《成化十四年》 第1章 京城。 时近晌午,欢意楼里,走出两个人。 为首的是个公子哥,面白微须,一身直裰套在身上跟套在竹竿上似的,眼下两道青黑痕迹,走两步路就打一个呵欠。 他后头还跟了个小厮,亦步亦趋,不敢怠慢,一手给公子哥打伞,一手还提着个烛火已经熄灭了的灯笼。 行人见状纷纷闪避。 原因无它,欢意楼是青楼,青楼的规矩就该是晚上才开门迎客的,现在对方大白天从楼里出来,那只能说明这位公子不仅玩了一整夜,还玩了一个上午,而他的背景,又深厚到欢意楼不得不为他破了规矩。 这样的人,脾气好的也就罢了,万一要是脾气不好弄出点什么事来,吃亏的还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所以大家见着了当然要闪远一点。 惹不起,躲得起。 公子哥忽然眼睛一亮,定定地望住前方。 小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了然。 前方不远处,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 对方同样是一身直裰,但一样的款式却穿出了不一样的效果,如果说公子哥是竹竿套衣服的话,那对方就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了,如果有点文采的人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吟上两句“飘如游云,矫若惊龙”之类的句子。 不过公子哥明显是说不出这种富有内涵的话的,他只顾着两眼放光地盯着对方了,然后踩着轻飘飘地脚步上前搭讪:“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欲往何处?” 小厮暗暗叫苦,自家少爷这等性好渔色,男女不忌的嗜好可真要命,大街上随便看到个顺眼的也能拦下来调戏,这京城遍地都是达官贵人,虽说自家来头大,可万一要是被言官撞见了,免不了又要被弹劾一番,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谁知被调戏的年轻人仅仅是挑了挑眉,便一口道出他的身份:“武安侯长子郑诚?” 小厮先是吃了一惊,但他长年跟在自家少爷身边,很有几分眼力,当下就认出对方并不是什么公侯府里的子侄辈,便斥道:“大胆,我家世子的名讳也是你说得的?” 年轻人随意地拱了拱手:“失礼了,不过据我所知,朝廷似乎还没下发明旨,敕封你家公子为世子吧,既然不是世子,你这个称呼细究起来已是犯了忌,若是被人往陛下跟前参上一本,那你家侯爷就要受你连累了。” 小厮被他说得满头大汗,越发不敢造次:“小的出言无状,还请公子见谅!” 郑诚却也是一绝,话已至此还不知死活,依旧吊儿郎当地笑道:“美人既认得我,那就好办了,不如我们找一处地方坐下来喝几杯,再好好聊几句?” 他色眯眯的眼神在对方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荡,只差没用眼睛把人家衣服也给剥光了。 年轻人一笑:“也好,不如就到城东冼御史家聊?” 小厮打了个激灵,再也不敢小觑对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自家少爷将将要伸出去的爪子,拱手道:“我家少爷昨夜饮了酒,如今醉意上涌,言行多有所失,还请公子见谅,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对方笑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我怎会将姓名告知于你,万一你回去向你们侯爷告上一状,我岂不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小厮被他看破用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远,这才抹了把汗,松了口气,暗道好险。 堂堂武安侯府的人听到冼御史三个字竟然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只因这大明朝的世袭爵位多得是,朱家子孙的,异姓封爵的,自洪武到现在一抓一大把,一多就不值钱了,而御史言官又太嚣张,对着皇帝都敢犯颜直谏,要是知道武安侯长子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良民,估计能马上撺掇着皇帝削爵了,更不必说刚才那年轻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个普通人。 寻常百姓哪能明知道是武安侯长子还用这副语气说话? “你作死啊,刚才怎敢拦着少爷我!”郑诚被坏了好事还老大不乐意。 少爷,我这可是救你啊!小厮心道,一边赔笑:“老爷这会儿说不定在家等着呢,要是回去晚了,您又得挨棍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一听到老爹的名头,饶是郑大公子酒还没醒,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吱声了。 小厮跟着郑诚回去,一边又回头望了一眼。 对方早就走远了,哪里还看得见人影,但小厮还是禁不住琢磨:他究竟是谁呢? ……………… 唐泛是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喊醒的。 过来找他的人是顺天府的一名王姓衙差,半夜将门擂得震天响,得亏这院子只住了唐泛一个人,要不然别人还当强盗上门。 门一开,老王一脸焦急:“唐大人,出大事了,快跟我走一趟!” 唐泛眨了眨眼,身上只披了件外裳,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什么大事?” 老王压低了声音:“出命案了!” 能让他半夜心急火燎上门的肯定不会是普通命案。 唐泛:“谁?” 老王:“武安侯的长子,郑诚!” 唐泛一愣,立时就醒了大半。 当年朱元璋得天下时,将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都封了一批,后来被他自己杀得差不多了,有些在靖难里站错了队,又被永乐帝杀了。 剩下现在这些世袭的爵位,大部分都是永乐帝敕封的靖难功臣的后代,一代代传下来,还有一些则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封的,好一点的尚有点实权,可以带带兵,镇守地方,运气差一点的,就像眼下出命案的这家武安侯一样,只能待在京城养老,甚至不小心牵连进什么事情,转眼爵位就没了,看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些人家就连世子也都是要经过皇帝册封才生效,不是随便生个嫡长子就能顺理成章当上世子的,要是皇帝看那人不顺眼,拖个十几二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会找个借口除了爵,是以这些贵胄人家的公子哥,走在京城未必比得上一个实职的七品京官风光。 第一代武安侯是靖难功臣,传到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郑英去年刚刚袭爵,生性严肃谨慎,从不敢仗着世袭的爵位在外头惹是生非,奈何生了个不长进的儿子,武安侯几乎要为他操碎了心,打打骂骂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只不过打骂归打骂,那是恨儿子不争气,郑英可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此时的他双目通红,面色铁青,负手站在郑诚的房外一言不发。 灯火通明的小院子里围满了人,男丁女眷也顾不上避嫌了,惊惧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喧嚣声起,一团忙乱。 唐泛赶到侯府时,顺天府尹潘宾已经到了,正在跟郑英说话。 一干衙役将郑诚的屋子团团围起来,把那些进进出出的家丁仆役都赶到外头去。 被老王催促,唐泛没来得及穿上官服,只穿着常服,不过潘宾一看到他就朝他招手:“润青,快过来!” “侯爷,府台大人。”氛围如此紧张,唐泛倒不显得如何诚惶诚恐,依旧是那身不紧不慢的气度,跟周围的人一对比,反倒有些特别了。 站在人群中的小厮郑福禁不住啊了一声,指着唐泛:“你不就是白天那个人吗?” 这一出声,人人侧目。 潘宾生怕引起什么误会,忙道:“还未介绍,这是顺天府推官唐泛唐润青,明敏思辨,长于断案,这次我让他前来,也正因为此事。” 郑英目光一闪,饶是他这等不参与朝政的人,也听说过唐泛这个名字。 只不过种种道听途说,终究不如眼前所见,可惜现在儿子横死,郑英也没什么心思寒暄了,直接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安侯冷眼一扫,郑福赶紧将缘由一说。 唐泛拱拱手:“早上与令公子言语不协,还望侯爷见谅。” 郑英叹气:“犬子无状,冲撞了大人,又与大人何干,若不是他已……哎,我定是要狠狠教训他一顿的!” 说罢露出又气又恨又是悲痛的神情。 唐泛虽然只是从六品小官,可他名声来历却不小,郑英自然要客气一番。 唐泛:“侯爷节哀,还请将令公子之事细说。” 郑诚是个纨绔子弟,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纨绔主要体现在性好渔色上,只要长得漂亮,男女都可以,家里娇妻美妾还嫌不够,外头又养了外室,结果成日还往花街柳巷跑,也正因为他寻欢作乐,风评不好,所以朝廷迟迟都未下达册封他为世子的旨意,令武安侯郑英气恨又无奈。 今日白天郑诚刚从欢意楼回来,就被正好在家的老爹郑英撞了个正着,郑公子被骂得狗血淋头,又被勒令禁足在房间里不准出去,郑英本以为他能安生几天,谁知道一转头,儿子又跟一个婢女勾搭在一块。 等到两个时辰前,郑英得到禀报赶过去的时候,郑诚已经赤、**身体躺在**没了声息,旁边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婢女,正在嘤嘤哭泣。 根据小厮郑福描述,事发大约是亥时将近,郑诚正好撞见从外头路过的婢女阿林,见阿林有几分姿色,就起了色心,要将人往屋里拉,阿林半推半就,双方纠缠了一会儿,最后两人还是进去了,郑福跟到了门口没进去。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就听见里头传来阿林的尖叫声。 郑福连忙推门进去,看到的就是郑诚倒在**不省人事的情形。 他连忙跑出去喊人,后来的事情就都不用说了。 照理说,像郑诚这样挥霍无度,掏空身体也是迟早的事情,但儿子已经死了,郑英又没办法追究教训,那婢女就成了首当其冲的诱因,郑英丧子之痛,武安侯府因丑事而大失颜面的怒火全都发到婢女身上去了。 不过这里出现一个问题,若那个婢女是奴籍倒也罢了,郑英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暗地里打死填井,对外都能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家丑不宜外扬,更不必劳动顺天府出马,坏就坏在那婢女是良家子,并没有跟侯府签下卖身契约。 既然不是奴籍,就不能想打杀就打杀了,否则今日侯府轻易处置,它日难免就落下把柄为人诟病,像郑英这等小心谨慎之人,是不敢为之的。 所以郑英第一时间选择了告官。 第2章 那婢女被五花大绑带了上来,身上多处伤痕,两颊也有巴掌印,想来事发之后被侯府合家教训得不轻,眼下衣裳发丝俱都凌乱,被人推着跪了下来,依稀可辨眉清目秀。 唐泛:“你姓甚名谁?” 婢女:“婢子名为阿林。” 唐泛:“你且将今夜情形细细说来。” 婢女一边抽泣,一边道出原委。 她说的事情经过其实与郑福所说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阿林口口声声说自己在屋内与郑诚根本什么都没做。 郑英冷笑:“你为了给自己脱罪,倒是不遗余力,我问你,你一个前院伺候的,如何会无端端跑到后院去,还路过大公子的院子?这明摆就是打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意,谁知道现在人死了,你倒迫不及待想要撇清关系了!我闯进去的时候,你等二人尚且还衣衫不整,就连郑福也说了,他在外头站了起码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还敢说未有成事?莫不是要让我找个人来给你检查一番才肯说实话不成?!” 阿林泣道:“侯爷明鉴,我与少爷当真清清白白,进屋之后,少爷先是说他很热,开始脱衣服,借着又说他头晕,我便扶着他坐下来,说了些话,结果说着说着,少爷就突然倒在我身上,后来,后来……郑福便破门而入了!” 郑英懒得与一个小丫鬟争辩,就看向潘宾:“潘大人,你瞧,这贱婢还死不认罪,看来是要劳动大人出面了!” 潘宾忙道:“侯爷放心,若令公子之死当真与她有关,下官自会秉公执法。” 郑英对这个敷衍式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唐泛就问郑福:“方才阿林所说可有出入?” 郑福:“少爷与阿林进了房间之后的事情小人不晓得,但其它事情是能对上的。” 唐泛:“当时从你出去喊人到重新回来,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郑福:“约莫一刻钟左右。” 唐泛又问阿林:“这期间可曾有人到来?” 阿林:“没有。” 唐泛:“侯爷,不知郑公子尸身在何处?” 郑英:“就在房中。” 唐泛:“我欲入内一观。” 郑英:“唐大人请便。” 此时仵作也已赶到,唐泛就与他一同进去。 二人推门而入,里头依旧是一片凌乱狼藉。 郑诚就躺在**,衣裳凌乱不堪,身体还有些余温,不过面色青白,早就没了气。 仵作蹲在尸体旁边,掰开郑诚的眼睑嘴巴,又伸手在周身四肢上摸索一阵。 唐泛四下查看搜索了一番,见仵作还在那里,就问:“有何发现?” 仵作犹豫了片刻:“没有发现明显外伤痕迹,但似乎,不像是脱阳急症突发而死的……” 唐泛点点头,微微蹙起眉头,也跟着对尸体查看了一番。 仵作:“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唐泛:“先出去再说。” 二人起身出去,郑英和魏玉正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便问:“如何?” 仵作人微言轻,如何敢先发话,便望向唐泛。 这时唐泛却将刚才从床榻边捡到的一个白色瓷瓶递至阿林跟前:“此物可是你所有?” 婢女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他又问小厮郑福,后者吞吞吐吐半天,终是承认:“瓶中药丸名曰‘富阳春’,有壮阳补肾之功,药方乃是少爷自己搜罗来的方子,药则是让外头药铺配的。” 郑英听得是又气又恨,成天寻欢作乐不止,年纪轻轻还用上这等药物助兴,要不是人已经死了,他将那不孝子吊起来毒打的心都有了。 此时他已经越发肯定儿子是欲与那婢女行房时,忽起脱阳急症暴毙的,恨不得能立马提剑将这勾引主家的贱人一斩了事。 唐泛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嗅了嗅,沉吟片刻之后,又问:“侯爷,令公子家眷何在?今夜前后都与何人接触过,还请将那些人带过来,其余人等皆可退避了。” 郑英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还是挺配合的,不一会儿,就将人都召了过来。 郑诚有一妻三妾,看上去不多,不过这还是因为他喜欢在外头找野花的缘故,再漂亮的女人被纳进门,不出三天他就厌倦了,所以自从十五岁开荤以来,能在他身边待得长久的,统共也就这么四个女人罢了。 正妻张孙氏是应城伯家的侄女,同样出身勋贵世家,家世与武安侯府相当,当年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美事,如今张孙氏不过花信之年,却已经成了寡妇,以郑诚的花心,照理说就算他在世时,夫妻感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这张孙氏却是远近闻名的贤惠人,连唐泛也曾听过她的名声。 眼下四名妻妾站在那里,余者三人皆垂首拭泪,唯独张孙氏面色苍白,不言不语,脸上泪痕犹在,想来已经伤心过度哭不出声了,连郑英亦温言抚慰:“媳妇,你嫁入侯府五年来,侍奉公婆如亲生父母,孝顺之极,反倒是我张家负你良多,如今我那不孝子早早去了,却也没留下半点血脉子嗣,我当择日与亲家商量,将你接回娘家,也免得辜负了你大好年华!” 张孙氏哑声道:“公公勿须多言,为人、妻者当尽本分,如今我只盼夫君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郑英嗟叹一声,不再言语。 除了张孙氏,另外三名妾室的闺名分别是婉娘,蕙娘,玉娘。 婉娘年纪最长,已经半老徐娘,是最早跟着郑诚的人,比张孙氏进门还要早,性子也比较老实低调,平素在侯府里存在感很低。 蕙娘姿色最好,以前得宠过一段时间。 玉娘年少多娇,郑诚没死之前,是妻妾中最得宠的。 这会儿三人也是表现各异。 婉娘躲在张孙氏身后默默流泪,蕙娘大声嚎啕,玉娘比不得蕙娘的哭声更高,却别有一股婉转动人心肠的韵味,可见得宠也并不缘由。 像唐泛这等善于观察的人,即便旁人不说,他也能看出蕙娘和玉娘这两名宠妾之间想必不那么太平,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 唐泛拿出那个白色瓷瓶,询问她们是否见过,众女眷俱都否认了。 又问她们事发时在何处,四名女眷也都说得清清楚楚,又有家人奴婢为证,不似作伪。 郑英看着唐泛折腾半天,忍不住就问:“唐大人还有何要问的?” 他认为此事罪证确凿,根本不必一问再问,把那嘴硬的婢女直接带回去上个刑,三下两下就招了,何必又招来不相干的人问上一通,难不成还想将婢女弄成无罪? 唐泛道:“该问的都问了,还请侯爷与府台大人借一步说话。” 郑英便让其他人各自回房,又将二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 郑英:“有什么话,唐大人尽可直说了。” 唐泛:“敢问侯爷,令公子是否自幼体弱?” 怎么倒问起不相干的问题来了? 郑英按捺不悦回答道:“不错。” 唐泛:“可曾延医?大夫如何说?” 郑英:“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有些先天不足,但并没有大碍。” 唐泛:“令公子体瘦异常,子嗣艰难,想必也是这个缘故了?” 郑英:“不错,唐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唐泛:“若我没有猜错,令公子之死或有蹊跷。” 郑英一愣:“何出此言?” 唐泛:“脱阳急症又称马上风,若抢救不及便会猝死,医者认为这是气阳虚脱所致,有此症者,掌上必生红圈,圈上必有红筋,日久积累,并非毫无征兆,但我刚才查看令公子的手掌时,却没有发现这种症状。” 郑英反应不慢,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我儿的死另有其因?” 唐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若是脱阳急症而死,翻开其眼睑,还能看到眼中布满血丝,这种现象,在令公子身上也找不到,所以我方才才会问侯爷,令公子是否天生体瘦的问题。想来令公子虽然有些肾气不足,却还未到因此致命的地步,只不过由于平日里爱好女色,这才让人有所误解。” 误解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就连郑英自己不也觉得儿子是纵欲过度死的? 郑英悚然而惊,怒色勃发:“谁人如此大胆,竟要害我武安侯长子?!” 唐泛:“方才我与仵作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令公子身上甚是干净,并无污渍,这说明婢女阿林所言非虚,两人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然令公子并非脱阳而死,那么必然就是另有其因。而且阿林说过,令公子是服用了‘富阳春’之后觉得头晕,兴许问题就出在我手上这瓶药上,不过这些也只是我的片面猜测,此事还须等查明之后再下定论。” 他说完这些,又问:“令公子平日有何仇敌?” 惊怒渐渐平息下来,郑英默然。 郑诚一个纨绔公子哥,哪里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 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可能。 旁的不说,郑英本人就不止郑诚一个子女,偌大侯府里三妻四妾,儿女更多,许多内宅阴私不足为外人道。大明律没有规定嫡长子才能袭爵,如果没有嫡子,其他儿子经过朝廷册封,照样也能袭爵,这就使得郑诚在府里成了众矢之的。若说他争气出息也就罢了,偏偏还成日流连花巷,这让其他兄弟如何心服? 再者像郑诚这样,唐泛好端端走在路上尚且被他调戏,更不必说那些无权无势又被他看上的人,万一哪个心怀怨愤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纨绔子弟之间也没少争风吃醋,火气一上来大打出手,因此结仇更是家常便饭。 这么一想,可能性实在太多,简直无从猜测了。 潘宾见他颓然不语,就道:“侯爷,此事一出,必然是要惊动陛下的,在陛下还未发中旨之前,顺天府亦会尽力调查清楚,缉拿真凶,以告令公子在天之灵。” 郑英点点头:“那就有劳潘大人了。” 武安侯本人也是在高门深院中长大的,素来知道内宅之间为了争宠夺爵,下手不比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软半分,许多狠辣手段更是耸人听闻,万一查出来凶手若真是郑家人,那可真是天大笑话了。 郑英想及此,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没了方才听到凶手另有其人时的震怒了。 第3章 又寒暄了几句,潘宾就起身告辞,临走前,唐泛对郑英道:“侯爷,此事非同寻常,为了方便查验,我们希望能将令公子的尸身带走。” 郑英眉头紧锁,显然不大乐意:“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还得从此处着手。” 郑英:“我儿乃武安侯长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尸身,侯府自会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内查明真相,我儿子也等不了那么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还没等唐泛答话,潘宾就道:“自然自然,死者为大,还是入土为安的好,侯爷节哀顺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唐泛:“侯爷,那名叫阿林的婢女,按照规矩,顺天府也是要带走的。” 郑英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挥挥手,让人将那婢女带过来,交给顺天府的衙役。 一离开武安侯府,潘宾就板起脸数落唐泛:“润青啊,今日之事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唐泛一脸无辜:“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潘宾:“你方才就不该对武安侯说后面那些话,郑诚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揣测,万一到时候查出点什么来呢?你道武安侯送我们出来时为何态度大变,他无非是怕凶手与内宅有涉,到时候死了一个儿子不算,说不定还得搭上一个。” 唐泛叹了口气:“大人,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就要酿成一桩冤案了。” 潘宾很是不悦,心想我怎么点拨到这份上你还不开窍?郑英自己死了儿子,连他都希望大事化小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再说了,皇帝肯定会念在勋臣的情面上照顾郑英的感受,到时候顺天府这边要是真查出点什么来,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点无奈,顺天府尹再怎么说也是正三品堂官了,潘宾却如此怕事,连调查一桩凶案都瞻前顾后,也难怪这位大人干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搁了大半个晚上,出来的时候,外头刚刚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还弥漫着霜露未退的清冷,唐泛见路边已经有人摆起早点摊子,便对潘宾笑道:“师兄,忙活一夜也该饿了,我请你吃早点如何?” 潘宾听他换了这个称呼,原本不霁的颜色却稍稍和缓,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 两人都是一身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摊子老板见他们找了位置坐下,也不过来,就站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点什么?” 唐泛:“两碗肉臊面!” 老板高声回了一句:“好嘞!”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肉臊面就摆在两人面前。 香气扑鼻的热汤面上撒着青翠欲滴的葱末,确实令人食欲大增。 潘宾和唐泛也是真饿了,不声不响拿起筷子低头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却丝毫不比潘宾慢,甚至还要更快一些。 等潘大人堪堪将汤面喝完,唐泛已经放下筷子了。 在潘宾想开口教训他之前,唐泛已经道:“师兄,其实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压,也未必能压得下来。” 潘宾:“何出此言?”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去岁发生了什么大事?” 潘宾想了想,脸色一变:“你是说……?” 他拿起一根筷子沾了面汤在桌上写了一个“西”字。 唐泛点点头。 这“西”字,指的既非东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极乐世界的西。 而是西厂的西。 大明朝传到当今这位成化帝时,已经是第八位皇帝了。 成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时,闹出了一桩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土木堡之变。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叫王振的太监不作死就不会死,怂恿英宗皇帝亲征瓦剌,英宗皇帝还真听从了,带了一班文武大臣去亲征,结果死太监被杀,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个精光,当时瓦剌眼看就要打进北京城,还是于谦临危站了出来,这才保住了这座国都,也免了太、祖和成祖气得从棺材里跳过来骂不肖子孙。 成化帝他爹被俘期间,因为成化帝当时还小,国又不可一日无主,为免遭受瓦剌威胁勒索,于谦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成化帝他叔当了皇帝。 结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来了,一山不容二虎,成化帝他叔怎么可能再给哥哥让位,就把英宗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几年后的某个夜晚,英宗皇帝在几个大臣的拥护下宫变登基,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成化帝他叔当阶下囚了。 没过几年,英宗皇帝驾崩,兜兜转转,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儿子成化帝身上。 差点就跟皇位错身而过的成化帝刚刚登基之时,吏治也尚且称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长,他本来就不是勤政之人,一个懒人一旦习惯了犯懒,就很难再勤快起来。 虽说朝中内外都说如今万贵妃才是祸水之源,可唐泛不这么看,一个女人再能祸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没有皇帝言听计从,再来十数个奸妃又有何用,再说万贵妃嚣张跋扈也只是在后宫,对前朝影响并不很大。说到底,还是成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术的他将朝中之事尽数推给朝臣,又对宦官宠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内外日复一日混乱下去。 相对朝臣而言,宦官才是最亲近皇帝的人,朝臣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种种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官就走得近,如此一来,朝中便流传起“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话,意思是说这些阁老堂官们掌握着国家大权,却成天看皇帝身边的宦官行事,唯唯诺诺,正事不干。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奢望国政能够清明到哪里去,有识之士长吁短叹,无不说皇帝周围小人环绕,内有宦官为祸,外有庸臣挡路,太、祖和成祖时的鼎盛国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复到仁宗宣宗时的清明也难说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监汪直受命成立西厂。为了立威,甫一成立他就抓了不少人,这其中不仅有“妄议朝政”的平头百姓,还有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像太医院院判蒋宗武就不必说了,连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经奏请便直接逮捕,因宫中有人帮他说话,加上他颇能曲意逢迎,成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少人弹劾无望,反被汪直报复。 一时间,西厂权势气焰之盛,直逼东厂与锦衣卫,朝野内外,无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宾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个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写个“西”字出来。 见唐泛点头,他就问:“那地方与武安侯府案又有何关联?你莫要胡乱牵扯!” 唐泛:“师兄可还记得两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宾脸色又是一变。 唐泛一笑:“师兄无须紧张,大隐隐于市,在这里说,反倒无人注意。” 两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传起一只金睛长尾妖兽到处为祸的故事,传说只要被人撞见,那个撞见妖兽的人就会昏迷,后来据说还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兽扒了皮穿在身上,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以讹传讹,人心惶惶,这时又出了一名叫李子龙的道士,以妖术结交宫中内官,为的是伺机弑君,有人就将那只妖兽和李子龙联系起来,还说李道士其实是当年被太、祖皇帝杀掉的一只成精的妖狐,现在太、祖皇帝不在了,就来找他的子孙复仇。 虽然后来李子龙被砍了头,流言也逐渐平息,但成化帝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就被吓到了,甚至认为东厂和锦衣卫都不可靠,需要成立一个新的特务机构来专门为自己服务,西厂也就应运而生。 唐泛:“妖狐案之后,西厂成立,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抓捕一批人,除了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表示西厂能干的事情确实比东厂和锦衣卫多之外,还是想要立威,令百官见了他都害怕,如今出了郑诚这件事,纵然武安侯本人喜欢大事化小,但汪直必然会借题发挥,向陛下要求彻查到底,说不定还会插手其中,这样方可彰显西厂之威。” 潘宾摇摇头:“不可能,西厂眼下虽然如日中天,可汪直平白无故地,干嘛要去得罪武安侯府呢?” 唐泛:“为了在王亲贵胄中树立威望,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他不仅敢于抓捕百官,连那些勋臣世家也不吝得罪,这样天下人人惧之,他以后想要做什么事,就更加方便了。” 潘宾:“那就等西厂插手再说吧,到时候若是西厂愿意,顺天府正可顺水推舟,将这等麻烦事推给他们去做。” 唐泛摇摇头,有点无奈,他们老师曾经跟他点评过这位师兄,说潘子斌“成事不足,谋事平平,遇事未战先退”,如今想起来,果然是贴切之极。 那头潘宾生怕唐泛自作主张闹出什么事来,还反过来叮嘱他:“这件事武安侯那边肯定会上奏,等陛下有什么旨意下来再说,你可千万不要跑到武安侯府去要什么郑诚的尸身了!” 唐泛失笑:“师兄,你看我像是这么冲动的人么?” 潘宾没好气:“我看就像,老师还说你‘恂恂儒雅,有古君子之风’,就冲你方才在武安侯府语出惊人的那番话,倒更像是莽撞多些!” 何以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会与从六品的小官互称师兄弟? 说来也寻常,因为他俩都有一个共同的老师,丘濬。 丘濬这人堪称全才,不仅当官当得好,在史学,理学,经济,甚至是医学上都有所涉猎,见识既广,著作颇丰,是当下公认的大家,颇受读书人的敬重,时人若能拜他为师,那真是三生幸事。 潘宾是丘濬早年收的弟子,说来也好笑,弟子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顺天府尹,而老师却还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不过师生名分摆在那里,就是官位比老师高,潘宾在老师面前,照样也要恭恭敬敬执弟子礼。 三年前,也就是成化十一年的时候,丘濬受命主持乙未科的会试,唐泛也参加了那一科的考试,先是在会试里得了第五,随后在殿试里又以二甲第一的名次高中。 科举虽然三年一次,可天下间不知道多少英才前仆后继,在这上面蹉跎了光阴,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纪,二甲第一已经足以令天下读书人欣羡。 但据说成化皇帝原本还要钦点唐泛为状元,只因首辅万安说唐泛过于年轻,名次还是往后挪一挪为好,免得年轻人得意忘形被捧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觉得有道理,这才改了名次,将唐泛挪到二甲第一,还惋惜地开玩笑道:“唐润青文采学识皆是上上之选,难得又年少俊雅,若他当了状元,只怕从今往后的状元,往他旁边一站,都要掩面自惭了!”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后虽未得状元之实,却因皇帝这一句话,而名传天下。 第4章 丘濬身为会试主考之一,自然就成了那一科考生的恩师。 众位学子之中,又以唐泛最得他的青眼,丘濬认为他若是在学问上勤加精进,将来的成就绝不逊于自己,便将唐泛收为入室弟子,这当时在士林中也是佳话一段。 唐泛中榜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便被吏部分到顺天府来,其中少不了他这位潘师兄出力,否则若是朝中无人,继续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又或者被分配到边远小县去当个县官也是常有的事,虽说主政一方,听上去比推官威风,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要哪年哪月才能被皇帝想起来,三年一过,又有新的进士担任,谁还会记得一个茫茫人海里的名字? 有了这一层关系,唐泛跟潘宾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近。 唐泛也知道,他这位师兄其实并不是什么奸臣,只不过才能平庸了一些,又怕事了一些,所以他亦是尽心尽力为潘宾打算,听了潘宾的抱怨,也不恼,反倒微微一笑:“我与师兄打一赌如何?” 潘宾有点不悦,心想虽然私底下喊师兄无妨,可我还是你的上官呢,怎可这般尊卑部分,不过碍于老师丘濬的面子,他也不好计较太多,轻咳一声道:“可有彩头?” 唐泛指了指眼前的空碗:“若我赢了,师兄就还请我吃一碗肉臊汤面罢。” 潘宾笑言:“也罢,看来你又要请我吃上一回了。” 虽然因为恩师的缘故,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多有照拂,但他心里委实没将把唐泛的话当回事。在他看来,唐泛初入官场,年纪又轻,哪里懂得这其中什么利害关系,只要不给他惹祸已经不错了。 至于自己老师对唐泛的赞语,潘宾更加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老师在学问方面是大家,但在做官上着实不怎么样,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过去,官位竟然比当学生的还要低。 武安侯府长子猝死的事情很快上报,顺天府这边,潘宾没有采纳唐泛的意见继续追查下去,而是私底下与武安侯沟通一番之后,直接在结果上将郑诚认定为“脱阳急症骤发而死”,这样一来,当时在场的婢女阿林就难辞其咎了。 但最后如何判,并不是顺天府就能说了算,因为事涉武安侯府,武安侯自己肯定会去找皇帝,最后也肯定会由皇帝来定夺。 照理说阿林又没有直接杀人,就算真的勾引了郑诚,间接致他死去,顶了天也构不上死罪,充其量就是流放,但是一个单身女子被判流刑之后要受多大的罪,想想也知道,一路上未必能够或者到达目的地,更何况她得罪的是武安侯府,武安侯想要捏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想都不必想,那简直易如反掌。 不管如何都好,潘宾这边算是撇清了责任。 但天不从人愿,潘宾越想大事化小,事情的发展反而就越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冥冥之中,注定今年将会是一个多事之年。 事情的起因倒退到两个月前,三月时,右副都御史陈钺上书请重开辽东马市,关于这件事,涉及朵颜三卫和明朝的老恩怨,说起来还得追溯到成祖永乐皇帝那时候去,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不提也罢。 只是朝中对这件事颇有争议,有些人认为朵颜三卫给脸不要脸,就该扼住他们的喉咙不松手,重开马市等于主动退让,以后朝廷颜面无存不说,还会让这些人得寸进尺,不过因为有汪直从旁支持,所以最后皇帝还是同意了陈钺的上疏,而且让陈钺前往巡抚辽东。 结果没过两个月,陈钺假称建州女真谋反,掩杀人头充作功劳呈报上去,引发辽东骚乱,被人举报揭发之后,皇帝自然要派人前往查明真相,顺便安抚那些被陈钺骚扰的边部,这时西厂厂公汪直主动请缨,说愿意为皇帝效劳。 想当然耳,汪直是为了立功抢功,不过这种事情很多人都干过,在大明政坛上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但兵部尚书余子俊偏偏站出来反对,认为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派一个熟谙兵事的人前往,才能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言下之意,汪直这种外行,就别去凑热闹添麻烦了。 汪直当然大怒,他发现自己虽然得到皇帝的宠信,又建立了西厂,却还并没有一手遮天,朝中反对他的人还比比皆是。 正好这个时候,广西太平府,四川盐井卫接连发生地震,死伤惨重,汪直借口上天示警,帝君左右有奸人作祟,在皇帝面前抢先告状,先将余子俊的死党,兵部右侍郎马文升踢到辽东去,断了余子俊一条臂膀,又打着让御史监察地方赈灾,以免有人中饱私囊的名义,将替余子俊说话的几个言官都踢到地方去,彻底孤立余子俊。 这些朝廷中枢大佬们的角力,原本是与潘宾毫无关系的,但好巧不巧,武安侯府的命案恰逢其时,汪直便以此上奏皇帝,要求彻查到底,表示如有必要,西厂也可以加入协助调查,务必要还武安侯一个真相,另外,顺天府草草结案,却有敷衍之嫌,理当惩处。 这个消息传来,潘宾再也坐不住了,事情的发展,竟与他那位小师弟所言一模一样! 试想对方不过二十出头,虽说才华横溢,令老师也欣赏不已,收为弟子,可终究不过初出茅庐,刚入官场,之前潘宾没有将唐泛的话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唐泛只是年轻人过于狂妄,不知利害,在那里胡乱指点江山罢了,谁知道时隔不久,那位师弟所说的话竟然一一应验,分毫不差。 反观自己,身为顺天府尹,正三品大员,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中枢了,却依旧懵懂不知,看事情却还没有一个从六品小官来得清晰。 事已至此,他连忙将唐泛喊来,病急乱投医,以往拿捏着架子不喊师弟,现在也毫无心理障碍了,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师弟,依你看,此事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以潘宾的身份地位,得到消息的速度当然要比唐泛快得多,唐泛也不意外,脸上更没有炫耀之色,沉思片刻,道:“端看师兄想要如何做了。” 潘宾心说我还想如何做,我当然是想保住官位,不被追究啊! 他轻咳一声:“武安侯私下与我说,本欲将此案大事化小,但这次汪直来势汹汹,又素得陛下信任,只怕很难善了了,我被弹劾事小,说不得顺天府也得遭受牵连,你若有法子,不妨说一说。” 唐泛:“武安侯跟师兄都与汪直无冤无仇,郑诚的命案也跟他毫无关系,他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们过不去,闹成这样,无非是他想借此立威,震慑朝臣罢了。” 潘宾苦着脸:“他立他的威,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余子俊,也没得罪过他!” 唐泛:“余尚书是前朝老臣,素有威望,汪直一时半会也奈他不何,只好找旁人来下手出气了,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潘宾没好气地乱迁怒:“你还有心思笑,你师兄都要被罢官问罪了,你很高兴么?” 唐泛也不惶恐,拱拱手:“大人恕罪,大人可曾询问过几位幕友,他们又是如何说的?” 潘宾有两个幕僚,一个叫吕峰,一个叫姜冬源,唐泛都曾见过。 潘宾叹气:“他们一个让我去向汪直赔罪送礼,一个说要上疏请罪!” 上疏是必须的,现在汪直在皇帝面前数落顺天府的无能,潘宾肯定要上疏,但奏折如何写也是一门艺术,更重要的还要看皇帝的心情,以及写奏折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不说得上话,潘宾忧愁的是一旦他的奏疏呈上去,汪直又在皇帝面前撩拨几句,让皇帝觉得潘宾很无能,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当到头了。 至于去给汪直赔罪送礼,潘宾又有些犹豫。 现在朝中主要分为三派:依附汪直的人,和汪直作对的人。 另外还有中立的,比如说潘宾和唐泛的老师丘濬,他老人家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中立就中立了,也不会有人费心去拉拢他。 潘宾也想当个中立派,两不得罪,不过以他的位置来说,这却有点难了。 瞧,原本一个不大的案子,虽然死者身份不简单,但仔细查办也就是了,结果现在因为牵扯上朝中尔虞我诈的种种派系之争,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唐泛:“师兄,你对汪直此人,有何看法?” 潘宾一愣,想了想:“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 一个年纪比唐泛还要轻的内宦,在短短一年之间突然崛起,取得皇帝和万贵妃的信任,组建西厂,权势熏天。潘宾听说,有一个进京述职的官员遇到汪直不亢不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当众将他骂了一顿,事后汪直非但不计较,反而逢人称赞那个官员有风骨,传闻不知真假,然而说他有容人之量,他又偏偏通过西厂又捕又杀了不少官员,树立了许多敌人,行事蛮横,而且很爱胡乱指挥,给别人添乱。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能趁势而起的人,要是在乱世,说不准就是一方枭雄,不过要是用一般文臣看待宦官的那种不屑态度去对待的话,那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 唐泛:“一般宦官就没有不贪财的,但汪直偏偏是个例外,他不爱财,却爱名与权。师兄看他两年前帮陛下办的那件事就知道了,趁着‘妖狐案’,就能顺势扯起一面大旗,建了个西厂,拉拢自己的势力,两年前,有多少人听过汪直这个名字,现在你再去问问,又有多少人不知道汪直?所以,送礼行贿,对一般小黄门管用,对汪太监,却是不管用的。” 他说话的语调不快,娓娓道来,却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一番道理剖析,更让潘宾对这位小师弟彻底服气,连连点头:“不错,枉费老姜当我幕客也有些年头了,对汪直的了解却不如你,那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唐泛:“上疏是要上的,不过师兄可以这样……” 潘宾听罢,眼前一亮,哈哈笑道:“这法子不错!” 翌日,潘宾就上了一份奏疏。 他断案不咋的,当官却很有一手,一封经过幕僚润色的奏疏,愣是写成了诉苦陈冤书,先是言辞恳切地请罪,诉说自己种种不得已的苦衷,争取皇帝同情,然后他话锋一转,说既然汪提督弹劾顺天府,那想必是臣等确实还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不如请西厂、东厂、锦衣卫,刑部、大理寺一并介入调查此案,也好还武安侯府一个真相。 池子本来就不清净了,潘宾这一下,干脆就把池子搅得更乱。 这就是唐泛给潘宾出的主意。 汪直行事过于霸道,看他不顺眼的不在少数,这个提议正好合了朝中某些人的心意,唐泛也是算准了这些人的心思,这头潘宾奏疏一上,那头旁人再怂恿几句,提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这么多衙门参与进来,不管最后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好,顺天府的责任自然就轻了许多。正所谓一棒子下去,鱼全都四散惊逃了,哪里还打得死一条,如此,潘宾也不必担心丢了乌纱帽了。 于是绕了一大圈,原本已经快要结案的武安侯府命案,又一次回到原点,重新开始,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竟然是一个从六品小官。 第5章 回春堂这名字一听就是药铺,京城十有八、九的药铺,不是叫回春堂,就叫什么仁心堂,如此种种,雷同得让人以为都是一个东家开的。 位于唐洗白街的回春堂是一家老字号了,京城十来家“回春堂”里,要数这一家口碑名气最盛,奈何那年头没有什么知识产权,所以在这家回春堂打响了名头之后,其它药铺纷纷效仿,起名回春堂,唐洗白街的这家回春堂也是无可奈何。 回春堂生意不错,人来人往,都是开方抓药的,这里的药材不仅有口碑,连坐堂大夫也有名气,平日里就连看病的人都要排到门外去。 不过今天下雨,病人就少了许多,连带来抓药的也不多,小伙计高伢子忙完一阵,正有些无聊,便见外头一人收了雨伞放在门口,拍拍衣裳上的雨水,然后走进来。 他虽然背着光,却隐约可见沾了雨水的鬓边泛着鸦青的色泽,玉色直裰衣摆飘荡,潇洒俊逸。 高伢子在这个药铺当了三年的学徒,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物,不由定定地看了半天,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敲了敲柜面,这才醒过神来,满面通红道:“客人有何吩咐?” 对方生得好看,便是连笑,也笑得温文尔雅,高伢子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多少典籍,想不出多么好听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人就像外头这场小雨一般,清凉拂面,将初夏的闷热一扫而空,令人舒服得很。 对方道:“我找刘掌柜,不知他在不在?” 高伢子:“您来得不巧,刘掌柜刚出门了。” 此时站在回春堂中跟高伢子对话的人自然便是唐泛了,他听到刘掌柜外出,眉心不由微微一凝,旋即又问:“刘掌柜出门前可曾留话说几时回来?” 小伙计回想了一下道:“掌柜临出门前,说过晌午才回,您尊姓大名,有什么事,若不紧要,不如与我说一说,回头我给您转达,也免得您再跑一趟!” 他口舌灵便,倒是个出面应酬的人才,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回春堂独当一面。 唐泛笑了笑:“我姓唐,左右无事,我就在这里等刘掌柜罢,不知方便与否?” 好看的人总是占便宜的,换了一个歪鼻子凸眼睛的人来,高伢子未必会如此热情,但唐泛一说,他就忙不迭道:“自然是方便,唐先生且稍坐!” 然后还亲自去倒了茶端过来,可谓狗腿之极。 茶水不怎么样,但这份热情唐泛还是领的,朝他微微点头一笑,高伢子顿觉飘飘欲仙。 日头还早,刘掌柜不会那么快回来,唐泛索性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坐堂大夫给病人看病,倒也不算无聊。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外头又进来三个人,身穿麻香色云肩通袖膝襕曳撒,腰间一把绣春刀,威风凛凛,气势彪悍。尤其是为首那人,神色深邃冷峻,目光锐利如剑,只稍四下一扫,旁人纷纷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之对望。 药铺里的人一看到这等耳熟能详的服色,都露出惊异恐惧敬畏种种表情,立马自动自发往边上靠拢,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在大明朝,也只有锦衣卫与东厂出马,才能得到如此待遇。 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西厂。 这三个锦衣卫往药铺一站,瞬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四下鸦雀无声,大家瞅着他们,连交头接耳都不敢。 锦衣卫的威名,自大明立国以来经历八朝,早已传遍天下,能止小儿夜啼。 追溯当年,明朝初立,太、祖皇帝杀人杀上瘾,觉得刑部那些人用着都不给力,杀个人还得先逮捕后审判,平白浪费无数时间,于是就成立了锦衣亲军都指挥司,将锦衣卫当成他自己手中的刀,用来剪除贪官异己,后来他可能觉得人杀太多了,可以收手了,就把锦衣卫取消了,没想到儿子永乐帝一上台,又给恢复了,还买一送一,附带发明创造了一个东厂。 锦衣卫和东厂各司其职,又互有交集,业务竞争非常激烈,矛盾早已有之。 对皇帝而言,东厂是宦官主事,那些宦官还都是从小在宫里头陪着他长大的,自然比锦衣卫来得亲近,不过在有些事情上,东厂也取代不了锦衣卫。 再怎么说,锦衣卫也是带把的爷们,东厂却是宦官主事,而文官们天然就对宦官有着敌意和警惕。 不过,不管内部如何争斗倾轧,在外面,锦衣卫一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莫不悚然变色,恭敬有加,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这些大爷,无端惹来横祸。 这也是唐泛为什么要给潘宾出那个主意的原因。 锦衣卫和东厂互相看不顺眼,东厂又恨西厂横空出世,分薄了自己的风头和权力,刑部和大理寺对锦衣卫东西厂这些特务机构统统都没有好感,但又颇为忌惮,不敢得罪他们,几方牵制之下,顺天府反而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高伢子连忙迎上去,强扯出笑容,战战兢兢:“几位大人,光临小店,不知有何吩咐?” 为首之人并未开口,后面那个锦衣卫便道:“药铺掌柜何在?” 又是一个来找刘掌柜的? 高伢子诧异,忙道:“好教几位知道,刘掌柜今日早早便出门了,恐怕要晌午才回来!” 那人又问:“他去哪里了?” 高伢子:“那时刘掌柜家的亲戚来找他,好像是家中有人生病了,所以刘掌柜才匆匆离去,至于他那亲戚家住何处,小的并不晓得。” 面对唐泛,他还热情挽留对方多坐一会儿,但对着这几位凶神,高伢子可就巴不得他们早点走了。 谁知道为首那个锦衣卫却冷冷道:“那就在这里等。” 高伢子暗暗叫苦,却也不敢说什么,连忙请他们入座,一面赶紧去泡茶。 好巧不巧,今日药铺里只有他与坐堂大夫两人,一人看病,一人抓药,连想去通知东家一声都分、身乏术。 高伢子端来热茶,殷勤笑道:“几位大人,这是上好的云雾茶,请慢用。” 三人也不曾疾言厉色,但不知怎的,一看他们板着脸说话,浑身又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高伢子就觉得小腿直抽抽,差点没软倒在地。 他好半天才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壮着胆子问:“小的多嘴,想请问一声,刘掌柜是否犯了何事,若是大罪,小的也好去请东家过来……” 那为首的锦衣卫瞟了他一眼,高伢子后半截话顿时说不出来。 “不必。”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道,这人跟冰雕似的,说句话都直冒冷气,高伢子一个药铺的小学徒兼伙计,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几乎快要吓尿了。 见三个锦衣卫似乎无意为难,坐堂大夫和病人们这才战战兢兢,各归各位,看病的看病,把脉的把脉。 高伢子的肩膀被拍了两下,他回过头,只见方才坐在一边的唐先生冲着他安慰地笑了一下,然后对那三名锦衣卫道:“诸位可是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而来?” 为首的锦衣卫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唐泛拱手:“唐泛唐润青,顺天府推官。” 对方似乎还认识他:“你果真是唐泛?” 唐泛失笑:“唐润青并非显宦贵胄,想来也没有被人冒充的价值罢?” 对方这才拱了拱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隋州。” 唐泛是从六品官职,对方则是正七品,说起来官职还比唐泛低,但锦衣卫这个职务本身就不能以常理来论,所以即使对方仅仅只是拱手而未起身,唐泛也没有说什么,依旧保持着颇有风度的微笑。 唐泛:“隋总旗找刘掌柜,是否为了武安侯府的案子?” 隋州不答反问:“唐大人有何发现?” 唐泛:“我的发现,说来应该与隋总旗差不多,若隋总旗有意,不如让顺天府与北镇抚司携手合作,也好早日查出真凶,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看出这位隋总旗惜字如金,想来自己不喜欢说废话,也不喜欢别人说废话,所以也不多作寒暄,索性开门见山。 隋州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听说郑诚死去的当天,曾在街上遇见唐大人,当时还曾对你出言不逊,不知可有此事?” 唐泛微微一怔,点点头:“确有此事。” 隋州:“既然如此,那么唐大人也有了杀人的动机,若大人得空,不如先随我到北镇抚司走一趟,再谈合作事宜。” 唐泛:“……” 第6章 饶是唐泛舌灿莲花,也被这句话噎得无言以对。 自己明明满怀诚意提出合作,转眼却变成杀人嫌犯,莫非他今天出门忘了看黄历不成? 都说锦衣卫威势逼人,谁也不给面子,果然名不虚传啊! 唐泛啼笑皆非,正想说话,却听高伢子一声惊呼:“刘掌柜,你可回来了!” 刘掌柜匆匆进门,一眼就瞧见屋里头的三名锦衣卫,不由大吃一惊。 高伢子上前,向他介绍隋州与唐泛等人,刘掌柜一一作揖,惶恐道:“劳烦各位大人在此等候,不知小老儿犯了何事,还请大人们明示!” 唐泛见他惶急,温言安慰道:“刘掌柜不必担心……” 隋州打断他,冷冷问:“此处可有清净之所?” “有!有!”刘掌柜忙道,将他们引入内室。 内室不大,胜在安静,不似外头吵吵嚷嚷。 刘掌柜请唐泛他们各自落座,又让高伢子上茶,便马上问道:“诸位大人来此,是为了……?” 他毕竟不像高伢子那样幼稚,一眼就看出这几个人中,唐泛最好说话,所以虽然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睛却望向唐泛。 唐泛就道:“刘掌柜,先前武安侯府可有人来你这里配药?” 武安侯府命案经过这些天的发酵,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京城无人不知,刘掌柜一听,就吃了一惊,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唐泛盯住他:“当真没有?” 隋州等人虽没说话,却也在旁虎视眈眈。 刘掌柜苦笑:“几位大人,我怎敢说谎,回春堂虽说也有些名声,可毕竟比不上仁心堂那等家大业大的老字号,武安侯府何等人家,如何会跑到这里来找我们配药?” 唐泛:“刘掌柜,你仔细想想,莫误了大事,若是有所隐瞒,难免是要吃苦头的!不妨对你说,郑诚的小厮告诉我们,郑诚用的‘富阳春’,就是在你们这里配的,帮忙配药的是个高高瘦瘦的伙计,年纪二十出头,唇下一颗黑痣。” 刘掌柜啊了一声:“他说的莫不是林朝东那小子?!” 唐泛:“林朝东?” 刘掌柜:“正是,这回春堂原先负责配药的伙计便是林朝东,他给商大夫,就是现在在外头把脉的那位大夫当过几年学徒,本来也算得心应手,但就在上个月,他说他老家亲人去世,要回乡奔丧,帮忙料理丧事,谁知道这一去,就到现在还没回来,现在这高伢子,就是林朝东走了之后,被我提拔上来的。” 唐泛:“他是何方人士,在回春堂多久了?” 刘掌柜知无不言:“据说是河南卫辉府人士,到回春堂做事已有三年,当初是来京城投奔亲戚的,后来我见他手脚还算勤快,又略识几个字,便让商大夫教他认药配药。” 无须唐泛和隋州他们交代,刘掌柜又主动将商大夫和高伢子叫进来,他们所说的,也与刘掌柜一般无二,都说没有给武安侯府配过什么壮阳药,更没见过武安侯府的人来过,回春堂每天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即便里头有武安侯府的人,因为对方没有表明身份,所以他们也不知道。 唐泛见他们说话不似作伪,从刘掌柜的表现来看,确实也对此事毫不知情,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郑诚虽然在这里配药,却只跟那个林朝东有接触。 想来也是,年纪轻轻就要用壮阳药,郑诚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 几个人轮流交代完毕,战战兢兢地看着唐泛他们,一副等候发落可怜巴巴的神情,当然,刘掌柜等人更多的是看着三个锦衣卫。 唐泛:“隋总旗还有什么要问的?” 锦衣卫总旗薄唇冷冷一掀:“将他们都带回去,仔细审问!” 后面二人应诺,上前押人。 刘掌柜等人连忙求饶,却又不敢反抗。 看着三人被押出去,唐泛道:“隋大人,当务之急,是将那个林朝东找回来问话才是,回春堂这里留人看守便是,何必将人抓走,小本经营也不容易。” 隋州:“锦衣卫奉旨办案,无须向顺天府解释,唐大人若也想到北镇抚司走一遭的话,自然欢迎。” 唐泛:“……” 面对这等不讲情面之人,唐泛也有些无可奈何:“隋大人,我并无恶意,何必咄咄逼人,此番案件,若锦衣卫愿意和顺天府合作,对双方来说都有好处。” 隋州冷冷道:“若不是顺天府无能,何至于草草结案,又被西厂抓住把柄重新翻了出来?无非是你们潘大人不想得罪武安侯,又怕陛下追责,所以想出这等左右逢源的馊主意罢了,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别最后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作为“馊主意”的始作俑者,唐泛倒没觉得脸红,事情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但唐泛没想到对方竟能一眼就看出其中关节,难怪这位锦衣卫总旗从一开始就对他冷言冷语,没什么好声气,原来早就将他归入“无能”之列了。 唐泛涵养绝佳,被对方一通讥讽,神情语调还能温和如常:“事已至此,隋总旗便是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事实,如今西厂在一旁虎视眈眈,东厂又跟锦衣卫不对付,刑部与大理寺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有锦衣卫和顺天府,是真正希望案子能够水落石出的,所以,合则百利而无一害。” 隋州冷冷道:“就算没有顺天府,锦衣卫也照样能够查出真相。” 眼见他转身就要走,唐泛连忙道:“那隋总旗能否让我看一看郑诚的尸体?” 潘宾这个顺天府尹,当的实在是不靠谱,当时唐泛跟武安侯要尸体,武安侯不给,潘宾也不敢要,结果现在皇帝中旨一下,郑诚的尸体直接就被锦衣卫给带走了,顺天府晚了一步,连根毛都没摸着。 隋州脚步一顿,丢下两个冷冰冰的字:“没门!” 唐泛:“……” 瞧瞧,锦衣卫的大爷们,就是这么拽! 再对比自己那个师兄兼上司,唐泛实在是无语凝噎。 都是出来混的,怎么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呢? ……………… 北京乃天下之都,但凡有点见识,有点条件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城挤,即便是当官,许多人也宁愿当七品的京官,而不愿意当六品的地方官。天子居所,皇城所在,单单是这八个字,就有着无穷的魅力。 然而好处还不仅是这么多,对饕客而言,住在京城就意味着可以吃遍天下美食,江南的精致,北方的豪迈,一众风味尽收眼底。 就如现在,仙客楼里,一名食客瞅着自己筷子上夹的水晶肚,惆怅叹气道:“只怕我离开京城后,就再难吃到如此美味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道:“子明兄正当壮年,何必发此慨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三年之后,京城再见,子明兄定能金榜题名。” 汲敏摇摇头:“三年又三年,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阴,能有几个三年?润青啊,老实说,我可真是羡慕你,少年得意,如今二十出头,就已经是从六品京官,莫说比起我这等落榜失意之人,就是比起那些同科,你也是佼佼者啊!” 官职好不好,官位高不高,对于唐泛来说,只在于能为国家百姓做的事情是不是更多,但这种话当着汲敏的面说出来,却未免有风凉话的嫌疑,所以唐泛并不接茬,只给他倒酒:“子明兄此番回去,山高水远,只怕还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相见,这顿饭就当是我为你送行,望你莫要嫌弃!” 三年前,唐泛与汲敏一并进京赶考,因性情相投而结为好友,汲敏才情不俗,当时也是登科热门人选,没想到却名落孙山,出人意料。汲敏心有不甘,三年之后,今年又逢科举,他自然要卷土重来,谁知道两个月前放榜,新科进士中又无汲敏名单,这下打击不小,所以仙客楼里,他才会如此失态。 带着七分醉意,汲敏抬起头,只见灯影之下,烛光摇曳,映得唐泛面容如罩珠玉之辉,笔墨难描,他不由得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唐泛的手:“润青啊,自我落榜之后,那些原先上了榜又与我交好的人,莫不对我退避三舍,唯独你还肯对我温言安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份情谊,我汲子明永生难忘!” 唐泛:“子明兄,你冤枉于乔兄和济之兄他们了,他们曾邀请过你赴宴,你没有去,他们担心你误会,所以才会不再叫你。” 汲敏挥挥手:“润青,你就不必给他们说好话了,我明白,我心里都明白,我已年过而立,就已赴京三次,却一次未中,想我汲子明少小读书也算乡中有名,没想到现在却落得如此田地,家中老母殷殷期待,让我如何有脸面回去,如何……” 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唐泛喊来酒楼伙计,将汲敏扶到二楼厢房安歇,汲敏明日就要启程返乡,两人本是说好今晚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现在汲敏醉倒,当然就没法再聊天了。 安置好汲敏,唐泛又了无睡意,就走出酒楼,沿着街道慢慢散起步来。 此时天色已晚,虽还不到夜禁时分,不过路上行人已经稀少得很了,白日里路人如织的京城,如今倒显露出几分黑夜的寂寥,一些胡同里的妓馆酒楼彻夜未休,倒是方便了像郑诚那样喜爱游乐的纨绔子弟,但寻常百姓人家,大都已经熄灯睡觉了。 附近几条胡同深处灯笼摇曳,隐隐传来娇声笑语,声音入耳,唐泛没有露出什么旖旎暧昧的神情,反倒想起了武安侯府那桩案子。 原本那桩案子虽然有些曲折,但在唐泛看来,想要破案却并不太难,谁知道潘大人太过怕事,平白耽误了不少时间工夫,现在尸体被锦衣卫带走不说,说不定都开始腐烂了,这边药丸一事又找不到林朝东,虽说唐泛已经遣了顺天府的差役前往河南卫辉府,不过他隐隐有种预感,十有八、九应该是找不到人的。 这其中一波三折,实在令人无语,什么案子一旦牵扯上权贵,立马就复杂起来。 他抿了抿唇,抛开混乱的心绪,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抄了近路,这里也是自己白天常走的路,但此时四下寂静无声,灯火全无,连月光也被云层重重遮掩起来,一片漆黑,脚下却有些崎岖不平。 所幸远处隐隐透着几许微亮,想是还有人家晚睡的,未曾熄灯,不至于让人觉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堕入无边黑暗世界。 虽然远处有微弱光亮,但近处仍然很难认路,尤其是周遭冷冷清清,连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反倒衬得远远传来的狗吠之声是那样的不真实。 唐泛冷不防踢到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旁边的矮墙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脚下,脖颈处却忽然传来一股幽幽冷意,就像有人对着他吹气! 皮肤上霎时泛出点点疙瘩,他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却见一道白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唐泛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就被那道白影被压在砖墙上。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紧紧扼住! 第7章 人的预感玄之又玄,笔墨难描,就在刚刚,唐泛还觉得浑身不自在,结果马上验证了他的预感,危险即刻来临,而且从脖子上的力道来看,对方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睁大了眼睛,只见眼前白蒙蒙一片身影,虽然近在咫尺,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到,因为那张脸上还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 随着脖子上传来剧痛,耳边也响起如泣如诉,幽幽怨怨的声音,断断续续,好似有人在叫魂,却模糊不清,隐约只能听出“冤魂”、“神狐”一类的话。 唐泛自小读圣贤书,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此情此景,只能让他在心头浮现出四个字:装、神、弄、鬼! 不管对方真鬼还是假鬼,他有备而来,力大无穷,唐泛却是突然遇袭,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卡得呼吸不能。 短短几息之间,挣扎无果,反而有翻白眼昏迷过去的趋势了。 就在这时,刀剑出鞘之声破空而来! 唐泛脖颈上的压力随之一轻,他一手扶墙,一手抚上刚才被勒住的伤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那头的白影飘飘忽忽,却直接跟一道黑影子打了起来。 有人抓住唐泛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唐大人嘴皮子利索得很,何以身手却这般不堪?” 唐泛抬眼仔细一看,哟,还是熟人! 可不正是前两日在回春堂见过面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隋州。 隋州的语气就像他的人,冷冰冰没什么感情,但唐泛还是可以从这句冰冷的话里听出一丝嘲讽,不由苦笑。 隋州跟他之所以不对付,倒不全因为这次武安侯府的事情。 锦衣卫对顺天府向来看不大顺眼,这段历史还得追溯到锦衣卫的职能上去。 总之恩怨由来已久,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当下唐泛咳了好几声,也没空跟他辩驳,嘶哑着声音问:“他是何人,为何袭击于我?隋大人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隋州冷声道:“不过是‘妖狐案’余孽,装神弄鬼之辈罢了。” 说话之间,那个白衣人已经被隋州手下的一个锦衣卫擒住,连带脸上那个白色的面具也被抄下,露出下面一张平凡无奇又神色慌乱的脸。 有了灯笼照明,唐泛注意到那个白色面具上,眉心位置画着一朵浅浅的莲花。 “白莲教?”他愣了一下,结合隋州刚才说的话,很快就反应过来,“难不成两年前的‘妖狐案’,竟跟白莲教有关?” 隋州:“唐大人也见过白莲教的徽纹?” 唐泛:“是,我少年游学时曾路过秦州,正好遇到那里的官府抓获一个白莲教徒,他身上的徽纹,正与这个面具上的相仿。不过这白莲教徒为何会袭击我?” 隋州没有说话,倒是他旁边提着灯笼的那名锦衣卫道:“自‘妖狐案’后,妖道李子龙余孽四处作祟,近来四处找读书人下手,企图以谶言造谣作乱,步那李子龙的后尘,上个月有一个落榜举子正是醉酒之后走了夜路,被这伙人弄得差点没了小命,兴许是唐大人没穿官服,是以成为他们下手的对象,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出来了。” 唐泛朝他笑了笑:“多谢告知……咳咳咳!” 他被掐住喉咙的时间虽然短,但因为对方用力过度,现在喉咙正火辣辣地疼,说话也困难得很。 隋州见他无事,招呼手下将那个白莲教徒带上,转身便要走。 唐泛不顾喉咙疼痛,连忙叫住他:“隋总旗留步!” 隋州冷冷回顾:“唐大人不去养伤,还有何事?” 唐泛:“武安侯府命案,合则双利,还请隋总旗再考虑一下!” 隋州不为所动:“利在何处?” 唐泛咳了一声:“北镇抚司有郑诚尸身,而我则知道郑诚死前所服的那些药丸,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隋州终于转过身。 唐泛哑声道:“药丸里头所配的药物,确实与富阳春这张方子有所出入,我已找到高人,将药丸所配药材还原出来,这里头大有蹊跷,如果隋总旗有意合作,我愿如实相告。” 隋州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道:“明日我去找你。” 眼看合作有望,唐泛终于松了口气:“明日我休沐,你到我家来罢,城北定府大街柳叶胡同里的第一家。” 隋州略一点头,转身便走,当真是惜字如金,半句废话也不肯多说。 看着几人隐入黑暗中的背影,唐泛摇摇头,摸着喉咙,苦笑着想:也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说话?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担忧,翌日起来,唐泛的喉咙疼得比昨日还厉害,对着铜镜照一照,似乎还能瞧见脖子上的青紫掐痕,一按就疼得很。 因为约了隋州,唐泛就没有出门买药,只是自己煮了点小米粥,就着家乡姐姐寄来的腌菜吃,倒是清脆爽口。 唐泛在京城当官之后,就在定府大街租了这栋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这宅子原先是隔壁李家的,李家祖上为宦,买下了柳叶胡同的大宅子,结果后来据说其中一个院子曾经有个李家的侍妾上吊死了,主人家觉得不吉利,就砌墙将这个院子分割开来,改成小宅子,单独出租,因为是“凶宅”,又不宽敞,价格还算便宜,就被唐泛租了下来。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定府大街地段好,住的多数都是权贵显宦,宅子当然就更贵,要不是有这段前因,唐泛只怕也租不起。 不过他在这里住了两年有余,也没遇过什么诡异古怪的事情,无非是里头白天光线不够通透,显得有点阴森罢了,以讹传讹,就成了“凶宅”,结果倒便宜了唐泛。 隔壁李家这一代的男主人在外地经商,家眷却没有跟着过去,一家老老小小都还在,两年下来,跟唐泛关系也还不错,彼此时有往来。 眼下唐泛刚吃了一半,外头就有人敲门。 他本以为是隋州,起身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个小丫鬟。 “阿夏?” 他一开口,那嘶哑难听不复平日清润的声音就将那小丫鬟吓了一跳,对方再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紫掐痕,不由啊的一声惊叫:“唐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莫不是昨夜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丫鬟想象力可真丰富,一下子就往凶宅上面想了,唐泛摇摇头,比划了个手势,问她有什么事。 阿夏惊魂未定,怯生生地抬高了自己手中的篮子:“主母让我过来给您送些果子,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刚摘下来。” 唐泛点点头露出笑容,用沙哑的声音低低道:“代我多谢你家主母了……” 因为开口说话扯动声带,他不由蹙了蹙眉头,阿夏少女情怀,平日里对隔壁这位俊美的唐大人暗生好感,见状心疼得紧,忙道:“若是说话不便,就不必说了,还是好生歇着,唐大人,若这宅子住着不舒服,不如由我回去禀报主母,让你退租了才好,免得镇日担惊受怕,还弄得这般,这般……” 阿夏越看,就越觉得脖子上那手指印骇人得很。 唐泛:“你误会了,我的伤跟这里无关,是昨夜遇到歹人……” 阿夏捂住嘴巴:“什么歹人如此凶残,竟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 唐泛摇摇头,不欲与她多说:“总之你回去之后不必多讲,免得你家主母他们误会,平白惊慌,并无,咳咳,大事。” 阿夏总算有些眼色,见他说话困难,也就没有再骚扰,在询问唐泛要不要送晚饭过来,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结果才刚一转身,就瞅见一个人站在她背后。 阿夏一惊一乍,差点就要叫起来。 锦衣卫那身打扮无人不知,尤其是来人还冷冰冰地盯着她,阿夏一个小女子差点吓软了腿,二话不说赶紧低着头走人。 唐泛微微一笑,作了个请的手势。 隋州跨步入内。 “如果唐大人手上当真有什么线索,不妨直说,若有价值,合作事宜自然可以考虑。”隋州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也不寒暄,直接就开门见山道。 唐泛将阿夏留下来的那一篮子鲜果拎进来放在一边,里头全是黄澄澄的梨子,若与冰糖放在一道慢炖,清热润喉,倒正适合他现在的状况。 “不知回春堂刘掌柜那三人,被带到北镇抚司之后,可曾交代什么?”唐泛的声音暗哑,说话一字一顿,语速变得很慢。 隋州倒也没有隐瞒:“经过审问,发现他们确与此事无关,现在已经放人了。” 唐泛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放在石桌上:“郑诚死前服用的富阳春,我这些天翻找古籍,终于找到那个方子的出处。” 隋州拿起那张纸,只见上头罗列了两行药材,多有重复,他不明其意,抬眼看唐泛。 唐泛解释道:“上面那一行,就是富阳春的方子,与郑诚小厮所交代的,一模一样。而下面那一行,则是我找人将药丸里的药材一一解析出来,总旗大人且看,两者有何不同?” 隋州记得唐泛之前就说过,虽然没有方子,但这世上多的是高明的医者,能够单凭药丸本身的味道等种种迹象,追本溯源,把药材一一还原出来,他仔细一看,发现下面比上面多了一味药。 “柴胡?” 第8章 唐泛点点头:“富阳春是古方所载的壮阳药,本身并不稀奇,用九香虫,仙茅,熟地,**羊藿等药材就可以配,虽说吃多了未必有好处,但郑福说过,郑诚服用这种药,大约是三两个月的时间,所以怎么也不至于丧命死人。不过要是加入了柴胡,那可就不一样了。柴胡可解表祛热,却不能随便乱用,元气下脱者忌之,久服更会伤肝伤肾,这‘富阳春’里加入了柴胡,就从壮阳药,变成了催命药。” 隋州:“我派往卫辉府的人传来消息,说那个私自帮郑诚配药的回春堂伙计林朝东并没有回乡,已经不知所踪,遍寻不至。” 唐泛苦笑:“那如此一来,线索可就又断了。” 隋州沉默片刻:“倒也未必,跟我来。” 他起身往外走去,唐泛锁上院门,也跟着往外走去。 青天白日,他脖子上的勒痕实在过于骇人,衣领也遮掩不住,旁边又还跟着个锦衣卫,引得路人频频回首,看唐泛的目光怪异得就跟看即将上刑场的死囚犯似的。 隋州先回到北镇抚司,将里头的郑福提出来,又带着他前往回春堂。 刘掌柜等人虽然被放了出来,但是一言一行都还受到监控,两个锦衣卫奉命守在回春堂门口,如门神一般,连带这些天的生意也萧条了不少,刘掌柜三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里头,见了隋州二人,连忙站起来。 “隋大人,您看我们这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林朝东那厮的事情,也与回春堂无关,能不能……”刘掌柜本想诉苦,结果被隋州冷眼一扫,后半截话直接咽了进去。 隋州将唐泛给他的那张药方子递给郑福:“你认得上面的方子吗?” 郑福看了一下,连连点头:“这就是富阳春的方子,小的先前帮少爷去抓药的时候常见的……咦,不过上头并没有柴胡!” 隋州:“你上次来配药是什么时候?” 郑福:“约莫三两个月前罢?” 隋州冷声道:“要确切日期,仔细回想!”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被隋州这一唬,郑福还真就想起来了:“是三月十八,我想起来了,是三月十八,因为那些药每次都要先熬成药丸,比较麻烦,所以我都是提前两天先去跟林朝东打声招呼,然后等到三月二十那天,再直接去拿药丸的!” 隋州望向刘掌柜:“你听到了,将回春堂三月十八到三月二十这两天的配药备份记录查找之后呈上来。” 刘掌柜:“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他连忙招呼高伢子和坐堂大夫将回春堂的门关上,然后开始查找记录。 但凡看病抓药,人命关天,一个不好就会出现吃死人的情况,免不了也有同行相争,背后阴人,所以为了避免纠纷,像回春堂这样稍微有些年份名声的药铺都会有这样一份记录。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有了确切日期,记录很快就被翻找出来,唐泛和隋州接过来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两天药堂调用的诸多药材,连用于哪个方子,也写得清清楚楚。 当他们看到第三行的时候,就瞧见了富阳春三个字,后面一列药名,唯独没有柴胡。 再看那两天的出药记录,也都没有柴胡那味药。 也就是说,林朝东在给郑诚配药的时候,里头用的柴胡,一定不是在回春堂拿的。 这样说来,林朝东其实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为免被回春堂发现,他就干脆单独在外面买了柴胡来加,不过现在反倒成了破案的线索。 隋州马上对手下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带着人,马上去找全城的药铺,看是哪间药铺曾经在三月十八这一天被购入大量柴胡!” 那二人领命而去。 唐泛对隋州道:“隋总旗,能否让我瞧瞧郑诚的尸身?” 隋州:“北镇抚司的仵作已经查看过,尸体并无异常之处。” 其实在郑诚刚死的时候,唐泛已经查看过他的尸体了,那会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唐泛总觉得再谨慎一些也不坏,现在距离郑诚死亡已经过了那么多天,要是再不看,等尸体完全腐烂透顶,那就可惜了。 所以他依旧坚持道:“还请隋总旗通融一二。” 先时隋州不大瞧得起顺天府的人,连带面对唐泛也没什么好声气,如今见他声音受损浑身难受,仍然坚持与他一起东奔西跑地查案,态度倒是略略有所缓和。 “北镇抚司地下有一冰室,郑诚的尸身安置在那里,一时半会暂且无虞。”隋州难得多解释了一句。“陛下让北镇抚司一月之内限期破案,一月之后,即使还没破案,尸身也要交还给武安侯府,明日你可到北镇抚司去找我。” 世人都知道,锦衣卫乃太、祖亲创,最初的作用是“掌直驾侍卫,并仪鸾诸事”,意思就是当御前侍卫,然后负责皇帝出巡祭庙之类的保安和仪驾等等,后来又帮太、祖皇帝铲除了不少功臣和贪官,于是除了御前保安护卫以及仪仗职责之外,又加入了后世国安局和反贪局的职务,成祖年间重新恢复锦衣卫,诏狱凶名天下皆知。 但实际上,锦衣卫的职能还远远不止于此:科举殿试巡考,锦衣卫调拨人手帮忙;顺天府主持的乡试,因为本身就涵括了京畿地区,如果出现重大舞弊案件,也要请锦衣卫出马;还有其它许多鸡零狗碎的事情,譬如修理街道,抓捕盗贼等等。 许多原本应该由顺天府来负责的事情,往往最后变成锦衣卫在做,说到底,因为锦衣卫精英多,皇帝重视,每年得到的经费也多,自然兵强马壮,干啥都给力,效率也比顺天府这种普通行政部门要高很多,像这次抓捕白莲余孽,给“妖狐案”收尾的事情,本来是顺天府的工作内容,结果因为顺天府的衙役不给力,弄得还要锦衣卫们亲自出马。 正因为如此,锦衣卫对顺天府的评价,向来不怎么样,唐泛纵然名气再大,也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与锦衣卫素无瓜葛,一旦加入了“饭桶大本营”顺天府,在别人眼里,自然也就成了“饭桶”的一员。 所以隋州对唐泛的意见,实际上还有这等缘由在里头,唐泛也心知肚明。 这是历史遗留因素,跟顺天府本身的位置也有关系,在皇帝眼皮底下当地方官,顺天府算是头一份了,虽然行政级别比其它地方官都要高半级,但遍地都是官,谁都可以指手画脚,这顺天府尹当得也挺憋屈。 潘宾和潘宾的前几任,都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这一任任的太平官当下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案子一**就开始推三阻四,也难怪隋州会瞧不上他们。 唐泛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刚到顺天府不久,又还只是一介推官,面对这种情形,也无可奈何,只能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罢了。 他舒了口气,拱了拱手:“那就多谢隋总旗了。” 旁边刘掌柜有意讨好唐泛,凑上前来笑道:“唐大人,这是秋梨膏和药铺独家配方的活血膏,前者内服,润喉清热,后者外用,活血祛瘀,您脖子上的伤,保管用了之后第二天便无大碍了!” 因为早饭吃了一半就被打断,然后跟着隋州出来找人问话,连擦药都来不及,又说了大半天的话,唐泛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行了,此时被刘掌柜一说,才发觉脖子上的肌肉被牵扯得生疼,不由眉心微蹙。 唐泛收下刘掌柜的药,道了声谢,又不顾他的推辞执意给了钱,这才跟着隋州出了药铺。 外头阳光灿烂,不复早几日那般细雨绵绵。 隋州余光不经意一扫,但见身旁那人乌发青衣,秀颀白皙,也越发映衬得脖子上那十指掐痕触目惊心。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递过去,淡淡道:“外用一日三次。” 唐泛接过来,笑道:“北镇抚司出品,必然不凡,我倒是得试试。” 隋州微一颔首,也不多言,手按绣春刀,举步便往前走。 柴胡药性虽然比较猛,但如果使用得当,也不算罕见,偌大京城,多少药铺每天配出去的药方子,里头不知道就有多少柴胡,但想要熬制成那么多药丸,又达到伤身害人的效果,所需剂量肯定比较大,不是一般看病开药可比,而且又局限在三月十八那两天,搜索范围立时就缩小了很多。 锦衣卫办事的效率果然不一般,仅仅半天,隋州派出去的人马就有了消息。 城北的三元堂,城东仁心堂,这两间药铺,在三月十八日当天,都曾被人买走大量柴胡,隋州派人一查问,发现来买的人都是同一个,而且根据对方药铺形容,来买药的,却不是那个神秘失踪的回春堂伙计林朝东。 锦衣卫掌巡查缉捕,遇到这种事情也是驾轻就熟,隋州当下就叫来画匠,让他根据那两个伙计形容的特点把人描绘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颧骨高耸,鼻梁微塌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很面生。 隋州皱起眉头,其实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一个方向,这件案子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就**在当事人是武安侯长子,武安侯府又不是能够让人随意进进出出的地方。 京城人口百来万,每天进进出出,要找这么个人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旁边默不吭声的唐泛却突然开口:“我见过这个人!” 隋州扭头看他。 唐泛:“这个人我有印象,但至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想起来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 隋州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唐大人明日可到北镇抚司找我。” 唐泛笑着起身:“也好,今天收获不少,我也还要回去禀报府台大人,这就告辞。” 隋州这人看着不好亲近,做事能耐却是一流,而且唐泛能得到他那一瓶赠药,说明两人关系多多少少也有所改善,如果顺天府能够跟北镇抚司建立良好关系,这对以后做事当然也很有帮助。 隋州冷不防来了一句:“潘大人怯于任事,唐大人若想有所为,在顺天府,终究是可惜了。” 唐泛笑道:“隋总旗莫不是想挖潘大人的墙角,邀我到北镇抚司任事?” 隋州:“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第9章 唐泛心中一凛,对方不过一个正七品总旗,口气却如此大,背后必有所恃,他也不开玩笑了,直接道:“多谢隋总旗的美意,只是潘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隋州:“随你。” 面对他的冷淡态度,唐泛也不以为意,拱拱手:“改日得空再请隋总旗吃酒,我这便先告辞了。” 隋州起身:“唐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卫匆匆走进来。“大哥!” 唐泛认得他是那天到药铺时跟在隋州左右的其中一人,名字叫薛凌,肤色黝黑,面目精悍。 隋州:“何事?” 薛凌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正想避开,隋州却道:“若与武安侯府命案有关,就但说无妨。” 薛凌道:“东厂来人,将郑诚的尸身带走了!” 唐泛露出意外的表情。 隋州神色一沉:“怎么回事?” 薛凌苦笑:“方才东厂那边来了人,说是奉了提督之命,为了早日破案,要借一借郑诚的尸身去调查。” 东厂提督就是东厂老大,现任提督是尚铭,跟西厂的汪直向来不和。 宦官一旦掌权,无风尚且要兴起三尺浪呢,更何况现在有武安侯府命案可以当借口,汪直既已插手,尚铭当然也不甘示弱,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大家都很拼命。 隋州听罢冷笑一声:“拿着鸡毛当令箭!” 也不知道是在骂东厂来人,还是在骂东厂提督尚铭。 唐泛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郑诚尸身已经不在,他明日也就没有必要来找隋州,案子只怕还得从买柴胡的人那里突破。 “隋总旗,我便先走一步,那个买柴胡的人,我回头也会让顺天府派人去查,若是你这边先找到人,烦请告知一声。” 隋州略一颔首:“唐大人慢走。” 唐泛回到家,才发觉自己今日奔波了大半天,除了早上吃的那半碗白粥,几乎滴水未进,现在一闲下来,肚子立马咕咕叫,又懒得自己下厨,在灶房里搜罗了半天都没什么可吃的,无奈之下,只得将早上阿夏送来的那篮子梨洗了一个,拿起来啃。 清甜的梨汁入喉,原本干渴疼痛的喉咙立时舒服不少,吃完梨子,唐泛又拿出隋州给他的那瓶药膏,在脖子上的伤痕处细细涂抹了一遍。 刚刚涂好,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他走过去一开门,先是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紧接着才看到提着食盒的少女。 唐泛:“阿夏?” 阿夏:“又来叨扰唐大人了,我们家今日下了些面吃,我家主母听说您刚回来,猜想您公务繁忙,可能来不及用饭,就让我送了一碗馄饨过来,唐大人快趁热吃罢!” 两家不过一墙之隔,稍微大点的动静都能听清,李家虽然祖上当过官,但到了这一代也只是寻常商人,住在遍地是官的京城里更加不起眼,平日李家男主人出门在外,一家老弱妇孺碰到官府衙役面上的人,难免势弱,因唐泛帮过他们几回,李家人心存感激,知道唐泛还未成亲,肯定疏于厨事,就时不时差遣婢女阿夏过来送点吃的,一来二去,两家关系也还不错。 唐泛接过食盒:“老王的厨艺向来是没话说的,只是总劳烦你们毕竟不好,还请你跟李家大娘说一声,往后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阿夏抿嘴一笑:“唐大人说哪里的话,您帮了我们李家那么多,我们不过是送些吃食过来,又费什么劲呢,您就不必客气了,快趁热吃罢,晚些时候让小虎子过来拿食盒就好!”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阿夏告辞离去,唐泛提着食盒进屋,打开盖子,将里头一碗香喷喷的小葱猪肉馄饨端出来,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菩萨蛮》。 这《菩萨蛮》可不是宋朝词曲,而是本朝不知名人士所作的话本小说,写一个秀才在郡王府作客,被诬蔑与婢女有染,被郡王冤杀,秀才死后变成鬼,想办法洗刷了自己的冤屈,更到御前揭发郡王图谋造反,最后郡王恶有恶报,被朝廷砍了头,秀才也以鬼身到地府任职的故事。 谁也不会想到,以二甲第一入翰林院,得皇帝亲口赞誉的唐大人,竟然会喜欢看这种集言情,悬疑,鬼怪,修仙为一身的狗血小说。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至上次看到的地方,唐大人低头小啜一口热汤,幸福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二天一大早,潘宾就将唐泛叫过去,询问案子的进展。 唐泛将发现和进展略略一说,又提到东厂将郑诚尸体带走的事情。 潘宾居然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东厂一插手,案子就更复杂了!” 唐泛:“……” 潘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高兴有些不妥,连忙轻咳一声作为掩饰:“此事顺天府不必涉入太深,东厂这一插手,西厂必不罢休。”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正因为他将唐泛当成了自己人,否则以他在官场这么多年的历练,必不至于如此轻易失态。 唐泛点点头,叹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东厂和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且这次东厂从锦衣卫手上抢人,锦衣卫肯定也不痛快,朝廷人才济济,可大家都互不相让,反倒没法做事,连查个案子,都如此艰难!” 潘宾:“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多亏你出的那个主意,现在顺天府只需要隔岸观火,如果最后查不出个结果,法不责众,陛下也不好单单追究顺天府的责任,这样是最好的了。” 唐泛猜想他这位师兄可能私底下跟武安侯达成了什么协议,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大人,那个婢女阿林,虽然勾引郑诚,存心不良,却罪不至死。” 阿林现在还在顺天府大牢里关着,但武安侯对自己儿子的死耿耿于怀,不想去面对可能的凶手,却固执地认为就是那个婢女害的,唐泛担心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阿林就会被潘宾直接交给武安侯处置泄愤。 虽然现在多方插手查案,可说到底不过是在争权夺利,谁会去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的命运? 潘宾板起面孔,不悦道:“润青,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那个阿林是什么身份,为了一个婢女搭上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唐泛诚挚道:“师兄,我非是故意令你难做,实在是人命关天,若不能查出真相,我良心难安!” 潘宾叹了口气:“润青啊润青,你当我是铁石心肠不成?想当年我初入官场,也如你一般一腔热血,想着上报朝廷,下保黎民,但是这世道不公啊!东厂,西厂,锦衣卫,还有咱们头顶上那些人,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那个婢女最后死不死,还得看陛下怎么判,又不是咱们提着刀去杀人,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这年头能够明哲保身就已经不错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也不妨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现在朝廷里头牛鬼蛇神,乱作一团,内阁无所作为,西厂横行霸道,实际上,他们都摸准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就是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要是朝臣上下一条心,跟陛下对着干,那对陛下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年纪尚轻,不晓得这些利害关系,当官当官,当的还是天子的官,凡事要揣摩天子的心意来行事。这桩案子,东厂也好,西厂也罢,甚至是锦衣卫,那都比我们说得上话,让他们去头疼就好了,你可以参与,但不要凡事都抢着去做,到时候功劳被别人拿了,过错却是你的,你找谁伸冤去?师兄我啊,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只怕也是帮不了你的!” 唐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平静道:“师兄肺腑之言,润青都记下了。” 潘宾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顿觉口干舌燥,抄起桌上茶盅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其实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既然锦衣卫那个叫隋州的总旗对你印象不错,你就该好好把握,跟他多套套近乎,以后说不得有大用,你可知这隋州是何来历?” 见唐泛摇头说不知,他就道:“他是周太后的侄孙,母亲是周太后的娘家外侄女,家族里还出过一位叔祖,曾任兵部尚书,又在正统年间入阁,可惜后来死在土木堡之变中。” 唐泛恍然:“隋安澜?” 潘宾颔首:“因为这层关系,此人在朝廷内外都能说得上话,与一般锦衣卫不同,听说连万通对着他的时候,都要和气三分。” 万通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也就是一干锦衣卫的老大。 他是万贵妃的弟弟,如今万贵妃称霸后宫,虽比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皇帝却对她宠爱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连太子朱佑樘的位置都摇摇欲坠,几乎不保。 有了这段传奇的爱情作为靠山,万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当得是如鱼得水,滋润倍加。 但老婆总没有老娘亲,隋州既然有了周太后这层关系,如果稍有能耐,想要出头是指日可待的。 唐泛见隋州虽然态度冷漠,做事却颇为干练,没成想竟还是个有如此强硬靠山的,可见这京城里处处都藏龙卧虎,做人做事还须更加谨慎,若是先前唐泛仗着自己比隋州高半级而对他颐指气使,现在指不定就要吃瘪了。 但是对这位师兄的话,唐泛实在有点无语,他很想说:大人,你知道人家很瞧不起咱们顺天府么,上赶着搭关系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然而唐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拢袖而立,微笑倾听,不时点点头表示附和,这种好学求知的态度让潘宾很满意。 潘宾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通,唐泛听了一耳朵嗡嗡嗡直响,站起来的时候连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正要告辞离去,就看见顺天府的衙役老王匆匆从外头进来。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潘宾最讨厌听到这种字眼,拧紧了眉毛:“什么不好了,出事了,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老王露出一点隐秘的兴奋,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结果看上去整张脸就像扭曲了一样,非常古怪:“不是,大人,不是咱们顺天府出事,是东厂,东厂起火了!” 潘宾:“什么!怎么回事,速速道来!” 老王:“就今天天快亮的时候,据说东厂起火了,火势还挺大,一把火将东厂西处烧了大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都还在救火呢!” 唐泛心头一动,问:“你可知道东厂安置尸体的地方位于何处?” 老王呆呆地摇头,不知道唐泛为什么会突然问这种问题。 潘宾又问了几句,见老王也知之不详,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润青,此事你怎么看?” 唐泛:“昨日郑诚的尸身才刚被东厂带走,今日就起火,未免也太巧了,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详情还得打探清楚了再做定论。” 潘宾敲了敲桌面,点点头:“这里头的水啊,深得很呢,看来东厂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夜路走多了,可不就遇上鬼了么?” 他那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让唐泛颇有点无语。 师兄,我知道你不希望案子告破,可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第10章 东厂自成立以来也遇上不少次火灾了,这次起火也没有老王形容的那么夸张,仅仅在西处着火,火势没有蔓延,很快就被扑灭下来,起因据说是有百姓在附近烧东西,火星飘零至此,引燃了木头所致,若换了前几日下雨连绵的状况,还未必烧得起来。 唐泛一打听,烧起来的地方,果然就是东厂用来安置犯人的一个牢房,也正是安置郑诚尸身的地方,一把大火,死了两个犯人,连带郑诚的尸身也都化作灰烬。 事已至此,再多的揣测也无济于事了,想必那个心怀叵测之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唐泛暗叹了口气,心想兜兜转转,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那婢女阿林,此番只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对这件案子上心,想要查出真相,不是为了想出风头,又或者跟潘宾对着干,而只是想要告慰亡者于九泉,令无辜者免于责难,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保治下黎民苍生吗,如今朝纲败坏,许多人宁愿将精力放在勾心斗角上面,也不愿意为百姓做点实事,如同潘宾这样不好不坏,明哲保身的官员更是比比皆是。 但事情放在那里,总是有人要去做的,别人既然不愿意做,那唐泛并不介意接手。 能够给潘宾出主意,把东厂锦衣卫全都拉下水,这充分说明唐泛的手段不失圆滑,但君子外圆内方,他这种种玲珑心思,却只想用在正事上。 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进行得如此艰难,原本并不复杂的案子,接二连三遇到阻碍,现在竟然连尸体也没了,直接断了所有的后路。 唐泛现在才知道,为何他的老师丘濬入仕比潘宾早很多年,又是当世大儒,至今却还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 世道如此,像老师那样择善固执,不肯妥协的人,注定得不到重用。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走上老师的旧路吗? 唐泛摇摇头,冷静缜密的性格让他很快将情绪从武安侯府案的失落中抽离,抽出那叠卷宗里最下面的一份,翻开来看。 武安侯府命案固然重要,但偌大顺天府,从来就不缺案子,尤其是历年来的悬案疑案,更是堆积如山,身为顺天府推官,唐泛的工作内容不比任何人轻松,这不是在翰林院里整理编撰文书,打发时间可有可无的文职。 推官官职虽小,却是顺天府里主掌断案讼狱的人,责任不可轻忽。 唐泛看得很慢,一字一顿,细细琢磨推敲,有时候还会提笔在旁边写下备注,偶尔又起身翻阅旧年文档,晌午用完衙役送过来的饭之后又投入工作中,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过去。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唐泛终于才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他抬起头,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再看看桌上另外一边看完的卷宗,满意地发现今天的事情做得还算多,于是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筋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唐泛来到顺天府半年有余,平时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 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此时最适合去吃上一碗小葱馄饨或肉臊面。 只稍想一想城北那家汤面馄饨摊子老板的手艺,唐大人就觉得饥肠辘辘了。 不过还没等他将这个想法付诸实现,外头就进来一个锦衣卫。 “薛兄?”唐泛诧异。 此人正是跟在隋州左右的薛凌。 薛凌拱拱手:“唐大人,隋总旗命我来请大人过去一趟。” 唐泛:“不知隋总旗有何事?” 这个面目精悍的汉子难得笑了一下:“好事。”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唐泛答应一声,收拾东西,便跟薛凌出了门。 “薛兄,若是你家大人不急,不如先与我一道去吃碗馄饨,如此饥肠辘辘去见你家大人,我怕我到时候会腿软牙颤说不了话。城北那家馄饨摊子的馄饨,用的肉馅都是当天新鲜的猪肉,里头还裹了剁碎的香菇和小葱,皮薄得很,一煮就能隐隐瞧见里头的馅料,味道鲜嫩柔滑,尝一口就能让人觉得自己不枉生为京城人了!” 说了半天,还是他自个儿饿了。 薛凌哈哈一笑,他发现这位唐大人是真的有趣。 由于锦衣卫的特殊职能,寻常官员看到他们,大多是畏惧中带着忌惮和防备,要么就是腆着脸巴结讨好,唐泛却是例外,该说笑就说笑,该认真就认真,既不过分讨好,也没见厌恶害怕。 被他那根三寸不烂的口舌一游说,薛凌竟然也觉得肚子里馋虫犯了。 “既然如此,那我这次可就要占占唐大人的便宜了。” 唐泛喜道:“走走走,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两人跑到那个摊子上,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薛凌发现唐泛没有骗他,这家摊子虽然简陋,客人却多,味道也是极好的,自己以前在城北来来往往,竟从来没有尝过。 薛凌食髓知味,又要了一碗肉骨汤汤面,他是武夫,食量比唐泛还要大上一倍。 用完餐,唐泛付了钱,二人这才往北镇抚司走,填饱了肚子,身体也有了力气和精神。 傍晚时分行人匆匆,大都赶着回去一家团聚,吃婆娘做的饭菜,内城虽有各官署衙门驻扎,又不乏贵胄府邸,但同样也有普通百姓居住,有些是从当年成祖迁都北京时就跟着过来落户的,许多年过去,成祖皇帝人死如灯灭,百姓们经过数代繁衍生息,北京城却越来越繁华,与南京遥遥相对,成为名符其实的首都。 人一多,走路难免挨着撞着,不过有薛凌在,那身锦衣卫服饰足以令人退避三舍,比唐泛身上的官服还管用,他们一路前行,旁人立马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倒使得他们前进的速度快了许多。 不过有时候这条规律也并不那么管用,不远处就有一人低着头匆忙赶路,也没有仔细去看唐泛与薛凌的装束,迎面走来,冷不防肩膀与唐泛一撞,双方都侧开好几步,对方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唐泛一眼,随即又往前赶路。 唐泛扭头回望,却只能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怎么了?”旁边薛凌见他停下脚步,出声询问。 “没什么,走罢。” 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另外还有经历司和十四所,其中南北镇抚司是锦衣卫的核心。南镇抚司主内,北镇抚司掌外,北镇抚司旗下又分五个卫所,各有司职。 卫所的头儿叫千户,底下还有副千户,百户,试百户,然后才轮到总旗,总的来说,总旗官职不算高,但干的都是实务,譬如这次的武安侯府命案,因死者身份特殊,皇帝下令锦衣卫介入参与调查,这桩案子就落到了隋州头上,由他负责。 唐泛跟在薛凌后头进入锦衣卫所,一路来到北镇抚司,平凡无奇的隶书牌匾悬挂在大门右侧的立柱上,无形中就有了一种震慑力,门口左右站了两个侍卫,面无表情,横眉冷对,此情此景,胆子稍微小的,估计已经开始小腿打转了。 锦衣卫的凶名,多半落在北镇抚司头上,北镇抚司的凶名,多半又落在诏狱头上。这个由□□皇帝创立,成祖皇帝发扬壮大的特务机构,尤其是“水火不入,酷刑遍地,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诏狱,实在令人心生畏惧,一想起来就浑身发冷,在大明朝当官,一怕东厂,二怕诏狱。 所以只要是正常人类,尤其是官员,不管官职大小,不管是不是自愿前来,一到了北镇抚司,笑容立马不见,脸立马绷得紧紧的,活像别人欠了他几百贯钱没还似的。 唯独唐泛,却面色如常,犹有空闲观察打量,落在薛凌眼里,又是暗自称奇。 “润青兄对北镇抚司似乎颇有兴趣啊,不如等见过隋总旗之后,我带你到诏狱去转一圈如何?”薛凌有心吓吓他。 经过一碗馄饨的交情,两人已经混熟起来,称呼自然也就改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种亲和力,能三言两语就让别人产生好印象,进而结下好人缘,就跟有些人天生就有领袖风范,适合当领头羊一样,这些都是不可复制,不可效仿的能力。 具备这种能力的人,首先长相不能太难看,其次虚无缥缈又不可或缺的气质也很重要,有的人即使不开口说话,也能令旁人如沐春风,有些人不开口说话,却只让人觉得他孤僻冷漠,这就是气质的区别。 最后,沟通能力和说话能力也很重要,古往今来,能够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并最终登上权力巅峰的,没有一个不是善察人心,八面玲珑之人,譬如现在的内阁首辅万安,虽然大家都在私底下喊他“万岁阁老”,讥笑他只会曲意逢迎,磕头喊万岁,但却不能否认他很会做人。 唐泛的亲和力显然很不错,就连素来不大瞧得起那些文官的薛凌,也在短短数面之交中,就觉得唐润青确实是个可交之人。 唐泛听了他的话,哈哈一笑:“也好啊,我没还去诏狱转过,正好请老薛你帮我带带路,认个熟,万一以后犯了什么罪被丢进来,也免得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别人听见诏狱二字就脸色大变,唐泛倒是与众不同。 作为诏狱的工作人员,薛凌给出良心建议:“这诏狱好进不好出,等你进去了,想要再出来就难了,别看外头吹得天花乱坠,实际上诏狱比你想象的还要可怕数倍,等你真见着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进去第二次。”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一个屋子。 却见薛凌在迈入屋子的时候,脚下生生一顿,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屋内正厅,隋总旗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人谈笑风生地走进来,面无表情道:“看来两位很投缘啊。” 薛凌:“……” 唐泛:“……” 第11章 薛凌暗暗叫苦,他离开的时候,隋州刚被千户大人找过去说话,随口就吩咐他去请唐泛,薛凌跟着隋州也有不短时间了,自然明白这样的命令并不是非常紧急的,谁知道隋老大会坐在这里等呢? 他忙道:“大哥,唐大人来了,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隋州嗯了一声,薛凌如获大赦,忙不迭闪人,临走前还不忘丢给唐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唐泛轻咳一下:“还未多谢隋总旗赠药,用了三次之后,痕迹全消,十分管用。” 隋州的目光扫过对方衣领上方那抹恢复如初的白皙,说了句“跟我来”,就起身往外走。 唐泛跟在他后头,穿越院落,来到另外一所房子前面,进去之后又通过阶梯一路往下走,随着越往下走,周围的温度也要比地面低上许多。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周围环境十分阴暗,却并不潮湿,两边烛火摇曳,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把守,两人踩在台阶上,脚步声空远回荡,令人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地方本来是被用来安放北镇抚司的一些刑具武器,不过现在又多了一具尸体。 为了存放尸体,隋州命人将不少冰块搬过来,堆积在尸身周围。 硝石制冰起源于唐末,到了明代,制冰技术已经十分发达,每到夏日,小贩们会在街头售卖冷饮冷食,大户人家也会用冰块来消暑纳凉,北镇抚司财大气粗,就更不必说了。 “郑诚?!”当唐泛看见那具尸体时,他不掩惊讶,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这倒不是唐泛心理变态,对郑诚这个纨绔子弟的尸体别有兴趣,而是他本以为东厂起火,郑诚尸身被焚毁殆尽,却没想到隋州早有防备,竟将郑诚尸体转移出来了。 唐泛道:“隋总旗先见之明,唐某佩服得很。” 虽然能想到这一招的人不少,但敢这么做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东厂知道当初自己带走的是一具“假郑诚”,肯定少不了来找隋州的麻烦。 不过以隋州的背景,想来也是不必担心的。 但隋州听了他的夸赞,脸上殊无得意之色:“我们在他身上毫无发现。” 唐泛的视线落在郑诚身上,这个生前拈花惹草,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眼下已经变成一具不言不语的尸体,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剥了精光,静静地躺在这里,因为用冰块降温保存的缘故,尸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不过大体上还算完好,并没有腐烂。 实际上在他刚死的那天晚上,唐泛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一遍了,当时仵作也说没有什么发现,后来隋州他们检查不出什么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为疑点太多,给他安上一个“纵欲过度脱阳而死”的死因也挺合乎情理的。 唐泛的目光在郑诚的尸身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检查程序比那天晚上更为详尽。 隋州见他不避其秽亲自上手,神色不由微微一动。 随着国朝基础日趋稳固,武官的重要性进一步降低,偌大国家等于是文官集团在治理,这就使得绝大多数像唐泛这样以科举晋身的官员,骨子里天生就有股优越感,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当上父母官,能够不盘剥百姓的,就能称之为好官了,更不要说专精业务,做一行爱一行,把职务当成专业去研究。 隋州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见过太多跟唐泛差不多职位的官员,别说亲自上手去检查尸体了,连看到尸体都会皱起眉头,避得远远的,所有工作,不过都是依赖底下的属官小吏们,更因为自己不熟悉,所以他们说什么也不生疑,导致最后被蒙在鼓里,欺上瞒下的情况尤为严重。 相比之下,唐润青可谓是一名实干型的官员了,先别说他对尸检是否了解,单是这份愿意亲自上手的精神,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头唐泛已经将尸体再次检查了一遍,连手掌心和脚底都没有放过,他的目光在郑诚身上一寸寸慢慢移动,从肚脐往上,掠过胸口,脖颈,下巴,鼻梁,额头,最终落在头顶。 郑诚死的时候披散着头发,现在却是束成像平时一样的发髻。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再加上之前揣测的死因,让人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脖子以下,却忽略了头顶。 “他的头发是谁梳的?”唐泛问。 “从武安侯府带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隋州道。 唐泛没再说什么,他伸手解开郑诚的发髻,将手指插入对方头发间,慢慢地摸索起来。 忽然间,唐泛的手一顿,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隋州立时发现了:“怎么?” 唐泛:“你来摸这里,头顶,百会穴。” 隋州按照他说的伸手过去,摸索片刻,眉头深深锁起。 “百会穴处,略有凹陷。”他道。 唐泛略懂医理,沉吟道:“我记得,若针灸百会穴,有醒脑开窍,安神定志之功。” 隋州是学武之人,这方面懂的比唐泛多:“因百会穴乃奇经三阳百脉之会,故有此名,重击百会穴能致人重伤昏迷而死。” 唐泛:“但事发当夜只有婢女阿林在,她一个弱质女子,郑诚又是清醒状态,不可能会任由重击而死,再者阿林本身有意勾引郑诚,说明两人关系实属你情我愿,说不得半分勉强,她也没有必要拼死反抗。” 隋州颔首:“还有一种情况,不必重击,只要熟谙此穴,以适度的力道日日敲击,被敲击者,一时半会不会马上昏迷死亡,但是日久天长,却会经脉紊乱破裂致死。” 如此说来,跟郑诚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凶手的。 唐泛摇摇头:“难怪,头顶因为有头发遮蔽,原本就不易发现,郑诚的死因更令人不会马上往这方面去想。” 隋州:“你见过郑诚的女眷?” 唐泛:“不错,我在来此的路上,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正好与你说。” 隋州:“?” 唐泛:“我刚刚撞到画像上那个去买柴胡的人,也想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了。” 隋州目光一凝。 唐泛:“他是武安侯府的人。” 隋州:“你确定?” 唐泛颔首:“我不会认错,事发当夜,武安侯府一片混乱,当时的人太多,以至于我之前只是觉得眼熟,刚刚再次看到人之后,我才想起来,就是那天晚上在武安侯府的仆役里见过此人。”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 两人离开冰窖,隋州让人去将郑福带过来,唐泛则去净手。 刚才上手摸尸体是工作所需,逼不得已,好洁的唐大人差点没把手洗脱一层皮才罢休。 郑诚的小厮郑福一直是被扣留在北镇抚司的,当下很快就被找过来,锦衣卫虽然以诏狱而闻名,可那是需要一定级别的人才有的待遇,对付这样的小人物,还用不着锦衣卫上诸般手段,只是郑福在郑诚死后,又一直被关着,精神上极度紧张,整个人迅速憔悴下来,跟唐泛最初见到他的那副机灵模样,简直如同两个人似的。 郑福原本看到画像还懵懵懂懂,听唐泛说自己在武安侯府见过此人,便啊了一声:“小的想起来了,这人确实是在侯府里!” 隋州沉下脸色:“你先前怎么不说?” 郑福连连磕头:“侯府里人多,小的虽然跟在少爷身边,也未必能认全,再说这人也不算侯府里的,他是过来投奔慧姨娘的娘家远房亲戚,向来住在外院,小的也只是见过一两面……” 隋州:“他在府里住了有多久了?” 郑福:“约莫有半年了,听少爷说,倒是正经亲戚,那会儿蕙姨娘过来求少爷,说她娘家的人都死绝了,就剩这么一个表叔,希望在侯府里谋个差事,混口饭吃,少爷也就答应了,把这人打发去马厩那边帮忙。少爷很少骑马,出行都是坐轿子,小的也就很少见过这个人,不过听说人还老实,也没惹过什么事,要不是唐大人提醒,小的还真想不起来!” 隋州不再多言,当下就让人将郑福带下去,又命薛凌等人准备前往武安侯府。 一直坐在旁边没吱声,看着他询问郑福的唐泛却忽然开口:“且慢!” 这一声,不仅薛凌顿住了脚步,连隋州也望了过来。 唐泛对隋州道:“此去的后果,隋总旗可想好了?” 隋州反应再快,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唐泛道:“郑福这一说,我们就都知道,蕙姨娘那个亲戚会去买柴胡谋害郑诚,肯定跟蕙姨娘脱不开关系,但蕙姨娘一介深宅妇人,连字都不识得,如何知道富阳春里加柴胡能夺人性命?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教唆筹谋之故,这一牵扯,说不定会扯出武安侯府内的秘辛。武安侯郑英虽无实权在身,可毕竟也是靖难功臣之后,此事闹大,对你并无好处。” 隋州脸色一冷:“唐大人若是怕,自可随意,我并不勉强。” 薛凌也嚷起来:“事情都查到这份上了,眼看凶手也要被揪出来了,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我说唐大人,你这胆儿未免太小,也就只能跟潘大人混混了!” 唐泛摇摇头:“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怕,只是劝你们先想清楚,这事说到底,还是顺天府最初办案不力惹出来的,事后如果有功劳,我绝不与北镇抚司抢,但如果需要担责任,还请算上我一份。” 这话一出,薛凌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了起来,竖起大拇指:“好啊,唐大人你是条汉子,我老薛喜欢!” 之前一碗馄饨,他跟唐泛初步建立了交情,不过这种交情并不牢固,此时听了唐泛一番有所担当的话,薛凌才算是对这个斯斯文文的官员有了一丝钦佩。 这年头揽功劳抢功劳的人不少,愿意担责任的却少之又少。 隋州脸色也缓和下来:“此事我自有计较,不必担心。” 隋州的背景,之前潘斌已经讲过,既然对方能这么说,那想必是无碍的。 锦衣卫横行霸道惯了,的确也不需要看那些无权勋贵的脸色。 想及此,唐泛点点头,不再多言。 这番话他是一定要讲的,至于别人领不领情,那就是别人的事了。 不过他这种态度,却赢得了隋州和薛凌的好感。 隋州起身:“走罢,去武安侯府。” 第12章 武安侯府近来一片愁云惨雾。 大公子郑诚是武安侯府实实在在的嫡长子,虽然因为他风评不好,朝廷的册封迟迟未下,但其实这也是朝廷驭下的一种手法,虽然最后未必不会给你爵位,但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在,就可以拿捏臣下,让武安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不单是对功臣世家,朝廷对待老朱家的自己人同样也是这种态度。建国一久,姓朱的开枝散叶,遍布全国,宗室就不值钱了,对皇帝和朝廷来说,那都是一帮只会浪费朝廷粮食却无所事事的蛀虫,碍于祖宗规矩没法废掉而已。 但那是朝廷的态度,对于郑英来说,郑诚即使总让他头疼,毕竟还是他的长子,没有人死了儿子还能兴高采烈的,郑诚的亲娘,也就是武安侯夫人更是哭成了泪人,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隋州和唐泛到武安侯府的时候,入目皆是惨白,郑诚的尸身虽然还被扣留在北镇抚司,但是人总归是死了,府里到处挂满白布,连下人们身上也都穿着孝服。 看见他们,武安侯郑英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锦衣卫的名头,不得不强打精神来应付:“不知几位到舍下,有何贵干?” 隋州也不跟他寒暄,直接就道:“侯爷,我们想见蕙娘。” 武安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与我儿之死有关?” 隋州:“只是办案所需,尚未能下此定论。” 武安侯也没有多说废话,当即就让人将蕙娘带过来。 事发当晚,唐泛跟着潘宾来到武安侯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郑诚的那一妻三妾。 郑孙氏贤惠,但因为姿色一般,不讨郑诚的喜欢,夫妻俩很少同房。 长妾婉娘进门早,性子老实,但色衰爱弛,郑诚死前也已经很少踏足她的小院了。 玉娘是新纳不久的妾室,绮颜玉貌,正是千娇百媚的年纪,府里就得她最受郑诚喜爱,不过家花比不上野花香,郑诚时不时还要往外发展一下,她虽然受宠,却并不是独宠。 唯独蕙娘,曾经比玉娘还要受宠,听说郑诚为了她,送了不少珠宝行头讨其欢心,但随着新人进门,蕙娘的地位渐渐不保,唐泛想起那天晚上四个女人对于郑诚死讯的不同反应,蕙娘哭得最是大声,乍一看也是最为伤心,但现在仔细回想,正因为反应过大,未免有些失之真实了。 蕙娘很快就被带过来了。 俗话说想要俏,一身孝,穿着素白孝服的蕙娘确实楚楚动人,可惜唐泛和隋州两人都没有心思欣赏。 隋州直接就让薛凌将那张画像展示出来:“你可认得此人?” 蕙娘看了看:“认得,他是小妇人的表叔。” 薛凌:“人在何处?” 蕙娘泪盈于睫,一脸伤心:“回大人的话,我那表叔三日前出门的时候不慎被马车撞了,当时人就不行了,如今已经下葬了呢!” 薛凌冷笑:“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们这边来找人,你那边就刚好出了事?” 蕙娘:“千真万确,我那远房表叔是府中下人,不敢惊动侯爷,但此事管家却是知晓的,大人若不信,可找他来对质!” 薛凌:“无妨,我们现在要找的也不是你表叔,而是你。三元堂和仁心堂的掌柜已经指认,你那表叔曾经到他们药铺里购买了大量的柴胡,是也不是?” 蕙娘:“大人这话问得好没来由,我表叔去买药,怎会事先告知与我,又与我何干?” 薛凌:“富阳春出自古方,虽然对身体无益,但也不至于短短几个月就置人于死地,却正是你指使你表叔在药丸里额外加入柴胡这味药,这才使得郑诚暴病而亡,假似脱阳之症!” 蕙娘:“小妇人冤枉……” 她的冤还喊完,就被旁边的尖声怒喝打断了,原来是武安侯夫人忍不住冲上去,狠狠甩了蕙娘一巴掌! “你这贱人,还敢狡辩,你表叔跟诚儿无冤无仇,又根本没机会接近他,怎么会去谋害他!证据确凿,不是你还会是谁,我早就看出你不安于室,没想到你竟然敢谋害诚儿,贱人!” 武安侯夫人刘氏出身书香世家,上次唐泛见到的时候,她虽然对儿子的死伤心欲绝,但起码还保持了克制和冷静,但眼下看到可能的凶手近在咫尺,自然再也忍不住了。 蕙娘啊了一声,捂着脸颊往旁边躲:“侯爷救命,侯爷救命,我冤枉啊!” 刘氏见她还敢躲闪,越发怒火高炽,扑上去还想打,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隋州看着这一团混乱,冷冷道:“侯爷是想让我们看猴戏不成?” 虽说蕙娘嫌疑最大,但她毕竟是侯府女眷,还有侯爷夫人在,男女有别,锦衣卫不好插手。 武安侯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还不住手!你们都是死人吗,把夫人搀扶到一边,将蕙娘拿住!” 他这一发话,婢女嬷嬷们一拥而上,总算将两人拉开了。 武安侯夫人喘着粗气,虽然被人搀扶开来,可盯着蕙娘的眼睛仍旧充满怨毒和愤恨,让蕙娘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哭声也小了下来。 隋州看着蕙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你要自己招,还是到北镇抚司再招?” 蕙娘还没反应过来,唐泛道:“你本是深宅妇人,又不识字,更勿论精通医理,哪来的胆略谋害郑诚,必是有人在你背后唆使,若是你肯从实招来,指不定还能免了死罪,若是一味为你背后之人隐瞒,到时候他没事,你却要受苦。大明律早已言明,杀人者斩。你抵死不认罪,免不了还要到北镇抚司走一遭,水火刀枪,鞭笞剁指,样样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届时你就是想死,只怕也没那么便宜了。” 他的话轻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蕙娘却听得上下牙齿直打颤,锦衣卫的手段,谁人没有听说过,蕙娘仿佛可以看见自己在诏狱里头浑身是血的模样了。 事实上,诏狱可不是她想进就能进,能进诏狱的那都是钦命要犯,死在里头说不定还能千古留名,像蕙娘这种身份,充其量也就是去去顺天府大牢,诏狱还不稀罕收留他。 隋州瞟了唐泛一眼,对后者拿诏狱来吓唬蕙娘的做法不置可否。 唐泛:“隋总旗,我听说北镇抚司里头有一种刑罚,叫雨浇梅花,是将犯人按住手脚,然后用沾过水的薄纸盖在他脸上,一层加一层,层层相叠,犯人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但慢慢就会觉得难以呼吸,吸过水的纸张紧紧贴在他脸上,将他的口鼻都掩住,使其无法呼吸,犯人就会在这种煎熬中慢慢窒息而死,是不是?” 隋州面无表情,缓缓地点一点头:“嗯,对。” 一旁的薛凌抽了抽眼角:……咱们北镇抚司什么时候有这种娘娘腔的刑罚了,那不是东厂那帮死太监的发明吗? 蕙娘感同身受,随着唐泛生动的形容,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像是被无形的湿纸一层加一层的覆盖上去,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什么雨浇梅花,这分明是将人慢慢折磨致死! “我招!我招!人不是我杀的!是郑志!是郑志叫我这么做的!”她终于崩溃地大喊起来。 武安侯大喊一声:“住口!你这贱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蕙娘:“我没有!我没有!郑诚不是我杀的,表叔也不是我杀的,都是郑志!是他让我把那张方子给郑诚,然后又让我表叔去买通药铺伙计,把柴胡加进去的!对了,还有那个药铺伙计!那也是郑志让人灭口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武安侯:“闭嘴!” 刘氏冷冷出声:“闭嘴什么,让她继续说!” 武安侯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贱人随口攀咬,胡乱牵扯,要把府里所有人都拖下水她才甘心吗!” 刘氏冷笑:“分明是你怕她招出什么不该说的人,才急吼吼地想要她闭嘴罢?” 武安侯气急败坏:“我何曾有过这样的心思,你还嫌不够乱吗!” 眼看着这对夫妻争执起来,隋州视若无睹,对武安侯道:“烦请侯爷将郑二公子请过来。” 武安侯不得不中止跟刘氏的争吵,他恶狠狠地瞪着蕙娘,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迸出几个字:“还不去把郑志给我带过来!” 下人连忙领命而去。 郑志很快就过来了,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美妇。 唐泛见过她,事发当晚,武安侯府的女眷都在,他依稀记得这女人是武安侯的妾室。 郑志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母亲,不知这两位是……?” 他的视线落在隋州和唐泛身上,案发当夜,他并没有出现在现场,自然也不认得唐泛他们。 郑志的相貌与身旁那个中年美妇有六七分相似,平添了几分阴柔,但言行举止文质彬彬,光从这一点上,郑诚就没法跟他相比。 世子还未册封,名分未定,次子却比长子更加优秀,武安侯心里肯定会有挣扎。 这一挣扎,心中难免就有倾斜,一碗水也就很难端平。 纷争由此而起。 武安侯绷着脸:“这两位是顺天府的唐大人,和北镇抚司的隋大人,为了你兄长的案子来问话的,我问你,你兄长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郑志大吃一惊:“父亲这话是要冤杀孩儿不成,孩儿怎会兄弟阋墙,谋害兄长?!” 他虽然做足了戏,可唐泛没有漏看他刚才下意识望向蕙娘的那一眼。 隋州:“郑二公子,蕙娘现在指认你唆使她下药谋害郑诚,又为了灭口,杀了她表叔,可有此事?” 郑志断然道:“万万没有此事!” 蕙娘痛哭:“你这杀千刀的,明明是你让我做的,你还说等那死鬼死了,就将我要过去的!” 郑志怒道:“你这妇人是失心疯了不成,你是我大哥的妾室,我如何会和你有勾连!” 中年美妇尖叫一声:“我让你这小贱蹄子胡乱攀咬!” 便扑上去要扇蕙娘的耳光。 方才武安侯夫人刘氏也这么做,薛凌不好插手,眼下一个妾室,薛凌直接上前将她推开:“锦衣卫在此,安敢放肆!” 中年美妇被推得跌倒在地,脸色青青白白,想要发火又不敢,索性腰身一扭,扑向武安侯,抱住他的大腿泣道:“侯爷,您可要为我们母子做主啊!” 武安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拉住她:“起来,起来,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语气毕竟要比刚才对刘氏说话来得温和许多。 刘氏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面,亏得唐泛与隋州二人还能面色如常。 唐泛道:“蕙娘,你指认郑志,可有证据?” 蕙娘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中年美妇指桑骂槐:“好啊,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阿志明明是清白的,如何会谋害兄长?是不是有人看着大公子死了,不满阿志会成为世子,所以指使你诬陷阿志的,说!” 在这一连串叫骂声中,蕙娘却陡然叫了起来:“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她实在是被唐泛刚才的描述吓破胆了,不管是北镇抚司的诏狱还是那个劳什子“雨浇梅花”,她通通都不想尝试。 隋州:“说。” 蕙娘咬咬牙:“郑二公子臀上有个红色的胎记,有半个巴掌那么大,是梅花形状的!” 此言一出,中年美妇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了。 男女有别,脸上手上的胎记都还好说,这屁股上的胎记,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否则又怎会知晓? 蕙娘是郑诚的妾室,郑志却是郑诚的弟弟,两人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现在蕙娘却知道郑志屁股上有块胎记,这说明了什么? 隋州望向脸色大变的郑志:“可有此事?” 郑志没有回答,隋州也不需要他回答了,直接挥挥手:“将他押下,带回镇抚司!” 又指着蕙娘:“你也一并走,念在方才坦白从宽,可令一婢女随行。” 中年美妇大哭出声,扑上来紧紧抱住儿子,不让任何人靠近。 她这一哭,旁人拉的拉,劝的劝,场面又开始混乱起来。 “慢着!”武安侯出声,“隋大人,这里是我武安侯府,郑志是武安侯府的人,怎能容你说带走就带走!” 隋州:“侯爷,令公子若是查明无罪,最后自然会将其释放。” 武安侯怒道:“隋州,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陛下让你查案,不是让你把我武安侯府一锅端了,你这是想做什么!我要上表弹劾你!” 隋州不为所动:“下官职责所在,侯爷请便。” 武安侯气歪了鼻子,正想说话,却听武安侯夫人刘氏道:“隋大人只管秉公办案,有事我担着!” “你!你敢!”武安侯指着刘氏,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怎么不敢?这武安侯府难道我就没份了?”刘氏看着他,目光冰冷,如视仇雠。“别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同样是经过朝廷册封,有品有级,这武安侯府,我也同样有主事的权利!” 武安侯:“诚儿都已经死了,逝者已矣,你想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不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氏冷冷一笑:“郑诚是我的亲生儿子,也是侯爷的亲生儿子,但在侯爷眼里,郑诚这个嫡长子还比不上郑志一个贱人生的,既然他爹不争气,那就只有让他娘来帮他讨回公道了!” 中年美妇哀哀哭泣,跪倒在她跟前:“姐姐,姐姐,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您就饶了阿志罢,他是个好孩子呀!往后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从的!姐姐,我求求你了!” 女人被逼到了极点往往都很彪悍,刘氏直接揪起她的衣襟,啪啪啪,甩了好几巴掌,连带手上长长的指甲,瞬间在中年美妇白皙滑嫩的脸颊上划下几道长长的血痕,又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我忍你够久了,还我儿子的命来!” 中年美妇大声尖叫,郑志也大喊起来:“父亲!爹!爹!救我!我不要跟他们走!” 他的挣扎对于锦衣卫来说是无济于事的,隋州一个眼神,人就被押着往外走了。 蕙娘因为刚刚的指认,待遇好一点,还能有个婢女搀扶着,不过身后同样也有锦衣卫虎视眈眈,容不得她逃跑。 唐泛与隋州一道离开武安侯府,身后场面混乱,喧嚣不休,却与他们无关了。 “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郑志大声叫骂,他虽然被押着,却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蕙娘。 眼下的他,已经全无之前刚出场时的风度了。 隋州皱了皱眉头:“少冰。” “郑二公子,得罪了!”薛凌会意,直接一条帕子塞进郑志的嘴巴里。 世界清静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进镇抚司,还没等如何用刑,郑志就什么都招了。 他所招供的,与蕙娘所讲的出入不大。 武安侯虽然没有实权,但抵不住这是个世袭的侯爵,**依旧很大,现任武安侯与正室刘氏感情不协,反倒宠爱美妾与美妾所生的郑志,不止一次在美妾面前表现出对长子的怒其不争,次数一多,郑志自然也就上了心,再加上郑诚原本就是个纨绔子弟,郑志自然会想:大明又没有规定庶子不能继承爵位,凭什么因为我比他晚生两年,就要将爵位拱手相让? 郑诚是个很混账的人,而且因为他夜夜笙歌,亏空了身体,使得子嗣艰难,至今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于是郑志就通过勾搭蕙娘,唆使她去给郑诚送了富阳春的方子,又通过蕙娘的表叔,在药方里多加了一味柴胡。 蕙娘原先受宠过,后来郑诚喜新厌旧,她心里自然有愤恨不满,这种情况下郑志很容易就说通了她。 根据郑志所说,他原本也没打算谋害兄长的,只是想让郑诚毁掉身体,彻底生不出儿子,因为柴胡会使得富阳春的药性加大,很容易令人元阳下脱,这样一来爵位自然就骡子啊郑志头上,谁知道没掌握好药量,所以郑诚的死纯属意料之外。 不管如此,罪证确凿,郑志认罪伏法,武安侯就是再想给儿子辩解也没用,武安侯夫人刘氏的娘家势力还在,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两人将官司闹到了御前,隋州这边也将证据和供词一一呈上,内阁原本是票拟郑志死罪的,但皇帝抵不过武安侯的苦苦哀求,最后将死罪改成活罪,郑志被发配往口外为民,勒令终生不得返京。 案件到了此处,总算告一段落,隋州在上奏的时候,顺带也提了顺天府一笔,说他们协助办案,从中出力不小。 可别小看这一笔,自永乐之后,内阁地位逐渐上升,到了本朝,皇帝不太爱干活,内阁宰辅们就几乎等同宰相,与皇帝分权。 隋州因为有位当过兵部尚书,兼且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叔祖,内阁那边对他的印象素来还不错,而且因为与周太后的关系,他在皇帝面前也很能说得上话,有了这两边的关系,隋州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话还要管用,顺天府的责任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潘宾不用被罢官,不用被扣工资贬往外地,只是被轻飘飘申饬一顿,如清风过耳,什么事也没有,当然很高兴,一反前些日子的忐忑,他将唐泛找了过去,道:“润青啊,多亏了你,这桩案子才能告破,咱们顺天府才没有被继续追究责任!” 唐泛道:“这是陛下仁慈,也是隋总旗讲义气,与润青无关,下官不敢居功!” 潘宾对他这种谦虚谨慎的态度很是满意,点点头,捋着胡须,笑容满面:“你也不必太过谦虚了,这桩案子你毕竟是有参与的,我听说隋州的奏疏里也提到你了,这份功劳你还是当得的!本府公私分明,有功当赏,有罪当罚,你既然有功,说罢,你想要什么?” 顺天府通判魏玉坐在旁边,也跟着笑道:“此番武安侯府案告破,润青跟着东奔西走,确实辛苦了!” 唐泛还是很谦虚:“下官没什么想要的,大人谬赞了!” 潘宾一拍大腿:“这样罢,上回咱们不是还在外面打赌么,我还欠你一碗肉臊汤面呢,择日不如撞日,等会下了衙,本府请你吃面!” 唐泛:…… 虽然他知道这位潘师兄有点小气,不过能小气成这样,实在也是让人开了眼界。 唐泛无奈地看了想笑又不敢笑的魏玉一眼,露出欣喜的笑容:“那就多谢大人了!” 魏玉握拳连咳了两声:“大人,不知道下官有没有这个福气,也尝一尝大人请的汤面?” 潘宾看了他一眼:“玄璋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起来,你来顺天府的时间还比润青晚呢,我们俩可都还没尝过你的升官酒呢!” 魏玉很郁闷,躺着也中枪,他不过是顺嘴讨一碗汤面吃,结果怎么就变成欠下一顿酒席了,这位府台大人也太会就坡下驴了! “自然,自然,大人和润青若是愿意赏光,咱们今日就去!” 潘宾:“那就不去润青说的那个汤面摊子了?” 魏玉:“不去了,不去了,升官酒自然要去仙客楼喝,我这就让人去定位子!” 唐泛看着魏玉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笑得都快内伤了。 第13章 注意: 建议大家不要用安卓手机那个app软件登陆123言情,因为现在app还看不到作者有话说,会错过很多重要内容。 像昨天,我明明说了案子还没完结的,但很多人因为看不见作者有话说,而对我的构思提出质疑。再者,开活动送红包之类的,我也会在作者有话说里注明,看不到的就会错过。然后,你们还会错过作者卖萌…… 所以,手机党建议用wap.这个地址去登陆。 以下是正文: 三人在官衙里都备置着常服,等下了衙,换上常服,就往仙客楼而去。 潘宾,魏玉和唐泛三人都是科举晋身的官员,潘宾是唐泛的师兄,魏玉则是成化八年的进士,细论起来,大家都有不少共同话题,潘宾虽然平日里很喜欢摆架子,人也有点小气爱计较,但不仅是魏玉和唐泛的上官,而且作为官场前辈,也比两人多了不少经验,指点教导绰绰有余,是以这顿饭,大家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等他们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不过酉时过半,还未夜禁。 潘宾和魏玉早有家人等候在包间外头,护送二人回去,唐泛一个人住,既无家丁也不需要小厮,眼看天色还不晚,在将两人送出酒楼之后,就自个儿走路回家了。 古代房价也不便宜,尤其是京城的房价,寸土寸金,皇帝又小气,自太、祖皇帝起,每年也发不了几个俸禄,许多外地来京城上任的官员买不起房子,品级又还没达到朝廷赐宅的地步,只能像唐泛一样成为北漂一族——租宅子住,有的官员更惨一点,甚至只能借住在同僚家中,说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唐泛租住的那地方,交通便利,离官署也不远,要不是因为那个院落是李家人怕闹鬼而隔出来的小地方,没法举家迁入,也轮不到便宜唐泛这种单身汉了。 傍晚的京城晚霞满天,叫卖小食糕点的,喊孩子回家吃饭的,相熟的人互相打招呼聊天的,热闹喧嚣,别有一股生活化的市井气息。 唐泛走入柳叶胡同的时候,正巧看见李家婢女阿夏从李家门口走出来,准备去敲他的门。 唐泛:“阿夏?” 阿夏回过头,惊喜道:“唐大人,你刚回来吗?” 唐泛笑道:“是啊,刚从外头回来,你这是?” 阿夏:“今日是大暑,我家太太命人做了一些糕点,让我送来给唐大人。” 唐泛:“何须如此客气,我刚用完饭,阿夏姑娘还是送回去罢,代我谢谢你家主母了。” 阿夏急了:“若是唐大人不肯收,我回去怎好交代,若是唐大人要推辞,还是亲自与我家主母说罢!” 她每次都来这招,唐泛确实也不好拒绝,他一个大男人,就算与李家有些交情,也不好动辄就去见人家的主母,毕竟男主人不在,李家眼下除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之外,全都是老弱妇孺,尽量还要避嫌,阿夏是下人,这才没什么忌讳。 唐泛开了门请她进去,又见她眉眼之间郁郁寡欢,便问道:“阿夏姑娘你没事罢?” 李家太太有什么东西需要送的时候,基本都是差遣阿夏过来的,几回下来,彼此熟稔,阿夏心情不好,也正需要排遣,见他询问,就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太太收到老爷从外面捎回来的信,说是老爷在外头行商的时候,纳了一房外室,而且那女人还有了身孕,太太正为了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呢,我们这些当下人的自然也要小心翼翼,只希望太太能够自己想得开啦!” 对这种内宅私事,唐泛兴趣不大,不过他仍是安慰阿夏:“你在你家主母面前很能说得上话,多劝慰几句也就罢了,日子还是照样要过的。” 阿夏的神色好了一些,她看了自己带来的那个篮子,脸颊忽而染上一抹羞色:“天气热,糕点放久了不好,还请唐大人早些吃掉罢,阿夏就先告辞了。” “阿夏姑娘!”唐泛喊住她。 阿夏回转过身:“唐大人还有何事?” 唐泛:“这篮糕点,不是你家主母让你送来的罢?” 阿夏:“大人何出此言,若不是太太让我送来,我怎敢擅自做主呢?” 唐泛:“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篮糕点,还请你带回去罢!” 阿夏快要急哭了,不得不吐露了实情:“唐大人不要误会,糕点真是太太让我送的,我只是,我只是在里头多放了一个荷包!” 唐泛伸手在篮子里找了一会儿,果然在糕点下面找到一个粉色的荷包,上头绣着芍药,看得出绣工不错,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少女送荷包,内涵不言自明,只是阿夏也不想想,唐泛何许人也,顺天府推官,眼力都要比别人锐利几分,她方才躲躲闪闪的眼神,肯定是瞒不过唐泛的。 阿夏低着头:“这荷包是我擅自放进去的,若大人不弃,我愿,愿给大人当一扫雪奉茶的婢女,日日侍奉左右。” 她终于鼓起勇气表白心迹,说到最后,双颊已经红成一团,头快要垂到胸口,看也不敢看唐泛一眼了。 唐泛沉默片刻:“多谢阿夏姑娘的好意,糕点我收下了,但荷包还请姑娘收回去,以后也请姑娘不必再来了。” 阿夏抬起头,红了眼眶:“大人可是觉得我太不要脸,自荐枕席,瞧不上我这微贱之躯?” 唐泛摇摇头:“我只是一个穷当官的,身无长物,又无恒产,俸禄也就堪堪养活自己而已,实在值不得阿夏姑娘对我如此真心,阿夏姑娘如此品貌,将来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 阿夏:“唐大人就不必哄我了,我这样的出身,又能找到什么好归宿,您若肯收留我,阿夏就是当个打扫灶下的侍婢也愿意!我,我对大人的倾慕之心,日月可鉴!” 照理说,阿夏的姿色不差,她都自动送上门来了,一般男人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更何况只要唐泛肯跟李家主母开口,以他的身份,和跟李家的交情,李家主母不可能扣着一个婢女不放,李家虽然祖上为官,但几代行商,早就是普通人家了,要是能通过一个婢女跟前途无量的唐泛搭上关系,李家主母肯定也很乐意成人之美。 但唐泛对收纳妾室美婢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兴趣,既然没兴趣了,还不如直接干脆拒绝人家,何必吊着别人一颗真心不放,平添无数麻烦? 所以面对阿夏的苦苦哀求和婉转表白,唐泛依旧道:“阿夏姑娘,今日之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荷包请你收回罢,我要歇息了。” 阿夏见他不为所动,甚至不曾过来扶自己一把,就知道再待下去也无用,她拭了拭眼泪站起身:“都是阿夏无状,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 唐泛:“无妨,阿夏姑娘不必多礼。” 阿夏行了个礼,手里捏着那个荷包,心中觉得失望又丢脸,也顾不上再客套几句,便低着头转身离开。 自英宗皇帝之后,国子监的地位日渐没落,朝廷形成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唐泛生得俊雅,又是翰林出身,身份清贵,虽然现在还只是小小的京官,但谁也难保他以后会不会位极人臣,荣登宰辅之位,这样的人才,何止阿夏对他倾心,简直是媒婆踏破门槛的香饽饽。 阿夏也很明白这一点,她知道以自己奴婢出身,绝然是配不上唐泛的,但是正妻当不了,当个侍奉的婢女总是可以的,她也不求唐泛能纳她为正经妾室,但凡能有一二温柔,阿夏就心满意足了。 可即便是要求如此之低,唐泛也都不要。 她伤心不已,觉得再没有脸留下来,开了门便匆匆往外走,哪知前面居然站了个人,要不是她闪得快,几乎就要一头栽上去了。 阿夏惶然抬起头,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还挺眼熟,正是上次来找过唐泛的那个锦衣卫。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顾愣愣地看着对方。 对方却看也没看她一眼,抬手就去敲门。 阿夏疑心自己方才在院子里与唐泛说的话都被这人听了去了,不由又羞又恼,加快了脚步,带着几分落荒而逃地回到隔壁李家。 那头唐泛送走了人,又去看那个篮子。 刚才阿夏在,他要保持风度,现在人走了,自然就没有顾忌了。 李家厨子的手艺水平唐泛也是品尝过的,这会儿看到里头的茯苓糕和酸梅汁凉拌山药,便将那碟凉拌山药拿出来,拈起一块放到嘴里。 山药是切成条状之后冰镇过的,然后再淋上酸梅汁,酸甜清脆,既消食又爽口。 吃完一块,一个没忍住,又拿了一块。 唐大人喜滋滋地将篮子提起来,准备拿到房间里头去享用。 外头传来敲门声。 唐泛以为是阿夏去而复返,皱了皱眉,他实在不想给那个少女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遐思,只好放下篮子,走了过去,准备直接给门上闩。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的人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门给推开了。 嘴里还叼着凉拌山药的唐泛:“……” 隋州站在外头。 唐泛松了口气:“是隋总旗啊,快请进罢!” 他看了隋州的身后一眼,很好,没有人了。 “隋总旗用过晚饭了吗,可要来一点?”唐大人慷他人之慨,很是大方。 夜里清凉,隐隐还能闻得到山药的清香,隋州看了他一眼,也捧场地拿起一块山药。 咬了一口,他点点头:“不错。” 唐泛哈哈一笑:“隔壁厨子做点心的手艺可比仙客楼的厨子还要好上几分,隋总旗还请入内,这点心还得配茶来喝才好!” 隋州上次也来找过唐泛,却没有进屋,只在院子里坐,此时见里里外外别无旁人,就问:“唐大人一个人住?” 唐泛烧水泡茶,自我调侃道:“是啊,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里有些简陋,也没有备上上好茶具,平日都是我一个人在喝,还请隋总旗不要嫌弃,不过茶叶倒还可以,虽然无名,却是山上野茶树上采摘的,来,尝尝!” 隋州拿起一杯热茶,先闻了闻茶香,又浅浅尝了一口,微微颔首:“苦而不涩,是好茶。” 唐泛笑道:“这次多亏了你的奏疏,才令内阁对顺天府的责任轻轻放下,我还未向隋总旗道谢,改日得空,还请赏光让我请饭才是!” 隋州:“广川。” 唐泛一愣:“嗯?” 隋州:“我表字广川。” 唐泛会意:“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口口声声叫我唐大人了,喊我润青便可。” 隋州点头。 唐泛:“我眼下虽然高你半品,可以你的能力,平步青云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这次顺天府能够免责,多赖你从中出力,潘大人也托我向你表示感谢。” 隋州不置可否:“若没有你,潘宾也只是一介庸官,本该降职贬谪的。” 唐泛一笑:“潘大人其实能力不差,只是在官场待久了,考虑事情难免多了一些顾虑,说不定过个几年,我也会如同他一般。” 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此案仍未算了结。” 隋州:“百会穴。”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唐泛点头:“不错,郑志和蕙娘虽然认罪,但此案还有一个疑点,郑诚百会穴上的凹陷之处仍旧没有合理的解释。” 隋州:“我盘问过蕙娘,她并不知道郑诚身上有这一处伤口,根据她的交代,郑诚已经许久未有进过她的房间了,这点侯府其他人也可以作证。” 唐泛:“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一个人不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敲击百会穴而不自知,所以这个人跟郑诚的关系必然亲近,起码要有一段时间与他同床共枕过,根据这个条件,蕙娘并不符合,郑志就更加不可能了。” 隋州:“你心中可有人选?” 唐泛:“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不多,但也不少,武安侯府里,郑诚的妾室玉娘就是其一,听郑福说,郑诚外头还有外室,他最近也常上青楼,所以这些都是可疑的人选。” 隋州皱了皱眉:“但那些人都没有合适的动机,说来说去,还是那个玉娘的嫌疑最大,可惜锦衣卫的人手已经从武安侯府那里撤走了,若是有必要,我再让人去盯梢。” 唐泛笑道:“暂时不需要,顺天府虽然不如你们北镇抚司多矣,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早在案件重新调查的时候,我便已经安排了人手下去,且稍待时日,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 隋州见他说得笃定,也就不再多问,直接吃茶用点心。 隋州虽然寡言,但不是完全不说话,他在北镇抚司待的时间比唐泛当推官要长得多,更参与过不少案件,在这方面上,他的一些经验更值得唐泛借鉴学习,是以一问一答,倒也时间飞快。 闲聊间,一盘茯苓糕和一碟凉拌山药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向最后一块茯苓糕。 身为主人总不好跟客人抢,唐泛依依不舍地缩回手,看了那块可爱的茯苓糕一眼。 那眼神缠绵得就跟刚刚阿夏姑娘看他一样。 隋州:“……” 第14章 却说阿夏心事重重地回到李家主母居住的院落,正巧阿春掀了帘子从里头走出来,看见她便嗔道:“你怎么送个点心也那么久,太太正等着你回话呢!” 李家太太姓张,年过五旬,保养得也还可以,起码比起普遍早衰的同龄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可脸上眼角难以避免还是爬上了许多皱纹,身体微微发福,面目倒是慈祥,见了阿夏走进来,就笑问:“点心送过去了?” 阿夏福了福身:“是,唐大人很欢喜,说太太费心了,让我谢谢您。” 张氏笑道:“唐大人也帮了我们不少,我们平日只是送些吃食,又怎么算得上费心,阿夏,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阿夏忙走过去,见张氏一直看着自己,有些惴惴不安,低声道:“太太有何吩咐?” 张氏噙着笑:“别紧张,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隔壁唐大人心怀倾慕之意?” 阿夏心头一跳,结结巴巴道:“太,太太?” 张氏:“你老实说便是了,我总不会害你的,是或不是?” 阿夏声如蚊呐:“是……” 张氏笑道:“这便好,唐大人单身在京城为官,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你如今也十七了,早该成亲嫁人了,我知道你对唐大人有意,不过以你的身份,想要嫁与他当正妻怕是有些勉强,若是为妾,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不过你生得好,这些年跟在我身边也学了不少,若将卖身契放还给你,你出去嫁个小户人家做当家奶奶,也是够格的。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以将你唤来问一问,你是愿意伺候唐大人呢,还是愿意出去嫁人?” 阿夏想起自己方才被拒绝的事情,脸色涨红道:“婢子,婢子方才没羞没臊,已经主动向唐大人表明了心迹!” 张氏吃了一惊:“你这丫头,有什么好害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自幼便是我看着长大的,不光是你,还有阿春,阿秋他们,我都是乐见你们找到一个好归宿的,快快起来,唐大人是怎么说的?” 阿夏跪了下来,强忍的泪水流了出来,抱住张氏的腿泣道:“太太,唐大人看不上我,我……我不活了!” 张氏将她扶起来:“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吗,唐大人是如何说的?” 阿夏抽抽噎噎,将方才经过都说了一遍。 张氏听罢,叹了口气:“看来唐大人是真没有那想法,照说以你的品貌,唐大人本不该不愿意的,但世间男人,并非所有都是贪财好色之徒,总有例外的,也罢,我会为你另觅良缘的,这府里头有哪个你看中了,也由得你挑罢!” 阿夏低声道:“婢子无状,斗胆恳求太太出面,帮我在唐大人面前说,说上一二……” 张氏摇摇头:“这真是前世的冤孽,罢了罢了,听说这几日唐大人早出晚归,忙碌得很,待过了这阵子,我便让人将他请过来罢。” 阿夏破涕为笑:“婢子多谢太太,您的大恩大德,阿夏一辈子都记得!” ……………… 一双小脚轻轻地踩在绣楼的走廊上。 繁丽精致的裙摆本已将脚密密实实地盖住,又因走路的缘故,裙摆轻轻摇荡,不时露出下面的绣鞋,诱人遐思。 仿佛她脚下踩的仿佛不是台阶,而是云朵。 她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举手敲门。 “谁?”里头传来声音。 “鲁妈妈,是我。”她道,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一股江南女儿家的绵软,便是生气听上去也像在撒娇,寻常男人听了,骨头也要酥上半边。 里面的人并没有像寻常一样立马过来开门,然后笑容满面,而是悉悉索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等等,来了!” 隔着窗棱的糊纸,隐约看到人影由远及近,然后咿呀一声打开门:“是清姿啊,快进来!” 清姿奇怪道:“妈妈这是生病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呢。” 老鸨勉强一笑:“没有的事,来,进来坐罢!” 她又探头朝外面喊:“小六子,上茶!” 清姿阻止了她:“不用麻烦了,鲁妈妈,这次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老鸨哎哟一声:“有事就说嘛,干嘛那么严肃,平常你有哪件事我是没答应你的,说罢说罢!” 清姿斟酌片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我要自赎。” 老鸨**般的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 清姿叹了口气,语调却更为坚定:“我要自赎。” 老鸨再也没了之前的淡定,一蹦三尺高:“不行,我不同意!” 清姿定定地看着她:“鲁妈妈,之前我们说好的,若是我能凑足五千两,便让我赎身的。”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票据,“这是五千两的银票,汇通钱庄开的,如假包换。” 老鸨缓和了语气:“清姿啊,别说妈妈言而无信,妈妈也不知道你从哪个公子哥手里拿到的这五千两,只是五千两不是小数目,这笔钱对你来说已经是全部了罢,你都拿了出来,往后就算赎了身,又要靠什么生活,还不如多待几年。” “再说了,我见过不少姑娘,从这欢意楼出去之后,很快就把银钱花光了,还不得不重操旧业,但到时候身价就降了许多了,就算重新出来挂牌子,也卖不到原来那种身价了。清姿啊,鲁妈妈可不会坑你,与其自己给自己赎身,还不如嫁给哪位对你有意的公子作妾室,那样才是正正经经的日子呢!” 清姿:“鲁妈妈,来青楼的男人能有几个是好的?这话你何必拿来哄我呢,我如今已经十九了,再做也做没几年了,我们相处这么久,没有情分也有缘分,鲁妈妈何必扣着我不放呢,就让我去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不行吗?” 老鸨见她十分坚决,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阖动两下,似乎想要放什么狠话,但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还是换上一副笑脸:“罢了罢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妈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自小就跟着我,我总怕你在外面吃苦受罪,这样罢,五千两我只收四千,其余那一千两,你自个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清姿大感意外,万万没想到平日嗜钱如命的鲁妈妈竟然如此好说话,不仅肯轻易放她走人,而且还肯退还自己的钱,她也有些感动,朝老鸨福了福身:“这么多年来,有赖妈妈的教导,清姿感激不尽,无以回报,这五千两,妈妈还请收下罢,清姿还有些小体己,一时半会也饿不死的。” “清姿啊,”老鸨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压低了声音:“你老实告诉妈妈,这银票是不是先前郑公子给你的?如今他人已经死了,听说事情还闹得很大,这些钱不会惹什么麻烦罢?” 清姿:“鲁妈妈,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些银子不是郑公子给我的,他一个纨绔子弟,就算手头有些花用,也不可能一口气就拿出五千两帮我赎身,这些钱都是正经来路,妈妈不必担心。” 老鸨:“你不与我说个明白,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郑公子死前一天可是歇在我们欢意楼的,这事说起来就不清不楚,万一那些贵人要是想做点什么文章,拿我们开刀,也是轻而易举的。” 清姿:“这案子不是结案了么,据说凶手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对方跟郑公子的姨娘勾结起来,暗害郑公子,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鸨强笑:“话虽这样说,可我听说,北镇抚司的人还在调查,说是案件还有疑点,也不知道是什么疑点,平日你的花销都是我在掌管,怎么一口气就能拿出五千两,我也不是要强留你,可此事你得给我交个底,免得到时候这钱惹了麻烦,咱们谁都跑不掉!” 清姿沉默片刻:“这钱的来历我也不能说,总之是某位恩客给的,他对清姿有意,曾想娶我进门,只是碍于家中有位母大虫坐镇,所以成不了事。” 老鸨眼珠转了转:“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等着你给我解解惑。” 清姿:“妈妈有话不妨直说。” 老鸨露出笑容:“清姿啊,我听说你在外头置了宅子,可有此事?” 清姿脸色一变:“妈妈这是何意,你找人去查我?!” 老鸨也沉下脸色:“你是我的女儿,难道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我问问又有何妨?你老实说罢,这宅子是哪里来的?” 清姿腾地起身,冷笑:“看来今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妈妈既然不肯放句痛快话,那我改日再来就是,只盼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然而还没等她拂袖而去,屋子里就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清姿姑娘如果不将宅子和银钱的事情交代清楚,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 却见那屏风后面转出两个人,一人手提兵刃,高大冷峻,一人则着竹青色直裰,文质彬彬。 清姿脸色大变,待要往门口退去,门口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堵上两个兵丁。 清姿:“你们是何人!” 唐泛看到她半掩在衣袖下紧紧握着的拳头,这是内心相当紧张的一种表现。 “顺天府唐泛,关于武安侯府案,还有些问题,想请清姿姑娘解答。” 清姿:“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唐泛摇摇头:“还未结案,因为我们发现此案还有一个凶手,清姿姑娘想知道吗?” 清姿:“那关我什么事!” 唐泛:“郑诚怎么说也与姑娘有过露水姻缘,一夜夫妻百夜恩,姑娘何必绝情至此,冲着你与郑诚的情分上,听一听也好罢?” 清姿神色紧绷,腰板却挺得直直的:“听唐大人言下之意,是暗示我跟郑诚的死有关了?” 唐泛:“郑诚的死因有两个:一是他吃的壮阳药里,被擅自加入的柴胡,这味药使得他元气下脱以致脱阳而死,二是他头顶的百会穴处,被人数次敲击,以至于颅中经脉破裂。改药方的人已经抓到了,想必清姿姑娘也有耳闻,正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郑志及郑诚妾室蕙娘。但我们在审问郑志和蕙娘时,却发现他们对百会穴一事一无所知,而不管是蕙娘或者郑志,都没有在郑诚昏睡不醒的情况下不停敲击其穴道的条件,此人必然要跟郑诚同床共枕过一段时间。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有三个,你,郑诚的妾室玉娘,还有郑诚的外室赵氏。” 清姿:“那大人为何不去找她们,而要来找我?” 唐泛:“自从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我就一直派人埋伏在欢意楼外,武安侯府外面,以及郑诚外宅那里,盯着你们三个。但凡杀人,必然要有动机,也必然会有目的。这半个多月来,玉娘和赵氏那里都平静,她们并未与什么可疑人物往来,也未有大笔银钱出入。唯有你,虽然身为欢意楼头牌,但恩客所给银钱一直掌握在老鸨手中,却忽然有钱让婢女在外头偷偷购置宅子,还拿得出钱给自己赎身。” 他话刚说完,外头又进来两个衙役:“大人,在她屋子里搜到这些!” 唐泛颔首:“我看看,在哪里发现的?” 衙役:“床褥下面,她藏在床板和床褥之间的角落。” 清姿看见对方手上的香囊,原本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的神情再一次慌乱起来。 唐泛将香囊解开来,闻了闻,又递给隋州,然后对清姿道:“我猜这里面就是让郑诚能够昏睡不醒,任你施为的关键所在了罢?里面的粉末很少,应该早被你倒掉了,但没倒干净,还有一些残留,你为什么不索性将整个香囊都丢掉或烧掉呢?这样还能更不留痕迹一些。” 清姿冷冷道:“唐大人一看就是不解风情之人,女人亲手绣的香囊,要么是送给心上人的,要么就是留给自己最亲近的亲人,怎么会说扔就扔呢?” 唐泛想起阿夏那个被自己拒绝了的荷包,摸了摸鼻子:“这么说,清姿姑娘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清姿:“不错,确实是我将郑诚迷昏了之后又敲打他的百会穴,如此一月左右,人就会死得不留痕迹,早知道还有别人想要郑诚死,我也用不着动手了。” 唐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姿:“这有什么为什么,唐大人不是抓到凶手就可以去邀功了吗,难道还要寻根问底?郑诚这人可恨得很,还总喜欢在**玩些新花样,我早被他折磨得受不了,既能从他身上坑点钱,又能让他彻底消失,何乐而不为?” 她的眼睛一转,看向老鸨,恨声道:“这个毒婆娘从小到大不知道坑害了我多少,我本想在离开之前把她也弄死,没想到却被你们坏了好事!” 老鸨早被她的自白吓呆了,见她望住自己,不由往唐泛身后躲去。 结果才堪堪抓住唐泛的衣袖,旁边的隋州衣袖一振,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推开,往后撞翻了一张椅子又跌倒在地,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隋州自然没兴趣听她继续说下去,冷冷道:“带走,回去再审。” 左右随即上前,将她押了下去。 隋州对充斥鼻间的浓郁脂粉味表达了充分的厌恶,但仍是亲自跟唐泛到清姿的屋子里搜了一圈,将一些可疑的东西拿上,二人这才离开欢意楼。 唐泛叹道:“一开始发现蕙娘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就已经算是找到真凶了,没想到最后竟然有两拨人不约而同想要郑诚死,他真是不死都不行了!” 隋州:“那女人除了让婢女出去购置宅子之外,还和谁有往来?” 唐泛摇摇头:“没有了,她……不对!” 他倏然顿住脚步。 隋州也停下来,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唐泛顾不上和他多说:“得快点把清姿追回来,我们刚才漏了一个问题!” 隋州也不多问,直接提纵身形往前掠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等唐泛气喘吁吁赶到顺天府大牢时,就看见清姿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隋州则站在旁边,盘问那几个衙役。 衙役们说,他们将清姿押走的时候,因为她很配合,又见她一个弱质女子,也就没有搜身,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直接就往自己胸口捅,转眼就不行了。 唐泛抱着一丝希望蹲下身去按清姿的脉搏,却发现已经回天乏力了。 第15章 面对清姿的尸体,唐泛不由得苦笑,对隋州道:“我们太大意了!” 隋州皱着眉头:“她在代人受过,隐瞒真凶。” 唐泛点点头:“方才她承认得太痛快了,我就觉得有蹊跷,本想将她带回来之后再细细审问,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转眼就自杀了!” 隋州:“你方才想到什么?” 唐泛:“东厂!就算是清姿自己起意想要杀死郑诚,且不说她如何从郑诚身上弄来的钱财,还有她如何熟谙穴道之事,只说她一介青楼女子,为何能够使得东厂插手,从你们北镇抚司手里抢走尸体,这就大有可疑了!” 隋州点点头,很明显他刚刚也想到了这一点。 两人在许多思路上同步,这使得他们在查案时难得多了一份有别于他人的默契。 隋州道:“东厂那边我去查。” 唐泛会意:“清姿这边我也会继续查的。” 隋州微微颔首,也不多话,随即就离开了。 唐泛看着躺在地上的清姿,此时的她美貌依旧,却没了当花魁时艳冠群芳的气质,胸口深**着一柄匕首,血已经慢慢地凝固了,身体也开始僵硬。 人死如灯灭,一脚踏入阴阳河,就什么都没有了,钱财再多,貌美无双,也是枉然。 清姿会自杀,分明是怕进了大牢之后被审问出什么,再扯出背后的真凶,但千古艰难惟一死,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决绝的举动,说明肯定有什么人或事,促使清姿一定要为真凶掩护。 但她一死,唐泛他们真的就断了线索,追查不下去了吗? 显然不是。 清姿再有魄力,终究只是一个青楼女子,眼力有限,也不可能想得太长远,只以为自己一死了之,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唐泛开始从别的角度来揣测。 她在外面购置宅子,又要赎身出去,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如果是为了自己,那她就不可能自杀,因为贪生怕死的人,只要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就不会放过,那么她就肯定是为了别人。 正因为知道自己已经被查出来,无论如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语气挨不住受刑吐露实情,还不如干脆自杀,这样才可以保住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 唐泛站起来:“老王。” 老王:“唐大人?” 唐泛:“你之前说过清姿让她身边一个婢女帮自己购置宅子,现在那婢女在何处?” 老王:“大人,那婢女今日不在欢意楼,想必是被支开了,不过我们跟踪了她多日,知道清姿姑娘把宅子买在何处,我还让老高在那宅子外头守着呢!” 唐泛点头赞赏:“现在你去那里盯着,把老高换过来,我有些话要问他,还有,这位清姿姑娘的尸体,让人过来好生收殓下葬了。” 老王应是,匆匆离去。 老高很快就过来了,他将这些日子自己跟踪盯梢的成果一一向唐泛汇报:“大人,那宅子是在外城城东孝壁街那一处,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里的宅子都不贵,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那个宅子自从被买下之后,就没有人入住过。” 唐泛:“可有人进出?” 老高:“除了那个婢女雇人进去里里外外地收拾打扫之外,也没有看见有人进去过。” 唐泛沉吟片刻:“这样罢,你跟我走一趟,我要亲自去看看。” 老高忙道:“大人,那里既脏又乱,怕是要玷污了您这样的贵人啊!” 唐泛失笑:“我怎么就算是贵人了,有些事情让你问也问不清楚,还得我去了才能了解情况。” 老高眼见拦不住,只好跟在他后面一并出去。 等到了地头,唐泛才知道老高为啥会这么说。 所谓的城南孝壁街,其实就是贫民区。 因为靠近城郊乱葬岗的缘故,稍微有条件的人,肯定都不乐意住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三教九流的汇聚之所,不远处还立着一座破落的道观,近处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许多人的穿着都是缝缝补补,相比内城各大官署林立的体面,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相比之下,干干净净,白皙俊雅,又没有穿官服的唐泛站在这里就如同另类,瞬间吸引了许许多多不同的眼光,其中不乏夹带恶意者。 不过老高穿着衙役的服饰挎刀跟在他身后,倒也无人敢乱来。 两人来到一座陈旧的宅子面前。 “大人,这就是清姿让人买下的宅子。” 唐泛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就知道清姿买下这座宅子,绝对不可能是为了自己住进去,她连五千两赎身的银子都能拿得出来,怎么会屈就在这里,再说以她的姿色,真要住在这里,只怕还不如在欢意楼来得安全。 宅子上了锁,但老高身手灵活,自有一套方法,三下两下便将锁打开。 唐泛推门而入,虽然这里头已经被重新装潢打理了一遍,但依然可以闻出一股陈朽的味道,看上去曾经尘封过许多年。 老高跟在唐泛后面,心里有点凉凉的:“大人,这宅子阴森森的,怕是没有人住啊!” 唐泛打趣:“你老高不是还曾经跑到郊外乱葬岗去过夜么,怎么这就害怕了?” 老高嘿嘿地笑:“瞧您说的,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那会儿不懂事呢,还在人家坟头上撒尿,现在再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很萧条,几棵老树无精打采,要死不活地枯立着,井边放着个木桶,不过看上去就跟这个院子一样破旧,底下还漏水,绳子也都腐朽了。 唐泛举步往里面走,一推开主屋的门,却好是愣了一下。 这间不大的主屋里,没有安置任何椅子与茶几,只有正中一张条案,上面摆着一些鲜果,后面则是整整齐齐四个牌位,正中两个牌位垫高了,稍低一些还有两个。 唐泛近前一看,这些鲜果放了也有一些时日了,按上去有些绵软,从时间上来看,跟前段时间清姿雇人过来打扫的时间是能对上的。 四个牌位,自然就是四个人。 先考冯氏迈渐公之灵位。 先妣冯秦氏之灵位。 二妹冯氏清安之灵位。 四弟冯氏清宁之灵位。 从牌位上的名字不难推测,清姿在进青楼之前,很可能就是姓冯,而且这些人真是她的家人。 父母早逝,家破人亡,确实令人唏嘘。 但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在青楼那么多年,接过的恩客不知凡几,唐泛不相信她会仅仅因为忍受不了郑诚,就下手杀了他,从而背上人命。 父,母,二妹,四弟。 清姿从前在家里是排行第几呢? 如果是长女,那么冯家老三又去了哪里? 唐泛沉吟片刻:“老高!” 老高:“诶,大人有何吩咐?” 唐泛:“你之前不是跟左邻右舍打听过这户人家吗,有没有问出这座宅子以前的主人?” 老高:“问过了,但这块地方几年前一场大火曾经烧了个精光,许多原先的住户要么被烧死,要么都迁走了,只有一个老人还有点印象,说是十数年前,这里有户人家姓冯的,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官府的人就上门了,家中男丁都被充军了,女的则病的病,死的死,惨得很,这个宅子也被查封了,他也不敢打听,后来都说这宅子闹鬼,也没人敢去住!” 唐泛皱眉:“具体是十几年前?” 老高忙道:“他都不记得了,估摸着应该是十三四年前,因为他们说清姿被卖进青楼那年才六岁,她今年十九,可不正好就对上了?” 唐泛沉吟半晌,忽然道:“走,回顺天府去!” 老高:“啊?您不看了?” 唐泛:“不用看了,有头绪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往外走,老高回头看了看阴暗的屋子和那些牌位,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加快脚步跟出去。 唐泛一回到顺天府,立马就去找十三年前的卷宗。 身在顺天府有个好处,作为掌管京畿地区的最高行政机构,不管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全部都会分门别类地归纳出来。 唐泛将关注点集中放在十三年前的大案要案上,但很可惜,他翻查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冯氏一家犯案的信息。 眼看天将蒙蒙亮,他这才感觉到眼睛无比酸涩,脑袋也沉甸甸的。 难道自己寻找的方向错了? 十三年前,正是成化元年,当今皇帝登基那年。 唐泛撑着脑袋努力回想,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父母去世之后,他只身出外游学,对于天下大事也都有所了解,并不仅仅是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像冯家这样全家男丁都被充军流放的情况,必然是犯了极重的罪,如果不是自己犯案,那就是被连累的。 连累……连坐? 唐泛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成化元年,冯。 “大人,”检校杜疆站在门口禀报,“北镇抚司隋总旗来了,正在外头请见。” 唐泛不由露出笑容,坐直了身子:“快请他进来!” 第16章 隋州刚踏入这间官所,就看见唐泛在对自己笑得甜蜜。 隋州:“……” 唐泛起身相迎:“广川啊,有件事要麻烦你帮个忙,我听说北镇抚司存有历年纪事卷宗,是也不是?” 隋州:“不错。” 唐泛:“可否借我一阅?” 隋州点点头,又道:“上次东厂起火的事情有眉目了。” 唐泛精神一振:“怎么说?” 隋州:“当日值守的掌班叫孟岐山,是锦衣卫调拨过去的人手,他家世代为军户,父祖都曾在前任应城伯手下当差。” 东厂虽然是宦官掌事,但底下的人不一定都是宦官,还有很多是从锦衣卫这边借调过去的人,所以隋州想要查点什么也比较方便。 唐泛沉吟道:“应城伯,应城伯郑氏?” 他忽而眼睛一亮。 隋州点点头。 唐泛半刻也等不得了,扯住他的衣袖往外走:“快带我去看看北镇抚司成化元年的卷宗,我倒是有些思路了!” 北镇抚司的卷宗果然要比顺天府齐全很多,这就是特务部门的好处了,许多顺天府那里一笔带过的档案,在北镇抚司这里还能够看到完整的前因后果和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不过此时此刻唐泛自然没有心思去探寻无关本案的八卦隐秘,他直接就找到成化元年的卷宗,然后抽出来翻看,又将自己找上冯府的事情跟隋州说了一下。 隋州:“你是怀疑冯家跟应城伯也有关系?” 唐泛点点头:“我有这种想法,但是具体还要找到证据,否则光凭东厂起火那件事,我们很难将其定罪!” 隋州也不废话,直接低头就拿起一份卷宗开始翻看。 唐泛一夜没睡,原本疲倦得很,但是因为隋州一来,又多了一条重大线索,现在反倒精神奕奕起来,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很快就翻页。 实际上皇帝在成化元年的前一年就已经登基了,但当时沿用的还是先帝的旧年号,要等到过了年之后才能正式改元,不过就在那一年,依旧发生了很多事情。 土木堡之变后,朝廷元气大伤,京军几乎全军覆没,而且还没少天灾,许多积弊终于爆发,光是在那一年,就有起码四起地方叛乱,虽然最后都被扑灭了,可依旧让朝廷劳民伤财,不仅如此,白莲教也趁机作乱,迷惑乡民,打着神明的旗号跟朝廷作对…… 所以那一年的卷宗注定厚厚一叠,足以让两人看上大半天。 成化元年正月,大藤峡瑶民候大苟率众叛乱,先后…… 不,不是这桩。 他继续往下看。 成化元年三月,四川山都掌系苗民叛乱,占江安、合江诸县,诏命襄城伯李瑾征夷,太监刘恒监军,至六月中…… 也不是这桩。 成化元年五月,乱民赵铎假称赵王…… 也不是这桩。 成化元年三月,荆襄流民刘通、石龙、冯子龙聚乌合之众,假称立国,拥众数十万,进犯汉中,得全胜,旋即…… 唐泛的目光一凝,按在卷宗上的手指倏地顿住。 “广川,你来看看这个!” 隋州接过去,目光在唐泛指明的地方一扫。“冯子龙?” 唐泛:“正是,你们北镇抚司可能查到这冯子龙与冯家的关系?” 隋州点点头:“可以,似冯子龙这样的乱贼,一般都会有诛连的记录。” 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有了。冯子龙是荆襄人士,在成化元年时,他刚刚随同叛乱,还未被朝廷抓住,当时朝廷为了杀鸡儆猴,就下令将刘通、石龙、冯子龙三人所有族中男丁都抓起来充军流放,以此胁迫乱贼投降,京城城南的那一户冯家,正是冯子龙的不出五服的亲族。他们原本是应该流边的,但正好当时河南境内黄河泛滥,河南的官员上奏请朝廷派人修筑河堤,冯家的人正好就在那一拨里头。” 唐泛:“具体地点是?” 隋州一字一顿:“河南卫辉府!” 唐泛一震:“先前回春堂那个失踪了的药铺伙计,也正是河南卫辉府的籍贯!” 隋州:“不止如此,前任应城伯驻守的地点,就是河南。” 唐泛轻轻吁了口气:“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连得上了。我们先前猜得没有错,杀郑诚的人有两拨,一拨就是蕙娘与郑志,另一拨,想来就是郑孙氏支使冯清姿了。蕙娘他们未必知道郑孙氏的作为,郑孙氏却知道蕙娘他们的动静,所以少不了让那个药铺伙计推波助澜了一把。” 隋州道:“冯家牌位上少了两个人,一个是冯清姿,另外一个应该就是排行第三的那个男丁,从冯清姿的作为来看,那个男丁应该是还活着,而且受过应城伯的庇护,所以冯清姿才会帮郑孙氏去杀人,而且在事败之后不惜自杀来保全郑孙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会有人照顾,但如果她把郑孙氏供出来,自己同样难逃一死不说,郑孙氏还会报复她的弟弟。”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过脸上表情却殊无变化,唐泛有点想笑,却还是忍住了,认真地点点头:“不错,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蕙娘他们下毒在先,但郑孙氏也许觉得起效太慢了,所以又暗中推了一把。不过这些,现在都还是揣测而已,如果能够找到冯清姿的弟弟,又或是那个伙计,才算是证明了我们的想法。” 隋州皱眉:“那个药铺伙计应该是找不到了,如此无关紧要的人物,只怕早被孙家人灭了口,倒是冯清姿的弟弟,还可以找上一找,郑孙氏为了挟制她,必然会将她弟弟放在自己看得见,又能让冯清姿放心的地方。” 唐泛道:“现在可以先瞒着冯清姿已死的消息,只让外头知道人在北镇抚司这里,再盯着武安侯府的人,冯清姿不在,有人肯定会担心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从而露出马脚。” 隋州嗯了一声,也不废话,直接就起身出去吩咐手下做事。 锦衣卫和东厂无孔不入,在京城各处都会暗中安排人手,监视百官,以便在皇帝有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向他汇报动静,这也是从成祖就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等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唐泛已经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唐泛一夜无眠,方才为了查阅档案勉强提振起精神,现在一放松,立马就睡着了, 隋州原是想询问他与案子有关的事情,看见唐泛这样,倒也不好过去将他拍醒,便在旁边坐下,将刚才他们两人翻得乱七八糟的卷宗重新整理好。 他拿着卷宗走向柜子,视线无意间从唐泛脸上掠过,光线从外头照进来,暖暖地铺在他身上,连细微处都纤毫毕露,也更衬得他面色如玉,无一丝瑕疵。 平日里不觉得,现在借着光线和角度随意一看,便不难发现唐泛的睫毛既长又浓密,而且还微微卷翘,只是眼下微微青黛,一看就知道是昨夜睡眠不足。 注视片刻,隋州移开了视线,将卷宗放回原位,上锁。 第17章 老妇人已经足有六十来岁了,满头花白,她的年纪和体力明显不足以支撑她快速地行走,但她仍然竭尽全力,脚下飞快,穿过重重院落,很快便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哎呀,崔嬷嬷,您这是打哪里来,快擦擦汗罢!”山茶从里头掀了帘子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崔嬷嬷的狼狈,连忙从衣襟里掏出帕子递过去。 这崔嬷嬷是大少奶奶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跟着她一道陪嫁过来的,连她这个大丫鬟也得罪不起。 但崔嬷嬷却仿佛没有瞧见山茶的示好,直接就问:“大少奶奶起来了没?” 山茶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仍笑道:“起来了,刚起来的,您有事的话,且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崔嬷嬷神色露出一点焦躁:“不必了,既然大少奶奶已经醒了,那我就直接进去!” 说罢也不等山茶说话,掀了帘子就进去。 山茶在后头恨恨一跺脚,也跟了进去。 崔嬷嬷进了里屋,便瞧见梳妆台前坐了个年轻妇人在揽镜自照,身后一个小丫鬟,正捧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梳。 “大少奶奶!”崔嬷嬷急急地走过去,气都未喘匀。 郑孙氏回过头,看到崔嬷嬷的样子,有些讶异,随即道:“山茶,芍药,你们都先下去罢。” 两名婢女双双应是,便都退了下去。 崔嬷嬷不是没有看到山茶临走前不甘心的眼神,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情去跟一个小丫鬟计较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见两人离开,还特意走过去将门关上,这才完全不再自己掩饰自己焦急的模样。 “少奶奶,冯清姿被他们抓走了!” 郑孙氏拿着梳子的手一顿:“他们是谁?” 崔嬷嬷:“北镇抚司的人!” 郑孙氏沉吟不语。 崔嬷嬷急道:“您也知道,锦衣卫的手段最是厉害,也不知道会不会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到时候可就糟糕了!” 郑孙氏却比她冷静多了:“她被抓走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嬷嬷:“就在昨日。” 郑孙氏想了一阵,道:“不要紧,冯氏并不知道她弟弟住在哪里,盘问她也没有用,就算冯氏承认跟我们的关系,没有证据,我们是武安侯府的女眷,他们不可能随便进来问话的。” 崔嬷嬷脸色雪白,没有说话。 郑孙氏从她的表情里意识到不对,“崔嬷嬷,怎么了?” 崔嬷嬷慢慢地开口:“大少奶奶,我,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担心冯清文那边有变,就特意绕了远路,到那间宅子附近去瞅了一眼,不过您放心,我没有靠近,更没有进去过……” 郑孙氏抿紧了唇,脸色也难看起来了:“以锦衣卫的能力,若是跟在你后面,就不难发现那个地方。” 崔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少奶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主张,是我害了您呐!” 郑孙氏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起来罢,你也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何错之有?此事本该天衣无缝,谁知最后还是到了如此地步,想来也是我的报应!” 崔嬷嬷愤怒起来:“什么报应!郑诚那厮才真正是报应!你也是千娇百宠的侯府千金,他如何敢这般对你!死得好,就算没有你,那蕙娘郑志不也要他的命!” 二人正在里头说着话,却听见大门忽而被急促地敲着。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山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崔嬷嬷连忙擦干眼泪站起来,回头喊:“什么事!” “侯爷派人过来,请大少奶奶过去,说有事相询!”山茶道。 崔嬷嬷的脸色完全变了:“大少奶奶,侯爷是不是发现了……?” 相比之下,郑孙氏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冷静,她回转过身,对着镜子抚了抚发鬓,现在要为郑诚服孝,所以屋里人穿的都是孝服,打扮也都很素净,但郑孙氏却从妆台上拿出一根宝石簪子簪到头上,又问崔嬷嬷:“还齐整吗?” 崔嬷嬷愣愣地瞧着她。 郑孙氏微微一笑,似乎也并不在乎对方的答案,她站了起来,对崔嬷嬷说:“把门打开罢。” 崔嬷嬷回过神来,扑上去抱住她的大腿:“不可以,您别去,别去!听我说,这事儿就让我一个人担着,我跟他们说是我做的,您什么都别说!” 郑孙氏将她扶起来:“别说了,你就留在屋子里,哪也别去,这事我来应付就好。” 前厅坐着几个人。 武安侯夫人因为儿子的死伤心过度而病倒,至今没能爬起来,也就没能出现在这里。 这次的事情,不仅仅是死了一个郑诚,连带武安侯最宠爱的儿子也都折在里头,武安侯府的名声跟着一落千丈,郑英虽然还没倒下,可看上去像比之前老了十几岁,一脸的沧桑疲惫。 对于唐泛和隋州的到来,武安侯的脸色难看之极,一连死了两个儿子,他只希望事情能够到此为止,不要再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但事与愿违,唐泛和隋州还是找上门,而且指名要见郑孙氏,武安侯就是傻瓜也不难联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武安侯:“我只问一句,希望两位如实相告,郑诚的死,是否与我那儿媳妇有关?” 事到如今,唐泛也不相瞒:“我们确实有此怀疑。” 武安侯却忽然眼睛一亮:“那志儿呢?如此说来他岂不是被冤枉的?” 唐泛摇摇头:“郑二公子弑兄一事罪证确凿,怎么会是被冤枉的,只不过凶手不止一个而已。” 武安侯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儿子会杀害自己的亲兄长,他闻言惨笑:“看来两位今日到来,是铁了心要我让郑家家破人亡的!” 唐泛拱了拱手:“侯爷言重了,凡是有因有果,我们也只是尽忠职守,想必侯爷更不希望令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一说到郑诚,武安侯终于不再言语,只是他目光游离,神色惨淡,眼中仿佛已经看不见唐泛和隋州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泛他们自从进了武安侯府,就无处不觉这里气氛压抑,但这也是正常的,武安侯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被流放充军,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赦归来,换了谁碰上这种事情都会受不了打击,也难怪他一开始就坚决反对继续往下查,想必心中早有预料。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开始不是他讳莫如深,示意潘宾草草结案,也不会引来汪直插手,各方势力介入,博弈之下反倒令真相浮出水面。 所以世间很多事情,冥冥之中,仿佛都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点。 郑孙氏走进来并看见他们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举止也未慌乱,依旧中规中矩地向武安侯行礼,低眉顺眼,如同旁人口中的贤惠。 武安侯叹了口气:“你们有什么话就问罢。” “多谢侯爷通融。”唐泛先向他拱了拱手,而后对郑孙氏道:“郑诚可是你杀的?” 郑孙氏:“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顺天府推官干的便是往别人头上泼脏水的活计不成?” 她的语气斯斯文文,清清淡淡,也不含讽刺,似乎只是在问一个很寻常的问题。 唐泛:“蕙娘与郑志想要杀郑诚的时候,你察觉了,并且暗中推波助澜,通过那个药铺伙计帮他们配药,给他们提供方便,然而这种药的见效毕竟慢,最后郑诚还未必一定会死,也许可能仅仅只是不举。你一连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忍不住就联系了冯清姿,让她亲自下手,事后又通过挟制冯清姿唯一的弟弟,让她不会背叛你。” “你想要杀郑诚,又不想让人知道,于是就让人趁着郑诚睡觉的时候用锤子敲击他的百会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能够做到这一点却不被察觉的人不多,冯清姿就是其中一个。” “百会穴位于头顶,又有头发遮掩,一般人不会轻易注意到那里,但是当时我在武安侯府里看到郑诚尸身的时候,他的头发是披散着的,等到了北镇抚司,他的头发却忽然被梳起来,你本想要更好地遮掩痕迹,但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当我们追查到欢意楼的时候,那里的头牌清姿姑娘也承认自己杀死了郑诚,我们循着线索追查到她先前买下的宅子里,无意中发现了几座牌位。在那里头,我们才知道清姿姑娘原来姓冯,她的家人早在十三年前,就因为荆襄族亲冯子龙起事而受到牵连,所有亲人都死绝了,只有两个人幸存,一个就是她,另外一个,正是她的三弟冯清文。她因故流落青楼为妓,她的弟弟冯清文是男丁,按理说也要充军,当时黄河泛滥,河南修堤,正好那一批人就被应城伯要了过去,冯清文就是其中之一。” 唐泛看着郑孙氏:“你身边的崔嬷嬷在知道冯清姿被抓之后,生怕我们从冯清姿口中得到什么信息,迫不及待就跑到一个她平时从来不会去的地方窥探,结果反倒让我们找到了冯清文,这就证明我们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郑孙氏摇摇头:“唐大人,枉你还是得到圣上亲口赞过的!你也说了,这一切完全都是你的推测。不错,我确实听说过冯清姿,因为她弟弟冯清文在我伯父手下当差,这也不出奇,但她一介青楼女子,我却是世家之女,如何会与她有所联系?至于你说的,我在挟制冯清姿的弟弟,就更为荒谬了,我猜你们从冯清文口中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因为他根本什么都不知情。” 唐泛:“推测归推测,但所有线索最后全部与你有关,你又要如何解释?” “北镇抚司带走郑诚的尸体之后,东厂随即去抢人,结果好巧不巧,安置郑诚尸体的地方就在当夜起火,值守的人也正是你伯父从前的手下。还有,冯清姿忽然之间能够拿出五千两来给自己赎身,这钱的来源,难道不惹人好奇么?” “据我所知,这几年,你陪嫁到武安侯府的银两,郑大公子除了青楼之外,还经常上赌坊,武安侯府虽是世家,可武安侯并不止郑诚一个儿子,自然禁不起他这样挥霍,那么郑诚去赌坊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不是从你这里要的,就只能去他的母亲武安侯夫人那里要了。因此,你一时之间凑不出五千两,又不愿意因为此事去向娘家借,所以就将自己的首饰拿出去典当,一共当得现银四千五百七十八两,请问那些钱票现在在哪里?” 郑孙氏沉默不语。 唐泛:“你将银票给了冯清姿,冯清姿拿去给老鸨要求给自己赎身,连同你让人拿到当铺里去典当的那些金银首饰,如今都被我们找了出来,你可要看上一看?” 武安侯原是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听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指着郑孙氏,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事已至此,郑孙氏再不承认又有何用,她脸色苍白,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着所有人:“就算没有我,郑诚也会死,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武安侯以前所未见的灵敏跳了起来,狠狠地甩了郑孙氏一巴掌。 郑孙氏纤纤弱质,如何承受得起,当即就蹬蹬瞪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撞上旁边的柱子。 武安侯怒发冲冠:“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儿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蛇蝎毒妇!枉我当初还觉得委屈了你!” 郑孙氏冷笑:“公公此言差矣,就算我恶毒,那也是因为这个家里面没有一个好人!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何尝不想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好好过日子?可我嫁的是个什么人?一个镇日无所事事,只会上青楼玩女人的败家子!不止玩女人,他还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带!我也是世家女,你们要我的脸面往哪里放?满京城的人都说我贤惠,可暗地里呢,他们都在嘲笑我无能!” 武安侯痛心疾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去告诉你婆婆,我们都能帮你主持公道,何至于就走到了这一步!” 郑孙氏冷冷道:“婆婆?婆婆只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拿钱,刚才唐大人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那些嫁妆钱,全都被她借故拿得干干净净,我是想要维护这个家的太平,我是想要息事宁人,可是谁来维护我!谁来还我太平!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忍了一年又一年,结果谁又把我的忍耐当回事了?难道我要在这个火坑里忍一辈子么?!” 她也不急着爬起来了,仰头看着武安侯,眼里好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堂堂武安侯,把父祖的职务都弄丢了不说,还纵容宠妾横行,又对发妻的行径视而不见,教子无方,一个两个,不是被你教成二世祖,就是变成目中无人,只会弑兄的蠢货,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你!你!”武安侯气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倒退两步,坐倒在椅子里。 第18章 唐泛叹了口气:“郑孙氏,不管如此,杀人偿命,因果循环,这道理你总该知道,跟我们回衙门罢!” 郑孙氏幽幽一笑:“杀人偿命?为什么恶人总是得不到恶报,却还要逼得好人亲自来杀,结果还要治好人的罪?唐大人,你倒是秉公执法,可你抓了我,你良心不会不安吗?” 唐泛:“郑诚人品如何,并不是你杀人的理由,你若不喜欢他,大可和离,又何必下此毒手?” 郑孙氏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和离?应城伯府与武安侯府联姻,如果郑诚不死,怎会让我和离?应城伯虽是我伯父家,可这次要不是我先将郑诚给弄死了,孙家担心我牵连到他们,这才急急出手帮我善后,当初连给冯清姿买宅子赎身的钱,可都是我拿嫁妆凑出来的!你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得到自由!” 她的脸色狰狞起来:“想我从小到大也不曾做过恶事,本想成亲嫁人之后琴瑟和鸣,效仿古人举案齐眉,谁知到头来上天却给我安排了一个郑诚,我怎能不恨?!那种男人,我整整忍了他五年,连看到他一眼都觉得想吐,要想让我伏法认罪,想都别想!他死有余辜,死得好,哈哈哈!” 笑声未歇,郑孙氏忽而身形一动,直接扑向最近的那根柱子! 唐泛:“不好!快抓住她!” 隋州反应也很快,当即就上前一抓。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方才郑孙氏进来的时候,男女有别,虽然同在一个厅堂内,但唐泛跟隋州都离得比较远,而此时郑孙氏的动作又十分决绝。 对一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阻止不了的。 隋州只堪堪抓住她的衣袖一角,结果因为郑孙氏冲力太大,衣袖反而被撕裂开来,却丝毫没能阻止她的去势。 砰的一声闷响,郑孙氏的身体顺着柱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头壳破裂,脑浆连着血液一起流出来,红红白白,可见用力之猛。 她当场就断气了。 武安侯被这一幕惊呆了,坐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 站在外头的下人们也都乱作一团,尖叫声,呼喊声充斥着整个院子。 崔嬷嬷赶了过来,却只看到郑孙氏的尸体,她扑了过去,嚎啕大哭。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死了大少奶奶!她自嫁到郑家来,每日晨昏定省,战战兢兢,有哪里做得不好?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郑英你个老不死的,还有刘氏那个老虔婆,你们教子无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悲痛欲绝之下,她也顾不上身份尊卑了,指着武安侯破口大骂。 武安侯想来也是遭受打击过度了,竟也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不言不语地任由崔嬷嬷痛骂。 隋州原本还想将郑孙氏带回去详加审问,没想到人却在这里死了,郑孙氏毕竟身份不同,而且又承认了罪行,如此一来就不能将尸体强行带走,否则只怕到时候应城伯府那边也不肯罢休。 隋州与唐泛二人分别吩咐北镇抚司和顺天府的人勘察记录一下,然后就告辞离去了,武安侯当然也不会有精力去挽留他们,他已经被这一连串事故打击得连人都站不起来了,连看都没有看唐泛他们一样,面色木然地呆坐着,任凭厅堂内哭声震天,人越聚越多。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个结果而告终。 想想刚才郑孙氏自戕的情景,唐泛忍不住叹息一声:“武安侯如今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充军,连长媳也死了,年过半百,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悲哀!” “他们一家自作孽而已,与人无尤。”隋总旗虽然不喜欢说话,可对方是唐泛,并不在他“懒得跟你说话”的对象范围内。 从前他很瞧不起文官这种唏嘘感叹,总觉得虚伪之极,仗义每逢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就是那些假惺惺的两面派文人,但是唐泛总归是不同,他用实际行动令隋州改观,比起顺天府尹潘宾那种官场老油子,自然还是跟唐泛这种人打交道更加顺心。 更重要的是,两人一起办过案,还建立了初步的交情,隋州对唐泛这种务实不务虚的实干和才能还是比较欣赏的,读书读得好是一回事,做事做人也要能做好,这样的人才是前途无量,而唐泛三者齐备,能够跟这样的人共事,自然不会是折磨。 听了隋州的评语,唐泛又是一声叹息,没有作声。 郑孙氏可怜吗?可怜。 她一个娇滴滴的世家女子,出身好,教养好,若是能够嫁得一个好郎君,自然从此一声顺遂,再没有不如意的,可偏偏明珠暗投,嫁给了郑诚这种有眼无珠的王八蛋,吃喝嫖赌样样不缺,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导致下半生全毁了。 她就算刚才没有自杀,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武安侯府不会放过一个谋划杀了自己丈夫的儿媳妇,一定会追究到底,而应城伯府那边为了独善其身,肯定也会舍弃这个侄女,所以郑孙氏的自杀,实际上是一种不得已之下的选择。 还有郑诚,他可恨吗?当然可恨。 嫁给这种男人,肯定注定要一辈子憋屈,郑孙氏但凡懦弱一点,这口气忍也就忍了,偏偏她外柔内刚,丈夫风流好色,家里婆婆又总爱拿捏儿媳妇,给她立规矩,公公向来不管内宅之事,郑孙氏忍无可忍,没有在沉默中灭亡,自然就在沉默中爆发了。 但这难道就可以成为郑孙氏杀人的理由吗? 冯清姿,这个女子为了能够获得自由,与弟弟团聚,而心甘情愿当了郑孙氏手上的刀,最后又为了保全弟弟而选择自杀,她的一生身不由己,最是可怜。 还有林朝东,那个药铺伙计,他的行踪成谜,只怕早就遭了毒手,也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小人物的安危,若是唐泛和隋州以此去查问应城伯府,他们自然会二一推作五,全部推到已经死了的郑孙氏头上,所以这个人的下落注定是找不到了。 还有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婢女阿林,如果不是唐泛和隋州二人剥丝抽茧,层层追查,她恐怕就要被扣上谋杀主家的罪名了。 如果唐泛现在不是朝廷命官,他当然可以尽情唏嘘,同情弱者,但他不是,在其位,谋其政,连郑志和蕙娘这种直接凶手都伏法了,郑孙氏身为幕后主谋,自然也没有逃脱之理。 方才武安侯府的氛围十分沉重,等走出老远,两人这才逐渐有种真相大白之后的轻松,唐泛伸了个懒腰——这个有些不雅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赏心悦目,懒懒道:“这桩案子令我最欣慰的便是那个阿林终于可以摆脱干系了!” 隋州道:“那个阿林起初便是意图勾结郑诚,可见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人家的女儿。” 唐泛笑了笑:“她人品好不好,跟她是否应该被冤枉没有关系。与一个人相交,跟给一个人定罪是一样的,都要论其行,而非论其心。就像隋总旗,一开始你心中肯定瞧不起我这等文弱小官,可我要是以此来做定论,不与你合作,今日岂非要错失了一个好朋友?” 大明朝到了当今陛下,已经逐渐开始重文官轻武职,同样级别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也得低头,锦衣卫虽然威风,但寻常文官对他们都是畏怕而非敬仰,唐泛却偏偏反过来说,最后又将隋州捧到了朋友的位置上,可谓妙人。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谁能不受用? 难怪旁人都说成化十一年的进士中,唐润清虽然不是状元,却朋友遍天下,这份好人缘就作不得假,潘宾虽然人品上略有瑕疵,可他能将唐泛争取到顺天府来当推官,当然也不会仅仅因为唐泛是他师弟的缘故。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那间馄饨摊子在哪里?” 这种天外飞来式的问题令唐大人出现片刻茫然:“啊?” 隋州:“上次你和薛凌去吃的。” 唐泛恍然:“你也喜欢吃馄饨不成?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那间摊子不光有馄饨,还有汤面,那摊主我认识,他家的汤底与别处不同,是用猪骨熬足七八个时辰熬出来的,尤其地道,你若是去的次数多了,混个脸熟,摊主还会多给你盛些……” 吃货唐大人为找到同好而高兴不已,一边走一边给对方洗脑。 两人朝城北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第19章 武安侯府命案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因为郑孙氏的事情,武安侯府跟应城伯府亲家变成冤家,双方把官司闹到御前,让消极怠工的皇帝陛下非常头疼,直接丢给了内阁处理,但既然命案起因是内闱不修,内阁也不想管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 为了被流放的儿子,武安侯不得不求到汪直那里,希望他在皇帝面前说说好话,能让郑志早点回来。汪直看到武安侯愿意低头,自然也就乐意去找皇帝说情,有了汪直从中疏通,郑志最后由无限期充军流放改为三年可回。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最后一年,郑志得赦前夕,忽然暴病而亡。京城传闻说是武安侯夫人对郑诚的死怀恨在心,派人下的毒手,不过这些是后话了。 整件事绕来绕去,其实西厂得利最大。 汪直最开始只是想借题发挥,所以才会跟武安侯对着干,坚决要求彻查。 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他在勋贵中的权威自然也树立起来了,借事立威,从头到尾又不用自己出力,汪公公表示很满意。 话说回来,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相信武安侯也绝对不会再想看见唐泛和隋州了,虽然他们只是奉命办事,可正因为他们,武安侯府被搅得鸡犬不宁,估计以后武安侯一想起这两个名字就会心口犯疼。 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隋州就因为在此案中表现出色,办事得力,得到了上官的嘉奖,据说他的直属上司周千户有意在近期提拔他。 相比起来,唐泛就有点默默无闻了,一般文官升职要比武官慢上一些,因为军功是实打实的,而政绩却有许多门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唐泛二十出头的年纪,能够当上从六品官员,本来就已经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际遇,办案乃是分内之事,如果办好一个案子就要升一次官的话,估计现在京城的官位就不够做了了。 以他二甲头名的履历,原本现在应该还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的,虽然枯燥,但这才是别人眼中的清贵职务,到时候从翰林院直接入六部,再进内阁,才是一个未来阁臣应该走的道路,像唐泛这样反而从翰林院跑到顺天府做事,在有些人看来是犯傻,是自降格调,因为只有那些没法进翰林院的进士,才需要外调为官,从地方官熬起。 但如果唐泛很在意这些,当初他也就不会答应潘宾的请求,来到顺天府当推官了。 有些事,总还是要有人来做,没有接触过实务,怎能了解这个国家,将来又谈何治理国家? 大明建立之初,朝中重臣大半都出自国子监,而非科举,那才真正个个都是做实事的人才,只不过随着科举制度逐渐成熟,国子监逐渐没落,这才有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 所以不管别人如何替他可惜,唐泛也只是置之一笑,照样每天两点一线,上班下班。 但唐大人有个烦恼。 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要给他做媒,最近尤甚。 唐泛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只要他自己脑筋不犯抽,就算将来做不成宰辅,这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后当个三品侍郎总是没问题的,从私生活上来说,虽说他没车没房,但外表出色,父母双亡,如果嫁给他,以后就不必担心婆媳问题引发内宅不和,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郎君和好女婿。 虽说明朝不兴榜下捉婿,但以唐泛如此优秀的综合条件,打从三年前他中了进士的那天起,就有无数媒婆上门做媒,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翰林清贵,勋臣世家。 后来唐泛正式成为丘濬的关门弟子,丘濬意欲将小女儿许配给他,成就一段佳话,唐泛也答应下来了,还特意请来已经嫁往外地的亲姐过来帮忙操持,可惜丘家千金没有福气,及笄之后没几天就急病死了,当时两家才刚订亲没多久,媒人们当然也不好表现得太急切,立马就上门去给唐大人找下一家,结果这事就此耽搁下来。 不过最近兴许是家中有适龄待嫁的女儿日益增多,又或者是武侯府命案令唐泛小有名气,让大家再一次想起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的缘故,柳叶胡同这边又不时有冰人上门做媒,唐大人不胜其扰,只好尽量往外跑,幸好他白天要去衙门点卯,白天也没多少时间留在家里,这才避免了被聚众骚扰的可能性。 但是避得了外人,避不了邻居,这一日唐泛从衙门回家,就瞧见隔壁李家的人等在他的门口,那人却不是常见的阿夏,而是在李家的管家,老李。 老李看见他,笑呵呵地迎上来,作揖行礼:“唐大人,您可回来了,让我好等!” 唐泛:“喔?有事?” 老李忙道:“是是,我家主母想要择日过来拜访大人,不知大人何日有空?” 唐泛笑了:“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若是李家太太真有事,我过去也可。” 老李赔笑:“大人愿意移步,自然欢迎得很,还请与小的进来。” 老李将他迎入李家厅堂,又让人奉上茶水,请他稍候片刻,便跑去禀报主人。 少顷,李家太太张氏在两名婢女的跟随下走了进来。 按理说,唐泛是官,他们是民,自然是该李家太太向他行礼,不过唐泛租借了李家的院子,彼此还是租户与东家的关系,平时也比较熟,倒不必讲究太多,寒暄几句,便各自落座。 张氏笑道:“本该白日里过去拜访大人的,结果这么晚了还将大人请过来,老身真是过意不去!” 唐泛默默汗了一把,他白天都顾着躲那些媒婆去了,哪里会留在家里。 “李太太不必客气,不知叫我过来,有何贵干?” 张氏有些不好意思:“这事有些唐突,真要说起来还是老身孟浪了,说之前,还请唐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唐泛奇怪:“莫不是与房租有关?” 张氏失笑:“非也,唐大人误会了,如今的房租价格已是公道,老身随意加价岂不有失厚道,其实是喜事,我这不成器的阿夏,从小就养在我身旁,如同女儿一般。我也知道,以阿夏的身份,是断断不可能嫁与大人为妻的,可她又实在心慕大人风采,所以老身不惜腆着这张老脸来询问大人,不知您可愿将阿夏收下,令她侍奉左右?” 再看立于张氏身侧的阿夏,已是颊染桃红,又羞又赧。 唐泛:“……” 他最近是走了什么运了,怎么千躲万躲,还是躲不过这种事情? 见唐泛沉吟不语,张氏就问:“大人可有何为难之处?” 男人三妻四妾,自古如此,现在是要给唐泛做妾,又不是让他娶妻,不算辱没了他,反正有了阿夏,唐泛照样也可以继续坐拥别的女人,一个家世清白,主动送上门的婢妾,有多少男人会拒绝呢?对唐泛来说,这完全就是锦上添花,举手之劳。 但出乎张氏意料的是,他仍然拒绝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我暂时还未有这个念头,如今我年纪还轻,当以学问仕途为主,不想分心旁顾,还请李太太见谅。” 张氏呆了一呆:“唐大人当真不肯?” 唐泛摇摇头:“抱歉。” 人家明确说了不肯,那还能怎样,难不成硬塞么? 张氏看了阿夏一眼,只见后者已经没了先前的娇羞,面色苍白,眼含泪意,默默无语。 她暗暗叹了口气,笑道:“这种事情还得讲究你情我愿才好,唐大人既然不乐意,老身自然不再强求,唐大人不如在舍下用过饭再走如何?麟哥儿许久不见大人,也是想念得紧。” 唐泛起身笑道:“不了,我已在外头用过饭,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这就告辞。” 他走了之后,张氏对阿夏无奈道:“你也瞧见了,非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唐大人心意坚决,我也无能为力。” 阿夏拭泪道:“是婢子福薄,担不起太太的爱护,不过往后若是要去隔壁送东西的话,还请太太另找他人罢,我虽然身份卑微,可今番被唐大人拒绝之后,怎么都没有脸再登门了!” 张氏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这也是你们有缘无分,不必介怀,若是有机会,我会帮你们留意的,必要给你们找一户好婆家,你的眼光还要放低些才好,以李家的门第,将来把你放出去当小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 阿夏低声道:“婢子如今只想伺候太太左右。” 张氏知道她肯定不可能那么快就开怀,也就不再多劝,让她自己慢慢去想通。 但今晚与唐泛的一番对话,却令张氏自己心情不快起来。 用过晚饭,张氏督促勉力儿子好生读书,便让他回自己的小院去,阿春等人见她闷闷不乐,便问道:“太太因何事不开怀,可是与唐大人过来有关?” 张氏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这世间有男人喜欢左拥右抱,自然也就有男人坐怀不乱,像唐大人这样的男子,倒是少见!” 阿夏忍不住嘀咕道:“他恐怕是嫌弃婢子出身低罢!” 张氏笑道:“我看唐大人不似那样的人,恐怕是真心意不在此,听说前几年他与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订了亲,只是还没等成亲,女方就急病殁了,说不定他心中还念着那位姑娘,你也不需要因噎废食。” 阿春比阿夏长几岁,却知道主母方才的叹息和惆怅,只怕是正好想到自家的事情。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张氏道:“想我当初嫁入李家的时候,那人也曾对我说此生有发妻足矣,如今却连在外头也有了人……” 她又摇摇头:“这也怪我不能生养,能怪得谁去?” 原来这张氏嫁入李家数十载,却未能帮李家诞下一儿半女,久而久之,颜色老去,李漫自然要找别的女人来生养,连带如今养在家中,名义上是张氏儿子的李冲,其实也不是张氏的亲生儿子,而是李漫的一名侧室所生。 也难怪张氏会触景生情,发此感叹。 阿春连忙好一通劝,阿夏也暂且放下自己的心事,与阿春一起劝慰主母,劝了好一会儿,才将张氏劝去歇下了。 自从那天婉拒了张氏的好意之后,唐泛再看见阿夏,能避着走尽量就避着走,阿夏似乎也有这个想法,来唐家送点心的人也换成阿冬。 阿冬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蛋圆滚滚的,很是喜气,说话很有意思,唐泛跟她多聊几句也是乐意的,毕竟他又不是情圣,实在没有兴趣跟一个暗恋自己的人周旋。 送了几回点心之后,阿冬跟唐泛混得很熟了,她也是个吃货,经常送一篮子点心过来,唐泛拿出来分享,她也不客气,三下两下,吭哧吭哧就吃掉大半。 但今日唐泛回来,就瞧见阿冬小姑娘托腮坐在自家院子门口,盯着自己身前的点心,却没有平时那副馋样,显得愁眉苦脸。 第20章 唐泛走了过去:“阿冬,你怎么了,进来说话罢。” 阿冬一张小脸全部皱了起来:“唐大人,这是太太让我送来的荸荠糕和豆腐卷。” 荸荠糕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四方形,半透明的糕点里头嵌着一粒粒荸荠。 豆腐卷则是薄薄的鸡蛋皮里头包着蒸熟的糯米香菇和豆腐丁,再用猪油煎过一遍,外边焦黄,里面软糯喷香,令人看着十分有食欲。 唐泛看了一眼,篮子装得满满的,不由调侃道:“今日你怎么不偷吃了?” 阿冬唉声叹气,大义凛然地表示自己也不是只会偷吃的:“再过两日我恐怕就没法过来给您送点心了。” 其实唐大人虽然是个吃货,但他生性随遇而安,并不会对生活质量太过苛求,有则最好,无也没所谓,所以听了阿冬的话,他只笑道:“怎么,你犯了错,要被禁足了?” 阿冬摇头:“不是,不是,听说是老爷要带着他在外面新纳的小妾回来,太太很不高兴,而且阿春姐姐说,到时候老爷回来,家里就不是太太做主了,我们要出来也不是很方便。” 唐泛很奇怪:“就算你家老爷回来,她不也还是一家主母吗,怎会连送点心这种小事都没法做主?” 阿冬托着下巴:“我也是听阿春姐姐说的,她让我不要随便往外说,您听了之后也不能告诉别人喔!” 唐泛拈起一块荸荠糕放入口中,心说李家厨子果然水平一流,一面逗她:“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怕我会忍不住说出去的。” 古人早熟,小姑娘正处于八卦活跃年龄,巴不得有一个人一起分享,怎么可能会不说,见唐泛拒绝,她将小脸皱得紧紧的:“那,那您不要跟我认识的人说,别人就不会知道是我说的了!” 唐泛扑哧一笑:“好罢好罢,你要说就快说。” 阿冬道:“我听阿春姐姐说,太太嫁到李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所出,就连麟少爷也是老爷的妾室生的,因为这件事,老爷还总威胁说要休了太太,只是因为太太娘家有远亲当官,所以老爷一直有顾忌,这次老爷要带回来的小妾,听说已经有身孕了,所以太太这段时间都很不开心,连我们做事都要低调几分,阿春姐姐让我今天之后就先不要过来送东西了,免得被老爷碰见,生了误会,到时候也冲撞了您。” 唐泛讶异:“就算如此,但你家主母在李家当家这么多年,你家老爷远行经商,她又为李家操持家务,你家老爷怎么可能对待她如同婢仆一般打发,想休就休?” 而且就他见到的李家太太,也不像那种没有主见,任人欺凌的人。 阿冬毕竟还是个小姑娘,闻言有点茫然,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春姐姐说,很久以前太太娘家那边出了点事,需要一大笔钱,别人都帮不了忙,只有我们家老爷将积蓄拿了出来帮助太太娘家,后来因为这件事,家里变得很穷,老爷没法继续读书当官,所以太太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了老爷。” 照理说,下人是不能嚼主人家的舌根,还将这种内宅私事到处去说,不过一来阿冬还小,又把唐泛当成自己人,二来最近她也是因为觉得李家的气氛很压抑,才禁不住向唐泛偷偷吐槽。 唐泛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之前他看那李漫又是纳妾又是打算休妻的,难免会想起郑诚和郑孙氏的事情来,但现在看来,李漫当年能够为了帮妻子娘家而散尽家财,也算十分仗义的了。 有前因必有后果,假如阿冬说的是真的,同为男人,唐泛不难理解李漫的心理:科举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比命还重要,当年夫妻情深的时候,他能够为了妻子娘家而拿出大笔家财,结果因为生计问题不得不放弃读书,改行经商,但随着时间的转移,夫妻感情慢慢变淡,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没有继续读书参加科举的决定是多么错误,商人再有钱,毕竟社会地位还是不如读书人那么清高,所以李漫心里后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一味付出,不求回报。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李家的家事,跟唐泛没什么关系,唐大人也就是听一耳朵八卦,顺便脑补一下李漫的心路历程,对阿冬这种小姑娘,他当然也不会发表什么议论,反而道:“阿冬,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不可到外头去乱说,不然被你家老爷太太发现了,可有你的苦头吃了。” 阿冬点头如小鸡啄米:“除了您,我谁也不说!” 唐泛又拿了一块荸荠糕放入嘴里,点点头:“这就对了。” 他素来没什么架子,就连阿冬这种小姑娘相处几天之后,私底下也能如此随意了。 阿冬这才意识到他嘴巴一直没停过,把篮子拽过来一看,傻眼了。 里面的荸荠糕竟然都被扫光了! 可是她明明看着唐大人吃东西的速度很慢啊! 注意到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模样,唐大人斯斯文文地笑了一下:“今儿个从衙门回来晚,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阿冬很小大人地教训他道:“大人,您这样不行的,糕点毕竟不能填饱肚子当正食,您应该吃点粥啊饭啊之类的!” 唐泛无辜道:“可是家里很少开火,我也只会煮点小米粥,若是天天喝粥,只怕在衙门里就能饿晕了。” 阿冬表示很同情,挽起袖子当仁不让:“那您家里头灶房还有吃的么,我去给您做点罢!” 说罢也不等唐泛阻止,蹬蹬瞪就往灶房里跑去。 阿冬年纪虽然小,但她自小就被卖入李家当奴婢,虽然李家太太不会苛待下人,但该干的活儿阿冬依然是会的,别的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烧火做饭那是基本功。 不到半个时辰,一碗香喷喷的葱花蛋炒饭就出炉了。 饭是现蒸现炒的,两个鸡蛋是她在唐家灶房搜刮的,葱花还是上回唐泛在街头买的,有些焉了,不过勉强还能用。 从这一点看,阿冬绝对是个合格的小厨娘。 唐泛毕竟是个男人,刚才那点荸荠糕当然没能吃饱,眼看这一碗蛋炒饭摆在眼前,他眨眨眼,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阿冬,你真是易牙再世啊!” 阿冬茫然:“易牙是什么,能吃的吗?” 唐泛:“……这不重要,不过你在这边耽搁太久了,应该回去了罢,不然你家主母该找你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跟阿冬这个小姑娘的,起码相处起来比阿夏轻松多了。 每天在衙门里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入目要么是夺产案,要么就是杀人伤人案,看多了容易心理阴暗,一回到家能够这么个人聊天,其实也是放松心情的一种方式,不过阿冬终究不是唐泛的下人,不可能总待在这里。 阿冬吐了吐舌头:“没关系的,反正我还小,回去也没事干,阿春姐姐她们都很疼我,不过我还是回去好了,免得被阿春姐姐说!” 送走蹦蹦跳跳的阿冬,唐泛尝了尝那碗蛋炒饭,发现味道确实还真的挺不错的,起码比他自己做出来的好吃多了。 唐家没落之后,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姐姐嫁得风风光光,唐泛将家中仅剩的两个婢仆都打发到了姐姐的夫家,他身边也就无人可用了,而且由于一个人住,起居比较简单,唐泛一直都是隔段时间雇短工过来打扫屋子,有空的时候就自己动手,吃饭的时候则大多数在外头解决。唐大人虽然爱好吃食,可他唯一会做的,也就是淡而无味的白粥了,实在令人不得不掬一把同情泪。 不过现在,为了自己回家就能够有热乎乎的饭菜吃,他开始很认真地在考虑买一个会做饭的下人回来当厨娘了。 咱不求有李家厨子的手艺,不过最起码,也要达到阿冬那种水平吧? 那头阿冬拎着篮子哼着小曲回到李家,刚踏进小院,就迎面撞上从主母房里出来的阿春,后者瞪了阿冬一眼,阿冬心虚地吐吐舌头,讨好地朝阿春笑了笑:“阿春姐姐,你吃饭了没有,我去厨下看看,给你端一些过来?” 阿春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又跑到唐大人那儿去偷懒了罢?唐大人贵人事忙,没空招呼你这小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了点心过去都会偷吃,唐大人人好不和你计较,你别蹬鼻子上脸,这阵子太太心情不好,我们当下人的也要警醒些!” “是是,我知道了!”阿冬知道她素来嘴硬心软,只管连声答应,看了看她手上端的饭菜,都没动过几筷子:“太太又不肯用饭了?不过今日不是阿夏姐姐当值么,怎么是你去送饭呢?” 阿春叹了口气,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阿夏自从上回被唐大人拒绝之后,也难过得很,做事丢三落四的,我怕她冲撞了太太,所以帮她分担了一些。至于太太的事情,咱们这些当下人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你这阵子就别去唐大人那儿了,老爷就快带着人回来了,到时候肯定需要腾出一个新院子的,你做事机灵,多去帮忙收拾!” 阿冬自然一口应了下来,又道:“阿春姐姐,那你先去用饭罢,这里我来守着就好。” 阿春道:“里头还有碗碟没收完呢!” 阿冬推着她往外走:“我去收,我去收!” 阿春拿她没办法,只得先端着东西去厨房那边。 她前脚刚走,阿夏就回来了。 阿冬咦了一声:“阿夏姐姐,你脸色难看得很,身子不舒服么?” 自从唐泛拒绝阿夏作妾的提议之后,她一直恹恹不振,不过今天的脸色比昨日还要更苍白一些。 阿夏强笑:“没什么,就是小日子来了,肚子有些不舒服。” 阿冬眨眨眼,她还没有大到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过平日里耳濡目染,自然也听懂了:“那你去休息罢,这里我来就好了。” “没关系,”阿夏摸摸她的脑袋,“阿春呢?” 阿冬:“阿春姐姐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让她先去吃饭了。” 阿夏:“那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阿冬:“阿春姐姐说太太没吃几口,里头还有一些碗碟没收,我正准备去收呢!” 阿夏:“那我进去收罢,待会儿你帮我拿到厨房去可好?” 阿冬:“好啊!” 她看着阿夏走进去,心想女人来小日子的时候果然很难受呢,阿夏姐姐连走路都别别扭扭的,肯定很疼,又想着再过几年自己也要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不由打了个寒噤。 第21章 过了好一会儿,阿夏出来了,手里捧着碗碟,交给阿冬。 阿冬接过手,利落地往灶房的方向走去。 那头阿春刚刚用完饭,从灶房出来,看见阿冬过来,忙道:“你怎的也过来了,碗碟可以先收出来放一旁,太太身边没人,万一她有事要吩咐怎么办?” 阿冬笑嘻嘻:“阿春姐姐别担心,阿夏姐姐已经回来了,她在太太那里守着呢!” 阿春蹙眉:“阿夏不是说身体不舒服么,我还让她这两天去看病抓药了。” 阿冬道:“对呀,阿夏姐姐说她小日子来了,我看她走路似乎确实很难受呢!” 阿春讶异:“她小日子来了?我怎么没瞧见她的骑马布,莫非是今日刚来……” 话刚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对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很不妥当,连忙住嘴。 “好了阿冬,你去歇息罢,太太那边我和阿夏在就行了。” 阿春回到张氏的院子时,便见阿夏正好从里面出来,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阿夏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便迎上去:“阿夏,你今日去看大夫了么?” 阿夏笑了笑:“去了,不过大夫那边人太多,我又怕这边太太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等不及就先回来了。” 阿春嗔怪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让你去歇息的,又跑出来干活,行了,快回去躺下罢,太太这边我来就好!” 阿夏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太太刚歇下。” 阿春点点头,面有忧色:“太太还是心情不好吗?” 阿夏叹气:“是啊,我劝了她几句,让她早点休息,她说有点头疼,让我们今晚没事都不要进去打扰她。” 阿春:“太太睡在里屋,我歇在外间,不妨事罢?” 阿夏:“里屋和外间只隔了一扇门,太太让我们出去,应该是不想我们半夜在外间翻身的时候吵醒她罢?你也知道太太头疼起来就很浅眠的。” 阿春:“说得也是,那我就在外头将就一宿罢。” 阿夏:“我陪你。” 阿春推了她一把:“不用,你快去歇息,你看你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 阿夏道:“今日本来就该我当值的,怎么能抛下你去休息,我陪着你罢。” 阿春:“阿冬方才不是说你小日子来了么?” 阿夏:“是啊,今天刚来的,不过现在好多了,只要坐着就不难受。” 阿春拿她没办法,两人便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坐下,好在此时是盛夏时节,天气闷热,抬头便是星空,在院子里反倒是纳凉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下半夜,她们都有些困倦起来,手臂撑着下巴,在那里打瞌睡。 阿春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我进去瞧瞧太太睡得如何,门窗有没有关紧,免得着凉了。” 阿夏也跟着站起来:“我去罢!” 阿春:“行了,不用了,去关窗也需要两个人么,你坐着罢!” 就在这个时候,屋内传来一声闷响。 阿春和阿夏对望一眼,两人走上前,阿春敲了敲房门,轻声问询:“太太?” 见里头没有回答,阿春便直接推开门走进去。 里屋的门还关着,外间屏风后头却影影绰绰,仿佛有什么在动。 阿春心头咯噔一下,慢慢地走过去,一边探询地问:“太太?” 等她绕到屏风后头,才发现原来是外头窗户没有关进,而外面的树枝在微风吹拂下婆娑起舞,树影子映在屏风上,连同挂在屏风后面衣架上的衣服,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阿春松了口气,又特意探头往外看了一下。 外面连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此时明月在上,将一草一木照得清清楚楚,树枝轻轻摇曳摩擦,树丛里还传出一两声微弱的猫叫。 阿春摇摇头,将门窗关好。 阿春从屏风那头绕出来,便瞧见阿夏轻手轻脚地从里屋走出来。 “太太还睡着呢?”她悄声问阿夏。 阿夏点点头:“好像睡得沉,刚才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没能吵醒她。” 阿春:“那我们还是出去罢,太太这几日难得睡得好些,不要吵醒她了。” 两人退出屋子,阿夏问:“方才是什么声音?” 阿春:“兴许是野猫调皮,往上窜的时候撞到了窗棱,先前也是有过的。” 被这通动静一闹,两人倒也精神了,索性坐在那里聊天,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阿春道:“往常这个时候太太就该起来了,你先去打水,我去看看太太醒了没有。” 阿夏应下了,阿春则往张氏的屋子走去。 这本事她们寻常做惯了的,没有什么可描绘的新奇之处,阿春走进屋子,敲了敲里屋的门:“太太,卯时了,可要起来?” 里面静悄悄的,无人作答。 张氏本来就是浅眠的人,外头一点动静就能将她吵醒,就算昨夜睡得好,总不可能外头这样喊了还没动静,难不成是生病了? 阿春心里诧异,等不及张氏应声,直接就推开门。 结果这一推,却让她看见此生最为惊怖的一幕! 横梁上垂下一圈绳子,而张氏就挂在绳子上面,身体晃晃悠悠,从阿春这个角度抬头看,正可看见张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直愣愣地瞅着她。 “啊————!!!!!!” 李家出了这样的事情,那真是跟天塌下来没什么两样。 只因李家男主人长期在外经商,这京城祖宅就是张氏在守着,她身为当家主母,既要主持家务,又要照顾这一家老老小小的起居,因为张氏不能生养,李漫后来又娶了两房小妾,这其中就有李家独子李麟的母亲。 李漫中年得子,对李麟自然十分宠爱,不单是他,张氏也将李麟当作自己亲生儿子一般,李麟从小就在张氏身边长大,对她也十分敬重,张氏非但没有隐瞒他的身世,对他的生母也同样照料,李漫那两房妾室也是老实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是以男主人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李家因为有张氏在,多年来倒也稳稳当当,太平无事。 此时张氏一死,李家没了主心骨,李漫又还没回来,全家上下嚎啕一片,完全乱作一团。 张氏连日来因为李漫即将把妾室带回来的消息的心情不快,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自杀,好像也是很合理的,但谁让李家隔壁就住着唐泛呢,出了这种事,李漫不在,李家人第一个就想起唐泛了,急急忙忙遣了管家老李到顺天府来找唐泛,求他作主。 照理说,唐泛是不该管这个事的,因为顺天府辖下还有几个县,李家那一片正是该由宛平县来管,出了这种事情,如果李家人怀疑是他杀而非自杀,想要告官的话,首先要去找宛平县令,如果唐泛管了,那叫越俎代庖,是官场大忌,宛平县肯定会很不爽。 所以唐泛吃惊归吃惊,也只是安慰了老李一顿,答应先跟他去李家看看,如果是自杀,就不用惊动官府了,如果怀疑是他杀,再去宛平县告官。 唐泛跟着老李回到李家的时候,就瞧见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厅堂里黯然神伤,旁边还站着一个美貌妇人,李麟则站在那里垂泪哭泣,阿春与阿夏则跪在堂中。 老李啊了一声,大喜过望,急急忙忙上前:“老爷,老爷,您可回来了啊!” “老李,你去哪里了!”李漫满脸悲痛,泪光闪闪,他虽然纳妾,可对糟糠之妻终究还是有感情的,他的视线落在老李旁边的唐泛身上。“这位是?” 老李忙道:“老爷,这位是顺天府的唐大人,因为家中忽然遭遇此等变故,老爷您又不再,小的就自作主张跑去请了唐大人过来看看!” 李漫起身见礼:“原来是唐大人,小人失礼!不知唐大人与我家……?” 唐泛租住隔壁院子时,李漫已经外出了,根本不曾见过唐泛,也难怪会有此疑惑。 老李解释道:“隔壁的院子是唐大人租下了,他还帮过李家几回,对咱们有恩惠,老爷您不在,小的又六神无主,出了这种事,头一个就想起去找唐大人了!” 李漫点点头,拱手道:“原来如此,我代李家先谢过唐大人!” 唐泛道:“不必客气,不过李家太太好端端的,为何会上吊自杀?” 此话一出,不单是老李,连阿春等人也不作声,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李漫方道:“老李,唐大人在问你的话,你怎的不回答?” 老李唉声叹气:“回老爷的话,这事儿,小的一贯是在外院,昨日并未见过太太,不好胡说,还是让阿春她们说罢!” 李漫就道:“阿春,阿夏,你们说!” 阿春满脸的惊魂不定,她是最先发现张氏尸身的人,那具吊在横梁上晃悠的尸体给人的冲击力太大了,她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李漫只好让阿夏开口,阿夏看了李漫和他身旁的妇人一眼,怯生生道:“前几日太太听说老爷要从外边带人回来,又因自己多年未有所出,心情就有些低落,我们也劝慰了,后来,就是昨夜,太太说要休息,不让我们进去,我与阿春二人就守在外头,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进去叫太太起来,谁知道阿春刚进去,就瞧见太太……” 李漫闻言,顿足痛惜道:“我与她夫妻一场,情分深厚,何尝埋怨过她!她怎会如此想不开!” 那美貌妇人哀声道:“我跟着老爷回来,便是要拜见太太的,太太何故疑我至此,竟连一面都不让见!” 唐泛摇摇头,这种内宅私事,妇人心思,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他也不方便插手,不过本着邻居情分,仍是道:“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带我去看一看你们太太,也好确定她是否真的自杀。” 李漫拱手:“多谢唐大人的好意,但拙荆毕竟是女眷,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死者为大,再上下检查未免有失体面,如今我家中遭逢大变,实在不方便招待唐大人,不如等小人先将拙荆丧事料理完,再上门致谢,唐大人看如何?” 唐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我一定要看呢?” 李漫愕然:“唐大人身为朝廷官员,怎可枉顾朝廷法度与家属意愿?死者为大,小人不希望拙荆受到惊扰,死后还不得安宁,难道这也不成?” 唐泛道:“可以,不过李家太太既然有可能是自杀,也有可能是他杀,我自然也有权查看尸体。” 李漫沉下脸色:“据我所知,即使官府查探,也该是宛平县派人来查,唐大人虽然隶属顺天府,可终究错了一层,这不合法度罢?” 李家祖上为官,李漫从前又曾是读书人,如今又四处行商,交游广阔,自然不似一般百姓那样好愚弄,况且他说的确实也没错。 唐泛没有办法,只能道:“那我到你们太太生前的房中走一圈总可以罢?” 第22章 话说到这份上,李漫当然也不能得罪唐泛过甚,只好亲自带着他到张氏生前的居所,让唐泛进去检查。 张氏的尸身已经被移到偏厅,此处等于是案发现场,不过张氏的尸体既然已经被移走,那么现场就等于被破坏过了,很难第一眼就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阿春跟在后面,将自己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向唐泛复述了一遍,唐泛听得她说到关窗那段时,便先到屏风后面,打开窗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才走向里屋。 张氏悬梁的那根绳子倒还系在横梁上,估计大家将张氏的尸体抱下来之后,也顾不上去把绳子解下来,旁边供张氏上吊的凳子也被踹翻在地上。 阿春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眼看着唐泛在凌乱的床榻上翻找查看一阵,又掀起从**垂下的床单,弯腰探看了片刻,又伸手去摸索。 等唐泛再次直起身体的时候,他手上多了一枚玉石耳坠,玉石被雕成莲花形状,下面还垂着银色流苏,十分精巧。 “你可认得此物?”唐泛问。 阿春点点头:“正是太太的东西。” 唐泛问:“这是我在枕头下找到的。” 阿春啊了一声:“想必是太太睡觉前忘了摘下来,不小心落在**了罢?” 唐泛又问:“那怎么只有一只,另外一只呢?” 阿春不确定:“兴许也在**罢?” 唐泛点点头,将耳坠递给她:“那你先收好罢。” 李漫站在屋外,见唐泛出来,便问:“大人可有何收获?” 唐泛摇摇头:“并无收获,也许令正果真是自缢而死。” 李漫叹了口气,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老实说,我倒希望她是为人所害,这样怎么也能将真凶找出来,告慰她在天之灵。” 唐泛道:“你能这么想,张氏心中定然安慰,想必也不会计较你从外边带妾室回来之事了。” 李漫被说得有些羞窘,随即又有点恼怒,就算唐泛是朝廷命官,但纳妾是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对方来说三道四了? 唐泛也懒得照顾李漫的心情,离开李家之后,直接就前往宛平县,找到宛平县令,将事情说了一下,让他们派人过去查看张氏的尸体。 虽然李家不想告官,他却仍然想让宛平县的人去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平时李家太太对他也不错,如果她真的含冤而死,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官大一级压死人,唐泛虽然只是从六品,但他怎么说也是顺天府的人,顺天府直接管着宛平县,宛平县令听了他的话之后也不敢怠慢,当即就派了县丞与主簿过去。 唐泛则离开宛平县衙之后,先回了顺天府。 他刚踏进府衙大门,就看到自己的杜疆匆匆迎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府台大人正到处找您呢!” 唐泛问:“你可知是何事?” 杜疆道:“属下不知,不过看府台大人好像挺急的。” 唐泛笑道:“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去忙罢。” 潘宾正负着手在偏厅走来走去,一见唐泛进来要拱手见礼,迫不及待地挥挥手:“行了,别讲这些虚礼了,你看看这张帖子!” 他递来的这张帖子红纸黑字,上面还洒碎金,看上去颇为精致。 唐泛接过一看,面色古怪起来:“汪厂公请你吃饭?” “是啊!”潘宾愁眉苦脸,“我又没有惹上他,好端端的,怎么要请我吃饭呢?” 唐泛见他整个人焦躁不安,便安抚道:“大人勿急,可知汪厂公所请为何?请了几个人?” 潘宾很郁闷:“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自从上回武安侯府案之后,汪直现在是越发骄横了,说一别人就不敢说二,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肯定宴无好宴,也不知道顺天府又摊上了什么麻烦事!” 汪直是个宦官,首先,宦官跟文官就是天然的对立阶级,利益永远不可能一致,除非互相勾结,但那样一来,文官本人就要做好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心理准备。 潘宾不是清官,但也绝对不想当权奸,他只想当个平步青云的太平官。不过世上没有这么美的事情,人在官场,难免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跟文官打交道,大家都是同行,可以用文官的规则来玩,但跟宦官打交道,文官那一套就行不通了,潘宾搞不明白汪直的目的,既不想和他搅和到一块去,又不想得罪汪直,所以纠结得很。 唐泛很理解他这种心情,所以表示深切的同情。 但潘宾不需要同情,他对唐泛道:“你不是和锦衣卫的人很熟络吗,也许他们那边知道什么情况呢,不如去问问!” 唐泛有点无语:“大人,西厂也是特务机构,情报防范未必比锦衣卫疏松,去问了只怕也没什么用罢?” 潘宾道:“有用没用暂且不论,你去问问,说不定他们那边会有什么消息呢!” 唐泛知道,不管自己现在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只好道:“承蒙大人错爱,下官先去打听打听,不过未必能够打听出什么,还请大人见谅!” 潘宾这才高兴起来:“这才是本官的好师弟,叫什么大人,太见外了!” 唐泛唯有苦笑,对这位潘师兄大人很是没辙。 自从上次武安侯府案之后,唐泛跟隋州确实有了几分交情,不过北镇抚司比起顺天府来,只会更忙,不会更闲,只因锦衣卫不仅身负皇命检查百官,同时还要查大案要案,负责御前仪仗,甚至就连民间那些私自自宫想要以此进宫博取富贵的人,也都是锦衣卫抓了之后一个个发配原籍的。 实际上很多顺天府该干的活儿,锦衣卫同样在干,不该顺天府干的活儿,锦衣卫也照样在干,所以作为北镇抚司里的小头目,隋总旗的忙碌程度一点也不比唐大人低。 不过唐泛去北镇抚司的时候,依旧得到了一点特殊待遇,隋州的副手薛冰亲自迎了出来,这个平日里也鲜少言笑的汉子对唐泛倒是挺热情的,只不过他说出来的消息就有点令人失望了:“润青兄来得不巧,百户大人如今正在外头办差,估计要过几天才回来。” 唐泛啊了一声:“广川兄升官了?这真是可喜可贺啊!” 总旗上头还有试百户,也就相当于副百户,然后才到百户,隋州却跳过试百户这个职位,直接当到百户,一来肯定是因为在武安侯府命案里表现出色,二来他毕竟跟一般锦衣卫不同,一个有背景又有能力的人,不管在哪里,升迁肯定会容易许多。 所以隋州的升职,虽然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又会发现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朋友,唐泛自然是替他高兴的,旁的不说,有一个百户朋友在北镇抚司里,以后要办什么事情也会方便三分。 薛冰嘿嘿一笑:“可不是,大哥觉得没什么,我们也还没来得及宴请帮他庆贺一下,他就被派外差了,到时候我们预备在仙客楼摆酒,润青兄可要一起来?” 唐泛笑道:“这等喜事,自然是要去的,不如让我来做东如何?说起来上回武安侯府案,多亏广川兄和你帮忙,我还未好好谢谢你们呢!” 薛冰道:“润青兄是个豪爽人,不过不必了,这回是北镇抚司几个弟兄出钱宴请大哥的,你到时候来就好了!” 唐泛自然答应下来,又道:“老薛,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薛冰:“但说无妨。” 唐泛道:“你可知道西厂汪厂公那边,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 薛冰想了想:“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唐泛苦笑:“汪厂公忽然请我家府台吃饭,不知有何用意,我家府台大人心中不安,所以我过来叨扰一下你,希望能得到一点头绪,也免得府台大人去赴宴时不明就里,得罪了汪厂公。” 汪直的凶名京城皆知,不单顺天府怵他,锦衣卫也怵,薛冰一脸同情:“我没听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潘大人几时去赴宴?” 唐泛道:“两日后。” 薛冰点点头:“那还有时间,如果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唐泛感激道:“那实在是多谢你了!” 薛冰:“润青兄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换作是大哥在,肯定也会帮这个忙的,至少我可从未听他开口夸奖过什么人,你润青兄是头一份,就冲着这点,我怎么都要帮啊!” 唐泛奇道:“他夸我什么?” 薛冰哈哈笑:“说你不废话,会做事。” 唐泛苦笑,这还真像隋州夸人的风格! 又寒暄了两句,唐泛辞别薛冰,离开北镇抚司,回顺天府。 潘宾听说锦衣卫愿意帮他打听,也很满意,不像之前那样愁容满面了,唐泛解决了他那边的事情,前脚刚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就听见衙役来报,说宛平县那边派人去李家的事情有结果了,张氏死因可疑,只怕不是自杀,而是被人勒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23章 上吊和被勒死的尸体是不一样的,后者的脖子后面会出现交叉的绳勒痕迹,而且但凡是被勒死的人,死前肯定会有过剧烈挣扎,就算脖子上没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身上肯定也会有其它挣扎撞伤的淤痕,这点早在北宋的《洗冤集录》里就说得明明白白了。 以一个普通仵作的水平,要辨别是自杀还是勒死不难,熟读《洗冤录》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结果,唐泛并不是很意外,因为在他看来,李家太太张氏是个和善人,性格无害,这种性格的人一般忍耐顺从,将世俗礼教视如常事,并且下意识去遵守。在将那个美貌妇人带回来之前,李漫就已经有两个妾室了,也没见张氏对她们怎么样,她就算愤怒伤心,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跑去上吊自杀。 换了性情激烈极端一点的,倒是有可能,又或者像郑孙氏那种,直接对丈夫下手。 所以张氏自杀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 既然不是自杀,那么就要找寻凶手,这件事也再由不得李家人自己作主了。 唐泛就住在李家隔壁,于情于理都要过去看看。 不过这次他没有像早上那样孤身过去,而是点了衙门里老王等几个衙役,连同检校杜疆,与自己一道前往。 张氏的尸身就停放在李家厅堂正中,宛平县的县丞和主簿俱在,旁边还有县里的仵作。 宛平县直属顺天府,他们也是认识唐泛的,见唐泛过来,便都齐齐迎上来见礼。 唐泛问:“二位不必多礼,事情进展如何?” 宛平县丞道:“李家人都说那天晚上没有看见可疑的人进入他们主母的房间,只有那两名婢女是在外头守夜的,如今我们已经将她们抓了起来,大人可要问问?” 唐泛道:“她们呢?” 宛平县丞让人将两人押过来,阿春与阿夏俱是柔弱女子,身后有人看着,也用不着捆绑,只是她们神色萎靡不振,比早上看到时还要差。 宛平县丞将自己盘问的内容简单说了一下,其实同样的内容,唐泛早就问过一遍,此时听来也没什么新意。 李漫冷眼旁观半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愤然道:“唐大人这般逞官威,将我家弄得一团混乱,心中可是得意得很?既然查不出什么,何不让我等先为拙荆操办丧事,也好让她早日入土为安!” 宛平县丞喝道:“小民休得无礼,如今既然出了命案,就不再是你家的事情,张氏的尸身当由官府接管,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李漫冷笑:“内人惨遭横死,我亦悲痛万分,只是拦着不让办丧事又是怎么回事!诸位大人这是欺我李家无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为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一二故旧前辈,若是我因此告上去,只怕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宛平县丞和主簿都为一个商人敢威胁他们感到不满,但他们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说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毕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职最高,自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唐泛呵呵一笑:“不知你说的故旧前辈是哪位大人,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本官恰好也认识呢!” 李漫顿了顿,又软下语调相求:“大人,小人并非故意闹事,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尸身存放不易,内人帮我操持家务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查案是大人们的事,与小人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为安,免得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死者为大,这也是应有之义,几位大人想必也能体谅罢?” 未等唐泛应声,他又道:“小人有内情通禀,还请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着唐泛,后者点点头:“可以,带路罢。” 李漫将唐泛带到隔壁内室,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关于拙荆身死,其实别有隐情,此处有状纸呈上,请大人一阅!” 他双手呈上叠好的纸张。 唐泛接过来,却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开一看,层层叠叠的白纸中间,竟然夹着十数张汇通号的银票,有些一百两,有些五十两,这总数合起来起码也有两千两左右了。 要知道此时一两银子便可购买两石多的大米,两千两就相当于可以买四千多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书那样的正二品官员,每个月也就六十一石。 但有穷人就有富人,对于李漫这种还算成功的商人来说,两千两并不是无法负担的数字,之前冯清姿想要赎身,就得要五千两,欢意楼的老鸨并不是狮子大开口,对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两也是小意思。 不过相对于俸禄很低的朝廷命官,这两千多两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数目。 唐泛拿着银票,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要行贿?” “岂敢岂敢!”李漫忙拱手道,“我听老李说,李家多年来蒙唐大人照顾,在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唐泛掂了掂银票:“你是希望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荆的死,在下同样伤心欲绝,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拦,只是希望我们一家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若是几位大人三天两头地上门,不光丧事办不成,只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无心做事了!” 唐泛点点头,将银票纳入怀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说罢转身当先走了出去。 李漫见他收下银票,自然知道事情这是成了,不由大喜,连忙跟了上去。 却说唐泛二人回到厅堂,宛平县丞与主簿俱都迎了上来,询问他的意见:“大人,这案子查还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问:“查呀,为何不查?连凶手都有了,你们打算任凭真凶逍遥法外不成?” 宛平县丞与主簿二人皆大吃一惊:“真凶在何处?” 唐泛指着李漫道:“这不就是真凶吗?”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 他自己从顺天府带了人,倒也不劳烦宛平县丞他们动手,老王他们听得唐泛号令,当即就应诺一声,大步上前,将李漫双手往后一拽,绳子一绕牢牢捆了起来。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没想到唐泛说翻脸就翻脸,他又惊又怒,拼命挣扎起来。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罢,你连发妻都下得了手,怎么还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无妨,稍安勿躁,且由我为你一一道来。” 他转头问阿春:“那日我交给你的玉石耳坠可还在?” 阿春道:“在的,我将其放回太太的妆奁盒了。” 唐泛:“你去拿出来。” 阿春应是,起身去将整个妆奁盒捧过来:“唐大人,就在最后一个格子里。” 唐泛打开最后一格,果然发现里头的莲花玉石耳坠。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从怀中摸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耳坠。 阿春惊呼一声:“大人找到了另外一只?” 唐泛点点头,将那玉石耳坠举高:“这另外一枚坠子,是在你们太太房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唐泛问:“平日里,你等在你们太太的屋里,可曾追逐嬉戏?”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虽然心善,可毕竟主仆有别,规矩摆在那里,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问:“那你们太太平时睡觉时可会有手舞足蹈或者起来夜游的习惯。” 阿春回道:“那就更不曾了,太太睡相再好不过,有时候一整夜连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问你,先前你说,半夜时,你曾经进过屋子去关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问:“当时你进过里屋去吗?” 阿春道:“没有,当时我只在外头关窗,里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问阿夏:“那么你进里屋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异状?” 阿夏道:“没,没有,当时太太背对着我,身上盖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没有走近去看,生怕惊动了她。” 唐泛问:“你可曾往床底下看一眼?” 阿夏摇摇头:“**有床单盖着,一般只有在打扫的时候才会掀开去清扫床底。” 唐泛道:“一个女人在自己的闺房里睡觉,又是睡相极好,便是不小心将坠子遗落在枕头边,又如何会无端端掉到床底深处去?那就只有两个解释,你们太太这对耳环,并不是自己不小心遗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过程中,因为剧烈挣扎,以致坠子从耳朵上甩脱出来,掉到地上,又被凶手不小心踢到床底下去!” 阿春面色发白:“难道那凶手,当时就在床底下?” 唐泛:“不,你们进去关窗的时候,凶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当时只顾着往窗外远处看,却忘了瞧一瞧窗户下面的树丛?” 阿春道:“是,是,当时我就往花园里瞅了一眼,又听见猫叫,便以为是先前忘了关窗,导致野猫跑进来……” 李漫大喊起来:“我与拙荆夫妻数十载,鹣鲽情深,她贤良淑德,我为何要杀她?!你这庸官,就凭着这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就随口断定我是凶手,我定要上告刑部与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家无人!” 唐泛淡淡道:“你虽与张氏数十载夫妻,原本确实鹣鲽情深,只因时过境迁,由浓转淡,便开始后悔当年为她散尽家财,放弃科举前程,娶了这么一个不会生养的妻子,又有年轻美貌的妾室从旁怂恿,本想着将她休了,另娶新人。可是因为张氏娘家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张家结仇,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恶念顿生,直接先下手为强,将她杀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当然不是!你血口喷人!张氏死的时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赶回来,既然不在,如何杀人?” 唐泛冷冷看着他:“有胆子做,就不要没胆子承认,你还不知道吗,你右脚的鞋底已经暴露了你。” 他这一说,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连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头往下看。 老王弯下腰,直接将李漫右脚的鞋子脱了下来,递给唐泛。 唐泛将鞋子翻过来:“你说对了一点,你确实是从外地回来的,只不过不是今天才赶回来,应该提前了几天,为的就是制造不在场证据,借以躲过杀妻的嫌疑,但这双鞋子却出卖了你。” 没等李漫说话,他又道:“你生怕偷潜回家杀人时留下痕迹或脚印,特意事先将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可惜这样反而不对!千里迢迢赶路,鞋底本该肮脏不已,你的却为什么会干干净净呢?难道说你赶了那么多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家,却不急着回家,反倒先找个地方擦鞋子吗?!” 唐泛微微一哂:“还有,你跳窗逃跑时,不慎弄出声音,又担心阿春她们进去察看被发现,情急之下跳窗,结果鞋后跟在窗台的墙壁上狠狠摩擦了一下,我已去看过那道痕迹,跟你鞋子上这一处磨损,正好是一模一样的!” 他将鞋子往地上一扔,人往椅子上一坐,指着张氏的棺椁道:“说罢!当着你发妻的面,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她嫁与你数十载,就算不能生养,可也已经极尽贤淑之能事,不仅为你操持家务,也不禁你纳妾生子,对庶子视如己出,虽说世俗对女子约束甚多,可世间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竟要到了杀妻的地步?!你还是人吗!” 事到如今,抵赖也无用,李漫木然着脸,过了半晌,终于开口:“你以为我想吗?她嫁与我的时候,她十八,我二十,两人性情相投,举案齐眉,是旁人羡都羡不来的好姻缘。” “三十岁那年,她娘家遭难,需要一大笔银钱,她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却无一人能靠得上,当时我还在寒窗苦读,家中积蓄皆是祖产,为了帮她娘家度过难关,我咬咬牙变卖了家产,将钱给了她,我自己则不得不为此放弃了科举,将剩下的积蓄用作本钱,改为经商,这才令家境渐渐好转。” “此时,我二人已经成亲十载,却仍然膝下无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张氏才松口同意纳妾,如今李麟便是这么来的。我外出经商,时常需要与人交际应酬,张氏却目不识丁,没法跟着我出门,她看上去贤惠,实际上给我纳的那两门妾室,不是貌若无盐,就是和她一样不谙文字,唯独我现在的妾室陈氏,温柔贤惠不说,又长袖善舞,在我忙于经商之时,还能帮我与官商女眷交际应酬,近来有几笔大买卖,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蟹蟹豪气干云的土豪小萌物们,么么哒! 田非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619:41:07 allisonjenny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621:17:03 指尖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621:21:42 bigcak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621:57:01 梦中人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623:16:52 筏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623:27:14 dodo扔了一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4-10-0706:38:33 三千繁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712:21:45 三千繁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712:42:24 远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714:39:48 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719:05:33 新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719:53:50 深巷乌衣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11:14:54 罒w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16:45:35 乔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0-0817:29:49 第24章 他说到陈氏,众人便都望向之前跟着李漫一道过来的美貌妇人,唐泛见那妇人眉目精明,又听李漫说她对自己助益甚大,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是李漫被揭穿是凶手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保持低调,仿佛想将自己融入背景一般。 此时听得李漫这样说,陈氏盈盈跪了下来,抬袖拭泪:“妾何德何能,得相公这般厚爱,实在羞愧,你若是不在了,妾独活又有何用啊!” 她唱作俱佳,催人泪下,唐泛却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一眼。 李漫仿佛没有听到陈氏的话,他的心思都沉浸在回忆里了,顿了顿,便接着说下去:“我本来也没想过杀她的……很久之前,我便向张氏提出和离,又愿意贴补家产给她,可张氏并不愿意,后来我又提出将一半家财送与她,让她晚年无忧,可这样她仍旧不肯和离,说是让我不要忘了当初的誓言。如是几次,我实在没有法子!”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起来:“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又不能帮到我,比她貌美能干的女人比比皆是,当年为了她,我已经散尽家财,对她也算仁至义尽了,既然不能生儿育女,又何苦霸占着正妻的位置?我自然忍无可忍,不是我欠了她,而是她欠了我!是她欠了我!” 厅中一片静寂,所有人吃惊地望着李漫,尤其是李家的人。 李漫虽然很少归家,可他在人前,与妻子张氏向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对下人也并不苛刻,李家上下对他都很尊敬。 但谁也不知道,在李漫平和仁善的外表下面,竟然潜藏着这样一头野兽! 李家少爷李麟更是完全惊呆了,他望着父亲,喃喃道:“父亲,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唐泛冷声道:“你非是觉得她帮不到你,更不是因为她不能生养,而是在你心中,那三十年前的往事就一直耿耿于怀,你怨她娘家拖累了你,害你付出那么多!三十年前,你们还年轻,情到浓时,就觉得这些付出是可以接受的,可等到年纪一天天增大,你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看遍人心,知道士农工商,还是唯有读书人清贵,就渐渐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这种后悔一天天堆积,在你心中变成心魔,只要有外因稍稍撩拨,这心魔就会迫不及待出来为害!现在你说的所有理由,只不过是在为你犯下的错事寻找借口!” “你早年固然付出良多,可这么多年来,张氏为你操持家务,又帮你照顾儿子,就算欠了你,也早就还清了!你想休了她,她不肯又有什么错?她犯了七出里哪一条?你以为就算是和离,女子就不用遭遇白眼了吗?你贴补家财又如何,这么多年来,她对你的深情厚意,难道是银钱可以衡量的吗?” 李漫冷笑:“你不懂,你不懂!我祖上也曾是三品侍郎,何其风光,就因为我放弃科举,改投商道,便处处遭人白眼,李家有今日,是我费尽多少心血才重新赚回来的,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在家中安享富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当年若是我也能参加科举,今日只怕早就玉带缠腰了,你们这些芝麻小官,也要在我面前折腰的!” 饶是唐大人修养再好,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想太多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张氏娘家发生变故那年你刚好三十岁,就算你六岁启蒙好了,也就是说你整整读了二十四年的书,竟然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就算再给你二十四年,估计你也考不出个花样来。醒醒罢,就你这品行还想当我上官?我怕你有命当官,没命享福!” 李漫呵呵冷笑:“我自然知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永远就是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明明伸手拿钱,还非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虚伪透顶,令人作呕!” 唐泛没有急着让人将他押回去:“你提前回来杀妻,又不欲令人知道,必是要有人里应外合,帮你遣开那些下人。按理说,李家有内外宅之分,你若从前门进来,必是要经过外宅与内宅,又要瞒人耳目,麻烦之极,但如果从后门进来就省事多了,后门连着花园,花园前便是张氏的屋子,对方只需要帮你看着,并且以不要惊扰了太太休息为名,让人当夜不要在后花园处徘徊即可。这个人是谁?” 李漫没有回答,唐泛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从神色不一的李家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某人身上。 “阿夏。” 阿夏愕然抬首。 唐泛深深地注视她:“李家太太对你何止不薄,简直可以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阿夏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唐泛凌厉道:“当夜你原本身体不适,阿春已经说了要代你守夜,你却坚持不肯,还要带病与她一道守夜,此其一!” “其二,你们太太屋里有异响,你与阿春二人进屋查看,阿春没有进里屋,只有你进去了,然而你进去之后非但没有上前查看,反倒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而且还阻止了阿春进去,当时李家太太已经遇害,你生怕阿春进去之后发现异状,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说!” 李漫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尚且无可抵赖,更何况是阿夏这种没有经历过什么世面的女子,唐泛那个“说”字一出,她当即就崩溃了:“我没有!我没有!是老爷威胁我!我是被逼的!我没有杀太太!” 唐泛:“他威胁了你什么?” 阿夏捂着脸泣道:“那日我身体不适,出外看病抓药,结果就遇上了老爷,他将我诱骗到一处地方,然后,然后便对我……又跟我说,如今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不听从他的话,他就要回告诉太太,说我勾引他,让太太将我发卖了!他想让我下手杀太太,我不肯,他就让我帮他把风,帮他遣走李家的下人,说要亲自动手,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当日你为何不答应太太要下我,如果当时你将我要走了,后面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唐泛的嘴角平日里都是微微扬起,带着温暖的笑意,见者如沐春风,然而一旦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却别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人总喜欢为自己犯错寻找各种逼不得已的借口,你家太太平日对你如何,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仅仅因为李漫玷污了你的清白,你便帮着他行凶,你敢当着你家太太的面,说一声问心无愧么!” 阿夏痛哭失声:“太太,我对不住您,我对不住您!” 唐泛不再理她,转头对宛平县丞等人道:“这桩案子本该由宛平县受理,如今我越俎代庖,钱县丞不会怪我罢?” 宛平县丞忙道:“不会不会!大人断案如神,下官钦佩之极!” 唐泛:“那接下来就劳烦二位接手了。” 宛平县丞:“这是下官分内之职!” 唐泛:“老王,将李漫与阿夏交与钱县丞他们。” 老王应声,将阿夏押了起来,交由钱县丞带来的衙役。 唐泛又道:“钱县丞,这阿夏虽然有从犯之嫌,但毕竟未亲手参与杀人,又已经交代了罪行,一切审问当以国律为准,还请不要私下用刑才是。” 世俗眼光对女性格外苛刻,一旦女性身陷囹圄,大家便觉得这个女人失去了清白,那些狱卒衙役也可能趁机在狱中对她多有调戏猥亵,有鉴于此,明律对女性囚犯格外照顾,有时候连过堂也可以在家审问,但阿夏现在胁从杀人,罪证确凿,非关押不可,唐泛不希望让她在里头受了国法制裁之外的折辱,故而特别交代一声。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细心了。 阿夏停了哭声,怔怔地看着他,眉间凄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许是感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跟着唐泛,又也许是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鬼迷心窍受了李漫的要挟,就帮他做下这等错事。 然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唐泛转头看向李府管家:“老李,你过来。” “唐大人。”老李神色惨淡,他对李家忠心耿耿,却没想到自家老爷杀了太太,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不少。 唐泛从怀中掏出一叠白纸:“这里头有两千两银票,方才你们老爷叫我叫入内室,给了我这叠东西,想让我不再追查下去,这些银钱你拿着,回头好生照顾你们家少爷罢。” 老李接过,垂泪道:“多谢唐大人,您对我们李家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李漫漠然道:“拿着我李家的钱作人情,唐大人倒是好算计啊!” 唐泛笑眯眯:“你行贿不成便恼羞成怒了么,还是赶紧闭嘴罢,杀人者当诛,如今李家的钱也与你无关了,那都是你儿子的了。” 李漫被他气得满脸通红,两道怨恨的眼光几乎要在唐泛身上灼出洞来,阴声道:“我不会死的,你别高兴得太早!” 唐泛对宛平县丞道:“这般态度恶劣的嫌犯,在这里咆哮朝廷命官,似乎不妥罢?” 宛平县丞如梦初醒,连忙挥挥手,让人将李漫和阿夏押回去。 唐泛等人将要离开之际,老李叫住了他:“唐大人,家门不幸,如今老爷这样,太太又过世了,家中余下少爷一人,两位姨太太也是未曾主过事的,群龙无首,小的唐突,想求大人帮忙拿个章程。” 唐泛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麟一眼:“你们老爷或太太家中,若还有什么靠得住的远亲,可以请过来帮忙主持一下,如今你家少爷也算半大少年了,他往后总要挑起这个家的,凡事也可与他商量着去办。” 老李连连点头:“唐大人说得是!” 出了李府大人,唐泛叫住宛平县丞,似笑非笑:“此案并不复杂,以钱县丞的聪明才智,未必断不出来,却为何非要将我叫过来,难道别有原因?” 宛平县丞尴尬赔笑:“大人说笑了,要不是大人说破,下官都还不知道有这么多的内情呢,只怕会冤枉好人!” 实际上李漫贿赂过唐泛,自然也贿赂过宛平县丞和主簿他们,只不过因为这案子最开始是唐泛接手的,所以钱县丞他们就是想收,也怕唐泛会将他们捅出去,所以就把唐泛先请过来,看唐泛收不收,如果唐泛收下李漫的贿赂,决定将凶杀改为自杀,有他在头顶上顶着,钱县丞他们自然也就收得心安理得了。 唐泛明白这一点,却也没有去揭穿他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揭穿钱县丞的用心,只会让他恼羞成怒,除此之外别无用处。很多人不会因为你大义凛然地教育一通就幡然悔悟,反倒容易因此记恨你,当清官并不难,难的是当想做事的清官。 所以他仅仅是点到即止,让他们自己警醒。 隔天一大早,薛冰那头就派人过来,告诉唐泛,说并没有从汪厂公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也就是说,锦衣卫查不出汪直干嘛要请潘宾吃饭。 他将这个消息转告给潘宾,后者听了这个消息,果然愁眉苦脸。 唐泛安慰他:“师兄不必担心,武安侯府命案间接让汪直得了利,顺天府无心栽柳,说不定他是想表达感谢之意呢?” 潘宾:“你觉得可能吗?汪直连内阁阁老们都不放在眼里,哪里需要请我这种小人物吃饭,这样罢,要不明晚你与我一道过去,有什么事也好给我提个醒。” 唐泛:“这不好罢?他请的只有你,我不请而至,只怕会让他不高兴罢?” 潘宾摆摆手:“没事,到时候你不要以顺天府推官的身份,以我师弟的身份,就这么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三更奉上,本来设定好八点的,结果存稿的时候手一滑,直接发表了……只好顺便提前了,明天更新还是晚上8点哦! 1、阿夏这是典型无知导致的悲剧,而且这种人还真不少,明朝就有个案子,因为丈夫很吝啬,妻子偷偷瞒着他给娘家送东西,结果被家里的长工发现了,以此要挟那个妻子,要跟她ooxx,妻子懦弱,也就从了~ 2、万众瞩目的家属出差去了,很快就回来,不过唐大人才是主角,看他也挺有意思的,是吧?嘿嘿~ ———— 下面是说好的八卦聊天时间,明朝后宫2~ 说好继续聊聊明朝后宫的。 今天不说张氏了,说说另一位奇女子,孙氏,当当当! 孙氏是张氏的儿媳妇,也就是朱棣的孙媳妇。 孙氏的一生很传奇,百度有很详细的,不啰嗦,给不知道的朋友简单概括一下:小孙是某地小官的女儿,因为很漂亮,小时候就进宫了,跟后来的宣宗皇帝青梅竹马。她本来是被当作未来皇后来培养的,但是当时朱棣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忽然就决定换孙媳妇,于是中途就选了胡氏为太孙妃,而小孙则变成了嫔。 一切传奇故事要从宣宗登基之后开始,小孙当时是贵妃,她和胡皇后一样,都没有儿子,《明史》说她偷偷抱了宫人的儿子,假作自己的儿子,然后宣宗就很高兴,而胡皇后因为无子就被废了。 这完全是扯淡。 首先一个妃子忽然间就冒出一个儿子,朝夕相处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帝真要被瞒在鼓里,那这个皇帝就是白痴了,更何况当时的太后还是上次八过的人生赢家张太后呢,一个连国家大事都有决定权的太后,能不知道自己的孙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小孙抱养宫人的儿子这件事情,皇帝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参与了谋划,顺便搞定了老娘那边,让张太后也默许了这件事。 后来,宣宗就嗨皮地公开宣布孙贵妃生了儿子,所以立为皇后。 这是真爱啊,能够让皇帝做到这个地步的,不是真爱是什么? 成化皇帝都还没有弄出个儿子假装是万贵妃生的呢! 当然,从头到尾,那个莫名其妙因为无子就被废的胡皇后也很倒霉,但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赢家,孙贵妃觉得自己跟皇帝才是从小认识的,胡氏才是中途插入的,胡氏也会觉得自己很无辜,身不由己。 这种事情很难分出对错。 在关于孙氏的记载里,《明史》基本都是负面的,什么“阴取宫人子为己子”啦,“妃伪辞”啦,虽然没有直接说她不好,但字字句句都是意有所指,文人杀人不用刀啊。 有些人觉得《明史》是清朝人写的,对明朝多有诋毁,不能当做参考史料。但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有一些基本事实是没法改变的,而一个明辨是非的人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具有参考性的东西。 比如说孙氏,虽然明史对她的评价不怎么样,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到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女人,而且我对她印象并不是那么坏。 因为在后来土木堡之中,孙氏抱养来的儿子,就是明英宗,那个被瓦剌人抓走的皇帝。英宗被瓦剌抓走后,国家没了君王乱成一锅,很多人为了究竟是迁都,还是去把皇帝赎回来,还是另立新君而争论不休,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谦挺身而出,保卫了北京,也立了新皇帝景宗。 而在立景宗的过程中,是要孙氏点头的,如果孙氏不点头,就名不正言不顺。 后来孙氏还是点头了,并没有哭着喊着让大臣去干赎回皇帝的蠢事,而是立了英宗的弟弟当皇帝。 从这一点上,她还是比较有大局观的。 虽然后来在两个兄弟皇帝之间,又发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孙氏终其一生,跟婆婆张氏一样,安享荣华富贵,无愧于人生赢家的称号,2333333。 好辣,萌萌们,咱们明晚见!! 第25章 仙客楼的出名,可不仅仅是靠吹出来的,自英宗皇帝起,这间酒楼就在京城声名鹊起,这主要是因为仙客楼的东家很有生意头脑,花重金特地请了两位分别擅长北地菜与江南菜的两位大厨来掌厨,又买下仙客楼后面的私宅,另外辟了一处地方,称为仙云馆。 客人们要请客吃饭的话,若不讲究那么多的,便在前面的仙客楼,价格也亲民许多,若是达官贵人喜好个清静的,那便到后头的仙云馆,装潢自然也比前头高档许多。 两处虽然挨在一起,却各自有各自的门户独立开来,互不干扰。 汪直请潘宾吃饭,便是在仙客楼后面的仙云馆里。 两相约好了时辰,潘宾还特意提前了一刻钟,结果他带着唐泛在伙计的带领下来到其中一个包间时,却发现那位汪厂公已经坐在席上。 对方今天虽然青衣小帽,与外头的寻常客人无异,但底下那张脸阴柔俊秀,年轻得令人惊讶,却又带着一股睥睨众人的锐意,潘宾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笑道:“汪公来得好早,失礼了,失礼了!” 汪直依旧坐在原位,只抬手一引:“是我来早了,潘大人请入座。” 他眼睛一扫,落在唐泛身上:“这位想必就是丘大人的另一位高足,唐泛唐大人了罢?” 唐泛拱了拱手:“在下乡野出身,没见过大场面,听闻厂公宴请我师兄,便想跟着过来看看眼界,不请自来,还请厂公恕罪。” 汪直摆摆手:“无妨,坐。” 实际上,汪直的年纪比在场二人都小,可能还未满二十,但他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都有些居高临下,潘宾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汪直道:“既然人已经来齐了,那就让他上菜罢。” 说罢他拉了拉饭桌旁边垂下来的引绳,不一会儿,外头就有人推门进来,手中扶着托盘,陆续上菜。 汪直道:“不知道你们喜欢北菜还是南菜,今夜叫了南北各半,正好各得其所。” 潘宾道:“汪公费心了,不知汪公……” 他本想询问汪直请自己吃饭的用意,没奈何刚开口就被汪直摆手打断了。 汪直提箸道:“吃完再说,吃完再说。” 潘宾只好闭嘴。 在仙云馆请客,一顿饭没有百来两是下不来的,作为西厂提督,汪直更是不落人后。 杏仁佛手,龙井虾仁,凤尾鱼翅,金丝酥雀,绣球干贝,奶汁鱼片,二龙戏珠,翡翠荷叶羹…… 一道道菜肴如流水般地端上来,令人目不暇接,潘宾身为三品大员,平日交际应酬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但见偌大桌面瞬间被摆得满满当当,也不由得咋舌不已。 既然没法开口,那就只好闷声吃饭了。 于是桌边三人,皆都默默低头品菜,一时之间,氛围竟有些古怪。 潘宾心中忐忑不安,再美味的东西在他嘴里自然也失了味道,他一边吃还要一边琢磨汪直的用意,结果吃饭的速度就比另外两人慢上许多,等他刚刚第三次伸出筷子的时候,那头汪直已经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表示告一段落。 潘宾只好也跟着放下筷子,结果眼角一扫,唐泛却还在继续吃菜,虽然动作慢条斯理,并不显得粗俗,但是这会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突兀。 潘大人嘴角抽了抽,连忙朝自家师弟使眼色,结果唐泛也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竟然还伸筷子夹菜。 反倒是汪直哈哈一笑,露出颇为欣赏的表情,甚至还击节叫好:“好!吃饭就图个自在!唐大人这才是性情中人所为啊,老潘,相比之下你未免就太拘束了!” 好嘛,自己明明比汪直还大个二十来岁,倒被他一声老潘给叫没了。 潘宾说不出地别扭,又不敢纠正汪直,只好扭曲着脸笑了笑:“年轻人总要更活泼一些,我老了,我老了!” 他心里觉得这个年轻得过分的西厂厂公就跟外头传闻的一样,好名,喜军功,性情与众不同。 所谓的与众不同,正确地说,应该是跟别的宦官不一样。 假如一个正常男人现在拍着腿说唐泛这样不要拘束才好,潘宾一点都不会意外,偏偏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宦官说出这番故作老成又豪气干云的话,就怎么看怎么奇怪了。 唐泛喝完碗里的汤,终于放下筷子,向汪直告罪:“厂公恕罪,只怪这里菜肴风味绝佳,我一时忍不住,就多吃了几口。” 虽然他的表情举止一点都没有体现出“没见过世面”这个特征,但汪直仍旧听得很高兴:“唐大人要是喜欢,下次我再请你来嘛!” 唐泛笑道:“好菜要久久吃一次,才会回味无穷,若是轻易吃到,反倒失去珍贵了。” 既是婉拒,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汪直一下。 对方果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很受用的表情。 从这一点来看,唐泛面对汪直,反倒比潘宾放得更开,并不像潘宾那样因为忌惮汪直的身份权势就束手束脚。 汪直敲了敲桌面,总算不再吊潘宾的胃口:“今日请潘大人前来,却是有件事相求。” 潘宾忙道:“汪公言重,何至于求字!” 汪直道:“我丢了一件东西,想请顺天府帮忙找回来。” 潘宾吃了一惊,小心翼翼问:“不知汪公丢的是?” 汪直道:“一只白玉雕成的骏马,约莫半尺来高。” 潘宾问:“可有模样,是如何丢失的?” 汪直将放在旁边高几上的卷轴拿了过来,递给潘宾:“就是这般模样,我将其放在家中观赏,某日忽然丢失,也许是内贼偷了出去发卖,流落不知去向,至今也未能找到。” 潘宾打开画轴,上面画着一匹玉骏马,画功一般般,不过也足以让人记住它的模样了。 潘宾道:“那么汪公可有什么线索?” 汪直似笑非笑:“我若是有线索,又何必找你来?” 潘宾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道:“在下会争取尽快破案,帮汪公找回那尊白玉骏马的。” 汪直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劳烦潘大人了。” 目的既已道出,汪直自然不会再浪费时间陪两个小人物枯坐,当即就借口自己有事先行一步。 坐到他这个位置,许多事情都与皇帝有关,潘宾不能问也不能打听,汪直要走,他与唐泛二人便将人送到门口。 汪直摆摆手:“二位可以继续叫菜吃,钱我已经让掌柜记在帐下了。” 宫中宦官得高位者,比如他,比如尚铭,都会得到皇帝钦此的蟒服,飞鱼服,这与锦衣卫是差不多的,不过两者之间一眼望去还是很好区分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宦官身上既无绣春刀,也不会蓄胡子。 今夜汪直便装出行,青衣小帽不引人注目,但兴许是他穿惯了华丽的飞鱼服的缘故,转身离去时衣袖一拂,竟有几分大太监出行时的威风凛凛,仿佛还在西厂。 唐泛看得忍不住好笑,却是忍下了,等汪直走远,这才问潘宾:“师兄,接下来我们是继续吃,还是回去?” 汪直一走,潘宾的脸就拉得老长,气鼓鼓一拂袖:“回去!” 仙云馆里的包间是汪直定的,潘宾有所顾忌,等到两人离开老远,他才忍不住开始抱怨:“一个靠宠妃起家的宦官,气魄竟装得比内阁首辅还要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家里丢了一个摆件,也有脸特意让我们过去,真当顺天府是他家后花园了,难不成我们还是他的私仆,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吗?!” 其实明朝也出过不少好的宦官,譬如永乐年间的郑和,阮安,譬如如今在宫中的怀恩,这些人自小入宫,都是在内书堂里读着岳武穆精忠报国的故事长大的,其忠义廉洁,有时候连朝中大臣也比不上,跟朝中大臣关系也很好。 但这毕竟是少数,宦官的立场与文官天然对立,又因为总有那么些宦官,靠着幸进上位,拥有的权利力却比寒窗苦读的官员们还大,而且皇帝还更听他们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们少了那么一样东西,根本就算不上男人,文官集团自然对他们严防死守,即使当面不敢得罪,私心里也不大瞧得起他们。 这就是潘大人此刻心情的最好写照。 唐泛等他发泄够了,才道:“大人以前可见过汪直?” 潘宾犹自气哼哼地,他虽然在京城官场算不上大人物,但怎么也能称为三品大员了,结果汪直对他的态度就跟对自己手底下的人一样,这让他心里很别扭。 “见过,不过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打过交道!” 唐泛问:“那大人瞧汪直为人如何?” 潘宾想也不想就道:“跋扈!嚣张!目中无人!” 唐泛一边回忆方才的情形,一边点点头:“他少年得志,确实也有嚣张跋扈的本钱,不过我觉得,汪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把玩观赏的摆件,就将您叫过去,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缘故。” 潘宾没好气:“还会有什么缘故,偌大京城,要找那么个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被人弄到当铺里也就罢了,凭着西厂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无非是那白玉骏马已经被摔碎了,汪直让我们去找一件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要么就是那东西在汪直也没法去要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流入哪个权贵人家了!” 他虽然诸多缺点,不过能坐到如今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却必然是有几分能耐的,所以寥寥几句话便将汪直的用心点了出来。 唐泛道:“大人是不是在哪里得罪了他?” 潘宾摇头:“怎么可能,我根本没与他打过多少交道,也就是上次武安侯府……” 他一顿,有些惊疑不定:“难道是上次武安侯府的事情得罪了他?可是后来真相水落石出,他借此立威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为什么还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关我们什么事?就算要找,也应该找锦衣卫罢?” 唐泛道:“应该不是这件事,也许有别的什么缘故。” 潘宾冥思苦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结果:“这样罢,要不明天你去北镇抚司找那位隋总旗问问。” 唐泛:“…………” 喂,大人,你醒醒,堂堂北镇抚司不是咱们顺天府的后花园啊! 他无奈道:“隋总旗出外差去了,还未回来,上次我请他们帮忙打听汪直请我们吃饭的事情,他们也打听不出什么结果,只怕是爱莫能助。” 潘宾感叹:“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瞧见锦衣卫被宦官欺压得如此无用,只怕会暴跳如雷罢?” 唐泛为自家师兄丰富的想象力抽了抽嘴角,如果太、祖皇帝还在,知道两个朝廷命官跟一个太监在外面吃吃喝喝的话,明天他们三个人就可以一起去菜市口相见欢了。 他只好提了个建议:“依下官看,不如大人明天先派出人手寻找,我再去打听一下消息,东西二厂的吏员大都是锦衣卫调拨出去的人手,说不定他们会听到什么风声。这样可好?” 潘宾满意地摸着下颌胡须:“这样甚好,润青,那就辛苦你了。” 其实唐泛觉得每次一有事就去找薛凌他们,实在是挺不好意思的,一来显得顺天府无能,二来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现在三番四次麻烦人家,等到有朝一日人家想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很难推脱了,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马上去找薛凌,而是先等等老王他们的消息。 不过很可惜,一连好几天过去,老王他们寻遍了京城各处当铺,都找不到那尊白玉骏马,当铺掌柜也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唐泛没有办法,只好再次找上薛凌。 薛凌倒是豪爽得很,拍拍胸脯就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帮他去打听的。 那边唐泛又碰上了一件麻烦事。 不是别的,他快要没地方住了。 他住的地方,本来就是租用隔壁李家单独隔出来的院子,独门独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只住得也挺不错,但是因为李家出了变故,李家两个主人,一个死了,一个被关进大牢,李漫杀妻罪证确凿,由宛平县确认之后层层上报,现在卷宗还压在刑部那里。 古来律法轻男重女,妻杀夫要凌迟,夫杀妻则要分情况,不过像李漫这种无端杀妻的情况,无可辩驳。如无意外,自然还是要斩首的,不过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漫的案子要经过三司会审,由刑部最终核定之后才能判下来。 李家没了男女主人,日子还是要过的,李家少爷李麟就成了新的主人。 李麟今年十五岁,因镇日埋头读书,不通庶务,乍然接手李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管家老李没有办法,他资格虽老,但毕竟是下人,又是外人,只好请来李漫的一位堂亲暂时帮忙料理张氏的丧事。 那位李家堂亲家在南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难免水土不服,他倒也不是贪图李家财产,只是见李麟一个半大少年,被养得什么事也不懂,只知道读书,觉得有些不妥,便建议李麟和老李他们跟自己迁到南京去住,大家都是亲戚,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嫡母被生父所杀,这样的事情也使得李麟本人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间充满心理阴影的宅第里了,就跟老李商量了一番,决定答应那位堂亲的建议,举家迁往南京,离开这个伤心地。 不过李漫现在毕竟还在牢里,为人子不能抛下父亲就走,起码也要等到案子判下来再说,但是一些东西却可以先发卖掉了,宅子也可以先托人估价代售,到时候连同唐泛现在住的这个小院子,也会一并被卖掉。 京城房价高,唐大人家道中落,他一个从六品官员也是没钱把宅子买下来的,所以只能搬走,另觅住处,好在李麟他们也不是马上就走,还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可以让唐泛去物色宅子。 不过这房子实在是不好找,地段好的,租金高,地段不好的,离衙门远,牙行的行老带着唐泛看了几处地方,唐泛都不是很满意,一边还要兼顾衙门里的差事,以及汪厂公的那尊白玉骏马的下落,简直称得上焦头烂额。 就在这个时候,阿冬小姑娘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二话不说跪在唐泛跟前:“唐大人,你收了我罢!” 吓?! 唐泛吓了老大一跳,以为又来一个阿夏,还好阿冬的下句话让他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唐大人,你可不可以去和管家说,将我要到你这里来啊,我会做蛋炒饭给您吃,还会帮您打扫屋子,我不想去南京。” 阿冬小姑娘仰着头期待地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唐泛将她扶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是李家签了死契的奴婢罢,能离开李家吗?” 阿冬吸了吸鼻涕:“是签了死契的,但阿春姐姐说只要您去跟少爷要,少爷应该会给的。” 唐泛听糊涂了:“你从小在李家长大,不是对李家很熟悉吗,怎么突然之间想要到我这边来?” 阿冬难过道:“太太死了,李家不是那个李家了,少爷跟阿春姐姐说,等丧期过了,想纳她为妾,阿春姐姐不愿意,不过没有办法,由不得她做主。阿春姐姐还对我说,少爷虽然人不算太坏,但耳根子软,读书读得有些呆气,如果让他当家,李家只怕不会比从前更好。” 唐泛问:“那其他人呢,除了你和阿春之外,李家其他人要如何处置?” “李管家要陪着少爷一道南下,家中到时候没有签死契的奴婢都会提前打发走人,签了死契的,也要发卖一部分,阿春姐姐说如果我不想去南京,可以趁这个机会找个出路。” 她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瞅着唐泛:“唐大人,你可不可以收留我,我会很勤快的,不给你添麻烦,我不想去南京,我跟少爷不熟!” 唐泛啼笑皆非:“你愿意给我当厨娘,我倒乐得轻松,可问题是李家少爷愿意放你走吗?” 阿冬听他口气松动,顿时兴奋起来:“愿意的,愿意的,我听管家说,李家现在人口太多了,以后用不着那么多人,他们巴不得裁少一些呢,我那么能吃,干的活儿又不多,他们肯定愿意放我走,让我去祸害别人家!” 唐泛:“……”你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阿冬吐吐舌头:“说错了,说错了!都怪我太高兴了,唐大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很好的!您就装作听不见我方才的话好了!” 唐泛看她这么高兴,也笑了:“好罢好罢,那我就权且去问一问,不过咱们先说好,来了我家,我的伙食可就由你包下了?” 阿冬点头如捣蒜,她虽然从小就在李家长大,但现在张氏已经不在了,上头春夏秋三位最亲近的姐姐,阿春劝她离开,阿夏胁从杀人,阿秋则很有可能跟随南下,一夜之间,如家人般的氛围支离破碎,阿冬对南下这件事打从心底抗拒,相比之下,自然是唐泛这边更自在,更好相处。 她信心满满地保证:“放心罢,唐大人,我一定会把您喂养得白白胖胖,像猪一样的!” 唐泛:“……” 他开始怀疑阿春是不是怕她这张缺根筋的嘴在李家很容易得罪人,才忙不迭将她打发出来的。 不过当唐泛去向李家要人的时候,却并不顺利。 管家老李听了他的来意,虽然没有一口拒绝,也是面露难色:“唐大人,阿冬是签了卖身契的,眼下李家并不由我作主,不如让我去问问少爷?” 唐泛自然点头:“现在李家少爷当家,这是应当的。” 老李请他在客厅稍坐,便去请示李麟,少顷,李麟出来了。 “唐大人是要给阿冬赎身?”李麟问。 他长得与李漫其实很相似,连身量都差不多,只是李麟看上去更加年轻一些。 家中变故使得李麟脸上褪去了原本的青涩,变得有点阴沉,倒更像他父亲了。 唐泛颔首:“我听说当时李家买阿冬,花了五两银子,如今你们要举家南下,阿冬年纪不大,恐怕带着她也不甚方便,我愿意出十两银子,不知可否将阿冬的卖身契转让?” 李麟对唐泛的观感有些复杂,对方既是帮忙找出杀害自家嫡母真凶的人,可又是亲自将自己父亲送入牢狱的人,自己本该感谢他,可又有些恨他。李麟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唐泛,那自己现在也就不用失母又失父了。 他冷冷淡淡道:“阿冬是我李家的奴婢,恕难从命,还有,我听老李说,契约原本约定的租期将至,我们这座宅子要卖掉,也就不打算续约了,所以还请唐大人尽快从我们隔壁搬离罢!” 作者有话要说:这字数,萌萌的作者尽力了……情节实在是太多了,家属还是没能排到期,又被挤到下章了! 隋州:再不让我出现就neng(第四声)死你! 梦梦:你的台词让阿冬抢了,怎么办? 隋州:先弄死阿冬。 好吧,萌萌们,咱们明晚见! 家属,明晚见…… 蟹蟹萌萌的土豪小萌物们!(づ ̄3 ̄)づ╭ 不是好猫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19:35:40 杰小卡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0-0819:48:15 汐璃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0:18:07 汐璃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0:35:05 小丸子姐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0:36:05 0大白菜小白菜0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1:05:35 远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1:12:45 s要改名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1:31:31 quesu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1:47:48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7:59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8:21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8:36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8:54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9:06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9:15 羽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822:3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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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说李麟聪明,从他刚才那一番“嫡母对他好是别有居心”的论调,唐泛立马就对他的观感一落千丈。 不管李漫跟张氏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那是长辈们的事情,作为晚辈,李麟会有矛盾痛苦的心情是正常的,但他却宁可无视张氏对自己的付出,一味地袒护生父。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孝道的一种,不过就算是孝,也是愚孝。 做人并非一定要刚正无私,但起码要恩怨分明,如果好坏不分,那这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前程的。 唐泛点点头:“阿冬是你家的人,自然由你处置,这是应当的。” 说罢他也懒得再看李麟一眼,直接就转身离开。 等唐泛出了李家大门,身后老李匆匆追上来,气喘吁吁道:“唐大人,少爷还小,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小的给您赔罪了!” 唐泛失笑:“他不小了,想我十五岁时已经中了举,又送长姐出嫁,足以撑起一个家了。” 他见老李惶惶然,又道:“不过你放心便是,就是冲着你家太太的面子,我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但是你家少爷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自己。” 唐泛从李家离开,直接就回到顺天府,见杜疆正坐在他的值房内,便笑道:“小湖今日得闲了?” 杜疆字小湖,作为顺天府的校检,他是专门帮唐泛处理一些文书卷宗的,也算是他的副手,校检一职没有品级,不算是朝廷命官,但这个职位依旧有许多人抢破头。因为大明朝到了当今成化帝,对学历的要求已经非常高,举人是很难当官的,连三榜同进士都要低人一头,只有当上进士,才有资格谋取一官半职。 杜疆今年三十多岁,二十多岁那年中了举,在那之后连考两回进士都落榜,不得不找了门路进入顺天府,先寻一份差事养家糊口,再作打算。 大明朝像杜疆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唐泛进顺天府之前,杜疆就已经在顺天府做事了,他生性一丝不苟,做事也很认真,原本在顺天府并不得志,属于受人排挤的那种人,不过唐泛很欣赏他,进来之后就把人要过来,给自己打下手,杜疆确实也不负所望,帮了他不少忙,有时候还会给唐泛出出主意,与幕僚无异。 杜疆听了他的调笑,却并没有跟着笑起来,反倒一脸严肃:“大人,陈氏不见了。” 唐泛拿起茶盅的手一顿:“怎么回事?” 杜疆道:“李漫入狱之后,她就被李家的人赶了出去,然后就找了一间客栈落脚,我听了您的指示,就让人在客栈外盯着,谁知道昨天一天都未看见陈氏外出,衙门的人就去问客栈掌柜,掌柜说陈氏昨日就退房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 李漫杀妻,虽然有凭有据,有前因有后果,从头到尾看似跟陈氏没什么关系,但唐泛总觉得这美貌妇人肯定在其中也没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又见她从头到尾低调异常,既没有因为李漫入狱而害怕,也没有因为被赶出李家而惶恐,表现得太过镇定,反倒不同寻常,便让人去盯着那个陈氏,却没想到居然还让对方给溜了。 唐泛道:“你让人去她住过的那间房里搜查过没有?” 杜疆点点头,他做事细致谨慎,这些事情本不用唐泛吩咐。 “搜查过了,也没什么异常的,陈氏随身的行李本来就少,后来我又亲自去了一遍,结果在墙边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标记,痕迹好像是新刻上去的,约莫两个指节那么高,也不知道是不是与陈氏有关。” 唐泛被挑起了好奇心:“长什么模样?” 杜疆拿来纸张,凭着记忆在上面把标记的大致模样画了出来。 唐泛一见之下,就脱口而出:“白莲教?!” 杜疆也是悚然一惊:“什么,难道那妇人还与邪教妖徒有关,这不就是一桩普通的杀妻案么?” 唐泛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我原本也只是觉得这妇人有些可疑,所以才会让你去盯着她,谁知道还牵扯出这么一个事情来。” 杜疆道:“这下可就有些难办了。她既是与白莲教有关,却待在李漫身边,甘为妾室,想必没少怂恿他去杀妻,也不知道有何目的。” 唐泛苦笑,这下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头汪直的白玉骏马还没有下落,这边李家的事情又跟白莲教有关,麻烦事都一起上门了。 他想了想:“这样罢,你继续让人寻找陈氏的下落,那客栈房间已经有人进去过,现在打草惊蛇,估计就算跟白莲教有关,他们也不会再出现了,不过你还是派人盯着,以免有什么遗漏,再去和潘大人禀报一下,我这就去找北镇抚司的人,跟他们知会一声,锦衣卫之前就曾追查过白莲教的事情,说不定他们会有什么头绪。” 说到这里,唐泛又想起之前他半夜被人掐脖子的事情,对方故意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事后也证明了与白莲教有关,看来自从李子龙的事情之后,白莲教余孽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京城,只不过由明转暗,潜藏起来罢了。 两三年前,妖道李子龙暗中结交宫内宦官,差点把皇宫都翻了天,连皇帝差点也被放倒,也就是在那次事件中,皇帝觉得锦衣卫和东厂很无用,汪直则利用皇帝这种心理趁势而起,短短时日就爬到高位。自那之后,锦衣卫才警醒起来,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其间没少与白莲教徒发生冲突,折损不少人手,这才将白莲教的气焰压了下去,谁知道时隔两三年,白莲教一直没有被彻底铲除,稍微遇到一点机会,就能春风吹又生。 不过白莲教既然能够从宋朝一直延续下来,又经历过宋末的混乱,元朝的黑暗,元末的乱局,直到今天,如此历史悠久,存在数百年的邪教组织,肯定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法,锦衣卫想要在短短两年内就将它们彻底剿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唐泛交代完杜疆,就先去了北镇抚司。 很不巧,薛冰不在,在北镇抚司当值的也不是唐泛认识的熟面孔,唐泛询问了两句,见他们不肯透露,便也不勉强,转身就欲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熟悉而冷淡的声音:“你找老薛作甚?” 唐泛回过头,喜道:“广川兄,你回来了?” 隋州还是那一副八风不动的冰块脸,不过他见了唐泛脸上毫不作伪的喜色,眼中随之流露出一点笑意,点点头:“嗯,你找老薛?” 唐泛笑道:“本来是想找你的,前几天来过一趟了,那会儿老薛说你出外差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回来了,若是你方便的话,正巧有些事要和你说。” 隋州道:“你拜托老薛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他顿了顿,脸微微一侧,示意自己身后的人:“以后若是我和老薛都不在,你可以找庞齐。” 庞齐也是一身锦衣卫的打扮,不过看上去官职要比老薛还略低一些,人也比老薛年轻,一张娃娃脸的面孔,逢人就笑,很是温和无害。 不过唐泛却不敢因此就小看他,能够在北镇抚司任职,看遍诸般刑狱都面不改色,那一定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行走在外,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长得越是无害的人,很可能越是厉害角色。 唐泛朝对方点头致意,并自我介绍:“唐泛唐润青,顺天府推官,那日你跟着广川兄去回春堂查案的时候,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能够直接以字相称,又听了隋州那句“以后有事可以找庞齐”,庞齐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个人跟自家上司关系很好,不能得罪,便连忙也拱手见礼:“唐大人太客气了,以后有事吩咐一声就好!” 隋州却没什么耐心再听两人说什么没有营养的场面话,直接就打断他们:“见贤,你有事先去忙。” 庞齐应声离去,隋州二人则离开北镇抚司,往外漫步而走。 隋州道:“你上次拜托老薛查那尊白玉骏马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唐泛忙问:“在哪里?” 隋州道:“就在东厂厂公尚铭家中。” 唐泛面色古怪:“……” 隋州道:“那尊白玉骏马本来就是尚铭花高价从英国公手中买下来的,当时汪直也想要,不过没能抢过尚铭,所以那东西跟他没什么关系。” 唐泛苦笑:“潘大人这下可要为难了,只不过汪直为何好端端地,要如此作弄他。” 知道了白玉骏马的下落也没用,顺天府难道还能跑去找尚铭要?别说这东西本来就是尚铭的,就算不是,以潘宾的面子,难道去要了,尚铭就会给? 换个角度说,汪直难道会不知道那东西在尚铭那里?可他还让顺天府去找,这不是摆明了想作弄为难潘宾吗? 难道汪直真的就像外界传闻的那样,跋扈任性,随心所欲? 隋州想了想,道:“汪直跟尚铭一向不和,可能只是想恶心一下尚铭而已。” 唐泛摊手:“但是毫不相干的潘大人却因此被拖下水。” 隋州:“那你们要如何应对?” 唐泛摇摇头:“我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大人再说罢。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将李漫杀妻与陈氏失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又提到那个白莲教印记。 隋州颔首:“白莲余孽死灰复燃,只会暗中捣鬼,我会让人留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有隋州的这一句话,唐泛就知道他一定会用心去做,而自己也就产生一种重任被托付出去的放心。 兴许有些人办事靠谱,天生就能让人放心,而隋州就是这样的人。 唐泛笑道:“那就拜托你了,原本你从外地回来,我是该与你坐下来畅聊的,不过白玉骏马的事情,潘大人一直很上心,我得先回去告诉他一声,不如咱们改天再约?” 隋州嗯了一声,冷场片刻,忽然问:“你今日几时回家?” 唐泛:“若是无事的话,便与寻常时间一样下衙归家,怎么了?” 隋州:“那今夜我去找你。” 唐泛下意识应好,回头想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聪明绝顶的唐大人在回去的路上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且不提潘宾得知白玉骏马的消息之后是多么纠结,没了阿冬过来送点心,唐泛下班之前都先在外头解决了晚饭问题,然后再回家,不过想想今天白天隋州说过要来,唐大人就又拐到街边杂食铺里买了点卤味,在旁边酒铺里买了一小坛黄酒带回去。 兜了一圈远路,等他慢悠悠地回到家,发现家门口已经站了个人,可不正是隋千户? “早知你这么早过来,我就先回家了,免得你在门口枯站!”唐泛连忙加快脚步朝他走过去,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无妨。”隋州道。 唐泛发现他手里也提着一些吃的。 隋州:“我家离你这里远,今夜索性在你这里住下,你不介意罢?” 唐泛:“啊?不介意,不介意,明日休沐,正可秉烛夜谈!” 唐大人过的完全就是传说中的单身汉生活。 人家当了官,不说成亲有家眷的,最起码也有一两个小厮伴当跟随左右,唯独唐泛一个人住,夜里对着月亮吃小食看话本,倒也颇有情趣。 只是多一个人在,终归是多点人气,也免得入夜之后凄凄冷冷清清,虽然这人常年面无表情,寡言少语,不过总是聊胜于无的。 两人将东西放下,唐泛去拿杯子倒酒,隋州则将包着吃食的纸袋一一解开。 唐泛买的是卤猪耳朵和猪舌,鲜香可口,最是下酒。 隋州买的则是花椒脆肠,酥炸豆腐,盐渍花生,和凉拌黄瓜。 “来就来了,何必还带东西来,你我这么熟,下次勿要破费了!” 唐大人假惺惺地说着场面话,一边夹起酥炸豆腐咬了一口,豆腐外皮炸得酥脆,但咬下去之后,里头却是白白的如同豆腐花一样,软得像是快要从里头流出来,豆香四溢。 “你这酥炸豆腐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般好吃?”唐泛奇怪道。 “家里有些食材。”隋州言简意赅。 “你会烧饭?”唐大人万分震惊。 隋州难得嘴角往上一勾,没有言语。 几个呼吸过去,唐泛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广川兄,你竟然会烧饭啊?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真是太厉害了!”唐大人长吁口气,将感叹补充完毕,然后才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阿冬,她没等唐泛开口,就急急道:“唐大人,救救我!” 小姑娘要跪下,唐泛拦住她:“发生了什么事?” 阿冬哭丧着脸:“阿春姐姐告诉我,说老爷让人明日去找人牙子过来,要将我发卖了!” 唐泛吃了一惊:“只卖你一个?” 阿冬点点头:“前些日子已经卖了一批了,管家爷爷知道我想来您这儿,原本也是没什么意见的,谁知道今日他们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将我卖掉!” 为了将事情说清楚,她咬牙忍住眼泪,但说到后边,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唐大人,怎么办,您去跟管家爷爷说好不好,我不想被卖掉!” 唐泛知道,这一定不是管家老李的意思,九成九出自李家少爷李麟的主意。 估计是早上那件事情使得李麟心中怨恨,又不能直接跟唐泛对着干,索性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将阿冬卖掉,让唐泛的打算落空,反正这是李家的奴婢,谁也管不着。 想到这里,唐泛一时也有些无语。 张氏在时,他也曾见过李麟几面,当时他生性羞涩,话也有点少,不过同为读书人,他对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的唐泛很有几分景仰,唐泛也指点过他几句。 没想到时过境迁,因为家中变故,李麟心性大变,变成如今不近人情的模样。 也不知道张氏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 说到底,李麟要卖阿冬,也是天经地义的,唐泛确实管不着,他本想这几日再想想办法,谁知道李麟竟然马上就要把人卖掉,如果被卖到不好的人家,那以后阿冬可就要吃苦受罪了。 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唐泛有些不忍心:“这样罢,别着急,你先回去,我想想办法。” 阿冬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感,闻言很听话地点点头,抹着眼泪回去了。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自然不能从正门出来,回去的时候也要绕一大圈从后门回去。 唐泛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边在心里想着办法。 却听身后有人道:“你想要她?” 唐泛点点头,又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歧义,就把阿冬的事情略说了一下:“正好我这边也缺个打扫烧饭的人,阿冬倒也勤快,可以胜任。” 隋州点点头:“其实这件事也不难,你不用管了,我帮你解决。” 这样仗义的朋友上哪儿去找,唐大人那个感动啊,连忙拱手道:“那就多谢广川兄了!” 隋州又道:“你既与李家闹出这般矛盾,住处的事情又要怎么办?” 唐泛并没有和他说自己正在四处找房子的事情,隋州却能注意到这一点,可见其心思细腻。 “京城大,房子也多,想必还是能找到的。”唐泛道。 隋州沉吟片刻:“你若愿意,可以搬去与我同住。” 唐泛一愣:“这,不妥罢?嫂夫人不会不高兴么?” 隋州冷冷道:“我尚未娶妻。” 唐泛:“那如夫人总有罢……” 隋州不悦:“既未纳妾,也无乱七八糟的侍婢。” 没等唐泛再问出什么,他又道:“父母与长兄同住,我一个人搬出来,不必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诚意邀请,唐泛再拒绝就不好了,他长揖到底,诚恳道:“那就暂且叨扰广川兄了!” 其实隋州人冷归冷,却并不难相处,两人也有共同话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不止会烧饭,手艺比自己还要好上百倍不止。 这么一想想,唐大人其实还有点小激动呢。 隋州冷漠的嘴角终于微微一勾。 “你我熟稔,何必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注:前面写过,阿冬现在的年纪是8、9岁哦。 进展绝对突飞猛进,还敢说作者食盐吗? 上次谁说绝对没同居,只是当邻居的,站出来,隋大人保证不打死泥们! 快夸夸业界良心,嗯,就是可爱的啦,请认准这个品牌→ 唔。。。其实酥炸豆腐很好吃的,我也馋了。。。 下章预告:幸福的同居生活 那么,明晚见啦,萌萌们! 蟹蟹可爱的土豪小萌物们呀~! 爱上猫的兔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919:44:19 燕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920:34:38 折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921:18:22 苏十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923:04:54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0-0923:09:55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0-0923:10:55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0-0923:11:36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0923:12:46 深巷乌衣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1009:23:05 危酬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0-1010:13:23 果妈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0-1010:21:11 _ 第95章 丁容这家伙不可谓不狡猾,虽然汪直与唐泛他们私底下的合计并未透露给他,但身为汪直的身边人,他是不可能注意不到一点动静和风声。首发哦亲 据汪府上的人说,今日一早汪直前脚刚走,后脚丁容就离开了。 他临走前曾与汪府的人说自己出去帮公公办事,晚点就回来,还交代下人不要偷懒,可见早有预备,淡定从容。 旁人都知道,丁容乃是汪直身边的亲信,汪直性格多疑,能完全得到他信任的人不多,从京城带来的丁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时谁也没察觉出异常,更不会想到丁容这一去,直接就不回来了。 要知道丁容离开的时候,身上甚至没带走半件行李。 当然,后来汪直让人去搜查他屋子的时候,发现那里头的银两和银票都不见了。 要说汪公公心里头憋着一把火,那无疑就是丁容的背叛。 丁容的失踪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他将这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了金掌柜的当铺东家身上。 等到唐泛他们回来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当铺东家。 不过这次也不算没有收获,恰恰相反,收获还挺大的。 之前金掌柜早就指认,他的当铺东家另外一层身份,正是白莲教的分坛副坛主。 从这位副坛主的口中,汪直得知,白莲教在全国的分坛不多,经过官府不断的打压之后就更少了。 如今山西就只剩下这一处分坛,坛主正是丁容。 唐泛他们回来的时候,汪直早已审问得七七八八,汪府也被他自上而下全部倒腾了一遍,那些跟丁容过从甚密的人,统统被他找人看管起来。 若是这些人里头也有嫌疑的话,可以想见,以汪直对叛徒深恶痛绝的个性,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不过唐泛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丁容是两年多前才跟着你来到大同的,难道在来此之前,他就已经与白莲教勾结上了吗?” 汪直淡淡道:“那个副坛主说,丁容是来大同之后才被提拔为新坛主的,在那之前的坛主是他。至于京城那边,对方也不是很清楚,只说总坛对他十分看重。我猜,他十有**是来大同之前,就已经与白莲教有所瓜葛了,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更加复杂。” 唐泛:“他们口中的总坛,到底在何处?大龙头又是谁?” 汪直:“那副坛主说,他也没见过大龙头,但是如果能够找到一个人,他肯定知道。” 唐泛:“谁?” 汪直:“李子龙。” 唐泛与隋州相视一眼,两人皆微微动容。 这位李子龙李道长的名字,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说了,简直称得上如雷贯耳,连汪直最初,也是靠着破获李子龙的案子发迹的。 而当初屡次对他们下绊子的李漫,据说也从李子龙那里学过几手,所以才能在京城时以易容幻术,跟儿子掉包,骗过唐泛他们的眼睛。 唐泛道:“是了,当初那个九娘子就和我说过,李子龙根本没有死。不过话说回来,他明明已经被判了斩立决,却还能逃脱,这其中若说有什么法术神通,我是决然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帮他,而且这人必然隐藏得极深,还要有通天的能力,此人会是谁?万通?还是尚铭?” 汪直道:“李子龙从京城逃脱之后,就逃到了这里,甚至设法出关,如今正在鞑靼人那边混得如鱼得水,还被奉为国师。” 唐泛觉得有点滑稽:“鞑靼人将一个中原人奉为国师?” 汪直撇撇嘴:“你别小看那个李子龙,妖狐案出的时候,你没有在场,所以不知情,当时好好地上着早朝,一只硕大妖狐便忽然出现在皇宫,许多人当场都瞧见了,陛下也是亲眼所见,否则也不会让我开设西厂专门查办这个案子。就算他那些全是骗人的把戏,那也说明他的把戏已经出神入化了。再说鞑靼人本来就自诩为前元皇族后裔,想当年忽必烈曾奉丘处机为国师,李子龙能哄得鞑靼人信他那一套,也是他的本事。” 唐泛笑道:“说得是,是我小看李道长了,白莲教贼心不死,一直想着谋反,鞑靼人更是野心勃勃,两者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皱眉:“李子龙的事情暂且不管他。现在的问题是,威宁海子那边的事情还未解决,如果明军一往威宁海子就出事,那仗也不用打了,以后就光守着大同城,敌人一来就守城击退,他们见势不妙就可以从容退走,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什么打击。那副坛主原先一直就在山西一带活动,根本没去过偏关外,从他身上也问不出威宁海子的事情。” 唐泛:“那可巧了!” 汪直:“怎么?” 唐泛笑而不语,望向隋州。 隋州便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个沈贵就去过威宁海子。” 汪直:“此事当真?” 隋州嗯了一声,然后就不言语了。 说白了,他还对上次汪公公揍唐泛的事情耿耿于怀,根本懒得与汪直多说话。 唐泛见他没有多作解释的意图,只得接下他的话道:“沈贵曾带着人私自出关去与鞑靼人做生意,还曾受李子龙之邀,去过鞑靼王庭。他曾听李子龙说过,要在威宁海子作法,使明军寸步难进,帮鞑靼人成就大业。所以他猜测,威宁海子到蛮汉山附近,很可能有李子龙布下的阵法,所以才会发生那些怪事。”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汪直目光闪动:“他的话可信?” 唐泛道:“因我们抓了他的老小,他有问必答,在来时路上,我就问了不少,但具体的,还得等你们来问。不过若他所说是真,我们少不得就得亲自去一趟威宁海子查看了,如果能将阵法破解,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直却是半刻也等不得了,他当即就起身往外走:“我去亲审沈贵!” 唐泛忙道:“你可别把他弄坏了,他还有大用处的。” 汪直回以阴森森的一笑。 唐泛扶额,对隋州道:“你要不去看看罢?” 现在这里边的关键人物,丁容跑了,邢嫂子不知情,金掌柜只是一个底层帮众,能够提供的情报有限,而那个副坛主,该挖的也都被汪直挖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这个沈贵了。 唐泛真怕汪直把找不到丁容的火气发泄在沈贵身上,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隋州答应一声,起身往外走。 唐泛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摸了摸肚子,这才发现他们奔波一天,晚饭还没用,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把汪府下人叫来,让他们上点吃的。 汪府下人对这位唐大人倒也熟悉,加上他们今天才被汪直整顿过一回,收到唐泛的需求之后,忙不迭就整顿出一桌菜,而且还远超预期,唐泛原本想着只要一碗鸡汤馄饨就满足了,结果他们给直接弄出八菜一汤,丰盛得令人赞叹。 不仅如此,汪府的仆人还对唐泛笑道:“唐大人,您看这样够不够,不够再让厨子上!” 唐泛哭笑不得:“够了,你去看看你家主人和隋镇抚使在做什么,让他们也过来一并用罢。” 镇守太监府上是没有刑房的,不过这对于汪直来说并非难事,只要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变成刑房,不过有隋州在,想必他也不会对沈贵下手太重。 唐泛如是想道,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眼看着满桌子菜施展浑身解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每道菜上面仿佛都写着“快来吃我”,他终于忍不住拿着筷子偷偷夹了一只翡翠虾环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汪府厨子的手艺太好,还是他实在是太饿了,这一吃就停不下嘴,直接把整盘翡翠虾环都吃掉大半。 瞅着那盘子上面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十只虾,如今就剩下寂寞的两只了,唐大人不由有些心虚,见左右无人,索性将剩下两只也给解决了,然后将盘子往旁边一藏,心想七菜一汤应该也够吃了。 没过一会儿,外头终于有人回来了,唐泛一看,却是连滚带爬的汪府下人。 “大人,您快去瞧瞧罢!汪公和隋大人打起来了!”汪府下人气喘吁吁道。 “啊?快带我去!”唐泛腾地起身,跟着对方一路穿过院子和长廊,来到隔壁的偏院。 人未见而声先闻,才刚绕过拐角,还没见着人影呢,唐泛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虎虎生风,拳脚相向的声音了。 脚步一拐,他便看见门口围了庞齐等人和几个汪府下人,正伸长了脖子往里观望。 至于观望的对象,自然就是汪直与隋州了。 眼前这偏院空间并不大,中间还占了个荷花池盆景,但这完全不影响两位高手的交锋。 两人打斗速度很快,而且一招一式都是拳拳到肉,没有丝毫放水的嫌疑。 唐泛瞧着这快狠准的场面,几乎要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了。 隋州的身手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锦衣卫最本质的职责就是皇帝亲卫,能有资格保护皇帝的,那自然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高手,隋州自小经过大内名家**,又亲身经历过不少事情,这些身手并非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全是从危险中淬炼出来的精华,这一点,与他同生共死过的唐泛自然最清楚。 但汪直也不是好相与的,若说他在离京之前,还比隋州稍逊一筹的话,那么在这两年与王越一起亲自带兵出征之中,他也锻炼出不少实战的经验了,拳风掌影之间还带上了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杀气。 这两人犹如一狼一虎,彼此搏斗厮杀,却都毫不放松,紧紧盯着对方的弱点和空门下手,一时之间,打得难解难分,胜负莫辨,直让庞齐等人看得是如痴如醉,大呼过瘾。 唐泛这时候也看出来了,两人都是肉搏,切磋的成分更多一些,就算出手再狠,另一方也未必会吃亏,便没有出声打断,也与庞齐他们一样站在旁边看。 这时,隋州与汪直后面房门紧闭的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哀嚎:“我不行了,我不行了,饶了我罢,我真没说谎啊,不信我带你们去啊!” 沈贵的声音? 唐泛先是一怔,便见到汪直微微一晃神,肩膀上立时被打了一拳。 他登时往后连连退了十来步,才止住退势。 高手过招,怎容片刻分神,汪直这一闪神,纵然只有分毫之差,也立时被隋州觑准机会。 这一拳估计打得不轻,汪直捂着肩膀龇牙,一边朝面无表情的隋州冷笑:“这一拳就当是我上次欠了唐毛毛的,别以为我输给你了,下回再来!” 唐泛:“……” 隋州:“……” 唐泛扶额:“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汪直挑眉:“想知道?” 唐泛:“……对。” 汪直:“老子不告诉你。” 唐泛:“……” 汪直按着拳头狞笑就要往里走:“娘的,这龟孙子冷不丁叫起来,害我输了一场,你今晚都别想安生了!” 唐泛连忙拦住他:“先吃饭,先吃了饭再说!我知道你心里火气大,这一架下来也发泄得差不多了罢?” 汪直:“那没有,被他打了一拳,现在火气更大了。” 唐泛:“……” 他生拖活拽,好不容易才将汪公公带回饭厅吃饭。 一看见饭桌上那七菜一汤,汪直咦了一声:“他们之前上菜一直都是上九个的,怎么今天换了规矩了?” 唐泛抽了抽嘴角:“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很忙么,怎么会去注意这种细节?” 汪直皱眉:“因为九九归一,足够圆满,有客人在的时候我都让他们上九个,看来丁容的事情还没让他们学会教训,竟都越发惫懒起来了!” 唐泛借以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你千万别怪他们,是我让他们上八个的,八的寓意也很不错嘛!” 打死唐大人他也说不出那个菜被自己提前偷吃光了的事实,不过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汪公公心血**,将厨子叫来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幸好汪公公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较真,唐大人的面子也暂时保住了。 饭桌上,三人商议起威宁海子的事情。 汪直道:“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得往威宁海子去一趟了,既然沈贵愿意带路,就让他去好了。” 唐泛沉吟片刻:“沈贵说的话不知真假,有待商榷,不能以此为凭据,万一他耍什么花样,所有人都会很危险。” 汪直道:“若是再拖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而且夜长梦多,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都值得一试,我打算亲自去一趟。” 唐泛诧异:“你走了,谁来坐镇大同?” 汪直悠悠道:“不还有郭镗和你们么?” 唐泛无力:“别开玩笑了。” 汪公公夹起一筷子芙蓉鸭子放入口中,这才告诉他们真相:“好罢,其实王越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同。” 唐泛有点意外,但想想其实又在情理之中。 汪直和王越的吵架本来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好戏,为的是掩人耳目,骗过郭镗,也骗过内应,如今疑兵之计果然奏效,好好一池子水彻底被搅浑,不单郭镗乐得上蹿下跳,连内贼也忍不住冒出头来启动自己的消息线,往外传递情报,被唐泛他们逐个击破,溃不成军。 如今事情解决,内贼也抓出来了,王越自然也该出现了,否则主帅长久不在城中,对军心也会有影响。 汪直道:“王越出现,我就可以去追查威宁海子那边,丁容的事情迟早会曝光,谁都知道他之前是我的心腹,若不能将他一举擒拿,别说回去之后我没法交代,还没等回去,郭镗肯定就会迫不及待告我一状了。” 的确,如果丁容的事情不能得到解决,就会给汪直留下严重的后患,心腹手下是鞑靼人的内应,那你这个大同镇守太监又是什么?难不成一直在跟鞑靼人暗通款曲吗?朝廷屡屡得到的捷报都是怎么来的,难道是你们与鞑靼人合演的好戏吗? 万党的人早已瞧汪直不顺眼,很难说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往他头上扣个屎盆子,汪直的圣眷本来就渐渐不如以了,若是再来这一下,对他的政治生涯绝对是沉重打击。 唐泛道:“我与你同去罢。” “你?”汪直有点吃惊,这可不是好差事,从之前明军几次经历来看,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的,别人被叫到尚且可能想尽办法推脱,唐泛这种主动要求前去的傻子可是闻所未闻。 唐泛一笑:“不管万安将我们踢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们确实是奉命调查此事而来,若是一遇到事情就临阵退缩也不大好罢。你也知道,之前那些士兵失踪的事情,可见不是体力强壮就能平安无虞的,说不定到时候遇到困难,我还能帮着动动脑筋呢。” 他说话贯来谦虚,从来不会挟功自傲,明明这次就算不去,万党那边也没法说什么,因为他与隋州本就是过来协查的,顶多说他们办事不利,但唐泛明知危险,却依旧主动提出来。 这里头,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查清真相,令明军免于伤亡损失,但其中起码也有两三分是为了帮汪直。 当然,后面的原因,唐泛没有明说,汪直却不能白白领受。 从小在宫里养成的性格,使得他做事向来以目的为重,不择手段,很容易为人诟病。 汪直很明白这一点,但他从不以为意,以往也没少为了达到目的而坑过唐泛,心里虽然总想着独来独往,不欠人情,也曾通过怀恩帮唐泛官复原职,然而仔细算起来,唐泛帮他的,依旧多于他帮唐泛的。 自己得意时,身边未必出现唐泛的身影,然而每逢自己失落时,唐泛的寥寥几语,却总能让他走出低谷。 汪直咀嚼着自己与唐泛的关系,发现两人之间谈不上敌人,但好像又够不上朋友,是什么让唐泛一再帮助自己,不求回报? 若以前自己还能帮他皇帝面前说上话,现在他交好一个逐渐失去圣眷,还被万党摒弃出去的宦官,又有什么用? 汪直捺下心中的疑问,又看了看隋州,那意思是他要去,你不阻止? 隋州的回答是:“我会让庞齐带着几个人留在这里帮王越,其余的人跟你们去。” 敢情是有这位的无底线纵容,使得唐泛觉得哪里都去得? 汪直忍不住道:“你们都不怕死?” 唐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说的,你不也要去吗,有这么咒自己的?” 汪直翻了个白眼,行啊,反正有人陪自己去送死,他操的哪门子心? “那就准备准备罢,给自己的老婆小妾写几封信,免得她们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唐泛无奈道:“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难道你就不会想点好的?” 趁着他们抬杠斗嘴的时候,隋州已经在考虑随同出行的人选了。 “之前你说过,有七名从威宁海子幸存的士兵,能否带上一个,也可为我们指路?” 汪直道:“可以,另外还要带上出云子。” 唐泛苦笑:“带上他顶什么用,去跟李子龙隔空斗法么?” 汪直睨了他一眼:“说不定还真能。” 既然汪公公对出云子有十足的信心,唐泛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左右都是多一个人罢了。 隋州又道:“再带上一个人。” 汪直:“谁?” 隋州:“杜瑰儿。” 汪直:“仲景堂东家的女儿?” 隋州颔首:“她说她曾出关采药,到过蛮汉山一带,若能同行,也多个人指路。” 汪直怪笑:“听说杜瑰儿豆蔻年华,待字闺中,你连人家闺名都叫上了,莫非你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得不说的瓜葛?” 隋州面无表情:“休得胡说,是她猜到我们迟早要去一回,让我们若是过去,就带上她。” 汪直挑眉,摆明了不信:“是吗?” 隋州懒得与他解释,只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 等等,你们看我作甚?? 人选初步定下来,待得一切准备妥当,三天之后的一大早,一行人便从大同城内出发,前往威宁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萌萌们的关心,我今天好多了,明天就回家了,如无意外,从今天开始应该就能恢复更新了,不过字数有点少,视精神状况再慢慢增加吧(*^__^*) 你们的热情淹没了我,作者喵暖暖的~~~~(>_ 第96章 一行人骑马出关,从大同到威宁海子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快马加鞭的话,不到半日便可到了。m.乐文移动网 汪直只带了一个叫卫茂的人,那是他身边除了丁容之外的另一个亲信。 这卫茂先前唐泛他们也曾见过,就是在几年前,他们去查南城帮时,查到了一处青楼,当时卫茂作为西厂掌刑千户,一出手就将那青楼老鸨等一干人全给镇住了,后来汪直奔赴大同,便将卫茂也给一起带了过来。 此人做事心狠手辣,对汪直也忠心耿耿,被汪直倚为左右手,当然,在丁容的事情之后,汪公公如今对着身边的人都带着几分保留,任是对谁都不敢倾尽全部的信任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隋州则带了两名叫韦山和卢衍的锦衣卫,另外还有唐泛,杜瑰儿,沈贵,孟存和一名士兵,以及神棍出云子。 说来也巧,孟存正是当时七名幸存士兵中的其中一个,而且还是官职最高的那个。 唐泛看到孟存时,还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还是孟存苦笑着对他道:“唐大人,隋大人,咱们可真是有缘啊!” 除了他之外,汪直还找了一个普通士兵,同样也是当时幸存回来的七人之一。 唐泛扭头看汪直:“你怎么没说是他?” 汪直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是他?” 唐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眼见另外一个士兵一脸不安,便开玩笑安慰他道:“不用担心,你上次既然可以平安归来,这次也是可以的,再不济,这里还有许多官职比你高的人,若真出了什么事,也不止你一个,你也不算亏了!” 但那士兵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放松下来,反而越发惶恐了:“大人,那地方确实很邪乎,我们上回能回来,还多亏了孟把总及时下令撤退,这回可不敢保证啊!” 孟存笑骂一声:“行了啊,别说丧气话,我老婆孩子都还没娶呢,你好歹连孩子都生了,咱们当兵的不就是要听从命令吗,别一副娘儿们的样子,不倒霉都被你说倒霉了!” 那士兵被他一骂,挠挠头,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倒没再说丧气话了。 孟存上回被杜瑰儿那箱子砸了一下,被大夫诊断为骨裂,如今养了这么些天,也可以不用拄着拐杖走路了,不过这一趟大家都是骑马,影响并不大。 沈贵不必提了,他到现在还哭丧着脸,一脸死了爹娘的表情,一千一万个不情不愿。 出云子其实心里头也不大愿意走这一趟,但他先前表现得一派高人风范,要是不乐意过来,估计留在大同城内面对王越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汪直一说,他略略想了一下就答应了,还带了一大堆家伙,全部是朱砂符纸…… 以及一小坛子黑狗血。 所有人里,或被迫来,或不得不来,唯一一个主动要求跟来的例外,却是杜瑰儿。 寻常闺中少女,这等年纪,又有殷实的家境,一般都是待在家里被千娇百惯,含羞待嫁,但杜瑰儿非但抛头露面出来帮忙父亲经营医馆,还曾亲自带人出关采药,远至威宁海子北边的蛮汉山脚下,这虽然是在边城,礼教远比江南甚至北方都宽松,然而像她这样的依旧罕有。 一方面,杜瑰儿也来过这里,认识路,跟沈贵、孟存及其手下士兵一起,四个人到时候所指的方向,可以相互验证,减少队伍迷路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其实隋州心底并不如何信任这个少女,总觉得仲景堂在这桩案子里边扮演的角色过于微妙,纵然没有证据,杜瑰儿也有不小的嫌疑,与其让她待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还不如放在身边,也好就近监视。 不过这番心思看在旁人眼里,自然也有了别样的解释。 起码像孟存和汪直等人,就都觉得隋州对杜瑰儿有那么几分意思。 闲话不提,几人出了关外,一路往北走,头顶晴空朗朗,风和日丽,连带山峦起伏也成了壮阔的景色。 只不过人人都存着一份心事,也没有多少闲工夫去欣赏,驱马前行,虽然谈不上飞驰前行,但也绝对不慢。 等到快接近威宁海子的时候,前方探路的韦山一个手势,众人就都逐渐慢了下来。 却见韦山策马回转禀报道:“海子就在前方,并无异常。” 果然,过了一炷香左右,一个壮阔如海的湖泊就进入所有人的视线。 在大同一带,是很难见到如此大的湖泊的,虽然心理上知道它明明只是一个湖泊,但乍然一看,大家仍旧忍不住从心底叹了一叹,也难怪当年蒙古人要将它命名为海子,对于没有看过海的人而言,这确实就相当于他们心目中所向往的海了。 阳光照射下,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几只水鸟掠过,又被唐泛他们的马蹄声惊走,留下一串拍打翅膀的声音。 湖光山色,芳草萋萋,这里宁静得足以让人的心灵跟着安静下来。 然而同样的,也容易迷惑和麻痹警惕。 汪直问孟存:“你们上次是在哪里遇到风沙的?” 孟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湖边:“就在这里,本来我们应该绕过路追向鞑子的,谁知道突然就起了风沙,天色立马就暗了下来,还夹杂着许多刀枪的声响。” 其实这段经历在出发前,大家已经听孟存和那士兵讲过好几回了,即使来到这里,身临其境,依旧很难感受到他们当时说的那种情形,明明是碧空万里,阳光灿烂,而四周也一片空旷。 自然,湖泊北边还是有山峰的,但那离这里还有相当一段路程,若是有人从山那边攻打过来,他们也没道理看不见。 沈贵战战兢兢道:“李道长曾对我说过,他只要在鞑靼王庭作法,就能在千里之外克敌,隔空将明军杀个片甲不留,当时我很是不信,不过后来听说明军这边接连发生了怪事,我这才信了。” 汪直皱眉:“你不是说他可能布了阵法吗?” 沈贵真是怕了汪直这位煞星,自己落到他手里,立马好一通折腾,以致于沈贵觉得继续被汪直折腾下去,还不如自己毛遂自荐出来带路,好歹还有可能捡回一条小命,戴罪立功——他也实在不想再尝一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在卫茂那位西厂掌刑千户手里,沈贵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刑罚,能够既不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偏偏又令人痛苦万分,恨不得能立时解脱。 相比起来,他顿时觉得李子龙那所谓的种种神通手段也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沈贵闻言忙道:“是是,当时我确实是信的,但后来我无意中听人说,李道长为了布好对付明军的阵法,特地在蛮汉山下搬了几块法宝过来,立马就将明军给克制住了,可具体是什么法宝,我也不晓得,但是阵法这两个字,我是记得的,上回也告诉过您了,绝无半点虚言!” 说完他还谄媚地朝汪直笑了一下。 “那法宝呢?” 汪直其实不是不信沈贵的话,在西厂的手段下,那是连哑巴都能开口的,更何况沈贵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只是沈贵说的话实在过于玄幻,令人难以置信罢了。 沈贵四处张望了一下,入目全是宽阔的湖面,哪里有什么高大显眼的石头,不由垮下脸:“这,这我也不知道,我听着白莲教的人说,那意思好像是法宝就在湖边,一遇到风沙,阵法就催化,才会有千军万马出现……” 他自己也说得很不确定,期期艾艾地瞟了汪直一眼又一眼,生怕对方发怒。 当然,他怕的还有坐在自己身后,与自己共骑一骑的卫茂,因为之前针对他的那些折磨,全都是这家伙亲自下手的。 不过没办法,汪直不信任沈贵,特地让卫茂就近监视,绝对不可能让沈贵单独骑一匹马的。 就在他们说话之际,唐泛与出云子二人则策马前行,按照孟存说的方位往前跑了十几丈,众人远远地只瞧见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少顷便折返回来。 出云子道:“结合孟把总和沈老爷所说,贫道与唐大人已经初步有了推断,但还是没法确定,得等绕过这个湖去蛮汉山下瞧瞧才能分说。” 唐泛道:“现在说与大家听听也无妨的。” 出云子便道:“贫道没来过这里,听说威宁海子附近常有风沙?” 回答他的是杜瑰儿,她自小在边城长大,自然比谁都更有发言权:“并非常有,一般只在开春和入秋的时候有,我没遇见过,但听家里长辈说,有刮得十分厉害的,确实能令天地变色,但这样大的沙暴很少有,一般就是普通的风沙。” 出云子颔首:“不知道诸位可曾听过阴兵过路?” 这个古怪的词语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阴兵自然是听过的,顾名思义,那便是指人阳寿已尽的时候,前来押解人的魂魄前去地府的阴间士兵。 然而这阴兵过路,听起来就十足古怪了。 “什么是阴兵过路?”汪直问。 见众人迷惑不解,出云子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当即就解惑道:“贫道早年曾跋山涉水,遍游五湖四海,路过京师保安州郊外一带,见过那里有一处山谷,明明荒无人烟,却时时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声,当地人都说是不知多少年前,黄帝与蚩尤曾在此有场恶战,战死的将士阴魂不散,若是在听见金戈兵马动静之后还强行入山的人,必然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众人哪里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情,隋州汪直等人倒也罢了,像孟存和杜瑰儿他们,个个都是一脸惊容。 出云子又道:“自从来到大同,听说士兵失踪的事情之后,贫道心中便有所猜测。只是明军的情况又与贫道在陆凉州遇到的不同,这里并无山谷,也没有什么古战场,是以一直没有说出自己的臆测,直到方才听见唐大人说,蛮汉山当年曾为金国的领地……” 他看了唐泛一眼,后者主动接下去道:“蒙古南下时并吞金国,两者当时在丰州曾有一战,死伤者众,金国惨败,势力进一步往南收缩,如果没有猜错,战场应该就在如今的蛮汉山附近一带。” 出云子接道:“若是如此,倒也就讲得通了。” 汪直听罢却是不信:“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来的冤魂不散,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冤魂如何出来作祟,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有金兵冤魂,应该去找那些鞑子才对,他们祖宗才是蒙古人!” 唐泛见沈贵杜瑰儿他们都是面露害怕之色,不由笑道:“你们别担心,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子龙不过一妖道耳,如何有能耐招来鬼神?方才沈贵也说了,他亲耳听见白莲教的人提及阵法,可见这阴兵过路,必然是与什么阵法有关,出云道长的话,只是正好将两者结合,相互印证。” “首先,二者的共通点,都是此处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役,其次,附近全都有山石屹立,这必然与李子龙布下的阵法有关。” “我们说出这些猜测,并非要让大家更加恐慌,而是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我们越是知道得多,于此行的结果便越有利。” 他神色柔和,谆谆善诱:“其实方才我与出云道长大可将汪公公他们叫到一边,单独说这件事。但既然如今我们已经站在这里了,便是同生共死的伙伴,我不希望任何隐瞒造成你们之中有人伤亡,所以才将这些猜测坦诚相告,若真遇见出云道长口中说的阴兵过路,大家也不必惊慌,这几年死在我们手下的白莲教徒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向李子龙学过几手的徒弟,但那些人如今照样也已经成为过眼烟云,这次也不会例外。” 按照汪直的意思,他也不会赞成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所有人,但唐泛说都说了,他再阻止也晚了。 不过唐泛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下来,众人的神色渐渐放松,都不像之前那样惊慌了。 汪直打从心底瞧不起杜瑰儿这些人,认为他们除了带路之外别无作用,重要的事情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知晓,但唐泛却不这么看。 有时候隐瞒非但不能缓解恐慌,反而只会令恐慌的情绪蔓延,既然大家注定共患难,还不如将一切都摊开,这比遮遮掩掩更能降低他们的疑虑。 一个利用古战场地形而使用阵法阻止明军的李子龙,肯定比一个会呼风唤雨,请神招鬼的李子龙要好对付许多。 唐泛的话的确是有效果的,最起码大家都开始往破解阵法的方向去想了,就连跟着孟存一起来的那个士兵,也不再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 这番话能够维持多久的效果,就要看他们多久能够找到那个阵法所在了。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所谓的阴兵过路并没有重现,阵法更是一点踪影也没有,要不是出云子和唐泛那番话,汪直几乎要认为沈贵是在耍着他们玩儿了。 所有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他们早就做好了看见一切可怖情景的准备,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地平静,什么也没发生,威宁海子就像它所屹立过的千万个日日夜夜,并没有因为唐泛他们的到来而改变。 从威宁海子往北,地势逐渐狭隘,再向前的话就需要经过一条山谷,而左边延绵不绝的山峦,便是蛮汉山。 在众人抵达蛮汉山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前方的道路完全被黑暗遮掩,若再往前无疑是不智的选择,唐泛他们便在湖边北面驻扎下来,准备歇息过夜,明日一早再到山麓一带看看。 孟存和韦山等人在湖边生火扎营,连杜瑰儿也在帮忙,唐泛倒没有什么文官的架子,不过在他手忙脚乱弄翻了一锅水之后,就自动自觉地摸摸鼻子到一边站着了,免得给别人添乱。 闲来无事的他四处溜达,见隋州与汪直都坐在湖边擦拭手中的刀,便走过去,好奇地瞅着汪直手里的绣春刀。 “你不是锦衣卫,怎么也用绣春刀?” “你听过绣春刀的来历吗?”汪直不答反问。 唐泛笑道:“这是在考我了?据说绣春二字乃太、祖皇帝钦定,出自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寓意锦衣卫与天子的关系,不过是真是假,年代久远,也不可考了。” 实际上太、祖皇帝是个半文盲,连四书五经估计都没读全,哪里会用什么典故起什么名字,这八成都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以太、祖皇帝平生的性格,也不太可能起这种风格的名字。 以唐泛看来,这名字倒有可能是刘伯温或宋濂等人起的。 汪直却摇摇头:“我不是在问名字的来历,我问的是刀的来历。” 唐泛道:“这却难倒我了,请汪公公不吝赐教。” 汪直睨了隋州一眼:“他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罢?” 隋州缓缓吐出两个字:“唐刀。” 汪直傲然道:“算你有点见识。” 隋州懒得与他计较,低头继续擦拭刀身。 汪直道:“绣春刀改自唐刀,又比唐刀要轻上许多,讲究的是能劈,能砍,能刺,可单手用,也可双手用,有一把绣春刀在手,足以从容而行。” 见他将绣春刀看得如此之高,唐泛笑道:“我本以为你用的是剑,抑或软剑,没想到竟然是刀。” 汪公公虽然外表阴柔,内心却无比强横,许多宦官宁愿缩在宫里一隅争权夺利,他却宁愿远走塞外,单就这份眼光上,就要高上不少,也难怪会喜欢杀气四溢的绣春刀。 汪直嘿嘿一笑:“剑那是君子用的,本公是小人,用的自然是刀!” 他自承是小人倒也罢了,偏还将隋州给拖下水,这句话一出,岂不是在说天底下所有用刀的人都是小人了? 唐泛啼笑皆非。 也幸而隋州不是那等爱耍嘴皮子的人,否则这两人八字不合,早就打起来了,哪里还有片刻安生? 此时此刻,隋伯爷听了汪直的话,也只是冷冷瞧他一眼,继续默不吭声。 这种“懒得和你说话,不屑和你斗嘴”的姿态让汪直大感无趣,撇撇嘴,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唐泛丢下一句“你是怎么忍受这家伙的”便径自去找卫茂说事情了。 汪直走后,隋州抬起头,一脸凝重。 唐泛以为他要谈论汪直,谁知对方开口却是:“一路上平静过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假若山下真有阵法的话,这个阵法要在什么条件下才会发动?按照沈贵的形容,和孟存他们的描述,每当阵法启动时,必然会天地变色,飞沙走石,可我不信李子龙真有如此能耐,若是有的话,他也不必装神弄鬼躲躲藏藏跑到大漠去投奔鞑靼人了。” 在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情况下,唐泛可以毫无顾忌地说一些自己的猜测,而不会有动摇军心的嫌疑。 隋州颔首:“我也奇怪,沈贵只说是阵法,根本不知道阵法长什么样,而孟存他们的描述又太过含糊,两者很难让人结合联想。” 唐泛笑了笑,旋即又靠近隋州一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有种感觉,在我们之中,很可能还有白莲教的内应。” 对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令隋州的耳朵微微发痒。 这种微妙的感觉甚至透过皮肤,一直蔓延到心底。 从旁人的角度看来,两人的背影贴得极近,几乎连脑袋都快挨在一起了。 唐泛看着他少见的晃神,担忧道:“怎么了?” 隋州:“没什么,你觉得是谁?” 唐泛:“若我说是杜姑娘,你信不信?” 隋州:“我信。” 唐泛轻笑道:“我以为你看在人家对你一片情意绵绵的份上,起码会犹豫一下。” 隋州淡淡道:“我的情意早已给了别人,再没有多余的给第二个。” 唐泛是头一回听他坦承自己心中有人,闻言不由吃了一惊:“你有意中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我见没见过?” 隋州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见过。” 唐泛绝不承认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五味杂陈。 不过他面上并没有流露半分,只调侃道:“长得好看吗?” 隋州:“好看。” 这种毫不犹豫的语气…… 唐泛抽了抽嘴角,真没看出来啊,平日里冷着一张脸的隋伯爷,竟然还是个情痴。 “比杜姑娘和乔家表妹还好看?”唐泛很好奇。 “嗯,比她们都好看。” 唐泛一脸迷惑:“我真见过吗,若是那样出色的一个美人,没道理我会不记得啊!” 隋州勾了勾嘴唇:“他其实心里也知道我对他的情意,只是迟迟不肯正视与承认。” 唐泛掩下心中古怪的感觉,调笑道:“敢情还是个害羞的美人儿?” 隋州:“嗯,害羞。还和你一样,爱吃。” 唐泛:“……” 隋州:“怎么了?” 唐泛:“你该不会是……看上阿冬了罢?” 隋州:“……是什么让你有如此联想?” 唐泛:“爱吃,又是女的,我还见过,好像只有阿冬了。” 饶是淡定如隋州,面皮也禁不住微微抽搐。 半晌,他只能憋出一句:“不是阿冬。” “啊?那会是谁?”唐大人陷入了冥思苦想。 “帐篷不够单独住,你晚上与我一道。”隋州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腰,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嗯……好。”唐泛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里,心不在焉地回道。 隋州见状,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细水长流,润物无声,看来也是要分对象的啊! 身在郊外,大家吃得都很随便,谁也没有费时间去湖里捉鱼,而是就着煮沸的水分食了一些干粮。 有人嫌干粮太干,便将它泡到水里,这也是孟存这些士兵行军在外常用的法子。 但杜瑰儿就不大习惯了,她自小也是衣食无忧长大的,还从没吃过如此简陋的食物,吃了几口就被噎住了,不得不连喝好几口水顺气,再看看手中干粮,表情也有点纠结。 忽然,她的面前出现一只手。 对方掌心上放着一把红枣干果。 杜瑰儿眼睛一亮。 这是她平日里最爱吃的零嘴,这次出来却忘了带。 再看在自己身边坐下的人,杜瑰儿道了声谢,便拿了几颗。 “多谢唐大人。” “全拿去罢,我带得多,不妨事的,你是不是不习惯吃干粮?”唐泛温和道。 “是啊,”杜瑰儿有点不好意思,“看来还是我太娇气了。” “这有何娇气的,像你这样的女子已经很了不起了。”唐泛失笑,旋即又低下声:“不瞒你说,我也吃不惯这个,所以我还带了些其它的。” 他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帕子裹起来的小包递过去。 杜瑰儿打开一看,惊喜道:“杏脯,杏仁,核桃?” 这些都是小女孩儿最爱吃的零嘴,她没想到唐泛身上居然还带着这些。 唐泛将小包放到她手上:“我那里还有,你拿着罢。” “您也爱吃这个?”她侧头问唐泛。 “是啊,平时没事就抓一把往嘴里塞,想事情的时候尤其容易饿,常带着这些东西就不怕了。”唐泛笑道。 有了这些零嘴,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不少。 杜瑰儿对唐泛的认知,其实仅止于在药铺的那几面之缘,这一接触,才发现唐泛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难怪隋大哥那样的人会引你为至交呢!”她抿唇一笑。 “那样的人?”唐泛似乎对她眼里的隋州很是好奇。 “隋大哥的性情冷了一些,也不多话,寻常人接近了,可能会很快被吓跑,所以一开始看见他对你如此紧张看重的时候,我是挺好奇的。”杜瑰儿实话实说。 “其实他也不是太难接近,只是面冷心热罢了。”唐泛笑道。 杜瑰儿吐了吐舌头,尽显俏皮之色:“是啊,不过乍看还是很不近人情的,令人打从心底发憷,哪里还敢多接触?” “所以我这好友至今仍未成亲,你要是认识哪家待字闺中的好闺女,还请帮着相看相看,免得他以后当真要孤寡一生了!”唐泛打趣道。 杜瑰儿脸色一红,但还是摇摇头:“您误会了,只怕隋大哥早已心有所属。” 唐泛一听就郁闷了,怎么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隋州心有所属,独独就他不知道? “是吗,他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我也不晓得,只是身为女子的感觉罢了,不过你与隋大哥交情那么好,为何不直接问他?”杜瑰儿笑道。 其实她在知道隋州可能已经有意中人的时候,心里也不是不失落的,那种感觉就相当于“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眼的,人家却早就有主了”,不过杜瑰儿对隋州也仅仅是好感罢了,根本谈不上用情多深,失落归失落,也并未到茫然失措的地步。 唐泛摇摇头:“他那个闷葫芦,要是肯说就好了。” 杜瑰儿想了想:“那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不好与你直接说呢?” 难言之隐? 不好直接说? 唐泛琢磨着杜瑰儿这句话,然后震惊了。 难道…… 难道广川看上的是他姐姐唐瑜?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了木有呀?字数就像慢慢鼓起来的作者喵~ 囧,百度百科竟然说阴兵借道是出自盗墓笔记。。。 根本不是这样的,这是一种虽然不常见但大家肯定听过的现象,古战场的阴兵借道且不说,以前有人在故宫夜里见过宫女路过,其实也是阴兵借道的一种表现,至于到底是自然现象还是灵魂记录重现,那就见仁见智咯~ 不能怪唐大人迟钝啦,一般人很少会直接想到喜欢男人身上去的,而且唐大人心里已经隐隐有感觉了,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你们! momo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1719:42:52 阿零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18:56 两生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35:55 卫天宇的小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39:37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40:13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42:34 小丸子姐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48:00 iris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1721:45:58 iris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1:48:17 aliasylvi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2:37:50 十八果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2:47:31 8620939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3:10:49 闲云野鹤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3:48:27 草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01:56:04 阿零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720: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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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什么,就是闲话家常。”唐泛打了个哈哈,依旧侧身背对着他。 “你转过来。”隋州道。 “天色不早了,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唐泛不为所动。 任是隋州再淡定,面对唐大人这种逃避的行为,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原本以为只要给对方多点时间,以唐泛的聪明,迟早是可以明悟的。 但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有时候面对某些人,就非得采取一些手段才能奏效。 当下隋州也不废话,直接将对方的肩膀扳过来,然后欺身压上。 趁着对方惊呆的当口,隋州二话不说便吻了下去。 关外的夜里很冷,寒意从帐篷的缝隙里钻进来,无处不在地侵蚀入骨。 白天里还风和日丽的天气,入夜之后连风也呼呼地刮了起来。 然而压在他身上的人又是如此火热,体温由彼此紧紧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几乎令人恍惚觉得外界的一切寒冷悉数被隔绝屏蔽。 “如此,你明白了吗?”良久,隋州微微拉开一些距离,一只手半撑起身体,以免自己的体重都压在对方身上。 唐大人脸上迷茫未褪,嘴唇微肿泛着水光,让隋州很想再来一次。 只是考虑到当下的情形,他觉得还是先将事情说清楚得好,免得这人事后又赖账。 隋州深深地看着身下的人,将早前的话又缓缓重复了一遍:“我早有意中人,他害羞,还很爱吃。” “……”唐泛觉得自己向来清明睿智引以为傲的思路,如今正有乱成一团浆糊的趋势。 混乱之中,夹杂着几分震惊,几分茫然,又似乎还有几分意料之中。 然而为何会在意料之中? 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看见他变幻不定的表情,隋州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外头飘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两人心头一凛,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顿时抛到九霄云外。 隋州反应极快地抓起绣春刀就朝外头掠去。 等唐泛也匆匆赶出去,便见沈贵倒在他自己的帐篷外面,双手抓着喉咙满地打滚,其疯狂痛苦之状,连卫茂都差点按他不住。 很快,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鲜血就从沈贵的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来。 在火光的照映下,那些血呈现出几近妖异的紫红色。 “……不关我的事,是他们逼我过来找你的,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他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死命地瞪大,几乎快要掉出眼眶,手背上,额头上青筋直冒。 “谁要找你,谁在和你说话?”唐泛要上前,却被隋州拦住,只能站在原地问。 他本以为沈贵身处痛苦之中,肯定听不进外界的动静,然而对方脸上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回答了他的问题:“李道长,是李道长,他来找我了,他说我泄露了秘密,这是报应,是报应,报……” 沈贵身体疯狂地在地上扭动挣扎,任谁都按不住,在短短时间内,神仙都来不及想出法子,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逐渐憋紫,最终在嘶哑的惨叫中抽搐着身体,停止了动弹。 所有人都被营帐外的动静吸引出来,而后看着这一幕,完全呆住了。 他们没有想到,风平浪静的一天,临到半夜竟然还会出现这种变故。 沈贵口中的李道长,毋庸置疑,肯定就是李子龙了。 但他说的报应,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李子龙当真神通广大至此,连在千里之外都能察觉沈贵泄露了阵法的事情,继而取他的性命? 杜瑰儿的脸色尤其惨白。 这也难怪,她虽然也亲手医治病人,可何曾见过这等惨状活生生在自己面前上演? 沈贵凄惨的死法,连大男人都感到心悸,更何况是杜瑰儿一个弱女子。 她当即便捂住嘴,略带不适地扭过头去。 直到出云子上前察看沈贵的状况,她才想起自己的本职,也强忍着恶心上前帮忙。 “是中毒罢?”汪直也没有上前,他的脸色阴沉得很。 沈贵的死,从另一方面,无疑是昭示他的无能。 “杜姑娘怎么看?”出云子看杜瑰儿。 “……应该是中毒。”杜瑰儿深吸了口气,脸色依旧惨白,“但我不太明白,他是怎么中毒的,明明我们跟他喝的是一样的水,干粮我也吃了……” 众人都望向卫茂,后者与沈贵睡一个帐篷。 卫茂就道:“他先前看着还正常,想和我搭话,我没理他,他就睡下了,结果方才睡到一半,我听见身旁有动静,立马就醒过来,然后便看见他满脸痛苦地抠着脖子,跑出帐篷。” 他的话里并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 即使知道沈贵是中毒,可没人知道他是中的什么毒,如何中毒的。 沈贵的死让所有人的心高高悬起,原本因为唐泛宽慰的话而略有放松的心情此刻又紧绷起来。 汪直的脸色阴晴不定,然而其他人又何尝好过? 唐泛和隋州都不相信李子龙会有如此神通,但他不相信,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信。 一切出乎常识理解之外的事情,总会令人禁不住产生无力对抗的感觉,从而退怯害怕。 跟着孟存一道来的那名士兵就战战兢兢地忍不住弱弱出声:“大人,要不咱们先回去……” 他未竟的话被汪直一个阴冷的眼神看得缩了回去。 汪直阴恻恻道:“有胆敢言退者,按军法论处。” 士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了。 孟存毕竟是个七品把总,怎么都比手下济事,他指着沈贵询问道:“大人,我们要不要将这人掩埋起来?” 唐泛摇摇头:“先将他移到湖边去罢,明日再做计较。” 虽然接下来估计也没人能睡得着,但也总不能在帐篷外面呆站一晚上。 风越来越大了,将所有人的衣物刮得猎猎作响,连带一些没有被湖边水草覆盖的沙石,也跟着离地打旋。 为了避免被风沙迷住眼睛,所有人都微微眯起了眼。 正当唐泛他们准备回营帐里的时候,杜姑娘怯生生地扯住隋州的袖子,哭丧着脸道:“隋大哥,我能不能跟你们一块儿待着,我,我不敢一个人睡!” 这种时候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显然太过矫情,杜瑰儿人都跟着出来了,在外头一切从简,很多事情根本讲究不了那么多。 隋州没有回答,却看向唐泛。 唐泛点点头,含笑道:“自然可以,进来罢。” 隋州有点无奈,他觉得杜瑰儿出现得太不合时宜,而某人明显是在利用这个机会逃避方才在帐篷里发生的事情。 若不是放任杜瑰儿一个人待在帐篷里很可能出事,他还真想把人给挡在外头。 有这么一个大姑娘在,唐泛和隋州二人自然不可能躺下睡觉了。 唐泛见杜瑰儿有点发冷,便给了她一张薄被,让她裹在身上。 身上裹着薄被的杜瑰儿渐渐好了一些,但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沈贵死前的狰狞模样。 “太奇怪了,他到底是如何中的毒,总不可能是那位李道长真能,真能……” 她的嘴唇一哆嗦,没敢再说下去,双眼却瞅着唐泛和隋州,好似期盼他们能给个答案,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唐泛也在思考这件事,他问杜瑰儿:“依你看,这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出城之前就已经中了毒,等到现在才发作的?” 杜瑰儿想了想,摇头道:“有些毒药确实可以延迟发作的时间,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不可能立马死去,像沈贵这种情况,只有中了烈性剧毒,才会发作得这样突然,这样快……”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不由打了个寒颤:“我听说西南有一种奇异的蛊毒,无色无味,能够根据下蛊人的心意而发作,防不胜防,他该不会,该不会是中了这种罢?” 没想到唐泛见多识广,对蛊毒却也是有几分了解的,便对杜瑰儿道:“即使是蛊毒,也不可能千里之外就给对方下毒的,总得近了身,才有机会,所以不管是什么毒都好,最要紧得是找出沈贵的死因……” 他的话忽然顿住,像是在思考什么。 杜瑰儿好奇地等着他的下文,但唐泛就是不说话,她不得不望向隋州,企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理所当然地,杜瑰儿注定要失望。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不停地拍打着帐篷,又从四面八方刮进来,连三人的发起也被吹得微微扬起。 “风怎么这么大?”唐泛抬起头,奇怪道。 杜瑰儿却是面色一变:“难道要刮沙暴?” 风势来得猛烈,以至于整个帐篷仿佛都要被掀了起来,牵引着帐篷四角的绳索被牢牢钉在地上的铆钉固定住,然而此刻在与肆虐的风力作用下,连那些铆钉似乎都要被拔起来,帐篷内的烛火早已无可奈何地被吹熄了,里面漆黑一片,三个人即使近在咫尺,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在这样的风势下,外面的火把也早就熄灭了。 “我出去看看,你们待在这里。”隋州说完,起身往外走。 唐泛只隐约看得见一个人影掀开帐篷往外走,当帐篷门帘打开的那一瞬间,风沙席卷而入,顿时刮得两人脸上微微生疼,连坐着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微微往后倾。 杜瑰儿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杜姑娘?” 因为是女子,杜瑰儿进了帐篷之后也不可能像唐泛隋州二人那样凑得太近,离他们俩稍微有些距离,但此刻全然的黑暗之下,唐泛压根看不见她所在。 “我在这里……”杜瑰儿应道,裹紧了身上的薄被,但牙关仍旧禁不住打颤,她没想到春末夏初,在边城已经足以换上轻薄的春衫了,就算晚上也不过是多穿一点罢了,但出了关外的夜晚,竟会寒冷到这等地步,简直能够比拟冬天了。 “隋,隋大哥不会有事罢?” “不会的。”唐泛如此回答,但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这是一片他们从未涉足,完全陌生的地方。 队伍里包括杜瑰儿在内,虽然也有好几个人曾经来过关外,但实际上他们对这个地方都是一知半解,不管沈贵也好,孟存也好,杜瑰儿也罢,他们所看见的关外,也仅仅是关外的其中一面。 唐泛忽然有种感觉,李子龙既然在这里布下阵法,以逸待劳伏击明军,是不是早也料到他们会来到这里? 他先前一直将李子龙视为妖道,但即使是妖道,他能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又跑到边关来逍遥,这就说明不能将他与一般的乱臣贼子等同对待,最起码,这个如今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士,就比李漫和九娘子等人要难对付许多。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多想,外面的远方,隐隐便传来闷雷。 紧接着,帐篷外面噼啪几下,断断续续,仿佛有什么打在帐篷上。 声音越发密集,杜瑰儿也变了脸色:“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但隋州却没有回来。 雷声轰轰,闪电划过天际,然而真正令唐泛和杜瑰儿的心情凝重的,是越来越大的雨势。 他们在来之前,并没有预料到现在这种情况。 帐篷也不严实,雨势一大,水就逐渐从外面漫进来,地面上变得湿漉漉一片,而且还有积水的趋势,再过不久,这里面也不能待了。 可如果离开这里,又能上哪里去? 外面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别说隋州,甚至也没听见其他人的动静。 当然就算有,估计也都被雨声盖了过去。 假如现在只有唐泛一个,他肯定就直接出去查看情况了,但这里还有杜瑰儿,他一走,杜瑰儿肯定是要害怕的,而且荒郊野外,一个姑娘家也很容易遭遇危险。 唐泛正在犹豫不决,却听得杜瑰儿道:“唐大哥,我知道在蛮汉山脚下有一处洞穴,上回过来采药的时候我曾经过那里,从外面看还蛮深的,避雨肯定没问题,这里迟早会淹水,咱们也没法一直待下去。” 唐泛考虑片刻,下了决定:“那行,你跟着我,别走散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冲出帐篷。 雨势比想象中的还要大,瓢泼似的拼命浇灌。 不过片刻,两人满头满身就全湿了。 杜瑰儿还好一些,她起码裹着薄被,为她减缓了身上被雨水侵蚀的速度,但唐泛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唐大哥,我们去哪儿!”杜瑰儿喊道。 在雨声下,连说话也不得不提高声音。 “先找他们,你跟着我!”唐泛扭头喊了一声,就往前跑去,一边找一边喊人:“广川!汪直!卫茂!” 回答他的没有人声,只有倾盆大雨。 唐泛撞撞跌跌摸索到旁边的帐篷,挨个掀开探头进去喊人,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回应。 除了他们俩,所有人仿佛霎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然而其他人不在这里,又能上哪里去? 总不能全部跳湖了罢? 自然,也不能排除大家走散了,又因为雨势太大,天色漆黑,所以看不清路的情况。 只是唐泛和杜瑰儿很快就失望了,在这种交加的风雨之下,人连前进几步都有点困难,更不要说四处寻找了,唐泛一开口喊人,雨水就伴随着风往他嘴里灌,饶是如此,他们依旧没能找到人。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唐泛与杜瑰儿二人。 很快,唐泛就发现,雨虽然来得快,但去得也快,已经逐渐收小变弱。 但坏消息是,风却越来越大了,几乎要把人刮跑,带起地上的沙子拼命地往他们身上扑。 刚刚被淋了一身雨水,现在又被狂风一吹,两个人都感到彻骨的寒冷。 裹着杜瑰儿的薄被已经完全湿透了,她不得不将它丢弃在地上,但随即又被风吹得浑身发抖。 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嫌了,她紧紧抓着唐泛的手臂,连声音都在打颤:“唐,唐大哥,现在怎么办?” 唐泛本想将她拉到帐篷后面,借着帐篷挡挡风,缓口气,结果两人找来找去,却吃惊地发现原本就在他们身旁的帐篷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唐大哥,你听,好像有什么声音……?”杜瑰儿拉着他蹲下来,凑在他耳边小声道。 什么声音? 两人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连帐篷和不远处的威宁海子都看不见,更不必说其它了。 然而仔细一听,似乎还真能听出什么。 顺着风声,远处好像有什么动静传来。 两人凝神听了一会儿,黑暗中虽然看不见彼此的脸色,可都禁不住脸色一变。 “是马蹄声!这里怎么会有马蹄声的?”杜瑰儿紧张起来,说话声却更小了,几乎是用气音发出来的。 唐泛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也在判断这马蹄声到底从何处传来。 然而现在周围环境全然黯淡,他们几乎成了睁眼瞎,连方向都辨认不清,更不要说判断马蹄声的方位了。 再仔细聆听,风声中,除了马蹄踏踏之外,仿佛还夹杂着兵戈刀枪的铮铮声响,如同军队于夜色中奔赴战场,匆匆而来。 唐泛有点恍惚,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直到杜瑰儿的指甲紧紧掐入他的肉里,手臂上传来一丝疼痛,他才醒过来神来。 “怎么办,唐大哥!”杜瑰儿也听出对方并不止几骑了,而简直是有千军万马一般。 问题是他们现在连路都认不清,又要往哪里躲,在那样的铁蹄声势之下,只怕往哪里躲,都免不了被践踏成肉泥的命运。 “别动!”唐泛死死拉住她,两人蹲在原地,风将他们的衣袂高高掀起,若放在平日,临风而立,估计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但此刻两人的衣裳全都是湿的,被冷风这么狂吹,只能不停地瑟瑟发抖。 马蹄声越来越近,中间还伴随着号角吹响与不知名的口号。 杜瑰儿咬紧牙关,捂着嘴巴,但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紧接着,肩膀被拍了一下。 杜瑰儿脸色一白。 唐泛就蹲在她前头,手臂还被自己攥着,那么谁还会从后面拍自己的肩膀? 她不敢回过头,只是用比哭没好多少的声调道:“唐,唐大哥,有人在后面拍我……” 唐泛一愣,下意识地回过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谁!”他警觉地问,一边将杜瑰儿往前一拉。 随即,杜瑰儿啊的一声,往他这边倒过来。 唐泛马上接住她。 “我的肩膀,我的肩膀好像被什么划到,很疼……”杜瑰儿呻、吟道。 唐泛伸手一摸,湿漉漉一片,拿到鼻下一闻,果然带着血腥气。 “走!”他扶起杜瑰儿,将她一只手绕到自己的肩膀上,自己另一只手则搭上她的腰,将她半拖半抱起来往前跑。 身后随即传来刀剑相接之声。 杜瑰儿咬着下唇:“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们之前说的阴兵过道?……我方才是被阴兵弄伤的?” 唐泛想也不想便道:“不要胡思乱想,鬼魂如何伤人!” 他没有回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扶着杜瑰儿,当机立断往相反的方向跑。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号角声在耳边响起,黑暗中,仿佛有两支军队不期而遇,双方很快站成一团,擂鼓声,喊杀声,连同乱舞的狂风,卷作一团,震撼天际。 而唐泛和杜瑰儿两个人,被包裹在这样的声势之中,步履维艰。 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更不知道这些军队从何而来,到底是人是鬼。 如果是人,又是什么人? 那些号角声和喊杀声鼓动着耳膜,唐泛只能听得出他们说的不是中原官话,也与鞑靼话有异,至于是哪个族群的语言,却很难辨别。 但如果是鬼,杜瑰儿又怎么会受伤? 天底下难道真有鬼魂能够伤人杀人的事情?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玄奇,有许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平日所能想象的极限。 即使白天里曾听出云子说起过阴兵借道,但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如今身处其中,免不了产生一种自己何其渺小的微妙感觉。 然而仓促之间,唐泛根本来不及思考太多,他带着杜瑰儿一路往前。 因为分辨不了方向,唐泛担心不小心就趟到湖里去,又或者被绊倒,所以一边跑还得一边看路,这就注定他们的速度不可能太快。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杜瑰儿的脚步越来越慢,身躯也越来越无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唐泛身上。 “我,我不行了……跑不动了,唐大哥你不要管我了,你跑罢!”杜瑰儿气喘吁吁。 “说什么傻话!”唐泛自然没有松开她。 杜瑰儿没有再说话,她也说不了更多的话了,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失血过多使得她完全失去了力气,另一边的手软绵绵地垂着,随着步履跑动一晃一晃。 唐泛注意到她的异样,不得不缓下脚步:“先歇息一下,我帮你包扎伤口。” 杜瑰儿嘴里发出隐忍的呻、吟声,这姑娘的确足够坚强,这种时候了也没有大声喊痛,唐泛说了声“得罪”,便去摸她肩膀上的伤口,这一摸之下,才发现杜瑰儿的伤口竟然出乎意料的深。 她好像是被某种兵器划伤,肉都往外翻了,血一直没止住,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这种伤口肯定也是会致命的。 杜瑰儿自己就是大夫,他们出来的时候身上也带了不少外敷内服的药,但问题是现在这种环境下,连衣服都是湿的,上药包扎的效果也不是很大,最好是能找到一个干燥安全的环境先休息。 唐泛有点犯愁,但手下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顿下来。 他先是拿出上药,摸索着洒在杜瑰儿的伤口上,然后撕下自己的衣角,为她胡乱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样?别睡着,说说话!”他轻轻拍着杜瑰儿的脸颊。 “我,我可以……”杜瑰儿咬着牙道,声音明显微弱了许多。 “坚持一下,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就天亮了,到时候就能找到出路!”唐泛道。 这夜色茫茫,伙伴失散,又惊险不断,确实难熬。 但假若能用智慧解决,那还算不上困难。 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未知莫测的前方。 杜瑰儿轻轻动了一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风依旧呼啸着,伴随着离他们近在咫尺的金戈铁马之声,不管他们走多远,好像都无法摆脱这些如影随形的兵马,它们阴魂不散地跟在两人左右,将二人的前后左右都团团围住。 厮杀与屠戮就在他们面前上演,这是一个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古战场,一场风雨和沙暴将他们带回这个战场上,亲身经历着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幕。 马匹的嘶鸣声,士兵被杀伤的惨叫声,短兵相接的刀剑枪鸣之声,真实得不像幻觉,让人感觉下一秒那些刀枪就会落在自己头上。 而唐泛和杜瑰儿,无处可逃,无力反抗。 拜这场厮杀所赐,纵然已经受了伤,杜瑰儿的精神依旧紧绷着,不至于彻底昏迷过去。 虽然明知道看不见,可她仍然努力地睁着眼睛,想要看清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不防,她的手臂忽然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 “啊!!!”饱受惊吓的杜瑰儿就是再坚强也受不了了,当即就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强吻了,作者喵没骗你们,神马是良心,这就是良心! 热烈庆祝隋总终于强吻成功,发糖,发糖~~ 小剧场: 被强吻之后的第二天。 唐大人醒过来,发现隋州盯着他瞧。 唐泛:你看我作甚? 隋州:你还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唐泛想了想:想不起来了。 隋州提醒他:睡觉之前的那件事。 唐泛恍然:喔,你说拿走糖渍梅子不让我吃的事情啊,没关系。 隋州:…… 作者喵曰: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某些善于逃避和转移话题的人,迂回战术是行不通的。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づ ̄3 ̄)づ╭ 汐璃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0:14:28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1:28:56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01:03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04:53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05:16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05:37 十八果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40:27 丁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50:55 dorisic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2:56:44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3:14:14 一曲千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823:36:20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00:17:52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00:47:03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00:49:26 慕卿瑾颜扔了一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4-12-1910:01:51 奔跑中的蜗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11:53:32 围围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12:46:27 蒙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1917:01:00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56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55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17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14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13 读者“冰玉”,灌溉营养液2014-12-1916:37:07 读者“围围”,灌溉营养液2014-12-1912:47:22 读者“lx”,灌溉营养液2014-12-1910:36:28 读者“落英缤纷”,灌溉营养液2014-12-1909:46:57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4-12-1908:02:51 读者“枫茶”,灌溉营养液2014-12-1908:02:40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4-12-1908:02:36 读者“枫茶”,灌溉营养液2014-12-1908:02:34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51:17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51:14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51:11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51:07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51:05 读者“南柯一梦”,灌溉营养液2014-12-1901: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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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心头一喜,黑暗中,隐约瞧见两个人影跃至他们面前。 对方同样喜悦难耐:“大哥,卢衍受伤不轻,我们现在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隋州没有废话:“此地不宜久留,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唐泛赶紧道:“方才杜姑娘说,蛮汉山脚下有处山洞可以暂作休憩。” 隋州:“哪个方向?” 他问得极简略,唐泛却立马就听明白了:“按照我们晚上扎营的地方,应该是在威宁海子以北的西北方向。” 隋州沉默片刻:“跟我来!” 他带着唐泛和杜瑰儿换了个方向走,韦山和卢衍二人则紧紧缀在后面。 唐泛扶着杜瑰儿,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在不断攀升,与此相对的,她的脚步也越来越迟滞绵软。 “杜姑娘!不要睡,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他对杜瑰儿道。 但怀里的人并没有回应他,也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没力气说话。 唐泛没办法,只得照着她的胳膊狠狠一掐! 杜瑰儿反射性地动了一下,这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醒着,别拧,疼啊……” 唐泛哭笑不得:“那你就说点话!” 杜瑰儿有气无力:“说什么……” 唐泛:“随便。” 杜瑰儿:“那我背药经罢,不然我真会昏过去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 在她的自言自语中,一行人踩着满地碎石乱草,中途还被大石头绊倒好几次,直到唐泛也浑身脱力,觉得快要支撑不住杜瑰儿的体重时,这才感觉隋州的脚步逐渐缓了下来。 “到了?” 他满头是汗,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群人好像逐渐远离了那个战场,连厮杀声也都被抛在身后。 “等等,”隋州松开他的手,“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先探一探路。” 隔了一会儿,唐泛便看见黑暗中一点星星之火燃起,随即照映出隋州的模糊轮廓。 这点火光在黑暗中简直弥足珍贵,不单是唐泛,其他人也都盯着隋州手里的火折子,屏住呼吸。 唐泛身上也带着火折子,但刚刚一路奔跑,又是风,又是雨,还有不知名的敌人,将火折子点燃,使得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的目标,这种做法并不明智。 在隋州的甩动下,火光变得更亮。 借着微弱的光明,所有人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们正站在一棵树下,这棵树足够大,可以帮他们挡住一些风,树叶被风刮得沙沙作响,连带着也盖过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声。 韦山也想拿出火折子点火,却被隋州阻止了:“省着点用。” 唐泛看到靠在韦山身上的另一名锦衣卫,正是受了伤的卢衍,他的伤势似乎比杜瑰儿还要重些,此时紧闭着眼,一动不动,还要靠韦山撑住他的半边身体。 隋州问唐泛:“是那个山洞吗?” 回答他的是杜瑰儿:“没错……就是那个,但我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危险。” 然而现在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雨势虽然小了许多,但还一直在下,加上夜风刺骨,所有人又累又饿,精神紧张,已经濒临体力极限,尤其是杜瑰儿和卢衍,更加需要一处疗伤休养的地方。 隋州一声令下,所有人就都一路小跑,越过脚底的坑坑洼洼,进了那个洞穴。 一进洞穴,众人就感觉松了口气。 虽然风雨还不断得飘进来,但总比继续待在外头要舒服许多。 顺着视线,隋州慢慢地移动手上的火折子,一边察看地形。 脚下有些碎石,还崎岖不平,不过只是将就一晚,这些都不是问题。 杜瑰儿说得没错,这个洞穴确实足够高大宽敞,而且很深,以隋州手上微弱的火光,根本照不到洞穴的尽头。 他往里走了一段,找到一处干燥的地方,让唐泛和韦山扶着两名伤员先坐下来。 凭着火折子是燃不了多长时间的,而且火光太小,无法取暖。 韦山四处看了一下:“大哥,我进去瞧瞧,看里面有没有生火的树枝。” 隋州道:“不要走太深,一有不对就示警。” 韦山答应一声,也从怀里摸出竹筒,抽出里头的火折子然后点燃,举着火往里走去。 隋州则先走到卢衍身边蹲下,帮他察看伤势。 卢衍确实伤得很重,他的腰部被人砍了一刀,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其余地方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路急行,韦山也没法为他包扎,失血过多使得他整张脸都发白了。 隋州拿金创药洒在他的伤口上,卢衍痛得微微一抽搐,似乎想要挣扎,被早有准备的唐泛给按住了。 在唐泛的帮助下,隋州撕下衣角简单给他包扎妥当,又转而去看杜瑰儿。 这姑娘的伤势虽然比卢衍轻,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平日里也没受过什么磋磨,一下子就被击垮了,看上去比卢衍还要虚弱。 唐泛一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脸色不由凝重。 “先给她吃点药。”隋州道。 “这里也没水。”唐泛拿出药瓶,为难地蹙眉。 隋州可没有他那么温柔,直接接过药瓶,倒出几粒药,然后掰开杜瑰儿的嘴巴,把药丸塞进去,又拍打她的双颊,命令道:“吞下去!” 完完全全的简单粗暴。 唐泛:“……” 杜瑰儿的脸颊被拍得微微红肿起来,她困难地吞咽了两下,好不容易将药丸吞了下去,却禁不住呛咳起来,一下一下,咳得脸蛋越发嫣红如血。 唐泛轻轻给她拍着后背,将人逐渐安抚下来。 隋州看着他温柔的情状,微微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说什么。 眼下自然不是说体己话的好时候。 “找到干柴了!”韦山从洞穴那头兴冲冲跑出来,他一手捏着火折子,另外一手则提着一捆树枝。 “哪里来的?”唐泛有点奇怪,洞穴里面怎么会有树枝? 韦山摇摇头:“不知道,里面有些已经熄灭了的柴火,兴许先前有猎户在这里过过夜罢,我就把没被用过的都拿出来了!” 虽然这个揣测不是特别合理,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更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唐泛接过树枝,帮忙生起火堆。 一堆火在某种情况下的作用是无限大的。 有了这堆火焰,洞穴里立时亮堂不少,连带着让人也感觉到微微的暖意。 更重要的是,它吹散了冷风冷雨,以及外面一切带来威胁的不安,让人看到了希望。 杜瑰儿虽然还在昏睡中,也禁不住往火堆的方向靠了靠。 唐泛看见了,将她搀扶起来,挪到火堆旁边靠坐着。 可惜那些薄毯被褥全都落在帐篷那里了,唯一一张还被他们在路上丢弃,眼下除了各人身上穿的衣服之外,谁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用来铺地或盖在身上。 唐泛见杜瑰儿抖得厉害,便想除下自己的外衣,刚动了动,便被一只手按住。 “你想得风寒?”隋镇抚使沉下脸色。 “可她冷得厉害啊。”唐泛眨了眨眼,有点不解。 “已经升起火了,很快就会暖和。”隋州扔了根树枝进去,将火烧得更旺一些。 见他不让,唐泛无奈,只好罢手。 除了两个伤患之外,其余三人也都坐在火堆旁边烤火,顺便烘干衣服。 唐泛想起刚刚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路,又不敢轻易点燃火折子,隋州偏偏却能精准地找到洞穴所在,便问道:“方才那么黑,你是怎么辨别方向的?” 隋州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过来。 唐泛接来一看,不由咦了一声。 这是一个罗盘。 出城的时候,出云子手上也带了个罗盘,但隋州这个却比出云子那个还要缩小数倍,大约只有一半掌心那么大,而且做得极其精巧。 罗盘上刻着八卦方位,中间还有一根摆针轻轻晃动。 想必隋州就是用手摸索着摆针和上面刻的字形,从而迅速地辨认出方向的。 “这是哪里来的?”唐泛看着有些爱不释手。 “离京前去钦天监要的,你要的话,等回京城,我去帮你要一个。”隋州道。 他说得好像跟大白菜似的,要多少有多少,实际上这种细小精致的罗盘十分难制,整个大明也不过才三个,一个进献给了皇帝,另外两个在钦天监,结果隋州要了一个过来,如今为了讨好唐泛,听这话意,只怕连仅剩的那个都不给人家留了。 唐泛却摇摇头:“等回去再说罢,不过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那就是出云子说的阴兵过路吗?” 隋州:“是,但也不是。” 唐泛:“怎么说?” 隋州:“如果我没猜错,从我们到达威宁海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对方的阵法,或者说,是陷阱。” 唐泛没有急着发问,果不其然,隋州顿了顿,又解释道:“我出了帐篷之后,查看一番未果,本想折返回去找你们,却发现找不到你们所在的帐篷,不仅如此,连别人的帐篷也找不到了。” 这与唐泛他们遇到的情形是一模一样的。 韦山也插口道:“大哥,我们也是!” 隋州颔首:“后来我按照罗盘的方向去找,结果中途就遇上了袭击。” 唐泛皱眉:“袭击?” 隋州:“不止一个人,而且功夫很不错,我应付他们有些吃力,就且战且退,没想到后来误打误撞能够找到你们。” 唐泛听罢,看向韦山:“你们也是这样吗?” 韦山深吸了口气,:“是,我们遇到的攻击不少,卢衍就是在那时候受伤的,而且周围全部都是士兵,我们根本绕不开,看来出云道长说的阴兵借道是真的,这里确实很邪门!” 想想那个时候的情景,他的脸上犹有余悸。 他们仿佛被千军万马团团围住,那些历经多年却未曾消散的阴魂萦绕在他们周遭,拼命地向他们攻击,韦山和卢衍心神受到震撼,本来就惶然不安,加上势单力薄,还要一边躲开马匹的踩踏,很快就落了下风,最后还是卢衍拼着全力将他们俩带出包围圈,他也因此受了重伤。 唐泛问:“袭击你们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韦山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太乱了,我们也看不见,只能凭着耳朵去听,不过卢衍受的是刀伤。” 唐泛又问隋州:“那你呢?” 隋州:“有刀,也有剑。” 唐泛:“没有长枪,长矛?” 隋州:“没有。” 十足肯定的答案让唐泛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摇摇头:“阴兵借道是真,但鬼魂取人性命则未必是真,就像你说的,这其中确实有陷阱。” 隋州道:“战场上杀敌,为了能够达到远距离的杀伤性效果,一般不会用刀剑这种兵器,而会选择了长兵器,譬如矛、戈、枪、戟。” 唐泛点点头:“不错,这正是问题所在。试想一下,假如袭击我们的人真是当年蒙金战场上冤魂不散的阴兵,他们又怎么会用刀和剑呢?看来是有人打算借着阴兵过路伏杀我们。如今看来,这一切确实是早已布置好的,先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而后又是阴兵借道,暗设埋伏,李子龙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当真呼风唤雨,顶多只能借助天地之势成事,这阴兵借道,估计便是由此而来。而先前明军或死或失踪,在此被阻,肯定也与此有关。” 隋州沉默片刻:“为今之计,只能静待天亮了。” 天亮之后,风雨散去,阵法自然也就不破而解。 韦山却还有许多不解之处:“若不是阴兵,那袭击的人又会是谁?我们自己都看不见路,他们为何却能看见我们并发起攻击?” 锦衣卫久经训练,本不该如此脆弱,但韦山方才所亲身经历的一切,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莫说别的,单是唐泛口中利用阴兵来布阵,就已经闻所未闻。 他还记得他在与对方搏斗的时候,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去听,虽说学武之人耳力必然比寻常人灵敏,可再灵敏也比不上眼睛好用,每次自己都会慢半拍才能反应,但对方的人却好像能在黑暗中看见他们,这才使得韦山与卢衍二人异常被动。 这个问题,饶是唐泛再聪明,也解释不了,他只能摇摇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隋州却道:“我听说过,有些人经过特殊训练,确实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而且他们未必也就是能看见,有可能只是长期身处黑暗之中,又刻意被培养得能够于黑暗中反应更加敏捷,听音辨位到了至高境界,未必就不能将耳朵当成眼睛来使。看来回去之后,北镇抚司的训练又可以增加一项了。” 韦山:“……” 等等,他就是有疑惑所以问一问而已,怎么就能让镇抚使大人想到增加北镇抚司的训练上去的?! 弟兄们要是知道了,会恨死自己的吧! 一想到隋州平日层出不穷的操练手段,韦山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话虽回来,他也明白,若不是隋州的严厉,兴许他们方才就逃不出来了。 再想想回去之后每天在校场上□□、弄得死去活来的情景,韦山顿时觉得刚才那些“阴兵”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了。 唐泛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汪公他们如何了!” 隋州淡道:“他性情狡诈,必然不会有事的。” 唐泛:“……”这话乍听上去是安慰,可再仔细品味,怎么不像是夸奖? 外面的雨势虽然不如唐泛他们刚出帐篷时那样大,却一直没有停过,从洞穴里往出去,外面一片黑沉沉的,越发映衬得他们这里温暖富有人气。 韦山担忧道:“我们这里亮起火,那些埋伏的人会不会循迹而来?” 唐泛与隋州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们别无它法,如果没有这堆火,卢衍和杜瑰儿两个人现在估计不是重伤发烧而死,就是被活活冻死了。 而且有了火光,不仅敌人能看见,汪直他们同样也能看见,说不定会过来会合。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在利大于弊的情况下,生火是最好的选择。 火烧得很旺,众人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湿衣服黏在身上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唐泛听见杜瑰儿喃喃呓语着喊渴,便见了片大点的叶子,走到外头接了点雨水喂她喝下,又摸摸对方的额头,想必药效开始起了作用,杜瑰儿的额头已经不如方才滚烫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今晚忙活了大半夜,又是奔跑,又是躲避袭击,连觉都没有睡,唐泛早就疲乏得不行,重新坐下来之后,立马就眼皮直打架,连什么时候睡过去也不知道。 再次醒过来时,入眼便是眼前熊熊燃烧着的火堆,唐泛不由动了动,发现自己正依偎着隋州,对方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入怀中,连他的外衣都不知何时盖在了自己身上。 唐泛心中有些感动,虽然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但他怕吵醒隋州,也没敢再挪动一下。 然而隋州本就浅眠,又很警醒,几乎在唐泛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也跟着醒了过来。 “不要动,一动衣服就掉下去了。”隋州道。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唐大人就想起之前在帐篷里发生的那一幕,一张俊脸也跟着微微涨红起来,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好火光映着脸,不大看得出来。 “什么时辰了?”他胡乱找了个话题。 韦山正蜷缩着睡在火堆的另一侧,另外两名伤患更是人事不知。 “你才刚睡半个时辰不到。”隋州道。 难怪外头还是全然的漆黑。 唐泛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他立马就坐直了身体。 隋州盖在他身上的外裳随之滑落下去。 但不单是他,隋州也是同样的反应,而且更快——抄起手边的刀,站了起来。 那头韦山也醒了过来。 三人的视线都落在洞穴外面。 雨还在下,但他们关注的自然不会是雨。 而是伴随着雨声出现的人影闪动。 会是谁? 是朋友,还是敌人? 唐泛也站了起来,走到杜瑰儿和卢衍身旁。 如果等会真打了起来,他肯定要看护好这两个人,不能让隋州和韦山有后顾之忧。 但他没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隋州的外裳。 脚步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 出现在洞口边缘的人影似乎也有所顾忌,他们走到洞口的时候就忽然慢了下来,还鬼鬼祟祟地往里面探看。 只看对方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唐泛就道:“孟把总?” 对方呀了一声,将脑袋整个露出来,脸上又惊又喜:“唐大人,隋大人,真是你们?!” 唐泛无奈:“你这算是探的哪门子路,要我们是敌人,你早就被发现了罢?” 孟存讪讪一笑,搀扶着同伴赶紧进来。 唐泛他们这才注意到他搀扶的那个人竟然是出云子。 “出云道长?!” 听见唐泛他们的声音,出云子吃力地抬起头,朝他们勉强笑了笑。 他半边衣裳全部染血,被雨水淋湿之后,血色冲淡又不断地涌出新的,整件浅色道袍看上去十分可怖。 众人赶紧上前帮忙,从孟存手中接过出云子,搀扶着他坐下来。 “你们也遇袭了?”唐泛问。 “是,”孟存苦笑,他也受了不少伤,浑身渗血,不过幸好都是皮外伤,没有那么严重。“我在路上遇到了出云道长,又看见这里有火光,就赶紧带着他逃过来了,方才我还隐约听见汪公他们的怒骂声,只怕如今他们的境遇比我们还要糟糕,我们一走,那些阴兵肯定全冲着他们去了,大人请快去救救汪公他们罢!” 唐泛与隋州相视一眼,后者问:“你确定他们还身陷包围?” 孟存深吸了口气:“是,原本围攻我们的人更多,是汪公帮我们分担了一部分的压力,又让我们先过来报信,我才能带着出云道长逃出来的!” 唐泛就道:“广川?” 二人默契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许多时候勿须言明也能知晓对方心意。 隋州略一颔首,看向孟存:“你现在还有一战之力吗?” “有!”孟存毫不犹豫,正色道:“属下一定守好这里,死而后已!” 隋州点了点头,也没耽搁,他叫起韦山,二人就朝外面的茫茫夜色里奔去。 如今洞穴之内,唐泛是不会武功的,出云子和卢衍都受了重伤,杜瑰儿也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一个孟存,如果有事还能抵挡一下,不过他既然能带着出云子冲出重围,身手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唐泛就问:“你们方才发现这里有亮光的时候,难道对方没有跟着你们一道过来吗?” 孟存摇头:“没有,那些阴兵的活动范围似乎受限于阵法,只要我们一冲出包围圈,就没有人再追上来了。” 唐泛道:“不是阴兵。” 孟存茫然:“啊?” 唐泛解释:“那些不是阴兵,只是有人借着阴兵来迷惑我们,趁机夜袭攻击罢了。” 孟存悚然:“难道方才要杀我们的不是鬼,而是人?!” 唐泛点头:“所以我很奇怪,为何他们明知道我们跑来这里,却不加以追击。” 孟存迷茫:“这,这怎么可能,当时我明明觉得四周被众多兵马包围着,浑身阴冷得要命,还有那些马蹄声,号角声……如果不是阴兵,这些又是哪里来的?” 唐泛便将自己方才的推测与他说了一下,孟存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但他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之前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一放松下来,脸上就浮现出疲惫的神色。 旁边的出云子早就沉沉睡了过去,唐泛见状便对他道:“你也歇息一会儿罢。” 孟存苦笑摇头:“属下还要守着呢,免得有人冲进来,大人先睡罢。” 唐泛确实是累了,方才刚眯眼不到一个时辰,根本不足以解乏,当下也不与他客气,将隋州的外裳往身上拉了一拉,便合上眼。 洞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方才因为孟存与出云子他们进来,杜瑰儿被吵扰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有些不安,嘴里不知道在呓语什么。 卢衍和出云子则由于伤势过重,此刻正睡得香,只怕连身边打雷都吵不醒他们了。 孟存环顾四周,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又转回里面,视线落在了唐泛身上。 此时的唐泛因为冷,已经差不多快要将整个身体都缩进隋州的那件外裳里,饶是这样他似乎依旧觉得有些冷,睡梦中略显瑟缩,只是身体太过疲累了,所以一直没有醒过来。 孟存动了动,将身下一块石头丢往洞外。 啪的一声脆响,动静不大,但若是这些人浅眠的话,肯定也会惊醒。 不过并没有人醒过来,包括唐泛。 孟存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朝唐泛走去,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慢慢地拔出刀刃。 以他的身手,绝对有把握在眨眼之间结束对方的性命。 孟存露出一丝狞笑,身形一动,便要跃起。 然而就在这时,唐泛却蓦地睁开眼睛,对他笑了笑:“你忍了很久了罢?”。.。 第99章 孟存猛地顿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你?!” 唐泛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连盖在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滑下来。就爱上。520。 虽然两人之间还隔着几大步的距离,但如果孟存想要杀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唐泛笑道:“你很奇怪吗,其实我也有许多疑问,在动手之前,咱们不妨先将这些疑问都解决了?” 孟存冷笑一声:“若你想拖延时间,就打错主意了,他们只要去救汪直,就会一并陷在那里出不来的,不用指望他们回来援手了!” 唐泛摇摇头,语气温和:“我没打算拖延时间,我也知道就算大声呼喊,雨声也会阻隔我的声音,压根传不出去。” 眼下洞穴里的几人,除了唐泛之外,根本没有一个完好的。 就算是唐泛,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对孟存完全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孟存揣度了一下形势,将手中举着的匕首微微放了下来。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唐泛点头,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你说。” 孟存问:“你方才为何装睡?” 唐泛道:“因为我觉得你值得怀疑。” 孟存扬眉:“我自认为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的语调很自信,与先前对唐泛与隋州极尽奉承截然不同,感觉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而唐泛更愿意相信,这才是孟存本来的面目。 能够挺直腰杆,当然谁也不愿意屈居人下。 唐泛笑了一下:“那也只是你自己认为罢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你身上一直都有疑点。” 孟存:“譬如?” 唐泛:“我们入大同时,是你过来迎接,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后来你却主动巴结上我们,甚至通过与杜姑娘的偶遇,故意利用仲景堂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一开始怀疑到杜姑娘和仲景堂上面去。” 孟存:“单凭这一点,这并不能说明我可疑,而且后来你们自己也查出了丁容那些内贼。” 唐泛:“不错,当时我们也以为内贼已经完全被揪出来了,直到你也出现在这个队伍里,汪直说你是第三批幸存的士兵里的其中之一,而且是官职最高的那个。” 孟存:“所以当时你就已经怀疑上我了?” 唐泛:“那时候我只是觉得这未免太巧了,三批士兵有去无回,要么死,要么失踪,唯有你带着其余六个人回来,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士兵还说,多亏了你及时撤退,他们才能幸存下来。” “紧接着,又是沈贵的死。沈贵以为自己是因为泄露了白莲教的事情,而被李子龙隔空咒死的,事实上他却忘记了,那天晚上他喝的水,是你递给他的。你完全有机会,也有时间在水里下药。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利用沈贵的死来动摇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李子龙法力高强,不可战胜,先从心理上击溃我们。” 孟存点点头:“不愧是人称断案如神唐润青,分析鞭辟入里,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 唐泛失笑:“当不起孟把总的夸奖,你也太高看我了,当时我不止怀疑你,还怀疑杜姑娘,因为这一行人里面,杜姑娘比你更有嫌疑。仲景堂在大同城出入无碍,本身就是极好的消息中转点,而且她也精通药理,同样可以让沈贵死于非命。更重要的是,今晚在沙暴出现之前,她正好就出现在我与隋州的帐篷里,又正好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虽然也受了伤,却有惊无险,你瞧这些人里,还有谁比她更幸运?” 唐泛说话很有条理,而且颇有种讲故事似地引人入胜,孟存居然也听得饶有兴味:“那你为什么还会对我抱有戒心呢,方才我进来的时候还救了出云子,我们俩都受了伤。” 唐泛噗嗤一笑:“因为你说了一句话,彻底将自己暴露了。” 孟存狐疑:“什么话?” 唐泛忍笑:“你说你们遇到了汪直,他帮你们分担了压力,而且还让你们先过来报信。” 孟存:“不错,但这句话又有什么问题?” 唐泛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因为我所认识的汪公公,压根就不是那种人,与其给你们压阵断后,他更有可能直接抛下你们先过来,你未免也将他想得太好了!” 听了他的话,孟存的脸色青青白白,也不知道是发火好,还是不发火好。 但孟存终归心理承受力极好,不过片刻就已经调整过来,他竟然也笑了起来,重新朝唐泛走近。 “不过就算你识破了又如何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放心罢,等杀了你之后,我就会把这些人也一并解决了,到时候你们自可到地府去叙旧,你也不会寂寞了!” 他说完,便直接一跃而起,匕首寒光闪闪,朝唐泛扑了过来。 然而唐泛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淡定了,他甚至连微笑都还没有褪去。 这让生性多疑的孟存更加疑虑重重。 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他陡然心生警觉。 电光火石之间,孟存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在半空生生扭转了身形,目标不再是唐泛,而是离唐泛不远,正在昏睡的杜瑰儿! 他的身手自然是极好的,心智更是上上之选,否则也不会隐藏这么久都没有暴露。 不得不说,他的赌注下对了。 就在他将目标改成杜瑰儿的那一瞬间,孟存分明从唐泛脸上看见惊愕和措手不及。 孟存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伴随着这个笑容,他屈指成爪,直接牢牢扣住了杜瑰儿的咽喉,将她整个人拖拽起来,粗暴地扯进怀里,以此作为挡箭牌,然后飞速换了个方向后退,直到身体紧紧贴住石壁。 果不其然,他看见洞口的方向出现了两个人。 隋州和韦山。 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过。 不需要唐泛解释,孟存已经明白了。 就在他说汪直让他过来报信的时候,唐泛他们已经起了疑心,当时那两个人虽然没有在言语上表露出来,却已经在神情中交换了意见,所以隋州跟韦山装作出去救人,实际上却一直潜伏在洞穴外面,为的就是等孟存自己暴露。 而他果然暴露了。 不过孟存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就无计可施了。 “我猜你们不想让这个女人死,”孟存缓缓道,“如果不想让她死,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隋州走进来,方才就在孟存暴起袭击唐泛的时候,他手中的刀差一点就掷了出去,他也有把握在孟存伤到唐泛之前就将孟存击毙。 没想到孟存中途却警觉起来,发现异状,忽然将目标换成杜瑰儿,这也使得隋州没有办法出手。 孟存的行为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毕竟在场所有人中,唐泛才是他要处之而后快的,也只有唐泛才最有价值。 但不得不说,现在杜瑰儿在孟存手里,他们投鼠忌器,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孟存将杜瑰儿拖到角落。 杜瑰儿在被突然抓起来的时候下意识惊叫了一下,随后这姑娘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脸上依旧带着害怕和茫然,身体也绷得笔直,却硬是紧咬着牙关没有再出声。 唐泛站了起来,与隋州走到一处。 他沉声道:“放开她,你走,我们不杀你。” 孟存冷笑:“我会信?” 唐泛道:“外头不是有你们布的阵法么,你只要一出去,就如龙游大海了。” 然而孟存并没有往洞口的方向离开,他将匕首横在杜瑰儿脖颈上,却带着她缓缓往洞穴深处退去。 越往里走,远离了火堆的照映范围,两人的身形就越发隐入黑暗中。 唐泛连忙阻止:“等等!你到底要什么,只要我们能做到,都可以满足你,杜姑娘是无辜的,你何必找她下手?” 孟存阴阴一笑:“我要你的命,你给么?” 唐泛:“……” 那还真给不了。 不过孟存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话刚说话,直接就带着杜瑰儿往洞里闪去,继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唐泛看了隋州一眼,面带询问之色。 隋州反问他:“救是不救?” 唐泛想也不想:“救!” 诚然,杜瑰儿只是一名平民女子,不救的话,他们也不会受到什么谴责,这次还是杜瑰儿主动要跟出来的,这就更加与他们无关了。回去之后,除了杜老大夫和曾经受过杜瑰儿恩惠的病患之外,只怕也没有多少人会为这名普普通通的女子伤心。 但杜瑰儿之所以会跟着他们出来,是因为她对地形比较熟悉,也是因为她站在大义的立场上,同样希望能够破解威宁海子的谜团,帮助明军取得胜利。 如果唐泛他们不救她,那他们又跟李漫孟存这样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人生于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但不管别人做了什么,自己都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才是好人与坏人最大的不同。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隋州只是点一点头,没有表示反对。 “韦山,你留在这里,照顾卢衍和出云子。” 卢衍和出云子是这一行中伤势最重的两个人,方才那一番动静着实不小,可也没能吵醒他们,显然两人都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不能没有人看顾。 交代完韦山,唐泛与隋州二人便循着洞穴里头追了上去。 孟存带着一个杜瑰儿,势必不可能跑得太快,想必杜瑰儿自己也有意拖延时间,一路上磕磕碰碰,撞撞跌跌,还差点将孟存也带得摔倒。 孟存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当下便揪着她的衣襟甩了两个耳光:“贱人,别想打什么主意,不然直接将你弄死,我照样也跑得出去!” 杜瑰儿被打得口角流血,也不敢作声。 另外一头,唐泛与隋州跑得不慢,很快便瞧见前面两个人。 只见孟存抓着她,另一只手拿着火折子,二人的身影伴随着火光在黑暗中起起伏伏,忽然就停在了不远处。 唐泛方才远远听见巴掌声,又见孟存离得有些远,心头焦急,担心就此追不上人,脚下不由又快了几分,但此时却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生生阻住他将要踏出的步伐。 “广川?”唐泛有些奇怪。 “脚下。”隋州简短道。 唐泛低头拿着火折子一照,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他前面两三步左右的距离,道路戛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黑漆漆的深渊。 以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根本无法看清那下面到底有多深。 他方才若是再往前走两步,只怕就要从此消失在这人世间了。 然而这并不是唐泛走路不看路,而是因为他们在拿着火折子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只会看光明能够照到的事物,而眼睛在光亮中待久了,周围的黑暗就会越显黑暗,这便有了盲区。 他心里焦急,一时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再想想刚才前面孟存提着火光几下起伏,只怕这里还是有路可走的,而且估计是要循着某些着力点跳着走,才能通过这片天堑。 然而前方毫无灯火,全然漆黑,单凭他们手上的火折子,怎么可能照得见道路? 估计等到火折子能照见,人也已经掉下去了。 仿佛感受到他们的心情,另一边的孟存也不急着走了,他哈哈大笑道:“二位大人,怎么不追了?天纵奇才如两位,这区区生死桥还难不倒你们罢?” 敢情这地方还有名字,生死桥三个字倒也贴切。 唐泛仍旧不忘说服他:“孟存,你抓了杜姑娘也无济于事,不如放了她,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你加入白莲教,无非也是为了名利,可那怎么比得上你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前程?再说了,难道白莲教能给你高官厚禄不成?” 孟存嗤笑一声:“高官厚禄?我在边城足足待了十年,十年前就是七品把总,到现在仍然是七品把总!你当我没有军功?可每次我用性命拼来的军功,不是被人夺走,就是被上司无视,我不甘心,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决断我的前程!我的前程,自然要由我自己来决断!” 唐泛温声道:“你若肯放了杜姑娘,脱离白莲教,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们都可以既往不咎,我回去之后还会向王总兵举荐你,保你升官如何?” 孟存悠然道:“唐大人,你这是哄骗三岁小孩儿么,只怕我若是投降,回去之后人头就落地了,不说你,你身边那位隋镇抚使,必然是第一个想杀我的人!” 说罢,他冷笑起来:“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们,天亮之后,达延汗就要率领鞑靼精骑攻打大同,如今王总兵不在大同城内,汪太监也自身难保,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怎么保住大同城!如果大同陷落,到时候第一个要掉脑袋的,就轮到你们了,哈哈哈哈!” 他出来时尚且不知道王越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大同,这本来就是绝密的军情,不过就算王越在城中,这个消息也足够震撼了。 唐泛不由得心头一跳,凝视着对面黑暗中那点火光,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孟存得意道:“我骗你作甚?左右你们现在也赶不回去,就算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就算没有在这里丧命,你们回去也要丢官弃爵,还不如降了我教!不过李道长的徒弟兼义子因你而死,估计你们想入教,还没那么容易,哈哈!” 长久以来,由于大明军民有固定的城池,而鞑靼人则承袭其游牧民族的习性,居无定所,所以双方之间的战争,注定都是鞑靼主动,明军被动的方式,这是不可逆的。 唯一的区别是,如果明军这边足够强大,那么在鞑子打上门的时候,明军主帅不仅能够击退鞑靼,还能够派人循着鞑靼人的败军追击上去,给予对方重击。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擒住鞑靼人的主帅,或者找到他们的王庭,予以剿灭。 之前王越和汪直之所以连连取得胜利,也正是因为在他们的指挥下,明军能够有效退敌,实现乘胜追击,重创鞑靼人。 但是现在因为白莲教在威宁海子这里布下阴兵借道的阵法,一有沙暴,阵法就会启动,鞑靼人便专门挑像今天这样刮沙暴的日子进攻劫掠,使得明军只能守,无法追击,如果一出城追击,肯定就会陷入阵法之中,被鞑靼人趁机偷袭得手。 久而久之,军心受到影响,连守也未必守得住。 像今日,既有沙暴,便会出现阴兵过路的景象,阴兵纵然无法伤人,却可扰乱明军士兵的心神,鞑靼人还可混在其中对其进行偷袭伏击,就算到了白天,如果沙暴不停,阵法肯定也依旧存在,加上鞑靼人还以为王越不在城中,挑选这个时机前来攻城,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虽然王越在城中指挥,但因为明军没有防备,情况未必就好上多少。 所以唐泛自然会为明军担忧。 不过眼下他更应该担心的,还有他们自己的处境。 唐泛确实很聪明,他的聪明一次次让自己和同伴们都度过了难关,但他也不能万能的。 就如眼下,他还没能想出一个留住孟存的办法,就听见身旁隋州抽刀出鞘的声音! “怎……” 么字还没出口,唐泛就瞧见隋州挥刀一挡一横,铮的一声清响在耳边萦绕不绝,昏暗中寒光一闪,隋州跃向他身后,登时与人缠斗起来。 唐泛这才发现,他们方才顾着赶路,注意力全都放在对岸的孟存身上,竟也没有注意到两旁还隐藏埋伏着暗哨。 从对方攻击他们的行为来看,明显与孟存是一伙的! 几条人影在唐泛面前纵横闪动,刀风缕缕刮过他的面门,唐泛不得不僵立着,不敢挪动分毫。 因为他若往前一步,很可能就被双方的打斗波及,而退后一步,则面临着掉入深渊的危险。 这种时候,唐泛绝对不想让隋州分心,也不想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然而他还要时不时朝孟存那边的方向望去,生怕杜瑰儿就此被带走。 幸好孟存似乎颇为自信,依旧站立原地观望。 他确实有自信的本钱,不说双方中间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唐泛他们一时还找不到过去的办法,就算找得到,现在也根本□□乏术。 就在这时,对岸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小贱人,你干了什么!” 唐泛连忙循声望去,却发现孟存手里的火折子被丢弃在地上,他自己也随着倒在地上,却挣扎着想要去抓杜瑰儿。 而摔倒在地上的杜瑰儿,则勉力爬了起来,小心翼翼避开孟存胡乱挥舞的匕首,一脚踹向他的胯间。 杜瑰儿作为女子,又在病中,而且还情绪紧张害怕,力气实在有限,准头也不太好,饶是如此,依旧让孟存惨叫一声。 因为隔得有些远,火折子的亮度又不够,唐泛很难看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他也知道这个变故使得孟存与杜瑰儿之间的处境陡然发生了变化。 唐泛当机立断就朝那边喊道:“杜姑娘,此人身为大明将领,却投靠鞑靼人,为白莲教卖命,危害甚大,断不能留他性命,你现在就要杀了他,不然若是等他恢复过来,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听见唐泛传来的话,杜瑰儿喘着粗气,勉力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捡起孟存落在地上的匕首,慢慢地支撑着身体,爬近孟存。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但她知道唐泛的话没有错,眼前这人如果不死,等会死的就是自己了。 她不想死,她还想回去见爹娘,还想继续当大夫,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 想及此,杜瑰儿紧咬着牙,闭上眼,高高举起匕首,朝孟存的胸口狠狠插了进去! 鲜血喷溅了她一脸,孟存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杜瑰儿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杀了他,唐大哥,我杀了他了……” 隋州那边的战斗也将近尾声,对方有四个人,以四敌一,仍旧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战斗力大大出乎敌人的预料,四个人已经被他杀死了两个,剩下那两个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在杜瑰儿杀了孟存,传讯过来之后,唐泛瞧见隋州的动作也快了不少,刀刃闪过流光,一声闷响发了出来,这说明又有一个敌人被隋州解决了。 隋州很快将剩下的那个人也毙于刀下,就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衣裳把刀刃的鲜血擦拭干净。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干脆利落,简直称得上将杀人也变成一种可供观赏的手法了。 可惜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心情去欣赏,唐泛见他还刀入鞘,忙关切道:“你没受伤罢?” 隋州道:“手臂被划了一下,不碍事。” 唐泛伸手去摸,果然在他右手臂摸到一道细细的伤口。 隋州没有说谎,伤口确实不深,血渗出少许,不过唐泛依旧拿出金创药洒在上面,帮他止血。 “杜姑娘还在对面,这怎么办?”唐泛看着前面那道既深又黑的沟堑,无计可施。 杜瑰儿是肯定不可能自己过来的,那就只能等他们过去救。 照理说孟存会跑过去,那就说明对面肯定也有出路,但杜瑰儿一个弱女子,这样贸然跑出去,焉知前面没有白莲教的人在埋伏,更不必说谁都不知道对面的路通往哪里。 就在唐泛犯愁的时候,隋州却道:“我试一试。” 唐泛一怔:“怎么试?” 隋州道:“方才他过去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火折子起伏的地方,依稀记得方位。” 依稀…… 唐泛果断道:“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算他想救杜瑰儿,也不能拿着隋州的命去冒险。 性命关天,但两者在他心中孰轻孰重,毋庸置疑。 隋州忽然道:“我若掉下去,也就没人再逼你回答那个问题了。” 唐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隋州:“心悦君兮,君心可同?” 这可比昨夜在帐篷里说得直白多了,敢情隋镇抚使早已明白唐大人的秉性,索性借着当下的情势,就将话说了个明白,断不容他有任何逃避。 唐泛完全被问懵了,好半晌,才咬着牙道:“根本不存在你掉下去的可能性,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过去!” 黑暗中,他看不见隋州的表情,但不知怎的,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股失望。 鬼使神差地,唐泛不由伸出手抓住他的袖角。 自然,唐大人也看不见对方眼底闪过的那一抹笑意。 仿佛过了许久,见唐泛一直没有说话,隋州便将袖子从他手中轻描淡写抽出,在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身形微倾,而后高高纵起,跃向黑暗之中,如同一只在黑夜里翱翔的雄鹰。 唐泛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只能紧紧盯住前方起起伏伏的身影。 期间不过眨眼的工夫,但对于唐泛而言,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隋州没有失足落下去,也没有遭遇危险,他的身影稳稳落在对岸。 唐泛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虚脱了,比面对一百个孟存还要累。 心累。 外加心塞。 虽然多带了个人,不过在隋州来说却并非什么难事,很快,他便携着杜瑰儿回到这边。 唐泛顾不上腿软,上前便抓住他的手臂,似乎为了确认他安全无虞,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指甲几乎透过衣服,深深掐入对方的肉里。 虽然有些疼,但隋州并没有阻止他,而是抬手摸了一下对方的耳垂。 只有短短一瞬,温热的触感拂过肌肤,连带着半边脸都滚烫起来。 “你没事罢?” 听见隋州询问杜瑰儿,唐泛这才回过神来,也问道:“你方才是如何放倒孟存的?” 杜瑰儿不好意思道:“我在被他挟持的时候,曾经装作跌倒,实际上是趁他不备打开麻药的瓶子,那东西只要一闻或者一沾上,过不了多久就会全身麻痹,不过只能维持一会儿,是我自己配的方子。” “好姑娘!”唐泛为她的坚强和聪明赞赏,杜瑰儿的随机应变不仅保全了自己,也为唐泛和隋州减免了可能出现的更大损失,如果她被孟存从另外一头带出去,现在情况就很不好说了。 救回杜瑰儿,三人没有多耽误,说话间一边往原路折返。 只是等到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却发现原本待在洞里的三个人,如今却是卢衍与韦山双双倒在地上,而本该同样受伤昏睡的出云子却不见踪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真是太了解汪公了…… 小剧场: 孟存:如果时光大神愿意重新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说那句话。 唐泛:哪句话? 孟存:汪公公舍己为人。 汪直:…… 谢谢小萌友“嗷嗷嗷”画了一张唐大人三人组的插图,漂亮的好东西当然要给大家共赏啦!!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0:26:46 8456979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0:26:47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0:35:35 欢勒个欢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021:00:20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1:26:46 哇哩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2:32:26 无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04:14 无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11:59 无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13:09 无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16:06 无病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16:21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023:50:04 冼冼824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00:30:06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00:52:47 亚拉那一卡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103:28:45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12:34:14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15:20:33 读者“jade”,灌溉营养液2014-12-2118:38:54 读者“行至深秋”,灌溉营养液2014-12-2118:04:27 读者“lx”,灌溉营养液2014-12-2114:23:25 读者“烟郁尘香”,灌溉营养液2014-12-2112:29:41 读者“洗具了”,灌溉营养液2014-12-2102:52:59 读者“easyse”,灌溉营养液2014-12-2102:27:17 读者“长安大今”,灌溉营养液2014-12-2101:44:53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4-12-2100:47:15 读者“幽启”,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49:27 读者“幽启”,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49:23 读者“鬼马”,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17:09 读者“无病”,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03:39 读者“无病”,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03:12 读者“无病”,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02:50 读者“无病”,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02:40 读者“容龄”,灌溉营养液2014-12-2023:01:28 读者“风离”,灌溉营养液2014-12-2022:18:16 读者“清风07”,灌溉营养液2014-12-2021:31:39 读者“女顼”,灌溉营养液2014-12-2021:31:33 读者“懒得登陆”,灌溉营养液2014-12-2021:24:56 读者“欢勒个欢”,灌溉营养液2014-12-2021:00:43 读者“frankwright”,灌溉营养液2014-12-2020:37:42 第100章 隋州反应极快,当即便掠身上前察看两人的伤势。m.乐文移动网 唐泛和杜瑰儿也赶紧过去。 “如何?”唐泛见他面色凝重,心下也跟着一沉。 隋州摇摇头,他的手指刚从韦山鼻下撤回来,对方背后中了一剑,从后背贯穿前心,人早就没气了。 他又去看卢衍,却发现对方虽然同样伤势沉重,而且两次受伤,但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卢衍!”隋州喊着手下的名字。 杜瑰儿挣扎着走过来,递过一个药瓶:“隋大哥,快给他吃一粒!” 隋州接过药瓶倒出药丸,掰开卢衍的下巴,将药塞了进去,又将他的脖子微微抬起,迫使他吞下去。 唐泛看到卢衍后背中了很深的一刀,这是进洞前就有的伤势,但他胸口还中了另一刀,正在汩汩流血,这应该是在他们去追孟存时发生的。 杜瑰儿让唐泛先用金创药给他止血,又伸手给卢衍把脉,凝神片刻,道:“他受的伤虽然重,但还好发现得早,再晚一时半会,恐怕真的就回天乏术了。” 听见她的话,隋州唐泛二人这才微微放下心。 纵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他们还是迫切地希望从卢衍口中得知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卢衍吞下药丸,不一会儿又吐出一大口黑血。 杜瑰儿摸了摸他的胸膛,反而松了口气:“他的心房长偏了点,那一剑没有刺中心口,这才捡回一条命的。” 仿佛为了呼应她的话,卢衍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撑开一条缝。 “大,大哥……”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没等隋州他们发问,他便主动说出来:“是出,出云子……” 果然是出云子! 隋州颔首:“我们知道了,你先好好歇着,不要说话。” 卢衍这才松下心神,彻底晕了过去。 唐泛紧紧皱着眉头,他们还是失算了。 出云子这人来历不明,而且主动上门,原本就是最可疑的,但唐泛和汪直他们在最开始的排查之后,反倒排除了出云子本人的嫌疑。 因为一来他的身份太过显眼,二来他来大同的时间更不长,也根本接触不到什么秘密,够不上当内应的条件,三来,出云子的言行举止,完全符合一个玩世不恭的道士形象,并未露出破绽。 后来他们将丁容和金掌柜这条线连根拔起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告一段落了。 不过唐泛足够谨慎细致,依旧将杜瑰儿和孟存列入怀疑对象的范围内,事实也证明,杜瑰儿虽然是无辜的,但孟存确确实实又是内应之一。 但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个出云子。 本以为他是孟存被用来当作障眼法顺势带进来的,谁会想到这名道士居然也有问题? 但出云子装都装这么久了,连孟存暴露,他都没有暴露,为何又忽然会选在这个时候,为了韦山和卢衍两个无关大局的人暴露自己的身份呢?等到事情了结之后,他跟着唐泛他们回城,经过共患难的经历,岂不更能取信于人吗? 唐泛为自己没能面面俱到思虑周全而懊悔,但眼下自责是无济于事的,关键还是要摸清出云子的意图。 “不是你的错。”隋州似乎能感觉到他在想什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唐泛确实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白莲教真是那么好对付的敌人,也不至于一次又一次都像烧不尽的野草那样,春风吹又生。 唐泛感觉到一丝暖意,朝对方扬起一抹笑容。 此时他的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的韦山尸身,心中蓦地一动。 不,出云子暴露身份,肯定不是为了他们。 他杀了韦山和卢衍之后,也没有进去找自己和隋州,那就说明他们不是出云子的目标。 出云子的目标是…… 汪直?! “不好!” 唐泛腾地起身。 一环想通,则环环皆通,他明白对方的目的了! 他对隋州道:“从一开始,白莲教的目标就不是我们,而是汪直。所以他们必须一个个地引开我们,这山洞就是最好的地点。我们以为来到这里就安全了,殊不知我们的离开反倒使汪直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后来孟存挟持杜瑰儿,也只是为了引开我们,将我们逐个解决,好让我们没法出去帮汪直脱困。” 隋州一点即透:“他们若想杀汪直,根本不必那么费劲,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们想要活口?” 唐泛:“对!汪直是大同镇守太监,又是天子近臣,一个活的汪直对白莲教和鞑靼人来说,比死的汪直价值要大许多,汪直对王越又有知遇之恩,如果他们拿着汪直去威胁王越,王越肯定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就算王越不为所动,有汪直在手,不仅可以动摇明军的军心,还能让朝廷大失颜面,所以他们费尽周折,将汪直引来这里,为的就是活捉他。” “但汪直武功高强,身边还有个卫茂,对方一时半会也拿不下他们,眼看天就快亮了,孟存说过,天亮之后,鞑靼就要大举进攻大同,出云子心里着急,肯定想要赶在天亮前擒下汪直,所以不得不提前暴露身份,赶过去帮忙。” 捉活的肯定比捉死的要难,因为对方在知道你无意杀死自己的时候,肯定会利用各种策略来尽量拖延时间,以汪直本人的才智,必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估计现在双方还在僵持着,汪直逃不出去,而白莲教的人也暂时拿他没办法。 隋州道:“那依你之见?” 唐泛道:“我去破阵,你去救人,尽量帮他拖延一下时间。” 隋州想也不想:“不行,阵法那里指不定会有人守着,我不放心。” 唐泛道:“应该不会,你看之前我们去追孟存的时候,埋伏在洞中想要杀我们的人,也不过是四个而已,白莲教在经过官府打压之后,势力本来就大为削减,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必急着跟鞑靼人勾结,如今为了生擒汪直,必然倾巢而出,就算有人守阵,也不会太多。” 杜瑰儿也道:“是啊,隋大哥,你快去救人罢,还有我在,我身上带了不少玩意,若想出其不意伤人,还是可以办到的,我跟唐大哥过去就行了!” 时间异常宝贵,谁也耽搁不起,隋州的视线扫过他们两人,略一颔首,说了句“保重”,旋即转身离开。 唐泛与杜瑰儿则合力将卢衍挪到角落里的大石头后面藏起来,检查一遍他的伤势,又给他上了一遍药,确认无误之后,方才离开。 并不是他们故意要将卢衍置于危险的境地,但现在人手有限,又要救人又要破阵,单凭唐泛一个人,如果阵法那里有人守着,单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敌得过的,杜瑰儿这姑娘意志顽强,精通药理,连孟存都能放倒,实在是一大助力,有了她,唐泛才能增加胜算。 白莲教现在正忙着集中全力对付汪直,连出云子都不惜出手了,估计也分不出什么人手再折返回来,这种情况下,卢衍反倒是相对安全的。 二人出了山洞,便一路往左边走。 依唐泛的判断,若想发挥最好的效果,阵法离威宁海子肯定不会太远,甚至有可能就在山麓一带,而且为了掩人耳目,李子龙必然会以周围环境来作为掩饰。 “你还能坚持吗?”唐泛问杜瑰儿。 杜瑰儿咬牙道:“能!” 她肩膀上中的那一刀虽然止了血,但毕竟伤口还在,不管多好的药,也不可能马上就让伤口愈合,又被孟存拉扯着跑了一路,脖子至今还有道浅浅的刀口,可谓全身伤痕累累,但这姑娘竟然硬是坚持下来,让唐泛都佩服不已。 这一晚上过得惊心动魄,然而从他们遭遇阴兵过路到现在,还不足两个时辰,天色自然也还没真正亮起来,外面雾蒙蒙的一片,只是微微露出一抹灰白,正是黎明前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雨倒是停了,沙暴却依旧还在持续,一出洞穴就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沙尘。 话说回来,汪直能够在这种环境下撑一晚上,还是被困在阵中,就算对方没有杀他的心思,也还是挺能耐的。 “唐大哥,这乌漆墨黑的,我们上哪去找?”杜瑰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感觉到这沙暴的方向了吗?”唐泛道。 杜瑰儿只觉得脸上被刮得生疼,连忙将方才从某具尸体身上脱下来的外裳又头上拉了拉,摇头道:“没有。” 唐泛道:“阵法只能因势利导,不可能平地生风,沙暴看似没有规律,但我们越往前走,风沙就越大。” 杜瑰儿跟着唐泛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发现还真是这样,不由喜道:“也就是说,这个方向是对的?那咱们再走下去,就能找到那个石阵了?” “照理说应该是!”为免她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被风刮跑或走散,唐泛一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两人一前一后,在风沙中艰难前行。 相比唐泛他们这个晚上的凶险,汪直显然也没有好过多少。 此时他正站在狂沙之中,与卫茂背靠着背,以刀抵地支撑身形,两人身上俱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深浅不一,半身外袍都染成了血色。 二人四周鬼影纵横,数万名阴兵围绕着他们展开一场重复了数百年的战役,在这声势震天的厮杀之中,又夹杂着活人的气息,只要汪直与卫茂的心神稍有松懈,那些隐藏在阴兵之中的白莲教徒就会趁机偷袭。 一开始是卫茂保护汪直,但后来,在发现对方打算生擒自己的意图之后,反倒变成了汪直在保护卫茂。 两人便是凭借着高强的武功与毅力,足足撑了大半个晚上。 然而就算再有能耐,他们毕竟只是凡人,而不是神,在连杀了好几个白莲教徒之后,对方显然也急迫起来,攻势不断加强。 若换了大白天,汪直未必会畏惧,但现在敌暗我明,对方借着对环境的熟悉隐藏起来,趁势而动,防不胜防。 这是一个死局。 如果被对方生擒,用来威胁王越或者给朝廷丢脸,汪直觉得还不如直接战死或自刎算了。 并不是因为他对王越有多么深的情意,又或者抱着什么就义保节的凛然,而是以汪直的骄傲,他受不了那份折辱。 但眼下,他们面临的形势十分恶劣,再这样下去,就算天亮了,沙暴停止,阵法消失,单凭汪直和卫茂两个人,势单力孤,也很难击退对方那么多人。 “汪公,属下只怕撑不住了……等会属下冲上去帮您抵挡一下,您趁乱看能不能杀出阵去……”卫茂在他身后喘着气道。 “说什么屁话!没了你,老子一个人能冲杀出去!别以为你牺牲了自己就能救别人了,把你那条贱命给本公留着!”汪直破口大骂。 卫茂惨淡一笑,灰败的脸色上尽是绝望。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搭上一条命? 但在也许只能活下一个人的情况下,卫茂不可能选择自己苟活,单说他能被汪直从京城带到这里来,忠心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最后如果汪直死了,他反而活着,就算能够回去,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汪公,与其两个人都折在这里,不如属下拼一拼,若是属下有个万一,我的家人,还请汪公照料一二……” “照料个屁!”汪直打断他,“你的家人你自己照顾去,老子没兴趣管他们!你少废话,我听着烦!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逃出去,别做梦了,现在两个人胜算反倒还大些!你若敢自作主张,回去老子一定把你家给抄了!” “汪公……”卫茂热泪盈眶,手里紧紧握着刀柄。 “别跟娘儿们似的磨叽,杀!” 沙暴之中,暗无天日,鬼魂的嘶喊声不绝于耳,对人的意志力是一大考验,汪直与卫茂纵然心硬如铁,又不能假装耳朵是聋的,久而久之,难免在出手时受到影响,这就正中了敌人的下怀。 二人配合无间,一攻一守,又杀退了一波袭击,顺便又解决掉敌方一人,但汪直也因此又挂了彩,肩膀上被砍了一刀。 “唐润青那龟孙子平日里不是鬼主意最多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死到哪里去了!”汪公公骂人骂得顺口,从白莲教到唐泛无一幸免,当然,他也知道唐泛他们现在很可能也自顾不暇,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过过嘴瘾。 卫茂苦笑,知道自家厂公这也是借着骂人来提神。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动了动,不由喜道:“汪公,您听,是不是救兵来了?” 汪直停下骂声。 他也注意到了,原本包围他们的人好像少了点,攻势一缓,二人的压力也骤减。 风沙之中,刀枪剑鸣之声隐隐传来,动静更加鲜活,与萦绕耳边的阴兵厮杀还是可以区分开来的。 难道真的有人过来救他们? 汪直不及细想,当机立断道:“趁机多杀几个,上!” 二人提气飞掠出去,与对方杀作一团。 白莲教的人似乎没有想到已然成为瓮中之鳖的汪直等人居然还有一拼之力,再加上从外部突如其来的攻击,猝不及防之下,阵势一下子就有点乱了。 汪直与卫茂二人提着饮血无数的绣春刀,将先前憋着的一股气力一并爆发出来,顿时便又将两个白莲教徒斩于刀下,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 两人身上新伤又添几处,他们心里明白,这份冲劲维持不了多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局面持续下去,这股气也很快就会消散。 趁着敌方阵脚稍乱的机会,汪直他们与前来助阵的人碰到了一块。 一见面,汪直就傻眼了:“怎么只有你一个!” 隋州正忙着抵挡正面袭来的三个人,以一敌三,却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你觉得还有谁?”他头也不回。 “你那两个锦衣卫呢!” 汪直挥刀格挡迎面刺来的剑风,反身抓向来人,那白莲教徒也是机警,赶忙后退,却仍慢了一步,肩膀直接被汪直如同铁爪般的五指牢牢钳住,又身不由己地被汪直用来当作挡箭牌,正好此时又一名白莲教徒挥着峨眉分水刺向汪直袭来,冷不防眼前人影一闪,一对兵器却扎入了同伴的身体里。 同伴发出一声惨叫,那白莲教徒禁不住懵了一下,旋即便被卫茂一刀划破喉管,当即毙命。 “一个死了,一个不能动弹。”隋州冷冷道。 汪直一愣,他本以为来的是救兵,谁知道现在只有隋州一个人。 纵然对方身手不逊于自己,但双拳难敌四掌,一个人能顶什么用,又能拖延多少时间? “那唐润青呢!”他还是有点不死心。 即使唐泛不会武功,放在这里也只有别人保护他的份,但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是拖后腿的累赘,因为他的谨慎细心,足智多谋,已经成为足够令人信任倚仗的本事。 可以说,先前汪直他们之所以能撑那么久,未尝也不是存着唐泛会想办法来帮他们脱困的心思,有了希望,自然才有动力。 然而现在,在发现来的只有隋州一个之后,不单是卫茂,连汪直都觉得有点绝望了。 隋唐二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若不是唐泛出了事,隋州怎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谁知隋州下一句话却是:“他去寻找破阵之法了。” 汪直大喜过望,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能找到吗?” 隋州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确实回答不了,恐怕连唐泛都回答不了。 如果找得到,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找不到,那大家只有死路一条。 隋州也意识到汪直二人现在都是强弩之末,若是回答不知道,估计他们的失望会更大,便换了个话题:“你们看到出云子没?” 汪直狐疑:“没有,他怎么了?” 隋州沉声道:“他杀了韦山,润青怀疑他就是李子龙。” 汪直又惊又怒:“此言当真?!” 隋州嗯了一声。 汪直不知道唐泛怎么会有这个判断,但只要是从唐泛口中说出来的,他下意识就已经有了七分相信。 一开始他也觉得出云子出现的时机太巧,所以才会将他放在身边就近监视,但后来接连出了丁容的事情,出云子本身又没有什么可疑的动机和条件,便逐渐被他们剔除出名单之外。 万万没想到,绕了一圈,出云子不仅也是内贼之一,而且他的身份,比起丁容孟存等人来,还更为震撼。 确实,谁会料想那个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妖道,从京城死里逃生之后,还敢出现在他们面前?谁又会想到,他会以鞑靼王庭的国师身份,屈尊亲自跑到这里来布置一切?谁又会将出云子跟李子龙联系在一块? 汪直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竟然环绕隐藏着那么多白莲教徒,而自己却犹然未觉,就打从心底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愤怒。 “李子龙你这个龟孙子,给老子滚出来,是不是你娘生你的时候少生了个卵子,让你成天只会藏头露尾吗?你就跟个娘们似的,只会让手下冲锋陷阵,自己则躲在一边看热闹,还是说你本来就是女扮男装?看来你那些手下也真是脑子进水了,竟然会听你这样一个男女不分,雌雄莫辨的妖人的命令!来来,快到爷爷面前来,把衣服脱下来,让你那些教众瞧瞧,你究竟是男是女!” 虽然他们自己看不清楚,但这声音运上内力传递出去,敌方的人肯定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汪公公的骂功不可谓不厉害,这一通猥琐的侮辱骂下来,估计连死人都要气活,更勿论自诩不凡的李子龙李道长了。 不一会儿,从风沙中便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细听确实与那出云子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汪直,你现在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了,别说我没给你活路,只要你肯乖乖投降,我还可以向达延汗求情,饶你一条性命!” 汪直哈哈大笑:“李道长,李姑娘,还是李嬷嬷?本公要如何称呼你?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他知道白莲教的人根本不可能杀他,否则也不至于拖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越发有恃无恐。 汪直这话刚出口,隋州他们便感觉对方的攻势又凌厉了几分。 与此同时,李子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隋州眯了眯眼,蓦地拔地而起,足尖踩住汪直的肩膀借力,直接提起朝前方的某一处飞掠过去。 汪直冷不防正好被他踩中了伤口,骂声顿时转移目标:“隋广川你哑巴吗,要踩之前不会先说一声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100章,正好冬至耶! 祝萌萌们吃到好吃的饺子或汤圆哦~ 如果没吃到的也没关系,因为唐大人在威宁海子只能吃风,咩哈哈哈哈!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发现一个卖萌的新表情,安利给你们!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0:18:25 碧溪晴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0:33:32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0:36:34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0:37:15 阿零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1:32:09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2:10:23 欢勒个欢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122:21:27 梦yi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2-2122:43:06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00:16:26 冼冼824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00:26:54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00:40:20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07:41:49 yokiru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07:42:22 5935841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10:24:24 慕卿瑾颜扔了一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4-12-2214:43:42 ノ不晓得。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14:47:23 读者“小镍”,灌溉营养液2014-12-2215:26:35 读者“阡陌以北”,灌溉营养液2014-12-2215:10:49 读者“阡陌以北”,灌溉营养液2014-12-2215:10:44 读者“阡陌以北”,灌溉营养液2014-12-2215:10:41 读者“阡陌以北”,灌溉营养液2014-12-2215:10:33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4-12-2213:16:03 读者“osora27”,灌溉营养液2014-12-2211:25:37 读者“秋月白”,灌溉营养液2014-12-2211:21:50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53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50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47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44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40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37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33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9:29 读者“梦yin”,灌溉营养液2014-12-2204:07:14 读者“杨枝甘露”,灌溉营养液2014-12-2201:18:57 读者“dilis”,灌溉营养液2014-12-2123: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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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及此,汪直精神大振,哈哈一笑,扑向李子龙旁边的一个人,后者正要趁着隋州与李子龙拼杀时偷袭隋州,结果却被汪直插了进来。 没了那些阴兵的遮蔽,白莲教的人也不过就是普通人,顶多身手好一些罢了。 汪直和卫茂如何会畏惧他们,当下三人便结成攻守之势,与李子龙为首的八人厮杀起来。 黑夜终将要过去,黎明迟早会到来。 随着那一抹鱼肚白的出现,天色越来越亮,刮了整整一夜的风沙,终于有缓下来的趋势。 但这对于白莲教的人来说并不算是好消息。 汪直他们不过三人,就能与己方八个人杀得不相上下。 眼看又一名同伴倒下,自己这边的优势正逐渐丧失,一个白莲教徒咬咬牙,对李子龙喊道:“二龙头,这样下去不行啊,鞑靼大军就要攻来了,难道我们还要捉活口么!” 现在已经不是留不留活口的问题了,而是阵法已破,对方信心士气大增,再这样下去,他们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李子龙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策略性的错误。 其实一开始他们本来可以直接杀了汪直的,但他考虑到一个活着的汪直比死的价值更大,所以硬是要求手下生擒,甚至布下一个周密的陷阱,费尽心思将唐泛那些人单独引开。 谁知道孟存那边出了差错,功败垂成,使得唐泛他们有机会逃离,还反过来回援,而汪直这边又因为他们的束手束脚,失去了最佳的动手时机。 现在阵法已毁,活捉汪直的成功率大大降低,对方三个人加起来的武力竟然也能与他们打了个平手,甚至还有翻转局面的趋势。 而再过一个时辰,鞑靼大军就会攻打过来,他们要是发现阵法失去效果,自己又捉不住汪直,以那班鞑靼人豺狼一样的性情,肯定会迁怒于他…… 想及此,李子龙暗自咬牙,更将唐泛恨入了骨头里去。 若不是他将石阵毁了,今晚根本不该是这种局面。 更勿论他还害死自己的义子李漫。 又一个白莲教徒倒下,八人阵只剩下六个人了。 而这六个人,全都是李子龙悉心栽培的教中精英。 受过重创的白莲教,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 伴随着白莲教的人渐渐有了败退之象,汪直他们听到李子龙这句话,反倒不约而同纷纷加强了攻势,各人手中一把绣春刀挥舞得滴水不漏,刀光剑影凌厉纵横,反客为主。 他们的目标正是李子龙。 从京城的妖狐案到如今的威宁海子,这一桩桩悬疑案件背后,都离不开眼前这妖道的背后操纵。 若是能捉住他,对白莲教来说必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将这个群魔乱舞的邪教连根拔起,隋州与汪直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故而才拼尽全力,想要留下李子龙。 然而李子龙既然能够从皇帝老子的眼皮底下开溜,连菜市口斩立决都可以偷龙转凤,瞒天过海,又怎么会没有后手? 他看着汪直隋州他们,冷冷哼笑一声,旋即退出战圈,余下五名白莲教徒应付对方,他自己则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只听得半空一声鹰隼长鸣,汪直他们头顶顿时被硕大阴影笼罩,三人抬头一看,便见两只巨大的猎鹰从天而降,朝他们径自扑了过来。 若是被那锐利微弯的鹰喙啄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恐怕连皮肉都能被啄出来,三人当下也顾不得那些白莲教徒了,提刀便去抵挡两只飞鹰突如其来的袭击。 而李子龙等人则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 这两只巨鹰显然饱经训练,战斗力堪与一般高手比拟,又因身处半空有利地形,隋州他们不免被绊住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子龙带着人消失在视线之内。 而在他们走后,两只巨鹰也不恋战,当即便盘旋而起,飞向高空,渐渐缩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不见踪影。 实际上,就是没有这两只鹰的中途插入,汪直他们也未必就真能捉住李子龙。 有苦自己知,经过一夜奋战,他们的体力都已经濒临极限,隋州倒也罢了,起码中途还入洞避雨,休息了片刻,汪直和卫茂最惨,别说休息了,前半夜又是淋雨又是打斗,后半夜则要在狂沙中保持不落下风,对方这一撤,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因为说不定再多过一会儿,他们就完全支撑不住了。 隋州尚且还能以刀拄地撑住身形,微微喘息,汪直和卫茂则直接就往地上一坐,两人现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不挂彩的,形容更是狼狈不已,就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估计现在汪直回城去,都没人能认得出他来。 “咱们还不能歇息。”不远处传来声音,三人循声望去,却是唐泛与杜瑰儿互相搀扶着走过来。 他们身上同样有新伤,看样子破阵的时候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只要性命还在,一切就都好说。 看到彼此安好,众人都放下一颗心。 隋州落在唐泛身上的视线更是专注,似乎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碍。 几乎快要化为实质的灼灼目光,唐大人岂能没有察觉? 他俊脸微红,故作不见,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还不能歇息,我们要赶回城去报信,鞑靼人很快就要过来攻打大同了,得回去让王总兵提前准备。” 虽然作为边城,大同一直都在备战状态,但“敌人可能到来”跟“敌人马上就会来”的概念还是不一样的,准备越充分,胜算自然就越大,伤亡损失也就越少。 汪直翻了个白眼:“走不动了,要回你们回罢!” 他是真走不动了,并不是在矫情,精力耗尽,脸色灰败,就跟大限将至似的。 旁边的卫茂也是一样。 唐泛摇摇头,没理会他赌气似的话,转而对隋州道:“广川,卢衍还在山洞里。” 隋州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我去接他,你们先走,回头城里见。” 唐泛颔首:“好,你小心。” 隋州折返回去找卢衍,唐泛他们四人则往大同的方向走去。 昨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们骑来的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单凭两条腿走,估计没等唐泛他们走回大同,鞑靼人的骑兵就来了。 无奈之下,汪直与卫茂只得各带唐泛与杜瑰儿一人,提气跑回去。 有武之人跑起来毕竟跟寻常人不同,脚程也要快上许多,若是拼尽全力,说不定真能赶在鞑靼骑兵来之前回到大同。 那头隋州背了个卢衍,竟也很快追了上来,汪直紧紧抓着唐泛的胳膊,脸色铁青,连话都不能说,就怕泄了那口气,再也提不起来。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日出后的一个时辰赶到了大同城外。 只是在城门外面,他们却被挡住了,不让进城。 原因无它,六个人满身血污,一脸狰狞,连唯一的女子杜瑰儿都不例外,一看就不是善茬。 一见守城的士兵还在用看贼似的目光打量自己一众人,原本脱力的汪公公瞬间鸡血上身,大骂道:“看个鸟!本公大同镇守太监汪直,哪个不长眼的鸟人敢假冒!本公这把刀昨夜杀了不少贼人,再敢拦就多你一个!” 唐泛扶额,汪直不是说他没力气了么,现在精神抖擞又是怎么回事? 士兵一听汪直之名,眼神立马就变了,再仔细一打量,哎哟,发现还真好像是汪公公! 只不过汪公公向来都是衣着光鲜,哪里见过他这样狼狈的姿容? 对方当下连汪公的唾沫星子飞到自己脸上也不敢去抹,便赶紧点头哈腰地放行。 入城之后,汪直还要赶着去跟王越报信,然后方可下令全城戒严备战。 唐泛他们则先送杜瑰儿回去,顺便也去仲景堂让大夫给卢衍看伤,毕竟昨夜虽然匆匆包扎,但都是事急从权,卢衍还需要得到更好的料理。 回到仲景堂,杜老大夫看见女儿狼狈的形容,自然又是一番抱头痛哭。 闲话不提,一通忙活之后,卢衍被留在仲景堂养伤,唐泛与隋州在仲景堂上药包扎伤口之后,并未在那里久留,而是打算先回官驿歇息。 唐泛已经累得不行了,走回路上,觉得脚步都在打飘,好像踩在云上似的。 忽然脚下一空,再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别人的背上。 “广川?”唐泛眨眼。 因为困倦到了极致,不得不用眨眼来避免自己合上眼睛。 “怕你半路睡着。”沉稳的声音自前面传来,通过胸腔震动,传递到唐泛的手上。 “放我下来罢,你也受伤了,我还能走。”唐泛失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路人看着一个男人背负着另一个男人,也并不引以为奇,只当是唐泛脚受了伤。 但自从四岁之后就没有再让背过的唐大人,仍然觉得有点困窘。 隋州自然没有松手,依旧稳稳托着他。 唐泛没有办法,又不可能从他背上跳下来,只得由着他去。 对方的背部宽厚而温暖,饶是唐泛眼睛眨得再厉害,也终究抵不过浓浓睡意,最后连自己什么时候在他背上失去知觉都不晓得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别说闪电打雷,估计就算是鞑子攻破大同城,都吵不醒他了。 等唐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瞧见眼睛上方熟悉的房梁。 脑袋有些迷迷瞪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大同时住的官驿房间。 他睡了多久? 唐泛摸了摸胃部,有些疼,是饿久了之后出现的症状。 再看看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单衣都是新的,不是回来时穿的那套。 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便见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官驿的伙计推门而入,笑颜逐开:“哎哟,唐大人,您可醒了,您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天呢!” 两天? 唐泛有些讶异,旋即想起更重要的事情:“鞑靼人来过了?” 官驿伙计笑道:“来过了,仗都打完了呢,城外杀声震天的,咱们客栈都能听见,愣是吵不醒您,小的都吃惊呢!” 唐泛忙问:“战况如何?” 官驿伙计唾沫横飞:“可激烈了,话说当时王总兵刚下令关闭城门戒严,那头没过多久,鞑靼人就过来攻城,没想到咱们早有准备……” 唐泛一头黑线,打断他:“说重点!” 官驿伙计醒悟过来:“哦哦,重点就是咱们赢了!” 唐泛松了一大口气,仍有些不敢置信,之前他从孟存口中得知,这次鞑靼人有备而来,而且还是达延汗充任主帅,只怕没有那么好对付。 “当真赢了?” 官驿伙计忙道:“当真赢了,还是大捷呢,大伙都说多亏王总兵料事如神,事先做了准备,要不当时城门都开着,肯定有百姓来不及撤退……据说还抓了鞑子那主帅的儿子,叫图,图鲁什么来着?” 唐泛高高扬起眉毛,心里也为这场大捷感到高兴,他本想现在就去总兵府问个清楚,奈何肚子却不争气,咕咕叫了起来。 官驿伙计忙笑道:“瞧小的这记性,下面厨房里有现成的吃食呢,小的这就给您端热水洗漱,等您洗漱完了便可下去用饭了!” 等唐泛洗漱完毕,精神抖擞地下到一楼饭厅,便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虾粥,软糯绵烂的白粥里隐没着红白相间的鲜嫩虾肉,还洒了切碎的火腿肠和香菇,别说吃了,光是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虾粥旁边还有一叠凉拌黄瓜和豆腐丝,俱都是开胃可口的小菜。 在经过两天前那个风吹雨淋,受寒挨饿的夜晚之后,再看眼前的鲜粥小菜,简直恍如隔世。 睡了整整两天,滴米未进的肠胃正在发出最严厉的控诉。 唐泛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生平第一次以近乎饿虎扑食的姿态坐下来狼吞虎咽,直到小半碗热粥下肚,才有种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做人的至高乐趣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啊! 唐大人很没出息地感叹道。 他笑着对官驿伙计道:“官驿的厨艺是越发有长进了,连这粥都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都快赶得上隋州了。 官驿伙计陪笑:“您喜欢就好,这是隋大人亲自下厨给您做的呢!” 唐泛一怔:“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醒?” 官驿伙计:“他也不知道,所以这两天您的饭菜都是他在做,为的就是您随时醒来都能吃上!” 听了伙计的回答,再看这碗粥,唐大人心中顿时就多了不一样的滋味。 酸酸甜甜。 用完饭,唐泛便前往总兵府。 倒也巧了,不单王越在,连汪直、隋州也都在。 见了唐泛前来,汪直开口便是嘲笑:“别人顶多睡一天,你却足足睡了两天,连鞑子攻城都没能吵醒你,真是比猪还能睡!” 唐泛抽了抽嘴角,心说我当然不能跟你比,打了一夜还能在城门口骂人,这精力真是绝了。 他的眼神不经意与隋州对上,二人相视了片刻,还是唐大人主动移开。 “听说你们俘虏了达延汗的儿子?” “不错,图鲁博罗特,达延汗的长子。”回答他的是王越,他捋须而笑,同样春风满面。“唐御史,这还得多亏你们前往威宁海子破了白莲教的阵法,又及时回来报信,使得明军这次能一路顺利越过威宁海子,追击到黑石崖,取得大捷,虽说抓不到达延汗本人,但能生擒他的长子,也很不错了!本官代表大明将士和大同百姓,多谢你们了!” 说罢他起身朝唐泛深深施了一礼。 照理说唐泛虽然是朝廷派下来的,但王越的品级比他高,本不必给他行礼的。 不过王越能这么做,说明他很懂得人情世故,也难怪连汪直这样的性格,都能与他相处良好。 唐泛连忙起身避让,拱手笑道:“总兵大人折煞下官了,我等也是尽分内之责,当不得您如此夸奖!” 要说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 王越不由暗叹,同样是钦差,瞧瞧郭镗来到大同之后,成天只会拖后腿,巴不得他们打了败仗被朝廷降罪,结果事件的发展非但没有如他的意,反倒又一次让王越汪直立下大功,庆功宴上他干脆就抱病缺席,连面都不露了,估计正待在自己府里写奏疏准备暗地里阴人呢。 反观唐泛他们,一来就帮了一个大忙,而且还提前赶回来报信示警,使得王越准备充分,事成之后还不居功自傲,谦虚有加。 只可惜朝廷现在奸佞当道,这样的人才没有被重用,反而被朝廷往边关丢,越是郭镗那种人,还越能得到高升。 王越唏嘘不已,面上却露出笑容:“唐御史不必过谦,这两日因你在官驿歇息,错过了庆功宴,今日正好补回来,不如晚上就在总兵府用饭罢,本官正好让人准备一席上好的酒菜,还请唐御史万勿推辞!”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泛自然也不好推,便笑道:“吃饭之事倒也不忙,只是那图鲁博罗特现在还在城内么?” 王越颔首:“我已命人将其关押起来了。” 唐泛奇道:“难道鞑靼人那边便听之任之,毫无动静?” 王越一笑:“怎么没有,听说这图鲁博罗特乃是达延汗长子,骁勇善战,在部族里素有威望,向来很得人心,达延汗在亲兵的护卫下仅以身免,从黑石崖逃脱回去之后,便派了使者过来,想要赎回图鲁博罗特。” 唐泛大喜:“那可太好了,先前那妖狐案的始作俑者李子龙,如今就在鞑靼人那里当国师,总兵大人能否在交换条件里加上李子龙,让他们将这妖道送回来!” 谁知他这一说,座上各人的脸色却有点不好看。 唐泛何等聪明,立时醒悟过来:“你们已经提过这个条件了?” 王越苦笑:“是,方才唐御史来之前,我们就在说这件事,鞑靼人传回来的消息说,李子龙趁乱跑了,如今不知下落,连他们也找不到人。” “放他娘的狗屁!”汪直一拍椅子扶手,显然憋了一肚子火。“那李子龙跟他们狼狈为奸,还帮着他们在威宁海子布阵截杀明军,说跑就跑,鞑靼人都是死的?难道就一点警觉也没有吗!” 隋州道:“其实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时他们想要捉你活口,肯定另有所图,后来事败远遁,就算回到鞑靼人那边,鞑靼人也不会轻易干休。而且现在鞑靼人打输了仗,元气大亏,连图鲁博罗特都落在我们手里,只怕几年之内都很难再有什么大规模的犯境,对白莲教来说,鞑靼人已经暂时失去了利用价值。” 话虽如此,但汪直只要想想自己平时多威风,被堵在威宁海子整整一夜,狼狈得无以复加,他就觉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王越叹了口气:“最棘手的还不是这样,鞑靼人那边俘虏了不少明军士兵,说要拿他们与我们换图鲁博罗特。” 唐泛奇怪:“他们手里哪来的明军士兵?” 一般来说,鞑靼人将大明百姓俘虏过去之后,都会将他们作为战利品,分配到各个部落,当作奴隶苦力来驱使,至于那些身强力壮的明军士兵,鞑靼人认为是不安定因素,都会一杀了事,就跟当年蒙古骑兵能够迅速扩张一样。 王越道:“前三趟去威宁海子探路的士兵,他们留了一批没有杀,如今便提出交换。” 唐泛默然,他能明白王越的纠结。 若是换吧,图鲁博罗特是多宝贵的政治资本,有了他在手,如果能换回一个李子龙倒还好说,如果不能的话,王越也可以将他押解回京,这对于明朝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捷,可以想见到时候不仅朝廷,对普通百姓同样也会振奋人心的作用。 但如果不换,兔死狐悲,肯定会让士兵寒心。 虽然王越最终可能还是会选择交换,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惋惜憋屈,产生被人拿捏的愤怒。 拿俘虏的明军士兵交换大汗长子,鞑靼人当然划算百倍。 见在座诸人都默然不语,尤其是王越和汪直二人,脸上压根没有打赢了仗的笑影,唐泛便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左右这一仗之后,朝廷对二位必然有所调动,届时到了新地方,又是一番新景象了。” 言下之意,反正你们俩都不可能在大同待多久了,就不要操心太长远的事情,顾好眼前,才是最要紧的。 不说汪直之前就一直想着回京,而王越就算不回京,朝廷也会要求他换防的,为了防止边关将领拥兵自重,这也是老规矩了。 唐泛不说还好,这一说,王汪两人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不管怎么样,这里是他们待了两年多的地方,也是他们一手经营起来的,换了谁,谁愿意辛辛苦苦将果树栽好,然后白白拱手让人? 交换图鲁博罗特一事暂且放到一边,王越他们就算愿意换人,肯定还要多拟几个条件,把本钱捞回来再说,这就不关唐泛与隋州的事情了,他们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威宁海子的事情,跟郭镗这种常驻性的巡抚不同,如今事毕功成,也不能一直赖在大同不走,肯定要择日尽快返京的,以免落人口实。 当天晚上,王越果然准备了丰盛的席面,专门为唐泛隋州等人庆功,也算是间接为他们送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达延汗年龄有出入,他的长子图鲁博罗特此时的年龄也不能带兵打仗滴。 小剧场: 李子龙:汪直那傻逼也是雌雄不分的妖人,为什么不让我骂回去! 唐泛:你想想,如果当时汪公公说,“你是个妖人,没卵子”,你回道,“你才没卵子,你才是妖人,你死全家!”,这场战斗就会从你等围剿汪直,变成毫无营养降低逼格的泼妇骂街,你可是白莲教的二龙头,堂堂鞑靼国师,能干这样的事吗,啊? 李子龙:……好像很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关于汪公公骂人,如果用陕西话东北话闽南话广东话轮流来一遍应该会很带感→_→ 不过今天时间来不及了,等明天有空再弄个(*^__^*)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zhun_g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0:32:29 antony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0:46:10 淡定无理君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2-2220:54:39 梦yin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220:56:10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1:47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1:53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2:04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2:15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6:08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18:56 mom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20:24 huowubingxia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40:07 欢勒个欢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221:45:21 清露孢子·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1:51:27 树上的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2:20:02 卫天宇的小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2:27:28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222:34:09 zozoz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2:35:27 16154339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222:53:49 冼冼824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00:05:39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00: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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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来,汪直既然倾向太子,就应该拿出诚意,跟郭镗闹翻的事情,别看远在大同,其实也很快就会传到京城去,同样会传到亲太子的人耳中。 更重要的是,如今王越和汪直立下大功,功高者易遭人妒,适时暴露一些弱点,别人才会更放心。 所以别看汪公公肆意妄为,嚣张到无法无天了,在官场上混,一举一动背后都暗含深意,若是不能看明白想明白,那只会死得很快,不是被当垫脚石踩死,就是一辈子都原地踏步。 幸好唐泛不用操心这些。 对于他而言,郭镗的脸也好,那美貌婢女也罢,还不如这满桌子的菜来得有吸引力。 四喜丸子,金玉满堂,吉祥如意,年年有余,升官发财…… 王越为了博得一个好寓意,还特地让人专门挑好听的名字上。 四喜丸子就是红烧狮子头。 金玉满堂则是三色蛋卷。 吉祥如意里头,则取的“吉”与“鸡”谐音,将嫩鸡卤熟之后拆骨撕肉,与黄瓜丝拌在一起,做成冷盘。 年年有余是一条偌大的桂花鱼,清蒸之后直接淋上葱油酱料,将鱼肉的鲜味提到极致。 步步高升便是时下过年百姓家常吃的年糕,只不过要上总兵府上的宴席,自然做得更加精致美味。 还有其它各式各样的羹汤河鲜,自不必一一赘述。 于是这顿饭下来,估计也就唐泛和隋州心情最放松,吃得完全没有负担了。 而隋州对佳肴并未有那么深的执着,所以到头来还是便宜了唐泛一个人。 饭后,王越便命人已经将醉得不能走路的郭镗送回巡抚府。 唐泛等人则起身告辞,他们还要回客栈整理行囊,准备回京面奏的言辞。 王越明白这一点,是以也没有多加挽留,便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汪直是与他们一起离开的,唐泛见他脸上殊无笑容,只当他还在恼火李子龙的事情,就劝慰他道:“李子龙能逃过一劫,也是他命不该绝,有了这场大捷,朝廷想必也不会多加怪罪的。” 汪直却摇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 唐泛挑眉:“那是?” 汪直道:“先前我上疏告病,要求返京,奏疏几度被驳回,要求我继续留驻大同,这次告病的奏疏再上去,我怕还是会被陛下驳回。” 唐泛不解:“有了这场大捷,陛下应该会同意你回京的。” 这意思并不是说皇帝念在他劳苦功劳,让他回去,而是汪直功高,再不回去,朝廷就会担心他坐大了。 汪直阴沉着脸色:“你还不了解万党那帮人么,不是陛下同意与否,而是他们肯定会想办法将我调开大同和京城,说不定就直接让我去南京养老了,陛下耳根子软,被他们吹一吹风,估计也就点头了。” 唐泛沉吟片刻:“其实你想回京,这也不难。” 汪直跟他一路,无非也是为了问计,一听这话就喜道:“你有法子?” 唐泛道:“我问你,你前几回上疏,是否都说自己有恙在身?” 汪直翻了个白眼:“何止有恙,我都咒自己快死了,陛下也没答应我回去!” 唐泛问:“那你可曾说,自己愿意卸下一切职务,回京侍奉陛下娘娘左右?” 汪直一怔:“这倒不曾。” 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万一皇帝当真了,真把他官职一撸到底,那他上哪儿哭去? 唐泛摇摇头:“陛下是个心软的人,但他也不是无底线的心软,你得拿出真正能够触动他的理由才行,现在西厂早已关闭,就算你不说这句话,等你回京之后,不也同样是要重新开始经营,何必执着?你自小就在宫中长大,皇宫便是你的故乡,纵然万党等人阻扰,他们也不能不让你乞骸骨回乡罢?” 汪直噗了一声,这人可真损,人家上书乞骸骨,返乡养老,唐泛倒好,将皇宫说成汪直的老乡,这样一来,皇帝如何还会不同意? 这好像还真可行? 汪直又问:“如此还是有问题,他们若以我身体为借口,将我发配南京养病,又要如何是好?” 唐泛悠悠道:“你明明就患了极重的痹症,大夫说这种病最忌长期身处潮湿阴冷之地,南方比北方潮湿,怎么会适合养病呢?” 高,真是高! 汪直忍不住都想朝他竖起拇指了,想想不太合适,便端着矜持的架子,缓缓道:“唐泛,你这个朋友,我认下了。” 唐泛失笑:“汪公这话说得可就有点伤人心了,我还以为咱们一直都是朋友呢!” 汪直微哂:“一面之缘和泛泛之交也都叫朋友呢!” 隋州忽然出声:“天色不早,该回了,我让官驿的人备了莲子绿豆汤,若是回去得早,你还能吃点,晚了就不克化了。” 纵然唐泛方才已经吃饱了,但听到有甜汤,还是会忍不住道:“那我们赶紧回去罢,汪公,这就告辞了!” 说罢朝汪直拱了拱手,扯着隋州赶紧扯呼了。 “……”汪直尚且来不及回答,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其实隋州就是心里不爽: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又岂容得你来挑三拣四? 当然,此话不足为外人道也。 十数天后,在卢衍伤势得到明显好转,已经可以坐马车的时候,唐泛他们正式启程回京。 比起来时,一行人里少了一个韦山,却多出一个杜瑰儿。 卢衍在仲景堂养伤期间,与帮忙照料自己的杜瑰儿互生情愫。 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考验的不止是毅力,还有人心。杜瑰儿当时虽然没有跟卢衍在一起,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卢衍之所以会身受重伤,是为了保护同僚,只可惜韦山后来还是死于李子龙装扮的出云子之手,卢衍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同伴的性命。 但对他的义气,杜瑰儿本就存了三分好感,加上后来卢衍在仲景堂养伤,日久天长的相处,使得她越发看重卢衍的人品。 确切来说,杜瑰儿之前对隋州表现出来的好感,仅仅是对强者的一种崇拜,比起隋州,卢衍的踏实和体贴,才让杜瑰儿真正认识到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杜老大夫原本对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挺发愁的,差点以为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没料想天上掉下个卢衍,竟然让女儿看对了眼,又见卢衍品行不错,得知他并非军户出身,也是薄有资产的殷实人家,便赶紧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因杜家只有两个女儿,卢衍甚至还答应以后两人的第一个孩子姓杜,这让杜老大夫乐开了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为免夜长梦多,他直接就长事短办,在这半个月内火速将婚事给定了下来。 唐泛和隋州还以媒人和上司的身份出席了婚礼。 所以这回杜瑰儿一起上京,却是以卢家娘子的身份去给卢衍父母见礼请安的。 也不知道卢衍的父母瞧见儿子出去一趟就带回个媳妇,会大喜过望,还是惊大于喜了。 阔别数月,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并不因任何人的离开或存在而改变。 说句大不韪的,即使皇帝老子驾崩,百姓顶多也就戴三个月的孝,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由于汪直王越他们还需要在大同料理战后事宜,晚些才能回京,这次就没有与唐泛他们同路。 最重要的是,汪公公回京“养老”的奏疏,还需要通过唐泛他们递上去,否则若是照正常流程来走,只怕永远都到不了皇帝那里了。 陛见的过程乏善可陈,唐泛他们差事办得妥当,无可指摘,万党顶多只能拿李子龙逃脱的事情给他们泼泼脏水,却无法否认他们帮忙破了威宁海子悬案和提前报信的功劳。 至于李子龙的事情,唐泛他们当然也有话说,当初这人明明是皇帝钦笔,刑部下发公文斩立决的,这样一个钦犯都能从朝廷眼皮子底下逃脱,这里头的牵扯可就大了,是不是意味这朝廷里头有内奸,有给李子龙通风报信,甚至帮他逃脱的人?若是要严查的话,那就从头查起吧! 在考虑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情况下,万党等人也只好放弃追究,偃旗息鼓,甚至没有阻拦汪直提出回京的要求,而汪直按照唐泛建议所写的奏疏,果然也打动了皇帝,不仅同意汪直回京,还重新赐予其御马监秉笔太监的职务。 这些都是后话了。 唐泛与隋州二人因表现优异,被赏赐金银绸缎,允其休养数日再回衙门当值。 事后唐泛的同年好友们,私底下也不乏为唐泛不平,觉得他历尽艰辛,还差点断送小命,却没能得到升迁,实在不值当。 但唐泛心里却明白得很,官位虽好,却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升了,别人就得让位。 再说唐泛其实已经升得够快了,同科进士之中,同龄人之中,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官居正四品的,不是没有,却很少,唐泛的履历,已足可称得上春风得意。 万党至今都还没找他的麻烦,他就该谢天谢地,烧香礼佛了,要是再惦记着升官,那纯粹就是找死了,所以凡事还是悠着点的好。 该是你的,迟早跑不掉,不该是你的,强求也是枉然。 —————— 对唐泛而言,回到京城之后的日子相对平静安逸。 他终于又可以过上规律的当官生涯,每日散值之后还能回去陪外甥玩,逗姐姐开心,吃阿冬做的点心,人生如此,别无所求。 喔,当然,如果隋州不要三不五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他的话,唐大人会觉得更自在的。 其实隋州的心意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该说的话,他在大同都说了,该做的事,在威宁海子那里也都做了,唐泛何等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却偏偏在这种事情上面拎不清,不知道作何反应。 要说反感吧,也不至于,起码在那夜之后,唐泛对隋州,依旧生不起厌恶。 但要让唐大人承认他喜欢,喜欢得要命,那也是不可能的。 说白了,他安于现状,不希望有任何改变,看,大家本来就是好朋友,何必非得要求有更进一步的改变呢? 改变之后还会和原来一样吗? 素来没心没肺的唐大人为了想明白这件事,破天荒地失眠了一个时辰,结果隔天醒来依旧活蹦乱跳没事人似地跟隋州相处,他自己倒是看得开,隋镇抚使可就无奈了。 唉,面对唐大人这种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性子,这件事,还真是急不来。 幸好隋州也早就习惯他这种风格,在发现温水煮青蛙这条路子行不通之后,他便决定换一种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就暂且保密了,可以想见,唐泛终有一天无法逃避。 却说贺澄自从跟着母亲搬到京城来之后,性子便一天比一天活泼,等到唐泛他们从大同回京,再次见到这个小外甥时,贺澄已经跟寻常的小孩儿没什么区别了,往日的阴郁沉静消退许多,居然也会跟着阿冬一起去爬树。 自然,为了培养一名表面还过得去,起码能骗骗外人的闺秀,免得她将来找不到夫家,阿冬被唐泛拎着耳朵灰溜溜下了树,但对于发生在贺澄身上的可喜变化,作为舅舅,唐泛还是极为高兴的。 不说贺澄,连姐姐唐瑜,也褪去了在贺家时的谨小慎微,恢复原本在闺中时的模样。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戴着面具过活,只因环境种种不得已,才不得不硬生生地改变性子,适应环境。像唐瑜这样的女子,世间有千千万,她不是最惨的一个,但那些女子未必都有一个像唐泛这样的弟弟,愿意帮助她,并且有能力帮助她。 所以唐瑜觉得自己很幸运。 不过唐泛回来之后,从阿冬口中才得知,原来在他们离开京城期间,他那位姐夫还曾从香河县过来,寻访到唐家,亲自找上门,想将妻儿接回去,毕竟唐瑜虽然与贺霖析产别居,但名义上还是贺家的媳妇,名字也还被记录在贺家宗谱上的,贺霖这个要求完全合理。 唐瑜自然是拒绝了,连贺澄也不肯跟着父亲回去,贺霖恼羞成怒,差点就让随同而来的仆从直接动手强行带人走了,后来还是阿冬出马,小姑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竟然拿着隋州给她打制的长剑,将贺家来人给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 以唐泛对贺霖的了解,像他这样清高的性子,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过来接人,事出反常必有妖,为了弄清缘由,他就暗中派人到香河县去调查一番。 探查之下,果然别有缘由。 话说唐瑜离开贺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香河县,虽说对外以养病为由,但明眼人谁看不出一二,更何况贺家的下人又不是没长嘴巴,这一来二去就传得很不好听,有说贺家虐待媳妇,唐瑜不堪受辱的;也有说唐瑜红杏出墙,在京城另有奸夫,所以仗着弟弟当了大官,抛弃夫君离家出走的,谣言纷纷。 雪上加霜的是,韦策一死,韦家家势就一落千丈,县城首富一夜之间风流云散,虽然这是韦家的事情,作为韦家的姻亲,贺家的名声也被牵连,受到不小的影响。但贺家毕竟不是毫无底蕴的暴发户,贺老爷子也做不出让儿子休妻的事情,那样只会更让世人觉得贺家凉薄无情。 而在那之前,贺轩刚刚考中了进士,虽说只是二榜吊尾,没能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但也是个货真价实的进士,比他二哥贺霖要争气多了。贺老爷子不想让小儿子也像大儿子那样外放数年不能回家一趟,就托了从前在京城里的故旧,费了不小的力气和周折,才将贺轩得以留在刑部照磨所,当了个小小的正八品照磨。 为了贺家名声,也为了幼子以后的仕途,贺老爷子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举家迁往京城。 贺家虽然世代官宦,香河县离京城也不远,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京城人士,别看贺家在香河县呼风唤雨,但到了京城那地儿,还真不算什么,像贺轩以后进了六部,难免还有求人的时候。 贺老爷子那些故旧同僚,毕竟也只是陈年老历的关系了,偶尔可以拜托一次,那已经是人家格外念旧的缘故了,要指望别人时时照拂于你,是完全不可能的。 说起来,唐家才是贺家正儿八经的姻亲,可就因为贺霖夫妻不和的缘故,闹得贺老爷子想要去求唐泛,也拉不下那张老脸,更何况唐泛之前还在刑部任职过,要说照拂,哪里有比这更亲近的关系? 说来说去,全都是贺霖惹出来的祸。 这事还要从贺家老三贺轩身上说起。 在贺轩入了刑部之后,他才发现唐泛的能耐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 从同僚上司口中,唐泛先前在刑部,就任五品主事的时候,就敢公然跟刑部左侍郎顶牛,两个人闹得鸡飞狗跳,结果到头来,唐泛固然被罢官了,那位来头很大的刑部左侍郎竟然也没讨到好处,很快就被外放到南京去吃草。 而另外一位当事人,却在短短时间内火速恢复官职,不仅如此,还官升一级。 这得是多大的能耐? 一个五品主事,就敢跟三品侍郎对着干,这人不是脑子进水,就是靠山太硬,不把侍郎放在眼里。 贺轩是跟唐泛打过交道的,能够智破韦家案的人,脑子当然不可能进水,唯一的可能就是唐泛靠山强硬,根本不把侍郎放在眼里。 如今唐泛虽然已经不在刑部了,可他俨然成了刑部的传奇人物,但凡当初亲眼见过这场风波的人,提起唐泛二字,都是一脸复杂表情。 外人可不知道贺霖夫妻不和,他们只知道贺轩跟唐泛还是姻亲,只因着这层关系,便对他客气三分,贺轩虽然是官场新人,竟也一时无人欺侮他。 贺轩起初还迷迷瞪瞪,云里雾里,在逐渐了解到这些关系之后,便有心去打听。 这一打听,他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唐泛现在任职的都察院里,那位右都御使便是他的老师。 先前陪同唐泛一起出现在香河县的锦衣卫镇抚使,是他的至交好友。 刚刚平调礼部右侍郎的潘宾,是他的师兄。 坊间传闻,那位凶名赫赫的前西厂提督,如今的御马监秉笔太监汪直,跟他也有过命的交情。 更不必提唐泛的一干同年好友。 这样的来头,果然够大,难怪他压根就不怵那位左侍郎。 不得不说,谣言的力量是巨大的,时间更能将真相掩埋,而梁文华最后会被放逐去了南京,其实也是在亲太子党与万党博弈的过程中,后者选择放弃他,而非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唐泛真有那么大的能量。 但就像大家喜欢看民间话本一样,他们总乐意相信更夸张的那一部分,不明真相的贺轩也不例外。 他很快将自己所打听的,都一一传回去给贺老爷子。 或许在那之前,贺家人心里难免还会怨怼唐泛没事找事,惹起这场家门失和的风波,贺轩也因为妻子娘家的事情而对唐泛愤怒和不满,但在这件事情之后,贺家人就明白到,他们要想在京城定居,势必要跟唐泛打好关系。 以前在香河县,大家眼不见为净还好说,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还能装不认识吗? 旁的不说,只要唐泛往外放出风声,说他与贺家不和,对贺家有意见,估计贺轩在刑部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了。 如今趁着正式搬过来之前,贺老爷子自然要先让贺霖过来打头站,让他求得妻子的谅解,最好能够夫妻和好如初,这样以后大家见面才不会尴尬,万一贺家有事求唐家帮忙,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这就是贺霖上门要人的前因后果。 结果这一切却让贺霖搞砸了,两家关系又一次落到冰点。 作者有话要说: 祝萌萌们圣诞快乐!!! 大家如果要送圣诞礼物给唐大人,可以写以下地址: 大明北京城,顺天府,定府大街(注意,不是定阜大街,是府哦),宋记(是宋记吧?不确定的话可以注明左佥都御史唐泛最常去的那个)包子铺旁边的胡同进去,唐府收。 哦当然,同样的地址,改成隋府收也可以~ 当时还没有号牌,不过只要找到定府大街,就很好找辣,唐大人和隋镇抚使在当地知名度很高,官驿信差不会迷路滴~ 温馨提示:不要寄情书,不然可能唐大人还没看到,就已经被毁尸灭迹了→_→ 今晚平安夜,作者喵没有别的礼物送你们,今天新章留言前50个送红包好了,手快有,手慢无哦!!(*^__^*)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0:05:21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0:05:34 yesung125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0:18:59 易爻_叉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2:52:42 北海道香浓吐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3:30:02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323:47:44 8456979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00:31:40 sophi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02:05:00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02:37:23 糖糖孢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09:3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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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瞧瞧如今唐瑜自立门户之后,那间胭脂铺子愣是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挂出“唐氏”的牌子,也不知道唐瑜是怎么打理的,总而言之,如今不少大户人家,都乐意到“唐氏”来买胭脂。为了针对不同的顾客群,唐瑜似乎还打算另开一间分号,一间用来经营小家碧玉,寻常百姓能够买得起的胭脂水粉,另外一间则专做高门大户的生意。 看到能干的姐姐,再想想这些年她的经历,唐泛只能说,她嫁给贺霖,实在是被埋没了。 唐泛闻言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老爷子说得有理,只是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我姐姐的意思。还有,恕我直言,如今贺三都中了进士,姐夫打算何时中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贺霖的脸色顿时涨红,腾地站起来:“你欺人太甚!” 唐泛挑眉:“我怎么欺人太甚了?我说得不对么?姐夫,你也老大不小了,科举没考中也就算了,难道一辈子要靠贺家养么?你自己就没有一个打算?说句不好听的,贺老爷子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将来你要怎么办?跟兄弟一起住吗,还是让兄弟接济你?就算你好意思,我唐家女儿也断拉不下这个脸皮的。先父素来教导我们,人穷可以,但志不能短。姐夫想要接回姐姐也可以,不妨先将我这些问题回答了罢。” 跟唐大人耍嘴皮子,那对方基本都不会有胜算,但大多数时候唐大人都以温厚待人,连汪直挤兑嘲笑,他也不与其计较,若不是遇见贺霖这种,他也不会口出恶言。 贺霖气得浑身发抖。 他在来唐家之前,本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冷不防被唐泛这一通话说下来,依旧感到浓浓的被羞辱感。 “她爱回不回,贺家不缺她这一个人!就算是贺澄,你们也可以带走,我不稀罕!”愤怒之下,贺霖脱口而出。 唐泛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闻言也不动怒,只点点头:“如果姐夫真是这样想,我倒是有个法子。不如将七郎过继到唐家来,改姓唐,然后姐夫也可以与姐姐和离,如此一来,两不相干,姐姐和七郎也不会再碍了你的眼了。” 啪的一声,却是贺老爷子打了贺霖一巴掌。 贺霖捂着脸,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贺老爷子对唐泛平静道:“犬子无状,还请贤侄见谅。” 唐泛叹了口气:“伯父,我无意与您为难,只是你瞧姐夫这般模样,我敢放心让我姐姐和外甥与他走么?若他觉得我欺人太甚,回去之后将火气转移到我姐姐和外甥身上,我可不就反而是害了他们?” 话刚说完,门口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我愿意改姓唐!” 众人望去,就见贺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小脸紧绷着,也不知道在外头偷听多久了。 “七郎!”没等贺老爷子他们反应过来,唐泛便脸色微沉训道:“非礼勿听,你不是君子噢!” 舅舅的训斥实在是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单是最后那个尾音,只能让贺澄暗暗吐了吐舌头。 左右都出现了,唐泛也不好让他再退下,便道:“过来见见你祖父和父亲。” 明明是贺澄最亲近的两个人,现在倒被弄得好像客人一样。 贺澄听话地迈进屋子,朝着贺老爷子和贺霖中规中矩地行礼:“孙儿见过祖父,孩儿见过父亲。” 贺老爷子慈爱地招手要他过来,又摸摸他的脑袋:“七郎长高了,想不想回家?祖父带你回家。” 贺澄道:“一切有舅父作主,孙儿不敢擅专。” 听听这话说的! 贺老爷子有点瞠目结舌,在贺家的时候,贺澄在他印象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儿,啥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连擅专都冒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贺澄便走到唐泛身边,依偎着他,朝祖父与父亲望过来。 虽然没有什么言语,但那份对唐泛的依恋和亲密,却连贺霖都能看得出来。 这一幕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索性撇开头去。 贺老爷子却还记得方才贺澄说的话:“七郎,你方才说,你想改姓?” 贺澄点点头:“是,若是贺家不要我,我愿意改姓唐,我想当唐家人。” 小小孩儿毕竟绷不住心事,再如何早熟,也没三两句话就破了功。 贺霖听了这话,只觉得贺澄肯定在唐家受了什么蛊惑,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连贺老爷子也皱眉道:“润青,七郎这话,是他自己的意思?” 言下之意,不是你教唆的? 唐泛也皱起眉头,他方才也只是气一气贺霖罢了,改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跟贺霖提过。 没等唐泛说话,贺澄便抢着道:“父亲不是不要娘和我了吗,他方才明明这么说的!” 贺老爷子略有尴尬:“七郎,你误会了,你爹他不是这个意思。” 贺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他:“那是什么意思?” 贺老爷子:“那是他的气话……” 贺澄道:“可父亲不是很讨厌娘和我么?他不仅要打死我,先前他还说把我们赶出贺家,自生自灭的。” 不要因为孩子小就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在他们面前说,其实贺澄一桩桩都记在心里,只不过之前他只看不说,来到京城之后,日日与阿冬相处,受其影响,与其磨练,连体魄也增强不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讷于言语的羞涩孩童了。 依旧用旧眼光来看他的只有贺家人。 贺老爷子摇摇头:“就算你父亲再不是,也还是你的父亲,祖父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贺澄道:“身为儿女,向父亲尽孝是孝道,向母亲尽孝也是孝道,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比父亲更为辛苦,父亲可以再娶再生,母亲却只有我一个,这世间终究是女子吃亏,我自然要多顾着母亲一些。还请祖父和父亲开恩,放我与母亲一条生路罢!”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贺老爷子和贺霖苦苦哀求。 贺家二人瞠目结舌地瞧着贺澄声泪俱下。 在他们心中,若不是有人教唆,向来害羞柔弱的贺家七郎,怎么会说出这等诡辩歪理? 没等贺老爷子反应过来,唐泛就将贺澄拉了起来,训斥道:“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他们如何会害你!小孩儿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还不快向你祖父他们赔罪!” 贺澄两眼含泪,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说话。 贺老爷子满嘴发苦,他万万没想到七郎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恶劣至此。 诚然,这世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子女对父母就该尽孝听从,不能忤逆,但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千篇一律套用律法,早就天下太平了。 像现在,随着唐泛的平步青云,唐贺两家的强弱之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果贺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当然可以不买唐泛的账,但问题是贺老爷子现在就有两个儿子在当官,将来可能儿孙也会入仕途,一日在官场,就不可能像孤家寡人那样谁也不交好。 “罢了,这次是我来得唐突,贤侄勿要见怪,老二媳妇与七郎,承蒙贤侄照料,贺家感激不尽,这次我让人带了些东西过来,还请贤侄代为收下。” 贺老爷子知道这一回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今的唐泛,已经不是贺家能够得罪得起的。 他想让贺霖将唐瑜母子寻回去,本来就是为了修好关系,不能为了硬要将他们强行带回去,反而弄得两家结仇。 唐泛缓下语气:“伯父言重了,七郎小儿无心之语,您不必放在心上。” 他端起茶盅,贺老爷子会意,当即起身告辞,带着儿子离开。 出了唐家的门,贺老爷子禁不住朝隔壁的宅子望了一眼。 听说那里就是新封的定安伯,锦衣卫被镇抚司镇抚使隋家的宅第,因为隋、唐两家私交甚密,连房子都买到了一块儿,比邻而居,成了通家之好。 这样好的姻亲,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要是当初娶唐瑜的是老三,如今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了? 想到这里,再看看面色难看的二儿子,贺老爷子就感到一阵疲惫,得亏他没有心疾,不然这会儿估计得捂着心口倒下了。 “甘雨,你明日便回老家专心读书罢,待贺家搬到京城之后,你也不必跟着来了。”贺老爷子忽然道。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贺霖不敢置信地望向老父。 贺老爷子没有作答,直接上了马车,对跟随而来的老家人道:“走罢。” 老家人迟疑地看着还在惊愕中的贺霖:“那二老爷……” 贺老爷子:“他没手没脚吗,不会自己走回去?!” 见老爷子发火,老家人也不敢再反驳,赶紧让车夫驾着马车走了。 贺霖失魂落魄地走在京城大街上,他没有弄明白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妻儿不肯回家,现在连父亲也抛下了他。 回老家读书,贺家的老家可不是在香河县城,而是在香河县乡下,那里有一座贺家老宅,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回乡祭祖才会回去小住一下,条件自然远远比不上县城。 难道就因为我考不上一个举人,便沦落至人人可欺的地步么! 贺霖悲愤地想道,如同游魂野鬼一般游荡着,满目繁华皆入不了他的眼。 “不孝啊,不孝啊!竟然有当儿子的打老子,你这是要忤逆吗!老子要去官府告你!” 前方传来一阵嚷嚷,贺霖不由抬头望去。 便见一名形容狼狈的中年汉子赤脚跑了出来,后面追着一名提着棍子的青年。 路人见状纷纷围了上去,又听说是儿子打老子,就都义愤填膺,听了那老子的话,有的还主动帮忙去叫来巡城士兵。 贺霖原是没有心思围观这种热闹的,但眼前的情景使得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受控制地迈着脚步上前,听路人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儿子的过错。 那名提着棍子的青年听到众人的指责也不生气,只冷笑一声,用棍子指着被他追打的中年男人道:“你们可知他是什么德行!这人成日流连赌坊,也不赚钱养家,只靠我娘一人干活贴补家用,将我抚养成人,如今我出息了,他倒反过来摆大爷的谱子,要我孝敬于他,这也就罢了,但他竟然还动辄心头不顺便殴打我娘,我打他便是为了我娘不受欺负,何错之有!便是告到官府,我也不怕,难道眼看着亲爹打亲娘便是孝顺,我维护亲娘便不是孝顺了?!” 贺霖心头一震,耳边听着青年的话,再看看那个中年汉子,这一幕似曾相识。 路人听得他所言,又见中年汉子目光闪烁,便知他所言非虚,大家看着中年汉子的表情都古怪起来,那些原本还想路见不平的人立马调转火力指责起他。 中年汉子忍不住跟路人辩驳了几句,险些没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没,只得赶紧溜之大吉。 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伴随着两名当事人的离开,人群也很快散去。 但贺霖双脚却犹如千斤之重,完全迈不开脚步。 想想唐瑜离开贺家时决绝的面容,想想唐泛翻脸不认人的冷淡,再想想亲生儿子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想改姓的坚定,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仿佛随着方才的场景而完全掀起,久久无法平静。 难道他错了吗? 不,他没错! 考不中科举是他时运不济,非他之过,那些人不过是攀高踩低,连带贺澄也被唐泛带得一张势利眼,连自己父亲都不认了,是贺澄大不孝。 可如果他没有错,为什么连亲爹都对他弃之不顾?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错了,都弃他而去? 贺霖的脸上尽是迷茫。 就在他流连街头之时,在唐家,却有着另一番对话。 “毛毛,你不必让人去演这么一出的,他早已执迷不悟,一心深陷下去,便是有再多的人去点醒他,他也不会醒过来。”唐瑜叹了口气。 她想来是对贺霖彻底失望了,否则不至于连面都不露,完全不见贺家人。 唐泛笑了笑:“我不是为了贺二,是为了七郎。他是个好孩子,总不能让他真去改姓吧,你别看他现在说得坚决,心里肯定还是希望有父亲疼爱的。贺二若能幡然悔悟,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免得七郎留下遗憾。” 唐瑜显然不想多谈这件事,她如今关心的,是另外一桩。 “毛毛,你如今也不是毛头小子了,论理早该成亲,你看贺三与你年龄相仿,却已经有一儿一女,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么?还是说,你心中早就有了人?” 唐泛一愣,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隋州的身影居然会模糊地从眼前闪过。 他摇摇头,像是要甩掉幻觉似的:“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三不五时便是天南地北地跑,哪里会有心上人了?” 唐瑜:“上次不是有跟你们回来的那位杜姑娘么?” 唐泛:“那是人家卢衍的妻子!” 唐瑜忧心忡忡:“可我听说你们也曾孤男寡女相处过的,是不是她看上了卢衍,看不上你,所以你……” 孤男寡女在威宁海子吃沙子么,当时任谁都是灰头土脸满身血污,就这都能产生情愫那也是奇了! 唐泛有点无语:“姐,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别坏了人家的名声,杜姑娘如今已经是卢家娘子了,可别害他们夫妻失和!” 唐瑜嗔怪:“你当我没点分寸么,我是私底下听广川说的,他的为人又怎会四处乱传,那你告诉姐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隋广川你到底都跟我姐说了什么! 唐泛一字一顿:“真、没、有!” 唐瑜半信半疑:“若是没有,你心仪的是哪家姑娘?” 唐泛没好气:“你弟弟一表人才,谁都看不上!” 唐瑜被逗得咯咯直笑:“我家弟弟确实是一表人才,不过你若是再蹉跎下去,就当真没人要了。” 她忽然啊了一声:“难不成,你喜欢广川家的妹妹?听说她如今也到了适婚之龄呢!” 唐泛:“……” 他先前还以为隋州喜欢阿冬,这就轮到姐姐以为自己喜欢隋州的妹妹了,这算不算报应? 唐泛叹了口气:“没有,姐,你就别操心了,这事我心中有分寸。” 唐瑜蹙眉:“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难道连姐姐都不能说吗?” 她开始担心弟弟寡人有疾不敢明说了。 在唐泛这个年纪,不成亲的确是有点奇怪的事情。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官场上大家抓把柄,一般都是从孝期同房,孝期作乐之类的内容上来攻击对手,没有成亲这一条压根就算不上什么。 在江南,同样也有那等自诩风流的名士,没有正妻,却坐拥不少美妾,这并非新鲜事。 只不过唐大人连美妾都没有罢了,所以别人若想找他一点私生活上的弱点来攻击,恐怕只能找“嗜好美食,几误公事”诸如此类的了。 唐泛看出她的想法,有点啼笑皆非。 他灵光一闪:“广川娶我就娶!” 唐瑜蹙眉:“这又与他有何关系?” 唐泛语重心长:“姐你想啊,广川比我还大上两岁呢,如今也还未婚,我俩虽非亲兄弟,却早已情同手足,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么忍心自己娶妻,却眼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你也知道,他与家中关系平平,只怕是他父母帮他挑的人,他都不满意,才蹉跎至今的,你若是有好人选,不妨先帮广川相看相看,等他成了亲,我也就放心了。” 唐瑜迟疑道:“可他是圣上钦封的定安伯,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应该有人作主才是,哪里轮得到我来相看?” 唐泛笑道:“我的好姐姐,你还不明白么,太后与陛下帮他相看的,必然都是些高门贵女,广川那样的性子,与骄矜的大家闺秀如何能琴瑟和鸣?” 唐瑜点点头:“那倒也是,亏得你事事想着他,好罢,那你找空问一问他,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也好帮他相看。” 唐泛眨眼:“还是你自己问他罢,我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姐你是过来人,肯定知道要问些什么,反正你也是他姐姐,不用避嫌的。” 唐瑜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就算是应下来了。 唐大人悄悄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将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不管怎样,唐泛总有种坑了隋州的感觉。 当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唐瑜她们在唐家吃,他则回隔壁吃饭。 看着饭桌上摆着的好几个菜,全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唐大人更是莫名心虚起来,一顿饭吃下来就忍不住看了隋州好几趟。 隋州又不是死人,怎会没有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是不是有事?” 唐泛干笑:“没有啊。” 隋州眯起眼。 被对方注视了片刻,唐泛投降了:“姐姐要我成亲,我说我不急,让她先帮你相看。” 隋州:“喔。” 他这样平静,唐泛反倒不安起来:“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可以帮你跟我姐说。” 隋州:“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唐泛轻咳一声:“记得,不过在我心中,你就如我兄弟一般,你说的事情,我想……我可能无法接受。” 隋州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早日成亲的。” 唐泛没料想他竟然如此干脆,连纠缠犹豫发怒悲痛都半点没有,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那我让姐姐帮你……” 隋州打断他:“不用了,其实家中已经为我相中一位。” 啊? 唐泛又是一呆:“是谁?” 隋州:“乔家表妹。” 唐泛:“你舅父不是已经为她定好人家了么?” 隋州:“没有,她一心倾慕于我,我舅父拗不过她,最终也答应了。” 唐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能憋出一句:“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隋州笑了一下,眼底冰冷尽褪,竟然露出些许温柔之色来:“明年罢,毕竟要多些时日准备,我舅父也舍不得她匆匆忙忙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 广川娶我就娶,是“广川娶,我就娶” 有多少萌萌解读为“广川娶我,就娶”自己站出来→_→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唐大人对姐夫太过分,事实上他说中了一点,姐夫如果屡试不第,又不事生产,等到贺老爷子过世之后,兄弟肯定要分家,贺二啥都不会,只会是坐吃山空,唐大人肯定要诘问这一点,但贺二根本回答不出来~ 隋总要开始发威了…… 要寄信给汪公的萌萌们,汪公常年住在皇宫,一般是收不到的,他宫外那个宅子也很少回去,大家可以给唐大人,让他转交,不过最好别寄吃的,不然你们懂的…… (唐泛:你们懂的是几个意思!(╯‵□′)╯︵┻━┻) 大家圣诞快乐哟~ 昨天的红包收到了吧?今晚作者喵出门,就先不搞红包活动了哦~元旦再来吧!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yokiru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19:36:33 8456979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10:34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11:36 依依然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15:38 坠落星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24:17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33:08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420:53:35 远春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2-2420: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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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回到宫中之后,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经营,将自己那些被排挤打压掉的势力,再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皇帝那边倒还好说,他看着汪直,就想起当初西厂被人上疏请罢的事情,觉得心中有愧,便在宫外赐了一座宅第给汪直,允许他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出宫居住。 虽然在边关立下大功,但如今汪公公在大家眼里,无异于没了爪牙的老虎,人人可欺,所以以前被西厂找过麻烦的人,都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这段时间汪直就都忙着处理这些事情了,该反击的反击,该隐忍的隐忍,该秋后算账的秋后算账。 不过相比执掌西厂时期,汪公公现在明显也学会了韬光隐晦,这座宅子虽然是皇帝所赐,但在外表看来一点都不起眼,与周围民居没有太大差别,只有等走进去一看,才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唐泛来的时候,汪直正准备睡下了,听见他上门,只得满脸不耐烦又披上外裳出来迎接。 “三更半夜,有何贵干?” 好好的清眠被搅,他的语气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哪家访客会大半夜地上门拜访? 唐泛一愣:“我才刚用完晚饭,你怎么就睡下了?” 汪直没好气:“那是自然,你当我白天在宫里享福呢!有什么事,快说罢,卫茂,不用上茶了,他说完就走了!” 唐泛:“……” 卫茂无奈地朝唐泛笑笑,那意思是汪公脾气不好,您多包涵点,末了还是出去让人上茶了。 唐泛叹了口气。 汪直从没见过他如此惆怅的模样,倒是愣了一下。 这是……真有事? “怎么,你得罪了谁,又要被弹劾了?” 唐泛又叹了口气。 汪直:“……” 唐泛:“你这有酒吗?” 汪直莫名其妙:“你大半夜跑到我家要酒喝?” 唐泛:“一醉解千愁。” 汪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让卫茂送客了。” 唐泛今晚第三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遇到一个难题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汪直挑眉:“这世上还有你也解不开的难题?” 他倒是被唐泛这句话挑起了好奇心。 正巧汪府下人送茶来,汪直道:“换成酒来。” 酒过三巡,唐泛倒有点上瘾,还想倒酒喝,被汪直一筷子敲在手背上,立时发红了。 “快说你的难题。”汪公公不悦道。 唐大人有点委屈:“你怎的如此吝啬,连你家酒都不给我喝了!” 汪直:“……”这还没过三杯呢,怎么就有醉意了? 幸好唐泛并没有吊他胃口的想法,他只是在心里酝酿再三,才找到一个委婉表达的方式。 “有个人,对我表达了倾慕之意。” “喔。”汪直的兴趣顿时失了大半,敢情跟朝政没关系。 唐泛顾不上汪公公喜不喜欢听,他自顾讲道:“我拒绝了他,他现在要成亲了,我却觉着,却觉着心里有些难受。” 汪直一针见血:“那就证明你也喜欢她。既然两情相悦,就去禀明对方父母啊,你现在四品官职,又无家室,长相也不算寒碜,对方父母必然不会反对,行了,就这样罢,管家,送客!” 唐泛:“……” 能不能多点同情心? 唐泛:“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汪直挑眉:“这又是为何,对方是有夫之妇?” 唐泛摇头。 汪直:“对方出身青楼?” 唐泛摇头。 汪直:“你有隐疾?不能人事?” 唐泛:“……” 汪直:“……我猜中了?” 唐泛猛摇头。 汪直:“再不说我揍人了。” 唐大人支支吾吾:“他,他是个男的。” 汪直看着他,慢慢地皱起眉头。 唐泛避开他的眼神,自个儿又灌了几杯酒,平日里火辣辣的酒,如今竟是出乎意料地爽口,胃部一阵灼烧直窜喉咙,连带着整张脸也泛出桃红色。 汪直脸色古怪,忽然冒出一句话:“不会是隋广川罢?” 唐泛猛地呛咳,连泪花都磕了出来。 汪直的表情高深莫测。 他既没有表示鄙视,也没有表示惊奇。 这并非汪公公见多识广,思维超前,盖因大明朝男风盛行,官员被明令不许嫖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家心想不让女的作陪,男的总可以吧? 于是乎,寻常的青楼虽然还存在,却都跟随潮流多做了一门生意,南风馆也随之流行起来,尤其是在东南一带,那更是风靡盛行。 是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表达倾慕之意,虽不常见,但在大明朝,也不着实算稀奇。 汪直呵呵两声:“我早就觉得那小子对你心存不良了,敢情在这儿等着呢,既然你也有意,为何不肯答应?” 唐泛醉意朦胧地蹙眉:“我要延续唐家香火,他也不可能不娶妻生子,可在我心中,一生一世一双人,两情相悦,本就不该互相辜负,又何必拖累旁人,不如干脆,干脆……你能理解么?” 汪直:“不能。” 唐泛:“……” 汪直:“你跟我说延续香火?” 唐泛:“……” 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作为宦官,汪直也不是不能延续香火的,最常见的办法就是收养,许多宦官都这么办,有亲族的会过继亲族的孩子,没有亲族的则会另外挑选。 寻常百姓人家对于家里能够出一位掌权的公公,那不是无地自容,而是与有荣焉,因为那意味着家族里也会跟着富贵起来。 不过当着宦官本人的面说延续香火的事……咳咳,确实挺得罪人的。 唐泛睁大了眼,无辜地看着他。 汪直冷笑:“你皮痒了就直说,我揍你一顿,再将你丢他面前去,说不定他一心疼就不娶了。” 唐大人扁扁嘴,没有说话。 喝醉之后,他的行为明显要远比清醒时幼稚许多。 明明智计百出运筹帷幄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一副高人风范,现在就那么让人想往他脸上抽两下呢? 为免日后被隋州找茬,汪直只好忍下这种冲动,把卫茂叫进来。 “去,将隋广川叫过来,让他赶紧把人带回去。” 卫茂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又匆匆折返回来,后面就跟着隋州。 汪直见状挑起眉毛。 卫茂趋前小声道:“属下一出去就碰上他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 汪直嗤笑一声:“既然如此紧张,又何必节外生枝!” 隋州自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醉酒的唐泛身上。 后者还没注意到隋州的到来,正瞅着空杯子发呆呢。 隋州分出两分心神回答汪公公的问题:“若不让他意识到不可失去,他便永远都会选择逃避。” 汪直:“照我说何必那么折腾,成亲生子一切照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难道还有人阻扰不成!” 隋州摇摇头:“我既然无法容忍他身边有人,自然也不会让他忍受。” 汪直啧啧两声,充分表达了“难以理解”和“懒得与你废话”两种含义。 “行了行了,赶紧将人带回去罢,别打扰我睡觉,都什么破事儿啊,我明日一早还要入宫呢,走走走!” 无须主人家挥手赶人,隋州也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 唐泛是饕餮之徒,可那不代表他的酒量也很好。 几杯烧刀子就将他放倒了,末了还将心事完全**在人前,让某人给瞧了个一清二楚。 直到被人背回去,他还恍恍惚惚地如坠梦里呢。 “……广川?”趴在隋州背上,唐泛有些不确定地问。 隋州:“嗯。” 唐泛茫然:“你怎么在,我不是在汪直家么?” 隋州:“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家。” 唐泛喔了一声:“你不成亲了?” 隋州:“……” 也不知道对方回答了没有,回答了什么,唐大人已经禁不住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之后,唐泛头疼欲裂,对昨夜的事情恍恍惚惚,要说完全忘记了也不可能,肯定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只是自己具体说过什么,是不是说错了话,却不记得那么清楚了。 想问隋州吧,他又觉得没面子,也挺不好意思,要找汪直,对方却是大忙人,并不可能天天都在宫外的宅第。 无奈之下,唐泛只得装傻。 不过有人却见不得他蒙混过去,过了几日,唐瑜便将他找了过去。 “先前我找机会问了广川,他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让我不必帮他相看了。” 唐泛一愣,随即想起他说要与乔家表妹的婚事,可又想起那天晚上醉酒之后,对方仿佛说过不成亲的话,心里不由暗骂一声隋广川你混蛋,难道还想脚踏两只船吗! 他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他的意中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唐瑜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毛毛,你老实告诉姐姐,你现在是不是暂时不想成亲?” 唐泛见她问得认真,也郑重回道:“是,我现在天南地北地跑,偶尔还会身陷险境,总不好让人家好好的闺女嫁给我,还天天都要担惊受怕罢。” 这样说的话,那些边关将士岂非一辈子都不用娶妻生子了? 唐瑜睨了他一眼,明知这是借口,却也没有拆穿他,自从她与隋州长谈过一番之后,心里有些想法就悄悄改变了。 不管如何,唐家就剩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了,爹娘早逝,长姐如母,唐瑜固然愿意看见唐泛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可也不想弟弟过得不开心。 眼看他如今懵懵懂懂,只怕自己还弄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唐瑜自己经历了贺霖的事情,是绝不愿意看着弟弟将来重蹈自己的覆辙。 夫妻夫妻,夫唱妇随才是夫妻,总不能一番好心,反倒使得弟弟将来也与妻子变成怨偶吧? 自然还是要唐泛自己喜欢才好。 唐瑜如今已经想开了,人活一世,图的不过是个开心快活,若能随心所欲,又何必强行将枷锁往身上套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当然更不能强迫唐泛。 沉吟半晌,唐瑜便提起另一件事:“毛毛,依你看,若是让七郎改姓唐,有没有这个可能?” 唐泛闻言蹙起眉头:“姐,你莫不是将七郎的气话当真了?” 唐瑜摇首:“我只是想,左右他们贺家也不差孙儿,经过这回上门闹一闹之后,贺霖那样心高气傲,说不定会提出和离,届时我们就可以趁机提出这个条件了。” 唐泛苦笑:“你想得太简单了,七郎如今是维系唐贺两家的纽带,若他改姓唐,就等于我们彻底断绝了跟贺家的关系,就冲着我,贺家也不可能干这么蠢的事情。” 一说到这种事情,唐大人的脑子立马好用起来。 听他如此一说,唐瑜眉间也笼上轻愁:“那如何是好?” 唐泛道:“姐姐,七郎年纪还小,说说气话也就罢了,你真的想让他改换门庭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以后七郎长大,若是受了别人的闲话,只怕反倒要怨怪于你。” 唐瑜道:“我早与七郎谈过了,他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许多事情不必再瞒着他,他也已经同我说,他的确想改姓,不想再回贺家了。” 实际上,唐瑜之所以想跟贺家彻底撇清关系,还有一层顾虑,如今贺老爷子两个儿子都在当官,若万一有事,他们依仗与唐家的关系求上门来,看在自己与外甥的份上,唐泛一定不会拒绝,唐瑜却不希望给弟弟带来麻烦。 唐泛神色凝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虽说贺二做错了许多事情,但血缘也好,名分也好,他终归是七郎的父亲,若是七郎不认父亲,这走到哪里都是说不通的,将来也会备受非议。” 唐瑜摇头:“他不是不认父亲,只是不想跟贺家有牵连。当初你没来之前,他在贺家族学里,镇日都受到刁难欺负,那些同窗知道他父亲不会管他,越发欺负得狠,他也不敢告诉我,还是某日我发现他身上的伤痕,才晓得的。” 唐泛大怒:“竟有这等事情,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当初在贺家时,我便该一并奉还回去了!” 唐瑜失笑:“你能怎么办?那些都是与七郎差不多的小孩儿,难道你能打回去不成,那岂不就成了以大欺小了?说到底还是七郎当初太柔弱,我这个当娘的也没能护住他罢了。” 唐泛道:“就算你当时不方便出面,姐夫也不管,难道贺家人都是死的么,贺老爷子也不管?” 唐瑜沉默了一会儿:“七郎说,欺负他的人里头,就有贺三的儿子,所以贺老爷子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罢。” 若是欺负得狠了,贺老爷子自然会出面,但这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贺三又是贺老爷子的幼子,肯定会偏心两分。 唐泛虽然知道贺澄在贺家时没少受欺负,可也没想到这件事情对他留下的印象竟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再不愿意回贺家。 现在想想,当初父亲的不作为,浑浑噩噩度日,埋怨母亲,受到同窗排挤,包括堂兄弟之间,受了长辈的影响,对贺澄也并不友好,小孩子的表现往往才是最直白伤人的。 这些全都在贺澄心上印下伤痕,再也抹之不去,若是没有唐泛横插这一手,难保他日后长大了又是另一个贺二。 想及此,唐泛对贺家的印象便又坏了几分。 “其实你想彻底与贺家断绝关系,也不是没有机会。”他道。 迎上唐瑜询问的眼神,唐泛笑了一下:“我打听到一个消息,据说今年会开恩科。” 每逢重大庆典,譬如皇帝或太后高寿整寿,太子出生等等,皇帝除了大赦天下之外,可能还会选择开恩科来表示普天同庆。 对全天下那些还在科举道路上彳亍的读书人,开恩科当然是天大的喜事,这意味着他们又多一次考试的机会,也就多了一次金榜题名的机会。 见唐瑜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唐泛便道:“贺二不是一心盼着做官么,只要他能考上举人,就拥有了做官的资格,虽说僧多粥少,我未必能帮他争取到京城的职位,但若想外放,还是没问题的。到时候便以此为条件,迫使他对你们母子二人放手好了,如果他自己愿意和离,贺家也没法说什么。” 唐瑜:“那七郎怎么办?” 唐泛笑道:“这也好办,和离之前,你等二人先缔结入赘文书,让贺二入赘唐家,然后七郎就可以改姓唐,再办和离。等你们和离之后,七郎既然是唐家人,当然就不必回贺家了。” 唐瑜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也行?!” 唐泛朝自家姐姐露出一个狡狯的笑容:“大明律没有规定这样不行。” 唐瑜无语了。 以她弟弟这聪明劲,若肯用一分在找媳妇上,现在估计满京城的大家闺秀都哭着喊着要嫁入唐家门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唐泛在这上头不用心,不也同样招来一堆桃花? 想想先前隋州与自己说的话,唐瑜就忍不住偷偷抹了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历史上成化十九年是木有恩科的哦。 唐大人时蠢时精,蠢时蠢死,精时坑死人,简直让人受不了 隋总到底跟唐姐姐说了什么呢,萌萌们可以自行脑补…… 有个萌萌问,这篇文本来是探案的,却出现了镇墓兽和阴兵过路,会不会变得有点玄幻扯淡? 事实上我也很想写符合一切都能用科学来解释的文,但本文开头穿插的妖狐案,《明史》是明确记载过的。1、这事如果闹得不大,不可能上明史。2、如果只有几个人看见,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有许多人都看见了,而且这件事不仅跟白莲教有关,还直接促成了西厂的成立,这在文中也有写。 但如果要用玄幻角度来解释这件事的话,这文肯定会被打成宣扬封建迷信,为了能够有个合理的答案,作者喵就将其跟易容和幻术联合起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当时许多人,包括皇帝在内都看见了,他们总不可能全都眼花或者中迷药了。 既然现代人见不到的幻术和易容都有了,在洛水下面存在本该灭绝的新物种,又或者阴兵借路这种自然现象,也不是稀罕事,算不上玄幻了。 再说了,以隋总的武力值,拿老虎狮子鳄鱼来糊弄他也太不尽职了,他是配得上镇墓兽的男人!( ̄_, ̄) 隋州:……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公子阑语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520:14:21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520:16:22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520:37:52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520:56:53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521:51:36 阿零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2522:15:38 跪着做表单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2523: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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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瑜迟疑道:“咱们这样算计贺家,贺家能同意么?只怕贺老爷子头一个就不会答应罢。” 唐泛微微一笑:“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先解决贺二再说,贺老爷子由我来解决。” 话说唐大人解决别人的麻烦手到擒来,在面对自己的麻烦时,却往往就跟脑子进水似的,还总做出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来。 唐瑜忍不住点醒他:“你要找机会跟广川说清楚,别好端端的闹生分了。” 啊? 唐泛一脸茫然,瞬间完成了从精明过人到呆蠢木讷的转变:“说,说什么?” 听听,居然还带上结巴了。 唐瑜忍不住扶额,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得知昨晚那件事的时候,她原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直到今天,心情逐渐平复,理智逐渐回笼,在分析了关于唐泛的种种利弊得失之后,眼下看着他这副样子,唐瑜反倒有点同情起隋州来了。 “没什么,悉随缘法就好。”唐姐姐近来偶尔到寺庙礼佛,如今说话也带上几分出尘之气。“若你过得开心快活,爹娘九泉之下,想必也就安心了。” 唐泛被她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心里忍不住道:隋广川你这混蛋趁我不在,到底跟我姐姐说了什么! 仍在北镇抚司校场“□□”下属的隋镇抚使禁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自那之后,唐泛不时会派人去打听他这位姐夫的近况,据说贺霖似乎确实消停了一些,连被父亲发配到乡下老宅去读书,也没有大吵大闹。 贺家很快举家迁到京城,乔迁摆宴那日,唐泛还带着贺澄亲自上门送了礼,算是给足了贺老爷子的面子,贺老爷子自然也投桃报李,转头便又送了不少东西给贺澄。 唐泛在翰林院有那么多同年好友,汪直也在宫中当值,他对唐瑜说的小道消息还是很靠谱的,过了不久,朝廷便公布了今年秋天要开乡试恩科的消息。 今年有乡试恩科,隔年也就有会试恩科。 开恩科自然有开恩科的理由,要说皇帝对万贵妃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了,只因隔年就是万贵妃五十五岁大寿,为了给爱妃庆贺生日,皇帝就打算开一科恩科,以此为万贵妃刷刷名望。 虽然嘴上不敢说,还要卖力奉承,但民间舆论也好,朝廷官员也罢,对万氏的观感都不怎么好,不少民间话本,更是以万氏为原型,对其描绘成一个霸占皇帝后宫的恶妇。 不过大家不喜欢万氏,不代表他们跟恩科有仇。 能够多一次高中的机会,天下士子自然没有不高兴的,便个个摩拳擦掌,埋头苦读,那些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却离省城太远的,还要早早离乡上路,免得耽误了考试时间。 贺老爷子三个儿子,两个已经有了功名,当上了朝廷官员,唯独贺二还是个秀才相公。 贺二自然也不肯放弃这个机会,日日都在乡下老宅埋头苦读,就等着一朝考中举人,扬眉吐气。 其实贺霖之前落榜了那么多回,不说外边的人,就连贺老爷子对他抱的期望也不是很大了,反正如今他也已经有两个出息的儿子,能再多一个贺二是锦上添花,若是不能,那也无妨。 再说以贺二的性子,贺老爷子还担心他当官之后得罪了人,反倒给贺家招祸呢。 如此一想,贺二不中,可能反而是好事。 但贺霖本人当然不会这么认为,科举是他咸鱼翻身的唯一机会了。 随着年纪增大,岁月蹉跎,他已经不敢想象自己白发苍苍去赴试将会是怎样一副丢人的情景。 抱着这种想法,贺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准备这次恩科。 在这种情况下,唐泛寻了个机会亲自走了一趟香河县乡下,去探访这位姐夫。 对于小舅子的登门拜访,贺霖很是错愕,又难掩冷淡。 不过唐泛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与他聊了一会儿,说的俱都是些场面话。 在贺霖看来,这位小舅子十足奸诈阴险,又诡计多端,道不同不相为谋,让自己耐着性子多跟他说会儿话,自己都觉得难受。 眼看对方一直在兜圈子,贺霖忍不住下逐客令了:“你还有什么要紧事吗,若是没有,我便要去读书了。” 唐泛不以为意:“姐夫如今温习得如何了?” 贺霖冷淡道:“尚可。” 唐泛笑了一下:“听说明年北直隶的主考官,是潘宾,潘子斌。” “那又怎……”贺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再不通时务,也听说过,这位潘子斌,好像是唐泛的师兄。 “你是什么意思?”他沉下脸色,只以为唐泛是要给他下绊子。 唐泛暗自摇头,贺二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考不上功名,而是他的性格。 凡事不细想三分,这样的人即使到了官场上,恐怕也很难得到晋升的。 说不定贺老爷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对二儿子不抱什么指望。 为了让贺霖能够听明白,唐泛不得不换个角度,但又不能说得太明白:“我那师兄的性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但到了考场上,还是宁可稳妥一点的好。我这里有几份八股文,俱都是大家之作,其中也有我自己当年考场上作的,姐夫若是不嫌弃,可以看看。” 唐泛曾经在唐瑜那里看过贺霖平日做的文章,其实写得也不算烂,贺霖少年就有神童之名,再烂能烂到哪去呢?可以说,不仅不烂,还颇有几分文采,将严格要求格式的八股文,做得花团锦簇。 但也就是太过花哨了,而且贺霖自命不凡,每次都要在里头加点自己的想法看法,一股孤高之气跃然纸上,若是侥幸碰到一个性格宽厚的考官还好,如果碰上那种喜欢四平八稳的考官,又或者不喜欢贺霖这种格调的,那就倒霉了。 唐泛猜测这可能也是贺霖能考中秀才,却屡屡考不中举人的缘故。 偏偏这次北直隶乡试的考官,除了潘宾之外,其他也都是老成持重之辈,若让贺二这满腹牢骚给带到考试上,再写进卷子里头,十有□□又是会被黜落的。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为了让贺霖能通过正途考上举人,特地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挑选的文章还不能与今科考官有关,可谓煞费苦心。 至于贺霖能不能琢磨明白,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目的达成,见贺二犹自懵懵懂懂,唐泛也没有多逗留,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贺霖总算还没有笨到家,他原本还以为唐泛是过来炫耀资历嘲笑自己的,但在对方走后,他反复思量,总算品出一点弦外之音了,立马就拿起唐泛留下的文章,捏着鼻子将那些文章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研究了个透。 他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不管唐泛是不是那个意思,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选择一搏。 原本是怀着不大的希望临时抱佛脚,贺霖从考场上回来之后,也没多逗留,直接就回到乡下老宅,直到秋闱名次公布,帮忙看榜的老家人带着报喜的官差回来报信时,他还如坠梦里,不敢置信。 难道我真的中了? 贺二恍恍惚惚地向官差再三确认了名字和名次,免得他们弄错了人,这糗子可就出大了。 官差想必也见多了这样的人,笑意吟吟不厌其烦地再三向贺霖保证,又拿出大红榜让他确认。 第九十三名,贺霖。 乡试录取是有名额的,各省不一,其中北直隶的最多,大约每科乡试会有一百来个名额。 第九十三名虽然不算如何了得,但比起更多落榜士子,贺霖已经走了大运了。 贺家很快也知道了贺霖高中的消息,连贺老爷子都忍不住暗叹一声上天保佑,可见自己让他回乡专心读书的决定是正确的,若让贺二跟着搬到京城上,面对这花花世界,他还不一定能静下心备考呢! 贺家刚在京城落脚,世交谈不上多,但贺老爷子当年在官场上也有一些故旧,贺三如今在刑部任职,也结识了一些交好的同僚,这些人听说贺二中举的消息,也都纷纷上门道贺,都说贺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儿子入了仕途,如今连最不起眼的那个,也时来运转,否极泰来,这是贺家即将飞黄腾达的标志啊。 但不管外人怎么吹捧,只有贺霖自己心里才最清楚,如果没有唐泛那天上门给的提示和那些文章,自己现在能不能中举,还是两说,他固然自视甚高,可也不至于目空一切,觉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不明白唐泛为什么要帮自己,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到唐瑜母子身上。 唐家跟贺家依旧是姻亲,这年头讲究妻凭夫贵,他被瞧不起,唐瑜母子也跟着被嘲笑,为了姐姐和外甥,唐泛自然是要伸出援手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贺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他只是暗下决心,在来年的恩科会试上一定要不靠任何人而中榜,也让唐泛好好瞧瞧,自己并不是离了他就不行的。 凭着这一口心气,贺二难得没有因为中举就兴奋癫狂,也没有去唐家回访,反倒谢绝了贺老爷子让他回京城居住的建议,继续留在乡下老宅里备考来年会试。 也许太过了解他,唐泛也没有过来打扰,更不曾上门邀功炫耀,贺霖中举之后,唐家静悄悄的,既无贺礼送来,更没有唐瑜唐泛的消息。 然而对方这样的平静反应,反倒让贺霖心中不忿,他习惯了凡事钻牛角尖,也只会将唐家人往坏里想,只觉得唐泛瞧不上自己区区一个举人的身份,便越发想要在会试上一鸣惊人,好让唐家人瞧瞧厉害。 时间转眼即逝,成化十九年三月的恩科会试很快到来,贺霖踌躇满志在礼部蹲了三天号房,又在放榜的当天便早早遣了仆人去看榜,自己则心头禁不住紧张和喜悦,一上午都在贺家京城大宅的书房内走来走去——为了方便及时得到放榜的消息,在考试之后,他终于放下自尊心,从乡下老宅搬回京城的贺家新宅里。 贺老爷子同样坐在书房等消息,他虽然对贺霖的看重程度比不上其他两个儿子,但那并不代表他不希望贺霖高中,儿子有出息,老子当然高兴。 再说了,一门三进士,总比一门两进士来得风光百倍。 见他心神不宁,贺老爷子便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他焦躁过度,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你中举之后,可曾派人去给你媳妇和小舅子报信?” 贺霖:“您不是派人过去说了么?” 贺老爷子恨其不争:“我说跟你说能一样吗,那是你媳妇和你小舅子!” 见老爹又要教训自己,贺霖难免皱眉:“等到我中了进士再说,岂非更好?” 想了想,又加一句:“唐家本来就瞧不上我们,我听说母亲作寿请他们过来小聚,他们也都拒绝了,您何必还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 贺老爷子怒道:“可人家也送了礼过来了,来不来都不算失礼!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唐泛本来就对你不满了,你再不趁机修好关系,还要等几时,难道一辈子都将妻儿丢在唐家,让唐家人帮你养吗!” 贺霖烦的就是贺老爷子这一点,动辄教训人,问题是他看见老爹对贺三的时候,也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过,想来只有自己最不讨他喜欢。 他正要说什么话反驳,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贺霖虽然面上装出了不在意的镇定模样,心里早就成了惊弓之鸟,闻声便跳起来去开门。 站在外头的是管家,后面还跟着被派去看榜的仆从。 两人脸上并没有寻常看到主人家高中之后的那种喜悦之色,反倒是面露迟疑犹豫。 贺霖见状,心里当即就咯噔一声。 他在经历过这些年的失败之后,已经逐渐对自己的考运绝望了。 这次会试,他虽然下了苦力,也抱了极大的希望,却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能中什么状元榜眼,对贺霖来说,即使是二榜进士,也算是极大的惊喜了。 “怎么样?”贺老爷子问。 “好教老太爷和二老爷知道,小的在榜上看了一圈,并未看到二老爷的名字……”那仆从支支吾吾,“不过也可能是小的狗眼出了问题,没瞧清楚,还请老太爷和二老爷再另外叫人过去看一看,也免得小的弄错。” 贺老爷子一阵失望,若不是再三确认过,这仆人如何敢回来报信,必然是贺霖榜上无名。 比他更失望的是贺霖。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只听见自己再一次落第的消息,余下什么话都没有听入耳了。 什么一鸣惊人,让唐家瞧瞧颜色,之前的想法现在完全变成了笑话。 本以为自己真的否极泰来,谁知道到头来却只是上天作弄。 难道说,他这辈子真的就没有中进士的运气? 贺老爷子失望一阵过后便也放开了,毕竟他的儿子不止贺霖一个,再说贺霖能够中举已经是邀天之幸,奢求其它未免贪心。 但对于贺霖而言,这真是致命性的打击。 就在他几乎又要一蹶不振之际,唐泛上门了。 贺霖以为对方是来嘲笑自己的,但这完全是小看了唐泛。 若不是为了姐姐与外甥,他不会走这一遭。 之前的布局已然成熟,可以收网了。 他将贺霖单独约见在书房,开门见山就道:“你是还想继续考下去,还是想要直接步入仕途?” 贺霖一愣,皱眉瞪他:“什么意思?” 唐泛道:“你如今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可以直接当官,虽说官职小一些,但以后也不是不能晋升,若你想走这一条路,我可以帮你。自然,若你想继续考下去,也随你的意。” 贺霖对唐泛始终抱着一份戒备与警惕,闻言就问:“为何要帮我,你想得到什么?” 这次倒不算贺霖胡思乱想,唐泛也没有遮遮掩掩:“我想要你跟我姐姐和离,还有,七郎须得改姓为唐,自此之后,你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贺霖总算明白了唐泛的用意,他勃然大怒,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出卖妻儿来求富贵不成,唐润青,你真是卑鄙无耻,竟然以此来要挟,想都别想!” 唐泛没有动怒,依旧平静道:“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我提出来的建议,其实是两全其美的。如今密云县教谕一职出缺,我虽然官位不显,但帮你一把,还是没有问题的,你的二位兄长,贺大与贺三如今虽也在官场上,但他们如今估计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要你在任三年表现优异,往上升就是知县了,前途不会比真正的二榜进士差。” 贺霖撇开头,沉默不语。 唐泛又道:“你年纪尚轻,重新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并不难,七郎只会是你众多儿女之一,但他却是我姐姐怀胎十月所生,孰轻孰重,自然分明。若你肯采纳我的建议,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若我不答应呢?”贺霖咬着牙道,“明年就又有一科会试了,我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又何必承你的恩惠!” 唐泛微微一笑:“你能凭着自己本事考上,自然是你的能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好好想清楚,密云县教谕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缺的,这天底下想当官的人多得是,你不愿意,自然有别人愿意,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到时候你若是反悔了,再想让我帮忙,我却有心无力了。” “还有,我这不是施予恩惠,而是双方得益的合作,你若是愿意,姐姐和我都会感激你。不管如何,七郎是你的骨肉,这点是不会变的,他也不会因为改了姓,就不认你这个父亲,只是我姐姐与他都对贺家失望,不想与这个姓氏有所牵扯罢了。” 贺霖脸色变幻,半晌之后才道:“我想和她见一面。” 这个她是谁,唐泛很明白。 在贺霖心里,终究不相信唐瑜会对他如此无情。 唐泛颔首:“可以。” 三日后,他通过汪直的关系,包下仙云馆一个包间,让唐瑜与贺霖会面,他自己则退避了出去,也不知道姐姐与贺二谈了什么,只看着唐瑜回来后,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便知道这事应该是成了。 “他答应了?”唐泛问。 唐瑜点点头,旋即又有些担心:“你说贺家那边会不会反对?” 唐泛笑了一下:“肯定会。但他们没有能力为贺霖谋个好前程,即使反对也无济于事,贺霖才是七郎的父亲,只要他答应了,一切都好办。” 贺霖最终还是选择采纳他的建议,而非等明年再去考一次,这表明了他也没有把握自己明年能够高中。 而正如唐泛所说,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即使是密云县教谕这种职位,也有一堆人抢破头,如果他放弃了,明年若是再考不中,那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但唐泛其实还有些不解:“姐,你当真对贺家厌恶到了这等程度么,为何非要让七郎改姓唐?” 唐瑜道:“你不是暂时不愿娶妻么,姐姐也不逼你,你喜欢什么时候成亲,便什么时候成亲罢,若七郎能改姓唐,也算是对咱们爹娘有所交代。” “姐!”唐泛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唐瑜坚持让贺澄改姓,背后竟然是打的这么一个主意。 难怪他总觉得唐瑜对贺家的恨意也不是很深,却执意要让贺澄脱离贺家,如此行为着实有些古怪。 “毛毛,如果换了从前,姐姐可能还会催着你快点成亲,但如今姐姐已经不会这么想了,姐姐不愿意你和我或你姐夫一样,勉强结合,就算一时美满,日久天长也只会是一对怨偶,姐姐只希望你快活一世,不必受任何拘束,你明白么?” 唐瑜摸了摸他的肩膀,温柔道。 弟弟已经长高了,她再也没法伸手便能摸到对方的发顶。 “你这人看着聪明,实则越是对亲近之人,反而越是蠢笨,广川对你的用心,姐姐也能看出一二,你也该做个了结了,不能老拖着人家,到底要如何,得给个明白话才成。” 冷不防唐瑜会提起这个话题,唐泛呆愣半天,平日里比野猪皮还要厚的脸皮却慢慢地涨红了起来:“……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浑话!” 唐瑜抿唇一笑:“也没说什么,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第106章 唐泛细细地琢磨着姐姐的话,总觉得这里头意味深长,似乎别有一番用意。 实际上,从唐泛上回从汪直府上醉酒归来,直到现在,一晃眼就过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期间隋州几番外差,很少有能安安生生连着几日待在家里的时候,而唐泛自己也有都察院的职务在,因为都察院这两年人特别少,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差事就特别多,尤其是摊上他老师丘濬这样的上司,对下属更是严格要求。 就算在京城,唐泛常常也早出晚归,两人很难寻到再如先前在大同时朝夕相处的日子了。 但唐泛内心其实一直都在挂记着这件事,要知道隋州先前曾说过他开春就要成亲,虽然后来唐泛醉酒之下隐约听他说过不娶了,但他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询问。 这件事就此搁置下来,两人仿佛很有默契一般,谁也不主动提起。 直到今天,姐姐唐瑜一番话,才终于让他下定决心,打算等隋州散值回来,便与他说个清楚。 结果左等右等,眼看夜幕降临,都还等不到人影,唐泛也有点急了,直接就上北镇抚司去找人。 孰料他却被告知,说隋州临时接到外差任务,正准备连夜赶往通州那边,这才刚刚出发没多久,现在追上去,估计还能追得上。 唐泛脑子一热,也顾不上其它,当即就跟北镇抚司的人借了匹马往城门方向追上去。 话说当时天色已黑,城门堪堪将要关闭。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瞧见前面一行人好似将要出城,唐泛当即就大喊一声:“隋广川!!!” 他本不确定隋州就在那里头,谁知这一喊,引得对方一行人纷纷回首,前面还真就有隋州。 隋州与同行诸人说了几句,让对方先行上路,便调转马头过来。 “有事?” 隋州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习惯性地想要从怀里掏出帕子为他擦拭,刚抬了抬手指,就立马止住,不动声色,令人看不出半分破绽。 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谨守分寸,两人仿佛恢复到从前刚刚相识没多久的日子,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相处,隋州却再也没有说过半句暧昧的话,做出半点暧昧的举动。 这本该让唐泛松一口气,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如同自己料想的那般快活。 满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转,他最终却只能问出一句:“……你怎么又要出外差?” 隋州嗯了一声:“去通州,奉陛下命,办点事。” 言简意赅,没有一点废话,连目的都不曾吐露。 唐泛拱了拱手,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你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隋州点点头:“多谢。” 说罢转身策马便要走。 寥寥几句,再无话说。 两人何时生分疏离到这等地步? 唐泛心里莫名难受得很,见对方的身影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不顾一切趋向前,没等出声,就直接倾身去抓对方的胳膊,却差点被带得摔下马。 幸好隋州反应及时,直接扭身扶住他的双臂,将他整个人提到自己马上来。 隋州自己则翻身下马,再将对方扯下来。 “你这是作甚!”他冷声训斥,语调中带着怒意。“若我方才没留意后面,你便要摔下马了!” 唐泛讪讪笑道:“一时没留意!” 隋州沉默了片刻:“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 唐泛没法再拖下去,这才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物事递过去:“方才在街上看到的,见了顺眼,便买下来了,你且拿着把玩罢!” 说罢也没等隋州反应,便转身骑上马径自绝尘而去。 隋州有点莫名其妙,低头就着月色端详,却见掌心放着一块玉,触感温润,成色差了些,还真就像是在街上顺手买的。 再仔细一看,系在玉孔里那条歪歪扭扭的璎珞,好像还是出自阿冬之手? 拿起来闻一闻,没有香味,反倒有股红烧茄子的味道。 而他分明记得,昨日晚饭隔壁阿冬她们吃的,好像就有红烧茄子。 隋州:“……” 这是在搞什么鬼?! 他一头雾水地拿着这块玉出城,其他人都在城郊驿站等着他。 如今天色太晚,不适宜赶路,但如果不出城的话,隔天启程太早,城门又未开,未免耽误工夫,所以众人便打算先在城外驿站歇几个时辰,等到天快亮时再上路。 同行的还有户部尚书余子俊,他见隋州手里拿着块玉佩,便开玩笑道:“敢情方才唐御史找镇抚使过去,是帮别人转交定情之物来了?” 隋州一头黑线,含糊地嗯了一声,他还真没见过送带着红烧茄子味儿的定情之物。 再说唐泛忽然塞给他一块玉,怎么想肯定都是有含义的。 想想余子俊也是进士出身,饱学之士,他便虚心求教:“请教余尚书,这里头是否有何讲究?” 余子俊就问:“先前你可送过对方东西?” 隋州道:“没有。” 美玉相赠的寓意其实也挺简单,自古便有“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说法,但他总觉得唐泛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否则唐泛自己那里便有一块玉佩,何苦非拿了阿冬这块来送? 余子俊道:“给我看看。” 隋州将玉佩递了过去。 余子俊没好意思说这璎珞编得实在是有碍观瞻,只能挑好听的话:“嗯,成色一般,不过怎么说也是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咦,怎么好像还有股红烧茄子味?” 隋州:“……” 余子俊看了一阵,将玉交还给隋州,笑道:“不知隋镇抚使可曾读过繁钦的一首诗?” 隋州虽然通晓文书,但毕竟不是真正的文人,对这些自然也就谈不上研究,闻言便摇摇头。 余子俊吟道:“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卽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卽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听到“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一句时,隋州不由得心神一震。 这样直白的寓意,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可唐泛想表达的真是这个意思吗? 这木头也有开窍的一天? 那头余子俊还在道:“想来那位姑娘对隋镇抚使也是一往情深,又碍于颜面不好直说,只能借着这个方式来表达,一腔深情令人动容,隋镇抚使实在是艳福不浅啊!” 他见隋州面上似乎殊无喜色,又想想那上头的红烧茄子味,似乎明白了什么,觉得那姑娘的用心估计是要白费了,便也不再调笑,说了几句就先行歇息去了。 殊不知隋州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一般,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将那人抓到眼前来问个清楚明白。 偏偏自己身上还有差事,城门也早就关了,只得勉强按捺下滚烫的心思专心办差,等回来再说了。 唐泛自然不知道隋州的反应,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揣测送玉的举动是不是太含蓄了,以隋广川的文采,很有可能是猜不到那句诗的。 而自己临时拿了阿冬的玉佩就急匆匆出门,再买一块赔给她还是小事,等隋州回来,阿冬看到自己的玉佩却出现在隋州身上,也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可若不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玉佩没有璎珞,而是流苏,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想及此,唐大人不由扶额,为如何收拾残局而苦恼了。 不止唐泛有烦恼,贺霖同样也有烦恼。 贺澄改姓,夫妻和离这事儿实在太大,他自忖瞒不住,回去之后便向父母禀报了。 贺老爷子与许氏听说之后,那真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都木了。 在当下,好人家的男丁是不会入赘的,那将被视为抛弃祖宗的大逆不道,是很不光彩的,除非活不下去走投无路,哪家男儿也不会同意入赘,更不要说把好好的孙儿拱手送人,改换门庭。 若说贺家穷困潦倒,那还好说,可贺家明明是体面人家,如何肯让儿子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我就说唐家那两姐弟没安好心,如今竟连我们贺家的孙儿都要夺走了!”任是许氏平日再端庄,也禁不住尖着嗓子叫嚷起来。 “娘,您别动气,先听听二哥怎么说罢!”贺轩闻讯赶来,心里却忍不住摇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还能怎么说!咱们贺家就何至于到了要卖孙儿的地步,老二,你做这件事,难道就没考虑过咱们贺家的名声吗,你将贺家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许氏指着贺霖,气得连手都在发抖了。 贺老爷子毕竟比她冷静得多,他忍着气对贺霖道:“这事反正也只是你们私底下说说罢了,还未过明路的,就当酒后胡言,明日我去找唐泛,让他收回这个提议,我就不信他连我这老头子的面子都不给了!” 贺霖道:“您不用去找他了,入赘文书我已经签了!” 贺老爷子和许氏都愣住了。 贺霖继续道:“等官府那边批下来,七郎就可以改姓,届时我便与唐氏和离。和离之后,入赘文书自然就作废了,又怎么算得上丢贺家的脸?” 贺轩顿足:“二哥,你怎的这般糊涂!就算你们和离了又能如何,七郎一改姓,外头的人都会说是你无能,连妻儿都看不上你,难道你就面上有光么!” 贺霖冷冷道:“难道我现在就很有脸么?唐泛已经答应了,帮我疏通关节,谋一职位。” 贺老爷子:“他答应什么了?” 贺霖:“密云县教谕。” 贺老爷子怒其不争:“一个小小的密云县教谕就把你给收买了?!为了这个你连妻子孩子都不要了?!” 他脸色涨红,直捂胸口,许氏和贺轩见状赶忙上前相扶。 贺霖道:“既然他们已经无心留在贺家,又何必勉强,父亲,您是当我不知道么,您不肯让我与唐氏和离,也不过为了将来给老三铺路罢了!” 贺老爷子怒道:“老三难道对不住你么!他是贺家的人,贺家好了,难道你就不好么!你自己考不上进士,难道还拦着不让自己的兄弟出息不成!” 贺霖冷笑:“问题是唐家现在压根就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您这样上赶着抱人家的大腿,难道就没考虑过他们会如何看待我们么?反正我才是七郎的父亲,我已经同意了,若唐氏愿意好好待七郎,七郎改不改姓,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说罢他拂袖便走,也不再理会父母兄弟的脸色。 贺霖素来是这样独来独往,性情孤僻的,这么多年来,贺老爷子也早就习惯了,他只是对贺霖擅自决定跟唐氏和离,还让七郎改姓这件事,无法接受兼且无法谅解。 不错,贺家不缺孙儿,老大贺益那边,膝下就有三个儿子,老三贺轩如今也有一子,贺澄七郎的小名,还是根据族里同辈兄弟来排序的,不算贺澄,贺老爷子光是嫡孙就有四个,贺家这一代可谓人丁兴旺,但老大和老三的妻族那边可没有像唐泛这样出息的姻亲。 通过婚姻缔结两家之好,不仅仅是为了生儿育女繁衍子孙,也有借着联姻互相扶持的意思在里头,这本事合乎寻常的事情,结果两代人的交情,到了贺霖这里,却硬生生被他给断了。 贺老爷子真是打死这个不孝逆子的心都有了。 “爹,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一趟唐家?”贺轩问道。 贺老爷子摆摆手,泄气道:“唐家能弄出这一出,想来谋划已久,既然老二都同意了,咱们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再强求反倒要成仇了,算啦,由他们去罢!” 贺轩顿足:“好好的亲家怎么就被二哥弄成了这样!唐家这么做也不合礼法,而且他们分明是急于撇开我们,生怕我们有事去求他们似的,要不然我让同年上疏弹劾唐泛罢?” 贺老爷子叱道:“你糊涂了么!弹劾唐泛,咱家难道脸上就光彩了?这事说来说去还是家事,咱们两家都是官宦人家,你说官府会怎么判,别去丢人现眼了,就这样罢!老二他自己惹的事,自己去收拾,你当好自己的差便行了!” 贺轩迟疑道:“……可这样一来,唐家跟咱们彻底闹翻,唐泛会不会趁机让人给我使绊子?” 贺老爷子气笑了:“你也太小看唐润青了,他要是会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小事上的人,也不会有如今的官位了!你听你老子的,你在刑部,该怎么办差,还怎么办差,也不要在人后非议他,当初老二媳妇和七郎的事情,确实是我贺家对不住他在先,如今他这一番报复也该足够消气了,你不必想太多。不过我有句话要告诫你。” 见父亲说得郑重,贺轩忙肃容而立:“父亲请讲。” 贺老爷子:“你二哥会有今日,全是他自己招的,也是他心性所致,怨不得别人。他这次若能谋到一官半职,然后洗心革面,尚且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不能,这辈子也就算是蹉跎了。你母亲生了你们三个,偏偏三个都性情不一。老大沉稳有余,锐进不足,能坐到我致仕前的那个位置,也就顶了天了,很难更进一步。” “老二就不说了,你呢,心性资质都不差,如今中进士入仕途的年纪也刚刚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常常将小聪明当成大聪明,这在官场上是大忌!小聪明固然可以行得一时,却很难走得长远。就像唐泛,你别看他升得快,若是让你跑去大同吹沙子,你乐意吗,你能在那种情形下还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吗?你敢跟万党对着干吗?” 贺轩被一面觉得有些道理,一面却仍忍不住反驳:“可是有万党一直压着他,唐泛就算再如何出息,也很难再有什么大造化了啊!” 贺老爷子叹道:“看什么事情,眼光都要放长远些,万党是无人敢惹,可万党难道万寿无疆么?说句不敬的话,万岁就当真万岁了么?” 贺轩和许氏都被自家老爷子的言语无忌吓呆了,许氏连忙道:“老爷!” 贺老爷子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我是在教儿子。万党依靠什么立足朝野,还不是依靠着他们上面那一位么,你看现在好像没人敢反对他们似的,但谁心里都压着一把火,唐泛现在好像步履维艰,可一旦头顶上那片乌云去掉了,他如今的履历,就是他将来的资历!” 贺轩若有所思。 贺老爷子意犹未尽,又加了把火:“我问你,你在刑部时,听到关于他的风评如何?” 贺轩道:“挺好的,对上有礼,待下和气。” 贺老爷子:“没有人因为梁文华被他赶走的事情对他心生不满吗?” 贺轩:“也是有的,只是不多,只有寥寥几个。大部分人本来对梁文华的观感也不好,都觉得他太跋扈,反倒同情唐泛。儿子还听说,前任刑部尚书张蓥对唐润青赞誉有加,正是因为他的撑腰,才使得唐泛敢跟梁文华对着干的。” 贺老爷子摇摇头:“那你可知道,这张蓥原先也是万党的人?” 贺轩啊了一声:“还有这种事?儿子倒是不知。” 贺老爷子:“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在唐泛入刑部之前,张蓥对万安言听计从,在唐泛入了刑部之后,他就因为上疏拂逆了万安的意,而被贬南京,这其中若说毫无关联,我是不信的。” 自从来京城定居之后,贺老爷子与一些故旧恢复了往来,这其中也有至今还未致仕的,他也就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 贺轩面露惊异:“您是说,唐泛怂恿张蓥跟万安作对?他没这么大的能耐罢?” 贺老爷子:“他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事情也肯定与他有关。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也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想告诉你,这里头学问深着呢,你若看不明白,就少说多看,看到明白为止。以我对唐泛的了解,他不会因为跟你二哥的罅隙就跑去报复你,那样太不入流了,你二哥是你二哥,你是你,若有机会,你还是可以与他交好的,你可明白?” 贺轩受教:“儿子明白了。” 贺家那边没了阻挠,事情便顺利许多。 因着唐泛的关系,官府的办事效率同样很快,这桩先入赘,后和离的案件虽然比较少见,却并非稀奇到人人侧目,大明朝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了,相比起来,这件事完全就不足为道了。 唐泛不是不通世情之人,他知道这件事虽然贺二首肯了,但同样因为贺老爷子没有多加阻挠,才会如此顺利,投桃报李,他也通过刑部的旧日同僚,拜托他们多照拂贺三一些,使得贺三虽然初入刑部,却不至于无所适从。 相比唐瑜与贺二和离的事情,贺二入赘,贺澄改姓反倒没有多少人知道,随之而来的只有贺家宗谱上贺澄的名字被悄然划去。 旁人大多只听说贺二与妻子和离,不免背地里讥笑他没出息,以至于连老婆都留不住,不过那个时候,贺霖已经在唐泛的帮助下,得到密云教谕一职,启程前往密云县赴任了。 教谕属于学官,府学教谕乃进士出身,但县学的教谕,则只要求举人或贡生即可充任,换作二十年前,一心想着金榜题名的贺霖,自然看不上这等职位,但时移势易,如今能得到一个县学学官的职位,他也已经心满意足。 贺家,尤其是贺老爷子,对贺霖的前程并不抱着太大的期望,实在是他之前已经让贺家人失望太多了,如今见他能够有份差事做,而非镇日待在家里怨天尤人,心里也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世事变迁,人心难料,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最出人意表的,反倒是贺霖。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眼前无关紧要,暂且表过不提。 解决了贺霖那边,烦扰的家事总算告一段落,然而春闱刚过没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情。 第107章 这件事说来不大也不小。 如今的东宫太子有不少师傅,其中名头最响,身份最高的,自然是几位内阁宰辅。 但他们事务繁忙,只是挂个名头,不可能亲自教导太子。 真正教导太子殿下的,是几位东宫讲官,这其中就有刘健、谢迁、王鏊等人,这些人才算是太子事实上的师傅。 今年年初的时候,太子其中一位师傅因父丧返乡守孝,三年后方能归来,东宫讲官就出了个空缺,论理,应当由其他人递补上来,免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功课。 能够担任太子的讲官,自然都是饱学之士,不单要进士,还得是庶吉士。 但刚进翰林院的不行,太浮躁,元老重臣也不行,人家也有政务要忙,没时间也没法专心教导太子。 像唐泛那一科的同年,资历就刚刚好,所以那一科的前三甲里,就有两位是东宫讲官。 这原本也不关唐泛的事情,他如今是御史,跟东宫讲官八竿子打不着,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推荐了他。 推荐他的人是彭华。 彭华也是内阁成员,排名在刘吉等人后边,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彪悍战绩,跟刘吉成天被弹劾不同,彭华属于无人敢惹的类型。 只因此人十分厉害,打人专打脸,揭人偏揭短,谁要是惹上他,但凡自己一点小毛病小缺点,也能被无限放大,而彭华又深谙人心,每次指使御史攻击对方的时候,还总能戳中对方的短处,让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久而久之,彭阁老也有一个外号,叫彭马蜂,蛰谁谁倒霉。 彭华与唐泛素无来往,唯一一次交集,还是上回万通五十大寿的时候,寿宴上两人那短短几句话的寒暄交谈,无非是唐泛向彭华行礼请安,而彭华说了两句客气话罢了。 所以骤然知道自己被彭华推荐充任东宫讲官的事情,唐泛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因为彭华跟万党过从甚密,而唐泛自觉坏了万党不少次好事,他可不会认为自己人见人爱,万党毫不记仇。 这个消息,唐泛还是听自己老师丘濬说起的。 官场上向来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不多两天,这件事同样传遍了都察院。 当时不少同僚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带着羡慕嫉妒恨,觉得唐泛走了大运。 能成为未来天子的师傅,那就意味着将来仕途比别人要平顺三分。 而且当上东宫讲官,不意味着就要辞去现在的职务,唐泛同样可以以左佥都御史的身份,充任东宫侍读,二者并不冲突,充其量就是给唐泛锦上添花,而不会阻碍他现在的仕途。 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差。 只有唐泛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彭华无端端推荐他,难道真是日行一善,助人为快乐之本? 对方又不清楚唐泛的学问,又怎么知道自己就能教得了太子? 想想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唐泛思来想去,虽然不知道对方用意何在,但总不能就这样被牵着走,便希望能通过汪直,在皇帝面前帮自己找借口辞去这一职务。 谁知等了好几天,汪直都不曾出宫,直到这一天傍晚,唐泛从都察院散值回家,在家门口碰上风尘仆仆归来的隋州。 二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俱都是一愣,隋州倒还好,唐泛一想起那天自己匆匆拿了阿冬的玉佩塞给他的情景,就觉得那行径傻得要命,恨不得时光倒流,那一幕从没发生过。 他生怕隋州问出什么话来,当即脚步一缩,干笑道:“广川你回来了?哎呀,我想起还有东西落在都察院没拿,我这就回去拿!” 说完扭头就走,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隋州:“站住!” 唐泛身形下意识一顿,随即暗骂自己一声,唐润青你可真没出息,别人让你站住就站住! 隋州冷冷道:“你在躲我?” 唐泛回过身,努力作出此生最无辜的表情:“我躲你作甚?你想太多了。” 隋州面无表情:“你将阿冬的玉佩给我,是何用意?” 唐大人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当时见你出门匆忙,没来得及用玉佩压衣,就送你一块!” 隋州:“那你为何不送自己的?” 唐泛:“……一时没多想。”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答案可真够敷衍的,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抛来一件物事。 唐泛反射性地接住,然后低头一看,却是阿冬那块玉佩。 他心里霎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隋州却看也没看他,转身就往里头。 唐大人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未用晚饭,这才挪动脚步往隔壁走去。 唐瑜端了饭菜出来,见唐泛进来的时候一脸魂不守舍,便取笑道:“这又是怎么了,跟犯了相思病似的!” 唐泛回过神,将玉佩拿出来递给阿冬。 阿冬也是个迷糊的,见状哎呀一声扑上来。 唐泛往旁边一闪,瞪她:“都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往男人身上扑,成何体统!” 阿冬将玉佩抢过来,气鼓鼓道:“我说我那玉佩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呢,当时就放桌上,害我以为是七郎拿走的,你拿了也不说一声!” 唐泛有点心虚:“当时有急用,就忘了与你说一声了。” 阿冬眨眨眼:“那你身上那块呢?” 唐泛正想说不就挂在腰上么,结果伸手一摸,却发现腰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玉佩。 这下他完全愣住了。 阿冬咋舌:“哥,你把玉佩弄丢了?那可是好玉呢,快想想丢哪儿了,是不是外头进来的时候磕碰掉了,我给你找找!”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唐泛脑海里就电光火石闪过一幕,急忙伸手扯住她的后领,将堪堪要往外走的人给扯回来。 “算了,不急于这一时,我可能在哪里落下了,回头吃完饭再找罢!”唐泛故作不在意。 皇帝不急太监急,阿冬就道:“那可不行,万一被人捡了去,可不就后悔莫及了,你们先吃罢,我去给你找!” 她刚走几步,便见隋州从外头进来。 后者回京之后,先入宫觐见皇帝,将这一路行程汇报一番,然后才赶回来吃晚饭的。 此时虽然换了一套衣裳,但看得出隋州这些天来回奔波,整个人又被晒黑不少。 阿冬跟隋州打了招呼,匆匆就要往外走,却忽然咦了一声。 “隋大哥,我哥的玉怎么在你身上?” 小姑娘大惊小怪的声音传来,唐泛心头一跳,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隋州腰间挂着一块玉,正是自己方才遗失的那块。 隋州道:“他给我的。” 唐泛:“……” 阿冬疑惑道:“是吗?” 她又回头看了看唐泛,见他没有反驳,不由取笑道:“哥你也真是的,玉佩都送人了,自己还能忘了这事儿,难道最近衙门的事真有那么忙吗,你这记性,都快赶得上老人家了!” 这种情形下,唐泛能说不是吗? 他只能狠狠剜了隋州一眼,心想这人可真不要脸啊! 唐瑜眼见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唯有阿冬和贺澄还茫然不知,摇头一笑:“广川,一路上累了罢,快坐下来用饭!” 隋州颔首:“多谢姐姐。” 唐瑜又瞥向唐泛:“毛毛,还愣着作甚,快帮忙把筷子分好,灶上还有个青瓜粉丝煲,我去瞧瞧好了没有。” 虽说如今有丫鬟帮忙,不过下厨这种事情,唐瑜若是有空,一般都会从旁亲自指点,不会一股脑全部交给下人。 对姐姐的厚此薄彼,唐大人幼稚地瘪瘪嘴表示不满,认命地拿起筷子分出两根递给隋州,对方接过去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手指从他手背上轻轻擦过,上面的茧子与肌肤接触,令唐泛手一抖,那把筷子掉下去两根。 这个王八蛋!唐泛暗骂一声。 偏偏阿冬还探头过来凑热闹:“哥,你怎么了,整晚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唐泛将她的大脑袋推开,弯腰捡起筷子。“好好端你的碗!” 丫鬟端着青瓜粉丝煲进来,唐瑜走在后面,正好瞧见他把筷子弄掉了,嗔怪道:“都多大个人了,连分个筷子还能掉地上!” 唐大人那个委屈啊,都快对千古蒙冤的岳元帅感同身受了! 他忍不住狠狠看向隋州,却见对方根本就没往他这里看,正在跟贺澄说话呢。 贺澄自从去过北镇抚司校场跟着练过一段日子之后,隋州见他体质有所增强,便没有再让他去,只让两人按照以前教的,自己在家练一练,能强身健体便罢了,毕竟北镇抚司关的都是钦命要犯,还有诏狱这种人间地狱,血气冲天,贺澄和阿冬这样的小孩儿,能少去还是少去为好。 不过因着北镇抚司的经历,贺澄对隋州倒是有了几分亲近,并不因为他的冷脸而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请教起练拳时一些要点。 食不言寝不语乃古人训导,大家家规。 不过对于唐家而言,一整天下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能团聚到一块儿吃顿饭,若是连吃饭都不说话交流,未免伤了感情,所以素来是没有这规矩的。 唐瑜先督促两个孩子吃饭,又无视唐泛的哀怨眼神,夹了一筷子醋溜木须到隋州碗里。 “广川,你这次回来,能歇息一段时间了罢?”她问隋州。 隋州道:“应该可以。” 唐瑜看了唐泛一眼,又问:“你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唐泛原本伸向青瓜粉丝煲的手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放入碗中,低头吃了起来。 隋州道:“差不多了,下个月就可以先定亲。” 唐瑜做这青瓜粉丝煲的时候,可谓是下足了功夫,砂锅里头放了肉末,香菇,蟹肉,豆腐,粉丝,小火慢炖两刻钟之后,再将切好的青瓜放进去,加水加调料,等青瓜稍稍一熟,就可以起锅了,届时粉丝吸进了各色材料的鲜味,又被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最妙的是青瓜提味,使得整道菜变得更加鲜甜,素来是唐泛的最爱。 但此刻他嘴里咀嚼着唐姐姐细心烹调的这道菜,却觉得好似不如以往那样可口美味了。 大腿上传来一阵温热,唐泛低头一看,居然多了一只手。 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他勃然大怒,趁着唐瑜等人不注意,另一只手伸向桌下,想将那只爪子拨开,谁知一拨却怎么都拨不走,那只手就像蚂蝗一样,牢牢吸附在上面。 他的小动作终于惊动了唐瑜,后者见弟弟脸上微微抽搐,忙问:“毛毛,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唐泛嘴角抽了一下:“没有,就是方才被蚊子叮了一口。” “蚊子”动了动,终于从他腿上离开。 再看隋州,依旧不动声色地低头吃饭,仿佛刚才那只手不是他的一样,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简直令人发指。 有了这么一出,唐泛反倒胃口大增,就着几道菜,三下两下将碗里的白饭给解决了。 “毛毛。”出声的不是唐瑜,而是隋州。 唐泛暗恨,板着脸:“叫我润青。” 唐瑜忍不住噗嗤一笑。 唐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隋州倒是好脾气:“我有事对你说,我们到书房去。” 唐泛道:“这里没有外人,说了也无妨。” 隋州道:“是关于你出任东宫讲官的事。” 他这样一说,唐泛若是再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只能跟着他来到唐家书房。 “我今日进宫的时候,遇到了汪直,他让我转告你,最好不要推辞东宫讲官的差事。” 唐泛没料想他说的果然是正事,微微一怔之后,就问:“他的意思是?” 隋州:“你以后若想入阁,这份差事就能为你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凡任何一个大明朝的文官,其终极梦想必然是入阁。 唐泛现在已经具备了入阁的前提条件,他不仅是进士出身,还是庶吉士出身,唯一一点瑕疵就是他在翰林院只待了三年,不像其他同年那样一直待在翰林院熬资历,但如果他能当上东宫讲官,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就不算什么了。 任何一位新皇帝在登基之后,首先要提拔的肯定是自己亲近的旧臣部属,东宫讲官作为天子在潜邸的师傅,关系之亲近自然毋庸置疑。 这本是一份极好的差事,然而却从彭华这个亲万党的人口中提出来,难免让唐泛犹豫不决。 隋州听罢他的顾虑,便道:“那你能猜出彭华此举的用意吗?” 唐泛摇头苦笑:“若是能的话,我现在也不至于发愁了,虽然我很想希望他是为国荐才,出自公心,但彭华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啊。若我现在只身一人,即便出了事,大不了罢官去职,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是担心万党那边明明知道我与你和汪直的关系,想要从我身上入手,借由我来扳倒你们。” 如今一日有隋州在,万通一日就不可能完全掌握锦衣卫,他心里对隋州恨得要死,又无可奈何,上回经过大同的事情,万党更将唐泛和隋州二人视如眼中钉,彭华虽然不是万党中人,但唐泛也不敢掉以轻心。 隋州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不必担心,万通奈何不了我,汪直既然能这么建议你,就说明他那边也是无碍的。他还跟我说,怀恩得知此事,也曾表示过赞同,暗示你接下这道旨意。” 唐泛一愣:“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隋州道:“怀恩素与太子亲厚,就算不是,也差不离了,想必太子那边对你的印象很好,也希望你能接下这个差事。” 唐泛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那好罢,看来前面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了。” 隋州露出微微的笑意:“这才是我认识的唐润青。”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氛围便变得尴尬起来。 唐泛的目光从他腰上的玉佩掠过,顿时坐不住了。 “你一路奔波,早点回去歇息罢,我想起还有书要看,先走了!” 说罢也没等隋州回答,直接就起身走人了,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绕着隋州走,那模样更像为了躲什么洪水猛兽。 唐泛忘了,若是隋州有心想拦,不管他以什么方式往外走,肯定都会被拦下来。 但隋州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这才低头去看被自己拿在手中把玩的玉佩。 送了东西转眼不认账,被拿了信物还装傻。 明明已经在砧板上了,偏偏还以为自己飞出蛛网。 隋州微微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任命唐泛为东宫讲官的旨意很快下发,按照规矩,唐泛不必辞去原本在都察院的差事,更不必日日去东宫报到,因为太子殿下尚且有其他师傅为其讲学,他只需每五日去一趟即可。 太子殿下如今十三岁,也算得上半大少年郎了,放在贫苦百姓家里头,已经足可担起整个家的家计,再不能作为小孩儿来看待,这个年纪的人也最容易生出一些与众不同,别出心裁的想法,这要是普通学生也就罢了,可对着一国储君,太子的师傅们不能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对待,在太子殿下的授课上仔细甄选,慎之又慎,就怕一不小心耽误了太子的成长。 “润青,你可真够淡定的,我头一回来东宫的时候,可没有你这番修养!” 为了迎接这位新师傅,太子特意让另一位师傅,也就是唐泛的同年好友来引他入宫,以示尊重,对方也在东宫担任侍讲。 唐泛笑道:“上回办案所需,我也来过东宫的,是以这次才不怎么惊讶。” 谢迁恍然:“是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唐泛询问:“于乔,我听说咱们教导太子殿下,都是各自负责一块的?” 谢迁颔首:“确实如此。” 唐泛道:“我那位前任回乡奔丧了,我至今仍不知道要给太子讲哪一块呢,你给我说说罢。” 谢迁道:“我给殿下讲的是经义,你那位前任则是负责讲史,所以若是没有差错,你应该负责的也是讲史。” 唐泛微微诧异:“太子殿下也要学经义?” 谢迁笑叹道:“自然,殿下不仅要学咱们学过的,更得学咱们没学过的,我看他虽然小小年纪,又是天潢贵胄,在钻研学问上的刻苦努力,却并不比咱们当年悬梁刺股时少半分!” “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不大好过,你须得小心一些。” 这点早在唐泛断东宫案的时候,就已经深有体会了,但他自然不会在好友面前说出自己与太子之间的交往,否则便有炫耀之嫌了。 谢迁是个厚道君子,又给他说了不少担任讲官时的注意事项。 唐泛仔细听完,便问道:“于乔,你可知我那位前任上回给殿下讲到何处?我好接着讲下去。” 谢迁摇摇头:“这我倒不晓得,我们给太子讲学的时候都是各自分开单独讲授的,待会入宫时你可询问赞读林英,他是专门负责记录太子学习进程,从旁协助的。” 二人说着路,一路来到东宫,远远的瞧见几个人立在宫室门口,走近了看才发现竟然是太子亲自迎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仆从。 几年不见,太子长高不少,连带头顶原本稀疏的发髻,如今看着也浓密不少,兴许因着出娘胎时先天不足,加上如今正处于发育年龄的缘故,太子身形有些发瘦,但比起从前唐泛看到他时,却也好了不少,只是双眼澄澈清正不变。 见太子亲迎,谢迁也并不惊讶,只是连忙回头对唐泛小声说道:“殿下是个尊师重道的人,从前对其他几位师傅也是如此,你不必惊慌。” 唐泛与太子遥遥四目相对,两人都禁不住露出会心一笑。 第108章 谢迁与唐泛二人上前行礼,太子没等他们弯腰,便赶紧上前相扶:“二位师傅不要多礼!谢师傅也真是的,你怎么也来这一招,没的让唐师傅跟着受累了!” 这官场上形形□□,最不缺的便是假客气,唐泛也见过无数“假客气”的人,明明想让你折腰,偏还喊着不必多礼,明明端着架子,偏还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对方可能自己不会察觉,旁观者却是一清二楚。 但在唐泛眼里,时隔几载,这位小太子似乎确实没有半点变化。 苦难化作岁月,留在他心间的却只有恬淡。 非是如此,怎能让怀恩那种人也死心塌地呢? 尽管太子拦住,唐泛依旧执着地弯下腰去,大礼拜见。 “哎哎,唐师傅!”太子拦不住,只好抓着他的胳膊,跟着他一起弯腰,这场面看上去有点滑稽。 谢迁笑道:“既然人已带到,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太子道:“谢师傅请入内奉茶罢,好歹坐一坐再走。” 谢迁婉拒:“臣在翰林院还有差事,不宜久留,再说殿下的功课也不宜多加耽误。” 太子只好道:“那我送送谢师傅。” 谢迁忙道:“殿下留步!” 他坚决不肯让太子送,太子只得让身边的内侍送他出去,等二人走远,方才对唐泛无奈道:“谢师傅就是太过小心了。” 唐泛一笑:“小心无大错,他小心,其实是为殿下着想。” 太子也露出笑容,携着唐泛的手一并跨入殿中:“我知道的,唐师傅,听说父皇点了你充任东宫讲官,我心里是真高兴!” 唐泛道:“有劳殿下惦记,暌违几载,臣也十分想念殿下,如今看见殿下身体康健,精神爽朗,臣就放心了。” 太子歪着脑袋:“可我怎么听说,唐师傅好像不太愿意担任这个职位?” 他的语气里倒没有追责怪罪,只是流露出小小的怨怼,好似在说,当初咱们交情也不错的,你怎么就不待见我呢? 唐泛也没有隐瞒:“殿下误会了,只因这次举荐臣的人是彭华,臣与他素无交往,因此心生疑虑,担心有心之人会利用我对殿下不利罢了。” 太子释然:“唐师傅不必担心,你只是在我这里讲学罢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差事,断不会出什么麻烦的。” 唐泛道:“敢问上次周师傅给殿下讲的是哪本书,讲到了何处?” 太子道:“周师傅讲的是《资治通鉴》,上回正好讲到了武德七年。林赞读,我没记错罢?” 他旁边那位年轻的詹事府官员欠身道:“正是武德七年。” 自司马光撰《资治通鉴》起,它便为后代帝王引以为必读之书,此书之地位可见一斑。 而《史记》纵然作为史家先驱,年代毕竟过于久远,对于明朝来说,自然还是唐宋两朝更具备借鉴性,所以自大明立国以来,《通鉴》便成为历代太子的重点教材。 唐泛挑眉:“武德七年,张金树杀高开道降唐,还是唐律比之开皇旧制新增五十三条?” 虽说能够进翰林院入选庶吉士的肯定都是饱学之才,但能像唐泛这样不必翻书,张口就能将《资治通鉴》里的某一卷内容道来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太子的眼光立时闪闪发亮:“正是张金树杀高开道那一段,师傅真是厉害,竟能过目不忘!” 唐泛笑道:“宋人曾说,为人君而不知《通鉴》者,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者,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有鉴于此,臣自然是要细加研读的,这不算什么,殿下若去问徐师傅,谢师傅,估计他们同样对此书烂熟于心。” 太子偷偷凑过来跟他咬耳朵:“周师傅就背不出来,每次说还得翻书先看一遍,有时候还会说错,不过我没戳穿他,不然周师傅那样好面子的人,肯定下不来台!” 唐泛好笑,两人因为先前那段交往,彼此虽然许久未见,倒也没有太多的陌生感,而太子殿下虽然早熟,终归还是有几分顽皮的孩子心性。 “殿下宅心仁厚,如此甚善。周师傅年纪大了,记性肯定没法跟年轻人相比,当面指出他的错误,恐怕会令他难堪,只要殿下了然于心,便不会被左右动摇。” 太子笑着点点头:“唐师傅知我,的确如此。” 二人相视一笑,仅剩的那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 唐泛道:“那今日便从接着周师傅上回没讲完的,从武德七年讲起罢,臣不知周师傅讲学风格,若是殿下觉得啰嗦,又或难以适应,只管指出便好,臣会适当调整的。” 虽是这样说,他其实讲得也并不啰嗦,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会直接跳过,对《通鉴》中着墨不多的均田法和租庸调制,则说得十分详细,间或拿如今大明朝的作比较,令太子增加更直观的认识。 半天时光很快过去,唐泛起身告辞的时候,太子还颇为依依不舍:“可惜唐师傅要五日之后才能再来了,我恨不得明日还能继续听到唐师傅讲学。” 唐泛笑道:“殿下此言,实在令臣受宠若惊,只是因为史书上有不少具体事例,所以殿下听着觉得比其他有趣罢了,实在非臣之功。” 太子是一个细心体贴的孩子,他也知道这种话不能多讲,否则传到别的师傅耳朵里,人家肯定会不舒服的,也是平白给唐泛树敌,闻言就道:“是我妄言了,我送唐师傅出去。” 他不顾唐泛的推辞,还亲自要将人送出去,最后还是唐泛道:“殿下请留步,不如让林赞读送送臣罢!” 林英也道:“唐师傅说得是,请殿下留步,勿要太过惹人注目为好。” 太子只好止步:“那就拜托林赞读了。” 二人一路往外走,林英便先打开话题:“唐师傅讲学,与周师傅截然不同,很有令人浑然忘我之感,也难怪太子殿下会临别依依了,太子殿下虽然待人温和,下官也从未见过他对头一回讲学的师傅便如此亲热,想来唐师傅与殿下还是旧识?” 唐泛点明让他相送,正是也想趁机询问他关于太子的进度,就笑道:“算不上旧识,我这也是头一回赶鸭子上架,给太子殿下讲学,只怕讲得不好,贻笑大方,又如何能比得上周师傅博学广记?” 林英笑道:“唐师傅过谦了,单看殿下的态度,足可见您讲得很好。” 唐泛道:“我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敢问在太子的功课上,可有哪些需要注意之处?请林赞读明以教我。” 林英想了想:“那倒没有,只是《文华大训》初成不久,陛下殊为重视,等《通鉴》讲完,就该讲《大训》了,唐师傅若是有空,可先行阅览此书,好多作准备。” 唐泛恍然。 《文华大训》是去年十二月刚刚修成的新书,修书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教太子修身治国平天下,但实际上,这也是万党为了讨好皇帝而作出的一个举动,这从修书之后,挂名参与主编的几位内阁阁老,全部都得以晋升封赏就可以看出来了。 为了讨好皇帝,他们还呈请皇帝御笔亲自作序,成化帝自是欣然应允——虽然皇帝对朝政不上心,但他不仅丹青了得,文采也同样出众,是以万党这个策略,确确实实是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正因为如此,太子才更要表示出对这套书的重视,免得落了别人的口实。 唐泛谢过他:“若非林赞读提醒,我还想不起此事呢,多谢了!” 林英笑道:“唐师傅不必客气,殿下好,咱们这些人也就跟着好,这点利害关系,下官还是明白的。” 唐泛也笑:“正是如此!” 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唐泛每五日进宫一回,太子资质不差,学习进度也快,再没比这更省心的学生了。 比起万贵妃的嚣张跋扈,太子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对师傅也好,臣下也罢,俱都尊重有加,并不以自己的地位而凌驾其上,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不愿意亲近这样的太子? 只是万党如今在朝中声势浩大,明哲保身的都不敢得罪他们,只能默默将想法埋藏在心中。 但不管太子如何好,在万党心目中,他就一点不好:那就是太子不是由他们扶持上去的,将来肯定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就算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儿子,她也要扶持邵妃所出之子,即当今的二皇子朱佑杬为太子。 当然,这也是因为邵妃在万贵妃面前伏低做小,孝敬依附于她的缘故。 朱佑杬年方七岁,按照序齿他应该是四皇子才对,不过除了太子之外,再往上的两位兄长都幼年早夭了,他不像太子那样已经是半大少年,又有苦难童年,心智早熟,不为万党等人左右,朱佑杬是名符其实在蜜罐里长大的皇子,自幼便很得父母喜爱,不说千娇万宠,但肯定不会像太子那样,曾经差点连小命都不保。 这样一个孩子,自然比太子来得好拿捏。 虽然在宫中只是待了短短一上午,但唐泛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如今太子的处境有些孤掌难鸣。 旁的不说,宫外关于废太子的谣言就一直没有断过,甚至还传出一些说法,说是太子身体孱弱,不利于宗嗣传承,相反朱佑杬自幼强健敦实,于子孙后代万世千秋计,还是朱佑杬比较合适。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多于真。但有一点是很肯定的:假如太子的地位当真稳如磐石,这些谣言就不会传出来,更不会有人信以为真。 而唐泛从东宫出入时,也曾不经意发现东宫外很有些行踪鬼祟,暗中窥伺之人,想也知道他们应该是被派来监视东宫,甚至抓太子把柄的。 不过以唐泛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名义上是太子的老师,对此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话说回来,就连贺澄听课时,难免坐久了都会开始走神分心,太子却不会,从头到尾,他都能全神贯注地听讲,不明白的地方也能及时提出来询问,像太子这样的学生,当老师的肯定没有不喜欢的。 唐泛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多了如今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他跟很多人一样,都对这位太子寄予厚望,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有所倾斜,对太子的功课自然就更为上心,每五日的侍讲,必然要提前精心准备许久。 果然太子越发喜欢上唐泛的讲学,有时候难免不小心说漏嘴,以至于谢迁都曾开玩笑似的抱怨自己负责的部分过于枯燥,不如唐泛那样好发挥,以至于太子殿下见异思迁。 这一日,唐泛从都察院回到家中,见阿冬穿戴光鲜,连平日里不常戴的金丝嵌红宝石分心都拿出来了,不由惊奇道:“我们家阿冬竟然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这是打算去见哪家的俊俏郎君啊?” 阿冬扑上来挠他:“哥你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唐泛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谁让你平日里跟个猴子似的,舞刀弄棍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去爬树,我还发愁日后怎么将你嫁出去呢,总算有点姑娘模样了,为兄老怀大慰啊!” 阿冬撅着嘴:“什么舞刀弄棍,要不是我,上回姐姐就让贺家强行带走了!” 唐泛顺着她道:“是是,但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女子,在娘家也就罢了,兄姊都是自家人,了解你的秉性,可到了夫家就未必了,你还得学着娴静一些,哪怕装装样子也好!” 阿冬佯怒:“我离及笄还有了两三年呢,人家哥哥都恨不得多留妹妹两年,你倒好,反倒着急将我嫁出去!” 唐泛大笑:“因为你太能吃了,我担心家里米桶被你掏空了!” 兄妹俩嬉闹一阵,阿冬赶忙跳开几步:“不与你玩了,待会儿姐姐帮我打理得好好的头发又要重新弄过,我赶着去隋家呢,回来再和你说!” 唐泛拉住她:“你打扮得这般隆重去隋家作甚?” 阿冬奇道:“隋大哥没有告诉你么,阿碧定亲了,我这是要过去给她道喜呢!” 唐泛想到上回隋州说过的话,不由蹙眉:“这么说,广川也快要成亲了?” 阿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听说呀!” 唐泛隐隐觉得不对劲,忙问道:“广川不是要与他表妹成亲么?” 阿冬道:“哥,你记错了罢,乔家姐姐去年就已经嫁人了呀!” 唐泛:“……那广川的亲事岂非还没着落?” 阿冬:“是呀,听说隋大哥对家里给他找的亲事都不满意,不肯成亲,阿碧是女儿家,大好年华的,总不能干耗着等罢,他们家便商量着先给阿碧定亲,让她嫁人,这事隋大哥也是知道的呀,他没告诉你吗?” 虽说长幼有序,但民间许多事其实也没有太过讲究,像隋家这种情况,隋州的婚事既然迟迟拖延未决,做妹妹的经由家里作主也是可以先嫁的。 但唐泛听完,只觉得一阵心头火起,禁不住在心里狠狠痛骂:隋广川你这王八蛋! 害他一直以为隋州要成亲了,结果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 阿冬见他脸色忽青忽白,还在问他怎么了,唐泛也无心与她解释,安抚几句,便大步往外走,准备去找罪魁祸首算账。 刚刚走出大门外头,便见前方巷子口一顶轿子停了下来。 从轿子里弯腰走出来的那个人,唐泛再熟悉不过。 对方漏夜至此,想必不会是转成来叙旧的 果不其然,汪直随即也瞧见了他,与身边的人交代两句,便疾步走过来。 “汪公……” 还没等唐泛拱手打招呼,对方就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快与我进宫,陛下要见你!” 唐泛很惊讶:“有事?” 汪直唔了一声:“我借着传谕的机会亲自出来,就是为了与你先说清楚,先上轿,路上说!” 汪直早有准备,轿子也找了顶大的,如今挤进两个男人倒也不嫌拥挤。 但就算逼仄不堪,二人也都没空理会,等帘子放下来,前后两名大汉抬轿起行,汪直便抢先问道:“你这段时间在东宫讲学时,是不是在太子跟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唐泛莫名其妙:“没有啊,我负责给殿下讲的《通鉴》,全都是照着上面的内容来说的。” 汪直问:“你们上回说到哪里?” 唐泛道:“我刚去那会儿,太子说前任周师傅刚刚讲到武德七年,我便接着说下去,如今刚刚说到贞观十五年。” 汪直神色凝重:“问题只怕就出在这里了。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言,说你在给太子讲学时胡言乱语,误导太子,离间陛下与太子的父子君臣之情。” 唐泛骇笑:“我不知道我何时也有这等本事了!” 汪直瞪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太子学了什么,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上禀的,若陛下不是动了真火,也不会让你现在入宫,只怕届时必要诘问训斥于你的,你须得做好准备方可。” 唐泛问:“陛下到底因为我说了什么话而震怒,你可知道?” 汪直摇头:“当时我和怀恩二人都不在陛下跟前,当值的是韦兴。” 唐泛与内官没有太多交往,自然也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 汪直却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梁芳的徒弟。” 唐泛这才了然:“也就是说,他不是与你们一派的,所以不会将具体内情透露给你们。” 汪直道:“是。” 因为汪直也不知道太多,一切就无从提前准备起,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入了宫门,汪直才提醒道:“不管回答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 换了之前,汪直断不会说出这种温情脉脉的嘱咐,只是这次的事情连他也不知到底所谓何事,心里没底,所以才不得不再三交代唐泛,生怕他惹下大祸。 原本皇帝就不是让汪直出宫传谕的,只是汪直自己借着职务便利亲自走上一遭,好给唐泛提前提个醒罢了,此时自然也不好将唐泛带到皇帝跟前,而是叫来另外一个宫人,让他带着唐泛进去。 成化帝正在看内阁呈上来的奏折,太子垂手站在他身旁,不过离得远,唐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按照规矩,先自报姓名,行礼问安。 “唐泛?” “臣在。”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抬起头,语出惊人:“朕让你教导太子,是看重你的才学,然则你却趁着讲学的机会蛊惑太子,这是臣子该做的事情吗?” 唐泛连忙道:“陛下所言,令臣惶恐,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能够为其讲学,实乃臣之幸事,也是陛下对臣的信任,臣感激尚且不尽,这心生不忿,又是从何所起,请陛下收回此言!” 皇帝冷哼一声:“朕原本以为你传胪出身,学问纵然比不上同科谢迁、王鏊等人,想必也是极好的,谁知你竟借着讲学之机,对太子说出那等有违君臣人子伦常的话来,如今还敢砌词狡辩!” 唐泛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还请陛下明示!” 太子早已满脸着急,此时便忍不住,赶紧从御案后面绕出来,跪在唐泛身边:“父皇明鉴,唐师傅为人中正平和,讲学也都是照着前任周师傅没讲完的接着讲,儿子听着并无不妥,蛊惑之说更无从谈起!” 皇帝冷着脸:“太子,你不必为他讲情,朕明明派人交代过林英,让他转告唐泛,跳过《通鉴》中武德七年那几卷,为何唐泛还偏偏要讲?” 太子一愣,不由转头看向唐泛。 谁知唐泛却比他更加错愕:“陛下,臣未曾从林英口中得知此事!” 皇帝冷笑:“还想抵赖?来人,将林英叫过来。” 林英很快被找过来。 皇帝问:“林英,朕交代过你,对太子讲学时,跳过武德七年那几卷,直接进入贞观元年,此事你可曾转告唐泛?” 林英道:“启禀陛下,微臣的确转告唐师傅了。” 皇帝问:“什么时候转告的?” 林英道:“就在唐师傅头一日到东宫讲学之后,臣送唐师傅离开,路上就已经告诫过唐师傅了,此事太子殿下也可作证。” 皇帝:“太子?” 太子迟疑道:“那一日,确实是林英送唐师傅离开的,至于他们一路说了什么,儿子却不晓得。” 林英从容不迫道:“当时唐师傅问臣,说给太子讲学,有何注意之处,臣就将陛下交代之事代为转达,还对唐师傅说,《文华大训》已经修成,陛下对此书寄予厚望,让唐师傅加以揣摩细读,好尽快教授太子殿下。” 他的话条理分明,又因神情平静,娓娓道来,完全令人生不起疑心。 皇帝转向唐泛:“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109章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唐泛面上不显,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喜欢就上520。 很明显,这由头到尾都是一个陷阱。 可以说,从彭华举荐他担任东宫讲官,而他又答应之后,就已经踩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这个陷阱不仅是针对他,更是针对太子的。 眼下,在外人看来,唐泛与林英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 林英从太子入阁读书起便充任赞读一职,多年来太子的师傅们辗转易人,他却始终待在太子身边,因为行事稳妥可靠,深得太子信任。 太子虽然也因为与唐泛有故而分外投缘,但他也同样相信林英。 这个陷阱的恶毒之处就在于,设下陷阱的人,不仅要离间太子与唐泛的关系,让太子觉得唐泛不值得信任,更要通过唐泛,将太子拉下水,被皇帝厌弃。 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为何皇帝特意要交代林英跳过不讲? 唐泛对《通鉴》烂熟于心,很快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武德九年六月的时候,刚刚建立没有多久的大唐王朝就发生了一场政变,正是后来世人皆知的玄武门之变,如果皇帝不希望东宫讲官给太子细讲《通鉴》里那几年的事情,那么应该就是为了避开这段历史了。 但对于这场政变,无论新、旧唐书也好,资治通鉴也罢,史家基本上都持着对唐太宗理解乃至正面的评价,并没有犯忌讳的地方,缘何皇帝会不让讲呢? 唐泛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唐太宗弑杀兄弟的事情上了。 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脑海中闪过,唐泛想要度过眼前的难关,就不能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情绪,那不仅无事于补,而且很容易让人误会。 他定了定神,道:“回禀陛下,臣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未有听见林赞读说过这件事。而且太子上课时,林赞读随侍左右,若有问题,他为何不当场提出?” 这年头拿天地祖宗起誓是极为慎重的事情,皇帝一听,便看向林英。 林英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也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早已对唐师傅说过。只是当日讲到这一段时,臣正好生病告假了,此事詹事府亦有记录。" 这下好了,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场,两人都发重誓,到底谁说的是真言,谁说的是谎话,当真只有天才知道了。 但如果唐泛坐实了“明知故犯,不把皇帝的话当回事”这个嫌疑,又背上蛊惑太子的罪名,那么不仅他本人会倒霉,连带太子也会受到影响,给了万党可趁之机,而且那些亲太子的人,也都会认为是唐泛连累了太子,到时候肯定对他恨之入骨。 想及此,饶是唐泛再冷静,也知道现在的情势对自己十分不利。 他不着痕迹地抬起头,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从面容平静的林英,到惊疑不定,不知道信谁才好的太子,再到面露不满的皇帝,他很快收回视线,拱手道:“陛下,清者自清,但此事当时只有臣与林赞读在场,孰是孰非,但凭良心,多作纠缠也无益,只是臣有一事不解,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讲。” 唐泛道:“臣不知《通鉴》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有何处犯忌,请陛下明示。” 皇帝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语气自然不好:“朕问你,‘太宗皇帝虽有玄武门之事,却无碍于圣君之名’,这句话,你是否对太子说过?” 唐泛道:“是。” 皇帝:“那你还狡辩什么?朕欲让讲官避开《通鉴》里的这段时间,正是因为里面有玄武门之事,太宗皇帝虽不得已,但那毕竟也是他的兄弟,你对太子说那句话,难道不是刻意存了怂恿之心,暗示太子先下手为强,免得以后反为兄弟所累么?” 玄武门之变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只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史实,对帝王身后虽略有瑕疵,可因为历代史家的粉饰,也并不算什么,谁在讲史的时候,一般都不会特意绕过这件事不提。 但坏就坏在,前些时日,万贵妃忽然有了读史的兴致,就让人找来史书,翻译之后编成故事讲给自己听,聊以打发时间。 成化帝去找万贵妃的时候,正巧听到了唐太宗那一段故事,万贵妃就对成化帝道:“玄武门喋血,兄弟相残,终非美事,太子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若有人以史为鉴,刻意误导太子,难免会令太子走了弯路,这种故事还是少讲为妙,让讲官多讲些孝悌恭顺的典故罢!” 要说在成化帝眼里,万贵妃就没什么不好的,但凡万贵妃说的,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当时他就深以为然,同意万氏所言,这才有了吩咐林英,让东宫讲官跳过《通鉴》中几段内容不讲的事情。 若皇帝没有交代,唐泛讲了也就讲了,这叫不知者无罪。 但皇帝明明吩咐过了,唐泛还“阳奉阴违”,视御令于不顾,这就叫明知故犯,居心叵测,自然罪加一等。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说到底,若老子对儿子全然信任,也不至于这么没事找事,坏就坏在老子的枕头风太强劲,跟万氏比起来,太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儿子罢了。 最糟糕的是,皇帝现在还就不缺儿子。 而且真正说起来,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并不是现在这位太子,而是他早逝的两位哥哥。 一位出自贵妃万氏,只可惜不及周岁就夭亡了,连大名都没来得及取,这个儿子的早逝,是他内心深处的伤痛,皇帝相信,若是这孩子还活着,一定会成为英武不凡的太子,也是最出色的继承人。 另外一位则是悼恭太子,这个孩子同样曾经被皇帝寄予了厚望,这从他两岁就受封皇太子便可以看出来了,只是最后同样也没能留住。 所以说,如今这位太子,当得可真是战战兢兢,了无趣味,他每日随时要面临挖好了坑等他跳下来的陷阱,面临小人的谗言。 眼下只不过是换了个花样,旁人对付唐泛,实则最终目标也还是太子。 唐泛肃容拱手道:“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怂恿蛊惑之词,臣实不敢担!臣说玄武门事,正是为了告诫太子殿下,友爱兄弟,孝悌父母,而且太子与唐太宗之间,殊无相似之处。唐太宗未登基时,仅为次子,上有太子,自然名不正言不顺,而太子殿下如今是长子,更得陛下敕封东宫太子,如今已近十载,名正言顺,天下皆知,又如何会效仿玄武门事?除非有人心怀不轨,故而方才非要将玄武门事扣在太子头上,先下手为强,在陷害臣的同时,更陷太子于不义,请陛下明鉴!” “大胆!”皇帝勃然大怒,唐泛的话无疑是在暗示有人在自己面前进谗言,但说这话的人实际上就是贵妃万氏,他又如何能容忍别人说万氏的不是? 太子急道:“父皇息怒!唐师傅也是一时情急随口胡言,他自为官以来屡破奇案,卓有政声,实非居心叵测之人,请父皇宽宏大量,万勿与他计较!” 他并非蠢人,此时此刻,他若还看不出林英和唐泛之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那他这个太子也就白当了。 太子的话收效甚微,皇帝着实是对唐泛那番话反感到了极点,不仅因为唐泛将他的心思揭了出来,更因对方的话污蔑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但唐泛也是迫于无奈,如果他不言辞铿锵态度激昂表明立场,只会招致更大的嫌疑,现在好歹让太子相信他是清白的。 皇帝招来内侍,指着唐泛道:“将此人赶出宫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太子慌了,连忙膝行几步:“父皇且听儿子一言……” 皇帝看着他:“太子听了玄武门事,心中有何想法?” 太子想也不想便道:“不管唐太宗如何英武不凡,玄武门事终归是兄弟相残,并非美事,学史当以史为鉴,明辨是非,而非邯郸学步,一味效仿,这也正是唐师傅教给儿子的!” 唐泛接道:“陛下明鉴,臣的确是这个意思。新旧唐书也罢,司马公所撰《通鉴》也罢,期间多少因兄弟阋墙而起的祸事,数之不尽,诸如隋文帝二子之祸,汉景帝七国之乱,史家皆未避讳。即便臣不给太子殿下讲玄武门事,难道以后别人讲到这些,亦悉数避过么?史家写史,正是为了告诫后人,切勿重蹈覆辙,臣以为,与其讳疾忌医,不如以史为镜,太子殿下既为储君,更当博古通今,行事磊落,处处以前人为鉴,方才能成大器。” 太子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微微抬首觑了皇帝一眼。 果不其然,后者虽然还神色不霁,但总算没有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了。 此时,林英在一旁说了句话:“陛下,臣向唐师傅转达陛下谕令一事,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这种话谁不会说,唐泛也道:“臣也恳请陛下还臣一个清白!” 成化帝望向太子:“你信谁?” 太子道:“真相未明之前,唐师傅和林赞读各执一词,若儿子贸然定论,难免会有武断之嫌,所以儿子不敢说。” 成化帝皱了皱眉,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遇上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无凭无据,谁都说自己是清白的,他就觉得头疼不已:“罢了,此事一时也撕扯不清,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你们都先退下罢。” 三人应声行礼,而后一并退了出来。 “林赞读,你站住!”刚出了正殿,太子便喊住将要离开的林英。 “殿下有何吩咐?”林英一如之前恭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为何要出言诬陷唐师傅?”太子问道。 林英不答反问:“敢问太子,臣服侍殿下多久了?” 太子道:“从我出阁读书起,你便跟着我了。” 林英道:“臣又斗胆问殿下,唐师傅为殿下讲学有多长时间?” 太子语塞。 唐泛冷眼看着,就知道林英敢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年幼的太子又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林英见太子答不上来,就道:“古人曾言,衣莫如新,人莫如故,臣下侍殿下数载,忠心耿耿,人尽皆知,殿下何以信他而不信我?” 唐泛冷冷道:“林赞读,你这话说得好笑,岂不闻毒蛇咬人,素来都是蛰伏已久,看准目标再伺机而动?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的故人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侯君集又何以会背叛唐太宗?不过皆是为名为利罢了,只不知道林赞读是为的哪一种?” 他本不欲在此地与林英行口舌之争,奈何今晚这场变故实在是无妄之灾,任是佛都有火,唐泛又不是圣人,总又按捺不住反唇相讥的时候。 谁知这林英也是个人物,听了唐泛的话,便回道:“唐师傅是为哪一种,我便是为哪一种。” 唐泛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岂闻君子与小人同谋乎?” 说罢也不再跟林英耍嘴皮子,转而对太子拱手道:“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请殿下移步。” 太子看了林英一眼,林英也没死皮赖脸地非要听,当即便拱手告退了。 “殿下,今晚这件事,对方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只怕从臣充任东宫讲官起便开始谋划。”如今再诸多抱怨也无济于事,从在皇帝那里对质的时候起,唐泛就已经开始在想应对之策了。“清者自清,臣不想再为自己诸多辩驳,但林英此人,殿下不可不防。” 他看着太子:“臣说这句话,不是为了自己,殿下当知。” 实在是林英表现得过于镇定,而且无论他从身份上,还是动机上,也根本没有陷害唐泛的理由。 所以即使太子理智上知道唐泛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感情上还是忍不住动摇起来,此时听见唐泛的话,他不由得有些惭愧:“是我没用,没能为唐师傅洗刷清白。” 唐泛笑了笑:“这不重要,臣人微言轻,他们的目标也自然不会是臣,此事过后,臣猜有人会借此向陛下进言,说殿□边龙蛇混杂,未免耽误殿下功课,误导殿下进学,对方必然会呈请陛下对殿下的师傅重新筛选的,为的就是剔除对殿下真正忠心的那些人,以便彻底断绝殿下在朝中的声音。” 太子听得悚然动容:“那我该怎么做?” 唐泛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真正忠于殿下的,无论如何都会为殿下着想,不管是臣被追究责任,还是其他师傅被罢免讲学之职,殿下最好都不要出面。” 太子迟疑道:“真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么?” 唐泛笑道:“臣也希望不会,若是不会的话,自然最好了。只可惜此事之后,臣只怕无法继续为殿下讲学了,请殿下见谅。” 说罢他拱手,深深朝太子作了一揖。 太子噙着眼泪,紧紧抓住他的手:“对不起,唐师傅,我是信你的,方才我不该跟着旁人一起怀疑你,请唐师傅善自珍重,有朝一日,我……” 唐泛反握住他的手臂,力道紧了一紧,制止了太子继续说下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真金不怕火炼,臣既然是清白的,就可以无视任何怀疑,殿下的犹豫,只不过说明殿下念旧,何错之有?殿下保重,臣这便,告退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不再多言,随即告辞离去。 夜色茫茫,唐泛的身影很快隐没其中。 入夜之后的紫禁城显得分外空旷无垠,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这偌大的地方。 太子神情怔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分外孤寂。 却说唐泛在内侍的带领下出了宫,一眼就看见早在宫门处等得不耐烦的汪直。 对方不等唐泛上前,就匆匆几步走过来:“我听说你惹恼了陛下?” 宫里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在皇帝大发雷霆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入汪直耳中。 唐泛也不隐瞒,便将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汪直听罢,脸色很是难看,但他不能怪唐泛言辞激烈。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唐泛反应平静反倒惹人疑窦,而且当初本来就是他建议唐泛接下这份差事的,现在出了问题,只能说想要他们倒霉的那些人实在太过狡猾,汪直也万万想不到,对方竟是想通过抓唐泛的把柄来撬动太子。 汪直道:“我打听清楚了,此事与贵妃有关。” 唐泛不解:“怎么回事?” 汪直道:“贵妃某日招人讲史,听到玄武门一段,觉得太过血腥,唯恐太子年幼,受其影响,便建议陛下让人略过这一段不讲,结果你却被林英坑了一把。” 唐泛苦笑:“竟还有这种事?难怪陛下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汪直默然。 以皇帝对万氏的言听计从,连皇子死得不明不白都可以不予追究,更何况贵妃只是过问太子的功课呢,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在皇帝看来,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真要说起来,说不定从万贵妃的建议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所以唐泛注定要倒霉。 汪直对万贵妃的感情很复杂。 不管外边的人怎么看待万氏,没有她,就没有汪直的今天。 所有人都可以忘恩负义,唯独汪直不可以。 所以他即便现在跟万党闹翻了,也仅仅只是针对万党,并未涉及贵妃。 在他心中,万氏终究是特殊的。 唐泛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此事非你之过,谁都料想不到,你不必过于自责了。” 汪直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会这般自作多情呢,我何时自责过了?” 唐泛:“……” 也对,在汪公公的人生座右铭里,估计有自信,自傲,自我膨胀,就是不会出现自责。 他无语了片刻,这才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甚少杀大臣,我肯定也不会因此事掉脑袋,顶多挨几棍廷杖,又或者免职罢了,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务之急,是劳烦你将此事知会怀恩,太子身边杵着个林英,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林英,怀恩心系太子殿下,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 汪直唔了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罢,这事我会尽力为你转圜的。” 唐泛只拱了拱手,大家这么熟,多余的话就不用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过这件事,皇帝虽然没有立时下令处置唐泛,但唐泛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进宫,他连都察院都没有去,便待在家中自省,依照规矩上折自辩请罪等等,奏疏中的言辞一反那天晚上的激烈,反倒措辞婉转,追溯往昔,从中进士开始,到中途罢官又被起复,俱是天恩如海,自己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尚且不及,又怎会明知故犯,居心叵测呢? 唐泛没有按照正常流程,先进通政司再转内阁,最后由内阁上呈,而是直接让隋州带入宫去给皇帝看,自然,如果皇帝知道在奏章里字字泣血,恨不得自残以表清白的唐大人,彼时正在家里欢快地啃着酱骨头,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正如唐泛所料,这件事之后,万党果然借着“东宫龙蛇混杂,良莠不齐,陛下宜早作处置,以免延误太子功课”为由,呈请皇帝撤换太子身边的人,皇帝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唐泛和林英两人到底谁在说谎,在他看来,太子身边的人,确实是各怀异心的,便同意了。 自此,除了原先还挂名的那几位内阁大学士之外,不单是东宫讲官,连詹事府一干人等,都被清洗下来,谢迁因与唐泛交好,本也是逃不过的,后来还是怀恩在皇帝面前进言,这才得以继续在太子身边充任讲官。 饶是如此,经此一役,亲太子的势力元气大伤,只怕短期之内都无力与万党抗衡了,万党虽然没能借此将太子拉下马,但也算是达到了剪除太子羽翼的目的。 也不知道唐泛是幸还是不幸,就在皇帝还未对他做出处置的时候,苏州发生了一桩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们看错了,不是武德七年有问题,是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有问题,所以这个陷阱是避不开的~ 毛大人,哦不,是唐大人虽然智计百出,但他是一个正常范畴的聪明人,不是连敌人会出什么招都能提前避开,这样情节就不精彩鸟(*^__^*) 唐大人真是金刚心,这种人不混官场,谁还能混官场……(另,酱骨头好吃) 小剧场: 汪直:唔,这件事(指让唐泛答应当东宫讲官)的确是我失算了,没想到对方如此奸诈,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 唐泛:算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谁能真的未卜先知呢? 汪直:总之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唐泛:你说真的? 汪直(不悦):本公说话什么时候反悔过? 唐泛:那我要仙客楼和仙云馆的终身免费会员啊! 汪直:……滚远点好吗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智取威虎山观影回来,感想1杨子荣很帅嘛,感想2老八对杨子荣绝对是真爱。总体感想:还不错啦,可以一看,喵。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17:46:01 君凌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19:22:00 梦yin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3020:24:10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21:21:38 清风拂过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12-3021:47:2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21:49:41 绿如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22:04:43 冼冼824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022:26:05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00:15:30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4-12-3100:20:02 读者“lx”,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9:54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1:20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1:03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1:00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53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46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39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36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29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20:08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19:00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14:04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13:52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10:46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03:34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3:03:04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2:46:11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2:43:20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2:40:18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2:40:00 读者“泽”,灌溉营养液2014-12-3022:3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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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朝廷就让苏州府开仓赈灾,又令南直隶巡按御史从旁协助巡查,之后经过一个冬天,照理说情况也应当有所好转了。 不过按照规矩,此事过后,朝廷这边还得再派下一位御史进行巡查,将赈灾成果奏报,这是为了避免地方官相互勾结欺瞒朝廷,也是应有之义。 但就在此时,却闹出了一桩公案—— 南直隶巡按御史与吴江县令先后上疏,弹劾对方。 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弹劾吴江县令陈銮赈灾不力,吴江县令则反驳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上面拨的钱粮不够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暗示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朝廷便下令让苏州知府胡文藻上疏陈词,胡文藻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还说吴江等地从水灾之后没多久,苏州府就已经开仓放粮,论理应当是足够赈灾的。 只是他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并不能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反倒让朝廷觉得他在推诿责任。 不过单凭这些奏疏,也很难看清真相。 事已至此,南直隶巡按御史、吴江县令、苏州知府各执一词,令人无从判断。 经过内阁的商议,奏请皇帝同意,内阁最后决定由都察院派出御史到苏州视察灾情,顺道将这桩是非厘清。 趁着这个机会,右都御使丘濬就推荐了唐泛,其中也不乏有让小弟子远离京城漩涡,暂避风头之意。 如今唐泛在京城已经很难有所作为,耗着也是耗着,还不如到外面多走走,说不定还能迎来转机。 此事很快得到成化帝首肯,兴许在他看来,唐泛的专长还在于断案上,而非给太子讲学,所以现在地方上一出现悬案难题,不用别人提醒,皇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唐泛。 这对唐泛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名能吏,不同于其他碌碌无为,随时可以取代的官员,唐泛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 坏处就是皇帝对他的印象也就此定格了,有能耐不等于有德行,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终究还是需要才德兼备的大臣。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在位一日,唐泛就一日不可能入阁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唯独唐泛才这么倒霉。 如今便有不少人因为跟万党作对,又或者受不了万党跋扈而被外放或免职,唐泛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只是因为他接连坏了万党几次好事,这才使得对方想拿他开刀。 相比家人的担心和不忿,唐泛自己倒是想得开,旨意一下,他就收拾妥当,准备出京南下。 然而此行有个小小的意外,那便是随同唐泛出京,一路相从护卫的,并非以往形影不离的隋州,甚至也不是锦衣卫里合作惯了的任何一个熟面孔。 唐泛与北镇抚司交情好,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有些人偏偏不想看着唐泛与锦衣卫走得太近,所以这次跟着唐泛一起出来的,却是东厂两个番役,美其名曰保护随从,但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出发那天,唐泛带着钱三儿,早早便到城门口,谁知左等右等,天色都大亮了,连旁边茶寮都开张做生意了,还不见东厂的人影。 唐泛素来是知道这帮大爷架子大的,可也没想到对方大到如此地步,仗着尚铭撑腰,连皇差都不放在眼里了。 当下也没有办法,他就到茶寮里叫了杯茶,边吃边等。 好容易日上三竿了,那两名东厂之人才姗姗来迟。 对方见了唐泛便赶忙上前行礼,满脸笑容道:“未知大人早到,我等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唐泛微微一笑:“你们没有来迟,是我来早了。” 那二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早就可以过来了,偏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吃早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料想唐泛会因此发火,没想到他居然忍了下来。 “大人宽宏大量,属下感激不尽!”二人感激道。 “我等出了京城之后,身负皇差,自然要同舟共济,二位不必与我客气,不过咱们初次见面,还得彼此熟悉熟悉才好!” 二人便都应是,又自我介绍,一人叫曾培,一人叫吴宗,俱都是东厂的番役。 这所谓番役,专职缉捕审讯,是东厂司职里最常见的一种职务。 他们来了,唐泛倒也不急了,还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顺带吃了午饭再走。 这下二人反倒坐不住了,连番催促唐泛上路,又再三告罪,说自己先前不该来迟。 唐泛这才让人牵来马匹,准备上路。 此时便有人遥遥从身后叫住了他,唐泛回头一看,却见锦衣卫副千户庞齐驱马疾驰而来,都快到茶寮面前了,才将将停了下来。 庞齐看也没看曾培和吴宗一眼,而是将唐泛请到一边。 “还好赶上了,唐大人,这是大哥让我给你的!” 他递来一件物事:“这是信物,你到苏州府之后,你若有事的话,可至吴县的锦衣卫卫所求助。” 唐泛一怔,不由问:“你大哥呢,他怎么不来?” 也不知为何,自从唐泛那玉佩被隋州摘走之后,对方的态度反而大不如前,透着一股冷淡,令唐泛摸不清头脑。 然而这段时间,不仅唐泛忙于上疏自辩,隋州同样忙碌,两人虽然同处一屋檐下,却不如从前亲近。 要说这人性就是犯贱,当初隋州步步紧逼,唐泛就步步后退,如今人家彻底放手了,唐大人反倒怅然若失起来。 就像这次,唐泛出京的事情定下来之后,隋州竟也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提也不提,仿佛完全不在意似的,唐泛还曾问他是否同行,他却道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唐泛与锦衣卫私交不错,为了避嫌,皇帝这次肯定是不会同意锦衣卫随同南下的。 话虽如此,但如今连送别都瞧不见人影,未免少见,也太令人不是滋味了。 庞齐拱手道:“大哥今日奉命去京营,要从另外一个门出去,时间紧迫,就不过来给您送行了,让我代为过来一趟,还请唐大人一路保重!” 旁边钱三儿忍不住嘀咕:“隋大人近来怎么忙得很,都见不上几面了!” 唐泛掩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没搭理钱三儿,只对庞齐笑道:“有劳你跑这一趟,多谢了!” 虽然瞧着曾培和吴宗二人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唐泛却偏偏放慢了语调,跟着庞齐东拉西扯,直到吴宗忍不住过来催促:“大人,咱们也该上路了,时辰不等人,还要去通州坐船呢!” 之前让他好等,现在却知道时辰不等人了,唐泛暗自哂笑,但他知道曾培和吴宗二人就是专门过来给自己添堵的,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那就走罢。” 辞别了庞齐,四人出了城,一路赶往通州,从运河坐船南下。 走水路不仅要比陆路快,而且平稳。走陆路的话,遇上下雨天还得停下来避雨,在水上行船却大可继续前进,不妨碍行程。 唐泛他们奉的是皇差,用的自然也是官船,两层官船,住了唐泛他们,另外还有船工等数人,端的是宽敞,唐泛的房间与曾培他们的房间正好分别在二楼两端,出入不需要特意从对方房间前面走过,正好三人本来就面和心不和,也免了天天都要打照面的苦楚。 船行顺流而下,速度与陆路不可同日而比,钱三儿很少踏足南方烟花之地,眼见着伴随一路往南,两岸的景物也跟着一天天不同起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尤其是那两岸人家,偶尔可见农家少女捧着衣服到河边洗衣,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身段柔软,衣裳轻薄,颜色明丽,与北地胭脂爽朗豪迈截然不同,钱三儿看得都呆掉了,眼珠子也不带转的。 到了扬州地段,正好夜幕降临,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边,与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过了夜再走。 天色将暗未暗,岸上还有小姑娘在叫卖鲜花。 唐泛听见了,就让钱三儿将小姑娘叫上船来,对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纪,瞧见这艘官船,便对唐泛他们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了,笑盈盈道:“这位老爷,您可是要买花么,我这花都是今儿新采的,这一路看着水和树也是枯燥,不如买两枝放在屋里,可香了呢!” 她口齿伶俐,一口软媚清甜的口音,把钱三儿都给听呆了。 唐泛问:“这是姜花?” 小姑娘诶了一声:“就是姜花,这花可香了,老爷您闻闻?” 说罢她将篮子抬高凑了过来。 其实也不需要小姑娘这番动作,姜花香味浓郁,只稍微微靠近,便能闻见扑鼻的香味。 不过也许对于旁边的钱三儿来说,就有点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唐泛笑道:“听你口音,是苏州人?” 小姑娘:“是哩!” 唐泛:“那怎么跑到扬州来了,苏州不好么?” 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为难之意。 唐泛便道:“这篮子花,我买下来了,多少钱?” 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不多,十个钱就行!” 唐泛:“三儿,给她十五个钱。” 小姑娘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奇怪自己怎么遇上一个冤大头。 唐泛笑道:“你别怕,我要去苏州,对那儿不太熟,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小姑娘这才释疑,接过钱三儿递来的钱,脆生生道:“老爷有何问的?” 唐泛道:“苏州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在苏州,反而到扬州来了?” 小姑娘道:“我家就在太湖边上,去年先是旱灾,后来又发大水,家里人都死光了,爷爷带着我来扬州投靠亲戚,亲戚家也不富裕,我出来卖点花儿,帮爷爷赚点生计哩!” 唐泛到:“你家在苏州哪里?” 小姑娘:“吴江。” 唐泛问:“吴江水灾很严重了?到现在都还没好转么,你爷爷就没想过带你回去瞧瞧?” 小姑娘摇摇头,眉目黯淡:“家里人都饿死了,我是差点儿也要被阿爹卖出去了,是爷爷保下我,不让阿爹卖,我和爷爷在扬州挺好的,不回去了。” 唐泛又问了与灾情有关的一些问题,不过对方年纪小,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说些自己沿途所见的。 据她说,吴江去年确实很惨,水灾之后,吴江也有官府设的粥场,但人多粥少,很快供不应求,为了抢夺那稀薄的粥水吃,甚至发生了不少起人命案,更多的人家没有粥喝,又赶上接下来的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去年入冬之后,瘟疫蔓延的趋势总算好了一些,可又碰上天气寒冷,流离失所的百姓顿时又冻死饿死不少,还有许多人家逐渐用光了先前的储粮,情况变得越发糟糕,有的人活不下去的,就将自己的儿女卖了,还有些甚至就直接把子女烹煮来吃的。 听到这一段,不光钱三儿毛骨悚然,连唐泛也是眉目一动,隐隐露出怒色。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咬着下唇:“弗晓得,吃人的事情是我爷爷说的,但阿爹想卖了我的事儿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 唐泛问:“那现在呢,吴江现在好些了没有?” 小姑娘摇摇头,连声说弗晓得,弗晓得。 她自从跟着爷爷出来之后也没有再回去过,自然不清楚。 唐泛也没有多留难,又问了几句,便让她走了。 小姑娘一走,钱三儿就忍不住道:“大人,吴江……” 唐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钱三儿顿时警觉,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曾培和吴宗二人一直站在他们旁边。 “难得在扬州城外过夜,二位怎么也不进城去瞧瞧热闹?”唐泛微笑跟他们打招呼。 曾培笑道:“唐大人好生闲情逸致,这花漂亮得紧,就是颜色素了些。” 唐泛一笑,将篮子递给钱三儿:“既要它香,又要它艳,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但凡能占一项,也算不错了。” 曾培打了个哈哈:“唐大人是读书人,张口就是大道理,我们这等粗人自然比不得的,不过苏州的情况,大人不大熟悉,有些话,属下还是想着先与大人说说,免得大人走了弯路,碰了壁。” 唐泛伸手一引,作了个请的手势:“曾老弟有话直讲便是。” 曾培道:“大人可知,苏州这案子要怎么查?” 唐泛挑眉:“二位有以教我?” 曾培笑道:“瞧大人说的,咱们哪里能教大人呢!这案子先前已经有巡按御史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如今朝廷让大人与我等下来复查,不过是走走过场,要求有个结果罢了,苏松地区自古富庶,又是国家赋税重地,若是闹得太大,朝廷脸上也无光,不知大人能否理解属下这番话的意思?” 曾培和吴宗二人虽名为唐泛下属,又身负保护他的职责,但两人自忖有东厂靠山,不仅一开始就有意怠慢唐泛,甚至一路上也隐隐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们早就听到唐泛名为钦差下巡,实则形同流放的处境,也不相信他敢跟东厂作对,是以这番话说得软中带硬,明里暗里都含着要挟之意,意思就是提醒唐泛,这里水深,不要乱查一通,免得最后难以收拾,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唐泛微微一笑:“多谢两位老弟的金玉良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曾培:“大人请讲。” 唐泛:“走走过场这句话,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旨意?” 曾培语塞片刻,脸色微沉:“大人这是何意?” 唐泛悠悠道:“若是朝廷的旨意,我自然是要遵从的,但我就不明白了,陛下与朝廷的意思,俱是让我过去查个明白,为何到了二位这里,话意就变了呢,难不成陛下另外给了东厂密旨?” 曾培怒道:“我们好心提醒大人,怎么大人反倒处处曲解我们的好意呢!” 唐泛呵呵一笑:“两位的好意,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明白事理的,自然要说两位是为了我好,不明白事理的,岂不就要觉得二位是在阻拦我办案,传出去对尚厂公的名声,只怕百害而无一利,两位别好心办了坏事,反倒给你们厂公招祸才是。” 从在京城的时候,曾培两人就有意给唐泛一个下马威,结果适得其反,反倒被唐泛摆了一道。 这一路上相处下来,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唐御史很不好对付,比起以往那些只知道将他们往死里骂的人更难对付。 这人说话做事软硬兼施,又不明着和你翻脸,让人想挑毛病都无从挑起。 也难怪自家厂公将他视为重点盯防对象,命他们严加留意。 本以为对方审时度势,起码也比那些硬骨头识趣一些,知道有些事不能乱来,有些人不能得罪,结果现在看来,他们还是错得离谱了,这人哪里跟那些直臣诤臣不一样了,其实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更狡猾一些罢了! 第111章 曾培阴□□:“那唐大人可要想好了,别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唐泛淡淡反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钱三儿站在他身旁,如临大敌地盯着二人。爱玩爱看就来。520。 曾培瞪视了他半晌,冷笑一声,转身与吴宗走了。 钱三儿怒道:“他们也太放肆了!” 唐泛语气淡淡:“东厂的人什么时候不放肆过?不管哪一任天子在位都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确实有放肆的本钱。” 只不过先前几个人还起码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现在则彻底撕破了脸。 钱三儿:“大人,那咱们怎么办?” 唐泛倒不是很在意:“早晚会有这么一出,没了张屠户,咱们就得吃带毛猪不成?他们能忍耐到现在才出声,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东厂的人嚣张惯了,这也是曾培与吴宗两个小小番役就敢对唐泛指手画脚的原因。 但唐泛早有心理准备,对此谈不上愤怒。 二人说话之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有不少人从船上下来,说说笑笑地往扬州城走去,准备体会体会那扬州城闻名天下,连当年隋炀帝都禁不住专程修了一条运河南下的美景美人。 若是那来过扬州的人,此时便正好引以为豪地说起那扬州典故,什么早上皮包水,下午水□□,晚上皮压皮,听得旁人垂涎三尺,口水横流,越发对扬州城充满了向往。 钱三儿在岸边听说了一耳朵,满脸艳羡地走回来,问唐泛:“大人,皮包水是什么,水□□又是什么,怎么听着就让人觉得**呢?” 唐泛笑道:“这句话大意是说扬州人早上起来喝早茶吃点心,下午就在浴室里度过,扬州有这种营生,不过这种生活一般也就是有钱人家才有闲情去过的,寻常百姓为了一日三餐生计奔波尚且不及,哪来的心思去玩这些东西?” 钱三儿眨了眨眼:“大人,听说您老家是江南的,莫非就是扬州人士?” 唐泛摇头:“我老家不在扬州,但是离得近,所以对江南一带的民俗也还算熟悉。” 钱三儿眼珠一转,嘿嘿笑道:“那还有晚上皮压皮呢?” 唐泛睨了他一眼,这家伙明知故问,居心不良。 “你是不是也想下船进城走走啊?” 钱三儿顺着竿子爬:“那也得要大人同意才行,东厂那两个龟孙子靠不住,我可不能单独将大人留下来……” 说罢他涎着脸:“大人,您不去啊?” 唐泛摇头,其实别说钱三儿,他也想进扬州城走走,但是为免落人口实,在到达苏州之前,最好哪里也别去。 “曾培与吴宗二人就是来监视我的,你别看他们什么也不做,如果我现在踏入扬州城一步,等我回去之后,一条‘罔顾朝廷差事,私下寻欢作乐’的罪名就可以扣在我头上。” 钱三儿义愤填膺,却又不敢说什么给唐泛招祸的话,只得露出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 唐泛道:“行了,我不能进城,你倒无妨,如今虽然天色晚了,不过那些客栈酒楼俱还开着,要到亥时末才会打烊的,与北方不同,你去逛一逛,顺便给我打包几份吃食来。” 钱三儿眼睛一亮:“大人想吃什么?” 一提到这个,唐泛忍住口水泛滥的**,努力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要一份三丁包,鸡汁煮干丝,琵琶对虾,翡翠烧卖,其它的你看着买罢。” “好嘞!”钱三儿得到首肯,恨不得立时就长翅膀飞到那城内。 唐泛不忘交代道:“如今临近观音得道之日,城内有通宵达旦的灯会,热闹倒是不少的,但你切记不可流连那些秦楼楚馆,否则你也不用回来了。” 钱三儿见他面色严肃,原本还有些飘飘然的心思立马就收敛了,一一答应下来,然后便离船上岸。 钱三儿走后,唐泛觉得有些乏味无聊,便也放下书本,走出船舱,到甲板上透透气。 夜色浸染下,两岸烟柳已然没了颜色,浑然不复白日里的翠绿,但随之燃起的,却是点点烛火星光,轻轻摇曳,倒映在水面,仿佛多出一个琉璃世界,令人不觉今夕何夕。 这便是江南水乡的魅力,没有北方的风沙侵袭,日复一日,一年四季俱是一般美景,也难怪许多北方人来到这里就不愿意走了,扬州城更是其中翘楚,唐泛站在船上遥遥望去,已可见到满城灯火辉煌,映如白昼,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与姐姐来扬州城玩耍的经历,一晃眼便已这么多年,景物依旧,人面全非,若不是此行有两个东厂番子盯着,他必然是要故地重游,进城看一看的。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也打断了唐泛略带伤感的回忆。 他举目望去,便见河上不知何时聚拢起几艘船,其中还有两艘是画舫,水面上隐约可见动静,好像确实有人落了水。 然而稀奇的是,这边有人在喊救命,那边画舫上却传来嬉笑之声,船边出现几条人影,唐泛仔细一看,仿佛是纨绔子弟在说笑取乐,有的挽起袖子准备下水,却还磨磨蹭蹭,奇怪得很。 “大人,几位大人,那里有人落水了,咱们要不要救一救?”说话的是其中一名船工,他见唐泛和曾培等人都走出来看热闹,便赶紧请示道。 唐泛道:“怎么回事?” 船工道:“小的们也不太清楚,落水的好像是一名女子,方才旁边那两个画舫的纨绔子弟出言不逊,还已经上了船去,结果推搡起来,那个女子便掉下水了。” 曾培不悦道:“救什么救!那里那么多人,有他们去救就行了!咱们是奉命来办差的,可不是巡河的捕快,别多管闲事!” 唐泛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看到也就罢了,既然看到了,就下去救一救罢!” 然而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那头一艘小船上,已经有人身形矫健地一跃入水,朝溺水之人游了过去。 对方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将人捞住,一边拽往官船这边来,船工们见状,连忙七手八脚地帮忙将人捞上来。 此时边上几艘船离落水的人都不远,目测距离相当,不过那女子的船上还站着两名纨绔子弟,救人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而旁边几艘船又不够大,相比起来,无疑是唐泛他们这艘官船更气派可靠一些。 然而等到人被拖上甲板,唐泛他们才发现,被救上来的,居然还是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借着盈盈灯火的照映,那少女就躺在甲板上,闭目昏迷不醒,薄薄的春衫遮不住玲珑身段,绑好的辫子也在水中散了开来,一头**的长发贴在双颊,越发显得面色如雪。 眉若远山黛青,唇如樱桃新红。 那一瞬间,唐泛心头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便是他,脸上也不由得掠过惊艳之色,更不必提其他人了。 一行人正瞅着这名女子不知所措,男女授受不亲,若对方是良家女子,将人救上来已是极限,要是为了救人做出什么事,她就算醒过来,只怕名声也没了。 尤其是从先前那番动静来看,被纨绔子弟调戏就要跳河以证清白,这女子估计也是个烈性的。 曾培和吴总二人倒是跃跃欲试,没奈何唐泛就在一旁,他们也不敢造次,否则很容易落了唐泛的把柄。 唐泛的注意力只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就落在那个救人的人身上。 对方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灯火中眉目俊美,一身白衣此时湿透了,正紧紧贴在身上,然而却不显狼狈,反而透着一股潇洒英姿。 唐泛正要说话,便见那少年转身又跳进水里,朝女子先前所在的船游了过去。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弄混了,却见那少年很快游到船边,双臂一按船舷,身形随即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甲板上,漂亮利落之极。 接下来,那少年将船上两名纨绔子弟都打入水中,又让那艘船上的船工将船驶近唐泛他们的官船,把落水女子的两名婢女带了过来,让她们用力按压那女子的腹部,给女子渡气,好是一番折腾,才将人给救活过来。 被少年推入水的两个纨绔子弟又是叫骂又是呼救,他们所在的画舫又忙不迭驶过去救他们,场面一时混乱之极。 吴宗对美貌少女的存在没什么意见,却对那少年不经他们同意就自作主张将人带上船来,意见大得很,便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官船,可知这艘船是何人所坐么!” 那少年懒懒道:“不管是何人所坐,总不会是你作主,既然不是此间主人,那就一边待着凉快去罢,主人家都没有开口,你出什么头?” 吴宗怒道:“好大的狗胆,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唐泛忽然开口:“吴宗,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上,好像还是由我作主罢?” 曾培和吴宗横归横,他们实际上也不敢当真对唐泛如何,充其量只能对他虚言恫吓几句,然后在背地里使点小绊子,除此之外,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唐泛的人身安全,这点是不会变的。 如果唐泛出了事,那么头一个倒霉的肯定就是他们。 所以听到唐泛这句话,吴宗脸色变幻,最终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悻悻住嘴。 因着对方救人的举动,唐泛朝那少年和颜悦色地笑了笑。 对方愣了一下,一反方才的傲慢,脸上居然浮现一丝赧然,也露出两颗虎牙,回以纯情一笑。 不过唐泛却没顾得上理他,他的视线已经转向幽幽转醒的少女:“姑娘既然已经醒了,就回自己的船上去罢。” 少女脸色苍白,神情还有些迷茫,她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周围全是男人,她身上的衣物却全湿透了,方才也不知道被瞧见了多少去,听闻唐泛的话,顿时反应过来,露出羞愤难堪的表情。 幸好扶起她的婢女随身带了披风,当时便已经紧紧裹在少女身上。 “多谢官老爷搭救,且容小女子去洗漱换装,再过来答谢。” 唐泛道:“不必了,你自回去罢。” 眼下情形实在过于狼狈,少女咬住下唇,盈盈一拜,便在婢女的搀扶下先行回到自己的船上。 画舫上的纨绔子弟被搭救起来之后心怀不忿,还想围过来找麻烦,唐泛抬了抬下巴,对船工道:“去跟他们说,东厂在此办事,若是不怕麻烦,便只管上来。” 船工依言前去传话,果不其然,一听东厂的名头,那些人简直跟见了鬼似的,哪里还敢过来讨什么公道,当即就调转船头飞快地跑了,如果唐泛方才祭出自己的御史身份,只怕还没有这么管用,真是令人好笑又好气。 解决了那帮泼皮子弟,唐泛才转向方才那下水救人的少年:“阁下路见不平,仗义相救,此行大有侠风,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少年拱手笑道:“在下陆灵溪,字益青,乃嘉兴平湖人士,偶然路过出手一救罢了,当不得什么侠风,阁下坐着官船,想必是朝廷命官罢,在下这厢有礼了。” 他没有自称草民,身上应该是有功名的,唐泛便轻轻颔首:“你身上都湿透了,先去换身衣服再来叙话罢。” 少年身强体壮,在船上站了这么久也没感觉,被唐泛提醒,笑嘻嘻道:“不巧得很,今夜泛舟游湖,租的是一艘小船,并未准备换洗衣物,大人若方便的话,能否先借用一套,益青日后定当奉还。” 这陆灵溪脸皮不可谓不厚,胆子也不可谓不大,明知道唐泛是朝廷命官,还敢用对平辈朋友的口吻对他说话,偏生又令人生不起任何反感。 唐泛性格随和,也没有摆官威和他计较的意思,便亲自找了身干净的衣物让他换上,又让他到茶厅找自己。 这陆灵溪身形修长高大,唐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仅未见过分宽敞,反倒显得有点局促。 不过他皮肤白皙,风采翩翩,纵然略有不合身之处,也能让人忽略过去。 “你出身平湖,想必认识陆鼎陆侍郎了?”唐泛问。 “大人所说正是族叔,”少年眨了眨眼,露出些许欣喜。“您认识叔叔?” 唐泛摇摇头:“神交已久,不过来往不多,平湖陆氏是大族,想来你们彼此应该都是认识的。” 少年眉眼弯弯:“可我还不知道大人尊姓大名呢?” 唐泛道:“左佥都御史唐泛。” 少年吃了一惊,睁大眼对着唐泛看了又看,直到唐泛微微挑眉,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久闻唐大人断案如神的名声,今日见到难免忘情,益青失礼了!” 唐泛道:“你可是有功名在身?” 少年道:“是,前年侥幸中了秀才,之后禀明父母,辞别家中,出外游历,至今两年有余。” 唐泛问:“我观你举手投足之间,动作敏捷不似一般文人,这是还学了武艺?” 少年笑道:“大人果真明察秋毫,在下确实曾拜入少林寺木莲大师座下学艺数年,算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唐泛:“喔?如此说来也是文武双全了,你这是准备归家探望父母了?” 少年:“是,不过现在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晚点再回家。” 唐泛诧异:“这是为何?” 少年拱手长揖到底:“因为遇到了大人。益青对大人仰慕已久,希望能与大人相处长一些,以便聆听大人训示,不知大人可否满足在下这个小小的心愿?” 唐泛的人缘不是不好,可他从没见过这样刚见面就满脸孺慕之情的崇拜者,若换了他老师那样的学术大家,这并不稀奇,虽说唐泛因为断案的缘故多了点微末名声,但他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名气竟已大到这种程度了。 偏偏眼前这人一脸至诚,还长了一张好脸皮,饶是唐大人,也难免犯了以貌取人,爱才惜才的毛病。 自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陆灵溪来自平湖陆氏,这个家族世代官宦,几乎每一代都会出进士,与之交好并无坏处,以这少年的人品资质,指不定十数年后也将是冉冉新星一颗。 唐泛一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罢,你有了秀才功名,为何却又不去考举人,反倒四处游历起来,难道想弃文从武,效仿班超投笔从戎不成?” 陆灵溪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在下倒是想投笔从戎,奈何当朝不比汉代,武将若无功名傍身,终归只能低人一等,甚至处处看文臣的脸色行事。” 他看了唐泛一眼,见对方并无不悦之色,这才续道:“我并非在抱怨什么,更不是说文臣就不好,只是武将地位一味低下,真正能知兵懂兵,文韬武略的文臣毕竟少数,在下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多长些见识,免得以后就算考取了功名,也只能沦为纸上谈兵的庸碌之人。” 唐泛颔首笑道:“大善,能有如此志向,又能付诸实施,足见不凡,相信你往后必然能有一番成就!” 陆灵溪顿时眉开眼笑:“多谢大人赞赏,我……” 他刚想接着说,便见外头来了一名船工,向唐泛汇报道:“大人,方才那名落水的女子,想过来向大人和这位公子道谢。” 照理说,那样绝色的一名女子,但凡男人都不会不想方设法再见上一面,更何况对方是为了道谢而来,再正经不过,根本没什么理由拒绝,也不会有人想要拒绝。 唐泛就道:“我就不见她了,若是你想见的话……” 陆灵溪马上道:“大人,在下救人乃举手之劳,并没有要别人道谢的意思,我也根本不想见她!” 唐泛见他回得太快,不由调侃:“就算想,也是人之常情,你只管去见就是,我又不会怪罪。” 陆灵溪就急了:“大人,我真不愿意见她,能遇上您,又能当面向您请教,与您畅谈,乃是三生幸事,在下如何还有空搭理不相干的旁人呢!” 唐泛见他英俊容貌登时蒙上一层焦急,再无之前的淡定,心下有些好笑,觉得陆灵溪估计是还没开窍学会欣赏异性。 对这个大方磊落又不失少年心性的陆家子弟,他其实是颇为喜爱欣赏的。 唐泛对船工道:“让她不必过来了,安生休养就是,没有人想要她报答,也不必多礼。” 船工应下,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又回来了。 谈兴被打扰,唐泛和陆灵溪都有些不悦。 船工见状也是惴惴:“大人,那女子道,她是父母双亡,到苏州投亲的,因为只有丫鬟相随,担心再出现方才那样的情形,所以希望能够求大人允可,一路尾随大人的官船,除此之外,绝不多加打扰。” 这个要求倒也不算过分,孤身女子行走世间,为了自保使出小小心计不算什么。 唐泛既然对她无意,也就没有操心深究对方身世的兴趣,便答应下来。 那女子果然再也没有过来打扰了。 陆灵溪却是个妙人,唐泛本来看在他乐于助人又毫不居功,而且还是陆家子弟的份上与他多聊了几句,没想到对方还是个健谈的,且妙语如珠,时常有令人捧腹之语,又因这两年四处游历,见多识广,正好与唐泛谈到一处去,二人一见如故,一聊竟然就是大半夜,快到天亮时,陆灵溪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称呼已然从“大人”变成了“唐大哥”。 天亮之后,唐泛他们的官船也没有多加逗留,而是继续启程。 在途经常州、无锡等地之后,官船终于抵达苏州府。 下了船,唐泛等人又从常熟坐马车前往吴县。 苏州府辖下有常熟、吴县、吴江等县,其中吴县乃苏州府治所,毗邻吴江县,二者都在太湖边上,只有一字之差,却是两个地方。 唐泛离京南下,朝廷自然会下发公文通知地方官,等他们一行到达吴县时,苏州知府胡文藻早已带着属官顶着烈日,在城外迎候。 论品级,胡文藻与唐泛皆为四品,但唐泛毕竟是钦差,胡文藻虽不必自称下官,但亲自出城迎接,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见到唐泛时,更是热情有礼。 苏州乃富庶之地,苏州知府更是肥差,与那些穷府穷县的官员不同,身为苏杭两地的父母官,天生就有充足的底气和本钱,胡文藻能如此知礼,唐泛当然也不能过于拿乔,二人初次见面不多一会儿,就已经互相称兄道弟了。 胡文藻向唐泛介绍了随同前来的属官,末了大家都以为唐泛也会介绍跟在他身边的曾培与吴宗二人,谁知道唐泛却道:“一路来到这里,我们也有些累了,不知城中可有歇脚的地方?” 曾培和吴宗没想到自己直接就被跳过了,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有东厂这么块招牌镇着,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连地方官都不敢轻易得罪,怎能想到这次出门竟被唐泛忽视得如此彻底。 但他们自己也不想想,没有他们先前倚仗身份想要教训唐泛,双方又怎会撕破脸? 面子都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曾培和吴总错就错在将唐泛与其他害怕得罪东厂的官员等同论之了,殊不知人家连万党都已经得罪了,再多一个东厂又算什么? 胡文藻见状,不由迟疑道:“敢问贤弟,这两位是……?” 唐泛这才露出恍然状,失笑道:“瞧我,竟忘了介绍,这两位是东厂的番役,过来协助保护我的。” 完了连名字也不说,曾培二人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心说谁他娘的光是为了保护你的,咱们还负责监视你呢! 但唐泛却没再给胡文藻开口的机会,面露疑惑道:“怎么还不进城,胡兄可是有何不便之处?” 胡文藻忙道:“当然不,唐贤弟快请入城,官驿房间早就备好了。” 唐泛与胡文藻走在前头,说说笑笑入了城,唐泛敢无视东厂的人,苏州府那些属官却不敢,见知府大人忙着跟钦差说话,便帮忙招呼曾培和吴宗二人,并不因他们只是东厂的无名小卒就懈怠。 官驿果然早已准备妥当,热水饭菜一应俱全,苏州是富饶之地,连房间里的被子都用的缎面蚕丝被,轻柔如云朵,可见奢侈。 胡文藻亲自将唐泛送到上房,本以为已经应付完差事,可以功成身退了,谁知唐泛却叫住他:“若胡兄无事,不如少坐片刻?” 胡文藻一愣,笑容顿时变得不太真切:“这就不了罢……为兄还有些公务要忙,不如改日再说?” 唐泛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都傍晚了,论理衙门早该散值了罢,胡兄还真是奉公爱民,还连夜办公?” 胡文藻打了个哈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近事情比较忙,那我就少陪了,唐贤弟早些歇息,明日我再过来拜访罢!” 说罢似乎很怕唐泛开口留人,也没等他回答,便直接离开房间了。 看着对方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钱三儿关上门,回身咋舌:“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鬼在追他呢吧,大人,看来这事还真有蹊跷啊!” 唐泛笑了笑,将倒扣的茶杯翻过来,给自己和钱三儿都倒了杯茶,有意考究考究他:“说说,怎么个蹊跷法?” 钱三儿道:“您之前不是说,杨济和陈銮二人都弹劾这个胡文藻,胡文藻还上疏自辩了么,照这么说,他岂非比任何人都着急才对,怎么看见您要谈正事,反倒退避三舍了?” 唐泛点点头:“他的态度是很奇怪,但我们现在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先不必着急,看看再说。” 钱三儿嘿嘿一笑:“那可好,这一进城,立马就感觉到这苏州府跟北方不一样了,连口茶都透着股胭脂味儿,难怪人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大人要不要也去尝尝这南地胭脂的风情啊?” 唐泛没好气:“什么胭脂味儿,那是你**者见**,我就没喝出来!” 钱三儿叹道:“哎,就知道您肯定不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离京城那么远,就算您去了,隋镇抚使也不会知道呀,小的更不会去告密的!” 唐泛一口水当即就喷了出来:“告什么密!关他什么事!” 钱三儿朝他挤眉弄眼,唐泛的回答是直接将人给赶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美少年从天而降,落在唐大人的面前,啦啦啦~~ 陆灵溪不仅出身大家,身上有功名,还武力值爆表,简直文武双全,不知道隋总泉下有知(……),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注:吴江饥荒历史上是在成化17年,这里时间推后一年。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凭轩听雨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06:52:56 恃宠而傲娇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08:17:12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18:55:06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0:28:50 骰子红豆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1:10:59 细鱼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12-3122:20:18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2:28:26 卫天宇的小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2:45:41 清风07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2:56:12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3:34:26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12-3123:3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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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闻言便笑着凑趣道:“这位客人说话调子带了南音,衣袍款式又是北方的,想必是离家多年之后回来探望父母罢?” 唐泛笑道:“掌柜的好眼力啊,不过这同在大明天下,南北衣袍还有差异的?” 掌柜道:“怎么没有,像南方这两年时兴的是鹅黄色,不管男女老幼,许多人便喜欢做上一身鹅黄外裳,还有您那玉佩的绺子,也跟南方的打法不大一样。” 钱三儿咋舌:“照我看,这些玩意儿不都是女子才讲究的么,怪道人家都说南方男人软兮兮的,敢情都将讲究用在这上头了!” 说完他就得了唐泛一个白眼,钱三儿这才想起唐泛也是南方人,自己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连忙谄媚道:“您自然是不同的,您的人品胸襟,哪能用南北来界线呢!” 唐泛没生气,点心铺掌柜倒是不乐意了:“小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南方男人怎么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江南比北方富庶,人自然也就活得讲究了!” 钱三儿笑嘻嘻道:“掌柜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家公子就是南方人,我哪能说南方人的不是呢!就是我觉着奇怪哈,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儿怎么说也是苏州府的治所,怎么反倒比扬州那边还要萧条几分?难不成江南最繁华的只有一个扬州城?” 这一回掌柜却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这都是去年那场饥荒闹的,咱们吴县还算好的了,听说吴江那边更惨,到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呢!” 唐泛顺势问道:“吴县如今可还有受灾的百姓?” 掌柜道:“没有了。” 唐泛奇怪:“怎么没有了,太湖边上不是被淹了么,今春就能重新种下庄稼了?” 掌柜道:“不是,他们都往吴江那边去了。” 唐泛问:“这又是为何?” 掌柜唏嘘道:“去年吴江和吴县这两个地方可真是得罪了老天爷,先是春天干旱,到了夏天又发大水,我有亲戚在城外太湖边上住的,他的田地全淹了不说,连屋子也都淹了,没办法,只好来投靠我,这还算是好的,借着又闹起瘟疫,死了好多人,官府担心瘟疫散布,就不允许他们进城,不过后来听说吴江那边的粥场更足,许多人就跑到吴江去了,这都是去年的事了,去年冬天的时候听说又冻死了不少,现在已经开春了,情况应该好很多了罢!” 二人出了点心铺子,此时唐泛已经将钱三儿手中那两斤糕点吃得七七八八,连带还喝了掌柜一壶雨前龙井,肚子都饱了七八分。 自然,那点心钱三儿也没少吃,不过归根结底还得佩服唐大人人缘好,跟掌柜聊得来,否则后面那壶雨前是断断没有他们的份的。 钱三儿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油纸,又摸摸肚子,有些不甘心:“大人,那午饭咱们还吃不吃啊?” 唐泛:“吃啊,怎么不吃?” 钱三儿:“您还吃得下啊?” 唐泛睨了他一眼:“怎么吃不下,你要是吃不下就先回去罢,我一个人去吃得了,让我想想,中午吃什么好,松鼠桂鱼呢,还是龙井虾仁好?” 钱三儿听得口水都要下来了:“都好,都好!” 二人正在说笑,冷不防前面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唐大哥?” 唐泛循声抬头,却见那日分别之后就没再见过的陆灵溪站在前头不远处,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没等唐泛回过神,对方已经并作几步走上前来。 “唐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那天我回去之后,本想回去收拾行装之后,就厚着脸皮过去蹭你的船,谁知道回岸边一看,才发现你们的船只早就上路了,怎么走得那样快,难道是知道我想蹭船吗?” 陆灵溪语气里透着一股亲热和欢喜,话语之中又带上一丝丝的委屈,令人听着也禁不住微笑起来。 唐泛笑道:“这不是又见上了?” 陆灵溪高兴道:“可见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唐大哥这是在逛街么,我在吴县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熟悉,我带你们去逛罢!” 唐泛道:“我们正要找个地方吃饭。” 陆灵溪:“那我就更熟了,跟我来,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唐泛含笑:“那可正好,看来今日有口福了。” 说话间,他带着唐泛和钱三儿二人进了一间饭庄,要了一个陈设典雅,视野景观优美的包间,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好几个菜,看样子从前没少来过。 “唐大哥,这里的松鼠桂鱼做得特别地道,你今天得尝尝,改日你若是有空,城南还有一间,是专门做冰镇黄鳝的,你们来得巧,夏天吃这道菜最是爽口了……” “益青。”唐泛忽然出声。 “唐大哥,怎么了?”陆灵溪疑惑。 “你知道我是朝廷命官,奉命来苏州办事的。”唐泛道。 陆灵溪点点头:“你说过。” 唐泛道:“那你知道我是来办什么事的么?” 陆灵溪想了想,笑道:“莫不是与去年的饥荒有关?” 唐泛也笑了:“你说巧不巧,我刚过扬州,你就找上门来,如今到了苏州,咱们又来了一场偶遇,说罢,你到底是何人派来的,跟上我又有何目的?” 伴随着唐泛这句话,陆灵溪的笑容逐渐收敛。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股天真的味道,然而不笑的时候,又显出几分冷峻来,原本一直带笑扬起的薄唇此时微微抿住,变得有些薄情的感觉。 若是再多几岁,经过岁月的沉淀,这少年一定会变得更富有魅力,到时候也不知会有多少女儿家为他倾倒。 “唐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泛微微一笑:“明人不说暗话,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二人四目相对,原本说说笑笑的轻松氛围霎时有些紧绷起来,钱三儿在一边也跟着悬起一颗心。 昨夜陆灵溪在河上大显神威的时候,他碰巧不在,但后来陆灵溪从唐泛那里离开的时候,他是亲眼看着官船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陆灵溪直接就从甲板上飞纵而起,稳稳落在岸上,那等高明的身手当时就让钱三儿大吃一惊,又听船工们说起陆灵溪救人的事迹,便觉得这人的身手,在自己见过的人里边,兴许只有隋州和汪直能够与之不相上下了。 现在眼见陆灵溪变脸,他当然就害怕对方会冷不防对唐泛不利,正准备必要时冲上前去。 却见唐泛那边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送入口中:“嗯,这桂花鱼的确不错,肉质鲜嫩,酸甜可口,很下饭,小二,上一晚白米饭,你们要不要?” “……”钱三儿瞬间泄气。 大人,您的气势能不能稍微再延长一些,这样让我这个当手下的还怎么帮忙撑场面啊! 陆灵溪噗嗤一笑,摆摆手:“我不要,我不喜欢吃米饭,小二,给我来一碗白粥罢。” “唐大哥,”他看着唐泛,表情认真,一脸纯良无辜。“你觉得我会对你不利吗?” 唐泛接过伙计送来的米饭,道了声谢,并不急着回答他,而是先用筷子挑起一点米饭试了试,点点头表示满意。 “这米饭也不错,太湖米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去年既然饥荒又水灾,为何现在却还有新米,难不成是别的地方运来的?” 陆灵溪摇摇头:“不是,就是去年新收的太湖米,太湖虽然泛滥成灾,但并非颗粒无收,去年仅有的新粮都被收入苏州富商们的口袋里,这间太湖饭庄正是苏州富贾梁弘毅名下的产业之一,唐大哥猜猜这一顿饭要多少钱?” 唐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放下筷子,反倒回答了陆灵溪之前的疑问:“我觉得你不会对我不利,否则就不会与你秉烛夜谈了,我也希望,你能对得起我这份信任。毕竟不是什么人,我都肯让他称呼我为唐大哥的。” 陆灵溪一怔:“从在船上那会儿,你就开始疑心我的身份了?” 唐泛:“当时周围那么多船,你却偏偏将人拉到我船上,后来我也并未与你说我要前往苏州,咱们却好巧不巧,就在街上相遇,一个巧合不难,难的是种种巧合,若是你多些耐心,倒不必这么急着出来与我相见,等我前往吴江的时候,再在那里相遇,岂不更好?” 此时的唐泛嘴角噙笑,目光流转,语调轻描淡写,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写意。 陆灵溪呆了半晌,才忽然冒出一句话:“唐大哥,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唐泛:“……” 他的嘴角抽了抽,有些闹不清这少年时而精明,时而天真的,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若是不说实话,我就走了,这里的松鼠桂鱼再好吃,我也没有兴趣与一个居心叵测的人一道共用,没的糟蹋了食物。”唐泛作势起身。 陆灵溪急了,连忙伸手拦住他:“唐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确实是受人之托而来的,不过不不是对你不利,反倒是来帮你的。” 唐泛挑眉:“帮我?” 陆灵溪点点头,目光诚挚而恳切:“是,你不要走,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唐泛:“你说说看。” 陆灵溪:“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平湖陆家的子弟,也的确是出门在外游历,你看,这是我随身佩戴的玉牌,上面刻着我的姓名,正是家中长辈所赐。只不过这次在京城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故人,他说了你在苏州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让我南下找你,施以援手。我虽然生在平湖,从小却在苏州长大,在这里也有一些朋友,也许能帮得上你的忙。” 唐泛:“你那位故人是谁?” 陆灵溪:“怀恩。” 唐泛诧异:“怎么是他?” 陆灵溪道:“怀公曾在苏州府待过,于陆家有恩,陆家与他素有往来,这次我去京城,照老规矩都会去他宫外的府邸拜访,正好遇上他休沐在家,便托付了我这件事。他说上次太子的事情,于你无关,是对方因为要对付太子,反倒连累了你,这次你出来查案,东厂那边的人可能会趁机给你下绊子,让我顺道过来保护你。” 唐泛听出其中的重点:“此事与东厂有何关系?” 陆灵溪道:“怀公说,苏州这边每年都会给东厂厂公尚铭送上不少孝敬,以前也给西厂的,不过现在西厂没了,东厂独大,他们更要巴结。” 怀恩这人素来低调,但他在朝中人缘极好,万党借着皇帝昏聩,整治了不少大臣,怀恩总是能救则救,此番唐泛虽然被东宫之事所累,但其实他知道太子身不由己,也没有怪怨过,没想到怀恩转头却派了陆灵溪过来,这让唐泛意外之余,也确实有点感动。 唐泛就问:“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陆灵溪表明身份之后,说话就更加爽快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在京城听怀公说了一些,噢对了,唐大哥,怀公还让我转告你,他说吴江县令的叔叔,是南京户部尚书陈景。” 唐泛扬起眉毛:“竟然还有这种关系?” 大明迁都之后,南京虽然还设有六部,但职权基本已经被北京六部所取代,成为官场上人人皆知的“养老胜地”。 但南京六部其实也不是一点权力都没有,最起码南京户部尚书就不是如此。 因为南京户部要负责征收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这四地的税粮,而这四个地方自古富庶,实际上就相当于全国近半数的税粮都掌握在南京户部尚书手里,虽说最后税粮要上缴北京,但在此过程中,依旧有许多可供操作的地方,因此南京户部是个实打实的好地方,南京户部尚书,更是人人向往的位置,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注定只能到南京混,那么所有人的第一选择,那必然是户部。 这还不止,除了税粮之外,南京户部也还负责全国的盐引勘合,也就是说,如果商人们想要贩盐,就得先从南京户部那里拿到勘合,即贩盐许可证,才可以进行合法贩卖,否则就是贩卖私盐,被捉住了是要重惩的。 如此说来,苏州知府避而不见,态度蹊跷,想必也是与此事有关了。 唐泛觉得他一开始还是将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些,本以为自己只是过来巡视灾情,当当和事佬罢了,没承想来到这里之后,才越发觉得事情复杂起来。 而且陆灵溪说得越多,就反而显得越发杂乱。 东厂、南京官场、苏州府、吴江县,这一连串人事放在一起,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换作寻常官员,别说查明真相了,只怕想想都要退却,但陆灵溪看见唐泛听到这里头的干系之后,非但没有露出犹豫迟疑的神色,反倒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事情。 “唐大哥?”陆灵溪忍不住探询地叫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吴江县看看罢。”唐泛道。 陆灵溪想也不想:“唐大哥,让我跟你们过去罢,我会武功,也可以保护你。” 说罢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唐泛,似乎害怕对方因为一开始的隐瞒而留下恶劣的印象,问完话之后便要撇开自己单独行动。 唐泛却并没有在意,陆灵溪一开始之所以隐瞒了怀恩那部分事情,估计是想要借机试探一下自己能否入得了他的眼,这些少年心思,不足为道,更不算冒犯。 更何况唐泛对陆灵溪的印象确实不错,下意识也总会对他心软几分。 “可以,不过在苏州的这段时间,凡事要听我命令,你若做不到,便休怪我无情。” 陆灵溪听得此话,登时整张脸都泛光了:“那是自然!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你让我往东,我就不会往西!” 钱三儿闻言立马警惕地瞪着他,这是要抢自己的位置啊! 陆灵溪见他一脸戒备,还笑着对唐泛道:“唐大哥,你身边的人,除了那两个东厂的,就只有这个瘦弱不中用的了,就算有什么事他也保护不了你,还不如让我随身服侍你,我可以充当小厮,也可以充当护卫,一举两得,多好啊!” 钱三儿炸毛:“谁瘦弱不中用了,我也是在北镇抚司当过锦衣卫的好不好,不信咱们来过两招,看谁怕谁!” 陆灵溪上下打量他,表情是迟疑兼怀疑的:“你?锦衣卫?” 钱三儿的男人尊严和面子遭遇严重挑战,二话不说就挥拳上去,誓要将这小子狠狠打倒在地上。 谁知道陆灵溪不闪不避,反倒伸手握住他的拳头,微微侧身,顺着他的去势轻轻扭转了一下手腕。 姿势优美,身形矫捷。 另一只手甚至负于背后,没有动用到半分! 钱三儿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扑跌出去,眼看就要摔上好大一个狗□□,忽然间腰带一紧,又被人四两拨千斤地提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满脸迷茫地站在原地,手中拳头甚至还保持着方才挥出的姿势。 陆灵溪关切地问:“你没事罢?” 又扭头朝唐泛笑容灿烂道:“唐大哥你瞧,这人的确不行,不足以保护你,还是我好罢?” 钱三儿觉得自己给唐泛丢脸了,不由羞愤交加,脸色涨得通红:“大人!大人……” 在他们俩嬉闹的当口,唐泛已经施施然将一整面的松鼠桂鱼肉都消灭干净了:“行了,别闹了,你们还吃不吃,不吃就走了!” 陆灵溪幽怨道:“唐大哥,方才你没瞧见我的身手么?” 唐泛伸手在他脑门上一弹指:“瞧见了,很爽利,比锦衣卫强,行了罢?” 陆灵溪这才欢天喜地。 钱三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锦衣卫正名,忙反驳道:“大人,别说隋镇抚使了,即便是薛千户他们出马,也够这小子喝一壶了!” 陆灵溪笑眯眯道:“唐大哥说我好,那我便是好,任你狡辩万般也无用了,何必白费力气!” 钱三儿气了个倒仰,对他牙痒痒:“谁说你好了,大人那只是为了安慰你罢了!” 唐泛懒得听两人小孩儿似的斗嘴,当先便走了出去,二人这才赶紧鸣金休兵,紧随其后。 吴江县就在吴县隔壁,两个地方紧挨着,不单名字上只有一字之差,连距离也近得很。 唐泛三人从官驿要来三匹马,便直接驱马前往吴江县,午饭后出发,很快便到了。 刚进城,他们便觉得这里氛围比吴县又更压抑了一些。 城门处进进出出,下工的做买卖的走亲戚的,与别处并无不同,只是人数上要少了许多。  陆灵溪提醒道:“吴江县城有东西两道城门,我们进的是东门,从西门出去才是太湖。” 唐泛点点头:“那我们先去西门看看。” 谁知三人刚走没多远,便见一行人从身后追了上来,为首之人身穿七品官袍,正是吴江县令陈銮。 第113章 对方想来也是经常坐轿子出行的,从衙门到城门也没几步路,陈銮就跑得气喘吁吁,直到唐泛面前,才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大人请留步!敢问大人可是左佥都御史唐泛?” 唐泛挑眉:“你是?” 陈銮忙拱手道:“下官吴江知县陈銮,拜见大人。” 唐泛似笑非笑:“陈县令,我既没有穿官袍,也没有表明身份,你何以那么肯定我就是唐泛,万一认错人,岂非闹了笑话?” 陈銮道:“大人龙章凤姿,仪表非凡,犹如鹤立鸡群,一望便知不是寻常百姓,下官听说朝廷要派下御史来巡查灾情,早早便嘱咐了城门士兵仔细留意,是以才能如此快地赶过来。” 他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三十开外,加上五官端正清隽,令人平添不少好感,是典型精明强干的青年官员形象。 虽说大明开国至今,科举制度早已发展成熟,寒门子弟也有中举当官的,但总体来说,出身优裕人家的子弟能够得到的资源更多,他们可以聘得名师,有长辈教导,可以进有名的书院,最后能够考中的几率自然也就要比普通子弟高得多。 像唐泛这样,虽然家道中落,但他总归还是大家出身,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陈銮更不必说了,他的叔叔是南京户部尚书,他自己也在当官,这就说明陈家至不济起码也是个三代书香人家,很有可能还是官宦人家,这种情况在大明官场上比比皆是。 所以陈銮虽为七品县令,却有这般出众的气度,也就不奇怪了。 唐泛听了他这番解释,只是一笑,也不多话。 陈銮本已预料等着他诘问,没想到这位唐御史却是异常沉得住气,只得又开口道:“大人此行远道而来,下官自当倾力招待,不过去年吴江遭逢大灾,如今元气大伤,尚未恢复过来,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唐泛颔首笑道:“无妨,你是东道主,自然由你作主。你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走。” 陈銮道:“那不如由下官先带大人去瞧瞧灾民的安置情况罢?” 唐泛挑眉。 他来到苏州之后碰到的三个人,苏州知府胡文藻避而不见,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不在,眼下这位吴江知县,身处漩涡的中心,反倒主动提出要带唐泛去看灾民。 堂堂正正,毫无遮掩粉饰的意图。 唐泛与其四目相对,只见陈銮的眼神不避不闪,同样回望过来,露出微微一笑,带着询问之意。 七品知县与四品知府,似乎高下立见。 唐泛笑道:“那就请陈县令带路罢。” 陈銮:“唐大人请。” 陈銮带着唐泛等人来到城南,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废了的寺庙,现在被打扫干净,里面的佛像物事也一应被清理掉,改成一处善堂,原来的僧舍也都拆掉,用来安置更多的床铺。 自然,这些床铺都很简陋,只不过是草席铺在地上,然后人躺在上面,盖上一床被子罢了,不过对于那些原本无片瓦遮雨的灾民来说,现在这个能够遮风避雨,又能吃饱穿暖的地方,已经犹如天堂了。 唐泛他们过去的时候,正巧赶上午饭时分,粥水是由官府派人熬制好之后送过来的,灾民们排成长队,拿着碗等待轮到自己,并没有发生唐泛想象中那种嗷嗷待哺,哭天喊地的情形。 陈銮给唐泛解释道:“这粥是按照一天两顿派的,中午与晚上各一次,现在的灾民人数已经减少许多了,今年以来有不少人都开始陆续回家,所以现在秩序尚可,先前还发生过几回为了分到更多的粮食而抢夺伤人的事情。” 唐泛点点头,就着错身而过的灾民手中端着的碗望去,微微蹙眉:“这粥好像太稀了些?” 陈銮苦笑:“好教大人知道,如今县里的粮仓能拨出来的,下官都已经拨了,剩下的一些也已经作为税粮上交给南京那边了,县里现在的粮仓,其实早就搬空了,您若是不信,下官可以带您过去瞧瞧。” 唐泛没有与他说话,却拉了旁边路过一位老者询问:“这位老人家,你从何处来?” 老者抬头看见唐泛,又见到他身旁穿着官袍的陈銮,颤巍巍便要跪下行礼。 唐泛自然没让他这么干,一把就将人扶了起来:“老人家请勿多礼,你从何处而来?” 老者道:“小民自城外逃荒而来,多得本县老父母慈悲为怀,开城门放我们进来,使得我们有片瓦遮身,又不至于饿死,老父母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说罢纳头便拜。 陈銮微笑着扶起他:“老人家方才没听到唐大人说么,请勿多礼,此乃本县应该做的,既然身为父母官,就应该做我该做的事情。” 老者唯唯应是,神色拘谨,捧着碗不敢接话。 唐泛见他手足无措,便让他自去了,一面问陈銮:“苏州府不是有拨下粮食么?” 陈銮摇头:“根本就不够,实话与您说罢,吴县那边也遭了灾,因为是苏州府治所,所以就先紧着吴县,结果我们吴江县倒成了后娘养的了,拨下来的粮食只有三十石左右。” 唐泛皱眉:“怎么这么少?” 陈銮道:“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大人这边请。” 他带着唐泛来到县仓,命人打开大门,唐泛一瞧,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半粒米也没有了。 陈銮又拿来粮册给唐泛看,在苏州府拨粮那一款后面,的确明明白白写着三百石。 唐泛就问:“现在给灾民的粮食还能发几天?” 陈銮道:“大概还能维持三天。” 唐泛:“那三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陈銮:“下官打算去向县里的粮商们借粮。还有,如今湖水已退,田地已经可以重新耕种,下官准备让人将灾民们分批劝回去,毕竟现在也只剩几百人了,总要容易一些,而且如果能够回家,除了那些地痞无赖,一般也没有人愿意死耗在这里的。所以只要向粮商们再借两三天的粮食尽够了。” 唐泛:“他们肯借?” 陈銮笑了:“他们自然不肯,不过下官威逼利诱,总还能让他们掏出一些的。” 唐泛也笑道:“弘雅可谓能吏也!” 之前称呼陈县令,是公事公办,如今改成了字号,顿时便亲近许多,也间接表达了唐泛的态度。 陈銮拱手道:“不敢当大人赞誉,此为下官分内事,无非尽忠职守罢了。”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尽忠职守这四个字,说易做难,多少官员也未能遵守,你能做到这一点,实是不易,回去之后,我定当如实禀告,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陈銮笑了笑:“大人言重了,知府大人其实也不容易,遭灾的县有好几个,肯定有轻重缓急之分,下官可以谅解。” 唐泛扬眉道:“但据我所知,遭灾最严重的,也就吴江与吴县两个地方,而且之前,吴县的灾民听说吴江这边提供的粥水更充足,就都跑到你们吴江来了,可有此事?” 陈銮道:“灾民的确超过预期,所以吴江这边才捉襟见肘,否则若是依照平日的数目,县仓的粮食应该是够用的。正因为此事,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才会弹劾下官,不过后来下官对他解释明白之后,杨御史也就没有多作纠缠了。” 唐泛点头:“此事我自会找杨济证实的。” 陈銮带着唐泛在城南各处转了一圈,回答了不少问题,俱都条理分明,令唐泛面上的笑容越发和煦起来。 与谈吐不凡,进退有据的陈銮相比,行迹慌张多有古怪的胡文藻,不仅落了下乘,而且显得分外可疑。 唐泛在吴江县留了顿饭,陈銮招待的也都很简单,并没有因为唐泛过来就大鱼大肉,自然,也不会太过寒酸。 陈銮、唐泛,陆灵溪和钱三儿,加上陈銮那边跟着作陪的两个人,七菜一汤,都是常见的菜肴,却做得十分美味。 抛开官员的身份,唐泛与陈銮出身相仿,两人也有不少话题可聊,席间自然宾主尽欢,一派祥和。 饭后唐泛谢绝了陈銮的陪同,说是自己在县里再看看就回去,让陈銮去忙公务,不必作陪。 陈銮也没有坚持,客气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了。 看着陈銮远去的背影,钱三儿笑嘻嘻地感叹:“这才是光明正大的官员气度呢,小的瞧他身上与大人倒有些相似之处!” 唐泛转向陆灵溪:“你看呢?” 陆灵溪:“殊为可疑。” “不错。”唐泛敛去笑容,脸色沉了下来,完全不复方才春风和煦的模样。“这人恐怕比胡文藻还要难以对付。” 钱三儿很奇怪:“大人,陈銮有何可疑?” 他根本就没看出来,在他眼里,陈銮言行正常,可比胡文藻好多了。 说话的是陆灵溪:“我们刚进城,他就立马知道了,若像他说的那样,早早得知我们可能会来,所以让城门士兵留意,我是绝对不信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早在城门那里,士兵就会直接拦下唐大哥,请陈銮来见了,现在分明是他早早派人跟踪我们,所以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一点足以说明他动机不纯,没有对我们说实话。” 唐泛颔首:“不错,还有一点。我们在善堂看见的那些灾民,衣裳都很干净整洁,说明是新换上去的,但不管善堂的条件再如何好,也断然没有官府出钱给灾民买衣服穿的道理。你们还记得我方才拦下一个老者询问的事情么?” 见两人都点点头,他笑了笑:“你们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妥?” 钱三儿挠挠头,他的确没有留意这种细节,自然答不上来。 陆灵溪却道:“那老者表现有些奇怪,原本表现得很拘束,对答却异常流利,像是提前背好似的,而且我瞧见他时不时总去看陈銮,若说老百姓没见过县太爷,因为稀奇所以多看几眼也就罢了,但那人的眼神却很奇怪,感觉就像,就像……” 他皱着眉想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唐泛接道:“就像在看陈銮的眼色。” 陆灵溪一击掌:“对,就是这样,唐大哥真是心细如发,算无遗策!” 唐泛对他时不时就要卖力夸赞自己也已经麻木了。 严格说起来,陆灵溪也不是在拍马屁,就算是,那他溜须拍马的功夫也实在是太拙劣了。 若真是溜须拍马也就罢了,偏偏陆灵溪满腔真诚,锲而不舍,逮着机会就要对唐泛表达一通令人啼笑皆非的倾慕敬仰之情,几回下来,唐泛早就学会了听而不闻。 唐泛看了他一眼:“益青。” 陆灵溪:“唐大哥有何吩咐?” 唐泛神色淡淡:“你应该早就知道有人在盯着我们的行踪了罢?” 陆灵溪非但没有否认,反而很痛快地承认了:“是啊!” 唐泛皱眉:“那你怎的不早说?” 陆灵溪很无辜:“我以为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而已!” 唐泛瞪着他,后者既无辜又委屈,带了几分讨好道:“可是你之前也没问啊,大不了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唐泛无语片刻:“说罢,你还知道什么?” 陆灵溪道:“在官驿外面有两拨人盯着我们,一路跟着我们到这里来。” 唐泛挑眉:“两拨?” 陆灵溪点点头,很肯定地:“两拨。” 唐泛:“你确定不是同一路人?” 陆灵溪:“不是,你也知道,学武之人耳目总要比常人聪敏一些,其中一拨很可能就是陈銮这边的,另外一拨,我就不知道了。” 唐泛想了想:“会是东厂的吗?” 陆灵溪:“也有可能。” 唐泛沉吟片刻:“我们先回去。” 钱三儿一愣,他还有些云里雾里:“去哪儿?” 唐泛道:“先回吴县,然后再回来。” 回吴县做什么,唐泛没有解释。 然而等唐泛回到吴县官驿的时候,就被告知,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回来了,还过来拜见过。 第114章 “现在他人呢?”唐泛问官驿的伙计。 伙计道:“杨御史就在官驿里,没出去过,预备着大人您回来要召见,让小的等在这里,若是瞧见大人回来便先过来询问一声,若大人要见他,小的这就去请杨御史过来。” 唐泛点点头:“去请他过来。” 比起陈銮,杨济就有点其貌不扬了。 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却已经半白了头发,不过这不是累的,有些人生来便是少年白,但因为杨济身形瘦小,所以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下官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拜见左佥都御史唐大人。”杨济行礼道。 “杨御史免礼。”唐泛摆了摆手。“请坐。三儿,奉茶。” 唐泛与杨济素无交情,也不准备绕圈子说废话,待二人分头落座,他便问:“杨御史这是有要事?” 杨济侧坐半个身子,拱手道:“下官先前去昆山县巡视了,未能与大人碰面,是以回来之后听说大人找过下官,便前来拜见,没想到大人又去了吴江县,幸好这回没再错过。下官知道大人此来是为了巡查吴江饥荒的事情,正要与大人禀告此事。” 唐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颔首道:“你说罢。” 杨济道:“下官奉命驻守苏州府,去年太湖泛滥,吴江吴县等地饥荒,闹出不少人命,下官赶往那几个地方之后,发现吴江的情况最为严重,当时下官也是莽撞,未经调查,便认定吴江知县陈銮玩忽职守,拖延救灾,所以上疏弹劾。” 说罢他叹了口气:“结果后来却证明是下官错了。” 唐泛放下茶盅,指节轻轻叩了一下桌面:“哦?你错了?怎么说?” 杨济道:“陈銮非但没有玩忽职守,反倒尽职尽责,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将灾民悉数迁到城南,又安置了不少从吴县那边过去的灾民,谁知苏州府拨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为此陈知县不得不搬空县仓,还去向城中富商借粮,下官亲眼目睹,所以才觉得自己先前上疏弹劾所为实在是有失妥当,若是陈知县为此掉了乌纱帽,那下官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还请大人明鉴。” 唐泛唔了一声:“这么说,你觉得陈銮非但无过,反而还有功了?” 杨济摇摇头:“有没有功,下官不敢论断,只是下官希望大人能够查明真相,禀明朝廷,下官愿与大人一道具名,弥补自己先前犯下的过失。” 唐泛笑了笑:“是不是过失,尚未有定论,你身为御史,本来就应该纠劾百司,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记者,皆须铁面无私,整饬抚治,何错之有?” 杨济一愣:“大人的意思是……陈知县仍旧有过错?” 唐泛的目光落在茶汤的颜色上,好似那里头开出了一朵花似的,杨济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出声:“大人?唐大人?” 他这才如梦初醒:“嗯?方才说到哪儿了?” 杨济:“……” 唐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刚刚赶过来,今日又去了趟吴江,累了点,就走神了。” 杨济一脸理解,关切道:“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唐泛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歉意道:“见笑了,你继续,继续。” 杨济只好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大人方才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能否请您再说一遍?” 唐泛:“嗯?我刚才说什么了?” 杨济:“……您说陈知县是否有过失,尚未定论。” 唐泛:“是啊,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他有没有过失,本来就应该有朝廷来判断的,我虽然是钦差,也只能将自己所见所闻上奏而已。” 杨济实在弄不懂这个唐泛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没跟唐泛打过交道,只是对方屡破案子,以断案闻名。 尤其是在香河县时,幼童死于井中,人人皆以为其失足落井而亡,又或者被人推下井中,唯独唐泛从尸体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对方是被人先杀死再抛尸,正是这桩案子,使得唐泛名声更上一层。 不过现在看来,唐泛明显更适合去当断案的刑官,而非跑到这里来搅混水。 杨济觉得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由隐隐有些轻视之意。 只是话说回来,眼下这件事,一个昏聩没有主见的钦差,明显比一个精明能干的钦差更合适。 杨济笑道:“大人说得是,不过大人准备如何上奏,能不能先与下官通个气,如此一来,下官也好紧跟着您,免得走错了路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双手递了过来:“此为下官这几日重新草拟的奏疏,还请大人过目。” 唐泛接过来放在一边:“那等我先看一看,你晚上没事罢,要是没事的话,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饭桌上再说。” 此话正合杨济的意,他的笑容越发真心诚挚了:“那下官就在别院恭候大人传唤了。” 刚送走杨济,陆灵溪后脚就回来了。 唐泛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灵溪笑道:“我不敢逗留太久,事情打听清楚就快马加鞭回来了,怕你这儿没人使唤。” 他们离开吴江之前,陆灵溪跟着唐泛出城,转头却又回到城里,办了唐泛交代他的事情,才又赶回来。 钱三儿撇撇嘴:“什么叫没人使唤,我不是人啊?!” 陆灵溪笑道:“可是你身手不行啊,万一唐大哥遇到危险怎么办?” 钱三儿恼羞成怒:“谁说我身手不行,我的身手可是跟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大人学的,你知道他是谁么!” 陆灵溪:“喔,原来镇抚使大人的徒弟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啊!” 钱三儿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好了,不要闹了。”唐泛拿起放在旁边那封奏疏,打开来,一张纸从里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落地之前,就被陆灵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 “是银票,一万两。”陆灵溪咋舌道,像他这样的大家子弟,自幼熏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物,能够令他动容,那必然是银票上的面额数目巨大。“这还是茂昌号的银票,见票即兑,可提现银,真是大手笔!” 银票比现银携带方便,不易被盗窃,还是送礼贿赂之必备,所以沿袭前宋智慧,大明开国之后,这种银号逐渐就流行了起来。 这时候的钱庄,背后都有大商贾支持,并非某个商人在经营,而有可能是一整个商会,譬如京城鼎鼎有名的汇通票号,背后就是山西商人,茂昌号的靠山则据说是扬州商人。 每个钱庄都有自己独特的防伪手段,陆灵溪手上的这张,上面的字皆以特殊材质所制的墨,只要放在阳光下一照,书写字体的墨迹就能够呈现出区别与一般书墨的色泽,而且银票上面还有半个签名,到时候与钱庄那边的存根一并,正好合成一个签名,这样就算是对上了。 听见这个数目,唐泛就想起当年他查武安侯府案时,欢意楼的清姿姑娘身价是好几千两,如此说来,他现在的身价岂不也抵得上两个欢意楼的头牌了? 想及此,某方面脑子有点缺根筋的唐大人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唐大哥,你笑什么?”陆灵溪好奇地问。 唐泛一边笑一边给他们回忆那件事。 陆灵溪却道:“武安侯府案吗,我也有印象,听说当年闹得很大,最后证明杀郑诚的凶手还不止一个?” 唐泛颔首:“正确地说,是想杀郑诚并且已经下手了的人不止一拨人,一是他的弟弟和小妾合谋,二是他正妻买通了欢意楼的妓子下手,但郑诚死后,已经很难辨认到底是哪个原因才使得他猝死,也许两边的缘故都有。说来也是宿世冤孽,不单弟弟要他死,连老婆都想让他死,做人做到这等境地,也真是太可悲了。” 陆灵溪兴奋道:“原来那个案子是唐大哥你断的,我就听说当年这桩案子,武安侯府原本以为郑诚是纵欲过度而亡的,后来有位官员硬是通过层层线索,将两边的凶手都找了出来,没想到那个官员就是你!” 这个案子是唐泛入仕途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值得一书的奇案,却并非他赖以成名的案子,陆灵溪不知道也不出奇。 唐泛闻言就摇头笑道:“其实武安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能,他未必不知道儿子的死因有蹊跷,只是他不希望牵连太广,所以反倒想要息事宁人罢了。是我那时候年轻莽撞,非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才有了后边的风波。武安侯府因我而失去儿子与长媳,如今他们府上的人见了我,都是直接绕路走的,我仕途上几番沉浮,也少不了他们家的落井下石。” 陆灵溪道:“不管死者为何而死,生前做了什么,将真相还原出来,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态度如何,并不能说明唐大哥做错了,你没有错。” 唐泛深深注目他片刻,含笑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错。” 对方这一眼里,仿佛蕴含着对自己态度的肯定,对自己观点的认同,以及若有似无的知己之意,这令陆灵溪的心跳瞬间快了一些,心情也瞬间飞扬起来。 “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外柔内刚,外软内硬,情势越是复杂,别人越是逼迫,你虽然看似步步后退,但实际上心中早有定计。” 唐泛嘴角噙笑:“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定计?” 陆灵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当对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不知不觉就会看得呆住,直到唐泛再次出声询问,他才会回过神来。 “示之以弱,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暗中再去进行自己想查的事情。” 唐泛眼露赞赏,像陆灵溪这样聪明的少年他见过不少,旁的不说,他那位前姐夫,少年时素有神童之名,聪敏必也不下于陆灵溪,但陆灵溪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的学习和适应能力很强,又因为在外游历,胸襟见识远比一般关在家中的读书人强,能文能武,思路也更加开阔。 也难怪怀恩会推荐他来协助自己,这其中未必没有存着让唐泛提携陆灵溪的心思,毕竟怀恩再如何得圣眷,他也只是一个宦官,行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让陆灵溪跟唐泛搭上关系,也有助于陆灵溪以后的仕途发展。 不管如何,唐泛确实起了爱才之心。 “不错,”他也不再卖关子了,“现在看来,杨济的确是与陈銮站在一边的,他话里话外俱有为陈銮开脱之意,巡按御史权限虽大,官职却不高,江南虽然富庶,但杨济又非富家子弟出身,让他一口气拿出一万两银子来贿赂我,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张银票只会是陈銮借他之手给我的。” 钱三儿不解:“既然杨济和陈銮是一伙的,那为什么他们俩还要互相弹劾呢?” 陆灵溪猜测:“也许他们俩先前不和,现在勾结到一起了?又或者他们希望唐大哥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说说好话?” 他虽然聪明,也见过不少世面,但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不太了解。 唐泛摇首:“现在不需要凭空猜测,晚上钱三儿留在官驿,益青,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钱三儿挠头:“晚上您不是要与杨济吃饭么?” 唐泛睨了他一眼:“正是饭后。” 陆灵溪却已经明白了唐泛的打算,抚掌笑道:“唐大哥好算计!” 当天夜幕刚刚降临,唐泛就派人将杨济请了过来,又自掏腰包,让官驿的人从外面买了一桌上好席面,单独与杨济对酌,二人绝口不提正事,只论风月,杨济这人有清廉之名,不好钱财,唯独爱名,唐泛看准这一点,三句中倒有两句离不开杨济的奉公爱民,廉正刚直,将杨济说得浑身飘飘然,在酒水的助兴下,杨济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将百姓拔诸水火,登于衽席的救世主,大明朝没了他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救时能臣。 不过杨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趁着喝酒的间隙,他忍不住问唐泛:“不知大人可曾看过下官那封奏疏?” 唐泛含笑,神情满意:“看过了,写得很好。” 不知情的,还真当两人说的是奏疏。 实际上杨济的潜台词是“你看过奏疏里面夹的银票了吗,收不收?数目还满意吗?” 而唐泛的潜台词则是“收,很满意。” 只听得唐泛又道:“我亲自去吴江看过了,陈知县的确尽忠职守,反倒是苏州知府胡文藻,从我刚到苏州至今,只过来拜见过一回,连我上门都避而不见,殊为可恶,拨给吴江的钱粮数目不足一事,只怕他脱不了干系。” 见他表明态度,杨济终于放下心:“大人英明,胡知府只手遮天,苏州府全由他说了算。我官小位卑,能做的毕竟有限,如今大人一来,总算有了主心骨,下官愿随大人一并上奏,绝不使大人孤军作战。” 唐泛哈哈一笑:“好,来,喝酒,喝酒!” 这样的氛围下,一场酒宴自然尽兴。 杨济酒量一般,又被唐泛接连灌酒,还没等散席,他就一头栽倒在桌子底下。 唐泛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拉他:“惠民兄?” 杨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掀。 唐泛伸手想将人扶起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压在杨济身上,结果对方哼都没哼一声,可见醉酒程度。 唐泛眯起眼等了片刻,见他的确醉成一滩烂泥,这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片刻之后,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正是陆灵溪和钱三儿。 唐泛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两人会意,钱三儿将杨济搀扶起来往外走,嘴里还一边说:“杨大人,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啊!” 陆灵溪则过来扶起唐泛,一边悄声道:“杨济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他要照顾杨济,肯定没空管咱们,钱三儿那边也会伪装你还在官驿里的假象。至于盯梢我们的人,现在外头只有两个,很容易甩脱,等会我们不要走后门,直接翻墙出去。” 唐泛嘴唇阖动,也悄声道:“……我不会翻墙。” 陆灵溪捏了捏他的腰:“没事儿,有我呢。” 唐泛咳了一声:“你手放哪儿呢,拿开些。” 陆灵溪无辜道:“拿来了还怎么扶着你,别说太多话了,你还醉着呢,小心被看出来!” 他说着,一面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大人,您悠着点儿,小心脚下,哎哟,大人,我不是您的春儿,别摸我腰,痒!” 唐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晚,唐泛与杨济大醉一场,直到深夜时分才分头睡下,估计隔天没有日上三竿都是起不来的了。 另外一边,两名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的人,却神不知鬼不觉从官驿离开,前往吴江县。 县城城门夜晚是关着的,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绝不会打开。 唐泛他们也没有攀爬城门进去的兴趣,那种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传奇里,现实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他们一路悄悄地来到城外,混入那些赶早想要入城的百姓之中,静静等待着城门的打开。 二人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但是容貌和气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衣着而改变,站在普通百姓之中,他们俩的脸就显得鹤立鸡群了,而且他们昨天白天才刚来过吴江,保不准城门守卫还认得自己,为此陆灵溪还给自己和唐泛的容貌做了稍稍的修饰,眉毛画得粗一些,脸色蜡黄一些,黏上点胡子,额头眼角再加点皱纹,这样就不会太惹眼了,也包管没人能认出来。 唐泛对这样的技巧很是新奇:“这就是易容吗?” 陆灵溪摇头:“这还谈不上易容,只是与妇人画妆有些类似罢了,易容之法要高明许多,除了将容貌改变之外,还可以改变头发,身形,甚至由男变女,或者由女变男,那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测。” 唐泛想起李漫当初悄无声息与儿子互换了身份躲过一劫,又想起李子龙装扮成出云子的事情,不由点点头:“确实如此。” 陆灵溪看着唐泛,他改变了肤色,多了胡子,但反倒更显出几分魅力来,可以想象,等唐泛真正蓄起胡子,再恢复白面书生的模样时,必然比现在更加俊美:“不过唐大哥,就算是现在这样,你还是很好看。” 唐泛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不要总对长辈语出轻佻,我可是你爹!” 两人如今正是扮成父子,唐泛气质成熟,加上把胡子还可以装装中年人,陆灵溪再怎么乔装也不像,只好本色扮演,此刻的容貌自然不如之前那样俊美,不过蜡黄的蜡黄的脸色反倒让他看上去小了两三岁,像是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贫苦人家少年郎模样。 陆灵溪闻言嘻嘻一笑,身体凑近唐泛:“爹,咱俩连表字里都有个青字,可不正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他们此时站在墙根下,边上还有其他百姓,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靠得极近,唐泛几乎都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唐泛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该气好还是该笑好。 他摸着胡须,一本正经道:“乖儿,这还用说,都能做父子了,自然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爹站得有些累了,你来给为父捶捶腿罢!” 本以为陆灵溪会退却,谁知道这家伙笑眯眯地说了声好,还真伸出手,在唐泛腰上揉来揉去。 唐泛拍开他的爪子:“是捶腿,不是让你揉腰!” 陆灵溪眨眨眼:“站久了,腰也酸啊,先揉揉腰。爹,您的腰比我还细呢!” 唐泛简直为他的厚脸皮绝倒。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终于缓缓打开,唐泛神色一正,将头顶上的笠帽往下拉了拉。 “该做正事了。” “是。”陆灵溪也识趣地收回手,挑起扁担两边装着梨子的箩筐,跟在唐泛后面二人一道入城。 入了城,二人寻了一条没人的小巷,将箩筐一放,便直奔城西。 从西面的城门出去,才是通往太湖,但之前唐泛一直都在东面城门进出,陈銮带他去视察灾民,走的也是城南,从未靠近过城西,如今唐泛瞒过众人耳目,带着陆灵溪来此,正是为了亲自验证陈銮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远远地,他们便瞧见城西的大门紧闭,城门上有士兵在巡视。 之前受唐泛嘱咐重新折返回来的那次,陆灵溪就已经打听清楚了:“城外应该才是真正的灾民安置之所,城门只许出,不许入。当时大灾过后,瘟疫横行,为了避免传染,陈銮下令将染病之人都赶出城,连同那些灾民,全都被安置在外头,每日只能吃到一顿粥,外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每日都会让人出去收殓一次尸体。不过因为担心那些尸体染病,所以基本都是一烧了事。” 对于瘟疫的处置,官府历来都是采取隔离的办法,这点唐泛也挑不出毛病,但陈銮在明知他来吴江巡查的情况下,不肯带他去看真正的灾民安置点,反倒弄虚作假,又通过杨济送银子想要封他的口,这其中必然另有蹊跷。 唐泛道:“这么说,我们很难出城去看了?” 陆灵溪摇头:“相反,很容易。我们可以混在收敛尸体的人里边,而负责收敛尸体的那些胥吏,一般都没人会想担下这个差事,他们甚至会出钱雇一些人去做。而守城的士兵那边。只要没有灾民想要混入城,他们也不会管的。跟我来。” 他带着唐泛来到知县衙门,两人进了旁边的耳房,那里正有几个人围坐着吃茶说笑。 陆灵溪一进去便哈腰笑道:“几位老爷,我们来领点差事做。” 其中一人嗑着瓜子:“差事?只有一个差事,出城烧尸,一趟三十文,干不干?” 陆灵溪忙道:“干!干!多谢老爷大恩大德!” 对方打量了陆灵溪和唐泛一眼,两人都弯腰垂头,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们先聊着,瓜子给我留点儿,别吃光了,我去去就来!” 又对陆灵溪他们道:“跟我来罢!” 唐泛陆灵溪二人跟着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门下,与已经候在那里的几个人会合。 旁边是几辆板车,上面堆放着柴火,还有几双套手的布套。 那县衙小吏对他们道:“你们记着,拖曳尸体的时候要带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触尸体,烧完了立马就回来,给你们一个时辰,晚了城门就不给开了。” 旁边几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差事了,大家都唯唯应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陆灵溪推着其中一辆板车,跟在其他人后面出城。 城门是一道分界线,伴随着城门缓缓打开,唐泛看见了一个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说,人间地狱。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里发出□□,有的紧闭着双眼,但毫无例外,他们脸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见唐泛他们将身旁亲人的尸体拖走,也没有半点动静,仅仅只是目光空洞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又停留在虚无缥缈的远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灾民安置点,没有大夫,没有医药,吴江与吴县两个县城的灾民加起来,足有数千,不过眼下最多不过千多人,估计先前已经死了不少。 他们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从城门上用吊篮送下来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够所有人吃,所以在争抢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体力虚弱的人首先会被淘汰死去,而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因为有了这个能够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许多灾民没了冲撞城门的斗志或者离开的念头,他们只能在等待中迎来死亡。 问题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医药,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换句话说,在陈銮治下,他没有选择安抚灾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灭。 这就是他不想让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久之后,这里的痕迹将会永远被消除,陈銮欺瞒朝廷,杨济助纣为虐,胡文藻缄默不语,如果连唐泛也呈上一封万世太平的奏疏,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眼前的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官员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一面与杨济合伙作戏,努力营造出自己已经在尽力赈灾的假象,另一方面却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杀自己治下的百姓。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作息调整过来了,今天的更新恢复正常,良心作者喵重现江湖23333! 这一卷不会很长,但因为它是唐大人升官的过渡,所以必须写到~~~ 为神马你们会觉得隋总没出现呢,他处处在刷存在感啊,下章揭晓→_→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aqavrw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0:47:59 1111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0:51:06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35:24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36:5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38:55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39:18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0:08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0:44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1:28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2:2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3:19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4:33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5:29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6:4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9:0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49:35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51:11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422:5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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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当他们靠近那座寺庙时,昨日井井有条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连原本摊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干干净净,更别说灾民的影子了。 所谓灾民妥善安置,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 骗的正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 任陈銮再狡猾,唐泛还是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并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没有任何喜悦,取而代之的,只有滔天怒火。 平素温文和雅的笑容已经完全从他脸上消失,唐泛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善堂,表情喜怒难辨,但凡此时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慑人的气势。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会露出这样冰冷得令人胆寒的表情的时候,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唐泛却已经转过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唐大哥,我们现在……?” 唐泛言简意赅:“回吴县。”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们打扮成这样来到这里,本来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现在就算跑去找陈銮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对方当场认罪,回头奏疏上照样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陈銮的狡猾,必然不会干脆认罪,因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亲自拉到这里来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让皇帝同样看到。 而他与皇帝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事和变数。 所以,唐泛必须找到证据。 人证或物证。 这当然很难,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发,心中翻来覆去,一直就在想这件事。 等两人回到吴县的时候,陆灵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旧紧抿着,显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陆灵溪帮忙出主意:“要不我现在回京,将此事禀告怀公,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怀公是陛下的红人,深得陛下信任,说不定陛下会相信他的话。”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嘲意,只不过对象不是怀恩。 “没有用的,即便我现在花费十天半个月将自己亲眼所见绘制成画送到陛下跟前,最后的结果依旧不在我们的掌控中。” 陆灵溪惊诧:“为什么?” 唐泛冷冷道:“有人会阻挠。” 陆灵溪不明白:“连怀公亲自向陛下说项陈情也没用?” 他将怀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却不知道怀恩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唐泛道:“怀恩只有一个,他充其量只能跟陛下说一次、两次,而对方呢?陈銮的叔叔是南京户部尚书,南京户部掌握大明近半税粮,掌握天下盐引勘合,这样一个位置,你觉得万党会放任与他们不合的人坐上去吗?” “陈銮有恃无恐,不单单因为有他的叔叔撑腰,更因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后也未必会有事。还有,曾培,吴宗二人不惜在我来到苏州之前就警告我,还监视我的行踪,难道仅仅是因为江南商人给东厂的孝敬吗?” “尚铭可没有乐于助人至此,这里头必然也有东厂的牵扯和干系。他们这么多人在陛下面前一齐发声,你觉得陛下会听他们的,还是听怀恩一个的?” 一句接着一句,直问到陆灵溪无话可说。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和风徐徐,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陆灵溪怔怔地看着唐泛,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连忙低下头,眨去眼中的酸涩。 他也曾在险恶的环境里独自面对数十山匪,以一敌众,流血受伤都不觉得如何,然而这会儿瞧着唐泛的侧脸,却打从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悒郁,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为唐泛。 为他的步履维艰。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当一个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艰难。 他沉默半晌,问:“那……我们还查吗?”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么不查!” 陆灵溪皱眉:“可我们斗得过他们吗?” 唐泛笑了笑:“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这样一句平淡无奇的话里,蕴含的却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斗志。 陆灵溪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忽然叹道:“唐大哥,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怀公会让我来找你了。” 唐泛转过头,仿佛看出对方心中所想:“益青,你可以选择当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优游山林,当个不问俗务的隐士,但如果你以后步入仕途,我希望你选择的,不是陈銮、杨济或者胡文藻这样的路。” 陆灵溪拱手郑重道:“定不负所望!” 他原本以为怀恩派自己到唐泛身边,是想借助自己的身手保护对方。 后来陆灵溪又觉得,有自己在唐泛身边出谋划策,跑前跑后,的确帮了对方很大的忙。 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怀恩的用意。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帮唐泛,更多地,还是让自己以唐泛为师。 师其为人,师其处事。 唐泛必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却一直没有点破,反倒处处让着自己。 这让陆灵溪觉得有些羞愧。 然而羞愧之余,又隐隐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眼前这个人没有武功,更没有强大的背景,但他却有一颗谁也及不上的坚韧的心。 即使唐泛收下那一万两,即使唐泛帮忙隐瞒灾情,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回复朝廷的奏疏里说明一切太平,并无异常即可,没有人会找他的麻烦,那些灾民更不可能跳出来指责他。 但唐泛仍旧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陆灵溪深吸了口气,因为唐泛一番话,他重新燃起了斗志:“那我们现在要从哪里查起?” 唐泛道:“再坚固的堡垒也会有突破口,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坚不摧,只在于我们肯不肯去发现罢了。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 陆灵溪皱着眉毛想了想,陈銮是不可能了,他靠山强大,虽然仅仅是七品知县,却敢于当面欺瞒唐泛,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杨济能帮陈銮给唐泛送钱,可见与陈銮也是坑瀣一气的,那么也就只剩下……“胡文藻?” 唐泛颔首。 陆灵溪:“可他不是还避而不见么?” 唐泛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他装傻也是因为不想得罪陈銮罢了,现在陈銮和杨济都要把他推出来替罪了,胡文藻焉还能坐得住?”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在官驿外头监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按照原来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去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唐泛索性就还是穿着那身粗布衣裳,戴着斗笠,与陆灵溪一道,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二人在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唐泛摘下笠帽,对方还是认得唐泛的样子的,见状结结巴巴:“大,大人?!” 不单是他,连此时在官驿外头监视的暗哨们都大吃一惊,谁也不知道唐泛和陆灵溪两个人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又是从哪里回来的。 唐泛对官驿士兵一笑:“是我,怎么,不让进?” 士兵连忙让开身子:“不不不,您请,您请!” 看着唐泛二人进去,守卫挠挠头,心想这唱的又是哪出,难道大人物都有些怪癖,好好的官儿不当,竟穿着百姓的衣裳跑出去晃荡,要是他也能当官,一定要把官袍穿上一辈子,睡觉也不脱才算过瘾呢! 回到官驿,钱三儿过来禀报:“大人,杨济还没醒,曾培和吴宗二人也都没出去。” 唐泛问:“胡文藻呢,他来过没有?” 钱三儿:“没有。” 唐泛暗自冷笑一声,这个胡文藻,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他也没有废话:“帮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钱三儿忙道:“您都一夜没睡呢,这又要去哪儿,要不先歇歇再说?” 唐泛摇头:“来不及了,分阴当惜,我们出去的事情,那些人肯定会去禀报陈銮,指不定他们会对胡文藻做出什么事来,我要尽快将此人争取过来。” 他就着钱三儿送来的热水,将脸上的妆容洗去,恢复原来的容貌,又换上一身常服,便出了门。 陆灵溪现在已经见识到唐泛遇到正事就可以不眠不休的模样,心中暗叹,也匆匆跟在后面。 二人找上知府衙门,一大清早的,今天又是休沐,胡文藻还在衙门后堂里睡大觉呢。 唐泛这次也没等人通报,直接拿出钦差腰牌,在陆灵溪的护卫下闯进去,直入后堂。 胡文藻睡得正香,冷不防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迷迷糊糊之间,他听着有点熟悉,好像是自家妾室的声音。 他动了动眼皮,勉力睁开一条缝隙,就瞧见自己床边仿佛站了个人。 胡文藻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过来打扰自己清眠呢,连眼睛都没全部睁开,就含含糊糊地怒斥:“谁敢闯进来,还不给本府滚出去!” “胡知府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滋润啊,连唐某都要自愧不如了!”对方非但没有被吓走,反倒出言调侃。 这声音…… 胡文藻莫名觉得熟悉。 直到他家小妾跟着恼羞成怒地叱道:“你这登徒子,没听见大人说的么,让你滚出去呢!” 胡文藻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从**起来,在看清床前那人的样子之后就彻底清醒了。 “唐,唐御史!”胡文藻脸上一片慌乱,夹杂着怒气和狼狈,“你怎能没经过主人同意就擅闯!” 唐泛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胡文藻心虚地移开视线。 好一会儿,胡文藻才想起自己与对方平级,本不必如此害怕的。 唐泛负手道:“我是来救你的命,胡知府。” 胡文藻瞠目结舌:“还请唐御史勿要危言耸听,我有何性命之危!” 唐泛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将闲杂人等都拖出去。” 这句话是对陆灵溪说的,而且得到了彻底的贯彻。 连同那个衣裳不整的小妾,陆灵溪一并将她从**拖拽下来,然后推搡到门外去。 整个过程胡文藻只能徒劳无功地喊着“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话。 陆灵溪恍若未闻,做完这一切,他体贴地关上房门,直接就守在门外,在唐泛出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去。 “好,现在清静了,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谈点正事了。”唐泛在太师椅上坐下。 谈什么正事,他连衣服都没穿好,能谈什么正事!胡文藻在心里狠狠吐槽,脸色当然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闯进来一通捣乱,估计都不会有更好看的脸色。 “不知唐御史想谈什么?”他冷声道。 唐泛道:“我奉命南下巡查吴江去年饥荒一事,身为苏州知府,你避而不见,不仅没有向我汇报,而且还诸多怠慢,若我向朝廷如实奏报,你觉得你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胡文藻不为所动:“本府已经按时调粮拨粮,其它事情都是吴江知县的分内之责,唐御史何不去问他?” 他这种推卸责任的态度很常见,但在杨济和陈銮铁了心合力坑他的情况下,就显得很愚蠢了。 唐泛哈哈一笑:“我昨日已经去吴江县巡视过了,你可知道陈知县是如何对我说的?” 胡文藻不答话。 唐泛不以为意,自顾说下去:“陈知县先是带着我去看了城中善堂,他布置得很好,灾民也都被安置得很妥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供给灾民的粮食不足三天,县仓已经空了,但陈知县并没有推脱,他准备通过向县上富商募粮,以帮助灾民们度过难关。不过,陈知县还对我说,之所以用以赈灾的粮食不够,是因为苏州府只拨给吴江三十石的粮食。” 胡文藻瞬间瞪大了眼睛。 唐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掠过:“你不信是吗,我也不信,但陈知县给我看了粮册,上面的确明明白白地写着三十石。他还说,若不是你们苏州府只拨下这么一点粮食,赈灾本来是足够的。” “放屁!”胡文藻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他要是再不开口,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唐御史,三十石粮食连一个无品官员一年的俸禄都不够,我怎会干出这种事来!当时苏州府拨下的粮食,明明是三千石!” 唐泛淡淡反问:“他有粮册证明,你有什么?” 胡文藻怒道:“我也有粮册!粮食拨下去时,自然是要登记造册的!” 唐泛:“那粮册呢?” 胡文藻高声道:“来人!来人!” 唐泛“好心”提醒:“胡知府,现在虽然天气热了,不过穿着单衣会客,好像也有些不雅罢?” 胡文藻这才发现自己衣裳都没穿好,赶紧恼怒又狼狈地把外衣披上,鞋袜穿好,心里头不知道把唐泛和陈銮两个人咒骂了多少遍。 外面进来一名下人:“老爷,您找小的?” 胡文藻道:“让廖通判将粮册带过来!” 下人应声而去。 叫人需要一段时间,趁着这个间隙,唐泛问:“从吴县回来之后,我又易装私下回去一趟,发现城西外头还有许多灾民,他们衣不蔽体,形如行尸走肉,饿殍遍地,瘟疫横行,想必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 胡文藻兀自嘴硬:“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唐泛也不生气:“你现在不说,等会儿想说,我就未必想听了。” 胡文藻还是不开口。 屋内顿时沉浸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过了好一会儿,廖通判才匆匆赶过来:“府尊大人!” 他看了唐泛一眼,那天胡文藻带人出迎的时候,他也是在的,自然认得唐泛:“拜见唐御史!” 唐泛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胡文藻却迫不及待:“粮册呢,你带来没有!” 廖通判忙道:“带来了,但有些多,还放在外头,您是想看……?” 胡文藻:“少废话,本府问你,去年吴江饥荒,苏州府拨给吴江的粮食登记造册了没有!” 廖通判:“有有!您是要看那一段?” 胡文藻:“快找出来!” 廖通判:“二位大人且稍等,下官去找出来!” 他将苏州府这一年的粮册都用车运了过来,这些粮册都是按照时间和地域排列的,很容易查找,无需多时,廖通判就将胡文藻需要的粮册送了进来。 “这就是去年与吴江有关的粮册,请大人过目。”他翻到其中一页,双手捧着递给胡文藻。 胡文藻几乎是用抢的,将册子抢了过去,目光从上而下匆匆扫过,忽然凝住了。 “这里,是、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几乎要生吞了廖通判。 廖通判不明所以地凑过去一看,诚惶诚恐道:“大人,不知这里有什么问题?” 胡文藻吼道:“明明是是三千石,怎会变成三十石?!那剩余的两千九百七十石到哪里去了!被你吃了吗!啊?!” 廖通判战战兢兢:“下官冤枉啊,大人,您那会明明下令拨的就是三十石啊,哪里来的三千石?” 胡文藻几乎要抓狂了:“苏州府粮仓去年的储粮共有五千石,拨走了三千,还剩两千,若是三十石的话,那粮仓里就剩下四千多石,本府现在就去看,如果没有四千多石,你就等着把人头和乌纱帽一并留下罢!” 廖通判看胡文藻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神经病:“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苏州府粮仓去年的储粮就是一万五百三十石。其中一万五百石已经押送到南京,上缴给朝廷,剩下那三十石,也已经拨给了吴江,现在苏州府的粮仓已经没有存粮了,哪里来的两千石啊?” 胡文藻瞪着他,胸膛不住地起伏:“我要亲自去看,还有,你把粮册拿出来!” 廖通判带着胡文藻和唐泛二人来到州府粮仓前,又命人打开粮仓大门。 大门一被打开,胡文藻疯了似地推开众人跑进去。 四壁干干净净,地上连一颗粮食都没有,果然就是一个空仓。 胡文藻大叫一声,又抢过廖通判递过来的粮册,果不其然,上面所写,与廖通判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胡文藻呆呆地看着,他绝不认为是自己得了失心疯,又或者记忆出现差错。 陈銮! 陈銮!! 陈銮!!! 他的心中疯狂地盘旋着这个名字,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 胡文藻慢慢地抬起头,恶狠狠盯住廖通判。 那幽深幽深的眼神令廖通判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廖寿昌,你真是好样的!”一字一句带着深深的怨恨,从胡文藻嘴里吐了出来,他眼睛通红,就像要扑上去跟对方同归于尽。 廖通判强笑道:“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唐泛听了这句话就想笑。 不久之前,胡文藻还用这句话来堵他呢,现在就轮到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也确实是笑出了声。 这一笑,使得胡文藻像是骤然被触动了一般,他浑身一震,回过神,以从未有过的渴盼和迫切望着唐泛。 “润青兄,能否借地详谈?” 对方很着急,唐泛反倒不急了。 他背着手,悠然道:“谈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谈,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胡文藻脸色忽青忽白:“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润青兄莫要与我一般计较,小弟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告,还请润青兄给我一时片刻便好!” 唐泛故作考虑,目光扫过一旁廖通判眼珠乱转的不安分表情,朝陆灵溪使了个眼色。 陆灵溪会意,直接走到廖通判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对方的后颈一下。 廖通判随即软软倒下,陆灵溪哎呀一声:“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粮仓气息不畅,闷坏了,小的扶您出去歇歇!” 说罢没等任何人阻止,将人背起来就往外走,也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胡文藻总算没有昏头到家,他也反应过来,大声叫来自己的亲信:“来人,将这里控制起来,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做完这一切,他转向唐泛,隐隐露出恳求之意:“大人?” 唐泛总算微微颔首。 二人回到知府衙门的后堂。 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人也还是原来的人,心境却不是原来的心境了。 如果说之前是唐泛想要撬开胡文藻的口,现在主动与被动的位置已然颠倒过来了。 唐泛没给他太多调整思考的时间:“说罢,我耐心不多。” 胡文藻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气:“这一切全都是陈銮的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觉得唐大人这章超级帅?捧脸ing…… 本来预定好家属要出来的,不过情节正好断在这里,下章争取一口气写完这一卷,如果可能的话,喵喵喵! 有的萌萌可能觉得世道黑暗,皇帝昏庸,可正是这样的世道,才更显得唐大人的可贵,若是有一个像《天下》里朱包子那样知人善任的帝王,又何来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捏?所以现在的黑暗,是为了让我们眺望光明的未来。 小剧场: 作者喵义正言辞:一个真正帅的男神,背后不需要另一个男人的衬托。 隋州慢慢地抽出绣春刀…… 寒光过后…… 作者卒。 全文完。 汪直:=皿=妈蛋老子还没出够场呢!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阿零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520:12:24 李的口袋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520:20:05 欢勒个欢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520:26:39 淡定无理君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520: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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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任你方才表现得再声嘶力竭,再悲愤无辜,身为苏州知府,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将三千石换成三十石,你却没有丝毫察觉,你说我能信么?别说我不信,只怕连你自己都不信罢?” “事到如今,陈銮和杨济他们要推你出来当挡箭牌,你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与我合作,二呢,你大可继续睁眼说瞎话,任凭陈銮和杨济他们如何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我只要袖手旁观即可,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最后下场凄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胡文藻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说点反驳的话,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颓丧地坐着,连背都比往常还要弓上几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穷途末路的垂暮气息。 但唐泛并没有丝毫同情,早在对方缄默不语的那一天起,就该料到会被人当作棋子一样抛弃的那天了。 在官场上混,你不能光想着升官发财福禄双全,也该做好丢官卸职甚至脑袋落地的准备。 唐泛道:“我说过,你要讲便讲,我没有太多的耐心,你若不说,我照样还有其它途径可以查证。” 说罢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胡文藻连忙喊住他:“等等!我说,我说!” 唐泛转身望住他。 胡文藻道:“若是我充当人证,揭发他们,你有没有把握将陈銮等人一并拉下马,保我平安?” 唐泛很反感他这种死到临头还要讨价还价的行为,但此时为了大局,他不得不道:“自然。你也许还不知道,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就是陛□边怀恩公公派来协助我的。” 胡文藻微微动容:“这么说,陛下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唐大人面不改色地扯谎:“不错,我已经将陈銮杨济等人无法无天,欺君罔上的行径上禀,现在只待搜集更多的证据。你若肯弃暗投明,日后我自会为你求情,请朝廷从轻发落。虽然未必能让你继续当这个苏州知府,但起码身家性命能够保住,若再好一点,继续在仕途上干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胡文藻眼睛一亮,唐泛的话,算是彻底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 “其实这件事,”他吞咽口水,有些困难地道,“别有内情。” 唐泛挑眉:“说清楚些。” 胡文藻:“苏州府的确拨下三千石粮食给吴江县,不过陈銮私自改成三十石,此事我是知情的,当时陈銮以他叔叔的名头压下来,对我威逼利诱,说如果我能保持沉默,假作不知情,这三千石粮食所得的利润就会分我三成,如若我不肯听从,杨济就会以赈灾不力的名义弹劾我。我别无它法,只好屈从于他们的**威。” “但是这件事还没算完,我们都知道,今年朝廷肯定还会再派钦差下来巡查灾情,到时候杨济也未必兜得住。所以他们俩就合计上演了一出好戏,明着互相弹劾,实则有三个用意:一是撇清责任,二是向朝廷各自表明立场,给朝廷造成他们没有互相勾结的假象,三是向朝廷表功诉苦。到时候只要糊弄朝廷钦差,把这一关过了,就万事大吉了。” 唐泛问:“这么说,当时朝廷让你上疏陈词的时候,你是知道内情的?” 胡文藻点点头:“不错,陈銮说我只要保持沉默,说不知情即可,等到朝廷派下钦差,自然有他来应付,不需要我来费心。” 唐泛呵呵一笑接道:“结果现在我来了,他们却二一推作五,把责任全推你头上!” 胡文藻咬牙切齿:“我若早知道他们会这么做,哪里还会装聋作哑!” 唐泛问:“那么你在粮仓那里说的五千石又是怎么回事?” 胡文藻气恨道:“当时拨给陈銮三千石之后,粮仓里确实还剩下两千石的,这一点我可以发誓绝无虚言!但是你也瞧见了,方才粮仓里一粒粮食都不曾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初陈銮跟我要三千石的时候,实际上将五千石都拉得干干净净,我因为不想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也没有亲自到场过问,结果被他们钻了空子!他们甚至还篡改了粮册!如今死无对证,我,我……” 唐泛道:“他们把官粮卖给粮商?” 胡文藻:“不错,去年因为饥荒,粮价飙升,他们将官粮高价卖出,从中赚取暴利,只拿出很少的一部分去赈灾。” 唐泛略带倦意的表情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冷然:“而你明明知道,还袖手旁观,坐视灾民活活饿死病死?” 胡文藻狡辩道:“陈銮跟我说,他会妥善安置灾民,让我将吴县的灾民也迁到吴江城外,我并不知道他竟然会那样对待灾民!” 唐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作纠缠:“你说这一切都是陈銮主使,可有证据?” 若没有证据,屎盆子最后肯定全部扣在胡文藻头上。 为了摆脱黑锅,减轻罪责,胡文藻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想。 “陈銮拿到粮商高价卖粮之后的利润,分给我的那份折以茂昌号的银票,合计共有两千两左右,这是否能作为证据?” 唐泛摇摇头:“银票自己又不会说话,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充其量只能作为辅助证据,再想过。” 胡文藻郁闷得难以言喻,只得重新想过。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想出一条:“陈銮那边肯定会有数目记录正确的粮册,只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若能得到那本粮册,就有证据了。” 唐泛点点头:“粮册自然是最直接有力的证据,但问题是,你这边的粮册已经被廖通判篡改过了,这样重要的东西,估计只有陈銮本人才知道藏在哪里,要怎么找?” 胡文藻泄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怎么办?” 唐泛一笑,不负责任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现在是你有麻烦,不是我有麻烦,你要自救,就得好好想办法。不过有句话我要奉劝你。” 胡文藻忍气道:“请讲。” 唐泛道:“既然陈銮他们已经将你抛出来,肯定就不会再捡回去了,你要是还三心二意,抱着脚踏两条船的想法,这边与我合作,那边却还去向陈銮投诚,到时候若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被戳破心思,胡文藻脸上火辣辣的,强笑道:“润青兄也太瞧不起我了,断不至于如此!” 归根结底,他仍旧没有下定决心跟陈銮彻底翻脸,也不相信唐泛能够斗倒陈銮等人。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陈銮已经不算地头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地头龙了! 唐泛起身:“没有就最好了,小命是你的,你自己若不珍惜,别人也没办法。” 胡文藻终于害怕起来:“润青兄且慢!” 唐泛停住脚步。 胡文藻颓丧道:“你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我将一切告知于你,多少也算是个人证,陈銮那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怕我随时会遭遇不测,你能不能找个高手过来保护我?” 唐泛戏谑反问:“怎么,终于决定跟我合作了?不怕我斗不过陈銮了?” 胡文藻苦笑:“他们都将我卖了,我要是还对他们抱着希望,岂非蠢到无药可救?” 唐泛见他说的是真心话,便颔首道:“那行,你等着罢,回去我便找人过来。” 胡文藻竟然吓得直接拉住他的衣服不让走:“你走了我怎么办,要是你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来杀我灭口,那如何是好?” 唐泛啼笑皆非,现在才知道害怕,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 “你不让我走,我怎么找人来保护你?再说陈銮反应再快,他人也还在吴江县,不可能立马就能得知消息的!” 胡文藻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那要不我跟你一起离开,你到哪,我就到哪!” 唐泛斥道:“那只会更加打草惊蛇,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你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唐润青说出的话,还从未没有兑现过!你好歹也是堂堂四品知府,何故作此妇人之态,成何体统!” 胡文藻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品级也与自己一样的官员训得灰头土脸还不敢还嘴,只得讪讪松开他的衣服。 他现在这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简直跟之前天壤之别。 唐泛没有办法,只得好生安抚了他几句,然后才带着陆灵溪离开。 陆灵溪放在站在门外也听了一丁半点,便问:“唐大哥,方才你为何不将我留下来保护他,有我在,包管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唐泛摇摇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胡文藻知道的事情不多,陈銮灭不灭口,其实区别不大,所以他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不过为了安他的心,回头我会另外请人去保护他的,至于你就算了,杀鸡焉用牛刀!” 陆灵溪被这话说得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不由得带出笑容来。 却见前方一阵喧哗,青天白日,竟有几个纨绔子弟在当街调戏少女。 陆灵溪仔细端详,咦了一声:“那不是在扬州城外落水的那个女子么?” 当日在夜里看不明晰,如今白天一看,那少女的美貌更是耀眼夺目,简直称得上倾城绝艳了,加上她身边只带了一名丫鬟,又没有戴上纱帽,也难怪会招来登徒子。 陆灵溪身负保护唐泛之责,本来就不想多管闲事,此时看见已经有人上前打抱不平,就想带着唐泛绕路走。 没想到唐泛却道:“去救下她。” 陆灵溪一愣:“啊?” 唐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的侠义之心呢?” 陆灵溪:“可是已经有人相助了呀,那几个登徒子也不是很难对付,再说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 唐泛道:“女子的名节重于泰山,便是稍稍再晚一些得救都会受损,更何况我们先前已经救过她一回了,相逢即是有缘,你去帮她一把罢。” 陆灵溪有点不乐意,又无法反驳唐泛的话,只得上前将那几个登徒子打跑。 美貌少女显然也认得他和唐泛,不仅感激地向陆灵溪连连道谢,还亲自过来跟唐泛道谢。 “多谢二位恩公相救,先前恩公不让奴家上船致谢,没想到今日又遇上了,两番搭救之恩,实在是无以回报。”少女盈盈拜谢道。 唐泛道:“你出门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不是每次都能侥幸逃过的。” 少女黯然道:“奴家家中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原本是准备到苏州投亲的,没想到去年闹了一场饥荒,亲戚家已经家破人亡,连人都找不着了,奴家只好先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又因为囊中羞涩,养不起更多的家仆,不得不遣散几人,如今就只剩□边这一名丫鬟了。” 唐泛很是同情:“屋漏偏逢连夜雨,你这境遇,也的确令人唏嘘!” 少女泪盈于睫,忍了又忍,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扭过头,似乎不想让唐泛看见自己的窘迫。 然而她却不知道,这般楚楚之态,反倒更加惹人爱怜,更加能够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唐泛再君子,总归也是在男人的范畴内。 “敢问姑娘高姓?”唐泛问道。 少女行了一礼:“奴家姓肖,单名一个妩字。” 果然清新妩丽,媚质天成,这柔弱纤纤的女子,本该被人珍而重之地藏在金屋里宠爱,而不该出来经受风吹雨打。 唐泛道:“肖姑娘如今可找到住所了?” 肖妩咬了咬唇,摇摇头:“此地租金太贵,奴家如今,如今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有说下去。 唐泛自然也不会去揭穿人家的窘迫,反是体贴道:“若肖姑娘不弃,可暂住官驿中,再慢慢另寻住处。” 肖妩抬起头,呆呆地瞅着唐泛,眼中流露出感激而又矛盾的神色,显然是自尊心作祟,不想平白接受别人的帮助,可目前的处境的确难堪,所以才左右为难。 唐泛也没有催促,之前还匆匆往官驿赶的他,现在反倒耐心地等待起对方的回答。 陆灵溪不由道:“唐大哥,让她官驿只怕不方便罢?”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肖妩听见。 后者难堪得涨红了脸,立时朝唐泛二人敛衽礼,转身便要走人。 情急之下,唐泛竟然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角:“肖姑娘且慢,我这小兄弟年纪轻,说话不细想,其实他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为官驿里现在还住着其他人,就是那天与我同船的另外两个,你也见过的,我兄弟怕唐突了你罢了,他没有恶意,你莫要多想!” 肖妩低着头想扯回自己的衣角,没奈何唐泛抓得死紧,她的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与之前那种难堪的红却不大一样。 “我,我没多想,只是不希望给你们添麻烦……” 唐泛笑眯眯:“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既然二度相逢,便是有缘,对你来说是帮了大忙,但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还请不要拒绝。” 什么举手之劳,明明是被美色所惑!陆灵溪在心底嘀咕道,肖妩再美的容貌,此时在他眼里也成了祸水。 但唐泛执意留人,他也不能再出口阻拦,否则就是在削唐泛的面子了。 肖妩见唐泛真心相留,加上自己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便终于接受唐泛的建议,郑重行礼道:“那奴家就叨扰大人几日了,此大恩德,感激涕零,不知如何说才好。” 唐泛笑道:“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个小插曲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唐泛他们回到城中官驿时,时辰已近晌午。 钱三儿正等在大门口左顾右盼,满脸愤怒外加忧心忡忡,一见唐泛回来,立马就上前告状:“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 唐泛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钱三儿也是机灵,随即意识到说话场合不对,立刻住了嘴。 唐泛对陆灵溪道:“益青,你带着肖姑娘她们先去安顿。” 肖妩并未多问,只是再三向唐泛道谢,这才随着陆灵溪离去,饶是如此,一路行来,她那惊人的美貌也早就引来不少注目,连钱三儿都失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瞅着肖妩的背影结结巴巴道:“大,大人,这位姑娘与您认识啊?” 唐泛搭救肖妩那夜,钱三儿进城买东西了,没有在场,此时正是头一回看见肖妩的真容,自然惊呆了。 伴随着肖妩的脚步,许多灼热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官驿终究是官驿,纵然这女子倾城倾国,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只不过唐泛他们有朝一日若是回京,以肖妩这样一名弱质女子,必然惹来许多觊觎,容貌往往是祸非福。 唐泛将钱三儿的脑袋扳过来:“跟我进屋!” 钱三儿这才如梦初醒,那头唐泛已经大步走向自己的小院,快得差点让人追不上,完全不像是奔波了一天一夜的人。 回到屋里,唐泛没顾得上洗把脸,当即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钱三儿怒道:“就在您出去的这段时间里,苏州商会派人送礼过来,我怎么也不肯收,但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却以您的名义收下了,我死守着这个院子不让他们将东西抬进来,他们就放在院子外头然后走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是要往您身上泼脏水啊!” 听完他的话,唐泛却没有生气,反倒露出深思的神色。 “大人?”钱三儿惴惴不安。 “东西现在放在哪里?”唐泛问。 “就在院子外头,是个小箱子,挺沉的!”钱三儿忙道。 “去抬进来。”唐泛道。 钱三儿:“啊?” 唐泛不悦:“愣着作甚?还不去!” 钱三儿急了,生怕他一时脑筋不清楚被算计了:“可他们这是要造成您受贿的既定事实啊!要是抬进来,不就,不就……” 唐泛笑了:“难道你现在放在院子里,我就没受贿了?去将箱子拿进来,你一个人拿得动罢?” 钱三儿:“拿是拿得动……” 唐泛:“那就去啊!” 钱三儿没有法子,只得小跑出去,将箱子搬了进来。 “上面有钥匙,不过钥匙就压在箱子底下,我一并拿进来了,您看……?” “打开。”唐泛道。 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差点没闪瞎钱三儿的狗眼。 他倒抽了口气:“这,这……?!” 里头满满地是一小箱的金元宝,空隙处还都被指头大小的珍珠填满了。 金元宝就不说了,连珍珠亦是个个大小等同,圆润剔透,玲珑可爱,钱三儿从前也曾走南闯北,还下过宋帝陵,如何看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但他却并没有丝毫的高兴,因为对方送的礼越重,就意味着唐泛的麻烦越大。 “大人!”钱三儿很着急,“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您真要收……” “收,怎么不收!”唐泛笑道:“真是想睡觉就有枕头递过来,这么大一笔钱财,要是收下了,后半辈子可就不用发愁了!” 钱三儿张大嘴巴,看着唐泛的眼神就像是他得了失心疯一般。 唐泛却没有搭理他,只是伸出手去抚摸那些金元宝,还拿起来仔细端详,仿佛已经沉醉在那满眼的金黄色里。 钱三儿急得在旁边抓耳挠腮。 大明官员收受商人孝敬不是不正常,恰恰相反,这实在是太正常了。 甚至许多大商号背后,都会有朝廷官员在为他们撑腰发声,这甚至已经成为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但这件事发生在唐泛身上,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古怪了。 在唐泛看着那些金元宝,慢慢露出笑容的时候,钱三儿终于忍不住了:“大人……” 唐泛打断他:“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着。” 钱三儿神情一凛,顾不得方才的事,下意识挺直腰板:“大人请吩咐!” 唐泛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和一沓银票放在桌子上:“这箱子东西,还有这些银票,你都带走“ 钱三儿惊异道:“带去哪里?” 唐泛道:“拿着腰牌去找苏州卫所的蒋千户,让他不要耽搁,立马将这些东西全部送上京城,交给汪直。” 钱三儿:“大人,那个蒋千户可以相信么?” 唐泛颔首:“可以,他是广川的人,我会让益青与他一道上京,凭他跟怀恩的关系,也可以多一条门路。” 钱三儿又问:“我这就马上出发,大人还有什么话需要交代么?” 唐泛想了想:“你稍等。” 房间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连墨都不需要磨,他坐了下来,摊开专门用于写奏疏的纸张,思索片刻,当即提笔写下一封奏疏。 钱三儿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他原本认的字不多,但自帮唐瑜打理铺子之后,也渐渐学了许多,但要像唐泛这样动辄就能下笔写出文采斐然的奏章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使得他对唐泛的崇拜又更上一层,不过钱三儿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大明官员的基本生存技能,虽然许多人平时都有师爷幕僚代笔,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自己就写不了了。 不多时,奏章写就,唐泛等上面的墨迹干掉,就将其合上,交给钱三儿。 “奏章和银票都放进箱子里,将这些东西带上京交给汪直,汪直自然会知道要怎么做。” 钱三儿迟疑道:“大人,陆灵溪的身手比我强多了,他若不在,谁来保护大人?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欺上门来的话,我怕我压不住……” 唐泛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笑道:“不在才好,你们要是在,我还怎么跟美人亲近?” 钱三儿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口不择言道:“那,那隋镇抚使怎么办?” 唐泛:“……” 钱三儿:“……” 唐泛:“……赶紧拿着东西给我滚。” 钱三儿:“……是是!” 陆灵溪很快就回来了,听钱三儿一说,他立马就反对道:“不行,唐大哥!你现在铁了心要跟陈銮对着干,万一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怎么办!” 唐泛道:“这就是我让你们去锦衣卫那里求助的缘故,你让他们那边派两个,不,四个人过来,两个留在我身边,还有两个去胡文藻身边保护,也免得他成日里担惊受怕。” 陆灵溪还想说什么,唐泛摆摆手阻止了他:“益青,这件事很重要,这些钱财虽然不是最重要的证据,但有了这些东西,陛下才会更加相信我的话。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寻找陈銮的粮册,上京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你和三儿务必将东西和奏疏都交到汪直或怀恩手里。” 他现在压根就不想离开唐泛身边,但大义的担子压下来,陆灵溪什么也说不了,只能沉默。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好啦,不要闹脾气了,你都是秀才相公了,怎么反倒和小孩子似的?” 陆灵溪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儿!” “好好好,你不是!”唐泛笑了起来:“三儿虽然忠心,但他身手不行,而且你跟怀恩熟稔,肯定有法子亲自见到他,这件事非你不可,如果顺利的话,咱们下次见面,就是在京城了。” 陆灵溪咬咬牙:“我会尽快将东西交给怀恩,然后回来找你的!” 说罢转身便走,连道别都忘了。 还说不是小孩子脾气?唐泛无奈想道。 陈銮的手段层出不穷,先是联合杨济演戏,欺瞒朝廷,又带着唐泛去看虚假的场面,末了还送上一万两,又借着商会的名字送钱过来,连东厂的人也掺合其中,若唐泛的意志稍微薄弱一点,说不定现在就妥协了,根本不会再想费劲去折腾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一想想城外那些灾民,唐泛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只有将陈銮彻底扳倒,城外那些人才能得到妥善安置,也才能警示震慑后来者,避免以后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陆灵溪和钱三儿他们走后,唐泛终于感觉到彻夜未眠的疲惫了,他也懒得再去换衣服,直接往**一倒,不及须臾便沉沉入睡,人事不知。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外面响起敲门声,以及女子的询问声。 “里面有人吗?” 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唐泛缓缓睁开眼睛,脑子还有些木,没从混沌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是……? 外面的人再度询问:“唐大人,您在里头么?” 唐泛唔了一声,揉着脑袋拥被坐起:“是肖姑娘吗?” 肖妩:“是我。” 唐泛:“有事吗?” 肖妩:“我来给您送夜宵。” 唐泛听见夜宵二字,抬头往窗外一望,这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本想说这种事让钱三儿来做就行了,转念才想起钱三儿和陆灵溪早就被他派出去了,自然不见人影。 也不知道让他们去找的锦衣卫找来没有,唐泛想道,一面下了床。 “肖姑娘且等等,我先穿好衣裳。” “好的。”肖妩柔和应道。 片刻之后,唐泛穿戴整齐:“请进。” 肖妩推门而入。 唐泛这才看到她手上还端着放食物的托盘,照看上面分量不轻,亏得她拿着东西在外头站了半天,也没有怨言。 他起身接过托盘:“有劳姑娘了,你不必亲自送来的,这里还有伙计。” 肖妩浅浅一笑:“不妨事的,伙计也有官驿的差事做,我却是闲人一个,大人有什么事自可随意差遣。” 她揭开炖盅的盖子,老鸡汤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旁边还有一碗白米饭,一小碟青菜,最是可口下饭不过。 换了以往,唐泛定然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但现在,任凭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他却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肖妩,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这样的目光下,雪人也会融化,更何况肖妩是个大活人。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头随之微微低垂,露出衣领下面洁白漂亮的脖颈。 屋里的氛围慢慢变得炽热而暧昧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被人打断好事,唐泛有些没好气:“谁?”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大人,属下乃苏州卫所蒋千户所派,前来保护大人的。” 肖妩仿佛也从这异样的气氛里清醒过来,脸色比先前还红。 唐泛很不高兴,却是对着外面的人:“在外头候着!” 又转而对肖妩和颜悦色道:“怎么只有一碗饭,肖姑娘可用过了?” 肖妩含羞低头:“奴家用过了,大人快请用罢。” 唐泛点点头,欣赏了好一会儿美人含羞带怯的美态,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鸡汤,准备送入口中。 勺子刚到嘴边,他又停了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肖妩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汤里,没放什么东西罢?”唐泛含笑道,“譬如说,砒霜,乌头,还是曼陀罗之类的?” 肖妩呆呆地看着他:“大人,您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外头扰人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唐泛对肖妩笑得温柔:“那劳烦姑娘一件事。” 肖妩:“大人请讲。” 唐泛冷不防一伸手,直接将人给拉到怀里来! 伴随着肖妩一声小小的惊呼,门从外面被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一口气写到这里,本来要写到对手戏的…… 明天继续哈,作者喵尽力了,要断气鸟!!~~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17:16:16 芯芯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19:19:36 1111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0:17:25 mom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0:26:52 keggi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0:46:21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0:59:44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1:20:01 柯之杳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1:39:36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1:40:5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1:41:56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3:17:15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623:17:59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01:39:43 卧梅残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08:47:46 一曲千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08:55:11 冼冼824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09:56:31 天蓝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0:29:33 豆丁不是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0:31:17 戒之肉菍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1:19:39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2:10:34 水不复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2:46:26 水不复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2:46:34 水不复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2:46:50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2:47:48 读者“酱油君”,灌溉营养液2015-01-0713:30:26 读者“一水萦蓝”,灌溉营养液2015-01-0713:19:01 读者“清辉小叶”,灌溉营养液2015-01-0712:48:26 读者“云包包”,灌溉营养液2015-01-0710:57:52 读者“杨枝甘露”,灌溉营养液2015-01-0710: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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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这时候门又打开了,狄涵阴魂不散的脸再度出现:“大人,属下就守在外面,您若有吩咐,只须叫一声便可。” 唐泛气得一个倒仰:“出去!!” 屋子终于恢复了清静。 唐泛松开她:“让肖姑娘见笑了。” 肖妩低着头,已经羞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讷讷提醒他:“大人,饭菜都凉了,要不我重新做一份送过来罢。” 唐泛温柔道:“饭不急着吃,我有些话,想对肖姑娘说。” 肖妩的头垂得更低了,手不住地绞着衣角,没说话。 经过方才的亲密接触,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息越发浓郁,像唐泛这样的人,若不是真正对一个女子有意,是万万不会动手轻薄的。 肖妩虽然尽力掩饰脸上的表情,可手依旧难以自抑地微微颤动着。 这样俊雅年轻的翩翩公子,三番两次表达了亲近之意,世上有几个女人会不动心呢? 果不其然,只听得唐泛问:“不知肖姑娘可有婚约在身?” 这句话的暗示性太强,肖妩的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大人,您,您方才为何会以为我在饭菜中下毒?” 唐泛朝她歉意一笑:“先前我们两度相遇,时机太过凑巧,我以为你是别人派来的,所以有意试探。” 肖妩咬着下唇:“那现在呢?” 唐泛坦承:“现在我仍觉得你身上的疑点很多,只是……却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心。” 前半句话令肖妩脸色变白,后半句话又使得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绯红,大惊大喜,身体稍微差点的估计都要承受不住。 肖妩犹豫半晌,鼓起勇气:“其实……我知道您在怀疑什么。” 唐泛:“嗯?” 肖妩低下头:“实不相瞒,我的确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先前说什么投奔亲戚,也是假的。好人家的女儿,定不会像我这样,三更半夜来到男人的房间罢?” 唐泛柔声道:“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 肖妩猛地抬头:“真的?” 唐泛:“真的。” 泪水在那双如星波荡漾的眼眸中转了许久,终于落下来。 不是所有的美人哭起来都好看,但梨花带泪这个词,放在肖妩身上,却再合适不过。 她问唐泛:“你听过扬州瘦马吗?” 唐泛当然听过。 所谓扬州瘦马,便是贱价买下贫苦人家的美貌女童加以**,使其无论是在琴棋书画的文学造诣上,还是在魅惑男人的**功夫上,俱都惊艳绝伦,如此便又可高价卖出,或为青楼头牌,或为富贵人家的妾室,在江南一带非常盛行,甚至还有专门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类似于人牙子。 见唐泛点点头,肖妩便道:“其实我原也是瘦马,十四岁时就已被人买下,为一富商妾室,后来那富商死了,他的正室容不下我,将我赶了出来,这便是你为何会在扬州城外遇见我的缘故。我自小学的就是伺候男人的功夫,在那之后也如同被豢养在笼中的雀鸟,从来不知道自己出来谋生竟是如此艰难,先前若不是大人您,我恐怕已经……” 肖妩拭去眼泪,轻轻苦笑:“现在你知道了,我,我不该那夜见了你之后,心存妄想,故意打扮成少女模样,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她的泪越擦越多,流得越发汹涌,肖妩再也说不下去,腾地站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 唐泛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重新纳入怀中,紧紧搂住! “阿妩!” 这个称呼一入耳,肖妩的娇躯轻轻一颤,登时在他怀中软了下来。 唐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的确很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了……我也不在意你的身份,只要你说一句,你愿意跟着我,我便带你回京,将你迎娶入门!” 话刚落音,敲门声再度响起。 狄涵在外面道:“大人,夜深了,您该歇了。” 唐泛大怒:“要你多事,让你在外面等着,没听见么!” 又柔声问肖妩:“没吓着你罢?” 肖妩微微摇头。 外面又一次安静下来。 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唐泛没有松开的意图,肖妩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轻轻道:“奴家的心,与大人一样。” 唐泛喜道:“阿妩!” 肖妩掩住他将要出嘴的话,苦笑道:“但我万万不敢奢望能够被大人明媒正娶,像我这样的身份,只要能留在您左右侍奉,便已经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唐泛目光温柔:“你放心罢,我父母双亡,姐姐也很善解人意,她不会阻拦我们的。” 肖妩摇摇头:“但是我的身份,将会令您在官场上被人耻笑,大人不必再说了,能够明白您的心意,我,我已经非常欢喜,真的……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真心对我,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要娶我为妻……” 唐泛叹了口气,手掌抚过她的青丝,半晌才柔声道:“先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我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陈銮欺君罔上,将赈灾粮私卖谋取暴利,我一定要找到证据,上告朝廷,这样我才能早一日带你回京,所以这段时间,我可能会顾不上你,你就待在官驿,尽量减少外出,免得陈銮狗急跳墙,将你当作弱点来威胁我。” 肖妩担忧道:“那您会不会有危险?” 唐泛握住她的手:“应该不会的,我与锦衣卫有几分交情,所以让他们派人过来保护我。这不,外面就站着一个呢!” 肖妩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我看他倒像是来管您的!” 唐泛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锦衣卫素来嚣张,我只是跟他们的头儿有交情,又管不住他们,只要能保护我,受几天气又何妨?” 肖妩被他逗笑了。 唐泛道:“昨夜一夜没睡,方才我也只眯了一会儿眼,现在又有些倦了。” 肖妩忙道:“那,那我这就出去,明天再给您端早饭来!” 唐泛笑道:“你若愿意留下来陪我,我也不介意。” 肖妩红了脸,讷讷无言以对,借着端起饭菜的当口,低着头躲出去了。 唐泛也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眼神缱绻地目送着她离去,那目光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即使肖妩转身不看,依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灼灼视线落在自己后背。 当初在扬州城外,虽然严格来说,救了她的人是陆灵溪,但只要是像肖妩这样的女子,会倾心的对象必然是唐泛。 她早已放心暗许,却不敢开口说出来,只能一路默默跟来苏州,好巧不巧,又被唐泛救了一回。 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缘分天定? 若是能跟着唐泛回京…… 想及此,肖妩的俏脸越发烧红,连脚步也不由得有些凌乱起来。 等肖妩关上门走远,唐泛这才伸了个懒腰,笑容依旧未从脸上褪去。 “狄涵,你还在外面吗?” 外面传来声音:“属下在。” 唐泛道:“进来罢。” 狄涵推门而入,便听唐泛道:“我有些乏了,你去给我打点洗脚水来。” 狄涵:“……” 唐泛等不到他的回答,略略抬眼:“怎么?不愿意?那我这就让薛千户换人过来。” 狄涵:“属下这就去。” 他转身出去,果然很快打了一盆水过来,放在唐泛脚下,又伸手过来挽唐泛的裤脚。 唐泛咳了一声:“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坐着罢,我有些话要问你。” 狄涵没理会他的拒绝,脸上隔着络腮胡子看不大清表情,声音倒是诚挚得很:“属下既然跟了大人,就该事事服侍周到,不然若是大人去薛千户那里告状,属下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还请大人给属下一个机会。” 没等唐泛拒绝,他已经将唐泛的裤管挽起来,双手掬起一碰水,先轻轻拍在对方的脚背上,直到对方适应了水温,这才扶起他的脚往水里放。 唐泛毕竟是个男人,他的脚自然不能用秀气来形容,但白皙修长,骨骼匀称不显瘦弱,有种恰到好处的漂亮。 狄涵在握住这双脚的时候,还注意到他脚掌有薄薄的茧子。 文官出门都有轿子马车,平日也走不到几里路,哪里来的茧子? 唐泛似乎看出他的疑问,悠悠道:“你莫不是忘了,中进士前,我曾有几年时间,游遍大江南北,脚下所走之路无数,脚下起茧子也是正常的。” 狄涵低下头帮他洗脚:“大人可能记岔了,您没跟属下说过这件事,属下又何来忘记?” 唐泛喔了一声:“那可能是我将你与别人弄混了罢,不过话说回来,方才你屡屡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该当何罪?” 狄涵道:“属下只是担心大人遇险。” 唐泛哂笑:“我看你是见到绝色美人忘乎所以,想借机多看几眼罢?” 狄涵沉默片刻:“大人,那女人另有来历,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唐泛摇摇头:“我不妨告诉你,那女子我已经看中了,不日便要纳了她,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才好,本官是不会拱手相让……哎哟,你用那么大的劲作甚,本官脚踝都快被你捏断了!” 狄涵松开手,只见上面确实多了一道红痕。 他伸手帮对方揉开:“……属下不是故意的。” 唐泛将脚缩回来,自己拿帕子擦干净,一边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行了行了,你出去罢,别扰我清眠!” 话还没能完整说完,人就已经被往后扑倒在**! 唐泛怒道:“你这是作甚!”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几乎相触,距离近得连彼此呼出的热气都能感觉得到。 狄涵慢慢道:“恕属下唐突。” 话虽如此,他依旧没有起来的意思。 狄涵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女子心怀叵测,请大人勿要被她蒙骗了。” 唐泛笑出了声:“不就是陈銮的爱妾么?我又不介意,这有什么蒙骗的!” 狄涵反是一愣:“你知道?” 唐泛悠悠道:“你以为我的消息来源只能靠你们锦衣卫,什么都不知道便敢来闯扬州?那也太看不起我了罢!” 狄涵:“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泛:“你要压着我到几时?” 狄涵:“……抱歉。” 他深深地看了唐泛一眼,终于肯起身松开他。 唐泛微哼一声,抬了抬下巴:“去,将洗脚水端出去,本官要歇下了。” 狄涵:“……还请大人给属下解惑。” 唐泛奇道:“你在求我?” 狄涵低声下气:“是,属下求大人给属下解惑。” 唐泛心情大好:“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罢。早在第二回在苏州街头跟她相遇的时候,我便怀疑上她了。” 迎着狄涵略微疑惑的眼神,唐泛又道:“知己知彼,料敌先机,才能百战不殆。离京之前,我就曾让汪直帮我调查胡文藻与陈銮三人。关于陈銮,汪直特别告诉了我一件事,他有一个极其绝色的小妾,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但只要是见过,无不为其美貌倾倒,而他那位小妾,正是扬州瘦马出身。” 唐泛:“这天底下,美貌女子虽然很多,但像肖妩那样惊心动魄,倾国倾城的容貌毕竟不多见,纵然不是万里挑一,起码也应该是千里挑一罢,本官又非没有见过世面的急色鬼,这随随便便从扬州城外就冒出这么个绝色大美人,难道我心中不会有所怀疑么?而且你方才也说了,她的来历不简单,陈銮对我又是送钱又是送美人,假如这美人不是他所熟悉看重的,只怕他还不放心呢!所以这个肖妩,十有**就是陈銮那名爱妾罢?” 狄涵点点头:“所以大人将计就计,想让她反被大人的美色所迷惑,假戏真做?” 如果唐泛现在嘴里含着一口水,那么他一定会喷出来:“大人我没有美色,我想迷惑的也不是她!” 狄涵不解。 唐泛叹道:“据说陈銮这位爱妾‘容殊艳,性聪颖,通晓文书,玲珑心窍’,所以陈銮对她宠爱异常,甚至为其专门建了一栋别居来安置,这样一个女人,他舍得让对方来对我施展美人计,也算是很瞧得起我了!等我真睡了肖妩之后,只怕就真如了对方的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说不定在美人计下,我连雄心也消磨了,只能跟陈銮握手言欢,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不过届时我跟陈銮同睡一个美人,也不知道陈銮心里会不会膈应,还是干脆将美人送我算了?” 见他越说越没谱,狄涵忍不住道:“大人的意思,您想让陈銮误以为您已经中了他的计?” 唐泛摇摇头,露出奸狡的笑容:“我要让陈銮以为,肖妩来到我身边之后,就逐渐喜欢上我,甚至有背叛他的意思!” 狄涵神色一动。 唐泛笑吟吟续道:“他们能施展美人计,难道我就不能用反间计?肖妩得陈銮看重,又能被他派出来做这种事,说明她肯定对陈銮不少事情都有所了解,指不定连真正的粮册藏在哪里都知道。如果陈銮觉得她已经背叛了自己,投向我这边,你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狄涵缓缓吐出几个字:“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唐泛颔首:“不错,到时候肖妩就是本来没有背叛陈銮的心,也会被他逼得投诚向我这边!” 好一个精彩的反间计!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 狄涵高高扬起眉毛,络腮胡下表情难测,不过从他的目光闪动莫名光彩来看,显然对唐泛的计策也是十分赞同的。 唐泛光着脚将木盆往他那里一推:“故事也听完了,还不滚,本官要就寝了,你没听到么?” 狄涵无语地弯下腰端起木盆:“请大人安歇,属下就在外面守夜。” 就在他临走关门的前一刻,身后忽然传来唐泛戏谑的声音:“下次要玩改换身份的时候,记得先去向李道长拜师学一手啊,广川兄。” 狄涵:“…………………………” 隔日一早,唐泛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便将肖妩已经坐在外间冲着他笑。 旁边桌子上摆着各色苏式点心,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本该守在外面的狄涵却不知去向。 唐泛笑道:“阿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肖妩掩口一笑:“不早了,都快日上三竿了。早饭我原是做过一趟的,见大人您还未起来,就又重做了一遍。” 唐泛感动道:“阿妩何必亲自动手,这官驿自有厨子!” 肖妩脸红:“大人一片赤诚,我,我也想精诚以报。” 唐泛暗叹,这女人作戏真不一般,既有如此美貌,还有如此心机,也难怪陈銮会看重宠爱,不惜金屋藏娇。 美人计也要分级别的,能得到这样的美人用美色来**,可见陈銮对唐泛的重视程度。 唐泛深感荣幸。 只可惜,对方的用心良苦注定要被辜负。 肖妩见唐泛一直瞅着自己瞧,脸颊不由微微发烫,似怒非怒地轻轻一嗔:“大人……” 唐泛回过神,笑着坐下来,随手夹起一小片黄金馒头,放入口中。 昨晚不吃肖妩做的夜宵,是怕她趁机下点**之类的放倒自己,再造成既定事实,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现在光天白日,肖妩就算要做,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 “这里面还有馅料?”唐泛惊奇道。 “是樱桃。”肖妩笑问,“好吃么?” 唐泛点头:“好吃,好吃极了,手艺比我妹妹做得还好,你若跟我回京,日后我就常有口福了。” 肖妩笑了笑,低下头去,似乎不胜娇羞。 唐泛握住她的柔夷:“阿妩,你头上怪素净的,今日我带你上街去买点首饰罢。” 肖妩不解:“您不是要去查陈銮么?” 唐泛冲她神秘一笑:“不瞒你说,其实我已经找到能够扳倒他的关键证据了。” 肖妩啊了一声:“什么证据?” 唐泛却转了话题:“不提这等枯燥的事了,说了你也不感兴趣,走,咱们用完早饭,我就带你出去玩儿。上回陈銮给我送了一万两,我可还没动过呢,能给你打好几套好头面了!” 肖妩很惊奇:“可,可您收了陈銮的钱,还要,还要弹劾他?” 唐泛满不在乎:“你不懂了罢,这就叫黑吃黑啊!” 肖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假如有qq—— 唐泛:陛下,陈銮、杨济、胡文藻三人勾结,侵吞官粮,欺君罔上啊! 皇帝:正在安抚爱妃,有事留言,但朕不一定会回复你。(点此不再提醒) 唐泛:陛下,臣在苏州遇到一位老神仙,他给了臣一个方子,据说吃了能够活到八十八,面若幼童,身强体健,臣准备回京进献给陛下。 皇帝:大善! 唐泛:陛下您在啊,太好了!陈銮、杨济、胡文藻三人勾结,侵吞官粮,欺君罔上,臣拍下了城外灾民的情况,现在发给您。 你给朱见深发送了一张图片。 皇帝:正在安抚爱妃,有事留言,但朕不一定会回复你。(点此不再提醒) 唐泛:……………… 唐大人心声:你麻痹啊!!(╯‵□′)╯︵┻━┻ 另外,有萌萌好奇,5000石米值多少钱? 那我们就来估算一下。 明朝万历年间,也就是文中时间的100年后,市值1两银子大概可以买到2石米左右。 那么按照这个价格来计算,5000石就大概是2500两银子。 但是注意,这是平时的价格。 吴江当时发生了饥荒,米粮是供不应求的,假如陈銮将粮价抬升10倍卖给粮商,那么这样5000石米他就可以赚取25000两银子,而且这个还是纯利润,因为陈銮拿官粮本身是不需要成本的! 至于粮商转手再卖出去的时候,又抬升多少倍价格,这笔钱不算入陈銮手里,我们暂且不管。 那么这2w5里面,除了孝敬东厂的,孝敬叔叔的,跟胡文藻和杨济分赃的,剩下的大头就全部是陈銮的。 加上平时贪污的,吴江这地方一直又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陈銮这职位就是肥差,作为土皇帝,他能拿出1w两来堵唐泛的口,顺便买自己平安,是很轻松,并且很划算的。 然后文中所说,吴江县上缴粮食1万多石,这个是根据明朝全年的税粮来估算的,详细的就不说了,因为很多萌萌肯定对这些枯燥的推算不太感兴趣。 啊,废话实在太多了,霸王票明天感谢吧(づ ̄3 ̄)づ╭ 第118章 老赵是一名负责在官驿外面值守的士兵。首发哦亲 对他而言,什么县令御史大斗法,贪污受贿,那统统不干他的事。 小人物就该有小人物的生活方式,只要散值之后能喝上一盅热乎乎的小酒,能有个婆娘暖炕头,跟兄弟们侃天侃地,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八卦。 譬如老赵跟其他值守官驿的弟兄们,这几天就对唐御史带回来的那位大美人格外好奇,私底下不止一回揣测那位大美人的身份。 有的人说,那美人是唐大人家里的小妾,因为受不了家里大房的嫉妒,眼看唐大人南下办差,便也跟着偷跑出来,一路追寻至此。 也有的人说,美人是别的官员送给唐御史的礼物,唐大人一见之下非常喜欢,竟连须臾也离不得,非要将人时时带在身边才好。 还有人说,其实那位大美人是良家女子,被唐御史看中之后强掳过来的,唐御史这趟奉差办案,是为了查去年吴江饥荒的事情,结果来了之后却顾着跟女子纠缠勾搭上了,连正事也不管,看来也是个贪官污吏。 谣言很快就在官驿传开来,并且还有逐渐往外蔓延的趋势。 但不管内容多么离奇荒诞,有两点是被老赵和他的同僚们所公认的。 一是那美人的确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差点要把人的魂儿也给勾了去。 苏杭多美人,老赵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自忖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跟那些个乡巴佬不一样,可唐泛身边那位大美人,确确实实美妙得不可方物,以老赵等人贫瘠的词汇,根本想象不出要如何来描绘她的美貌。 头一回见到的时候,他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美人带着香风被唐泛带入官驿中,事后难免暗暗嘲笑自己当时太失态了,但当他们看到同样住在官驿里的杨御史面对美人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时,大家马上就心理平衡了:敢情不是弟兄们没见过世面,是大美人实在是太美了。 这样一朵比牡丹还娇嫩的花儿被唐泛采撷了去,不得不说,所有人都羡慕嫉妒恨得很。 还有第二点公认的,那就是唐御史对这位大美人千娇百宠,只差将人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带着走了。 就老赵值守的这几天来看,但凡唐御史出门,不管去哪儿,办什么事情,都会带上对方,甚至据说就连去知府衙门拜访府尊大人,也都将那女子给一并带了进去,毫不避讳,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这也难怪,这样的美人,就算换了他们能一亲芳泽,那真是死也甘愿了,大人们也是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可以想见的是,等唐御史回京之日,一定也会将大美人也带走,而如果唐御史家中正室不是母老虎的话,大美人以后一定会独霸唐御史后宅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在皇帝后宫,却让一个四品御史给占了,也不知道唐御史能不能守得住! 任凭外面风风雨雨,天花乱坠,唐泛听而不闻,兀自带着肖妩进进出出。 虽然出门的时候,唐泛也会细心地让肖妩带上纱帽遮掩容颜,但那窈窕身姿又能骗得了谁呢,不过数日,几乎半个吴县的人就都知道唐泛身边有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与他同进同出,同起同食了。 但凡男人,无不在心中感叹唐泛的艳福。 不过对于肖妩来说,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她并不晓得唐泛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依照陈銮的吩咐,想尽办法留在他身边,并且将他的名声彻底败坏,就算两人没有夫妻之实,也要竭力让外人觉得肖妩早已成为唐泛的禁脔。 现在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唐泛也的确对她迷恋甚深,但肖妩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唐泛虽然很迷恋她,却非要谨守什么君子之约,除了搂搂抱抱和摸个小手之外,二人竟是更进一步的关系也没有。 但这并不算什么,自诩君子的人肖妩见得多了,像唐泛这种也不是没有过,让肖妩纠结的是另外一件事。 唐泛现在已经喜欢她,喜欢到片刻也离不开她了,不仅出门要带着,连她去解手离开的片刻工夫,回来也会看见唐泛一脸惶急四处张望地在寻找自己,嘴里还喊着“阿妩你跑哪儿去了,没看见你,我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样的话。 肖妩原本也挺喜欢唐泛俊雅面容和翩翩风度的,可相处久了,发现这男人一张皮囊下面竟然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她被缠得久了,真是胃口都倒尽,哪里还喜欢得起来。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唐泛办什么事情都不避着她,包括公事在内。 所以这几日肖妩不仅得知苏州知府胡文藻已经投向唐泛,而且还知道唐泛背后的大靠山,其实是当年西厂厂公,如今的天子近臣汪直,唐泛还告诉她,苏州商会送上来的金银财宝,已经被他送到京城去给汪公公了。 但让肖妩郁闷的是,因为唐泛缠她缠得紧,他身边那个锦衣卫一双贼眼又太过厉害,自从进了官驿之后,她竟然找不到向陈銮那边传递消息的机会。 唯一的一次,她趁着唐泛带她出门之际,在一间银楼里将消息设法传递出去,但最后也是石沉大海,并没有得到陈銮的丝毫回应。 肖妩开始慌了起来。 她不是害怕自己完成不了陈銮交给自己的任务,而是担心陈銮相信了这些满天飞的谣言,觉得自己倾心唐泛,靠上唐泛之后就背叛了他。 陈銮是一个疑心病多么重的人,又是如何心狠手辣,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单看吴江城外那些一天天减少的灾民就知道了,为了利益,陈銮连皇帝老子和朝廷钦差都敢糊弄,更不要说她区区一个女子。 就算长得再美,对于男人的区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随手可扔的玩物,又或者价值高点的玩物罢了。 她的心神不宁,连唐泛都发现了,还以为她生病了,不仅亲自端汤送药,还守在床榻前不走。 要是换了别的女子,碰上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只怕早就感动了。 但肖妩没有。 唐泛越是对她好,她反而越担心陈銮那边怀疑自己的忠诚。 看着她因为浅眠而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唐泛的担心溢于言表。 “阿妩,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告诉我。虽然我不是苏州的父母官,可你有什么麻烦,我总归还是能解决的,你再这样下去,我的心都要痛死了!” 他的表情真挚无伪,而肖妩又心事重重,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当,反倒还在冥思苦想要如何摆脱唐泛以及出去报信。 肖妩勉强笑道:“大人,我有些胸闷,想躺一会儿。” 唐泛摸摸她的额头,将她额头上的碎发捋到耳后去,温柔道:“那我陪着你。” 用、不、着、你、陪! 肖妩几乎想要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好在理智尚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就像咽下一口血。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唐泛起身去开门,却见官驿伙计端着药碗进来,殷勤道:“大人,这是您要的药汤,刚刚熬好的!” “你放下罢。”唐泛颔首,他对官驿伙计,自然不如像对肖妩那样来得深情款款。 “阿妩,吃药了,这是安神定气的,喝了之后你可以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无事了。”唐泛端起碗,小心扶起她。 以他如今正四品的官职,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容易。 若换了旁的女子,可能就真的动心了,只可惜肖妩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 “我自己来就好。”肖妩接过汤碗,低头欲喝。 唐泛却忽然道:“等等!” 他从肖妩手中又将碗接过来,动作猛了一些,以至于有些汤汁还洒在两人手上。 唐泛高声道:“狄涵!狄涵在不在!” “属下在。”外面传来沉声回应。 唐泛道:“你去牵一条狗来,或者抱一只猫过来。” 狄涵并没有多问:“是。” 肖妩的注意力总算被他转移了:“您这是……?” 唐泛道:“我觉得这药的味道有些不对。” 肖妩怔了一下。 唐泛:“还有方才送药进来的那个伙计,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进来之后,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眼睛往你那里瞟,这着实很不寻常。” 肖妩本想开个玩笑,说他小题大作了,但不知又想起什么,忽然脸色一白。 狄涵很快抱着一只小狗进来,在唐泛的示意下,他拿起那碗药往小狗嘴里灌。 结果不会儿,小狗就哀鸣起来,似乎很痛苦地在狄涵怀里翻滚,狄涵一松手,那小狗便跌落在地上,四肢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唐泛大怒:“这果然是有人要对我下手啊,可为何不冲着我来,却要伤害阿妩呢!” 狄涵道:“兴许对方觉得肖姑娘死了,可以让大人方寸大乱,暴露出弱点罢。” 二人一问一答,唐泛回身,正想安慰肖妩,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越发煞白,不由吓了一大跳,执起她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阿妩,你这是怎么了!” 肖妩没有作答,她的娇躯忍不住颤抖起来,被唐泛拥入怀中,依旧不言不语。 唐泛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安慰了肖妩许久,直到她重新躺下,唐泛这才离开她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前脚刚进来,后脚就有人跟入。 唐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没好气道:“你这样进进出出,别人哪里会将你当成普通手下,很容易露出破绽的!” 狄涵道:“属下本来就不是普通属下,是贴身侍卫。” 有意无意,他将贴身二字的语调加重,眼睛却盯住唐泛。 唐泛握拳抵唇,虚咳一声:“这几天忙着布置,我还未来得及问你,以你的身份,怎能轻易离京来找我?” 狄涵道:“江西那边出了点事情,陛下着我亲自去处理,我就顺道绕来苏州一趟,看看你。” 唐泛似怒非怒地斥道:“假公济私!” 狄涵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便是如此又如何?严礼他们已经先行过去了,我只是想你想得紧。” 这等直白不稍加修饰的话语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比肖妩一个水波盈盈的目光更加管用,唐大人的俊脸瞬间就微微红了起来。 狄涵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的肩膀,又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对方的手背。 手指在那掌心上挠了一下,不意外地感觉到对方的手立时瑟缩了一下。 不过狄涵反应更快,没等对方作出下一步反应,就已经紧紧抓住。 肌肤相触,他发现唐泛的指节修长匀称,就跟那天摸到对方的脚同样感觉。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用来作出锦绣文章的手。 唐泛有些尴尬:“行了,说正事罢!” 话虽如此,却没有挣开。 狄涵似乎知道他在这方面脸皮特别薄,也没有多加逗弄,只是笑了一下:“肖妩现在肯定以为那碗毒药是陈銮给她下的。” 唐泛沉吟道:“肖妩是个很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也比寻常女子来得精明,单是这一次,肯定蒙不住她,也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我们得让她明白两点:一是陈銮一定会被扳倒,绝无侥幸,二是陈銮现在已经对她起了疑心,想要杀她灭口,她就算再为陈銮着想,人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狄涵:“你想怎么做?” 唐泛智珠在握地笑道:“还要请你帮个忙,安排一场好戏,让她彻底相信才好。” 狄涵:“只有一点。” 唐泛:“嗯?” 狄涵:“不要再对她搂搂抱抱了。” 唐泛:“……” 肖妩在心神不宁,噩梦连连的情况下度过一夜。 隔天一大早,唐泛就过来找她,对她说:“阿妩,此地太过危险了,我要带你尽早上京,离开这里!” 肖妩愣了一下:“大人的正事都办好了?您不是要扳倒陈銮么?” 唐泛对她露出神秘的笑容:“都办得差不多了,陈銮的罪证我已经递上去了,只等京城那边下旨严办呢!” 肖妩彻底听糊涂了。 由于身份的缘故,她对陈銮许多事情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陈銮为何会如此猖狂。 不单是因为陈銮有个在当南京户部尚书的叔叔,更因为陈銮每年都会给京城那边上交许多孝敬。 说白了,陈銮这个土皇帝,不单通过苏州商会,与东厂有所瓜葛,就连他和他的叔叔,也是万党中人。 正因为如此,陈銮在吴江私卖官粮,勾结杨济,连唐泛这个钦差也不放在眼里。 惧于他的威势,苏州知府胡文藻一开始同样不敢吭声,要不是被陈銮他们拖出来当挡箭牌,估计胡文藻到现在都不会想跟唐泛合作。 被万党倚仗的万贵妃,如今虽然没有儿子,但听说她已经与邵宸妃结盟,准备扶持她的儿子当太子,怂恿皇帝废掉现在的太子。 肖妩从陈銮那里知道的事情很多,所以她不认为单凭唐泛一个人,就能够扳倒陈銮,就算再加上他背后的汪直,只怕也是不够的。 因为唐泛要对付的根本不是陈銮,而是他背后那盘根错杂的庞然大物。 现在唐泛居然信誓旦旦地说他有能力对付陈銮,肖妩错愕之余,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的。 但以唐泛对自己的迷恋,是肯定不会对她说谎的。 所以肖妩就问道:“大人拿到了陈銮什么罪证?” 刚说完,她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些本不是我改问的,是我逾距了。” 唐泛不以为意,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我曾与你说过,这陈銮背后是万贵妃一党,包括当今首辅万安,与贵妃弟弟万通等人,你应该还记得罢?” 见肖妩点点头,他就又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好办,我要对付的,从头到尾只有陈銮,根本就没打算牵扯到万党中人,陈銮再嚣张,对万党而言不过也是个棋子,没了他,吴江知县照样还可以换个人来做,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 肖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露出娇怯怯的神情:“可是……陈銮的叔叔不是南京户部尚书么,他能坐视侄儿被你弹劾?” 唐泛笑道:“不妨告诉你罢,先前我在京城有几位前辈好友,正是被万党排挤到南京去的,其中一位便是前刑部尚书张蓥,他已经找到陈尚书贪赃枉法的罪证并上疏弹劾了他,那位陈尚书如今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顾得上他的侄儿?” 肖妩张口结舌:“这,这行得通吗?” 唐泛悠悠道:“怎么行不通?余者说多了,你也听不懂,总而言之,你只需知道,万党虽然势力庞大,但他们也有诸多顾忌,只要你不拼着跟他们同归于尽,他们也不会跟你鱼死网破,陈銮只是在吴江地界称王称霸,若是没了他叔叔,他又算得了什么?其实眼下陈銮已经有些着急了,他接触不到胡文藻,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他正在谋划恶人先告状,通过万党将我调回去,说不定他们还要说我在吴江收受贿赂,沉迷美色呢,可惜陈銮不知道,那些钱我早就交到陛下那里去了!” 说罢他便哈哈笑了起来,语气中尽是对陈銮的戏谑。 但肖妩却笑不出来。 这一席话当真是令她内心翻江倒海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肖妩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她只看到陈銮无法无天的一面,殊不知在唐泛这种从京城来的钦差眼里,陈銮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同。 陈銮固然是个英俊男子,对肖妩也很不错,但他的手段同样狠辣,肖妩对他并没有太多留恋,她只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路。 万一陈銮被扳倒了,那她要怎么办? 昨天的毒药事件令她心有余悸,虽然唐泛他们都觉得毒药是冲着唐泛而去的,并没有想到肖妩这边来,但只有肖妩自己才知道,很有可能是陈銮觉得自己已经背叛了他,所以迫不及待要下毒手灭口了。 想到这里,肖妩就不由得将下唇咬得发白。 “阿妩,你怎么了?”唐泛的声音令她回过神。 “我没事。”肖妩强笑道。 “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难道是不愿意跟着我回京?”唐泛蹙眉道。 “没有的事,”肖妩摇摇头,“能够伴随大人左右,是我的福气。只是最近有些胸闷,加上上次被下药的事情,我实在是被吓坏了。” 说罢她依偎入唐泛的怀中,似乎想要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安全感。 唐泛搂着她,心想这是投怀送抱,可不是我主动去搂人家的,纵是绝世美人,要这么天天作戏,也真是累得很。 但面上依旧是温柔似水:“这样罢,今日天气晴好,不如跟我出去走走,上次让人打的首饰应该也都打好了,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若有什么不合适的,也好顺便让他们改掉。” 肖妩其实不太愿意出去,但现在她的心态已经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跟唐泛虚以委蛇,到现在逐渐真正有了假戏真做,靠向唐泛的心思,便柔柔一笑:“都听您的。” 她又小声道:“都是我的身体不争气,病了这么多天,也没能真正服侍大人,我,我……” 说着说着,肖妩脸红了起来。 其实唐泛谨守君子之礼没有碰她,肖妩也乐得吊着他的胃口,只因肖妩深谙男人心理,知道这世上轻易得手的总不会太过珍惜,人性本贱,男人对女人更是如此,肖妩越是矜持,唐泛反而越对她爱如珍宝。 是以二人虽然各怀心思,最后却也都相安无事,肖妩也未曾对唐泛的行为起过疑心。 “傻丫头,”唐泛柔声道,“你的身体好起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么?” 肖妩露出感动的神色。 因她身体虚弱,唐泛还特地找来一件斗篷让她披上,方才带着她外出。 二人没有乘坐马车,随从也只带了狄涵一个,算得上轻装简行。 但经过上次差点被毒死的事情之后,肖妩一直心有余悸。 “大人,您只带了狄总旗一人,会不会不安全?” “不会的,”唐泛笑着为她解惑:“狄涵虽然只有一个,却能力敌数十人而面不改色,你可是不知道,他的武艺,就是连陛下也亲口称赞过的,否则又如何会被薛千户派来呢?” 肖妩一怔,不由笑道:“看来大人与锦衣卫的关系很好,连这等人才都能借调过来了。” 话语之中带着试探,唐泛却浑然未觉,反而点点头:“不瞒你说,我与锦衣卫如今的北镇抚司镇抚使交情莫逆,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撵都撵不走,这次若不是陛下另有差遣,他必然是跟过来的。” 这话仿佛带着夸大的成分,但唐泛身边现在就跟着一个锦衣卫,怎么也不算是在吹嘘,肖妩便信了七八分,心下更有计较。 跟在二人后面的狄涵此时却鼻观眼眼观心,好似他们的对话与自己无关。 三人在银楼里逗留了一阵,等肖妩将首饰挑好,唐泛就带着她出来了。 “现在天色还早,先找个茶楼坐上一坐,差不多就可以吃午饭了,若是回去的话,你又要待在小屋里,未免无聊。”唐泛笑道。 肖妩自然不会有意见:“都听大人的。” 只是她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变故就发生了。 有三个人,从唐泛与肖妩的正前方,左前方和右侧三个方向扑了过来,手揣利刃,来势凶猛。 肖妩完全吓呆了,她又不会丝毫功夫,眨眼的工夫,猝不及防,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对方的目标竟然不是唐泛,而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严打之下,竟然还有萌萌奢望h呢,作者喵只能说你们在做白日梦,洗洗睡吧→_→ 现在标准是:脖子以下不能描写。连被翻红浪这种词搞不好都会被河蟹,连牵小手都是脖子以下啊,什么时候手能长在耳朵那里才不算犯禁了~ 你萌看看武媚娘传奇,人家啥都没干,就露个胸,都被整改了,手和脚还在胸下呢,共创河蟹社会,人人有责(*^__^*) 之前《权杖》刚完结就被锁,是喵心中永远的痛,小心肝碎了一地……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咩呵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19:47:47 淡定无理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0:14:51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0:26:00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0:26:16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720:32:32 细鱼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0721:43:03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2:00:22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2:01:47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2:02:21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2:32:48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722:36:25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722:36:58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3:02:11 风起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723:20:00 亚拉那一卡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800:53:41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01:14:52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07:44:51 梦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11:04:56 梦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11:05:18 梦yin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0811:50:23 antony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18:56:54 杰小卡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20:11:37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20:15:01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20:16:01 喀喀是只穿越猪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820:3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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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街上的人才像是被触动了一般,尖叫声四下响起,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以唐泛和狄涵等人为圆心的半里之内顿时干干净净。 狄涵走过去将人揪起来,二话不说先卸了他的下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牙齿里藏着毒药。 唐泛拍拍肖妩的肩膀,引来对方下意识的一阵战栗。 她也不知道是被刺客吓坏了,还是被狄涵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唬住,竟半天也没能回得过神来。 唐泛见状,与狄涵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前在肖妩的药里下毒,自然是他们的杰作,但这次的刺客,就不是唐泛的安排了。 唐泛也料到陈銮见肖妩迟迟没有消息传递出去,肯定会有所动作,但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心急到派刺客过来,这起码可以说明一点:肖妩的作用的确不小,最起码她肯定知道一些陈銮的私事,以至于陈銮在觉得她可能背叛了自己之后,就迫不及待想要灭口。 陈銮派出来的这三个人,身手明显是上上之选,若不是狄涵在此,换了一个普通的侍卫,很可能就已经被对方得手了。 谁会想到貌不惊人的狄涵,竟然是堂堂北镇抚司镇抚使隐姓埋名呢? 也不知道陈銮若是得知唐泛就等着他来杀肖妩,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从唐泛踏足江苏地界开始,双方就注定展开一场博弈。 彼时陈銮并不觉得唐泛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威胁,若是知道唐泛软硬不吃,美人不收,金银不要的话,估计他还在船上的时候,陈銮就已经下手先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 “阿妩,你没事罢?我们回去再说。”唐泛见肖妩吓得面色全无,柔声安慰道,想要将她带走。 肖妩却死抓着唐泛的衣服不肯松手:“不,不行,不能回去,他们一定还会再派人来的。” 唐泛失笑:“看你吓成这样,我早和你说过,狄涵是很厉害的,我这个被刺杀的都没害怕,你怕什么呢?” 肖妩终于崩溃了:“……他们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杀我的啊!” “什么?”唐泛讶异道,“阿妩,你莫不是吓得语无伦次了,你一个弱女子,他们杀你作甚?只有我要对付陈銮,我才应该是他想杀的人!” 肖妩拼命摇头,带着哭音道:“带我走,带我走!我有粮册,我手上有粮册,可以助你扳倒陈銮,让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她因为害怕,整个人都快攀在唐泛身上了,狄涵看得微微皱眉,忍不住走上前将她拨开。 肖妩愣愣地瞧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唐泛抽了抽嘴角,提醒狄涵:“你把刀子拿开些,别吓坏了阿妩。” 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要是吓傻了,磕了碰了,他们再上哪儿找一个去? 狄涵冷冷的目光从肖妩身上扫过,后者被盯得瑟缩了一下,又往唐泛那里靠去。 唐泛揽住她,柔声道:“我们不回官驿,我带你去更安全的地方,包管没人能对你不利。” 他又回头吩咐狄涵:“把这里收拾收拾,估计官兵很快就来了,顺便赔点钱给那个摊主,人家摊子无故被砸,也怪可怜的。” 狄涵:“……” 他觉得唐泛就是在报复昨晚的事情而已,不过谁让隋镇抚使现在的身份是狄总旗呢,所以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从怀里摸出碎银往糖人摊子上一丢,然后再拖着那两个昏死过去的刺客苦命地跟在后面。 唐泛带着肖妩来的地方并非它处,正是当地的锦衣卫卫所。 薛千户很快就亲自迎出来,在看到唐泛身后的狄涵时,态度立刻又热情好几倍,又是招呼寒暄,又是亲切陪同,只差没有亲自端茶送水了。 在薛千户的吩咐下,刺客随即被卫所的人带下去料理。 虽然唐泛他们都知道刺客是因何而来,不过若是能从他们身上撬出更多的东西,倒也可以给陈銮再添一条刺杀朝廷钦差的罪状了。 薛千户道:“下官担心扰了大人的公事,是以大人来到苏州之后,一直也未上门拜访,请大人恕罪。” 唐泛笑道:“薛千户太客气了,反倒是我们打扰了你的清静才是,这次的事情有劳你了,隋镇抚使虽然远在京城,却也屡屡提及薛千户,夸你勇于任事,精明强干呢!” 薛千户看了一旁哑巴状默不吭声的隋州好几眼,笑容又灿烂了几分,连连道:“唐大人过奖了,下官当不起,全赖镇抚使领导有方!” 原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卸任之后,便将自己手头□□出来的大部分势力都交给了隋州,加上隋州自己的心腹亲信,隐然已与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分庭抗礼。 如今的锦衣卫分为两派势力,一派以万通为首,另一派则忠于隋州。 所以锦衣卫虽然还是那个锦衣卫,实际上因为万通与隋州过招,底下的人也要跟着站队,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而薛千户正是隋州的人。 这一回老大亲至,机会难得,薛千户自然要分外卖力了。 唐泛与薛千户寒暄一阵,留下狄涵去和薛千户说话,便带着肖妩到薛千户给他们准备的小院休息。 “阿妩,你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他只字不提粮册的事情,反倒先问起对方的身体。 肖妩摇摇头,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一只手扔抓着唐泛的袖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下来。 “不要怕,我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只管说罢。”唐泛安慰道,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握着茶杯,温热从掌心传递到四肢百骸,肖妩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大人,其实我一直骗了您。” 肖妩不蠢,恰恰相反,她很聪明,也有着小女人的精明,否则陈銮不会派她来迷惑唐泛。 只是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之前一叶障目,她一直觉得自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直到现在事情失控,她思来想去,觉得向唐泛坦承一切,可能才是最好的办法。 唐泛听了这句话,非但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和愤怒,反倒一脸平静地微笑:“你骗了我什么?” 肖妩愕然:“你早就知道了?” 唐泛含笑:“我并不知道肖姑娘手上有粮册。” 不知道她手上有粮册,那就是早知道她是陈銮派来的了? 那唐泛还陪着她作了这么久的戏,岂不早就将她当成了傻子,一边虚以委蛇,一边看自己的笑话呢? 看着肖妩的脸色忽青忽白,唐泛善解人意道:“你也不必想太多,既然你一开始不肯表明身份,我若是早早揭穿,岂非打草惊蛇?你我各有立场,你这样做,也不能说你错了,不过如今你肯弃暗投明,我自然欢迎。” 那他还口口声声阿妩阿妩,装得跟个堕入情网的傻子似的! 眼前这个男人俊脸含笑,目光清明,哪里有之前半分痴迷的模样? 肖妩心中恼怒,这是她头一回发现自己的美貌和魅力不管用,但她又不敢发作,因为如果自己想要保住性命,现在就得全靠唐泛了。 她忍不住想问个清楚:“你既然早已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今日的刺杀,也是你一手安排的了?” 唐泛摇摇头:“当然不是!”我只安排了之前的毒药事件而已。 “事到如今,以你的聪明,又何必自欺欺人?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自然能将你传递出去的消息设法拦截下来,不让陈銮收到。结果陈銮久等不到你的消息,又听了外面的传言,就以为你真的背叛了他。那些刺客就是最好的明证,他们这次杀你不成,一定还会再想办法下手,唯一能够救你的途径,就是早日掌握陈銮确凿的罪证,将其绳之于法!” 想到方才生死一线的情景,肖妩仍旧十分害怕,但她现在没有必要对着唐泛演戏之后,反倒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强自咬了咬牙道:“就算你拿到粮册也没有用,他身后站着万党,陈銮每年给万党上交了不少孝敬,说不定万党会力保他!” 唐泛道:“肖姑娘,你虽然聪明,可并不了解朝堂上的争斗。先前我已经和你说过,陈銮对于万党的作用很小,没了他,他们照样可以让别的人当上吴江县令,这很简单,而我也自然有我的办法。” 肖妩狐疑:“什么办法?” 唐泛笑而不语,摊了摊手。 那意思很明显,你要是再不肯交底,就直接把你丢出去,面对陈銮的怒火,看他还肯不肯相信你。 这段日子,不仅肖妩辛苦作戏,唐泛同样辛苦得很,他的戏也不是白演的,起码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肖妩痴迷不已了,三人成虎,陈銮怎么可能不相信? 如果肖妩没了唐泛的庇护,估计一走出这里,立马就会被射成刺猬了。 美人那也得是活的才会惹人怜惜,死的美人,不过是一座坟茔罢了。 肖妩别无选择。 她沉默半晌:“如果我将粮册交出来,大人能给我什么样的保证?” 唐泛敛了笑容,以她从未看过的郑重道:“唐润青以身家性命和功名前程起誓,定竭尽全力保护肖姑娘的安全,违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肖妩微微动容。 时人对誓言看得是很重的,唐泛能够发这样一番誓言,起码证明了他的诚意,也证明此人比陈銮不知强上凡几。 可惜这样的人,偏偏不被自己迷惑。 肖妩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陈銮那本粮册,就放在原先安置我的那座宅第里,不过我被他派出来之后,他肯定已经转移了位置。” 唐泛蹙起眉毛,又隐隐有些失望。 如果这样的话,陈銮为何还对她穷追不舍,一定要灭她的口? 果不其然,肖妩话锋一转:“但是,那本粮册我可以默写出来。” 唐泛大喜:“此话当真?” 肖妩抿唇一笑,带着些许自得:“自然是真的,否则单凭容貌,陈銮如何会独宠我这么久?又为何非要我死不可?” 唐泛问:“你多久可以默写出来?” 肖妩也不拿腔作势,直接就道:“一晚。只要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唐泛拍板:“好!只要能顺利拿下陈銮,你不单性命得保,我还可以将你送到无人认识你的安全之处,送你一笔钱财,令你后半生安稳无忧!” 肖妩目中异彩连连。 正如对唐泛所说,肖妩先前的确被一名富商买为妾室,后来富商一死,她被赶出府,继而才被陈銮金屋藏娇,但她虽然喜欢荣华富贵,却没兴趣侍奉一个脾气多变,性情反复的陈銮。 “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吗,你就不想像陈銮那样将我当成他的外室?我的容貌不能令你动心?”肖妩问道。 唐泛微微一笑:“肖姑娘容貌倾城,实乃我生平罕见,若说不动心,那岂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只怕天底下还没有一个男人敢面对姑娘说出这样的话罢?” 肖妩心头一甜,又嗔道:“那为何你不要我?” 唐泛笑道:“动心不等于动情。更何况姑娘这等容貌,留在我身边,于你于我,都是祸非福。” 肖妩似怒含怨地看着他。 老实说,她对唐泛的确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充其量也是喜欢他那张俊雅的面孔和如玉如兰的潇洒风姿罢了. 但是自己这般美貌,见者无不神魂颠倒,连陈銮那样自视甚高的人都不例外,结果到头来却踢到唐泛这块铁板,不免令人感到挫折。 肖妩知道,对自己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无非是先从陈銮的魔掌下逃脱,先保住性命再说。 她道:“我晓得了,大人且给我准备笔墨纸砚,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粗通笔墨的侍婢,帮我整理默写的东西。” 唐泛颔首:“肖姑娘觉得我如何?” 肖妩一愣,绽开妩媚的笑容:“大人愿意纡尊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一旦抛开惺惺作态的面具,彼此坦诚相见,反倒比之前容易相处许多。 唐泛用不着再作出黏黏糊糊的痴缠行径,肖妩也用不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委屈求全。 肖妩没有因此爱上唐泛,倒是唐泛对肖妩的印象有所改观,发现这女子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一夜过去,二人不眠不休,两眼青黑,却不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而是一人默写,一人整理,硬是将粮册给整理了出来。 肖妩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虚言。因为粮册上所有账目数字都已经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也难怪陈銮在怀疑肖妩背叛了自己之后会如此慌张,当真派了刺客过来。 可以说,唐泛对此人的心理揣摩是十分精准且到位的,就算陈銮不派人来杀肖妩,在毒药事件之后,唐泛他们原也准备再制造一起针对肖妩的谋杀,然后栽赃在陈銮头上,借此离间他们。 但现在自然用不着了,陈銮自己出手了,而肖妩也彻底倒向他们这边。 唐泛手头的这本粮册,记载了真正的官粮出入明细,也证明了先前胡文藻所言是对的。 因为原本粮仓里的的确确还剩下五千石粮食,但这五千石全部都被陈銮拉走,然后高价卖给粮商,末了再用极低的价格卖入一些陈粮坏粮,用在灾民身上。 此等行径,放在□□皇帝的时代,估计就是被剥皮填草的下场。 肖妩看着他一边翻看粮册,一边浮现出怒色,忍不住道:“这粮册交上京城的话,只怕需要一段时间罢,在那之前陈銮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不错!”接上她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唐泛,而是推门而入的狄涵。 薛千户跟在后面走进来,一面笑道:“昨日你们来到这里之后,我便找人假扮你们,照旧回到官驿。结果昨天晚上半夜果然就有人潜入官邸,意图行刺你们,结果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肖妩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又是陈銮的人?” 薛千户点点头:“对。” 肖妩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薛千户也回答不了,屋子里三个人六双眼睛,全都望向唐泛。 唐泛掂着手上的粮册,笑了笑,说了一个字:“等。” 肖妩睁大眼:“还等什么?我们都有粮册在手了,还不能扳倒陈銮吗!” 很显然,待在锦衣卫卫所也不能令她彻底放心下来。 如果说除了唐泛之外,还有人连睡觉也睡不好,巴不得陈銮快点伏法,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肖妩。 “不用很久了,”唐泛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可以。” 这个很快到底有多快,肖妩不知道,她恨不得能再快一点。 但对于陈銮而言,如今已是度日如年,却恨不得能过得再慢一点。 事实上,直到现在,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也不太明白,情势为何忽然就变成这般模样。 今天早上刚刚传来两个坏消息。 他的叔叔,原本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万党也保不住他,皇帝一纸诏令,体谅他年高德劭,病体衰微,让他回家休养,虽然听上去很体面,但实际上就是被罢官免职,陈致自身难保,当然不可能再顾得上陈銮。 而陈銮因为官职低微,不可能直接与万党联系,以往都是靠着叔叔在中间搭桥牵线,如今叔叔一走,他跟万党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另外一个坏消息,自然就是他接连派去杀肖妩灭口的人都失败了,那女人非但没死,连刺客都折在那里,也不知道被问出多少事情来。 事到如今,陈銮当然不可能奢望肖妩能够为他保守秘密。 如果粮册未失,又或者叔叔还没失势,陈銮还不至于太过担忧,因为他知道单凭胡文藻那个怂货,根本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但现在形势明显已经不利于自己,这就不得不为以后作打算了。 宽敞的知县后堂中,陈銮与自己的三名亲信幕僚,连同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分坐各处,人不少,氛围却沉寂得很。 杨济满心焦急,眼见所有人都成了锯嘴葫芦,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一名幕僚轻咳一声,对陈銮道:“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向那边求助?” 杨济连忙竖起耳朵,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那边”到底是哪边。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陈銮缓缓道:“我已经和那边联系过,他们愿意帮我们。” 三名幕僚俱是大喜,杨济却还是云里雾里:“陈老弟,你说的到底……” 话未说完,却见外面撞撞跌跌跑进一个陈家仆从:“老爷,不好了,外头忽然来了大批锦衣卫,已经将知县衙门包围了起来,还让老爷您出去!” 杨济大惊失色,连忙望向陈銮。 后者却露出一个冷笑:“来得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一直想给你们说来着,结果老给忘了,现在作者喵的微博在搞抽奖活动送书,奖品里就有天下,山河,权杖那些定制,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参加,微博是“梦溪石海”,置顶那个微博~ 今天没啥想说的,唐大人表示下章要跟陈銮兵刃相见,晚上要早点睡觉养足精神,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扰(包括姓隋的)!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哦~ quanxianer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0915:00:58 kak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18:16:48 飒然潇潇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919:19:38 fufu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19:43:09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0:08:23 芬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0:10:46 大大大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1:20:27 陌上花开缓缓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1:22:16 细鱼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0921:34:00 s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1:46:21 麦兜鸡包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1:48:46 懒人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1:56:03 花见拾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2:22:35 鱼鱼鱼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2:45:38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0923:32:55 sophi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01:59:30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02:15:26 凭轩听雨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08:54:41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13:33:01 二三三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14:29:24 touk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014:40:54 读者“caojia”,灌溉营养液2015-01-1016:31:09 读者“九针曲和”,灌溉营养液2015-01-1012:13:53 读者“九针曲和”,灌溉营养液2015-01-1012: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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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泛来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既没有当众跟陈銮撕破脸,也收下了杨济给他送去的钱,之后就一直躲在官驿里,连门都很少出,这令杨济稍稍安心下来,觉得唐泛名声在外,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那么大一笔钱的**,不是谁都能经受得住的,更何况后来陈銮还给对方送了个美人过去,那美人的姿色杨济也是见过的,简直称得上闭月羞花了。     这样大的一笔本钱投下去,唐泛要是还不上钩,那真是没天理。     杨济只是巡按御史,不是土皇帝,他的消息自然比不上陈銮灵通,所以直到今天,他坐在这里,听陈銮说唐泛不仅说服了苏州知府胡文藻倒戈,还接连杀退了两拨陈銮派出去的刺客时,杨济还有点恍恍惚惚的。     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了?     陈銮竟然还派刺客去暗杀唐泛?     重点还不是这个,而是陈銮派出去的人,全都没有再回来过。     但唐泛身边只带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还是东厂的,这样居然也能平安无事,他到底傍上了什么靠山?     这个疑问在此刻终于得到解答。     杨济跟在陈銮等人后面,走出吴江县衙,便见外面已经围了一圈锦衣卫,个个手中提刀,一副杀神模样。     他登时就腿软了,差点站不住,连忙扶住旁边陈銮的一名幕僚。     陈銮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些锦衣卫的身后,由不远处走来的人身上。     随着唐泛信步闲庭般逐渐走近,那些锦衣卫自发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陈知县,别来无恙?”唐泛跟他打招呼,那语气就像是在问“你早饭吃了没有”。     “唐御史这是何意?这么多缇骑,如此大的阵仗,下官这个知县衙门可没有那么多的碗筷招呼。”     陈銮微微一笑,殊无惊慌之色,比杨济不知道镇定了多少,倒令唐泛高看几分。     但这也令他意识到,对方如此沉着镇定,想来肯定有所倚仗。     唐泛笑道:“好说,不用陈知县管饭。本官今日来,乃是想请陈知县和杨御史回去叙叙旧,你们是准备自己跟我走,还是让这些锦衣卫弟兄们来请?若是后者,到时候可就不怎么好看了。”     说话间,薛千户大步走过来,在唐泛身边停了下来,低声提醒道:“大人,这里恐怕还不是陈銮的老巢。”     唐泛微微点头,同样低声回道:“先将人抓回去再说,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薛千户露出笑容:“不负大人所望,苏州商会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住了,一个都跑不掉。”     唐泛也笑了:“很好。”     狄涵,或者说隋州另有公务在身,能够特意绕路来苏州一趟已是极限,自然不可能逗留过久,如今人已经离开苏州,前往江西,薛千户则负责全力配合唐泛,协助他进行最后的收网。     陈銮自然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见对方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的目光从唐泛和薛千户脸上扫过,停在他身后一个女扮男装,却掩不住清丽面容的女子身上,神情顿时阴沉下来。     陈銮哼笑:“我当唐御史怎么突然就抖起了官威,也怪我自己识人不明,竟然没想到有人会临阵倒戈,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足为信!”     多年积威,肖妩仍是有些惧怕陈銮的,并不敢与他进行眼神上的对视,甚至还微微将身体往唐泛后面藏。     结果一听这话,她怒向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反驳道:“我看见识短的是你罢!别说得好像自己对我情深意重似的,你为什么会好吃好喝供我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派上这种用场么,先前你利用我去干了多少丑事了,我为你做的那些,偿还你那些吃的用的,也绰绰有余了!华翠跟了我那么多年,结果被你生生玩弄死了丢入井里,那时候我斗不过你,不敢吭声,可这些账我一笔笔都记着你!还有你父亲的小妾,你的嫂子,你糟蹋过多少女人,还要不要点廉耻,要我一个个说出来么,我敢说,你问问这些人敢不敢听!”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陈銮,目光各异,表情古怪。     男人大多风流,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但若是牵扯上什么父亲的小妾,兄长的妻子,那可就是罔顾人伦,畜生不如了。     陈銮大怒:“你这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肖妩虽然穿着男装,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鬓边,抿唇笑道:“我胡说八道?你荒**无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如今做下这等欺君罔上,藐视朝廷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的?”     陈銮恨得要死,又深知眼下不是跟她作口舌之争的时候,他强自按捺下怒气,对唐泛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唐御史想要搜查知县衙门,还要带走我,可有朝廷的旨意?”     唐泛道:“我乃钦差,自可便宜行事。”     陈銮冷笑:“但是当日朝廷谕旨下发,只让你调查我与杨济胡文藻之间的矛盾,进行调解罢了,并没有让你来捉拿我!你这是矫旨而行,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唐泛挑眉:“你想抗上?”     陈銮大喝:“你才是抗上!私自调用锦衣卫,单凭这条罪名就够你喝一壶了!”     他的话刚说完,仿佛为了应和陈銮,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错,唐泛,你无权带走陈銮!”     唐泛等人循声望去,便见曾培与吴宗二人带着一小队人马匆匆赶来。     锦衣卫在各地均设卫所,但东厂没有。     如今曾培与吴宗二人带着的人马,乃是从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那里借调过来的。     镇守太监设立之初,只限于执掌军事,不能干涉地方民政,但是后来逐渐演化,也开始插手地方政务,他们虽然不隶属东厂,但大家都是宦官,彼此之间哪能没有联系,马兴福也是万党中人,与东厂关系匪浅,加上还有尚铭的手令,所以才会借调人手给曾培他们。     唐泛看着他们由远及近,也不急着下令,神情还挺闲适从容的。     反倒是曾培他们大老远调了人手赶过来,费了不少劲,这会儿气喘吁吁,略显狼狈,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你,你无权带走陈銮!”     薛千户是隋州的人,又不是万通的人,自然不会对这两人客气到哪里去,他冷着脸道:“锦衣卫办事,旁人无权过问!胆敢拦阻者,形同谋反!”     “哟,薛千户好大的威风,怎么,连我都不能过问了?”原本半掩在他们身后的人露出真容。     曾培和吴宗赶紧侧身让开,脸上并没有不甘愿,反倒洋溢着一股得意劲,好似已经预见了唐泛他们的倒霉。     薛千户脸色微微一变,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马公驾到,有失远迎。”     来人可不正是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     薛千户和唐泛先前便算到陈銮可能会去搬救兵,现在他叔叔已经下野,唯一能帮他的就是东厂,不过他们也没想到马兴福居然肯亲自出马。     陈銮杨济代表的是吴江县一方,唐泛则是来捉拿他们的,薛千户背后是锦衣卫,现在连东厂也来了。     真是八仙过海,各路神仙全都来齐了。     马兴福的出现,使得今天的局面越发复杂诡异起来。     也亏得胡文藻早有预料,躲在知府衙门里不肯露面,要不见了这场面,非得吓死不可。     肖妩也忐忑起来。     她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的女子,原本以为锦衣卫的能耐已经够大了,今日肯定能够将陈銮彻底压趴下,谁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竟又来了个东厂,若是唐泛和锦衣卫服了软,让陈銮躲过这一劫,那他转头第一个要报复的,肯定就是自己。     唐泛真的能够扛得住压力吗?     她忍不住看了身前的男人一眼,对方还像刚才那样负着手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自然也无法令人从举止上判断他心里到底害怕与否。     马兴福是个胖子,声线却有些阴柔:“这么热闹,这是要作甚呀?”     他的目光落在唐泛身上:“这就是唐御史罢,您自来了苏州之后,我还未曾目睹您的真容呢,今日可算有缘得见啦!”     明着是在打招呼,但言下之意,是说唐泛来苏州这么久,也没有去拜访过自己。     镇守太监权限极重,奏疏可直接呈达皇帝跟前,等同天子耳目,一般官员就算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也不愿意跟他们为敌,起码也会进行礼节性的拜访,双方做做样子,在面子上过得去。     但唐泛在苏州这段时日,由头到尾,却好像把马兴福这个人忘了似的,别说亲自拜访了,连礼物都没送过!     这怎么能不令马兴福暗恨:既然你不将我放在眼里,那就别怪我没给你面子了!     唐泛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此时听了马兴福绵里藏针的话,仅是洒然一笑:“好说,好说,唐某失礼了,不过公务在身,不宜四处拜访,以免传入陛下耳中,还以为我无心差事呢,等办完这件差事,唐某自当备上厚礼,亲往马公公府上致歉!”     “免了!”马兴福提高声调,以至于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利:“我担不起!”     唐泛点点头:“那也好,今日就算是见过礼了,改日唐某就不再上门拜访公公了。”     马兴福还从没见过这么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当下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唐御史果然非同凡响啊!”     “过奖了,”唐泛朝他柔和一笑,转而肃容道:“唐某奉差办案,还请马公公让开则个,免得误伤。来人,将陈銮与杨济捉拿起来,并查抄此处!”     “谁敢!”马兴福大怒:“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唐泛挑眉:“公公,你是苏州镇守太监,却想命令锦衣卫,越权了罢!”     马兴福阴□□:“唐泛,你本是奉命来调解矛盾,结果却私自行动,以你一个左佥都御史,如何有权限调动锦衣卫?!薛千户,锦衣卫作为天子近卫,负责为天子探查消息,缉拿不法,你却跟唐泛勾结在一起,这是要图谋不轨吗!啊?”     杨济渐渐回过神,他看了看陈銮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又将目光放在了场中对峙的唐泛和马兴福身上,这才明白原来陈銮早有预备,他所倚仗的靠山正是东厂,还能请了马太监亲自出马,也难怪听到唐泛上门也有恃无恐。     不过唐泛会这么轻易就退却吗?     杨济心下自然希望如此,否则陈銮倒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众人心思各异,场面一触即发,在马兴福那句话之后,立时显得更加紧张。     薛千户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盯着马兴福,手已经悄悄按在刀柄上,似乎就等着唐泛的一句话。     不过若是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当然也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面对马兴福的质疑,唐泛回以平静的笑容:“马公公,是非黑白,自有公论。。陈銮受贿的一部分钱财已经上呈陛下,我如今手上还有他私卖官粮的证据,作为钦差,我自然有权缉拿他回去详加审问,你冒着牺牲前程的风险来帮他,值得吗?”     马兴福哈哈大笑:“唐泛,你别以为抬出钦差的名头我就怕了你!不瞒你说,我手上如今有陛下与内阁下发的谕示,在你来苏州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手上,上面命我暗中监察,免得你利用职权之便,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份手书,递向唐泛:“你若是不信,要不要亲眼看过?”     薛千户让人接了过来,亲自验看之后又递给唐泛,顺便低声说了一句:“大人,是真的。”     其实不用看唐泛也知道是真的。     毕竟上谕这种东西不是谁都有胆子造假的,马兴福又不是活腻了,怎么可能弄一份假上谕来哄骗唐泛?     从上面的日期来看,就像他所说的,在唐泛来到苏州的同时,这份上谕也到达马兴福手中,成为现在用来挟制唐泛的武器。     薛千户有些不安起来,马兴福有了这份手谕,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任他们今日准备充分,估计也不得不服软了,他只怕唐泛一时气盛,不管不顾,强行要带走陈銮,等人跟马兴福闹翻。     现场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看着唐泛的反应。     只是有些人心中得意,有些人心中却紧张担心。     唐泛接过那份手谕,仔仔细细地看完,耗费的时间久了一点,末了才递给薛千户,让他还给马兴福。     马兴福笑道:“唐御史,你拖延再久也是无用,怎么,鉴别了真假没有?”     唐泛面容平静:“自然是真的,马公公怎么可能捏造上谕?”     马兴福露出满意的笑容,胖胖的手一引:“那就撤罢?有什么事,不妨到镇守太监府上去说。”     唐泛摇摇头:“薛千户。”     薛千户:“大人?”     唐泛抬了抬下巴,往陈銮等人所在的方向示意:“抓人。”     薛千户:“啊?”     不单是他一愣,连马兴福也是勃然大怒:“唐泛,你敢无视上谕?!谁敢动手,我就抓谁!”     刹那间,他的人马手持刀剑纷纷越出,护在陈銮等人面前,与锦衣卫形成对峙的局面。     双方互相瞪视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马兴福带来的人手不比薛千户的人少,只是双方本来同为苏州镇守,如今却为了抓不抓一个县令而兵刃相见,细想起来不免有些滑稽。     陈銮暗暗冷笑,只觉得唐泛完全是在作死。     对方这一闹,到时候在皇帝面前,免不了就是一个无视上意,目无君上的罪名,往重里说,免职流放都是有可能的。     马兴福以及他手上的那道上谕,正是陈銮的底牌。     先前一直没有亮出来,正是因为这一招非同小可,若是可能,他也不想跟唐泛撕破脸,谁知道对方软硬不吃,非要将他挖出来,还步步进逼,通过上层博弈,直接釜底抽薪,将陈銮的叔叔弄下去。     如此一来,陈銮也不得不图穷匕见,向东厂和马兴福求助。     上谕等同圣旨,连锦衣卫也不能违逆,唐泛却居然还想要强行逮人,不是作死是什么?     唐泛道:“马兴福,陈銮杨济二人欺君罔上,罪证确凿,大义当前,你还帮着他们,居心为何?”     他直呼其名,竟连马公公也不叫了,俨然无视上谕,要跟马兴福对着干。     陈銮、杨济,甚至薛千户等人,禁不住看向唐泛,心里都觉得他疯了。     薛千户更是着急,他现在的前程等于跟唐泛绑在了一起,若是唐泛作死,他也逃不开干系的。     “大人!”他忍不住扯了扯唐泛的袖子,“要不我们先退一步,回去再说罢,他手里头毕竟有上谕在!”     唐泛道:“我自有主张,你照我的命令行事,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薛千户暗暗苦笑,隋州临走前曾交代他要一切听从唐泛吩咐,不得有任何违逆的,结果现在考验就来了。     算了,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他咬了咬牙,高声道:“弟兄们,把人给我拿下!”     马兴福又惊又怒,也跟着喊:“将他们拦住!若遇抵抗者,格杀勿论!”     就在他的论字出口时,反应最快的那名番役已经提刀往自己前面那个锦衣卫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当啷一声,他手里的刀并未砍中对方,反而直接飞向天际。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着蟒袍,黑色披风,一手握缰绳,一手提刀。     方才那一下,似乎正是对方所为。     随着击中长刀的那件物事落地,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枚玉扳指。     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方又还在骑马,这样居然也还能击中,可见目力身手之不凡。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给震住了,一时也忘了即将开打的事情,只能看着那一行人马伴着滚滚风尘来到跟前。     马兴福原是眯起眼,很不痛快地想瞧瞧来者是何方神圣,结果在看清楚之后,他的脸色立马大变。     “这是准备作甚?要造反吗?”身穿蟒袍者环顾四周,蓦地冷笑起来。     “马兴福,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好好当你的镇守太监,跑来插手什么地方政务!”他连马都不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马兴福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什么风将您给吹到这里来了?”     能让这位苏州镇守太监也悚然变色的,当然不会是小人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     但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之前,谁也不敢先开口。     这个时候,唐泛却道:“总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慢?”汪直没好气,“老子一得到消息就出发了,日夜兼程,亏得有条运河,才几天,不算慢了!”     听着二人这熟稔的口气,陈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唐泛这是搬救兵来了!     他连忙出声:“马公公!”     意思是让马兴福赶紧将眼下的事情解决掉,免得让对方占了先机。     用不着他提醒,马兴福也明白过来,他盯着汪直道:“汪公,我奉了上谕行事,还请不要妨碍公务。”     汪直哂笑:“你当我从京城过来跟你叙旧呢?唐泛接旨!”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反倒是唐泛最为镇定,大礼参拜:“臣唐泛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唐泛进刑部右侍郎衔,兼领左佥都御史差事,着令查处苏州一案,凡官员有奸贪污绩者,可据实纠弹,便宜行事。”     这道手谕非常简单,甚至没有常见的那些前缀修饰言辞,却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两个重点。     一是兼领刑部右侍郎。     兼领的意思是唐泛现在身上那个左佥都御史的职位还在,没有被去掉,同时又挂了一个刑部右侍郎的职衔,左佥都御史原是正四品,刑部右侍郎却是正三品。     换句话说,唐泛现在已经是正三品大员,旁人在称呼他的时候,一般都要喊一声部堂大人以示敬重。     这种身兼两职的情况在本朝并不少见,因为他刑部右侍郎这个并不是实职,而是虚衔,即挂名,就像王越之前就是掌都察院,但进尚书衔。     所以严格来说,唐泛现在还是在干着都察院的差事,只不过品级上提了整整一级。     但这一级的意义是重大的,因为这样一来,唐泛想要“虚转实”,成为名正言顺的刑部侍郎,就会容易许多。     而且现在的他,已经具备了入阁的资格。     二者,是便宜行事。     这句话的杀伤力更大,说白了,就是让你可以先斩后奏。     所以若说唐泛升官还暂时无法让陈銮等人感受到威胁,汪直的最后那句话,却让在场许多人都齐齐变色。     谁能想到唐泛竟然还有这样的后手?     谁也想不到。     薛千户瞧着唐泛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而肖妩也才明白过来,先前唐泛为何会跟她说要等,原来他等的,正是这一道旨意。           第121章 汪直照本宣科念完旨意,所有人都还处于怔愣之中,没能反应过来。 陈銮比任何人反应都还要更快一些,他当即转身便往县衙里跑。 但他似乎忘了,自己若是能逃跑成功,那锦衣卫以后也就没脸立足了。 果然没跑出几步,陈銮便整个人被扑倒在地,紧接着被拽了起来,五花大绑,彻底成为俎上之肉。 汪直的目光从马兴福等人身上扫过,懒懒道:“既然如此,唐大人,赶紧将这些杂鱼杂虾都给料理了罢,我奉陛下之命而来,时辰宝贵,可经不起瞎磨蹭!” 这话明着是对唐泛说的,实际上却把马兴福气了个半死。 什么杂鱼杂虾,这分明是将他也给骂了进去! 但马兴福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汪公公年纪虽轻,资历可比他老多了,西厂虽然烟消云散,但人家转了一圈,如今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说话分量可比他这个远在苏州的镇守太监管用多了。 唐泛道:“薛千户何在?” 薛千户:“卑职在!” 这声音答得分外响亮。 唐泛:“将陈銮、杨济一干人等通通捉拿归案,还有,苏州镇守太监马兴福,勾结陈銮侵吞灾粮,曾培吴宗二人助纣为虐,非但没有尽到保护钦差之责,反倒暗地里给陈銮通风报信,又帮着他与朝廷作对,一并拿下!” 薛千户:“是!” 马兴福脸色一变,色厉内荏道:“谁敢捉我!唐大人,你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你抓陈銮就抓陈銮,干我什么事!我也是奉了上谕,担心你冤枉好官,这才不得不出面的!你可别一竿子打落一船人,最后反倒自己溅了一身水!” 唐泛笑道:“马公公,之前你赶着来替陈銮出头,怎么现在反倒急着撇清关系了?是非黑白,咱们回去一审,自有分晓,我肯定不会冤枉好人的,若你是好人的话。” 说罢他笑容一敛,喝道:“拿下!” 跟着马兴福过来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护着他,少数几个忠心耿耿的,此刻已经抽出佩刀,似乎想跟锦衣卫硬干,却见汪直一挥手,他身后的人齐齐亮刀,人数对比高下立见,马兴福的人马被围在中间,登时成了变得弱小可怜起来。 汪直哂笑:“你莫不是还惦记着你家尚厂公为你撑腰?老实告诉你罢,尚铭如今已经被弹劾出京,前往明孝陵守陵,苏州离南京也不远,说不定你们以后还能常常见面呢!” 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马兴福一听,整个人就愣住了:“你,你胡说八道!” 汪直冷笑一声:“老子在这里跟你耍些嘴皮功夫作甚!是不是胡说,你回头见了他,自己去问就是了,薛千户,你要到底还拿不拿人?” 他来到这里不过片刻工夫,薛千户就已经见识了这位汪太监的性情嚣张的一面,闻言也不敢耽搁,指示手下将人拿下。 马兴福不知道是不是被汪直的话给震住了,任凭自己身后多了两名锦衣卫,也无甚反应。 手底下的人见他如此温顺合作,只得个个放下武器,听候发落了。 既然连马兴福这边都放弃抵抗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可能再负隅顽抗,一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头巴脑地任由锦衣卫将他们押下。 杨济脸色煞白,忍不住对唐泛挤出笑容:“唐大人,唐大人,有话好说,这一切我都是被胁迫的,陈銮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参与,非但如此,我还可以给您提供更多的证据,让那厮彻底翻不了身,您看……您能不能放我一马?” 陈銮闻言便在一旁冷笑:“你一件都没参与?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城外灾民那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当初就没发过一句话,现在倒想装好人了?还有我给你的那些银两,到时候让人去搜,保管一搜一个准!” 杨济怒道:“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拉我下水,我怎么会沦落到今日!我当初就告诉过你了,凡事不要做得太绝,现在报应不就来了吗!” 两人转眼就内讧起来,唐泛懒得看他们狗咬狗,挥挥手:“全带回去!” 陈銮被押着经过肖妩身边时,眼神阴冷地盯着她,那里头的怨恨仿佛都能溢出来了。 有唐泛在,肖妩哪里还会怕他,反倒朝对方露出妩媚一笑。 陈銮瞬间被激怒,忍不住骂了一声:“贱人!” 肖妩哂笑:“那你还睡过贱人呢,你是什么?贱骨头?” 旁边的人全都喷笑出声。 陈銮登时被气得脸都青了。 她自从不需要再在唐泛面前伪装之后,彪悍程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待到陈銮走开,唐泛忍不住好奇道:“你先前说他与父兄的妻妾私通,到底是真还是假的?” 肖妩想也不想:“当然是假的,不然怎么气得他跳脚?” 见唐泛一脸无语,她又道:“但陈銮也没少干过那些强纳别□□女为妾的缺德事来,大人若是要查的话,这些都可一查。” 唐泛颔首:“我晓得了。” 陈銮与杨济等人伏法,事情还未算结束。 扫清最大的障碍之后,唐泛便命人在城外燃烧艾叶,建立粥场,派大夫前去给灾民诊治,又从原先与陈銮勾结的那些粮商嘴里挖出不少粮食,用来供给城外灾民食用。 尽管如此,城外那些灾民实际上已经被陈銮消耗得七七八八,余下人数不多,在得到妥善安置,身体也逐渐好转之后,他们就陆续离开吴江,回到自己的家乡重新耕种田地,唐泛也准备上奏请免吴江今明两年的税粮,尽管这些帮助并不能使得灾民彻底脱离贫困,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但这已经是唐泛职权内所能做到最多的事情了。 陈銮被拿下之后,吴江县令一职本该由本地县丞递补,但陈銮之所以能成为吴江的土皇帝,也少不了底下那些人的助纣为虐,唐泛在查明事实之后,直接就将吴江县上下将近七八成的官员都给撸了下来。 这下子吴江县空了不少缺出来,不过这并不妨事,大明人口众多,每年那些有资格做官却没有官位可坐的候补们数不胜数,他们正虎视眈眈盯着这块地方,更无论吴江此地还是个肥差,没了几个“陈銮”,多的是人想要来递补他们的位置。 在这次事件中,胡文藻的表现中规中矩,谈不上很好,但也不像陈銮那样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说白了,他就没有那个做坏事的胆子,充其量只是放任自流,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估计也吸取了教训,往后都会警醒许多。 鉴于胡文藻及时弃暗投明,唐泛也在上疏中提及此事,为他求了个情,最终胡文藻并没有丢脑袋,也没有被流放,仅仅是被免了官职勒令其致仕,还能保留官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当然像胡文藻这种官迷,断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幸”,估计在知道没法当官之后,都要嚎啕大哭了。 不过唐泛当然没有空去理会胡文藻的心情,他自拿下陈銮等人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去安顿城外灾民,连跟汪直长谈都没顾得上,直到对方准备回京了,这才忙里偷闲,借着吃饭之机,与对方坐到了一起。 “这次的事情多亏你了,我这几日忙晕了头,竟未来得及多谢你一声,先干未敬!”唐泛先给两人分别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杯,双手微抬,仰头一饮而尽。 “你是该谢我及时赶到,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你自己运筹得当,跟我关系不大。”汪直也不客气,也将自己面前的酒饮尽,然后指指酒杯,示意唐泛再斟。 这是典型的得寸进尺,好在唐泛也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性,笑了笑,不在意地拿起酒壶,给两人斟满。 其实这一次,唐泛走了一招出其不意的棋子。 众所周知,陈銮的叔叔是万党中人,所以许多人都觉得唐泛跟陈銮对着干,就是跟万党对着干。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大家都不看好唐泛,觉得他一定斗不过陈銮的原因。 但唐泛不这么觉得。 不管陈銮在吴江县如何作威作福,那都仅限于吴江县,上层政治博弈他是没法参与的,人家也看不上他。 他叔叔是万党,不代表他也是万党,说白了,陈銮官职太低,还没资格加入这场游戏。 那么要扳倒陈銮,首先就要扳倒他的叔叔。 南京户部尚书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人人都抢着要,也早就有不少人看陈致不顺眼了,所以唐泛利用这一点,通过张蓥与怀恩的关系,又发动同年好友弹劾陈致,先乱其阵脚,陈致自顾不暇,当然就没空管侄子的死活了。 当官的谁没有弱点和把柄,只看你的政敌想不想利用罢了,就算是唐泛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如果有人能挖出他曾经写过风月话本这一点,估计也可以在他身上做做文章,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墙倒众人推,就在唐泛那班同年好友弹劾陈致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觑准时机,抓住陈致贪污受贿的把柄进行攻击,此时刘吉也想将自己的人推上南京户部尚书的位置,便在旁边加了一把火。 如此众口一词之下,陈致就是不倒也得倒,万党也保不住他了。 陈致下野,要收拾陈銮就容易多了。 但陈銮还有个杀手锏,他与苏州商会关系匪浅,又通过苏州商会每年给东厂进献了不少孝敬,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有恃无恐的原因,曾培和吴宗跟着唐泛一路南下,不仅仅为了保护他和监视他,同样是为了在关键时刻给陈銮保驾护航的。 尚铭尚公公可舍不得陈銮这么大一棵摇钱树被唐泛拔掉,当然要保住他了。 唐泛在弄明白陈銮及其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并没有选择跟万党死磕,而是将火力集中在东厂身上,将陈銮为非作歹与东厂扯到一起。 在让陆灵溪转交的那封奏疏里,他也只字不提陈銮的其他靠山,只说一个东厂,陈述自己上交给皇帝的那些银两,还不如东厂与陈銮侵吞的十之一二,又说陛下在京城修仙炼道,因为内库无钱,尚且战战兢兢,勤俭节约,而尚铭、马兴福,以及陈銮这些小人却趁着天高皇帝远,公然聚敛巨额财富,视陛下如无物,又将这些钱财私藏起来,穷奢极欲,却转头对陛下您哭诉说没钱,就算陛下您忍得下这口气,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也万万忍不下啊! 皇帝可以怠于朝政,但千万不要以为他智商低下易于被蒙骗,想当初皇帝刚刚登基之时,也曾雷厉风行,肃清朝政,平反冤案的,这些年他虽然堕落了,然而狮子依旧是狮子,充其量是闭上眼睛,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罢了,若是这些声音打扰到他的清眠,他仍旧会伸出爪子给对方来一下的。 唐泛这一席话,无疑说到他的心坎上,也戳中了身为皇帝的软肋。 皇帝可以容忍别人不做事,大家一起混日子,却容不得有人以为他好欺负,好蒙骗。 最重要的是,唐泛只针对东厂,一口咬死尚铭,没有牵连其它人事。 这不仅使得万党那边的反弹很小,也使得皇帝在处置起尚铭来没有顾忌,若是现在唐泛将万党都拖下水,那皇帝考虑到万贵妃的缘故,被枕头风一吹,事情最后肯定又不了了之。 诸多因素加起来,这就是汪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当然,光凭唐泛一个人也干不成这件事。 他毕竟只是一个御史,而且还远在苏州,那必然是得许许多多的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方能成事。 譬如说尚铭会倒台,背后肯定少不了怀恩、汪直,以及那些厌恶东厂的官员们的出力,这其中还牵涉到内阁之中的权力争斗,唐泛只是正好看出这一点,并且很好地利用罢了。 尚铭被赶出京城之后,东厂厂公一职随即由陈准递补上。 陈准是一位亲怀恩的宦官,万党此时才意识到东厂的力量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前一刻要是抓不住,下一刻就只能看着它被别人拿走。 对灾民而言,唐泛的到来使得他们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但对更多的人来说,这件事倒霉的,不仅仅是一个陈銮或杨济,而是万党损失了尚铭,也损失了东厂,他们的力量被削弱了相当一部分,以后也没有办法将东厂作为爪牙工具,公器私用,公仇私报了。 所以这一次,不仅唐泛解决了苏州的事情,亲太子一派也在此事上取得重大胜利,可谓两相得宜。 “经过这件事,太子必然会更加感激你,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将来若是……你必然能被重用。”汪直暗示道,他中间停顿的那句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唐泛摇摇头:“我本意也没想到能扳倒东厂,只不过想把苏州的事情解决掉罢了,现在有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恰逢其会,而且尚铭胡作非为久了,老天也看不下去,这才正好成了事。” 汪直翻了个白眼:“行了,别装腔作势了,谦虚过甚反倒虚伪矫情,太子如今年届十三,论理本该入阁观政,但是陛下日益信道,对太子不冷不热,所以太子入阁观政的事情也被万党中人屡屡阻拦,前段时间搁置了许久,现在东厂一倒,估计他们的气焰也能收敛一些。” 唐泛离京城太远,而且也不是权力核心圈子的人,很多小心并不如何灵通,若不是现在听到汪直说,他还不知道万党还阻拦太子入阁观政呢。 他摇摇头:“要我说,万党千方百计跟太子过不去,实在是个昏招。自我大明立国以来,但凡非长子想要继位的,纵然有天子宠爱,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你看看永乐天子何等强势,他对汉王宠爱远逾太子,可最后不也是太子得了皇位么?今上论心志坚定,比之永乐天子相去甚远,他又如何能够做得了永乐天子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这些话,也就是对着汪直,唐泛才会推心置腹。 汪直果然微微动容,在那之前,他从未听过这种观点,仔细一想,的确是颇有道理。 “但你说得再透彻又有何用,不拼一拼,万党如何会甘心?自古皇位诱人,万党没有造反的胆子,却想过一把拥立帝王的瘾,这也没什么出奇。你现在远离了京城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被搅进去,像上次在东宫那样被人作了筏子,等到京城局势明朗一些,我再帮忙奏请让你回京罢。” 他说罢,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送入口中,末了皱起眉头:“这黏糊糊的是什么玩意?” 唐泛无语:“一看就知道是甜的,你不喜欢干嘛还去夹?” 汪直微嗤一声:“一时顾着说话,没注意,黏糊糊的人才喜欢吃黏糊糊的东西!” “……”唐泛抽了抽嘴角,真是躺着也中枪。 好在他早就被汪公公奚落得习惯了,当下面不改色地伸向另一块桂花糖藕,夹起来咬了一口,眯起眼露出笑容:“好吃,糯米够软糯,桂花味儿也很浓郁。” “话说回来,我奇怪得很。陛下为何无端端会升我的官职?总不成是因为我送了那匣子金银罢?”唐泛问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汪直:“你想得真美,要是送银子能够让你升到三品大员,那估计现在国库就不用发愁了!” 唐泛笑道:“还请汪公为我解惑。” 汪直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尽是幸灾乐祸:“那自然是因为又有烂摊子要你去收拾了,所以要给点甜枣啊!” 唐泛:“……” 他开始一声不响埋头吃菜,一边道:“我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过这句话么?” 汪直:“不能。” 唐泛吃了一阵,发现就连荷叶粉蒸肉也不能令他开怀了,只能放下筷子,认命地问:“这回又是出了什么事?” 汪直道:“你倒也不用吓成这样,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 唐泛无语:“你都满脸不怀好意了,还跟我说不复杂,这话就算我信,你自己也不信啊!” 汪直没所谓:“我不假意安慰一下你,怎么让你死心塌地地接下差事?再说这一次你以刑部右侍郎衔办差,肯定要比之前只有御史身份方便许多,这还是我在陛下面前提醒,才帮你争取来的。” 反正怎么说都是他家的道理,在蛮不讲理上,唐泛从来就没赢过汪公公。 他头疼道:“好好好,那你说罢。” 考科举的都知道,要想从白身一路杀到进士,中间要经过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其中比较重要的有六场,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简单来说,能够通过院试的,就可以取得秀才功名。 能在乡试榜上有名的,就会成为举人。 能在会试中榜的,就成为贡士,这些人将在最后的殿试里排出名次,但已经不会落榜了。 院试三年两次,通过者成为秀才,见知县可以不拜,是所有想要走仕途的人的起点。 但事情就出在今年年初的江西吉安府院试上。 跟其它地方的流程一样,吉安府的院试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主考官是时任江西学政的沈坤修,他是礼部直接委派下来的官员,主持这种考试对他来说已经是是驾轻就熟了。 但就在院试放榜的那天,忽然爆出一桩惊天丑闻,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说这一榜前二十名的那些考生,大都是作弊得来的功名。 不仅如此,谣言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些考生的卷子上,全都出现了“大成也”这样的字眼,以此作为与评卷官事先约好的标记,那些收受了贿赂的评卷官一看到卷子上出现这三个字,就知道个中玄妙,将这些卷子判取高分。 事情越闹越大,沸沸扬扬,其中当以那些落榜的士子闹得最凶,他们先是击鼓请命,后来又从孔庙里将孔子的牌位请出来,在提督学政府门前喧哗,非要主事官员给出一个说法。 却说学政沈坤修闻知消息之后,反应也不慢,他立马就去翻查了那些考生的卷子,发现谣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在上榜的前二十个人里,起码有十六个人的卷子,果然都出现“大成也”这三个字。 这绝对不是巧合,沈坤修惊怒交加,决定彻查到底。 他知道不管谣言从何处而起,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弄清那些考生是不是真如谣言所说通过作弊手法取得功名,如果证明是假的,到时候自然有一千种办法平息谣言。 所以他先是将评卷官叫过来一一审问,那些评卷官自然矢口否认,沈坤修就又派人将榜上前二十名的那些士子单独关押起来,逐个审查。 其实要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作弊,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再出几道考题,让他们现场发挥,做不出来的,或者水平大为下降的,那肯定是有问题的。 沈坤修采用的就是这个办法,事实上那十六个人里边,也的确有好几个人一试之下就露了怯,换了考题之后,他们要么将文章做得乱七八糟,要么水平大为下降,与之前花团锦簇的内容完全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沈坤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为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也为了平息其他士子的愤怒,沈坤修当即就上疏朝廷,请求将这十六个人的生员功名全部黜落,永不录用,又打算重新在吉安府举行一场院试。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十六个被黜落的士子里边,就有一个上吊自杀,临死前还在关押自己的房间墙壁上写下“旷世奇冤,死不瞑目”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这下子,事情就更严重了。 沈坤修虽然向朝廷上疏革除这十六个人的功名,但在朝廷没有下发明旨之前,他们就还是秀才,一个秀才被学政生生逼死,立时就震惊了整个士林。 若说对方做贼心虚,那被革除功名之后藏头露尾尚且不及,又怎么会用自杀来表明清白呢,谁能说这里头不是另有内情? 当即就有不少谣言传出来,说沈学政与对方有私怨,借故发落,致使对方不堪受辱愤而自杀的,也有说沈学政判错了案,自杀士子根本就没有作弊,是被冤枉的。 事后不久,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分别上奏,要求严查此案,辨明忠奸,以正视听。 正好唐泛在苏州的差事告一段落,皇帝便让他不必回京,直接转去江西,处理此事。 因为沈坤修是一省学政,官职为正三品,身份清贵超然,唐泛那四品御史职位在他面前未免有些不够看了,所以皇帝大笔一挥,才给他加了个刑部右侍郎的职衔,为的就是让他查案时更方便一点。 在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唐泛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此时此刻,他只想说一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古人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要说: 2333为什么有升官这种好事,那是因为要唐大人去收拾烂摊子啊! 【汪直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尽是幸灾乐祸:“那自然是因为又有烂摊子要你去收拾了,所以要给点甜枣啊!” 唐泛:“……”】 想象一下这两个人一问一答的表情,作者喵自己都要笑抽了→_→ 小剧场: 唐泛:唉,我最近吃什么都没有滋味了。 汪直:你有了?几个月了? 唐泛大怒:有个p!换了你刚解决完一桩麻烦就又有一桩麻烦让你去解决,你乐意吗! 汪直:我乐意啊,如果能让我一直打打打打我很乐意,伟人的征途就在战场,人生的意义就在军功! 唐泛:……跟战争狂人简直没法沟通。 小萌萌们收到红包木有呀?~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aliasylvi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0:23:47 格雷欣法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0:26:47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1:32:22 依依然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1:50:04 淡定无理君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121:50:37 淡定无理君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121:57:0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5:1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5:20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5:29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5:4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6:02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06:06 小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15:38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25:55 十八果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38:05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122:44:28 青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56:21 清风07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56:24 茶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2:56:39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123:05:36 zozoz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00:11:47 14568348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01:32:39 chris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07:47:00 木阴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11:06:04 飘散回忆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1212:08:30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12:53:01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12:56:37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1-1212:35:29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1207:48:56 读者“罗妮”,灌溉营养液2015-01-1123:55:58 读者“lydia”,灌溉营养液2015-01-1122:36:17 读者“好玩”,灌溉营养液2015-01-1122:31:02 读者“格雷欣法则”,灌溉营养液2015-01-1120:24:04 读者“格雷欣法则”,灌溉营养液2015-01-1120:23:52 读者“格雷欣法则”,灌溉营养液2015-01-1120:23:50 读者“书成芭蕉”,灌溉营养液2015-01-1120:17:05 第122章 唐泛原本还打算苏州事毕之后回老家祭拜一番的,但现在身负差使,吉安那边好端端的院试还闹出了人命官司,他的愿望自然随之泡汤,将后续事宜交接给汪直之后,他便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江西吉安。 临行前,他对汪直感叹道:“想当年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及弱冠,如今一晃眼也几年过去了,可惜咱们相聚之日不多就又要分别,今日一别,只怕又要等我回京城时才能再见了,望君多加珍重。” 结果汪公公直接回道:“你从哪学来这酸不啦叽的毛病?我本以为你跟一般俗人不同,现在看来也俗气得很!别忘了,你现在才不到而立,就已经领正三品侍郎衔,虽说只是虚衔,但也比其他人早达许多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赶紧借江西的案子立个大功,这样一来,我与怀恩才好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话,让你成为实打实的刑部侍郎。听说内阁明年要廷推新人入阁,到时候你就算混个入阁旁听的资格也好,那地方是按进去时间来论资排辈的,你早一日进去,就早占一日的便宜!” 汪直性情向来如此,外放张扬,在他身上似乎永远看不见消极低落,即便偶尔遇到挫折,也从未见到他退缩,这样的人固然会给人嚣张跋扈的感觉,但同样也会感染到永不停歇的斗志。 唐泛那一腔临别感怀全部被他扫了个精光,只能抽了抽嘴角,连连应是。 谁知汪直话锋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其实能去江西,而非其它地方,你应该很高兴才对。” 唐泛莫名其妙:“为何?” 汪直:“因为隋广川不是也在那里吗,你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下不又可以小别胜新婚了?” 唐泛:“……” 所谓临别执手相望惆怅,仅仅存在传说和想象之中,面对汪直的时候,这些大可省下了。 见自己将对方噎得无话可说,汪公公哈哈一笑,得意道:“不过呢,隋广川有差事在身,只怕顾不上你,也未必会在吉安,你身边没个保护的人也不行,堂堂钦差独自出行未免太寒碜了,我这里有四个人正好借你一用,足可保证忠心,到了吉安地界,也早有人在那里接应你,诸事不必费心,这次不会有东厂的狗腿子给你添堵了!” 那四个人是汪直原先在西厂的属下,面目精悍,唐泛跟他们也有过几面之交,当下打了一声招呼,四人自我介绍,分别拜见唐泛,就算是认识了。 唐泛被他前面那么一打岔,也没什么抒发胸臆的心思了,当下拱手道别之后,便带着那四个人策马前往吉安府。 苏州到吉安的距离不算远,每日不必急着赶路,大约九、十天也能到达,一行五人自苏州出发,一路闲话不提,直到入了建昌府地界,来到当地官驿补给粮草歇息,这才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唐大哥!”一见唐泛他们到来,早早等在官驿外面的人欣喜叫道。 唐泛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也高兴起来:“益青?” “益青拜见大哥!”陆灵溪比他还高兴,一跃来到他跟前,拱手朝唐泛拜道:“益青不辱使命,顺利将东西带至京城,交由汪公公处理,想必大哥如今已经顺利解决苏州一事了?” “不必多礼,原来汪直说的故人就是你!”唐泛哈哈一笑,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心中充满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陆灵溪办事机灵,脑子活泛,行动力也强,虽然两人相处时日不算久,但唐泛心中已经十分喜欢这个少年,甚至有将他当作弟弟来看待的意思,之前陆灵溪跟在身边时,唐泛还会有意无意教他不少东西,这份关照之情,陆灵溪自己必然也能体会得到。 “正是我!大哥不喜欢看见我么?”陆灵溪含笑道,眉眼弯弯,很是讨喜。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唐泛照着他的脑袋来了一下,动作亲昵尽显无遗。 陆灵溪捂着脑袋,露出委屈无辜的神色,脸上却还带着喜滋滋的笑容。 唐泛与他一并入内,那头随行的席鸣等四人已经先行一步进去安排下榻事宜了。 汪直给唐泛的这四个人果然精明强干,很是办了不少忙,一路上有些事情连唐泛自己还没想到的,他们却早一步想到并且办到了,有了这四个人的帮忙,这段路程他几乎就没费什么心。 席鸣等人原先是草莽出身,后来被汪直看重,直接抽调入西厂,之后就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忠心耿耿。 之前汪直去大同的时候没有带着他们,正是想让他们镇守西厂,没想到一朝风云变幻,西厂直接关闭,这四人也成了丧家之犬,后来汪直回宫,他们四人也就编入羽林左卫,成为戍守皇城的侍卫首领。 这次唐泛以钦差身份到江西查科举案,既然没有锦衣卫随行,自然也不能单枪匹马孤零零就过去,平白让人笑话,所以按照规制,朝廷必然是要派侍卫的,一是保护钦差,二也是让钦差摆出钦差该有的派头,免得丢了朝廷的脸面。 有鉴于席鸣几人的能干,汪直就让他们跟着唐泛过来了。 高手自然有高手的傲气,虽然席鸣他们嘴上不说,行动上也很服从唐泛的指挥,但唐泛能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对于唐泛并不是心服口服的,不过唐泛也不在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要强求对方打从心底对你言听计从那是不可能的,说句大不敬的,连皇帝老子只怕都做不到,这年头在私底下腹诽天子的估计多了去了,只要席鸣他们能够听从命令,不要擅自行动,自作主张,唐泛就很满意了。 不过,唐泛不知道的是,汪直之所以让席鸣等人跟着自己,其实还有另外一重考虑。 陆灵溪便道:“汪公说,这段时间在江西几次出现白莲教的踪迹,锦衣卫已经过去搜查了,不过汪公说唐大哥你几次坏了白莲教的好事,甚至间接毁了他们在鞑靼的据点。这几年下来,白莲教的势力都被扫荡得七七八八,其中少不了你的功劳,但白莲教徒肯定也因此对你恨之入骨,所以有席鸣他们在,起码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我听闻此事之后,就主动请缨过来,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些保障。” “白莲教?”唐泛有些讶异。 实际上从大同回来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但这一切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因为在威宁海子的时候,李子龙侥幸逃脱,不知所踪,但从他以往的行径来看,此人野心勃勃,定然不会甘于失败,反而还会等待时机,千方百计东山再起,而以唐泛对白莲教作出的“贡献”,估计也能在李子龙的仇人名单里排上号了。 陆灵溪道:“不错,所以小心驶得万年船,唐大哥还是小心些好,从今日起,我会跟在你身边寸步不离的。” 唐泛失笑:“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命数天定,该来的躲不了。现如今,世道虽然说不上人人吃饱穿暖,可总体来说还是天下太平,早就不是元朝末年烽烟四起,枭雄辈出的光景了,一般老百姓不会想跟着白莲教瞎折腾,所以白莲教首先就没了赖以壮大的土壤,教徒也只会越来越少,他们现在连分坛都所剩无几了,只要能将白莲教那几个高层一网打尽,对方也就无甚可惧的。” 虽然对陆灵溪这样说,但唐泛想到白莲教那些不按常理,层出不穷的手段,心下还是有些警惕起来。 诚然,白莲教的整体实力越来越小,但正是因为穷途末路,他们的反扑也就更加猖狂肆无忌惮,他还记得当初李子龙被白莲教徒称为二龙头,照这么说,在李子龙上面可能还有一个大龙头,如果不能将这些人挖出来,他们无疑都会成为潜藏的威胁,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冒出来。 陆灵溪没有注意到唐泛轻松说笑下的隐忧,毕竟他从未与白莲教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这个邪教帮派是多么阴魂不散,少年人的心性加上武功高强,使得他总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壮志。 “唐大哥,其实在过来跟你会合之前,我已经先到吉安府转了一圈了。” 唐泛挑眉:“这么说,你已经打听到什么了?” 陆灵溪嘿嘿一笑,带了一点急于向对方证明自己能力的讨好:“虽然全都是道听途说,不过的确听了一耳朵,唐大哥你要不要听一听?” 虽然是这样问,但他脸上已经写满了“快来问我吧”的期待,像极了一条摇着尾巴的可爱小狗。 唐泛忍住想去摸他脑袋的冲动,笑道:“你若不说,我就要歇息了。” 然后便看见对方瞬间耷拉下眉眼,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好罢,你说罢,我听就是了。” 陆灵溪自然不会像小女孩一样耍起“你让我说我偏不说”的脾气,听了唐泛的话,他马上就眉开眼笑道:“据说,那位涉案的沈学台人缘很糟糕,先前他还在南昌的时候,与官场同僚的关系便很一般,如今来吉安府巡考,也不过是一段时日的光景,就已经跟吉安上下闹得极不愉快,这份得罪人的功夫可真不是盖的。” 唐泛颔首笑道:“这位沈学台的脾气的确不大好,这传言倒也不是胡说。” 陆灵溪诧异:“原来唐大哥你也听说过他?” 一省学政又称学台,但凡一省教学科举有关事宜都归学政管。 能够主管一省学子的人,必然也得是学问渊博的官员,所以一般进士还不行,得是翰林院出身,有点文名的官员,像唐泛这样的,将来也可以走学政的路子然后入礼部。 沈坤修是西安府人士,景泰五年的进士,他能当上江西学政,学问上自然不会浅薄到哪里去,士林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南江北,有点名气的话基本大家就都能知道,不过沈坤修之所以出名,却不是因为他的学问,而是因为他的脾气。 之前就曾闹出过一件事,说是沈坤修刚入翰林院时,有一回大家聚在一起,写诗应和,沈坤修不爽当时的翰林学士柳鹏程依附首辅徐有贞,就当面写了首诗嘲讽柳鹏程,气得对方当即就拂袖而去。 后来由于徐有贞跟石亨等人合不来,被他们踢出京城去广东当官,加上于谦平反,沈坤修写诗讽刺依附徐有贞的人,反倒给他赢得了清流的美名。 若是单单这样也就罢了。事实证明,能被称为清流,总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怪脾气,沈坤修在翰林院任满之后,历任国子监、礼部,不过每到一处,却都与那里的同僚闹得不欢而散,等到最后离任时,总把那里的人得罪光了,久而久之,人家就给沈坤修起了个外号,叫沈石头,意思是他那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还臭。 唐泛是最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如果面对陈銮那种奸狡蛮横的,大家还可以斗智斗勇,但沈坤修这种一般不跟你讲道理,因为人家觉得全天下的道理都是他的,所以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唐泛便问:“这桩案子,你有没有打听出什么?” 陆灵溪道:“沈学台在江西学政任上的官声很不错,据说也实心任事,士林中对他评价颇高,这个案子一闹出来,就有人说他与死者有私怨,借机报复,也有人说他粗暴断案,不过也有一部分士子为他说话,觉得沈坤修不是这样的人。” 唐泛抓住其中一点:“他与死者有私怨,又是什么意思?” 陆灵溪:“啊对,这事儿我倒忘了说,据说上吊自杀的那名士子,其父正是吉安府通判林逢元。” 唐泛蹙眉:“还是官家子弟?” 果然有些麻烦。 陆灵溪:“是,这两家的恩怨还要从上一代说起,据说沈坤修当年参加县试时拿了第一,原本有望得个小三元的,谁知道在院试的时候正好就碰见林逢元之父充任学政,直接将他的卷子黜落,害得沈坤修要重考一次不说,也跟小三元错身而过。结果风水轮流转,现在正好遇上林逢元的儿子在沈坤修手底下当考生了,沈坤修在知道林珍是林逢元儿子时就大喜,哈哈大笑,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然后就正好抓住这个把柄,将林珍的名字给划掉了,还要革除他的功名,所以林珍羞愤之下就上吊……咦大哥你怎么露出这副表情?” 唐泛神色怪异:“你连沈坤修哈哈大笑,还说了什么话都知道,莫非你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目睹?” 陆灵溪挠挠头,干笑:“这都是市井传言么,我也是照搬而已!” 唐泛瞪了他一眼,虽然以训诫的口吻跟他说话,却并没有生气:“你也知道是市井传言,那这些就不能当真,若我当真了,并以此去断案,少不得就会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了。” 陆灵溪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想逗你一乐罢了,不过沈坤修与林家有恩怨的事情,坊间都传遍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听了也好心里有个底。” 唐泛拍拍对方的肩膀,又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知你好心,也没有怪你,你继续说便是。” 陆灵溪瞧见他嘴角那一抹浅浅笑意,旋即又高兴起来:“这沈家和林家三代有仇,其来已久。沈坤修现在是正三品,林逢元仅是小小通判,但两人的儿子却截然不同,沈坤修的儿子是个典型的纨绔公子,不学无术,书都念不好,所以沈坤修不得不走到哪都带着儿子,亲自督促他读书,林逢元的儿子却是个出息的,年方十五六岁就已经拿到了院试第二的好名次,沈坤修心里气不过,觉得人比人气死人,这才对人家儿子下了毒手。” 唐泛抽了抽嘴角,很是啼笑皆非。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编这些故事的人也太缺德了,以沈坤修那个性格,要是知道了,估计非得气死不可。 他摇摇头:“罢了,这些事情等去了吉安府,见了人再说。你之前说,江西有锦衣卫的踪迹出没?” 陆灵溪道:“是,我是听汪公公说的,来江西之后遇到起码不止一拨了,建昌府也有,他们都是便装出行,不过有武功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能看得出来,加上他们气质不同一般江湖人,我猜十有□□就是锦衣卫了。” 唐泛迟疑片刻:“那你可遇到了隋州?” 陆灵溪:“隋州?是北镇抚司的隋镇抚使么?” 唐泛:“正是。” 陆灵溪:“那倒是没有,久闻大名,可惜未曾得见。我听说他身手很好,有机会倒要见识一番。” 唐泛心想他上次奉了自己的命去苏州卫所求援,最后来的就是易名成狄涵的隋州,说不定他们两人早已见过,只是陆灵溪当面不相识罢了,便觉得有些好笑。 陆灵溪察言观色,不由问:“唐大哥,你找隋镇抚使有事?需要我去帮你打听打听么?” 唐泛摇头:“不必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从你方才说的那些看来,这趟差事只怕不会轻松。” 陆灵溪:“你是担心白莲教会趁机捣乱?” 唐泛笑道:“非也,沈坤修这人本身就不好相处,以他的性格,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一定会强硬到底,而他在士林中又有些名声,我也不可能对他硬来。不过我估计现在不单我头疼,吉安知府也头疼得很呢,毕竟这是在他辖下出的事,一个是他上司,一个是他下属,两边不是人。” 陆灵溪也笑:“可不是?人们都说吉安知府这官位不吉利,跟天上星辰犯冲,所以前任倒霉,这一任也倒霉。” 论起小道消息,市井街坊绝对不会比官场上少,而且百姓往往喜欢穿凿附会,平添许多鬼神之说,像之前的洛河古棺案,当地百姓不明真相,加上白莲教徒刻意造谣,便都以为是河神发怒的缘故。 唐泛虽然不认为这些消息有太大价值,但也并不妨碍听上一听。 “前任倒霉?怎么说?” 陆灵溪就道:“前任吉安知府叫黄景隆,据说前几年因为虐待囚犯,还诬良为奸,将无辜百姓抓入牢中折磨致死,事发之后被朝廷勒令捉拿,已经死了,现在这一任又碰上这种倒霉事,可见流年不利,犯了冲。我去吉安的时候正赶上关公诞辰,据说本地知府大人还请了人在知府衙门那里跳大神呢!” 他从前四处游历,毕竟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官场中事,如今跟在唐泛身边越久,看的事情越多,就越是大开眼界。 原来那些凭着学识考中进士的官老爷们也不是个个都满腹经纶,高高在上的,像陈銮杨济这种固然有之,像吉安知府这种更是比比皆是,而且越往上走,就能发现上面的角力越是激烈。 原来皇帝驱使群臣,群臣也在利用皇帝,大家斗智斗勇,智计百出,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而看上去低调谨慎的也未必真的就处于劣势,同样有可能是在扮猪吃老虎。 就像他上次带着唐泛交托的东西进京时,还心急火燎的,恨不得能够早日见到怀恩或汪直,解救唐泛于困境之中,谁知道接下来的一系列变化足以令他目不暇接。 等到尚铭失势,东厂易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学了不少东西。 就算尚铭的失势与唐泛没有直接关系,也少不了他在其中把握时机,推波助澜的作用。 若唐泛现在是内阁宰辅,这样的手段也不算出奇,偏偏当时他不过是四品御史,远离京城权力核心,还能对时局判断如此精准到位,就不能不令人叹服了。 所以陆灵溪在看见席鸣等人如今面对唐泛还免不了带着隐隐傲气的时候,总会想起当初刚刚跟在唐泛身边的自己,然后也不去点破,只在心里哼道:你们现在自以为是,只怕江西一行下来就要刮目相看了! 唐泛没有去注意陆灵溪的想法,陆灵溪将吉安知府官位不吉当作趣闻来说,唐泛却想起前任吉安知府黄景隆的事情。 要知道这件案子当时还是隋州亲手经办的,又因为后来黄景隆在狱中猝死,所以他的印象也异常深刻。 因为黄景隆的死,案子后来不了了之,却留下了不少谜团。 现在看来,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前有因,后就有果,吉安这个地方,的确有许多值得深究之处。 而个中蹊跷,恐怕也得等到唐泛亲临之后,才能一一去查验了。 他与陆灵溪会合之后,一行人就在建昌府歇息下来,另一方面,唐泛派人先行一步,提前去通知吉安知府。 钦差出行,所到之处皆有邸报,想要隐瞒行踪不是不可能,但比较困难,也没什么必要。唐泛这次是光明正大去查案的,不是去微服私访的,自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建昌府当地的官员听说唐泛来了,也忙不迭到官驿来拜见,地方官对京官,尤其是唐泛这种直派钦差,总带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仰慕,若是能趁机拉拉关系,抱抱大腿,自然更好。 不过抱大腿也要看情况的,若是换了别个与万党作对又离京办案的人,大家避之尚且唯恐不及,哪里还会上前套近乎? 唐泛的情况又不大一样了,他虽然屡屡跟万党作对,在仕途上也起起伏伏,但虽然如此,皇帝却依旧不能不用他,反而因为跟万党对着干,最后却总是化险为夷,又因屡屡破案的缘故,他的名声越来越大,所到之处,若是真正打出钦差的旗帜,不单当地的文人名流会来拜见,连地方官也慕名前来,想要跟唐泛打好关系。 像这一次,苏州案告破,陈銮杨济等人落马不止,连东厂也跟着气焰大减,想当初厂公尚铭何等嚣张,不可一世,如今还不是灰溜溜地被贬出京去明孝陵扫地了? 明眼人谁不将尚铭倒台与唐泛查陈銮的事情联系起来,暗地里谁不觉得唐泛本事强,点子硬? 能从万党那里占便宜,这不是本事,又是什么? 所以虽然唐泛已经尽量减免应酬了,但前来拜访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不单是建昌府的官员,连江西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派了人过来拜访问候。 有些人不能不见,否则很容易给人留下目中无人的印象,是以虽然不喜欢这些麻烦,但唐泛仍旧花费了两天的时间来应付各路神仙。 两日后,他带着陆灵溪、席鸣他们抵达吉安府所在的庐陵县,而吉安知府连同庐陵知县等一干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等候在城外驿站。 而当唐泛看到站在吉安知府范乐正身旁的庐陵知县时,不由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会将白莲教解决掉,但也不是里面所有事情都跟白莲教有关哦~ 东厂木有倒,也不会倒的,失势的只是尚铭而已。 历史上尚铭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被赶出京城的,所以别看他权势熏天,但因为他的权力都依靠皇权,所以落魄之后反而不如士大夫,看似很风光,实际上倒台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在本文里,他会倒台其实有几个原因:1是皇帝已经逐渐厌倦了他,官员攻击他也很猛,所以皇帝趁机将他抛出去,2是他跟陈銮勾结,侵吞银子,戳中皇帝的心病,3是当时太子党的人采用唐泛的策略,集中攻击尚铭,没有波及万党,给万党造成“既然敌方攻击这么猛,那就把尚铭推出去当挡箭牌”就好了的错觉,结果大意了,后面没想到怀恩抢先一步让陈准接管了东厂,万党就失去了东厂这块地盘。 这个其实上一章也有写,但因为怕大家觉得啰嗦,就几笔带过,看到有些萌萌不解,所以这里再特别解释一下~ 小剧场: 汪直:我这人呢,就喜欢干专门给别人添堵的事情。 陆灵溪:唐大哥,我来了!(づ ̄3 ̄)づ╭ 唐泛:(*^__^*) 隋州:……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哦,么么哒~~~ al郭大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16:16:02 al郭大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16:17:56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0:11:48 1111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0:13:22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0:21:2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0:48:23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0:48:29 格雷欣法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1:00:42 梦yin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1:13:04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2:00:44 白毛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2:04:50 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2:10:10 游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2:11:15 清风07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222:26:10 墨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00:58:48 墨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01:09:55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08:35:21 ixus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15:06:58 读者“猫丸子”,灌溉营养液2015-01-1316:58:58 读者“bdcae”,灌溉营养液2015-01-1314:44:13 读者“千岚”,灌溉营养液2015-01-1314:12:03 读者“千岚”,灌溉营养液2015-01-1314:11:57 读者“雨诺”,灌溉营养液2015-01-1311:37:27 读者“雨诺”,灌溉营养液2015-01-1311:37:24 读者“雨诺”,灌溉营养液2015-01-1311:37:21 读者“鼠猫联手天下无忧”,灌溉营养液2015-01-1309:46:43 读者“lynn”,灌溉营养液2015-01-1309:2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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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这位沈公子,头上戴了一顶暗红色的唐巾,上面还嵌了偌大一块镶金翠玉,身上穿的是紫酱色的苏州绢直裰,边上系着串金丝玉绦环,连腰带亦是五彩绣纹的云霞图案,着实金光闪闪。 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难道沈坤修自己不方便来,就让儿子代为出面? 可这到底是什么品味什么风格? 沈坤修好歹也是堂堂三品学政,品味理应接近当今那些崇尚清雅的读书人才是,怎么教出来的儿子竟然这般不同凡响? 唐泛毕竟涵养深厚,纵然目瞪口呆也不过短短一瞬,旋即恢复常色,微笑回礼:“沈公子有礼,不知沈学台可好?” 沈思哈哈一笑,吊儿郎当道:“不太好,他最近总是发脾气,害得我在家里都呆不好,所以才跑出来了!” 唐泛怔了一下才笑道:“明天我会亲自去拜访沈学台的,有劳沈公子回去之后先转告一声。” 沈思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这一交谈,唐泛就明白了,沈思会出现在这里,肯定不会是沈坤修的主意。 先不说以沈坤修的脾气,自己尚未从人命官司里解脱出来,又怎么会让儿子跑到这里来逢迎钦差,就算沈坤修看在唐泛的面子上,让儿子过来代为招呼,也绝对不会派出这么一个奇葩人物。 唐泛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怎么跟别人交谈下去,旁边范知府似乎察觉出他的尴尬,连忙解围:“唐大人,下官为您准备了接风宴洗尘,还请赏光!” 这次不像在别的地方,唐泛没有拒绝,他含笑点头:“那就有劳范知府了。” 范乐正见他赏脸,笑容也更真诚了几分:“大人请。” 别看前来迎接的人一大堆,实际上到了饭庄,其他士绅都被安排在外间,最后能够跟唐泛在包间里同一桌吃饭的,也就寥寥几个人。 沾了唐泛的光,汲敏这个庐陵县令也得到一个席位。 除此之外,还有吉安知府范乐正,吉安同知孙寓,沈坤修之子沈思,以及盐商徐彬,和布商方慧学。 然后就是唐泛和陆灵溪了。 这种场合,位次安排很重要。 陆灵溪虽然是唐泛带来的亲信,但他无官无职,怎么也轮不到坐在唐泛左右,因为被安排与汲敏坐在一起。 唐泛位居上座自不消说,他的左下首就是知府范乐正,但右下首却非同知孙寓,而是布商方慧学。 为此徐彬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最后也没说什么。 这让唐泛对方慧学起了点好奇心。 商人能够跟官员同席,还得以坐在唐泛旁边,当然不会是普通的商人。 在范乐正的介绍下,唐泛才知道,原来徐彬跟南京那边某位官员有故,而方慧学的女儿,则嫁给了本省布政使当继室。 徐彬倒也罢了,方慧学年约四十出头,五绺长须,一派儒雅,不像个商贾,倒像个文士,很能令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但如此看来,他女儿的年纪必然也不会超过二十,想想江西布政使的年纪,唐泛心下微微摇头,不予置评。 范知府想是看出唐泛对这两人不怎么感兴趣,以为他也和其他官员一样犯了轻视商人的毛病,便在介绍两人的时候特意多说了两句:“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方兄人称方大善人,行商致富之余,也为本地做了不少大好事,但凡修桥铺路,赈灾施粥,都少不了方兄的份,从前彭阁老致仕回乡之后,听闻方兄义举,都曾为他亲书扶危济难四字,如今就挂在方家正厅之中呢!” 原来如此,唐泛心道。 彭时乃三朝元老,威望颇高,善始善终,正是江西庐陵县人,他虽然已于几年前故去,但当地人仍旧对其十分崇敬,能得到彭时手书,也难怪方慧学身价陡增,如今又成了本省布政使的泰山,自然连同知都要敬让三分。 他微微一笑:“能得彭文宪公赞赏,必然有不凡之处,改天还要上门亲自瞻仰那块匾额,方大善人到时候可不要赶本官出去才好!” 方慧学连连道:“这都是知府大人抬爱,草民如何敢当,大人若愿亲临,舍下定然蓬荜生辉!” 几人说笑一番,范知府就让人上菜,一面道:“下官知道大人此来是为了查明科举案一事,也不敢多加打扰,所以已经在官驿为大人准备房间,请大人入住,今日之后,若大人有召,只需派人过来说一声,下官定当前往拜见。” 唐泛摆摆手:“美味佳肴在席,谈论正事未免煞风景,不如尽兴,其它事宜等今日过后再说也不迟。” 范知府巴不得他不要谈才好,闻言就笑道:“大人说得极是,那下官先敬大人一杯?” 酒过三巡,席上的氛围就热闹起来了,因为唐泛不再接受众人敬酒,只让大家随意,其他人见他的确对菜肴的兴趣多过于对喝酒的兴趣,便也放下酒杯,转而给唐泛介绍起桌上的菜品。 孙寓就笑道:“大人刚从苏州过来,想必吃尽精细了,不过您别看咱们江西比不上苏杭那边做得精细,若说到吃食,也有不少上得了台面的,而且是苏杭那边没有的。就拿这道鳅鱼钻豆腐来说,得先用骨头熬制七八个时辰的高汤,然后盛出放冷,再将一整块豆腐与活鳅鱼一并放进汤内,下头炉火一加热,泥鳅就会拼命往豆腐里钻,等到火候一足,豆腐与泥鳅皆熟透,两种味道就会相互渗透,这豆腐香软之中还带着鳅鱼的鲜味,最是可口不过了。” 对方介绍得这般热情,唐泛自然要捧场,他舀起一块豆腐放入碗中,低头尝了一口,末了点头称赞:“果然美味无比!” 孙寓不仅仅是在给唐泛介绍菜肴,更是希望借机给唐泛留下一点印象。 他有几个同年好友在京城任职,彼此经常书信往来,孙寓就从其中一人口中得知,他们兵部有个姓翁的主事,原先只是一个小地方的县令,因为协助过唐泛办案,能力出众,为人熟知,所以在县令任期满了之后,才能调入兵部担任一司主事。 京城六部并不都是肥差,有时候某些衙门的油水甚至还比不上地方小吏,但是中央衙门的地位跟地方衙门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但凡有心往上走的人,肯定都会希望自己能够进入六部,而那个姓翁的主事若不是得了唐泛的青睐,受到他的推荐,谁会去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县令? 所以说能力很重要,但有贵人赏识提携也很重要。 孙寓没什么背景人脉,胜在消息灵通,他得知唐泛能耐不小,自然要加倍奉承,若唐泛也能看中自己,提携一二,那就更好了。 但他可不知道唐大人本身就嗜好吃食,是个名符其实的大吃货,见唐泛如此捧场,还以为自己拍马屁拍对了法门,心中越发欣喜,介绍得也就更卖力了。 却听得沈公子忽然道:“总聊天未免枯燥,不如找些乐子,这顿饭才更有滋味!” 范知府一听觉得有道理,就笑道:“依沈公子看,找点什么乐子好?” 沈思想也不想就道:“不如找几个妓子过来弹唱助兴?”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不约而同抽了抽嘴角。 本朝官员挟妓宿娼,是会被罢职且永不录用的,若只是找歌伎过来弹琴唱曲就不妨事。 问题是人家钦差大臣过来查案,查的还是你老子的案子,结果你却还有心情让人过来唱曲子,这样好么? 沈思似乎也发现自己言语不当,忙打了个哈哈:“我是个俗人,也说不出什么风雅的事,要不你们来定?” 范知府便道:“不如来对对子,若是对不出的,就罚酒,如何?” 徐彬笑道:“在座各位,除了我这不学无术的之外,都是饱学之士。若是这样玩,到时候输的肯定总是在下,所以在下有个歪主意,不如把牙筹摆上来,玩个拧酒令儿,轮到谁,就得回答其他所有人出的对子,对不上一个就罚酒一杯,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所谓拧酒令儿,其实就是行酒令,时下流行的牙筹,不是骨牌或象牙牌的算筹,而是用一个泥胎的不倒翁娃娃在桌上转,最后不倒翁面朝谁,谁就得回答其他人轮番提出的问题。 大家都觉得这个玩法刺激多了,纷纷叫好,唐泛也没什么意见,于是就由起头的范知府先转。 范知府将那彩绘的“牙筹”用力一拧,那不倒翁在桌上飞快旋转起来,而后速度减缓,最后面朝陆灵溪停了下来。 陆灵溪挠挠头,羞涩一笑:“我对对子可不在行,能不能换一个?” 酒席上无尊卑,更何况陆灵溪只是唐泛带来的人,又不是唐泛本人,大家自然都笑着说不行。 陆灵溪无奈拱手:“小子无才,请诸位大人手下留情啊!” 范知府先来:“竹开霜后翠。” 上联难度很低,范知府当然不会刻意刁难陆灵溪,听他自承水平不行,连忙出了个几乎没有难度可言的。 陆灵溪想了好一会儿:“梅动雪前霜。” 唐泛知道这人明显是在扮猪吃老虎,他连秀才功名都有了,又怎会连对子都对不出来,不由暗暗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眼界高处无物碍。” 陆灵溪一笑:“心源开时有波清。” 孙寓他们当然也不会跟陆灵溪过不去,都出了个平平无奇的上联,陆灵溪都顺利地对了出来,免于被罚酒的命运。 然而轮到徐彬时,对方却笑道:“陆公子跟在唐大人身边,耳濡目染,想必也饱读诗书,若在下出的太容易,反倒是对陆公子不敬了,不知陆公子以为然否?” 陆灵溪笑了笑:“徐员外太高看我了,我虽不才,也不能丢了唐大人的面子,还请徐员外出题罢。” 徐彬道:“先前有人问我一联,我一直对不出,如今遇见满座贤士,正好可以请教。那上联便是,河汉汪洋,江湖滔滔波浪涌。” 众人俱是一愣。 这上联听上去平平无奇,实际上全都是由三点水的字组成,这样就使得下联也非得用对应的法子对出不可。 只是这接风酒宴上行酒令,原本是助兴消遣,徐彬却一来就出了这么个上联,对象还是年纪轻轻又籍籍无名的陆灵溪,未免有些刁难之意。 唐泛目光微微一闪,不由朝徐彬望去一眼,却见对方并无异样,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陆灵溪,等他对出下联。 其他人也都被这个上联挑起兴趣,纷纷凝神思考起来。 范知府难免暗暗怪责徐彬,心想如果陆灵溪对不出来,岂不扫了唐泛的脸面,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到时候唐泛不高兴,倒霉的可不就是他这个知府? 唐泛却似乎并不替陆灵溪担心,果然,就在他刚喝了一口汤时,陆灵溪就道:“雲霄雷電,霹靂震震霈雨霖。徐员外,你觉得这个下联工整否?” 徐彬笑道:“工整,果然工整,陆公子果然有大才!看来我得自罚了!” 说罢他端起酒杯连饮三趟,端的是痛快淋漓。 众人便也笑着揭过此页。 轮到沈公子出上联时,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仿佛为难的不是对下联的人,而是他这个出上联的人。 沈思扭着眉毛冥思苦想半天:“唔,那个,那个……有了,饭热菜香春满店!” 众人:“……” 陆灵溪忍住笑:“窗明几净客如云。” 沈思大大松了口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水平不咋的,哈哈一笑:“陆公子高明!” 陆灵溪笑道:“沈公子这对子合乎情景,又朴实无华,实在令我倍感亲切!” 沈思顿时大喜,兴起知己之感,对陆灵溪的印象立马就不一样了,正好两人座位相邻,年纪又相仿,很快就聊得分外投机。 不倒翁紧接着又转了两回,分别轮到范知府和方慧学,范知府两榜进士出身,全都能对出来不稀奇,方慧学一个商人,最后竟也对出大半,只被罚了一次酒,可见他虽然是商人,肚子里也不是全无墨水的。 唐泛坐在他隔壁,见这人风度行止上佳,说话也没有铜臭气息,不由心生好感,主动与他聊了几句,方慧学受宠若惊,他能将买卖做遍南方各省,眼光气魄自然不是寻常商贾可比,跟唐泛聊的话题肯定也低俗不到哪里去。 巧的是,双方都对民生有极大兴趣,唐泛为官,自然关注民生,难得的是方慧学一个商贾,对百姓生计也颇为了解,而且言谈之间并不像寻常商贾那样以赚钱谋利为乐,却对春秋义商弦高颇为推崇。 他听说唐泛刚从苏州过来,就问道:“大人,小人听闻吴江去岁饥荒,死人无数,未知如今是否有所好转?” 唐泛道:“年景倒是好一些了,不过灾民若是要回老家过日子,只怕一切都得重头再来。” 方慧学就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大人不嫌弃,草民愿意出资给那些灾民重建房子,再给他们一些本钱,让他们可以自谋生计。” 唐泛奇道:“这是免费施舍?” 方慧学笑道:“自然不是,我说是,大人只怕也不信。那些灾民生活在太湖边上,世代以打渔耕种为生,如今手艺肯定还在,只是家园尽毁,没有本钱东山再起罢了,我可以帮他们买船或者重新租下田地,到时候三年内只要风调雨顺,就可以连本带利一并还给我,三年后,那些东西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这样一来,方慧学肯定不可能赚什么钱,说不定还要倒贴进去,唐泛就笑道:“如今苏州不是我主事,不过我倒可以将你的话代为转达,只是这样一来,你这生意就要亏本,你可想好了?” 方慧学洒然一笑:“为富不仁,天诛地灭。一个人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老天爷可都看着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再说眼下看着好像亏本赔钱,但实际上只要草民的口碑传出去了,以后人人都会知道方氏布行童叟无欺,这反而会令草民的买卖越做越大,所以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些才好,草民这些年做买卖赚了也不少,若是不懂得有得有舍的道理,总有一天是要招祸的,草民想学陶朱公,可不愿学沈万三!” 唐泛很欣赏他这种对钱财的洒脱态度:“大善,若全天下的商人都能像方兄这样,朝廷不必发愁,百姓也有福气了!” 方慧学风趣地自嘲:“若是这样的话,草民还怎么入得了彭文宪公和大人您的法眼?” 二人相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头不倒翁又重新转了起来,最后竟是面朝唐泛停了下来。 唐泛笑道:“看来这次轮到我献丑了,范知府先请罢?” 要给钦差大人出对子可不好办,出得容易了,体现不出钦差大人的水平,反倒显得瞧不起对方,出得太难呢,万一钦差大人对不出来,那出题的人可就倒霉了。 唐泛以断案出名,在座的人都知道,不过对于唐泛的文采如何,就知之甚少了。 虽然像范知府和汲敏等人,肯定也听说过他当年在金殿上险些成为状元,后来却只被点为传胪的逸闻,但唐泛当官之后,士林中毕竟没有流传出他的什么文章诗集,是以范知府也不敢冒险,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难度不高不低的上联,在唐泛对出来之后,他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 轮到汲敏时,对方笑了笑:“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题,就以墙上那幅桃枝松鼠图为上联罢,枝后松鼠望桃李。” 这个几乎谈不上什么难度,唐泛想也不想就道:“井上灵猴贪日月。” 桃李长在枝上,而日月也有可能映在井中,唐泛这个下联,明显更富妙趣,大家便都纷纷叫好。 其他几人也都轮流出了上联,都没能难倒唐泛,等到徐彬时,他就道:“如果草民没有记错,唐大人当年可是以二甲第一名列金榜的,凡俗庸辞岂不辱没了大人,草民这里也有一个上联,还请大人赐教。” 若说之前还只是若有似无的感觉,这下唐泛就可以完全确定了,对方的确是在针对自己无疑。 但他又不认识徐彬,之前更是听也没听过,对方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 唐泛笑容淡淡:“但讲无妨。” 徐彬暗暗冷笑,清了清嗓子:“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 这个对子里暗含了好几味药名,白头,牵牛,常山,滑石,牛膝。 他自以为这个对子很有难度,殊不知话刚落音不过片刻,唐泛便道:“黄发女炙草堆熟地,失防风烧成草乌。” 同样有五个药名,黄发,炙草,熟地,防风,草乌,对仗工整,无可挑剔。 徐彬不甘心,又在上联多加了几个字:“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将军与国老,分别是大黄和甘草的别称,其余大戟、海马、木贼、草寇、旋复等,也都是草药名字。 众人此时也闻出一丝火药味了,不由屏气凝神,生怕唐泛对不出来,下不来台。 范知府脸色越发难看,这徐彬的靠山不一般,他原是不想得罪,哪里会想到对方会执意与唐泛过不去? 唐泛微微一笑:“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苁蓉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范知府大喝一声:“妙,太妙了!” 其他人回过神,更是纷纷喝彩。 这个下联的确是妙,其它就不消说了,最后的云母天仙,才是点睛之笔。 云母可入药,天仙则指天仙草,妙的是在同样可以指代人,又正好与将军国老相得映彰。 没等徐彬说话,唐泛便挑眉:“说好一人出一个对子的,徐员外这是坏了规矩了罢,是不是该自罚?” 范知府忙道:“对对,要罚,要罚!” 徐彬很不甘心,他本以为可以让唐泛当众出丑,落落他的面子,没成想事与愿违。 他举起酒杯强笑道:“愿赌服输,是该罚!” 末了连喝三杯。 这时沈思就嚷嚷起来:“各位满腹经纶,这是欺负我胸无点墨啊,对对子也忒枯燥了,不如来猜字谜罢!” 陆灵溪也附和:“这个倒不错,不过就不要玩拧酒令儿了罢,直接一个人出谜,先答对的就算赢,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唐泛含笑:“悉听尊便。” 范知府忙道:“在座以唐大人为尊,就由唐大人先出谜面罢!” 唐泛道:“方才汲知县以‘枝后松鼠望桃李’为上联,我便贪个便宜,以枝后松鼠为谜面罢。” 趁着众人都在思索之际,汲敏一笑:“这谜底就藏在谜面之中,下官说得可对?” 被他这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枝后松掉可不就是木,鼠则对应子时,木加子,自然就是李字了。 唐泛露出笑容:“子明捷才!” 汲敏:“大人过奖。” 其实陆灵溪也已经想出谜底了,只不过稍稍晚了片刻,就看见唐汲二人相视一笑,似乎蕴含无限默契,心下顿时大不爽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很多前情和线索在里边,不是在单纯地行宴,不过现在还不能说,喵喵喵~ 大家可以先猜着玩儿,只要有理有据都会送红包的~~ 作者喵:大家都说出场的是姐夫,你怎么看? 汲敏:时隔一百多章才让我出场,鬼才记得住啊,这不都怪你吗? 作者喵:那你自我介绍下呗。 汲敏:好说,在下汲敏,字子明,身份是唐泛未发达前的好友,早在第6章就出现过了,当时作者就说以后会让我露面的,没想到我一等就等了好几年,大家可以翻一翻前情,记住我潇洒不凡的风姿,呵呵哒。 小剧场: 陆灵溪:汪公公,这不对吧? 汪直:哪里不对? 陆灵溪:你明明说我要面对的只有一个隋州,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姓汲的?久别重逢是几个意思?相视一笑又是几个意思? 汪直:关我啥事,我咋知道姓唐的到处留情啊? 唐泛:……我们这是纯洁的男人友谊好吗?! 隋州:心塞塞。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づ ̄3 ̄)づ╭ 走火入魔的羔羊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18:49:01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19:02:44 伦白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19:09:50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32:38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34:0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35:07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37:29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39:13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44:09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0:47:35 邓子丶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1:28:06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1:29:25 豆丁不是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323:41:34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01:22:35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01:22:44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01:22:50 雨天午后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401:33:25 梦想家的狂想曲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01:40:45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04:38:27 夏犹清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405:58:51 包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11:01:41 money镍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412:11:37 兹柚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12:37:40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14:19:49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14:20:28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414: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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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知府对唐泛极尽讨好,这马车自然也装点得面面俱到,旁的不说,为了防止颠簸,车厢内就垫上了三层厚厚的棉褥子,又因为此时正值夏日,棉褥子上面又铺了一张竹席,所以人在上面非但感觉不到马车行走的颠簸,反倒颇为舒适。 这里头也十分宽敞,一个成年男子在上面横躺着绰绰有余,再多一个汲敏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唐泛朝准备跟车夫一并坐在外头的陆灵溪投去一瞥,奇道:“你坐那里作甚,还不进来?” 陆灵溪本以为汲敏来了,唐大哥定然是想与他说悄悄话的,为免等到被驱赶,还不如自己先识相离开,没想到唐泛居然让他坐进去,陆灵溪一愣之后,登时又高兴起来,哎地答应一声,旋即转了个身,灵活地闪入马车内。 汲敏笑道:“陆公子是练家子吗?” 陆灵溪:“谈不上,就是小时候跟着长辈打过两套拳,强身健体罢了。” 汲敏开玩笑:“陆公子才思敏捷,身手又好,真可称得上文武双全了,也不知道将来要考文举还是武举?” 陆灵溪低头一笑,半边身体往唐泛身后藏,似乎有些害羞。 唐泛虽然知道他本性并非如此,不过也没有戳穿他,反倒帮忙说话:“益青是我一个忘年交之子,他年纪小,又时常顽皮,家中长辈便让他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我是将他当作弟弟来看待的。” 言下之意,陆灵溪不是外人。 汲敏叹道:“几年不见,润青一如从前,对朋友总是那样好!” 唐泛失笑:“子明过奖了,既然是朋友,自然要以诚相待,话说回来,你我也有五六年未见了罢?” 汲敏点点头:“从我离京到现在,五年多了。” 没了范知府那些人,唐泛得以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对方早已不复在京城时的落魄伤怀,虽是比他略长两岁,看上去却与从前一般无二,鬓发乌黑,富有光泽,又或者说,这身官袍本身就有莫大作用,一穿上去,权力的魅力无形中也会让人显得年轻。 唐泛笑道:“看来还是江西的水土养人,你来到这里之后,反倒比从前更精神了!” 汲敏哈哈一笑,也不讳言:“其实还是得有事情做,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空想东想西了,以前我屡试不第,就容易钻进牛角尖,总觉得这个看不顺眼,那个对不起我,但现在所见所闻多了,再想想从前,简直如同黄粱一梦,羞愧万分,也不知道于乔兄他们是不是还记得我,下次进京述职,若他们还在京城,我得好好上门道歉才成!” 唐泛:“他们自然记得你,再说你以前不是心情不好么,大家都能理解的,换了谁置身你那样的处境,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科场上运气也很重要,我们只不过是侥幸比你早达一步罢了,你现在能走出来,于乔他们知道了,定然也会为你高兴!” 汲敏噙笑:“你还是这么会说……” “话”字还没冒出来,马车忽然狠狠震动了一下,戛然停止前进的步伐,紧接着外面传来马匹嘶鸣之声,他们所在的车厢猛烈摇晃起来,唐泛他们不得不扶住车厢四壁来稳住身形。 “大人不要出来!陆公子保护好大人!”席鸣在外面高喊一声。 汲敏震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也不需要席鸣特别交代,陆灵溪早已长剑出鞘,正紧紧握在手中,一面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刀剑相接的声响从外头传了进来,间或还有席鸣等人的声音:“好贼子,胆敢当街行刺,有种就留下姓名来!” 对方自然不会回答他,从唐泛他们在里面听到的动静来判断,外头的打斗应该颇为激烈。 唐泛倒还算镇定,甚至还有余暇安慰汲敏:“子明不必担心,席鸣他们能够应付得来。” 虽是这样说,他心下却不由皱起眉头。 要知道席鸣四人可是原先西厂的精英,以汪直的为人,肯定不屑于派几个身手平平的人到他身边,连陆灵溪也说过,如果四人合攻,他一个人估计在他们手下过不了几招。 然而现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的战斗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金戈交接反而如同暴风骤雨越发激烈。 此时外面夜幕已经降临,庐陵县城虽然算不上小地方,但入夜之后街上肯定也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除非是打更的更夫或者巡逻的士兵,这边动静如此之大,巡逻的士兵闻讯很快赶来,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街道中,不明身份的双方人马正在激烈拼杀,目测还是不死不休的架势,马车边上已经躺倒了几个人,从服饰上看,不仅有车夫,还有县衙的差役。 巡卫兵卒一见之下就知道马车里坐的肯定是某位官员,面面相觑之下,他们也不敢贸然退却,又不敢上前掺合打斗,只敢一边让人去求援,一边虚张声势地大喊:“什么人,胆敢在这里械斗,可知官兵到来,还不快快放下武器投降!” 夜袭的人似乎铁了心要攻进马车去,下手都是狠辣毫不留情的,哪里会管兵卒的呼喝,注意力都放在马车外边席鸣几人身上。 此时马车之内传来喊声:“我乃庐陵知县汲敏,车中尚有钦差大臣在,尔等还不速速回去通禀!” 巡卫官兵一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庐陵县本身就是吉安府的治所,这些人的消息肯定要比别处灵通许多,钦差到吉安查办科举案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结果人家刚到庐陵县地界,就遇到了刺客,要是上面的人怪罪下来,头一批要倒霉的肯定就是他们这些人。 几个兵卒面面相觑,当即也不敢坐壁旁观了,只得硬着头皮,慢慢靠近那辆马车,生怕一不小心就变成像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倒霉鬼一样的炮灰。 然而高手拼杀,又岂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前来夜袭的八人之多,席鸣等四人分别围住马车四个方向,一对二,应付得十分吃力。 眼听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激烈,而援兵又迟迟未至,马车内的陆灵溪再也忍不住,对唐泛说了一声“唐大哥我出去帮忙”,便提剑撩开帘子纵身跃了出去。 有了他的加入,席鸣等人压力顿时为之一轻,饶是如此,局面依旧不容乐观。 陆灵溪就不说了,他师承少林,又有游历江湖的过往,实战经验不算薄弱,席鸣四人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这样五个人在对方手下仍然讨不到好。 这八个黑衣蒙面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一出手就是要人命的招数,十分毒辣,席鸣这边的人猝不及防,几乎是被压着打,只是他们知道马车之内的人毫无抵抗之力,所以拼尽全力也得守住马车这道防线,不能让对方突破。 唐泛和汲敏在马车之内,简直度日如年。 为免给席鸣他们造成麻烦,两个人不能探头出去查看战况,只能待在原地四目相望。 从当年出门游历开始,唐泛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险象环生的情况,眼下还不能算是最危急的,所以他面上冷静,只是眉心紧蹙,担心的却是陆灵溪他们的安危。 汲敏想来是不愿在唐泛面前露怯,虽然脸色微白,也还力持镇定,只是拳头攥得紧紧。 唐泛反过来安慰他:“你别担心,益青他们身手都很好,没事的。” 汲敏勉强朝他笑了笑,紧接着又紧紧皱起眉头:“庐陵县以往都很太平,也没听过出什么盗匪,怎么你前脚刚到,后脚就有刺杀,难道之前你在苏州也遇到过吗?” 唐泛摇头:“没有。” 汲敏猜测:“那……会不会是跟你要查的案子有关?” 唐泛心头一动。 要说现在谁最不想让他过来查案子,那无疑只有沈坤修了,可沈坤修一个学政,如何会跟外面那些暗杀的人扯上联系? 难道这个案子别有内情?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远远地,似乎有马蹄踢踏,伴随着喧嚣人声响起。 而那些只能在旁边围观且束手无策的巡卫兵卒瞧见由远及近的火光,都大喜过望。 援兵终于来了。 钦差和庐陵知县一并被困在马车中,前去报信的士兵只能直接去找上吉安知府范乐正。 酒宴刚散,范知府喝得醉醺醺,正在回去知府衙门的路上呢,结果刚到大门口,就看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巡卫士兵过来报讯,说钦差大臣在回去的路上遇袭,同车还有庐陵知县。 任是范知府喝得再高,听到这话顿时都酒醒了七八分,忙不迭就要赶过去。 结果还是幕僚亲信机灵,连忙拦住他,说你这样去了也没用,别说救不了钦差,连自己都会搭进去,还是赶紧去搬救兵更强。 范知府一听有道理,又忙不迭调转马车,去找吉安千户所的谭千户。 吉安千户所跟锦衣卫没关系,而是江西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地方驻军,但就算跟锦衣卫没关系,对方一听范知府说朝廷钦差在吉安地界遇袭,也得赶紧带上人过来救援。 因为据说对方身手高强,且人数众多,谭千户还特地带上了一小队携带火铳的士兵。 这一来二去的周折,才使得时间耽误了不少。 幸好席鸣等人支撑得足够久,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唐泛有什么差池,他们就等于保护钦差失利,就算汪直不怪罪,他们也要受到朝廷的处罚,所以几个人就下死力挡住对方的进攻,身上早就伤痕累累。 当然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八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他们的目标虽然是马车里的人,但也要防着失手被擒,暴露身份,所以一见大批官兵赶到,就知道杀人的最佳时机已然错过,他们已经很难再找到下手的机会了。 只见其中一个貌似首领的人作了个手势,其余七人立时往官兵到来的相反方向飞退,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转身向前跑去,身形很快就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陆灵溪本来还想追上去,却被席鸣按住:“你想死吗!” 从对方的身手来看,约略还要高过席鸣他们一筹,所以这一场拼杀下来,陆灵溪他们五个人个个受伤不轻,其中两个人还是重伤,对方八个人虽然也挂了彩,却都只是轻伤,陆灵溪要是追上去,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的。 陆灵溪闻言只好悻悻作罢。 那头官兵已经赶了过来,范知府见他们一身狼狈,不由骇然:“唐大人如何了,没事罢?” “我没事。” 唐泛从马车里出来,然后是汲敏。 范知府给唐泛介绍:“这位是吉安千户所的谭千户,下官闻知消息之后连忙去请谭千户一道过来的!” 他的话里不乏邀功讨好之意,这种行为在官场上很常见,平时唐泛还有心情与他客气一番,眼下却只是对谭千户拱拱手:“多谢谭千户,这份情我领了,改日我再亲自登门拜谢!” 谭千户比范知府识趣多了,他见唐泛身边的人都受伤不轻,便道:“下官认识几个专精跌打外伤的大夫,唐大人若有需要,下官这就派人去找他们!” 唐泛也没客气,照单全收:“那就有劳谭千户了。” 谭千户忙道:“大人不必客气,此事是在吉安境内所出,下官难辞其咎,请大人让下官护送您回去。” 范知府不落人后,也道:“下官也护送大人!” 席鸣等人受伤不轻,其中两个已经摇摇欲坠,唐泛没有拒绝,就让席鸣将两个受伤的手下扶上马车,又向谭千户借了几匹马,自己和陆灵溪几个还能走得动的,则骑马回去。 刺客当然不会去而复返,所以在谭千户和范知府的亲自护送下,唐泛一行平安抵达官驿。 席鸣和陆灵溪几个,除了两个重伤之外,其余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刀伤,陆灵溪胳膊上也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难为他一路上都忍着没吭声,只是回去之后草草撕了布条绑起来止血,直到大夫前来,要为他上药时,大家才看见他的伤口有多深。 他们虽然是为了保护唐泛而受伤,但严格来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不过唐泛并没有因此视为理所当然,反倒将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重伤患者住,又亲自在旁边看着大夫把脉治伤,详细询问席鸣他们的伤情,在得知几个人都没有性命危险之后,才嘱咐席鸣他们好好歇息,又吩咐官驿的伙计明日给席鸣他们单独熬些好克化的小米肉粥。 席鸣等人看在眼里,虽说面上不显,心底自然也是有些感动的。 会做做表面功夫的官员不少,更多的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去做,他们这些人,说得好听是高手,实际上也就为人驱使的鹰爪,要么浪迹江湖,要么投身官门,就算当上武将,地位也没有文官高。 席鸣他们原本觉得以唐泛的地位,定然也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他们自己对被汪直遣来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是有点想法的,不过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唐泛的表现反倒令他们大为改观,且不论他是怎么想的,单是能表现得如此细心周到,也就不算寒了席鸣等人的心了。 安置完伤者,时间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范知府和谭千户他们也已经被唐泛送走了,只有汲敏还留在官驿里。 由于主院让给了席鸣他们,唐泛搬到偏院,虽然官驿的人临时做了一番布置,不过条件肯定还要差一些。 唐泛歉然道:“子明兄见谅啊,你看今晚这事闹的,差点连累你不说,我还平白冷落了你大半天,没能跟你单独说上几句话!” 汲敏摆手:“不妨事的,左右明日也是休沐,不用早起。” 说罢他叹了口气,“只是今晚这事实在来得蹊跷,我先前还羡慕你升迁得快,万没想到你这官当得这般危险,难怪你还要带着几个功夫好的手下,若是没有他们,你岂不要更加危险!” 唐泛笑道:“其实这样的事情也不常有,我在苏州就没遇到过。” 其实在苏州也遇到过,只不过是人家用的是美人计和钱财贿赂,所谓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危险了。 汲敏闻言,脸上不掩对他的担忧:“那现在陆公子他们受了伤,你这几天的安危怎么办,要不我将县衙的差役调过来罢?” 唐泛开玩笑地婉拒:“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若是对方的身手与今晚那几个人一样,只怕再多人也无用,还不如让谭千户借我一个火铳队呢!” 汲敏也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摇摇头:“是我没用,先前听说你要来,我高兴得很,心想这回见了面,定要与你好好叙叙旧情,没想到你刚到庐陵地界就遭遇刺杀,说起来还是我这个父母官失职。” 唐泛笑道:“这与你没关系,不必愧疚,难道咱们现在就不能叙旧了?说起来,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问,后来你是不是又参加会试了?可为何进了京也不去找我?” 汲敏道:“后来我没有再进京考试了,回乡后我遇上一位富贾,他赏识我读书刻苦上进,便出钱给我疏通户部的关系,让我得了庐陵县丞的职位,后来庐陵知县任满调迁,就向上头推荐了我,所以我就递补上知县的位置了。” 在本朝,举人是可以当官的,当初唐泛帮姐夫贺霖运作密云县教谕的位置,也是因为贺霖有举人的功名的缘故。 但以汲敏的骄傲,唐泛一直以为他会不考中进士就不罢休。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汲敏自嘲一笑:“当时家中老母生病,我只求能有个职位谋生,不愿再让老人家担心了。你别多心,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只是那会儿你也才刚在顺天府站稳脚跟,就算想帮忙,也有心无力,这些事情旁人也插不上手,只能靠我自己解决,所以才没有告诉你,免得让你跟着挂心。” 唐泛道:“难怪我接连写了两封信给你,都杳无回音,想必你那时候已经不在家乡了?” 汲敏叹道:“是,我自打来到庐陵之后,因为琐事繁忙,竟未能抽出空回乡一趟,说起来实在是不孝!” 本朝官员的假期本来就少,底层官员要得个假更是千难万难,汲敏这样的例子也不算出奇,在大明,还有千千万万官员与他遭遇相似。 汲敏道:“润青,想当日,你我立下宏愿,要双双金榜题名,结果到头来我不仅没有再接再厉,反倒当了逃兵,直接就走了捷径,我知道这样并非正道……” 唐泛打断他:“你这话我不爱听,所谓正道歪道,本不是从科举功名来论,只要当了官能为民做主,那就是坦荡荡的正道,要知道开国之初,朝廷官员多半都是出自国子监,而非科考出身,其中不乏后来的名臣勋臣,难道这些前辈走的也不是正道吗?子明啊,你就是凡事想太多了,心思太重,只要你还是现在的你,咱俩就永远都是至交好友!” 汲敏心头一热,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得低头掩去激动,待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方才道:“今日的酒宴上,徐彬处处针对你,你可知为何?” 唐泛道:“此事我正有些奇怪,莫非你知道内情?” 汲敏道:“略知一二……” 他刚想接着往下说,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唐泛想起身去开门,汲敏却按下他,自己走过去开。 外头站的自然不是刺客,而是绑着大半条胳膊的陆灵溪。 他笑吟吟道:“唐大哥,听说你们在这里秉烛夜谈,我就过来了,没打扰你们罢?” 唐泛皱起眉头:“你受了伤,不好好去歇息,起来作甚,别胡闹!” 陆灵溪道:“我睡不着,伤口一直发疼,就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罢!” 语气带着撒娇,令人无法拒绝,而唐泛只要一想到他这伤是为自己受的,也硬不起心肠拒绝。 问题是像席鸣他们就都在自己房间躺着,不会跑到这里来撒娇,偏偏陆灵溪不肯安分。 看来还是太年轻了,小孩子脾性,难怪怀恩要让他出来跟着自己磨练,唐泛心道。 虽是这样想,他心下一软:“好罢,那你就在这里坐着,不舒服的时候要说。” 陆灵溪欢欢喜喜地应了,没受伤的手拖着椅子往唐泛那个方向挪了挪,挨着他坐下,抬眼见到汲敏朝自己这边望来,不由回了个略带挑衅的眼神,反倒令对方微微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虽然是连环案,但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出场人物会多一点而已~ 隋总本来要出来的,不过这章情节来不及写到,估计要在下章,到时候会有很好笑的情节→_→ 其实让他出来刷存在感很容易,不过作者喵觉得隋总也罢,汪公公也罢,他们只有在对情节有用的时候,出场才是精华,否则就有注水博取眼球之嫌,毕竟他们也是有自己想法和生命的人物,不会随随便便听从作者调遣的~ 汪直:那是,我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 隋州:你这句话应该截成两半,前面的归你,后面两字归我。 汪直:对,你是男人,活在作者有话说里的男人。 隋州:……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420: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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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汐止”,灌溉营养液2015-01-1514:02:26 读者“汐止”,灌溉营养液2015-01-1514:02:21 读者“泥泥”,灌溉营养液2015-01-1513:04:37 读者“泥泥”,灌溉营养液2015-01-1513:03:13 读者“猫师太”,灌溉营养液2015-01-1513:00:16 读者“1”,灌溉营养液2015-01-1508:54:01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1507:48:04 读者“我神马也不知道”,灌溉营养液2015-01-1421:31:18 第125章 徐彬跟唐泛只是初次见面,别说以前根本没有来往,即便有恩怨,他一个商人,就算再有钱,也不敢当面给朝廷官员,而且还是钦差大人甩脸色,使绊子。 之前范知府就曾介绍过,徐彬是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族亲,这份关系有点远,若说谁跟某某大人是同乡同族就能因此拉上关系的话,那任谁都能扯虎皮做大旗了,所以唐泛就猜测这徐彬的身份很可能另有讲究。 果不其然,汲敏的话解开了他的疑惑:“徐彬原先的靠山是南京户部尚书陈致,但在陈致下野之后,据说他舍了大半家财,直接靠上京城那边的关系,入了万首辅的眼,直接将今后三年江西的盐引全部给了他。” 说完他摇摇头半开玩笑道:“大家都说陈致之所以会倒霉,都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害徐彬不得不捐给万首辅大半家财,你说他会不会恨你?” 唐泛恍然:“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看我的眼神跟我欠了他几万两没还似的,还处处跟我过不去,想让我难堪,原来是靠上了万安这棵大树,难怪有恃无恐!” 汲敏:“不错,润青,虽说你现在不必怕他,不过这种小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你得罪了君子,人家充其量当面骂你两句,若是得罪小人,对方只会背后给你来阴的。” 唐泛:“你的意思是,我这次要查的案子,很可能也跟徐彬有关?” 汲敏:“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院试前夕,徐彬的儿子徐遂曾在书院与那个死掉的士子林珍发生口角。他们本来都是今年参加院试的士子,揭榜之后,林珍在前二十名内,徐遂却没有。” 这倒是很重要的一条线索,唐泛沉吟道:“发生口角那件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汲敏摇摇头:“他们所在的白鹭洲书院是吉安最出名的书院,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街头巷尾,当时事情闹得有点大,两边都打起来了,我差点都要赶过去制止,据说后来书院山长出面平息下来的,否则若是闹到我这边来,士子们脸上就都不光彩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功名前程。” 唐泛道:“我晓得了,你说的这些很有用,多谢你,天色也晚了,今晚就委屈你在这里歇一晚罢。” 汲敏噗嗤一笑:“委屈什么,这官驿还是我让人布置的呢,我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聊,不如你我今夜就抵足而眠罢?” 还没等唐泛说话,在旁边充哑巴的陆灵溪反应却比谁都快:“唐大哥,我伤口好疼啊!” 他方才一直没吱声,身体大半重量靠在唐泛身上,唐泛还以为他睡着了,结果冷不防来上这么一句,真能令人吓一跳。 唐泛就回头横了他一眼:“伤口疼就回去歇息。” 陆灵溪嘿嘿笑道:“唐大哥,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我走不动路了。” 唐泛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若是横眉立目,他未必吃你这一套,可若是软言相求,他还有可能是会妥协的。 隋州早就摸透他这个脾气,结果现在又来一个摸透他脾气的,若是隋镇抚使远方有知,也不知作何感想。 汲敏呵呵一笑:“陆公子也不小了,怎的还一副小孩儿脾性,难怪润青说把你当成弟弟呢!” 他的话却令陆灵溪大为不快,世家公子哥的脾气一上来,陆灵溪还真就赖着不走了,手还抓着唐泛的袖子不肯松开,大有死赖到底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汲敏见状也不在意,他自落第以来早已看遍人情冷暖,见识了不少人的脸色和脾气,陆灵溪这种级别的还不至于令他有什么想法。 “润青,你这一天奔波也累了,不如由我送陆公子回去罢!” 唐泛却道:“不必了,多谢子明兄好意,我送益青回去,你好生歇息,咱们明日再聊也好。” 他这么说,汲敏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笑道:“那也好。” 三人同住一个院子,出门不过几步路就到了,陆灵溪带伤还能过来听唐泛和汲敏聊天,没道理连着几步路都走不了了,唐泛心知他估计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便顺了他的意,将他一路送回屋。 陆灵溪其实已经很累了,但他仍旧强撑着精神,一进屋子就忍不住直接往**歪,唐泛看着有些心疼愧疚,嘴上训道:“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儿再说,方才你若是听话在这里睡觉,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陆灵溪朝他露出疲倦的笑容:“先前我听汪公公说起白莲教的事情,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你身边有我们这些人护着,怎么也不至于出状况,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晚上几个不明身份的贼匪就将我们搞得狼狈不堪,若是再多几个人,指不定你现在……单是一想起来,我都后怕得紧,所以现在断断不能单独放你在看不见的地方。” 唐泛好笑:“这里是官驿,能出什么事,别瞎想了,小心是对的,可不能草木皆兵,不然你晚上还怎么睡得着?” 陆灵溪抓住他的袖子:“唐大哥,你今晚就在这里睡罢,得看着你我才放心,要不然我就去你屋外守夜,你自个儿选罢,难道你忍心看着我在外面过夜么!” 唐泛实在拿他没法子:“那去我那个屋罢,床要更大一些,你这张躺不下两个人。” 陆灵溪高兴地诶了一声,前一刻还病歪歪的,此时立马从**一跃而起,跟没受过伤似的。 唐泛:“……” 现在虽然是六月,但夜里并不算很热,**还铺着凉席,很是爽快,两个男人躺上去若不乱动也是刚刚好的。 不过陆灵溪也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躺上去之后就忍不住扭来扭去,跟条毛毛虫似的,唐泛不得不伸手按住他:“你晚上跟沈思坐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陆灵溪被他一提醒这才想起正事,不由赧然,连忙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心虚,然后才道:“是有点发现,我觉得那个沈公子还真是个大草包。” 唐泛挑眉:“怎么说?” 陆灵溪笑道:“原本看他在酒席上的表现,我以为他是有意藏拙,但后来多套了两句话,才知道他这两年仗着他老子的身份没少在外头胡作非为,大错不犯,小过不断,读书又不上进,沈坤修一怒之下,这才走到哪里都带着儿子,若他真是藏拙,实在没有必要连亲生老子都瞒,而且一瞒就是这么多年了!” 唐泛摇摇头:“沈坤修虽然性子古板,但学问是很不错的,摊上这么个儿子,也是前世冤孽了!” 父亲卷入案子,理当避嫌,作儿子的还堂而皇之出来赴宴,赴的还是迎接钦差大臣的酒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奉了父亲之命来贿赂钦差,沈坤修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气死。 有子如此,也难怪他要带在身边看着,要是没带在身边,沈思还指不定会闯出什么祸来。 陆灵溪笑道:“我与他年纪相当,这么一对比,唐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他可爱多了?” 唐泛白了他一眼:“你这格局也太低了,竟然去跟沈思比,好歹也跟我比比么!” 唐泛生得斯文俊逸,与男生女相压根搭不上边,丢白眼自然也不可能丢出风流妩媚的感觉,仅仅只是个白眼罢了。 但在喜欢的人眼里,却不管如何都是好看的,陆灵溪当即就缠着他问:“唐大哥,那你和我说说你少年时是如何的呗!” 唐泛却不接茬:“你是手臂受了伤还是脑袋受了伤,怎么像是突然小了十数岁似的,竟还学人撒娇耍痴来,天色晚了,赶紧睡罢,若不老实!” 说罢他翻了个身背对陆灵溪。 陆灵溪想要将手搭在人家腰上,又怕唐泛生气翻脸,有贼心没贼胆,只好悻悻地瞅着眼前的背影,心里胡思乱想,却因为身体太过疲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唐泛起得不算早,毕竟昨夜出了刺杀的事情,又折腾大半宿才睡,不过等他起来的时候,就听官驿的人说范知府过来拜访,正在外面等候求见。 范知府已经等了大半个早上,怕吵醒唐泛,愣是没让人去通禀,直到唐泛自己睡醒起来。 见唐泛穿戴整齐走进来,他连忙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大人。” “范知府不必多礼。”唐泛道:“有事怎么不让人叫醒我?” 范知府干笑一下,他怎么敢:“下官此来,是特来向大人请罪的!昨夜大人当街遇刺之后,下官震惊万分,并会同谭千户连夜搜查城中各处,现在已经派人加紧搜捕了,想必很快就能将那些乱党贼子找出来的!”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知道能找到人的机会微乎其微,昨晚不能当场抓住,现在再想抓,就很麻烦了,如果刺客还有别的身份作掩饰,官兵们在搜索的时候,肯定也只会往平民百姓家里去搜,这样就会错过许多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事范知府身为地方官,的确有责任,但唐泛却是亲身经历过那些刺客的厉害的,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还能全身而退,只要他们在城中有栖身之所,到时候往里头一藏,天亮的时候再装扮成寻常百姓出城,谁还能找得着? 所以唐泛并没有过多追究范知府的责任,反是道:“范知府不必自责,此事你已尽到责任,再说这事谁都预料不到,就不必提了,不过今后还需要小心些,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第二回了。” 范知府战战兢兢:“大人教训得是,下官知错!大人,您那几位手下此番都受了伤,下官特别从谭千户那里借了几个身手利落的兵将,以供大人差遣,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的性格行事跟陈銮截然不同,陈銮是仗着靠山完全不把唐泛放在眼里,范知府则是生怕行差踏错,被钦差怪罪,继而乌纱不保,所以对唐泛极尽巴结之能事,唯恐伺候不周。 唐泛想了想,现在汪直给他的四个人,有两个重伤,他身边现在能用的人手锐减,便颔首道:“那就安排他们在官驿四周护卫罢,有劳你了。” 上官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意,也没表现出追究的意思,范知府很高兴,顺便偷偷抹了一把汗:“这是下官分内之职,应该的,应该的!” 范知府走后,陆灵溪就进来了:“唐大哥,范知府找来的人,都是军中士兵,身手再好也有限,估计叫来再多也顶不上我一个!” 唐泛:“你不是在休息么,怎么又起来了?” 陆灵溪笑吟吟道:“你都起来了,我哪里还睡得着,我说过了,你走到哪,我都要跟到哪,不然怎么保护你,像昨晚的事情,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还不错,年轻人恢复得快,伤势也比席鸣他们要轻一些,只要别动到受伤的那一边胳膊,一般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 “陆公子说得不错!”席鸣和韩津从外头走进来,接上陆灵溪的话,昨夜他们俩是四人中受伤比较轻的。“大人,昨夜那拨人未能得手,肯定还会卷土重来的,您身边不能没有人。” 唐泛皱眉:“但你们的伤势……” 席鸣洒然一笑:“没有内伤,还能走动跑跳,大人不必担心!” 他们既然如此坚持,唐泛也就不好再反对:“那既然这样,等用完早饭,席鸣和韩津随我去见沈坤修,益青,你去问范知府要林珍的尸体,再找仵作仔细检查死因。” 林珍就是那个上吊自杀,临死前写血书的士子。 这件案子一日没有查明,一日就无法重新进行院试,因为案子还涉及了其他十几个生员的秀才功名,如果坐实了他们作弊的嫌疑,那么林珍死了就是白死,就是畏罪自杀,那十几个人的功名也不可能恢复,如果最后证明是沈坤修粗暴断案,弄出冤假错案,士子们并没有作弊的话,那么沈坤修的仕途就完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命题,而现在案子如何断,全部都掌握在唐泛一个人手里。 换了别的官员,就算不做贼心虚,现在肯定也会赶紧想方设法跟唐泛套近乎,免得唐泛因为被怠慢而恼羞成怒直接往士子那边倾斜,但沈坤修却偏不,从昨天到现在,他根本就没露过面,甚至没有找人过来问候唐泛一声。 也不知道是心中过于坦荡,还是自恃清高过甚了。 席鸣与韩津齐齐应是,陆灵溪却点不愿意:“唐大哥,要不我跟席鸣他们换换?” 唐泛拍拍他的脑袋:“听话。” 陆灵溪几不可见地憋了瘪嘴,安分了。 上门拜访要先递帖子,但唐泛是钦差,不必受这个规矩限制,他直接就带着席鸣和韩津来到沈坤修下榻的地方。 城中有两个官驿,唐泛他们住的是其中一个,还有另外一个,现在被沈坤修住着。 沈坤修是江西学政,常驻衙门在南昌府那边,他在省内各府巡查时,都是在官驿下榻。 他现在深受案子困扰,轻易都不出门,唐泛去的时候,他自然也在。 两人都是三品,因为唐泛的身份,沈坤修须得格外向他行了个半礼,唐泛也没有拒绝,彼此落座之后,他甚至没有多余废话,开门见山就问:“我初来乍到,对这桩案子只来源于朝廷邸报和道听途说,请沈学台再由头到尾说一遍罢。” 沈坤修就讲了起来,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 自唐朝以科举取士起,为了投机取巧,就开始有人作弊,到了本朝已经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许多考生为了取得功名无所不用其极,所谓在衣服里夹带小纸条,在帽子在脚底藏东西,那已经是太低端了,不仅容易被发现,而且已经发现就前途尽毁,所以许多聪明人想出了从源头上去作弊的办法——收买评卷官。 评卷官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自然会有弱点,但是宋代以后,试卷在呈送到评卷官那里之前,就已经被人重新誊抄过一遍了,别说没法从字迹上认出来,连名字也会被糊住,只有在成绩出来之后,名字才会解封,所以跟评卷官提前说好自己的名字,然后让他们取中自己,这个法子是没用的,除非能够直接从主考官那里得到试题。 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新的作弊手法很快就面世,那就是跟评卷官提前约好暗号,就像这一次院试,“大成也”就是一个暗号,考生们想方设法将这三个字硬塞进卷子里,等评卷官看到这三个字,就会明白过来:这是早就约好的暗号,这份卷子要取中。 这一次考试就是很典型的暗号作弊,但沈坤修事先并没有察觉,他主持过的考试很多,像吉安府不过是其中一站,根本没有什么出奇,加上他自己精力有限,在评卷官将所有试卷成绩名次都排列出来之后,他自己只看了前面几份,一目十行略略扫过去,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同意将榜单公布出去,没想到就出大事了。 包括那个死掉的林珍在内,一共有十六个人的卷子里出现了“大成也”三个字,沈坤修询问评卷官未果,将那十六个人都集合到一起重新考校一遍,结果就发现里面有不少露馅的,他以此认为这十六个人果然都不冤枉,所以要将他们的生员功名一并革除,永不录用。 这对一辈子汲汲于功名的书生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才闹出林珍上吊自杀的事情。 唐泛听罢就问:“沈学台既然重新考校那十六名学子,想必他们的卷子也都留着罢?” 沈坤修:“的确留着。” 唐泛:“可否一观?” 卷子是重要的证据,沈坤修自然要保存好。 他当即就找了过来,连带院试时那十六个人的卷子,都一并拿给唐泛看。 唐泛一看之下,就问:“沈学台,林珍前后两次卷子的水平相当,并无太大差异,后面就算临时再考一回,也没有逊色多少,可见应该是真才实学作出来的文章。” 沈坤修却道:“不然,虽然前后两次做题都相差不远,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没有作弊,前面那份卷子里的确出现了‘大成也’三个字,可见他当时应该是心存侥幸,以为有了这三个字,就多一份保障,谁知道却东窗事发。”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不能说沈坤修是错的,不过其他学官若是碰到这种情况,在第二次考校之后,如果发现考生前后水准相差不多的话,一般都会选择放那些考生一马,除非是那种的确前后水准相差太大,才会予以黜落,否则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如今舆论是士大夫说了算,而士大夫都是读书人过来的,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实际上他不是一个人在治理天下,而是与文官集团共治天下,所以对读书人相对就要更宽容一些。 某地曾经就有过一桩逸闻,那一年当地因为遭灾,参加院试的人数比往年少很多,最后中秀才的人数也比往年多很多,只有五个人落榜,其余考中功名的学子就联名上书,请求主考官将那五个被黜落的人也录取了,也好成就一桩美谈,主考官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将剩下的五名考生也一并录取了,后来此事在士林中流传,果然没有人说那主考官做得不对,反倒都交口称赞。 所以沈坤修的行为对比一般学官的做法,未免过于严厉了些。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对,因为正如他所说,那十六个人的的确确是有嫌疑的,里面可能有些人本来凭真本事也能考中,但是觉得有了暗号标记,考中的机会就会更大,所以也跟着效仿,没想到却自己把自己给坑惨了。 唐泛此来查案,其实要调查的重点就两个:一是那十六个人到底该不该被一并黜落,二是林珍死因是否被沈坤修逼迫所致。 他道:“来吉安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传闻,是与沈学台有关的。” 沈坤修就皱了皱眉:“什么传闻?” 唐泛道:“听说林珍之父从前曾与沈学台有些私人恩怨?” “一派胡言!”沈坤修的反应却很激动,他直接一拍桌子,“是谁在唐御史面前信口开河的,林珍等人作弊行为罪证确凿,我黜落林珍等人,实是出于公心,岂容半点污蔑!” 唐泛见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就道:“沈学台不必生气,职责所在,即便是谣言,我也应该问个明白。还有,揭榜之后,散布有人作弊的始作俑者,其用心也殊为可疑,沈学台是否从这方面调查过呢?” 沈坤修还真没有去找过那个散布作弊传言的人,当时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他忙着扑火都来不及,如何还有心情去找点火的人? 听了唐泛的问题,他就黑着脸道:“没有!” 唐泛又问:“那么沈学台又问过那些评卷官没有,他们是如何交代与考生作弊的?” 沈坤修道:“问过了,他们都不肯承认。” 唐泛就皱了皱眉,是他们不肯承认,还是你没有用心去问?作弊这种事情单凭考生显然不可能成功,还得评卷官配合才行,否则那些暗号标记是如何冒出来的。 沈坤修看见唐泛皱眉的表情,心下也大为不快。 他自问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并没有错,只因闹出了林珍的死,结果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朝廷派下钦差来查办,他也无话可说,只是看见唐泛年纪轻轻,又一副拿他当犯人来审的口吻,沈坤就就不由心头火起。 唐泛:“敢问沈学台,这次院试的评卷官都有几人,分别是什么来历?” 沈坤修道:“共有五人,都是吉安府的书院山长。” 唐泛:“那他们现在人呢,我想见一见。” 沈坤修:“都回去了。” 唐泛终于忍不住了:“既然涉及此案,就全部都有嫌疑,沈学台明明知道朝廷要派人下来调查此案,还将人放回去,这是什么道理!” 沈坤修闷哼一声:“唐御史若不满意,大可将他们再喊回来问话就是!” 唐泛对他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尤其恼火,这事明明是你搞砸的,结果现在反过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是要吓唬谁呢! 他沉下脸色:“此事我会上禀的!” 意思就是我要去告你的状。 谁知沈坤修也瓮声瓮气道:“悉听尊便!” 两人会谈不欢而散,唐泛算是彻底见识到沈坤修的脾气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腾地起身,准备拂袖便走,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一脸惊惶之色。 “老爷,老爷,不好了!” 对方看见唐泛,声音生生顿住,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未褪去,看上去十分怪异。 唐泛见对方没有吱声,知道是不想让自己听见的事情,他也没兴趣留在这里,朝沈坤修说了一声“告辞”,举步便带着席鸣韩津二人离开了。 沈坤修竟也未曾起身相送,仍旧坐在那里。 一离开沈坤修那里,席鸣就对唐泛说:“大人,方才沈坤修的下人脸色有点不对。” 唐泛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那表情太过惊慌,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断不至于此。“你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何事,还有,那五名评卷官和当时参与作弊的其他一些士子,也都去找过来,我都要问话,你可以去找范知府,他不敢不帮忙的。” 席鸣一一应了下来。 如果真有作弊情节,那其中一定少不了评卷官参与,沈坤修却二话不说就将人给放走了,很难让人不心生疑窦。 沈坤修这边摆明了不肯合作,但唐泛不觉得离开他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这件案子本来就不复杂,只是现在相关人员都没见着,所以无从下手而已。 席鸣奉了命令,当即就去找范知府了,唐泛带着韩津回下榻处,陆灵溪却已早就回来了。 “唐大哥,林逢元说,林珍的尸身已经下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说家属估计要出来,这章还出不了,也不想为了凑萌点敷衍情节,所以就在标题先注明了,免得萌萌们兴冲冲跑进来然后失望,真是一只很有良心(……)的作者喵啊~~~ 给徐彬儿子起名的时候,下意识就想写徐才厚……然后一想,不对啊,赶紧改掉,都是让新闻给洗脑的→_→ 小剧场: 唐泛:其实我才是主角啊,有我不就行了吗? 汪直:这年头流行残缺美,像我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有思想有内涵幼年命途坎坷后来自强不息终于登上人生巅峰的男……的人太少了,所以人人都爱汪公公,懂? 隋州:我只需要一个人喜欢我就够了。 唐泛:……(装作不在意地扭头,实际上悄悄脸红了)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啦~~~ 冬眠不觉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519:07:05 lto阿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520:17:51 腐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520:27:49 青衫逐青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520:58:00 渣青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522:07:10 dodo扔了一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5-01-1523:44:37 水不复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03:32:21 木阴鱼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07:23:20 17092022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08:23:57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12:08:47 6124323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612:53:02 发霉的草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13:32:18 遇见刹那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13:48:10 17099810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16:42:15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616:49:36 读者“梁思城”,灌溉营养液2015-01-1613:46:00 读者“梁思城”,灌溉营养液2015-01-1613:45:54 读者“吃鱼不吐刺刺刺”,灌溉营养液2015-01-1613:44:57 读者“pangpanggao”,灌溉营养液2015-01-1522:24:48 读者“pangpanggao”,灌溉营养液2015-01-1522:24:41 读者“纵死犹闻排骨香”,灌溉营养液2015-01-1521:36:52 读者“纵死犹闻排骨香”,灌溉营养液2015-01-1521:36:47 读者“纵死犹闻排骨香”,灌溉营养液2015-01-1521:36:42 读者“isis”,灌溉营养液2015-01-1520:34:20 读者“落华凝”,灌溉营养液2015-01-1520:24:48 读者“duduniao”,灌溉营养液2015-01-1519:35:15 读者“duduniao”,灌溉营养液2015-01-1519:34:56 读者“duduniao”,灌溉营养液2015-01-1519:34:51 第126章 一听这话,唐泛就禁不住皱起眉头:“这样说来,他也认可自己儿子的死与沈坤修无关了?” 陆灵溪摇摇头:“那倒不是,他说林珍就是被沈坤修逼死的,还说林珍已经下葬了,理当入土为安,绝对不能再开棺验尸,大哥你若不能为他伸冤,他就要进京敲登闻鼓了。m.乐文移动网” 开国之初,□□皇帝曾立下规矩,凡民间有冤情者,皆可敲登闻鼓鸣冤,皇帝要亲自审理,官员一律不得阻拦,违者重罚,后来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皇帝那样事无巨细地过问,但登闻鼓的规矩依旧流传了下来。 只是从来只听说庶民去击鼓鸣冤的,还从未听说过朝廷官员去敲鼓的,林逢元的官职再怎么小,也是个吉安府通判,若让他进京鸣冤,无疑是在唐泛脸上打耳光,嘲笑他无能,当然,到时候事情闹大了,皇帝肯定也会觉得唐泛无能,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这是在威胁我?”唐泛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笑意,“你去让他来见我……算了,你受了伤,别到处跑。” 他刚说完,席鸣就从外面走进来,他的大腿昨夜被划了一刀,现在走起来有点不太自然,步履也慢了许多。 “大人!出事了!” 席鸣见惯世面,当然不会是那种毛毛躁躁遇到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人,他口中的出事,那一定是出了大事。 唐泛心下一沉,就听席鸣沉声道:“大人,那五名评卷官,全都死了。” “什么!”失声叫出来的不是唐泛,而是陆灵溪。 因为这着实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唐泛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席鸣道:“就在昨夜,死在家中,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割喉杀死在**的。” 陆灵溪随即反应过来:“唐大哥,这事明显和沈坤修有关,作弊的事情肯定也有他的份,他怕朝廷追究下来,所以干脆杀人灭口!” 唐泛摇摇头:“不是他。” 陆灵溪:“为什么?” 唐泛:“我们之前从沈坤修那里离开的时候,正好碰上他的仆人慌慌张张前去禀报消息,一脸惊恐,当时我还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估计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如果这件事是他做的,也就不会有这一出了,所以他应该也不知情。” 陆灵溪:“那沈坤修为何还要特意将人放走,又不肯配合你查案呢?” 唐泛苦笑:“他的行径的确可疑,看来这件事情现在有点复杂了。” 他又问席鸣:“范知府将那十几个士子找来没有,总不会也被人灭口了罢?” 席鸣道:“范知府派人分头去叫了,林珍死了之后,沈坤修没敢再拘着那些人,就放他们走了,那些人都各自回乡,不过也有几个是吉安府城人,很快就能叫过来。” 唐泛点点头:“那我们先去见范知府。” “润青,你要去见范知府吗?”说话间,汲敏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脸歉意。“实在对不住,昨天喝多了,起得晚了些!” 他见几人面色凝重,不由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唐泛将评卷官的死讯告诉他,汲敏完全震惊了:“这,这,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他了,唐泛也觉得震惊,只是他没表现出来而已:“我现在要去知府衙门,你要不要同去?” 汲敏回过神,马上道:“去,当然去!” 范知府现在头发都快愁白了。 钦差一来,吉安府就出事,先是钦差遭遇刺杀,连手下都差点折损,紧接着连院试的评卷官也被人杀了,这要说这里头没有蹊跷,谁信? 他下意识就想到沈坤修头上去,心想该不会是这个老东西监守自盗,结果看到钦差一来就心虚灭口了吧? 问题是这事情由头到尾跟他没有关系,可就因为他是吉安知府,这件事发生在他的辖地上,他就脱不了干系,若是一个不好唐泛连他也一并弹劾了,那他就玩完了。 那五名评卷官的尸身已经被官差带了过来,如今就躺在知府衙门的前院。 确切地说,应该是六具尸身才对,因为案发时其中一个评卷官是跟妻子睡在一道的,所以凶手在杀他的时候,肯定不可能放过他的妻子,所以就一并杀了。 当时正是半夜好梦正酣的时候,直到这六个人的家里人早上起来,才陆陆续续发现他们死了,然后报到范知府这里来。 对着这几具尸体,范知府脸上的皱纹多得都快跟头发一样了,所以当他看见唐泛赶过来的时候,登时就如获救星,差点没扑上去:“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唐泛问:“出了这种事情,你知会沈学台没有?” 范知府连连点头:“知会了,知会了!” 仵作正在验尸,但其实也用不着仵作,连唐泛都能看得出来,死者身上应该都没什么外伤,唯一的伤口就是咽喉上那一道,那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席鸣等人也蹲下身查看一番,然后就对唐泛道:“大人,杀他们的人,与昨夜刺杀我们的人,应该是同一拨!”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汲敏问:“难道那些刺客去刺杀我们未果之后,又还能□□前去杀这几个人?” 席鸣估计也料到自己的话可能会让人产生误会,就解释说:“不同的武器划出来的伤口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仔细观察都能看出来,他们上面的伤口和昨夜划伤我们的刀口一致,由此推断凶手就算不是同一批人,应该也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范知府又惊又怒。 吉安府数十年来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对方竟然连钦差都敢下手,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评卷官,又算得了什么? 唐泛问范知府:“这几个评卷官具体都来自何处?” 范知府就道:“历来院试的评卷官,挑选的都是考场周边书院德望出众的山长,这几位分别来自罗霄山书院,庐陵书院,峥嵘书院,永宁书院。其中有两位来自同一间书院,都是山长与副山长。” 唐泛道:“据我所知,本地以白鹭洲书院最为出名,为何不请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为评卷官,难道是因为这科考生许多出自白鹭洲书院,沈学台担心他们山长徇私?” 范知府:“非也,这事下官倒是知道的,因为白鹭洲书院的秦山长年事已高,原本是要辞隐的,只是书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山长,这才暂时充任,所以即便让秦山长评卷,他也没有精力。” 唐泛若有所思:“白鹭洲书院山长若是出缺,下任山长应该如何选拔?” 范知府道:“像白鹭洲书院这样知名的书院,山长必然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许多人都想当,秦山长原本是准备趁着沈学台巡查至此之际,请他代为挑选新山长的,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估计沈学台也没有心情了。” 唐泛就问:“这么说,不光是白鹭洲书院原先的先生们,就算是其它书院的山长,也都有资格充任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了?” 范知府:“不错,白鹭洲书院在江西士林名望很高。” 这就好比当官爱争权,读书人就爱争名,到哪都免不了俗,书院山长这种职位固然没有什么权力可言,但它代表的却是士林中的声誉,假如能够在一个天下闻名的大书院里当山长,将来教出来的学生必然有许多功成名就的,那自己这个山长自然也就跟着桃李满天下,这是许多书院山长毕生的追求。 所以范知府一说,唐泛就明白了。 但他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个时候,沈坤修来了。 出了这种事情,沈坤修跟唐泛再不合作,也不能不过来查看情况。 沈坤修黑着脸走进来,也没有跟唐泛打招呼,直接就问范知府:“怎么回事?” 范知府就将之前跟唐泛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前脚放走评卷官,后脚那些人就死了,前后两件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这些话范知府和汲敏不好说,却不代表唐泛也不敢说,他就道:“沈学台当日贸然将人放走,可想过今日之事?” 沈坤修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泛:“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不知你要如何向朝廷上疏自辩?” 沈坤修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们?!” 唐泛淡淡道:“我没有这么说,但你拦得住别人这样想吗,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好端端地要冤枉你,你不如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罢!” 沈坤修:“本官行得正站得直,不畏惧任何小人在背后攻讦!” 唐泛懒得跟他争口舌之便,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话锋一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昨晚我与汲知县遇刺一事,想必沈学台也有所耳闻,这些人与昨晚那些刺客,正是系出同源!” 沈坤修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 他见唐泛等人都看着自己,就冷冷补充道:“本官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唐泛没再搭理他,转而问范知府:“那十五名学子,你都找来了吗?” 范知府忙道:“有三名是吉安府城本地人,已经带到了,其余的都分散在其它县,已经派人去找了!” 唐泛颔首:“我有话要问他们,得赶在他们被灭口之前赶紧问了才好。” 沈坤修一听这话,气得要命,心说你这不是指桑骂槐吗! “唐泛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第二遍。”唐泛看都不看他一眼,对方范知府道:“还不带路?” 范知府擦汗:“是是,大人这边请!” 其实他也看不惯沈坤修这种作派,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之前不好发作,现在看见唐泛将沈坤修气得跳脚,范知府心里不由大爽。 另外一边,范知府说的那三人被带到偏厅里坐着,心里头忐忑不安,连座位都只敢沾半边屁股,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看见范知府与一个年轻人一并走进来,连忙起身迎接。 曾锦、杨文和伍峻三人都是今年参加吉安府院试的考生,名次分别是第五、第九和第十一,他们的卷子上又正好都出现了“大成也”三个字,所以当时一有人揭发,他们就都被抓了起来,全部关在小黑屋里,沈坤修也单独提审了他们几次,但这些人跟其他被抓的考生一样,全都一口咬死没有作弊,还说之所以自己的卷子里会出现“大成也”三个字,全都只是巧合。 沈坤修学问不错,但却不代表他也会审案,一桩简简单单的科举作弊案就被他弄得乱七八糟,那些涉案的评卷官被放走了不说,连这些考生的口供都没能问出来,碍于物议,他又不敢对读书人用刑,所以曾锦这些人异口同声口供一致,沈坤修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才需要唐泛过来帮他收拾烂摊子。 只是唐泛没想到沈坤修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处处跟自己过不去,这也真是让人无语得很了。 就在唐泛走进来的同时,曾锦杨文三人也都在打量着范知府旁边的年轻人。 毫无疑问,从对方的作派气质,以及范知府有意无意落后他半步的举止来看,这个年轻人就是钦差大臣了。 这年头参加院试的未必就是年轻人,七老八十一头白发去考试的比比皆是,曾锦他们三个人最年轻的是二十岁,年长的那个快三十了,这都还算是青春正茂的,再看看人家,同样是二十多岁,甚至看上去比他们还要年轻一些,可也已经是三品大员了,再往上一步就是部堂高官,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官场上讲究先来后到,达者为先,唐泛虽然年纪跟曾锦他们差不多,但只要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就不能不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 唐泛也不想和他们兜圈子,颔首让他们免礼,就直接问:“‘大成也’是怎么回事?” 曾锦等人现在也没想到唐泛会如此开门见山,当即就愣了一下,才道:“回禀大人,这只是巧合,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唐泛笑了笑:“你叫曾锦是罢?” 曾锦:“是。” 唐泛:“我听说沈学台后来又重新考校了你们一次,你第二次做的卷子水准与先前大有差异?” 曾锦:“回大人的话,这差异,在下也不知从何说起,但能够考取秀才功名,在下的的确确是下了死功夫,并未投机取巧,只能说评卷官慧眼识珠,取中了在下。” 唐泛:“评卷官已经死了。” 曾锦:“啊?” 三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空白茫然,显然不明白唐泛在说什么,唐泛就重复了一遍:“给你们改卷子的那五名评卷官,全都死了,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可以去县衙前院瞧瞧,尸体就停放在那里。范知府,你与他们说说。” 那六个人的死不过刚刚才发现不久,曾锦等人过来的时候,又是从后面的小门进来的,所以一时半会还不知情。 范知府知道唐泛有意吓唬他们,顿时心领神会,就将尸体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还特别夸大其词,对那些人的死状和死因格外渲染得异常恐怖。 当曾锦他们听说五人死的时间不仅差不多,而且还全都是一刀割喉毙命时,脸色顿时白得跟纸似的,身体抖如筛糠,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唐泛仿佛没看见他们的情状,还对席鸣道:“你带他们去瞧瞧尸体。” 曾锦:“大,大人,我们就不用去看了罢,人不是我们杀的……” 唐泛冷笑:“人当然不是你们杀的,你们就算有这个心,估计也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别人家里把人给杀死,让你们去看看尸体怎么了,若你们将来要走仕途,到时候还不知要见多少大场面,难道就算看见饿殍遍地的灾民,也都因为害怕而不去管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当然不能不去,三个人只得如丧考批地跟在席鸣后面走了出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沈坤修就来了。 “听说唐御史断案如神,我特来旁观,想必唐御史不会拒绝罢?”他黑着脸道。 唐泛心说就算我拒绝,难道你就会走么,但他面上仍旧露出淡淡的笑容:“沈学台请坐罢。”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的座位相隔很近,却没什么话说,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席鸣才带着刚才那三个学子走进来。 那三人的脸色比刚才出去还白,连脚步都有点踉跄了,估计被亲眼所见震撼到,一时半会还没回过神。 这也难怪,若是寻常的死人也就罢了,偏偏死者都是跟案子有关的,仔细一想,难免让人冒出一身冷汗,连评卷官都死了,他们这些人的小命会不会也有危险? “你们都看清楚了?”唐泛问三人。 “看,看清楚了……”曾锦他们杵在那里,怯生生的,跟三朵娇弱无援的小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三人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拿到了你们从前在白鹭洲书院上学时做的文章,”唐泛从韩津那里接过一沓纸,放在旁边桌子上,“水平如何,勿须我多说,想必你们自己心中也有数,偏偏院试那篇文章却做得花团锦簇,若说没有人捉刀代笔,我是不相信的。” 他一开口就给三个人定了性。 “评卷官死了,如今凶手尚未擒拿,对方有可能仍在这吉安城中,也有可能再度犯案,不管他为何要杀死那五个评卷官,总之跟这件案子脱不开干系,你们若是还继续嘴硬不说,也不需要等朝廷革除你们的功名了,说不定你们过几天也会跟那几个人一样!” 三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沈坤修却沉下脸色:“唐御史,你就是以恐吓学子来断案的么?” 唐泛没搭理他,只看着曾锦等人:“若你们肯坦白从宽,我自会上书朝廷为你们求情,到时候可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让你们参加下次的院试,若是通不过,再革除功名,如果能通过,功名自然可以保留。” 沈坤修怒道:“谁说功名可以保留,像他们这样不思进取,走邪门歪道的人,若是让他们继续留下来,那将是江南士林的耻辱!” 唐泛这才施舍了一点注意力给他,冷冷道:“沈学台与此案有关,为了你自己的清白,还是少管为妙,否则我还以为你这是存心在阻挠我查案,另有图谋呢!” 没等沈坤修反应过来,他就道:“席鸣,沈学台累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将他带下去歇息罢,轻易别让人去打扰。” “是。”席鸣应了一声,朝沈坤修大步走过去。 沈坤修又惊又怒:“你想做……!”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软软倒下。 曾锦等人大张着嘴巴,吃惊地看着席鸣的手从沈坤修颈后缩了回来,然后将对方整个人提起,往后台走去。 不过却没有人同情他,连范知府也是幸灾乐祸,觉得沈坤修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难怪连钦差大臣都被他惹毛。 唐泛道:“你们听到了,沈学台是坚持要革除你们的功名的,如今我也已经给了你们另一个选择,你们想好了就来找我,最先坦白的那个人,我可以考虑帮他求情,仍旧保留他的功名,也无须再重新考试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呢,给你们考虑的时间只有半天,过时不候。你们不肯交代也没所谓,反正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其他十多名士子,范知府已经派人去找了,不日就能过来,想必他们会更加比你们懂得如何抉择。” 一听到这里,曾锦他们哪里还有犹豫,连忙争先恐后道:“大人,我先说!我先说!” 三人转眼争得面红耳赤,唐泛也不着急,任由他们去吵,坐在那里把范知府送来来的一盅好茶都喝得见底了,范知府察言观色,时刻注意上官的动向,见状连忙又让人送了一壶新茶上来,连带还有几碟点心小菜,免得唐泛茶喝多了肚子饿。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唐泛才出声:“商量好了没,商量好了就说,不想说就走,本官时辰宝贵得很,没空听你们在这里扯闲篇!” “说,我们说!”曾锦生怕机会被同伴抢走,连忙道:“其实在考试之前,我们的确收到风声了,说只要在卷子里加上‘大成也’这三个字,就一定能上榜!” 唐泛:“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为何只有你们十几个人收到消息,其他考生却不知道呢?” 杨文抢着回答道:“是买的,我们的消息是买来的!” 唐泛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瞥了一眼,那头陆灵溪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纸笔开始记录。 唐泛:“与何人买?在哪里买?卖消息的人又是谁?” 伍峻刚才没能抢上回答的机会,心头暗恨,一听唐泛接连问了三个问题,赶紧道:“卖消息的人我们没看见,当时我们进了清风楼的包间……” 唐泛:“清风楼?” 范知府补充:“是吉安的一个饭庄,挺有名气的!” 唐泛唔了一声:“你继续。” 伍峻:“当时对方就坐在屏风后面,自称太平道人,我付了一百两银子之后,他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唐泛看向其他二人:“你们也是如此?” 曾锦和杨文都点点头:“的确如此,他说的分毫不差。” 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在白鹭洲书院这样的大书院,能付得起的也寥寥无几,更何况是买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而且这些学子付了这么多钱买了消息之后,肯定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最后只有十几个人作弊。 如果对方出的价格再便宜一点,说不定现在抓出来的就不止十六个人了。 唐泛对范知府道:“范知府,劳烦你现在带上人,跟韩津一道去一趟清风楼查证他们所说是否属实,若是的确曾有人在那里贩卖院试消息的话,那里的掌柜是不可能没有发现的。” 范知府连忙应下来,然后就跟着韩津一道离开了。 唐泛问曾锦等人:“你们又是从哪里知道清风楼在兜售内、幕消息的?” 伍峻:“回大人,是曾锦告诉我的!” 杨文:“大人,我也是听曾锦说的,听说有不少同窗都是从曾锦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肯定是他管不住嘴巴到处嚷嚷,结果有人买不起消息,又嫉妒我们,所以才去向沈学台告发的!” 曾锦涨红了脸:“谁到处嚷嚷了!我就只告诉了你们几个,这种事谁会到处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的!” 唐泛:“你是听谁说的?” 曾锦:“林珍,我是听林珍说的!” 唐泛:“那林珍又是听谁说的?” 曾锦摇头:“那就不知道了,当时他和我说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不过林珍自己平日功课就不错,完全没必要作弊,只是他爹逼他逼得紧,他很担心考不上,这才铤而走险。” 他沉吟半晌,觉得没什么要问的了,就挥挥手:“你们先退下罢,最好不要离开府城,本官随时还要传唤,若是找不着人,你们就后果自负。” 三人面面相觑,曾锦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已经把知道的都交代了,您方才说可以不革除我们的功名……” 唐泛气乐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是说可以考虑!行了,你们各自归家去罢,现在没有把你们抓起来,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以后的事情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见三人还不肯走,他沉下脸色:“怎么,难道还想让我跟沈学台一样,把你们给关小黑屋去?” 曾锦等人一听这话,这才唯唯诺诺地告退。 范知府和韩津那边很快就有结果了,但也可以说没有结果。 因为清风楼的掌柜说,的确有人在考试前夕租下清风楼的其中一个包间,一连好几天,他和饭庄的伙计也都瞧见陆续有不同的人前往那个包间,但具体长什么样子却没有留意,因为清风楼作为本地出了名的大饭庄,每日都有不少达官贵人在此吃饭,来来往往,而且又很不乐意被打听,所以掌柜他们都不敢犯忌。 事已至此,唐泛得到的线索重重,却基本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不过他与沈坤修翻脸的事情却很快传了出去,而且还闹得人尽皆知。 据说沈坤修被打晕苏醒过来之后暴跳如雷,扬言一定要向朝廷上奏唐泛的恶行云云。 科举案从发生到现在,吉安府上下,市井街坊都传遍了,先是集体作弊,然后又是士子上吊,又是钦差遇刺,评卷官离奇身死,百姓们不明内情,却最爱听这样离奇曲折的故事,据说赌坊里甚至为此开了盘口,赌断案如神的唐御史这次到底还能不能查出真相,唐泛听说之后简直哭笑不得,末了也让陆灵溪拿着十两去赌坊买自己赢。 几天之后,其余那十二个身在外县的考生也被范知府一一找了回来,他们的供词跟曾锦等人是差不多的,出入不大,唯独一开始的消息来源不一,有的说是从甲那里听说的,有的说是从乙那里听说的,兜兜转转,最后都牵扯出一个关键人物:林珍。 但林珍早就死了,所以现在根本无从问起。 那五个评卷官的死则更加离奇,凶手竟然跟刺杀唐泛的人是同一批,原本一桩普普通通的科举作弊案,因为平添了几条人命而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民间甚至还传闻,说学政沈坤修八字命格与吉安不合,所以他一来,吉安就不得安生,这自然更是荒诞了,不听也罢。 唐泛原先并不觉得林珍是关键人物,所以对其父林逢元不肯开棺验尸的事情,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结果现在许多线索都表明林珍在这桩案子里的确起了非同寻常的作用,如此一来,开棺验尸也就势在必行了。 不过在那之前,肯定还要跟林逢元沟通一番,若能取得对方的谅解和同意,那么唐泛也就可以免于被弹劾说查案粗暴不通人情了,要知道在那五名评卷官身死后,沈坤修居然还真就上了奏疏,将唐泛骂得一无是处,还说他根本就不会断案,所到之处民怨四起,如今不仅没能查出真相,反而害得评卷官也离奇死亡。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了,但这年头希望唐泛倒霉的大有人在,他们根本不会管这封奏疏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就算不是真的,皇帝也不可能亲自过来看。 政治斗争往往需要的不是真凭实据,而是合理的借口,就像当年杀害于谦的罪名“虽无显迹,意有之”一样。 唐泛不想跟沈坤修打嘴仗,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得不上疏自辩,着实耽误了不少工夫。 鉴于唐泛与沈坤修不和,朝廷决定再派下一位钦差,协助唐泛查案,实际上就是让他们俩各查各的,最后以两人的调查结果来进行综合考虑,这其实已经表明了内阁对唐泛的不信任,但唐泛没有权力拒绝。 此时,距离唐泛来到吉安,已经过去了五六天的光景,时间不短,但也不长,足够他查出许多事情了。 这一天,因为白天忙着审问那些士子的口供,唐泛有些疲惫,早早就睡下了。 他原本准备还准备找林逢元来问话的,结果又得推迟到明天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唐泛忽然就觉得自己腰上好像多了一只手,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还以为是陆灵溪来叫醒自己,在恶作剧呢,便眼睛也没睁地道:“益青,别胡闹!” “益青是谁?”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不是陆灵溪! 唐泛打了个激灵,什么睡意都立马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差点就喊出声。 下一刻嘴巴堪堪被一只手捂住。 “别喊了,是我。” 唐泛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就半躺在床榻靠里的地方,一身黑衣,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等等,他昨晚好像睡到半夜的时候,也觉得旁边好像有人……? 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隋州善解人意地补充:“昨晚也是我,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 唐泛:“……” 隋州:“不过话说回来,益青是谁?” 唐泛:“……”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作者喵终于尽力了……活在作者有话说里的男人终于出来了…… 字数太多了,为了让隋总出来,写得要吐血,今天就木有小剧场了~ 今晚bl事件记录吧有个yy活动,有很多**大神去参加,作者喵是提前录制好的采访,大概在9点40分播放,会有关于一些文的构思啊下一步计划等等,萌萌们有兴趣可以去听一下(*^__^*) yy号是:436419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啦~~~ 雨天午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621:32:05 兹柚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01:08:05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01:35:05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01:35:13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04:01:31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1708:22:53 a_gi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1710:38:10 一树樱桃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1711:11:29 李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13:55:32 笑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1715:46:06 读者“wjl487”,灌溉营养液2015-01-1714:56:41 读者“wjl487”,灌溉营养液2015-01-1714:56:37 读者“wjl487”,灌溉营养液2015-01-1714:56:34 读者“wjl487”,灌溉营养液2015-01-1714:56:32 读者“wjl487”,灌溉营养液2015-01-1714:56:28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1712:50:11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1712:50:07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1712:50:00 读者“estherpapa”,灌溉营养液2015-01-1707:58:30 读者“estherpapa”,灌溉营养液2015-01-1707:57:56 读者“blt”,灌溉营养液2015-01-1700:15:36 读者“喵呜咪”,灌溉营养液2015-01-1622:04:21 读者“喵呜咪”,灌溉营养液2015-01-1622:04:19 读者“绿衣”,灌溉营养液2015-01-1621:39:09 读者“绿衣”,灌溉营养液2015-01-1621:39:04 读者“绿衣”,灌溉营养液2015-01-1621:38:59 第127章     隋州见他神色有点茫然,好似还未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全无平日谈笑风生的样子,心下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趋向前,趁着对方毫无防备之际,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唐大人终于回过神,一脸黑线地伸手准备将对方的脑袋推开,没想到这一推却激起对方的凶性,直接将他按倒,加深这个吻,直到唐大人几乎快要因为窒息而翻白眼时,隋镇抚使大人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唐泛满脸通红,当然不是羞的,而是憋的。     刚才因为生怕惊动门外的陆灵溪,他的力气又跟隋州有不小的差距,所以硬生生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结果差点就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亲得窒闷而死的朝廷官员,险些沦为千古笑柄。     隋州惊奇道:“你不会换气吗?”     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语气……     唐泛简直不想搭理他。     隋州那张万年不变,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的冷脸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要不再来一次,这回我教你?”     唐大人无力吐槽,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如此死不要脸呢?     此时门外敲了两声,传来陆灵溪的询问:“唐大哥?”     刚来吉安的第一天晚上,陆灵溪因为唐泛而受伤,为了照顾他的感受,唐泛答应了同塌而眠的要求。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榻上,再常见不过,根本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床榻就那么小,两人睡上去,能活动的空间肯定就小,到最后只会大家都睡不好。     所以后来范知府从谭千户那里借了人过来,唐泛就没再让陆灵溪过来一起睡,而是让谭千户的兵在外头守夜,不过每天早上陆灵溪依旧会进来叫醒他,顺便也充任贴身侍从的伙计,唐泛说了几次,见他不停,也就随他去了。     因为住得近,两人屋子挨在一起,有时候半夜陆灵溪还会起来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他其实也是被上次的刺杀事件吓住了,担心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不说他自己私心里对唐泛的好感和敬重,假如唐泛出什么差池,他也难辞其咎。     唐泛清清嗓子,微微提高了声音:“没事,是我半夜醒过来在看书,正念出声呢,你去睡罢!”     陆灵溪喔了一声,好一会儿没了声音,好像是在等唐泛叫他进去,结果唐泛并没有说这句话,这使得他有点失落,半天才道:“那有事的话你就喊,我在隔壁屋,能听见。”     唐泛笑道:“谢谢,你有心了,外面有侍卫守着呢,没事的,你快去睡罢,明日一早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别白天反倒没精神了!”     陆灵溪答应一声,唐泛仔细倾听,没听见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但他却忘了,以陆灵溪的身手,走路的动静自然比常人来得轻,直到隋州戳了戳他:“走了。”     唐泛这才放下心,冷冷看着隋州,压低了声音:“镇抚使真是越混越回去了,竟然还学起梁上君子,被人知道怕是要英名一朝丧尽啊!”     他明摆着兴师问罪,实际上却带着关切之情,隋州何许人也,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他心头觉得好笑,也不点破,只道:“我想见你了,所以就来了。”     其实不管隋州再怎么努力,他既比不上汪直那样能用嘴上功夫把别人骂得体无完肤,也不像陆灵溪那样舍得下脸皮无所不用其极撒娇耍痴缠得唐泛毫无办法,不过这样一句大白话出来,倒反而让唐大人无言以对。     至于心情如何,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不过从唐大人缓下脸色,放柔语气上来看,明显已经被对方的话打动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以隋州的身份,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来见唐泛,为何要选在三更半夜没人的时候潜进来,还得避过门口侍卫的耳目,实在不是一般的麻烦,若非别有内情,隋州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     隋州也没有瞒他,对他来说,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唐泛:“的确发生了一点意外。”     原来早在唐泛来吉安之前,锦衣卫就收到风声,说江西出现白莲教徒的踪迹。     这几年来,这个组织一直阴魂不散,忽而出现在京城,忽而又给鞑靼人出谋划策,不仅狡猾难对付,而且因为势力分散,要连根拔起也很困难,所以就算是神通广大的锦衣卫,耗费在跟白莲教周旋上的人力物力,也数不胜数,多到连隋州都有点厌烦了。     还好这个势力也并非永远打不败,在他们一点点的努力下,白莲教从原先的教徒过万,到现在被四处追着打,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分坛屡屡覆灭,连跟鞑靼人勾结的那股势力都被他们剿灭,美中不足的就剩下白莲教那几个首脑依旧潜逃在外,不时给朝廷制造一点小麻烦,如果能将他们一并抓住,那才算是彻底消灭。     隋州他们在江西几番艰辛,终于将白莲教的最后一个分坛捣毁,还活捉了他们的坛主,也就是白莲教的三龙头钟浩。     根据钟浩的交代,隋州他们才知道,在朝廷坚持不懈的打压下,白莲教已经到了寸步难行,走投无路的境地,连鞑靼人那边,因为担心激怒明廷,也觉得白莲教太不靠谱,所以不再跟白莲教徒合作,将他们全部驱赶出关外,白莲教徒不得不四处流窜,来投靠钟浩。     钟浩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蛰伏南昌多年,低调隐忍,很少露面,却见李子龙屡屡出风头,心里早就不满足于三龙头的位置,而想将整个白莲教都收入囊中,于是他第一个要铲除的,肯定就是挡在他前面的二龙头李子龙。     所以早在锦衣卫收到风声之前,白莲教就已经发生过一场规模不小的内讧,最后地头蛇钟浩略占上风,李子龙被逼出走,离开南昌府的分坛,钟浩原本是想杀掉李子龙,一了百了的,没想到被对方早一步发现,因为跑得快,最后没得手。     谁知阴差阳错,也正因为这场内斗,白莲教仅存的势力再一次被消耗大半,这才使得隋州他们虽然也经历不少危险,但最终还是取得胜利,若是钟浩不跟李子龙闹内讧,现在隋州能不能见到唐泛,那还是两说。     钟浩被俘之后,自然也吐露了不少口供,除了白莲教日薄西山之外,他还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内、幕消息:虽然李子龙就是二龙头,但白莲教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龙头。     也就是说,所谓的大龙头,不过是李子龙为了哄骗教众做出来的噱头,为的就是塑造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当教众看到李子龙易容布阵种种手段时,难免就会想到在李子龙上面,还有一个更加厉害的大龙头,由此树立起对白莲教战无不胜的信心。     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惊天大谎言,蒙骗的不只是隋州他们,还有白莲教的自己人,因为事关重大,这件事除了寥寥几个人,竟然也无人知晓,而知道内情的人,又不可能对外透露半点风声,堕了白莲教的威风。     今日若不是钟浩耐不住锦衣卫花样百出的酷刑,为求脱身主动交代出来,只怕将来隋州他们还要为了这位子虚乌有的“大龙头”而奔波查找呢。     而李子龙与钟浩闹了内讧之后,早一步带了人出逃,这才堪堪躲过隋州他们的突袭,但这相当于又埋下了一个隐患。     白莲教这个组织能从宋朝沿袭下来,并不是因为它组织严密又或者有别的窍门,而是因为它很喜欢跟当权者作对,不管这个朝廷是不是汉人正统,干了好事坏事,反正只要谁当政,它就兴风作浪反对谁,所以历朝历代都对这股势力十分反感。     但这样一个宗旨,又很为那些别有异心的人喜欢。     譬如说元末明初的时候,天下英雄揭竿而起纷纷反对元朝统治者,白莲教也来凑热闹,后来又跟着张士诚跟本朝太、祖皇帝对着干,帮着建文帝对付永乐帝等等,这都不是因为它同情弱小锄强扶弱,而是唯恐天下不乱。     所以一旦有合适的生存环境,就会被像李子龙这样的人利用。     如果不能把李子龙抓住,那么以后效仿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白莲教这个不稳定因素,也会不停地给朝廷制造麻烦,让隋州他们疲于奔命。     听到这里,唐泛马上就想到与之有关的一件事:“这么说,当年吉安知府黄景隆虐囚的事情,跟白莲教也有关系?”     隋州道:“钟浩说李子龙十分狡猾,很早之前就背着他在南昌府以外的地方偷偷发展自己的势力,据说还在吉安私自开矿,又与黄景隆勾结,让他将囚犯卖给自己,李子龙则用那些人去帮自己开矿,私铸银钱,但吉安境内山脉众多,这件事李子龙又做得很隐秘,所以钟浩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     原来黄景隆虐囚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唐泛恍然大悟,当时听隋州说起这件案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奇怪,堂堂四品知府,吃饱了没事干去虐囚,既不利人又不利己,这是脑子有毛病么?     但若是这样一解释,就很能说得通了。     唐泛问:“所以你到吉安来,是为了追查李子龙余孽的?”     隋州道:“不止如此。”     在钟浩口中得到种种关于白莲教的消息之后,又知道李子龙很有可能正潜藏在吉安府,为了不打草惊蛇,隋州就决定化整为零,分散人力,再等待时机一举扑灭。     正好这个时候,因为唐泛与沈坤修不和的缘故,嘴仗官司都闹到了京城去,万党自然很乐于看见唐泛吃瘪,就想派个万党中人下来添乱,但怀恩和怀恩及时在皇帝面前劝谏,说现在真相不明,如果再派人过去,很容易对唐泛查案造成干扰,最后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且上回苏州一案也表明了唐泛的能力,这说明他在查案上的确是有一手的。     只是万党同样振振有词,说为了公平起见,应该再派一名钦差去调查,也不必干预唐泛,双方可以各自进行。     面对万党咄咄逼人的架势,怀恩索性就顺水推舟,直接向皇帝推荐了一个人选:隋州。     隋州被推荐的理由有两个,一他是锦衣卫镇抚使,天子亲卫心腹,又是外戚,为皇帝所信任。二他就在江西,近水楼台,用不着再派人千里迢迢从别处赶过去,既浪费时间又拖延案情进展。     皇帝同意了这个提议,所以隋州就成为第二名钦差,名正言顺来到吉安。     这个结果让万党十足恨得牙根痒痒,谁不知道隋州跟唐泛是过命的交情,谁不知道两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再派钦差的提议本来就是为了给唐泛添堵使绊子的,结果这样一来反倒变成是在帮唐泛的忙了!     其实一开始,谁也没将唐泛放在眼里,哪里知道不过短短几年,这家伙就从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推官,蹿升至四品御史,还带了个三品的虚衔。     若光是这样倒也就罢了,偏偏万党几番打压,非但没能将唐泛给打下去,反倒使得他旗帜鲜明站在了太子一边,甚至步步高升,这不明摆着打万党的脸么?     自苏州案之后,随着尚铭倒台,东厂易主,万党就再也不把唐泛当回事了,恰恰相反,在他们眼里,这人的地位已经快要上升到跟怀恩差不多级别,成为万党中人处之而后快的角色了。     也不知道唐泛知道自己在万党心目中的地位上升,会是个什么感受,荣幸,还是哭笑不得?     旨意下来,隋州身上又多了一份差事,但眼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白莲教的事情,再说汪直和怀恩之所以竭力推荐隋州过来协同查案,为的其实也是让唐泛不受干扰罢了,所以在科举案上,隋州什么都不做,只要表明对唐泛的支持,那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因此隋州并未大张旗鼓进入吉安,反倒按照之前的策略,让手下的人分头乔装潜伏进入吉安府打探消息,等候命令。     他自己则悄悄过来找唐泛,与他通一下声气,免得唐泛还不知情。     席鸣和陆灵溪等人受了伤,警觉性大不如前,单凭官驿那些官兵,肯定是不可能拦得住隋州的。     是以他进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前一晚见唐泛睡得沉,就没有惊扰他,半夜悄悄过来,又悄悄走人,竟也未曾惊动任何人,今晚唐泛会发现他,自然是因为他想让唐泛发现的缘故。     其实从上次唐泛离京到苏州至今,两人也有几个月没见了,要说隋州没有半分想念那是假话,只不过他素来克制内敛,所以旁人也难以察觉,不过唐泛不同于旁人,有些话就算不必说出口,彼此也能明白。     若到了单凭眼神交流也能明白对方所想的地步,那么语言自然就成了多余的摆设。     隋州:“如今官驿外面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从今日起,我也会跟在你身边。”     唐泛:“那白莲教那边呢?”     隋州:“现在暂时没什么消息,如果对方有动静,一定会露出风声的,到时候再说罢,成天盯着也无用,不如等他们自己先动。”     唐泛想了想,觉得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隋州在他身边,一来遵旨协查科举案,理由光明正大,二来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唐泛:“不过你既然要隐藏身份,就这样跟在我身边,只怕不大好罢?”     隋州:“自然不好,所以要乔装改扮一下,最好连你身边的人都认不出来,免得他们露出马脚被白莲教发现,李子龙既然在吉安有布置,那么以他的为人,说不定连在官府中也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唐泛就笑了:“言之有理,但你总不能又装扮成狄涵罢?这可不像在苏州,白莲教跟你打过无数交道了,不说旁人,就算你蓄起胡子,身上的气质也是掩饰不了的,李子龙肯定认得你。”     隋州道:“所以要尽量减少露面。”     唐泛调侃:“那你还不如男扮女装算了,那样被发现的机会更小。”     谁知隋州竟然当真了,还认真地思考一番,点点头道:“这样也行,可以说我是你自幼定亲的远房表妹,父母双亡,听说你来江西,特地过来投靠你的。”     得,片刻工夫,连身世都给编出来了!     唐大人的嘴巴张张合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像你这样高大壮实的表妹,哪户人家能生得出来啊?”     隋州笑道:“北方女子若是自幼习武,也不是没有像我这样的身材,你看杜瑰儿不就与你一般高了吗?”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唐泛摇摇头:“如果你扮得不像,反倒更容易惹人怀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露面呢!”     隋州道:“我虽然没有李子龙那样神鬼莫测的易容术,不过易装改扮,倒还算是过得去,两日之后,你派人将轿子准备好,到城中福来客栈接我便是。”     他既然这样自信,唐泛也无话可说,只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若你露出半点破绽,丢我的脸,可就别怪我将你扫地出门了,我们老唐家可没有这样的表妹!”     隋州却道:“左右我也是你的人了,丢不丢你的脸,你都别想赖账。”     唐泛听了这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心说你什么时候成我的人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两人说了这么些话,虽然感觉上好像不过一会儿,但不知不觉已经大半夜过去了。     如果不想让人发现,隋州肯定不能等到天亮才走的。     他手掌按住床榻,身体从唐泛身上翻了过去,稳稳落在外面。     唐泛这才发现两人坐在床榻上说了大半天的话,而他因为听隋州叙述这些天的事情,听得太入神了,也忘了这一茬。     隋州:“跟在你身边的那几个人,警觉性太差了,连我出入都没发现,看来汪直派来的人也不如何。”     唐泛不以为意:“那是因为他们受了伤的缘故。”     隋州皱眉:“怎么会受伤?”     唐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隋州还不知道自己遭遇刺杀的事情呢。     面对对方目光如电的注视,他也不好再隐瞒,就将那天晚上的刺杀事件说了一下。     隋州听完,眉头就拧得更紧了,半晌才伸出手,在唐泛脸上抹了一把:“还好你没事。”     唐大人瞬间觉得自己半边脸颊有点发烫。     就算没有这一出,隋州也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在吉安,那肯定要在唐泛身边看着他,才会更安心一点,现在唐泛说了这件事,只会更加坚定他的决心。     “从目前来看,吉安这块地方只怕不会太平,这两天你自己小心些,官驿外我安排了人手,你出门时他们也会跟在后面,但毕竟没法近身保护,再多等两日,我先将他们安排好,就来找你。”     唐泛:“行了,知道了,你几时变得这般啰嗦,表妹还是好生去准备罢,别到时候吓着了表哥才是正经。”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人,忽然又似想起一事,转过头:“话说回来……”     唐泛:“?”     隋州:“益青到底是谁?”     唐泛:“……”     怎么还记得这茬?     他没说话,隋州也猜出来了:“是方才门外说话的那个人罢?上次他带着你的口信去苏州卫所的时候,我见过一面,好像是汪直的人?”     唐泛:“不是,是怀恩派来保护我的,身手也不错,心性可堪塑造,是个栋梁之才,就是稚嫩了点,还需调、教。”     隋州喔了一声:“那下次我和他切磋切磋,帮你调、教一番。”     唐泛:“……别假公济私。”     他虽然不懂武功,可也知道隋州的身手应该比陆灵溪要高上一筹。     隋州见状就安慰道:“放心罢,不会打坏的。”     唐泛:“……”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唐泛反而觉得更不安心了。     没等他说什么,隋州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如同他来时一样,若不是窗户还开着,真要以为自己大半夜见鬼了。     那头陆灵溪睡到半夜,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被子。     其实天气好像也不冷啊?           第128章     第二天一大早,唐泛就直接去了知府衙门,让范知府将林逢元找过来。     谁知去通传的人却回来告诉范知府,说林逢元身体不适,今日派人过来告了假,在家休养。     范知府当下就皱起眉头:“去林家,告诉他不管生多重的病,都要给本府过来……”     唐泛按住他:“你可知林通判家住何处?”     范知府忙道:“下官知道!”     唐泛:“既然他不来,我就亲自去见他,你将地址给别人说一下,好找个人带我们过去。”     钦差吩咐下来,就算忙也要说不忙啊,范知府赶紧答应下来,也没有假他人之手,而是亲自带着唐泛过去。     但他心里也觉得林逢元很不识好歹:你死了儿子,伤心归伤心,但唐御史是过来为你儿子的死因查明真相的,你非但不努力配合,还装病不起,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等到了林家,范知府才发现,林逢元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     他跟林逢元就算不是天天碰面,但公务所需,又是林逢元的顶头上司,起码也是两三天见一回,自从林珍死后,林逢元整个人就憔悴了不少,成天阴着张脸,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眼前出来迎接他们的人,何止是憔悴,简直和换个人似的。     林逢元头发上原本不大显的银丝如今占了大半,容长脸消瘦苍白,双目下面也挂了两个青黑眼圈,看起来就像老了十岁。     唐泛没有见过他之前的样子,倒还不会太过吃惊,范知府和陆灵溪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陆灵溪附在唐泛耳边悄声道:“我上回来见他的时候,还没这么显老。”     林逢元上前行礼:“下官林逢元,拜见钦差大人,拜见府尊。”     唐泛扶起他:“林通判不必多礼,你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可叫大夫来看过了?”     林逢元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只是偶感风寒,不妨事的。”     他看上去不像是偶感风寒,倒像是思虑过度熬夜熬出来的,但人家死了儿子,这种表现也是正常,若是还能笑得出来,那才有鬼。     唐泛早已知道,林逢元膝下有三个儿子,死去的林珍是长子,次子稍小一点,现在也在白鹭洲书院念书,还有一名幼子如今年方六七,还在上蒙学。     林逢元自己年过四十,家有三子,自己仕途虽然算不上飞黄腾达,也比下有余了,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可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如今家中上下的白布还没摘下来呢,也是闹心。     唐泛寒暄两句,问候了他的身体,便道:“本官此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逢元却直接堵住他的话头,断然道:“若大人是为了给犬子开棺验尸而来,就请不必说了。死者已矣,入土为安,犬子已经下葬,又怎能将他重新挖出来,令他泉下不安呢?下官失去长子,心中已经十分悲痛,还请大人体恤这点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唐泛扬眉,对他这种一口拒绝的态度有些不悦,但面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仍旧是谆谆善诱的和煦语气:“林通判,本官听说你们林家与沈家,过往有些恩怨,此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真是假?”     林逢元对这个问题倒不像沈坤修那样一听就勃然大怒,而是点点头:“确有其事。”     唐泛:“能否细说一二?”     林逢元道:“沈坤修当年参加县试时拿了第一,但到了院试却被黜落,只因当年院试主考为先父,他便由此怀恨在心,等到后来中了进士,依旧念念不忘,逢人便说先父看他不顺眼,故意不让他上榜,又说后来先父仕途不顺,全因做人不积德的缘故,极尽诋毁之能事!”     唐泛:“那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林逢元愤然:“自然不是!当时他的卷子的确被其他评卷官看好,但最后到了家父手中时,家父却发现他其中有一个字犯了忌,所以将其黜落,是名正言顺,照章办事,并无丝毫不妥之处!”     所谓的犯忌,大约就是譬如说文章里面正好出现在位皇帝的某个字,考生一般就要重新换个字写,又或者故意在那个字上写少一笔,以示对天子的避讳。     但考场上大家本来就很紧张了,不少人经常都会忘记避讳,这种时候就要看运气了。     主考官或评卷官直接把卷子黜落,当然是没做错的,但如果碰上一个性情宽容一点的,又见你文章实在写得好,有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仍然让对方上榜,只是名次挪后一点而已。     对林逢元的话,唐泛不置可否,不做任何评判,只道:“所以你认为,令子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沈坤修怀挟私怨,有意报复所致?”     林逢元:“不错!沈坤修此人小鸡肚肠,心胸最是狭隘不过,若非他步步紧逼,犬子又如何会上吊自杀,请大人一定要还犬子一个清白!”     唐泛就道:“这么说,你认定令子一定是清白的,所谓作弊,都是沈坤修刻意冤枉的了?”     林逢元没想到唐泛会这么问,直接就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不错,犬子的学问固然谈不上很好,可也不至于需要通过作弊的手段来考取功名!”     唐泛道:“但据我所知,令公子的同窗,本案中同样有作弊嫌疑的考生,其中有好几人都承认,他们之所以知道□□消息,全是从林珍那里听来的。”     林逢元怒道:“这不可能,这是他们在污蔑,大人明鉴!”     唐泛轻轻颔首:“明鉴自然是要明鉴的,本官断案从不偏听偏信,他们的供词要听,你这边的自然也要听。你们两家过往恩怨,孰是孰非,我一个外人不好评断,但若事关案子,就另当别论了。你毕竟不是当事人,只有林珍才知道所有真相。不瞒你说,我虽非仵作,但在验尸上也算略有心得,林珍虽死,可也同样还能说话,他到底是被沈坤修逼迫不得不自杀以表清白,还是另有死因,尸体一看,自然分晓。为人父者,林通判想必也希望令子能够死而瞑目的罢?”     林逢元还是摇摇头:“大人,下官实在瞧不出重新起棺的必要性,那天犬子送过来之前,官府仵作已经验过一回了,确认是上吊自杀无疑,何以大人不从沈坤修那边调查,偏要与犬子过不去呢?”     他这话说得殊为无礼,范知府斥道:“放肆!”     唐泛制止了范知府,又对林逢元道:“以往也不是没有被仵作断定自杀,最后又翻案的,仵作的能力素来良莠不齐,许多人看了本《洗冤集录》就以为自己也能上手验尸了,殊不知这样反而才是屡屡出现冤假错案的缘故,我自当官以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若像你说的,沈坤修当真与你们林家过不去,这样的好机会,他想必不会放过才是。沈坤修要革除功名的考生有十多人,他们至今仍旧好端端的,偏偏只有林珍死了,这其中,说不定沈坤修还私下对令子另外做了什么,才是他真正致死的原因,难道林通判就不希望查出真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唐泛也足够耐心了,可林逢元竟然还是拒绝了:“请大人谅解。”     唐泛:“如果本官坚持要起棺呢?”     林逢元沉默片刻:“大人执意如此,下官也无法阻拦,但听说如今朝廷已经另外派下一名钦差来查办此案,下官必然会将此事向那位钦差陈情的!”     以林逢元的官职地位,这样威胁唐泛未免显得可笑,但时下世情如此,讲究死者为大,唐泛想要起棺验尸这种行为,的确不会得到舆论的支持,大家肯定会同情林逢元,觉得唐泛不择手段,仗势欺人,即便唐泛现在是内阁大学士,也要考虑自己这种行为引发的物议和自己名声的影响。     陆灵溪在旁边听得怒气丛生,唐大哥想要验尸,不也是为了查你儿子的死因吗,你非但不领情,还处处作梗,实在太不识好歹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自从来到吉安府,似乎就总碰上这种不识好歹的人,先是接风宴上那个徐彬,然后是沈坤修,现在又是林逢元,难不成这里风水不好,跟他们八字不合?     连范知府都觉得林逢元的态度太可恶,太过分,唐泛却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生气,又或者说他以前遇见的人事太多了,比林逢元更难应付的也有,这种场面还没法让他变色动怒。     他甚至还端起茶几上的茶盅,轻轻用盖子抹了抹上面的茶沫,低头轻啜一口。     林逢元虽然不合作,但唐泛不肯走人,他也没法开口赶人,只能沉默以对。     一时间,客厅的氛围便显得有些凝滞起来。     过了片刻,唐泛忽然道:“这幅画倒是意境不错。”     众人一愣,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说起画来了,循着唐泛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他说的是挂在林家墙壁上的画。     山川远黛,大江东去,江上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舟上一人负着手,看着东边的日光,颇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味道。     边上配诗曰: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很寻常的一幅画,胜在意境,但并非大师手笔,只能说平平之作,画既寻常,诗也寻常。     林逢元道:“此画乃下官近日新作,聊以自赏,登不得大雅之堂,更当不上大人的赞誉。”     唐泛原也只是随口称赞,听了这话便一笑了之:“既然林通判不肯开棺,那也就罢了,告辞。”     他站起身,林逢元忙拱手道:“多谢大人体谅,除此之外,大人想要知道什么,下官定当知无不言,尽力配合!”     “不必了,你好生在家歇着罢。”唐泛语气淡淡,起身便走。     范知府狠狠瞪了林逢元一眼,小声骂了一句:“你可真不识好歹!”     他有点奇怪,在出了林珍的事情之前,林逢元跟范知府这个顶头上司,关系其实是挺不错的,而且林逢元这人在溜须拍马上也很有一套,从来不会让上官下不来台,但现在他却不惜把唐泛这个钦差往死里得罪,这简直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不单是范知府,跟着唐泛过来的人,陆灵溪也好,席鸣也罢,都觉得这个林逢元实在是欠骂,以唐泛的身份,能亲自到林家来,为的还是林珍的事情,这已经很抬举林逢元了,结果他非但不配合,反倒还推三阻四,如果不是唐泛没有发作,陆灵溪甚至想张口把林逢元讥讽一顿了!     “唐大哥,要不要我找机会教训他一顿?”从林家出来,陆灵溪就问。     “不用。”唐泛摆摆手,脸上若有所思,但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行人离开林家之后,唐泛就让范知府与汲敏二人不必再作陪,说自己想到处去逛逛,有陆灵溪和席鸣他们即可。     范知府和汲敏毕竟是地方官,每天都有公务要处理,不可能陪着唐泛到处跑,他这样一说,两人顺水推舟客气了一番,也就告辞离去了。     唐泛则带着陆灵溪他们在街上转了两圈,进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间饭庄。     说来也巧,这地方正是上次曾锦他们招供的买考题的地方,清风楼。     这地方装潢气派,宾客如云,味道想来是不差的,像唐泛他们这种突然来到,又没有提前订位的人,就只能分到大堂的位置了。     不过大堂也分一楼和二楼,二楼每桌之前又相互隔了屏风,保密性没有包间那么好,又比一楼清静些,价格也要贵上少许。     伙计热情地迎上来,听唐泛他们想要包间,便歉意地表示包间没有了,唐泛也不计较,就让他将自己一行人领到二楼落座,又点了几个菜。     大家一大清早跟着唐泛出来,又在林家喝了一肚子茶,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也都饿了,看着三杯鸡,小炒鱼,芋仔蒸肉,干炒野菌这样普普通通的家常菜,亦不由觉得食指大动,左右只有四个人,唐泛也没让席鸣韩津他们分桌,大家围坐在一块反倒热闹,你一筷我一筷,风卷残云,就着白米饭,很快就将桌子上的菜肴扫空大半。     “对了,”等大家吃得七八分饱了,唐泛才对席鸣道:“我有个远房表妹,幼时随父母迁居江西,几年前父母双亡,她日子过得有些难,听说我也来了江西,就要过来投靠我,回去之后你与官驿的人说一声,把原先给子明住的那间房拾掇拾掇。”     席鸣也没多想,自然是应了下来,反倒是陆灵溪问:“唐大哥,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这个表妹?”     唐泛笑了笑:“以前离得远,没什么书信往来,我也是等到离开京城前夕,才听家姐说的。”     可为何刚到江西的时候不说,现在又毫无征兆提起来了?     像这种问题,席鸣就不会有好奇心,反正唐泛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而陆灵溪虽然满腹疑问,可也不好多问,毕竟他对唐泛家里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陆灵溪想了想,又委婉地换了个说法:“唐大哥,令表妹毕竟是女眷,若与你我同住一个院子,这样不大好罢?”     唐泛想了想:“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样罢,你挪一挪,去跟席鸣他们一道住,表妹与我住一个院子就行了,我们二人自幼定亲,她如今又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倒不必讲究那许多的。”     “……”他一听,甭提多郁闷了,他只不过多嘴问了两句,结果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拒绝的借口,他只得怏怏应了,一面又忍不住道:“能跟唐大哥自幼定亲,定是个知书达理,淑媛贞懿的好女子罢,见了面我得怎么称呼,还请唐大哥先给我个准备才好,免得到时候失了礼数!”     听到“淑媛贞懿”的时候,唐泛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幸好陆灵溪没瞧见。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作出一副略有点怀念的神色:“你就叫乔姑娘罢,我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两回,现在没怎么见了,她性子素来羞涩……”     说完这句,唐泛顿了顿,心说先让我去吐一吐吧,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她性子羞涩,怕是不习惯你们直接唤嫂子或夫人的,毕竟我等还未成亲,女儿家名分玷污不得。”     照唐泛的想法,把隋州的真实身份告诉陆灵溪他们,其实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他现在也不敢肯定官府之中是不是藏着白莲教的人,陆灵溪又过于年轻,言行举止若是露出什么破绽,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是小心为宜,等此间事情了结之后再坦承也不迟。     陆灵溪一时没能消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听罢唐泛所说,都有些回不过神。     还是席鸣问道:“大人,那林家那边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属下去做的么?”     唐泛笑道:“还真有,不过这事有些缺德,得掩人耳目,从长计议才行。”     席鸣道:“大人只管吩咐!”     唐泛嗯了一声:“那你先去打听打听,林珍葬在何处,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们去挖坟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旁人却听得啼笑皆非:敢情唐泛被林逢元那般顶撞都没有生气,是一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     陆灵溪就问:“唐大哥,此事非做不可?”     他虽然出身世家,却年纪轻轻就四处闯荡,本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过挖人坟茔这种事情,传出去毕竟名声不太好听,就算唐泛是钦差,若到时候毫无发现,此事又传了出去,肯定就会落人把柄的,所以他也是为了唐泛着想,才会再三确认。     唐泛不答反问:“今日去林家,你可有什么发现?”     陆灵溪听出唐泛这是有意考究,便认真思索起来:“林逢元的表现有些反常。”     唐泛:“怎么个反常法?”     陆灵溪:“像林逢元这样,儿子死了,又跟沈坤修有旧怨,比谁都希望沈坤修倒霉,所以照理说,就算唐大哥要求开棺,他也不会拒绝的,但他偏偏表现得太固执,这根本不符合常理,而且范知府也说了,在林珍死之前,林逢元不是这样的人。”     唐泛:“还有么?”     陆灵溪感觉到唐泛的赞许,不由越发开动脑筋:“会不会是林珍的死另有蹊跷,又或者说,他的死很可能跟沈坤修没有关系,但林逢元担心被我们发现,所以坚决不肯让我们开棺验尸?”     唐泛:“很有可能。”     陆灵溪大受鼓舞,继续发散想象力:“能让林逢元这样担心害怕的无非是他自己做贼心虚,难道说是林逢元亲手杀了儿子,怕被人发现?”     唐泛失笑地摇摇头,他这发挥得也太过了:“你还记得当时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吗?”     陆灵溪:“记得,不过那幅画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     唐泛道:“林珍在与我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会不时往旁边飘,一开始我还不明所以,后来就觉得他应该是在看那幅画,所以就顺口问了一声,结果就问出一个疑点。他说那幅画是他新作的,你想想,一个死了儿子的人,都憔悴成那样了,会有心情去作画吗?”     陆灵溪啊了一声,自己的确没有从这方面去想。     唐泛又道:“画以言志,诗为心声,就算他想作画遣怀,画中流露的肯定也是悲伤缅怀之情,又怎么会画‘轻舟一叶水平流’这种豁达豪迈的画?”     陆灵溪:“这么说,林逢元的确有蹊跷?”     唐泛笃定道:“不止有蹊跷,而且大有蹊跷!不光林逢元有问题,连沈坤修也有问题。”     陆灵溪不解:“你是说沈坤修公报私仇?”     唐泛摇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一桩一桩来,先看看能不能从林珍身上有所发现再说。”     每次听唐泛对案情的分析,陆灵溪总有一种自己还远远不足的无力感,他只能让自己再努力一点,细心一点,希望能追上唐泛的步伐,但是唐泛若是不肯明说的事情,他就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个事实令他不由有些丧气。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唐泛拍了拍他的肩膀:“益青,其实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未必比你现在做得更好,饭总要一口一口吃的,不必心急。”     陆灵溪别有心思,听到唐泛用这种勉励晚辈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心头的失落感反倒更重,忍不住抗议:“唐大哥,我也没有比你小多少,可以帮上你许多忙了!”     唐泛:“好好,你当然帮了大忙,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和席鸣韩津他们了!”     陆灵溪:“……”     得,跟席鸣他们一个地位了。           第129章     席鸣他们很快就找到林珍下葬的地点——他的尸身被运往庐陵县乡下林氏老家祖坟安葬。     那个地方离庐陵县不远,但唐泛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太见得了光,自然不能大白天光明正大过去挖坟,须得隐秘进行才好,所以在席鸣等人回来禀报之后,唐泛择定后日晚上前去,因为后日是七夕,吉安府晚上会有热闹的灯会,到时候全城男女老少都会出来观灯放灯,也唯独在那天晚上,整座城不会关闭城门实行宵禁,唐泛等人再进进出出,就不会惹人注目。     从林家回来之后,一连两日,唐泛并未再有其他动作,而是带着陆灵溪等人每天在吉安府大街小巷地逛,出入大小饭庄,尝遍当地吃食,完全令旁人捉摸不透,难免有人觉得唐泛是在案子上毫无进展,又听说朝廷即将委派第二位钦差前来,故而心情烦闷,自暴自弃。     不管别人怎么看,唐泛依旧我行我素,他甚至连知府衙门都不进了,更不必说去找沈坤修,这两天下来,吉安就是再大,也都被他走了个遍。     唐泛不去找沈坤修,沈坤修却没有因此高兴几分。这两日吉安府最轰动的事情,不是唐泛破了案子,而是沈学政将儿子打了个半死,据说没有半个月的工夫也下不了床的。     这位沈公子实在太能惹事,若他单单做那些不着调的混事也就罢了,听说他这两日还跑到青楼去,为了一个姑娘跟另外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结果落了下风,居然还搬出老爹的名头,把老爹的脸面给丢尽了。     要说沈坤修身上还背着案子,一日没有定案,他就一日要背着粗暴断案,逼死士子的嫌疑,结果当儿子的倒好,非但不感同身受,还到处去捅娄子,生子如此,也不知道沈坤修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偏偏沈大公子还是沈坤修的独子,可以想象,沈思会变成今日模样,估计沈坤修也难辞其咎。     不过沈坤修何等滋味,陆灵溪暂时是不知道的,他现在的心情未必比沈坤修好到哪里去。     因为唐泛要去接他那位远房表妹了。     据说那位表妹姓乔,跟唐泛母亲那边有些亲戚关系,因为两家挨得近,在唐泛小时候走动很勤,所以就顺势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不过后来因为世事变迁,唐家败亡,唐泛又少年离家远游,渐渐就断了联系,直到最近才重新恢复书信往来的,表妹家道中落,如今孑然一身,很是可怜,所以就过来投奔表哥,到时候等表哥断完案,还要跟着表哥一道进京——这些都是陆灵溪从唐泛口中得知的。     这一日正好七夕,白日里的行人已经比往常多上许多,城隍庙那边也有热闹的庙会,挤得水泄不通,女眷们则赶着去佛寺进香,轿子同样将路给堵住了,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不过这只是白天的景象,到了夜晚,将会有更加热闹的灯会,到时候少年男女都会倾城而出,到城外放灯许愿,城中也会有蔚为壮观的灯会,据说往年还不乏有那些有钱人家联合起来,买来花灯,挂遍吉安府城的,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灯火璀璨。     唐泛没有跟着凑热闹,而是一大早就出门去找汲敏品茶论道了,回来的时候才顺道雇了一顶软轿,让韩津跟着轿子去福来客栈接人。福来客栈是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客栈,许多外地商贾进城之后就会选择在那里歇脚。     他对韩津道:“我已经跟她约好了,让她进城之后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到了,你早点过去,早到了就在那里等一会儿。”     陆灵溪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便插嘴道:“唐大哥,要不要我也过去帮忙?乔姑娘应该还带着婢女罢,两个弱女子孤身上路,一路担惊受怕,若有个闪失就划不来了。”     唐泛却道:“不必了,他们随身还带着几名老家人的,要不也没法一路到这里来,韩津一人足矣。”     陆灵溪只好作罢,他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乔姑娘着实好奇得很,抛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他总觉得像唐泛这样一表人才,人品贵重的人,将来能配得上他的女子,定也要秀外慧中,兰心蕙质才好,仔细说起来,大约是那种“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可能没有希望了,但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得到最好”的心思。     正因为他这样遮遮掩掩,平日又以撒娇痴缠来表示自己的亲近,是以唐泛这样在感情上尤为迟钝的人,自然就不会怀疑陆灵溪对自己的感情不一般,而将他还看作没有长大的弟弟和晚辈一样来对待,这不能不说是陆灵溪的一大失策,也不知道他日后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法时,会作何感想。     却说韩津中午奉命去接人,直到快要傍晚的时候才回来,与他一道的还有一顶青色小轿,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人,从打扮上来看,应该就是唐泛所说的他表妹的婢女和仆从了。     听说表妹到来,唐泛带着陆灵溪他们亲自迎了出去,结果一踏出官驿,包括唐泛在内,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先不说表妹,单说轿子旁边随行的那两个人。     那仆从年约二十上下,留着短须,高大壮实,却满脸麻子,形容粗鄙,不过这倒也就罢了,仆从自然要有仆从的样子,若是长得玉树临风,那还叫什么仆从,据说正是因为有这个老家人在,乔氏及其婢女才能从浙江一路平安抵达这里,说起来还居功至伟。     但再看那个婢女,就更令人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上身外罩一件对襟圆领无袖看见,里面是色彩斑斓的花短袄,下面则是草绿色的马面裙,头上梳了双鬟,两边还用红色的丝绦系住,垂下一串流苏,伴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玲珑可爱。     但可爱的仅止于装扮,若这身行头出现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身上,倒也算得上清秀讨喜,可若是放在一个跟旁边那仆从差不多高的人身上,那还能叫可爱吗?     简直应该称之为惊悚!     最让人不敢恭维的是,这丫鬟脸上还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唇上点了红艳艳的胭脂,眉毛也修得又长又细,走路的步子很小,脚面都藏在了裙底,丝毫不肯露出来,举止很是斯文秀气,但若是配上这身高大的骨架,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她全身上下唯二可取的,是脸上有一双还算灵动的眼睛,顾盼有神,镶嵌在那张粉底比刷墙的粉还厚的脸上,也不算突兀,而且对方五官有些深邃,如此看上去反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陆灵溪愣了半晌,冒出一句话:“唐大哥,莫非你这表妹的婢女,还是色目人?”     色目人是前元的称呼,前元将治下百姓列为四等,色目人是第二等,本朝建立之后,恢复汉唐衣冠,禁胡语胡服,不过汉地依旧有不少从前元遗留下来的色目人,陆灵溪见这丫鬟高鼻深目,故而有此一问。     其实唐泛心中的吃惊不比他少。     他本以为隋州会亲自扮成自己的表妹,谁知道却扮成了丫鬟,那这样一来,轿子里的“表妹”又会是谁?     “也许是罢。”唐泛含糊地答道,视线从丫鬟脸上的厚厚白粉和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上移开,不忍再看第二眼。     “见过表少爷。”那丫鬟朝他行了个礼,声音低低的,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如果不看脸,唐泛简直快要听不出声音的主人了。     唐泛轻咳一声:“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仆从:“俺叫铁柱,见过表少爷!”     唐泛:“……”     这明显是庞齐的声音。     丫鬟:“回,回表少爷的话,奴婢叫小州。”     唐泛:“……”     说话间,她还抬眼飞快地觑了唐泛一眼,又状若娇羞地低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大家都瞧见了。     陆灵溪:“……”     唐泛道:“你们表姑娘想必就在轿子里了?快将她请出来罢。”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进去,估计就要绷不住了。     小州闻言,就弯腰拢起帘子,轻声道:“表姑娘,到地儿了,请下来罢。”     一只纤纤素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搭在小州手上,紧接着,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大家登时眼前一亮。     这位表姑娘鹅蛋脸,柳叶眉,眼若秋水,樱桃小口,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上跟小州一样,也穿着颜色眼嫩的袄裙,可若说小州那身打扮令人吃不消,乔姑娘就是花衣衬美人,两相得宜了。     旁的不说,单从外貌上来看,这样的女子配上唐泛,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表哥!”乔氏见到唐泛,脸上就扬起灿烂明媚的笑容,“想必你就是表哥了,对不对?”     虽然总觉得这少女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但做戏做全套,唐泛还是点头笑道:“对,我正是你表哥,多年未见,表妹果然女大十八变,跟姨妈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你赶了那么久的路,想必也累了,先进去再说罢。”     “表哥还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吗?”乔氏朝他敛衽一礼,随即便上前与唐泛一道并肩入内,生生将陆灵溪给挤到后面去,熟稔得好像认识了唐泛很久的样子。     小州则紧紧跟在自家姑娘后面,硬是仗着身形,把陆灵溪又往后挤了挤。     陆灵溪大为郁闷,可他总不能去跟两个姑娘家计较吧,只得认下这个栽。     冷不防前面又是一道身影凑了过来,一抬头,他就看见铁柱正在朝他憨笑。     陆灵溪:“……你一个男仆,跟那么紧作甚!”     铁柱憨憨一笑:“可是一路俺都是这么跟过来的啊,表姑娘说外面坏人多,让俺跟紧点,免得落了单,被坏人拐了!”     你这副模样会有谁想拐你?     陆灵溪抽了抽嘴角:“你们表姑娘跟唐大哥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你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铁柱:“可你不是也要进去吗,你能进,俺为啥不能进?”     陆灵溪:“我、不、进、去。”     铁柱喔了一声,摸摸肚皮:“那俺也不进去,这位大哥,敢问这里可有吃的,俺今天只吃了十个包子,饿得很哩!”     陆灵溪本以为自己见过的人已经够多了,阅历也足够丰富了,没想到跟了唐泛之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认知,看着对方一双牛眼眨巴眨巴地瞅着自己,他顿时泄了气,无力道:“有,我带你过去。”     铁柱高兴起来,跟在陆灵溪身后,朝灶房的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忘念念叨叨:“那就谢谢大哥了!大哥,你人可真好,在我们乡下,除了表姑娘和小州,其他人可都瞧不起俺的,你就不会这样,不愧是跟在表少爷身边的人啊!大哥,你咋称呼呢?大哥……”     另外一边,唐泛带着乔氏进了厅堂,席鸣和韩津没有进屋,奉命在外头守着。     “说罢,这是怎么回事?”唐泛下意识地避开小州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表情有些惨不忍睹。     虽然乔氏也称得上明丽漂亮,但还不至于让唐泛惊为天人,只是看过了“小州”,再看看乔氏,两相对比,乔氏立马比仙女还漂亮。     乔氏噗嗤一笑:“唐大人,怎么刚分别没多久,你就不记得奴家了?”     唐泛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肖妩?”     肖妩以袖掩口朝他抛了个媚眼:“可不就是我么?”     仔细一看,这轮廓的确跟肖妩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当初他们在苏州分别之后,唐泛就叫肖妩交给了汪直妥善安置,谁能想到转了一圈,又在这里见面了?     唐泛忍不住抬头看了隋州一眼,道:“你们真是把我给闹糊涂了!”     肖妩笑道:“让我来给大人解释罢。”     原来苏州案告一段落之后,肖妩觉得自己一个单身女子,又有那样的容貌,就算坐拥千万家财,也未必守得住,等到唐泛和汪直一走,她很可能又陷入以前那样被人掳掠为禁脔的境地,所以还需要有保护自己的本钱才好,而且她早就习惯了刺激热闹的生活,再让她回归良家妇女的平静生活,她必然是做不到的,于是肖妩思前想后,就向汪直求援,希望汪直能庇护她,作为交换,她也会帮汪直做事,成为对方的暗哨和探子。     肖妩虽然不会武功,但她容貌卓绝,又惯会逢场作戏,就算不需要付出**,也多的是男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但是如今西厂已倒,汪直的势力范围早就转入宫内,他总不可能把肖妩带入宫中献给皇帝吧?     所以汪直就跟隋州联系上,在后者的同意下,肖妩转入锦衣卫,成为锦衣卫旗下的一名暗哨,在锦衣卫需要的时候帮忙做事,而她自然也会得到锦衣卫的荫庇,在需要的时候,锦衣卫这块招牌几乎可以让她阻挡任何外来的骚扰,让她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锦衣卫旗下形形□□,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女性,只不过从未有一个像肖妩这样绝色的手下,肖妩之所以愿意托庇于锦衣卫或汪直,自然也是知道他们与唐泛关系不错,而以唐泛的人品,若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唐泛也不可能跟他们有所往来了。归根结底,还是对唐泛的信任,使得肖妩下定了决心。     说完来龙去脉,唐泛才知道,原来肖妩加入锦衣卫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假扮他自幼定亲的远房表妹。     美人要扮丑,比丑人扮美容易多了,只要略施巧手,将肖妩的肤色稍稍改变一下,五官轮廓稍作修饰,声音略为改变,声线压低,语调从妩媚转为轻快,就连陆灵溪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就是当初在苏州时的肖妩,更不会想到陈銮的小妾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的人。     陆灵溪都认不出来,别人就更不用说了,而肖妩扮成唐泛的表妹,自然比隋州来扮更有说服力。     作为一名具有色目人血统的丫鬟,长得高大一些也没什么,别人一看见主仆二人,注意力一般都会被肖妩吸引,而不会过多去注意到丫鬟了。     唐泛就问:“搜捕白莲教余孽的事情,你们进行得如何了?”     隋州道:“以李子龙的狡猾,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出城的可能性不大,说不定还隐藏在城中某处,但是为了避免被朝廷将老巢也掀出来,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严礼等人已经去了吉安府近郊暗中查探,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有所发现。你这边如何了?”     唐泛就将自己准备去挖林珍坟茔的事情说了一下。     隋州思忖片刻,道:“这样罢,正好可以借着你陪肖妩出城看灯的机会同去,不会引人注目,我和庞齐也可以帮忙。”     唐泛想了想:“也好……”     刚说了两个字,外面由远而近传来“铁柱”的大嗓门:“陆小哥,你可真能诓人,灶下明明就没有包子,还非骗我说我有包子!”     陆灵溪很郁闷:“你都吃了一大碗牛肉面了,还抱怨没有包子,我的份可都让你给吃完了!”     听见两人的动静,唐泛他们就都停下话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来。     陆灵溪见唐泛没有坐在上首,而是坐在下面,与乔氏挨得很近,两人中间就隔着一个茶几,不由更加郁闷了,心想这才刚见面,怎么就那么快熟起来,乔氏也真是的,就算自幼定亲,也不至于连女子的矜持都没有吧?     谁知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腹诽,乔氏还真是一点矜持都没有,也没有顾忌陆灵溪在旁边,就对唐泛撒娇道:“表哥,听说今夜城外有灯会,你陪我去看,好不好?”     此时就可以看出肖妩作戏的高明了,先前她在苏州时,陆灵溪也是见过她的,只是那会儿肖妩人如其名,既妩媚又温柔,十足我见犹怜,跟现在这副活泼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也难怪陆灵溪会认不出来,别说陆灵溪了,当初唐泛与她朝夕相处了数日,方才甫一照面,不也都没认出来。     却见唐泛对她露出温柔而宠溺的笑容:“灯会上人很多,你若是不小心走丢了怎么办?”     乔氏撒娇道:“有表哥陪着我,我自然不怕!”     唐泛:“好好,不过你不准到处乱跑!”     乔氏:“好嘛,表哥说什么,我都会听。”     陆灵溪见状,忍不住提醒:“唐大哥,我们可是去办正事的,带着乔姑娘只怕不方便罢?”     乔氏不快地撅起嘴,瞪着他:“这又关你什么事!”     “不得无礼!”唐泛轻斥了她一句,又笑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还未正式见过罢,这是陆灵溪,表字益青,是我一位忘年交的晚辈,你唤他益青便好。益青,表妹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不必瞒着他。”     虽然唐泛没有暴露肖妩他们的身份,但席鸣等人旁观者清,很快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多看了乔氏两眼,但陆灵溪当局者迷,见唐泛对刚刚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如此看重信任,心头难免失落。     见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唐泛又加了句:“晚上若有表妹随行,可以掩人耳目。”     陆灵溪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看了看形影不离站在乔氏身后的隋州和傻不愣登的铁柱:“那他们就不必去了罢?”     铁柱声如洪钟,陆灵溪站在旁边,被他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表少爷,你们可不能撇下俺啊,俺力气大,什么活计都干得来的!”     乔氏的婢女小州则捏着衣角,娇羞道:“表姑娘说我以后是要给表少爷当通房丫头的,所以表少爷让婢子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     陆灵溪:“……”     唐泛连忙低头喝茶,实则为了掩饰自己又开始抽搐起来的嘴角。     大家用了饭,小憩片刻,等夜幕降临之后,便离开官驿,准备前往城外。     外面果然万人空巷,远处夜空映出一片白光,显然还有人在城外放起了焰火,隐隐传来喧嚣之声,沿途还有不少路人与唐泛他们一样,携老扶幼都是朝城外而去的。     相比之下,唐泛他们全是年轻男女,反倒彻底融入人群,不再显眼了,区别只在于人家是去看灯,他们是去挖坟。     林家祖坟距离此地不远,马车驶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四周静悄悄的,原本附近还有个小镇,林氏老家就在那里,但今天小镇上的人大都去看灯了,剩下的也是老弱妇孺,就算听见什么动静,也不会有人跑出来看动静。     席鸣他们早就看准了林珍下葬的地方,直接就走到他的墓碑前,从马车里拿出铁锹等工具,开始挖土。     乔氏就坐在马车上,此时探出头来,脸上却没什么吃惊害怕的神色,好像对他们做的这一切视若平常。     陆灵溪就算再笨,此时也该看出唐泛这位表妹的不寻常了,更何况他一点都不笨,唐泛突然之间就冒出一个表妹不说,而且刚见面就敢将如此重要的事情说与她听,还将她带到这种地方来,两人势必是早就认识了,而且定然关系匪浅。     想及此,陆灵溪心头就有点百味杂陈,不过他手下依旧没有耽误正事,除了唐泛和乔氏,在场几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用来挖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不一会儿工夫,下头的棺木便露出一角。     众人纷纷加快手头的动作,棺木很快就露出全貌,几人合力将其起了出来,又用工具撬开上面的铆钉,将棺盖打开。     也不需要等唐泛验尸了,所有人看见棺盖下面的尸体时,便全都大吃一惊。     从马车上下来的乔氏,更是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第130章 若此时看见棺材里空无一人,众人可能还不会那么吃惊。 事实上,那里头的确躺着一个人。 他们意外的是,对方的脸,脖颈,甚至是露在衣服外的双手,都有过焚烧的痕迹,尸体焦黑,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对方与林逢元有些相似的五官。 既然林珍是上吊死的,为何还会像现在这样出现被焚烧过的痕迹? 肖妩对案情来龙去脉一知半解,也并未见过那五名评卷官的尸身,她方才啊的一声,乃是因为觉得尸身情状过于恐怖,而且凑近了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不由连连退了好几步,赶紧缩回马车里去,眼睛瞅着唐泛等人。 陆灵溪皱着眉头:“奇怪,为何林逢元也好,沈坤修也罢,都没有人提过焚烧这一节,难道林珍不是自杀,而是被烧死的?” 可若是这样的话,问题就更多了,沈坤修因为林珍的死而背上了偌大的嫌疑,如果林珍是被烧死的,他为何竟也一声不吭,不为自己辩解?难道说林沈两家的恩怨已经大到沈坤修要杀死林珍的地步? 众人看着这具尸体,只觉得心头有许多谜团无法解开。 尸体虽然下葬时间不长,但因为天气炎热,已经开始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不说肖妩,其他人也都有意无意掩着鼻子后退几步,唯独唐泛还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盯着尸体,像是上面能开出一朵花似的。 他不仅是看,还亲自上手去给尸体检查。 众人眼见他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尸体上摸来摸去,甚至还探入死者口鼻,嘴角都禁不住微微抽搐。 单是这样看着,他们都觉得心里膈应,然而唐泛竟然面不改色地做着这一切,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 “他不是被烧死的。”过了一会儿,唐泛忽然道。 说完,他站了起来,将原先从尸体口中拿出来的玉蝉又塞了回去,接过小州递过来的湿帕子仔细擦手。 没等大家发问,他便主动解惑:“死后被烧和死前被烧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若人在死前被烧的话,口鼻应该会吸入烟灰,但方才我用手探查了一番,发现他口鼻干净,并无烟灰痕迹。”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若是上吊而死,因为缢在喉上,使得舌头往外吐出,是以舌头应该比往常还要长一些,而且抵住上齿,然而林珍舌头位置长度与常人无异,并无异状,这说明他很可能也不是自缢的。” 陆灵溪有心多学些东西,便强忍恶心,也学着唐泛的模样趴在棺材旁边,上半身凑上前,捏着鼻子端详:“唐大哥,他脖子都被烧黑了,完全看不出勒痕了,这样要如何判断他的死因?” 唐泛道:“既然他不是自缢,又是死后才被烧成这样的,那就很有可能是被谋杀之后,有人假作他自缢的痕迹,为的是骗过沈坤修,而后又担心有人会像我们一样重新起棺验尸,是以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以此来掩盖林珍的真正死因。” “若旁人下手,直接将尸身烧得一干二净也就是了,他却偏偏又不这么做,只烧了一半,还为其着衣塞玉,郑重其事下葬,以至于我们能从尸身上找到破绽,也只有死者亲属,明知要毁尸灭迹,却心头不忍,最后半途而废,才会如此。所以烧尸体的人,应该就是林逢元无疑了。” 陆灵溪皱眉:“这样说来,林逢元肯定是知道林珍并非自缢而死的,却还要帮着凶手焚尸灭迹,难道他自己就是凶手么?” 唐泛摇首:“他若是凶手,既然已经有了弑杀亲子的心,也不至于连烧一具尸体都下不了手了,但从这上面的迹象来看,他肯定知道凶手是谁,而且有意为他隐瞒……”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忽然道:“不好!” 众人都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唐泛:“快,把棺木重新放回去,然后赶紧去林家!” 其他人听到这话,还以为是唐泛想去林家找林逢元算账,只有婢女小州听出他的意思:“表少爷是觉得林逢元会有危险?” 唐泛:“对,我想起那天上门时,林逢元的表现处处古怪异常,先是消瘦畏惧如惊弓之鸟,而后又时不时瞟向墙壁上的画,想来是因为遭遇到威胁,不得已缄口再三,却又想告诉我什么,那画上必然隐藏了什么玄机,是他想要告诉我却又不能明说的事情。但我们能想到这一点,凶手也肯定能想到!” 言下之意,林逢元很有可能会被凶手盯上,继而灭口。 大家一听,二话不说,赶紧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填土平坑,然后直接上林家。 城门彻夜开着,而林家他们两天前才刚刚来过,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 附近都静悄悄的,不是因为所有人都歇下了,而是因为大家全都出城看灯去了,估计没有一个时辰也是不会回来的,林家大门紧闭,席鸣上前擂门,将门擂得震天响,里面很快就响起动静,对方一边喊着“谁啊”一边匆匆走过来。 因为不知门外人的身份,对方自然不敢是不敢擅自开门的,席鸣就道:“钦差办案!前两天刚来过的!” “你,你们有什么凭证?”里头的人似乎还不信,怯生生地问。 席鸣懒得与他废话,只回头看了唐泛一眼,见他点点头,便直接绕到旁边墙上,纵身一跃,直接跃上墙头,跳入人家院子里。 里面随即响起一声惊呼,片刻之后,席鸣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林家下人惊恐不已,还真以为自己碰上了前来劫掠的强盗,在他大喊大叫之前,嘴巴还被韩津上前一步给捂住了。 “别叫,是我。前两天来过你们家的钦差,你还认得不?”唐泛对他道。 那林家下人又说不了话,睁大眼睛,就着门口烛火昏暗的灯笼端详了片刻,才点点头。 韩津松开了手。 那下人大口大口喘气,惊悸未定:“大,大人怎会来此?” 唐泛道:“你家老爷呢,我有急事要见他!” 林家下人:“我家老爷不在,敢问大人有何事么?” 这深夜强行闯门,怎么看怎么古怪。 唐泛也没有心思跟他多解释,沉下脸道:“他去哪里了?” 说话间,许是听见这里的动静,有几个下人也赶了过来,他们还以为出了贼子,手里头都提着棍棒。 下人道:“老爷说要去看灯……” “老林,出什么事了?”管家从里头匆匆走出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唐泛他们。 下人对他说了唐泛等人的身份,管家这才释然,那天唐泛上门的时候,管家也是见过的,他就拱手道:“回禀大人,我家老爷的确是出去看灯了,至今还未回来。” 唐泛:“他是几个人去的,什么时候出去的?” 管家:“这……” 唐泛:“我三更半夜上门,非是有意为难,实则是来救你们家老爷的命的,你若不说,到时候你家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没有事先知会!” 管家见他说得严重,脸色微变,想了片刻,咬咬牙道:“实不相瞒,我们也觉得老爷今晚有些奇怪,三少爷闹着要出门看灯,老爷往年都没阻拦的,今年却不让,直到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老爷就匆匆出门,至今都没回来。” 唐泛:“几时出门的?他孤身出门?” 管家:“大约戌时罢,老爷只带了来旺,哦,就是老爷的长随。” 唐泛:“他们去的是哪里,你可知道?那封信还在吗?” 管家:“老爷未曾与我们说他要去哪里,他看完那封信随手就烧掉了,而且老爷出门的时候面色凝重,看上去心情不大爽快,我们也不敢多问,大人,您的意思是?” 唐泛:“那他那个长随呢,来旺一直都在林家做事?” 管家:“不是,来旺是几个月前老爷亲自带回来的,说让他顶替原来的长随吉祥,吉祥被派去看管书房,当时他还伤心了一阵……”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唐泛,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泛就道:“你们老爷恐怕出了事,你现在赶紧派人出去找,找到了就回来禀报,我也会通知范知府,让官府的人一起出去找!” 管家脸色都白了:“大,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泛冷冷道:“你再拖延下去,指不定你老爷就回不来了。” 管家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再打听,赶紧就发动林家上下出去找,唐泛则对陆灵溪和席鸣道:“你们现在各自去一趟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让范知府和子明兄帮忙派出人手,分头找人,若是找到了就过来与我说一声,我在林家等着!还有,顺道去请沈学台,不管他愿不愿意来,都务必将他请过来!” 席鸣应了下来,陆灵溪却迟疑道:“唐大哥,我们一下子走了两个,乔姑娘又不会武,你身边就剩下韩津了,这不大好……” 话没说完,铁柱就拍着胸脯道:“难道俺不是人吗,陆兄弟,你放心地去罢,这里有俺和小州在,不会有事的!” 陆灵溪心说就是因为有你我才更不放心。 没想到唐泛却也开口道:“快去罢,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我在这里没事的!” 平日里开玩笑是一回事,现在他严肃起来,陆灵溪自然不敢再反驳,答应一声,便与席鸣匆匆离去,分头行动。 这样大的动静,林家家眷自然也都被惊动了,林家主母还派婢女过来询问情况,听说此事之后,也顾不上不便见外男的规矩了,直接就出来见唐泛了。 陈氏脸上不掩惊慌:“大人,您说我家老爷的事情,是真的么?” 唐泛不答反问:“你们夫妻一体,林逢元最近若有异常,你身为妻子,想必是很容易察觉的。” 陈氏蹙眉:“不错,自从阿珍死后,外子言行就显得有些古怪,我只当他是因为伤心过度才会如此,也没有细问,上回我想让阿珏回来,他也不让,说让阿珏待在书院更好。” 唐泛:“阿珏?” 管家帮忙补充:“就是二少爷!” 唐泛:“那他现在还在书院?” 管家:“是,大少爷去世的时候,二少爷被叫回来了一趟,但不多几日便被老爷遣回书院,说不要耽误了功课。” 照理说,长子死了,为人父母悲痛欲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让次子急匆匆地赶回去上学,更何况从林珍下葬的情况来看,林逢元也不是不疼爱这个儿子。 不管如何,这种行为,连林家外人都觉得很奇怪。 唐泛皱眉想了想,道:“你现在再找两个家丁,去一趟书院,看看你们家二少爷还在不在。” 管家和陈氏同时瞪大眼睛:“大人,您是说……” 唐泛:“没什么,不必惊慌,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安全罢了,快去罢!” 但他这样一说,谁都能听出几分不祥的意味来,陈氏对管家道:“快,照大人的吩咐去做!” 林家顿时一阵兵荒马乱,陈氏一介内宅妇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一时都手足无措了,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正好唐泛还有事找她,就问:“我记得上回来访时,你们正厅挂了一幅画,林通判说是他亲手所作,现在那幅画还在么?” 陈氏想了片刻:“您说的是……那副大江东流的画罢?” 唐泛:“不错。” 陈氏:“好像是在的,今天早上还见着了。” 唐泛:“带我去看看。” 陈氏:“大人这边请。” 她带着唐泛等人来到正厅,举目望去,却咦了一声:“今天早上我明明还看见了的,怎么换了?” 只见唐泛记忆里头那个地方,此时已经挂上了另外一幅空山明月图,落款也不是林逢元了。 唐泛并未在画上发现什么问题,就又将卷轴掀起来,下面也是普普通通的墙壁,看不出异常。 婢女小州也走了过去,抬手敲了敲,又摸索一阵。“没有问题。”她道。 墙壁没有问题,那就是画的问题了,唐泛仔细回忆那幅画,连外面有人匆匆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大人,沈学台,范知府,汲知县到了。”韩津在旁边提醒道。 唐泛抬起头,起身相迎:“原本没想着惊动各位的,唐某实在过意不去。” “大人,下官已经召集人手去找林通判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范知府有些郁闷,却又不敢发作。 今日原是七夕,不说寻常百姓,连他也正舒舒服服躺在自家院子里赏星吃点心,与妻儿闲聊,和乐融融,然而唐泛派来的人却将他这难得的悠闲给破坏了,他自然郁闷难当,只不过对着唐泛不好说而已,心里难免是有想法的。 沈坤修则依旧黑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许多钱没还似的。 事实上,席鸣去上门的时候,他原本是不愿意来的,还是席鸣用了强,直接将人给“请”过来的,他脸色能好看就怪了。“唐御史说话莫非张口就来,完全不需要真凭实据么,你一句林通判可能会出事,就让吉安府上下疲于奔命,若林通判平安归来,你又作何解释?再者林通判出事,与本学台又有何干?” 唐泛摆摆手:“沈学台稍安勿躁,请坐。” 沈坤修一甩手:“不必了,唐御史有什么话,就请尽快讲清楚,我还赶着回去看灯呢!” 唐泛笑了笑:“沈学台也真是心宽,令公子闯下那样大的祸事,你还有闲情看灯,听说令公子已经被你教训得躺在**好几天了,他想必没法与你一道看灯罢?” 沈坤修怒道:“这与你何干,管天管地,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唐泛笑容一敛,蓦地喝道:“沈坤修,你纵子行凶,该当何罪!” 沈坤修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大怒:“唐泛,你别血口喷人,范乐正怕你,我可不怕你,别以为你奉命查案,就能颠倒黑白了,林珍之死与我何干!” 唐泛冷笑:“我什么时候说林珍的死与你有关了?我说的是那五名评卷官的死,连同其中一人的妻子,一共六条人命,你敢说你半点都不知情么!” 那一瞬间,沈坤修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异样,眼神也不由自主游移了片刻。 许多人在心虚的时候,往往会作出这样的反应,虽然持续时间极短,但唐泛的眼睛一直紧紧盯住对方,自然也不会错过他表情上的任何细微变化。 范知府和汲敏都没想到唐泛会选在这个时候跟沈坤修翻脸,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敢劝,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 沈坤修脸色涨得通红,指着唐泛怒道:“你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明日就上疏弹劾你!” 他一发怒,唐泛反倒笑了:“你弹劾我的次数还少么,若不是你的奏疏,朝廷怎会再派钦差过来?沈坤修,我问你,当初你明知道那五名评卷官与科举案有关,为何还不等朝廷钦差过来,就急忙放走他们?” 沈坤修不愿意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只能闷声道:“因为当日根据我的查证,五名评卷官并未参与作弊!” 唐泛:“你这话只能哄哄五岁孩童罢,当日院试之前,一共有十六名考生在清风楼每人花一百两买了消息,说只要在文章里掺杂‘大成也’三个字,就能高中,若这个消息是假的,那么这些人就不可能全部上榜,而当时的情况是,院试放榜出来,这十六人悉数榜上有名,若这其中没有评卷官在互相勾连,单凭他们这三个字,又能拿到什么名次?” 他顿了顿:“事情发展至此,沈学台你没有及时发现,充其量只是失察之罪,而且后来你将那些有作弊嫌疑的考生集合起来,让他们重新考试,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你实现的确是不知情的。” “但是,”唐泛话锋一转:“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你就处处与我过不去,不仅拒不配合,还事事阻挠,你明知道那些评卷官,其中定然有收受贿赂之人,也明知道我一来,就肯定要从他们身上查起,却偏偏还要放走他们,宁可让自己背上更大的嫌疑,即便在那六个人死后,你依旧不肯吐露半点实情,只会一味否认。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个卖消息给考生的人,必然与你关系匪浅,你就是舍弃自己的功名前程,也要保住他,是也不是?” 沈坤修冷笑:“一派胡言!” 他起身就要拂袖而去,早就守在门外的席鸣与韩津二人,却直接往前一站,冷冷瞧着他。 沈坤修恼羞成怒地回头:“唐泛,你这是何意,难道还要强行给我定罪,禁锢朝廷命官么!” 唐泛没理会他,继续娓娓道来:“先前范知府曾经说过,白鹭洲书院的山长年事已高,山长一职出缺,想当下一任山长的不在少数,但最有资格角逐的,莫过于那五名评卷官。只因他们都是吉安府地界的书院山长,论资望不相上下,若能得学政大人出言推荐,出任白鹭洲书院山长,想必就更有把握。你生性清高,素爱清名,想必是不屑听他们逢迎巴结的,连贿赂也未必会收受。但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能够代表你的意见,又让那几个人言听计从,信以为真的,除了令公子,还能有谁?” 沈坤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语之人,此时更是想不出反驳唐泛的话。 但唐泛也没容他仔细思考,很快就道:“我猜,令公子也许原想从你那里提前得知考题,好拿去兜售,谁知却被你一顿好骂,所以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直接冒用你的名头,私下与那些山长接触,许了他们不少好处,然后又事先与他们约好,但凡卷子里出现大成也三个字的,便一律录取。” “可惜等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为时已晚,但你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独子出事,所以故意处处与我过不去,为的就是让我查不下去,顺道让我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 “如果案件就此了结,你大不了就是个查办不力,丢官弃职的结局,令公子身无功名,若因勾结考官,兜售考题而事发,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所以你才千方百计要为儿子开脱,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清誉,让别人觉得你就是个顽固不化的糊涂官员!” 范知府和汲敏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唐泛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这些条理分明的话一入耳,他们不由自主就信了七八分,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沈坤修,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沈坤修神色变幻不定,看着唐泛的目光也很复杂,说不上是憎恨,还是感慨。 他因为性格所致,难免自命清高,纵有文名在外,但仕途却并不是很如意,人缘也只是平平,能够当到一省学政,差不多也就到头了,想再往上直接进礼部,只怕很难。 与沈坤修在文坛的名气比起来,有不少人都在背后说他难相处,但沈坤修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官场上贿赂成风,他却半点不受,并且以此为荣,可没想到自己爱惜了一辈子的清名,到头来竟然会栽在儿子身上。 他更没有想到,最了解自己的,竟然是自己的敌人。 事已至此,唐泛已然猜出沈思,就算沈坤修再万般不承认也没用,只要唐泛将沈思抓过来一问,以对方的性格,必然不一会儿就全部招认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沈坤修自己来说。 他叹了口气:“那六个人,不是我杀的,林珍的死,也与我父子无关。” 唐泛挑眉:“但你应该知道凶手是谁。” 沈坤修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跑进来,却是知府衙门的一名衙役。 “大人,我们找到林通判了!” 范知府腾地站起来:“在哪里,让他进来!” 衙役吞吞吐吐:“就在那座老城隍庙里,人已经死了。” 此时便又有林家的下人气喘吁吁跑进来,对林家管家和陈氏道:“太太,我等去了白鹭洲书院一趟,没见着二少爷,二少爷的同窗说二少爷在回来奔丧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其他人尚且只是震惊罢了,唯独陈氏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线索一条条出来了,为什么会是沈思捏?前面还有个伏笔的,大家可以先猜猜~ 明天就能真相大白啦~~ 这一卷里有两条线,要是有萌萌看不明白,明天给你们理一理,先不剧透~ 小剧场: 深夜。 叩叩叩! 唐泛开门,外面站着婢女小州。 他好是一愣:“有什么事吗?” 小州面无表情:“表少爷,夜深了,我家姑娘让我来暖床。” 说罢,他还将衣领往下扯了扯,脖子以下没有涂粉,露出古铜色的肤色,以及下面结实的胸肌。 唐泛:“……不,不必了,我觉得我消受不了这样的艳福。” 肖妩:我发誓我没这么说过!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關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19:30:52 君子如御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0:56:00 会飞的鸟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1:03:03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1:12:22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1:15:58 清风07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1:27:45 细鱼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5-01-2021:52:56 凉凉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022:41:41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100:02:15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0:25:11 挚爱执着坚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0:54:36 花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0:56:54 花爵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0:58:03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1:47:19 168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2:03:49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2:26:56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3:00:20 汉蜀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03:36:40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13:55:52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13:56:59 卡卡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15:58:06 读者“syvia”,灌溉营养液2015-01-2119:27:10 读者“哉叔快来嫁我”,灌溉营养液2015-01-2117:07:26 读者“vilni7”,灌溉营养液2015-01-2116:26:15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1-2113:17:48 读者“篆音”,灌溉营养液2015-01-2110:49:34 读者“篆音”,灌溉营养液2015-01-2110:49:32 读者“篆音”,灌溉营养液2015-01-2110: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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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唐泛开口分析,在场许多人也都能想到:凶手可以从背后杀死林逢元,一定是趁他毫无防备下手,而林逢元出门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长随,如今这个长随却已经杳无踪迹,那么凶手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鉴于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林沈两家三代的恩怨,范知府与汲敏下意识就朝沈坤修看过去。 沈坤修接收到众人怪异的目光,登时面红耳赤,大怒道:“你们都看我作甚!他父子儿子的死都与我毫不相干,若是我杀的,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泛没搭理他,他想的与众人不大一样,眼下最要紧的,也不是沈坤修。 左右有席鸣他们在,对方插翅也难飞,所以唐泛先问管家:“那个叫来旺的长随,他的来历,你想必也不知道了?” 管家伤心道:“是,当时老爷带他回来,亲自指了他贴身服侍,我还有些疑虑,想多问两句,却被老爷骂了一顿,就不敢再问,事情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模样呢……” 唐泛道:“你们家可还有像他一样来历不明的人?” 管家道:“没有了,除了他之外,林家上下都是知根知底的。” 唐泛让管家先去找方才那幅大江东去图,可是管家带着官差在林宅上下一通搜索,也没能再找到上回唐泛看见的那幅画,非但如此,唐泛亲自去了林逢元的书房和卧室查看,除了平日的公文案牍,也未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若不是林逢元父子接连出事,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六品官员之家。 事到如今,虽然大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觉得沈坤修的嫌疑是最大的。 只是这样一来,仅仅因为陈年恩怨,沈坤修就杀了人家儿子,又杀了人家老子,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若最后果真证明是沈坤修做的,这将会大明开国以来一桩天大的丑闻——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反倒成日里互相倾轧,甚至到了谋害性命的地步,这不是丑闻又是什么? 沈坤修从一开始的勃然大怒,到现在渐渐有些麻木了,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负着手抬头看着房梁,也不为自己辩解,神情孤傲,格格不入,大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也得亏是唐泛不与他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来,看见他这副孤高模样,就算不落井下石,只怕也要心生恶感,狠狠刁难一顿才罢休。 这时,站在唐泛身边的丫鬟小州忽然凑过去对着他耳语一阵,形容亲密,简直比那位正经的乔表妹还要放肆。 陆灵溪看得扎眼,只是不管唐泛也好,小州也罢,两人都视如等闲,仿佛再自然不过。 唐泛似乎听小州说了什么,转头就问管家:“平日你们老爷有没有什么地方看得最重,不让你们进去打扫或接近的?” 管家道:“您应该是书房罢,书房是老爷办公的地方,轻易不让人进去,不过白天都是吉祥在打理,也谈不上禁地。” 但书房方才唐泛已经去看过了,的确没有任何发现。 唐泛又道:“没有了吗?你再仔细想想。” 管家想了想,啊了一声:“倒还有一处,但那里只是杂物间,从前堆放着一些杂物,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老爷给上了锁,也没有人进去过。” 唐泛:“带我过去瞧瞧。” 管家:“您这边请。” 他带着唐泛一路来到后院柴房旁边的一间屋子,范知府和汲敏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跟在后面。 他们早就听闻唐泛破案高明,但一直未能亲眼见到,眼下这桩案子看似简单,实则内里关系纵横交错,沈坤修明摆着嫌疑最大,唐泛却舍下他,找起林家一幅名不见经传的画作来。 范知府等人不敢贸然阻拦打断,心里难免不以为然,想瞧瞧唐泛是否当真断案如神,名副其实。 没有钥匙,那屋子自然打不开,不过林家下人不敢强行打开,不代表别人也不敢,陆灵溪上前一脚,直接就把锁头踹断,门户大开。 里头经年不见打扫,一走进去就烟尘漫鼻,众人都禁不住咳嗽起来,一边以手扇风。 管家又让人找来几盏烛台先进去放在各个角落,大家这才瞧清了里面的情形。 果然如管家所言,这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物间,到处堆满了府里原先被弃用的东西,另外还有不少箱子,打开之后里头放的则是各种书籍,也有些布匹,但不管是布还是书,都被虫蛀得厉害,完全没法再用了。 管家迟疑道:“大人,如果我家老爷不想让人看见那幅画的话,只怕早就一烧了事,不会还放在这个地方的。” 唐泛摇摇头:“我不是为了找画。” 管家不解:“啊?那是……?” 唐泛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对陆灵溪道:“你们再四处找找。” 众人应诺一声,连小州与铁柱也加入寻找的行列,杂物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正当所有人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发现的时候,铁柱忽然道:“大人,这里下面是空心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便见他伸手在角落敲敲打打,过了片刻道:“这里有条缝隙,要用工具才能撬开。” 陆灵溪道:“我有,我来。” 他从身上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细看锋刃上还微微闪着青光,后者直接就被插、入地砖之间那条几不可见的缝隙之中,陆灵溪微微使力,整块地砖便直接被起了出来! 等到旁边席鸣拿来烛台一照,众人都不由啊了出声。 根据先前的经历,唐泛本以为那下面很可能又是暗道或暗室之类的地方,但事实证明他猜错了。 下面实则只有五尺见方的格子,只怕连躺下一个成年男子都不大够,不过这样一个暗格没法藏人,若用来放东西,则可以放上不少,摇曳的烛光之下,里头整整齐齐填放着银锭,成色漂亮,呈现出一片令人炫目的银色。 唐泛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样上好的银锭,只怕只有官府才能铸造得出来,但是银锭上也没有任何标记,可见不是出自官铸。 所有人骤然看见这么一大堆银子,一时之间都没了声音。 范知府更是失声道:“他林逢元不过是六品通判,祖上又非经商,哪来的这么多银两?!” 大家都望向管家,似乎想让他给出一个解释,但管家也是愣住了,连连摆手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林家虽然家境尚可,但所用家具,与一般殷实人家差不多,都是普通的梨木松木柏木,不曾用那些个紫檀木黄花梨木,更没有什么珍贵字画,古董珍玩,但若将这些银两拿出来,别说紫檀木了,估计要买金丝楠木,也是绰绰有余的。 由此可见,林家人还真有可能不知道林逢元私藏了这么多钱财。 那边管家似乎怕众人不信,还在结结巴巴地解释:“老爷从来不让我们进这间房,连太太都不知道……” 范知府等人都觉得今晚着实有些离奇,原本七夕佳节,人人欢喜的日子,却忽然出了林逢元的事情,堂堂朝廷命官被人杀害,还是在自己的辖地被杀害,紧接着沈坤修在唐泛的逼问下终于默认了自己对科举案早就知情,现在林家又被找出这么一大堆银子来。 任谁遇上这样的案子,只怕都要先头疼上几分,范知府心想,若是现在让他来断案,他也只能想到一个沈坤修了。 但从唐泛的表现来看,他又似乎不认为林逢元父子的死与沈坤修有关。 “大人,您看这……?” 范知府见唐泛一直不出声,忍不住询问,却被旁边那个高大的丫鬟冷冷瞪了一眼,后半句登时就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脸色憋得难受,心说什么时候连个小丫鬟都敢爬到本官头上了,但是对方那一记冷眼的威慑力实在有些大,堂堂知府愣是被瞪出一身冷汗,所以他心里骂归骂,也没敢再开口打扰。 唐泛头也不抬,自然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他仔细查看一番,把手头那块银锭也放回原位,对范知府道:“将这些银子找个箱子装起来,运回知府衙门。” 管家忍不住道:“大人,这些既然是我们家老爷留下的,也应该是林家的财物才对……” 唐泛起身拍掉手上的灰尘,似笑非笑:“你家这些银两连个官铸的标记也没有,来源自然也正当不到哪里去,你家老爷为了这些东西把命也送掉了,你还想留着再出人命不成?” 管家一愣:“小的不知大人何意……”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陆灵溪忍不住插嘴:“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你家老爷定是私底下与人勾结,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结果分赃不均,生了嫌隙,对方便索性将你家二少爷抓走,威逼你家老爷去城隍庙,趁机把人给杀了,这些银两,必然也都是赃物!” 说罢他扭头朝唐泛一笑,带着不自觉的讨好:“唐大哥,我说得可对?” 唐泛微微颔首:“多半是这样,不过你还少说了一点,林珍的死,应该也与此有关。” 众人一听,都很讶异,汲敏忍不住提出疑问:“不对罢,若林珍的死与此有关,他又怎会是上吊自杀?而且正好发生在原是作弊之后?” 唐泛道:“院试作弊一事暂且不提,待会我还要请沈学台释疑,现在先说林家的事情。林珍的尸身,方才我已经亲自去检查过,他并非自缢,而是另有死因,若从林逢元的事情来看,他极有可能也是被谋杀而死的,本官很奇怪,当时林珍下葬之前,尸身必然要先经过官府仵作验定无误的,为何还会出现他杀假作自缢的情况?” 范知府冷不防被诘问,结结巴巴:“这,这个……林珍死时就悬吊在横梁上,当时许多人都亲眼瞧见的,林逢元又过来大闹,急着将尸体要回去,是以,是以……” 唐泛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作纠缠,又道:“上回我来林家拜访的时候,你们也在,当时你们可曾在林逢元身上发现什么端倪?” 范知府生怕又被唐泛挑毛病,赶紧绞尽脑汁地回想:“林逢元消瘦得厉害,又很紧张,不想留我们久坐?” 汲敏也道:“他仿佛不欲我们久坐,一口咬定是沈学台逼死其子,大人要帮他查明真相,他反倒不愿意,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父亲,实在太反常了。” 唐泛:“对,现在想来,他的消瘦憔悴,并非因为长子的死,而是次子的失踪,对方杀死林珍,又以次子的性命相要挟,林珍自然非但不敢说出真相,反而还要千方百计为其遮掩,甚至将林珍的死推到沈学台头上,为的就是生怕别人知道,届时对方恼羞成怒,他死了一个儿子不止,还要再死一个,但他又不甘心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所以言语之间难免露出破绽。那幅画上必然隐藏着关键之处,只可惜我们发现了,对方肯定也有所察觉,所以这才杀了林逢元灭口。” 说到这里,唐泛与隋州的视线对上,两人瞬间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 林逢元的死,很可能与白莲教有关。 通判的职责很杂,作为知府辅佐,所谓“掌交易,禁奸非”,粮运水利基本都可以管。 几年前黄景隆虐囚案事发时,锦衣卫曾在吉安大肆搜捕,抓了一批人,但白莲教根基未去,依旧可以暗中与官员勾结合作,继续自己的谋反大计。 不过他们的合作对象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的。 范知府胆小怕事,估计也入不了白莲教的眼,林逢元身居通判之职,许多事情都要经他之手,顶头上司又是个不大管事的,自然再方便不过。 先前隋州就曾提过,他们从白莲教三龙头口中得到消息,据说白莲教在吉安境内私自开矿铸钱,而现在林家又发现了这些来历不明的银锭,成色既新,且毫无铸印,两相结合,不难揣测出其中的关联。 但是就算林家与白莲教勾结,也没法解释先前唐泛遇刺,以及那几个评卷官惨遭横死的事情。 而且跟吉安府上下有头有脸的人,难道就一个林逢元与之勾结么,只怕也未必。 所以事情发展到此处,依旧有许多未解之谜。 这些谜团一日未能揭开,事情就不能算圆满解决。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沈坤修应该与白莲教和林家父子的死关系不大。 因为一来学政这个官职对白莲教而言没什么利用价值,二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跟白莲教合作,只因有个不省心的儿子,这才被牵扯其中。 想及此,唐泛长长吁了口气。 借着科举案浑水摸鱼,白莲教的算盘不可谓不精。 范知府找人将那些银子装箱拉走,其他人则回到林家前厅。 乔氏正坐在那里吃茶喝点心,见他们回来,拍拍手上的点心屑起身:“你们回来啦?” 唐泛见状忍不住嘴角一抽,林逢元的尸身可还躺在那里呢,方才去挖坟发尸的时候肖妩掩鼻退避三尺,现在胆子却大到对着尸体还能吃得下东西了。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乔氏朝唐泛眨了眨眼,好像在说这里又不是在坟地,氛围不一样,心情当然也就不一样了。 没等唐泛领会她的意思,眼前视线就被人挡了一下,他抬头看去,却是丫鬟小州朝自己露出妩媚娇羞的笑容。 唐泛:“……” 好巧不巧,跟在唐泛后面进来的范知府等人都瞧见了这个笑容,大家先是齐齐一抖,顿时觉得满头冰水倾注而下,简直比吃冰镇西瓜还要消暑。 范知府从前曾听说色目女人如何有风情,只可惜身上体味略重,美中不足,当时还挺遗憾的,心想要是能尝一尝异域风味,就算体味重也可以忍忍,但是现在一看…… 还是算了吧。 这等艳、福,也只有唐大人才消受得起啊! 唐泛不知范知府心中所想,他先命人将林逢元的尸身带回官府,而后将目光落在沈坤修身上,沉声道:“沈学台,事已至此,林珍之死虽与你无关,但院试作弊,你却绝对脱不了干系,更不必说知法犯法,包庇令公子了。你若愿意趁早坦白,我尚且可以为你转圜一二,若是等到我将令公子找来,让他自己说,就不会是如今这般客气了。” 沈坤修瓮声瓮气道:“你要我说什么,那五个评卷官的死与我无关,更与沈思无关!” 唐泛见他事到如今还总想着推卸责任,不由有点火起:“我之前就说过,纵然与你无关,你也肯定知道内情!别的不说,那个在清风楼卖考题的太平道人,不就是你儿子吗!” 沈坤修果然微微一震。 他若肯痛快招认,唐泛原还想着给他留几分面子,但对方不见棺材不掉泪,唐泛觉得自己也用不着跟他客气了。 沈坤修还未说话,反倒是范知府好奇问:“大人,你怎么知道太平道人就是沈思?” 唐泛道:“太平者,长安也。长安者,西安府之古称,沈家祖籍西安,不正好就对上了吗?” 范知府啊了一声,他倒未曾从这个角度去想过,可是这样一来,倒也是说得通的。 唐泛道:“有个当学政的爹,本该与有荣焉,可惜沈学台从不收受贿赂,沈大公子又喜欢花天酒地,流连青楼,日常开销远远不够,难免要打起歪脑筋。相比起跟评卷官勾结,沈公子肯定更喜欢直接贩卖考题,只可惜沈学台两袖清风,从不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情,估计沈思一提出来,就已经被沈学台骂得狗血淋头了,所以他不得已,又想了一个赚钱的法子,那就是与评卷官勾结。” 沈坤修面露难堪之色,因为唐泛还真就说中了大部分的事实。 沈思私底下与评卷官接触的事情,沈坤修是不知道的。 沈大公子也不算蠢到家,还知道打蛇打七寸,要拿捏对方的弱点下手,他打听到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一职将会出缺,那些评卷官都有意角逐,就利用这一点,假冒老爹之名,威逼利诱,使得那些评卷官与自己合作,又以太平道人的身份在清风楼兜售消息。 以唐泛的能力,能够猜到这些,也算是很厉害了,但接下来沈坤修所说的话,却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我那孽子胸无点墨,做事不经脑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全因他被人给利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些猜对的萌萌们,因为不能剧透,所以红包是偷偷给的,不知道你们发现了没有(*^__^*) 1、吉安境内的确有银矿的,但数量应该比较少,而且具体位置纯属虚构,请勿当真~ 2、沈坤修是西安府人士,前面出现过,不过估计那会儿大家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小细节,嘿嘿嘿~~ 隋总真是无时不抓紧时间秀恩爱刷存在感啊,你看到没,大家都要吐出来了……+_+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么么么么哒! 豆丁不是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0:11:53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0:34:01 anna20083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0:45:35 anna20083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0:46:01 a_g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2:00:48 老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2:39:54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122:57:43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02:31:20 lis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08:47:10 网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09:18:13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209:22:40 柳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1:20:15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1:34:56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1:38:56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1:42:50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1:44:49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12:45:15 读者“瞳”,灌溉营养液2015-01-2213:41:23 读者“鼠猫联手天下无忧”,灌溉营养液2015-01-2210:47:04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6:06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2:55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2:51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2:40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1:49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1:45 读者“bear”,灌溉营养液2015-01-2209:41:38 读者“月猫”,灌溉营养液2015-01-2122:03:14 第132章 沈大公子虽然不学无术,却好在有个好老爹。 沈坤修望子成龙,不仅每到一处就把沈思带上,而且自己公务繁忙的时候,还会让他进入当地出名的书院学习,为的就是希望儿子能够耳濡目染,洗心革面。 沈思在去白鹭洲书院之前,已经把南昌府那边稍微有名一点的书院都上遍了,人家实在消受不了这样的学生,沈学台也没脸让儿子继续待下去,就将他带到白鹭洲书院来,希望沈思离了那帮狐朋狗党之后,能静下心好好读书做学问。 不过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因为沈思在白鹭洲书院期间,非但没有洗心革面,反倒结识了徐遂这样的纨绔子弟,大家臭味相投,立马就打得火热,跟上辈子失散的亲兄弟似的。 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不管古今中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同一个地方,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分成几拨人,大家泾渭分明,成日互相看不顺眼。 以徐遂为首的几名富家子弟,就瞧林珍很不顺眼,觉得他明明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却非要跟他们划清界线,好像自己多清高似的。 当然林珍也瞧不上徐遂,所以大家平日里相看两相厌,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寻常的商贾子弟,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无论如何也不敢找林珍的茬,毕竟林珍父亲林逢元也是吉安通判,这个官职放在南昌府可能不够看,但在吉安府就是地头蛇了。 但徐遂可不是寻常的商贾子弟,他老爹徐彬的前靠山虽然倒了,却很快又攀上当朝首辅这棵大树,万党这个名头说出来能吓死人,徐遂当然不会畏惧林珍这个六品通判的儿子,便成日想着法子跟林珍过不去。 沈思来了之后,徐遂可算是找到同道了,好巧不巧,沈思从其父口中得知沈林两家的恩怨,对林珍更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徐遂一说,两人一拍即合,成天想着法子捉弄林珍,林珍也不甘示弱,两边很快势如水火。 就在院试前夕,林珍和徐遂发生口角,最后演变成打群架,因为林珍平日里在书院先生面前表现得不错,又在师长面前先告了状,所以最后反倒是徐遂和沈思受了些惩戒,林珍则安然无事。 此事之后,徐沈二人愤愤不平,怀恨在心,一直在伺机报复。 碰巧院试将至,徐遂和沈思就不用说了,如果没有文曲星附身,这两人铁定是考不上的,但林珍不一样,他平日里功课还不错,取得生员功名理应没什么悬念,区别只在于名次而已。 有鉴于此,徐遂就想出一个缺德主意,准备让林珍在院试中栽个大跟头。 他先是让沈思去沈坤修那里事先询问考题,结果当然失败了,沈坤修压根就不肯告诉儿子,还将沈思骂了个狗血淋头。 徐遂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与沈思特地找了一个林珍每天有可能路过的场合,派两个人在那里装作不经意地窃窃私语,顺道牵出清风楼最近出了个太平道人,专门给人指点迷津,百试百灵的事情。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若是林珍当真觉得自己本事过硬,大可不去理会,也就不会上钩了。 偏偏他思忖再三,实在抵不过**,还真就跑到清风楼去查看究竟。 假冒成太平道人的沈思跟他胡扯一通,最后一百两卖了“大成也”三个字给林珍。 事后林珍又觉得光是自己一个人买也不行,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一抓一个准,于是又将消息告诉几个平日里跟自己走得比较近的学子,心想就算到时候曝光,法不责众,自己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在沈思看来,这也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可以捉弄林珍,让他彻底身败名裂,又可以趁机捞一笔。 这每人一百两,最后足足有十六个人来他这里买了消息,沈思就净赚一千六百两,他爹一年的俸禄都没这么多,怎么能不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既然是要捉弄林珍,当然不能半途而废,收钱只是顺带的。 接下来,徐遂就让沈思借着老爹的名义,去威逼利诱那些评卷官,迫使他们同意配合,不过这还只是第一步。 等到院试放榜之后,徐遂和沈思马上放出消息,说榜上前二十名,都是作弊来的,这才事情越闹越大。 其实两人的本意,也只是想要让林珍沦为人人喊打的笑话,让他以后再也无法参加科举,可沈思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祸事闯得实在是太大了,最后连自己老爹也一并被卷了进来。 要说徐遂这人读书不成,但出阴损主意却实在是好手,也活该沈思没脑子,一路被他牵着鼻子走。 等到林珍横死的事情一发生,沈思才后知后觉,发现事态已非自己所能控制了。 犹豫再三,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了老爹。 当时沈坤修已经上疏请求朝廷革除这些士子的功名,谁知随即又出了林珍的事情,真可谓是一波三折,颇不太平,谁知儿子突然跑到跟前来坦承一切,直接把他气得眼前发黑,差点没当场吐血。 人家生子是青出于蓝,他生子却是专门来坑害自己的,这让沈坤修情何以堪?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坤修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沈思出了事,那沈家也就断了香火了。 他要是当时真能下得了狠心,直接把儿子打死,也就一了百了了,到时候将尸体交上去,给朝廷一个交代,自己还能赢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事情也可以就此了结。 但沈坤修怎么忍心啊,所以就只能给儿子收拾烂摊子了。 在父亲面前,沈思痛哭流涕,再不敢隐瞒,只说林珍的死与自己无关,又把自己跟徐遂干的那些好事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大抵天下为人父母者,再如何恨自己的儿女不争气,还是总会将他们的过错归结于别人身上,沈坤修纵然贵为一省学政,也不例外。 他听完沈思的陈述,虽然气得不行,却同样觉得这件事如果没有徐遂的怂恿和主谋,以沈思那个笨脑子,是万万干不出来的,现在出了事,没道理他们父子深陷其中,徐家却置身事外。 想到徐家与万党的关系,沈坤修就存了一丝侥幸,觉得徐家应该能够担下这件事,便亲自找上门,将事情与徐彬一说。 徐彬也没想到儿子胆敢闯下这等大祸,但他仗着万党撑腰,的确有恃无恐,便让沈坤修先将那五名评卷官放了回去,又让他尽量拖住朝廷钦差,然后一口咬定林珍乃是因为担心功名被革除,才会惊惧过度,上吊自杀的。 事已至此,沈坤修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按照徐彬说的去做。 他也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沈思坐实勾结评卷官,兜售消息给考生的罪名,那等待他的,不是砍头,起码也是流放三千里,但如果沈坤修自己胡搅蛮缠,阻拦办案,让唐泛最终查不下去,充其量也只是被革职罢官。 沈坤修觉得,能用自己的前程来换儿子的性命,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而徐家那边为了不让徐遂出事,肯定也会想尽办法阻挠唐泛的。 所以正如沈坤修之前所说,他也的确不是在帮自己的儿子开脱责任。以沈思的脑子,想不出这么缺德的主意,也闯不出这么大的祸事,他充其量只是从犯,真正要说主谋,那应该是徐彬之子徐遂才对。 听完这一切,唐泛面色平静,并无特别的反应:“这么说,那五名评卷官的死,也与你父子没有关系了?” 沈坤修道:“的确如此。” 唐泛道:“我刚到吉安的那天晚上就遭逢刺杀,险些没了性命,想杀我的那帮人,他们所用武器,与后来杀死五名评卷官时的伤口一模一样,照你所说,这些也全都是徐家所为了?” 沈坤修沉默片刻:“当时因为你找我要那几名评卷官,可人又已经被我放走了,我担心你在他们口中问出犬子,就去找徐彬商量对策,徐彬告诉我不用担心,谁知道转头我就听说那几人死了,但这其中到底是否与他有关,我也不太清楚。”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范知府更是后悔不迭,心想自己要是今晚借故不来,也就用不着在这里听一耳朵的案件内情了。 先前给唐泛洗尘接风时,他为何要叫上方慧学和徐彬,还不就是因为这两人后台很硬。 方慧学就不说了,人家前几年不显山不露水,充其量也是将女儿嫁给本省布政使当继室之后才摇身一变成为新贵的,但徐彬就不一样了,他靠上的可是万党的大船,只要万贵妃一天不倒,万党就不会有没落的一天,这样的势力,任谁也不愿意得罪。 如果唐泛因为畏惧万党而不愿意追究到底,那么今晚在场的人,就等于见证了钦差大人的无能,如果唐泛想要跟万党死磕,那他们这些旁观的,难免也会受到波及。 像范知府这样只愿当个太平官的人,平日里遇上一点祸事尚且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肯跟着唐泛搅入这种麻烦事? 幸好唐泛还挺善解人意,并没有让他们留下来的意思,听沈坤修说完,就对范知府他们道:“天色已晚,你们先回去罢,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料理便可,林逢元的尸身记得好生检查,不得有半点疏忽。” 范知府如获大赦,连忙告罪一声,就赶紧扯着好像还有话要说的汲敏准备走人。 谁知此时唐泛在背后又道:“等等。” 范知府心惊肉跳,转过头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唐泛道:“你将顺天府的人马留下,再到谭千户那里借一百人马过来,将徐宅围起来。” 范知府张口结舌:“……大人,这只怕不妥罢?” 唐泛:“有什么不妥?” 范知府不好意思当众说自己怕得罪徐彬,只能委婉道:“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再调查调查,别那么快下定论,万一围错了……” 唐泛:“围错了也是我的事,我又没叫你去。” 范知府哭丧着脸,心想到时候徐彬看见顺天府的人,哪里还能不知道是我! 唐泛不悦道:“钦差奉天子命查案,理枉分冤,先斩后奏,你还磨蹭什么,莫不是怕得罪区区一介商贾?” 可这商贾背后是万党,您不怕,我怕啊! 范知府万般委屈说不出口,偏偏这时候汲敏还火上浇油:“大人,若是知府大人不方便的话,庐陵县衙也有十数衙役,立马可以调遣过来,下官愿尽绵薄之力!”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范知府没有办法,只能苦着脸道:“大人恕罪,下官这就去!” 他心想,陈銮背景不比徐彬差,最后不也照样在苏州被唐泛干掉,可见唐泛背景也不差,这两边都不能得罪,受罪的只能是自己这种小虾米了。 范知府匆匆离去,唐泛对沈坤修道:“因为一己私怨就刺杀钦差,甚至将评卷官灭口,此等行径实在骇人听闻,天理难容!沈学台可愿与我一道前往,将那徐彬父子捉拿归案?” 沈坤修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过去当面指证徐彬父子,便道:“我愿配合大人行事,只求大人事后能帮犬子求情,留我那不孝子一条性命。” 现在的沈坤修,哪里还有先前那一副咄咄逼人,蛮不讲理的样子? 可见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混淆唐泛的视线,转移他的注意力罢了,只可惜到头来一切枉然。 唐泛叹道:“沈学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沈坤修苦笑:“都说养不教,父之过,我何尝不想让他成才,但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可怜天下父母心,等唐大人有了孩子,自然会明白的!” 唐泛道:“沈思的确有罪,但也的确罪不至死,回头上疏时,我会如实陈明这一点的。” 沈坤修拱手:“多谢了。” 他往日何等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如今却为了儿子弯腰低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唐泛摇摇头,不予置评。 范知府的动作果然够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将谭千户也找了过来。 谭千户常驻吉安,对徐家的背景也了解一二,一听说要去围抄徐家,反应跟范知府差不多,都有些迟疑忌惮。 “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不如上禀朝廷,再行论断?” 唐泛不悦道:“徐家是三朝元老还是四代勋臣不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正是受朝廷委派,才会出现于此!” 谭千户面露为难之色:“大人,实不相瞒,据说徐家之所以在本地根深蒂固,除却在朝中有所倚仗之外,还因为他们藏有一物。” 唐泛:“何物?” 谭千户:“丹书铁券。” 众人俱是一惊,连唐泛也不例外。 这丹书铁券,便是戏文里说的免死金牌,起源于汉代,到了本朝,天下底定,太、祖皇帝分赐丹书铁券给帮他打天下的那些功臣们,一共四十二家。到了永乐天子,因为靖难之役,也赐下不少丹书铁券给臣下,这东西其实在臣子手中只有半份,另外半边藏在内府,等到有事需要用到的时候,两份合二为一,以作凭证。 但丹书铁券真能免死吗,其实也未必,开国之初那些手中有丹书铁券的,后来就被太、祖皇帝削了不少。 只不过若能传于子孙后世,终归是一个保障,就算子孙不肖,家世没落,看在丹书铁券的份上,当地官府也不敢欺压得太过分。 唐泛就问:“徐家一介商贾,怎会有丹书铁券的?” 谭千户道:“这徐家听说祖上曾是定国公家奴,因靖难之役中表现英勇,为天子挡过一刀,因而被赐了丹书铁券,徐家先祖后来得获自由身,便离开定国公府,迁徙至此。” 所谓定国公,就是本朝开国大将徐达幼子,这一段渊源道来话长,不提也罢,左右谭千户就是没有细说,在场众人也是清楚的。 听了这话,范知府就更加踌躇了:“大人,既是如此,不如从长计议罢。” 沈坤修拢着袖子,看众人犹豫不决,嘴角微微一抿,也不开口,表情似笑非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瞧,现在连你们不也怕了徐家么? 汲敏也劝道:“大人,既然徐家也不会长翅膀飞走,不如等另一位钦差来了再说,免得到时大人一人担了责任,得不偿失啊!” 他这番话其实也是一片好心,但唐泛摇摇头:“今日事今日毕,免得夜长梦多。你们也不必害怕,届时若出了什么差错,自有我一人承担,断不至于连累了各位。” 实际上“另一位钦差”就站在唐泛身边,只是这件事眼下却是不适宜说出来的。 大家只当唐泛固执不听劝,又以己度人,觉得他可能是想独揽功劳,免得等另一位钦差过来之后,风险被分担,功劳同样也会被分去。 但唐泛作为钦差,他若执意拿人,大家最后也只能听从罢了。 只是谭千户实在不愿意去当这个出头鸟,就道:“大人,今夜七夕,家家户户皆出门看灯,巡城防卫需要更多人手,卑职这边人手不足,只怕难以满足大人的要求,不若让范知府与汲知县调遣衙门的人过去,左右徐家不过区区商贾,量他们也不敢抵抗的。” 范知府忍不住在心里骂娘,心想你自己不敢去,就要拉老子来当挡箭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便道:“谭千户所言差矣,那徐家既然敢派人刺杀大人,必有所倚仗,那刺客武功高强,连唐大人身边的侍卫都打不过,更何况是衙门里那些软脚虾呢,依我看谭千户还是多带些人手的好,免得我们到时候拿人不成,反倒折损在那里,就成了笑话了!” 谭千户反驳:“那几个刺客上回偷袭不成,自己也受了重伤,只因对着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评卷官,方才能轻松得手,再说了,大人是去拿人的,不是去决战的,那些刺客若敢公然行刺,徐家离造反还远么?” 两人互相推诿,若换了往常,必是值得欣赏的一出好戏,不过眼下唐泛却没什么耐心:“既然如此,那两位就都不必去了。” 谭千户和范知府俱是一愣。 唐泛问汲敏:“汲知县与我同去,没问题罢?” 汲敏忙道:“下官义不容辞,请大人吩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事到临头,还是老朋友可靠,唐泛满意颔首:“汲知县果然忠勇双全,事后本官自会上疏为你请功的,走罢!沈学台,请!” 他看也不看范知府和谭千户二人,转头就与沈坤修一道离开林家。 陆灵溪与乔氏等人自然跟在后面。 余下范知府与谭千户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后悔,一个后悔方才得罪了钦差大人,一个后悔今晚不该过来蹚浑水,早知道报个病装死混过去也就是了。 眼看唐泛等人已经走远,两人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旁的不说,如果唐泛事后上疏弹劾,他们也难辞其咎。 反正到时候在徐家人面前不说话光看着,总行了吧? 一行人各有打算,很快来到徐家门口。 附近静悄悄的,也不知是大家都出去看灯了,还是早早就歇下了。 唐泛一看,大红灯笼两盏,朱门两扇,石狮两座,威风凛凛,气势恢宏,果然是大富之家,再经过两三代经营,如果还能维持不颓败,又或家中有人出仕,到时候便也能养出几分贵气了。 汲敏既然下定决心跟着唐泛干,事到临头自然不能退缩,便由他亲自过去敲门。 未几,大门没开,开的是旁边的小门。 里头的人探出脑袋,看见门外大批人马的情形,不由一愣。 “你们这是……?” 汲敏沉声道:“本官乃庐陵知县,奉钦差大人命前来捉拿徐遂归案!” 那门子也是傲气,听到钦差二字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皱了皱眉头:“我家老爷不在,请明日再来罢!” 汲敏被气乐了,真没听过捉人还要挑个好时辰的:“废话少说,快点开门!” 唐泛看了席鸣一眼,后者会意,直接上前就是一踹,门子哎哟一声往后翻倒,席鸣直接从小门进去,又从里头抬起门闩,打开大门。 门子大声叫了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有贼子闯进来了!贼子杀人啦!” 唐泛等人又好气又好笑,陆灵溪想要上去塞住他的嘴,却被唐泛阻止:“让他喊去。” 门子的叫喊声很快就引来徐家人,徐宅四下灯火陆续被点亮,许多家丁手提棍棒,气势汹汹地冲出来,结果看见的却是一大帮公门中人,全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一名中年人越众而出,声音颇具威严。 “徐管家,他们,他们说要来捉拿少爷的!”门子喊道。 徐管家看到唐泛身边的沈坤修时,脸色不由微微一变,冲着唐泛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唐大人了?” 唐泛没有回礼,而是问:“你家大少爷呢,让他出来罢。” 徐管家道:“不知我家少爷所犯何罪,还请大人示下。” 唐泛看了沈坤修一眼,后者道:“勾结考官,蛊惑考生,致使院试舞弊。” 徐管家就笑了:“沈学台这话说得好生可笑,我家少爷这次院试既未上榜,更没有在涉嫌舞弊的人员之中,他既然勾结考官,怎么不给自己先弄来一个功名?” 沈坤修淡淡道:“废话少说,此事乃我沈家家门不幸,犬子自然也逃脱不了罪责,但徐遂怂恿沈思,从头到尾策划院试舞弊,这个罪名却是逃不了的,我劝你还是不要狡辩了!” 徐管家冷笑:“真是官字两张口,左右都是你家的理,想随意抓人就随意抓人!不瞒各位大人,我家老爷如今不在家,受某位大人之邀去了京城,只怕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有什么事,还请等我家老爷回来再说,小人也做不了主的!” 唐泛道:“我们是来捉人的,不是来让你作主的。你若再不让开,就不要怪我先礼后兵了。” 他微微一抬手,身后弓箭手排成一队,箭矢方向对准了徐家上下。 徐家家丁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见状登时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他们再横,毕竟不是要造反,还没有跟官府作对的胆子。 徐管家没料到唐泛强硬至此,明知道自家跟万阁老关系匪浅,还非要拿人,这种固执强硬的官员,简直见所未见。 但他也不想想,如果唐泛担心得罪万党,在苏州的时候就不会对陈銮下手了。 徐管家咬了咬牙,想起自家老爷临出门前的交代,高声道:“请——丹书铁券!” 一名家丁小心翼翼捧着檀木匣子走过来,徐管家打开匣子,亮如白昼的烛火照耀下,里面放着半片铁券,上刻铭文,字嵌以金。 如假包换,正是永乐天子亲自赐下的丹书铁券,历经岁月而崭新如初,想必被徐家人仔细养护保存。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范知府等人还是禁不住面色微变,不约而同望向唐泛。 见众人都被吓住,徐管家略有些得意:“好教诸位大人知道,我徐家祖上立下大功,得天子赐此丹书铁券,自那之后世代守法,从未有过犯禁之事,今日请出铁券,也非是有意与钦差作对,乃是我家老爷如今不在,还请唐大人看在这份铁券的面子上,稍等数日,一切等我家老爷回来再说。” 为什么徐管家一定要唐泛稍待数日呢,他不说大家也都能想到,徐彬上京城,肯定是为此事去搬救兵了,如果唐泛今天真的打道回府,到时候说不定形势就变了。 徐管家不拿出铁券,唐泛捉人倒也罢了,现在他已经拿出铁券,摆明车马,唐泛若还强行要求搜捕,届时传到京城,别人就可以说他目无君上,给他捏造出一条天大的罪名来。 何苦呢?范知府心想,免不了有点幸灾乐祸,他早就说了要从长计议,结果唐泛不听,非要过来,还不是被驳了一个大大的面子,现在骑虎难下了吧?年轻人就是冲动啊! 眼下这情形,大家都觉得唐泛有点收不了场了。 汲敏终归是厚道,就道:“大人,下官临时想起有急事禀报,还请大人移步,不如暂且放他们一马,明日再来罢?” 徐管家闻言,嘴角就露出一抹讥笑。 唐泛却道:“丹书铁券又非圣旨,若是寻常情况,本官自然要给面子,但现在徐家涉嫌谋逆,难道这等事情还要等徐彬回来再作主么,说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难道他徐彬的地位比朝廷还高不成!” 啊?众人皆是一愣。 谋逆? 什么谋逆? 这怎么就扯上谋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条线,一条出来了,沈思的事情也交代清楚了,但白莲教和徐家的事不是唐大人说的那样,这章写不完了,只能放下章。 隋州:呵呵,本来这章我还要秀恩爱的,结果一句写不完,就要延迟出场。 唐泛:……你那能叫秀恩爱吗,是吓死人罢? 隋州:不信试试。 唐泛(莫名其妙):怎么试??? 隋州:让我当众亲你一下,你就知道了。 唐泛:……不要了,谢谢。 解答昨天一些萌萌的疑问: 1、为什么沈思那么草包想得出长安道人的外号? 今天看到这里应该就明白了,不是他想的,他的智商从来没有提高过。 徐彬儿子在考试前跟林珍发生口角,最后还打群架,这是前文出现过的,所以伏笔其实早就有了。 2、为什么考试作弊,还会出现考生水平良莠不齐的情况? 因为前面也有提过,像林珍这样,他未必是真的考不过,只是看到捷径把持不住,他老爹林逢元自己也说了,林珍的水平中上,平时读书还可以的。 所以用了暗号之后,必然会出现有些人做出来的文章还不错,有些人临时背了一篇文章来凑数的情况。 文里提过,沈坤修最后审核不认真,只看了前面几份,后面的就没去看,等上榜事情闹出来,才知道。 于是他事后再次考究这些人,发现大家水平不一,像林珍就可以当场再做一篇文章出来,但是他自己跟林家有恩怨,所以就想着正好是一个机会,大笔一挥干脆全部申请革除功名。 所以要说这件事里面有无辜的吗,没有,其实每个人都有私心,包括沈坤修在内。 大家的这些疑问,文中其实都有,作者喵自己也审视了一遍,这个案子瑕疵肯定是有的,不过大的bug应该基本木有,萌萌们有兴趣的话,不妨等案子完结再看一次,这样情节会比较连贯~ 这章废话太多了,营养液和霸王票的感谢名单放下章,大家没意见吧(*^__^*) 么么哒~~~~~ 么哒~~~~~ 哒~~~~~ 第133章 徐管家脸色大变,别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但他马上就知道唐泛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就爱上。520。 所谓丹书铁券,除谋反大逆,一切死刑皆可免之。但问题也就是出在这个“谋反大逆”上,若被扣上谋逆罪名,自然连丹书铁券也保不了。 “唐泛,别忘了,这吉安地界可不是你一手遮天说了算!”一怒之下,徐管家竟然直呼其名。 唐泛反问:“徐遂与沈思为了陷害林珍,一手谋划科举作弊案,如今案发,你等拒捕不说,还威胁朝廷命官,打算武力对抗官府,不是要谋逆又是什么?沈学台已经招供,当日他担心那五名评卷官走漏消息,故而求助于徐彬,徐彬告诉他勿须烦恼,结果转头那五人就死了,你徐家又作何解释?那五人身上的伤口,与当日刺杀本官的武器如出一辙,徐家若非与逆贼有所勾结,又怎会豢养如此厉害的杀手刺客,本官怀疑,那些刺客与白莲妖徒有所关联!” 徐管家怒道:“你,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唐泛道:“是不是欲加之罪,得搜了才知道,给我搜!” 陆灵溪一马当先,带着官差们冲上前,徐宅家丁乌合之众,见到官差来势汹汹,如何还敢顽抗,手下就软了几分,人一下子被冲散开来,陆灵溪等人便已冲了进去。 徐管家的脸色极为难看,看着唐泛的眼神简直恨之入骨。 唐泛双手拢袖,微微垂着头,不为所动。 在陆灵溪和席鸣等人的带头搜捕下,徐宅被翻了个底朝天,连妇人住的内宅也没有放过,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现。 半晌之后,陆灵溪他们带着人从后院出来,双手空空,对着唐泛微微摇头。 徐管家冷笑:“好啊,好得很啊!你不是说徐家有逆徒么,怎么倒是什么都没搜出来!” 唐泛看了他一眼:“你家大少爷呢?” 徐管家:“你搜也搜了,有没有发现,你不是比我清楚么!” 唐泛挑眉:“看来你们早已将徐遂送走了?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将他送回来,谋划科举舞弊,这罪名不小,负罪潜逃,罪加一等。” 徐管家漠然看他,不发一言。 范知府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他们一开始便不愿意过来,如今眼看唐泛吃瘪,毫无所获,原先的幸灾乐祸,如今已经变成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连累。 谭千户便低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再从长计议,留在这里也……” 在旁人看来,唐泛今晚的确是有些莽撞了,原本气势汹汹地过来,还无视徐家拿出丹书铁券,硬给人家扣上勾结白莲教的罪名,执意要搜其宅第,结果到头来却什么发现也没有,颜面尽失,贻笑大方。 当着唐泛的面,范知府和谭千户他们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还是忍不住腹诽,都说这位唐御史断案如神,难道以往便是靠这么粗暴查案得来的名声? 唐泛似乎也正等着这么一个台阶下,闻言便点点头:“也罢,今日就暂且放过你们一遭,希望你们知错能改,尽早将徐遂交出来,也免得吃苦头。” 听见他的话,徐管家只是冷笑:“唐泛,你等着,等我们老爷回来,定要将这奇耻大辱连本带利讨回来!” 唐泛只作未闻,带着范知府等人就走了。 出了徐家大门,范知府忍不住道:“大人,徐彬肯定是上京城求援去了,恕下官直言,就算徐遂与舞弊案有关,也只是徐遂一个人的事情,实无必要牵扯上整个徐家!” 他说得很委婉,但实际上就是在指责唐泛过于冲动鲁莽,只听信了沈坤修一面之词,就跑来找徐家的麻烦,结果现在麻烦没找到,反而沾了一身腥。 沈坤修闻言就哂笑一声:“徐遂乃徐家长子,若无徐彬撑腰,他安敢嚣张?单凭徐遂一人,更不可能杀得了那五个评卷官,此事若说没有徐彬插手,谁会相信?” 他心中其实恨极了徐遂怂恿沈思犯下这等大事,只是之前,儿子没有暴露的时候,他自然要千方百计为其遮掩,现在沈思已经被牵出来了,如果徐遂却安然无事,沈坤修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所以他现在千方百计都要将徐遂给拖下水。 唐泛仿佛没有看见众人各异的心思,反倒还很厚道地安慰范知府:“你不要过于担心,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我力主查案,有责任自然也是由我来担,不会连累你们的。” 范知府干笑一声:“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下官岂是这等贪生怕死的小人!” 唐泛对沈坤修道:“如今案情未明,在朝廷有所发落之前,还请沈学台与令公子迁到我住的那间官驿里,也好就近照应。韩津,你与沈学台回去一趟,务必保证沈大人父子安全。” 就近照应,其实就是就近监视。 沈坤修如今倒是出奇地好说话,他想必也早有所料,闻言唔了一声,转身便跟着韩津离开了。 沈坤修走后,唐泛对其他人道:“案子现在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但毫无疑问,徐家在其中肯定起了关键作用,沈学台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这固然很好,徐家富甲一方,若真与白莲教有勾结,这桩就是足以引起朝廷重视的大案了,到时候不单沈思可以从轻发落,尔等也能相应得到嘉许拔擢。” 言下之意,院试舞弊案只是一个小案子,跟乡试、会试舞弊没法比,就算沈坤修认罪,沈思伏法,结果不过也就是那样,若能办成大案,大家才是有大功劳的。 范知府等人心下好笑,你连徐家都搞不定,还要整成什么大案? 经过方才那件事,大家对今晚跟着唐泛过来都有些后悔,已经开始在想下次唐泛再想跟徐家过不去的时候,自己要用什么借口来推脱拒绝了。 面对众人心不在焉的反应,唐泛也不在意,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带着人马散去。 回到官驿之后,唐泛便道:“大家今夜都乏了,早些歇息罢。” 席鸣是汪直派来协助唐泛的,他不常开口不代表他不会思考,此时便忍不住道:“大人,徐家与白莲教勾结的事情,并无证据,那五名评卷官的死,也仅仅是沈坤修一面之词,单凭沈氏父子指证,是难以将徐家定罪的。” 他本以为唐泛听了自己的话会不高兴,谁知唐泛却点点头:“不错,徐家或许与评卷官的死有关,却未必就是跟白莲教勾结的主谋。” 席鸣略略一呆,那既然如此,你方才给徐家乱扣罪名,不是授人把柄么,今晚过去这么一通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陆灵溪道:“以我拙见,唐大哥这是想要借徐家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 唐泛笑了一下,没有否认:“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将白莲教与科举案联系起来,它们也暂且可以看作两个独立,又互有关联的案子。起因便是徐遂与沈思二人想要捉弄陷害林珍作弊,害得林珍身败名裂,这一点沈坤修也承认了,你们都没有异议罢?” 众人都点点头。 他以食指在茶杯里沾了水,然后在红檀木桌面上划出一条线,在线的中间又划出一条分叉线:“徐遂和沈思仅仅是想让林珍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参加科举而已,根本没有必要杀人,所以从林珍的死开始,就可以分出另外一桩案子。” 陆灵溪若有所思:“林逢元一口咬定林珍是被沈坤修逼迫自杀,言之凿凿,令人生疑,而我们也亲眼瞧见林珍的尸身了,他并非自杀,实乃他杀,这一切,林逢元显然是知情的。” 唐泛颔首:“不错,他不仅知情,还刻意在言行举止中泄露出来,令我们注意上那幅画。” 乔氏托腮坐在桌子旁边,好奇问道:“你们总说到那幅画,那到底是一幅怎么样的画?” 陆灵溪看了唐泛一眼,见他没反对,就道:“一幅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树,有人,有舟。上面还有题诗。” 乔氏蹙眉:“这样的画不是很常见么,为何会有问题?” 唐泛道:“那画上的两句诗,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字。” 在那之前,大家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总以为是画上藏着什么秘密,甚至还觉得说不定画上那个背影就是凶手。 陆灵溪一听,当即就学着唐泛的样子,以指沾水,在桌面上划了起来。 “山倒影,应为彐字,树……树是寓意木?还是丰?” 唐泛道:“丰,一丰一行,二丰两行,轻舟为乚,轻舟一叶行于江面,必有水溅出。” 也不需要唐泛将谜底揭开了,此时便连乔氏都反应过来:“是个慧字?” 陆灵溪一激灵:“他想说的是方慧学?!” 唐泛道:“从林家找出来的那些银锭来看,林逢元与对方早有勾结,假设林珍的死,和林家老二的失踪,都与此有关,那么上回我们去的时候,林逢元正是通过这一种方式,来暗示我们。只可惜当时我们未能察觉,事后林逢元就被杀死,连带那幅画也不知所踪,正是对方想要灭口的缘故。” 陆灵溪也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跟林逢元说话的时候,他那个长随亦是在场的!” 顿了顿,他又皱起眉头:“但我不大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好像跟方慧学都没什么关系,杀评卷官和刺杀你的都是同一拨人,反倒是徐家的嫌疑更大一些。” 对上他满是疑问的表情,唐泛失笑:“你别看我,我又不是神仙,我和你一样还有许多问题弄不明白的。” 乔氏笑嘻嘻道:“依我看,表哥已经很厉害啦,能够凭借一个字谜就推断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我可做不到!” 陆灵溪:“……” 自己想说的话被抢了,任谁都会有点郁闷的。 唐泛却摇摇头:“我要是真厉害,早在林逢元表现出异常的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了,结果现在林逢元也死了,又惹上徐家,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等着我呢。” 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大家先歇息罢,有什么话明早再说也不迟。” 乔氏不着痕迹地瞟了自家婢女一眼,撅起嘴娇嗔道:“表哥,一别那么多年,你总忙着正事,我们都还未曾说过什么体己话呢!”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乔氏几乎贴上唐泛的身体隔开来。 声音来自于一直默不吭声的小州:“姑娘请自重。” 乔氏娇羞跺脚:“我与表哥有婚约在身,要你来多什么嘴!” 小州面无表情:“男女授受不亲。” 乔氏冷笑一声:“小州,你是不是觉着你一定会被表哥纳入房中,所以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想得美,我与表哥一日未成亲,你就一日别想亲近表哥!”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 都还没正式成亲呢,主子和婢女就闹起内讧了? 啧啧,大人果真艳、福不浅啊! 可这哪里是艳福,唐泛看着对方作戏,心里都有些麻木了,只能扶额道:“表妹你也去歇着罢,我乏了。” 乔氏也不敢玩得太过分,闻言暗暗地吐舌头,巧笑倩兮:“那好罢,表哥,我明儿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好菜,好不好?” “好好好!”唐泛应和,又对小州道:“小州,你与我回房,我有些话要问你。” 小州:“是。” 唐泛转身便朝自己房间走去,小州紧随其后,乔氏一副满不情愿又不敢阻拦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小州的背影,最后哼了一声,愤愤走人。 陆灵溪则站在原地,望着那婢女好似比唐泛还要高大几分的背影,表情有些怔怔,心里备受打击。 难,难道唐大哥喜欢的女子,竟是这样的? 纠结半天,他左右看看,见人都走光了,忍不住循着唐泛二人离开的方向跟上去,一路来到唐泛房间外面。 那里头已经点起了烛火,微光从窗户透出来,摇曳不定。 陆灵溪一面觉得非礼勿听,一面又阻止不了自己的脚步和好奇心。 越靠近些,说话声就越清晰。 仔细一听,似乎是那婢女在说话。 “大人,您喜欢穿着衣服来,还是脱了来?婢子觉着还是脱了衣服来好一些……” 这时候,他又听见唐泛轻咳一下:“穿着衣服就行了。” 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陆灵溪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些发懵。 再后来,两人的声音低了许多,但陆灵溪已经无心继续听下去了,他像来时那般静悄悄地离去,只是心中失魂落魄,脚步难免也略显凌乱。 屋子里,唐泛看着对方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无奈道:“把人气跑了你就这么高兴么?” 其实哪里有旁人想的那样暧昧,不过是一个人给另一人揉按肩膀罢了,偏偏某人非要将好端端的事情说得引人误会。 隋州捏住他的下巴,弯腰亲了一下:“自然是高兴的。” 然而唐泛单独叫隋州进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揉肩膀,而是另有要事,只不过隋州的身份还不到挑明的时候,陆灵溪想误会,也只能暂时由得他误会去了。 “方慧学那里,你派人去盯着点罢,席鸣和陆灵溪他们都已经露过面了,若由他们去,方慧学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怀疑上他了。”唐泛道。 隋州嗯了一声:“我明天就去调集人手,暗中监视。徐家那边,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唐泛苦笑:“这还能有什么打算,我这边无非是上疏陈明案情罢了,但徐彬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希望汪公公能帮忙撑一段时间罢,等到白莲教伏诛,一切就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隋州抚过他的鬓发,虽然没有说话,安慰之意却很明显。 今夜唐泛上徐家搜捕的事,虽说是唐泛有意为之,但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难免就会觉得他太过莽撞。 两人默默无言,氛围却有些难得的温馨,自离开京城之后,他们就难得能有这般安静相处的闲暇时光了,自然珍惜这片刻宁谧。 少顷,唐泛提振起精神:“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一桩科举舞弊案,虽说尚有疑点,但沈思和徐遂却是罪证确凿的,也不算全无收获了,只要现在找到徐遂,舞弊案就算是告破了。” 隋州微微一笑:“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唐泛木着脸将他的手从衣领下拿出来:“小州,你该回去了。” 隋州弯下腰,轻易将他整个人环住,热气喷吐在对方耳畔,低沉的嗓音带着**:“难道大人不要我侍寝么,我可以整夜服侍大人,不管大人是要揉捏肩膀,还是揉捏别的地方……但凡有命,无所不从。” 唐泛抽了抽嘴角:“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隋州:“说什么?” 唐泛:“小州姑娘,你胡渣都冒出来了。” 隋州:“……” 且不提小州姑娘如何郁闷内伤,京城毕竟距离江西千里之遥,虽然徐管家放了狠话,范知府等人也觉得唐泛行事不妥,但就算徐彬能量通天,能说得万安肯在皇帝面前替徐家求情,顺便给唐泛制造麻烦,等到朝廷的谕旨抵达这里,起码也得五天七天的工夫。 在此期间,唐泛已经亲自审问完沈思,并递上奏疏,将案情一一陈明,又将徐遂逃逸在外,以及案件疑点在上头分说明白,希望皇帝能够宽限时日,好让他查明真相。 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唐泛在奏疏中并未提及白莲教,但隋州那边却得了一桩很可能与白莲教有关的消息。 据说几日前,庐陵县郊外某座山附近的村民忽然在半夜里听闻阵阵雷响,白天出去看的时候,就发现了山下多了一个被雷劈开的洞口,有胆大的山民进去一探究竟,却竟然在里头发现不少尸体,又陆续有谣言传出来,说是那山里面有吃人的怪物,越传越是玄乎,村民都害怕得很,又生怕担上责任,便赶紧上报官府。 按照官府的流程,汲敏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应该与知府商量,再一层层上报,到了京城那边,再由内阁最后下达命令,要么让地方自行调查,要么派锦衣卫过来,这中间起码要耗费一两个月。 唐泛虽然是钦差,但他只负责查办科举舞弊案,这件事却是无权过问的,所以汲敏与范知府等人也无须向他汇报。 不过就算他们不说,锦衣卫也未必就没有知道的途径,隋州认为这件事极可能与白莲教在吉安境内私下开矿铸钱有关,便留了一半人手监视方宅,另外一半人手则跟着他前往那里一探究竟。 却说唐泛表面上让陆灵溪和席鸣等人去寻找徐遂的踪迹,自己则三天两头没事就去找找徐家的麻烦,暗地里却一直留意着方家的动静。 方慧学据说染了风寒,已经两三日没有踏出方家半步,因着方家在吉安的地位,上门探病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唐泛也派人送了礼物过去,据说出来接待的是方家管家,方慧学自己并没有露面。 这很正常,若是唐泛亲自去了,方慧学肯定要亲自出迎,但若只是他派的人,方慧学也没有必要出面接待。 除此之外,方家并没有异乎寻常的变动,每日依旧有人进进出出,方慧学膝下有两儿一女,女儿正是给本省布政使当继室的那位,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成亲生子,另外一个还在念书,据说想要考取功名,除了出嫁的女儿之外,那两个儿子时常进出方宅的身影,倒是人人都瞧见了的,这一切自然也经由监视的人之口,传入唐泛耳中。 但唐泛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总有股说不出的古怪感挥之不去。 直到陆灵溪为他带来一个与方慧学女儿有关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画上那两句诗的字谜和解释都不是作者喵自创,创意来自古人,可百度之~~ 唐泛:小州姑娘,你占够便宜了,今晚不需要小剧场了。 隋州:……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么么么么哒啦! 筏子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220:15:47 123raul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20:26:28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221:07:34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221:47:42 antony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00:20:02 泽井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01:46:24 烟郁尘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02:38:06 九针曲和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309:40:00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14:20:57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14:21:06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14:21:42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14:22:03 人语青苔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14:22:10 dem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22:11:09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23:09:34 frankwrigh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323:51:28 兹柚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02:05:48 sophia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02:33:23 ak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12:22:27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17: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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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徐管家一样,在徐家下人看来,徐家老爷是很有能耐的人,连当地知府都要对他客气三分,他们抬眼看见的也只有徐家那一亩三分地,顶多不会大出吉安地界,所以自然也就认为唐泛肯定是奈何不了徐家的,言语之中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陆灵溪虽然很不高兴,却也知道没有必要去跟这些见识有限的升斗小民计较。 这一天下午,像往常一样,他靠在离徐家后门不远的树下——这个地方挨着墙边,位置很隐蔽,一般不会有人特地绕到那里去看,而他身手又足以在别人发现他之前就离开,像往常那样听着不远处徐家下人靠在门边晒着太阳说话。 不过这一次,陆灵溪倒是听到了一个跟方慧学女儿有关的消息。 “据说方慧学的长女在嫁人之前,原本已经另有婚约在身,结果方慧学主动毁约,将女儿嫁给了本身布政使当继室。”说到这里,陆灵溪卖了个关子:“唐大哥,你猜他们背地里对此事怎么说的?” 唐泛微微歪了一下脑袋:“骂方慧学背信弃义?” “不!”陆灵溪笑道:“大家都说方慧学仁义!” 唐泛挑眉:“喔,这倒是有趣,为何会如此?” 陆灵溪道:“因为原先那桩婚约,也是方慧学给女儿订下的,据说男方是南昌府那边一个富贾之子,但从小不学无术,还未成亲,家中就姬妾无数,那名声都传到吉安了,总而言之,只怕比徐遂沈思那种人还要坏上几分,方家当时好像因为生意上出现困境,周转拮据,便打算将女儿许配给对方。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方慧学忽然就改变了主意,退了婚事不说,还力挽狂澜,将原本已经濒临衰败的方家整顿成为如今吉安无人敢轻视的富贾之家,又重新给女儿挑了婚事。” 唐泛坐直了身体,神情认真起来:“你将方慧学的事情再好好说一说。” 陆灵溪:“唐大哥想听什么?” 唐泛想了想:“方家是经商起家,又无功名在身,即便是将女儿嫁作继室,要与布政使结亲,人家理应不怎么乐意才是,这里头是否另有说法?” 陆灵溪道:“有,听说方慧学年轻时也是个纨绔子弟,继承家业之后不学无术,很快就将方家弄得一团糟,这才需要用女儿来联姻维持生意,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就变好了,而且经商手腕越来越厉害,又将做生意赚来的钱财用于修桥铺路,资助穷人,是以在吉安的口碑越来越好,他早年的事情反倒很少有人提及了,我也是因为听说他女儿的事情之后,才特地去打听来的……唐大哥,你怎么了?” 唐泛眉头紧拧,脸上殊无半点笑容,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略显冷峻。 他并没有回答陆灵溪的话,反而问道:“你说他忽然变好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陆灵溪:“我也不太清楚,怎么说也得有好几年了罢。” 唐泛:“几年前与现在,他的变化很大么?” 陆灵溪:“应该是很大的,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把行将倾颓的方家经营成现在这种规模罢,我听说方家最惨的时候,家中下人仆役悉数都遣散了,跟现在完全没法比……唐大哥,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难道说方家是得到了白莲教的资助,才会有今日的规模么?” 唐泛面色阴沉:“只怕不是得了白莲教资助。” 陆灵溪有点莫名:“啊?那为何……” 唐泛打断他:“方家这几天依旧没有动静吗?” 陆灵溪忙道:“是,都说方慧学卧病在床,连范知府亲自上门探望都没有见,看来病得不轻,还好你没去,若是方慧学那人和徐彬一样倨傲,届时落了你的面子就不好了……” “唐大哥?”唐泛腾地起身,动作之大让陆灵溪一愣,连声音也停住了。 唐泛从身上解下腰牌递过去:“你现在马上去找方家门前不远处卖糖人的那个人,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们现在就集合人手,进去方家搜寻,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方慧学给我找出来!” 方家门前卖糖人的? 似乎看出他的讶异,尽管觉得时间紧促刻不容缓,唐泛仍旧多解释了几句:“他们是锦衣卫乔装改扮的,奉我之命在那里暗中监视,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见对方抬步要走,陆灵溪连忙喊住他:“等等,唐大哥,若是找不到方慧学怎么办,要是像徐家那样,你的处境会很被动的!” 唐泛头也不回:“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找不到方慧学,也不能放走方家的任何一个人,务必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 他交代完陆灵溪,便带着席鸣直接前往县衙。 县衙的衙役自然认得唐泛,看到他连轿子也不坐亲自前来,都十分讶异。 唐泛甚至没等他们行礼,就问:“你们县令呢?” 衙役道:“回禀大人,在县衙里呢!” 他的回答令唐泛稍稍放下心,越过他们便直接进了县衙,路上又问了几个人,得知汲敏正在后堂望雨亭处喝茶,就带着席鸣过去。 县衙原先并不大,但后来在汲敏之前也不知道是哪一任的县太爷将县衙后院一顿整修,硬是腾出一块地方修成花园,种上花草,以供休憩赏景招待客人之用,他自己没能用上几年,反倒是便宜了后来者,这地方唐泛也来过一回,小是小了点,却别有几分江南园林的感觉,树木茂密,流水潺潺,隔音很不错,在这里谈点什么事,不虞被人偷听了去。 而望雨亭就建在一处花园中心的假山上,山下一条小溪汇聚成荷花池,这会儿正是荷叶田田,花苞绽放的时节,从上往下看,风景极好。 不过此时此刻,唐泛却全然没有心思欣赏,直到看见背对着他的熟悉身影,才稍稍缓下脚步。 “子明兄。”他出声道。 对方回头,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笑道:“下官好不容易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没想到还是被大人给抓个正着。” 唐泛也露出笑容,让席鸣在山下等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假山的台阶,不一会儿就上了亭子。 “你在这里就好了。”唐泛道,目光不经意扫过石桌,但见上面一个茶壶,却有两个茶杯。 “大人匆忙而来,不知找下官有何要事?”两人私底下相处时,虽然口称大人自称下官,但汲敏的语气是带着对老友的调侃,显得亲切随意。 “我有些事想问你。”唐泛微微一笑。“不如我们出去再说?” 汲敏摇摇头,脸上忽然露出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表情:“还是在这里说罢,外头不方便。” 好端端的,哪里会不方便? 就算再不方便,唐泛是上官,汲敏是下级,他也不能这样跟对方说话。 刹那间,这句话让唐泛心头油然而生一丝警醒自他心头,他也不自觉往旁边退开两步。 但下一刻,假山下面就传来一阵兵刃交接之声! “大人,这里不妥,快出去!”席鸣喊道。 不需要他说这一句,唐泛也已经知道不妥了,对方那几个人的路数与那天晚上刺杀唐泛的人如出一辙,而且很可能就是那几个人,当时席鸣等人尚且不敌,更不要说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以一敌四,渐渐就落了下风,情形十分不妙。 唐泛看向汲敏,沉声道:“子明,你这是何意?” 汲敏面色不变:“如你所见。” 唐泛道:“放了他,我任你处置。” 汲敏摇头:“就算不放,你现在也任我们处置了。” 此时唐泛身后冷不防有人说话:“你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弄死了便是!”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脑后一阵微风拂来。 唐泛脸色一变,待要转身闪避时已然来不及,只觉脑后剧痛,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耳边依旧传来兵器交战之声,只是越来越模糊。 难怪自己从县衙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什么人,恐怕这些衙役早就被汲敏遣开了,所以这里的动静也不会有人听到…… 也仅仅到此为止,他的思路戛然中断,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许唐泛来找汲敏之前,会更谨慎一点,他也许会带上陆灵溪或更多的人,又或许直接将县衙围起来,让汲敏插翅难飞。 但唐大人毕竟不是神仙,他充其量比旁人要细心谨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会未卜先知,更想不到汲敏竟然敢于在县衙内公然对钦差下手。 从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来判断,唐泛觉得他会就此断送了性命,但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苏醒过来的时候。 唐泛下意识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被遮住了,手脚也都被捆住,整个人以不那么优雅的姿势侧躺着,连嘴巴里也塞了帕子一类的东西。 身下传来震动感,耳朵没有被塞上,他还能听见马车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 确切地说,他是被争执声吵醒的。 “汲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这小白脸存着几分故交旧情,但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二龙头对这人恨之入骨,你现在不让我杀了他,等他到了二龙头面前,只会死得更惨!” 唐泛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随即就想起来了,对方应该就是他昏迷之前说要弄死自己的那个人。 “正因为他对二龙头的重要性,我要亲自将他带到二龙头面前,杀不杀,应该由二龙头,而不是你说了算。”相较而言,汲敏的声音就平静许多了,“还有,你应该叫我汲坛主,身为副坛主,却以下犯上,我会如实向二龙头禀报的。” 另一人呸了一声:“什么汲坛主,你连半点功夫也不会,连这个县令都还是二龙头帮你当上的,少在我们兄弟面前装模作样了!要不是现在教中人才奇缺,也轮不到你来当什么坛主了!” “老五,闭嘴!”先前那人喝止他:“汲坛主,马车跑得快,为免将你掀翻下来,还是请入内罢!” 外面很快没了声音,又或许说话人的声音都小下来,唐泛听不大分明了。 过了一会儿,车帘子被掀起来,风从外面刮进来,将唐泛的发丝吹乱,他猜自己现在的发髻应该已经零散不成样子了。 不过很快,帘子好像又放了下来。 “你醒了?”是汲敏在说话,唐泛继续佯装昏迷显然不太成功。 唐泛点点头。 下一刻,他嘴里的帕子被拿出来。 唐泛长出了口气,并没有徒费力气去做大喊救命之类的蠢事,也没有要求摘下眼罩,而是问:“席鸣呢?” 汲敏反问:“你觉得呢?” 唐泛沉默片刻,又问:“我们现在要去何处?” 汲敏:“带你去见李道长,你对他应该很熟悉才是。” 唐泛苦笑:“大家都是老仇人了,的确很熟悉。” 汲敏不说话了。 车轮不时被路上的石头磕到,马车跟着颠簸震颤,唐泛觉得自己快被颠得连五脏六腑也吐出来了。 他忍不住道:“子明兄,能否劳烦你将我扶坐起来?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还没等见到你们李道长,就先魂飞九天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双手将他扶起来。 虽然坐着也同样颠簸,但背靠车壁,总算比整个人躺在上面不着力要好上太多了。 “多谢。”唐泛舒了口气,对着可能坐着汲敏的方向微微颔首。 “你还叫我子明兄,”汲敏的声音带着微微嘲讽,“我以为你会叫我白莲妖徒呢!” 唐泛笑了一下:“与其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争执上,我倒有许多问题想问。” 汲敏:“譬如?” 唐泛:“譬如你将我带走之后,不就不能继续回去当庐陵县令了?” 汲敏哂笑:“唐大人真是多虑,自己性命都快不保了,还关心下官的仕途,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唐泛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总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难道咱们数年的朋友情谊,就抵不过白莲教一个坛主之位么?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那些亡命之徒为了钱财跟着昏了头一心想跟朝廷作对的李子龙舍生忘死也就罢了,你大好前程,为何也要跟着瞎掺合呢?” 他双目还被布条绑住,当然也就看不见汲敏嘲讽的表情。 “大好前程?润青,你太高看我了,要不是白莲教,我到现在都还在乡下种地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缺,怎么能跟你们这些两榜进士相提并论?” 两人从京城分别的时候,汲敏满心失落,但当时唐泛自己也刚刚踏入仕途,除了安慰之外,也不可能给对方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再说天下人才济济,想金榜题名的人太多,能提供给士子们的位置又太少,每年像汲敏这样的失意人不知凡几,有些白发苍苍还在为了功名而奔波,汲敏不是这里头最惨的,只是每当人在落魄时,总觉得自己才是全天下最失败最惨淡的。 这种时候,唐泛如果还说什么“你好歹也是举人了,为何不再努力一把呢”之类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所以他便道:“这样说来,你先前说的资助你捐官的好心同乡富商,其实就是白莲教了?” “不错。”汲敏自嘲道:“你也知道,我家境穷困,能够一路白养我二十多年已是极限,我考不中进士,又无钱捐官,是我无能,不能连累家里人跟着我受罪,再养我一个白吃白喝的懒汉,赌上三年后的希望,但若让我像乡下那个老举人那样,一辈子只能在乡里耀武扬威,籍籍无名,我也不甘心。” 其实汲敏的功利心,从唐泛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但读书人十年寒窗,谁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呢,就算是想要实现自己那些济世安民的梦想,也得先有个功名和官身,否则一切只是空谈罢了。 当了官,就等于高人一等,像陆灵溪那样从小生长在官宦世家的子弟可能还没有太深的感觉,但像汲敏这样的出身,考上功名就是他唯一的指望。 在他家境窘迫,无钱捐官补缺,又不敢保证三年后一定能够考中进士的情况下,白莲教伸出的这根稻草,就成了汲敏的救命稻草,但他接受了对方馈赠的同时,也就把自己绑上了白莲教的船。 汲敏道:“唐润青,其实我很羡慕,甚至嫉妒你和于乔兄他们,因为你们出身好,天分好,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跟你们称兄道弟的时候,我心里一面羡慕你们,一边嫉恨你们,恨不得把你们拥有的都夺过来,你看,我连当个县令,都还要白莲教帮忙,而你比我还小几岁,如今却已经是钦差御史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唐泛微侧身体,换一边胳膊挨着车壁,因为马车震颤颠簸的缘故,他两条手臂又被绑在后面,上半身都麻了。 他叹道:“子明兄啊,你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何必总说这些话,让我误会你呢?其实我刚到吉安的时候,你就已经提醒过我了,是我自己愚钝,所以在此之前,都还不知道方慧学就是李子龙。” 汲敏闷声道:“我何时提醒过你了?” 唐泛笑了:“就在接风宴上,当时我对上了你的下联,你转头取了下联里其中四个字作为字谜,枝后松鼠,便是李字,难道不是为了给我提个醒么?” 汲敏怒道:“你既然有所察觉,为何还过来找我!” 唐泛对他突如其来的愤怒有些无奈,现在任人宰割的那个明明是自己才对吧?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事事料敌先机,就算知道你可能意有所指,又哪里会知道方慧学就是李子龙?要怪只能怪李道长太会骗人,竟能在几年前就取代方慧学的身份,一直在此地经营,想来他做买卖经常在各地奔走,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出去办事的遮掩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林逢元为何会死,难道是因为发现了方慧学的真正身份?” 汲敏道:“不,他只是看见锦衣卫在江西境内大肆扫荡,又想到前吉安知府黄景隆的下场,所以害怕了,不想再跟白莲教合作下去。但上了白莲教的人,岂容他说走就走,正好科举案发,二龙头就命人杀死林珍,嫁祸沈坤修,又绑走林逢元的次子,迫使他就范,旁人看见沈林两家的恩怨,只会以为沈坤修在公报私仇,而不会与白莲教联系在一起。” 唐泛蹙眉:“那后来几个评卷官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汲敏道:“一直以来,方家与徐家都有些生意往来,徐彬生性贪婪,虽然隐隐察觉方家背后的牵扯,但为了赚钱,既没有跟方家彻底划清界线,又不肯牵涉太多,说白了,就是又要当□,又要立贞节牌坊。” 说到这里,他哂笑一声:“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说来也是他们自作孽,徐彬沈坤修教子不严,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不说,还险些累及老子,沈坤修生怕你从那几个评卷官身上问出他儿子干的好事,就去求助徐彬,方慧学……哦,就是二龙头,他趁机怂恿徐彬杀了那五个人,一了百了,又说他有万党撑腰,只要稍加威胁,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对徐家如何,徐彬也是个蠢货,居然脑子一热,就同意了。” 唐泛恍然:“如此说来,林逢元的死也是白莲教下的手?” 他没有说“你们”,而是用了“白莲教”作为指代,汲敏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他心头一时涌起些复杂滋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错,他身边有人监视,却还不安分,想着暗示你,结果被二龙头发现了。” 唐泛唏嘘:“所以他最后还是死了!” 汲敏冷冷道:“但他的死也不算全无用处,你不就从那幅画上发现了关键线索吗,所以二龙头还是杀晚了,他要是一早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事了!” 唐泛摇摇头,这世上岂会有不透风的墙,真相永远都会大白,只在迟早而已。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得汲敏道:“你想知道的,我也都告诉你了,足以让你死而无憾。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已经为你争取多活片刻工夫了,能不能活着,就要看二龙头仁慈与否了。” “等等!我还有些问题……”感觉到对方的靠近,唐泛不由往后仰头,却发现退无可退,而嘴巴很快就被一块帕子捂上,那上面的味道被吸入鼻间,很快使得他的神智有些昏沉起来。 “睡会罢,很快就到了。”他听到汲敏冷声道。 不过唐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再度恢复意识,却是被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生生叫醒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这一卷前面许多伏笔都用上了,汲敏的性格更是从第六章开始就露出端倪啦~ 本来想在这章完结这一卷的,不过写不完了,李道长表示他怎么也是白莲教的boss,不能那么仓促黯淡离场…… 隋州:那我呢,我还在矿山挖矿找人呢! 李道长:没矿也没人,都被我搬光了,调虎离山而已,哦呵呵呵呵~ 唐泛:救命啊~ 李道长: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唐泛:不是,我好饿……刚才出门找汲敏的时候都没吃东西,后来又被你们绑来了,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不挑的,不过要是烧鸡或烧鸭就更好了,嗯,不过话说有蜜汁烤翅之类的吗? 李道长:……吃个p,想死我成全你啊!(╯‵□′)╯︵┻━┻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明天见哦~ 鱼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22:28:10 無毀の湖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422:51:59 网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500:55:54 筏子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1-2501:22:06 lunat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1-2519:18:58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34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31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27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24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20 读者“egret”,灌溉营养液2015-01-2519:39:13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2515:49:43 读者“chris”,灌溉营养液2015-01-2515:49:39 读者“白”,灌溉营养液2015-01-2514:56:28 读者“白”,灌溉营养液2015-01-2514:56:24 读者“白”,灌溉营养液2015-01-2514:56:20 读者“白”,灌溉营养液2015-01-2514:56:13 读者“luc”,灌溉营养液2015-01-2514:29:04 读者“小腐”,灌溉营养液2015-01-2507:59:36 读者“陈家小葆”,灌溉营养液2015-01-2422:20:28 ... ... 第135章 即便在三伏天,这样一盆冰水,也足以让唐泛冷得直打颤,此生都不想再体验第二回。 前提是,如果他还有小命去体验第二回的话。 “唐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罢?”熟悉的声音响起。 唐泛睁开眼,睫毛上还带着水珠,颤巍巍的,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欲落不落。 他的双手依旧被绑着,只是从马车内换成了厅堂里,周围布置还算雅致,墙上挂着几把刀剑和弓箭,看上去更像是富贵人家的某处别庄。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刻自己的眼睛没有被蒙住了。 他叹了口气:“怪我眼拙,先前竟然相见不相识,李道长看起来过得不错,不过我应该叫你李道长,还是方员外,还是出云子?” 方慧学,或者说李子龙闻言笑了一声:“唐大人,说来咱们也是真有缘,几次遇见,还好这次终于没有错过。”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归根结底大家都是凡尘俗物,谁真能不受外貌的影响? 唐泛不知道李子龙的真面目究竟长什么样,但几次遇见对方,不管是出云子,又或是方慧学,要么仙风道骨,要么儒雅温厚,都是扮什么就像什么的人物,可以说,李子龙的易容术,变的不仅仅是那张脸皮,而是扮什么像什么。 否则以唐泛和隋州的眼力和谨慎,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 唐泛摇摇头,*的发丝紧贴着头皮,还有一些零落贴在脸颊上,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与道长有缘,岂不意味着倒霉?如此说来,我还是希望咱们永远无缘的好。” 趁着说话的机会,他开始观察周遭的环境。 除了李子龙和汲敏之外,厅中还有数名黑衣人,每人都手持兵器,眼神锐利,把守着厅中各个角落。 唐泛很清楚,就算现在他身上没有绳子绑着,也离开不了这里。 李子龙显然知道他是跑不了的,所以很大方地任由唐泛四下打量。 “许久不见,唐大人还是这样风趣,照理说咱们久别重逢,本该好好叙叙旧才是,不过如今我时间却不多。拜你所赐,我辛苦经营多年的根基被你毁了大半,本想着来到江西,能安安生生过完后半辈子了,没想到你竟又追到这里来,唐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心中对唐泛的恨意越深,说话的语调就越是轻柔。 唐泛叹道:“李道长,你这样说,我实在是冤枉得很!你看这次,我来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调查科举舞弊案,与你八竿子都打不着,更没主动招惹过你,可最后却是被你绑过来的,你却反过来说我缠着你,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么?如果早知道在这里会遇上李道长你,打死我也不会过来的。” 李子龙微微一笑:“真的么?那还好你来了,否则我岂不是就见不到唐大人断案如神的风采了?” 唐泛苦笑:“咱们认识那么久,彼此知根知底,李道长就不要取笑我了!” 李子龙摸着胡子,一手背在身后,在唐泛面前慢慢地踱了几步,他方才说自己时间不多,如今却有闲情跟唐泛扯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唐泛看在眼里,心下略略有了揣测。 “如今李道长将我绑到这里来,不知有何打算?” 李子龙:“你猜呢?” 唐泛:“我可猜不出来,总不会是专门将我弄到此处来杀了我罢?唐某区区小卒,何劳道长如此费心?” “唐大人,你也太谦虚了,我听说你如今已经升到三品了?可真是快啊,再过不久就能入阁了罢,若是今日不在这里的话,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大明最年轻的宰辅呢?”李子龙开玩笑道。 此人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连方慧学这最后一层隐藏的身份也被揭开,本该气急败坏跳脚不已,却还能与唐泛谈笑风生,不得不说,的确是有几分枭雄气度的。 只可惜太平天下不需要枭雄。 唐泛摇摇头:“这我可不敢想,道长若是有事要忙,只管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了。” 李子龙玩味一笑:“我怎么舍得丢下唐大人,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的份上,我也得送你去见你想见的人啊!” 唐泛故作惊奇:“除了李道长,我还有什么想见的人?” 李子龙:“隋州啊,难道你不想见他吗?” 唐泛笑道:“难道他也落在李道长手里吗,正好正好,快让他出来罢,免得他总说我没用,这下我得好好嘲笑他一番才行!” 李子龙:“不要着急,姓隋的不是闻讯去找那座银矿了么,其实那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银矿早就被我挖空了,不过我还留了点好东西给他,只要到时候他一进去……” 他见唐泛镇定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大是快意:“唐泛,我还以为你到死都要跟我装下去呢,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唐泛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我做人也忒失败了,好友背叛不说,连李道长这样的老熟人,都一心想让我们死!” 汲敏站在旁边始终面无表情,仿佛唐泛说的不是他。 李子龙反倒安慰起他:“其实若不是你杀了我养子李漫,又坏了我太多次好事,我也不会专门跟你过不去,佛家讲缘,善缘孽缘都是缘,说到底,还是咱们有缘。” 唐泛哭笑不得地点点头:“李道长说得是。” 李子龙和蔼道:“既然彼此有缘,你又欠了我那么多回,就算我现在想报仇,在你身上捅几刀,想来你也不会介意的罢?” 唐泛苦笑:“若我说介意,你会改变主意么?” 李子龙亲切道:“不会的。” 唐泛:“那看来我也就只能听凭李道长处置了。” 李子龙还想说什么,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抱拳道:“二龙头,都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你们陆续撤罢,一刻钟后我就出去。” 唐泛暗叹口气,李子龙要跑,必然不会带着他这个累赘,看来自己顶多只能再活一刻钟了。 果不其然,对方应声离开之后,李子龙便对唐泛笑道:“都怪我方才见了唐大人就喜不自禁,一聊就聊了这么久,本来我还想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割到你最后痛死为止,不过现在来不及了,看来只能随便捅你几刀了,你想希望我先从哪里下手呢?” 唐泛死到临头还不忘开玩笑:“能不能直接冲我心口来一刀,我怕疼,咱们一刀就解决了,这样也不耽误你逃亡!” 面对这样的人,李子龙都不知道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没心没肺。 其实李子龙对唐泛,不仅仅是单纯的恨,心中也不乏惺惺相惜的欣赏之意。 若双方不是势不两立,他必然是要千方百计招揽唐泛的,在他心目中,唐泛是个比李漫或汲敏更出色的人才。 但就像唐泛知道李子龙是不可能被朝廷招安一样,李子龙同样知道唐泛是不可能被自己说服的。 “不行,一刀刺入心口,你倒是解脱了,我却不解恨。” 李子龙摇摇头,一边说道,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直接就刺入唐泛的大腿。 “唔!”唐泛的脸色瞬间惨白,惨叫声却反倒不如先前的说话声高。 这让李子龙觉得有些无趣。 不过他也早就看明白了,在唐泛随意自在的表相下,骨头却比任何人还要硬。 所以这种人就算有弱点,他的弱点也绝不会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这同样是李子龙无法用收揽其他人的办法去收揽唐泛的原因。 刀子戳得很深,大半都进去了,血从刀口与皮肉的缝隙里拼命往外冒,瞬间就将唐泛下边的衣服染红了大半。 他紧紧咬着牙关,闭上眼,透明的水珠从额角滑落下来,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这时候李子龙只要把手中的刀柄稍稍转动一下,就能将里面的筋肉嚼碎。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对唐泛的恨意稍减,而是时间不够了。 所以他将刀子又拔了出来,考虑是不是下一刀直接将唐泛杀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血从伤口喷溅出来,唐泛整个人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完全没有力气耍嘴皮子了。 这时汲敏开口了:“二龙头,大家都在外头等着,您先走罢,让属下来解决他。” 李子龙挑眉:“你不是想放他走罢?” 汲敏道:“唐润青此人最是诡计多端,他方才一直在拖延时间,跟您说话,属下怀疑他另有后招,二龙头不如先走一步,属下愿意代劳。” 李子龙冷笑:“快也不快在这一会儿了,连在威宁海子的时候,我都能……” 话未落音,外头便传来接连两声鹰隼长鸣。 唐泛掀了掀眼皮,他对这声音有点印象,当初在威宁海子时,李子龙最后就是靠着两只巨鹰脱身的,那两只老鹰除了凶猛之外,想必也另有侦查的作用。 果不其然,李子龙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唐泛了,直接就往门口走去。 正好外面有人跑进来:“二龙头,那些朝廷鹰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已经一路打进来了!” 李子龙又惊又怒,无法置信:“他们如何会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也没打算让人回答。 “你们出去拦着,绝不能让他们踏入这里半步!”李子龙对厅中的黑衣人道。 “是!” 汲敏着急起来:“二龙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子龙冷笑:“慌什么!外面那么多人手布置着,他们就算找到这里,也不可能那么快打进来的,你先去后门接应,有唐泛在手,他们不敢动手!” “可是……”汲敏好像还想说什么,一脸无措,让李子龙心下厌恶。 若不是白莲教如今人员折损太厉害,已经无人可用,他也不会把汲敏这种人放在身边,要知道他一开始不过是将对方当成闲置在庐陵县的一颗棋子罢了,谁会想到最后连可有可无的棋子也要被迫启用呢?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很奇怪。 自打锦衣卫分成两拨,一拨被唐泛调去监视方宅,一拨随隋州进山的时候,李子龙就得到消息了,他在庐陵县处处小心,绝不肯再重蹈覆辙,功亏一篑,之所以会跟唐泛闲扯半天废话,也是因为确信自己藏匿在此处足够隐秘,不可能有人发现,然而为什么现在却还会有朝廷鹰犬杀上门来? 不过仓促之间,他也来不及细想,直接转身大步走向唐泛,想以他为质。 这会儿他倒庆幸方才没有急着下手把人杀死了,如今尚可拿来一用,有这人挡在前面,料想那些锦衣卫再疯狂,也断然不敢公然对着一个三品大员射箭的。 然而快要抓住唐泛的瞬间,他却忽然心生警觉,身体一侧,避过了后面捅过来的刀子。 李子龙一脚踢翻汲敏手上的匕首,掌风一扫,对方随即往后跌去,直接撞翻了椅子,最后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对汲敏这种人,李子龙比对唐泛还要恨,当下便要过去补上一刀。 谁知身后的唐泛竟然在此时挣脱了绳索的束缚,直接从地上抄起方才被李子龙踢翻的刀,便朝他刺了过去。 他本也没打算一击得手,只不过是为了让汲敏能够时间逃开罢了。 在这里清醒过来之后,唐泛就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碎瓷片,但先前他双手被反绑着,背后也有人看守,他不敢轻易露出破绽,直到方才人都跑出去,他才用瓷片割断绳索。 从汲敏对李子龙动手的那一刻起,唐泛就明白了,自己手里那块瓷片,肯定也是汲敏塞进来的。 许多话,此时此刻没有必要再说,正如汲敏会选择背叛李子龙一样,他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汲敏死。 但唐泛显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以李子龙的身手,对上隋州或汪直都绰绰有余,又如何会将唐泛他们二人放在眼里,先前只不过因为唐泛还有些用处,他方才没有下死手罢了。 此时见对方竟自己撞上来,他冷笑一声,正中下怀,根本不将对方手里那把匕首放在眼里,直接就抓向唐泛的肩膀,要将唐泛拖了就走。 没想到这时候却从旁边闪出一条人影,直接朝李子龙扑了过去,将对方死死抱住。 “走!”汲敏嘶声吼道。 他虽然不会武功,连李子龙的一招半式都打不过,可在使出全身力气抱住对方的时候,竟连李子龙拳打脚踢都挣不开。 唐泛饱含热泪,咬紧牙关,却连一刻也不曾停留,转身就奋力往门外跑。 他不能让汲敏的奋不顾身完全变成笑话。 李子龙见唐泛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不由勃然大怒,发狠似的在他身上连拍数掌,汲敏口中不停吐出鲜血,却依旧不肯松手,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对方皮肉之中,但他自己已经没有感觉了。 片刻之后,李子龙终于将他撕扯开,也顾不上去找唐泛当人质了,直接就往后门跑去。 谁知刚迈开没两步,脑后破空之声袭来,他往旁边一闪,一支箭矢旋即掠过他的耳际,直接近半没入他前面的墙壁里。 在他身后凌空跃起,手提绣春刀劈向他的,正是本该死在矿山中的隋州!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李子龙咬咬牙,只得抽出随身软剑迎战。 高手过招,刀光剑影,战况激烈自不必提。 但唐泛去而复返,却不是为了观战,而是为了还躺在那里的汲敏。 对方被李子龙连击数掌,汲敏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严重的损害,唐泛甚至不敢将他带到厅外,只能将对方搬到最近的角落里避开打斗,又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脖颈,轻拍脸颊。 “子明,子明……” 在唐泛连喊了许多声之后,汲敏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皮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对方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实在太小了,唐泛不得不弯下腰去听。 他腿上的伤口只是草草用外裳绑紧潦草地包扎了一下,血还在细细地往外流,整条腿也几乎无法动弹,但此时此刻唐泛根本无暇去顾及这些,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只能紧紧抱住汲敏。 “润青……”他听见汲敏道。 “我在!我在!”唐泛将耳朵贴在对方唇上,就为了听清对方的每一个字。 “我老家……母亲……”汲敏甚至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只能用零碎的只言片语来表达。 但唐泛如何会听不懂,他接下对方未竟的话:“我知道,你放心罢,她老人家,我会照顾的。” 汲敏气息微弱:“还有,不要,跟朝廷,说……说我,投靠……” 唐泛紧紧抓住他的手,似乎担心自己一松手,对方就会彻底消散。 他眼眶通红,要紧紧咬住牙,才能咽下快要出口的哽咽声:“你没有投靠白莲教。你是与我一道被白莲教妖徒捉来的,而且为了擒住贼首李子龙,你不幸殉职,乃是大大的功臣,理当得到朝廷抚恤,不单如此,我还要上疏为你请封谥号!” 汲敏闻言,脸上流露出微微的欣慰,眼中也泛起光彩,身体竟然恢复了一点力气,连说话都变得流畅许多。 “对不起,我的确很嫉妒你,但是,我也很羡慕你,喜欢你……” “当初,当初我落魄的时候,只有你,只有你待我一如既往……” “若你不嫌弃,下辈子我们,我们再作朋……” 他的瞳孔渐渐涣散,最终也没能将那句话说完整,仅仅是嘴巴微张,眼睛维持着半睁不睁的情状。 仿佛犹有憾恨。 “子明!”唐泛悲戚不已,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先前被李子龙一刀扎在腿上,他连哼都不哼一声,此刻却忍不住放声痛哭。 那头李子龙着急逃走,隋州却一心想要他死,两人在战意上就见了高下,加上门外锦衣卫人多势众,逐渐控制了局势,庞齐等人进来援手,李子龙被团团围住,心烦意乱之下,被隋州一刀砍在后背,又被旁边庞齐早已准备好的火铳一射,胸膛直接就开了花。 他睁大着眼睛,死死瞪住隋州,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自墙壁滑落下来。 死不瞑目。 任凭李子龙如何翻云覆雨,诡计百出,又能千变万化,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最终也逃不过作恶多端的下场。 唐泛并没有关注那边的战况,他依旧沉浸在好友死去的悲痛中,直到肩膀被一只手按住。 “你们是怎么脱险的,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知道是谁,所以头也没抬。 隋州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当时我们已经进山了,但我发现有些不对,就及时退出来,刚出山,里面就爆炸了,半座山都发生塌方,大家受了点伤,但幸而退得早,没有人死。”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唐泛如何听不出其中蕴含的惊心动魄,但凡隋州警觉得晚一些,又或者少半点魄力,他估计真要在黄泉下才能见到对方了。 唐泛哑声道:“幸好你没事。” 隋州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紧了紧,才继续道:“因为爆炸的事情,我就担心对方调虎离山,所以匆匆赶了回来,等回到吉安的时候,才知道吉安府已经乱作一团,席鸣死在县衙后堂,而你和汲敏又都失踪了,当时我就在他的石桌上发现这个。” 他伸手过来,摊开掌心。 唐泛一看:“菱角?” 隋州点点头:“是一堆未吃完的菱角。我询问之下才知道,这种菱角因为味道特别鲜甜,只在庐陵县附近一处地方才有产出,算是当地的土仪,便循迹找过来,这应该也是他一早准备留给我的线索。” 唐泛闭了闭眼,身手在汲敏脸上轻轻一拂,将他的眼睛合上。 庞齐正在指挥手下善后,李子龙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解决,比如先前还在后门等着接应李子龙的那拨白莲教徒。 这座山庄位于庐陵县郊外,是方慧学名下鲜为人知的一处别庄,被他专门用来干些与白莲教有关的见不得光的勾当,也不知道埋藏了多少秘密,需要他们去一一挖掘。 除此之外,还有被李子龙挖空的银矿,那些银子到底流向何方,徐家与方家的事,又该如何了结,以及远在宫闱,与李子龙暗中勾结的大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一桩桩的事情,还有待唐泛与隋州他们去解决。 但此时此刻,唐泛只想,也只能长叹一声:“我现在有些想念京城了!” 想念姐姐,想念阿冬,想念可爱的小外甥,想念京城的热热闹闹,想念那满城大街小巷琳琅满目的吃食。 隋州道:“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很是灿烂,近乎耀眼,将外面一整片院子都照得毫无阴影。 幸好。 幸好还有这个人在身边。 唐泛心想。 第136章 伴随着李子龙的死,他的手下也大都落网,白莲教彻底土崩瓦解。 纵然还有少数漏网之鱼流亡在外,但那些人孤掌难鸣,也对朝廷谈不上什么威胁了。 白莲教准备装箱抬走的银子被拦截下来,后来锦衣卫又从李子龙的尸身上搜出不少银票。 这些银票全都是他几年来利用做生意之便分存在几个钱庄里的,狡兔三窟,这样做可以保证他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有钱财可以随时取用,也正因为如此,李子龙才总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与朝廷作对。 除此之外,徐家与方家也都因为勾结白莲教被抄了个干净,方家人这才发现,他们精明能干,引以为傲的家主,竟然是白莲教二龙头。 真正的方慧学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李子龙杀死了,后者不仅装扮成方慧学,接收了方慧学的一切,还顺带替方慧学完成了他这个方家子孙都完成不了的事情——振兴方家。 借着方慧学的身份,李子龙在吉安府混得风生水起,他一方面利用这层掩护暗中开矿铸钱,另一方面则捐钱修桥铺路,为自己赢得好名声的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暗中进行的事情更加顺利。 有了金钱的支持,方家的家业自然越来越大,白莲教的造反大业也得以继续下去,可谓一举两得。 虽然唐泛几次坏了白莲教的好事,也揭穿李子龙的几层身份,使得白莲教视他如眼中钉,但实际上,李子龙心思缜密,又诡计百出,十分难对付,否则以锦衣卫之力,也不可能跟对方周旋了这么多年,还屡屡失手。 假如没有汲敏的临时反悔,此刻唐泛早就死透了,李子龙也早已从容脱身,而等隋州赶到时,估计只能给唐泛收尸了。 唐泛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在他的努力下,汲敏以在任殉职盖棺定论,朝廷赠其奉议大夫,修正庶尹,其母封五品宜人,赐匾赠金,以慰天年。 徐家那边,由于徐方两家生意上千丝万缕的牵扯,使得徐家被扣上了乱党罪名,同样岌岌可危,徐彬虽然远在京城,反应却十分敏锐,他见势不妙,立马主动将家财悉数捐献出来,通过万党直接进献给皇帝,也因此抱住了一条性命。 当然,以徐彬的狡猾,捐献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他全部的家财,就不得而知了。 白莲教的事情暂且不提,院试舞弊案水落石出,徐遂与沈思二人分别杖责五十与三十,且终生不得参加科举,这还是看在他们老子一个破财一个丢官的份上——因其举报有功,且有唐泛上疏求情之故,沈坤修被削职为民——对他而言,儿子能够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无论如何,这一切总算告一段落。 方家也好,徐家也罢,他们终究成为历史。 花开又花落,秋去又春来,两三载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成化二十二年秋天。 白莲教不再兴风作浪,天下仿佛也太平了许多,至少对于唐泛和隋州来说的确如此。 回京之后,两人总算过上了不需要再疲于奔命的平静日子。 不过平静也是仅仅相对而言罢了。 天下无大事,却不意味着朝堂是平静的。 恰恰相反,这两年,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究其根底,说来话长。 在如今这位太子殿下正名之前,贵妃万氏因为自己无所出,所以对后宫子嗣同样严格控制。 譬如柏贤妃所出的朱祐极,也就是当今太子的哥哥,在两岁时即被封为皇太子,可受封太子之后还未过两月,这位小太子就离奇暴病而亡,当时宫闱内外传出许多流言,其中被大多数人认同的,莫过于小太子遭了万贵妃的毒手。 就连现在的太子朱佑樘,在未经册封之前,同样吃了不少苦头,幼年在宫中几经颠沛流离,差点就没能存活下来,等到与皇帝相认时,已经五岁,过了最脆弱最容易夭折的年龄,而在那之后,万贵妃仿佛也破罐子破摔,不再禁止后宫女子诞下子嗣。 于是在太子朱佑樘之后,后宫子嗣接二连三地诞生,到如今,皇帝膝下已经有了数十位皇子皇女,这其中还不包括尚在嫔妃腹中未出生的,可见在万贵妃解禁之后,成化帝有多么努力。 眼下后宫子息繁盛,开枝散叶,再也不复成化初年冷冷清清的模样了。 但努力过度的后果必然是,皇帝精元亏损过度,病倒了。 他身体本来就不算强壮,偏又不加节制,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结果皇帝眼看医术无法彻底治愈自己,就开始将希望放在虚无缥缈的仙术上,对李孜省、继晓等人越发信任,几乎到了偏听偏信的地步,对国事政务的关心日益减少,到如今已经到了几乎完全不过问的地步。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虽然不肯干活,但内阁还在干活,内阁里虽然未必人人齐心协力,但有赖于老祖宗立下的制度,帝国总算能够维持日常的运转。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就当真太平无事了,起码唐泛在内阁,每天就过得精彩跌宕,堪称刺激。 两年前,因苏州案、舞弊案,以及剿灭白莲教等,回京后,唐泛便因功累,从都察院调到刑部,正式任刑部左侍郎,且因当时的刑部尚书出缺,他便顺便代行刑部尚书之职,虽然还未正名,但已经是实际上的刑部尚书了。 按照唐泛的年纪来说,这种升迁速度已经十分惊人了,以刚过而立之年就以三品侍郎掌二品尚书职务,放眼大明朝估计也没有几个,对比官场上其他四五十岁还在知府或知州位置上挣扎的人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平步青云,年轻有为了。 其时,内阁形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被朝臣私下戏称为“纸糊三阁老”的万安、刘珝、刘吉三个人,实际上已经剩下了万安和刘吉两个。早在几年前,刘珝就被万安和刘吉合谋排挤走了。 刘珝走后,万安又接连推荐了彭华、尹直等人入阁,刘吉势单力薄,渐渐落了下风,便又推荐了刘健、徐溥、丘濬等人入阁,以此跟万安抗衡。 那个时候,唐泛还未回京,入阁这件事原本跟他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丘濬入阁的事情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因为丘老头为人刚直,遇事宁折不弯,刘吉推荐他入阁,也不是因为喜欢他,而只是想用他来对付万安罢了,万安当然不会同意给自己找这么一个麻烦,两边就僵持不下。 正好这时候唐泛了结了吉安的事情回到京城,又暂代刑部尚书一职,刘吉就退一步,说不如让丘濬的学生唐泛入阁,唐泛人如其名,性格活泛圆滑,远比其师来得合适。 自内阁建立以来,因其制度所限,纵然是首辅,权力也不如唐宋宰相,所以就算万安作为首辅,同样不可能一手遮天,这从上回苏州案之后尚铭的下台就可以看出来了,所谓略占上风,也不过是源于皇帝的宠信罢了。 对刘吉而言,他推荐刘健和唐泛等人,也不是因为赏识刘健唐泛,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先前已经说过,朝野上下,被御史言官弹劾次数最多的,不是首辅万安,而是刘吉刘阁老,因为皮厚心黑不怕弹,刘吉甚至被冠上“刘棉花”的“美誉”。 可刘吉脸皮再厚,面对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的弹劾奏疏,内心也是惆怅忧伤的,身为人臣,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好名声呢? 所以这次他举荐刘健等人入阁,其实也是因为刘健徐溥唐泛他们官声清正,众望所归。 刘吉举荐了贤能,自然也可以顺便洗刷一下自己那并不太光彩的名声。 为免两败俱伤,万安最终还是同意刘吉的提议,于是经过廷推之后,唐泛也入了阁。 不过他的排名尚在刘健,徐溥之后。 也就是说,在内阁里,唐泛属于垫底的老幺。 但老幺总比不入阁好。 作为大明帝国的权力核心,内阁向来是所有臣子的最终追求。 甭管内阁里面如何论资排辈,在外人看来,能够入阁就意味着成为大明宰辅,从此外人称呼唐泛,便得用“唐阁老”才更显得尊敬,像唐泛这样,年方而立的内阁宰辅,也是绝无仅有的。 此时距离他当初在刑部担任一个小小的主事,也仅仅过了五六年的光景。 唐泛升迁速度之快,着实令人瞠目结舌,大明朝能有这般际遇的,似乎仅此一份。 然而旁人只要仔细想想唐泛做过的那些事情,似乎又不觉得惊奇了。 一个人想要走到什么样的位置,就得要有相应的能力来匹配。 否则就算他气运冲天,也终究有不灵光的时候。 在内阁那样的龙潭虎穴,庸才就只能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被同僚羡慕嫉妒的唐阁老,在内阁过得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滋润。 没进内阁的时候,大家仰望此处,难免带上一份因不了解而产生的神秘感,等真正置身在其间,才会发现,这日子和个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皇帝不管事的情况下,内阁每日需要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重要文件并作出相应的决策和指示,大明疆域广阔,这也就意味着每天都会有刻不容缓需要紧急处理的奏疏如雪片般堆在阁老们的案头上。 有时候东边河水泛滥淹没农田,往往西边某府的百姓却正处于旱灾蝗虫的肆虐下,地方官府叫苦连天声泪俱下,内阁宰辅们又不可能亲自去视察,所以不管哪份奏疏看起来都是那样可怜,那样需要援助,然而国库的钱粮又是有限的,先拨款赈济哪边,哪边可以先放一放,这些都需要内阁来判断,有时候如果判断发生错误,那么就意味着会有成千上万条人命因他们的错误而消逝。 在唐泛等人入阁之后,内阁人手相应增加,每人分摊一部分工作,照理说工作量已经尽量缩减了,不过每个人依旧每日天不亮就入值,一直到下午各衙门散值之后,内阁成员大多数时候还要留在这里讨论公事,批阅奏疏,其中辛苦非一言两语所能道尽。 虽然被诸多诟病,作为首辅的万安,也并不是像常人想象的那样,每天只要奉承一下皇帝,然后什么事也不干,就能坐稳首辅的位置了。 在阁臣们商议政事的时候,首辅需要主持会议,更需要对大家议而不决,意见不一的事情进行汇总并作出最后决策;一些重大事情上,即使已经由其它阁臣批阅好,首辅依旧需要重新审核一遍,以便确认意见可行以及不出纰漏。 由于皇帝现在将重心放在了修仙而非朝政上,内阁的责任和工作量无形中就增加了许多,很多决策实施之后,朝臣一旦有所不满,都会认为责任在内阁身上,此时身为首辅,万安就必须承担比其他阁臣更多的指责。 这些都是唐泛以前所没有见过的另一面。 原先他在外头时,总觉得万党成天闲着没事处处与自己过不去,但现在亲眼所见,万安能够当上首辅,自然不是光靠溜须拍马,一无是处的,最起码他的组织能力就远比其他人来得强。 而他也知道了,万党的核心其实并不是万安。 确切地说,万党之所以能够在成化朝屹立不倒,很大程度取决于皇帝对万贵妃的宠爱。 没有万贵妃,就没有万党的存在。 虽然万氏没有直接干预朝政,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万贵妃对当今太子极为不喜,无时不刻希望太子换人,所以一直以来万党都是与太子对立的。 不过这些事情充其量只是让唐泛对万安的了解更深入一些,并不意味着他对万安刘吉等人就有好印象了。 由于万贵妃巨大的影响力,为了巩固地位,万安不惜放下文臣的身段,跟万贵妃万通姐弟俩攀上亲戚,另一位阁臣刘吉也跟万贵妃家结了姻亲,这使得他们的利益与万氏牢牢绑在了一起,行事以万氏之喜为喜,以万氏之恶为恶,完全失去了宰辅大臣的原则和器量,这才是大家讨厌万党,背地里腹诽万安等人的真正原因。 更不必说内阁这地方听上去风光,实则办公环境比六部还差,大家都缩在小小一座文渊阁内,阁臣单独办事的值房小小一间,相互连接在一起,跟六部时宽敞明亮的部堂衙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而且唐泛现在身兼刑部尚书之职责,不仅要处理内阁的那一摊事情,还要每日抽空回刑部一趟,可谓奔波繁忙。 幸而刑部现在需要他拍板的事情并不算多,大部分都由右侍郎彭逸春代劳了,早在唐泛当初还在刑部任主事之时,这位老先生与他的交情就不错,后来唐泛离开刑部,与他也还一直保留着联系。 唐泛回京重入刑部之后,之所以能那么快上手,也离不开彭逸春的支持,所以在他入阁之后,便上疏举荐彭逸春任刑部尚书,也好让自己从永无休止的公务中解脱一部分出来。 刑部在六部中地位并不如何重要,所以唐泛入阁又身兼刑部尚书,也无人提出异议。 常人身兼数职,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不要交权,正好内阁与六部两头担,但唐泛却连代尚书的位置都还未坐热,就忙不迭地举荐旁人来分担,连汪直都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即使如此,每三日一回的内阁会议,依旧是唐泛所头疼的事情。 不止唐泛一人如此觉得,所有内阁成员,都与他感同身受。 比如今天。 文渊阁的议事厅中,首辅居于上首,众人分坐两排。 眼看沙漏走到了申时,该议的事也议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暗暗地松了口气,心想今天总该可以按时散值了吧。 万安就道:“最后还有两件事,想拿出来与诸位议一议。” 一听这话,大家便都下意识挺直了背脊,静待首辅下文。 万安道:“文渊阁的值房有四间,原先的阁臣也不多,一人一间正好,但如今人数增多,就显得有些拥挤了,陛下仁慈,听闻此事之后,说是不忍见到宰辅们为国事操劳,连当值之所都如此狭窄,便要从内库拨款对文渊阁进行修缮扩建。” 大家一听他说的是这件事,不由精神一振,都点点头。 刘吉更是接道:“陛下一片仁心,日理万机还不忘体恤臣下,实在令我等这些做臣子的感佩不已!” 文渊阁始建于永乐年间,原本是用来藏书的,后来又多加了一个功能,就成为阁臣入值办公的机密要地。 时至今日,随着内阁权力日益加重,文渊阁却还是那个小小的文渊阁,现在内阁七个人,万安、刘吉、彭华、尹直、刘健、徐溥、唐泛,除了首辅单独一间值房之外,其余诸人,连次辅刘吉在内,都只能两人一间。 外人只知宰辅风光,却不知宰辅辛酸,若是能到文渊阁的值房看上一眼,估计会目瞪口呆。 所以皇帝这话可真是说到众人的心坎上去了。 谁不希望能换个宽敞点的值房?大家便都眼睛闪闪发亮,等着万安的下文。 万安有意停顿片刻,静待众人消化完这段话,才继续道:“不过如今样样都要用到钱,内库也不宽裕,咱们为人臣子的,更应该为陛下分忧解难,而非雪上加霜,所以我让陛下不必从内库拨款,而改由从国库拨钱修缮。” 众人:“……” 瞧,这就是万安招人讨厌的原因之一了。 内库的钱与国库分开的,皇帝可以随意使用内库,但如果要调用国库的钱,则必须经由朝廷同意。 大明国库每年的钱是有数的,哪些该拨给兵部用作经费,哪些该留着赈灾,分配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要想再拿出钱来修缮文渊阁,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虽说文渊阁住的是阁臣,但归根结底还是皇宫中的建筑,理当用内库的钱来修,但历代皇帝都很少提这一茬,如今皇帝陛下好不容易良心发现,想自己掏钱,结果却被万安给拒绝了。 你说你想讨好天子没关系,却非拉着大家下水,将这难得的福利也给拒绝了,能不招人恨么? 最郁闷的是,大家还不能提出异议,还得说万首辅你拒绝得好,因为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当臣子的逼着皇帝出钱给自己修缮办公场所的。 所以众人面色古怪,却都说不出话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将万安问候了多少遍。 万安环视周遭:“怎么,诸位以为不妥?” 他正等着哪个人忍不住跳出来说不妥,然后可以给对方扣上不忠的帽子,顺便在皇帝面前告告状呢。 不过可惜得很,在场众人一个都比一个沉得住气,就算值房狭小住得再难受,也坚决不当出头鸟。 刘吉甚至笑道:“元翁所言甚至,咱们当臣子的,理应为陛下分忧才是,怎还能给陛下添麻烦呢,不知您要说的第二件事是?” 万安轻咳一声:“这第二件事,说来也与钱财有关。陛下想重修崇真万寿宫。” 这崇真万寿宫其实就是一座道观,在元朝的时候与白云观齐名,不过现在就只剩下白云观了,元末战火的时候,崇真万寿宫逐渐被废弃,现在成了御马监辖下的草场。 不过皇帝心血**想要重建,想来是有原因的,在场众人不必问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少不了李孜省等人的怂恿。 皇帝自从身体不好以来,对方术越发痴迷,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像李孜省、赵玉芝这样的人就因此得到了重用,甚至还被安排到像通政司等重要的位置上。 如今内阁之中,与其勾结的也不在少数,彭华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也是因为通过结识李孜省而搭上万安的门路。 刘吉就问:“敢问元翁,此事我为何从未听陛下说过?” 万安道:“此事我也是昨日入宫才听陛下提起。” 刘吉笑道:“内库的钱财如何支使,自然由陛下说了算,陛下若是要拿这笔钱去修崇真万寿宫,咱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拦着,不知元翁为何要特地与我等说起这件事?” 万安暗骂一声装模作样的老狐狸,面上依旧是和缓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要重修崇真万寿宫不是件简单的事,这必然是个大工程,内库的钱可能不够使,所以想垂询各位的意思。祐之,你是管户部的,依你看,咱们要如何回复陛下才是啊?” 说白了,就是皇帝想用国库的钱去修道观,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拐弯抹角让万安来征询内阁的意见。 万安一说,大家就都望向刘吉。 刘吉不想答应,因为他现在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名声,如果点头让皇帝从户部拿钱去修道观,他这个管户部的阁臣就会被言官们往死里骂,但如果不答应,就会得罪皇帝。 想及此,他就笑道:“我虽掌管户部,但此事事关重大,却非我一人能说了算,还得由元翁和诸位决定才是。” 万安对他这种打太极的推诿态度很是不满:“国库眼下尚有多少存银?” 刘吉道:“不足百万。” 万安道:“那也不算少了,陛下自登基以来,处处节俭,从未有劳民伤财之举,如今难得想重修一座宫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就不能拨出五十万两么?” 刘吉苦笑:“陛下的事就是臣子的事,若是五十万两就能重建崇真万寿宫,我岂能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好教元翁知道,这笔钱是兵部早就订下的,说要给北边驻军添置过冬衣裳,我也做不了主啊!” 刘健是管兵部的,闻言就道:“不错,确有此事,元翁,这五十万两,是我在半年前就与刘公说好的了。” 万安阴着脸没说话,最后还是彭华道:“元翁,不如先让大家回去思量一番,明日再作讨论?” 接连被刘吉和刘健驳了面子,万安心里很不痛快,他扫视众人,丢下一句“那就散会罢”,便气鼓鼓走了。 这样的会议开的是既没有效率,又没有意义,不过唐泛敬忝末座,管的又是最说不上话的刑部,一般情况下也轮不上他发表什么意见的,见众人都离开了,他也收拾收拾东西,跟在刘健后面走出去了。 出了宫门,刘健先走一步,唐泛见今日难得散得早,便想绕到那个常去的馄饨摊子去买点葱油饼回家,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喊住他。 “唐阁老!” 唐泛回头一看,是卫茂。 “唐阁老!”卫茂匆匆几步跑过来。 唐泛笑道:“我说老卫,别人喊唐阁老也就罢了,你跟着喊什么,都把我给喊得不好意思答应你了!” 卫茂也跟着笑起来:“这样才显得敬重,不瞒您说,小人是奉了汪公之命来的,汪公说晚上请您吃仙云馆的菜,让您散了职之后先别走,直接去仙云馆等他。” 换了平日,唐泛定要两眼放光的,此时他却笑道:“那可对不住了,今晚我得回去吃饭,否则家里河东狮一生气,我是要跪搓衣板的!” 卫茂先是愣了一下,心想你又没成亲,哪来的河东狮,再转念一想,不由一脸无语。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唐泛就已经转身上轿子走人了。 第137章 像唐泛如此爱好美食的人,能够不为美食所动,拒绝汪直的邀约,那肯定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不过唐泛的身份今非昔比,连汪直见了都得行礼,自然不是区区一个卫茂能拦得了的,他要走,卫茂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强拦。 那头唐泛匆匆回到家,还未踏进门,就先闻到扑鼻而来的饭香。 原本应该毫无光亮的屋子此刻看过去却是灯火通明,秋夜里仿佛让人打从心底温暖起来。 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唐泛入阁之后,就没有再与隋州住在一起,而是搬回隔壁自己原来的宅子。 唐瑜则带着贺霖——现在应该改名为唐霖了,母子俩搬离这里,另外在京城里买了一处宅第,距离这里不远,彼此也可以互相照应,阿冬也搬了过去,又雇了护院,还有钱三儿在,宵小也不敢上门。 这样做的原因是唐泛与隋州二人,如今一个是阁臣,一个锦衣卫头子,就算无人非议弹劾,也要防止君王猜忌,毕竟两人身份**,动辄容易授人把柄,更何况万党会时不时抓唐泛的小把柄,到时候一个勾结天子亲军的罪名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自江西归来之后,唐泛因功累迁,隋州更得皇帝信任,原本是要晋封为定安侯的,他却再三辞受不接,皇帝过意不去,便又加了不少食禄,以作弥补。 由于万贵妃的缘故,其弟万通依旧把持着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隋州始终没法名正言顺接管锦衣卫,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在双方经年累月的博弈中,真正听命于万通的人手越来越少,如今除了南镇抚司,包括北镇抚司与各地锦衣卫卫所,如今十有八、九都是隋州的人,以至于旁人都说锦衣卫现在有两位实权指挥使,表面上隋州虽然还是镇抚使,官位略低万通一筹,但实际上就连万通也没法从他手中夺走被对方牢牢把持住的权力。 万通自然不愿意看见这种情况的发生,但皇帝对隋州的信任不下于他,像进谗言告黑状之类常用的铲除异己的法子,在隋州身上并不管用,有鉴于此,万通只得暂且罢手,另作打算。 不过对唐泛和隋州来说,比邻而居与同处一个屋檐下,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因为他们二人成天早出晚归,就算同住在一座宅子里,也未必会多上多少见面的机会。 反倒是比邻而居之后,两家的院子通过小门而连接起来,只要能够按时回来,两人必然要一起坐下来吃个晚饭,虽然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今日也是巧了,隋州近来事情不多,而唐泛也能提前回来,不需要再窝在内阁里对着万首辅那张脸下饭了。 他连进门的脚步都要轻快几分,一路穿过外院与内院连接的月亮门走入饭厅,便瞧见饭桌上摆着好几个菜,都是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边上一盏酒壶,两个酒杯,两双筷子,想想也知道是谁摆出来的。 唐泛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他加快脚步踏入饭厅,伸手就去抓离自己最近的那盘椒盐排骨。 那排骨被炸得酥烂,香味从盘子里袅袅升起,还带着热气,可见刚出锅不久,每一块排骨上都无言诉说着“快来吃我吧”,善解人意的唐大人自然不能辜负它们的愿望。 “去洗手。” 身后冷不防响起熟悉的声音,唐泛手一抖,差点把排骨掉地上。 他赶紧将烫手的排骨放入嘴里咬住,转身对来人露出讨好而心虚的笑容。 隋伯爷厨艺一流,他身边熟悉亲近的人都知道,不过他又不是厨子,即便有空,也未必愿意下厨,还得看心情,所以并非人人都有福气尝到他的手艺。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能够做给某个人吃,隋州自然心甘情愿,反倒是对方镇日忙碌,能够回家吃上一顿安生饭的闲暇不多。 “这就去!”唐泛嘴里还衔着排骨,说话口齿不清,脸上表情极尽无辜,眉眼弯弯地对着隋州笑了笑,目光就落在他手里端着的蟹黄豆腐羹,顿时又是一亮。“今晚怎么做这么多,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一说话就忘了还有东西衔在嘴里,排骨直接掉在地上,伸手都来不及捞。 唐泛:“……” 隋州:“……” 谁能想象在外头温文尔雅又不失威严的唐阁老在家是这么一副模样? 唐泛干笑一声,赶紧弯下腰捡起排骨:“你忙,你忙,我去净手!” 隋州摇摇头,放下手头的羹汤,转身又去灶房拿出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馒头。 等他再次回到饭厅的时候,就瞧见桌旁多了一个身影。 不是洗手归来的唐泛。 “你来作甚?”隋州冷着一张脸,没什么好声气。 “吃饭啊,还正好,被我给赶上了!”汪直笑吟吟道,直接就拿起一个酒杯,自斟自饮。“我请唐阁老在仙云馆吃饭,他说今晚要回家,否则会被河东狮罚跪搓衣板,我一听好奇得不得了,便特地来瞧瞧唐阁老家的河东狮长什么样儿的,哎哟,他说的不会就是你罢?” 这家里边也有丫鬟,还是唐瑜精心挑选的,不过区区丫鬟自然挡不住汪公公,寻常人也不会像汪公公这样不问而入。 隋州很有一种把手上这盘馒头直接倒扣在对方头上然后将他一脚踢出去的*,不过好歹还是按捺了下来,因为汪直的功夫也不差,两人打起来,倒霉的只会是这桌菜,想想唐泛半个月来好不容易头一遭按时回家吃饭,隋州就只能捏着鼻子容忍这人施施然坐在这里白吃白喝。 他冷冷看了汪直一眼,怎么看都觉得对方碍眼无比:“少废话,要吃就吃,吃完就走。” 隋州越是端着一张冷脸,汪直这酒就越是喝得有滋有味,甚至还笑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唐阁老呢,将他叫出来陪我喝一杯嘛!” 隋州懒得搭理他,转身就走。 灶上还熬着一罐老鸭汤,里头放了沙参玉竹,是他给唐泛预备的,得不时去看看火候。 结果等他一回到厨房,就瞧见一人正背对着他,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一盘还未上桌的蒜香鸡脆骨。 那下面原先是垫着一层芋丝的,但现在那些芋丝全都被唐泛拨弄到上面来,用来盖住所剩无几的鸡脆骨。 隋州:“……不用弄了,我都瞧见了。” 唐泛的身影登时僵了一下,慢慢地转身,干笑:“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吓我一跳!” 得,这还反过来恶人先告状了。 见隋州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唐泛有种无所遁形的做贼心虚:“我也不是故意偷吃的,本来只是想帮你尝尝味道合适与否……咳,谁让你做得太好吃了,一时没忍住,哈哈,不怪我,不怪我!” 简直不省心。 隋州有点无力地想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你跟汪直说我是河东狮,还罚跪搓衣板,嗯?” 唐泛赔笑:“我只是为了不想去赴宴随口胡诌的,你都亲自下厨了,我干嘛还在外头吃,是罢?” 见对方表情并没有缓和,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解释,唐泛带了点试探的讨好:“要不我去和他说,我才是河东狮?” 隋州:“……” 饭厅里的汪公公完全没有当客人的自觉,在主人家尚未落座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伸筷子夹菜了,等隋伯爷拎着唐阁老回来时,汪直还优哉游哉地朝两人打招呼:“忙完了?忙完就过来吃饭罢?” 如此反客为主且理所当然的模样…… 隋州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唐泛倒是有些讶异:“你怎么来了?” 汪直凉凉道:“听说唐阁老拒绝了我的邀约,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原来是阁老的内人亲自下厨,难怪您连仙云馆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声阁老从他嘴里说出来,非但不见半分尊敬或讨好,反是带了一丝调侃的意味。 唐泛哈哈一笑:“那今晚算你有福了,广川下厨,自然不是谁都有福气遇上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隋州正在帮他盛蟹黄豆腐羹的那个勺子上,没去注意汪直说到隋州时用的称呼。 反是隋州的动作一顿,抬头看汪直,眯起眼:“内人?” 唐泛茫然跟着抬头。 汪直好整以暇:“内人啊,怎么了,都河东狮了还不是内人?” 唐泛嘴角一抽,很担心隋州一生气连蟹黄豆腐羹都不给他喝了,忙打圆场:“不是内人,是外人,是外人!” 汪直:“……” 隋州纠正他:“不是外人。” 唐阁老点头如捣蒜,毫无原则立场道:“那外子!外子!” 汪直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身为堂堂阁臣宰辅,还能不能有点骨气了?” 唐泛高高兴兴地接过隋州递来的蟹黄豆腐羹,喜滋滋地吃了好几勺,才抽空回答他:“骨气是什么,与蟹黄豆腐羹一般好吃否?” 瞧瞧这话说的,不知被旁人听见,会作何感想? 隋州给他夹了一块烧鸭肉,这是在唐泛平素常去的那间老字号买的。 “吃菜。”隋州道。 言下之意是让唐泛别搭理汪直。 汪直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夹了一块鸡脆骨放入唐泛碗中,学着隋州的腔调道:“毛毛吃菜,多吃点。” 唐泛:“……” 隋州:“……” 这完全是故意添堵了。 隋州看他的目光直接都带着杀气了,要不是看在唐泛的面子上,汪直现在就是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不过也正是知道如此,汪公公才越发洋洋得意,有恃无恐。 两人眼神交接,互不相让,无形中厮杀了一回合。 唐泛抽了抽嘴角,埋头吃饭。 小小插曲无足道哉,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又悄无声息。 隋州的手艺着实了得,这些年历练下来,连汪直这等吃惯了大内御厨做的宫膳和仙云馆那些厨子手艺的人,也觉得这桌菜肴称得上美味可口。不过他并不知道,今天只是因为隋州知道唐泛要回来,才会特地费足心思去做这一桌菜,味道自然就不是外面厨子所能比拟的了。 用过饭,碗筷桌子自有丫鬟去收拾,三人转移到正厅,唐泛亲自泡茶。 “这么晚了,你还特地约我在宫外见面,想必有要事?” 汪直如今在宫中当差,不是早年在外面经营西厂的光景,想在宫外逗留多久就逗留多久,他自然也能出宫休假,不过总体来说不比先前那般自由了,更重要的是,唐泛现在的身份是阁臣,阁臣与内宦过从甚密是本朝大忌,汪直虽然嘴上不说,但这些细节还是会尽量注意的。 能够让他亲自出宫来找唐泛,而非让卫茂等人带话,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错。”汪直没有细品,而是一口将茶喝完,放下茶杯道,“陛下要重修崇真万寿宫的事情,你听说了罢?” “何止听说,”唐泛闻言苦笑,“今日我回来之前,内阁就在议这个事情。” “喔?怎么说?”汪直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宫里头没有真正的秘密,很多在内阁发生的事情,像汪直这样级别的大太监,很快就能得知,不过他傍晚的时候就出来了,也没来得及打听。 唐泛言简意赅道:“万安为了讨好陛下,准备应下这个事情,要刘吉从户部抽出五十万两来重修宫观,刘棉花怕担上恶名,就再三推诿,说经费已经被兵部定下了,万安很是不快,让我们各人定出章程,明日再议。” 他说话的时候,手头自然而然停下泡茶的动作,隋州就接过他的茶壶,往里头续水,给三人重新倒上一杯,又将唐泛那杯递过去。 唐泛顺手接过,对他一笑,又转头对汪直苦笑道:“我看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决定下来的,刘棉花不愿意当出头鸟,而刘晦庵肯定也寸步不让,到时候又要吵起来了。” 刘晦庵正是刘健的号。 汪直问:“那你呢,你又是怎么看的?” 唐泛正色道:“不瞒你说,国库每年收入顶了天去,也不过区区六百万两,我估计李子龙那条矿脉里出的银子铸成银两都不止这么多,但这还得是各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才有,完全没法与唐宋相提并论。究其根底,弊端就出在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定下的税制上,这不是我一个人在大放厥词,此事众人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就因为祖宗成法不能改变,谁要是提出要改税制,那立马就会遭到言官群起攻之。” 汪直有点不耐烦,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因为以他自己对唐泛的而了解,对方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他所说的话必然是为了引出下文。 但在隋州看来,无论唐泛随性时也好,耍赖时也罢,甚至时现在侃侃而谈的认真,都显得可爱。 旁人性情多变,难免会被认为喜怒不定,又或两面三刀,然而放在唐泛身上,非但没有一丝违和,反而为他平添不少魅力,外人认识的,仅仅只是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的唐泛,唯有亲近之人,才能见到他多变的那一面。 唐泛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所以,每年国库就这么多钱,却要花在无数事情上,往往都是寅吃卯粮,提前预支到下一年去,哪里还有余钱给陛下修道观?他拿内库的钱也就罢了,谁也说不了什么,偏偏万安别出心裁,想要拿国库的钱去讨好陛下。别说刘健反对,明天万安若是要每个人都表态,我也一定会反对的。” 说罢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而且依我看,这事肯定不是陛下先提出来的,估计是有人怂恿他从国库里拿。” 汪直哂笑:“恐怕这事你们还真反对不了。因为继晓向陛下进言,说那宫观修成之后,能够成为人间与仙界的桥梁,上达天听,皇帝既为天子,生来不凡,加上有此宫观作为桥梁,所求所请上天定然无所不允。” 唐泛听着不对:“等等,继晓是和尚罢,人家建道观他掺合什么?” 汪直道:“他说自古佛道一家,而且道家里的慈航天尊,本就是佛教里的观音菩萨,只要能够普度众生,就不必区分佛道。话说回来,他在宫中搞的那些点石成金的把戏,令陛下惊为天人,别说他只是说佛道一家,就算他说他是佛陀转世,估计陛下也不会怀疑的。” 唐泛:“……” 他与隋州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些震惊,显然没有想到皇帝对这些东西已经痴迷到这种程度了。 先前继晓推荐了不少僧道给皇帝,皇帝都一一给了封号,甚至还赐下国师金印,真人玉冠等,不少言官御史为此进谏,却反而为皇帝所斥,说他们不敬神明,还将其中几个闹得最凶的言官下了狱,此事当时还是隋州经手的。 不过相比起国家大事,这些都还是微末细节了,只要皇帝的行为不会影响国本,包括唐泛在内的阁臣也就由得他去,直到今天皇帝想要动用国库的钱修道观,这才使得众人都不满起来。 唐泛摇摇头:“就算万安答应了也没用,只要内阁其他人都反对,他也不可能一意孤行的,陛下想修道观,就从内库里自己掏钱罢,国库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了。” 汪直也不与他争辩,因为这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我只是提醒你一声,好让你心里有个底,此来,我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唐泛心觉不妙:“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 汪直扯出一个假笑:“不错。不管谁出钱,陛下心意已决,那座劳什子宫观是修定了,不仅要修,还要在三个月内修成,届时让太子代父祈福,以示郑重庄敬。” “胡说八道!”唐泛想也不想便斥道,“这又是哪个妖人出的主意!太子千金之躯,岂可轻易出宫,再说了,让堂堂储君去一座野路子宫观祈福,岂非坏了太子的名声!” 隋州按住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带着安抚之意。 汪直冷道:“你冲我发火又有何用,难不成是我向陛下建言的啊?” 唐泛很快冷静下来,苦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冲着你,实是此事太过荒谬了!” 汪直:“所以我才过来告知你,这事是继晓提议的,陛下十有□□会答应。我与怀恩身份**,不好开口反对,免得陛下心生反感,以为太子不想为父欺负,反而越发倒向继晓那边,所以就全看你们的了。” 唐泛蹙眉道:“为什么继晓会忽然提出这个建议,他平日与太子素无瓜葛……” 隋州道:“继晓乃李孜省所荐,而李孜省又与万党走得近,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自从几年前太子伴读韩早中毒而死之后,太子身边除了试食的内侍之外,还安排了懂医理的内官专门负责监察太子的起居食谱,别有用心者想要给太子下毒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 而在经过上回东宫赞读林英陷害唐泛的事情,在皇帝的默许和怀恩的主持下,东宫连同詹事府的人员也都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能留下来的,都是对太子忠心耿耿的人,若是有人想要买通太子身边的人进行谋害暗算,基本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太子并非就此安全了,恰恰相反,他的危机一直存在,因为万贵妃想要让宸妃之子朱佑杬当太子的念头从未断绝,万党想尽办法怂恿皇帝废太子,万贵妃甚至经常带着朱佑杬在皇帝跟前露面培养感情。 次数一多,皇帝的确格外宠爱朱佑杬,也因万贵妃的喜恶,起过几回废立太子的心思,只是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决心,如今随着龙体日渐沉疴,有些人自然格外心急起来。 唐泛被隋州的话所提醒,眉头紧锁,忍不住道:“万党心心念念总想着废太子,该不会是想趁着太子出宫的路上进行刺杀罢?” 这话显然就是外行了,隋州和汪直一听都大摇其头:“这不可能,太子就算真的出宫,随行守卫必然森严无比,不说别的,锦衣卫肯定会在沿路布置人手,众目睽睽之下,想要行刺太子,那除非是活腻了,可就算他活腻了,下场也只会是被射成刺猬,太子定然毫发无伤。” 既然不是刺杀,那为何又非要太子出面,难道继晓的提议和万安今天在内阁说的话,仅仅只是巧合? 唐泛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摇摇头道:“这样罢,我先联络刘晦庵他们,联名上疏请陛下停止修观的念头,若实在阻止不了再说,现在陛下还没有公布要太子去祈福的事情,我贸然建言,只会让陛下知道内宫泄露消息,对你们也不好。” 汪直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行,你尽力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拦不住,只能见招拆招了!” 虽然有汪直的提醒,唐泛已经有所准备,连夜去了刘健和徐溥家中商议此事,隔日三人就联名上了奏疏,且在内阁会议中一致反对建观,使得万安没法再厚着脸皮要求从国库里拨钱。 不单是唐泛他们,得知消息后,许多言官也都上疏反对,不过正如汪直所料,重建崇真万寿宫的进度并未因此缓下来,众人的反对倒使得促使皇帝产生逆反心理,坚决要求修观,而且也不用从国库拨款了,直接从内库掏钱。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我自己花自己的钱,你们可以闭嘴了。 事已至此,众人反对无效,也只能听之任之。 成化二十二年深秋,崇真万寿宫选址完成,开始动工,又命李孜省为总监督,领工部郎中衔。 为了讨好天子,宫观修筑进展神速,十二月初就已经完成过半。 此时,皇帝便提出,等宫观建成,他要亲自出宫观礼祈福。 此言一出,朝野皆惊。 众臣纷纷出言反对,场面远比之前反对皇帝修筑宫观还要激烈,就连向来内部不协调的内阁,也都罕见地统一了声音,表示反对之意。 自土木堡之变,英宗皇帝差点将北京城也给折腾得迁都之后,朝臣对于皇帝出宫这种事情就非常反感,恨不得能将皇帝一辈子都圈养在紫禁城里,免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所有人有志一同的反对下,皇帝终于退了一步,不要求亲自出宫了,提出改由让太子出宫,代替自己观礼祈福。 大家自然也不同意,又是好一通鸡飞狗跳地闹。 此事一直僵持到十二月底,宫观快要落成之时,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慧入北斗。 一是金星凌日。 第138章 金星便是太白金星,金星凌日又称太白凌日,主战事,国难,主衰,甚至是谋朝篡位。 而唐时《开元占经》说,慧入北斗,帝宫空。 北斗指代帝王,而彗星出现,自古以来都是祸乱之兆。帝宫空,即指皇帝离开宫廷,皇宫没有帝王坐镇,所以只有在皇帝仓皇出逃的时候,才会“帝宫空”。 两种星象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却偏偏还在相隔不到几天里陆续出现,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自古以来,天子迷信星象,朝臣们也很喜欢借助星象来表达意愿,譬如利用彗星出现来劝谏皇帝要勤政爱民,甚至还有皇帝为此下罪己诏,希望能够得到上天的原谅。 这次也不例外,两种天象一出,朝野顿时沸腾起来,还未等钦天监作出一个圆满的说法,言官那边已经纷纷上疏,表达了自己对于太白凌日和慧入北斗的各种看法,其中说得最多的,莫过于以此来吓唬皇帝,让他不能出宫。 然而因为大家太急于劝谏皇帝了,在上疏之前又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以至于各说各的,还五花八门,天子精力不济,看了两本也就厌烦了,直接丢到一边,哪里还有闲心一本本将余下的看完? 比起听取臣下的意见,他更乐意听听某些人的看法。 “广善国师,朕这几天,心头惶惶难安啊!” 成化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歪在椅子上,眯眼看着继晓一身金红袈裟,淡定清高的高僧风范,心底难掩羡慕。 若是有人将几年前给皇帝画的画像拿出来一看,便会发现皇帝又消瘦许多,身量也因此看上去萎缩了一些。 然而越是身体不好,他反而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方术越发深信不疑。 这似乎也是所有帝王的通病,无论英明神武与否。 继晓就问:“心中不安,全因有心魔作祟,陛下万金之躯,邪魔轻易不敢近身,又何来心魔?”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年纪在时人看来也并不大,明年之后才到不惑之年,他这皇帝当得并不艰难,登基以来诸事大体顺心,早年烦忧的子嗣问题,现在也已经解决了,各地虽然偶有天灾*,可是他的臣子们都能游刃有余地解决,甚至连鞑靼人都被打得不敢再进犯,再没有出现过像他父亲或叔叔那样异族人兵临城下的事情。 但他仍旧满心惆怅,且伴随着身体日渐虚弱,惆怅感就越发强烈。 此时他总算能够理解历史上秦皇汉武何等雄才伟略,却为何也会为长生方术而着迷了,因为帝王虽然富有天下,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偏偏寿命却不由自己说了算,当所有东西尽在掌握,只有一样捉不住的时候,就会更加难受起来。 尤其是最近的天象。 想及此,他的神色也随心情而浮现起一丝不安:“想必国师也听说了,最近的天象并不寻常,朕的心魔,正是来源于此。” 继晓道:“陛下说的是,太白犯日,与慧入北斗。” 皇帝:“……不错。” 他光是听到这两个词就觉得心头一跳,不仅万分不愿意提及,连听都不愿意听。 继晓双手合什:“天垂象,见吉凶。此事殊不寻常,还需从长计议,钦天监专司观星天象,朝臣满腹学识,想必都有说法才是。” 皇帝挥挥手,有些不耐烦:“朕就是听腻了他们的说法!他们各说各的,朕也不知该信谁的好,有的人说太白犯日是因为今年会有战事,还有的人说是因为朕想出宫,才会引来慧入北斗,上天警示。真是笑话!几曾听说过有皇帝因为出宫而引来上天不满,这样说来皇帝就合该一辈子都待在宫里了?” 说罢他又紧紧盯住继晓:“所以,朕想听听国师的看法,这难道真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继晓不慌不忙道:“贫僧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两种星象既然是接踵而至,便不可分开看待,须得合二为一来解读。” “喔?”皇帝眼前一亮,他倒是未曾听过这种说法。“愿闻其详。” 继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客星?” 皇帝:“客星乃非常之星,凡出天廷,必有奇令。” 继晓颔首:“不错,论理说,太白并非客星,然而与日相比,太白便成了客星,是以太白犯日,就有喧宾夺主之意。至于慧入北斗亦是同样的道理,慧之于北斗,正如客之于主。周内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乱死。” 继晓能够得到皇帝的青睐并被封为国师,所倚仗的自然不会只是两三招玄乎其玄的法术神通,他同样可以称得上是通晓典籍的。 果不其然,同样学识渊博的皇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左传》里的话。” 继晓点点头:“不错,所以不管太白犯日也好,慧入北斗也罢,两件事,实则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急急追问:“那说的到底是什么?” 继晓凝目回望:“天机不可泄露,贫僧言尽于此。陛下学究天人,博闻强识,想必能够想明白的。自古帝王家祸乱之始,皆由喧宾夺主而起,上天既已示警,还请陛下听之慎之,万望小心。” 他越是欲言又止,皇帝反倒越觉得深不可测,似是而非。 继晓走后,皇帝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偌大宫室之内冥思苦想。 喧宾夺主,客星犯主,主是指谁?自然是指皇帝了。 那么“宾客”呢? 难道是有人要造反? 这不太可能,自太、祖立国以来,吸取了唐时藩镇割据和宋朝重文轻武的教训,文臣造反和武臣兵变的条件不复存在,更何况现在也不是乱世,如果有人想谋反,那他最后只会被群起攻之。 唯一有威胁的是藩王,但是永乐天子之后,这个威胁也被彻底掐灭,纵然藩王想要起兵,顶多也只能为祸地方,而威胁不了中央。 如果以上都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什么? 皇帝低下头,地面光洁的石板映出他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中慢慢地升起一丝惊疑。 难道…… “难道他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了?”皇帝并不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人问出这样一句话。 被他问到的人嘿嘿两声,肥胖臃肿的脸上露出笑容,手掌摩擦了一下:“看来这一次,连上天也在帮我们啊!” 万通说完这句话,见其他两人都没有露出同样高兴的表情,笑声微微一敛:“怎么,两位阁老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么?” 万安道:“依我看,光凭广善国师那一番话,只怕陛下仍旧难以下定决心,毕竟太子并无大错……” “怎么没有大错!”万通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首辅身份,直接就张口打断:“他都引来彗星了,怎么不是大错!可见连上天都觉得让朱佑樘当太子是个大大的过错!我倒要看看这一回那些人还有什么借口护着太子!” 万安苦笑:“老弟,那毕竟只是星象之说,怎么解释还不都是由人说了算?” 万通不悦道:“元翁事到临头反要退缩不成,别忘了你早就跟我们万家攀上关系,真等太子登了基,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这个首辅了!” 他环视万安与彭华,阴恻恻道:“我可把话撂在这里了,我和我姐姐,都跟太子势不两立,我姐姐更是如此,太子性情深沉虚伪,我姐姐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却还能对我姐姐执礼甚恭,这等人物若是让他得势,我们定是没有清静日子可过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坐上那把椅子!” 彭华见场面有些僵,便打圆场道:“万老弟,元翁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担心陛下优柔仁善,广善国师的话,充其量只能让陛下对太子起疑心,却未必能促使陛下坚决废太子,到时候再让其他人一劝说,估计陛下又要改变主意了。” 万通哼道:“元翁这首辅当了这么多年,竟连那些御史言官的嘴巴都控制不了么,我记得早几年的时候,那些人都不敢与我们作对的,怎的这两年胆子反倒大了起来?” 万安被他戳中弱点,有些难堪,恨恨道:“还不是因为刘棉花那老狐狸非要跟我作对,结果倒便宜了唐泛那帮人,你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希望兴王能继承大统,只可惜我这个首辅的权威不如唐宋宰相远甚!但凡陛下现在透露出一点废太子的风声,内阁必然会四分五裂,到时候有内阁带头,那帮言官也会恃无恐,蜂拥而上,那才是我们真正的麻烦!” 彭华也叹了口气:“是啊,万老弟,元翁这也是没办法,我大明自立国以来便讲究立嫡立长,如今太子居长,名正言顺,那些人只要抓住这一点不放,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万通不以为然:“那些言官还不好办么,发配一两个,其余的就不敢开口了!别说得好像他们骨头多硬似的,前几年继晓被陛下迎入宫的时候,不也有好几个人上蹿下跳弹劾他么,结果怎么着?陛下将那林俊下了诏狱,其他人就都没声儿了!嗤,说到底也是一群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 彭华道:“如果没人带头,他们的确只会是一群无头苍蝇,一旦有人带头,就像元翁说的,那些人立时便会前仆后继,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麻烦,那些人说的虽然是废话,可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忽略他们的意见。” 万通阴狠道:“那就把带头的打下来!” 他看向万安:“现在内阁里谁是跟我们作对的,刘棉花那老家伙吗?” 万安摇摇头:“刘吉虽然处处与我过不去,但他这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从不与陛下作对,所以只要陛下流露出废太子的意思,量他也不会公然反对的。” 万通有点不耐:“那到底还有谁,元翁不妨明说罢!” 万安虽然为了巴结万贵妃与万家攀亲戚,可他却打从心底瞧不起万通这样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更何况他现在怎么说也是首辅,万通却仗着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连跟自己说话都毫不客气,万安心中不快由来已久,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 还是彭华有眼色,他看出万安潜藏的不悦,笑吟吟接口道:“我与正言自然是自己人,除此之外,内阁之中与我们说不到一块去的,无非就是刘吉,刘健,徐溥,唐泛了。徐溥是讷言君子,老好人,到时候他就算开口反对,也辩不了几句话,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唯刘健与唐泛二人稍有可虑。刘健这人性子急,素来风风火火,而唐泛口才了得,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此二人又心向太子,届时必然据理力争。还有,唐泛那些同年也多是言官翰林,光是让这些人聚集起来,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 万通对唐泛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被逼辞去东宫侍读,而后又不得不去外地办差的小御史上。 他不是不知道唐泛入阁,可对方如今在内阁也只是排行末尾,论理来说根本谈不上任何威胁,谁能想到如今大家将废太子的阻力拉出来一遛,这唐润青居然也占有一席之地了? 彭华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出言提醒道:“万老弟,你可别忘了,尚铭当初便是全拜唐泛所赐,才会被打发去南京扫地的,殷鉴未远,唐润青此人不可小觑。” 万通:“那二位的意思是?” 彭华:“为防夜长梦多,此事宜速战速决,决不可再三拖延,甚至交由内阁来议,最好是陛下乾纲独断,直接将废太子的诏书颁发了事,到时候木已成舟,谁也说不了什么。” 万安摇摇头:“不可能的,陛下不是这种人,他这辈子就没有做成一件乾纲独断的事情。” 要论这世上谁是最了解皇帝的人,万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他很明白,如果皇帝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他就不可能喜欢万贵妃,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悼恭太子被万贵妃毒死了,正因为皇帝性情柔软,所以才会优柔寡断,也才会喜欢万贵妃那种女人。 万安分析道:“以陛下的行事,他若是要废太子,必然会先召我谈话,再让我去给群臣透个风声,征询群臣的意见,最后才下定决心。” 万通烦躁:“那还弄个鸟啊!到时候扯皮都能扯上一年半载,这期间如果陛下有个万一,太子还不是顺理成章继位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事得抓紧才是!” 彭华笑道:“别急,我还有个法子。” 万通忙问:“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彭华道:“既然陛下无法决定,那就由我们来帮他决定。” 他将自己的计划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万通听罢喜动颜色,一拍大腿:“这主意不错!我们就是要把太子逼上悬崖,架在火上烤,让他自己退无可退,主动跳出来,到时候内阁再跟进,看陛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那些言官自然也无话可说了!” 万安尚且有所犹豫:“但内阁其他人……” 万通不耐烦:“那些人都各怀鬼胎了,又不是一条心的,何足为惧!到时候我自会助你们一臂之力,元翁就别再左右迟疑了!” 万安看看万通踌躇满志的神情,又看了看彭华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这两人决心已定,只得咬咬牙:“好罢!” 万通这才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此事只会成功,不会失败,只要兴王成为太子,我等便大功告成,元翁且等着坐收荣华富贵罢!” 就在皇帝与继晓那一番对话过后不久,也就是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廿三日的时候,钦天监监副赵玉芝上言论星象事,曰慧入北斗乃客星犯主之兆,恐应在东宫。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确将金星凌日和慧入北斗这两件事和太子联系在一起。 赵玉芝的话仿佛是一个信号,还没等皇帝作出回应,也没等群臣反应过来,钦天监再度上报,说是天现彗星守日。 所谓彗星守日,天下大乱,兵革大起,群臣并谋天子亡。 群臣并谋天子亡,那不就是盼着皇帝早点死,好让太子登基么? 这么一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谁能受得了? 即便旁人不说,太子也坐不住了。 他连忙上疏请罪,说自己才疏德浅,惟愿退位让贤,以保父皇身体康健,大明万世太平。 别说太子,众臣也都要纷纷上疏辩白,说自己绝无不臣之心,天地可鉴。 就像有人被弹劾就要上疏请罪自辩,然后顺便在家避嫌一样,未必是这人真的有罪,而是一种必要的姿态,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以免授人把柄。 太子的请罪疏呈上去之后,论理皇帝应该下诏慰勉,表示天象之说不可信,你我父子之情不会动摇云云。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这一次,皇帝却没有丝毫的表示。 不得已,太子又上了一回请罪疏,依旧如同石沉大海。 这下子,傻子才会看不出皇帝的态度。 皇帝明显是对太子不满意,想顺水推舟了。 大家都有些茫然惶惑。 此时距离金星凌日的出现,不过才刚刚过去两三天。 事态发展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唐泛也不例外。 他固然很聪明,又比常人多了几分细心谨慎,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人之所不能。 天象应在太子身上,太子请罪,这是应有之义。 皇帝没有对此作出回应,这也是皇帝的自由。 他又没有说要废太子,谁都说不了什么。 所以当卫茂奉了汪直之命前来找唐泛,要他想办法时,他只能苦笑。 “你们汪公莫不是把我当成庙里那些有求必应的菩萨不成?我能有什么法子?” 卫茂也跟着苦笑:“您好歹想个法子罢,汪公说,情势所迫,太子殿下不得不上疏请罪,总该有人出面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化解这场僵局才是,您是阁老,此事当由您来做!” 汪直的原话肯定没有这么温柔,不过唐泛也习惯了,闻言就摇摇头:“陛下现在若要废太子,不用你们说,我也会直接上疏阻拦,但现在坏就坏在陛下什么都没说,我这一开口,岂非反倒激怒陛下?” 卫茂对这些朝政大事并不了解,他也只是负责传话而已,闻言便也跟着惶惑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唐泛道:“毫无疑问,钦天监说这种话,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否则怎会直指太子,太子在明,对方在暗,这是无法扭转的劣势,所以才会屡屡为人暗算。为今之计,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等这场风波过去之后再说。你回去转告汪公与怀公,让他们千万勿要在陛下面前为太子求情,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顺便回去告诉汪直,唐泛每天已经足够忙碌了,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不要总拿来烦唐泛。” 卫茂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能够自由进出唐家书房的还能有谁? 但他还是得回身拱手行礼:“见过隋伯爷。” 隋州略略点了下头,一身锦衣卫麒麟服还穿在身上,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帮唐泛揉起额头。 近来刑部事务繁忙,彭逸春虽是一部尚书,却不是个能作主的性子,许多事情就都指望着唐泛拍板,内阁里各人本身也有一摊子事要处理,加上内阁经常一议事就忘了时间的规律,久而久之,每回坐的时间一长,唐泛就会犯头疼。 轻重适中的力道让唐泛顿时放松下来,微微阖上眼。 卫茂还想说什么,却在隋州的眼神压迫下只能闭上嘴巴,默默退了出去。 隋州也没有提醒唐泛,而是直到感觉在自己揉按下的头皮不再紧绷了,才停下动作。 “好些了没?” “好了。”唐泛睁开眼笑道,“每回头疼得要命时,被你按上一时半会立马就没事了,这手艺你得教教我,否则下回若是老毛病又犯,你又不在身边,如何是好?” “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隋州语气淡淡,一口便否决了他的假设,随后转了话题:“今日我进宫的时候,太后也问起天象之事了。” 太子请罪疏一上,皇帝却又不回应,大家都不是傻子,立马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所谓星象,玄之又玄,谁能保证灾星的出现就绝对与太子无关? 就像唐泛说的,即使大家想帮太子说话,但现在皇帝又没有表态,大家又能说什么? 所以只能沉默了。 只是这种沉默注定不会维持太久,平静之下暗潮涌动,等待的将会是某一刻的爆发。 唐泛便问:“太后如何说?” 面对他,隋州不必讳言:“太后自然是心系太子的,毕竟太子也是她抚养长大的。但太后能起的作用不大,就如同当年陛下废后,太后也阻拦不了一样。” 唐泛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难道陛下单凭寥寥几句谶言,就当真要废太子不成?” 隋州亦是无言以对。 太子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但他的存在本身就碍了某些人的眼。 万党处心积虑,这必然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希望这场风波能够尽早过去。”唐泛下了结语。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波即将来临。 第139章 天上星月未散,大地犹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许多人应该还在梦乡之中,酣然未醒。 但是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此刻却已经穿戴整齐,行在前往参加朝会的路上了。 唐泛昨晚睡得晚,精神本就有些不济,此刻坐在悠悠晃晃的轿子里,困意更是一阵接一阵地涌上来,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轿子蓦地停下来,动作比平日还要突然几分,唐泛刹不住惯性,身体就跟着往前倾,冷不防撞上轿子里凸起的木梁,正好磕在官帽上最坚硬的边缘,登时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睡意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将官帽摘下来,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流血,只是起了个包。 外面隐隐传来喧哗声,紧接着又是轿夫的声音:“大人,前面走不了了,咱们要不要绕路啊?” 唐泛掀开轿帘,一阵寒风随即卷了进来,冷得他一个激灵,神智又清明了几分。“怎么回事?” 轿夫道:“好像是有人在吵架哩!” 唐泛皱了皱眉,探头看去,他前方就堵了一顶轿子,也看不清是谁家的,难怪自家轿夫会停得那么急,因为再往前就要撞到一块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唐泛吩咐道。 轿夫应了一声,绕过前面的轿子去查探缘由,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大人,的确是有人在吵架。” 唐泛有点意外:“谁在吵架?” 按理说这个时辰,街上只有赶着去上朝的官员,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总会礼让几分,不可能出现拥挤堵塞的情况,不过凡事也有例外。 轿夫道:“好像是礼部李侍郎冲撞了右都御使丘老的轿子,双方起了冲突!” 他口中的礼部李侍郎就是李孜省,而右都御使丘老,自然就是唐泛的老师丘濬了。 唐泛马上就问:“老师没事罢?” 轿夫小心翼翼道:“没事,丘老正在骂李侍郎呢!” 唐泛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随即苦笑起来。 丘濬素来看不惯李孜省这等幸进之徒,礼部侍郎是三品,别人轻易惹不得,但丘濬作为正二品右都御使,自然不会畏惧。他平日里苦于没有机会骂,就算骂了也不被皇帝当回事,今天好容易逮到一个李孜省理亏的机会,丘濬当然不会放过。 更何况上次都察院御史林俊因为弹劾李孜省继晓等人而被下诏狱,这事儿丘老头可是一直记恨着呢。 因为了解自己老师的秉性,他都不必亲临现场,就已经将前因后果推断得七七八八。 唐泛等了好一会儿,见前面的轿子都还没有起行的意思,只好下了轿,踩着雪往前走。 走没多远,就瞧见两顶轿子横在路中央,丘濬正站在旁边,口沫横飞,引经据典地骂着李孜省。 李孜省不是进士出身,也没那么好学识,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怕了丘濬,前者端着倨傲的神情,一看就是没把丘濬放在眼里的。 两人边上围了七八个人,都是因为要去上朝却被半路挡住去路的官员,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劝着,大部分都是让丘濬消消气的。 不劝不行啊,这大冷天的,谁愿意在雪地里多待?再说早朝无故迟到是要扣俸廷杖的,大家辛辛苦苦每个月就没能拿多少钱,要是再被扣钱,大家就都甭过日子了。 丘濬见周围的人一味劝他,反倒越是生气:“你们当我不想走么,我轿子都被他撞坏了,轿夫也受伤了,起不了了!” 大伙探头一看,可不是么,两顶轿子也不知怎么撞的,竟然撞得那样厉害,李孜省那顶轿子后面的轿杆都折断了一边,丘濬这一顶轿子则歪倒在地,一面也都压坏了,得亏是老先生出来得快,否则人都会跟着受伤。 但这样一来,两顶轿子都横在路中央,后面的轿子自然也都过不去了。 听丘濬这么一说,李孜省就冷笑道:“丘老大人好生不讲道理,明明是您那轿夫急着赶路,想要超过我的轿子,结果一头撞上来,反倒翻了轿子,您又不表明身份,我那轿夫怎么知道里头坐着您老人家啊!下官这轿子也坏了呢,又找谁赔去!” 丘濬怒道:“你别胡说八道了,我那老轿夫跟着我许多年,平日最是稳当不过,如何会为了心急赶路而去撞你,明明是你走得太慢,我那轿夫怕误了我上朝的时辰,才不得不加快脚程的!” 李孜省阴阳怪气嘲讽道:“您赶着上朝,难不成我就不赶了?下雪路滑,难道还不让人走慢点么,您一把年纪了何苦还这么大火气,反正再急也进不了内阁,急有什么用?” 丘濬勃然大怒:“你这个无耻佞幸之徒!” 听到这里,唐泛就不能不出面了。 撞轿子的事情听不出谁更有理一些,但唐泛心知这件小事只是导火索,因为丘濬与李孜省本就代表了水火不容的两方,大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很久了,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爆发出来而已。 但是眼看后面的轿子越来越多,两人再这么争下去,今日早朝非少一大半人不可,虽说这也算不上“无故”迟到,但总归不体面。 “老师。”他出声道。 众人回头一看,喝,竟然是唐阁老来了!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一边纷纷拱手行礼打招呼。 一想到唐阁老也有可能因此迟到,大伙的心情顿时就不那么着急了,很有种“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安心感。 唐泛朝众人笑了笑,颔首回礼,并没有宰辅高高在上的架子,但也并非一味放低姿态博取好感,若说这世上总有些人能够一见之下就令人为之心折的,唐泛必然是其中之一。 换作五六年前,他也未必有这样的气度,居移气,养移体,除了容貌气质学识之外,身份地位带来的变化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胸怀与气魄。 一个人有怎么样的眼界,就决定了他将会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正所谓相由心生,万安虽然是首辅,身形亦是高大魁梧,但若与唐泛站在一块,论气度行止,却终究是略逊一筹,这一筹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无形而形,难描难绘。 丘濬看见唐泛,脸色稍稍一缓,随即想起李孜省还在,又紧绷起来。 唐泛也不等丘濬说话,便对李孜省道:“李侍郎,既然轿子已经撞坏了,多说也无益,现在天黑路滑,再拖下去怕是真要迟到了,你赶紧让下人将轿子抬开,好让后面的人通过。” 李孜省可以不把丘濬放在眼里,却不能不买唐泛的账。 这也是因为唐泛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逐渐增大,已经超越他的老师,隐隐在成化十一年前后那几科官员之中成为执牛耳的人物了。 李孜省就道:“唐阁老有命,下官安敢不从,只是下官四个轿夫有两个受了伤,下官已经令他们归家去了,剩下两个怕是抬不动轿子的。” 唐泛也没说什么,看向自家轿夫:“去帮李侍郎的轿夫搭个手。” 他既是打着息事宁人的主意,当老师的也不能驳自家学生的面子,丘濬也沉着脸色让自家轿夫去帮忙。 在几人合力下,两顶轿子总算被挪到一边,众人都松了口气。 唐泛就让他们先走,大家生怕迟到,也来不及谦让了,连忙告罪一声,纷纷上轿便走。 “老师不如坐学生的轿子去上朝罢?”唐泛对丘濬道。 丘濬摇头:“不必了,老夫让人去租一顶新轿子来。” 唐泛失笑:“现在天都没亮,哪有人租轿子,您就别和学生客气了,我还年轻不妨事,您老却受不得冻的!” 说罢半是强迫半是搀扶地将他让进自己的轿子,又吩咐轿夫将老师送到宫门口。 他目送着轿子离开,这才转头看向神色不豫的李孜省,含笑道:“李侍郎是想与我一道等轿子,还是步行去上朝?” 李孜省勉强一笑:“下官还是步行去上朝好了,免得迟到,大人告辞。” 唐泛也不留他,点点头:“那你请便。” 积雪不深,想走还是能走的,只是走动之间雪末难免会进了靴子,将袜子浸湿,唐泛宁可多等一会儿,也不想一整天都穿着一双湿漉漉的袜子,那将是一种折磨。 他站在街边人家的屋檐下,看着李孜省在家人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视线移到路边凌乱残缺的两顶轿子上,心头似乎掠过什么,却来不及捕捉。 唐家只有一顶轿子备用,轿夫是回去隔壁的隋家借轿子了,但这一来一回,唐泛就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才等到他们抬着顶轿子过来。 大明的朝会分大朝,朔望朝和常朝。 大朝就是每逢盛大节日的大朝会,朔望朝是初一十五开的,平时一般就是常朝,自永乐年后,常朝逐渐流于形式,大家过去应个卯,听一点废话,然后就各自散去,回衙门办公当值了。 等唐泛的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天色逐渐明亮,街上变得热闹,雪也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融化,阵阵冷意仿佛要透过毛氅浸润到骨头里去。 此时估计每日例行常朝早已结束,唐泛本也没想着去凑热闹,而是准备直接前往文渊阁。 结果刚到宫门,他就被拦了下来。 唐泛微微挑眉:“怎么,一日未见,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对方连忙笑道:“哪里能呢,唐阁老,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实是上头传下话,说今日迟到的人太多,陛下发了火,说是迟到的都在外头站着,清醒清醒,小的也不敢违逆!” 唐泛有点意外:“那都察院丘御史和礼部李侍郎呢,你瞧见他们没有?” 对方道:“瞧见了,他们都进去了,比您早到半个时辰,好险没有迟到,后面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都被拉去打了板子,依小的看,您今日还是告个假,别进去得了。” 依照国朝规矩,无故迟到要挨十个板子,若是堂堂阁老也被当众脱下裤子打板子,那该是多么轰动的一件事,估计到时候唐泛一整个月也不想出门了。 但是当今皇帝自个儿惫懒,生性又心软,这种迟到打板子的事情已经很久未曾出现过了,顶多就是扣薪俸,怎么今天倒是破例了? 唐泛就问:“陛下因何而生气,你可知道?” 那侍卫摇头道:“这您可就难倒我了,以小的身份,怎么打听得到这些?” 但继续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唐泛想了想,道:“这样罢,你去和你们头儿说一声,就说我……” 话未说完,身后便有人喊他:“润青!” 唐泛回头,但见一顶轿子由轿夫们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抬了过来,在他不远处停下,然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人,也是匆匆并作几步朝他走过来,却是同样身在内阁的刘健。 刘健年过五十,人也清瘦,但精神却很好,且身材高颀,鬓发乌黑,一点也看不出老态,望之不过四十出头。 唐泛便停下来,朝他拱手行礼:“晦庵兄。” 两人年纪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同在内阁,辈分地位却都是平等的,论理说只要称呼表字即可,但唐泛为了表示对前辈的尊重,便以刘健的号来称呼。 刘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口就是:“你怎么也迟到了?” 唐泛苦笑:“看来今日不宜出行啊。” 他又转头对宫门守卫道:“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放我们俩进去,我们亲自去向陛下解释请罪即可。” 对方瞧见转眼又多了一位阁老,也觉得稀奇,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别待会儿又来一个,帝国宰辅因为迟到被挡在宫门外头,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他面露为难:“还请二位恕罪,实是上头下了严命,我等也是依命行事,不敢有半点违逆,否则两位无事,我们这些当差的,可要受罚了。” 刘健也是个厚道人,闻言就对那侍卫道:“那你进去帮我们通禀一声罢,我们在这儿等着。” 对方答应一声,留下同伴守着,自己转身就里头走。 融雪之际最是寒冷,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官袍下面还穿着棉衣,也挡不住那种冷意往衣领袖口里钻,刘唐二人站在门口,都禁不住搓手跺脚来驱散寒冷。 唐泛就问:“晦庵兄怎么也才到?” 刘健苦笑:“哎呀别提了,我家来上朝的那条路上,也不知怎么弄的,大清早就有人在挖沟渠,结果把路给挡住了不说,我一个轿夫还失足摔进去了,结果我只能让人回家另外找了个,又绕了大老远的路,这才赶到这里。” 他话一说完就见到唐泛神色有些奇怪。“怎么?” 唐泛将自己迟到的原因也与他说了一遍。 二人皆非蠢钝之人,心下一对照,哪里还察觉不出这里头的巧合与古怪? 刘健拉住余下的那名宫门守卫问:“内阁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其他人进去了没有?” 那守卫不明所以,如实回答:“都进去了。” 刘健:“徐溥徐阁老呢,他也进去了?” 守卫:“是,徐阁老一早便进去了。” 刘健与唐泛对望一眼:“润青,你看这……?” 唐泛沉声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守卫见他们神色不善,似乎要硬闯,连忙道:“两位可别为难小的,我那弟兄已经进去禀报了,想必很快就能出来了,请两位再等等罢!” 刘健道:“进去之后我们自会去向陛下请罪,用不着你担什么责任!” 说罢他就大步往前走,守卫手足无措,想拦又不敢拦,生怕武器伤了两位宰辅,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站住!”两人进了宫门没几步,就瞧见远远来了一小队禁卫军。 刘健唐泛停住脚步,等他们走近。 对方这些人却并没有宫门侍卫那么好说话,面无表情,好似六亲不认,就算唐泛与刘健表明了身份,也依旧要求他们退回宫门外面,不得硬闯。 刘健大怒:“我等堂堂阁臣,如今竟要听凭尔等指使不成,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命令,等我们见了陛下自有分晓,还不闪开!” 对方竟也不闪不避,没有惧怕之色,只是拱手道:“这的确是出自陛下的口谕,小人岂敢矫诏,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刘健还待发火,唐泛却拦住他,问那为首的禁军:“你亲耳听到陛下下的口谕了?” 对方道:“正是。” 唐泛问:“那陛下下口谕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对方不知唐泛用意,正犹豫着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但见唐泛目光严厉冷峻,隐然能够化为利刃,他心下一突,不由自主就回道:“当时还有礼部左侍郎李孜省李大人在。” 那个龟孙子! 刘健几乎要骂出口,好险忍住了,他好歹不是丘濬,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李孜省既然是礼部堂官,完全有理由以纠正风气礼仪的借口要求皇帝严惩迟到的人,但为何他偏偏又选在今天,刚好又拦下了唐泛和刘健两个呢? 先前两人一度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当今天子日渐荒废朝政,不过在本朝,尤其是在英宗皇帝以后,逼宫造反这样的情节根本不可能发生。 既然皇帝那边没有出事,那么出事的只可能是内阁。 再想深一层,以他们对万安的了解,如果有什么大事需要内阁表决才能通过,万安又知道刘健和唐泛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肯定就会想方设法将他们撇开,一旦没了刘健和唐泛,刘吉是个骑墙派,徐溥又是拙于言语不善与人争辩的,内阁的局面就会一边倒。 等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唐泛和刘健反对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两人当下脚步一转,也不去乾清宫了,直接就转向文渊阁走去。 禁卫军职责所在,又不敢硬拦,只得跟在两人后边,一边追一边道:“两位大人且慢,两位大人且慢!” 唐泛和刘健却是理也不理,大步往前,这一前一后,场面殊为可笑。 只不过在文渊阁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今日的常朝皇帝并没有到,大家也都习惯了,虚应故事一番,就都回到各自的衙门,万安则将内阁阁臣都召集起来开会,内容正与这阵子的星象有关。 他的目光从次辅刘吉身上扫过,飞快而又细致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视线最后落在徐溥左右空着的那两个位置上,短短片刻,就收了回来。 “天现异象,接连而出,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想必诸位亦有所体会。” 他说了句开场白,见众人没什么反应,又继续道:“太子上请罪疏一事,想必各位也已经听说了。我等身为臣工,便该体察上意,便该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许多事情陛下纵然没说,我们也应该了然于心。” 这些话似是而非,乍听上去莫名其妙,但在场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很多话根本不用讲得明明白白,像刘吉立马就明白过来了:万安这是想趁机联合内阁怂恿皇帝废太子呢! 难怪今天刘健和唐泛没有过来!他心里暗骂那两个人,觉得两人是一早得到消息,所以故意避开了,却没想到这会儿那两个人的轿子还被挡在路上呢! 刘吉不是万党,也不是亲太子的,他跟万安不和,又素来会审时度势,所以基本是哪边风大哪边倒,像今天这种事情,如果提前知道风声,他根本就不会过来上朝,直接告病在家,躲过麻烦。到时候如果太子不倒,他也不会得罪太子,如果兴王能上位,他就上疏为新太子祝贺壮威,哪边都不得罪,这才是为人臣的长久之道。 谁知今日万安忽然来这么一手,完全令人猝不及防。 刘吉城府深沉,尚且能不动声色,徐溥却是完全愣住了,脸上不掩惊愕之色。 万安对二人的反应视而不见,继续说自己的,彭华尹直等人因早有心理准备,面色倒是平静如初。 “我拟了份奏疏,准备面呈陛下,诸位也看看罢,若是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个名,当是我们内阁联名上的。” 他说罢,将摆在自己面前的奏疏往前一推,推给了自己左首的刘吉。 事已至此,刘吉自然不能不接,他拿起折子展开来看,发现里头虽然没有一句提到废太子,但却每一句都在暗示皇帝要乾纲独断,早下决心,又说无论皇帝作出怎样的决定,内阁都会支持云云。 皇帝废太子,如果内阁跟着言官一起跟皇帝作对,那就等于朝野上下一致反对,皇帝就不能不考虑元老重臣的意见。 但如果内阁站在皇帝一边,又能帮着皇帝安抚言官,底下再怎么闹腾也有限。 对万安打的主意心下了然,刘吉暗自冷笑一声,抬首道:“元翁,刘希贤与唐润青还未至,这内阁联名,少了他们两个,怕是不好罢,不如改日等他们来了再说。” 万安面色不变:“不必了,他二人今日告假不来,有我等联名也已足够。” 言下之意,刘健唐泛排名内阁末尾,有没有他们都没区别。 刘吉却微微一笑:“元翁此言差矣,不管怎么说,我等同为阁臣,岂可将他二人忽略过去,还是等人齐了再说罢。” 说罢他将合上奏疏,推给旁边的彭华传阅。 彭华直接拿过来略略一看,便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低头吹了吹,等墨痕一干,又递给尹直。 等尹直签下自己的名字,奏疏便又回到刘吉面前。 所有目光都落在刘吉身上。 眼看不能打太极蒙混过去,刘吉道:“我怎么不知内阁何时还有了联名上疏的规矩,元翁这样不合规制罢,若是被底下的人知道了,只会说我们内阁不思辅佐规劝陛下,反倒跟着瞎胡闹的。” 万安淡淡道:“我等如何没有规劝陛下了?这封奏疏正是要督促陛下尽快下定决心,出面平息物议,免得谣言纷纷,人心不定。” 他费尽心思才写出这么一封奏疏来,虽然处处暗示皇帝要尽快做决定,却没有哪一句话是提及要废太子的,不必担心落人把柄。 签,还是不签? 刘吉的内心也在犹豫。 如果不签,得罪了万安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会得罪万贵妃,谁不知道最希望废太子的就是万贵妃,她才是能够令皇帝言听计从的重要人物。 如果签了呢,万一太子没废成,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攀附万党,要是太子将来登基之后要把他列入清算的名单里怎么办? 然而就在刘吉决心难下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不由抬头望去,下一刻,议事厅的门被打开,以万通为首的锦衣卫从外面走进来,锦袍厚靴,气势汹汹。 他们也不与阁臣打招呼,径自绕过万安他们,分列站在阁臣身后,虎视眈眈,一言不发。 刘吉忍不住怒视万通:“万指挥使,你这是想作甚!” 这是要谋反么! 万通咧嘴一笑,麒麟服穿在他身上,没有隋州的笔挺,反而略显臃肿。 “刘次辅不必紧张,下官奉命送来一份手札,请诸位阁老阅览。” 刘吉怒声道:“文渊阁乃机密要地,闲人免进,你奉的是谁的命令!” 万通大喇喇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万安接过手札,匆匆一览,又递给刘吉:“你们都看看罢。” 刘吉一看,那上头是钦天监关于最近的天象记录。 根据上面记载,这个月以来,彗星出现的次数非常多,大大小小有七八次,被朝野上下所议论的彗入北斗等,不过是其中几则罢了。 皇帝为什么忽然会将这么一份手札交给内阁传阅? 刘吉暗暗心惊,以他对皇帝心思的揣摩,这应该是皇帝也想废太子,又不好明说,所以希望内阁先上疏,他再顺水推舟提出来。 说白了,就是让内阁帮自己下定决心,分担压力。 刘吉将手札又传给下一个人,他自己则一言不发坐在位置上。 万安道:“大家手头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也不欲耽误你们的工夫,赶紧将这份奏疏签了名,我好上呈陛下去。” 万通则意有所指地催促道:“陛下与贵妃相约午后去南苑赏菊,元翁去晚了怕是要赶不上了。” 这句话是在提醒刘吉,皇帝和万贵妃之间的关系。 皇帝让万通送来手札的时候,也许未必是让他带着这么一大帮人过来送,但现在一排锦衣卫在这里目露凶光地盯着一干阁臣们,大家都被盯得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在这样的压力下,刘吉咬咬牙,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万安和万通的神色略略一松。 眼下就剩一个徐溥还未署名了。 万安不相信徐溥的骨头会比刘吉还硬:“谦斋,请罢。” 徐溥知道自己今天算是落入他们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了。 他摇摇头:“元翁恕罪,这份奏疏,我不能署名。” 万安沉下脸色:“为何?” “因为国朝立嫡立长不立幼!太子并无过错,怎能因谶言废立,此为大谬,若有包藏祸心者,当以乱臣贼子论,人人得而诛之!” 伴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唐泛出现在议事厅门口,在他身后则是刘健。 逆光使得二人身影周遭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第140章 一看到这两人出现,万安与万通的脸色俱是齐齐一变。 万通夺人先声,阴恻恻道:“唐阁老好大的威风,谁是包藏祸心者呢?这份手札乃陛下亲口所说,令阁臣传阅,我不过奉旨而来,你敢说包藏祸心!无视帝命,才是真正的包藏祸心!谁想做这乱臣贼子,我手中的绣春刀可不相饶!” 说罢铮的一声,抽刀出鞘! 似乎为了应和首领,其余锦衣卫也齐刷刷抽出随身佩刀,屋里登时又冷了几分,森森杀气扑面而来,阁臣们平日虽然居庙堂之高,决策帝国运作,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神情皆变幻不定,说心中不忐忑那是假的。 要说刘吉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方才他会稀里糊涂签下自己的名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被现场这种压力所慑。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心中原本就已经摇摆不定,一受外力逼迫就自然而然遵循本能的缘故。 徐溥方才拒绝署名的时候,同样顶着不小的压力,他又不善于跟人争辩,如果唐泛他们再不来,说不定他最后就真的只能被半胁迫着签上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在看到唐泛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徐溥终于松了口气。 面对万通的咄咄逼人,唐泛表现出毫不退让的平静:“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万指挥使莫非是看不懂挂在外面的字?” 万通冷笑:“那又如何!我是奉帝命而来,谁能阻拦我?” 唐泛语气淡淡:“自正统七年之后,文渊阁成为阁臣办事之所,连陛下到来都要事先遣人通知,是什么人或事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自己已经足以凌驾天子之上了?” 万通怒道:“唐泛,你少胡搅蛮缠,我来这里自是经过陛下首肯!” 唐泛厉声道:“你经过陛下首肯,难道你这些手下也经过陛下首肯么!别说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不让这些人退出去!” 自从姐姐成为贵妃,万通几时被人这么当面呼喝过? 他懵了一下,脸色随即青红交加,握住刀柄的手也紧了紧,似乎想要抬起来给唐泛一下。 但这一刀要是下去,唐泛死没死不好说,万通敢在文渊阁对宰辅动手,估计他的姐姐也保不住他。 万安见势不妙,连忙出声道:“有话好说……” 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泛打断了,后者看向被万通带进来的其中一名锦衣卫:“袭波,你今日本不该当值,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对方明明是文官,手上也没有兵器,可被那锐利如刀剑的目光一扫,袭波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尴尬道:“属下,属下……” 他还没能掰出一个理由,唐泛已经看向另外一个人,微微眯起眼,叫出对方的名字:“夏锐。” 夏锐下意识道:“属下今日当值!” 唐泛冷笑:“我没说你不当值!你是南镇抚司的人罢?南镇抚司什么时候也开始插手禁内防务了?” 夏锐登时语塞。 入阁之前,唐泛没少出入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自然认得其中大部分面孔,随即又叫出好几个人的名字,诘问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隋州在锦衣卫的威望很高,若非有万通压在上头,现在他早就是名正言顺的指挥使了,饶是如此,这些人也知道唐泛与隋州交情匪浅,一看见唐泛质问,就想起隋州的手段,心下不由怵了几分。 万通快要气死了,他才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在唐泛嘴里,自己的话反倒还不如一个镇抚使管用了? 再看这些锦衣卫的反应,也真真是丢了他的老脸! 被唐泛这么一搅和,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消散了几分,万通自然不能再让他说下去。 他当下便上前一步,凭借高大身形和手中长刀的压迫,盯住唐泛冷笑不已,想借此令对方胆怯。 “唐阁老废话忒多,咱们这是在讨论正事,不是来让你跟锦衣卫叙旧的!陛下既然让你们传阅手札,唐阁老就得好好领会陛下之意才是!” 说罢伸手就要去抓唐泛的肩膀。 万通倒没有伤害唐泛的意思,他又不蠢,知道自己对阁臣动手的后果,但今天的事态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就得趁着己方声势占上风之际赶紧将联名上疏的事情办成才行,不然今天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唐泛反应也不慢,他在对方刚伸出手的时候就已经后退一步,一手抄起桌上那份手札。 “万通,你敢与我一并去陛下面前对质么!陛下让你送手札过来,是让你带着一大帮锦衣卫过来威胁阁臣么!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这样天大的胆子!” 他声色俱厉,脸上褪去了平时经常挂着的笑容,却别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魄力。 刘健也大声道:“不错,万通,就算陛下让你送手札过来,也绝不可能让你带这么多人进来!还不快快退下!” 说时迟那时快,刘吉趁众人不注意之际,起身抄过原本放在徐溥面前的那份奏疏,然后嘶啦一声,撕成两半!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唐泛和万通身上移到他这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刘吉手中一分为二的奏疏。 万安更是气急败坏,连刘吉的外号都喊出来了:“刘棉花,你作死吗!” 刘吉若无其事道:“我撕的又不是陛下的手札,只是一份奏疏而已,不小心手滑了,恐怕元翁得重写一份了。” 说罢顺手将那份署有自己名字的奏疏塞进怀里。 万安简直要被这人的无耻惊呆了! 明明前一刻,对方还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结果被唐泛这么一闹,他居然就出尔反尔了! 反悔也就算了,堂堂阁老,竟然还有脸做出当众撕毁奏疏这种事! 不光是万安,其他人都也愣愣地看着刘吉,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刘棉花这个外号不是白叫的,能够被言官们连续多年的口诛笔伐下安然无恙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论脸皮之厚,刘次辅称第二,大明是没人敢自称第一的。 他这一撕,万安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像刘吉,方才之所以会上当,一来是万安他们先下手为强,二来是锦衣卫在旁边造成的压力,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一旦他醒过身来,是绝不可能再干第二回的,更何况刘吉把方才联名的奏疏都给撕毁了,这就是打算彻底不认账了。 至于徐溥,唐泛刘健都来了,他就更加不可能屈服了。 万党今天费尽心思营造的所有优势算是付诸东流,荡然无存了。 万安的心情一时有些灰恶,他直接就一屁股坐了下来,甚至连话都不想说了。 万通也是同样的心情,他将刀柄捏得紧紧的,恨不得扑上去将刘吉和唐泛这些人砍成十段八段。 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忍得万分辛苦,脸上的赘肉抖了又抖,最后只能从鼻孔中喷出粗气,转身走人。 头儿都走了,他带来的人自然也赶紧跟在后边。 “且慢!”唐泛道,“万指挥使可是忘了什么事?” 万通一口恶气憋在胸口欲出不出,听了这话就回过身,恶声恶气道:“我忘了什么!” 这许多年下来,朝中的人早已达成这样的共识:万贵妃在一天,万党就不会倒,作为万党的核心,万贵妃的亲弟弟,万通不管惹出天大的祸事,只要不是想颠覆大明江山,图谋造反,皇帝就不会拿他怎么样,而与他们作对的,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大家对万党,就算不肯依附屈从,也总是避而远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像今天这样,虽然万党反胜为败,功亏一篑,但万通依旧是那个嚣张的万通,不是谁都能惹的。 能送走瘟神,大家就很开心了,万万没想到唐泛还主动去招惹瘟神。 徐溥有些担心,张了张口,就想帮唐泛打个圆场,免得他得罪万通过甚,但当他瞧见刘健也是一脸愠怒地看着万通时,只能将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暗自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也是太好欺负了,难怪今天唐泛和刘健都被拦在外头,只有自己被放进来,要是方才自己也被逼得署了名,可没有刘吉那样的厚脸皮去反悔,到时候可真是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想及此,他就知道唐泛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堂堂宰辅,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若是还不还以颜色,只会让人觉得懦弱无能,还如此领导群臣? 唐泛扬了扬手札,冷冷道:“擅闯文渊阁,论理当杖责,更何况还是带着锦衣卫冲进来的,若内阁也能如此任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祖宗成法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万通盯着唐泛,双目流露出浓浓杀机。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有可能的话,估计他直接就一刀把唐泛给了断了。 刘健甚至已经往前一步,打算一有突发状况就上前阻拦。 但是万通最终还是没有动手,他虽然其貌不扬,又是倚仗姐姐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但并非毫无心机城府的傻子。 “那你想怎样?”他怒极反笑。 唐泛淡淡道:“与我一道去陛下面前对质,还是给在场诸位阁老请罪,你自己选。” 万通一字一顿:“唐阁老,您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万通作对,是吗?” 唐泛摇摇头:“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与你作对?在其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和内阁的脸面罢了,若今日之事传出去,以后人人效仿,万指挥使又该当何罪?” 万通无言以对,因为唐泛字字戳中他的弱点。 这事一开始就是万党计划好的,先借天象来造声势,而后让继晓与李孜省等人暗示皇帝废太子,然后万通再提出让内阁来牵头这件事的提议,皇帝为了减少废太子引发的物议,肯定会答应,这是万通早就与万安他们商议好的了,当万通得到皇帝的首肯之后,就会拿着那份手札过来,只不过为了威逼其他非万党的阁臣答应,他会带一队锦衣卫过来。 而唐泛正是揪住这一点不放,到时候就算闹到皇帝跟前,也是万通理亏。 议事厅里静谧一片,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尤其是万通。 后者盯着唐泛,灼热的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没奈何唐泛却跟没事人似的,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让万通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僵持许久,万通最终只能道:“下官知错,还请诸位阁老见谅!” 他认错的态度跟要债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能够逼得万通低头,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不是对万通,而是对唐泛。 要知道内阁之中,随便拎出一个阁臣的资历都要高于唐泛,可关键时刻,却是由他来维护内阁的威严。 万通说完便走,只是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唐泛一眼,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怨毒,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唐泛这回没有再喊住他,而是任由一干锦衣卫离开,然后才与刘健一道,因为今早迟到的事情向首辅告罪。 大家的心神犹自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上,谁会去关心唐泛和刘健到底是不是迟到了。 万安本该深恨刘唐二人坏了万党的好事,但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意思,时机转瞬即逝,错过便是错过了。 如此,一场原本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巨变,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等其他朝臣知道今天早上内阁发生了什么时,风波也早就结束了。 许多人都觉得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心中难免惴惴,朝野议论纷纷,仿佛山雨欲来。 身在漩涡中心的唐阁老,却从宫里回来之后,就优哉游哉地去了自己姐姐家里看望小外甥,考察他的功课,并且在唐家留了饭,直到散值归来的隋州过来找他,才告别唐瑜母子和阿冬离开。 顶着姐姐和阿冬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唐泛有点无奈地任由她们去取笑,唐瑜和阿冬还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在内阁的事情,也不知道现在内紧外松,局势到了何等地步,若是知道的话,恐怕就不会觉得隋州只是过来接唐泛那么简单了。 唐泛并不想让亲人担心,他现在相当于跟万党彻底撕破了脸面,早上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威风八面,连万通都要向他低头,实际上万党对他恨之入骨,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下一场恶战已经在酝酿之中。 万通离开内阁之后,内阁会议也开不下去了,随后唐泛刘健等人便拿着那份手札入宫向皇帝狠狠告了万通一状。 因着万通这事实在做得不妥当,且不说废立太子之事,单是带着锦衣卫冲入文渊阁,就很容易落人口实,皇帝也没法为万通开脱,只得反过来劝慰了几名阁臣,连带训斥了万通一顿,手札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出了这种事情,隋州当然也没闲着。 锦衣卫现在并不全归他控制,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忠于万通的,等于是隋州与万通两人现在在锦衣卫中各有一半影响力,隋州要略占上风一些。 但锦衣卫毕竟不是隋州的一言堂,因为万通才是名副其实的指挥使,所以他早上才能调动亲信人手入宫。 在皇帝训斥万通之后,隋州趁机对锦衣卫又进行了一番整顿,这才是他此刻出现在唐泛面前神色略显憔悴的缘由。 “你还没吃饭罢?”唐泛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灯笼。 “我不饿。”隋州摇头。 唐泛笑道:“不饿也要吃,城北那家馄饨好久没去了,走罢,我也想去吃上一碗!” 隋州:“你不是才刚吃饱么?” 唐泛被戳穿,脸不红心不跳道:“其实刚才也没怎么吃饱,我可以再吃点葱油饼的。” 隋州:“……” 城北那家馄饨摊子果然还在,因为天色渐晚,客人也逐渐少了下来,唐泛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过来了,不过摊主依旧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顺口还问:“大人,您那位面白无须的朋友好像也许久不来了?” 唐泛笑道:“你还记得他啊?” 摊主也笑:“自然是记得的,上回他还在小的这里跟东厂的人打了一架,可威风了,想忘记都难哩!东厂向来嚣张,他那一架打得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唐泛道:“如今东厂早就换了一位主事的,行事低调得很,不嚣张了。” 摊主疑惑:“是吗,难怪许久没见他们的人过来了!” 他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二位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做!” 唐泛道:“来两碗馄饨,一个葱油饼……” 隋州:“一碗。” 唐泛:“……那一碗半。” 隋州:“一碗。” 摊主:“……” 最后还是唐泛败下阵:“一碗就一碗罢,听他的,但我要两个葱油饼。” 只听得摊主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唐大人,葱油饼卖完了。” 唐泛:“……” 隋州看着他整个人仿佛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模样,眼底也带上笑意,轻轻拍了拍唐泛的手:“晚饭不宜吃得过多,等会我那碗分你一个。” 唐阁老充分发挥讨价还价的精神:“两个。” 隋州不理他了。 摊主捧了两杯茶过来:“二位先喝着,馄饨已经下锅了,很快就好!” 茶是品质很一般的野茶,肯定跟他们平时喝的没法比,但隋州却不以为意,端起来便啜了一口,他在外面奔波时,再恶劣的环境也经历过,更勿论一杯粗茶了。 “怀恩可能要去南京了。”隋州道。 唐泛一愣,原本去拿茶杯的动作也顺势一停。“怎么回事?” 隋州:“他劝谏陛下不要听信天象之说,又为太子说话,陛下恼怒,就发配他去明孝陵司香了。” 所谓司香,其实就是守陵的职位之一,每日负责给牌位上香。 堂堂司礼监大太监,被发配到南京去守陵,这待遇不啻天差地别。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知怀恩对太子十分维护,这一来势必对亲太子的势力造成沉重打击。 怀恩之后,还有谁敢为太子说话? 唐泛蹙眉:“那汪直呢,他没事罢?” 隋州摇头:“暂时没事,不过现在的形势不太好,你要多加小心。”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是。” 说话间,热腾腾的馄饨就被端了上来,唐泛的表情立马从正经严肃变成垂涎三尺,他眼巴巴地看着隋州低头舀汤,目光之炽热完全令人无法忽视。 隋州不得不将盛着一颗馄饨的汤匙递到他嘴边。 唐大人还在矫情:“你放着,我自己吃罢。” 隋州直接将汤匙转个弯,往自己嘴里送去。 这下唐泛也顾不得边上是不是有人在看了,直接握住对方的手腕就将汤匙往自己这边送,终于将那颗饱经曲折的馄饨送入口。 鸡汁馄饨的鲜味顿时充斥味觉,唐大人终于心满意足,又对隋州讨好道:“再给一个罢?” 后者懒得搭理他,直接低头开吃。 不同于唐泛的安之若素,皇帝此刻的心情却非常不好。 他刚刚睡了一觉起来,并且做了噩梦。 梦中的景象令他难以释怀,以至于身体虚弱的皇帝竟不顾天寒地冻,直接离开布着暖炕地龙的寝宫,沿着白玉石阶而下,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着。 白天巍峨的宫殿俱都化作高低起伏的黑色巨兽,借着夜色掩护,在黑暗中潜藏。 偌大紫禁城,若是每一处都点上烛火,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为了节省费用,宫人们不得不减少蜡烛的数量,远远望去,宫殿星星点点的火光,使得氛围更加神秘深邃。 怀恩不在,没有人再敢上前劝他,几个小黄门只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有眼色的已经飞快地掉转头去通知贵妃。 皇帝的动静无疑很不寻常,但自从他迷信神仙方术以来,这样不寻常的情景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 “陛下……”见他越走越远,小黄门战战兢兢,忍不住开口想劝,却被皇帝一个回头堵住了话语。 后者的眼色异常严厉,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中的人。 “噤声!”皇帝道,“朕听见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朕……” 哪里有人会喊皇帝的名讳,又哪里会有人在大半夜里喊皇帝? 小黄门果然被吓住了,不敢再吱声。 却见皇帝七弯八拐,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远,小黄门还真就听见前方拐角处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语。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屏住了气息,等到听清那话语的内容时,不由变了脸色。 第141章 夜晚的皇宫万籁俱寂,别说虫鸣鸟叫,连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本也该因为重重回音而大老远就能让人听见的。 不过今晚下了雪,地上积了不薄的一层白雪,烛火微光借着雪地的映衬能够照出周围一片不小的范围,千层底缎面黑靴踩上去悄然无声,偶尔传来的寒风正好将前方的话语送入皇帝的耳朵。 “太子的命也太硬了,听说出生的时候是带着胎毒的,最后也还能活下来……” “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册封太子当年,生母就死了……” “生母?” “就是纪妃!” “啊,连生母都克死了……难道陛下这回真的要废太子了吗?” “现在不都说那几次天现异象,其实是与太子有关么?” “嘘……” “怕什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又不是咱们先说的,他们个个都这么说,你想啊,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会不会也与太子有关,因为命硬,克死了母亲,还要……” 听到这里,跟在皇帝身后的小黄门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上前去制止他们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他刚跑出几步,胳膊就被拽出了! 小黄门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皇帝拉住他。 不仅如此,皇帝还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发出声音。 小黄门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知道自己今晚听到的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让自己听到的,而他就算听到了,也要通通忘记。 寻常情况下,前面那两个说话的人若是被捉住,必然是要杖责到死的。 但现在皇帝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两个人聊起别的话题,他才转过身,往来路走,竟也不去追究那两人的罪责了。 他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皇帝的步伐出乎意料地快,几乎不像仍在病中的人。 “陛下……”小黄门忍不住出声。 皇帝却好像没听到似的,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乾清宫的台阶下面,他才停了下来。 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与他遥遥相望。 看到对方的时候,皇帝脸上的表情蓦地就放松下来,甚至露出在亲生母亲面前都不曾展露过的柔情。 他并作几步上了台阶,吓得身后的小黄门紧紧跟着,又不敢伸手去扶,就怕皇帝一个踩空忽然滚落下去。 幸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迎接他的人站在宫门前,朝皇帝伸出双手,将后者的手稳稳接住。 “陛下为何深夜出去闲逛,还穿得这么少,若是病上加病如何是好?”那人沉下脸色,她对皇帝说话的语调甚至有些放肆,但皇帝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依赖的笑容。 “万姐姐,你晚上还是过来陪朕睡罢,没有你,朕晚上睡不着。”四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带着撒娇的语气,若这样的话是由一个皇帝说出来的,就更令人惊悚了。 不过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皇帝这样说话,也并没有因为这些话就放软语调或身段,依旧硬邦邦道:“陛下后宫佳丽甚多,只要您愿意,夜夜都会有新人陪伴,怎么还需要我这样的老太婆?” 皇帝笑道:“万姐姐不老,在朕心目中,万姐姐永远也不老。” 二人手牵着手,依偎着进了乾清宫后面的寝殿。 小黄门在后面悄悄地抹了把汗,看向那个挽着皇帝的手的高大女人,心中莫名有些敬畏。 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她与皇帝相处时不需要像其他嫔妃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气来甚至咒骂撒泼,帝王的面子也不给。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后宫依旧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这个女人比当今太后还要大上一岁,以至于太后死活不肯让她当皇后,但是除了这个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现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坚持下,内宫外朝,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 即使没有绮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联系到方才皇帝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情景,小黄门心头咯噔一声,禁不住偷偷地想,难道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废了么?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那一夜在宫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听见了什么,又萌生了什么想法。 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底,这注定是一个并不平静的年份和月份。 不过,不管局势如何内紧外松,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换不换太子,不说对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就算对大多数官员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彭逸春刚升任刑部尚书不久,按照惯例,就算行事低调不想大肆宴客,请同一个衙门的同僚下属吃个便饭总该是要的,大家辛辛苦苦跟着上官干活,以后也还要朝夕相处,当上官的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 饭局定在了仙客楼,彭逸春也邀请了唐泛,这不仅是因为唐泛现在在内阁掌管的就是刑部,更因为如果没有唐泛的举荐,彭逸春也不可能当上这个尚书——他在刑部的资历虽然长,可一直以来头顶上都有人压着,以前是梁文华,后来又是别人,这次唐泛原本也可以身兼刑部尚书的,若不是他主动让出权力,现在只挂了尚书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彭逸春。 有鉴于此,彭逸春知恩图报,心中自然对唐泛感激甚深,在日常部务上也一反以前得过且过的混日子风格,尽力配合唐泛的脚步。 上行下效,部堂大人与内阁关系融洽,大家不需要将精力花费在无休止的扯皮与应酬上,日常效率自然也大大提高。 在内阁与六部相对应的组合里头,唐泛与彭逸春这一对,算是彼此配合最默契的了。 刑部里胥吏不少,不过这次请的只有六品以上官员,这些人坐满两桌也足够了。 彭逸春提前在仙客楼订下一个包间,正好摆上两桌。 今日散值之后,品级低的刑部官员便互相约上陆续到来。 官场上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位越高,来得就越晚,所以等这些主事郎中们坐下来之后,侍郎与尚书等部堂高官却还没到。 唐泛倒不是故意迟到,只因这会儿他还在内阁开会呢。 先到的人闲来无事,就天南地北地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唐泛身上。 作为如今内阁里资历最浅的阁臣,唐泛却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不说入阁,放眼三品以上的官员,也未必有像他这样年轻的。 在场的人还有不少人,是当年在刑部与唐泛打过交道的,谁也没想到那个小小的五品主事,会在几年间就平步青云至此,看看人家,再瞧瞧自己,难免生出几分或感慨或不平的复杂情绪。 想当初,唐泛得罪梁文华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的仕途会就此完蛋,至好不过是重新去地方上当个小吏,若非有大机遇大造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京的,结果一转眼,那人去了都察院,又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下大家对他就不止是只能仰望了,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甚至也不可能达到唐泛那样的高度。 虽然人人都说做官苦,在内阁里熬资历更苦,但若是可以交换的话,估计现在人人都愿意去内阁里熬资历了。 “君器,近来关于频现天象之事,唐阁老可有与你说过什么吗?”贺轩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这么问他。 作为唐泛姐夫的弟弟,贺轩在刚进刑部时,着实让不少人羡慕,但过了不久,大家就都知道唐氏与贺轩兄长和离的事情,看他的眼光马上有了变化,觉得贺家真是有眼不识珠,放着这样的姻亲关系不经营,居然还跟唐氏和离,又私底下嘲笑唐泛那姐姐也不知是何等韩服,以至于贺轩兄长拼着前程不要,也要跟这样的女人和离。 后来唐泛的仕途几经波折,起起伏伏,大家又觉得贺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唐泛仕途坎坷便早早与之脱离关系,免得什么时候就被他连累了。 谁知道一眨眼,唐泛又入了阁,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完全反应不过来。 此时便有些人认为唐贺两家关系定然是水火不容,想趁着唐泛偶尔到刑部走动的机会,当众给贺轩下绊子,想以此讨好唐阁老,但唐泛非但不领情,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贺轩十分亲切,还询问了他不少关于刑部的日常事务,根本不像是两家有仇的样子。 这下子,大家又都看不懂了,但他们也由此明白一个道理:没事不要乱拍马屁,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将马匹拍到了马腿上。而唐阁老也不是那种喜欢公报私仇的人,更不会将私怨带到公事上来,任何想要借贺轩来讨好或打击唐泛的手段都不可能成功的。 最近频频天现异象,唐泛刘健在内阁当众与万通冲突,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刘吉撕毁联名奏疏更是被传为笑柄,像这样的大事,即便与他们没有最直接的关系,但太子废立关乎社稷,内阁都闹成这样了,连怀恩也被外放南京,皇帝的态度却晦暗不明,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忐忑不安,总希望能早点得知一丁点□□消息,免得头上的天都变了,自己还惶惑不知。 所以一听这话,大家就纷纷看向贺轩。 贺轩却笑着摇摇头:“我也有多日未曾见到唐阁老了,更何况事关重大,就算见了面,他如何会与我说?”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这种事情怎好到处乱说,不过唐泛的态度倒是明确的,从他跟万通针锋相对的情形来看,这位唐阁老八成是倒向太子那一边的,另外两位阁老,刘健与徐溥,应该也都是如此。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而太子乃名正言顺的长君,又符合储君的一切标准,虽然慑于万党的威势,许多人都不敢明说,但心里无疑还是比较倾向太子的。 唐泛仗义执言,落万党威风之事一经传出,立时就让许多人拍案叫好,因为唐泛说的是他们不敢说的话,做的是他们不敢做的事,旁的不说,这份魄力与勇气,就足以令不少人佩服了。 不过贺轩话刚落音,边上便有人冷哼一声:“似唐泛那等沽名钓誉之辈,自然是不敢妄议天象的!” 谁这样不长眼,明知唐泛会过来,还说这等不识相的话? 大家循声一看,立时恍然。 原来是浙江清吏司郎中许邦,此人依附万党,自然对唐泛百般看不顺眼。 其他人不愿意招惹他,贺轩却不能保持沉默,他扬眉道:“何为沽名钓誉,还请许郎中明示!” 许邦斜眼看他:“那天内阁发生的事情早已传了出来,何人不知?他若真是大义凛然,何不堂堂正正为太子说话,结果却只会揪着外人不得轻易入文渊阁的规矩不放,不是沽名钓誉又是什么!” 其实这正是唐泛的高明之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万通根本就没有提到应不应该废立太子的问题,如果唐泛牵出太子,反倒是在引起无谓争执了,也容易落人口实。 结果到了许邦嘴里,唐泛却成了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小人了。 贺轩冷笑:“既然许郎中如此大义凛然,下回若有人对太子不利,还请你出来仗义执言才是!” 许邦不甘示弱:“身为大明官员,当忠于陛下才是,太子如今虽为储君,可也还有个储字呢!” 贺轩道:“那唐阁老那样说,又有何不妥?他与万指挥使争执,乃是为了朝廷法度而争,几曾是为了太子殿下了?” 他学着其兄从前气老爹的模样,露出一脸“蠢货不足与谋”的轻蔑表情,着实把许邦气得够呛。 不过还没等许邦想出什么反驳的话,包间的门就推开了,尚书彭逸春与几名侍郎簇拥着唐泛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许邦和贺轩的争执也随之不了了之。 其实许邦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罢了,面对唐泛,他也得像其他人那样中规中矩地行礼。 唐泛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没来之前,包间里就已经上演过一出吵架戏码了,见里头氛围有些僵,还以为是他们几个人的到来让大家都有些不自在,便调侃道:“今日是彭部堂请客,诸位可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点,不然可有得你们后悔的!” 大家闻言,也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彭逸春也开玩笑道:“大人可得给我荷包留点儿,不然我这个月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唐泛大笑:“那不怕,眼看寒冬就要过了,再怎么也得让你喝喝春风才是!” 随着几句玩笑话,氛围逐渐活泛起来,众人纷纷举杯,又挨个上前敬酒祝贺彭逸春高升,当然也没有忘了旁边的唐泛,他同样是今日的主角。 酒过三巡,菜肴也陆续端上来,彭尚书是个厚道人,觉得手下过久了穷京官的日子,趁着今天很是叫了不少的菜,仙客楼的厨艺自然非同一般,每一道都精致无比,众人见几位部堂在低声说话,也就不再上前打扰,开始大快朵颐。 唐泛能来这种场合,本身就是给彭逸春面子了,不必非留到散席不可,他在那里坐着,别人也会不自在,所以喝了几杯酒之后,唐泛就起身告辞,彭逸春将他送到包间门口,还要往外送,却被唐泛谢绝了。 仙客楼在京城大有名气,不少人都觉得在这里请客吃饭又气派又有面子,相比起来,后边的仙云馆反倒多了几分高不可攀,此时正是华灯初上,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热闹。 这里是二楼,左右都是包间,不过隔音做得还不错,即便里头闹得再大声,也只有隐隐的动静传出来,不至于影响到隔壁的客人。 唐泛常来这里,早已熟门熟路,也不需要找伙计过来带路,他出了包间,径自就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刚刚走出没几步,旁边包间的门却忽然打开,里面的笑闹声随之灌入耳朵。 唐泛尚且来不及皱皱眉头,边上便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肩膀就被重重撞了一下。 唐泛不由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挨上阑干才停下,手里却也因此多了一个人。 “多谢公子援手,可否请公子帮奴家一个忙?” 被他扶住的人娇娇怯怯道,素白如玉的脸顺势抬起来,眉黛若远山微蹙,煞是动人。 肌肤相触,被唐泛扶住的那只手更是娇弱无骨,温软馨香自衣衫传递过来,能令任何一名正常男人触动柔肠。 唐泛无疑很正常,但在见过了肖妩那样的国色天香之后,再看眼前这名女子,也觉得不过是中上之资。 他想要松开手,对方却反从袖子里头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袖,脸上布满恳求的意味。 女子鬓发微乱,嘴唇红肿,显然方才在包间里头经历过什么。 但唐泛依旧将手从她那里抽出来:“姑娘……” 他后面那半句“男女授受不亲”还没能说出来,旋即又有两人从包间里出来:“你这贱人,才刚不见一会儿,就又勾搭上别的男人了?!” 女子听见这个声音,身体便是一抖,越发死命地往唐泛背后躲去,又死死抱住他的腰,扯都扯不开。 “公子救我,公子救我……”她颤抖着道。 对方见状更是发怒,指着唐泛破口大骂:“你这小白脸,当着我的面就敢抢我的女人,活腻了是不是!” 唐泛皱了皱眉,大喝一声:“还不松手!” 却是在对着那女子说的。 那女子显然没想到唐泛如此不怜香惜玉,被他吓得手一松,唐泛当即就将人推开,但那女子反应也快,随即又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哀哀泣道:“公子,你方才明明还说愿意帮我出头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唐泛:“……” 他无语片刻,对从包间里出来的年轻公子哥道:“你瞧见了,是她缠着我,我只是路过罢了。” 对方闻言怒笑:“你们俩若非早就相识,她怎么独独向你求救,还说你不是奸夫!” 他的声音和这番动静引来了不少人从左右包间里探头出来看热闹。 彭逸春那边也有人出来,看见唐泛之后大吃一惊,赶紧回去禀报,不一会儿,彭逸春他们也都赶过来了。 有人就认出那年轻人的身份:“这不是尹阁老家的公子么?” 一听是尹直的儿子,大家就都明白了。 这位尹公子在京城,乃是不折不扣的纨绔,但京城纨绔多了去了,尹公子之所以出名,不止因为他是尹直的儿子,更因为他会玩。 从京城脂粉胡同到酒楼赌坊,尹公子的身影从来就没绝迹过,在某些方面,他的名气甚至比他老子还要高。 很显然,尹公子正在仙客楼跟狐朋狗友寻欢作乐,结果中途被打断了。 大家看看尹骐,又看了看唐泛,再看看唐泛身后的女人,一时有些难以判断。 纵然那女子姿色不错,可唐阁老也不至于饥渴到在这种地方跟别人争风吃醋吧? 唐泛撕扯不开那女子,索性就随她去了,万一太过用力,把人拉开的同时,对方顺道将自己裤子给扯下来,那可就不是丢脸能够形容的了。 堂堂阁老在饭庄被一女子扯下,在场数十人亲眼目睹,这一幕说不定还能上上史书,留诸后人笑耳。 彭逸春见状便沉声道:“彭公子,这位乃是你父亲同在内阁共事的阁臣,今日唐阁老应我之邀,方才会出现在此地!” 要说唐泛刚出包间就在这里跟尹骐抢起女人,他是绝对不信的。 不过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不会深究细节,只会当唐泛言行不端,本朝御史风闻奏事,又不需要真凭实据,到时候闹大了,对于唐泛的名声的确是个污点。 谁知尹骐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仰着下巴斜眼看他:“那你又是谁?” 彭逸春忍气道:“我乃刑部尚书彭逸春!” 尹骐哼了一声:“那又怎样!位高权重就可以仗着身份抢别人的女人了?” 彭逸春差点没被他气歪鼻子,什么叫抢女人,谁抢女人了,这简直是颠倒黑白,胡搅蛮缠啊! 尹骐又朝着唐泛冷笑:“姓唐的,我告诉你,你最好快点将我的女人还回来,不然此事传出去,堂堂阁老跟别人在饭庄里抢起女人,到时候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就是他老子同样也在内阁里,就算他老子在内阁里的排名比唐泛靠前,但像尹骐这样毫无敬畏之意,敢当面冲着唐泛大放厥词的人,还是不多的。 许多客人都被这番动静吸引了出来,连带一楼的也爬楼梯上来看,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唐泛大腿上依旧抱着个女人,不明就里的人已经开始生起各种争风吃醋的桥段,尤其在他们得知唐泛的身份之后,这种桥段只会越传越离谱,到了明天,说不定唐泛跟这女子有了私生子的谣言都会冒出来了。 这样的谣言如果愈演愈烈,就会有御史弹劾唐泛,而他也要依照程序提出辞呈。 毕竟这天底下,能坚持被言官弹劾还死赖着不走的,除了刘棉花之外,也没有别人了,像唐泛这样的谦谦君子,更加不可能做出这种厚脸皮的事情。 别看唐泛如今在内阁虽然排行末尾,但他当众斥责万通的事情,早已传遍京城,没了他,内阁余下那几个人,根本不足以跟万党对抗,亲太子的势力也会大受打击。 连怀恩都被贬离京,若是连唐泛都走了,那还有谁人能制止万党? 思及此,彭逸春不由心头一惊。 这实在不能怪他多想,尹骐是尹直的儿子,尹直又是万党骨干,如今唐泛和万党势不两立,谁知道两者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呢。 彭逸春能想到的,唐泛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他没去跟那女人拉拉扯扯,甚至连看也不看她,注意力始终停留在尹骐身上。 尹骐胡搅蛮缠一通,又被唐泛瞅得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难道你想不认账!我告诉你,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平民百姓,你别想仗着自己是内阁宰辅就欺负我!” 这话真是听得猪都要笑了,尹大公子要是奉公守法,那天底下就真没有良民百姓了! 但他还特意在“内阁宰辅”四个字上加重语调,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唐泛的身份,将水越搅越浑,把唐泛的名声往死里黑。 彭逸春有些自责,毕竟人是他请来的,方才如果他坚持将唐泛送到门口,可能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 他却忘了,对方是存心想要找唐泛的麻烦,不管他在不在旁边,唐泛总归都是避不过的。 正当彭逸春想要出面揽下这桩麻烦时,就听见唐泛道:“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为了这女子而来。” 竟然承认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唐泛,以为他是被尹骐气得失去冷静,破罐子破摔了。 尹骐同样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你承认了就好!堂堂内阁阁老,竟然跑到饭庄与人争风吃醋抢女人,敢情这就是咱们大明的宰辅?有你这样的人,这朝廷还能好得起来吗!” 第142章 面对所有人古怪的目光,唐泛反倒若无其事,还扭头对彭逸春道:“老彭,你现在派人去一趟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就说在这里发现了朝廷叛逆,让他们过来拿人。” 可怜彭逸春好歹也是六部尚书,却被唐泛的话惊得结巴起来:“什,什么朝廷叛逆?” 唐泛指了指抱着自己大腿的女子:“我怀疑她与白莲教余孽有关,不是奸逆又是什么。还不去?” “大人,下官去!”贺轩站出来道。 唐泛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那就快去罢。” 贺轩拱了拱手,二话不说,匆匆下楼而去。 尹骐惊愕地目送贺轩远处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道:“唐泛,你这是血口喷人!” “嗯,目无法度,身为白丁却直呼朝廷官员名讳,罪加一等。” 唐泛负着手,好整以暇,若不是他身上还挂了个人的话,这姿势倒是挺俊逸潇洒的。 当然,抱住他大腿的那个美貌女子,这会儿也正处于怔愣之中。 尹骐扬声道:“你别颠倒黑白,她明明是群芳楼的花魁,怎么就成了白莲教余孽了!” 唐泛喔了一声:“原来还是群芳楼花魁,你倒是清楚得很,连我都不知道呢!愚侄啊,尹阁老洁身自好,他要是知道你抱着个青楼女子在此处寻欢作乐,只怕会被你气死不可!” 自家老爹会不会被气死,尹骐不知道,但他现在却快被唐泛气死了! 唐泛年纪比他大不了两岁,却居然就仗着身份,跟他摆起长辈的谱了! 而且喊人向来只有喊贤侄的,这愚侄又是什么玩意! 谁知唐泛还没教训完,他冷肃道:“白莲教祸国殃民,其首领早已伏诛,手下却还有漏网之鱼四散各地,像这女子以烟花之地出身为遮掩,实则却与白莲教勾结,专会利用你这等官宦子弟作身份上的掩护,暗中图谋造反!” 那女子莫名其妙就被扣上造反罪名,不由得一脸惊惶,也顾不上自己先前的使命了,当即就松开唐泛,起身欲逃。 唐泛眼明手快,直接就抓住对方的发髻,一把将人给扯回来! 女子痛得惊叫起来,唐泛却没有丝毫怜悯,他的动作利落之极,一反平日给人谆谆尔雅的印象。 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自己的头皮也跟着隐隐作痛。 尹骐气急败坏,他原是受了老爹的嘱咐,想要当众给唐泛泼一盆污水,好让那些御史去弹劾他。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很明显低估了唐泛,还反被将了一军。 现在大家全都被反贼的话题吸引了注意力,一看唐泛如此粗暴地对那女子,哪个还会觉得他是在争风吃醋? 想及此,尹骐不由更加心急起来,他觉得如果自己没能完成今天的任务,等回去之后,他老爹的脸色,很可能会比平时听见他出去寻欢作乐还要难看百倍。 “唐泛,你明明是被我戳穿心事才会恼羞成怒的,就在方才,你还当着我的面抱着这女人不放!” 唐泛上下打量他几眼,面露狐疑:“你如此维护她,莫非也与白莲教有瓜葛?” 尹骐怒道:“你凭什么说她与白莲教有瓜葛!难道你在路上随便抓到一个人,都说他是白莲教的人么?!” 唐泛慢悠悠道:“就凭我与白莲教交锋数次,又亲自将他们剿灭,我就有资格说这句话,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知道谁与白莲教有勾结。” 说罢,他抬眼朝看热闹的人群扫视过去。 目光所及,那些人无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两步,有些人不想惹上麻烦,已经开始转身走人了。 谁都知道白莲教乃朝廷斩尽杀绝的大逆反贼,谁又愿意与反贼扯上联系? 更何况唐泛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即便他现在没有穿着官袍,神色也很浅淡,并不露出什么怒意,然而他的眼神,依旧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慑力,令许多人都不敢直视。 就连跟着尹骐一道来的同伴,也从兴致勃勃变得退却,甚至伸手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袍,小声道:“尹兄,要不我们走罢?” 尹骐气坏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唐泛的气势压迫下其实已经开始有些气虚了,只觉得这些人都是胆小鬼。 “要走你们走罢,反正我不走!” 尹大公子反倒被他们激起好胜心,人往那里一杵,微微扬起下巴,挑衅似地瞅着唐泛,大有“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谁不走?”冷冷的声音自楼梯口传来。 伴随着“锦衣卫办事,统统不许走”的喝斥,众人的表情从看热闹变为胆怯。 个别人想要悄悄溜走的,只可惜先前他们不走,现在已经错失机会了,仙客楼的前后门都被持刀而立的锦衣卫堵住,后者像打量死人一样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足以令他们胆寒。 能到仙客楼消费的,一般家境都不会穷困到哪里去,但别说他们了,就算是彭逸春等人,在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时,心头也禁不住微微一颤,实在是因为阴影太深的缘故。 隶属天子亲军的锦衣卫,向来都有先抓人后奏闻的特权,更不必说那人人闻风丧胆的诏狱,虽然以唐泛的了解,无论哪一个衙门都会良莠不齐,真实的锦衣卫,像隋州薛凌,同样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有时候还要比一般人更讲情义,不过这并不能抵消大部分人对他们的畏惧。 当然,他们也没有向别人澄清名声的兴趣。 人生在世,无愧于心即可,要是样样都想追求完好,那就太累了。 隋州越众而出,目光先是落在被唐泛抓着发髻的女子身上,然后从唐泛脸上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最后精准地停驻在尹骐那里,冰冷而带着杀气。 “是你报的案?这里有白莲教余孽?” “没,没有白莲教余孽!这里没有白莲教!”尹骐虽然勉强而努力地想要振作起气势,但他那点气势在隋州面前实在不足挂齿,反倒更显得气短心虚。 此时若有人仔细观察,说不定还能发现他的腿已经开始微微打颤了。 “隋镇抚使,是我报的案子,这女子受人指使,意图行不轨之事,我疑心她与白莲教徒有关。”唐泛表情沉稳。 说这话的时候,他顺带松开手,那女子身体虚软地跌坐下来,崩溃大哭:“我没有!我不是白莲教!是尹公子吩咐我守在那里,等你路过就撞在你身上,假作与你有染,他想要借此污你名声罢了!与我无关啊!大人明鉴!” 不明真相的人听了这话自然恍然大悟,明眼人却不需要他说,早已看出其中蹊跷。 “尹公子乃尹阁老之子,如何会干这种事情,你莫要血口喷人,还是尽早坦白从宽的好,免得继续受罪。” 唐泛似笑非笑地看向尹骐,“尹公子,我说得对么?” 尹骐一个激灵,忙道:“对对对!唐世叔,这女人的确与白莲教有关,她不单意欲行刺你,现在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还是快将她抓起来罢!” 方才还是疾言厉色地喊唐泛,现在又变成唐世叔了。 那女子没想到自己转眼就成了被遗弃的棋子,惊呆之余,便想像方才那样去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唐泛。 不过这次还没等她扑上去,后面衣领就被人牢牢抓住,直接往后拖。 隋州将其一把甩给自己身旁的下属。 继唐泛之后,又一个并不怜香惜玉的。 但谁也没敢张口帮她说话,因为谁也不想被扣上乱党反贼的帽子。 锦衣卫的凶名的确好用,在场人再多,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二声。 尹骐见势不妙,就想掉头偷偷溜走。 不过他的动作在别人看来实在是太明显了,所以马上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两名锦衣卫拦住。 隋州问:“你叫尹骐?” 尹骐努力在对方冰冷的审视中挺起腰显得更有气势一些:“不错,家父便是兵部尚书,太子太保尹直。” 隋州仿佛听不懂他的暗示,直接就对左右道:“一并带走!” “且慢!”尹骐脸色大变:“不知我犯了哪一条王法,你没权抓我!” 隋州冷冷道:“既然这女子与白莲教余孽有关,她又是你带来的,谁能证明你跟白莲教没有关系?” 说罢懒得多废话,他直接挥挥手,左右锦衣卫上前,无视尹骐的挣扎,将他牢牢抓住。 连同尹骐的同伴,一个也没放过。 “隋广川,你这条走狗,你敢私自抓人!我要告诉我爹,你等着,我要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尹骐大喊大叫起来。 万党让尹骐来做这件事,一开始不能说是个错误。 因为如果唐泛稍稍差点急智,又或者一时没反应过来,很可能这盆污水现在就已经泼在他头上了,等到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唐泛在饭庄跟尹直的儿子为了抢个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尹直充其量就是落个教子不严,唐泛却要背上有辱斯文,表里不一之类的骂名。 不过现在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谁也没想到唐泛的反击会来得如此之快。 “大哥,要不要将他的嘴堵上?”薛凌低声问。 “不用,让他继续喊,反正丢脸的是他老子。”隋州如是道。 “那敢情好,我让他多叫两声!”薛凌嘿嘿一笑,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他上前冲着尹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叫什么叫!尹阁老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不会连身份也是假冒的罢,先跟我们到诏狱里走一遭再说罢,带走!” 尹骐一听诏狱,直接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声都尖利起来:“我真的是尹直的儿子,不信你们去尹府上问啊!” 刑部一干人等在旁边站着,却完全插不上手,只能从头旁观到尾,眼看着尹骐等人被带走,一个原本很有可能是针对唐泛的陷阱,已经变成一场活生生的闹剧,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了。 彭逸春总算松了口气,他歉然道:“大人,今晚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若非我邀请您过来,也就不会……” 唐泛摆摆手:“没有今晚,也会是别晚。我刚刚落了他们的面子,他们如何肯罢休?” 一股怒火忽然涌上彭逸春的心头,连他这样的老好人都忍不住怒声道:“万党实在是太……” 唐泛制止了对方接下去要说的话:“丹臣,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掺合。” 彭逸春年将耳顺,唐泛不过而立,两人之间年龄相差巨大,但现在聆听唐泛教训,被唐泛指点的,却反倒成了彭逸春,不过他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 彭逸春知道,唐泛有这个资格。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彭逸春才更为唐泛感到不平。 “大人,”他稍稍冷静了一下心情,道:“若是有人指使言官上疏弹劾您,我愿以自己的清白和头上这顶乌纱帽作保,出面为您作证。” “大人,下官也愿以性命和清白作证。”说话的是陆同光,当年唐泛在刑部时,与他交情就不错,不过陆同光为人素来平庸怯懦,不肯担当,这次能主动站出来说这句话,却是难能可贵。 “大人,下官与彭部堂一样!”贺轩道。 “大人,下官也是!” “大人,下官也……” 刑部一众官员纷纷出声,也许这里头不乏跟风之人,但唐泛依旧很感动。 万党虽然嚣张,可他们也没法一手遮天,而这世道,终归是心怀正义的人占了大部分。 他拱手道:“多谢诸位,不过此事还没有糟到这等地步,如需帮助的话,唐某一定会主动开口的,多谢诸位了!” 众人连忙回礼:“大人勿须客气,这本来就是我等应该做的!” 送走了彭逸春等人,唐泛与隋州一道出了仙客楼。 “那女子应该是无辜的,回头审一审,便将人放了罢,诏狱的事我是吓唬尹骐的。”唐泛道。 隋州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今夜之事,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嗯?”唐泛歪了歪头,一时没听明白对方说的影响是指什么。 但他迷惑的神色却令隋州忍不住去捉他的手,冲着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唐大人吃痛地哎哟一声,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或明或灭的烛火映出一张似嗔非嗔,又有几分羞恼的脸。 “隋广川!”他微微扬起语调,带了警告之意。 “正如你见到吃的就克制不住,我看到你也无法克制。”隋州低声笑道。 唐大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再使力去挣开对方的手,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你要小心。”隋州道,身影几乎有一半隐没在黑暗中,灯笼微光则将两人的影子拉出老长,名副其实的形影不离。“今夜的事如此结局,万党不会善罢甘休的。” 唐泛叹道:“其实我只是顺带罢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废太子,只因上回我当众让万通下不来台,所以他才会指使尹骐来算计我,太子一日还在东宫,他们一日就分不出什么心神在我身上,真正要小心的是太子才对。” 隋州嗯了一声,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总而言之,我不希望你有事,有时候……” 唐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忍不住竖起耳朵:“什么?” 隋州:“有时候,我恨不得能将你拴在裤腰带上。” 唐泛大笑:“那样你裤子岂不要掉下来了?” 隋州:“就跟那女人今晚抱着你大腿一样,你裤子不也没掉下来么?” 唐泛:“你看见了?” 隋州:“没有,听旁边的人议论的,可惜来晚一步。” 唐泛嘴角噙笑,慢条斯理道:“那真是可惜了,要说那女子姿色其实还不错,若非与尹骐纠缠不清,我说不定就真的顺水推舟,与她来段露水姻缘了!” 隋州嗯了一声,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回去之后脱了裤子让我检查检查,看上面有没有那女人留下来的印记。” 唐泛嘴角微抽,现在说自己跟对方压根就没有身体接触还来得及么? 第二日唐泛去内阁的时候,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虽然尹直看见他的时候直接就撇开头,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不过也仅止于此,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按照唐泛的猜想,他的儿子到现在还在锦衣卫指挥司那里没被放出去,虽然不会有性命之危,但肯定不会少受折腾,尤其是那帮锦衣卫,更不会将尹直放在眼里,巴不得多作弄作弄尹骐那种纨绔子弟。 但尹直这种反应,未免也过于平静了。 出于试探的心理,唐泛主动找尹直说话:“尹兄,昨夜我与令公子在仙客楼偶遇的事,尹兄可知晓?” 尹直冷冷道:“他如今人不是还在锦衣卫那里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孽子向来顽劣,做下什么荒唐事也不稀奇,我反该多谢你帮我管教呢。” 他几句话将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唐泛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此时人已陆续到齐,唯独首辅万安,在大家等了将近一刻钟之后,才姗姗来迟。 “方才陛下召见,故而来迟。”万安道,“今日会议暂且往后推一推,诸位先随我一道去见陛下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皇帝要召见,怎么之前也没个通知? 不过既然皇帝有命,大家自然没有二话,便都陆续步出文渊阁,朝乾清宫走去。 刘健特意落后几步,拉住唐泛小声问:“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何召见我们?” 唐泛摇摇头,小声道:“没听说什么风声啊!” 徐溥也凑过来悄然道:“我倒是听说了一点谣言。” 唐泛刘健便都住了嘴,等他的下文。 徐溥却不再说话,而是伸出自己的手,在掌心上写了个“太”字。 与太子有关? 难道陛下这回要动真格了? 唐刘二人悚然相望,都有些忐忑起来。 第143章 到了乾清宫,所有人都被带到偏殿。 皇帝跟前的小黄门道:“各位大人且稍坐片刻,陛下想请次辅入内说话。” 即使明代宰相权力分散,再无唐宋宰相的威风,但对唐泛他们,皇帝依旧需要保持基本的礼仪,若换了普通官员前来,让他们在外头站着等就是了,几位宰辅来了,却是有位可坐,有茶可吃的。 不过眼下大家显然顾不上这些细节,心里各自转着念头,无非都是皇帝到底要说什么,万一问到了太子之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照理说,内阁一体,本不该出现这种单独叫某个阁臣进去说话的情况,但如今,皇帝还真就这么做了,很可能是因为知道某件事上大家意见不合,所以打算分而理之,逐个击破。 堂堂九五之尊,对臣下用上这种办法,未免令人有好笑又好气。 但如果真的与太子有关,皇帝这样做,就可以理解了。 再看看万安等人安之若素的模样,唐泛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一炷香之后,刘吉出来了。 他的脸色很奇怪,令人无法形容,不过有万安等人在场,唐泛他们也没法上前询问。 刘吉坐下之后也不看任何人,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眉眼微垂,一动不动。 刘吉之后,又是彭华与尹直相继入内。 他们进去的时间不长,起码没有刘吉长,约莫片刻就出来了,面色虽然平静,却有透着一股志得意满。 小黄门上前:“陛下请刘阁老叙话。” 刘健起身整整衣裳,向唐泛他们递了个眼神,便跟着小黄门走了。 此时万安却开口了:“润青,听说你昨夜抓到了白莲教余孽?” 唐泛道:“不过是怀疑而已,我已报知锦衣卫知晓,此事尚待他们查证。” 尹直哂笑:“唐泛,你身为阁老,却与锦衣卫这等天子亲军过从甚密,难不成是奉了谁的命令,别有所图?” 唐泛面色不变:“尹兄言重了,锦衣卫负责侦缉捉拿朝廷钦犯,莫说是我,便是尹兄你,发现了白莲教余孽的痕迹,难道还要隐匿不报吗?” 尹直冷笑:“只怕是有人急于公报私仇罢?” 唐泛:“这私仇不知从何说起,还请尹兄解惑。” 两人唇枪舌剑往来一回合,便见刘健跟着小黄门回来了。 如果说刘吉回来时,表情只是古怪而已,那刘健的脸色就称得上难看了。 陛下和他说了什么? 唐泛与徐溥对望一样,都有些奇怪。 但刘健并没有与他们进行眼神交流,他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坐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争吵。 看到这种情形,徐溥有些不安起来,但他只能跟着前来传话的内侍一并去见皇帝。 到了这种时候,唐泛反而冷静下来,他也不再试图与任何人进行言语或眼神上的交流,开始闭目养神。 尹直原本还想刺他几句的,见状只好闭上嘴巴。 很快,徐溥也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刘健还要难看,脸色甚至微微发白,脚步也有点踉跄。 唐泛睁开眼睛,看见他这副不太妙的样子,不由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谁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来:“润青,你一定要劝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这一下惊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连原本想请唐泛去见皇帝的内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里,徐溥向来是个拙于言辞的老好人,他也许是维护太子的,但他不善与人争辩,而且很容易心软,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这个排行末尾的老幺还没有存在感,这也是当初万党同意他入阁的原因——这样的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但谁也没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会爆发的。 面对徐溥的情绪失控,唐泛不知道说什么好:“谦斋公……” 刘健扶过徐溥,对唐泛道:“润青,你去罢,这里有我。” 唐泛朝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跟着前来递话的内侍走了。 皇帝距离上次见到的时候,也就是几天前,好像又瘦了一点。 虽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体为由不上朝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圣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礼。 除非大朝会或典礼,一般这种召见,阁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礼,坐。”皇帝道,声音有些嘶哑,伴随着一两声咳嗽。 “谢陛下。”唐泛道。 其实在众多阁臣里边,皇帝与唐泛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只不过唐泛入阁是经过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没有阻拦而已,入阁之后唐泛能单独见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时候也是与其他阁员一道觐见。 皇帝对唐泛的印象谈不上好与不好,他觉得这人或许很能干,但不太懂得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单独与他们一一对话,皇帝都不会想到要单独召见唐泛。 难得的,皇帝面容和蔼,跟唐泛聊了半天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关心他入阁之后习惯与否,不知内情的,估计会为皇帝的体贴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严肃,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年轻臣子的朝气,令皇帝颇感无趣。 这样枯燥乏味的对话,对君臣二人来说都是折磨。 “今日异象频现,想必唐卿也听说了?” 所以谢天谢地,皇帝终于忍耐不住,进入正题。 来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听说了,也看过陛下命内阁传阅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体微微往前倾,这是迫不及待的表现:“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鲁钝,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钦天监告诉朕,这些天象都应在东宫。”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东宫……?” 皇帝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诏,重立东宫,卿以为如何?” 话已至此,唐泛不能继续装傻了,他敛容起身,肃然拱手:“敢问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处?” 皇帝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在唐泛之前,其实刘健与徐溥,都已经跟皇帝提过了,这种车轱辘似的对话令皇帝心生厌烦,但他为了争取阁臣们不在废太子的事情上拖后腿,又不能不耐着性子企图一个个去说服他们。 本朝大臣在嫡长的正统维护上,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当年朱棣何等强势,最终也没能废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欢的汉王,现在即便万党权势远超当年永乐时期,但同样皇帝也没有永乐天子的强势,他甚至需要先征询内阁的意见。 “太子立为东宫至今已有十余载,未尝有过任何建树,也从未传出仁德名声,这难道不是失德之处?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让朕及时改过的缘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虽为储君,但说到底还是陛下的臣子,既为臣子,便当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别。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树,才恰恰是储君本分,陛下何以不乐?” 他的意思是:太子没有什么作为,那才是对的,否则要是太子处处高调张扬,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难道你就高兴了?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内心,而且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反对废太子。 皇帝有些恼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该知道君为臣纲,你处处为太子说话,难道这反是为人臣的本分吗!” 唐泛丝毫不惧,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读圣贤书,虽谈不上学富五车,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因为至圣先师认为以凡人之力无法窥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说。天象频现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难道单凭钦天监的只言片语就能作准么,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并无过错,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闭了闭眼。 唐泛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他之前再三犹豫的来源,只是他如今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对方的恳求也无法令他动摇了。 中殿寂静无声,连旁边的小黄门也竭力放轻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将身形隐入后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体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时时刻刻从旁服侍,小黄门自幼便被选入宫,忠心毋庸置疑,但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些话,宫中代代相传,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好下场。 先前的怀恩公公,不也是因为插手朝政过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东宫,你可愿代朕草拟诏书?” 小黄门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他在想,唐阁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阁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阁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这是一位比起历代先帝脾气更好一些的帝王,结果也许不会坏到哪里去,但很可能他却无法继续待在内阁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入阁。 小黄门想,如果他是唐阁老的话,他可能会选择退而求其次,不帮陛下草拟诏书,但是也不会再反对陛下废太子吧? 胡思乱想之际,他听见唐泛道:“陛下恕罪,请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气了! 小黄门很紧张,他听说唐阁老素来圆滑,不是刘阁老那样的急性子,怎么就选择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不错。 君子当趋吉避凶,这句话也没错。 但他不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 皇帝明显是被激怒了,连声音都变了:“唐泛,你别以为你跟隋州交情不错,朕就会照顾他的面子不动你!刘健也这样,你也这样,连徐溥都这样!你们一个个争相效忠太子,难道是盼着朕早日归西,好挣个从龙之功么!” 唐泛平静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尽人臣本分,及时劝谏,以免陛下做下后悔莫及的事情。想当年,太子也是由陛下亲自选定的,后宫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现时,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连陛下都放弃太子,您让太子如何自处呢?” 皇帝:“你下去罢。” 唐泛提高了声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黄门不得不上前,小声道:“唐阁老,请罢!” 唐泛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神情倦怠,眼角带着深深的纹路,根本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四十岁中年人,更像是与万贵妃同岁。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头泛起隐隐不安。 唐泛没有赖着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礼,然后跟在内侍后面离开这里。 刘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见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说话,唐泛也知道他们要问什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 刘徐二人霎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表现出来的情绪也不一样,万安彭华等人自然是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刘健徐溥等人却像死了爹娘一样面容沉重沮丧,唐泛虽然不至于像徐溥刚才那样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他很清楚,大势已去,皇帝要废太子的决心不可动摇。 内阁里头,只有刘健,徐溥和唐泛三个人,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 但他们在内阁的资历最浅,一旦次辅刘吉也同意废太子,就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而从今天的表现看来,刘吉很可能没有明确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以他的个性,估计会像李绩回答唐高宗废王立武的事情一样,对皇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之类的话。 所以单凭唐泛他们三个人,根本无法左右大局。 如无意外,太子被废定了。 没想到连永乐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会在当今天子手中实现,唐泛暗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其他人可没有他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刘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午散值时间一到,他们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万安也没有留住他们,反正太子被废已成大局,任凭刘健他们如何挣扎都是枉然。 而且万党在言官中也不是没有势力的,到时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对,万安同样可以发动言官来支持。 “难道此事就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么?”徐溥唉声叹气。 “我现在去见太子!”刘健则顿足道,转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连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难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么,这只会更让人觉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图不轨罢了!” 刘健怒道:“什么觉得,只有万党那帮人才会如此颠倒黑白罢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谦斋公说得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难道尽力二字,就足以掩盖一切么!”刘健的声音既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针对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如今朝野上下,虽然大部分人对皇帝的意向早有预感,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皇帝单独召见内阁的事情可能还需要明天才会传出去。 这时候内阁宰辅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因为他们身处帝国权力中枢,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却并未感到一丁点的高兴。 他连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书房里,一个人对着书案发怔。 直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 推开门的是隋州,他手上端着汤面,身后则站着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断他的话,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过来时答应过我什么?” 汪直很不情愿地闭上嘴。 说罢他将汤面放到唐泛面前:“先吃,再说。” “我不饿。”唐泛苦着脸,难得他也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喂你?”隋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自己可以。”唐泛只得接过筷子。 从汤面的香味上能判断出烹调人的心意,唐泛不忍拂逆这样的心意。 隋州从来不说多余的废话,因为他往往都是直接付诸行动。 汪直耐着性子看唐泛吃面,好不容易等到那碗面已经没了大半,他实在忍不住了:“我听说今天早上,陛下单独召见阁臣说话了?” 以汪直的性格,能够忍到现在才说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错。”唐泛道。 “与太子有关?”汪直单刀直入。“结果如何?”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还问我?”唐泛摇摇头,放下碗。 “你为何不阻止!”汪直兴师问罪道。 唐泛面色平静:“我尽力了,刘健和徐溥也尽力了。兴许万安答应了刘吉什么条件,使得刘吉在此事上也没有提出反对,既然首辅和次辅都达成一致,我们三人的反对又有何用?” 汪直起身来回走动,难掩焦躁:“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唐泛看着他,心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悔当初听了自己的劝告,倒向太子这一边。 他叹了口气,“当日我曾劝你与万党划清界线,没想到却害了你……” 汪直有些粗暴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更想知道你的办法!” 唐泛慢慢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所有焦虑和沉重似乎都伴随着那碗汤面而消失,唐泛接过隋州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道:“我与谦斋公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我们就上疏请辞。” 汪直一愣:“那又有什么用,你们走了,内阁不更加成了万安的一言堂么?” 唐泛叹道:“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极限了,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汪直本是抱着一丝希望来找唐泛的。 在他看来,唐泛总会有无穷无尽的办法,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每出人意表,让人惊喜,但凡事终究有例外。 唐泛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汪直彻底失望了。 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怀恩已经不在京城了,如果刘健唐泛等人也被逼离开内阁,余者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 至于汪直自己,他可以暗中帮太子奔走,却绝对不会像唐泛等人那样站在明面上跟万党作对。 隋州的身份也限制了他必须忠于天子,太子虽然是储君,可毕竟还不是皇帝。 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太子被废的命运吗? 汪直最终失意地离开了唐家。 送走他,唐泛对边上的隋州自嘲道:“若非我当初怂恿他亲近太子,估计现在他正春风得意呢,也不需要如此担心了!” 隋州伸手将他被风吹乱落在额前的发丝拂耳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方才也说了,成事在天,天威难测,又岂是一两个凡人就可以随意曲解的?” 就在这番对话之后的当晚下半夜,唐泛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就被隋州摇醒,并得知了一个消息。 山东地震。 而且就发生在泰山。 第144章 “地震?”唐泛的神智还没清醒,这时候的他完全不复平日的精明冷静,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表情茫然无辜,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一大片光裸的胸膛。 即便是文士,但唐泛平时也不算全无锻炼,起码君子六艺,拉弓射箭他还是精通的,是以身形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不像那些当真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脱下衣服就真的只能看见两排肋骨了。 隋州却真就爱看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另一面,这使得他有种“这人是我的,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感觉。 很少有人知道,隋伯爷的独占欲其实也很强。 “山东泰安。”隋州强调了地点,很自然地伸手将对方的带子系好,又给他披上外衣。 尽管隋州自己的穿着也规整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主要是不想让唐泛着凉。 肩膀和后背暖和了,但脖子依旧因为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而战栗起来,唐泛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清醒了。 “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宫中了,汪直派了人过来转告的。” 方才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在半夜里却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没听见,隋州却不同。 地震意味着灾难,如果发生在泰山,意义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为何? 因为自古东方为吉兆之地,泰山不仅位处东方,而且被视为神降灵聚之所,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秦汉以前就已经有君王屡屡到泰山封禅,自秦始皇之后,这种传统更被延续下来,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以到泰山封禅为荣。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现各种猜测版本不同,如果当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会想到的,就是上天给予皇帝的惩戒。 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吗?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没有,大臣们素来也乐意将此事联系起来,给皇帝挑点毛病进行劝谏,什么不宜大兴土木,要勤政爱民等等,更何况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摆在面前。 皇帝想废太子。 瞧瞧,皇帝刚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后脚泰山就地震了,这不是上天的预警又是什么?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这么简单了。 唐泛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真的认为废太子与地震有关,但毫无疑问,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原先再坚定的想法肯定也会有所动摇。 而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来,唐泛他们起码也要明天去内阁的时候才会得知,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失了先机。 唐泛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穿衣,准备连夜去拜访刘健和徐溥等人,然后各自上一封奏疏,内容自然是将灾难夸大其词,有多可怕就说多可怕,最好能吓得皇帝从此打消废太子的主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几乎是唐泛一有动作,隋州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没有拒绝,想了想,对他道:“你身份**,又素来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掺合。” 隋州一本正经说着冷笑话:“我明白,若你不幸触怒陛下,我还要去给你说情的,怎么会去掺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点好话?” 第二日,当大部分人刚刚才得知皇帝明确提出废太子的想法并且已经为此找过内阁的时候,就又听说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不过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刘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经分别递上去了,奏疏中将地震与皇帝想要废太子的事情联系起来,措辞严厉地劝诫皇帝,说太子当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储君,而且代您祭过天坛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现在他没有失德之处,您却想要废黜他,所以现在泰山地震,就是对您的警告,为了您的个人喜好而使国家社稷发生动荡,难道这是您所乐意见到的吗,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 奏疏虽然有三份,措辞也各不一样,但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皇帝看完之后就留中不发了,但是京城官场没有秘密,奏疏的内容依旧经由通政司悄悄流传了出来。 能够当官,且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当上六部九卿的官员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从刘健他们的奏疏中,这些官员窥见了不少问题。 问题一,内阁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却只有刘健徐溥唐泛三个,可见内阁里面意见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废太子的,最起码也不反对。 问题二,刘健等人选择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当面沟通,可见他们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与皇帝谈崩了。 就像天现异象往往有不同解释一样,泰山地震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并非一定就是与废太子有关,也可以用皇帝怠于朝政来解释,端看别人想要怎么说。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实就是几个选择。 他们到底要不要跟着刘健他们上疏,还是装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话,又该支持哪边? 将地震跟废太子联系在一起,那无疑就是站在万党的对立面,万一最后陛下固执己见,太子当真被废呢? 那现在上疏的这些人,以后通通会得罪新太子。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 就像一辈子待在钦天监,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终其一生别说窥透天机了,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无法扭转。 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无畏无知且可笑的论调。 皇帝终于害怕了。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场地震彻底击溃。 无论万安等人如何努力说服也没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钟,一下子将他给震醒了。 他何尝不知道万安等人之所以费心拥立兴王为太子,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从头到尾,皇帝想要废太子,既不是为了万党,也不是因为讨厌太子,虽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 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 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 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 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 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 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 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 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 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 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 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 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 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 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 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 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 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 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 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 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 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 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 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 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 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 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 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 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 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 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万通问:“谁?” 对方道:“是小刘。” 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 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 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 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 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 万通:“别卖关子了!” 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 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 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 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 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 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 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 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 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 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 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 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 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第145章 皇帝不再提废太子的事了。 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投机之徒,其他人全都松了口气。 如今这位太子从五岁时就被立为东宫,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他受过所有东宫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知道所有东宫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谦和有礼,从不仗势欺人,对师傅尊敬有加,对左右宽容大度,这是许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明君。 他可能并不像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也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但那并不是问题,因为帝国发展至今,早已有了完善成熟的制度,从内阁宰辅乃至各地官员,说句大不敬的,即便没有皇帝发号施令,大明也能照样运转,所以皇帝最大的作用,最好就是什么也别干。 古人云:圣天子垂拱而治,此乃至理名言。 之前皇帝非要废太子,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显是不以为然的,兴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所能得到的教育自然也和太子有区别,更何况因为他的生母与万贵妃走得近,这让大家都心生戒备警惕,只是皇帝一意孤行,又有天象佐证,众人反对了也没用。 现在好了,连上天都不满皇帝的折腾,以泰山地震来警告,皇帝也不能无视,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不由令人感叹太子是不是当真天命所归,几番磨难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伴随着废立太子之争尘埃落地,刘健唐泛等人都打从心底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能跑到皇帝面前跟他说:陛下您折腾也折腾过了,咱们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成不? 不过如今这位天子要是不折腾,那也不像他的为人了。 过了几天,他便老调重弹,提出要在崇真万寿宫落成之日,离宫去祈福。 此言一出,朝臣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反对。 众臣不单单是觉得皇帝出宫一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皇帝现在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在宫外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麻烦,所以本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原则,反对到底。 这回皇帝没有坚持,反倒退了一步,表示你们不让我亲自出宫也可以,但起码也要让太子代我出宫祈福,先前接连遭逢彗星频现,泰山地震,上天既然示警了,又属意太子,若是东宫能够出宫代父祈福,说不定上天看在太子诚心的份上,还能让他康复起来。 尽管唐泛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但皇帝现在已经退了两步,大家也担心逼迫太甚使得皇帝生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又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只得不再反对。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二,太子赴崇真万寿宫祈福。 这是太子有生以来第一回出宫,从内阁乃至六部九卿无不严阵以待,礼部更是费尽心思,就怕路途中出现一丁点意外,离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尤其是那驾专门为出行量身订造的马车,更是高大宽敞,太子别说坐在里面,连躺下来打几个滚都没什么问题。 从皇宫出去到崇真万寿宫,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是乘车的话就更久了,因为到时候会有许多步行的宫人跟在马车后面,这是仪仗的一部分。既然是祈福而非逃难,宫人的仪态步伐自然也以缓慢优雅为主,以便沿途百姓能瞻仰天威。 所以考虑到这一点,马车就得尽量以宽敞舒适为主,免得太子来回一趟将近四个时辰累坏了。 唐泛等人则考虑得更多。 对万党忽然的妥协消声,他们也未必没有警惕,许多人在得知太子要出宫祈福的消息之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万党会不会狗急跳墙,趁着这个机会对太子行刺。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太子从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周围就会簇拥着重重禁卫军,他们随时随地准备为了保护太子而付出性命。隋州和汪直已经算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了,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可能完成刺杀太子这样艰巨的任务,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还未将兵刃递至太子跟前,就已经被前仆后继的禁卫军消磨掉所有精力,然后力竭而死了。 有明以来,就没有哪一个皇帝或储君是死于刺杀的,正因为其难度实在太高了,如果有人想要行刺皇帝或太子,那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不过行刺这一途注定无法实现,并不代表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因为崇真万寿宫的建造从头到尾都经由万党之手,唐泛等人就担心万党会趁着太子进入宫观之后暗中下什么手脚,所以都提了十二万分的心,汪直甚至主动提出从太子进入宫观的那一刻,由自己全程陪同,皇帝后来也同意了。 有汪直陪护,自然不虞太子会有什么危险。 饶是如此,这里头依旧可能存在一些细微的漏洞。 譬如说按照既定流程,中间就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太子需要独自待在一间静室里,为皇帝龙体和天下安宁向上天祈祷,这个过程不得有任何人干扰,即便是汪直和其他大臣,也只能在静室外等候。 这一个时辰里,静室内发生何事,没有人会知道。 刘健唐泛他们很想把这个步骤也省下来,直接让太子在众目睽睽下拜一拜烧炷香然后就打道回宫了。 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让步太多,这次坚决不肯同意削减步骤。 作为儿子,太子自然非但不能反对,反而还要主动上疏,表示自己很乐意为父祈福。 僵持半天,大家各退一步,将一个时辰改为一炷香,太子只需要在静室内待足一炷香即可,而在太子入观前,锦衣卫会将宫观里里外外事先搜查一遍,以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出没潜伏。 如是一番大动干戈的准备,好不容易等到正月初二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太子是代替父亲去祈福祭祀的,所以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会随行,唐泛亦在此列。 不过文武大臣与太子车驾之间隔着长长的宫人队伍,直到抵达宫观开始进行祭神仪式时,双方才会会合在一起。 沿途还有不少百姓听说太子亲至,特地迎出来瞻仰跪拜。 禁卫军筑起人墙将他们隔离在道外,只允许远远旁观,但百姓们慑于仪仗的威严,被氛围所感染,仍旧情不自禁地喊出“皇上万岁”“太子千岁”,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持,场面异常热闹。 这无疑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乐于并且享受的情景,人性中天生就有对强权屈服崇拜的一面,所以一把龙椅古往今来都被抢破了头,可惜成化帝在大臣的反对下最终没有成行,否则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估计愿意以后每个月都来上这么一遭。 太子的表现全程都令人十分满意,换了寻常的十几岁少年,只怕这种时候早已按捺不住从车驾里探出头来看热闹了,不过太子毕竟不是寻常少年郎,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又经历过那样苦难坎坷的童年,这使得太子异常沉稳,礼仪分毫不差,措辞妥当无误,再对比当今天子的不靠谱,一种国家未来有望的感动登时令人油然而生。 不同于许多平日很少与太子打交道的官员们的惊喜感觉,刘健与唐泛等人全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现什么不可测的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祭拜过程非常顺利,没有众人想想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状况出现,唯一的意外就是在太子离开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所有人衣裳都湿了一层,加上天气又冷,那种滋味简直难以言喻,许多官员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唐泛也不例外。 这使得他不得不告假在家,天天被隋州盯着喝药,其中苦不堪言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我真的已经痊愈,不需要喝药了,你瞧瞧我的脸色,跟前几天一比,是否大有不同?”唐泛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这是隋州逼他穿上的,苦着脸道。 很少有人能将纠结,痛苦,心酸,哀求,无辜等表情融于一张脸上,而唐泛做到了。 只可惜与他对话的人不为所动:“我可以喂你。” 用什么喂? 自然不是汤匙。 唐大人的脸染上一抹红。 这样的情景每天几乎要上演无数回,最后屡屡以唐泛败北而告终。 但这不能怪他,这药的确很苦,若是让隋州喝,他估计也是不愿意的,不过他体魄强健,那天同样淋了一场雨,身体也好端端的,根本没有生病。 相比之下,文臣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尤其是内阁,除了唐泛之外,几乎都是年过四十的人,如今除了次辅刘吉和徐溥还坚守在内阁处理公务之外,其他人全都被那场雨放倒了,连首辅万安也不例外,据说他现在还躺在**爬不起来。 唐泛的情况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只请了一天的假,如无意外,明日就能回去办公了。 因为再不回去,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就要撑不住了,原本应该由七个人处理的事情现在全部堆积在两个人身上,中午的时候刘吉就刚刚派人过来询问,催促唐泛是否可以下午就回内阁帮忙。 如果回内阁可以不喝药,唐泛自然一百个乐意,不过如果他真这么做的话,估计晚上就要备受折腾了。 一口气喝完药,唐泛觉得自己满嘴全是苦味,连脸也皱成老**。 “有没有糖?”他问隋州。 隋州:“你要什么糖?” 唐泛:“……随便,桂花糖,麦芽糖都可。” 对方的回答是直接堵上去来了个深吻,又紧紧揽住他的腰不让他往后退,直到唐泛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松开道:“我方才吃了麦芽糖,这样可以了罢?” 唐泛:“……” 被他这么一说,唐泛还真觉得自己嘴里现在好像真有淡淡的麦芽糖的味道。 但是这种方式…… 唐泛涨红了脸。 隋州饶富兴味地看着唐泛的反应。 白皙面皮红了个通透,双目因为方才憋气而蕴起薄雾,好像恼羞成怒又不知道怎么反抗的模样。 无论多少次,他依然觉得乐此不疲。 “我上回还瞧见你写的风月话本了,里面的描写不是挺直白的么,怎么总是那么容易就害羞了,嗯?” 他勾住对方的下巴,探头过去,几乎是贴着唐大人的唇角说话。 廊下泛着淡淡梅香,二人靠得极近,隋州索性将人整个揽了过来,两人面对面,唐泛双腿分开坐在他身上。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对着院子,这种坐姿实在是…… 足以令卫道士们文诛笔伐! 唐大人想要挣扎,但莫说他现在还在病中,就算平常状态下,也同样挣扎不出隋伯爷的五指山。 “这样暖和,我帮你挡风。”隋伯爷理所当然地说道。 唐泛:“……” 他忍无可忍:“怎么我一告假,你就顺便偷懒了?” 隋州很认真地解释:“我也告假了。” 唐泛挑眉:“生病?” 隋州:“不,照顾生病的家眷。” 唐泛:“……” 你的廉耻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外头传来拍门声:“这里可是唐阁老府上,有人在么?” 唐泛趁机挣开隋州的怀抱,走过去开门。 外头站着一名长随模样的中年人,看见唐泛出来,连忙拱手行礼:“大人,小的是刘阁老家里头的。” 唐泛认得他,对方是刘健的仆从。 “你家老爷找我有事?” “是,我家老爷就在巷子口,请大人移步过去一叙。” 唐泛有些诧异,刘健今日原也告病在家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与隋州说了一声,又跟着对方出来,果然瞧见刘健裹着一身厚厚裘衣站在墙角,一边跺脚抚掌取暖,看样子倒不像是生病了。 “晦庵公?”唐泛走过去打招呼,“既然都来了,不如上门坐一坐?” “不了。”刘健将唐泛扯过来一些,低声道:“你若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进宫一趟,去探望太子。” 唐泛见他神神秘秘,不由问:“太子怎么了?” 刘健道:“太子祭祀归来生病的事情,你知道罢?” 唐泛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为那场雨,很多人都生病了,太子也是其中之一。 回来的时候,太子虽然有马车可坐,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路都需要淋着雨回去,但从宫观出来到上马车中间有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这段路是需要步行的。 即使汪直即使除下外裳遮挡在太子头上,太子依旧难以避免地弄湿了头发和衣裳,回宫之后也像很多人一样染上风寒而病倒了。 不过当时雨势并不大,所以就算像唐泛这样骑着马一路淋回去的,充其量也就是喝两碗苦药,而且那会儿许多人都脱下外裳遮在头顶上,一般即使生病,病情也不会很严重。 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人能怪到万党头上了。 毕竟万党再希望太子被废,也不可能预料到那天一定会下雨,就算预料到那天会下雨,也未必能料到太子一定会因为淋雨而生病,若说他们想通过这种法子来除掉太子,那也实在是太可笑了。 太子病了两天,昨日唐泛还询问过,听上去似乎并不很严重,太医也只是让静养而已,所以他一听刘健那么说,当即心里就咯噔一声,涌起不太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太子……” 刘健知道他误会了:“不是,只是我听说太子生病了,想亲眼见到他无事,方才安心,所以今日特地告了个假,听说你也在家,就顺道过来约上你。” 刘健在入阁之前曾经担任过数年的东宫讲学,与太子之前情谊不同一般,会比其他人更关心太子的身体也不奇怪。 唐泛就道:“我自然乐意陪晦庵公走上一趟,只是我现在身染风寒,若是在太子面前失仪,又或者将病气过给太子,反倒不美了。” 刘健想想也是:“也罢,那我独自前去罢,明日我们在内阁再说。” 他性子雷厉风行,说完就与唐泛告辞,匆匆离去。 出于礼节,唐泛站在那里直到目送对方马车远去,寒风吹来,袍角扬起,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逸。 可惜…… 唐大人风寒未愈,所以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流下来的鼻涕吸回去。 然后转过身。 唐泛:“……” 隋州:“……” 被发现了!我的温文尔雅一去不复返! 唐大人的内心在咆哮,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隋州忍住笑:“回去罢,外头冷。” 唐泛轻咳一声:“方才出来我没带帕子在身上。” 隋州道:“所以你更应该和我回去喝药,否则明天在内阁当着下属同僚的面失仪,岂非落了你自己的面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泛就不由想象起来,若明天因为某件事与万党争执起来,自己原本辞锋凌厉侃侃而谈,结果忽然觉得鼻涕往下淌,然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所有气势完全付诸东流。 唐泛:“……” 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隋州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措辞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唐泛悲愤道:“我明天再告假一天!” 这个愿望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在内阁里干了一天,差点没被逼疯,最后连晚饭都只能留在内阁用,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走人,如果唐泛隔天继续请假,那他们估计就要派人上门来催促了。 唐泛只好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去内阁当值,怀里揣着三条崭新的帕子,以防不备之需。 其他人也都来了,包括首辅万安。 今日没有会议,大家也无须碰头,过来点卯之后就到各自的值房里办公去了。 唐泛与刘健一屋,正好问起昨日之事:“晦庵公见到太子殿下了?” 刘健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唐泛:“难道太子不肯见你?” 刘健:“那倒不是,不过太子好似病得还不轻,据说原本躺在**,是听说我来了之后才起来的。” 唐泛吓了一跳:“可要紧?” 刘健:“还好,太医正好也在场,说风寒可大可小,让太子好好将养,莫要掉以轻心。” 唐泛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刘健这才说出自己心中的不满:“但我听说太子生病之后,陛下都未亲自去探望过!” 只要一想起太子脸上的郁郁寡欢,刘健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唐泛也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外人很难评断,他们当臣子的,更不可能肆意谈论。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太子也许很可怜。 但皇帝也许会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太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未来的帝位,那么太子就算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呢?更何况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他们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哪里有父亲冷落儿子,儿子就怨恨父亲的道理呢? 所以这注定是一笔算不清的账,纠葛半生,错综复杂。 就连万贵妃,说不定也会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明明她才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女人,到头来却还没有亲生儿子能够继承帝位,却反倒便宜了区区一个内藏女官的儿子。 如果太子在登基之后,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恩怨所纠缠而忘记治理国家的本职,那将会是相当了不起的,也不枉在他落难之时,无数人伸手给予的援助,甚至不惜性命的保护了。 刘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私底下跟唐泛抱怨了一句,便抛开此事不提,二人一天没来,通政司和六部那边早有不少公务等着他们,两人埋首其间,干得头晕眼花,直到傍晚才算解决了其中大半。 “以后我就算死在任上,也坚决不告假了!”刘健摇摇头,开玩笑道,“这告了假回来还得累死累活,比平日还不如呢!” 唐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悲催地发现鼻涕又快落下来了,赶紧掏出帕子摁住,这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晦庵公就别逗我发笑了……” 刘健显然也发现了他的窘态,毫无同情心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处理完要紧的公务,唐泛匆匆忙忙出宫往家里头赶。 在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他准备谢绝一切宴请,谁来叫都不去,免得在人前出现更加丢脸的状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半道上他就让人给截住了。 第146章 拦下唐泛的人是周景,却非什么无名小辈。 对方乃重庆公主夫婿,如今掌宗人府事,算是如今声望最高的外戚。 本朝公主与前宋肖似,存在感甚弱,嫁了人且默默无闻夫妻失和最后抑郁而终的也不少见,不过这重庆公主却是个例外,因为她同样是周太后所出,为当今天子的同胞妹妹,只这一层身份,便足够令人另眼相看。 这位公主的命也不错,嫁了个夫婿也是脾性好的,好学能书不比一般读书人差,年轻时也是个翩翩少年郎,颇得先帝青眼,公主与驸马感情也很好,结缡二十几载琴瑟和鸣,是宗室里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 “周驸马安好,上回一别还是大朝会的事了,看您一脸精神飒爽,想来过得不错?” 周景自然不同于万通那样的便宜外戚,连唐泛见了他也不敢失礼,连忙下轿打招呼。 不过他心里却很奇怪,因为两人虽然彼此认识,却很少往来,周景为人谨言慎行,今日却忽然做出在大街上拦人的举动,未免出格。 “什么精神飒爽!”周景苦笑,将唐泛拉到一旁:“唐阁老,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唐泛一听就更诧异了:“周驸马言重了!” 周景唉了一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形势紧急,我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实不相瞒,是我家出了点事!” 唐泛:“公主府?” 周景:“正是,我呢……咳,这两日因为一桩事情,与公主大吵了一架,听说唐阁老断案如神,所以想听你去帮我们断一断,也免得让公主冤枉了我!” 重庆公主虽然受宠,可她嫁入周家以来,对待舅姑礼数周到,并未恃宠生娇,很是令人称颂,更别说跟驸马大吵大闹了,要说现在竟然闹到周景跑来找自己,那也真是稀奇了。 唐泛虽然喜欢探究真相,却绝对不想掺合人家夫妻间的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等会儿人家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个中间人,所以他闻言就苦笑道:“这我可帮不了您,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末了将袖子从周景那里挣脱出来,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结果周景动作却比他还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唐泛觉得他若是再强行挣脱,只怕连官袍都得被拽下来了,只得停住脚步:“周驸马,您与公主是夫妻,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也就雨过天晴了,何必将事情越闹越大呢,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周景怒道:“你都还没听我讲,怎么知道帮不上忙!” 唐泛无奈:“您看我这风寒还没好呢,正赶着回家呢,咱们能不能改日再谈?” 开什么玩笑,公主和驸马夫妻吵架,他一点都不想掺合啊! 周景却道:“那好办,你现在就上我家去,我让人备下一桌上好的酒席,我再慢慢给你讲,总之今日让我碰上你,你就得帮我想个主意!唐阁老,就当我求求你了,若是再让公主闹下去,传出去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 这又软又硬的一番话让唐泛哭笑不得,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因为人家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呢。 唐泛叹了口气:“真不能不去吗?” 周景断然道:“不行!” 两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身份又都非同寻常,很是惹来了一番注目,眼看要是再不走,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得招来了,唐泛只能屈服,让轿夫先回去禀报一声,然后上了周景的马车。 公主府的马车足够宽敞,两个大男人坐上去也绰绰有余,底下还垫着厚厚的缎面褥子,几乎感觉不到车轮在路面上的颠簸,但唐泛却没有心情感受,因为他刚刚在外头吹了一阵冷风,现在骤然来到温暖的马车上,登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涕泪横流。 周景瞅了他一眼,关切道:“唐阁老年纪轻轻的,可得保重身体啊!” 唐泛用帕子捂着嘴巴,暗暗翻了个白眼。 是谁非把我给拉来的? 周景仿佛也感觉到他的怨念,干笑一声:“我也是被逼走投无路了,还请唐阁老见谅啊!” 唐泛无奈问:“敢问驸马和公主到底因何而起争执?” 上了马车,别无旁人,周景反而含糊道:“无非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罢了,等到了府里我再与你细说。” 唐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周景是个性格很好的人,重庆公主也不是嚣张跋扈的女子,更何况两人也不是新婚,要说闹出什么天大的矛盾,唐泛是不信的,可若非大事,周景又何至于在半路上拦下一位阁臣,请他去家里头调解?要知道唐泛与周景的交情远没有深厚到周景会让他来评断自己的家事,更何况还是公主与驸马的家事。 想及此,唐泛放下帕子,声音因为风寒未愈的缘故有些发闷,不过听上去多了几分冷肃。 “驸马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唐泛正经起来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依旧保持若无其事,周景也不例外。 他不由自主地避开唐泛的注视:“唐阁老很快便知,请勿再问。” 马车在公主府门口停下,府中下人看见驸马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走进来,行止却透着几分尊敬,都有些好奇,心下暗自揣度着对方的身份,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驸马称呼他为“阁老”。 阁老肯定不是一个人的字号,在大明只有七个人能够被如此称呼,相当于丞相宰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尽管这个职位远不如外戚元勋世家的爵位那样稳定,常常每几年就一次轮换,但不可否认,能够当上阁老的人,无疑就掌握了大明中枢的权力,更决定着天下的命运。 而这个年轻人看上去甚至才二十多岁,若他是“阁老”的话,难道天底下竟有这么年轻的宰相吗? 不,其实也不是没有的。 消息灵通的公主府下人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而此人的年纪正好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对得上,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唐阁老,竟是这样俊俏风雅的人物。 唔,就是对方走路的时候总用帕子捂着下半边脸,好像身体有些不适? 唐泛自然不会闲到去观察公主府下人们的反应,而周景很明显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带着唐泛一路匆匆往前,连笑容也没了,这让唐泛差点以为是公主出了什么大事。 直到两人来到后院书房。 后院乃至书房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与主人家交情极好极熟稔,因为书房是私密重地,像有身份的人家更是,往往存放着大量的重要信函,别说客人了,有时候连主人家的子女很可能也不被获准进入。 但现在周景却直接将唐泛带到这里。 他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道:“阿淑,我将人请来了。” 坐在里面的自然不会是别人。 重庆公主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看上去不过三十开外,比唐泛也大不了多少。 他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道:“公主安好。” 重庆公主给了丈夫一个眼神,后者会意道:“我去外头走走,你们先聊。” 事到如今,便是唐泛再愚钝,也能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了,更何况唐泛一点也不愚钝。 能够让驸马亲自到外面把风,对方要说的,一定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所以唐泛没有急着发问,而是等对方先开口。 重庆公主苦笑道:“唐大人,恕我夫妇二人将您请至此处,实有不得已之要事,我虽与唐大人素无来往,可也屡屡听闻您的能耐,是以冒昧叨扰,还请您见谅。” 她语调婉转柔和,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殊无公主的骄矜,且一开口就将姿态放得极低,唐泛纵是原先还有一丝不快,也早就忽略不计了。 “公主不必客气,下官洗耳恭听。”唐泛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捂住嘴巴咳嗽了一下,顺便吸了吸鼻子,末了对重庆公主苦笑道,“风寒未愈,失礼了。” 重庆公主了然,其实失礼的是他们才对,不顾人家生病,硬是将人从半路拦截下来,不过她和驸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她微微蹙眉,却不是针对唐泛,而是在酝酿措辞,又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该不该说。 唐泛并不催促,二人静静对坐,只有书房外面轻轻响起驸马周景走动的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慢慢道:“昨日我进宫探望母后的时候,听说太子病了,便顺道过去探望他。” 听到是与太子有关,唐泛的面容顿时又严肃了几分,静待她的下文。 公主道:“当时并未觉得有异,因为太子生病,精神不太好,我也没有久留,只待了约莫一刻钟就起身告辞,但是回来之后,我想起一件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太子幼年时在宫廷内辗转流离,此事想必唐大人也有所耳闻?” 唐泛点点头,公主不方便提万贵妃,但这件事基本上宫中内外就没有不知道的。 公主:“他三岁的时候曾因旁人疏于照看而在门槛上跌了一跤,磕伤额头,留下了痕迹,直到现在还能看见一点儿,当时我也没在场,这还是后来才听母后说起的。不过很少有人知晓,那次摔伤的时候,太子还弄伤了左手的小指头,碎木刺入皮肉,伤口流血,如今依旧能够看见轻微的痕迹。” 她深吸了口气:“但昨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他那根手指,却并未发现那道伤痕!” 话说到这里,公主一直都在诉说她所看见的,但话中隐含的深意却令人悚然一惊。 唐泛紧紧皱起眉头:“公主确定那道伤痕到现在还能看见么?” 公主苦笑:“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此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敢贸然再进宫确认。但一个月前,我见到太子的时候,的确还看见过他手上留有这道小伤痕的,总不可能只过了一个月,这道幼时留下的伤痕就忽然消失了。” 唐泛就问:“那他额头上的伤痕呢?” 公主:“还在。” 唐泛又问:“那公主先时进入东宫时,可曾遇到过与以往不同的事情?” 公主想了想:“那倒没有。” 唐泛:“太子的言谈举止可有异样?” 公主:“我与太子只说了两三句话,彼时他正躺在**,瞧不出异样。” 唐泛:“太子身边的人呢,也没有换?” 公主:“好像没有,不过平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很少会去注意他身边的人。” 她见唐泛沉吟不语,便叹道:“我知此事委实过于荒谬,令人难以置信,若是我眼花看错,那倒也就罢了,顶多也就是受一顿训斥,但若是真的,后果却不堪设想。我夫妇二人思来想去,又不敢将事情闹大,只好借着吵架的名义将唐大人请来,依您看,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才好?” 唐泛苦笑:“下官也未曾亲眼见过太子,实在难以作出论断。” 公主歉然:“我也知此事使大人为难了。” 现在一切只是出于重庆公主的怀疑,而且怀疑的证据仅仅是手指上一个细微得几乎不被察觉的旧伤口。 她没有看见那道伤痕,并不就意味着太子是假的,说不定光线照射的缘故导致公主看花了眼。 更何况假冒太子,这是何等大事,一旦阴谋败露,别说始作俑者会掉脑袋,那将会是牵扯一大片人的大案。 所以饶是重庆公主也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让周景找唐泛来商议。 公主询问道:“不如由我先入宫问问母后?” 唐泛摇摇头:“太后与太子见面的次数也未必会比公主多,而且宫中人多嘴杂,闹大了的确不好,这样罢,下官先找个人去探问一下风声,再作定论。” 公主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希望是我看错了。” 夜幕缓缓降临,今日是正月初四,百官仍在休沐期间,在京一切衙门停止办公。 不过京城的街道并未因为年节而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仅仅是灯市口那边的集市和附近几条胡同,其它地方依旧像往常一样,入夜之后便寂静下来。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衣小轿在一座同样毫不起眼的宅子后门停下来,轿夫上前敲门,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四下邻里。 少顷,门从里面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面目精悍的中年人。 轿夫与其低语片刻,转身回到轿子前面,弯腰不知说了什么,随即有人从轿子里走下来,进了宅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那人就从里头出来,上了轿子,很快离开这里。 就在对方走后不到一刻钟,门再度打开,方才那中年人也走了出来,行色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但没有人想到,这一切悉数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紫禁城。 汪直的脚步比以往还要快上两分,虽然看不大出来,但在后面的小黄门却跟得颇为吃力。 他不敢抱怨,只能暗暗加快脚程,一边祈祷自己手上的灯笼不要因此而熄灭。 好巧不巧,就在他刚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灯笼晃了几晃,还真就仿佛将要熄灭。 小黄门吓了一跳,忍不住看了前面的汪公公一眼,后者却连头也没回。 老实说,若非担心过于显眼,汪直本可以走得再快一些的。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自从怀恩走后,他的人手几乎被拔除一空,全部被替换上梁芳的人,就连东厂也不例外,陈准那个厂公的位置还没坐热,旋即就被人踢去印绶监喂蚊子了。 梁芳何以有那样的底气,而不担心被皇帝斥责,毫无疑问,这与他背后的人有关。 剩下汪直,就有些孤掌难鸣了。 而汪直之所以没有一并被剪除,除了他做人贯来圆滑,不像怀恩那样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和文官那一边之外,也因为他总算还是万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怀恩走后,他适时地往万党那边靠拢低头,这种态度麻痹了对方,他得以留下来,不过代价是离开司礼监和御马监这两个重要的位置,去了尚宝监。 汪直自己也还是有些人手,但这些人都是他回宫之后才重新培养的,很多都没能爬到相应的位置,权力相对很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宫内人情冷暖更胜宫外,很快就有人因为看到汪公公失势而落井下石,不过汪直并非任人欺凌的性子,回宫之后,他的霸道被压制在柔和低调的伪装之下,能屈能伸的汪公公记住了这些人的嘴脸,心里早将他们拉进黑名单。 不过若是有人因此认为汪公公在宫内过得凄风苦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公公仍旧拥有自己的势力,怀恩甚至将一部分人手也转给了他,所以梁芳才不敢对汪直逼迫过甚,在挤走怀恩之后,对汪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否则两名根基深厚的大太监被逼狗急跳墙,对梁芳发起反击,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这些难处,他并没有对唐泛说过,唐泛再厉害,他的能耐也有限,再说外臣是不能干预宫事的,此为大忌,自从汪直回宫之后,两人就有意无意减少联系,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到这条线。 有数的一两次联系,全都是为了太子。 这次也不例外。 汪直在接到卫茂的线报之后,迫不及待就找了个借口到东宫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寻常这种时候,太子可能还在拥被看书,但他最近生了病,自然早早就睡下了。 汪直半夜求见显得很不寻常,自然被拦在了宫外,东宫的宫人告诉他,太子已经就寝了。 不过汪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带来了太后的口谕:“太后在听经,忽然听到药师经,念及太子生病,便命我将开过光的佛经送来,兴许能让太子早日痊愈。” 既有太后的话,宫人自然不敢再拦,便进去禀告。 过了片刻,宫人重新出来,说太子醒了,愿意见他。 听闻汪直前来,原本已经熄了灯的寝殿又点起儿臂粗的烛火,明晃晃的照亮大半殿堂。 床帐被半挽起来,太子拥被坐在榻上,正准备下榻更衣。 汪直拦住了他:“殿下请安坐。” 太子也没有勉强,他朝汪直笑了笑,神情难掩疲倦虚弱:“有劳汪公公了,还请带我多谢祖母,等我过两日痊愈了,便去向祖母请安道谢。” 太子的言行举止并无异常,连带说话的语气也与平日一样,汪直虽然没有日日见到太子,但他也是经常与对方打交道的,起码就汪直看来,没有什么破绽。 但这几天太子无疑瘦了许多,双颊微微凹陷,眼窝也有点泛青,让人有点心惊。 “殿下不必客气,怀公对您甚为挂念,若是听说您生病了,他指不定要怎么着急呢!” 太子闻言苦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保不住怀恩,我……我真是对不住他!” 这句话没有破绽。汪直心想。 然后他就看见太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这种咳法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旁边的宫人赶紧上前拍扶太子的肩背。 汪直略略扫了一眼,便问:“殿下,怎么不见崔永?” 他问的是太子的贴身内侍。 太子道:“我整夜咳嗽睡不着,先前太医院开了些安神的药丸,已经用完了,崔永去帮我要了。” 他又问左右:“他还没回来吗?” 宫人道:“是,崔内侍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这句话也没什么问题,起码汪直挑不出毛病,他决定待会离开东宫,就去太医院看看。 宫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太子的左手小指。 对方下半身盖着被子,双手也自然而然地垂放在边上,左手松松抓着被子,小指头正好被挡住,汪直总不能直接将太子的手抓过来查看。 “汪公公?” 汪直回过神:“殿下有事吩咐?” 太子无奈一笑:“方才我是问你,你如今在尚宝监还习惯么,可要我向父皇进言,让你回御马监?” 汪直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事由您去说不大合适,为免连累您,还请殿下不要开这个口了。” 太子闻言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 宫人在旁边小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汪直也不好再杵在那里,见状告辞离去。 他与太子之间毕竟没有熟稔到像怀恩和太子那种程度——如果是怀恩还在这里,比他更能分辨太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可惜怀恩现在还在南京给太、祖皇帝烧香呢,怕是鞭长莫及了。 汪直离开东宫,又去了太医院。 崔永果然在那里,因为药丸需要现做,他正在那里给太医帮忙,汪直问了他两句,无非都是太子的病情,从崔永的语气上来看,他也并不觉得太子有何不妥。 这一趟下来,汪直毫无所获。 他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日总欺负唐泛,所以对方现在逮着机会就反过来耍自己玩儿了。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汪直知道唐泛不是这种人,在正事上,他从不含糊。 汪直并不知道唐泛也是从重庆公主听来的小心,由于当时中间还隔了一个卫茂,时间有有限,唐泛也没法将事情一一说明白,只让卫茂传话,叫汪直多留心太子的异状。 因为唐泛这句话,汪直大半夜去太后那里拿来了佛经,又送到东宫,结果却毫无发现。 汪直回到自己的住处,宫中不比宫外的宅子舒适,不过以汪直在宫中的资历,想将自己住的屋子布置得舒舒服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让手下的小黄门烧开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抱着被子坐在**开始回想分析。 跟唐泛相处日久,他也学会模仿对方的方式去思考了,不过想了半天,依旧没什么收获。 算了,这种劳心费神的事情就该交给唐毛毛! 汪直直接熄灯睡觉。 不过他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将消息传递出宫,隔天,也就是初五,朝廷官员开始恢复办公的第一天,唐泛就被弹劾了。 第147章 唐泛被弹劾的缘由是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他出入汪直置于京城的宅子,而且在当天晚上,汪直就去了东宫探望太子。 阁臣与宦官过从甚密,这是大忌。 甭管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是有直接关联,时间上的凑巧已经足够让别有用心的人将其联系起来,所以言官弹劾唐泛的名目也很明确,那就是窥伺宫闱,居心叵测。 按照流程,唐泛要在家闭门思过,不能再去内阁办公,然后上疏为自己辩白。 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的奏疏并没能到达皇帝那里,此事也就被无限期拖延下来,而唐泛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复,则也要一直待在家里,归期不定。 这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刘健和徐溥不是没有去找过首辅万安,请他出面帮唐泛说情,万安表面上答应了下来,实际上有没有去找皇帝,谁也不晓得,反正皇帝一天没发话,唐泛就一天不能回内阁。 刘健徐溥等人显然也看出万安的敷衍,直接就去找皇帝,想当面问个清楚,结果却被告知皇帝龙体有恙,谁也不见。 事已至此,唐泛哪里还不知道己方这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在暗中盯着。 不得已,为了避嫌,他与汪直之间的联系被迫中断。 汪直原还寄望于唐泛帮他解开疑惑,却不料万党竟然先下手为强,直接就将他的外援给截断了。 为了避嫌,唐泛暂时无法再与他联系,当然非要联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无疑很容易再授人以柄,将唐泛彻底卷入险境。 汪直虽然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可也做不出连累朋友的事情来。 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尚宝监的日子远比在皇帝左右侍奉来得清闲,但汪直又不能频繁跑去东宫探望太子,要知道如今他的职责与东宫并无太大关联,总是出入东宫的话,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眼里,惹来麻烦。 他需要从别处寻找突破口。 汪直很希望唐泛传给他的消息是错的,太子并无异常。 但这样一来,万党所做的事情就会显得很奇怪。 因为让太子代皇帝去祈福是万贵妃的主意,而现在指使言官弹劾唐泛,背后也隐隐可见万党的影子 假如没有阴谋,万党为何要大费周折做这么多的事情呢? 可要说阴谋,难道天降大雨把太子淋病,这也是万党能事先算到的? 如果他们胆大包天到将太子调换,又哪里来的机会? 他还记得,为了防止在太子亲往祭祀祈福的途中发生不测,当时他与唐泛等人曾将这一路上太子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预先推测了一遍。 他们最后发现,最危险的可能性,就是在太子进入崇真万寿宫的那一炷香的时间内。 因为那会只有太子一个人待在静室之内,假如有人早已潜伏在里面,趁机进行暗杀,是所有人都无法防备的。 有鉴于此,在太子出行前夕,隋州早就带着人将静室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确认那里不可能藏人,以及没有任何机关暗室。 除此之外,太子的全程都是有人陪同左右的,众目睽睽之下,调换太子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汪直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忆起了唐泛平日常说的一句话。 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完美无缺的人或事,所谓的完美,很可能只是我们不曾细心去留意它的破绽。 汪直试图模仿唐泛的思路,去还原当日发生的一切。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一个很可能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关键。 马车。 是的,马车。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和破绽时,另外一个危险性反而就被忽略了。 太子出宫之后,除了在静室之外,唯一独处的机会,就是在马车上了,这甚至比他待在宫观里的时间还要长。 车队浩浩荡荡,行进的动静不小,如果马车内发生了什么事,又能够控制声响的话,极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更重要的是,那辆马车是在太子出宫前夕才模仿天子座驾加以调整,特地赶制出来的,在那之前,并没有专门供太子出宫乘坐的马车形制。 想到这里,汪直就坐不住了,他直接找来自己的亲信,对方是直殿监一个小头目,平日里干的都是分配洒扫的杂活。 “你去司设监一趟,设法找到当日太子出宫所用的车驾,查看有无异常。”他对对方道。 “老祖宗想查看什么?”那人不明所以,“太子车驾许久才用上一回,也不知道下回太子什么时候才出宫,依徒弟看,只怕马车早就被拆卸下来了。” 汪直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便是一愣:“那还能找得到部件么?” 那人赔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些车轮啊车厢什么的肯定已经收入司设监的库房了,老祖宗想查哪个,您给徒弟说说,也好让徒弟心里有个底。” 汪直便道:“你去看看那辆马车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或者什么机关。” 那人傻眼了:“啊?” 汪直道:“兹事体大,不得往外乱说,不然你我都落不到好去,明白吗?” 那人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今天是正月初九,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这是唐泛被弹劾的第四天,他正赋闲在家,以汪直对他的了解,此人估计正乐得趁机在家偷懒。 太子的病情依旧缠绵断续,谈不上大坏,也还未完全好起来,太医的说辞依旧含含糊糊,这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由于大明的官员休假制度与前朝不同,官员假期并非从春节直接到元宵后的,中间还得回来当值,所以今天同样也是衙门办公的日子。 由于皇帝已经借病不开常朝多日,一切事务均由内阁决议,此时的阁臣们,应该是在各自的值房内忙着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公函。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在开会,不过刘健和彭华尹直他们总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争执,没了唐泛在场,刘健他们越发落了下风,刘棉花刘次辅照旧两边摇摆不表态。 这看上去与其它日子并无任何区别,也许因为年味还未彻底散去,宫人们脸上的欢喜仍未消退,连衣着仿佛也比往常要鲜亮许多,扎头发的头绳亦是崭新的,四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帮他去司设监打探消息的亲信还未有回报,但不知为何,汪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多年来在宫闱浸**浮沉的直觉。 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是好事,还是坏事? 汪直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蔚蓝无边,云卷云舒,冬天的寒冷逐渐过去,连雁群也开始出现,从头顶划过,留下悠长的雁鸣,萦绕耳边。 虽然不过二十多岁,回宫也才没几年,但他却觉得自己纵横大漠的日子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从小生长在宫廷,他却不习惯宫廷,纵然这里的宫殿巍峨壮丽,看在汪直眼里,总不如外边的风景来得宜人。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自然不会愿意回来。 汪直正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后边跟着两个小黄门。 这是前往仁寿宫的方向,他要去见太后,以便借太后的口找人去见太子。 因为心中那抹细微的不安,他加快了脚步,身后两个小黄门差点跟不上,都累得大汗淋漓。 忽然间,前面拐角处奔出几名宫人的身影,他们脸色苍白地往汪直这边跑过来,脚步急促,眼看着跟汪直等人错身而过,竟对他视而不见。 汪直认得他们,这些人都是昭德宫的宫女和内宦,是负责侍奉万贵妃的。 能够让他们这样惊慌失措,毫无疑问是发生了大事。 他随手抓住一名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的宫女问道:“发生了何事?” 宫女仿佛这才注意到汪直,她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汪,汪公公……” “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慌张至此?”汪直比她还要不耐烦。 宫女的同伴早已往前奔出老远,都没有注意到落下一人,她喘着气道:“贵妃,贵妃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汪直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宫女结结巴巴:“先前,先前陛下临幸了昭德宫中的一名宫女,娘娘发现之后大怒,将那宫女招过来训斥,那宫女出言顶撞,娘娘大怒,亲手殴打她,结果,结果自己忽然就昏倒了……” 这的确像是万贵妃会干的事情。 汪直待在她身边数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万贵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暴虐性情,有一半是天生的,还有另一半,是被皇帝宠出来的。 万贵妃如今虽然不再禁止后宫女子生下龙嗣,但如果、被她发现,对方免不了还是要受一顿辱骂斥责,更何况那宫女还当面顶嘴,以万贵妃那样一个性格,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若是万贵妃因此气急攻心而昏倒,也就不难理解了。 先前她的身体其实也不怎么好,偶尔会犯心疾,有时还会头晕,不过平日里不需要像皇帝那样卧床不起,所以看起来好一些罢了。 如果唐泛在这里,肯定会关心一下那个触怒了贵妃的宫女的命运,但汪直对这种事情实在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听过之后完全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贵妃到底有没有大碍? 想及此,他松开那个宫女,任由她满脸泪痕地跑去追自己的同伴——她当然不是在为万贵妃担心,而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汪直停住脚步,并未继续往前走,他让跟在身边的小黄门直接去昭德宫打探消息,自己则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宫室里。 “你不好奇我为何带你到这里来?”汪直问跟在身边的另一个小黄门。 对方叫文胜,入宫多年,比汪直略小几岁,沉默寡言,先前是在直殿监负责洒扫的杂役内官,后来被汪直调到身边。 文胜沉默片刻:“汪公做事总是有理由的。” 他的沉默寡言,实际上就是拙于言语,不过在宫中生存最忌多嘴多舌,汪直看中的,正是他这份寡言和忠心。 汪直白了他一眼,正想教训什么,那头被他派去昭德宫打探消息的小黄门文远已经回来了。 来回一趟,对方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快要与方才那几名宫人媲美了。 看见他的表情,汪直心下一沉,立时就将要教训文胜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何?” “贵妃,贵妃……”对方的舌头甚至有些打结,好半天的捋顺过来。“贵妃薨了!” 文胜脸色大变,他不由看了汪直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文胜立时佩服不已。 因为汪直不仅面色不变,甚至连声音都很沉稳:“你确定吗?” 其实在方才听到那个消息之后,汪直心中已经有所预料和准备,所以倒不至于太过吃惊。 文远忙道:“应该无误!现在昭德宫里哭声一片,小的不敢近前,怕招眼,只能偷偷找几个人打听消息,都说没有气息了。” 汪直:“太医过去了没有?” 文远:“还没呢,不过都这么久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都过了这么久了,就算太医赶过去,估计也抢救不回来了。 汪直听罢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文远文胜对视一眼,都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对汪直而言,万贵妃于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对方突如其来的死讯,他震惊之余,要是一点伤感都没有,那是假的。 但伤感转瞬即逝,汪直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多更严峻的问题。 在后宫,一个嫔妃的死很寻常,假如她不是皇后的话,更加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万贵妃虽然不是皇后,地位却更胜皇后,她并没有直接插手朝政,但万党的影响力却处处都在。 万党虽然权倾朝野,但他们并不具备造反的能力和条件,有明以来,就没有发生过大臣造反的事情。 他们跋扈来自天子的纵容。 而天子之所以纵容他们,说到底,还是爱屋及乌,看在万贵妃的面子上。 当今天子虽然纵容他们,然而说到底,万党的倚仗不过是源自万贵妃。 、没了万贵妃,他们嚣张的本钱都将不复存在,如同冰雪筑城的宫殿,日出即化。 可以想象,伴随着万贵妃的死,许多以前被万党欺压而敢怒不敢言的人都会趁机冒出来,有冤抱冤,有仇报仇,树倒猢狲散,照这个趋势,万党很快也会土崩瓦解。 但万党的人又不是蠢货,谁愿意将已经抓在手里的权力拱手相让,谁又愿意坐以待毙? 他们势必会反击,甚至先下手为强。 万贵妃的死讯一旦传出去,必将引发内外不安,各方人马蠢蠢欲动。 这个天,要变了。 汪直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刻也未曾停留,当即就往昭德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汪公,咱们现在要去哪儿?”文远问道。 “东宫!”汪直头也不回。 先前唐泛被弹劾后,汪直觉得再去东宫容易打草惊蛇,但他现在却改变主意了。 万贵妃一死,万党那边肯定手忙脚乱,如果太子有异常,这个时候就是揭发真相的最好时机! 东宫那边甚至还不知道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太子生病不起,已经连着几日没有请师傅过来讲学了。 因着主上的病情,小宫人们连说笑也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病中的太子。 汪直风风火火的到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太子身边的崔永听说消息,赶忙迎了出来:“汪公公安好,您这是……?” 汪直没空与他寒暄,当即就问:“太子殿下呢?” 许是他过于气势汹汹,崔永也没敢瞒着:“殿下在里面歇息,我先进去给您……” 他话还没说完,汪直已经推开他,直接闯了进去。 崔永大惊失色,便见汪直径自大步走到太子榻前,冲着正半躺在**看书的太子道:“殿下,失礼了!” 便在太子吃惊的神色下抓过他的左手手腕,低头端详。 借着殿外照进来的明亮光线,汪直得以清晰地看到太子左手手掌上的皮肤纹理,包括他小指头上那道极淡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旧伤痕迹。 伤痕是在的! 汪直说不上是该松口气,还是恼怒唐泛的不靠谱。 此时崔永已经抢了上来,他一把推开汪直,以保护的姿态死死护住太子:“汪直,你好大胆子!” 汪直自然没有让他给推着,在崔永上手的时候,他自己就主动避开了。 “请殿下恕我唐突之罪。”汪直拱手道,没等太子发问,就将唐泛拜托他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子听罢倒没有生气,只是好笑:“难道唐阁老怀疑我被人掉包了?” 崔永的神色也松弛下来:“汪公公这次开的玩笑也太大了,我成日跟在殿下左右,殿下是不是真的,难道我还察觉不出来?” 汪直摇摇头,神色凝重:“我倒宁愿是在开玩笑,但唐泛素来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会这么说,想必是有所凭证的,若当真出了这种事,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才会冒着万死难赎之罪前来寻找真相。” 话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对方,似乎不放弃寻找破绽的念头。 太子面色坦然,并未因为汪直的话而露出丝毫惊慌,反而主动道:“既然如此,汪公公不妨考考我。你我二人认识也有数年了,彼此有些话只有对方才知道,若是假冒的,断然不可能一一知悉。” 汪直一听也有道理,便问:“当日怀恩向殿下举荐臣的时候,说了一番话,殿下可还记得?” 太子想了想,道:“无法一一记得,但怀恩大意是说你武功高强,又与万贵妃那边的人有故,我如若不小心得罪了万贵妃,便可以请汪公公从中代为转圜。” 汪直不置可否,又问:“当时怀恩还曾用一句话评价了唐泛的为人,殿下可还记得?” 这回太子倒无需思考,张口便道:“虽为文臣,却有忠肝义胆,两肩正气,可担治世良谋!” 这下汪直再无怀疑了。 因为当日怀恩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有太子与他在场,就算有人假冒太子,扮得惟妙惟肖,也断不可能连这些话都一一学去。 汪直松了口气:“多谢殿下释疑,是臣鲁莽了,请殿下恕罪。” 太子道:“你与唐阁老都是为了我才会费尽心思的,我心中感激尚且不及,如何会怪罪?只是我今日缠绵病榻,刚刚才听崔永说唐阁老被逐回家的事情,可有此事?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去向父皇求情可好?” 汪直道:“只怕陛下现在没空见您了。” 太子一愣:“为何?” 汪直缓缓道:“因为就在刚刚,万贵妃薨了。” 太子与崔永俱都啊地一声,惊呆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东宫这边也有人过来禀报万贵妃薨逝的消息。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别说太子,即便万党,估计也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在大家得设想里,假如说有人会因病早逝,那那个人一定是总在生病的皇帝,而不会是看起来更加健康一些的万贵妃。 万贵妃之所以费尽心思要废太子,为的也是在皇帝百年之后,自己能够当上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结果皇帝还好端端地活着,太子也还好端端地活着,总想把一切都揽到手的那个人反而先走一步。 世事之无常荒谬,莫过于此。 这种时候,宫中必然是多事之秋,汪直没有空去关心太子的反应,在确认太子并非假冒之后,他就匆匆离开了东宫,回到尚宝监。 奉了他的命令前去司设监打探消息的小黄门也回来了,他告诉了汪直一个很重要的讯息:那辆被太子乘坐前往崇真万寿宫的车驾的确是有问题的。 问题就在于车驾下面被多造了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底槽,足够容纳下一个人蜷缩在里面。 原本以为唐泛在没事找事的汪直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头大石,就又被这个消息吊起一颗心。 第148章 假如那个凹槽是用来装人的,那么毫无疑问,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崇真万寿宫的时候,太子的车驾反而偷偷做了手脚。 居心叵测者完全可以藏在里面,然后伺机在半路上对太子不利。 行刺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但那样一来,太子死在车驾内,那个人也跑不了,从他身上很容易牵连出别人,到时候主谋也跑不了。 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跟太子调换身份。 但汪直也已经亲自跟太子当面对质过了,东宫那位是货真价实的,而非由谁假冒的。 事实上,太子毫发无伤,除了淋了雨感染风寒之外,并没有遇到其它的危险。 但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了,从崇真万寿宫回来之后,别说太子,许多大臣也都病倒了。 既然如此,马车上那个凹槽,到底发挥了什么用处呢? 汪直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忖并不愚蠢,但是这件事一团乱麻,令人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也许唐泛可以,而且这桩麻烦也是唐泛给他找的,不过唐泛现在在宫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重要的是,万贵妃现在死了,宫中上下乱成一团,她虽然不是皇帝,但汪直却可以想象皇帝此时的反应。 “汪公?”他手底下的文胜文远,连同汇报消息的那个小黄门都望着他。 汪直的焦躁难安也感染了他们,后者三人难免流露出一丝惶然。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汪直没好气地说了句,起身走动两步。 他决定先把车驾的事情放到一边,既然太子没事,这件事就暂且没有必要纠结,眼下是多事之秋,贵妃一死,万党肯定比任何人都害怕,狗急跳墙,他们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汪直想了想:“这样,你们现在分头去打听梁芳的动向,小心一些,一有什么不对就回来禀报我。” “啊?”文远有点糊涂,这种时候最应该打探的,不是皇帝那边的动静么? “蠢货!”汪直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用你的脑子想想,打听陛下行踪是大忌,而且太招眼,很容易被人发现,若是从梁芳身上下手,就会容易许多,你们又同是内官,不会有那么多人防备的!” 文远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在他也习惯了,吐着舌头,赶紧应了下来。 文胜总归比较有悟性,闻言就道:“汪公是否想知道他与万通之间有无联系?” “不错!”汪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跟万党暗中牵扯甚多,这种事情他不会没有动静的,你们仔细盯着罢!” 从资历上来说,梁芳比汪直还要更高一些,这宫中的宦官,原本只有怀恩才配与他平起平坐,怀恩外放之后,司礼监和御马监这两个内宫十二监里最重要的部门就完全落入梁芳的掌控,只手遮天,说一不二,内配合万贵妃,外呼应万党众人,可谓如鱼得水,万贵妃与万党之间的沟通,有时候还要依赖梁芳从中传话,他的权势可见一斑。 汪直没有料错,得知万贵妃暴毙,梁芳随即就将消息传出宫,又利用自己的关系,连夜将万通放入宫内。 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而且追究起来是要获罪的,但此时皇帝正处于极大的悲痛之中,如何有空去管这些闲事?看到万贵妃的弟弟,也许反而能令他感到一丝慰藉。 “你来了。” 万贵妃的尸身还停放在她平时睡觉的床榻上,边上坐着皇帝。 后者双目通红,脸色是一贯的苍白,手还紧紧握着万贵妃的一只手。 皇帝对妃子这等深情旷古少见,不过万通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在暗暗算计自己还能从姐姐的死得到多少好处。 “是,陛下,听到姐姐的死讯,臣就连夜进宫了,请陛下宽恕臣的鲁莽。”他跪下来行礼。 皇帝自然不会去追究这些细节,他扬了扬另外一只手:“你也过来,见见你姐姐最后一面罢。” 他的声音难掩哽咽和巨大的悲痛,目光没有从万贵妃身上移开半许。 对万通而言,可能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能够继续庇护他,让他坐享荣华富贵的姐姐。 但对皇帝而言,他却是失去了自己半生的支柱。 万通领命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皇帝身边停下来,跪了下去,看着姐姐紧闭双目的面容。 万贵妃是中午突然倒地的,等到太医确定无力施救,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各个衙门也已经散值。 不过在那之前,万贵妃重病的消息就已经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宫廷,许多高级官员都得到了消息。 但大家没有确认万贵妃是生是死,所以大家都还在观望,谁也不敢有什么动静。 而梁芳正好就抢先一步,趁机将万通叫进宫来,面见皇帝。 这一步极为重要,如果万通与皇帝确定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再公布,朝臣们就是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万党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陛下节哀,姐姐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愿见到陛下为她如此伤心。”万通劝慰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皇帝强忍许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朕还记得,朕幼时被叔叔软禁,连生母也未能得见一面,心中忧惧交加,经常生病,宫中人情冷暖,攀高踩低,那些宫人见朕落魄,便不愿意多事,还是你姐姐连夜去求了太后,又跑去太医院请来太医给朕看病,日日陪伴左右,朕才能康复,否则今日朕还不知道在何方!” 万通默然,他无法理解皇帝这种雏鸟情结,但他知道,自己姐姐实际上不仅是皇帝的妃子,更是皇帝的姐姐,朋友,母亲,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姐姐在皇帝面前,根本就没有寻常妃子的小心奉承,而皇帝也甘之如饴。 两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非片言只语所能说清。 但万通很明白,万家是罪官之后,若不是沾了万贵妃的光,他现在还不知道在边关哪个地方吃沙子,哪里能够像现在这样叱咤风云? 万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万贵妃这张护身符,所以他现在的恐慌不会比皇帝少半分,只是强自压抑下来而已。 “你姐姐这一去,朕估计也时日无多了!”皇帝哀叹一声,“既然你来了,就一起商议一下你姐姐的后事罢,虽说有礼部在,但朕总不放心交给其他人,贵妃的谥号还得由朕自己来拟才放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万通听得有些不耐烦,却不能打断,只得耐着性子听完一段落,才道:“陛下,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皇帝抬眼,不明所以地看他。 万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和克制:“陛下,姐姐生前既然无法被陛下立为皇后,如今就算给她上再多的谥号,她也难以体会到陛下的情意了。” 皇帝被万通的话挑起更多悲伤和愧疚,这是他心中觉得最对不起万氏的事情。 当初他要立万氏为后,老娘周太后哭天抢地的反对,眼看着如果真把万氏立为皇后,亲生母亲就要恩断义绝了,他终究还是只能选择对不起万氏。 “朕,可以追封万姐姐为皇后。”皇帝如是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对万通说,还是透过万通在对万贵妃说,“这次就算朝臣和母后反对,朕也要坚持到底。” 但万通要的并不是这个,皇后的弟弟再尊贵,也只有虚名而已。 “陛下,您知道,姐姐要的并不是这个。”他道。 “……”皇帝茫然,“那她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她。” 万通慢慢道:“姐姐生前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希望看见兴王能成为太子。” 他何尝不知自己这番话过于胆大妄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错过今晚,他们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 见皇帝没有说话,万通暗暗咬牙,又壮起胆子道:“如今姐姐虽然去世了,但臣以为,若想告慰其在天之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 万贵妃还在生的时候,就不止一次怂恿过皇帝废太子,这件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当时他也的确动心了,准备付诸实行,谁知道泰山会忽然发生地震,令人措手不及。 皇帝又不是果决狠辣的性子,见状也就打消了念头。 现在,万贵妃去得突然,而万通再一次提及此事。 偌大的昭德宫里,除了两个活人之外,再没有喘气的声音,所有宫人都被遣到外头去了。 但这种情况注定维持不了多久,太后那边很快也会派人过来查看皇帝的情况,所以万通要珍惜这片刻的光阴。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朕知道你不是为了你姐姐。” 万通心头一惊,就要辩解:“陛下请听臣……” 皇帝打断他:“你担心太子登基之后,会因母仇而对你们家下手,所以你千方百计希望太子被废。” 万通知道皇帝不是个昏庸好欺负的人,他所倚仗的,只是皇帝对自己姐姐的迷恋,但万通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一阵见血地指出自己的心思。 他心头狂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再三叩首:“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臣只是为了姐姐的意愿……” 皇帝冷笑:“你姐姐要求朕废太子,朕可以理解,因为她有这个资格,从朕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陪伴在朕左右,又对朕有救命之恩,在朕心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但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跟朕如此要求?” 万通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一时都吓呆了,只能不停地说着“臣冤枉”。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皇帝话锋一转,“让兴王当太子,的确是贵妃想要看到的,为了她能走得安心,朕也会尽力达成她的愿望。你回去之后让万安准备罢,后日是大朝会,届时朕就宣布废太子。” 大惊之后又迎来大喜,万通几乎汗湿重衣,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平素万事不上心,得过且过的皇帝此时朝万通露出嘲讽的笑容:“得亏你投得好胎,当了你姐姐的弟弟!” 皇帝与万通在昭德宫说这番话的时候自然无人听见,汪直也不知道皇帝竟然又因为万贵妃的死而起了废太子的心思,但他早从手下的汇报中得知梁芳私放万通入宫,又知道万通进了昭德宫之后迟迟没有出来,显然正在与皇帝密谈。 在宫廷生活多年的汪直即便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也已经嗅到阴谋的味道。 事已至此,万党与太子一方势如水火,绝不容半点差池。 太子一日没有身登大宝,他就一日还是储君,储君和君之间仅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差地别,万党不会因为万贵妃的死而停下所有动作,恰恰相反,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前程,他们会更加不顾一切,做下更加疯狂的事情。 汪直深知自己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现在宫里为梁芳所把持,怀恩又不在,他孤掌难鸣,当下也再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监视,直接就让文胜出宫去找卫茂,再让卫茂去找唐泛,将宫里发生的一切告知对方。 彼时唐泛和隋州已经准备躺下了,却听见外头响起几声婉转的鸟鸣。 唐泛奇怪道:“怎么大冷天的,又是半夜,会有鸟叫?” 隋州不动声色地披衣起身,门外随即传来一阵重物落第的闷响。 片刻之后,他重新推门而入,后面跟着苦着脸揉胳膊的卫茂。 唐泛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老卫,你要进就进来啊,又没有人拦着你,装什么鸟叫?” 卫茂苦笑:“小的也没办法啊,托锦衣卫的福,这附近倒是没有人敢放肆,可汪公宅子周围可是一直有人盯着的,我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出来,又不敢动静太大,不过伯爷您这手劲也太大了,我胳膊差点没折了!” 隋州面无表情,被打断好事,任谁都不会高兴得起来吧,幸而这还是没开始,要是半路还要去开门抓人,那他的火气会更大。 唐泛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这种时候找上门来肯定有急事罢?” 卫茂也不废话,当下就将汪直让他转达的话简单说了一下。 唐泛听罢紧皱眉毛:“这事有些不妙了。” 卫茂紧张道:“大人,汪公在宫里会不会有危险?” 唐泛摇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他比谁都精,定会趋吉避凶的,我说的不妙不是指他。” 他又对隋州道:“看来我得去一趟公主府了。” 隋州没有二话:“我送你过去。” 隋州要送唐泛,不是怕他在半路发生什么不测的情况,被人劫道或者灭口,京城治安还未坏到这等地步,唐泛虽然现在赋闲在家,也不是随便哪个宵小之辈就可以下手的,而是因为隋州干惯了锦衣卫,熟悉京城大小道路,他可以带着唐泛抄小路,避开有心人的耳目。 卫茂离开之后,两人就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前往公主府。 重庆公主府现在也已经歇下了,当值的门房也不例外,天气冷,谁都不愿坐在那里吃风,早早便躲进被窝不愿出来。 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他没能马上入睡,而是翻来翻去,琢磨着白天吃过的炖肉,心里还美滋滋的。 这时候头顶好似有一片冷风刮过,他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明明关好了门窗,还哪里来的风,顺势抬眼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黑乎乎的,也看不清面目。 门房吓得大叫起来,但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嘴巴被捂住了,只能发出类似呜呜呜的声音。 其中一人道:“别叫,我是唐泛,几天前周驸马曾请我过来作客,我有急事找公主和驸马,你现在马上去帮我通传一声。” 这声音的确有几分熟悉,门房想了想,点点头,对方这才松开手。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您是……唐阁老?” 此时桌子上的油灯被点亮,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终于瞧见对方的模样。 还真是唐阁老。 可这……这……他们这是翻墙进来的吧? 大半夜的,堂堂内阁宰辅不走正道,反倒翻墙摸进别人家,这合适吗? 门房瞠目结舌,便见唐泛身边那人冷冷道:“还不去通报,你当唐阁老闲着没事跑你这里来玩儿吗?” 那人的声音冷得快要掉冰渣子了,门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再耽误,赶紧披了外裳跑出去。 这一层层通报,公主府上下很快就被惊动了,烛火一支支亮了起来,小半柱香之后,唐泛终于见到了重庆公主和驸马周景,依旧是在那间书房里。 唐泛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公主何故对我说谎?” 此言一出,不仅是隋州,连周景也是面露诧异。 重庆公主却没有任何意外:“唐大人发现了?” 唐泛:“是,公主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子没有被人假冒,为何上回还要说没看到太子手上的伤痕?” 重庆公主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是逼不得已,上回入宫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司设监的内侍说话,提到太子车下面有凹槽的事情,当时我便吓了一跳,但又不能直接去查证,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而且老实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虽然贵为公主,在宫中,却不怎么说得上话的。” 她顿了顿:“不消说,那个凹槽肯定是用来藏人的,但如果对方意欲行刺,现在太子早就已经死了,想来是别有用处,而且很有可能是用来调换太子的,虽然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但假如施为得当,也并不是做不到。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借唐大人之手,去试探太子的真假。不得已之处,还请唐大人见谅,当时我心中惊骇万分,却连外子也不敢告知。” 唐泛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在所有人都觉得万党很可能会用假太子来换人实施惊天阴谋的时候,万党偏偏没有这么做,真太子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东宫,既然如此,万党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 难道万党就这么甘愿看着太子登基,什么也不做? 公主见唐泛神色凝重,试探地问:“唐大人,万贵妃忽然昏倒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罢?” 唐泛道:“贵妃已经回天乏术,薨了。” 公主和驸马俱都震惊地倒吸了口凉气。 第149章 公主能知道万贵妃犯病昏倒的消息,已经算是够灵通的了,没想到唐泛的消息比她还灵通。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万贵妃竟然死了。 厅中一时寂静,没有人说话,好像都在咀嚼克化这个消息。 但仔细想想,这好像又在意料之中。 万贵妃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连太子生母的死都与她脱不开干系,都说天道轮回有报应,报应直到现在才来,已经显得有些晚了。 公主叹息:“这下皇兄可要伤心欲绝了,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定还要为万氏争取皇后的封号呢!” 知兄莫若妹,她并不知道皇帝对万通说的话,但还真猜了个□□不离十。 唐泛没有说话,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倒也就罢了,说句大不敬的,万贵妃已经死了,给上什么封号,言官们吵吵嚷嚷,据理力争,那些都影响不了朝政社稷,怕就怕皇帝心血**,又想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她又问:“这么说,太子并不是假的,也没有中毒或遇刺?” 唐泛道:“不错,太子虽然受了风寒,但并无性命之危。” 公主蹙眉:“如此说来,马车底下那个凹槽到底有何用处,总不能是司设监的人随便加上去的罢?” 皇宫里的马车形制,一切都有严格规定,更何况当时因为事出仓促,太子的车驾是用天子那辆临时改制而成的,无非是去掉上面一些装饰之类的,怎会无端端多出一个凹槽来? 唐泛道:“下官此来,正是为了向公主求证上回之事,既然现在太子平安无事,再多纠结也无益,深夜至此叨扰,实在过意不去,这便告辞了。” 重庆公主不是一个可以商量大事的人,她能够听到司设监的话之后,给唐泛通风报信,就已经表明了亲近太子的立场,可她又左右不了大局,更加不可能忤逆身为皇帝的兄长,所以甚至还要自己编造出一个太子手指有伤痕的谎言让唐泛自己去发掘真相,免得祸事牵连到自己身上。 这种明哲保身的行为,唐泛可以理解,但也仅止于此,他不可能跟对方商量大事,说更加深入的话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许多话无需多说。 公主歉然一笑:“有劳唐大人奔波了,此事本与你无关,是我将你拖下了水。” 唐泛笑道:“公主客气了,若与太子有关,那就是动摇社稷根本的大事,唐泛如今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无法置身事外。” 客气几句,唐泛二人起身离去。 从头到尾,隋州不发一言,好似完全被遗忘了。 但他坐在那里的气势,本身就无法令人忽视。 矛盾而又奇异。 不少人都知道唐泛与隋州交情不错,不过重庆公主也是亲眼看见隋州大半夜送唐泛过来,才意识到两人的交情好到何等地步。 隋州虽然是外戚,却是实打实挣下的功劳,大家可能会说万通侥幸,却不会有人说隋州侥幸,这就是区别,更不必说隋州在太子最困难的时候也伸出过不少援手,如若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隋州的地位只会比以前更牢固更显赫。 唐泛更不必说了,他如此尽心尽力为太子奔走,但凡太子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以后就肯定要领他这份情,唐泛重新入阁,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有鉴于此,公主夫妇对唐泛隋州都是礼遇有加,并不敢仗恃身份而有丝毫怠慢。 驸马周景亲自送两人出去,还不忘关切地对隋州说:“广川,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碌了,虽然年纪尚轻,可也要注意休养才是,别太操劳了。” 唐泛:“……” 他当然知道隋州脸色不好的原因。 大半夜从……咳,被窝里被叫起来,谁能有个好脸色? 不过这话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隋州面瘫着一张脸:“多谢驸马好意,我会注意的。” 他素来都是这副表情,非亲近者分辨不出到底下面藏着什么样的心思,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这会儿他要是对周景露出个笑脸,周景反倒会吓住呢。 出了公主府,外头一阵冷风,令唐泛不由缩了缩脖子。 一件皮裘盖在他身上,是隋州除下自己的。 “你自己穿。”唐泛道。 “我不冷。”隋州看了他一眼。“还很热。” 唐泛:“……” 隋州捉住他的手:“所以要快点回去、。” 唐泛:“……” 寒风虽冷,只因身边多了一个人,寒意无形中就减少了许多。 不过如果唐泛和隋州知道皇帝与万通在昭德宫内的那一番对话,此时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心情闲中作乐了。 万通并未在昭德宫里待多久,在确定了皇帝的心意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宫廷。 半夜入宫毕竟不合规矩,周太后本来就瞧万家人不顺眼,如今万家的靠山也倒了,若是再被她捉住把柄,还不知道要如何发作。 那个老太婆,怎么死的不是她! 万通心底暗暗啐了一口,加快脚步,心头为姐姐的死略略难过了一阵,想起皇帝的许诺,又难掩激动。 远远地,宫门口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万通的心不由提起来。 但很快,他又放了下来。 因为他认出其中一人的身影。 “万大人,事情如何了?”对方迎上来,低声问道。 “一切顺利。”万通咧嘴想笑,随即又想起场合不对,连忙也收敛笑容,压低声音。 “你是说……”对方眼中异彩连连。 “不错,托公公的洪福,说了你让我说的话,没想到果然成功了!”万通喜道,“大事若能成,定少不了公公一份天大的功劳!” “万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对方很谦虚,并未洋洋得意居功。“陛下对贵妃情深意重,所以才能答应,这样也好,免得我们还要铤而走险。” 万通点点头:“说得是,现在想想,先前我们那个办法实在是太冒险了,不如这样来得名正言顺,真是好极了!” 对方问:“陛下如何说的?” 万通道:“他让我找万安商量事宜,在大朝会的时候就公布这件事,赶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对之前定下来,再将太子降封,直接遣到外地去,到时候陛下会随即宣布闭关参道,避开那些言官御史的聒噪,等时间一长,那些人知道绝无挽回的余地,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对方又提出疑虑:“六部九卿那一关,只怕不会太容易过得了罢?” 万通道:“不必担心,此事我正要回去与万安彭华他们商议,届时若有需要公公出力之处,还请公公不吝援手。” 对方道:“该出手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帮忙,万大人不必担心,如今你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自该同舟共济才是。不过,” 他话锋一转:“陛下的性情你也知道,最是反复不定,他今日与你许下的诺言,一日未过明面,一日就作不得准,说不定到时候被谁一劝,又变了主意,你别忘了上回废太子的事情,那可是临门一脚功败垂成!” 万通想到上次的事情,也不由得暗恨不已,若当时没有那场泰山地震,现在哪里还需要费这么多周折! “你放心,这次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匆匆一晤,时间地点都不适宜,两人也无法说更多的话,万通辞别对方,转身上了马车,便直接朝万府驶去。 这个万府,却不是他自己家,而是当朝首辅万安的府邸。 万安这会儿也还没睡下。 因为万通在入宫之前就已经传了话过来,让另外两位阁臣,也是万党成员的彭华和尹直先上万安家里来,等他出宫之后便会过来会合。 这会儿三人已经喝了好几盏茶了,眼看着从睡眼朦胧喝到精神奕奕,万通终于来了。 看见万通的到来,三人仅仅只是站起身,并未往前迈步相迎。 这几人被外人称为万党,核心却是万贵妃的弟弟万通,而非首辅万安。 说到底,万安他们虽然以万通为首,但他们内心还有着文官的骄傲,对万通这种便宜外戚隐隐有些瞧不起的意思,只是大家利益相同,所以才走到一块罢了。 不过这也并不说明这个同盟就不牢靠了,恰恰相反,正因为大家已经一起干下不少坏事,如果有谁想金盆洗手,肯定会被两边都瞧不起。 “万老弟……”尹直刚开了个口,就被万通截断。 “我姐姐薨了!” “啊?” “啊!” 厅中惊讶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震惊过后,大家神色越发各异。 不过万通也没心思去计较,他随即又将自己与皇帝的对话与众人说了一遍。 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会儿大家也没急着高兴,反倒向万通再三确认:“陛下果真是有了废太子之意?” “对!”万通将侍女奉上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次连将太子降封,尽快遣往封地的话都说出来了,应该是下定了决心,不过我们肯定也要做两手准备,这次万不能再让那帮酸儒腐臣将好事拖成坏事了!” 说到这里,他将茶盏重重一放,恶狠狠道:“老子就不信这回还会再来一次泰山地震!” 其他人这才欢喜起来:“后日就是大朝会了,咱们可得好好合计合计!” 尹直道:“元辅与我都有一帮言官可供差遣,届时若那些人上疏反对,我们的人也可以上疏反驳,文人吵架无非是看谁的嗓门大,到时候底下的水越浑,陛下就越不可能反悔!” 彭华也道:“为免夜长梦多,大朝会上废太子诏一颁,最好当日就能让太子离京,不然他一日留在京城,那帮人就不会死心的。” 尹直皱眉:“当日只怕不太可能,实在太仓促了,而且这样会使得陛下遭人非议的。” 万通挥挥手:“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越快越好,就像彦实说的,夜长梦多,我实在是被上次的事情整怕了,还有诏书的事情,虽说有司礼监在,但为防陛下反悔,咱们最好连诏书都先帮陛下给拟好了,这样随时可以用上!” 尹直张口结舌:“这……不太妥当罢?” 万通转向万安:“依元翁之见呢?” 方才万通彭华等人在商议的时候,万安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听见万通询问,才慢吞吞道:“这样也可。” 万通敏锐地察觉万安表现出来的细微异常,阴恻恻道:“元翁可是后悔上了我们这条贼船?” 万安苦笑:“你误会了,我是在想,那个假太子,你们想怎么处置?” 提到假太子,在场众人都露出古怪的神色。 他们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 马车之内那个凹槽,正如重庆公主和唐泛所料,的确是用来藏人的,而且不是为了行刺,而是准备趁着太子出行期间,用假太子换真太子,等崇真万寿宫一行归来之后,东宫那位实际上就换了人了。 假太子也是他们精心挑选的,容貌原本就与真太子有七八分相似,然后再加上易容调整,做到十足神似并没有问题,除此之外,宫中还会派人专门教导其言行举止,模仿太子平日的起居习惯,应对用语等等,只要一回去就借由生病来掩饰,估计连太子身边的崔永也认不出来。 万党等人的想法是:鉴于很难在真太子上做手脚,但假如有假太子在手,能够操控的余地就多多了。他们可以让假太子重病不起,又或遇到意外致残,届时为了皇位传承,皇帝必然需要重新考虑储君人选,到时候朝臣也无法反对。 但这个计划最终被万党的盟友,司礼监掌印梁芳否决了。 因为他觉得这样太过冒险,也很容易出差错,万一被人察觉,就很容易全军覆没。 而万安等人也担心会出事,所以不同意万通的计划。 内部意见僵持不下,最终还是没有实行。 正好当时太子从崇真万寿宫出来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太子也淋了雨,他身体又孱弱,回去就生病了。 于是万党索性中止了这个换太子的惊天冒险,万通听了梁芳的建议,转而打算从此处上寻找机会下手。 这样虽然同样冒险,但总比换太子来得靠谱多了。 所以太子回宫的时候,车驾下面那个凹槽,的确是躺了一位假太子的,只不过最后没有换成罢了。 其中惊心动魄,千回百转之处,就不是唐泛和重庆公主等人能够猜到的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万贵妃又死了。 正所谓千算万算,不如天算,虽然过程极尽曲折,但总算如了他们的意。 万事俱备,一切只待大朝会上见分晓。 不过太子虽然没有换成,那个假太子依旧是在的,所以万安才会有此一问。 万通想了想道:“先藏着罢,等到太子真的被废之后再处置也不迟。”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万一太子又废不成,这个假太子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万安迟疑道:“假太子的存在,终究是个隐患……” 万通似笑非笑:“元翁莫非是怕那假太子站出来告发我们,害你受牵连不成?放心罢,那人已经被我藏得妥妥当当,太子那边的人找不着的!” 万安犹有疑虑:“隋州也领着锦衣卫……” 万通怒极反笑:“隋州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在锦衣卫里还得听我的号令呢,我才是锦衣卫指挥使!” 彭华连忙打圆场:“万老弟何必动气,元翁也是为了谨慎万全!” “元翁不必担心,他们就算猜出什么端倪,也没有真凭实据,根本掀不起风浪,只要后日顺利,就大功告成了!” 万通也缓下语气,这种当口,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倚赖万安,他不能跟对方翻脸。 虽然他也不喜欢万安这种总担心出事的怯懦心理。 在他看来,这就是跟文官合作的坏处,他们总会成天瞻前顾后,担惊受怕,根本靠不住。 还不如李孜省和继晓那种,做起事来反而胆大心黑多了。 双方各退一步,万安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人老了,顾虑总比较多,万老弟不要介怀,我这也是怕功亏一篑!” 万通哈哈一笑:“元翁言重了,陛下性情优柔,咱们都吃过这个亏,岂能有不担忧之理!草拟诏书的事情,不如就有劳元翁了?” 他存了试探之意,万安却好像没有听懂,一反方才的犹豫,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万通见状也就放下心了。 众人离开万通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三更天了。 上了轿子,万安的笑容和淡定一下子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家人还没有睡下,孙子万弘璧正等着他回来。 万家三代单传,万安的儿子万翼远在南京当官,孙子便与祖父祖母一起住。 有什么事万安一般都不会避着孙子,也有借机教导他的意思。 祖孙俩很亲近,万弘璧一眼就看出祖父情绪不高:“爷爷,是不是发生了何事?” 万安看了他一眼,不愿在其他家人面前流露出异样:“你单独随我来书房。” 一进书房,万安便难以再掩饰自己的心情,他整个肩膀几乎垮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爷爷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万弘璧吓了一大跳:“爷爷?” 万安没有回答,反是问道:“你那些翰林院的同僚,是如何评价爷爷的?” 见万弘璧支吾不语,万安苦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说我奸狡阴刻,只会奉承帝妃,贵为内阁首辅,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对不对?” 万弘璧道:“爷爷,您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去了一趟万家就……是不是万通那厮说了您什么?” 万安摇摇头,继续自说自话:“其实我一直没有后悔过,各人有各人的道,像于节庵那样忠肝义胆,鞠躬尽瘁,最后又有什么好下场了,还不是先皇一句话就斩了?当时受过他恩惠的那些人,有谁为他说过一句话了?因为他保住了京城而免于兵灾的那些百姓,有谁为他说过一句话了?所以我不后悔,我不想像于节庵那样,临了临了也落不到一个好下场,迎合上意有什么不好,起码富贵平安,对不对?” 万弘璧真是被吓坏了:“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万安痛苦地闭上眼。 他不跟唐泛那些人一路,不代表他就想造反,但现在万通干的事情,又与造反有什么区别? 废太子也就罢了,可弄一个假太子…… 这完全超出了万安的心理预期之外。 虽然假太子暂时没有换成,但万安看出来了,万通等人的行为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连太子都敢换,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以后若是兴王也不合他们的意呢,他们是不是要换一个假兴王上去? 万安害怕了。 但为时已晚,他发现自己已经阻止不了万通等人疯狂的步伐。 现在回头想想,当今天子宠信的李孜省继晓这些人,放在别的朝代就是活脱脱的奸佞,等新天子登基——不管是兴王还是现在的太子,这批人都会被抛出去消弭民怨。 那自己呢? 想到自己下半生可能会跟谋反之类的名头挂钩,万安打从心底就冒出一股寒意。 他跟刘健唐泛他们不是一路人,不代表他愿意被万通等人连累。 如果只有万通一个,那可能还成不了什么大事,偏偏宫里头还有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梁芳在遥遥呼应…… 想及此,万安睁开眼睛,看着孙儿:“你想当奸臣,还是当直臣?” 万弘璧莫名其妙,他站在这里半天,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头雾水呢,闻言只能小心翼翼地反问:“都不要,行不行?” 万安:“那你想当什么?” 万弘璧有意逗祖父开心,就笑道:“自然是跟爷爷一样啊,混个太平富贵!” 万安又好气又好笑:“就你也想混个太平富贵?火候还差得远呢,你祖父我都没能完全做到,放眼朝廷,只有刘棉花那个死老贼能当得起这四个字!” 尽管当了半辈子的死对头,但回过头来,万安也不得不承认,像刘吉这种人,还真像打不死的蟑螂,又讨人厌,别人又拿他无可奈何,偏偏他还谁都不靠,滑不溜秋,瞧瞧,连皇帝的老师刘珝也被迫下野了,内阁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刘棉花天天被人弹劾,却直至如今都安然无恙。 反观他万安,却眼看就跌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第150章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十。爱玩爱看就来。520。 这本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但昨天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万贵妃薨。 许多官员是今日早上到衙门之后才得到消息。 不同于后宫诸多籍籍无名的嫔妃,因为万氏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个消息便显得格外重要。 万氏称霸后宫十数年,能够为人称道的作为实在没有,反倒平地生波折腾出许多破事儿,包括皇帝废掉第一任皇后,太子废立风波等等,都少不了她的功劳。 大家实在装不出哀思的模样,刘健徐溥等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他们觉得万氏一死,许多事情就都解决了,譬如说先前皇帝执意要改立太子,说到底也是因为却不过万氏的情面,如今万氏不在,自然就不会再有人给皇帝吹枕头风了,万党的影响力也要大大下降,太子的危机总算得以解除。 但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松口气,就又碰上一桩始料不及的事情。 皇帝要追封万氏为皇后。 内阁会议上,当万安代表皇帝提出这个意向的时候,内阁一下子就炸开了。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兴起这个念头了。 早在万氏还在生的时候,或者说,这需要追溯到更远以前,当时天子刚刚登基,就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封为皇后,但马上遭遇到来自各方的反对,其中反对最强烈的莫过于他的母亲周太后,这里头的原因很复杂,如今再一一追叙已没有意义,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时候的皇帝还很年轻,比现在更优柔寡断一些,他无法坚持下去,只能另立皇后。 但很快,吴后因与万氏发生冲突,皇帝终于寻找到这个机会,借机废了吴氏,又想立万氏为后,这是第二回,同样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他再一次没法坚持下去,妥协了。 第三次,则是在万氏生下皇长子之后,他将万氏立为皇贵妃,且允诺将来等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就废掉现在的继后王氏,立万氏为后,但天不从人愿,长子的过早夭折,使两人愿望再一次成空。 如今许多年过去,年长一些的朝臣依旧记得为了万氏,皇帝是如何折腾的,没想到现在人死了,皇帝的折腾劲又来了,还要追封她为皇后。 这根本是不合规矩的。 明代有制,后宫多出自平民小家清白之女,不太讲究门第高低,但万氏的出身根本不是门第的问题,她是罪人之后,因罪而充入宫廷当宫女,因缘际会去侍奉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这才得以鱼跃龙门,出身清白便无从谈起,更何况万氏既无大功,又未曾诞下太子,根本就不符合当皇后的条件。 所以刘健当即就反对,并且说明了上述的理由,末了道:“元翁可别忘了,太子生母尚且只是庄僖淑妃!” 纪氏的儿子虽然如今贵为太子,但她死后也并没有被追封为皇后,皇帝仅仅给她上了恭恪庄僖淑妃的谥号,刘健的言下之意是,连太子生母都不能封后,为什么万氏就可以? 万安慢条斯理:“这不是还要议么,你急什么?内阁乃百官之首,凡朝政皆须先经内阁决议方可下行,刘希贤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如此毛躁冲动,这些规矩都不懂?” 刘健被噎得直翻白眼,半天说不出话,只得气哼哼地坐下来。 刘健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内阁的氛围有点凝滞,大家都不愿轻易表态,次辅刘吉尤其如此。 虽然万安说“议一议”,但谁不知道现在万氏刚死,皇帝肯定满腔悲痛,这个当口谁要是反对,谁就会被愤怒的皇帝撕碎,这种事情刘棉花是坚决不掺合的。 遍观内阁,现在也就是刘健会跟万安争一争了,徐溥长于行讷于言,他就算想帮腔,估计也不知道怎么说。 彭华道:“人死如灯灭,依我看,贵妃都已经薨了,陛下此举也是人之常情,就当是抚慰陛下,也无不可。” 刘健冷笑:“那庄僖淑妃呢,也得追封皇后才对罢,不然将太子置于何地?” 尹直阴阳怪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庄僖淑妃追封皇后与否,太子都是太子,这点谁也改变不了,陛下一往情深,在贵妃生前,几次欲封其为后而未果,如今即便是为了告慰陛下,又有何不可?陛下如今悲痛欲绝,你却坚决阻拦,难道是希望陛下被你气死,这样好遂了你的愿,让太子早日登基,对么?” 刘健气歪了鼻子:“你这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刘健气愤之余,再一次体会到唐泛的可贵了。 若换了以前,万党早就被唐泛批得体无完肤,哪里还轮得到尹直这种小人在此大放厥词? 没了唐泛助阵,自己和徐溥在打嘴仗上面完全没法与万党匹敌。 见刘健气得跳脚,尹直嘴角微微扬起,暗自得意。 其实从一开始,追封万氏就只是一个幌子。 但很明显,刘健他们现在都已经被此事吸引了注意力。 相信不用很快,皇帝要追封万氏为皇后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朝野上下也会因此不再平静。 反对的,赞成的,中立的,要讨好皇帝的,想表现自己的,各方论战,都恨不得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谁还会注意到太子的事情? 见他们吵了起来,刘吉这才慢吞吞道:“此事,太后赞成否?” 他一句话点出了重点,万氏生前,太后都坚决反对立她为后,现在人死了,更不可能同意了。 刘健被他提醒,也马上道:“不错,此事太后断然不会答应的。” “母子连心。”万安意味深长道:“太后想必也不忍心看着陛下长久悲痛下去。” 内阁意见不统一,这件事自然议不出个结果,一早上就在无休止的扯皮中虚度过去。 临近中午,万安才宣布散会,众人陆续离开,准备去吃饭。 “元翁!”刘健喊住万安。 徐溥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冲动,刘健却假作不见,只盯着万安,一字一顿道:“为人臣者,当思身后之名,和子孙清白,莫为了一时得意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才是!” 这种挑衅,换了往常,万安是不作理会的,但今日他却停下脚步,挥挥手示意彭华他们先出去,然后冷笑反问:“什么叫后悔莫及?你也配和我说为臣之道?目无君长,无视上意,你这叫什么为臣之道!” 刘健怒道:“为臣之道不是逢迎,而是劝谏!君王若有言行欠妥,当臣子的自该劝之谏之,这才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民百姓,我等是宰辅,上佐君王,匡扶社稷,不是那等只会溜须拍马的奸佞之徒!万循吉,你摸摸胸口,你当得起宰辅二字吗!” “放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万安不是泥人,他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偷偷骂他,可偷偷骂是一回事,毕竟他听不见,当面被指着鼻子骂却还是头一回。 “你懂什么叫宰辅!本公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评断!你以为自己拥护太子很有能耐是吗,有本事你当着陛下死谏去啊,你个瓜娃虾子,我看连大兴的西瓜都比你聪明!” 万安是如假包换的眉州人,川人骂人那是一套一套的,但他入阁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骂过人了,今天看来是被刘健气急了,乡音不知觉就冒了出来。 刘健虽然听不懂瓜娃虾子的意思,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当下也气得脸色煞白,挽起袖子就要用河南话以眼还眼,却被徐溥死命拉住:“冷静!冷静!” 他也不知道忽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直接就把刘健给拖出去了,堪堪避免了一场即将爆发的阁老大骂战。 “你干嘛拉着我,我非把他骂死不可!”出了内阁,刘健终于得以甩开徐溥的手,愤愤道。 徐溥苦笑:“你骂赢了又能怎么着,不仅于事无补,传了出去还让人笑话,首辅跟阁老对骂,难道你很有面子么?” 刘健怒道:“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抱大腿抱得都不要脸了!皇帝想干什么,万安就纵着,什么破烂首辅,外间真没说错,他这首辅就是个应声虫,都把咱们内阁的脸丢光了!” 徐溥叹气:“算了罢,这件事,如果连太后都反对不了,咱们拼命反对又有什么用?我看陛下这回是下定了决心,非要拧到底了,也不知道万氏到底给陛下下了什么蛊,人都死了还这样情深意重!” 刘健撇撇嘴:“什么情深意重,真要情深意重,早许多年前就不顾一切立后了,人都死了还闹这一出,真是令人不安生!” 徐溥微微变色:“你这张嘴可真是不饶人,跟我说说也就罢了,这些话可不要在外人面前说!” 刘健不耐烦:“知道了,我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说过这些!方才若不是你拉住我,我非骂死那个龟孙子不可!” 徐溥无奈:“这还记着呢?” 刘健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记着,那个瓜娃虾皮是个什么意思,还有大兴西瓜……真是气死我也,要不我现在回去再骂他一回算了!” 说罢转身还真要往回走。 徐溥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哎哟喂我说行了诶,你方才骂得已经够狠了!” 刘健:“可我还没用河南话骂呢!” 徐溥:“……” 他一脸无奈,眼见刘健忽然停住脚步,还以为他听进自己的劝,忙道:“走罢,走罢,下午还要当值呢,先去吃饭去,不要生气了,不值当!” 刘健却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他方才骂我的那些话?” 徐溥:“记得啊,怎么了?” 刘健:“你说一遍我听听。” 徐溥以为他魔怔了,无语道:“不要了罢,又不是什么好话,你还听上瘾了不成?” 刘健摇头:“不是不是。” 徐溥不知道他想作甚,只好模仿万安的口音道:“瓜皮虾子?” 刘健:“……不是这句,前面的。” 徐溥茫然地想了想:“前面的?他说他的行事还轮不到你来评断,又说你以为你自己拥护太子很有能耐吗……这些?” 刘健拧着眉毛:“早上我们争的是万氏封后的问题,他却忽然牵扯到太子身上作甚?” 徐溥不确定:“也许只是随口一提?” 刘健狐疑:“是吗,他不是在暗示什么?” 徐溥道:“不会罢。” 刘健摇摇头,发觉想不明白:“算了,这等事情留给唐润青去烦恼罢。” 徐溥苦笑:“润青再有能耐,也阻止不了陛下追封万氏罢,我看这事不如跟太后先通通气比较靠谱!” 刘健:“说得也是,那咱们这就去一趟仁寿宫!” 徐溥:“啊?不吃饭了?” 刘健:“还吃什么,回来再吃!” 徐溥:“行行行,你别拽我,慢点,慢点,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 …… 万安与刘健吵架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这可是稀奇事,内阁不和素来有之,但像今天这样彻底撕破脸的还不多见。 不过比起皇帝要追封万氏的事来,这好像又算不得什么了。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少言官摩拳擦掌,已经开始准备上疏劝谏了。 唐泛自然也听说了此事,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晚上刘健来到唐家,对他说了早上的事情。 “其实我原本也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万循吉无耻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刘健绝对不会说自己早上被气了个半死,“但是回去之后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过来与你说一说比较稳妥,不过我觉得这事可能是我多心了……” “大兴西瓜?”唐泛咀嚼着这几个字,有点疑惑,“万安无端端提大兴作甚?” 刘健面露难堪:“还不是为了拿那个作比喻来骂我!” 唐泛想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摇摇笑道:“应该只是寻常的骂人话,我也听不出有蹊跷之处。” 刘健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万循吉那厮心思缜密,狡猾阴险,我只怕他意有所指,看来也是我想多了!” 因为天色已晚,刘健很快就告辞离去,唐泛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却没有折返回屋,而是去了隔壁的隋家。 隋州知道刘健来访,便没有去找唐泛,此时见他过来,便问:“他走了?” 唐泛点点头:“走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反复咀嚼着方才的话。 隋州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问:“怎么了?” 唐泛:“大兴西瓜有何特别之处?” 隋州莫名其妙:“这时节哪来的西瓜?” 唐泛觉得思路有些不对,又换了个问法:“大兴县产西瓜吗?” 隋州:“好像是产的。” 唐泛:“家家户户都种吗?” 隋州:“我也不清楚,不过薛凌就是大兴人,明天可以找他来问问。” 唐泛:“就现在罢。” 他的心急态度有些罕见,但在很多事情上,唐泛的细心谨慎事后总被证明是非常有必要的。 这一点,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隋州自然深有体会。 两人如今的默契已经到了不需要多说就能彼此意会的地步,所以一听见他这样说,隋州并未多说什么,当即就出去找人了。 薛凌很快就被找了过来,他正在常去的酒肆里与同僚拼酒,一身酒气还未散去,忽然被老大叫到家里来,未免有些尴尬,不过唐泛和隋州却都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节。 “大兴?”薛凌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隋州大半夜将他叫过来只为了此事。 “那里的确盛产瓜果,进贡宫中的西瓜和葡萄大都产自大兴,属下老家隔壁就是其中一家瓜农,不过听他们说,这营生获利很薄,因为官府出的价格不算高,他们又不能改卖给商人。” 他不知道唐泛想问什么,只能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听不出什么问题。 唐泛皱眉:“就这样吗?你有没有听过那里有什么传闻,是与万安有关的?” 薛凌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唐泛有点失望。 不过他也再想不出有什么要问的了,心想也许真是刘健和自己多心了,万安那番话也许纯粹只是气急了在骂人而已。 “对了!”薛凌忽然道:“我听说那些瓜农也并不全都是赔本的,有一家因为住在万通的别庄隔壁,不知怎的与万通攀上关系,所以官府在收购他家的瓜时,给的价钱总比别家高。” 唐泛心头一凛:“你说万通在大兴有别庄?” 薛凌点头:“是,不过他很少去住,听说那间别庄是用来安置他那些已经失宠了的姬妾们,他偶尔才会过去看看。” 唐泛听罢,紧紧拧起眉毛。 假如万安那番话的确另有所指的话,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但万安为什么要暗示刘健,他知道刘健一定会将这番话告诉自己吗? 可万安不是跟万通坐同一条船吗,为何他又要这样做? 就算万通的别庄真有问题,那跟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许多疑问纷纷涌上心头,饶是唐泛再机敏,一时也难以解开这些乱麻似的谜团。 唐泛问隋州:“你觉得万安真有可能在暗示我们吗?” 隋州想了想,忽然却提起另外一桩不相干的事情:“当时你在苏州解决了陈銮,继而又牵扯到尚铭身上,当时怀恩与汪直就趁机请罢尚铭东厂提督的职位,皇帝也同意了,万通眼见大势所趋,就跟着上了疏赞同此事,为此万通曾勃然大怒,大骂万安是墙头草,不过后来两人很快又和好了,此事你不在京城,所以不知。” 唐泛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万安并非坚定的万党,他也有自己的盘算?” 隋州道:“他的盘算不过就是讨好皇帝,常保富贵罢了,因为皇帝属意万贵妃,对万贵妃言听计从,他也就跟着附和攀迎,若是有朝一日皇帝厌弃了万通,他也绝然不会站在万通那一边的。” 说罢,他的嘴角勾出哂笑的弧度,却没有笑出声:“这种人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不管万首辅能不能同患难,这是万通需要担心的问题,不是唐泛他们需要担心的。 但唐泛却从隋州的话里听出一丝弦外之音:那就是万安骂刘健的那番话,还真有可能不是心血**随口就骂出来的。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唐泛皱眉:“就算我们推测万通在大兴的别庄也许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也不可能这样贸然去搜查,万一什么都没查出来,反倒落了把柄。” “无妨,此事交给我。”隋州说完,转向薛凌:“现在去把弟兄们集合起来。” 薛凌闻言不仅没有迟疑害怕,反倒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去将那龟孙子的别庄掀个底朝天?” 隋州微微颔首:“放手去做,隐藏好身份即可。” 薛凌哈哈一笑,摩拳擦掌:“放心罢大哥,有您带着,这回一定干票大的!弟兄们早想给那龟孙子一个难堪了,让他总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听这语气,不像是锦衣卫,反倒像是要去打家劫舍的土匪。 大兴位于京城近郊,隶属顺天府管辖。 但离京城再近,毕竟也不是京城,傍晚便已变得安静起来,入夜之后更是万籁俱寂。 没有风的夜晚,仿佛连草木都被霜冻住,静悄悄地屹立着,动也不动,夏夜里常有的鸟叫虫鸣,这种时节也都通通不见了踪影。 天寒地冻,但凡有一屋避寒的百姓,这种时候都会躲在屋内,缩在被窝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无异于冬日里最好的慰藉了。 位于大龙河边的这座别庄也不例外,尽管在白天看来它也许要比周围的农庄更气派更漂亮,但现在看不出来,伴随着宅子里某个屋子的烛火彻底熄灭,它也陷入了夜晚的沉眠。 直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曼娘紧紧抓着被子,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人。 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屋里照得亮堂,浑身上下一片漆黑,唯有眼睛露了出来,精悍凶狠,一看就知并非善类。 她并不是这座宅子里唯一一个尖叫的人,但她们除了尖叫之外束手无策。 “你们,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别庄,你们胆敢擅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出去!”她颤抖着声音,希望借着万通的名头来吓退他们。 但是她失望了,对方非但听而不闻,反倒在她的屋子里四处搜寻起来。 曼娘是万通的姬妾之一,几年前失宠之后就被遣到这里来,别庄里的女人基本都是这么来的,她们深知自己后半生的命运,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别庄里日复一日地寂寞生活下去,等待万通心血**时偶尔过来探望。 不过大约在半年前,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别庄不知缘何忽然进驻了大批身手高强的护院,为此曼娘她们的活动范围进一步缩小,被拘在后院里,不得踏入前院一步,而万通也从那时开始来得频繁了一些,不过他仍旧很少踏足后院,曼娘她们这些女人如同凋零的花朵,仿佛被彻底遗忘了。 曼娘有个姐妹耐不住寂寞,想勾引其中一个护院,结果被万通发现了,当即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那棍棒落在**上的声音和凄厉的惨叫,她到现在还记得。 从此之后,前院就成了别庄的禁地。 但是现在,这些黑衣人如入无人之境,却没有人前来阻止,那些护院好像死了一样,甚至察觉不到这边的动静。 唯一的可能是,那些人现在已经被放倒了。 曼娘心头一动,似乎看见了自己逃离这座别庄的希望。 “你,你们究竟在找什么?”她躺下的时候只穿了个肚兜,但那些黑衣人却看也没看她一眼,看见不是来劫色的。 但肯定也不是为了劫财,因为自己箱子里的绫罗绸缎都被翻了出来,散落一地,间或夹杂着一些细软,那些人也没有去动。 “闭嘴,再啰嗦就宰了你!”其中一个黑衣人道,语气里的不耐烦显而易见。 曼娘看着他们甚至拿匕首去撬地板上的青石砖,再次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 那些黑衣人的动作蓦地一顿,齐齐看向她。 曼娘瑟缩了一下,结巴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你们肯定是要找什么东西罢?我,我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你知道什么?”还是方才开口的黑衣人。 曼娘还想讨价还价:“我说了之后有什么好处?” 对方的回答是直接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 曼娘立马怂了:“我,我是说笑的……不过如果你们要找什么,那肯定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前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吊胃口,将高、潮留到明天好了,么么哒~~ 不小心就把刘健和徐溥也变得萌萌哒了→_→ 谢谢小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__^*) 风再起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20:10:15 日暮迟归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2-1021:00:29 冬眠不觉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21:36:42 s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22:47:58 葡萄六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23:58:05 九千代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17:32:57 九千代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17:33:34 段无诤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17:31:21 段无诤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017:33:05 firmamen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113:07:50 九千代焰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117:27:37 白泷葬君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117:55:44 读者“深浅”,灌溉营养液2015-02-1111:59:03 读者“miaocy”,灌溉营养液2015-02-1111:47:08 读者“珠沙”,灌溉营养液2015-02-1022:23:09 读者“珠沙”,灌溉营养液2015-02-1022:22:58 读者“珠沙”,灌溉营养液2015-02-1022:22:36 读者“lengliya”,灌溉营养液2015-02-1022:16:39 读者“amy苏”,灌溉营养液2015-02-1020:27:17 读者“wani”,灌溉营养液2015-02-1020:05:30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017:37:11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017:37:06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017:37:00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017:36:55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017:36:51 第151章 终章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十一。 按照往年的规矩,今天本来应该是元宵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官员们也会开始休沐,一直到元宵后才会重新回衙门处理公务。 不过今年由于皇贵妃万氏忽然薨逝,皇帝借着给贵妃商议谥号的名义召开大朝会,顺理成章地占用了官员的假期。 许多人已经听说皇帝要追封万氏为后的消息,雪片一般的奏疏从昨天起就堆满御案,其中有反对激烈的,也不乏表示赞同的,还有的甚至连谥号都帮皇帝想好了的。 但这些奏章,皇帝都没有去看,甚至连翻都没有翻过。 按照他与万通原先商量好的,为贵妃草拟谥号仅仅是一个幌子,大朝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太子。 “我怎么觉着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昨晚我这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徐溥压着眼皮,小声嘀咕道。 他还不知道昨夜刘健去找过唐泛的事情,更不知道在那之后位于大兴的一座别庄发生的变故。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这跳的是左还是右啊?”刘健随口道,有些心不在焉。 徐溥:“不是罢,我怎么听说是左灾右财?两只眼皮都跳那是什么征兆?” 刘健:“那说不定你等会儿回去的路上会有大美人投怀送抱呢?” 徐溥笑骂:“去你的!” 他旋即又敛去笑容压低了声音:“你瞧万循吉他们,是不是都有点怪怪的?” 刘健皱了皱眉,他还没收到唐泛的回音,也不知道那边到底有什么进展,不过说不定还真是自己多疑了,万安根本就没有暗示什么,唐泛自然也就查不出什么结果。 他循着徐溥的话仔细观察万安等人的表情,发现对方的举止其实谈不上奇怪,与往常并无二致,大朝会等场合,自然不能像平日在内阁那样随意,神色难免也要肃穆几分。 “你的奏疏准备好了?”他小声问徐溥。 徐溥也小声回道:“备好了,到时候真要这么做?只怕陛下会大失颜面罢?” 正如万安他们早有成算,刘健与徐溥也已经作好打算了。 若是皇帝执意要追封万氏为后,他们就会上疏反对,如果皇帝不肯听从,他们即便舍弃这顶乌纱帽也不足为惜,如果皇帝肯妥协退让,那么他们也不妨退让一步,同意皇帝给万氏多上点尊号,聊表安慰之意。 当然,皇帝很可能是不会妥协的,所以两个人的袖子里都备好了两份奏疏,以应不时之需。 刘健回答道:“如果不这么做,太子难道以后要尊万氏为嫡母?” 徐溥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谦和礼让,勤奋好学,隐隐已有一代明君的气象,更难得的是他心地仁善,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他们因太子幼年的遭遇,这种喜爱之中又夹杂着怜惜之情,当年能够为太子舍弃性命的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刘健徐溥等人,连唐泛不也因为与太子数次接触,而真心想要帮助这位东宫储君么? 反倒是作为亲生父亲的天子,对太子却殊无舐犊之情,又或者说,他对所有儿子都是如此,皇帝所有的感情,可能此生只给了万氏一人。 二人说话之间,朝臣鱼贯入殿。 伴随着净鞭响过,皇帝出阁升辇,所有窃窃私语悄然停止,众臣神色肃穆,静待皇帝发话。 坐在御座之上,与站在下面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从皇帝这个角度,他可以将下面所有人的面部表情一一收入眼底。 刚刚登基那几年,皇帝或许会乐此不疲地坐在这上面观察朝臣的各种反应,但是现在的他早就没了这种心情。 以前万氏在的时候,他也不见得能够修身养性,只与万氏待在一起,每每总还会忍不住去拈花惹草,后宫女人很多,她们的皮相年轻而又漂亮,这些宫女,女官乃至嫔妃,全都贴上了皇帝一人专属的标签,很难令人把持得住,成化帝也不例外,他沉迷于修仙,除了想要长寿长生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重振雄风。 万氏自然狠不高兴,她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女人,即使后来已经不管皇帝又有多少子嗣诞下,但依旧会对皇帝临幸某个后宫女人而发上半天的火。 然而她越不让做,皇帝反倒越有种偷情的禁忌快感。 不过这一切从万氏死了以后就彻底改变了。 皇帝忽然发现,无论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能令他提起兴趣,甚至李孜省继晓向他灌输的那些长生不老的言论,也无法再让皇帝觉得动心着迷。 天上地下,唯有那样一个人,能够令他感觉到生机,没了她,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再无活下去的趣味。 也许朕很快就能去见万姐姐了罢。 皇帝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将整个人都包裹浸染,连坐在这张龙椅上,看着下面那些人的面孔,都让他觉得窒息。 大朝会本该是有教坊司齐奏鼓乐的,不过今日有些特殊,又非什么重大庆典,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此时本该是首辅万安出列,提出废太子之事,然后皇帝首肯,彭华等人顺势拿出废太子诏书,趁着群臣来不及反对之际,将此事定下来。 如果群臣反对声浪很大,皇帝就退一步,以不册封万氏为后作为交换条件,来换取群臣对废太子的妥协。 其实皇帝本来是已经铁了心要追封万氏的,奈何昨夜太后闻讯赶来,与皇帝大吵一架,以死相逼,皇帝毕竟没法真的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最后只得答应下来。 可除了万党,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朝臣还以为今日朝会的主题便是讨论万贵妃的身后尊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皇帝的视线望向台阶下面的第一人,万安。 万安微微垂着头,并没有往上看。 这是觐见的基本礼仪,不能直视君颜。 但这样一来,皇帝却看不清万安的表情。 他为什么还不说话。 万安不说话是因为他在犹豫。 昨天他和刘健大吵一架,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刘健戳中他的软肋,让他恼羞成怒,入阁十数年,万安经历过的难堪场面绝对不止刘健那一桩,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刘健那种充其量是毛毛雨。 他只是顺水推舟,借着吵架将要表达的讯息传递给对方罢了。 但是那里头包含的讯息实在太隐晦了,他不能肯定刘健到底听没听出来,也许听出来了,也许没有。 万安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不愿谋朝篡位,更不愿用什么假太子去混淆皇家血脉,所以他希望万通等人的阴谋可以被刘健他们知悉破解,而自己因为有通风报信的功劳,怎么说也能得个善终。 但另一方面,这些阴谋从头到尾又少不了他的份,他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彻底摆脱干系,所以很有可能到了最后,他既不为万党所容,又被太子那边的人唾弃,落得两面不是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他左右为难,最后才给了刘健那么一个隐晦到几乎没人能识破的提示,大有“反正你能猜出来就是我的功劳,猜不出来就不关我的事”的意思。 眼下,本该轮到他第一个开口请皇帝废太子,揭开今天的大戏。 但他却迟迟没有出声。 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朝臣都莫名所以,面面相觑,若不是有监察御史在旁边盯着,估计都要交头接耳了。 万党更加焦急,都不知道万安中了什么邪。 彭华几次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推他,奈何自己前面还站了个刘吉,对方有意无意用身体挡在中间,让彭华根本没法下手,恨得他牙痒痒,把刘棉花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李孜省终于没忍住,不想继续再等下去:“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皆闻声朝他望过去。 李孜省是礼部侍郎,贵妃身后丧事也要由礼部来主持,由他先开口倒是可以理解的。 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司礼监的当值宦官喊道:“准!” 李孜省:“臣尝闻太子承天之命,顺民之祈,本应得天独厚,寄四海望,然太子自册立以来,身边亲眷屡屡横遭不测,初为生母,后又累及陛下龙体,贵妃性命,兼有慧入北斗,泰山地动等警兆,……” 大殿之内轰的一声就炸开了,所有人都以为李孜省开口是为了逢迎讨好皇帝,抢个追封万氏的头功,谁能想到他居然将矛头指向太子?! 前一阵子,废太子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最后以泰山地震而告终,因为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皇帝想要废太子招来的,也都觉得皇帝有生之年估计都不会再提及此事了,孰料李孜省竟又旧事重提,而且还将泰山地震给扣在太子身上! 既然是天灾,天又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只有人,天意只会按照人们所需要的来理解描述,既然亲太子的人可以将其解释为皇帝失德,那么万党自然也可以解释为太子失德。 刘健和徐溥都懵了。 他们根本没料到会有这一出! 要知道两人袖子里还兜着与万氏有关的奏疏呢,结果万党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大大摆了他们一道! 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别说刘健徐溥,其他人也都毫无防备,只能眼睁睁瞧着李孜省在那里侃侃而谈。 “……可见凶德弥著,天地不容,是以臣斗胆请陛下另择贤明,以顺日月人心!” 李孜省几乎没有给任何人插话的间隙,直接一口气说完,然后躬身退入队列。 “陛下,李孜省信口胡言,恕臣不敢苟同!”刘健反应过来,急急出声,“泰山地震明明是……” 他好歹没有完全急过头忘记分寸,说出什么“泰山地震明明是陛下你要废太子才会引来上天警告”之类的话。 “泰山地震明明是天灾,天灾难避,与太子何干!再者太子被册立至今十余载,贵妃薨逝如何又能算到太子头上?还请陛下万勿听信此等奸佞之徒所言!” 李孜省淡淡道:“我是奸佞之徒,刘阁老你又是什么?你只因担任过东宫讲学,便对太子死心塌地,然则太子虽然尊贵,也不过是储君,你身为人臣,本该效忠圣上,如今借着效忠太子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可见刘阁老也没有你自己口中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不过是斯文败类罢了!” 刘健勃然大怒:“你血口喷人!我心向太子,乃因太子是陛下册立,名正言顺的储君,绝非藏有半点私心!” 李孜省凉凉道:“刘阁老如此色厉内荏,显然有做贼心虚的嫌疑啊!” 刘健意识到自己吵架肯定是吵不过他们的,当即就摘下头顶官帽,跪下叩首,悲痛道:“陛下,太子何辜!” 徐溥也跟着跪下:“陛下,太子自册立以来,战战兢兢,仁善恭谦,并无失德之处,请陛下明鉴!” 当场也有不少朝臣反应下来,纷纷跟着下跪。 还有一些尚在观望,或者根本就是万党中人。 殿上当即就乱作一团,监察御史们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好一会儿才让乱哄哄的场面稍微平静下来。 万安还是没有吱声,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首辅的职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跟睡着了似的。 若不是上朝前他曾开口说过话,别人几乎要以为他被下了哑药了。 万通人也在当场,不过这种场合一般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份,而且由于他的身份使然,如果贸然开口,反倒会引起文臣反感,更惹来一些原本中立的人奋起反对,他对文官这种心理再了解不过,所以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选择沉默。 但他心里却已经将万安恨入了骨头,早知道这人会临阵退缩,他是绝对不会让对方好过的! 万通狠狠地剜了对方的背影一眼,继而不停地向彭华使眼色。 这种情况下,彭华不得不临时充当起引领万党继续将计划进行下去的职责,所以他又主动提出了给贵妃上谥号,追封其为孝康靖肃哲惠庄仁皇后。 这一下,大家且顾不上反对废太子的事情,又要开始为了万氏到底应不应该被追封为皇后而争论吵闹。 刘健哪里还看不出来,今天哪里是要追封万氏,分明是万党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废太子呢! 恐怕皇帝也早已知情,所以一言不发,在配合他们演戏! 他与徐溥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愠怒之意,当即也不管万氏的事情,便准备开口反对太子之事。 这时候,大家便听到皇帝提高了声音道:“朕还没死,众卿吵嚷什么?” 众臣不得不纷纷跪下请罪,连刘健徐溥刚要出口的话也只能咽了回去。 怎么办? 皇帝这一口,必然是与废太子有关,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太子被废么? 难道太子最终还是逃不过这种命运么? 刘健等人心中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他们总不能贸然打断皇帝的话吧? 上回皇帝还会先征询内阁的意见,这次却连事先通知一声也没有,直接就让万党的人任意施为,只怕真是铁了心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道:“太子并非长子,亦非嫡子,只因在他前面的两位兄长早夭,故而才轮到他册立为东宫,既然如此,论长排序,也该是贵妃所出的长子才是,从这一点来说,贵妃既然诞下皇长子,追封为皇后,并不为过。但卿等既然竭力反对,朕亦不愿眼见君臣失和,故而决定只废黜……” “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来自于众人身后,大殿之内寂寂无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洪亮。 所有人都惊愕地转身往后面看去,却见太和殿门口站着两个人,只因身影背逆光线,一时看不明晰,大家不得不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刘健和徐溥却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几乎失声喊出对方的名字:“唐泛!” 是的,正是唐泛。 昨夜万通在大兴的别庄被隋州薛凌一干乔装改扮的锦衣卫闯入,杀了个措手不及,万通安插在那里的人手甚至没来得及出去通风报信,就通通被放倒了。 在万通那名姬妾曼娘的指点下,隋州他们在别庄前院一个地下仓库找到一个非常关键的线索。 关键到足以推翻眼下的局面。 由于未曾走漏消息,万通仍旧对别庄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道他自以为精心藏起来的杀手锏已经被隋州等人翻找出来,并且在天色未亮之际就带了回来,直接交由唐泛带入宫。 唐泛虽然赋闲在家,可毕竟还有官身在,又托庇于隋州与汪直的从中运作——汪直甚至还去了太后那里,说明一切前因后果,直接讨好懿旨,否则他断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来到太和殿门口。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大朝会上出现。 若能再早一点,或许还能避免先前的乱局。 但,总算还不算晚。 “陛下,臣有本奏!”唐泛走了进来,手里拽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后者跌跌撞撞,神色惊惶。 待众人看清对方面目时,不由都啊了一声! 万通更是脸色大变。 “唐润青,你好大胆子,擅闯朝会,还敢挟持太子!”不知是谁呵斥出声。 皇帝也皱起眉头。 万通则大喊起来:“来人,护驾!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死活不论!” 殿外闻声出现禁军侍卫的身影。 唐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朗声道:“陛下,各位大人,且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太子!” 万通怒道:“快快将人拿下!” 皇帝忽然道:“慢着!”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唐泛带来的那个少年,若不细看,对方当真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那稀疏的头发,额角的伤痕都分毫不差。 但皇帝又知道对方不是太子,因为太子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皇帝:“此人是谁?” 唐泛:“回禀陛下,此人被万通私藏在大兴别庄,只怕是准备用来对太子不利的!” 万通大声道:“陛下请勿听信唐泛的胡言乱语,臣如何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唐泛冷笑:“万大人,证据确凿,这位假太子就活生生站在我眼前,他可以作证,你那别庄里的人也都可以作证,你若非另有所图,为何要找一个与太子相似的人,将他乔装改扮,甚至训练他的言行举止,使他与太子如此肖似!” 他转向那少年:“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自昨夜被隋州等人捉住之后,早已一五一十地将实情吐露。 此人姓邱名平,本是川滇边界一户农家的儿子,因为逃荒到了青州,又碰巧遇上当时回乡探亲的万通,万通见他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就起了心思,将此人收到麾下,又让人教他读书识字,模仿太子举止,甚至将他的外表一点点改得更接近太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如今假太子浮出水面,万通到底怀着什么居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饶是皇帝已经决意改立太子,听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迂回的隐情时,不由也勃然大怒。 万通竟利用他对万氏的一腔深情,将皇帝当成傻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头唐泛讲完一切来龙去脉,微微笑道:“陛下,臣还要多谢元辅大人,若非他及时提醒,暗示刘阁老,又通知了臣,臣只怕还想不到其中关键,而陛下与诸位大人恐怕也会就此被万通蒙在鼓里,听凭他为所欲为呢!”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回荡:“试问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又如何是真心为宗庙社稷着想?他不过是想借着改立太子的机会,为自己攫取富贵,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 万通恨极,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坏了自己好事的,竟然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万安! 怪道先前对方一直不吱声呢,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这等投机取巧,狼心狗肺之徒,他怎的就鬼迷心窍与之合作了! 他双目通红,死死攥着拳头。 他很想扑上去将唐泛掐死,更想将万安立毙掌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些都不是要紧的人物,就算杀了他们,自己也跑不掉了。 此时并没有人防备着他,因为按照规矩,虽勋贵亦不得带刀上殿,即便是武将,参与大朝会,只要进了太和殿,就得交出兵器,所以一个赤手空拳的万通,仅仅只是没牙的老虎。 若要说万通收买了禁军侍卫,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本朝,想要通过宫变来篡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万通若有那份能耐,今日也就不必百般怂恿皇帝废太子了。 但俗话说狗急跳墙,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压根不需要用任何常理来揣测的。 在唐泛说话的那短短一瞬之间,万通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自己利用皇帝对姐姐的喜爱来迫使他同意废太子,这对皇帝来说已经是极限了,一个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人是罪不容赦的,到时候就算皇帝不想杀他,太后和众臣也不会放过他,他最好的结局还是难逃一死,区别可能仅在于是菜市口问斩,还是赐毒酒死得体面一点罢了。 这是万通绝对无法接受的,他还有无数珍宝财物尚未来得及挥霍,权力带来的滋味太过美好,早就习惯了荣华富贵的他,没法想象自己脑袋落地的情景。 于是他作出了此生最愚蠢,最追悔莫及的一个举动。 在唐泛那句“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的话还没说完之际,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唐泛和他身旁那个假太子之际,万通忽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正坐在皇位之上的皇帝! 他的动作很快,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能看着他的身影飞掠上去。 站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内宦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准备挡在皇帝面前。 但万通早就料到了,他恶狠狠地一把将人推开,力道之大,让那内宦直接猝不及防从旁边摔了下去。 皇帝的表情微微扭曲,内心的害怕如实折射在脸上。 但他的肢体动作却跟不上反应,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 噗! 皇帝听见一声闷响。 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万通瞪大了眼睛,双手蓦地颓然垂落下来。 紧接着,皇帝看见了对方胸口崭露出来的箭矢。 一箭穿心! 皇帝看着万通在自己面前倒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脑海依旧是一片空白。 等到殿上嗡嗡作响,众人扑上前询问皇帝有无大碍,禁卫军将万通尸身拽起拖下,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心背上全是汗水,连单衣都湿透了。 太和殿门口,隋州放下弓箭,沉声道:“臣等救驾来迟,奸贼业已伏诛,请陛下恕罪!” 皇帝总算略略捡回属于九五之尊的威严:“还好广川及时赶到。” 他话锋一转,指着李孜省道:“将他也拿下!” 李孜省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陛下饶命,臣与万通不是一伙的啊!” 彭华尹直等万党中人亦是脸色煞白。 万通已死,这些人作用有限,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大局已定。 唐泛却没有空去观察那些人的反应,他的目光搜寻全场,面色忽然微微一变,将假太子丢给禁卫军,走过去问隋州:“梁芳呢?” 此人不除,祸害甚大,万党等人肆无忌惮,其中也少不了梁芳在背后出谋划策,操纵一切。 隋州摇摇头:“汪直去找他了。” 此时,一名身材干瘦的小黄门正走在前往宫门的路上。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年纪看上去很轻,顶多不过十七八,身量不高,放在宫中毫不起眼, 这样的人,宫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纵然太和殿里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但一时半会还影响不到整座紫禁城的布防,其它各处的防卫巡视仍与平日差不多。 西华门外的军士瞅见将要出宫的小黄门,像往常那样伸出手,小黄门则也态度稀松平常地解下腰牌递过去。 “司设监的?出宫作甚?”军士拿出名簿登记下他的名字,依照规矩询问了一声。 “奉陈公公的命令,出宫采买。”小黄门低眉顺眼道。 军士将腰牌还给他,小黄门谢过一声,便要继续往前走。 “站住!”身后有人厉声道。 小黄门听而不闻,连头都没有回,几乎是听见这声音的同时,他蓦地纵身而起,向前方掠去! 速度变化之快,让一众军士看傻了眼。 但比他更快的是身后疾追上来的人。 那小黄门听见耳边传来兵刃破空之声,身体不得不强行换了一个方向,往旁边闪避。 但那把刀好似早已料到他的意图,连他的前路也死死封住了! 不得已,小黄门只能转守为攻,接下来自对方的攻击,他顺势往后扑去,抽、出宫门旁边其中一名军士的佩刀。 双方身形极快,眨眼之间就已经过了十数招,令人吃惊的是,那小黄门虽然年纪轻轻,下盘功夫却丝毫不逊于他的对手,兵刃交接时铮然作响,旁人只看见刀影纵横,却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招数! “梁芳!”瞅了个空隙,汪直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你勾结白莲教,潜伏宫中意图不轨,如今万通业已伏诛,你还想负隅顽抗吗!识时务不如赶紧投降,陛下仁慈,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那小黄门,或者说易容成小黄门的梁芳冷笑一声,也不言语,手中刀势却更凌厉了几分,逼得汪直一时有些落于下风,不得不临时变招,变攻为守,一面不动声色仔细观察对方的空门。 梁芳桀桀一笑,以完全不同于那张年轻面皮的声音道:“你的刀法都是我教出来的,凭你也想打赢我?” 话方落音,刀锋便在汪直肩膀上划了一道! 汪直身形晃也未晃,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趋上前,刀尖如流星般刺向梁芳的胸口。 梁芳一惊,不得不往后飞退。 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办法再对对方形成步步进逼之势了。 实际上梁芳压根就没想与汪直打,他更不会做像万通那样去胁迫皇帝的蠢事。 在得知唐泛带着假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万党失败了,而万党肯定也会将他牵扯出来。 所以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出宫! 只要出了这座紫禁城,他就是龙归大海,从此海阔天空,那些人再想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梁芳只想跑,不想打,打赢汪直甚至杀了汪直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汪直却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一定要将他捉拿! 在梁芳飞身后退的同时,汪直也拔地而起,朝他扑了过去,手中绣春刀觑准梁芳周身露出的那一丝间隙! 他的速度完全没有受到肩伤的影响,依旧迅若闪电。 这时候,梁芳的退路被一棵树挡住。 如果他还要跑,就得变换身形,但这势必会使速度稍稍减缓片刻。 高手过招,这片刻工夫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梁芳瞅见了汪直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他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对方一早算计好的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侧开身形,避开那棵树。 就是现在! 汪直眯起眼,手中绣春刀掷了出去,直接插、入梁芳的肩膀。 后者惨叫一声,身形生生凝滞住,然后跌落下来。 汪直趁此机会一跃上前,冲着对方后背心就是一章拍去! 梁芳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逃跑和反击。 若是他肯早一些走,不要抱着侥幸心理,留下来观望万通是否失败,指不定现在汪直也追不上他了。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人人都一早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未来又会随之变化。 所以人心机关算尽,也是万般枉然。 梁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还没死,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死。 但现在生死已经不由得他了。 汪直走过去:“还跑吗?怎么不跑了?” 他死死瞪着汪直,像是要将目光化作刀刃:“你别得意……嗬……嗬……你杀孽太多,迟早会跟我一样得到报应,等着瞧罢,新皇登基之后,他也容不下你的!” 汪直哂笑:“老子从来就不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真要有报应,你这龟孙子早八百年前就该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贵妃身边那个宫女福如,正是得了你的命令,才会去谋害太子的!” 他将对方身上的刀抽、出来,又引得梁芳一声痛呼,血流如注。 “梁公公,不妨实话告诉你罢,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的野心太大,能力却又不足,简而言之,就是太蠢!明白了吗!” 梁芳身体抽搐,直翻白眼,也不知道是被疼的,还是被气的。 汪直当然不会杀他,还有许多秘密有待从梁芳身上挖掘,譬如梁芳到底是如何跟李子龙勾结上的,又譬如当年李子龙能上万寿山窥伺皇宫,是不是得了梁芳之助。 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充其量就是从宫中再捉点小鱼小虾,一切风波至此大体平复,在可以想见的有生之年,白莲教只怕再也不会有复苏的元气,至于数十年后,又会不会有人借着白莲教的名义兴风作浪,那就不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能关心的了。 汪直抬头望去,天色已经大亮,远处东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似乎寄托着某种寓意。 宫门处一行人匆匆赶来,其中便有隋州与唐泛的身影。 他微微吁了口气,这才感觉肩伤火辣辣地疼。 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汪直想到了方才梁芳说的话。 新皇登基之后…… 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现在仁慈的太子会不会在未来变得与他父皇一样呢? 谁知道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觉得,无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不管黑夜如何漫长,黎明终将有到来的一刻。 第152章 番外 一承前启后 成化二十三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几乎令所有人目不暇接。 作为市井街坊,每日为了生计奔波的老百姓,他们不会知道皇宫之中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剧变,更不会知道那场剧变差点引发皇位更迭的动荡。 他们所能知道的是,万贵妃死了,皇帝老爷原本跟群臣据理力争,闹着要封万贵妃为皇后,结果不知怎的忽然就消停了,再也没听到半点声息。 万贵妃何许人也,只要不是太孤陋寡闻的京城百姓,都知道她是天子的宠妃。 不要以为老百姓就不好打听天家的事,越是遥远,他们反倒越能传得津津有味,想那前宋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不也正是因为在民间流传甚广,最后才会被写入戏文里?可叹献明肃皇后一代女杰,竟被善妒心黑,谋害妃嫔借腹生子的女子。 但普通老百姓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们也不会也没兴趣去追根究底寻找历史真相为刘太后翻案,只要故事情节足够令人喜闻乐见,他们就会津津有味。 狸猫换太子毕竟是戏文里的故事,而天子与贵妃万氏的爱情却是当代传奇,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年登基之初为了立万氏为后要死要活,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如今听说天子为了追封万氏而与大臣们闹翻,便又将这段逸事拿出来讲。 若是放在洪武永乐年间,大家是万万不敢将这等宫闱私密拿出来讨论逗乐子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老百姓私底下议论议论,又碍着谁了呢?若是早几十年,锦衣卫或东厂可能还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把人抓起来,但现在,谁也没那闲工夫去管这种事,除非是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否则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开口说话啊。 大多数老百姓虽然读书少,可他们的想象力一点也不比士大夫逊色,没过多久,便有人将成化十三年那桩著名的“妖狐夜出”案,与万贵妃联系在一起,说那万妃正是妖狐所变,所以才能迷得皇帝神魂颠倒,对万妃言听计从,说得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仿佛亲眼目睹似的,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还有好事者私底下猜测皇帝最后到底能不能将万氏追封为皇后,甚至为此开了黑市盘口,据说赌金高达好几百两,其中似乎还有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达官贵人下了注,端的是热闹非凡。 然而在皇宫之中,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另一番景象。 经过上回那场大朝会□□之后,皇帝终于不提废太子了,也不提要追封万氏的事情了,他像是忽然之间换了个人:宽和仁慈,杀伐果断,恍若明君气象。 这无疑是个奇景,因为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皇帝连着上五天常朝的情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帝隔三差五总要缺席,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但那些老臣应该还记得,在皇帝刚刚登基之初,这样的情景其实再正常不过,二十三年前,皇帝还未安葬好先帝,湖广四川等地就陆续发生匪祸,危害甚大,地方官府疲于奔命,不得不呈禀朝廷求援,当时皇帝分别任命了赵辅,朱永等人道各地平叛,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将各地匪患一一平定,百姓随之安稳下来,不必再担心受怕,这是当时新帝最为人称道的一件事。 不止如此,皇帝还表现出有别于先帝的宽和,不仅恢复了他叔叔的皇帝称号,在有臣子说当年景帝要废太子的时候,自己没有站出来说话而主动向他请罪时,皇帝反倒宽慰他说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当时这种事情也不是你一个臣子应该议论的,所以你没开口是正常的,不必记挂在心上。 可惜伴成化中后期,那些曾经对皇帝寄予厚望的人再也在他身上看不到这种奋发向上的气象了,取而代之的是日渐昏庸惫懒,暮气沉沉的天子,他为此做出的许多糊涂的事情,甚至还想一错再错,废掉太子。 如今,皇帝的转变,令许多人都难以置信。 难道这世上真有幡然悔悟,醍醐灌顶之说? 一个原本已经在得过且过混日子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又重拾了昔日的精明干练? 不知内情的臣子自然额手称庆,巴不得皇帝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能维持得更久一点,而知道内情的人,却明白皇帝兴许已经大限将至,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尽最后的努力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但皇帝自己很清楚,为时已晚。 以前是不想做,现在终于想要奋发图强,但是已晚了。 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修仙也挽救不了帝王的性命。 人总是这样,不到走投无路,就不会后悔 皇帝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也知道会发生万通那样的事,说到底根源还是在他身上。 如果万通不清楚自己姐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他就万万不敢做下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再纠结这些事情也没有必要了。 万氏死了,万通也死了,万安临阵倒戈,余下彭华、李孜省等辈,不过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哪边倒,不足以影响大局,一切尘埃落定,挡在太子前面的障碍终于一一扫清,不再对他造成威胁。 这一年,皇帝才四十一岁,刚刚过了不惑之年。 他近来总是做梦。 梦见自己小时候,那会儿的皇帝还不是皇帝,他甚至仅仅是废太子,被软禁在深宫,每天能见到的不过方寸天地,但梦里他非但并未觉得苦闷,反倒是有点甜蜜的。 因为有人陪着他。 那个人叫万贞儿。 十几二十岁的万贞儿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皇帝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白腻的肌肤仿佛透着牛乳般的光泽,略有些圆的脸笑起来甜甜的。 梦中也不会忘记。 现在,也不曾忘怀。 事实是,万贞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 所以皇帝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也许命不久矣。 “你怨朕吗?”他将太子叫来,如是问道。 太子道:“儿子不曾怨过父皇。” “为什么?”皇帝奇道,他看得出太子是真心这样说,而非故意在他面前卖乖。 这让他起了一点兴趣。 因为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对太子做的事情,的确谈得上过分。 太子想了想,道:“怨恨是改变不了什么的,除了让自己更加不开心,母亲生前希望我能过得开心,不要怨恨任何人,她说儿子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正是托庇于许多人的好心和援手,如果无视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帮自己的人,却总想着不好的事情,一个人能看到的,想到的,也就只有他头顶上的天地,不会更多了。” 皇帝微微动容:“你母亲……纪妃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太子:“是,母亲只说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字,其余是儿子自己揣测的,若有不当之处,请父皇恕罪。” 沉默片刻,皇帝才叹道:“没有不当,纪妃她……将你教得很好。” 当年那个清丽温柔的内藏女官,仿佛又在记忆深处渐渐清晰起来,太子的脸部轮廓有几分随了她,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却是太子却不具有的。 皇帝当年认回太子的时候,后者的头发就已经比常人稀疏了,皇帝也听说这是因为纪妃怀着他的时候被下了堕胎药的缘故,那时他并未觉得如何,此刻看着太子沉静的面容,皇帝却莫名有些心酸。 “是朕对不起你……和纪妃。”他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但纪妃说得对,一个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取决于他的胸襟和眼界。朕若不在,你就是天子,当思亲贤臣,远小人,切勿重蹈朕的覆辙,当初妄信狂言,听凭李孜省继晓那些妖道妖僧胡言乱语,又大兴土木建造道观,这些都是朕的过失,你要引以为鉴。” 这语气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太子毕竟不是圣人,他对这位父亲的感情同样复杂,纵然不恨,但其实心底还是有怨怪的,可这份怨怪,在听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又涌起许多莫名滋味。 “父皇……” “如今朝堂上下乌烟瘴气,万通虽死,还有不少余党在,等着投机取巧,东山再起,你要明辨是非,切不可为阿谀奉承所蒙蔽。” “是,儿子谨记。” “内阁之中,刘吉的能力其实很强,只是他没把心用在正事上,你若觉得可用,便用之,若是觉得不行,便换人罢。刘健性情疏阔,不记私仇,有宰辅气度,徐溥也是,此二人可重用。还有唐泛……” 皇帝喘了口气:“唐润青是个做事的人才,这次也是多亏有他,才避免了一场大祸,此人心思缜密,善于谋断,也可大用。还有你那位李师傅,李东阳……” 太子接道:“李师傅如今还在守父丧。” “对。”皇帝点点头,“等他守制期满,可以起用,不过他性情圆滑近狡,你还得多观察一番,可让他先去修史,再决定重用与否。” 这很奇怪。 李东阳服父丧前不过是东宫侍讲,可皇帝却连他的名字来历和优缺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见他心里其实门儿清的,谁是谁非,都自有评断,先前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知道怎么做。 但也正是这样,才更让太子明白自己到底要走怎样一条路。 接连说了许多话,皇帝有些后继无力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需要休息了。 太子见状便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冷不防皇帝忽然又睁开眼:“太子,不要怪贵妃。” 太子一愣。 皇帝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刚刚薨逝不久的万贵妃。 没等太子反应过来,又听见自己父亲道:“朕不追封她为后了,但朕希望她身后能安安稳稳的,太子能答应否?”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拱手:“儿子谨遵圣命。” 不答应又能如何,人已经死了,去挖坟鞭尸吗? 或者很多当权者喜欢这样做,甚至将万氏满门抄斩,方觉足以消弭心头愤恨。 但那样的话,难道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 皇帝听到他的保证,似乎放下心,微微松了口气,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在他的梦里,也许还会出现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轻轻抚摸着他的发旋,温柔地跟他说“不要跑远了,小心我找不见你”。 但那些都已经不是太子所要关心的事情了。 他也默默地出了口气,转身走出父亲的寝殿。 那一室的阴暗仿佛瞬间被抛在身后,阳光洒满肩头,温暖得就像母亲曾经在耳边的絮语。 外人并不知道发生在父子之间的这一番对话,不过皇帝日复一日身体衰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因为万贵妃的死而哀叹自己命不久矣的话,许多人也都听见过,文官们不会跟着他一道伤春悲秋称颂两人爱情的可贵和伟大,大家只会觉得皇帝终于不再折腾了,真是可喜可贺。 阁臣们生怕皇帝悲伤过度再做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赶紧趁着皇帝卧病在床的机会,呈请让太子入阁观政,参决大事,皇帝也同意了。 虽然才十几岁,但少年老成的太子明显比皇帝受欢迎多了,在内阁有决议之前,他基本不会指手画脚,只有当内阁有争议,抉择不下时,他才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更难能可贵的是,不管什么时候,在做什么,每当有大事需要让太子参与或作出决议的时候,阁臣们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见到他。 这样性情温柔仁慈的太子,没有大臣不会欢迎的。 就在大家忙于收拾万党那些乱摊子之时,成化二十三年丁未科殿试也如期举行。 陆灵溪参加了这一科殿试。 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家族里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但他自己原本是不想走科举这条路的,因为在他心里更向往的,是汉唐游侠那种纵情恣意的江湖生活,所以他才会上少林寺去学武艺,考了个秀才功名之后就开始四处游历。 但这一切想法在他遇到唐泛之后就改变了。 他发现人其实不是因为当了官之后就会变得汲汲名利,而是因为心被拘束了,所以人也跟着不洒脱起来。 唐泛的心飘然如仙,所以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得意或示意时,他都并不让人觉得落魄难堪。 若非要让陆灵溪形容,他只能想到一段话。 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这原是用来评诗的话,用在他身上,竟是如此贴切合适。 及至二人在苏州合力破案,唐泛运筹帷幄,突破重围,陆灵溪对唐泛的观感,已经从普通的好感,上升到混杂了崇拜倾慕等等感情在里头。 但这还不够,现在的他仅仅是个秀才,根本没有机会与唐泛多加接触,陆灵溪心想,就算他去唐家上门拜访,总也不能一住就赖着不走吧? 再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想办法去帮助他,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存在,这样对方眼里也才会有你的存在。 陆灵溪决定努力追上唐泛的步伐,不说与对方平起平坐,但起码也要让对方有朝一日意识到他的重要性,将自己与其他普通朋友区别起来。 若是还能再…… 陆灵溪没有再想下去,但这样隐秘而又模糊的想法,让他心里涌起一股甜蜜。 抱着这个想法,陆灵溪也一反从前四处游荡的生活,定下心来专心备考,终于在殿试上被点为二甲十六名的进士。 这个名次虽然不如状元榜眼等来得抢眼,但也是十分出色的了。 陆灵溪顺利地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翰林,由此也在京城定居下来。 这让陆灵溪觉得高兴而又失望。 高兴的是,他终于得以日日见到唐泛了,唐泛自然没有忘记陆灵溪,对他也很热情,甚至几次招呼他上门吃饭,两人好像又回到从前在苏州时一起破案的日子了。 但他失落的是,每回好不容易有个跟唐泛独处的机会,总会有不相干的人冒出来打扰,其中次数最多的,莫过于住在唐家隔壁的锦衣卫指挥使隋州。 这真是个讨厌的人,陆灵溪心想。 但他并没有贸然表现出自己的不快。 因为他发现唐泛与隋州的确交情匪浅,如果排斥隋州,很可能也会惹来唐泛的反感。 陆灵溪不想做让唐大哥不高兴的事情。 碰巧这个时候,内阁事情太多,万安彭华尹直三人又因为万通的事情还在家里待着,就算唐泛重返内阁,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人在干活,根本忙不过来,就又从翰林院征调了一批新任翰林入阁帮忙。 自然,这些人不可能以大学士的身份入阁,也不是阁臣,充其量只能算是阁臣的副手,这些人可以帮阁臣们处理公文,分门别类,从旁辅助,减轻阁员的工作量。 能够近距离旁观内阁的运作流程,与阁臣宰辅近距离相处,就算再辛苦也是个好差事,所以肯定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要通过考试。 陆灵溪也想去,但他没有去走唐泛的关系,那样就算唐泛帮了忙,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没出息。 他本身学识就不错,最后还真就让他争取到一个名额。 唐大哥,我来了! 去内阁上任的前一天晚上,陆灵溪美美地想道,翻了个身,沉入梦乡。 他打算明早再给唐泛一个大惊喜。 第153章 番外 二单相思 读书人的梦想是进士及第,当官的梦想是入阁。( 全文字 无广告) 这批新翰林无疑是幸运的,他们还没能彻底摸清翰林院的一草一木时,就已经要到内阁来报到了。 能够与传说中的宰辅们近身接触,观察他们每日的办公流程,亲眼见到他们在国家大事上运筹帷幄,救民于水火,光是想想就令人激动不已。 人性总是崇尚强者的,也许有些读书人崇尚陶渊明竹林七贤那等隐士,但想走官途的人,最现成的学习榜样,自然是如今身在内阁的宰相们。 但是学习也得有个选择,像万安这种就算了,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想要效仿。此君虽然临阵倒戈,给刘健他们通风报信,也亏得是刘健细心,跑去给唐泛说了一下,唐泛又谨慎无比,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线索,否则他们没能找到假太子,当场揭穿万通,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尚且还是两说。 是以万安在事毕之后,就被皇帝遣回家去了。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万安的首辅之职并未被罢免,名义上他依然是首辅,只不过实际职务由刘吉代理,这位刘棉花也是一绝,从成化十一年入阁开始,到现在整整十二年了,隔三差五就被人弹劾,可就是稳如泰山,死也不主动请辞,这不,连万安都待在家里了,他反倒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混官场能混到这地步,实在令人不能不服。 但这也不代表刘吉就是为人景仰的榜样了,在陆灵溪这些新翰林眼里,最理想的宰辅,自然要像刘健这样急公好义,像徐溥这样平易近人,还有集中了二人优点,既不像刘健那样容易冲动,又不像徐溥有时过于软和的唐泛。 这三个人,才是翰林们更希望接触并亲近的偶像。 其中自然也包括陆灵溪。 内阁一下少了三个人,加上重新入阁的唐泛,剩下的四名阁臣,终于可以得到每人单独一间值房的待遇了,这无疑是扳倒万党之后一个额外的好处。 被分到内阁的新翰林一共四个人,每人被分派给一位阁臣帮忙打下手,陆灵溪原本是分给徐溥的,他私底下跟人换了一下,就到了唐泛那里。 结果今天一大早兴冲冲地过来报到,想给唐泛一个惊喜,却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 唐泛不在。 陆灵溪等了半天,忍不住去隔壁问老好人徐溥。 “你说润青啊!”徐溥恍然,“他今天告假了。” 陆灵溪傻眼了。 徐溥以为他担心无事可做,便体贴道:“你要不先在我这里跟刘孟一道整理公文卷宗,润青明天应该就过来当值了。” 要是拒绝的话未免显得不识好歹了,陆灵溪自然不能拂了徐溥的好意,却忍不住担心道:“徐相可知唐相因何而请假?” 徐溥道:“应该是生病了罢,他身体向来不错,很少告假的。” 陆灵溪一听,反而更担心了。 不过幸好他能力不错,就算心不在焉,一天下来也把活干得七七八八了,还跟刘孟两人一道被徐溥夸了一顿。 当然根据陆灵溪的了解,徐溥也很可能只是不想打击他们,因为大家都知道,徐·老好人·相就从来没有说过谁的坏话。 傍晚出了宫,陆灵溪就去点心铺买了半斤玫瑰糕和半斤桂花糕,然后往唐家而去。 去了唐家,自然是婢女给他开的门。 唐家婢女一共三个,负责烧火做饭,洒扫屋舍,就是没有近身伺候的那种,而且陆灵溪发现她们都有个很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个个长得极其寻常普通,毫无一点特色可言,还有一个甚至五大三粗,光看背影差点还以为是男的。 实在是……太伤眼了。 陆灵溪在家里的时候,侍奉左右的婢女不说貌若天仙,起码也是眉清目秀的,但再看看唐家那些……他每看一回都要默默咽下一口血。 他听说唐家以前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而已,照理说唐大哥的品味也不该是如此奇怪的啊。 陆灵溪百思不得其解。 但别人家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指手画脚,陆灵溪也不希望自己任何一点作为引来唐泛的不快,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初生的感情,生怕被任何不经意的举动所摧毁。 今天有点不同。 从唐家的门打开起,陆灵溪就觉得眼前霎时被点亮了。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脑海里如潮水一般纷涌出所有能够形容眼前美人的言辞,可是即便是再有才的诗人,依旧让人略嫌不足,这样的美人,应该是难描难绘的,无论是文字还是图像,都不如见到真人来得震撼。 但不幸的是,这美人他认得。 不仅认得,还熟得很。 “肖妩??”陆灵溪大吃一惊,差点没跳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肖妩似笑非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好歹在苏州我也帮你们办成那么大一个案子,你见到故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欣喜之情吗?” 若换了以前,看到这样一个美人,陆灵溪还真有可能会怦然心动。 又或者说,像肖妩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鲜少有人能不心动的。 但现在他一颗心却立时警惕起来:“你跟唐大哥何时熟到这份上了?” 肖妩侧开身子让他进去,一面道:“我路过京城,顺道过来探望唐大人,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美人虽美,却是带刺的,更何况陆灵溪早在苏州的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来历了,除了骤然见到自然而然会被那张面皮神魂颠倒之外,一点遐想都没有。 陆灵溪甚至还不自觉在心里将她与唐泛比较了一下,忽而又觉得即便是比较,也亵渎了唐泛—— 不知不觉之间,陆灵溪已经犯上了单向相思病,在他眼里,唐泛无处不好。 陆灵溪并不知道肖妩已经被吸纳入锦衣卫的事情,后者原先驻守南方,这几天因为有个任务,要回京城向北镇抚司汇报,这才会在此地出现,而且她也不在这里住,仅仅是出于礼节上门拜访,很快就要告辞走人了,不过肖妩乐于见到陆灵溪一脸憋屈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自然也不会向对方解释太多。 她带着陆灵溪来到唐泛卧室门口:“你自个儿进去罢。” 说罢也不待陆灵溪发问,直接就转身走了,身姿摇曳,风情万种。 陆灵溪瞅了她的背影一眼,却没什么欣赏美人的闲情逸致,他深吸了口气,本想抬手敲门,又怕扰了唐泛的清眠,想了想,索性静悄悄地推门,放轻了步履,从外间走入内室。 出乎意料,唐泛并不在睡觉,他也没察觉陆灵溪的到来,依旧趴在**,身下放着一叠纸,好像在写什么。 看见他奋笔疾书,连卧病在床都不忘处理公务,陆灵溪顿时肃然起敬。 他生怕扰了唐泛的思路,连大气也不敢喘,只站在旁边看了半晌,直到脚有点酸麻感,才忍不住动了动。 正好唐泛也搁下笔,打算揉揉脖子,这一抬头就看见了陆灵溪。 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跟陆灵溪打招呼,而是好像下意识想掩盖自己正在写的东西。 结果手一伸又觉得表现太明显的,只得讪讪罢手,朝陆灵溪尴尬笑了一下。 “你来了?坐,坐!” 陆灵溪见他动作,反倒起了好奇心。 “唐大哥,你在作甚?” 唐泛轻咳一声:“没什么,随便写写。” 他撑起手肘便想翻身,似乎力道没掌握好,眉头顿时拧作一团。 陆灵溪赶忙上前相扶:“唐大哥这是怎么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唐泛又是一声虚咳,“腰闪了。” 陆灵溪一愕:“那可够严重的啊,连下地都不能了?” 唐泛嘿嘿一笑:“倒也不至于,只是近来内阁事多,每晚都是时近午夜才回去,我也有些累,趁机休息一天罢了。” 陆灵溪想起自己本来准备给他的惊喜,笑道:“以后唐大哥可就累不着了!” 唐泛挑眉:“嗯?怎么说?” 陆灵溪眉开眼笑:“翰林院新近了四人内阁给阁老打下手,我便是其中之一,正好又分到唐大哥你那里,以后可要劳烦你多指点我了,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唐泛有点意外,旋即又露出赞赏的笑容,连说了两个好字,显得非常高兴。 他早就知道陆灵溪迟早会有出息,只是当初见时,对方少年锐气尚未褪去,行事难掩锋芒,性情又自由散漫,不适合仕途,如今考了进士之后,果然就沉敛许多了。 陆灵溪有点着迷地盯着对方的笑脸瞧,片刻之后,听见唐泛说“你手上提的是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有点失礼,连忙将纸盒放在桌上。 “这是玫瑰糕和桂花糕,我听说你喜欢吃甜食……咦?” 他说着说着,眼角余光瞥见被唐泛挪放在边上的稿纸,几行字入目,注意力立时被吸引过去。 “这是……《战国志》的后稿?”陆灵溪瞧见上面几个熟悉的人名,有点难以置信。“唐大哥,你,难不成你就是《战国志》的作者?!” 唐泛摸摸鼻子,脸上露出点儿尴尬,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但哪里还需要承认,光是看他那表情,陆灵溪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这个答案着实太令人震撼了。 《战国志》是书铺里新近流行,也是卖得最不错的话本,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要风月有风月,要故事有故事,非常受欢迎,自然那些酸腐的读书人总会嗤之以鼻,但这并不妨碍许多人都买回家去瞧一瞧,连最近茶楼里讲的评书,也大都是《战国志》。 因为这书是按册来出的,许多人看了第一册之后便急着想看后边的情节,于是市面上还出现许多仿写假冒作者“三青先生”的《战国志》后续。 对于书的作者,不少人也很好奇,不过一般会写书卖书的,都是那些落魄文人,因为生活拮据,不得不靠润笔费来度日,陆灵溪自然也听说其实有些士大夫也私底下用笔名偷偷写书的,不过那些人的身份终归没曝光,所以谁也不知道真假。 可现在,眼前竟然活生生就出现了一位。 内阁阁老,当朝宰辅,休假在家写话本。 而且写得还挺成功,这不,连陆灵溪闲暇之余都手不释卷呢。 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喜欢看的话本的作者/传说中的落魄文人/三青先生=东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唐泛? 陆灵溪觉得自己有点恍恍惚惚了。 第154章 番外 三秒杀 陆灵溪倒没觉得写话本是多丢份的事情,不说这个话本是他喜爱看的,更何况还是唐泛写的,自然无处不好。 只是这个消息过于震撼,所以他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总觉得不太真实,忍不住又将书稿最上面那一页看了好几眼,然后才带着略微有些颤抖激动的声音道:“唐大哥,这个话本我也买了呢,最初还是在茶楼里听的!没想到三青先生就是你,你就是三青先生啊!”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不由脸红了一下,赶紧掩饰错误:“咳,我就是想说,你写得很好!” 唐泛笑了起来,陆灵溪的赞美真心实意,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 “在许多人眼里,这些东西毕竟上不了大雅之堂,身为朝臣去写话本,更容易授人把柄,希望你能帮我保密。”他对陆灵溪道。 陆灵溪点点头:“我明白,放心罢,唐大哥,这部书稿完成之后,也会付梓刊发的罢,你预备写多长?” 回过神来之后,他依旧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真要形容的话,大约就相当于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忽然发现他就住在自己隔壁一样,幸福来得太快,一时半会还未能接受这个事实。 唐泛笑道:“写完楚国衰落,就不写了。” 陆灵溪大吃一惊:“这又是为何?!” 唐泛苦笑:“我如今哪里有空,内阁值房那头我一日没去,卷宗就堆积如山了罢?” 陆灵溪:“是……” 唐泛道:“从前我写话本,是为了补贴家用,如今俸禄也足够度日了,而且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入了内阁,便该尽忠职守,做好自己的那份差事,你今日在我值房里,可曾看见角落里那份卷宗?” 陆灵溪有点惭愧:“没有。” 他一进去发现唐泛没在,立时就心不在焉了,坐在那里一整天也没心干活,还真没仔细去看唐泛书案上那些卷宗。 唐泛道:“大明律施行至今,有不少疏漏之处,我从中收集补充了不少,准备拿到内阁议事上讨论,明儿去值房的时候你可以先拿去看看,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与我说。” 陆灵溪应了一声,见唐泛想要翻身下床又禁不住龇牙咧嘴,便上前制止:“你想拿什么,我帮你!” 唐泛瞟了他一眼:“我要去解手,你怎么帮?” 陆灵溪也不知想到什么,脸红讷讷不敢言。 唐泛没搭理他,起身出去了,过了片刻又回来,他步履有些迟缓,显然腰闪得不轻。 陆灵溪上前扶他:“唐大哥,我帮你揉揉罢!” 唐泛自然说不用,但陆灵溪笑道:“学武之人也要懂些推拿的功夫才有备无患,你就别和我客气了,揉一揉能松快许多,保你明日就不会有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手放在唐泛腰上。 唐泛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什么有事?” 唐泛:“……” 陆灵溪回过头,看见来人,顺口打招呼:“隋指挥使?” 隋州朝他点点头,视线扫过陆灵溪放在唐泛腰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唐泛扶坐在床边,一面伸出手给他揉按,一面对陆灵溪道:“既然来了,不如留下用饭?” 唐泛也道:“是啊,益青你反正在京城也是独居罢,不如晚饭和我们一道……哎哟,你杀猪吗,痛煞我也!” 隋州若无其事:“不小心手重了。” 唐泛抽了抽嘴角,敢怒不敢言。 陆灵溪总觉得这气氛看上去有些不对,好像自己无意中打扰了别人,不过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初衷,他决定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那就叨扰了。” 隋州就住在唐家隔壁,陆灵溪是知道的。 但他没想到两家人交情好到如斯地步,竟然连饭都在一起吃。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陆灵溪震惊的。 最令他意外的是,这顿晚饭,竟然不是由唐家的丫鬟烧的,而是由隋州亲手烧的。 东坡肉,干煸小猪腰,炒虾黄儿,扒面筋,木须菜,清炖鸡汤,香菇盒,桂花鱼。 这些菜即使是三个人吃,也绰绰有余。 而且难以想象,外传威名赫赫,冷面无情的锦衣卫头子竟会在家洗手作羹汤。 看着眼前这些菜,再想想自己带来的糕点,陆灵溪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但也许只是看起来不错,闻起来香,味道一般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尝试夹了一筷子桂花鱼,入口肉质鲜嫩,咸香中又带着微微的甜味,那是因为烹调火候恰到好处才能保留的质感。 可能只是这一道菜拿得出手罢了。 陆灵溪忍不住暗暗腹诽,又夹了一块东坡肉。 咀嚼半晌,又看看唐泛大快朵颐的模样,他不得不承认…… 隋州的厨艺,的确称得上一流。 连陆灵溪这样嘴刁的人,也得说一声服。 因为这若是家中厨子婢女做的,充其量也是理所当然,谁让人家成天琢磨的就是这个呢,可这却是出自隋州之手,谁都知道锦衣卫不比任何一个衙门清闲,虽然人家干的许多活计都是不能公开的,可锦衣卫指挥使好歹也是三品官职,这还能有如此厨艺,就十分令人惊叹了。 陆灵溪忍不住拿自己比较了一下,想了半天,似乎自己唯一比对方拿得出手的,就是文才了吧?翰林进士什么的,对方这辈子是别想了。 虽说自觉略胜一筹,他却没有高兴的情绪,虽然饭菜滋味不错,唐泛也不停招呼他吃菜,但是陆灵溪总是恹恹提不起劲。 原因便是…… “润青在苏州时多有你帮忙,他也将你当弟弟看待,以后若有空不妨常来。”临走前,隋州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又如此说道。 陆灵溪听了这话,禁不住就郁闷起来,心想这不是唐家么,你一个姓隋的怎么反倒俨然主人家的口吻了? 可隋州的气场着实太过强大,一脸冷肃地说着客气话时,陆灵溪饶是心头再不满,竟也憋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回家的路上,他郁闷着郁闷着,忽地悚然一惊:姓隋的该不会也喜欢唐大哥吧?! 他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唐大哥那样优秀的人,无论男女,自然都很容易产生倾慕之心,更何况他还听说隋州也曾与唐大哥出生入死,两人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再想想姓隋的如今尚未娶妻…… 想及此,陆灵溪危机感顿起。 但他又不可能跑到唐泛面前去问答案,憋在心里的后果是一整晚都失眠了,以致于隔天去当值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招来唐泛关切的询问。 第二天散值之后,陆灵溪又往唐家跑,这回他学聪明了,直接从仙客楼点了一桌子席面送到唐家,美其名曰昨天在唐家吃了白食过意不去,所以今天请唐泛吃饭。 仙客楼的席面水准自然是不必说的,唐泛到现在依旧保留着一个习惯,只要闲暇又有心情的时候,他总会到仙客楼吃上一回,在旁人眼里,吃饭就是吃饭,纵然食物美味些,顶多就是一场享受,但唐泛不一样,美味佳肴可以让他在放松之余,还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情,往往一顿饭吃饭,原先想不通的事情说不定也想通了。 不过陆灵溪并不知道唐泛是仙客楼的常客,见唐泛好像挺喜欢这桌席面,他还不忘讨好又邀功道:“唐大哥若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送一席过来罢!” 唐泛摇头道:“不必了,你初入官途,俸禄不多,虽然有家底,也要省着些花,不可随意挥霍。” 陆灵溪正想说没关系,旁边隋州来了一句:“你上个月去的次数太多,都吃伤了,以后要节制些。” 唐泛尴尬一笑,摸摸鼻子。 “……”陆灵溪禁不住内伤,上个月他还在翰林院啊! 他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了,隋州果然是跟自己抱着一样的心思的,否则怎会处处与自己过不去。 陆灵溪一下子燃起了斗志。 想想自己除了不会下厨之外,有什么不如隋广川的呢? 起码两人都会武,虽然不知输赢高低,但陆灵溪自问自己拜师名门,肯定是不会输的。 更不必提自己还是翰林,光以文斗,就能甩出对方一条街。 陆灵溪更加设身处地站在唐泛的角度上考虑,一个文臣,尤其是内阁宰辅,与锦衣卫头子过从甚密,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万一惹来帝王猜忌,必然会对唐泛造成伤害。 不知是不是看出他的心思,在晚饭结束后,隋州忽然道:“听说你曾拜入少林门下学艺?” 陆灵溪疑惑而又戒备地点点头:“不错。” 隋州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曾与少林的木音大师交过手,获益匪浅,不知你师承何人名下?” 不知怎的,对方这个笑容在陆灵溪看来无比碍眼,他顺势道:“木音大师是我师伯,武艺十分厉害,我也承蒙他指点过,既然隋指挥使与我师门有缘,又与我师伯交过手,不如今夜就由我向隋指挥使讨教一二?” 隋州点点头:“可。” 陆灵溪最是反感对方这种端着官架子,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气闷不已,又无可奈何。 自己跟隋州相比,并没有任何逊色的,唯一差的只有年龄,正是因为少了那么几岁,没能像对方一样与唐泛历经生死难关,同甘共苦,这才是让他觉得气闷的原因。 可人家就是比你早了一步,有什么办法呢? 唐泛是个典型的文官,对打打杀杀不太感兴趣,见他们要切磋,也没有马上起身去观看的兴致,还是陆灵溪出言邀请对方当评判,他才慢腾腾起身走到门口,还不忘道:“小心些,别打坏了花草树木。” 陆灵溪更加下定决心,这场切磋一定要赢,让唐泛知道他才是文武双全,比隋州更适合站在他身边的人。 两人很快动起手来。 双方都没有带兵刃,赤手空拳,动作却很快,在外行人看来不过是两条人影上下翻飞腾跃,转眼便过了数十招,陆灵溪虽然年轻,但因为师门的缘故,一招一式稳如泰山,反倒是隋州的招式更加行云流水,不拘泥于一格,如羚羊挂角,信手拈来,见招拆招,令人无从防备。 很快,陆灵溪就知道,自己与对方的差距,并非招式上的风格,又或者对敌经验的多少,要知道陆灵溪本人四处游历时,也没少实战经验的。 两人的差别在于,陆灵溪没有杀人的魄力,故而少了那份杀意和杀心,而隋州是从铁与血,从杀人场中淬炼出来的,所以每一招无不带着凌厉锋芒,这是前者所不具备的。 终于,在第将近两百招的时候,陆灵溪因为分神,很快被对方觑准空门,直接一脚踹在腰上。 陆灵溪没缓住退势,一连退到墙根还撞倒一盆花才停下来。 他输了。 这个事实令他无比沮丧,甚至连唐泛好生安慰也没能缓过神来。 离开唐家的时候,隋州主动说代主人相送,唐泛没有反对,陆灵溪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有话要对隋州说。 陆灵溪忍不住诘问道:“隋指挥使,你是否对唐大哥抱着不该有的念头?” 从称呼上明显可以看出亲疏了。 隋州抱胸而立:“你是什么念头,我就是什么念头。” 陆灵溪一噎,锲而不舍:“恕我直言,你身份**,若与唐大哥太过接近,容易惹来天子猜忌,到头来只怕会害了唐大哥!” 隋州表情淡淡:“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陆灵溪怒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隋州挑眉:“不管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你有一点绝对不如我。” 陆灵溪不服:“哪一点?” 隋州:“我愿意为了他放弃一切,包括子嗣,你愿意吗?” 陆灵溪愣住了。 因为这句话,他半天没回过神,连隋州什么时候关上门将他留在门外都不知道。 据说当天晚上,唐家寝室里不时传来呻、吟求饶声,其中内容大约是:“……他要上门,我总不能不让罢,你这是迁怒……别太狠了,我明儿还要进宫……啊……” 第155章 番外 四 直到第二天到内阁,陆灵溪仍旧有点缓不过神来。爱玩爱看就来。520。 因为隋州的那一句话,他辗转反侧整整一夜,难以避免地,再一次失眠了。 不可否认,隋州的话令他极为震撼。 能够为了对方放弃一切,甚至包括子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坦白说,陆灵溪之前虽然也明白自己对唐泛怀着倾慕之心,可也从未想过成亲生子这一类的问题,又或者说,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想法里,成亲生子跟与唐泛走得近是并不矛盾的。 然而隋州的话狠狠打醒了他。 他的脑袋成功地变成了一团浆糊,原先聪颖敏捷的思路,现在却像走入死胡同,怎么转也转不出来。 假如他与唐大哥真有心意相通的那一天? 他会不会为了唐大哥放弃娶妻生子,放弃延续后代呢? 陆灵溪不愿意去想这个答案,但他内心深处或许明白,他可能没法为唐泛做到这一步。 理由有很多,他出身世家,家族牵绊很多,家人长辈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再者若是寻常小倌娈童,玩玩也就罢了,世风如此,没有人会多加干涉,反倒引以为风雅之事,然而唐泛可不同,那不是他可以狎玩的人物,反过来对方狎玩他还差不多,退一万步说,唐泛之于陆灵溪,那就像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容不得半点亵渎,更不可能以小倌娈童来类比。 但这些理由,在隋州面前统统都不是理由。 对方除了不是文官出身之外,不比他半点逊色,连官位品级都要比他高,更不必说还是太后亲戚,深得天家看重。 最重要的是,锦衣卫为天子耳目,掌缉捕刑侦,常人听了都要怵上几分,官员们更不敢正面招惹。 而这样的人,竟然愿意为了唐泛而放弃娶妻生子。 所以陆灵溪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隋州。 唐泛自然不知道陆灵溪纠结而曲折的内心历程,他正忙着处理昨日积累的公务,一些需要让人打下手的活就直接丢给陆灵溪去处理,只让他在不懂的时候可以来问,末了便一头埋进公文里,全然公事公办,严谨认真,与平日私底下的模样截然不同。 然而正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化,使得唐泛的人格越发丰满富有魅力,在朋友面前,他仅仅是好吃懒做,诙谐风趣的唐润青,但在同僚下属面前,他又是闲暇时温和可亲,议事时废寝忘食的唐相。 看着唐泛面无表情低头批阅卷宗的侧面,陆灵溪发现自己单是这样看着对方,也有种着迷般的耳目眩迷。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脖子有些酸,唐泛忍不住伸手往自己颈后捏去,顺势抬起头,看见陆灵溪还杵在原地,不由面露诧异:“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灵溪:“……唐相,您方才让我在这里等着,说要给我看一份修律的手稿。” 在内阁,他素来很注意维护唐泛的面子,绝不用唐大哥这样的称呼,而改以唐相称之。 唐泛一拍额头,朝他歉意笑道:“对对,我给忙忘了!” 他迅速扫了一眼,从几沓卷宗里辨别出自己要的东西,拿起其中一份,递给陆灵溪。 “就是这个,你没事的时候先拿去看看,下午内阁议事时应该也会说起,你们应该是可以获准旁听的,到时你不妨多听听,对你以后也有帮助。” 内阁议事一般是不准闲杂人等入内旁听的,即便陆灵溪等几个在内阁司职的也不允许,不过一些不太重要的会议,陆灵溪他们即便待在旁边,也没有人会赶他们走,有心旁听学习的人就可以趁着帮忙端茶倒水的机会留在那里。 陆灵溪接过卷宗,欲言又止:“唐相……” 唐泛又低下头去了,听见他说话也只是微微嗯了一声,语调上挑,表明疑问,并未抬头。 陆灵溪酝酿的半晌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没,没什么事,您先忙。” 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坐下来,翻开那份卷宗。 唐泛的字迹不像他为人表现出的那样温和,反倒显得刚劲有力,端端正正的楷书也被写得筋骨分明,可见其人外柔内刚,实有隐藏至深的傲骨。 陆灵溪原还有些心不在焉,但看着看着,却渐渐投入全副注意力,直到中午唐泛喊他去吃饭休息,才放下意犹未尽地放下卷宗,揉揉眼睛,叹道:“此时我方才发现自己的功名竟是白考了!” 唐泛失笑:“为何发此感慨?” 陆灵溪:“十年寒窗,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听的都是大道理,却并不知道治国平天下,到底要如何治法,如何平法,如今看您那份条例,逐字逐句地读却还要思考再三,吃力异常,可见我平日自视甚高,实际上也不过是腐儒一个,只会空谈,不会实干。” 唐泛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起点已经比寻常人高上许多了,也并非那些只知死读书的人可比,你所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经验,太、祖设科举,自有其用意,能够中进士的人,未必就是治国之才,但所有治国之才,无不都是饱读诗书的鸿儒,你要切记这一点。” 陆灵溪肃然受教。 虽然二人年纪相差并不算太大,但达者为先,不管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学问上,还是为人处世,唐泛当他的老师也绰绰有余,陆灵溪甚至觉得能每天跟在唐泛身边聆听他的耳提面命,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想想自己那还未实现就要熄灭在襁褓里的愿想,陆灵溪心里顿时涌出莫名的心酸。 还没等他彻底收拾好心情,下午的内阁会议开始了。 皇帝的身体现在日渐沉重,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心里有数,也不点破,只默默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为太子即将登基作准备。 不过天下不会因为皇帝龙体染恙就停止运转,该发生的事情还是照样在发生。 六月,湖北大水。 七月,临潼、咸阳地震。 据大同驻防传来的消息,鞑靼那边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自正统天顺年以后,海防空虚,倭寇踪迹屡现,此时中日之间有勘合贸易之约,而倭寇则假借入贡之名,路遇官兵,则先虚掩来历,矫称入贡者,然后乘其无备,则肆行杀掠,连大明商船民船也屡受其害,沿海百姓多有不堪其扰者。 这一件件一桩桩,经过地方而转通政司呈报上来,全都是大明宰辅们急需处理的要务。 陆灵溪和其他几名在内阁司职的翰林看着,这才深切体会到内阁作为大明最高权力中心的意义。 皇帝英明神武,能够一语定乾坤自然是好事,可要是摊上像当今天子那样的皇帝,内阁的作用就变得十分重要,这些宰辅都是通过层层筛选出来的,他们其中许多人有过地方理政的丰富经验,有在六部履事的阅历,更是经过科举选拔的人才,能够应付这些足以令这些新翰林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麻烦。 而包括陆灵溪在内的几个翰林,也由此见识到了内阁阁老们精明强干的一面。 像刘吉,虽然被言官冠以刘棉花的外号,但其实他若真一无是处,也不可能在内阁待这么多年了,不想干活跟不会干活是有区别的。万安等人落马之后,刘吉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一反这些年碌碌无为的作风,一夜之间变得奋发向上起来,还几次犯颜进谏,劝诫皇帝要远离方士,不要沉湎于失去万贵妃的悲伤等等,画风转变得太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内阁之中,所有人性情不一,在许多事情上的作风也就不一样。 唐泛虽然排行居末,但他因为在其中年纪最轻,精力最好,效率自然也最快,如今不仅要管着刑部的事情,还兼掌兵部,也难怪就算同处一室,陆灵溪也找不到机会跟他说上几句话,因为唐泛实在是太忙了。 内阁会议的议题与地震有关,因为要拨款,所以户部尚书李敏也参加了。 此时伴随着万党下台,所谓的“泥塑六尚书”也已经去得差不多了,李敏先前因病自请离去,两年前起复,改任漕运总督,后来又掌管户部,可见其人干练。 会议流程无非便是刘吉提了个数目,让户部那边拨款,李敏开始讨价还价,说户部现在没有那么多钱,还要负责北方各地的粮草,实在入不敷出,两人扯皮半天,期间刘健,唐泛等人插、入数次参与讨论,大家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终于确定下一个数目,由李敏那边拨下钱粮,然后内阁这边由刘健负责,若有事则找刘健联系云云。 新翰林们几曾见过内阁议事本质上跟市井里买卖那般讨价还价差不多,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 紧接着又是唐泛提出自己关于新修律法,补漏《大明律》的条款草稿,不过这个议题比之前更不顺利,刘吉本质上是个求稳的人,有万党的前车之鉴,他不愿再捅出什么篓子,因为这种条例一旦通过,首辅肯定是要负直接责任的,所以即便有刘健支持,唐泛这份提议也依旧被刘吉压了下来,他也不直接否决,只一句容后再议,唐泛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能揪着人家的衣服催他马上就要给出定论。 虽然会议全程与新翰林无关,但他们默默旁观,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至于到底领悟了什么,那就要看各人的悟性了。 临近议事结束的时候,外面侍卫进来传话,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隋州奉太后命,有懿旨传达。 刘吉忙让人将对方请进来。 隋州进来之后,先向内阁诸人团团拱手以示尊重,方才道:“下官方才去向太后请安,太后有口谕托我传达。” 众人自然知道他与太后是亲戚,闻言也并不诧异,刘吉就问:“隋指挥使请说。” 隋州道:“未知诸位给贵妃万氏的谥号与尊位可拟好了?” 刘吉虚咳一声,周太后不待见万贵妃,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回太后的话,已经拟好了,谥号是慈孝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 隋州:“万氏不过一嫔妃耳,何德何能得八字谥号?她慈在何处,又孝在何处?” 他冷着脸代太后诘问的神色还真有几分慑人,连刘吉也被唬住了,小心道:“这是陛下的意愿……” 隋州道:“太后有命,让诸位再议一议罢。”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刘吉有点无奈,心想你们母子俩的官司,关我们什么事呢! 可他不能这么回,只得应了下来。 那头隋州传完了话,也不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只是路过唐泛身旁时,手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手指从对方手背上轻轻拂过。 动作飞快,却十分暧昧。 在场没有人注意到,除了陆灵溪。 他瞪大了眼睛。 这也太大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山河日月》个人志——今晚8点开始预售,前5分钟内拍下可获赠作者签名,有兴趣的萌萌可以看看~ 预售地址: 为了迎接新春,感谢萌萌们长久以来支持正版,明晚新章留言前188名都有红包,敬请留意!(づ ̄3 ̄)づ╭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萝小北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711:54:50 外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719:02:05 外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719:03:36 外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719:03:47 外城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1719:04:34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2-1719:09:08 读者“archy”,灌溉营养液2015-02-1717:54:02 读者“wawa”,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54:41 读者“wawa”,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54:33 读者“喵喵”,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43:12 读者“唐灵”,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35:30 读者“唐灵”,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35:23 读者“此去今天”,灌溉营养液2015-02-1715:07:42 读者“柯之杳”,灌溉营养液2015-02-1708:08:42 读者“柯之杳”,灌溉营养液2015-02-1708:08:35 读者“柯之杳”,灌溉营养液2015-02-1708:08:30 读者“柯之杳”,灌溉营养液2015-02-1708:08:23 读者“wing”,灌溉营养液2015-02-1707:14:25 读者“wing”,灌溉营养液2015-02-1707:14:25 读者“此间笑靥”,灌溉营养液2015-02-1706:32:05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5-02-1701:06:31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5-02-1701:06:27 读者“十八果子”,灌溉营养液2015-02-1701: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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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厚朴”,灌溉营养液2015-02-1620:56:39 读者“暮舟”,灌溉营养液2015-02-1620:06:28 第156章 番外 五除旧迎新 这明显示威似的举动让陆灵溪心中一阵酸涩。 不管是不是先来后到,他自忖也是胆大包天的人,可却做不出像隋州这样的事情来。 就像先前隋州问他能不能为了唐泛放弃一切一样。 归根结底,因为他的出身束缚了他自己。 先前陆灵溪本以为自己从出身上胜了隋州一筹,世家大族出身,与唐泛类同,明朝外戚本质上都是平民小家门户,因而不管是从涵养上还是学识上,都比隋州更能找到与唐泛的共同点。 正所谓心意相通,那起码也得先想到一块去,才能相通,不是么? 但现在出身反倒成了陆灵溪的短板,他心中总是隐隐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所以反倒不如隋州那样肆无忌惮。 想想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隋州那样大胆,但唐泛甚至都没有露出反感的情绪,仅仅只是后颈略略浮起一抹浅浅的红色,难道心意如何还不够明显么? 这才是让陆灵溪倍感酸涩之处。 内阁会议散了之后,众人回到各自的值房,陆灵溪的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卷宗,心却已经乱了。 唐泛手头的事情很多,也没空闲管他,自然不会注意到他的异常。 直到傍晚散值又过了许久,桌子上的卷宗减少大半,唐泛又觉得腹中鸣响,这才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再一抬头,发现陆灵溪还坐在那里。 “你怎么还没走?” 陆灵溪茫然抬头:“啊?” 他好不容易静下心开始阅读唐泛给他练手的那些公文,没想到一眨眼就天黑了。 唐泛失笑:“啊什么,都散值了,走罢,回去了!”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又对陆灵溪道:“你在京城也是独居罢,这个时辰回去婢女要重新生火做饭也是麻烦,不如与我到外头去吃罢。” 陆灵溪自然没有异议。 唐泛带他来到自己最常光顾的那个馄饨摊主,好几年了,从他入京伊始,馄饨摊子还是那个馄饨摊子,味道还是那个味道,连分量也没有减少过,唐泛骨子里其实是个念旧的人,所以他很喜欢来这里,固然因为馄饨美味,也是因为其中那份旧情。 几年下来,摊主夫妻也早就跟唐泛熟稔了,见他带了个面生的年轻人过来,便开玩笑道:“唐大人今儿怎么换了个家眷了?” 唐泛笑骂:“胡说八道,我带的都是同僚和朋友!” 此时的唐泛就跟大街上随处可寻的普通人一样,没有摆出朝廷命官的谱儿,摊主自然也不惧他,闻言就调侃道:“行行,小的说错了,这回是朋友,不是家眷!” 唐泛拿他没办法,挥挥手:“赶紧下你的馄饨去罢,老规矩,两碗,多加点葱花……诶,益青你要加什么?” 陆灵溪道:“我不吃香菜,其它随意。” 唐泛对摊主道:“那一碗不要香菜,另外一碗老规矩。” “好嘞!”摊主应了一声,麻利地将巾子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到摊子前面下馄饨去了。 陆灵溪好奇:“唐大哥,你和隋指挥使常到这里来吃馄饨吗?” 唐泛摇头:“也不止和他,我带汪直,晦庵公他们都来过。” 在唐泛想要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滴水不漏。 陆灵溪有点失望,忍了一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唐大哥,我想问你个事儿……” 唐泛波澜不惊:“问罢。” 陆灵溪:“你知道隋指挥使对你……?”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唐泛却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嗯了一声:“知道。” 陆灵溪吃了已经,仿佛没料到他会承认得如此爽快:“那你也……?!” 唐泛:“不错,我心同他心。” 陆灵溪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唐泛回头看他一眼,笑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灵溪瞠目结舌:“可,可这……”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反而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话:“那如果是我呢?我也能够为你放弃一切,唐大哥你愿不愿意?” 唐泛摇摇头:“我只将你当作弟弟和朋友来看待。” 陆灵溪顿时不服:“我没比他差多少!” 唐泛微微一笑:“与好坏无关,不是那个人,怎么都不对。” 陆灵溪无话可说,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事情挑明,结果却被唐泛一句话便堵回去,微弱的希望也最终破灭,脸上难掩沮丧颓然。 这时候,摊主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鸡汁馄饨过来了。 “唐大人,老规矩,您的那碗,葱花可都是放满了!今儿葱油饼还没卖完,我给您留了份,要不要一并端上来?”摊主邀功道。 “自然要了,你几时见我来了不点那个的,你有心了!”唐泛笑道。 馄饨的确味道很好,皮薄馅多,肉质鲜嫩,咬一口就有汤汁流出来,带着微微的鸡汤香味,咸香适中。 但陆灵溪却食不知味,有一勺没一勺地舀着。 再看看唐泛,人家依旧丝毫不受影响,馄饨很快就消失了大半碗。 陆灵溪见状更心塞了。 一顿饭吃完,唐泛心满意足地掏出帕子抹了抹嘴,扭头一看,发现陆灵溪大半没有动过,暗叹了口气。 “益青。” 陆灵溪抬起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唐泛道:“你在内阁这几天表现平平,甚至比不上刘孟他们。” 陆灵溪想辩解:“我……” 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他自己也有感觉,这几天心不在焉,的确什么正事都没干成,即便干了也没上心,浑浑噩噩,不知所谓,连唐泛让他看的那个与修律有关的卷宗,他至今也尚未看完。 思及此,他泄气道:“的确是我失职了,唐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唐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灵溪犹豫片刻,道:“这两日,其实不单是因为这件事,我思虑再三,终究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待在内阁……不知唐大哥你会不会我太不识好歹了?” 唐泛不置可否:“你怎会有如此想法的?” 内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想进都进不去,如今陆灵溪有机会司职于此,又是千辛万苦才进来了,不过两天却开始想着离开,也不知道旁人听见这话,会如何咬牙切齿。 陆灵溪苦笑:“我也不晓得,若是说出来了,唐大哥可别骂我。” 唐泛:“你说。” 陆灵溪叹了口气:“从前未当官时,总觉得当官受束缚,只愿快意恩仇,浪荡江湖,后来跟在唐大哥身边,便发现自己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幼稚,所以我才会去考了进士,但如今身在内阁,不知怎的,却反倒有些惘然。我想了又想,兴许是我这人太不知足,又兴许是能力不足无法胜任罢。所以我斗胆想私下求唐大哥一件事。” 唐泛:“嗯?” 陆灵溪:“我想外调,即便任一七品县令也罢。” 唐泛蹙眉:“是因为我的缘故?” 陆灵溪笑了起来:“正因为有唐大哥在,反倒才是我至今犹疑未决的原因。” 唐泛看了他片刻,道:“若你当真下定了决心,倒也不错,许多人以外调为畏途,认为一辈子莫过于留在京师平步青云,才能称为顺顺当当,然而我并不赞同,若能体验过父母官的艰辛难处,对你以后的眼界仕途,都是大有裨益的。” 陆灵溪道:“唐大哥,如此说来,你答应了?” 唐泛道:“我答应了,但你不后悔么?我希望你不是为了一时赌气而说出这种话。” 陆灵溪:“不后悔,也非赌一时之气。” 唐泛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不后悔,我会帮你的。” 感觉到肩膀上的温暖,陆灵溪先是心头一动,继而又是微微酸涩。 不是自己的,终究注定不是自己的。 与其苦苦哀求挽留,不如索性放手。 一个小小翰林的消失,并未掀起什么波澜,除了认识陆灵溪的人,甚至没有人过问,即便是其他内阁阁臣,因为陆灵溪上任没几天,对他也不是很熟悉,顶多看见唐泛身边出现生面孔,奇怪询问一声罢了。 在唐泛的运作下,陆灵溪离开京城,前往一个边陲小县就任,那地方因为贫穷落后,历来被许多人视为畏途,像陆灵溪这种原本有着锦绣前程的人,却主动要求前往,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奇事。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 在所有人不能明说而又早已有所预料的情况下,皇帝终于驾崩。 许多人虽然明知道这样不敬,可终究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气。 一个纪元结束了。 新的纪元开始了。 从下一年起,天下的年号,就不再是成化。 而是弘治。 第157章 番外 六阿冬婚事 转眼间,阿冬也女大十八变,从胖乎乎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娉婷少女了。( 全文字 无广告) 其实仔细算来,从阿冬初到唐家,被唐泛认为妹妹,至今也不过五六年光景,然而这五六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唐泛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妹妹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了。 是的,出嫁。 阿冬去年及笄,今年十六,虽说没有肖妩那般倾国倾城的美貌,却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了。 虽说这个少女的武力值有点高(能在隋州手底下走个数十招,一脚踹坏别人的大门,将唐澄举起来之类),但在唐泛心里,自然没有人比自己的妹妹更好。 更何况阿冬在唐家耳濡目染,出落得性格爽朗,落落大方,心胸开阔,令旁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有鉴于唐家的门第和阿冬的名声,从她还差一年及笄起,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 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武官或者军户出身,这让唐泛不太满意——在天底下所有哥哥眼里,妹妹总是值得最好的——唐泛甚至觉得,只怕将这样的妹妹嫁给皇帝,还委屈了妹妹呢!(当然,人家皇帝此时也已经成亲了,压根没那意思) 有的也许本身人品不错,却有个糟心的家庭,也有的人家婆婆脾气好,儿子却不求上进,总而言之,唐泛和唐瑜挑来拣去,都没有找到他们认为最合适的人选。 在唐泛看来,最理想的人家也不需要满门富贵,享尽荣华,更不必门第太高,否则将来定然免不了后宅争斗,只要人品与性格俱佳,家风教养良好,即便目前还清贫些也没所谓,反正阿冬这些年在店铺帮忙拿到的红利,也足以让她嫁人后过上过错的日子了,更不必说她还有个女财主姐姐和宰相哥哥,男方但凡是有点眼色的,就不会敢欺负她。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还没等唐泛挑出合心意的妹夫来,阿冬自己就看上了一个。 对方是糕点铺的伙计。 说来也巧,那间糕点铺,就是唐泛经常去光顾的那家老字号。 那伙计叫杨锐,在店铺里干了三年,唐泛也见过,为人老实巴交,从来不会说谎。 有一回唐泛去买糕点,看中一款绿豆糕,杨锐也是厚道,直接跟唐泛说这绿豆糕是昨夜翻新的,若要新鲜的得等下一批出炉,而且他也不仅是对唐泛这样说,对每一个想买绿豆糕的客人都会这么说,如果客人自己不介意就没问题,像唐泛自然就宁愿挑选别的糕点了。 后来糕点铺掌柜发现了这件事,差点气得直接将杨锐给开除了,还是唐泛给他求情,最后才得以留下来的。 这种人当朋友自然不错,可若是当妹夫,唐泛肯定不乐意。 男方太老实,万一阿冬被欺负也不敢帮她出头怎么办? 男方太老实,万一在外面被欺负了,还要阿冬这个当妻子的去为丈夫出头怎么办? 男方太老实,以后养不起家,反过来还要阿冬拿嫁妆贴补日子怎么办? 总而言之,唐泛为此能臆想出十条八条阿冬不适合嫁给杨锐的理由。 但他这么想没用,女大不由兄,他眼中的缺点通通变成阿冬眼里的优点。 面对阿冬的执拗,唐泛很头疼:“你们俩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这么快就互许终身了,杨锐那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保证绝对给你找个更好的!” 阿冬一脸无辜:“还不是大哥你时常让我去帮你买糕点,否则我也不会认识他呀!” 唐泛被她堵得半天说不上话。 阿冬挽住他的手臂,放软了声音撒娇道:“大哥是不是瞧不上杨锐的出身?” 唐泛断然否认:“没有的事,我只是怕你嫁过去之后吃苦!” 阿冬笑眯了眼:“可我本来就是苦丫头出身啊!” 唐泛敲了她一个爆栗:“不许这么说,你是我唐润青的妹妹!” 二人挽着手在唐瑜府上的后院散步——因为生意越做越大,唐瑜已经今非昔比,再不是往日在婆家受尽冷遇不敢出声的小媳妇儿了,她甚至将胭脂铺开到了江南,并交由钱三去打理,自己则专心做北方的生意,说来好玩,隋州手下的得力干将薛凌,也不知怎的就与唐瑜看对了眼,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块,已经于去年年底成了亲。 现在这宅子便是唐瑜新买的,前身住着一位侍郎,对方致仕离京,便将宅第出让,此地离唐泛住的地方也不远,彼此有个照应,薛凌对外是个铁血无情的汉子,在家却是老婆说什么便是什么,丝毫不觉得唐瑜能干凸显自己无能,若非如此,唐瑜也不可能被他软磨硬泡,答应嫁给他。 唐澄倒也争气,小小年纪便已考中秀才,却是要学舅舅当年离家远游那般,十五岁便已经将京畿地区都走遍了,如今还在外头,准备参加弘治二年的秋闱。 “我知道大哥疼我,姐姐也疼我!”阿冬搂着唐泛的手臂,笑得一脸满足:“我并没有妄自菲薄,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哥,我也不可能过上如今的日子,我怎么可能糟蹋自己,这样只会让你们更心疼而已!” “我之所以看中杨锐,正是喜欢他厚道的为人,一个男人是否富有,是否功成名就,这些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是否有宽广的胸怀。” “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是要像大哥你一样,外柔内刚,外圆内方,杨锐虽然不及大哥一成,可他唯一的一分好处,便是有一颗像大哥一样宽厚容让的心,这才是我最看重的。” 天底下有哪个哥哥会不喜欢被妹妹夸奖的? 便是唐泛原本对杨锐诸多不满,听见这话,心里也忍不住甜滋滋的。 “我还以为你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大哥呢!” 阿冬笑嘻嘻地吐舌头:“怎么会呢?若是大哥实在不喜欢他,我当然不会坚持,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大哥了!” 饶是知道这死丫头不过是以退为进,唐泛依旧觉得宽慰许多。 他摸了摸阿冬的头发,触手盈润丰厚,早已不像当初刚到唐家时那般枯黄了。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不过这么高,”唐泛比了比自己的腰部,喟叹道:“结果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是啊!”阿冬笑道,“有一年上元灯节,我还被拐了呢,然后跟着大哥出生入死,自那时候起我才想学武的,就算再遇到危险,也不会拖累了大哥的后腿,没想到却发现我学武比学文还有天分呢!” 唐泛佯怒:“你还敢说!若不是因为你贸然答应了汪直去当诱饵,如何会被拐?” 在唐泛看来,阿冬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面掩藏着一颗细腻的心,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唐泛,自愿去当诱饵是如此,后来学武也是如此。 但彼此既然是家人,就没有必要计较纠结那么多,就像阿冬默默为唐泛付出一样,唐泛和唐瑜也在默默关爱着这个妹妹。 阿冬忽然敛了笑容,郑重道:“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感激你,若是没有你,现在我还不知道过着什么光景,也许又是另一个阿秋姐姐了。” 唐泛:“又说傻话,这世上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的,你是唐家的人,也是我的亲妹妹,这是毋庸置疑的。” 阿冬笑得暖暖:“嗯,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大哥和隋大哥!” 唐泛:“……这又关他什么事了,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在说杨锐呢!” 阿冬眨眨眼:“因为羡慕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也想要有这样的人啊,大哥不觉得杨锐能够做到这一点么?” 唐泛冷哼:“他若敢做不到,我便阉了他!” 阿冬高兴起来:“这么说大哥是答应了?” 唐泛闷声道:“我还要见见他,亲自考校一番。” 为了考校未来妹夫是否合格,唐泛派人去跟杨锐说自己要见他,又让隋州在自己和杨锐见面的时候留在一旁。 唐泛:“拿出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魄力,狠狠震慑他,最好让他吓得双腿发软!” 隋州:“……” 他心想你以为我是大门口那对狮子呢? 不过既然太座大人有命,隋指挥使自然无所不依,在杨锐上门之际,他便留了下来,按照唐泛的吩咐,从头到尾端着一张冷脸,散发出“生人莫近”的冰冷气息。 也不知道杨锐是不是心太宽,竟也没有被隋州吓到,就像从前唐泛光临糕点铺的时候一样,对着唐泛与隋州二人露出羞涩憨厚的笑容,然后如常拱手行礼,只是礼数比往常郑重几分。 一番交谈,唐泛才知道杨锐老家在京郊乡下,父母早亡,家里还有哥嫂,因为嫂子不容,所以独自离家出来闯荡,在糕点铺子当了三年的伙计,自己也攒下一笔钱,数目不多,大约一百两左右。 这笔钱想在京城买宅子是不够的,但杨锐道:“请唐大人给我一点时间,上回我给东家做出一款新点心,买的人很多,东家答应给我额外分一笔红利,若是这笔钱能到手,我就可以买个小点的宅子给阿冬住了。” 唐泛问道:“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难道要在糕点铺子当一辈子的伙计吗?” 杨锐挠挠头:“原本是,不过现在要娶阿冬,肯定不能这样的,所以我想自己出去开一间铺子。” 唐泛:“你哪来的钱?” 杨锐憨厚地笑了笑:“东家许给我的那笔红利足够丰厚了,可以先租个铺子。” 唐泛冷着脸:“你打算让阿冬跟着你一道吃苦吗?” 杨锐茫然了一会儿:“啊?没有啊,铺子不需要阿冬帮忙的,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唐泛纯粹是用未来大舅哥的身份在刁难妹夫了:“那洗衣做饭怎么办?我家阿冬可不干那些粗活!” 杨锐还真冥思苦想了半天:“可是那笔红利租了铺子之后就雇不起丫鬟了,要不到时候等我回家做?” 唐泛忍不住扶额,一个人老实到这份上,还真是天下少见! 若是稍微圆滑一点的人,早就会说点甜言蜜语来应对打发了,不过估计也正是因为这样,阿冬才会看上他的吧? 阿冬也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小声骂了一句:“呆子!” 杨锐听见了,还扭头朝她笑了笑。 看见这一幕的唐泛和隋州都有点无语。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对欢喜冤家,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过这期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杨锐那个东家听说他要出去单干,便赖掉了他那笔红利,还是阿冬告诉唐泛,唐泛才让隋州去帮忙解决这件事的。 后来唐泛问杨锐为何不告诉他们,又或者去找东家算账,杨锐却说,他刚到京城时举目无亲,是糕点铺的东家收留了他,即便待他平平,可这终归是一份恩情,如今对方这样做,他本是打算息事宁人,就当还了这份恩情的。 正因为这番话,唐泛对他又有些改观,也不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事实证明阿冬的眼光还不错,两人成亲之后,杨锐租了间铺子,不少客人因为他从前的厚道都记住了他,跑去光顾他的生意,而杨锐的铺子也因为做的糕点新奇好吃而越发红火起来,不到一年就已经赚到将铺子买下来的钱,后来又陆续开了分号,直到成为一方富贾,又因行事为人而得仁商的美名,阿冬也从糕点铺伙计的婆娘,变成巨富之家的女主人。 而杨锐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从前,并不因富贵或贫贱而有丝毫改变。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解决了阿冬的婚事,转眼又到年关。 隋州素来很少与家里往来,不过逢年过节,总得回去给父母拜年请安,送些年货。 这一送,免不了就要跟兄嫂打交道。 第158章 番外 七隋家 隋州的到来令隋父隋母很是拘谨。( 全文字 无广告) 他这些年没少派人往家里送东西,但因为公务繁忙,能够回家的次数毕竟有限,隋父隋母偏爱长子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长子又生了儿女,他们忙着含饴弄孙,自然对次子有所忽略。 不过隋州也不是需要旁人关爱的孩童,自十八岁起他便离家独居,投身锦衣卫,一步步从底层干到现在,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锦衣卫头子,外戚身份非但没有给他锦上添花,反而在很多时候成为仕途的阻碍。 在隋州晋升的过程中,最常听见的声音就是“此人有陛下太后撑腰,自然升迁得快”,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到处抱怨的人,许多事情与其白费力气去争辩,不如靠实力来证明自己,所以他坐上了锦衣卫头一把交椅,而当年背地里说他的那些人,如今却早已不见踪影。 实际上,像隋州这样的人,也不会在乎别人说什么,即便说闲话的还是他的家人,他也同样无动于衷。 隋家家境其实不错,虽然放眼京城勋贵高门有些不够看,但吃穿不愁,也能称得上殷实富有了,隋父和隋州的兄长都有挂职在,可以不做事光领俸禄,另外隋家还有铺子田地,每年都有盈余进项,穿个绫罗绸缎也是绰绰有余的。 当然若论权势,隋家就不算什么了,因为除了隋州之外,隋家都未曾有人出仕。 隋父就不必说了,隋州的兄长隋安以前总觉得看不上锦衣卫这种武职,觉得是天子走狗,名声不好听,还会被人指指点点,他一心想要走科举的路子,奈何自己又不是那块料,蹉跎半生,以至于到头来一事无成。 虽然家境富裕,可隋安却总是长吁短叹,恨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眼看着弟弟进了自己原本瞧不上的锦衣卫,结果却一路高升,到如今已经是指挥使,甚至还封了爵位,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夜深人静之时,难免也会私底下和焦氏颇多怨言。 若焦氏是个温柔贤淑的也就罢了,肯定会劝丈夫定下心,知足常乐,偏偏她也是个心高的妇人,觉得自己丈夫占了长房长子的优势,不比隋州至今连个子嗣也没有,却在仕途上寸步难行,跟丈夫一个鼻孔出气,都觉得隋州占了大便宜,因为当年隋家仅有隋州一人在锦衣卫,所以皇帝与太后肯定诸多照顾,如今阴差阳错,隋安仕途不顺,反倒越发衬得弟弟春风得意。 隋父隋母都是老实人,口舌也不灵便,纵然长子长媳满腹怨言,他们也没法说什么,只能私底下劝一劝,加上心里稍微偏向长子,偶尔隋州来了,也会让他帮忙拉扯兄长一把。 但隋州能怎么拉扯? 隋安如今也三十多了,又不会武,充其量只能担任文书,他自己肯定不乐意,难道让隋安不经科举直接就当官?别说隋州没这能耐,当今天子也没这能耐,因为那肯定会被文官们骂死,最后很可能还会上史书里的佞臣传,不得好死,结局参见先帝宠臣李孜省。 在隋州看来,隋安最好的路子就是去经商,不过他估计是放不下这份面子的,所以说了也是白说,隋州与兄长并不亲近,也不会主动去说这种讨人嫌的话,出了他口,入了隋安的耳,必然会认为弟弟是在嘲弄他。 所以隋州每次回家,若是碰上兄嫂,其实是很没意思的一件事。 明明是再亲近不过的兄弟,如今彼此之间却像隔着鸿沟,横竖无法沟通,兄长看弟弟不顺眼,弟弟对兄长也无话可说,而隋父隋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知如何去化解,氛围只会越发尴尬。 若唐泛在场还好些,毕竟他如今身份贵重,隋安在他面前也不敢无礼,纵然是通家之好,焦氏也不好时常随意出来,但若是唐泛不在,只有隋州在,焦氏自然也就无须避嫌了。 譬如眼下。 隋州过来送东西,可总不好送完东西就走人,隋母也吩咐下人倒茶了,他便坐下来,准备将手上的茶喝完就走人。 坐着总不能面面相对无话可说,隋母总归还是关心儿子的,便问起终身大事,又略略埋怨周太后——如今是太皇太后了——没有为隋州物色女子,以至于他年过而立还孑然一身。 隋州淡淡道:“好教母亲知道,此事与太皇太后无关,是我自己不愿意成亲。” 隋母一惊:“这是为何?” 未等他应答,旁边的焦氏便问:“难不成外面的流言竟是真的?” 隋母茫然:“什么流言?” 焦氏看了隋州一眼,意味深长道:“世人皆传言,小叔爱男色不爱女色,所以……” 隋母忙问儿子:“广川,这,这,你大嫂说的可是真的?” 隋州波澜不惊:“大嫂口中的世人传言是从何而来?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从来不曾听过这等传言,倒是大嫂拿着隋家的银钱私下贴补娘家的事,不知大哥可知晓?” 感觉到隋家人的目光顿时落在自己身上,焦氏涨红脸,急了:“你,你说什么,你别血口喷人,我几时做过这等事?!” 隋州道:“北镇抚司那里自然有记录,时辰,地点,只怕容不得大嫂抵赖。” 焦氏怒道:“好啊,你当上大官了,了不起了,不为自己哥哥也谋个一官半职,竟连自家人也监视起……啊!你想作甚!” 未竟的话被她吞了下去,焦氏惊恐地看着隋州拔出刀来,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芒,没了刀鞘的包裹,这把饮血无数的绣春刀立时散发出森森杀气,逼得焦氏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想起丈夫就在旁边,连忙躲在对方身后,生怕隋州一个发怒手刃亲嫂。 隋州瞟了她一眼,目光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冻得焦氏一个激灵,禁不住又抓紧了丈夫的袖子。 “兄长的家事,我本是不该过问的,不过大嫂其身不正,却想管到我头上来,还胆敢胡乱指责锦衣卫行事,这是想到诏狱去走一遭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在焦氏却看来与索命恶鬼无异,虽然很想回嘴,又心里发憷,不得不闭上嘴巴,不敢再大放厥词。 隋安也有些怕这弟弟,不过在父母妻子面前,总还要挣些面子的,便皱眉道:“广川,俗话说长嫂如母,你怎能如此与你大嫂说话?” 隋州:“母亲还在生呢,哪来的长嫂如母,大哥说这话,也不怕母亲寒心?” 这几年他近朱者赤,与唐泛厮混久了,很是学会一些说话的技巧。 隋安自然讷讷无法回应。 跟这些人争辩,即使是赢了,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隋州见他们这副样子,心里有些腻烦,一摸茶杯已经冷掉了,索性起身向父母辞别,便准备离开这里。 “广川!”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却是隋安追了出来,问他:“你方才说你大嫂拿钱给娘家,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大哥去问大嫂不就知道了,何必来问我?”隋州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隋家,他却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拐去隔壁的外祖家。 这些年周老太太上了年纪,不想跟着儿子在外头,便又回到京城,有丫鬟婆子环伺,又有孙儿时常来看,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浑然不似女儿家那样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隋州被周家婆子带去见外祖母,便见唐泛早已坐在厅中,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老太太笑个不停,前仰后合,都快将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见此景,他从隋家出来时那一身冰寒冷漠,便都悉数柔和融化,连握着绣春刀的手,也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第159章 番外 八吃醋 周老太太人老眼不花,老远就瞧见隋州进门:“哎哟,我的乖孙孙来了!” “给外祖母请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隋州拱手行礼。 那利落劲儿让周老太太见了就欢喜,忙招手让他趋上前,将人拉着看了又看,这才让他在旁边坐下,笑得合不拢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都快一个月没过来了,外祖母还以为你忙忘了我呢!” 面对自小疼爱自己的外祖母,隋州也摆不出什么冷脸:“孙儿公务再忙,也要回来看您的。” 周老太太又让丫鬟拿出糖果蜜饯招呼两人吃,却不过老人家的热情,隋州捧场地拣起一颗蜜桔送入口中。 不料老太太却笑道:“你们是心有灵犀还是怎的?方才润青在这儿,我让他吃东西,他挑的也是蜜饯。” 隋州心想自然是心有灵犀的,不过老太太并不知道内情,这事也不好拿出来刺激老人家,便唔了一声含糊带过。 老太太察言观色,随即便问:“你方才在那头家里受委屈了?” 隋州一愣,摇头否认:“没有。” 周老太太不悦:“你不必瞒我,有什么不爽快,对着亲外祖母还不能说么,若是让我知道你爹娘处事不公,回头我便去骂他们!” 如同隋父隋母偏爱长子,周老太太却是最疼隋州的,自然不乐意见他被欺负。 隋州有些好笑,他已经不是会受委屈的孩童了,但老太太这份心意,却依旧让他感动。 “没有的事,外祖母,没人能欺负我,你放心罢。” 其实不需要隋州说,周老太太也知道,无非就是家宅里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隋安心比天高,可惜才华与运气都不太好,蹉跎半生也没能考到功名,好在家境不愁吃穿,若是能安于现状,也不失为乐事,旁的穷苦百姓人家奋斗大半辈子也未必能像他这样当个富家翁,不过穷人有穷人的苦楚,富人有富人的不满,隋安不需要为了吃穿而奔波,却将精力放在自己可能毕生也追求不到的科举上,谁也劝不动,无疑令人很无奈。 周老太太为此也没少敲打过他,可惜隋安一心钻了牛角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说多了反倒还觉得对方偏心隋州,周老太太无法,只得由着他去,反正连隋安的父母也没觉得如何,她一个老婆子废什么心呢? 但若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隋安娶的妻子与隋安一般想法,焦氏同样是一门心思想要让丈夫出人头地,隋安原本只有五分的心思给她煽动到了八分,可惜科举途上还是屡屡受挫,反倒是隋州一路平步青云,连爵位都有了,又还是手握实权的锦衣卫头子,越发衬得兄长落魄,这才是家宅不宁的来源。 “你早就搬出去了,这是好事,眼不见为净,反正一年也就回家那么几回,就当是安慰你父母罢了。你父母糊涂,外祖母却不糊涂,谁是谁非,心里明白着呢。”她拍拍隋州的手安慰道。 隋州有点哭笑不得:“外祖母,我并未介怀。” 这是真话,隋安一辈子看到的天地就那么一丁点,所以他耿耿于怀,但隋州如何会将家里那一点糟心事放在心上? 一个人的眼界与胸襟不同,看到的事物与做出来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同,隋州每日要经手的事情何止数十件,件件都涉及大案(如今他也是一把手了,不是大案要案也不需要指挥使亲自过问),哪里有闲心去计较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不好,父母是不是有点偏心兄长?只有每天无所事事,才能将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周老太太很欣慰,隋家出了一个隋州,也就足够了。 “你能这样想,外祖母很高兴,你有润青这个朋友,也算是弥补了不足,千金易得,一友难求,你要善加珍惜,有什么话就得说个清楚明白,可别闹出什么误会来,到时候才后悔!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也看得开了,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光阴,过得开心最是重要,只要没有妨碍到别人,就不必太过束手束脚。” 她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似乎另有所指,又像是在交代遗言,隋州听着不喜,便道:“大过年的,外祖母何以说这番话,我与润青自会好好的,不必您操半点心。” “那就好,那就好。”老太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从周宅出来,外头下起簌簌小雪。 隋州带了伞,不过只带了一把,唐泛想回身去跟周家婢女再要一把,却被隋州拦住了,说一把足矣。 唐泛也没坚持,年节放假,两人难得清闲,都不必赶时间。 京城的街道平日里熙熙攘攘,热闹得过分,很难令人体验到江南小镇的宁静,但现在冷不防下起雪,许多本想出门的人反倒都不愿出门了,街上因此少了不少人,显得清静许多。 两人肩挨着肩,慢慢地往前走,彼此都没有说话,享受着这份得来不易的清闲和温馨。 雪越发下得有些大了。 隋州不着痕迹地将伞往唐泛那边挪了挪,自己肩膀上因此沾上不少雪花。 唐泛看在眼里,便道:“路边有间茶寮,先进去歇歇脚如何?” 隋州:“好。” 茶寮里客人也不多,几张桌子仅仅坐了寥寥两三人。 看见隋唐二人步入茶寮,一名女郎赶忙迎了上来:“二位客人快请坐,想喝点什么?” 素来二人出行,说话的功夫都由唐泛去做,这回也不例外,他闻言就笑了:“茶寮不是喝茶,还想喝什么?” 那女郎美目流转:“别的茶寮或许如此,我们这间却别有不同,枇杷花茶,桂花茶,普通野茶,还有梅汁,客人可以选自个儿喜欢的。” 唐泛有点诧异:“这年节有枇杷花茶?北方好像也没枇杷花罢?” 女郎笑道:“是安徽那边种的,夏天的时候晒干,家里人来京,就带过来了。枇杷花润喉止咳,冬天喝也不错,客人要不来两杯尝尝?” 人家如此会说,唐泛自然也不能不捧场,点点头道:“那就来两杯,有劳了。” 女郎朝他盈盈一笑,转身走了,那身段虽然谈不上诱人,也称得上风姿绰约。 对方一走,隋州便冷冷道:“她对你有意。” 唐泛:“……” 第160章 番外 九杂事 唐泛抽了抽嘴角:“……我没觉得,你怎么看出来的?” 隋州冷哼:“嘴角,眉目,一眼就看出来了。” 唐泛骇笑:“你真把我当成宝贝似的了?隋指挥使,我又不是银子,还人见人爱呢!” 隋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我的宝贝。” 此人平日不说情话,但若认真起来,说出来的话能令情场老手也自叹不如。 眼下唐大人听了这话也不搭腔,直接埋头喝茶,假装没听见,绯色却从脖颈处慢慢攀沿,直到将两颊也染上微微的红。 雪依然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几个原本喝完茶准备离开的客人只得又重新坐了下去,让店家往茶杯里添上热水。 但对于唐泛和隋州来说,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清静工夫,反倒令人分外珍惜。 他们没有忙着走的意思,都还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外头的雪将屋顶街道都盖住,天地白茫茫一片,顿觉宁静美好。 泡茶的女郎很快就端着两杯枇杷花茶过来了。 茶水滚烫,不过在这样冷的天气下,很快也变得温热适宜入口。 唐泛尝了一小口,茶带着枇杷花独特的香味,甜中微酸,清爽宜人。 “不错。”他赞了一声。 女郎很高兴:“两位都是有身份的官爷,能得你们一声好,那肯定是真好!” 唐泛饶有兴趣:“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官爷?” 女郎笑道:“您这话问得就外行了,虽然您二位都穿着常服,不过这位老爷身上还带着刀,若小女子没有看错,这刀应该是绣春刀罢?” 唐泛挑眉:“好眼力,你真是卖茶的?” 女郎微微自得:“那是自然,小女子来京城也有五六年了,前些年是在灯市口那边帮家人卖布匹的,今儿与表哥二人在此支了茶寮做点小买卖,见多了贵人,眼力还算过得去。再说说您,比起旁边那位老爷,身份怕是只高不低呀!” 说着话的时候,她不忘向唐泛递着媚眼,或许她的容貌不如肖妩多矣,但论起妩媚与风情,却比肖妩也不差,而从她的发髻上来看,应该是个寡妇,是以言行比一般女子来得大胆许多。 可惜这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唐泛不为所动不说,反倒惹得旁边的人不高兴起来。 “你怎么还不走?”隋州冷冷道。 女郎吓了一跳,心里有些委屈又不甘心,可她知道对方既然拿着绣春刀,就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也不敢说什么,盈盈一笑,随即转了目标,将注意力放在隋州身上。 “老爷为何这样凶巴巴的,小女子也不过是妄言揣测罢了,若是说错,您指出来就是了。”她娇滴滴笑道。 唐泛生来清隽俊雅,又因掌了权势而在谦和的君子风范中平添几许威严,这样的男人素来是大多数女人的最爱,是以这女郎才会大着胆子主动搭讪,可惜正主儿不接这茬,旁边那人又太不解风情,女郎只好作罢,转而注意起那个带着绣春刀的男人,这一看,才发现这男人虽然不是她平素喜欢的类型,却别有另一番阳刚俊朗,高鼻深目的轮廓比一般中原人还要深刻,倒有点像带了异域的色彩。 “这位老爷莫不是色目人?”女郎好奇问。 隋州不作声,甚至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喝茶。 倒是唐泛主动出言解了女郎的尴尬:“他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并无色目血统,劳烦姑娘给我们添点热水。” 女郎知道这是在委婉地赶人了,她心里很不愿意离开,奈何隋州的目光和脸色实在太有杀伤力,女郎答应一声,不得不挪步离开,一边走还不时回头看两眼。 唐泛见状趁机取笑:“你瞧,她不止是看上我,连你也看上了,可见只要是个好看的,她都喜欢!” 隋州反问:“你可是怕我晚上加倍折腾你?” 唐泛冷不防被这么一问,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入鼻子,剧烈地咳了起来。 隋州还不紧不慢地拍抚他的背:“喝茶就喝茶,作什么老分心?” 这到底是谁害的? 唐泛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历来新帝登基,总要实行新政,即便是作作姿态,也要弄出一番万象更新的场面来,仿佛不那样做就不足以证明新皇帝的英明。 当今这位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新政主要都集中在给老爹收拾烂摊子上。 驱逐妖僧妖道,罪大恶极如继晓者,直接论罪斩首,以儆效尤。 在内阁的建议下,那些耗费巨资兴建的宫观通通停止,已经开始兴建又还没建成的,将材料撤下,或用作修缮京城各衙门,或作以后给宫中殿阁整修之用,免得以后还要再浪费一次钱,那些建好了的,便直接将里面驻守的僧道撤出来,朝廷不再拨款,也将原先赐予这些宫观的田地通通收回。 至于万党与依附万党的一干人等,则依照情节轻重各自论处,像万安这样临时倒戈戴罪立功的,便让他主动致仕,皇帝还赐了金,让他回乡养老,算是全了他的名节,但对尹直,彭华等人,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就摘了官帽赶出京城,像李孜省这等则直接驱逐出京,与白莲教和万党都有所勾结的大太监梁芳,则直接拉到菜市口问斩。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料理妥当,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 比起本朝历代天子,当今这位弘治帝已经算是十分宽宏大量了。 他的生母死得不明不白,与万贵妃姐弟诸多牵扯,但在登基之后,却竟然没有像以往那些皇帝的作派一样,追究人家九族满门,而是轻描淡写地放过。 历来有争斗的地方就有利益纠葛,一方人马倒下,另一方人马便能因此得益,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不管最初怀着多么高尚的理由和原因,一旦掺入利益,彼此就不会干净到哪里去。 所以万党的倒台也是一样,在许多人怂恿新帝反攻倒算的时候,他把持住了,并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甚至还遵循了先帝的遗命,没有去动万贵妃的棺椁,也保留了她的谥号,放过了她的家族。 内阁自然也支持皇帝的决议。 不管之前与万党有多大的仇恨,能臣与直臣毕竟是有差别的。 前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保留原则的同时会做适当变通,而后者则不管不顾为了维护正义,将所有黑暗都掐灭。 然而黑暗是永远不可能被掐灭的,只有当光明占据上风的时候,黑暗才会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唐泛他们这些人,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无不是为了让国家越来越好,而非党同伐异,一个陷入仇恨,只想报仇的皇帝,注定不会对国家百姓带来多大的好处。 而宽容仁慈的天子,才是盛世治世的必要前提。 弘治帝的登基,势必预示着光明占据上风的时代终于来临。 如是到了弘治二年,内阁该走的人已经走了,剩下一个刘吉,因为画风突变,一反成化年间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行事,忽然之间变得勤恳奋进,直言进谏起来。 弘治帝原是想像请走万安那样,将刘吉也请回家去养老,奈何人家现在从庸臣变成忠臣,连赶人的借口也没有了,只得无奈地由着他继续占据首辅的位置。 刘吉留任唯一的好处是,为了讨好皇帝,表示自己真的与以前不一样了,他也不能再走之前那种碌碌无为的路线,起码得拿出一些身为首辅的气魄来,唐泛提出的新律,刘健主张对鞑靼用兵,俱都在这个时期被一一通过。 弘治朝,当真渐渐有了些新气象来了。 但真正的大转变,则是发生在弘治三年。 弘治三年的春天,一小拨倭寇从浙江登陆,对沿海百姓进行烧杀抢掠,甚至一度攻入绍兴城内,直到浙江都指挥使带兵赶到救援,那些倭寇才从容不迫地由海路离去,临走前还卷走大量金银财宝和女人。 在这短短一天之内,绍兴城内饱受劫掠,趁着所有人猝不及防,来不及组织起防备反攻之际,倭寇就先下手为强,先将士兵屠戮大半,又几乎把城中富户搜刮干净,另有绍兴城知府遭遇劫持,为全名节而选择自杀。 此事传到京城,立时朝野震动,所有人都很难想象以区区倭寇顶多一千来人,竟能将绍兴城府攻占。 然而追根究底,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些倭寇是假借日本进贡来使的身份,在海上劫持原本要与日本进行勘合贸易的大明官船,然后再假扮成明朝人的身份,返航回明,再与大明人勾结,得知绍兴城城防守空虚的消息,趁机攻打,果然轻易得手,那些倭寇担心朝廷大军很快杀到,因此也不敢久留,只是把财宝扫荡一空,再劫了一批女人,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宣德之后,朝廷逐渐实行海禁,当年叱咤风云的大明宝船已经不见踪影,连造船厂也荒废了许多,如今仅有的官船战斗力有限,士兵也很少作专门用于海战的备战,如何能追赶得上那些久经海浪,经验丰富的倭寇?更不必说他们还有通风报信的内应,早在明军来之前,就已经登船远去,扬帆疾行了,大明官兵由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这勘合贸易,是在海禁实行之后,明朝与外界唯一的官方贸易方式。 倭寇劫掠勘合贸易的官船也是常有的事,但像现在这样公然跑到大明来洗劫,直是闻所未闻! 说到底,是倭寇太嚣张,还是官军太无能? 是要狠狠打击倭寇,还是连勘合贸易也给停了,彻底切断大明通往外界的通道,也断绝外界觊觎大明的*? 朝廷为此争论不休。 第161章 番外 十大海 中原民族的特性注定它不是一个肆意扩张的民族。 本朝也不例外,自疆域稳定下来之后,国策转攻为守,再也没有开国之初那种锐意进取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老成稳重的守成之君,久而久之,国朝重文轻武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连边疆将领都得是进士出身才更让人来得信服。 这次绍兴之乱引起的震动很大,但后续讨论应对策略却并不顺利,朝中普遍的主流声音都认为勘合贸易实属毫无必要,既不能给朝廷带来多么大的利润,还会引来倭寇入侵骚扰,还不如将勘合贸易直接停掉,彻底关闭□□与外界沟通的通道,这才是万事太平,一劳永逸之策。 然而这样的声音虽然占了大多数,也并非没有反对意见的。 其中之一,便是以唐泛等人为首的主战派。 唐泛认为,堂堂天、朝,虽不好战,可也不应怯战,要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白了,如今人家都欺负上门了,哪里还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 再者大明周围有如属国安南,附庸朝鲜等,若是遇事则退,这些附属国又会如何看待大明?大明国威又何在? 太、祖收复汉家河山,永乐天子迁都北京,天子守国门,这才过了多久,大明当年横扫千军,将蒙元赶回草原的气魄呢? 现在关闭国门,固然可以图一时安逸,但万一将来倭寇之祸弥烈,难道还要一直龟缩不出么?就算不为眼下计较,也该为百年后代子孙着想罢?要知道宋时海上贸易遍及各国,为宋朝政府带来了巨额利润,为何我大明如今武力远胜宋代,但雄心胆魄反倒远远不及了?难道蒙元那一百多年的统治,将我中原子民的胆子也给打小了? 这番话虽然慷慨激昂,但反对的人并不在少数。 许多人过惯了安逸日子,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唐泛提出的所谓雄心胆魄嗤之以鼻,又认为□□物产丰饶,何必走海上险路,去跟升斗小国争那等鱼米之利? 更何况造船耗资巨大,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足以证明一切:这七次远航非但没能为大明带来什么利益,反倒往里赔了不少钱,甚至有人觉得,永乐以后之所以国库日益萎缩,跟当初皇帝坚持要下西洋也有莫大关系。 还有,如果耗费人力物力去跟倭寇打仗,打赢了不见得多么长脸,要是打输了,那才是大大的丢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管不问,直接关闭国门,像太、祖皇帝规定的那样:片板不许下海,这才是万全之策,祖宗成法总归是没错的。 甚至有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认为唐泛之所以主战,跟他现在主管兵部是有很大关系的,因为一打仗,兵部可以从中渔利,得到更多的经费不说,地位也能由此得到大大提高。 唐泛一一反驳了这些观点。 首先,打仗肯定要有所付出的,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不能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国虽大,好战必亡,但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大明如今并非主动在进行一场无道之战,恰恰相反,是别人打上门了,掳我百姓,劫我钱财,若不再自卫反击,只会被视为软柿子一般柔软可欺,以后这样的事情依旧会频频发生,国门一旦关闭,所有人都认为从此安逸而忘记危机,久而久之必然连战如何去打都忘记,到时候还是会被人欺上门,再说这一次还有不少百姓被倭寇掳掠到海上去,难道那些人都就此不闻不问了么? 其次,勘合贸易非但不能彻底关闭,反倒应该更为开放,有鉴于前宋海上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武力更加强盛的大明完全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太、祖皇帝虽然有片板不许下海的规定,可那是针对民船而言,要知道在那之后,三宝太监也同样七下西洋,官方贸易并未停止,祖宗成法之说大有变通之处,严格说来并不存在绝对的禁令。 而且就算现在官方禁止民间贸易,也依旧有不少民船私自出海,谋取利润,正因为海禁,这些民间的盈利,官方并未得到一分一毫,这才是巨大的损失。堵不如疏,与其放任这些非法私贸继续进行下去,不如由官方组织起来,将其合理化,让其缴纳税赋,这才是一举两得的长久之道。 唐泛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有许多人反对他,同样有不少人支持他。 这些人包括南京太常寺少卿杨一清,太常寺少卿李东阳,侍讲学士谢迁等。 如果说谢迁纯属友情支持好友,那么杨一清和李东阳等人,则是从实际战略意义出发的。 他们的观点大体上与唐泛一致,都认为守不如攻,虽然造船与组建水师耗费巨大,但是后期收益完全可以弥补回来,如果能够重现前宋那般海上贸易规模,则朝廷往后也就不必发愁每年国库拨不出钱粮,天子也不必发愁内库的钱财不够使了。 这些人虽然官职不显,甚至没有一个内阁阁臣,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当今天子所信重的少壮派官员,如无意外,在几年之后,当内阁这批老臣子一一致仕之后,大明中枢将由他们来主宰。 两方争议异常激烈,从弘治三年一直持续到弘治四年,从一开始到底派不派兵剿匪,要不要停止勘合贸易,到后来争论要怎么派兵,怎么打,开放海禁要开放到什么程度,也算是逐渐打开了一点局面。 直到弘治四年末,尝到甜头的倭寇见明廷毫无动静,又一次席卷而来,登岸劫掠,促使天子终于下了一个决定:命汪直提督宁波,组建水师。 弘治帝总体来说是一个比较谨慎保守的人,幼年的经历促使他在一件事上不会轻易做出决定,尤其是重大决定。 假如他身边的人与他一样保守谨慎,那这个朝廷就是一个谨慎的朝廷,它能够完美地完成守成任务,却无法像开国之初那样锐意进取。 这也是正常的,因为任何一个朝代发展到一定阶段,如果没有外力因素,只会这样一路保守下去,直至灭亡。 但历史在这里拐了个弯。 唐泛他们自然并不知道,弘治三年,距离大明不止万里之遥的另外一端,一个叫迪亚士的葡萄牙航海家发现了非洲好望角。 而一块被称为欧罗巴的大陆,当年成吉思汗带领的蒙古骑兵曾经到过的地方,正将一场被后世称为“文艺复兴”的浪潮席卷那一整块大陆。 与那块大陆隔海相望的一个小国,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宗教改革做准备。 这些事情,大明一无所知。 即使是唐泛,也并不知道他所据理力争的事情,将为帝国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汪直终于等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一天。 从大同回来之后,他曾经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完蛋了。 对于宦官来说,他的成绩也许很辉煌,但汪直并不满足,他天生就喜欢指挥千军万马驰骋在战场上的感觉,而老天似乎也赋予了他这样的才能,大同几年的驻守,对鞑靼用兵的胜利,足以说明这一切。 但这种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当时的朝廷见好就收,不愿意将鞑靼彻底掐灭,为免别人说自己骄横跋扈,有了功劳就谁也不放在眼里,加上唐泛对自己的一番劝说,汪直不得不跟着班师回朝,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前线。 唐泛当时曾劝他要将目光放远一点,不要光盯着草原一块,大明同样还有辽阔的海域,同样不平静的西南。 说这番话的时候,也许连唐泛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番纯粹是出于安慰的话,将会在未来变为现实。 汪直平生最崇拜的人便是三宝太监。 如今能够让他去做像三宝太监一样的事情,如何能让他不激动? 而对朝廷来说,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 朝中依旧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天子下这个结论,虽说得到了唐泛等人的支持,却也同样遭遇到不少反对,包括内阁首辅刘健等,只不过反对声大或小罢了,在唐泛的运作和努力下,内阁的反对声并不是非常坚定,朝廷最终同意组建水师,小规模地打一场针对倭寇的战役,前提是经费要严格限制,不能超过预算。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派文臣还是武将去,都很容易遭到弹劾。 但汪直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首先他是宦官,原本的短处在这里却成了优势。国朝宦官掌兵早有先例。 其次汪直也有战功在身,谁也不能忽略他在大同时取得的战绩。 在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汪直就已经暗中投向他那一边,并且为太子登基做了不少努力,如今终于到了收割成果的时候。像弘治帝那样的人,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只会加倍对别人好十分,所以当汪直主动请缨的时候,皇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甚至还从内库里额外拨出一些钱,表明自己支持的态度和立场。 汪直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踌躇满志,为自己即将能够建立的功业而满怀**。 不过前方,依旧困难重重。 第162章 番外 十一扬帆 “你此行若有何困难,不妨与我说一说,若是力所能及的,我便一并帮你解决了,也省得还要经过内阁众议,蹉跎光阴。” 唐泛如今的确有底气说这番话,因为他不仅管着刑部,还兼管兵部,虽说需要用钱的地方肯定还要经过户部,大规模的兵员调动,也需要先由内阁通过,不过小范围的调兵遣将,他还是可以作主的。 汪直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就伸出两根手指:“其难处一,无船可用。难处二,没钱,你们内阁拨给的那点钱,还不知道够不够造两艘船,若我带着两艘船去赶倭寇吗,只怕笑都被人笑死了!” 仔细算来,从成化十四年两人认识至今,也已经有十数年了。 唐泛现今三十多岁,汪直也不是当年那个面如稚童的西厂厂督了,不过岁月并未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有权势的加成,男人只会越发增添魅力,这两个人也不例外。 只不过唐泛的威严融合在儒雅之中,整个人越发沉敛隽秀,举重若轻。 而汪直则将原先外露的狷狂稍稍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看起来与唐泛一般无二的稳重,不过那也只是看起来稳重而已,毕竟如今身份水涨船高,加上随着年纪的增长,总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目中无人,否则迎接他的肯定是成堆的弹章,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其实汪公公的张狂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所以汪直这样的人,注定不适合在京城混,他也可以为了一些目的去向别人妥协,但这依旧无法改变他是一把锋利刀剑的事实。 刀剑总要对外才能派上最大的用场,这也是唐泛大力支持他前去平倭的原因,对于猖狂的敌人,只有让更猖狂凶狠的人去,才能制住他们。 听了他的话,唐泛惟有苦笑:“你还真敢狮子大开口,这两个问题别说是我了,就算内阁全体通过,也解决不了。自朝廷实行海禁之后,早年那些宝船早就荒废了,技艺流失不说,工匠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就算有钱给你,你也找不到当年造宝船的那些工匠和手艺。” 汪直大喇喇道:“若是容易解决,我找你做作甚?不就是因为难办么,若你能办成,足可证明你就是大明第一能干的阁臣?”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为甚要证明我是大明第一能干的什么什么? 唐大人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少来这一套,你这两个难题,我也解决不了,不过我有点思路,你不妨听上一听,若觉得有道理,便可以从此处下手。” 汪直翘着二郎腿,表情有些欠揍:“愿闻其详。” 亏得唐大人涵养好,大家认识这么多年,熟知他的脾性,也懒得与他计较。 唐泛就道:“你到了宁波之后,先别忙着造船募兵,当务之急,是先弄到钱。” 汪直:“这不是废话么?” 唐泛:“……你还听不听我说完了?” 汪直见他大有撂下不管的架势,忙道:“你说你说。” 唐泛送了他一个大白眼,这才道:“首先要摸清江浙的兵力布局,各方势力,浙江都司指挥使卓浩思是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朝廷让他给你病员,他肯定不乐意将精壮兵力给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类得把戏是少不了的,你还得与他斗智斗勇一番,不过这人大节不亏,还算能做事,你最好不要彻底与他撕破脸,凡事得有个底线,以后才方便行事,若是将卓浩思换下,继任者未必会比他更好,反正每个人的小算盘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有可取之处,便可争取合作。” 汪直听了半天,敢情这是生怕自己去了就跟地方官员闹翻呢:“我汪某人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没有器量的人?” 唐泛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别误会,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你想想,倭寇毕竟非我族类,为何能对我国地形了如指掌,还能攻入绍兴城内,这分明是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而且肯定不止一个人。我听说因为海禁,东南一带早有商贾与倭寇勾结,互相谋利,由来已久,你此去剿匪,必然会触及这些人的利益,所以要万分小心,在情况未明之前,像卓浩思这等可以争取之人,就不要轻易得罪。” 汪直轻轻点头,他不是一个听不进意见的人,对于唐泛,虽然嘴上不说,他心里还是服气的。 “所以我要先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唐泛:“不错,先将内奸揪出来,不过切记一点,东南富庶,行商者众,其中更不乏商贾大家,与官府互相联系,盘根错节,这些世家十有□□都有海运生意,有海运生意的,又十有□□与倭寇有联系,但他们其中也有分别,有些是不得不与之虚以委蛇的,有些是泥足深陷的,若可争取的,还是要争取一下,不必一竿子将其打死,否则你在东南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汪直挑眉:“分化拉拢?” 唐泛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还有挑拨离间,不过这些就不必我说了,你汪公公肯定比我更加深谙此道才是!” 汪直:“去你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没有老子告辞了!” 有在主人家自称老子的么?唐阁老有点无奈,天底下就找不到比汪公公更狂的人了。 不过人家狂也有狂的资本,就算不去宁波,汪直如今在宫中已经是内宫十二监里说得上头句话的人物了。 当今天子是个记恩不记仇的人,尤其是在寒微时给予他莫大帮助的人,他一个都没有忘记,包括当年帮忙隐藏过他的行踪的吴皇后(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后来因为触怒万贵妃被废),天子登基之后也将她从冷宫里接出来,以太后的规格侍奉养老,还有处处护着他的怀恩,皇帝也将他从南京召回,如同长辈一般对待,可惜怀恩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为此天子还下令为其建祠,这也是宦官里少有的荣耀。 相比之下,汪直年纪很轻,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当年帮助太子带来的好运,而皇帝也足够信任他,不仅将原本属于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委任于他,甚至在许多内宫的事情上都会询问汪直的意见。 只要没有出现太大的过错,毫无疑问,只要弘治帝还在一天,汪直肯定能够享尽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的。 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主动请缨,去剿灭倭寇。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当初朝廷决定出兵的时候,满朝文武就没几个愿意去的,这种情况下汪直的主动更让皇帝感动,甚至私底下劝他不用去,不过汪直心意已决,连皇帝也没办法,最后只能答应了他。 有了这个前提,又有唐泛在后方帮忙,汪直只要专心应付倭寇有关的事情,而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玩小动作。 唐泛道:“广川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叫程舟,是浙江都司的指挥佥事,早年承了广川很大的人情,为人也还可以,募兵的相关事宜,你可以去找他询问,你所招募的人,将来不仅是在对倭战事上起重要作用,以后开放海禁之后,也会成为镇守东南的精兵,代表的更是你的脸面,所以须得慎之又慎,军纪严明方可。” 汪直唔了一声:“我心中有数,这些你可放心,大事上我不糊涂。” 唐泛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盅:“身份所在,届时我恐怕不能去送行了,这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先为你饯行,祝你此去善自珍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汪直也拿起茶盅:“谢了!” 唐泛促狭地朝他挤挤眼:“收敛点脾气,可别兴冲冲去了,又被人挤兑得回来,到时候脸可就丢大发了!” 汪直呵呵一笑:“那我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别被始乱终弃了!” 唐泛狠狠呛咳了一下,佯怒道:“大胆!放肆!这是该对本公说的话吗!” 汪直皮笑肉不笑:“那要不祝你每天都能下得了床?” 唐泛被他气得胃疼,赶苍蝇似的挥手:“走罢走罢,你就净会气我,有这工夫去气死那些倭寇好了!” 汪直哈哈一笑,跨出门槛,大步离去。 逆着光,对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日光之中,光线太过耀眼,以至于唐泛不得不眯起眼,望着汪直远去的身影,心中浮起一丝不确定:汪直真的能够胜任吗?而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自永乐年之后,许多人觉得每次出海下西洋不仅不能为朝廷带来利润,反而还因为各国纷至沓来的进贡,使朝廷以赏赐的名义损失了不少钱,皇帝固然是有面子了,但长此以往,国库肯定无力支撑这笔巨额的费用,所以许多人反对开海禁,甚至反对讨伐倭寇,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把国门一关,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何必自找麻烦去跟那些小鱼小虾过不去呢,打赢了,也未必见得有多少好处,还要往里头搭进不少钱。 唐泛不是先知,他依照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去做事情,却无法决定事情的走向,更不能笃定汪直这一去,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是好还是坏。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只有到了几十甚至一百年后,后人再回头看,也许才能作出一个公允而中肯的评价。 希望在以后的史书上,我不是以罪人的面目出现。 唐泛如是唏嘘。 第163章 番外 十二星辰 打从除夕的鞭炮声过后,就算是正式进入弘治十一年了。()全 身处其中的人也许并未察觉,日子其实一天天过得飞快,冬去春来,除夕之后是元宵,元宵之后又是龙抬头,不知不觉,枝头吐了嫩芽,簇拥着粉嫩嫩的娇蕊,春分过后,清明又要到来了。 在北方或许还寒意未退的时候,南边却早已是一派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气象了。 沿途处处灿烂,入目繁花的春景,令人见了便心生喜悦,精气神仿佛也跟着飞扬起来。 卞文栋也不例外,看着两岸的新绿,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这些年来所有的怨气都倾吐干净。 他已经连续考了好几年的举人了,奈何运气不佳,都没考中,索性放弃了这个念想,转而做起别的打算。 科举就像独木桥,桥那边是通天大道,天下的读书人个个都想过去,最终能挤过去的人终究是少数。 卞文栋也是那些不幸运的人之一,只不过他没有像许多落榜士子那样自怨自艾,在连续尝试三次,发现自己很可能不是那块料之后,他就当机立断,决定不再将一辈子都耗费在科举上面。 这年头读书人不读书,能选择的余地就比较小了,要么回家种田,但卞家家境不错,用不着卞文栋去当农夫,要么周游四方,卞文栋觉得那样太不务正业,所以想来想去,便准备到南方看看,做点小买卖。 正好一位至交好友的表兄在南方做生意,听说江南富庶繁华,处处皆是财富,卞文栋就一路南下,准备到宁波去见好友的表兄,再作打算。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未到过南方,这一行逐渐往南,所见所闻果然令他吃惊不小,越往杭州宁波的方向,城镇就越是繁华,不说别的,单是穿着打扮,就比北方更加漂亮时兴,而且风气也更为开放。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卞文栋自忖也不是那种啥事不懂的书呆子,读书归读书,起码还是会关注天下大事的。 他知道弘治三年朝廷派汪直提督宁波,驱逐倭寇的事情; 也听说了汪直组建的大明水师在弘治六年将倭寇彻底驱逐干净的事情。 还听说弘治七年的时候,朝廷同意汪直上疏所请,扩大勘合贸易的范围,逐步开放民间海禁并征收商税的事情。 但出这一趟门,他发现自己不甚了解,闻所未闻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在离杭州不远的某处客栈下榻,卞文栋听自称出海归来的人说,这大明以西,并不唯独大明,还有许多个国家。 当时卞文栋就说:这我知道,不就是交趾,天竺,暹罗嘛! 谁知却被对方嘲笑: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现如今谁不知道有这几个国家,我说的是更西边。 卞文栋很不服气:更西边,那不就是大食么! 对方还是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比大食还西! 这下卞文栋认定对方就是个牛皮吹上天的,也懒得和他说话了,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卞文栋富家子弟出身,虽然是打着做买卖的主意,身上其实也不缺那几个钱,到了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便准备好好游玩闲逛一番,谁知在茶楼书肆里流连几天,他才发现无知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什么欧罗巴,什么意大里亚,什么亚墨利加洲,什么泰西,红夷,和兰,佛郎机,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绕得他晕头转向,卞文栋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异国! 杭州城果然繁华,除了和自己一样黑发黄肤的同胞之外,竟然还有不少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异族,就跟传说中的色目人一样,卞文栋不是没在书上看过前元时四方异族汇聚的情景,可是亲眼见到的时候,他依旧受到了不少冲击。 听说这些人不叫色目人,而是来自一个叫欧罗巴的地方,当地人称其为泰西人,他们是从大食辗转过来的,也有个别走的是海路,不过海路路途太远,风浪也太大,经常会中途翻船。 听说泰西那边诸国林立,大明一国的疆域就与欧罗巴一整块大陆相仿。 又听说欧罗巴那边有两个很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水师非常厉害,经常出海航行,因为原本很穷,不得不从各地抢掠黄金财宝回去,这才使得国家渐渐富裕起来…… 啧啧,这等强盗行径,简直有违圣人教诲,难怪如同未开化的蛮夷,与我□□上国如何能比! 不管卞文栋如何在内心吐槽,这一切所见所闻令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像所有刚刚从北方南下的人一样,他从嘲笑质疑,不屑一顾,到渐渐动摇,怀疑自己,再到亲眼所见,震惊无比,内心松动,最后半信半疑。 与别人有所不同的是,卞文栋的胸襟更加宽大,眼界也更加开阔,所以更容易接受这些“荒诞不羁”的新事物。 到了杭州之后,卞文栋本来想走陆路到宁波,但有人跟他说,现在在杭州可以从海上走,坐船到宁波,这样会更快,现在官府和民间都开辟了这样的航道,路费比坐马车还更便宜些。 许多北方人从未尝试过海路,一看到辽阔的大海就腿软,担心风浪,担心翻船,担心有去无回,卞文栋却兴致勃勃地找到了当地专门做海运营生的商船,虽然吐了一路,直到下船腿还是软的,但也见识到了别人口中广袤辽阔的大海。 驱逐倭寇,开放海禁,到底是对还是错? 自从弘治四年,就这个问题,朝野上下就已经争论不休,有的人甚至骂汪直是权奸,骂唐泛是宦官的靠山,更有人感叹商人本是贱业,如果人人见到开放海禁有利可图,连农夫都放弃耕地转而去经商,那天下可要大乱了! 但日久天长,这样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放开海禁对朝廷带来的好处是很明显的,别的不说,每年流水一样进入国库的银两,那都是实打实的,不是许多人的口舌诋毁就可以抹杀掉的功劳。 卞文栋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他不知道在这些事情背后,到底蕴含着多深的含义,更不知道唐泛究竟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所能看到的,是江南有别于北方的开放包容,富庶繁华。 听说宁波城内的生意人不少,百姓也因此得了不少实惠,卞文栋很难为此描绘得更加具体,但就他看来,宁波城的繁华,的确快要跟京城不相上下了,而在十年前,这里也不过是江南稍微繁华一点的城市罢了,甚至没法与杭州相比。 前来接他的好友表兄叫高畅,对方听了卞文栋的感想,很是讶异地笑道:“良才兄适应得可真好,就我所知,有不少北方人来到这里,一时半会都觉得很难接受呢,我还见过一个老夫子,大声感叹大明都快让夷人给占了,跑到官府去要求官府驱逐夷人呢!” 卞文栋不以为然:“若夷狄入中华,肯受中华教化,为何又不能包容接受?想当年大唐盛世,长安城可遍地都是胡人,难道如今咱们反倒比不上古人么,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高畅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的,听说广州那边见了宁波的境况,眼红得很,也给朝廷上疏,想将市舶司的规模扩大,专做南洋那边的勘合贸易了,省得南洋诸国都跑咱们宁波来了!” 卞文栋见他语调轻缓文雅,衣着整洁舒适,日子想来是过得很不错的,难怪都在这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没有再回北方了。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事情不懂,还得向心悦兄你讨教才是!” 高畅笑道:“你是正雅的至交好友,那也就如我表弟一般,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开口!” 卞文栋:“敢问心悦兄,在这宁波城内,要做什么营生才好?” 二人正从港口往城中最繁华处走,高畅要带他去吃饭,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步伐也不快。 高畅就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照我说,宁波处处皆是……咦?”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卞文栋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半句,只好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想看看是什么忽然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却见前方不远处一行人走过,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名男子,一人青衣玉带,一人宝蓝直裰,虽然他们都穿着常服,但从他们周身的气度和出色的容貌上,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寻常百姓,更不必说他们左右还有随从。 “那是……?”卞文栋以为高畅看见了熟人,毕竟对方在宁波城待了不少年,据说在官面上也有不少人脉。 “那是宁波提督汪公公啊!”高畅带了几分兴奋,目不转睛地瞅着。 什么!卞文栋连忙睁大了眼睛,生怕自己看少几眼,这可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啊! 汪直驱逐倭寇的事情已经成了一段传奇,有他在宁波城坐镇,大伙都觉得安心,更将其视为宁波的保护神,据说还有人要为汪公公立生祠,汪公公自己倒是乐意,只是被唐泛一封信给劝阻了。 当今天子对这位军功显赫的宦官颇为信任,就像当年永乐帝信任三宝太监一样,君臣相得,又是一段佳话,随着早年西厂的事情逐渐淡去,如今人们能记得的,反倒是汪公公打败鞑靼人和倭寇的那些事儿。 也不是没有言官对其进行弹劾,不过因为皇帝的信任,汪直自己又争气,倒也没什么可抹黑的把柄,弹劾者能翻来覆去拿出来说的,不过就是汪直性情跋扈,早年建立西厂等等罢了,根本动摇不了汪公公分毫。 “那汪公旁边那人是?”卞文栋疑问。 对方明显不是宦官,但气度上也不落下风,满身的儒雅清隽,看上去又不像纯粹的读书人,像汪直这样骄傲的人,在那人旁边却隐隐有几分礼让的姿态,这实在是令人称奇。 高畅看了好几眼,答非所问:“听说内阁唐首辅近日返乡扫墓拜祭先祖,他老家在镇江,离宁波还有段距离呢。” “心悦兄是说……?!”卞文栋琢磨了会儿,不由大吃一惊。 再仔细一看,那人风仪行止如此出众,可不正像是…… “我也只是瞎猜罢了,宁波乃至浙江的官员我都见过不少,可没有这号人物,再说以汪公的地位,浙江哪一号的官员也不用劳动他亲自出迎罢!”高畅笑了起来,拉着他,“走走走,那些大人物的事儿咱们可管不着,先到会仙楼去,我已经订了一桌酒席,好好给你洗尘!这会仙楼可是宁波城内数一数二……” 卞文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然后才随着高畅的脚步,渐行渐远。 第164章 番外 十三汪直 你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全文字 无广告) 刚入宫那年,汪直不过九岁,他不像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迫于生计而自愿入宫谋取富贵,他的父祖乃是广西瑶民,因为起兵叛乱,兵败被俘,作为战俘后代受到牵连,汪直和其他族民孩童一起被送进宫,成为内侍。 然而当汪直和其他一起入宫的孩童站在一起,等待一位大太监——据说宫中最有权势,最说得上话的那个人过来挑选徒弟的时候,对方在左右的簇拥下在他们面前走过,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最后却停在汪直身上,说了上面那句话。 你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汪直愣了好一会儿,他年纪还太小,在来京之前,甚至不会官话,若不是进宫之后恶补了一阵,他可能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但就算听懂了,现在他也还似懂非懂,面露迷茫地看着对方。 “我从你眼里看到了野心。”那人又说了一句。 汪直还是一脸茫然。 又或者说,其实他可能听懂了,但他故作不懂。 家逢变故,族人遭遇不幸,从广西到京城千里迢迢的这一路,已经足够让他学会了许多。 比如隐藏心事。 比如假装笨拙。 比如低调做人。 对方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指着汪直和另外几个人,对负责安排孩童的内侍道:“就是他们了。” 内侍点头哈腰,将汪直和另外几个孩童都领下去。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内,他们没有再见过那个跟汪直说话的人。 后来,汪直才知道,那个人叫梁芳,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所谓掌印,掌的不是官印,而是披红,也就是帮皇帝批阅奏折的权力。 不用深入了解,就算只是听一听,也能想象这掌印太监到底有多大权力。 汪直遥想起那天那人左右簇拥,随从如云的景象,简直比他见过的大官还要威风。 我将来也能像那个人一样吗? 既然已经当了宦官,那也一定要当宦官里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大丈夫生当为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在内书堂的日子过得很快,汪直天资聪颖,学习进度比许多人都要快,但他眼见着宫里的阴暗肮脏,深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纵然本性张狂,也能强自按捺下来,老老实实伪装成低调模样,虽然因为聪明而被内书堂的师傅几番表扬,却还不至于惹人嫉妒眼红。 内书堂是宫中专为宦官设立的学堂,在这里不仅仅是读书习字就可以了,还要熟读四书五经,通晓经义典籍,汪直听说,自内书堂成立之后,本朝那些稍微能混出名头的宦官,无不是内书堂的佼佼者。 之所以要学习这些,朝廷的本意当然不是想让宦官也去考个功名,而是想用儒家义理来教化他们,让他们成为忠诚可靠的人。 除了教习文理之外,一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孩童还会在内书堂学习武艺,汪直就是其中之一,教他们武艺的是大内侍卫,或者其他武艺好的宦官前辈,梁太监偶尔过来一趟,看见根骨悟性不错的,也会指点一下,其中汪直被他指点的次数最多,对方似乎觉得汪直是个好苗子,将他当成半个徒弟来教,但出乎意料,汪直学的进度却并不快,梁芳很快失去了兴趣,没有再在他身上放什么心思。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的学习里,汪直听说了一个人,郑和。 郑和原本不姓郑,姓的是马,他也不是汉人,而是回民,因为战争而被掠至南京,又因缘际会进了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帝的府邸,在跟随永乐帝南征北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备受天子信任,赐姓为郑和,又奉命七下西洋,扬帆于碧波智商,引得万国来朝,至今仍褒贬不一。 多么相似的身世,多么相似的经历! 同样是异族人,同样身不由己进入深宫,不同的是,这位三宝太监扬名立万,他一生的跌宕传奇,不说普通人比不上,连许多读书人都比不上。 汪直心中隐隐有了向往。 也许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当宦官苦吗? 当然苦。 身体的残缺,要看人脸色过活,深宫之中的勾心斗角,动辄小命不保,饶是汪直再早慧,再刚硬,内心深处也不是不惶恐的,他常常在午夜梦回惊醒,仿佛自己还在被抓往京城的路上。 有时候跟到宫中议事的官员错身而过,汪直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大人们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就好像他们自己多干净,而汪直等人多污秽似的。 宦官宫女者,皆为奴婢。 奴婢奴婢,一辈子为奴为婢,这条路一开始就不是自己选择的,可难道往后再也翻不了身了吗? 不,他当然不甘心。 就算不能选走什么路,他也要在这条路上,走出自己的通天大道。 为着这个执念,汪直学得很刻苦,别人付出五分努力,他往往要付出七分、八分、九分。 一年后,因为在内书堂表现还不错,汪直被分配到昭德宫,也就是去侍奉万贵妃。 他嘴巴很甜,做事又勤快,很快就博得了万贵妃的喜爱和信任。 在万贵妃看来,这个年轻的小宦官口舌灵便,办事能力很强,可以作为心腹来栽培。 而汪直在昭德宫的日子里,也同样看到了许多,学到了许多。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成化帝的注意,因为爱屋及乌,皇帝对汪直的印象也比较深刻。 但汪直意不在此。 也许有很多人在得到万贵妃青睐,又坐稳昭德宫内侍的头把交椅之后就觉得很满意了,但汪直没有。 他的目标由始至终都不是万贵妃,甚至不是皇帝。 昭德宫的大太监又如何,司礼监的掌印又如何。 我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掌更大的权势,像三宝太监那样,传奇精彩,无人可比。 这才是我要过的生活。 很快,这个机会到来了。 因为妖狐案,举朝人心惶惶,皇帝日夜难安,总是梦见有人在暗中窥伺自己,东厂和锦衣卫因为办事不利,没有抓到所谓的幕后主使,已经被皇帝训斥了好几回了。 就在这个时候,汪直站了出来,他向皇帝主动请命,说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 皇帝半信半疑,最终还是给了他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利。 汪直不负所望,将事情办得很完美,甚至把妖道李子龙也给抓住了,宫闱内外被扫荡了一批人,他趁着皇帝对东厂印象不佳,组建了西厂,成为煊赫一时的西厂厂督。 少年掌权,平步青云的滋味来得太快太美,以致于像汪直这样城府极深的人一时也陶陶然起来,失了分寸,又急于将西厂扩展,很快惹来不少非议,不仅文官对西厂抱着极大的警惕和戒备,东厂尚铭等人同样不满自己的权力被分薄而暗中给他下绊子,甚至连原先为他撑腰的皇帝与万贵妃,也渐渐转变了态度。 汪直敏锐地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看上去,他的权力依旧很大,声势也依旧显赫,到了外面,一听西厂的名头,大家比听到东厂还要惊惧。 这本来是他一手努力的成果,但现在这果实却熟得太快,以致于快要坠地腐烂了。 自己还是太心急,步子迈得太快了,汪直有点头疼地想。 他纵然聪明,毕竟身在局中,又无高人指点,横冲直撞,最后只能身败名裂。 这几乎是所有掌权宦官最后的下场,但汪直不甘心。 天无绝人之路,在他混乱迷惘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对方叫唐泛,顺天府从六品推官。 官职小得在京城这块地方完全掀不起半点波澜,却因为潘宾的一席话,使得汪直对这个小人物上了心。 为了解开潘宾的困局,对方借潘宾之口,给汪直出了两个主意: 一是离开万贵妃的阵营,转投太子。 二是抛弃现在的一切,往外经营,譬如军功。 起初,汪直对这两个主意不以为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都仿佛一一印证了唐泛那些话的正确性。 留心之下,汪直才发现,这个唐润青,虽然官职低微,却实实在在是个妙人与能人。 旁的不说,单是他破的那些案子,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 汪直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唐泛,便有意无意与其接近结交。 在那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朋友。 汪直也承认,一开始跟唐泛结交时,他是别有目的的,他估摸着,以唐润青的敏锐,很可能同样察觉了自己的心思。 不过唐泛什么也没说,甚至还给汪直出了不少主意,帮他度过难关,从京城孩童拐卖案再到威宁海子共同进退,无心插柳柳成荫,两人越走越近,关系微妙,不是朋友,却能无条件信任彼此。 真君子与真小人往来,似乎总是君子吃亏一些,所以就算唐泛知道汪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看在对方总算还有原则底线,不像尚铭那等为非作歹的份上,也不吝指点。 不知不觉,两人竟也交往了这么多年。 等到汪直扬威于波涛之上,与当年他曾经崇拜向往的三宝太监齐名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完全偏离了原本要走的方向。 一开始,他也只不过是想要让所有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都匍匐跪拜而已。 但如今,他所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想。 也许百年之后,别人提起汪直这个名字,不是将他与只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尚铭梁芳等辈相提并论,而会说一句此乃我辈大丈夫也。 予愿足矣。 “老祖宗,唐相不日便要回江南了,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下?”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 “准备什么,他都致仕了,还要百官出迎不成?”汪直翻了个白眼。 “可,可是唐相毕竟在朝野素有声望,听说这次同行的还有定安伯……”小黄门嗫嚅道。 “那瓜娃子肯定又是来蹭吃蹭喝的,等他们快到了,你来禀报一声便可,用不着弄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信不信你到时候讨不着好,反倒还会挨一顿数落!” 汪直微哂一声,虽两鬓已现星白,依旧可见俊美轮廓,张狂之色早已沉淀在岁月之中,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电,不减当年。 小徒弟还想说什么,却被汪直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得怏怏地走了。 虽然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但在听说那人即将到来时,他的嘴角仍然禁不住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年年岁岁,满树生花。 第165章 番外 十四皇帝 生在这个朝代,不知是幸或不幸。 许多人认为是幸运的,尤其是经历过英宗、宪宗两代皇帝的大臣们,每回祭祀的时候,他们恨不得向上天叩三百个响头,再感谢本朝的列祖列祖,感谢他们送来了这么一个不折腾的好皇帝。 是的,不折腾。 经过宪宗皇帝的洗礼,大家现在对皇帝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折腾就好。 从某些角度来看,当今天子,这位弘治皇帝,不仅不折腾,而且还给了大家许多惊喜。 比如说,他勤政。 不仅大朝会小朝会常朝从不缺席,连已经荒废了许久的经筵都重新开了起来,众臣一开始还欣喜于皇帝的勤奋,后来见他实在是太勤奋了,又见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先天不足,三不五时生病不起,生怕他努力过头英年早逝,他们盼了许久的正常皇帝转眼即逝,连忙劝他多注意身体,悠着点,经筵不开没关系,朝会偶尔也可以缺席,您的努力臣等都看在眼里,还是为天下百姓保重龙体为上。 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个奇特现象。 在成化朝,大臣们无论如何都没法让皇帝勤政起来,现在反倒是哭着求着让皇帝不要太辛苦。 别的人也就罢了,唐泛等人与皇帝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他从纤弱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天子,感情自然不同一般,他们比旁人更了解皇帝的身体,肯定也不愿看着大明朝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中正平和,仁慈温柔的天子,却像流星似的一闪而逝。 幸而皇帝也听进了唐泛他们的劝导,渐渐改变了生活习惯,又在唐泛的坚持下每三天让太医请一次脉,虽然身体依旧不如何好,可也并未操劳过度惹出大病。 又譬如,因为幼年的经历,眼看着这位天子本该养成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或者走上嗜杀成性专横独断的昏君路线,但有赖于他性格中与生俱来的温柔,以及师傅们后天的教导,还有皇帝身边层出不穷的好人,弘治皇帝难得地并没有长歪。 在大臣们看来,他或许也有些软弱,这主要体现在天子只娶了一位皇后,并且因为皇后活泼悍妒,就被吃得死死的,别说纳妃了,连被临幸的宫女都没有,放在民间就是俗称惧内。但民间百姓惧内,毕竟只是一家一姓的事情,这天子惧内,只娶一后,可真是闻所未闻,千古奇观了。 不仅如此,皇帝虽然在登基之后对先帝遗留下来的那些僧道宦官大肆扫荡,但是就在不久之后,他自己也开始信奉起道家方术,即使没有发展到像他父亲那样懈怠朝政,但也足够让大臣们出一身冷汗了。 除了这些小毛病之外,这位皇帝再没有其它可挑剔的了。 他也许没有太、祖皇帝的英明果断,在军政大事上总要斟酌再三才能下决定,但他同样也没有太、祖皇帝的残暴。 他对臣下,尤其是对股肱大臣的态度近乎温柔体贴。 在那之前,即便是唐泛他们这等内阁阁臣,散值的时候也得一个人回去,有些时候因为公务耽搁时间,回家太晚,有条件的大臣,充其量就让家人在外头等着,那些清贫的大臣就只能独自归家了,皇帝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特地拨出一部分禁卫军,让他们每日负责护送晚归的大臣回去。 又比如本朝立国以来,太、祖皇帝觉得大臣们都是拉磨的驴,用不着休息,所以一反唐宋先例,将假期压缩到最短,令人苦不堪言,又将种种福利能减则减,到了弘治年间,由于海禁开放,国库收入增加,皇帝便下令过节时给在京官员发放额外补贴,像三品以上大员还有瓜果鱼肉可领,外地官员也有补贴,但数目自然要比京官小很多——这其实也是百官后来并不怎么反对开放海禁的原因——在生活质量保障面前,祖宗成法也得往后靠一靠。 这样一位皇帝,勤政,性子好,又能听得进劝谏,更重要的是他还不会不懂装懂,非要对朝政指手画脚,内阁一致通过的事情,他一般也会尊重宰辅们的意见,大家自然都希望他在位时间能够更长一些。 本朝规矩,法定的节日假期只有元旦、冬至、元宵三个,中秋重阳之类素来是不列入法定假期的,除非皇帝额外开恩赐假,但到了当今皇帝,他体恤大臣们平日辛劳,尤其是内阁阁臣,每天未必都能按时散值,连吃饭也得在文渊阁吃,所以又增加了几个假期,中秋前后一共放假三天,让百官可以在家中与家人团聚,共叙天伦。 托庇于这项福利,今年中秋唐泛再也不需要待在内阁里对着刘健等众位同僚苦逼兮兮的脸,而可以回家赏月吃月饼了。 此时阿冬已经出嫁一年有余,姐姐唐瑜也有自己的小日子要过,更因着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如今还在坐月子,唐泛便也不去添乱,只在自家宅子的院落里摆上月饼和几样小菜蜜饯,与隋州二人饮酒赏月,聊天谈心,端的是逍遥自在。 月饼四色,有四种馅料,绿豆,红豆,鲜肉,五仁,都是宫中赏赐的——这也开了先例,以往可没有皇帝给臣下赐饼的事儿,今年连唐泛在内,内阁诸人个个有份,算是尝了个鲜。 其实宫中月饼也未必就多么美味,只是皇帝一份心意,或多或少都让人觉得心里熨帖,这对于天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惜先帝连朝会都不想上了,更不会干这种事来拉近君臣感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生来就爱跟皇帝对着干,如果天子温柔体贴,遇上什么需要劝谏的事情,臣子们也会顾及皇帝的面子,留几分余地,所以好处从来都是相互的,从这一点来看,当今天子可以说十分聪明。 那月饼隋州只尝了一口,又放下了,不肯再动。 唐泛见状就笑:“手艺必然是不如你的,不过以往可没有赐月饼的,今年算是开了先例了。” 隋州道:“月饼倒是其次,我只盼能像现在这样与你过个清清静静的中秋便够了。” 唐泛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虽然心意相通,不过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对方也能心领神会。 今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 它是公平的,无论富贵如帝王,还是贫贱得只能住在茅庐里的人家,他们看到的月亮也不会有丝毫不同。 睹月如睹人,两地同相思。 有多少人分隔千里,终其一生也无法见上一面,世间分分合合实在太多,就算见面也未必能相识,就算相识也未必能相知,就算成为知己,也未必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生离死别,理念不同,中间有太多变数足以改变。 所以何其有幸,他必然是上辈子做了许多好事,才能遇上隋州。 想到这里,唐泛嘴角的笑容越发深了一些。 隋州见了,伸手来捏他的脸:“你笑什么?” 他想避没避开,被捏个正着,一边脸被往外拉开。 唐泛:“……喂!” 隋州松开手:“你方才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内阁有什么事?” 经他提醒,唐泛敛去笑容,沉默片刻:“贺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还有2个番外左右,完结倒计时…… 呱呱呱~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づ ̄3 ̄)づ╭ 谢谢ninojoy的潜水炸弹~ 群青云影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0:24:35 鸡蛋羹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0:35:18 昱阳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0:35:37 tuzimiao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0:39:33 demeter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2-2821:02:41 风再起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1:38:55 踢阿娜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2-2821: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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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可笑,从前唐瑜对他百依百顺,他非但不珍惜,反倒还处处挑剔,这也后悔那也后悔,恨不得与唐瑜划清界线,如今没人惯着,他反倒自己醒悟过来,可见人性本贱,尤其是对贺霖这样的人而言。 就这样过了两年左右,密云县主簿一职终于空了出来,县令见贺霖这两年表现甚好,也有栽培他的意思,便举荐他当了主簿,如此一来贺霖也算是有品级了,虽然是最底层的大明官员,可踏出这一步,以后再想往上升,就会容易许多。 大明有两千多个县,疆域万里,唐泛日理万机,有数不清的事情摆在他面前要处理,论理说当然不可能去关注一个县的主簿,他之所以偶尔会关注密云县的消息,必然是因为那里还有个贺霖。 虽说夫妻俩已经和离了,可古来破镜重圆的事情也不少,那会儿唐瑜还未和薛凌在一起,说不定贺霖回头是岸之后,夫妻二人还能在一起,作为一个好弟弟,唐泛自然要将这些事情替姐姐考虑周全,所以也会暗中留意贺霖,总要防着他出什么状况。 贺霖被举荐为主簿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唐泛略略诧异他那位顽固不化清高自诩的前姐夫终于转了性子,学会与世俗相融了,心头也有些欣慰,也并没有向吏部打招呼格外关照,只是默默冷眼旁观,想看贺霖到底改到什么地步。 自那之后,贺霖好像还真就变了许多,世事果然是极好的磨刀石,密云县主簿任满,因为表现优异,他还得了个不错的考评,便调任大同府的左云县县丞。 主簿是九品,县丞为八品,虽为升迁,但左云县着实不是个好地方,因为隶属大同,离鞑靼太近,每回鞑靼进犯,都喜欢奔着大同几个县去,左云县就是重灾区之一,去那里当官必然是个苦差。 唐泛很怀疑以贺霖的性情和能力,是很难胜任这个职位的。 不过想归想,他却没有出手干预,任凭吏部的调令发到密云县,又听说贺霖接了调令,前往左云县赴任。 虽然身处高位,又有能力权力决定他人的生死去向,他或许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完全改变贺霖的人生,但唐泛却没有那样做,不管贺霖以前对唐瑜如何,那段恩怨已经到此为止,一笔勾销了,往后他们两个若还能重续旧缘,那是他们的造化,若不能,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唐泛虽然会对贺霖多关注几分,却不会因此就去做些什么。 再后来,唐瑜与薛凌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过往种种更如烟云消散,唐泛对贺霖的关注也随之减少,他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久而久之就将贺霖这人给抛到脑后去了。 时隔数载,再次听见他的消息,却是与鞑靼人攻打左云县有关。 自从汪直和王越在大同取得大捷,并生擒鞑靼首领长子之后,鞑靼人就消停了很多,但后来王越调到别处,汪直回到京城,大同的防守有所松懈,鞑靼人那边就又卷土重来,此时大明正值东南开放海禁,与倭寇交战,又有西南交趾叛乱,举国目光都被这两处吸引,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他们从左云县进攻劫掠,差点还攻入大同府城。 虽然最后鞑靼人败北而逃,并未得逞,但是左云县首当其冲,还是遭遇到不小的□□,百姓被杀掠过半,财物被劫无数,县令带兵抗敌,鞑靼人原是想捉了他来羞辱明廷,但大明立国以来,对投敌之事非常**,士大夫都讲究宁死不屈的气节风骨,那县令自知就算最后不死也必然身败名裂,索性便自杀殉职了,与他一道的还有左云县一干官员。 其中就包括了贺霖。 听到这个消息时,唐泛半天回不了神。 不管贺霖以前为人如何,但他落得这样的结局,却不是唐泛愿意见到的。 隋州听罢也是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的,比起困于后宅,平平庸庸度过一生,又或者因为屡试不第,最后疯疯癫癫,现在这样的结局,对贺霖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不管他这一辈子过得多么乏善可陈,但有了最后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整个人生仿佛就多了一道亮光。 只不过,这道亮光,是贺霖想要的吗? 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唐泛不可能再去追问他的想法,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贺霖不死,等同怯战逃跑,回来之后他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死了,反倒能够赢得美名,被朝廷追封。 在密云县期间,贺霖其实又娶了一房妻子,还生了对儿女,如今堪堪学会说话。 他的妻室出身平凡,更没有一个在当内阁阁老的妻弟,女方民户出身,对自己能够嫁给名门望族且本身也有官职在身的贺霖感到很满意,据说夫妻俩感情不错,不过贺霖去左云县赴任的时候,因为担心路途遥远,儿女年幼,就没有带上他们,他的家眷因此逃过一劫。 唐泛听到隋州的评价,微微一叹:“是啊,死得其所,朝廷打算下旨抚恤追封,一切都按照规章来罢,不过这个消息,我不打算让姐姐知道。” 隋州想了想,点头:“也好。” 知道了又能如何? 唐瑜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这两人真正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除却那一点过往交集,贺霖这个名字之于唐瑜唐泛来说,也不过是个半熟的陌生人罢了。 与其平添惆怅,不如干脆不说。 “今天我入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问起我的婚事,催我快些成亲。”隋州说起另一件事。 唐泛心头一动,嘴角噙笑:“那你怎么回答的?” 隋州覆上他的手背,缓缓摩挲,光明正大吃着豆腐还面无表情装正经人:“我自然拒绝了,说我早有意中人,反正隋家已经有香火承继,这辈子也少不了我一个。” 唐泛看了他一眼:“就算不成亲,也可以过继个儿子罢,总归是得有个继承香火的,否则日后……” 隋州淡淡道:“人死不过枯骨一具,惜取眼前最是要紧,百年之后的事情有谁能说得清,若是那时发生了什么变故,多少香火不也不顶用,姓氏也好,香火也罢,终究只是身外之物。” 唐泛好笑:“你这话大有禅意,反倒是我着相了。” 隋州握紧了他的手,漫不经心道:“本来就是,不必多想。” 唐泛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真没有那心思,便也不再多提,不过隋州说起太皇太后,倒是让他想起另外一桩…… “其实我觉着,陛下好像已经察觉我们俩的关系了。” “嗯?”隋州一顿,倒真是被吸引了注意力。“陛下对你说什么了?” 唐泛轻咳一声:“那倒没有,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罢了。” 隋州道:“若有事,我去与陛下说。” 唐泛笑道:“不必了,等陛下问起再说罢。” 皇帝的确是察觉了。 他又不是瞎子聋子,唐泛和隋州纵然再隐蔽,总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更何况天子御群臣,角度不同,臣下一举一动,圣明天子皆明察秋毫……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帝就是知道了。 但是跟唐泛和隋州料想的不同,皇帝知道之后,并没有把他们找去谈心训话,而是满心忧虑地将汪直找过去。 “朕听说,汪内臣与唐相交情不错罢?” 汪直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了,脑海里霎时脑补出无数阴谋诡计,无非是大臣与宦官结交引得皇帝猜忌,皇帝出言试探云云,便回道:“陛下,唐相与臣因办案所需,昔年合作过几回,算是旧识,平日里往来不多。” 皇帝道:“汪内臣不必有所顾虑,朕非是别有用意,只是想问一问,你,你是否知道……” 吞吐半天,下面就没词了。 汪直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帝反复纠结,忍不住问:“陛下想问臣知道何事?” 皇帝轻咳一声:“就是,嗯,唐相和定安伯的关系……” 汪直自然是知道的,但这话不好跟皇帝明说。 无论如何,总算不上什么光彩事,这年头虽然男风蔚然,但唐泛与隋州毕竟身份**,若是皇帝猜忌两人,又或者传入御史言官耳朵里,到时候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依汪直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两人各自娶妻生子,私底下想怎么玩还怎么玩,两不耽误,但既然唐泛与隋州都不愿意这么做,他当然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谩骂或赞许,对汪直而言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当年西厂风光时,他没少天天被人在背后扎草人咒骂,如今不也照样风风光光,像刘吉刘棉花那等左右逢源的投机分子,被满朝言官一本本弹章弹劾,最后不还善始善终么?可见那些闲人说什么闲话,其实并不重要,也不用去管,重要的是皇帝怎么想。 不过眼下皇帝的反应却是有些奇怪,不像猜忌,不像是反对,更不像欣喜赞同。 汪直想了想,斟酌词句道:“就臣所知,他们两人的确是莫逆之交,交情甚好。” 皇帝吞吞吐吐:“朕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据说唐相和定安伯并不止是莫逆之交?” 汪直装傻:“恕臣愚钝,听不懂陛下所指。” 皇帝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却道:“算了,此事就当朕没问过你罢。” 汪直闹不清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有心打听一二,便故作惊异:“陛下的意思,莫非唐相和定安伯是,那什么……?” 皇帝忙道:“朕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问问你罢了,你要是觉得没有,那就没有了。” 其实他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是震惊万分兼不敢置信的,后来自己暗暗观察了一些时日,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说到底也是人家的私事,皇帝还不至于昏聩到猜忌唐泛会跟隋州勾结,而且他们在人前也很注意,并没有留下什么话柄。 所谓风言风语,也只是宫中一些捕风捉影的揣测,加上皇帝自己观察之后的结论罢了。 汪直对皇帝了解还是不够,他觉得皇帝会猜忌,实际上皇帝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汪内臣。” “臣在。” “方才朕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传于他人,这样对唐相和定安伯的名声不好。” “臣明白。”汪直一脸黑线,心想我还担心你会说出去呢! 皇帝想想不放心,又道:“朕对这事儿并无想法,不过朕这么想,难保别人也会这么想,你看要不要想个法子,把这事给遮掩过去?” 汪直这下真是有些惊奇了:“臣还以为陛下会觉得此事有悖常伦。” 皇帝笑了笑:“若论常伦,先帝与先贵妃,不也有悖常伦么?” 汪直没接茬,这话可不好接。 皇帝道:“朕虽长于深宫,见过的事情却不少,再加上唐相这桩也不甚出奇,唐相与定安伯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若是感情比旁人更深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这不就跟朕和皇后一样么,朕有了皇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涉入了,这天底下一双一对的夫妻,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汪直:“……陛下胸襟博大,臣不如远甚!”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您都能想得开,还拿自己来当比喻,心可真大啊! 第167章 番外 十六太子 众所周知,太子是个不省心的主儿。就爱上 这一点连皇帝都得承认。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坎坷经历,使得皇帝对儿子爱若珍宝,不舍得他受一丁点委屈,再加上太子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帝后唯一的孩子,越发被寄予厚望,所以太子简直是在万众瞩目之下成长起来的。 由于皇室子嗣稀薄,众臣一开始还很着急,劝皇帝要开枝散叶,为大明江山着相,皇帝一般不与大臣争执,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加上内阁也没有表态,嚷得最凶的仅是几个言官,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消停了,没再对皇帝多生儿子抱有期待,注意力转而放到培养太子身上。 然而这位皇太子,性情却与其父其祖迥然而异。 或者说,他更符合一个正常孩子的性格,活泼好动,对任何事物充满好奇心,想要去尝试。 这样的性格放在寻常人家自然没什么,但问题在于,他是太子,未来的储君,在享尽荣华富贵的同时,他身上也被加诸各种条条框框,自从土木堡之变后,群臣被英宗皇帝折腾得心力交瘁,巴不得以后所有皇帝都能像当今天子这样,从一登基就安安静静坐在皇位上,做自己该做的事,绝不给臣子添麻烦。 但太子注定是个例外。 本来就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性格,如何能用对天子的要求去限制太子? 物极必反,逼迫狠了,恐怕只会让太子反生出逆反心理,处处跟臣子对着干罢? 当满朝官员都还沉浸在如何教导太子成为一代明君的美梦之中时,唐泛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因为是首辅,所以身上挂了东宫师傅的名头,但实际上,唐泛困于公务,真正能教导太子的时间却很少。 对一个爱玩爱动且很难静得下心去学习什么经义的人,让他坐在那里背诵四书五经,给他讲古圣先贤,显然是行不通的,但东宫教导本来就有固定的模式和规范。 虽然孔夫子说过因材施教,但如果真有人将太子带到宫外去玩,估计第二天就能被弹劾到辞职,唐泛纵然贵为首辅,也难逃其咎。 一个好的皇帝足以影响一个时代的风气。 唐泛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虽然很忙,但他依旧抽出时间,为引导太子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太子似乎也发现唐泛是个跟别的师傅很不一样的师傅,所以每逢上唐泛的课,都能比旁人稍稍集中精神,也肯稍微放几分认真去听讲。 后来,太子渐渐惊奇地发现,唐师傅对任何事物的接受度很高。 譬如说他知道皇帝偷偷带太子出宫的事情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苦苦劝谏,反倒什么也没说,甚至有意无意地说起京城某某处有杂耍的,某某处又有贫民窟,太子一开始还不得其解,后来问了父亲,才知道唐泛是别有苦衷。 作为首辅,他不能公然赞同皇帝和太子出宫,那等于是跟所有文官作对,也不符合文臣的风格,但从私心上,他又觉得未来的天子的确不应该困在深宫,只有看得多经历得多,才能更加锻炼心性,当今天子因为童年苦难的缘故,虽然长于深宫,也不算天真无知,而太子一出生就顺风顺水,父母又恩爱逾常,更不可能经历什么宫廷斗争,所以才更应该接触外面。 但这话既然不好说出口,就只能拐弯抹角地提示了。 幸而善解人意的皇帝听懂了首辅的弦外之音。 他笑着对太子道:“你这位唐师傅不同常人,断不会以腐儒的眼光来要求你,你非但不可对他心存抗拒,还要多多向他学习才是,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走遍大江南北了,见过的桥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太子素来爱玩,若不是贵为太子,他还真愿意到处乱跑,玩遍全国各地,是以听了老爹的话便眼前一亮:“真的吗,元辅真的把大明都走遍了?” 皇帝颔首:“自然,你若以后好好上课,朕就让元辅在课余多给你讲些趣事轶闻,包管你大开眼界!” 他只得这么个儿子,父子之间相处比一般百姓人家还要亲密随意,太子听了,还跟老爹讨价还价起来:“讲半个时辰的课,再讲一个时辰的趣闻?”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直接给他脑袋来了一下:“半个时辰的课,半个时辰的趣闻,元辅百忙之中抽空给你讲课,你以为人家专门在东宫司职,十二个时辰都围着你转呢?” 十岁的小太子撅起嘴巴:“那父皇可以让元辅专门给我讲课,您再另外找人打理朝政嘛!” 皇帝悠悠道:“那可不行,朕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 太子喔了一声:“我知道了,您怕他。” 这小家伙还学会用激将法了!皇帝啼笑皆非,却没中计,反是点头:“你说得不错,朕的确元辅敬重有加。一个人若是品行贵重正直,就值得别人去敬畏。想当年,朕差点连太子之位都没保住,若不是许许多多像元辅这样的人保护爱护,朕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更别说还有你的出生。所以你须要记住,对真正的重臣能臣,要以礼待之,永远不能轻慢他们,这些人才是国家的栋梁。大明江山能够稳固,靠的不单单是天子,还有这些臣子。” 小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有些苦恼:这不明明是在说好玩的事情么,怎么父皇最后又绕到严肃的大事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来个小太子和唐大人的二三囧事,顺便讲讲改变了的历史~ 后天是你们强烈要求的隋州的单独番外→_→ 不过昨天说到庙号,不知道萌萌们有没有注意过历史上小太子(朱厚照)的庙号? 应该有吧? 那就不八了,嘿嘿~ 谢谢萌萌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么么哒! 一碗未满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0:46:22 昱阳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0:58:21 火锅好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1:10:31 deeter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1:13:35 鱼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1:21:23 南开阿蒙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5-03-0321:44:24 南开阿蒙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1:44:50 财财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323:36:21 清辉小叶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02:18:24 6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08:24:03 网知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09:00:03 /y树叶开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11:24:09 我开玩笑的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14:57:05 包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5-03-0417:30:23 读者“硕硕”,灌溉营养液2015-03-0419:16:32 读者“硕硕”,灌溉营养液2015-03-0419:16:24 读者“”,灌溉营养液2015-03-0410:52:02 读者“黑芝麻汤圆”,灌溉营养液2015-03-0409:22:16 读者“李萱”,灌溉营养液2015-03-0400:54:52 读者“陌子衿”,灌溉营养液2015-03-0323:12:33 读者“陌子衿”,灌溉营养液2015-03-0323:12:32 读者“陌子衿”,灌溉营养液2015-03-0323:12:32 读者“陌子衿”,灌溉营养液2015-03-0323:12:28 读者“暮舟”,灌溉营养液2015-03-0321:52:55 读者“暮舟”,灌溉营养液2015-03-0321:52:51 读者“暮舟”,灌溉营养液2015-03-0321:52:46 读者“暮舟”,灌溉营养液2015-03-0321:52:44 读者“火锅好吃”,灌溉营养液2015-03-0321:10:49--17376550944298174902+dsguoo+166--> 第168章 番外 十七教育 小太子是个好奇心非常重的人。 但凡他觉得新鲜的事物都要去看上一看,若能亲自上手尝试,那更是再好不过,别人要是跟他说那并不好玩,他非但不信,反倒更要去试。 譬如说大冬天的,湖面上都结了冰,他非要上去滑冰蹦跶,左右内侍吓得不行,个个和他说会落水的,会受风寒的,小太子却越发要去,结果还真就踩到一块薄冰上面,冰面崩塌,连带人也掉下去一半,裤子鞋袜全都湿了,吓得当时所有人魂飞魄散,幸好发现得及时,小屁孩没有整个人落水,否则要是染上风寒,以他的年纪,能不能救回来都还是二话。 经此一事,皇帝可算是体会到儿子多能折腾了。 他深感头疼。 训斥是没用的,甭说他舍不舍得对儿子说重话,就算狠狠骂一顿,小孩子性子活泼,左耳进右耳出,指定不会放在心上,现在人还小,捣蛋胡闹也有限,以后长大了,没人能管得住,那要怎么办?现在大冬天的玩水,以后长大了是不是就敢下海捕龙了? 让师傅们教导也是没用的,他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别看儿子聪明得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师傅教的仁义道德,经史典籍,他背起来也头头是道,但若要真说记上心,实在是半句都没有。 在小太子的眼里,这个世界充满新奇,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天南地北好玩,飞禽走兽好玩,人更好玩。 聪明绝顶的他虽然不务正业,对人心的揣度和琢磨却令皇帝这个当父亲的也每每惊讶不已,但对小太子而言,玩弄人心之于他,只是在一个玩字,而非玩弄。 这样一个性格,以后真能担起万里江山么? 想想父亲的不靠谱,再想想儿子现在的不靠谱,万分靠谱的皇帝就感到无比忧心。 没奈何,他只能询问身边的人,打算将小太子的性子掰正过来。 此时怀恩早已去世,否则以他的性子,能日日跟在小太子身边加以教导,那必然是再稳妥不过,只因怀恩不似大臣们那般迂腐,又在宫里待了许多年,侍奉太子仅是小菜一碟。 可惜怀恩世间只有一个,汪直又已远赴宁波,说不动此时尚在海上飘渺无踪,宫中其余人等,忠心有余,智谋不足,交给他们,皇帝自然是不放心的reads;。 想来想去,他只能找唐泛问计。 唐泛很忙。 此时刘健已经致仕,他升任首辅,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几乎连回家的空闲都没有了,还要兼任太子的东宫师傅,为此隋州已经进宫好几回,明里暗里敲边鼓,那意思是让皇帝不要给唐泛太重的担子,弄得皇帝哭笑不得。 若是可以的话,皇帝也不想拿这些事情去烦扰他。 但皇帝发现,教儿子竟然比治国还要麻烦,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所以最后绕来绕去,还是得找唐泛商量。 唐泛听罢也有些苦恼。 小太子这性格的确很要命,若是寻常人家,贪玩也就贪玩了,纵是把小命给玩没了,那也是他自家的事,可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如果玩着玩着把江山给玩没了…… 且不说江山,就算只是玩命,那也很要命了,当今天子目前来说只有一子,万一将来太子还未来得及留下子嗣就…… 打住!打住! 这种想法在唐泛脑海里一闪而过,细思恐极,虽然可能性很小,但难保一定不会发生。 做人可以只看眼前当下,但身为大明首辅,唐泛就要为将来计,为百年计,尽量杜绝一切出现意外的状况。 然而如何引导太子走向正道,的确是个很头疼的问题。 他与皇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一味地劝谏和阻拦肯定是不行的,或许很多大臣就是那么干的,但唐泛很清楚这完全行不通。 谁不是从少年过来的,小太子的心理历程谁都经历过,当然可能没有像他这样格外爱玩罢了。 在性格还未能完全沉稳下来的年纪,如果想做点什么,旁边都会有人唠唠叨叨说你这不能做那不能做,那小太子只怕非但不会罢手,反倒还会有“你不让我做,我偏要做”的想法reads;。 唐泛思索半晌,慢吞吞道:“堵不如疏,既然殿下天□玩,强行压抑只能适得其反,倒不如索性放开手,让他玩个痛快。” 皇帝眨眨眼:“元辅的意思是……?” 唐泛心想厚道皇帝也有狡猾狡猾的时候,他愣是不接茬,反是笑道:“陛下何意,臣便是何意。” 皇帝咳了一声,只得道:“汪直不是在宁波么,朕是想让他带着太子去瞧瞧,兴许瞧过了,太子也能收收性子了。” 余下的话没有说,唐泛也该听明白了。 唐泛道:“太子出宫是大事,更不要说出海,此事群臣定然反对到底,陛下可想好了?” 皇帝当然知道,当年他不过是出宫祭祀一下,还没离京呢,朝野就反对纷纷了。 大臣们恨不能将皇帝圈养在皇宫,最好是一辈子别踏出皇宫一步,可又要求天子要善于纳谏,要礼贤下士,还要勤政爱民,这简直难度太高,皇帝是人又不是木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皇帝,要么懦弱无能,要么极端叛逆,要么懈怠朝政,很难会有第四种选择,他们是烧了多少辈子的香才得到当今天子这么一位完美符合要求的。 换了别的皇帝,是绝对不肯让臣子们这么摆弄的,如今的太子殿下……那是想也不用想的。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皇帝的身体一直称不上强健,他很担心自己会冷不丁就撒手人寰,剩下还没能稳下性子的小太子,到时候大好局面很可能就会变成烂摊子,所以一直抱着强烈的危机感。 换了别人,若是听见皇帝要让太子出宫去玩,估计已经一蹦三尺高,声泪俱下地反对了。 见唐泛对他的意见并未激烈反对,仅仅只是点明后果,皇帝略略安下心。 “元辅所言,朕亦非不知也,然太子天性顽劣,若不加以磨砺,只怕以后会酿成大祸。” 唐泛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太子出宫,可要昭告天下?” 皇帝想也不想:“自然不要reads;。” 唐泛:“可要告与群臣?” 皇帝:“……最好也不要,否则太子肯定出不了宫了。” 唐泛:“如此说来,是微服易名?” 皇帝:“对,朕不欲令他暴露身份,就让他改名换姓跟随汪直即可。” 唐泛:“汪直忠诚自然毋庸置疑,但他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而外面的危险又实难预料,陛下可曾想过太子遭遇不测的情形?” 皇帝:“朕也是想过的,若是可以,朕自然不愿爱儿远走。但遥想当年,太、祖皇帝一拳一脚打下江山,永乐天子驱逐鞑虏,建文帝长于深宫,困于见识,只会纸上谈兵,最终引火烧身。可见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实乃至理名言,太子虽为吾儿,也是储君,朕不敢盼他能与永乐帝比肩,但求不似建文,便也心满意足了。” 唐泛很欣慰,太子是独子,照理说皇帝本该如珠似宝,但他却肯放眼长远,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胸襟格局。 “陛下英明!” 皇帝叹了口气:“但太子毕竟年幼,若贸然让他出宫,别说是皇后不依,连皇后也会放心不下,元辅之见,朕是不是该多派些侍卫跟随左右,以防万一?” 唐泛点头:“这是自然的,殿下千金之躯,纵然要出外磨砺,也须得保证万全方可。” 皇帝道:“除此之外,元辅可还有何良策?” 唐泛:“有。” 皇帝眼睛一亮:“快快道来!” 唐泛道:“陛下多生些子嗣出来。” 皇帝:“……” 见皇帝无语,唐泛忍笑道:“臣非胡言乱语,若是太子殿下有了弟弟,也好明白为人兄长以身作则的道理,更兼保证皇嗣正统,可谓一举多得reads;。臣知帝后情深,不欲做那不解风情的恶人,不过陛下风华正茂,以后定然能子孙绕膝,还请多多努力才是!” 皇帝黑了脸,面皮抽搐,瞪着唐泛,半晌说不出话来。 拥有一个不流于凡俗的首辅的好处是,不必听他在耳边说些陈腐之言,遇大事也可放心托付,像现在,举朝上下估计不会有人同意太子外出的,偏偏唐泛不反对,皇帝也才有个可以商量的人。 但坏处是,偶尔要面对首辅的惊人之言,偏偏皇帝还挑不出理。 什么叫多多努力啊,这是努力就能办成的事儿吗! ……算了,好坏参半,且忍着吧,谁让他是皇帝呢? 当皇帝,就要有比宰相还宽的肚量嘛,宰相肚里能撑船,皇帝肚子里,起码得安下一座泰山才行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小太子的教育问题还要不要来一章,萌萌们看呢? 要不算了吧,未来有无限可能,起个头就好,方便脑补嘛。 八卦时段: 说到小太子朱厚照的庙号武宗,很多萌萌都知道这个庙号的含义了。 武宗的确算不上很好,尤其是在当时已经重文轻武的明朝,更有穷兵黩武的含义。 大臣们被武宗折腾得够呛,所以死后给他安了这么一个庙号,明面上夸他英武,实际上就是说他“夸志多穷”。 很多人都觉得清朝成天黑明朝,其实明朝也经常自黑的,哈哈~ 比如说后世大家觉得朱厚照其实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但在当时来看,武宗的身后评价其实就是总结在庙号上了~ 武宗不好,那么文宗捏? 难道文宗就好了吗? 不是的reads;。 五十步笑百步,都差不多。 为什么捏? 因为自古帝王都是要文武双全的,重武轻文当然不好,重文轻武就意味着更是懦弱无能。 举2个栗子。 唐文宗李昂,他在位期间,宦官当权,唐朝彻底走向衰亡。 对他不熟悉? 没关系,咱们再举个栗子。 清文宗奕詝。 嘿嘿,这个熟悉了吧? 就是咸丰嘛~ 那个在位期间逃到热河,被人烧了圆明园的咸丰同志。 所以身后给他上文宗,那绝对不是在夸他…… 这下萌萌们对文宗这个庙号有直观的认识了吧~ 如果还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搜一下历史上庙号是文宗的皇帝们,保证没一个好命(喂…… 文官杀人不用刀啊~~~ 但是要注意一点的是,文宗、武宗,和文帝、武帝是不一样的。 文帝、武帝这是取的谥号里的一个字,不是庙号。 比如汉文帝,他的谥号是孝文皇帝,庙号是太宗。 汉武帝,谥号是孝武皇帝,庙号世宗。 今天好啰嗦,明天再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吧~ 对啦,元宵赛诗会快结束啦,想参加拿晋江币的萌萌们要抓紧了: 第169章 番外 十八隋州 州字从川,水中可居曰州。 他这个表字是先帝起的,广川者,寓意海纳百川。 先帝为他起这个表字,是希望他胸襟宽广,放眼天下。 别看先帝治国平平,但在文学造诣上却称得上是一代大家,隋州纵然不擅于此,但对那幅先帝亲手所作的《一团和气图》,却还是如雷贯耳的。 对于许多人来说,先帝或许没什么建树,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一个不算好的摊子,时日一久,又不耐烦那些加诸在帝王身上的束缚,自然而然就懈怠了。 但讽刺的是,隋州却是从先帝身上才体验到长辈与父亲般的关怀。 他自小父母亲缘便浅,家中有三兄妹,兄长隋安最得父母喜爱,妹妹虽为女子,可因年纪最幼,也被分了几分关注,唯独他自己,排行中间,可有可无,又因母亲生他时差点难产,对隋州就不是特别喜爱。 但隋州也无甚所谓,他从小便自立,就算没什么人关注,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父母是否疼爱,于他而言仅是锦上添花。 八岁那年,当兄长还在为父母多给了隋州一份零花而赌气的时候,隋州就已经离开家,前赴武当去学艺了。 自永乐天子之后,武当大兴,武当山也由此成为天下武学重地,隋州在武当门下学了整整十二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才有了这一身高强的武功。 他性子沉稳,不爱开口说话,但言出必践,先帝和当年的周太后都十分喜爱他。 又或者说,除了亲生父母,没有长辈是不喜欢隋州的。 先帝将他当成自家子侄来看待,见他想要从军,便与他长谈一番,末了将他安排进锦衣卫,方便就近照拂。 反是家中兄长念念不忘要考取功名,见他当了锦衣卫,还有些担心隋州的身份坏了他的名声,使他将来仕途受挫,甚至通过父母来劝隋州,希望他不要去当那凶名昭著的锦衣卫。 隋州自然没有听他,有些事情他不计较,是因为他不在意,但对真正在意的事情,却是不会放手的。 兄长见他不肯听从,不由大怒,兄弟俩吵了一架,不过多数都是隋安在吵,隋州偶尔回一两句罢了。 这并非隋州不擅长吵架,他只稍将刀抽出架在兄长脖子上,保管隋安绝对不敢再聒噪,只不过兄弟若是到了这份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后来连父母听见动静,也闻声赶过来相劝,隋州听他们名为相劝,实际上话里话外,也是在说锦衣卫不是什么好差事,劝他去辞了。 隋州当面没有反驳,过几天就直接辞别父母,搬出隋家,独自居住了。 他素来寡言,多做少说,旁人只以为他挂着外戚的名分,对他背地里多有诋毁,却没曾想隋州不声不响就已经立下几件大功,凭着真本事,在锦衣卫很快就站稳脚跟,等那些心怀嫉妒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人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不知不觉已经压在他们头顶上了。 锦衣卫看着风光,实际上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管,作为天子亲卫,自然离不开那些阴私琐事,但凡离奇危险的案子,也每每总要劳动锦衣卫。 隋州曾经给自己做过一个规划,二十七八时娶妻生子,三十左右干到镇抚使的位置,当时的指挥使是万通,对方是万贵妃的弟弟,再亲厚不过,但他迟早是要退下来的,到那时论资历论本事,应该就轮到自己了。 算来算去,只忽略了一个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会遇上唐泛。 初时看见那人,只觉得见面不如闻名,看上去也不过尔尔,文官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靠一张嘴皮子,跟举朝上下那些官员没什么不同,是以隋州对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没想到对方却是好涵养,屡屡被刁难竟也不动声色,见了面依旧谈笑如故,甭管是真没放在心上还是故作大度,这份表现出来的肚量,就足以证明此人并不寻常,指不定将来还是个登阁拜相的人物。 “何事令你如此入神?” 耳边忽然传来说话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隋州转头,却见唐泛不知何时已经从宫里回来,换上一身常服,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今日休沐,陛下却忽然召你进宫,可是有何要事?”隋州问。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为着太子罢了,昨日太子又调皮,竟然跑到昭德宫去扮鬼吓宫人。陛下这才真正下定了决心,要将人偷偷送出宫去给汪直□□了。”唐泛摇头苦笑:“我自忖幼时也颇为顽劣,可也没到太子这个地步,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昭德宫是万贵妃生前的寝宫,万贵妃死后,那里就被暂时封存了起来,无人入住,太子会跑到那里,显然是听了什么传闻典故,所以才会兴起装神弄鬼的心思,结果玩没玩尽兴,反倒把老爹给惹毛了。 说罢此事,他又好奇地提起方才未竟的话题:“广川鲜少有走神的时候,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难题?” 隋州嘴角微微一扬:“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从前的旧事,和刚与你相识的情景。” 唐泛闻言也笑:“是了,我记起来了,那会你对我还诸多刁难,若换了涵养差一些的,可不是得被你气跑了?我看你再从哪找像我这样智勇双全的搭档去!” 隋州握住他的手,认真道:“这辈子,我虽然错过许多人,许多事,但万幸,终是没有错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