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折梅行》 楔子 立春,年关将近,大户人家灯红酒绿喜气洋洋,忙着招壮丁买丫头雇佣零工。然而对于贫苦的农户来说,年关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大地封冻,青黄不接,秋天的收成除了缴租只剩一斗米,锅里的粥找不到一片菜叶,大人愁苦小孩哭叫。过年,是穷人恐惧的噩梦。 那天正是立春,她领着二妹三妹背着空空的菜篓回到家时,看到一辆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的漂亮驴车停在她家掉了半边门的大门口。 爹板着脸说:爹娘拉把你这么大不容易,难为你生得标致伶俐,也该是回报家里的时候了。 娘流着泪说:娘也舍不得,但不卖了你,你几个弟妹和爹娘都得饿死。这辈子就当娘对不起你,只能每天早晚烧香拜佛保佑你找个好人家,再不用挨饿受穷。 牙婆说:卖给大户人家当丫头好过卖进青楼妓馆,虽说价钱低了点儿,但日后每月有俸银,自己省着点儿,还能给家里贴补呢。若是有幸遇个好人家,夫人小姐们随便丢个绫罗手帕都够你一辈子用了。 于是,她在与全家人一起吃过出生以来的第七个年夜饭,也是惟一一次有肉的年夜饭之后,就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掉泪地跟牙婆子走了。她至今都记得二妹领着三妹、四弟,背着五妹沿河边的梅花林追她坐的漂亮驴车的情景。 自小爹娘就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可在她小小的心中还有疑惑:为什么她标致伶俐就要被卖掉?为什么卖身换钱就是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那她每天上山下田,洗衣煮饭哄弟妹就不算回报了?为什么大小姐可以穿金戴银读书识字,而她偷偷跑去听夫子教书忘记煮饭就要挨骂?为什么少爷可以上房揭瓦摔瓶砸碗为所欲为,还有一群人围着问伤着没有,而四弟不小心摔破残缺了一半的土碗就要挨打?为什么二小姐打个喷嚏就请来三个郎中看病抓药,而五妹烧得变成了傻子邻居们还直喊庆幸? 为什么?因为人穷命贱,红颜薄命! 第一章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跟小姐的嫁妆一样是件物什,送进纪家就是纪家的东西,嫁妆还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头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这也是命,陪嫁丫头的命。 当初大小姐从一群女孩子中选中她做贴身,对她宠爱有加,准她跟着读书识字,妒红了多少丫头的眼.而今,她倒宁愿在厨房做个烧火丫头,不识风雅,不认权贵、不懂清高,等到及笈之后让夫人随便指个长工或家丁嫁了,做一辈子认命的穷下人。 “腊梅,”方含云黯然的声音唤醒了她的沉思,素手把玩着两支玉簪,幽幽地道,“你说我戴哪一支好?我总觉得这白玉的顺眼。” “小姐,”接过上等的波斯红玉簪,插入小姐如云的鬓发,她狠心地提醒,“今日大喜,得簪红的,等日后怀念旧人,再簪那白的吧。” 方含云紧紧攥住质地粗糙的白玉簪子,望着镜中嫁衣披身、盛装打扮的自己,缓缓垂下两行泪。 “小姐,”腊梅用力眨眨酸涩的眼,轻柔地帮她拭着泪,“您把妆都哭花了,腊梅还得帮您再补一次。” “腊梅,我不甘心,不甘心……”方含云额头抵着她哭喊着。 “我知道,我知道,但事已至此,不甘心也没用啊,不如忘了表少爷,安心嫁入纪家、听说纪少爷仪表堂堂,才华横溢,又是皇亲国戚,颇受朝廷重用……”她一面安慰一面手脚利落地绞湿手帕,给小姐擦脸补妆。 “他便是千好万好,也不是我心中喜欢的那一个。” 腊梅的手稍稍一顿,又继续忙碌起来。喜欢?身为女子哪里有选择喜欢的权利? 那纪家少爷不过在庙会上与小姐擦身而过,便命人来下聘,外加纪家总管一番明里吹捧暗里威胁的说辞,那就是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老爷势力,夫人软弱,小姐恳求哭闹根本不管用。老爷只一句话:“得罪了纪家,方府就得遭殃,你若有能耐保得了全家上下五十多口周全,便不用嫁。”一句话打消了小姐私奔轻生的念头,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不能连累爹娘弟妹。表少爷被老爷拦在门外,候得小姐一封书信,心碎离去? 这世道,不论贫富,红颜同样薄命。人穷命贱,若是无权无势,同样命贱。 那纪少爷一表人才怎样?风度翩翩又怎样?当日在庙会她跟小姐一起,都不记得他长得是圆是扁,可见也不是什么鹤立鸡群的人物。重要的是,他是当今国母的亲侄子,右丞相的长子,官拜御前四品调用。 锣鼓唢呐声越来越近,喜娘推门进来,堆着一张恶心的笑脸,老母鸡般尖声叫道:“哎哟,瞧腊梅姑娘一双巧手,把新娘子打扮得天女下凡似的,难怪纪少爷喜欢。来来,盖上盖头,吉时快到了。”一句话既夸了主子又不忘巴结下人、方小姐做了纪少夫人就升级为皇亲国戚,连贴身丫头都跟着沾光,说不定今后求着奴才的地方比主子还多呢。 腊梅冷冷地一笑,抢先帮小姐盖上盖头,免得喜娘脸上的脂粉渣掉到小姐身上。 “腊梅,”方含云一把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愿陪嫁过去将来做人家填房,咱们主仆一场,我的命运已无法改变,至少还可以帮你。你走吧,现在就走,你的卖身契我来处理,日后若找到自己中意的人,过上幸福日子,别忘了给我捎个信。” 喜娘倒抽一口冷气,尖叫道:“我的大小姐,可别说浑话,纪少爷若真相中了腊梅姑娘做填房,那倒是她的造化。您赶快上轿吧,别动什么歪念头,新娘子有了差池我人头不保,丢了个陪嫁丫头我这条老命也担当不起啊。” “小姐,”腊梅鼻子发酸,眼角含泪,哽咽着道:“腊梅不走,小姐的命就是腊梅的命。”从小姐手把手教她识得“人穷命贱、红颜薄命”几个字开始,她一生的自由和幸福就系在小姐的命运之中。 走在长长的迎亲队伍中间,她看着高头大马上新郎官的背影、刚才匆匆一瞥,见他五官端正,剑眉朗目,一身的和气,不同于表少爷的温文儒雅,也不似方家小少爷的跋扈霸气,看背影挺拔笔直,似乎该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想起小姐的泪眼,她突然萌生一股冲动,想冲上去问他:“你既不是面貌丑陋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为什么一定要抢别人的心上人?君子有成人之美,难道你不想当个君子吗?” 正想着,马上的人突然回过头来,眼光看向花轿,与她的视线短暂相接,露出一个温和明朗的笑容,全身释放着喜悦自信的光彩。片刻,他视线滑开,回过头去。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腊梅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双拳抵在身侧攥得死紧,刚刚那一刻,她差点儿就冲上去问了,就差一点点。 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两个纪府的丫头,喜娘在门外张望,不时回头多事地报告前头酒宴的情况。宾客喝酒行令的声音隐隐传来。听说,新姑爷有千杯不醉的本事,她想小姐心中这会儿一定恨不得新郎烂醉如泥,进不了洞房。 “腊梅,”方含云用力绞着手中的丝绢,突然低声道:“待会儿房门一关,你先不要走,注意里面的动静。我跟纪少爷言明实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倘若他大发慈悲放我自由那是最好,倘若他大发雷霆,你就偷偷溜回府里,叫爹娘连夜逃走。” 她惊慌地道:“小、姐,万万不可,这样做太冒险了。他若有慈悲之心,就不会让管家抬着二十箱聘礼,逼老爷当场签了聘书,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 方含云摇着头道:“我只能赌一赌,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当日你写给他的拒嫁信函,他还不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赌这一次,又有何用?纪管家的话你也听到了,什么‘我家少爷二十年来第一次看上一位姑娘’,什么‘皇后娘娘对这个侄儿疼爱有加’,什么‘少爷去潮州替皇上办事,否则该亲自登门’。摆明了就是威胁,如果有办法拒绝,今日你也不会进这个家门,既然已经进来了,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可是,我真的不甘心畏于淫威跟一个我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除非……”腊梅咬紧下唇,“奴婢来扮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角色,奴婢跟了小姐七年,虽然不及小姐的才情,但自信说话还算有条有理,倘若纪少爷听进去了最好,倘若他听不进去,就说我向来嫉妒小姐命好,所以恶意诽谤。” “不行!”方含云急得站起身来,“你说的什么傻话?咱们情同姐妹,我怎么能这样牺牲你?况且纪少爷又不是傻子,会信我把一个恶意低毁主子的丫头带在身边当陪嫁?” “总之腊梅不能让小姐冒险。” “哎哟!”喜娘扯着母鸡嗓子进来了,“新娘子怎么站起来了?快坐好坐好,新郎官来了。” 人刚坐好,身着喜袍的新郎官便大步跨进门来。纪府两个丫头在喜娘的唱喏中一个端过托盘,一个拿起盘中秤杆交给新郎。 腊梅站在小姐身侧,觉得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心中激烈挣扎。说还是不说?说了,只有一个渺茫的机会,那就是纪少爷只是心仪小姐,从头到尾求亲退信的过程他都不知详情,而这种机会等于零;不说,连机会都没有。她闭了闭眼,在心里道:若要死,就让她这个丫头代主子死吧。想至此,把心一横,就要跪倒。 方含云仿佛察觉她的心思,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她一愣,就在迟疑之间,新郎手中的秤杆已经掀开盖头。 “啊……”纪府的两个丫头和喜娘同时一声惊呼,腊梅急忙抬眼,看到方含云一双红肿的眼睛和脸上哭花的胭脂,她一定在轿子里又哭了。 喜娘满头冷汗,新婚之夜新娘子一双泪眼,明明就是触霉头嘛,倘若新郎官发起脾气来,可怎么办才好?这方小姐怎么这么不识趣?可怜她一条老命被她牵连了。 “姑爷,”腊梅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上前一步低着头道,“奴婢该死,小姐上轿之前跟夫人难舍难分,哭花了喜妆,奴婢年纪轻见识浅,没有经验,不知道替小姐及时补妆,是奴婢的失职,请姑爷看在大喜之日的面子上饶奴婢一回。” 喜娘是老江湖了,急忙帮腔:“是啊是啊,新娘子出门自有哭爹娘一礼,哭得越凶证明越孝顺。您看新夫人这双眼肿的,来日必定孝顺公婆,体恤相公。” 新郎半晌不语,只是细细地打量着方含云的容貌,半晌,突然伸手抽出她捏在手中的丝绢,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最后一丝泪痕,轻声道:“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情。”’ 腊梅暗道:酸极了! 喜娘笑道:“都说纪少爷是才子,今日老身算开了眼了。不过新郎官啊,那丝绢可不是擦眼泪用的。” 纪少爷眉头微扬,客气地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是……”喜娘看看三个年轻的丫头,顿住,掩嘴笑道:“这个新娘子自然知道。来来,喝交杯酒。” 纪少爷浅笑,也不追问,按着喜娘的指示一步步完成繁冗的仪式。 待全部程序结束,喜娘推着几个丫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都快出去,别耽搁新人的好事。” 腊梅眼见小姐木偶般地受人摆弄,心中焦虑万分,跃过喜娘的身子看到她一双哀伤绝望的眼,灵机一动大声道:“姑爷,老夫人临出门之时交代奴婢几句话,吩咐奴婢一定要在圆房之前转告小姐,奴婢斗胆,请姑爷出去一下,容我跟小姐单独说话。” 喜娘急忙道:“出去出去,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哪有洞房花烛夜把新郎官往外赶的道理?这小丫头怎么不懂事。”她只盼早些出去领了赏银快快离开,看这方小姐的样子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多待一刻都恐节外生枝。 纪少爷突然道:“慢着,”他指着腊梅,“你留下,其他人先离开。” 喜娘一看,急忙往外走,甭管腊梅那丫头想怎么兴风作浪,先去领赏再说。另外两个丫头也恭恭敬敬地出去了。 纪少爷扫了神色紧张的主仆二人一眼,踱至窗口,面朝窗外,轻声道:“有话你们私下说好了,我不会偷听。” 腊梅偷偷地看向方含云,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想先把纪少爷支出去,下面的事再商量,总之能拖一刻是一刻,可现在…… 良久,室内只有三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纪少爷突然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不说了?放心,隔了这么远,我听不到的,况且,你们女人家不是自有一套说悄悄话的本事吗?” 他的笑轻柔若风,却看得腊梅手足发软,头皮发麻,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带着恐慌焦虑和仅有的一丝勇气与他对视,心中怦怦打鼓,真想落荒而逃。他的笑容怎么会那么和蔼又那么深沉?他的眼神怎么会那么温和又那么凛冽? 方含云看着两人对视,也是心惊胆战,把心一横,突然站起身来。 腊梅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飞快地道:“老夫人说,小姐这几日身子不方便,不适宜圆房,但婚期择的是黄道吉日,不能更改,所以只能让小姐私下跟姑爷言明,暂缓几日,别因为害羞不敢说,到时候触了男人的霉头,三两年之内都走霉运。” 方含云提心吊胆地听着,心中暗道:这丫头真能瞎掰,听她说得一板一眼,仿佛真有其事似的。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啊?就这样?腊梅偏头看着小姐。 “呃——”方含云谨慎开口,“夫君,妾身不方便的日子总是睡不好,习惯了腊梅服侍,不如……” 纪少爷转身看向她,眼中少了分犀利,多了分柔情,接口道:“不如让丫头在暖阁外候着,你若不适,随时可以叫她。以往在家自有爹娘照顾你,今后,你是我的妻,便由我来照顾你。”说着,便过来牵她的手。 方含云本能地一缩,与他的手指轻触而过。他的手抓了个空,怔了一怔,却没有发火。她羽扇般的睫毛怯怯地颤抖了一下,知道刚才的举动是对夫君的大不敬,但若让他碰她,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今日已经多次忤逆了他,若他似想象中的蛮横无理,早该把腊梅赶出去打板子了。或许上天垂怜,这位纪少爷天生仁厚,对求亲的整个过程根本毫不知情。或许,或许她跟表哥还有一线希望? 她看向腊梅,目光流转中,腊梅就知道小姐打的什么主意。那纪少爷的眼神微笑,决不是天生仁厚的人,她也不明白为何他对她们主仆宽容忍让,也许他不想在大喜之日坏了气氛,也许他真的对小姐一往情深? “夫君。”不顾腊梅频频阻止的眼色,方含云上前一步,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次。 纪少爷迅速抬手截断了她要说的话,沉声道:“天翔。” “呃?”方含云惊疑一声。 他俯身与她对视,柔声道:“我叫纪天翔,今后人前人后,你都可以直呼我的名字,而我,就叫你云儿。” 云儿!腊梅突然觉得脑中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云儿”的呼唤声,仿佛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她的灵魂。好一阵,那眩晕感才过去,她用力甩了甩头,视线清明,哪里有什么遥远的呼唤,眼前还是纪天翔和小姐对视的眼,或许是她太紧张了吧。 “哦,好。”被他深情款款仿若星辰的眸子盯着,方含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差点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见她点头,他露出微笑,连眼角都弯了起来,执起她的手,道:“云儿,你累了一天了,大概什么都没吃,不如让丫头拣几样你爱吃的饭菜热一热,填饱 “也,她好。”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刚才一时不察被他握住手,这会儿若硬抽出来,怕真会惹恼他。 “你,”纪天翔转向腊梅,皱起眉头道:“你叫什么来着?” 腊梅福身道:“回姑爷,奴婢叫腊梅。” “哦,腊梅,我总是记不得丫鬟的名字。不过既然你是云儿的陪嫁,我一定会记得你的。你拣几样少夫人爱吃的饭菜,拿去厨房热一热,顺便叫人熬一碗红枣莲子汤来,给少夫人补血。” 她见方含云点头,只好应声出去了。 “云儿,来,先喝杯热茶,刚才那酒也是冷的,怕伤了你的身子。”他亲自为她斟茶。 “不,夫君,我自己来吧、”方含云急忙起身。 “咦?”他按住她坐好,“我说了,你是我的妻,我就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他将茶碗递到她面前,“还有,说了让你叫我天翔的,下次可别忘了。” “夫……呃,天……天翔。” “这才对。”他微微一笑,小心地摘掉她的凤冠,柔声道,“这东西一定把你压坏了。”那声音。那神情,仿佛她是易碎的珍宝,被他捧在掌心里小心地呵护着。 她心中一酸,不由得滚出两行泪来。 “云儿,怎么了?”他眼中涌现出一抹惊慌。 “没,没怎么。”她慌忙伸手抹眼。 “我来。”他顺手又拽过那条丝绢,温柔地擦着她的眼泪,“我说照顾你,不仅要给你锦衣玉食,还要你幸福快乐。你喜欢什么就跟我说,上天入地我都给你找来;你伤心什么也跟我说,我倾尽所有也要让你展颜;你若病痛,我守在你床前;你若想家,我陪你省亲;你若……” “天翔,”她打断他,流着泪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因为——”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喜欢你。” “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 “对!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我便知道你就是我生生世世等待的女子,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你,这辈子来还,所以让我喜欢上你,娶你,呵护你,爱你。”他突然双膝跪倒,举起右手向天,郑重地道:“我纪天翔对天发誓,这一生只爱云儿一人,决不负她,决不纳妾收房,决不拈花惹草,决不让她受一丝一毫委屈,着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不要。”’她急忙握住他的手指,“不要随便发誓。” 他笑着道:“你怕我做不到会应验誓言?放心,云儿,我不会负你,决不会。” “要是,要是……”她的嘴唇发颤,“要是我负了你呢?” 他脸色一黯,眼神近乎慌张地转开,讷讷地笑道:“不会的,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怎么能有机会负我?” “我……天翔,我……我有件事必须跟你……” “啊,”他打断她,“夜深了,你也累了,还是先休息吧。既然你还不习惯,我叫腊梅陪你,我去睡客房。”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房门。 腊梅站在门外,手捧托盘,托盘中的食物冒着热气,她脸上爬满泪痕。两人俱是一愣,她急忙垂头行礼,恭敬地道:“姑爷,饭莱热好了。”一滴泪落在托盘上,随着饭菜的热气蒸腾。 他右手按住胸口,踉跄一步,丢下一句“服侍少夫人休息吧”,说罢便匆匆离开。 “天翔,天翔……”方含云追到门口,只见他的身影已跨进客房。 腊梅进来放下托盘,关上房门。 方含云倚在门边,秀眉紧锁,一脸愁容,看她抹着眼睛,幽幽地问:“腊梅,你为什么哭了?” “我在门外听到姑爷的誓言,一时感动,所以……小姐,就算表少爷跟你青梅竹马,也未必有姑爷的这份心。” “我知道,”方含云叹口气,“老天真是捉弄人,为何让我先遇到表哥?又为何让我嫁给纪天翔?为何不让我在今夜之前知道纪天翔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知道也不迟啊。小姐,难道在知道姑爷的痴情一片之后,你还不愿安心跟着他,还想着表少爷?”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方含云痛苦地摇头,“如果他是仗势欺人的恶霸,我就当做替方家牺牲,自暴自弃认命了,一辈子守着对表哥的那份遗憾,是苦是怨,总还能找到人恨,找到人爱。可现在,他对我好,我便有了争取自由的机会,不争取,便是负了跟表哥的感情,日后对着表哥我会心虚。争取了,就是负他,倘若我跟表哥以后过得不好,我会遗憾终生。不管怎样选择,结果都要我一个人背负,那时当真是有苦自己吞,怨不得任何人。” “小姐!”腊梅瞪大眼。 方含云苦笑,“我的想法很自私是不是?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想,爹当初接聘礼的时候我还义无反顾地要跟表哥私奔呢,现在有了转机反而连开口坦白都不敢了。你不是也一门心思支持我跟表少爷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反过来劝我安心跟着纪少爷了?” “我,我原以为纪少爷是……是个……哪想到他……唉!小姐,我也说不清。”横比竖比,怎么比纪少爷都比表少爷强上千千万万倍,哪个女子不爱有情郎?哪个女子不爱荣华富贵?哪个女子不爱被夫君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就算小姐受表少爷,也不免被纪少爷的深情感动,何况已经一脚踏进了纪家门,想踏出去谈何容易,不是纪少爷一句肯放就能放的。纪家的名声呢?小姐的名声呢? “对啊,说不清,这会儿说不清,明天早晨起来侍奉了公婆进茶,便没机会说清了。 “小姐,那你打算……” “我不知道,”方含云颓然坐下,十指插进秀发,“我真的不知道。 “小姐。”腊梅蹲在她身边,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理顺她的头发。 “不行。”方含云突然抬起头来,“我要去找他,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就算我怎么被他的言语感动,我心里爱的还是表哥,不说,对他对表哥对我自己都不公平。” “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我连这会儿仅存的一点儿勇气都没了。” 第二章 纪天翔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等待那强烈的心悸过去。自从跟师父上山开始,就很少有心痛剧烈发作的时候,直到在城隍庙前遇到了方含云。算命的方士说二十二岁是他惟一的机会,错过了,这一世便注定孤苦终老。他跟着师父吃斋念佛整六年,佛家讲因果报应他信,但前世情债今生姻缘这种事他一直半信半疑,遇到方含云之后,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梦里女子的泪水和白发,醒后全身的冷汗和心悸,逼得他不得不信。梦到后来。他已分不清是爱上了那女子的前世还是今生,他只知道,他欠了她,他要用一生的情一世的爱来偿还。 掀开盖头看到她满面泪痕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心痛,他知道自己陷进去了——为了梦里那个女子无怨无悔的痴情和奉献;为了眼前这个女子红妆玉颜上干涸的胭脂泥。她问他: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他回答她:只城隍庙前擦身而过的一眼,便知是生生世世的等待。是的,他不知等了她几世,也不知错过了几世,更不知错过了这一世,还要等多久。所以,这一世,他不能放手。 “叩叩叩——”轻轻的叩门声。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道:“进来。”不用问,他知道方含云会来找他。 方含云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叫腊梅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他见了那丫头总是浑身不自在,并不是讨厌,似乎是有点儿害怕,天知道他为什么怕她,仿佛他一卸下本能的防卫,她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穿他。可他明明在她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大眼睛里看到了她对他的恐惧和防备,见鬼了,他们俩到底谁怕谁? “云儿。”他对方含云温和地一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你告诉我,我立刻吩咐人去换。” “不,不是,已经很好了。”方含云深吸一口气,“夫君……不,天翔,有些话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你说清楚。” 他看着她,双手紧紧抓住桌缘,哑声道:“能不能不说。” 方含云看了一眼腊梅,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咬了咬下唇道:“不能。” 半晌,他深深地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婚前你给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也看了。” 方含云倒抽一口凉气。 “我将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走到她近前,握住她的双肩,对着她的眼,“你要天上星、水中月,我都能拼了命给你弄来,惟独‘成全’两个字我不能给。” 她颤抖着道:“我还以为强签聘书,原封退信,棒打鸳鸯的事你毫不知情,没想到……你……你,就算摘星捧月,赌咒发誓又能如何?你到底是强取豪夺。我看错你了!” “云儿,”他大喝一声抓紧她,制止她的挣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抢就是抢,不管什么理由都是抢,我们既然斗不过皇亲国戚,就只能屈服,我当初决定嫁进纪家,也没妄想活着出去,你只不过给了我一丁点儿希望,现在又生生将它打碎而已。对我来说,多失望一次和少失望一次没什么区别,算我不自量力,来错了,请夫君恕罪。” “云儿。”他再唤,声音满是沉痛。 腊梅见小姐挣扎不开,本想上去帮忙,可一看见纪天翔那双悲哀的眼,就像被下了定身术,手脚都不能动了。 “云儿,云儿,云儿……”他不停地唤着方含云,直到她停止挣扎,偏头流泪。 他将她按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旁边,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方含云不再挣扎,也不看他。 “我知道此事一挑明,你一定会恨我,所以我问你能不能不说,我是想让你给我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虽然是抢。但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抢。” “哼!”她冷笑着,“抢还分很多种吗?” 他重重地道:“分,起码我没有在街上直接把你扛进新房” “你……”她怒目而视,“强词夺理。” “算我强词夺理好了,你既然来了,就听我讲个故事。”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她想不听也不行。他看了看腊梅,示意道:“这个故事很长,你也坐下,如果不想听,就出去给我们弄点儿吃的,我饿了,等会儿还得渴。 腊梅撇撇嘴,出去弄吃的。 他伸手扣住方含云的下颌,轻轻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着他,清清嗓子道:“我听说方大小姐自幼通读史书,被誉为汴城才女,想必对前朝野史也略有耳闻。” “话说王朝从开国到灭亡不足百年,有什么好记载的?” “正因为不足百年,所以才一直动荡不安,西北胡人作乱,宫廷兄弟阋于墙,世祖暴毙,金宗被杀,成宗即位当日失踪,最后被我大正王朝取而代之。 “我对改朝换代之事不感兴趣。” “那么一夜白头的传说呢?想必你是听过的。据说盗墓人后来掘开南平王的坟墓时,还遇到了满头白发的女鬼,随后那墓一夜之间便消失了,只留了一个百丈见方的大坑。” 方含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书房门“咿呀”一声打开,惊得纪天翔也是一颤,看到腊梅进来,暗自舒了口气。讲故事就讲故事,提什么女鬼,险些吓到自己。 腊梅看着两人直勾勾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纪天翔道:“没事,放下东西,坐下。” “是。”她放下点心茶水,摸摸自己的脸,坐在小姐身边。 纪天翔定定心神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从头到尾讲给你听。 话说王朝世祖登基二十年大典,册封其五子为五王,分别为:东宁王遥隆,南平王遥翔,中瑞王遥锐,西昌王遥括,北靖平遥冲。比起北靖王遥冲,南平王遥翔总是显得过于平静深沉…… …… 风中传来她痴痴傻傻的歌声: 惜红颜 两鬓银发共纷飞 来待鸳鸯成双时 飞花似雨 雪家深处 笑卧伴知己 纪天翔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了方含云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感觉那里有根绷紧的弦,一不小心就会断。 片刻,静默中加入细细的抽泣声,腊梅的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源源不绝地滚出,沾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裙。 方含云抹抹湿漉漉的眼角,感叹道:“这个故事太悲了,一点儿也不好听。而且我不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 他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叹口气道:“如果我说,我就是遥翔的转世,而你,就是云霓的转世,你信吗?” 方含云和腊梅一起瞪大眼睛,方合云惊诧地道:“你说什么?这太荒谬了。” 他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我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好几个大夫都说我心脉断续,是早夭之症,花了无数金钱,用尽名贵药材,也不见起效。三岁那年,来了一个十方大师,说我前世桃花债太多,数世不得偿还,除非断红尘入空门,否则性命不保,爹娘当然舍不得,十方大师就收我做了俗家弟子,教我吐纳练气的功夫,虽然保住了我的命、却治不了我的病。十六岁之后,心痛症开始发作得厉害,有几次差点儿丧命,爹娘无奈,请师父收我入佛门。就在这时,又来了个算命方士,断言我二十二岁将有一次机会偿债,错过了就会一生孤苦。于是师父带我上山吃斋,整整六年,六年之中,心痛症几乎没有发作过,直到在城隍庙遇到你。那天我跟娘一起去祈福,与你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突然心痛难忍,晕倒之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回来之后我就不断地做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你……”说到“你”字,他转身凝视方含云。 方合云回望他,“就为了一个梦,为了和尚方士的一句胡言,你就不惜强取豪夺,拆散我跟表哥?” 他摇头,继续道:“前世今生这种事,本来我也不信,但那个梦持续困扰了我长达数月,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是因为梦而对你朝思暮想,还是因为你而夜夜受噩梦困扰。爹说既如此不如一试,反正我早到了成家立世之年,方家富甲一方,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于是便命人前去提亲。当然,在此之前自然派人打听过你是否已有婚约。你跟你表哥的事,我那时就知情。”他顿了顿,“不过据我所知,你表哥梁敬之只是一介书生,父亲早逝,只剩寡母,常常要靠你们方家周济。我也是读书人,当然不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你父亲的意思,是决不会让你嫁给他的,对不对?” “对,但那是我自己的事,表哥文采出众,早晚能求取功名,出人头地的。” 他浅浅地一笑,“能不能出人头地,这个另当别论,你已二八年华,还能等他多久?就算没有我,你爹就不会逼你嫁给别人吗?” “若是换了别人。我自当跟爹爹抗争到底,哪怕私奔逃婚,跟表哥浪迹天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可是你们纪家是皇亲国戚,言语之中拿方家老小的性命来要挟,我能够不顾自己,但不能不顾家人。” 他喃喃地道:“原来这皇亲国戚,反倒成了累赘。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要挟的意思,你信不信?” “我信你又如何?你没有要挟的意思,不见得你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管家也没有。你明知我有意中人,还要强求这段婚事;你明明只是因了那前世今生的说法,还跟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让我以为……以为你……你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都是爱听甜言蜜语的,哪怕说这话的并不是她喜欢的男人,一旦发现那些话不是真心,同样会伤心失望。 纪天翔急忙道:“是,起因是为了那段前世今生的说法,但对你了解得越多,我就越为你的才华容貌而心折,否则为何事隔三个月我才下定决心去提亲?如果你跟你表哥能够共结连理,我自然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事。但事情并非如此,与其让你爹逼你嫁与不相干的人,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怜你爱你,也算圆了累积数世的一段情缘。”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那心痛之症,为了那荒谬的情缘。”这会儿方含云也不知是该计较他求亲的本意还是他强求婚事的恶行。 他手按着胸口道:“不管为了什么,我娶你为妻,承诺给你一生一世的爱和忠诚,这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她激动地道,“我喜欢表哥,因为我知他懂他。他是穷酸书生也好,达官显贵也好,他给我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好,我都喜欢他。可你呢?你找的是一段根本就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情债,倘若来日你发现找错了,有另一位女子比我更像云儿的转世,你又如何?把你的痴心你的誓言偿还给她?” “不,不会!”他“噔噔”地倒退几步,用力按紧胸口道,“决不会找错,我的心告诉我,就是你,就是你方含云,不会错。” “万一错了呢?”她咄咄逼人。 “小姐。”腊梅拉她的衣袖,“姑爷的脸色好差。” “啊——”纪天翔痛得呻吟,冷汗颗颗滚落,耳边一直回荡着她的话:错了呢?万一错了呢?万一呢? “天翔。”方含云这才发现,急忙上前扶住他,慌得大叫:“腊梅,快去叫人。” “哦,哦。”腊梅撩起裙摆匆匆往外跑去,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结结实实地跌了个狗吃屎,不等爬起来就放开嗓子大叫:“来人哪,快来人哪,姑爷的心痛症发作了,快来救救姑爷啊。” 喜气洋洋的洞房花烛夜差点儿出了人命,纪老爷纪夫人担忧之余也没给方含云好脸色,娶她进门是指望她冲了儿子的顽症,哪想到反而越演越烈。纪夫人哭了半宿,只叹自己命苦,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自幼多病要入空门,一个天生的痴呆。腊梅跟着小姐遭白眼,跟着夫人掉眼泪。她本不是爱哭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碰到纪少爷的事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涌。 天快亮时,纪天翔虚弱地张开眼,看到床头有个人影,哑声唤道:“云儿。” 那人影渐渐清晰,视线中勾勒出腊梅的轮廓,她惊喜地叫道:“小姐,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方含云急忙过来,关切地问:“天翔,你觉得怎样?”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她会意地握住。他大力地喘口气道:“云儿,我想过了,或许我真的做错了,我对不起你跟梁敬之。” 她安慰着道:“先别想这些,等身体恢复了再说。” “不,我没事,痛过就没事了,二十余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云儿,算我自私吧。难为你了,你就当给我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一个机会。我答应你,我给梁敬之创造机会,到他出人头地的那天,倘若你还没有倾心于我,他对你也尚未忘情,我就成全你们。我也答应你,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决不强迫你做任何事。” 她惊诧地唤道:“天翔。” “离大考还有三年,倘若三年我都没办法令你回心转意,那只能说我们没缘分,连天都不帮我。” “天翔。”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答应我,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她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渴切的神情,犹豫多时,最后默默点头。除了点头,她别无选择。 “啊,太好了,云儿,谢谢你,谢谢你。”他感叹地伸出手臂要搂她。 她本能地一缩。他顿住,笑着道:“好,我知道你不适应,我也该给你时间。” 方含云想了想道:“我还有三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想见表哥一面,把话亲自跟他说清楚。” 他脸上一白,点点头。 “第二,”她拉住腊梅的手,“我跟腊梅情同姐妹,她是跟我陪嫁过来的,既然你答应我不纳妾收房,那么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当然可以。她是你的人,整个纪府除了你,没人可以决定她的去留,我也不能。” “第三,将来不管我如何选择,我都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和朋友。” 他佯装恼怒地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既然答应了成全你,就一定是心甘情愿地成全你。别说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朋友,就算别人要伤害,我也不会答应。” “天翔,”方合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只盼你能遵守诺言,而我,我会尽力……” 他柔声地道:“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痛。你肯尽力,我就很感激了,我希望你尽力的第一步,就是别再让自己流泪。” 腊梅悄悄转过身去,心中叹道:女人一生遇到姑爷这样的夫君,爱与不爱,又有什么要紧? 立春时节,千里冰封,只有梅花开得正艳。远远望去,梅花林内排红洁白交杂一片,恰似彩霞满天,映得整个天地都是妖娆的颜色。腊梅站在梅林边上,手中捏着一朵梅花静静地把玩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花丛深处两条白色的人影。小姐跟表少爷话别,贴身丫头的任务就是替他们把风。说把风也不恰当,因为会面是姑爷安排的,地点也是姑爷选的,小姐让她在身边跟着,与其说是防着姑爷出尔反尔,不如说是防她自己一时激动跟表少爷走了。 两条白色人影面对面站着,已经聊了好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姐的肩微微颤抖,好像在哭。唉!腊梅轻轻叹日气,将手中捏烂的梅花丢掉,再掐一朵。 唉!一声更沉重的叹息,身边的树枝下沉,一只大手附在枝上。腊梅偏过头,心下一惊,讷讷地道:“姑爷。” 纪天翔搭着一枝梅花凑在鼻端,轻轻一嗅,喃喃地道:“我若爱这梅花,是该将她攀折下来放在身边,还是该任她在枝上任花开花落?” 腊梅答非所问:“姑爷答应过小姐,决不打扰她跟表少爷会面。” “唉!”纪天翔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人影,“那其中一人,是我的妻子,而我明知他们有情,却还要心甘情愿地安排他们会面,你说,我能不来吗?” “姑爷莫要辜负了小姐对您的信任。” “信任?”他苦笑,“在她心中,我还不如你一个丫头,她能容你站在这里,而我呢?就算这么远远地站着,也算打扰了。” 腊梅偷眼看他,那张男性的脸在梅花的映衬下,显得黯淡苦涩,哪有大婚之日的意气风发?她想了想,低声道:“留花在枝头,虽然每日只能欣赏片刻,但只要悉心浇灌,定会娇艳长久;若攀折下来,放在身边,即便时时刻刻看着,也不过几日的美丽而已。” “呵!说得好。”他放开花枝,“我既承诺了要做那护花人,就该忍这只能片刻欣赏的苦。” “姑爷,”腊梅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花若有情,定会怜那护花人。” 他在她眸底看到满眼掩映的梅花,灿烂娇艳,随即感叹地道:“这话若是云儿说的,我便是做一辈子的护花人又何妨?” 腊梅眸光一闪,默默地垂下头去。 纪天翔心下一怔,暗想:这丫头当真玲珑乖巧,善解人意,难怪云儿喜欢她。 正想着,忽听方含云大声道:“表哥。”他急忙抬头望去,就见梁敬之停步回头,侧身而立,方含云踉跄了一下,突然奔了过去,一下扑到梁敬之怀里,哭喊着:“表哥,是我对不起你,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纪天翔心中大急,迈步就要过去,被腊梅一把扯住,用力拽着他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知道此刻过去实在不妥,但眼见两人抱做一团,失声痛苦,难舍难分,他心中就跟放了千万只蚂蚁一般,说不上是痒还是痛,焦急之下,右手抓住花枝,左手抓住腊梅的胳膊,捏得死紧。 腊梅紧张地看着远处,心中默念:我的好小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好久好久,梁敬之在方含云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倒退两步,茫然地摇摇头,泪流满面。梁敬之深深地看她一眼,牙一咬,转身离去。方含云伸出手,却没有喊他,双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良久,才蹲下身来,掩面痛哭,纤细的身子在树下一耸一耸,说不出的凄苦可怜。 纪天翔的手越抓越紧,几乎把腊梅的胳膊掐断了。“啪”的一声,花枝被他生生折断,他浑身一震,松懈下来,全身的力气像耗尽了似的,倒退两步靠在树上,无奈地摇摇头对腊梅道:“你过去吧,好生安慰她,别告诉她我来过。”说罢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腊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再叹一声,走向方含云,蹲在她身边,轻声唤道:“小姐。” 方含云抬起泪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突然将头埋进她怀里,哭道:“腊梅,腊梅。” “小姐,别这样,话说清楚了,总好过牵牵绊绊地放不下。”腊梅劝道。 方含云哽咽着道:“你知道吗?他说这一生贫贱富贵都是他的命,他叫我用心对待天翔,不要再想他。” “表少爷真这么说?” “嗯,”方含云用力点头,“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一向人穷志不短,靠我下嫁给他换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要?他将表姑寄托在方家,自己一个人去从军了。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受得了军旅生活,那不是明摆着去送命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小姐,别这么想,像你说的,表少爷有骨气,他宁可自己去闯一番天下,也不会接受姑爷的施舍。表少爷虽然是一介书生,但自幼家中清苦,也不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懦弱之辈,说不定,他真能闯出点儿明堂呢?到时候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不管你们那时还有没有缘分,他也总能抬头挺胸地面对你和姑爷,你也总该替他高兴不是?” 方含云渐渐停止了抽噎,“我现在只盼他平平安安,功成名就,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那——”腊梅试探地问,”’“姑爷呢?” “纪天翔?”方含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心好乱,表哥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怨自己一辈子。”顿了一下又道:“恐怕,也会怨他一辈子。” 腊梅心中一寒,她当然知道最后一句那个“他”指的是纪天翔。她目光遥望被纪天翔折断的那枝梅花,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把它折下来了,就算他费尽心机,悉心呵护,可离了枝的花又能活多久? 第三章 又是一年立春,腊梅捧着新折的梅技走出花园,低头嗅上一口,满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小姐这几日身子见好,听说今儿立春,就让她去折几枝梅花来欣赏。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赏花的心情,她当然立刻去采,用天然的香气冲冲屋子里久病的晦气,说不定小姐的病会好得快些。 她正要转过月亮门,就听见两个扫地的丫头凑在一起嚼舌。 一个道:“我说大少爷也怪可怜的,娶了个媳妇一进门就病,一病就是一年,侍奉公婆服侍相公干不了不说,还要别人每天煎烫熬药伺候着,山珍海味贴补着,这一年光上等人参就吃进去多少?” 另一个道:“这你就不懂了,大少爷娶妻本来就是为了冲破生死劫,你不见这一年来大少爷的身子越来越硬朗了吗?想必是少夫人把劫数都过到自己身上了。别说上等人参,就算凤胆龙肉,老爷夫人都会捧热乎的给这个媳妇送过来。” “真的?这么说少夫人也怪可怜的。” “唉,有权有势毕竟不同嘛,不然少爷为什么对个病秧子百般恩宠?要是少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少爷的命可能也不保。” “也不一定啊,说不定少夫人一走,就把什么病啊、劫啊的一起带走了呢。” “嘘——”后说话的丫头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可别这么说,让别人听到不好,好像咱们咒少夫人似的,快些扫吧,待会儿被管家看到又要挨骂了。” “哦。”另一个丫头也噤了声,两人收了扫把转去另一个院落。 腊梅待两人走远,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府里的下人们都是这么看小姐和姑爷的,一个为求自保虚伪以对的丈夫和一个牺牲自我却不胜任的妻子。她痴痴地望着手中犹带甘露的梅花,自言自语道:“梅花啊梅花,你说小姐和姑爷,哪一个更可怜?” “唉!”身后一声更沉重的叹息吓了她一跳,跌落了左手的花枝,迅速转过身来,就见纪天翔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右手一伸接住花枝,拿在手中把玩,怔怔地问:“又是立春了?” 腊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道:“是。小姐说梅花开得好,要我折上几枝放在屋子里。” 他神色一亮,高兴地问:“云儿今日好些了?有了赏花的心情?” “是,早晨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刚才还让我研墨,说要看看书、写写字。” “真的?我这就去看看。”他疾走了两步,突然折回来抽走她手上的花枝,兴奋地道:“这个也给我,你去问赵妈今年新做的貂皮氅送过来没有,把我的跟云儿的都取来,她若有力气走动,待会儿我带她去赏梅。”说罢几个健步就没影了。 腊梅呆望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一年来的低靡之气该随着小姐身体的康健而散去了吧? 取了貂皮氅回来,腊梅一路都在想待会儿该吩咐厨房做点儿什么,难得小姐身子好,姑爷心情好,今儿个要吃点儿特别的,天冷,要热暖一些的才好,若是要赏梅,不如就在观梅亭里架上火锅,赵妈说新鲜鹿肉刚送上来,再温点儿清酒,驱寒暖身……心里想着,嘴角笑意更浓。 走到“云翔居”的门口就听到阵阵轻咳,方含云纤细赢弱的身影映在半开的窗扇上,腊梅急忙上前两步隔着窗子叫道:“小姐,大冷的天儿怎么开窗啊?染了风寒怎么办?” 方含云转过身来,满面病容,声音虚弱地道:“我不冷,只是想透透气。刚刚一阵风来把桌上的诗签吹走了,你帮我寻回来吧。” “哦,好。”腊梅就着窗台放下皮氅,回头去寻诗签。 方含云盯着皮氅看了看,问:“这是什么?不是让你去折梅吗?花呢?” “花?”腊梅直起身,“花不是让……”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诧异的眼中映入一条呆立的人影,纪天翔就站在竹林深处,手里捏着一纸诗签,神色黯淡地盯着窗扇上的某一点,脚边是两枝支离破碎的梅花。 “姑……”她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腊梅?”方含云的声音在身后追问,“你怎么了?听到我问你话了吗?” 纪天翔神色一震,向她摆了摆手。 “哦,听,听到了,我刚看到一张纸挂在竹子上,大概是诗签,我去取下来。小姐,你还是别站在窗子边上了,当心着凉。” “嗯,这皮氅是给我的吗?” “哦,是啊,年关了嘛,府里的主子每人都有一件,姑爷的我也一并取回来了。我先把衣服送回来,等一下我再去折梅花。” “唉!”方含云一声低叹,喃喃地道,“算了吧,别折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远远地嗅着也好,折了回来没两天就谢了。立春了,他去年走的时候也是立春,那天的梅花开得特别盛。腊梅啊,一会儿你把手炉点着,陪我去梅林里转转。” 腊梅盯着纪天翔瞬间更加灰白的脸色,讷讷地应道:“哦。” 他闭了闭眼,将诗签放入她手中,转身离去。落叶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寂静苍凉,像午夜的啼哭。 方含云又问:“腊梅,那是什么声音?” “是,是风吹竹子的声音,小姐,诗签找到了。”她展开有些皱的诗签,看到方含云的字迹: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一首李白的《长相思》,写得情真意切,字字缠绵,可惜小姐相思的那人远在边关,生死未卜,而相思小姐的那人虽每日嘘寒问暖她却视而不见。相思啊相思,正是咫尺天涯皆销魂。 “腊梅,你今儿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哦,没,”她收回心神,“我是看诗看的入迷了。小姐,你不是说要去赏梅吗?我先把参汤给你热过喝了吧,填点儿体力也能抵御寒气。” “好。”方含云提起另一件皮氅,看了看道:“腊梅,你得空把这件送到姑爷房里去,若是见了他,就说我一直睡着,叫他不要来看我了。” “小姐。” “今天是我思念表哥的日于,不想他来打扰。”过往的三百多日,哪一日不是她思念表少爷的日子? “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啊。”方含云一路走一路赞叹。 “是啊,昨儿刚下了一场雪,今天的梅花显得格外娇艳。”腊梅一边走一边帮小姐遮挡花枝上飘落的雪,“小姐,你相中了哪一枝?腊梅帮你折下来。” “不用了,就让它在那儿好好开着吧。”方含云停下脚步,痴痴地望着一株纯白的梅树,喃喃地道:“去年,他就是在这里跟我告别的。” “小姐……” 方含云摆摆手,“别出声,让我静静地待会儿。” 腊梅噤声,默默地退后两步。方含云倚在树下,伸出双手,接住两片花瓣。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琴声,悠扬激荡,忽一阵风吹过,花枝颤动,梅瓣夹着雪花纷纷飘落,霎时形成漫天花雨,似乎在和着琴声翩然起舞。 方含云和腊梅互视一眼,两人转了几转,便回到林中小径,抬头便可看到观梅亭,纪天翔坐在亭中,青衫飞舞,凝神抚琴,一段曲调过后怅然高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琴声即止,纪天翔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远眺,落在主仆二人身上,久久不动。 腊梅扯了扯方含云的衣角道:“小姐,过去吧,姑爷好像在等你。” 方含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提起衣裙拾级而上。纪天翔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不离片刻。阶梯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方含云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他急忙飞身而起,几个起落来到她近前,伸手搀扶住她,惊慌地道:“小心点儿。” 她扯起一抹虚弱的微笑,低声道:“谢谢。” “何必跟我这么客气。”说罢健臂一伸将她横抱起来,走上观梅亭。他将她放在铺了毛毡的石凳上,握住她的手道:“天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躺着?” “哦,”她微垂着头,起身避开他的怀抱,身子有些颤抖,“今儿精神好些,想出来走走。” 他放开手,笑着道:“走走也好,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我也是一时兴起,才想到在这观梅亭上抚琴赏梅的。云儿,你也弹上一曲助助兴如何?” “我……”她正思考如何拒绝。他突然拍一下额头,道:“啊,看我,想必你走了许久也累了,还是先歇息一下为好。 他重新在琴前端坐,随意拨弦起音,唱了一句:“长相思,在长安。” 方含云猛抬头,满眼惊诧。 他的手指顿住,按紧琴弦,幽幽地道:“我知道,今日是立春,是梁敬之一年前与你话别之日,难怪你要拖着病体出来赏梅。我也知道,我这样小气嫉妒实在不该,我答应过不会勉强你,但却控制不了与你心中的表哥一争高低。可是云儿,你也答应过你会尽力。结果呢?这一年来我和你都没有做到对彼此的承诺。” 她震了一下,凄然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重复,“如果三百多个日子只能换你一句‘对不起’,那么我请你不要说,让我有勇气和信心继续努力,让我心中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只要我坚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够得到你的心。”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半晌才哽咽着道:“我不是个好妻子。” 他起身,蹲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专注地看着她道:“你明知我不求什么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也不求什么孝顺公婆的好媳妇,我只求你接受我这里的一腔情意,只求你这里,”他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胸口,“能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给我。” 多少个寂静之夜,他就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多少个日出辰时,他扫露为水,沏上一杯茉莉花茶,静静地等待她醒来;多少个午后暖天,他备马配鞍,盼她一时高兴答应与他携手郊游;多少个日落黄昏,他守在门外,期待她一时心宽允他入室共寝,哪怕只是挑灯闲谈。这些,她都知道,但她就是做不到。他越是如影随形,她心头表哥的影子就越是清晰;他越是对她好,她对表哥就越是愧疚。到最后,是爱是恨是思念是同情是冷淡是抗拒,她也分不清了,她只知道,她无法接受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 倘若他知道今日的处境,当初是否会大发慈悲放她走?或者,会干脆恶霸到底,只要人不要心? 他的大掌悄悄抚上她的眉心,展平那黛眉愁容,苦笑一声,念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闹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唉——”一声悠然长叹,他扶她起身,“走吧,我送你回房,天冷,在外面待久了容易染风寒。” 她被动地随他起身,迟疑地道:“天翔,你不如……” “嘘……”他以食指抵住她的唇,眼神忧虑地看着她道:“什么也别说,当我求你,我还有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两年,在一年的徒劳伤感之后,他还以为再有两年能够改变什么? 腊梅等在“云翔居”的门口,看到纪天翔和方含云相携归来,满面欢喜地地迎上前道:“姑爷,小姐,你们回来了,我已叫人准备了午饭,今儿在饭厅吃吧。” 纪天翔将方含云交给腊梅,摇着头道:“还是端到云儿房里吧,我还有事,不吃了。”说罢转身便走了。 腊梅疑惑地道:“小姐,姑爷这是……小姐,你怎么哭了?” 方含云摇摇头,扶着她的肩头,喃喃地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腊梅,我这一段相思,辜负了两个男人。” 腊梅诧异地张大嘴,她还以为一曲《凤求凰》令小姐和姑爷之间有了转机,没想到还是两处茫茫无着落的结果。有情是错,无情也是错。 夜深风冷,二更已过。白日着了凉,夜里方含云发烧咳嗽,昏昏沉沉地睡得极不安稳。好不容易等她发了汗,睡得沉了,腊梅起身收起药碗,推门出来。窗边黑影一闪,吓得她惊呼一声:“谁?” 黑影快速来到近前,接住翻倒的药碗,轻声道:“是我。” “姑爷。”她拍拍胸日,长舒一口气,不忘福身行礼。 纪天翔望向门内,问:“云儿的身子可有大碍?” “只是着了凉,姑爷放心,没有大碍。” “那就好。” 腊梅侧身让开门口,道:“小姐睡沉了,姑爷这会儿进去看看吧。” 他感激地看她一眼,点点头,将药碗交还给她,走进门去。 腊梅收了药碗,顺便拿了些点心,沏了壶热茶,一并放在桌上,默默地退到外间,合衣躺下。今夜,姑爷大概又要守着小姐一夜了。如此深情守候却换不来半点儿回赠,他还能坚持多久?三年之后,他真的甘心放手?朦胧中她看到纪天翔映在暖阁上的影子动了,里面传来轻微的杯盘触动的声音,她不由得露出一抹会心地浅笑。她帮不了他,她能做的,只有在夜半时分放上一壶热茶,让他相思难眠的长夜好过一些。 纪天翔替方含云换了一条湿巾,摸摸她额头上的温度,彻底松了口气。他傍晚回来闻到小屋里的药香,就知道云儿的病情加重了,却挣扎着不来看她。一则他失望之情太重,心痛犹在,实在无法再见她为了梁敬之而面容憔悴的模样;二则也不想给方含云大大的压力,她病势突猛一半因着风寒,另一半也是因他今日情难自禁的一席话吧,见了他恐怕她心中更加难过。熬到入夜,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偷偷地来到窗外,跟以往一样,默默地看着那忠心耿耿的小丫头服侍她入睡,直到她入梦,他才能到她近前,肆无忌惮地贪看她的睡容,毫无顾忌地伴她一夜。 擦干手,他坐到桌旁,倒了杯茶。熬了大半夜也饿了,顺手拿起盘里的点心放入口中,咀嚼两下突然停顿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那半盘点心。炒辣年糕,他记得云儿不吃辣的,成亲第二日,她那陪嫁丫头特地请他交代厨房的。那么,这是为他准备的?他摸摸茶壶的温度,依然暖手。夜深人静,云儿睡了,那丫头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仔细想来,好像他陪伴云儿安睡的每个夜里,桌上都有点心和热茶,这个丫头,是何等的细心啊! 曙光乍现,方含云的汗彻底消了,睡得正是安稳。纪天翔揉揉酸涩的眼睛,伸伸胳膊,起身准备离开。转出暖阁,下意识看了一眼门边的小床,被褥已经折叠整齐,满室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腊梅抱着花瓶转过身来,微微愣了一下,福身行礼道:“姑爷早。” “早。”他看着花瓣上洁白的清雪,随口问道:“昨夜下雪了?” “是。”她垂头敛眉,不再多言,捧着花瓶就要送入房中。 他突然唤道,“腊梅。” “啊?”腊梅一惊,停下脚步,姑爷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宇。 “呃……你是叫腊梅没错吧?” “是。”她转过身来。一恭敬地问:“姑爷有何吩咐?” “云儿刚刚睡得安稳,你不要叫醒她。” “是,奴婢明白。” “早膳我会吩咐他们不要送过来了,她醒了想吃什么,你尽管去厨房吩咐就行了。” “是,奴婢知道。” “我昨夜来过之事,就不要跟云儿提了。” 腊梅浅浅地一笑,应道:“是,奴婢晓得。” 见了她的笑,纪天翔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那么多深夜入室的日子,即便方含云不知道,她这守夜的丫头也一定知道,她又什么时候大张旗鼓地说过?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叫住她说话?出口的却又是些无意义的言词。 他干咳一声,深吸口气道:“腊梅……呃……其实我是想说,谢谢你。” “嗯?”腊梅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着疑惑。 被她清亮的眼神盯着看,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讷讷地道:“我是说……那些菜点,还有……你对云儿尽心尽力的照顾。” “哦。”她垂下眼睑,轻声道:“那是奴婢该做的。” “是啊,”他扯起一抹苦笑,“你能尽你该做之事,也算是一种福分。而我,想为她善尽为夫之责,却苦无机会。唉——”他长叹一声,“好了,我该走了,你进去吧。把那花放在显眼的地方,你剪的花枝真好看,云儿醒来见了一定会喜欢。” 纪天翔走出房门,看到白雪皑皑的院落中有两行小小的脚印,一直通到院门,延伸到梅林中。两边的翠竹瑟瑟地抖着清雪,在清晨的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姑爷。”腊梅追出门外。 他回头,诧异地问:“什么事?” 她走到他近前,缓缓地道:“您若真想为小姐做点儿什么,就去探探那人的消息吧。” “那人?” 她看着他的眼、郑重地点点头,补上一句:“小姐会感激您的。” 入门的第一天,他就觉得这丫头的眼有穿透人心的能力,今日他才知道,她不只能看穿他的心,也能看穿方含云的心。只因她一直以一双局外人的眼,默默地看着他们挣扎沉浮。 他无言地一挥衣袖,转身离去。让他为云儿打听梁敬之的近况,他怎能做到?他若不做,又该如何? “花若有情,定会怜那护花人。”这话也是她说的,可那一株寒梅,当真有情?当真会懂什么是感激? 梁敬之,大正十九年于汴城招募从军,麾编李莫将军旗下右部先锋帐小卒,二十年昌南役建功,又因其习文识字,现在李将军军中主帐任马前校卫,前途看好。 纪天翔手握前方传回的信函,仰天苦笑。有多少不甘不愿,他还是做了,一纸平安信交到云儿手中究竟会有什么后果,他根本没有把握。她会感激他的情,还是会一心替那人高兴?或者只会让她对三年之约更有信心?给还是不给?他甚至后悔一时糊涂听了腊梅的意见,那丫头自然是向着自己的主子,她的建议当真是为他着想? “大少爷,大少爷?”门外管家在叫。 纪天翔将函件匆匆收进袖内,应道:“什么事?” “李公公来了,说皇上宣大少爷即刻进宫。” “好,我马上来。” 他起身出门,行走间衣袖一甩,信函从袖中滑落…… “腊梅姐姐,你匆匆忙忙的去做什么啊?”打扫院子的小桃笑盈盈的问。 腊梅停下脚步,“哦,我在厨房里熬了一碗丹青汤,我去看看好了没。” “丹青汤,听名字怪好听的,少本人不愧是大家闺秀,连吃的东西都这么雅趣。” 腊梅笑了笑,刚要迈步,发觉脚下踩到了东西,她随手拾起来问:“这也是要丢的?” 小桃道:“大概吧,不知道哪儿扫过来的。” “哦。”她随手就要丢掉。 小桃忙道:“姐姐,你识字,还是帮忙看看吧,别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咱们随便给丢了。” “也好。”腊梅抽出纸签,只看到梁敬之三个字,脸上的表情就凝固了。 “怎么了腊梅姐姐?很重要吗?” 她忙道:“我也看不大懂,好像是大少爷的信,我看我还是收起来问问大少爷好了。” 原来,姑爷真的去打听表少爷的消息了。边关到汴城的普通信函,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三个月吧,何况是查一个小小的士兵,既已下了这番功夫,为何不拿给小姐看呢?难道,他不想让小姐知道表少爷平安?难道,他想拿到一个坏消息令小姐死心? “腊梅。”方含云唤道,“你在想什么?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腊梅顿了一下,试探着道:“我在想,姑爷好像两天没有回来了,听说皇上宣他进宫,也不知有什么大事。” “他既是臣又是亲,皇上留他在宫中两日又有什么奇怪?就算有什么大事,也不是你我这样的小女子可以关心的,你啊,快给我加点儿热水吧。” 腊梅急忙加了几瓢热水,拿起湿巾帮方含云擦背,接着又问:“小姐,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关心姑爷的事?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夫君。” 方含云叹口气道:“是,我知道他是我夫君,也知道我很对不起他。可是,”她抬起五臂用力按住胸口,“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相思已是不曾闲,你懂吗?” 腊梅摇头,“不懂。” “我的心,已经被相思填得满满的,再没有空闲装他了。” “小姐。” “人家都说时间可以磨平一切,而一年前我也这么以为,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有的人一生只能爱一次,所谓痴男怨女是傻瓜,而我,注定了是个傻瓜。” “小姐。”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从成亲的那天开始,你就被天翔感动了、我也是。只是,感动代替不了爱情。我错在不该利用他的宽容和心软,错在不该答应他我会尽力。等他回来,我就明确地告诉他,我要的是三年后他放我走的那一天。” “小姐,”腊梅惊呼,“你这样对姑爷不是太残忍了吗?” 方含云将头埋入木桶中,好久才抬起湿漉漉的脸,上面交错的痕迹不知是水还是泪。她幽幽地道:“我以前从不知道,我是个这么残忍的女人。” 腊梅呆呆地看着她,不知不觉泪水已爬满脸庞。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爱情应该赞颂不是吗?可小姐的爱情,却将自己陷入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小姐错了?姑爷错了?表少爷错了?还是老爷夫人这所有所有的人都错了?不,是命运错了。 “小姐,”腊梅咬咬牙,拿出袖中的信,交给方含云,“你看看这个。” “这是——”方含云展开纸签,惊喜地瞪大眼睛,激动地抓着她问:“腊梅,这消息可靠吗?” 她点头。 “太好了,表哥平安无事,他平安无事,谢谢天,谢谢天!”方含云将纸签按在胸口,闭上眼叨念,又猛然张开眼问:“好妹妹,快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姑爷派人去打探的。” “天翔?”方含云的眼瞪得更大,“他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小姐,姑爷为了你,当真是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你就算不怜他这份心,也该怜他这份力。所以,就算你明知不可能,也不要这么早就打破他的希望好不好?毕竟,你们有三年之约。剩下这两年,你就当可怜他吧。” “腊梅,”方含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是天翔让你跟我说这些的?” “不,”腊梅急忙道,“绝对不是,姑爷根本就不想让你知道他做了这些,是我自己觉得,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太傻了,”方含云失神地道,“我已经够傻的了,他比我还傻。他让我感激他,却也让我对三年的约定更有信心。” 腊梅一惊,她错了吗?姑爷不肯拿出来就是顾忌这一层? “腊梅,”方含云茫然地看着她,“你说,倘若我对他好一点儿,给他一种错觉、一丝希望,是不是对他更残忍?” “这……”腊梅手心渗汗,“我不知道。我想姑爷或许宁愿承受失去时的伤痛也不愿永远不曾拥有过,否则,他就不会提出三年的约定了。”纪天翔在跟方含云的心赌,第一回合,他输了。这会儿,她在帮他跟小姐的心赌,第二回合,他能赢吗? 方含云挽起秀发起身道:“腊梅,帮我更衣,今晚,我为他等门。” “小姐?”她惊呼。 方合云咬咬下唇道:“我不能爱他,但至少可以关心他,我不能做一个好妻子,但至少可以尝试做一个好朋友。也许付出了温情我将来会无法离开,但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付出,将来一样无法离开,相思折煞我,愧疚则会杀了我。” 腊梅心中揪紧,她帮纪天翔赢得一次机会,但这样做对吗? 第四章 屋内一张方桌,桌上一副棋盘,桌边围坐着三人,中间那人素手芊芊逐一捡起棋盘上的黑白子,笑道:“这一局,姑爷胜两子。” 纪天翔哈哈笑道。“云儿,你又让我。” 方含云笑道:“没有啊,论棋艺,你始终胜我一筹,论琴艺,不是我自夸,你要逊我一筹了。” 纪天翔起身,夸张地作揖道:“不是自夸,当然不是自夸,在方大小姐面前论琴,小生自然甘拜下风。”惹得方含云和腊梅掩嘴浅笑,“不过呢,”他话锋一转,“若论萧,你就要拜我为师了。腊梅,取萧来,我要跟云儿合奏一曲。” 腊梅乐呵呵地应了,转身却见方含云脸上笑容散去,有些恍惚,她知道小姐必是想到当初在家时与表少爷琴萧合奏的情形,眼睛一转道:“姑爷,我昨儿见兵部侍郎吴大人到府上来了,不是边关战事又吃紧了吧?” 纪天翔诧异,不知腊梅为何突然提到战事上来,见她取了萧却迟迟不递给他,猛然意会过来,接口道:“不是,边关战事倒也顺利,只是军晌那边出了点儿小问题,李将军参回一本,办了一个官员。” 听到边关的消息,方含云不知不觉凝神倾身。 纪天翔见了,微微黯然,但仍坐下来道:“李将军的奏折还上表了一些将士,其中就有梁敬之,他已升为先锋帐参军,没想到他一介书生在战场上却如鱼得水,大展拳脚啊。” “啊!”方含云不由得欣喜赞叹,发出声音才惊觉不妥,随即讷讷地垂下头。 纪天翔一拍桌子,笑道:“来,云儿,咱们来合奏一曲,看我的萧艺比起梁敬之来如何?” 方含云尴尬地道:“这怎么能比,天翔,你莫要说笑。” “怎么不能比?放心,我比他强自然不会骄傲,他比我高我也不会嫉妒就是了。” 腊梅接口道:“小姐、姑父自然是鸾凤合鸣,技艺想不高明也难啊。” 纪天翔笑道:“这丫头一张甜嘴,来来来,云儿,快点儿,我等不及了。” 方含云打起精神走向琴榻,“铮铮锵锵”几个起音,萧声加入进来。腊梅在旁边静静地欣赏才子佳人鸾凤合呜的美妙画卷,心中却在叹息:只有在这亦亲亦友的关系中小姐和姑爷才能亲近平衡,只有在这似真似假的玩笑中才能提及梁敬之,但偏偏这三个字是小姐最关切的,也是姑爷最不愿提起的。他们现在的相处有几多和谐几多温暖,却也维系得更加小心翼翼,因为谁也没有把握赌局会怎样发展,不知道最后谁是赢家。 一曲既罢,纪天翔神了个懒腰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云儿,你也早些休息吧。” 方含云点点头,“好,待会儿我叫腊梅过去帮你铺床。” “嗯。”纪天翔放下玉箫离去。 腊梅拿起至萧挂好,方含云幽幽地道:“腊梅,又快立春了吧?” 腊梅手上一顿,道:“是,还有七日。” “边关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这边完了那边还有,倘若人不想回来,那仗一辈子都打不完。” “一辈子?”方含云轻轻触着琴弦,“他当真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就算不想见我,还有表姑在啊,难道他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管了吗?腊梅,你说,明年立春,他会回来吗?” “奴婢不知,小姐,别想了,睡吧。” “李将军的军队总有班师回朝的一天,那时他就该回来了吧?” “小姐,睡吧,你这样想,表少爷也不会知道,你不如祈求边关战事早日结束,说不定那时表少爷真风风光光地回来了呢。” 方含云满眼希冀地看着她问:“真的?” 唉,真不真,哪儿是她说了就算呢?她只能推着小姐上床,催促道:“快睡快睡,我还得去给姑爷铺床呢。” “你去吧,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这么晚了,他大概也饿了,不然你先捡些点心端过去。” “知道了,快躺下,我吹灯了啊。” 安顿好了方含云,腊梅又端了茶点到纪天翔那边去。姑爷的卧室和小姐的卧室只隔一间方厅,但这一屋之隔对于夫妻来说却是万水千山的距离。 腊梅将托盘放下,纪天翔拿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笑着道:“我还真饿了,腊梅,你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她忙着整理床铺,也没回头,应道:“是小姐吩咐的。” “云儿不吩咐,你就不拿来给我吃了?” “不拿,我还留着自己当消夜呢。” “啧啧,你这丫头,说得好像是我从你嘴里抢食吃似的。” 腊梅“格格”地一笑,也不答言。 这大半年来,因为方含云的态度稍有缓和,他与她们主仆二人也那亲近了,但更多的时候,还要腊梅从中调和两人的气氛,渐渐地,他跟腊梅也会说些心事开个玩笑,相处得反而比跟方含云在一起还融洽。 纪天翔自己倒了杯热茶,端起茶碗却不喝,怔怔地看着她,突然问:“腊梅,快立春了吧?” “啊?”她手上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来。怎么今天两人都问这个? “我问是不是快立春了。” 她小心地应道:“还有七日。” “立春,立春,”他喝了口茶,喃喃地道,“今年的梅花开得不好。” “是啊,林子里的梅树大半都开得不盛,白色的那几株都快谢了” “嗯,今年也做不成梅花糕了,我很想念那味道。” “姑爷喜欢吃,现在采还来得及啊。” “不,”他缓缓地摇摇头,“不了。你说得对,花在枝上,虽然每日只能欣赏片刻,但只要悉心浇灌,定会娇艳长久;若攀折下来,放在身边,即便时时刻刻看着,也不过几日的美丽而已。” “姑爷,”她迟疑了一下,“床铺好了,您歇了吧。” “呵!”纪天翔苦笑一声,将杯内残茶饮尽,突然又问:“云儿睡下了吗?” “睡下了”。 他略微深陷的眸子转向她,看得她有点儿心慌,尴尬地别开眼。半晌,他道:“腊梅,陪我坐会儿吧,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我特别想找人说说话。以前玖哥在,多晚他都陪我,这会儿那小子成了亲,忙着陪媳妇,把我这个少爷都给忘了。” “哦。”她小心地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恭敬地问:“姑爷,您想说什么?” “说……”他困惑地皱起眉头,突然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只想有个人坐在旁边,说个话应个声,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孤单?”她微微一笑,“您不孤单啊。您有老爷夫人、二少爷、皇上、皇后,还有小姐、玖哥、纪总管,一大家子的人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一直摇头,却不再说了。 她轻咳一声道:“姑爷,是不是今日提起我家表少爷,您心里不舒服了?” 他僵了一下,笑着道:“腊梅啊腊梅,你长了颗玲珑心。 “奴婢没有玲珑心,奴婢只是……”她突然住了口。 “只是什么?” “只是将小姐和姑爷的事看在眼里。”还有一句“装在心里”,但她没有说。 “看在眼里,呵,难得你看在眼里,可惜我花了两年的时间,也没有令云儿将我看在眼里。” 她急忙道:“小姐将您看在眼里了,这些日子,小姐已经越来越关心您了。” “不,她只是看了,却没有看在眼里,更没有装在心里。我怎么努力,总是争不过她心底里的那个人。” “姑爷,您……您后悔了?” “后悔?”他缓缓地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累,只有一个人的付出,太累。” “您……您打算放弃了?” “放弃?”他坚决摇头,“不,不到最后关头,我决不放弃。三年还没到,我还有机会。” 腊梅垂下头,好久才鼓起勇气道:“姑爷,恕奴婢多嘴问一句,您现在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纪天翔一震,呆住了。 执着的是什么?一个人,一颗心,一份情?还是一个赌约,一段前世今生的缘分?或者,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两个男人的较量?连续几日,纪天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突然发现,他无法回答。两年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云儿的心,要她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一年前,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要一段轮回几世寻来的缘分,要一个他痴心守候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无法回答。自从方含云主动打破僵局开始对他和颜悦色之后,他的一腔熊熊烈火渐渐被她的涓涓细流浇灭,剩下不愠不火的余温,激情不见了,烙在心底的痕迹却暖暖的让人眷恋。因为害怕失去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暖,更多的时候他比第一年的相处更要小心翼翼,强迫自己放慢步调,学会平淡,久而久之,他便习惯平淡,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执着的是什么?他不记得了。 腊月二十立春 院子里四处缭绕着炒辣年糕的香味,纪天翔刚走到后花园门口,就听到方含云含笑的声音。 “腊梅,你小心点儿。小桃,别上那株,都开败了,去摘那没全开的,腊梅身边的那株就很好。” 透过镂空的围墙,他看到方含云站在树下,一手提篮一手指挥,腊梅和小桃两人脱了绣鞋爬到树上,按着方含云的指示拨下花瓣,漫天飞花缭绕在她四周,白衣胜雪,玉颜胜梅,别有一番清丽优雅的味道。他看得痴了,眼前闪现出尘封已久的梦境——数九寒天,一身大红斗篷的云霓踏雪寻梅,滑落枝头。梦中人与眼前人渐渐融成一个,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搭上她的肩,如梦般唤道:“云儿。” “啊——”方含云不晓得有人接近,突然被拍了一下,吓得惊叫一声。 腊梅在树上也未曾注意有人,听到她的惊呼吓了一跳,慌忙叫道:“小姐。”低头看去,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从树上跌下来。 “啊——”这一声惊呼比方含云的还惨,纪天翔不及细想,本能地飞身而起,打横将她抱了个满怀,足尖在枝头轻轻一点,转了两圈稳稳落于地面。 方含云不由得舒了口气,后怕地拍拍胸口。小桃在树上也松了口气。她忘了自己还在树上,这一拍可好,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惨叫一声,也跌下树来。纪天翔慌忙推开腊梅伸手去接,到底晚了一步,小桃跌了个四脚朝天,哀叫连连。腊梅惊魂未定,被他突然一推,跌了个狗吃屎。 纪夫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着方含云一摊手,笑着道:“这是不是就叫‘顾此失彼’?” 方含云笑着扶起腊梅,又过去扶小桃,摇头晃脑地道:“我看啊,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桃“呸呸呸”地吐着满嘴的雪花,随口问道:“那谁是夫人谁是兵啊?” “呃——”方含云和纪天翔同时语塞。 腊梅脸上一阵火辣,忙道:“我说这叫‘轻唤夫人惊扰兵’。” “哦!”小桃傻傻地点头,“可怜了咱们这两个兵。” “腊梅,你在编什么?”纪天翔从身后探过头来问。 “哦?姑爷。”腊梅就要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头道:“你坐,告诉过你不要总是这么多礼。云儿呢?” “小姐刚还在读书,这会儿怕是睡着了。” “哦。”他在她对面坐下,颇有兴味地看着大红绳线在她十指间翻飞,“你这是编的什么?” “如意结。用线打成各种图案的绳结,过年或者过寿的时候挂在帐子里,图个吉利。” “哦,”他拿起编好的一个左看右看,“跟扇坠子齐不多嘛。” 她笑着道:“小一点的就可以坠在扇子、玉佩和笛子上啊。” “啊,那这个给我好了,我系在萧上。” “那个是给小姐坠扇子的,姑爷喜欢我再给您结一个。” “这个就好,我就喜欢这个。”他拿了就揣在怀里。 腊梅无奈地笑笑,因为小姐的缘故,他对她相当随和,没有一点儿主人的架子,尤其是请她帮忙在小姐面前打圆场的时候,还会带点儿讨好的口气她常常想,若不是自幼受心痛症折磨,姑爷该是个开朗爱玩的人吧。 “腊梅。”方含云问:“是谁在说话?” “是我。”纪天翔起身入内,在躺椅旁坐下,“吵醒你了?” 方含云揉揉眼睛,“没,我本来就没睡着。” “云儿。”他郑重地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她偏着头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娘刚才叫我过去,说你的病已经大好了,所以年夜饭该合家团圆,不可以缺席。” 方含云一怔,稍后点着头道:“娘说得是,其实我早该每日请安敬茶的,是我不好,没有尽到为人媳妇的本分。” “你不喜欢就算了,我去跟娘说。” “不。爹娘对我已经够宽厚纵容的了,我知道,若不是因为那偿债保命的说法,我这样的媳妇早该休出门墙。不管你我之间有着怎样的约定,我毕竟是纪家媳妇,礼法孝道不可废。年夜饭我去,不单是年夜饭,以后早清晚问,一日三餐,我都会善尽晚辈的本分。” 他忽地起身道:“你不要说了,我说过不强迫你做任何事,包括什么礼法什么孝道,我去回了娘,年夜饭咱们自己在云翔居准备。” “天翔,天翔。”方含云急忙下来拉他,“你没有强迫我啊,我愿意过去,一家团圆嘛,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怕……怕我做得不好,到时候惹爹娘生气。” 他盯着她扯住他衣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她有些心慌,讪讪地松开手,小心地问:“你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 他轻轻地叹了日气道:“你不是怕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气,而是怕做得太好,等不能做的那一天令他们伤心。” “天翔。”她踉跄着后退一步。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懂你,我要的不是虚与委蛇,是真心诚意。倘若不是真心,我宁愿要你的冷漠无情。” “天翔!”她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我没有虚与委蛇,我只想尽力去做一些我能够回报又不会伤害到你的事情,可是,好像不管我怎么做都一直在伤害你。” 他闭了闭眼,没错,只要她回报的不是爱,无论回报什么都是伤害。 静谧的午后,暗香浮动的暖阁,弥漫的却是一团死寂,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咳……”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打破寂静,腊梅掀帘进来,嘴角含笑,“小姐,如意结编好了,你看挂在哪里?” 方合云擦擦眼角,带着鼻音道:“还挂在老地方,把去年那个取下来换上就行了。” “知道了。”她走到帐子旁边,伸长手臂捞啊捞,却没有够到,回过身来,“姑爷,帮个忙好吗?” 纪天翔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过去帮她把新的如意结换上。 腊梅问:“姑爷,您看得出我编的是什么花色吗?” “哦?”纪天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好像是个福字” “对啊,这是我今年想出的新花样,过年搏个彩头,好看吧?” “嗯。”他敷衍地应着。 “小姐的手比我更巧呢。我在想,倘若编个更大点儿的,中间嵌上‘吉祥如意’四个字,当做年夜的贺礼,老爷夫人一定会喜欢吧?” 纪天翔和方含云同时诧异地看着她。 腊梅依然嘴角含笑,问:“小姐,你说我想的这个点子好不好?”她口中间方含云,眼睛却使劲往纪天翔的方向撇。 “呃……”方含云讷讷地道:“好。”看到腊梅的眼色,急忙补充一句:“天翔,你说爹娘会不会喜欢?” 腊梅在旁边用力扯了下纪天翔的衣角,他想了半晌才道:“会。” 腊梅暗暗松了口气,跑过来拉着方含云道:“小姐,咱们这就去选线吧,明儿就是除夕了,今天晚上怕是要熬夜赶工了。姑爷也来,帮忙参谋一下老爷夫人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纪大翔道:“大红的就好,喜气。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忙。”说罢掀帘而去。 方含云见他离开,两腿一软,跌坐在椅上。 腊梅急忙问:“小姐,你没事吧?” 方含云摇着头,“没事,只是心里好酸,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跟我发脾气。” “姑爷哪里是发脾气啊?最多算有一点点不高兴。你看咱家老爷发起脾气来,见到谁都骂,还操家伙打人哩。” 方含云笑着道:“天翔才不是我爹那种人,他就算气急了也最多一甩袖子走人罢了,绝对不会又打又骂。” “小姐,”腊梅故意拉长声音,“你这么说就是很了解姑爷的脾气秉性了?” “死丫头,”方含云捏她一把,“你敢笑我,是了解,怎么了?在一起两年什么人都会了解了,何况……” 腊梅帮她接口:“何况好歹他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啊。” “死丫头,你闭上嘴没人拿你当哑巴。”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要不您拿针把我的嘴巴缝起来?” 方含云恼怒地道:“你当我不敢缝啊。” “唔。”腊梅急忙双手捂嘴,惹得她笑骂道:“死丫头,快去把线拿过来。” “咦?”腊梅一手搭上门帘子,突然转头又问:“小姐,姑爷跟你发脾气你觉得委屈,这算不算有一点点喜欢他?” 方含云大声地叫道:“腊梅。”顺手操起一团绣线朝她丢过来。 腊梅灵巧地躲过,“格格”地笑着钻出门帘,一抬头差点儿撞上门外的人墙。 “呀——唔唔唔……”她的惊呼被一只大手捂住,纪天翔的眼睛对上她的眼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连连点头,他才放手。 她大大地喘了几日气,压低声音道:“姑爷,你没走啊。” 他脸上微微一红,也放低声音道:“刚才惹云儿哭了,我想看看她有没有生我的气。” “哦——”她一笑,“所以趴墙角。” 他急急地道:“才不是,我这就走了。” 腊梅突然扬高声音道:“小姐,你说你帮姑爷编一个如意结,他会不会感动得想哭?” 纪天翔的脚步顿住,狠狠地瞪了腊梅一眼,她对他龇牙做个笑脸。 方含云在里间道:“瞧你说的,一个大男人就算怎么感动也不会哭啊。” “说不准哦,姑爷这么在乎你,你要是送他礼物,他没准真会哭。” 纪天翔伸出双手,做势要掐她脖子。她朝他眯眼一笑,掀开帘子,吓得他急忙闪身,怕被方含云看到。 室内又传来腊梅的声音:“小姐,不然咱们赌一赌,你送个如意结给姑爷,看他到底会不会哭?” 方含云道:“死丫头,你今儿怎么了?竟动歪脑筋。快给我坐下,咱们得好好想想这四个字该怎么结上去才好。” 没有听到方含云的允诺,他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腊梅的话:“姑爷跟你发脾气你觉得委屈,这算不算有一点点喜欢他?”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甜蜜,最后摇摇头,带着傻笑离开了。 除夕,丞相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所有的人都穿上了颜色鲜艳的衣裳,内外两位管家摞起袖子卖力地指挥,丫头婆子仆役小厮一面忙里忙外一面说笑打闹,好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 腊梅跟在小姐后头,走向后院主屋。进府两年,主屋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大婚次日早上陪小姐来敬茶,第二次是小姐突然病倒夫人传她回话,这是第三次。纪府的辉煌气派到处透着官家的威严,不比方府的镏金俗气,但同样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这种贫贱人家出来的丫头,怕是一辈子也适应不了大富大贵吧。 老爷夫人坐在主位上,接受晚辈家奴的拜礼,并一一给了红包。夫人收了方含云献上的如意结时,只是端庄地笑着,口中称好,脸上却没一点儿欣喜之意。本来,这么隆重的场面,丞相夫人自然要有夫人的威仪。 等下人们都去堂下热闹了,纪丞相道:“吩咐厨房开席吧。” 纪夫人唤道:“招弟,去把二少爷带出来。” “是。”大丫头招弟应了,片刻工夫牵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出来。那少年神情呆呆傻傻,踉跄地跟在招弟身后,脖子会转眼珠不会转,“呵呵呵”地一直笑。腊梅暗想:这位应该就是患有痴呆的那位二少爷吧。 纪丞相起身招呼道:“来来,大家人席吧。今晚是除夕,图个热闹。管家,赵妈,招弟,玖哥,你们都坐,还有那个……”他指着腊梅,“含云身后那个丫头,你叫什么来着?” 腊梅福身行礼道:“回老爷,奴婢叫腊梅。” “腊梅?嗯,”纪丞相点点头,“名字取得好,这会儿正是腊梅开的好时候,你也坐吧。” 几位下人一起躬身道:“谢老爷。” 腊梅还没直起身,忽听招弟一声惊呼:“二少爷”。就觉眼前一花,直直地被人扑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地上,身上压了个大山似的人。 众人都吓得站起身来,招弟奔过来拉住二少爷纪天栩的胳膊,急喊:“二少爷,快起来,快起来。” 纪天-死死地搂住腊梅,凑过嘴来在她脸上胡亲一气,口齿不清地叫着,“香香,我要香香,香香。” 纪天翔连忙用双手把他提起来,哄道:“二弟,乖,起来,哥哥给你香香。” 纪天-死拽着腊梅的衣襟不放手,哇哇大叫:“不要,我要香香,我要香香,要香香。” 纪夫人过来握住他的手,哄道:“好好,-儿乖,给你香香,娘给你香香。” 纪天栩“哇”的一声就哭了,一只手胡乱挥开抓他的人,一只手仍然抓着腊梅不放,边哭边喊:“香香啊,要香香啊,香香啊。” “好,香香香香,”纪夫人急了,朝着腊梅吼道:“你给他香一口就行了嘛。” 腊梅被撞得晕沉沉的,哪里知道他们在嚷些什么。 招弟赶忙道:“腊梅,你在他脸上亲一下,就是香香了。” “哦。”腊梅抱着头呻吟,眼前一片模糊,觉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便一头栽进了纪天-的怀里。 纪天-在她脸上擦了一片鼻涕口水,这下可乐了,抱着她又叫又跳,“姐姐,姐姐,香姐姐,天-香姐姐。” 纪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打娘胎里出来就痴呆的二少爷,第一次会叫自己的名字了。 方含云是这会儿惟一关心腊梅的,她拽着纪天翔的衣袖着急地道:“天翔,你叫他把腊梅放下来,她好像晕过去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纪天-,把腊梅救下来。 纪天翔一把抱起腊梅,叫道:“玖哥,去找大夫。” 方含云顾不得什么礼数,跟上纪天翔的脚步,就听身后传来纪天-惊天动地的哭声,“姐姐,姐姐,给我姐姐,给我姐姐。” 第五章 好好的除夕宴闹得人仰马翻,腊梅倒没什么大碍,就是额头脑后各起了一个大包,而壮得跟头牛似的纪天-却突然病倒了,发着高烧,昏迷不虚,口中啧啧地叫着“姐姐”。大夫说是受到了惊吓,冲撞了,开了几帖安神的药方,吃了倒也见好。 事隔两日,方含云带着腊梅到主屋谢罪。纪夫人依然端庄而坐,只说了一句:“算了。” 方含云见如此冷场,只好起身道:“媳妇告退。”腊梅也跟着起身。 纪夫人突然唤道:“等等。含云啊,有件事要跟你说,我跟老爷商量过了,要给天翔纳妾,人已经选好了,出了正月就选个黄道吉日成亲。你们俩成亲两年了,圆不圆房我们可以不管,但纪家的香火不能断。念着你身体不好,人就不往‘云翔居’里安排了,以后妾室院子里的事也不劳你费心,我自然会管。” 方含云身形一晃,咬咬下唇道:“媳妇知道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姐,小姐。”腊梅追上来,担忧地道:“你没事吧?” 方含云摇头。 “那眼圈怎么红了?” 她吸吸鼻子,苦笑着道:“觉得有点儿委屈。” 腊梅试探地问:“夫人要给姑爷纳妾,小姐吃醋了吧?” 一个声音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夫人要给谁纳妾?” “啊?”两人外了一跳,慌忙转身,看到纪天翔站在身后,正看着方含云。 方含云偏头不说话。 “腊梅?”纪天翔看向她。 腊梅拿眼瞄着小姐,小声道:“肯定不是老爷,二少爷也还没娶妻,您想还能有谁啊?” 纪天翔皱着眉道:“你们听谁说的?” “夫人亲口说的,说是人定了,屋子也定了,就等接人了。” “什么?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他拉起方含云的手道:“走,跟我一起问问娘去。” 方含云默默地抽出手道:“要问你自己去问吧。” 纪天翔一跺脚,“腊梅,扶小姐回房去,我问清楚了再回来。” 看着他走远,方含云的眼中蒙上一层忧郁,突然唤道:“腊梅。” “嗯?” 她神色恍惚地道:“给天翔纳妾是对的。”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你忘了姑爷在你面前发过的誓言了?” “不,”她缓缓地摇摇头,“我不能用那些誓言约束他,倘若天翔能找到另外一个女子相知相惜,生儿育女,幸福快乐,我心中的愧疚也会少一点儿。” “我不同意,”纪天翔斩钉截铁地道,“我说了我不同意。” “翔儿。” “娘!”他打断母亲的话,“您不要说了,这件事没得商量。成亲当日我在云儿面前立下重誓,这一生只爱她一个人,决不负她,不纳妾收房,不拈花惹草。” 纪夫人急了,“可是她不跟你圆房,不能为你生儿育女,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妻子。” “在我眼里她是个好妻子就够了,除非您想让儿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否则不要再提此事。” “老天哪!”纪夫人跌坐在炕上,哭着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报在我儿子身上。” “不是您造孽,是我自己造的孽欠的债,害得娘伤心,是儿子不孝。” 总算说服了母亲,纪天翔匆忙赶回“云翔居”,提到纳妾之事云儿似乎有些不悦,这是不是说,她有一些吃醋,也有一些在乎他呢? “云儿,云儿。”他一路冲进房门,抓着方含云道:“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说服了娘,以后再不会有什么纳妾之说了,我在你面前立过的誓言,我一定做到。” “天翔。”方含云见他灼灼闪亮的眼神,信誓旦旦的语气、嘴边的话不由得被卡住。 “嗯?怎么?还生气?”他笑着环过方含云的肩,点着她的腮道,“别生气了,娘也是为了我好嘛,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多多体谅她老人家的心情吧。” “我没生气。”方含云迟疑了一下,吸口气道:“天翔,我仔细想过了,纳妾的事,我赞同。” 纪天翔一挥手道:“我都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难道你还不相信你夫君我的话?”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她频频用眼神向腊梅求救。 腊梅眼神一黯,咬紧下唇道:“姑爷,小姐的意思是,她打心底里希望你能纳个妾,为纪家传宗接代。” “什么?”纪天翔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唇边的笑容僵住,惨白着脸道:“你胡说什么?” 腊梅心下不忍,讷讷地唤道:“姑爷……” “住口!”他劈头朝她吼道,“我跟你家小姐说话,哪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儿,你给我出去!” 腊梅一抖,缩缩肩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方合云咽了口口水,小心地唤道:“天翔。” 他截断她道:“不要说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是她胡说八道。” “不,天翔,”方含去再吸口气,上前一步,“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听我说,虽然你我有三年之约,可我实在不忍心你为我磋跎下去,早些放手,对你我都好。” 他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好久好久才闭上眼道:“云儿,云儿,你怎能这么狠心?难道真的是我前世欠你太多,今生你才要如此折磨我?”他张开眼,眼中已隐隐泛着水光,喃喃地道:“我要的不多,只是一个机会,难道这也是奢求?” 方含云用力绞着手指,“是我对不起你。” 他摇头,一直摇头,“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这三个字。”话毕,他一甩衣袖,掀帘而出。 腊梅站在门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看了腊梅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抓紧她的肩膀,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嘴角抽搐了一下,哑声道:“我的心好痛。”然后“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地。 “云翔居”内又是一阵忙乱,大夫来看过后也只是摇了头就走,纪丞相愁容满面,纪夫人泪流不止。 方含云焦急地站在一旁,想要安慰婆婆几句,却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腊梅站在角落,泪眼突然瞥见纪天翔的手指动了动,惊喜地叫道:“醒了,姑爷醒了。” “翔儿,”纪夫人急忙扑上来,“我的儿啊,你怎么样?啊?” 纪天翔虚弱地唤道:“娘,孩儿没事,痛过就好了。” “你吓死娘了,好端端的怎么又疼了呢?这两年来不是都好了吗?是不是你媳妇气你恼你了?” 他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没有,娘怎么这样说云儿呢?云儿,云儿呢?” 方含云擦了擦眼泪,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我在这里。” “你看你,又哭了。”他费力地举起手臂擦拭她的泪,“把你吓坏了吧?我没事,有你陪我我怎么会有事。” 纪夫人看着两人,叹口气道:“好了,翔儿,我们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又看一眼方含云道:“你好好照顾他,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了。” 方含云点头应着,“是,媳妇知道。” 纪丞相和夫人带着下人离开,屋里只剩腊梅陪着。方含云帮他擦干额上的虚汗,垂下头歉疚地道:“天翔,对不起,是我害得你……” “嘘……”他将食指放在她唇上,“我没事,能醒来就没事。你不要自责,我也不想听对不起,我累了,想多睡一会儿,你也累了,去休息,嗯?” “不,我在这里照顾你。” “都说了我没事,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就好了,你在这里我反而睡不着,别让我心疼,嗯?” “那……好吧,我叫腊梅在外面应着,你有什么事就叫她。” 他点点头,唤道:“腊梅,送你家小姐回去。” 腊梅用湿手巾抹干小姐脸上的泪痕,才扶她一同出了门。屋外夜凉如水,积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此刻听来分外刺耳。 腊梅道:“小姐,姑爷这个样子,你真的能够离开?” “我……”方含云皱眉摇头,“我不知道,这两年他不曾发病,我还以为他已经好了,没想到还是……唉!难道我真的要陪着他一辈子?” “可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腊梅,你也相信那前世今生的说法?” 腊梅帮她解下斗篷,困惑地道:“前世今生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可至少姑爷的心痛症是真的,倘若您留在他身边能治他的病,也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呵,救人一命!”方含云对着灯芯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叹道:“倘若真的只有我能救他的命,那我也只有认了。我可以狠心无视他的深情,却不能无视他的生死。” 灯芯的火焰猛一跳跃,照亮了腊梅惊异的眼,“小姐,你的意思是……” 方含云无力地摇着头,“再说吧,还有一年,一年以后……一年以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 “小姐。” “算了,我躺下了,你快去天翔那里候着吧,我担心他有什么需要的。” “好。”腊梅吹了灯,放下帐子出了门。 关门的一瞬间,腊梅觉得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她猛地转身,空空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映得竹林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她拍拍胸口,快步走进纪天翔的卧房。 纪天翔静静地躺着,保持着她们离开时的姿势,好像是睡着了。腊梅轻手轻脚地倒水沏茶准备点心,姑爷昏迷了大半个下午,醒来时可能会饿。见他睡得熟,她也松了口气,就着桌边坐下,想打个盹,不经意瞥见床下纪天翔的鞋。她迟疑地走过去,缓缓地蹲下身来,用手指轻轻触了触鞋帮,湿的,她没有看错,是水迹,略带泥土的水迹。 床上人突然坐起来,抚着额头叹道:“被你发现了。” 她微微一震,但没有太惊讶,只是站起身,默默地看着他。 “好好好,”纪天翔高举双手,“我招,我什么都招,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着我。” 腊梅垂下眼睑,什么也没说,抬腿就走。 纪天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你要去哪儿?” 她冷冷地道:“姑爷病体已经痊愈,自然不用奴婢在这儿照顾,奴婢要回去休息了。” 他起身拦住她,打躬作揖连连恳求:“好妹妹,是我错了,我不该装病骗你们,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当我求你,就算可怜我,别走行吗?” 她昂着头,不看他,声音依然冷冷的,“姑爷放心,我不会在小姐面前多嘴的。” “我知道腊梅妹妹一向善解人意,可是你这会儿回去,云儿一定会起疑心,你就帮人帮到底,在这儿待上一夜,你上床休息,我为你守夜,如何?” “奴婢不敢。”她转到桌子旁边坐下,用后背对着他,“姑爷休息吧,奴婢守一夜就是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半晌,他悄悄走到她身边坐下,唤道:“腊梅。” 她以手支额,不应他。 他轻轻地推着她的胳膊,又唤道:“腊梅?你真生气了?” 她还是不应他。 他重重地叹口气,怅然地道:“你生气是应该的,连我自己都气自己,居然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来骗取云儿的同情。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气我也好,笑我做好,鄙视我也好,我不过是个得不到又放不开的可怜人。不管你信不信,我要告诉你,成亲当日发病是真的,以前二十几年心痛之苦、噩梦之说也都是真的,我对云儿的那份心,两年的付出,两年的点点滴滴,你都看在眼里,这些都假不了。可这次,我不得不骗她,否则,我怕最后一年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没有抬头,肩头微微地抖动着,支着额头的胳膊在桌子上映成一片阴影,那阴影里滚动着几颗水珠,一滴一滴,还有水珠不断地落下来,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渍。 “腊梅?你哭了?”他惊惶地问。 她双手捂住脸摇摇头,泪水就顺着指缝汩汩地流出来。 他不知所措,站起身来围着她转,“你别哭啊,你生气你就骂我,不然打两下也成,我决不躲,你就是别哭啊。”面对方含云的泪水他会痛会哄,但面对腊梅的眼泪,他只有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印象中,这丫头的泪是不用擦也不用哄的。 她用袖子盖住眼睛,还是摇头,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袖。 他只好取了手巾过来,碰碰她的胳膊道:“给,用这个,袖子脏。” 她肩膀止住颤抖,接近手巾,用力擦着眼睛。 “别那么用力,眼睛会擦坏的。腊梅,你跟我说句话,别光是哭啊。” 她闭了闭眼,吸吸鼻子,吐口气道:“腊梅没什么好说的,姑爷对小姐的心思我明白。” “是,我知道你一直是向着我的。你告诉我花若有情定会怜那护花人,还告诉我打探梁敬之的消息云儿会感激。那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赢得云儿的心?我想了一个最糟糕的办法,就是苦肉计,可我不知道这一招能够留她多久。” 她将脸埋在手巾里苦笑,“如果一年算一个回合,那么第一回合姑爷输了,第二回合姑爷也输了,第三回合,您还能赢吗?” “你是说——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奴婢不知道,姑爷何必问我呢?奴婢上次问您的问题您还没找到答案呢!等您找到了答案,就该知道有没有希望了吧。” 他聚拢眉心,“问题?什么问题?” 这次她完全笑开了,摇着头道:“姑爷忘了就算了吧,奴婢累了,姑爷说帮奴婢守夜还算吗?” “算,当然算。” “那奴婢就造次一回。”她直接走向床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入鬓发。 问题?纪天翔仔细思索,猛然一拍额头。他想到了,她曾问他执着的究竟是什么,而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是,就是这个问题。他刚想向她求证,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帮她盖好被子。枕畔已经湿了一大片,她在睡梦中依然流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接住一滴眼泪,哺哺地道:“腊梅,你为什么哭?是替我伤心,还是替你的小姐伤心?” 她藏在被中的手紧紧接住胸口,无声地回答:不是替姑爷伤心,也不是替小姐伤心,她哭,是因为心好痛。有些问题注定了没有答案,她答不出,她也答不出。当他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当他抓着她的肩膀说我心好痛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而当他若无其事地起身说被你发现了的那一刻,当他高举双手求饶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心好痛,痛得她也想闭上眼睛倒下去。她想,这就是心痛症发作的滋味吧。她也不知是何时患上这种病的,是从在高头大马上他回头一笑开始,还是躲在门外看到他对天立誓之时,或是他娓娓道来那个前世今生的故事之际,又或是这两年的点点滴滴没有融化小姐的心,却悄悄渗入了她的心。 小姐说爱一个人不是感动,而她就是被他感动了,那感动结成了丝,织成了网,密密地网住了一颗玲珑的心。 她在睡梦中紧锁眉头,嘴里模糊地传来梦呓声:“人穷命贱,红颜薄命。” 纪天翔一惊,抬眼看看,发现她还在睡,想是她说梦话吧,没听清说的什么,好像什么命的。命!倘若最后仍得不到方含云的心,那是不是也是命里注定? “腊梅,”方含云站在门口张望,“天翔进宫有一天一夜了吧?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病体未愈就得赶过去。” 腊梅微微一笑,病体未愈?看来这苦肉计的效果还不浅啊。 “回来了回来了。”方含云欣喜地叫道,“看到人影了。咦?是小桃。小桃——”她推开窗子唤,“不是叫你去打听少爷的消息吗?怎么回来了?” “少夫人,不好了。”小桃满头大汗,“老爷和大少爷一起回府了。” 方含云疑惑道:“一起回来怎么不好了?” “哎呀不是!”小桃挥挥手,气喘吁吁地道:“听说边关战事告急,大少爷要带援军上战场,夫人那儿正哭呢。” “什么?”方含云一个踉跄,撞翻了窗边的椅子。“咣当”一声,腊梅手中的水盆也落了地。 方含云提起裙摆就往主屋赶,腊梅急忙跟上。还未出云翔居,就见纪天翔缓步进来,若有所思,差点儿跟方含云撞个满怀。 “云儿。”纪天翔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匆匆忙忙地要去哪儿?” 方含云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连声问道:“边关战事告急了?哪的部队求援?是不是李将军的队伍?那表哥呢?梁敬之有没有危险?” 腊梅在她身后顿住脚步,脸色跟纪天翔同时转白。小姐心急似焚地冲出来,原来问的是表少爷。 “天翔,”方含云用力地摇晃地,“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啊,表哥是不是出事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纪天翔仰起头,闭了闭眼,一沉着声道:“梁敬之怎样我不清楚,胡人请了几个西域番借助阵,李将军连续吃了几场败仗,损失惨重。先锋军夜袭中计,整队兵马被围困在葫芦谷,生死未卜。” “先锋军,先锋军,”方含云茫然地叨念,“你上次说表哥在任先锋帐参军,那就是说”;就是说……”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倒在纪天翔怀里。 “云儿。”他急忙抱起她,安慰道,“你先别急,任参军是三个月前的消息,也许他没有随队突袭呢。” 她用力抓着他的衣襟,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真的?真的?他真的没事?” “参军是文职,这么危险的行动按理不会参加。” “那就好,那就好。”她无助地点着头,突然抬起眼来热切地恳求道:“天翔,你要去边关是不是?我求你,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哪怕只有平安两个字也好,你叫他给我捎个只字片语。” 纪天翔手臂松脱,紧咬牙关,呆呆地回视着她。 “天翔——”她慌乱地摇着他,“你不答应吗?你不想帮我这个忙是吗?算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的身子顺着他的手臂滑倒,几乎是半跪在地了。 “小姐。”腊梅上前扶起她,“你别急,咱们先进屋去。” 方含云还想再说,却被腊梅半拖着拉开,“先进去,进去再说,进去啊。” 纪天翔呆呆地站着,浑身僵硬,眼看方含云抓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松脱,看她不安地回头看他,眼神酸楚而凄切,带着无尽的渴望和希冀,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跟过来?她第一次用这么专注的眼神看他,第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地邀他进她的卧房,第一次这么对他依依不舍,只因为他能够见到那个人,给她带回那人的消息。 呵呵,哈哈,哈哈哈!可悲、可笑、可叹、可怜! 将方含云拉进屋里按在椅子上,腊梅急忙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姑爷要上战场了,那种腥风血雨的地方,搞不好是要送命的。你一句担心他的话也不问,就只求他打听表少爷的消息,他心里会怎么想?他能答应吗?” “啊,我……”方含云一把捂上嘴,“我,我没有想到,我一听边关告急心就乱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表哥,根本没意识到我都说了些什么。天翔呢?他——生气了是吗?” 腊梅摇摇头,“我不知道,姑爷还在外面,我去请他进来,待会儿他进来你先说几句担忧的话,表少爷的事情缓一缓,看他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好,好。”方含云点头,“我现在心好乱,腊梅,你提点我一些,要是我说错了什么你就咳嗽一声。” “我知道,你先把眼泪擦了。”腊梅递过手巾,拍了拍她的手背,推门出去。 纪天翔站在原地,仰头望天,嘴角在笑,眼中却有湿意。 腊梅小声唤道:“姑爷,您进屋去吧,忙了一天一夜了,先坐下喝口水。” 他表情凝结,缓缓地转头看向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突然又笑了,拍着她的肩头道:“腊梅,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没有笑我,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好笑。” “姑爷。” 他摇头,不让她说话,“告诉云儿,只要梁敬之还活着,我一定让他写封信来。”说完,他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叹口气道:“替我好好照顾云儿。” 腊梅对着他的背影恭敬地福了一礼道:“奴婢知道,姑爷保重。” 当夜,纪天翔只身上路去请师父十方大师,三日后与十万援军在凌渡口会合,赶赴边关。走之前,他没有再见方含云。 第六章 纪天翔与梁敬之的第一次面对面是在战场上。等到援军抵达李将军帐内,勘查过地形商量好战略一举攻入葫芦谷时,先锋军已经被围困了整整一十八天。突袭小队根本没带食物,谷内地形险恶又有胡人布下的重重机关,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几个人活着,但李将军依然坚持救人。刚刚抵达之时,纪天翔就知道梁敬之也被围困了,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心里跟方含云一样担忧,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默念:梁敬之,你要挺住。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见上这位情敌一面。 一场激烈的恶斗接近尾声,纪天翔把一个番僧逼近山崖。那番僧长得肥头大耳,满脸流油,像卖肉的案板上的肥膘一般,让人多看一眼都恶心。番僧突然大喝一声,全身肌肉抖动起来,纪天翔不由得皱紧眉头,微一闪神,就见眼前青光一闪,他知道定是暗器,急忙飞身避开,同时听得一声大喝:“小心。”就见一名大正军将领斜插过来,手中青峰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番僧的胸口。 番僧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下,那将领抽出宝剑转过身形,朝纪天翔微一点头道:“番僧的笑声能摄人心魂,大人小心了。” 那将领只有二十出头,身上软甲残破不堪,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儒衫,脸上也满是泥土和血迹,惟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依然清朗有神,山风吹乱他头盔上被削掉一半的羽翎,显得飘逸儒雅又铮铮透彻。没有报上姓名,纪天翔断定他就是梁敬之,他让他想到“云翔居”院子里的翠竹,不若青松苍劲,不如梅花娇艳,却自有冷傲苍翠之处,难怪方含云要求在院内植上一片竹林。 他抱拳拱手道:“多谢将军,在下纪天翔,您坚守多日,辛苦了。” 梁敬之神色微微一怔,拱手还了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杀入战局。 这一刻,纪天翔明了,他不需要那剩下的一年了。 “小姐,小姐,姑爷来信了。”腊梅一路小跑冲进屋子,扬着手中的信函。 “真的?快给我看看。”方含云迫不及待地拆开。 腊梅在旁喜声道:“老爷说信是跟奏折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十方大师到那里就破了番僧的摄魂术,救出了被围困的官兵。” 方含云掏出信签,同时掉出另外一封信函。 腊梅拾起来道:“咦?怎么还夹着一封。”信封上书:含云表妹亲启。 方含云一把夺过,惊喜地叫道:“是表哥,这是他的字迹,没错,就是他的字迹。”她将信函用力按在胸口,急喘几口气。才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签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平安,勿念。 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四个字,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纸上,颤抖着双唇前南地道:“他平安,他平安无事,感谢天,他平安无事。” 腊梅拿起原来的信签道:“小姐,姑爷的书信。” 方含云抹把眼泪,展开信签,匆匆浏览一遍放在桌上道:“天翔也一切安好,叫我们不要担心,队伍在修整,大概要耽搁个把个月才能回来。你把信拿去给老爷夫人看看吧,他们一定也很惦念。” “老爷夫人那里,姑爷另外写了信函。” “哦,那你帮我把信收起来好了。”说着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梁敬之的信函,默默地一遍一遍读那四个字。 腊梅拿起信签展开,仔细阅读。 吾妻云儿: 见字如面,夫于上月二十八抵达边关,师父神机妙算,大破敌军,救出我军被困兄弟。夫身体安康,无甚危险,勿忧勿念。现战事大转;我军士气大增,欲一鼓作气夺回乌兰察布尔旗。李将军部下损失惨重,需援军重新编排修整,月余后当可回返。 今夜边关,明月高悬,夜凉如水,夫辗转难眠,伏案台前,修书报平安。望你保重身体,切勿忧郁伤神,等我归来。 天翔字 她偷偷将信放在胸口,悄悄吐口气,然后收好,放在小姐的书案上。 睡到半夜,腊梅起来上茅厕,突然发现暖阁里烛火跳动,她掀帘进去,见方含云披衣而坐,正在伏案写字。 “小姐,这么晚了你在写什么?” 方合云拾起头,眼神中跳跃着激动的光芒,“腊梅,正好,帮我研墨,我要给表哥回信。” “都三更天了,明日再写吧。” “不,不写完我睡不着。” 腊梅摇摇买,滴水研墨。方含云写着写着,突然放下笔道:“不行,不能这么写。”将纸张揉掉重新铺了一张,写了几个字又揉掉,反反复复仔细斟酌,折腾了一夜,揉掉了十几张,终于将回信写完了。然后端起来看了又看,看了再合,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吹干,封好。 腊梅打了个呵欠道:“小姐,天快亮了,睡吧。” 方含云提笔在信封上犹豫良久,道:“腊梅,你说我写谁启才好?倘若我写梁敬之亲启,那交给公公时他一定要问。倘若写天翔亲启,我又不想让他看书信的内容。” 腊梅笑道:“那好办啊,你跟姑爷学,写封回信给他,然后将给表少爷的回信夹在姑爷的回信里就行了。” “对啊,”方含云拍手道,“你瞧我,熬了一夜脑袋都不转了。” 她乐滋滋地在信封上写上“表哥梁敬之亲启”,又铺开一张纸给纪天翔回信。 笔尖蘸好墨,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盯着纸张,好半晌才道:“腊梅,你说我写什么?” “写什么都好啊,什么家中平安啊,身体安康啊,盼君速归啊什么的都可以吧。” ‘嗯,”方合云提笔,刷刷几下写好,吩咐道:“你帮我写好信皮封起来,别忘了把给表哥的信夹进去。我要睡了,眼睛好疼。” “是。”腊梅低头一看,纸上寥寥一行字:家中平安,妾身身体安康,匆念。 没有称谓没有具名,甚至没有一句盼君速归。 她摇摇头,将信纸吹干折起,想了想突然顿住,看一眼睡得香甜的方含云,心下有了决定,挑亮灯芯,坐下来铺开一张纸。 天翔: 自君离家之日起,妾日日寝食难安,忧君衣食住行,忧君性命安危。今得如我军大胜。君亦平安,妾心甚慰。家中诸事一切顺妥,父母身体康健,妾亦然,请君勿念。前方战场风云难测刀剑难防,望君时时处处以安全为念,盼君速归。 方含云字 纪天翔手捧书信,一遍一遍地看着,心中感叹:云儿心里毕竟还是惦记着我。再看一眼给梁敬之的信,显然厚上许多,只好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他们两年未通消息,当然有许多想说的话,给我的虽只寥寥几句,但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将思念担忧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即便不曾流露相思之意,也该心满意足了。 “来人” 一个士兵进帐应道:“大人。” “将这封信函交给梁参军。” “是。”士兵退下。 纪天翔将信函仔细收好,贴身放着,闭上眼那信上字迹还历历在目。想着想着,猛然坐起,掏出怀中信函再看,自君离家之日起,这“之”字与另外一封信皮上“梁敬之”的“之”字似乎不同,这个“之”字收笔钝而有力,那个“之”字收笔洒脱轻灵。他还记得许久之前看过云儿写的诗签,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那“之”字跟“梁敬之”的“之”一般无二。难道这封信不是出自云儿亲笔?仔细再看,却又觉得其他字迹十分相似,因为没有对照,一时倒也分不出有多大区别,也许,只是云儿一时笔误吧。 一个月过去了,纪天翔没有如期归来,只捎来一封信,说胡人派了个哈尔王亲征,战事又陷入胶着,阵前缺人,他需留守助阵。其实他能多留几日,对方含云来说是暗自窃喜,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借书信与梁敬之联系,虽然梁敬之的信每次都寥寥几个字,但对她来说是字字珠玑,句句珍宝。 两个月过去了,纪天翔又捎来一封信。 腊梅一看信皮,心里便不由得“咯噔”一下,信皮上不是姑爷的笔迹,好像是表少爷的。心下忧虑,却不敢贸然拆开,她焦灼地进屋交给方含云。 方含云倒未曾注意,拆开信后直接就拆看梁敬之的那封。腊梅到底忍不住,自己拿起信签来年,上面写着: 云儿见字: 因日前夜袭手臂受伤,无法提笔,故请梁兄代为题字。伤势无碍,只需静养数日,切勿担忧。战局已定,夫将于下月随李将军部同返,见面详谈。 天翔口述(梁敬之代笔) 方含云突然欢呼一声,跳起来抓着腊梅叫道:“他要回来了,腊梅,表哥要回来了,他在信中说回来后要来看我,他,还没有忘记我。“”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腊梅心中这会儿却无心替小姐高兴,急切地道:“表少爷信上有没有提姑爷伤势如何?你看这信,是表少爷代写的。” “哦,是。”方含云接过信签,眉头微微笼上忧虑,“表哥提到天翔受伤之事,不过他也说并无大碍,只是手臂中了一镖,还好没伤到筋骨,这会儿营中人人都称赞天翔是大英雄呢。不过就不知他们是不是为了安慰我隐瞒天翔的伤势。” 腊梅跳起来道:“我去主屋探探消息,也许老爷会知道得详细些。” “也好,不过要小心应对,就怕天翔没有跟爹娘提及受伤的事,你可别说漏了嘴。” “腊梅晓得。” 她匆匆奔向主屋,越是接近脚步就越是减缓,一怕自己忧心冲忡的模样露了马脚,二更怕里面传来什么噩耗。正犹疑着,就听招弟的声音在喊:“二少爷,你别跑,别跑啊。” 腊梅一愣,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纪天-一头撞在她身上,两个人跌成一团。纪天-撞疼了,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不起来,裂嘴就哭。 腊梅慌忙爬起来扶他,哄道:“二少爷,快起来,哪里撞疼了?”。 纪天-一听她的声音,突然不哭了,“嗖”一下蹦起来抱住她,大声喊道:“姐姐,姐姐,找到姐姐了,找到姐姐了。” 招弟随后追来,看到这种情形,头痛地想: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看好二少爷,尤其不能让他碰到腊梅,这下可好,定要挨骂了。 她上前拉着纪天-哄道:“二少爷,快放手,咱们回去吧,乖,回去,嗯?” 纪天-一把甩开她,大叫:“坏人。”然后死死地抱住腊梅,“天-找姐姐,你们不让天-找姐姐,都是坏人,坏人。姐姐,姐姐别走,姐姐跟我玩……” 腊梅被他抱得透不过气来,挣扎着道:“好好,姐姐不走,姐姐跟你玩,二少爷,您先放手,我快被您勒死了。” 奇怪的是纪天-好像听懂了,放开搂住她的铁臂转而抓住她的胳膊,一直摇着呵呵直笑,“姐姐好,姐姐陪我玩,姐姐香香,天-喜欢姐姐香香。”说着又凑过来亲她的脸,像小狗一样在她身上闻个没完。 招弟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惊奇地道:“真是神了,二少爷到你跟前口齿怎么变得这么清楚?他好像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一直闻。” 腊梅费力地躲着他湿漉漉的嘴巴,无奈地道:“我身上哪有什么味道?你能不能叫他放开我?” 招弟耸耸肩,“我看整个府上就你的话他听得明白,还是你自己叫他放开你吧。” “二少爷,二少爷,”腊梅挣脱了左臂被抱住右臂,挣脱了右臂又被抱住大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哄道:“二少爷乖,放开姐姐,姐姐还有事要做,放开姐姐好不好?” “好好。”纪天-放开她的大腿,却抓住她一根小指头,兴致勃勃地叫道:“天-帮姐姐,姐姐有事天栩帮姐姐。” “我的天!”招弟捂住嘴,“这他都听得懂,我得告诉夫人去。” 腊梅忙喊:“咦?招弟,招弟姐姐。”可哪里喊得住。 纪天-以为她要做的事就是找招弟,于是拽着她开始追招弟,腊梅哪有他人高马大,一路踉跄被拖着满院子乱跑。 纪夫人这边满头雾水地听招弟描述,那边就见纪天栩拖着腊梅进门来,直接冲到招弟面前,一把将招弟举起,像栽大葱似的杵在腊梅面前,献宝似的叫道:“姐姐,招弟。”意思好像是说,你看,我帮你抓到招弟了。 腊梅扶着酸软的膝盖直喘,话也说不出来;招弟被天旋地转地一抱一放,早就吓傻了;纪夫人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一时间就剩纪天-傻傻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他才是莫名其妙的那一个。 纪夫人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会儿就缓过神来,沉声唤道:“腊梅。” “是……奴婢……在。”腊梅喘着大气,屈膝跪倒。 纪天-见她跪倒,也跟着在旁边跪倒,拉住她的胳膊,乐呵呵地看着母亲,“娘,娘,姐姐,呵呵,姐姐,天-找到姐姐了。” “-儿,我的儿。”纪夫人一下由座位上站起来,踉跄几步奔到他跟前,抱住他的头,含着泪道:“你终于会叫娘了,你终于会叫娘了。” 纪天-也不挣扎,好像靠在母亲的怀里很舒服,但就是一直把腊梅的手往母亲怀里塞,嘴上还是叫:“娘,娘,姐姐,天-找到姐姐了。” “是,是。”纪夫人顺着他的话哄,“-儿好厉害,-儿好棒,-儿找到姐姐了,-儿会叫娘了。” “呵呵,呵呵,姐姐,姐姐,娘,姐姐,娘,姐姐……”纪天-语无伦次地叫着,却不知他这一叫便决定了腊梅后半生的命运。 直到日落西山,把纪天-哄睡了,腊梅才得以脱身,出来就见招弟站在门口朝她奇怪地笑。 她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问:“招弟姐姐,你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招弟啧啧道:“腊梅啊,你可真神,二少爷一到你跟前就乖乖的,不哭不闹还听得懂话,说不定你跟着少夫人嫁进纪家就是为了救他呢。” “招弟姐姐,你胡说什么?我怎么知道二少爷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我身上真有什么味道他喜欢吧。不说了,耽搁了一下午,我家小姐一定急坏了。” “是是,快回去吧,以后想回去也不成了。” “什么?招弟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你还不知道?夫人见二少爷喜欢你,这会儿就去跟少夫人要人了,说不定明天你就调过来伺候二少爷了。” “什么?”腊梅脑中轰然一响,惨白着脸道:“我家小姐答应了?” “答不答应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儿守着,还没听到信儿呢。” 腊梅身子晃了晃,突然提起裙摆,撒腿就跑。 “小姐,小姐。”她一路冲进卧房,撞翻了小桃手上的水盆。 “腊梅,你可回来了。”方含云立刻起身,迎上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娘亲自过来,跟我说要换你去伺候二弟。” 腊梅直直地看着她问:“小姐答应了?” “没有,事情还没弄清楚,我怎么能随便答应把你换走?” “呼——”腊梅长长地出了口气,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方含云急忙叫道:“小桃,快来帮我扶她。” 腊梅坐下来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小姐,你不知道,这事邪乎得很,今天我去主屋,碰到二少爷,他……”她将经过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小桃在旁边也惊叹地道:“这可真邪了。” “是啊。”腊梅苦着脸,“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愿不愿意过去伺候二少爷啊?” “当然不愿意。小姐,”腊梅拉着方含云的手求道,“你要救救我,我不想离开你。” 方含云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也不愿意委屈你整天跟个傻子在一起,刚才我已经婉言回绝娘了。” 腊梅喜滋滋地道:“谢谢小姐。” “谢什么,你是我带过来的人,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把你要走。” “小姐,”腊梅急忙捂住她的嘴,“可千万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哪儿那么容易就应验了?对了,要你打听的事儿呢?” “被二少爷这么一搅和,没打听到。” “算了,你别打听了,看娘今天那中气十足的样子,一定不知道天翔受了伤,我还是快回封信问问好了。腊梅,研墨。” “是。”腊梅快手快脚地研墨铺纸,她心里比方含云还急。 这次方含云的信总算写得多些,关切殷勤之语都说了,腊梅看了,觉得不需再添什么,刚想封上腊,突然瞥见桌子上一纸诗签,是白日里小姐写着玩的,上面正是一首《结发为夫妻》。她将诗签捏在手里,不由得一阵恍然。 “天翔兄,”梁敬之扬着手里的书信,笑着道,“含云可真心急,再有十来日就返回汴城了,她还送信来。” 纪天翔也笑着道:“她那信中不也有你的一封信吗?” “天翔兄就别拿小弟逗趣了,我的回信哪次不是给你看过才封的?你手不方便,信我帮你拆吧。”梁敬之将信签取出交给纪天翔。 纪天翔道:“你帮我念吧。” “我不帮你念,万一有什么夫妻间不好对外人言的事情,我看了多尴尬。” 纪天翔左手执信,苦笑着道:“云儿对我,哪有什么不可对外人言的事情?你看,她问候过我,还不忘嘱咐我回去后一定要安排你见她。” “天翔兄,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我现在也算患难之交了,我要见含云,就是要劝她安心跟你过日子,这次之后,我发誓终生再不与她相见。” 纪天翔摇着头道:“当初是我夺人所好,今日就算成全你们,也是我应当做的,何况我跟她有三年之约,她跟你走,我决无怨言。” “天翔兄,你这是什么话?当年梅花林内我跟她话别时,就已经死了心,过去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永远无法回头,请不要再提什么她跟我走的话。” 纪天翔倾身道:“难道你嫌弃她曾嫁我为妻?” “不不,”梁敬之连连摇头,“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你我在这里让来让去又有何用?还是等回到汴城,看云儿自己怎样选择吧。” “天翔兄,我说你怎么就不信……” “好了好了,我这信还没看完呢,你那封不也没拆吗?赶快回你帐中看信去吧。” “唉!”梁敬之长叹一声道:“总之见过含云之后,你就知道我句句肺腑了。” 纪天翔看着他掀帐而去,笑着摇摇头。梁敬之的确真心实意要成全他们,但云儿呢?她心中想的,始终是梁敬之,什么三年之约,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唉!长叹一声,他单手费力地将信签放回信皮内,突然发现里面还有东西,他拿出一看,只是一张纸,没有称谓也没有具名,上面是一首诗: 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 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 征君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巳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奈何期。 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云儿写给他的,还是写给梁敬之的?若是写给他的,为何将结发为“夫妻”改成了结发为“知己”?若是写给梁敬之的,为何不封在梁敬之的那封信里?他左思右想,脑中突然一闪,急急掏出信签再看,同样的字体,同样的笔顺,但用心研究,还是能看出细微的区别,诗和信签,根本就是两个人写的。拿出以往的信函来看,原来,那些信件跟这首诗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有最后一封信签跟写给梁敬之的信是同一人的笔迹。不用问了,写给梁敬之的必定是出自云儿亲笔,至于写给他的,是谁代笔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心中只顾念一个梁敬之,居然连给他回封信都不及,若不是他受了伤,想必这次的信她也懒得写吧?写诗的是个有心人,用“知己”换“夫妻”,“生死”换“恩爱”,“对奔”换“欢娱”,“琴萧”换“燕婉”,“征君”换“征夫”,“保康健”换“爱春华”,“珍重意”换“欢乐时”,字字句句都尽量贴近云儿的立场,只可惜了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怕这“长相思”该改成“莫相忆”吧。云儿啊云儿,我已甘当鹊桥为你和梁敬之联络通信,你却连慰劳的信都不肯写几句吗?你的心也未免太冷,太硬,太狠。 “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愿,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他喃喃地叨念,抽出枕畔的玉萧,放在唇边,才发觉手臂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吹萧。啊……他在心中狂吼,一把将玉萧摔至地上,玉萧断成两截,坠着如意结的半截滚到帐边,结穗被风吹得飘零不止,正如他此刻飘零的心情。往日的书信散落一地,那些关切那些问候那些担忧那些思念,假的,假的!从一开始,他就是一厢情愿。 他仰起头,压抑着眼眶中的湿意,喃喃地道:“一厢情愿啊!” 第七章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府中仆役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纪夫人见到儿子,抢先迎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含着泪道:“瞧把你瘦的,边关那苦寒之地,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来,快进来,娘已经让厨房炖了燕窝,给你好好补礼身子。”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了。” 方含云在旁边没有说话,但眼中关切之情不言而喻,纪天翔看到她略显憔悴的容颜,伤心寒心一下子都缓了,上前执起她的手道:“云儿,累你担忧了” 方含云温婉地一笑,道:“平安回来就好,先进去歇息吧,娘特地备了一桌酒菜给你接风洗尘。”说着双手搭住他的右臂。纪天翔微一皱眉,方含云急忙缩手,他给她递了个眼神,她会意,小心地扶着他的手臂。 二人先回“云翔居”洗漱换衣,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欢呼声和笑声。转过院门,见纪天-拍着手在前面跑,口中嚷着:“噢,噢,姐姐来追我,姐姐来追我啊。” 腊梅提着裙摆在后面跑,气喘吁吁地叫:“二少爷,你慢点儿,姐姐追不上。” 纪天翔疑惑地间。“这是怎么回事?天-怎么会在这里?” 方含云笑着道:“说来话长了,二弟近来成了‘云翔居’的常客,一日不来,便要哭天抹泪的。” “哦?”他不及细问,腊梅已经看到了他们,愣了一愣,手中的裙摆缓缓滑脱,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快步过来,垂头福了一礼,道:“姑爷好。” “才数月不见,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 腊梅依然垂着头道:“姑爷晒黑了,奴婢还真有点儿不敢认。” “你这丫头,又在说笑,我又没有晒成炭头,怎么就不敢认。”他转向纪天-,温和地唤道:“天-,来,到哥哥这里来,让哥哥看看你。” 纪天-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满脸迷惑,不停地拿眼瞧腊梅。 腊梅柔声道:“二少爷乖,叫哥哥。” 天-蹭到腊梅身后,扯住她的衣襟,从她肩膀上探出脑袋看着纪天翔,怯怯地叫了南:“哥哥。” “天-!”纪天翔瞪大眼睛,抓住方含云的手惊喜地道:“他刚才叫的是哥哥?我没听错吧?天-会叫哥哥了。” 方含云道:“没听错,这都是腊梅的功劳,先进去,我细细地跟你说。” 玖哥和腊梅两个忙着端茶倒水帮纪天翔洗脸换衣服,纪天翔听着方含云的描述,惊讶地看着天-围着腊梅转来转去,感叹着道:“这可真神了。腊梅,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收服我这痴呆的弟弟?” 腊梅笑了笑,“奴婢自己还纳闷呢!” “怪不得娘要换你过去照顾天栩,你仿佛就是老天赐来拯救他的。” 腊梅一震,手巾掉进脸盆里,颤抖着声音道:“奴婢哪儿都不去,奴婢只想服侍我家小姐。” “瞧你吓得,我随口说说罢了,若是换走了你,云儿还不得跟我拼命?但话说回来,云儿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腊梅急忙将手伸进水盆,胡乱绞着手巾道:“姑爷刚回来就拿奴婢逗趣。” 方含云给他整整束腰的衣带,问道:“手臂的伤怎样了?” “还好,已经不大痛了,就是使不上力,伤了一条筋脉,还要养上两三个月。” “哦。”方含云迟疑了一下,“那……表……” “咳咳!”腊梅干咳一声。 方含云的话锋硬生生地转开:“表面上别让爹娘看出来,免得二老担心。” 纪天翔看看腊梅,又着看她,心知肚明地应了一声:“嗯。” 当晚家宴,自然热闹非凡,大儿子立功封赏,小儿子的痴呆症有所好转,纪夫人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宴散回房,纪天翔有些微醉,一路高声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何事偏向别时国。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玖哥扶着他道:“大少爷,您醉了。” “呵呵,”纪天翔笑着道:“我没醉,云儿,你说我醉了吗?我可曾唱错一句?” 方含云道:“错倒是没错,就是走路一直晃,快让玖哥服侍你睡了吧,他还要回家呢。” 纪天翔挥挥手道:“玖哥,你先回吧,今夜我兴致好,要跟云儿对弈一宿。” 方含云道:“算了,你刚回来要多休息,明天我再陪你下棋如何?” “明天不行,就今晚,你看,今晚月色多美,今日是十五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好好好,今晚陪你对奔,”方含云无奈,“玖哥,你先回吧,这里有小桃和腊梅呢。” 玖哥道:“大少爷,那我先回了。” “回吧回吧,”纪天翔连连挥手,“别让你媳妇等急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汴城的夏夜夜凉舒适,腊梅挑了灯笼,取了棋盘,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纪天翔手执黑子,却迟迟不落。 方含云道:“怎么不下?就说你醉了嘛,还非要下棋,得,还是睡了吧。” 纪天翔手中棋子落下,突然吟了一句:“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 方含云跟着落了一子,笑着道:“这又是哪里的诗句?我怎么没听过?”腊梅在旁边却是微微一颤。 纪天翔猛然抬眼看向方含云,醉意朦胧的眼神异常犀利,问道:“你没听过?” 方含云疑惑地道:“是没听过,怎么了?” 他直直地望着她,喃喃地念道:“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征君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巳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奈何期。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咦?谁改的诗句?改得倒妙,结发为知己,结发为知己。”她手中捏着棋子边把玩边思索着道:“天翔,我觉着这修改后的诗形容你我倒很贴切。” 纪天翔一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神色却越见凄苦,心中默默地道:果然。 方含云被他看得心慌,小心地问:“天翔,你怎么了?” 他别开视线,苦笑着道:“是很贴切。云儿,这局我输了。” “才落了一子怎么就输了?天翔,你没事吧?” 他拈起那两颗棋子道:“未曾开局,我就输了。”顿了顿突然又遭:“云儿,梁敬之现在入住李将军府,已经将老母接到身边,明日我去将军府上拜访,顺便带他回来,申时你在梅花林中等吧。” 方含云惊得起身,唤道:“天翔。” 他背对着她仰望明月,叹口气道:“我们的三年之约提前结束,我放你走。” “天翔,”方含云在背后搭住他的肩头,哽咽着道,“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一僵,却没有回头,轻声地道:“你不要哭,也不要愧疚,更不要不舍,不然,我会改变主意的。” 方含云讪讪地放开手,含着泪道:“好,我不哭。天翔,今生我辜负了你,但求来世……” 他猛然喝道:“别跟我约定来世。” 她一抖,讷讷地道:“对,这一世你受的折磨已经够多的了,希望下一世你我再不要纠缠。可是,我走了,你的心痛症怎么办?” “心痛症?”他轻笑一声,“你问问腊梅就知道,我的心痛症已经好了,上次发病是骗你的。” “什么?”方含云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腊梅。 腊梅低下头,不敢看她,也不忍看他。 方含云又后退一步,连连摇头,“你,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提前放你走。梁敬之是个可造之才,把你交给他,我放心。我的意思我在军营时已经跟他表示过了,至于他如何决定,要看你们明天见面时的情形了。总之等你们见过面,咱们再仔细规划你离开的步骤。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腊梅,扶你家小姐回房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方含云盯着他笔直的脊背,哽咽一声,甩头而去。腊梅上前一步,想了想,随转身随小姐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没了,纪天翔身子猛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左手紧紧按住胸口,满头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勉强支起身形,踉跄着走到石桌边坐下,大日大口地喘气。心痛症,心痛症,前世今生皆是痛,他放她走了,命定的姻缘断了,他欠的情债还完了吗?剩下的日子,该是一生孤苦遁入空门,还是被这心病症生生折磨至死?他无力地想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完全陷入黑暗。 “姑爷,姑爷,你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一副温暖的背贴近他,将他吃力地背起来,半背半拖地往前走,他的头软软地垂在她的肩头,脸贴着她柔软的发丝,带着一丝梅花的香气。他知道,那是腊梅,他的意识还有点儿混沌,但他认得腊梅身上的味道。 “腊梅。”他用尽所有力气唤她,声音却还不如蚊子叫。 但腊梅听到了,“姑爷,您醒了,您别动,马上就到卧房了。”她哽咽的声音中带点儿惊喜。 “我……可以自己走。” “不,您别动,到了,就到了。”她吃力地迈着双腿,终于将他背到床榻旁,小心地放下,让他躺好。来不及抹一把汗,就急忙打水绞湿布巾,轻轻地覆在他的额头上,柔声地问:“姑爷,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他费力地点头,虚弱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不知道,奴婢出来时就看到您倒在石桌上,身子都有些凉了。”她解开他的腰带,“姑爷,我帮您把外衫脱下来,盖上被子,会暖和的快些。” “嗯。”他无力地抬起手臂,让她退下袖子,右臂一条长长的痂横在手肘处,边缘有点儿脱落,露出粉红色丑陋的疤痕,那是胡人的刀砍的。她怔怔地看着那刀伤,衣服捏在手中,绞成一团,眼泪滴在痂上,顺着手肘往下滑。 他感觉到手臂上的温热,嘶哑地道:“腊梅,你哭了?” 她慌忙抹干眼泪,帮他盖好被子,撇过头道:“没有,是奴蜱手上的水。” 他扯起一个无力的笑,“这回我也想突然坐起来吓你一跳,可惜我没力气。放心吧,我死不了,休息一下明天起来就没事了,你不要跟云儿说。” “奴婢明白。” “是啊,你总是什么都明白。说真的,云儿一走你肯定也要跟着她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她倏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心中喊着:腊梅不走,腊梅愿意永远陪着你。但口中却只有细细的抽噎。 “好了,别哭了,擦干眼泪回去吧,我睡一下明天就没事了。” “奴婢在这里照顾姑爷。” “不用了,云儿半夜醒来看不到你会怀疑的。” “那——我叫小挑过来守着您。” “不要,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走是不是不想让我休息。” “不是,奴婢,奴婢这就走。”她缓缓地站起身,帮他把被子掖了又掖,看他乏力地闭上眼睛,等脸上的泪痕干了才离开。 一个人,一颗心,装了这个便盛不下那个,小姐心中装着表少爷,姑爷心中装着小姐,而她呢?心中装着苦,装着泪,装着难言,装着咫尺天涯的距离,装了一个不能装的人。 同样的梅花林,同样的那棵树,此时却只有绿叶没有红花,盛夏的梅林单薄没有生气。方含云与梁敬之再次相见,腊梅依然站在不远处把风,这一次,纪天翔堂而皇之地站在她身边。 方含云满心欢喜神色激动地唤道:“表哥!”为了这一刻,她等了整整二十个月,盼了六百多个日子,忍了七千多个时辰。 她万万没有想到,梁敬之会淡然地对她道:“含云,时间或许没有改变你,却改变了我,两年多的军旅生涯磨练了我的意志和体魄,也让我明白,许多是无法回头的,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她的脸霎时比雪花还要苍白,“表哥,你……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眼神坦然而冷静,“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纪大人是个好人,他对你痴心一片,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至于你我,就当有缘无分吧。”他走了,像之前一样,毅然决然地走掉。 她没有唤他,也没有留他,更没有流泪,倘若他口气有一丝的迟疑,眼神有一刻的躲避,她都会追问他是不是说谎,是不是纪天翔止他这么说的,可是他竟表现得那么淡然绝情。她的耳内如擂鼓般轰鸣,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心底一直回荡着他的话:许多事是免法回头的,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到腊梅身边,木然地道:“腊梅,我错了。”然后眼一闭,直直地倒下。 方含云病了,这一病比上一次更加凶猛,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尔在噩梦中说几句胡话: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什么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什么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腊梅清楚,这些都是以前在家时小姐跟表少爷一起吟的诗词。 纪天翔在室内守了三天三夜,大夫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都说是忧郁成疾,需降内火,若继续烧下去,恐有性命之忧。药吃了一副又一副,但方含云依然没有醒来。腊梅床前枕畔、煎汤喂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哪一刻没照顾好,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送走了太医院最有名的御医,纪天翔在桌边坐下,呆呆地看着几天之内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方含云。 腊梅见了,走过来道:“姑爷,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呢。” 他仿佛没有听见,还是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霍然起身道:“腊梅,好好照顾云儿,我出去一下。” “姑爷,您去哪儿?” “去为她找一贴灵药。” 灵药?腊梅暗忖:这会儿还哪来的什么灵药啊!难道,姑爷是去…… 夜已深,黯淡的烛火妖冶地跳动着,照在方含云死灰一样的脸上,看上去有点儿毛骨惊然。腊梅打了个盹,猛然惊醒,习惯地伸手去摸方含云的额头,热度似乎稍稍退了一些,呼吸不似先前那样急捉,但好像更微弱了。她握住小姐的手,哽咽着道:“小姐,腊梅求求你,醒醒吧,醒醒吧。”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苍凉悠远,腊梅直起身,仔细听着,心想:大概是姑爷忧愁难解,只有借萧声来一诉怅然。萧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吹萧人走到了门口。方含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头挑动,头在枕上不安地晃动。 “小姐,”腊梅急忙倾身呼唤,“你怎么了?小姐,醒醒啊,你醒醒啊。” 萧声停了,一个白衣书生掀帘进来,腊梅回过头,惊呼一声:“表少爷。” 来人正是梁敬之,他虽然衣袂飘然洞萧在手,却是满面黯淡形容憔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文儒雅,更不见三日前的威风凛凛。他几个大步走到方含云床前,曲身蹲下,颤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庞,哑声道:“你好傻,好傻,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在骗你吗?” 方含云的呼吸渐渐徐缓,眉头却越攒越紧。 梁敬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声音哽咽,“刚才那首曲子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向你爹提亲,被他冷眼奚落,颓废懊恼之时,你就是弹的这首曲子给我听。你说:君当为磐石,妾当为蒲苇……” 方含云双目紧闭,声音微弱,喃喃地念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对。”梁敬之温热的泪落在她脸上,“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还有你给我的书信中写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方含云喃喃的声音跟他的声音融为一体:“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她的眼角慢慢滑出一滴泪来,跟他的泪汇成一条绵长的相思痕迹。 腊梅转过头,擦着眼泪,默默地走出去,将室内留给一对苦命鸳鸯。表少爷来了,有了这贴灵药,小姐不会有事了。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背负双手,一身青衣长衫在月光竹影的掩映下格外孤独。她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姑爷。” 纪天翔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照着他黯淡的表情,“云儿——好些了吗?”” “应该好些了,刚才流了眼泪。能哭出来,想必内火就可以降了。” “嗯,那就好,天亮之前我要送敬之兄离开,这几日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云儿的状况,倘若有人问,你就说毫无起色。” 她瞪大眼,看他一脸凝重,什么也没问,点头道:“好。” 他点点头,“你去休息一下,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会叫你。” 她连连摇头,“还是姑爷休息吧,四更的时候我提醒您。” “我睡不着,要不这样好了,你就陪我在院子里下下棋,赏赏月,难得今夜上弦月还能这么亮。” “好,您先坐,我取棋盘。” 片刻工夫,腊梅端着茶壶、茶碗和棋盘出来,放在石桌上。 纪天翔微微一笑道:“你泡茶的手艺绝对是一等一,就不知这棋艺比起云儿来如何,我让你执黑子好了。” 腊梅拈起一颗棋子利落地放下,眨眨红肿的眼道:“姑爷可不要掉以轻心哦。”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下棋,直下了一个时辰还未分胜负。纪天翔以手抚着下巴,不时看一眼腊梅浅浅的笑意,落了一个,突然问:“腊梅,你跟着云儿多久了?” “九年。” “你这一生都打定主意跟着她的吧?” 她一震,艰涩地点头道:“是。” “倘若——倘若云儿不得以必须要将你留下一个人走,你会怎样?” 她霍然抬头,一惊奇地道:“姑爷,您是什么意思?” “为了丞相府的名誉,为了云儿和敬之兄无后顾之忧,我只能出此下策。”” “您的意思是……” “如果丞相府少夫人病重不治,风光下葬,将来就算梁参军娶了一位与纪少夫人容貌相似的女子,别人也不会怀疑什么,但她身边若是再跟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丫头,就难免要被人怀疑了。” 她惊得站起身,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手中的棋子落下,垂着头道:“奴婢明白了,何去何从,奴婢全听小姐的吩咐。” 他安慰着道:“你也别灰心,过上一段时日,大家都不再关注这事,或是他们搬到别的地方,我自然会把你送回云儿身边。” “奴婢明白,奴婢先在这里谢谢姑爷费心。四更天了,这盘棋就算奴婢输了吧。” “不行。”他挡住她欲收棋盘的手,“这盘棋就这么放着,等什么时候得空我们继续下。你先进去,叫敬之兄出来,跟他说一切从长计议。” “是。” 纪丞相府的大少夫人病逝了,葬礼办得风光隆重,皇后还亲自赐了一对上好的翡翠镯子陪葬,汴城的官员几乎都送了礼,有些跟纪夫人私交甚好官宦家眷还特地过府来安慰老夫人,排场比之新婚毫不逊色。说起这位纪少夫人真是命薄,入府不到三年,病了差不多两年,不曾在官宦女眷的聚会中露过脸,不曾接见过任何一位访客,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听说整整高烧了七日才断气,死的时候都瞧不出原来的模样了。整个汴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言,这位少夫人过府就是替大少爷历劫数的,如今早死也算少受罪了。 外面怎样议论,纪天翔根本不在意,他把自己关在方含云的卧房里,点起火盆,将方含云留下的书籍字帖诗签,一张张一本本地投入炽热的火焰之中。 纪夫人在门外哭喊:“翔儿,翔儿啊,你开门,你不要吓娘,你快开门。” 里面传出一声爆喝:“你们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纪丞相拉着夫人,摇着头道:“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会儿也好,等他伤心过了,自然会出来的。玖哥,你跟腊梅一起守着大少爷,有什么事情赶快过来通报,知道吗?” “是。”玖哥应了,送老爷夫人离开“云翔居”。 腊梅轻轻拍着门板,柔声道:“姑爷,老爷夫人都走了,您让我进去好吗?我不吵您,我只想收拾几样小姐的东西。” 过了好久,门从里面打开。看到火光,腊梅一惊,冲进来一看只是火盆,心下松了口气,朝玖哥使了个安心的眼色,轻轻地关上门。她在纪天翔身边蹲下,帮他将书案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丢进火盆。他没有阻止,也不说话,默默地拿起书案上一札信件,那些都是他出征期间写给云儿的信,他解开绳结,一封一封丢进火盆。腊梅怔怔地看着,眼中含泪,却不敢哽咽出声。烧完了那些信,他又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札书信,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玉萧,就着火光看了好久,久到腊梅的呼吸都快停了。他突然一扬手,信跟玉萧一起落入火盆,萧上的如意结见火立刻燃烧起来,捆在最外面的两封信也迅速卷入火舌。腊梅看着如意结在火光中变形,突然扑上前,不顾烧伤的危险,伸手抢出信和玉萧。 纪天翔的目光像两把剑,锋芒毕露地劈向她。 她将灼热的东西护在身后,一小声地道:“这……这是小姐的遗迹,我……我想留下来作为纪念。” 他目光闪了一闪,轻叹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向床榻,平躺下来,盖好被子。 腊梅忍着灼烧的疼痛,将救下的东西包起来,放入怀中。怀里还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她的,告诉她等她离开纪府的时候再交给纪天翔,如果她一辈子不离开,就一辈子不要交给他。她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至于为什么要等她离开的时候再给,她更不知道,总之小姐的交代,她遵命就是了。她走到墙角,坐在小姐的琴榻旁,默默地守着纪天翔,她知道他没睡,也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这样就好,他肯让她坐在这里,默默地看着他就好。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棂洒讲室内,映照出满室的金光,腊梅跟瑶琴一起笼罩在金光之内,琴弦反射的光线刺痛了她的眼。她眨了一下,眨掉眼中的一滴泪,看向纪天翔,他依然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神色异常安祥,安祥到令人感觉像在——等死。 不!她猛地跳起来,奔向床榻,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他霍然睁眼,偏头看向她,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她吓得一抖,缩回手,“没……没什么。姑爷,您的心痛症……” 纪天翔转过头,望着幔帐顶棚,缓缓地道:“我也在等,等它发作;等着看这一次它是不是要我的命。”她一抖,他突然苦笑一声,“可是好奇怪,它居然没有疼,一点儿要疼的迹象都没有。我躺在这里就在想,是不是我放云儿走了,就代表这一世的劫数尽了,老天爷让我偿的债也许并不是给云儿一生一世的爱,而是架一座鹊桥,成全她跟梁敬之。” 腊梅暗自舒口气。 “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来,前世今生的安排是这样的,难怪当年师父说我该入佛门,当和尚。” 她没有应声,老天怎样安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只要他没事就好。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道:“躺在这里,还可以感觉到云儿的气息,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多少个夜晚,我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容,想象她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寂寞的感觉。” 寂寞!她的心头狠狠地一抽,是啊,小姐寂寞了三年,相思了三年,忍了三年盼了三年,总算盼到自己想要的幸福,这会儿,她该是依偎在表少爷怀里,感受幸福,换了姑爷躺在这里感受寂寞了。而自己,便是连寂寞的滋味都没有尝过。 她垂头,居然发现纪天翔的眼角滑出一滴泪,跟方含云在高烧昏迷中滑出的眼泪一模一样。她的心好痛,是了,这会儿换成姑爷寂寞、相思,她心痛。可惜,再没有三年之约,没有前世今生的情债,没有可以期盼的幸福。 她走回琴榻,用满是被烧伤起了水疱的十指拨弄琴弦,轻声吟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纪天翔听着琴音,嗅着药香,不知不觉沉沉地入了梦,梦到遥翔,梦到云儿,梦到白发,梦到眼泪,梦到心痛,梦到……腊梅…… 第八章 “腊梅,桌子上的公文怎么少了一册?你见了吗?” “公文?”腊梅走过来前后看看,弯身拾起来道:“这不是吗?掉到桌子底下了。” 纪天翔接过来松口气道:“还好还好。” “姑爷,您不是御前调度吗?怎么也跟老爷一样每日上朝,批阅起公文来了?” 他的手一顿,“哦,我前些日子跟皇上要了个吏部的官来做。” 吏部的官?不是说他不喜欢太受拘束,所以当初才没有听从老爷的举荐,自己提议当御前调度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跟皇上要官来做了?看他每日操劳到深夜,公文看了又看,改了又改,即便一句话打发了的小事情也要亲力亲为,有时还心血来潮帮小桃打扫院子。是了,他是不想让自己停下,不想有空余的时间来胡思乱想。 她一直想问小姐的近况,他一定知道,可是她不忍心问出口。 “腊梅,腊梅?” “啊?”她猛然回神。 “想什么呢?我叫你帮我多点一盏灯来。” “哦。”她急忙找出一只烛台,点亮了灯,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侧脸,忍不住道:“姑爷,您不要太操劳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他笑着道:“你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我想垮也垮不掉。对了,天-还是每天往过边跑吗?” “是,二少爷近日越发好多了,现在连小桃和玖哥也能认得。” “那好啊,不如就在咱们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我们兄弟一块儿住好了,让他给我做个伴。” “这个,要看夫人的意思吧。” “算了,娘一定舍不得,娘的意思还想让我搬回主屋那边呢。” 她低声道:“姑爷搬回去也好,跟老爷夫人一起,每日承欢膝下,热热闹闹的,比在这里要开心些。” 他放下公文,叹口气道:“你又知道我不开心了?” 她垂下头,不吭声。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语重心长地道:“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她惊诧地抬起头,“难道站爷这样活的就不累吗?”说完她就知道自己逾越了,视线对上他张大的眼,好半天不能移动。烛火“噼啪”一阵响,惊醒了她,她慌忙低下头,“姑爷若是这会儿不就寝,奴婢就先退下了。” 她转身就走,忽听身后他喊了声:“腊梅。” 她顿住,不敢转身,深吸口气道:“姑爷还有何吩咐?” “你一个人在卧房里要是睡不安稳,就搬去跟小桃她们一块儿住。” “谢姑爷关心,奴婢,奴婢想守着小姐的卧房。” 她逃难般一路奔回卧房,关上门倚在门板上,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是怎么了?怎么有胆量反问他,顶撞他?他是主人,她是一个被自己主子遗弃的奴婢,一个奴婢能够端茶、送水和跑腿就够了,再多就是逾越,可她的心早已逾越。她滑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方管家说过的话:“陪嫁丫头跟小姐的嫁妆一样是件物什,送进纪家就是纪家的东西,嫁妆还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头早晚是姑爷的填房。”她跟那琴榻上的瑶琴一样,是小姐留在这里的物什。生平她第一次有了责怪小姐的想法,小姐为什么不干脆找个俗人嫁了,不懂情为何物,她就认命做那任人摆布的填房,这一生伺候小姐,伺候姑爷,伺候小姐和姑爷的子女,做一辈子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思想也没有心的奴婢。可惜上天不给她这样的命运,好累,她真的好累,不是因为她有颗玲拢心,不是因为她什么都看得透,而是因为她动了情。 纪天翔合上最后一本公文,揉揉酸痛的眼睛,两只烛火都快灭了,若是平时腊梅一定早就帮他添上了,但今天,今天她提前退下了。他看着那渐燃渐弱的火光,怔怔地发起呆来。她问:难道姑爷这样活的就不累吗?累,怎会不累?但他一停就会想到云儿,想到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即使身体疲惫得快要垮掉,躺下还是睡不着。他起身出门,不知不觉走到云儿的窗口,忍不住就想跳窗而入,手已经撩起衣襟下摆,又顿住了,不由得苦笑一声,云儿已经走了,他进去看谁? 门“吱呀”一声打开,腊梅神色恍惚地走出来,看到纪天翔,两人都吓了一跳。 纪天翔放下衣衫下摆,镇定心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呃——”她迅速垂下头,“奴婢起来上茅……呢,不,出恭。”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我还不知咱们‘云翔居’可怜的屋里连只夜壶也没有。” “是,是奴婢不习惯在屋子里。” “哦。”他故意点了一下头,“想必你是习惯了半夜出恭一定要穿戴整齐,梳好头发,只差没有擦上胭脂水粉了。” 她肩膀缩了缩,绞着手指不应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你反应不是挺快的吗?” 她退了一步,咬紧下唇道:“姑爷要是怀疑奴婢什么,大可以将奴婢捆起来送交衙门。” “嗯?”他一愣,攒紧眉心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就多问了你几句话吗?还跟我较上真了。睡不着就说睡不着,干吗骗我说出恭?” 她抬起头来惊慌地叫了声:“姑爷。” “我站在外面好一会儿了,你在屋里翻来覆去的,我看不到还听不到吗?” “是奴婢错了,奴婢只是不想,不想……” “好了,既然都睡不着,那就坐下来聊天吧。你今天有点儿怪,是不是白天跟谁生气了?天-惹你了,还是娘刁难你了?” “没有没有,是中午偷懒打了个盹,所以晚上睡不着了。” “又骗我,你看你眼圈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谁打了呢。” 她下意识伸手去遮掩。 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何必掩饰?整个府中,只有你跟我的心情一样,我知道你是怕我看到你伤神惹得我更伤神,但你可知道,每天对着爹娘装做若无其事我更伤神。” “姑爷。” “叹气就叹气,失眠就失眠,有你帮我叹气失眠,或许我可以忘记得快些。” “姑爷,您别这样,所谓‘前生无缘,来生不续’,您自己也说老天的安排是要你成全小姐跟表少爷的情缘,那您就当情尽了,债完了,该是一身轻松无牵无挂的时候了。” 他喃喃地道:“前生无缘,来生不续。说得好,你不是问我执着的究竟是什么吗?我想,我就是太执着于那段前缘,才弄得三人情伤。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奴婢也只是刚刚想到。” “我那会儿说你太聪明了不好,你这会儿就跟我装笨。” “不不不,”她连连摇头,“奴婢当真刚刚想到,何况,这是安慰人的老话,奴婢怎么知道姑爷没听过。再说,有您的心痛症在,有十方大师和算命方士的预言在,这前世今生的事儿,谁又说得准呢?” “对啊,说起来我的心痛症好像真的好了,转了一圈,就是用三年熬了一贴良药,一则治好了我的心痛症,二则治好了云儿和敬之兄的相思病。” “嗯,倘若没有姑爷您的强取豪夺、三年之约,小姐和表少爷还未必能双宿双飞呢。就算能,也是弃家私奔,日子肯定没有此刻过得好。” “你呀你,”他笑着摇着她的手,“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姑爷这是夸奴婢还是损奴婢啊?” “不是夸也不是损,是替你可惜。这样好了,改天我带你进宫,推荐给皇后娘娘,你要是能讨得娘娘欢心,在她身边做个女官,这辈子就能飞黄腾达了。” 腊梅的脸霎时血色褪去,一颗心狠狠地往下沉,姑爷要把她送给别人? “怎么了?”他困惑地包着她的手,“怎么突然间手变得这么凉?你不喜欢飞黄腾达?” 她苦笑着道:“奴婢七岁时就懂得一句话:‘人穷命贱,红颜薄命’。人言‘侯门一入深似海,宫门一入到白头’,奴婢从没想过要飞黄腾达,奴婢只想姑爷能够记得对小姐的承诺,允许奴婢自己决定自己的将来。” 不知为何他心下一阵怅然失望,或许因为她驳了他的好意。他后退一步,放开她的手,沉声道:“是,我做过承诺,你不想就算了吧。” 腊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无论如何,奴婢谢过姑爷的好意跟器重,倘若姑爷不嫌弃,奴婢服侍姑爷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他突然觉得精神一震,急切地道:“真的?你不想回云儿身边了?” “奴婢陪嫁过来的时候,也认了姑爷是奴婢的主子,小姐需要,奴婢就服侍小妞,姑爷需要,奴婢就服侍姑爷。小姐走的时候吩咐过,叫奴婢用心照顾姑爷。” “呵,”他那点儿欣喜又黯淡了,“我该谢谢云儿把你留给我,放心吧,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想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 放?是啊,她是一件长了腿的物什,能无条件地放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立春,纪天翔一进方厅就喊道:“好香啊,一定是赵妈拿手的炒辣年糕。” 玖哥道:“少爷的鼻子好灵。” “那当然了。”纪天翔拈了一块丢进口中,回头用手指逗玖哥怀里的娃儿,孩子嘴上沾了辣,张嘴哇哇大哭。 “嗬!”纪天翔吓得后退好大一步,“怎么说哭就哭了,也不打声招呼。玖哥,你媳妇呢?娃儿怎么塞给你了?” “我媳妇跟腊梅姐姐摘梅花去了,说是学做什么梅花糕,女人家尽搞没用的玩意。” “咦,这你就错了,梅花糕可不是没用的玩意,比炒辣年糕还好吃呢。你乖乖地哄孩子吧,我去梅花林看看。” 他沿着雪地上的脚印一路走进梅林,远远看到几个女子都踢了绣鞋爬到树上,每人臂弯挎着一只大筐。这种爬上爬下的事情一向都是小厮们做的,惟独摘花瓣的事情不行,小厮们手笨,没有耐性一片一片地摘。腊梅在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凝神看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发呆,满头满身都是花瓣和清雪,仿若花精化成了人形,默默地欣赏初雪后的梅林奇景。纪天翔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目光,他在花下看到云儿时,便如入幻境,迷了心神般地走过去唤她;此刻看着腊梅,心中却清清楚楚知道她就是腊梅,神似精灵却不是精灵。 她看梅花他看她,直到玖哥媳妇惊唤了一声:“大少爷。”两人同时缓过神来。 腊梅顺着声音看向玖哥媳妇的方向,发现她往自己这边看,急忙垂头,突然发现脚下有个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心一跳,脚一滑,手一松,惊呼一声跌了下来。这次纪天翔连飞身而起都免了,直接张开手臂把她抱个满怀。 玖哥媳妇跟着惊叫,小桃急忙道:“你别叫,小心跌下去。”可惜提醒晚了,玖哥媳妇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挥,叫得杀猪一般,结结实实地跌在雪地上。纪天翔没去接玖哥媳妇,反而抱着腊梅转身,看着玖哥媳妇的惨状哈哈大笑。 玖哥媳妇的落姿有够特别,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还抬起双手双脚。腊梅看了也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推着纪天翔问:“姑爷,您怎么不去救玖哥媳妇?” 纪天翔笑着道:“我这叫汲取教训。反正来不及了,不如看着她跌吧。” 玖哥媳妇爬起来道:“知道大少爷您偏心,腊梅姐姐自然比俺亲,俺是黄脸婆了,人家还是大闺女,可也不用抱得那么紧吧?” “哦?哦!”纪天翔这才发现还抱着腊梅,急忙将她放下,故意甩甩胳膊拍拍衣襟。腊梅慌得连忙蹲下身,捡拾花瓣,借以掩饰脸上的红云。 玖哥媳妇是个直肠子,话说了就说了,也不多想,拾了筐继续爬树。小桃在另一棵树上把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偷偷掩嘴一笑,大声嚷道:“大少爷,我跳下来,您接着我哦。” 纪天翔道:“好,你尽管跳吧,把篮子抓紧。” 小桃抓紧篮子,手一松,故意嚷:“我跌下来了。” 纪天翔足尖轻轻一点,伸臂稳稳地接住小桃,落地站稳才放开她。 小桃拉起腊梅,揉揉鼻子朝树上道:“玖哥媳妇,我们去做梅花糕了,你慢慢采啊。” “啊?不行不行。”玖哥媳妇急得嚷嚷,“我还没采完,你们等我,我要学的。”她这一叫又没站稳,一个跟斗又栽下来,事出突然,纪天翔来不及接,只好在她头上轻轻一点,让她跌了个屁股礅,免去头着地的惨状。 玖哥媳妇揉着摔疼困瞩眼,海海哟哟地直呼倒霉。 过了立春就是年关,因为纪天-的痴缠,腊梅不得不跟主人家同坐一桌。少了方含云,腊梅的身份显得有点儿尴尬。吃过饭,收了桌子,纪天翔陪纪丞相下棋。 腊梅本想快快禽开,纪夫人突然道:“腊梅,你跟我过来。” 她看了一眼纪天翔父子的方向,疑惑地跟着夫人走进后堂。 纪夫人掏出一份大大的红包递给她道:“腊梅啊,这是赏你的。” “夫人?”腊梅心下更是吃惊,急忙摆手道:“饭前夫人已经赏过了,这个奴婢不敢承受。” “半年来你照顾-儿有功,我纪家从来不会亏待下人,给你你就收着,我另外有事跟你说。老爷跟我都希望你能过来主屋照顾二少爷,以前碍着你是少夫人的陪嫁,她舍不得你,如今她人去了,天翔又没有收你入房,你留在‘云翔居’里总是不太方便,将来翔儿续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头,说不准会刁难你的。不如,你就过来-儿身边做个大丫头,-儿的病若真好了,你就是大功一件,老爷跟我自然会重重地酬谢你。” 腊梅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奴婢不敢,蒙二少爷不弃肯跟奴婢玩闹,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决不敢居功,更不敢领赏。奴婢的卖身契签给了我家小姐,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若不是小姐临走之前交代奴婢替她照顾姑爷,奴婢早就随她一起去了。倘若,倘若姑爷用不着奴婢了,就请夫人大发慈悲放奴婢出府去,奴婢愿在小姐灵前盖间芦草棚,为她守一辈子的门。” 纪夫人叹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倒是难得你一片忠心。好了好了,念在你主人刚去不久,你心中悲伤,暂时也不好为难你,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你在二少爷身边,就相当于半个主子,今后的衣食住行我们决不会亏待了你,你可要想仔细。” “夫人……” “去吧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话,免得日后后悔。” 腊梅看纪夫人侧过身躯,只好应道:“是,奴婢退下了。” 她走出后堂,脚步有些虚浮,耳边一直回荡着纪夫人的话:将来翔儿续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头,说不准会刁难你的。就算姑爷心中放不下小姐,执念前世今生的情缘,如今心痛症好了,老爷夫人自然不能任他鳏寡一生,总有一天,她必须离开。 “腊梅,”纪天翔抬起头向她挥着手道,“我刚向爹夸你棋艺精湛,爹不相信。来,你陪老爷下一局。” 她急忙收敛心神道:“不不,奴婢怎么敢跟老爷对弈,姑父就不要让奴婢出丑了。玖哥他们去园子里放烟花,还等着奴婢领二少爷过去呢。” “放烟花?好啊。爹,不如咱们也过去看看?” 纪丞相笑着道:“你们去玩吧,爹累了,要休息了。翔儿,小心照顾好-儿。” “知道了。二弟,来,跟大哥和腊梅姐姐一起去看烟花。”他一手牵起天-一手拉着腊梅奔出门去。 天栩一路蹦跳欢呼:“哦,哦,放烟花喽,烟花好漂亮哦,好漂亮哦。” 腊梅气喘吁吁地跟着纪天翔跑,感觉自己冰凉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内涌起汗湿的温度,她甚至贪心地想:让这一刻停驻吧,让他们的距离永远这样近,让他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嗖——嘭!园内的烟花已经点燃,远远就见夜幕中漫天璀璨,纪天-松开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纪天翔停下,指着天空道:“腊梅,你看,多美啊,比天上的星星还灿烂。” 腊梅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待那烟花散尽又转向他的脸,温柔地一笑,然后点头。下人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闹,男孩子点燃小鞭炮往女孩子堆里丢,吓得女孩子们失声尖叫四处乱跑,噼里啪啦的声音加上尖叫声响彻夜空。 啪!一个小鞭炮在腊梅脚下响了,她吓得一蹦老高,纪天翔将她拦腰一搂,退开一大步,关切地问:“没事吧?烧到没有?” 腊梅抚着胸口喘着气,“还好,这些孩子,恁地调皮。” 纪天翔朝带头的男孩子叫道:“狗蛋,不许欺负女孩子,知道吗?” 狗蛋嘿嘿一笑,跑过来将两校烟花塞给腊梅,讨好地道:“腊梅姐姐,这个给你,不响的,很漂亮哦。 “真的?” “当然是真的。”狗蛋眼珠一转,笑得更奸,悄悄将手上的香往烟花引线上一触,撒腿就跑。 嗤嗤——腊梅手上的烟花火星乱蹦,吓得她“啊”的一声丢掉,纪天翔反手接住,笑着道:“没危险的,这次狗蛋没有骗你。” 纪天-跑过来,手上也拿着点燃的烟花,围着腊梅和纪天翔跑,“姐姐,姐姐,漂亮哦,你看漂亮哦。” 火光在腊梅周围闪耀,映着她一身微泛蓝绿的新衣和头上晶莹的白玉簪子。她惊慌的神色消退,笑如春风,粉面红唇在烟火中嫣若桃花,顾盼流转间泽泽生辉,偏转头对上纪天翔笑弯的眼眸。 他把另一支烟花递给她,笑眯眯地道:“你也试试?” 她接过烟花,凑着他手中的那只点燃,烟火点亮了她的容颜,照亮了他的笑脸。今夜,烟火为幕,让她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贪看他的表情,记取他的笑容。 五更已过,天色朦朦,人们玩累了闹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纪天翔数着路两侧的翠竹,笑着走到卧房之前,仰天吐气道:“啊,好久没这么疯过了,现在身上还都是火药的味道。” 腊梅道:“姑爷先歇着,我去叫玖哥来帮您沐浴。” “不了,他这会儿想必都睡下了。” “那,奴婢帮您铺床。” “好。”他自己动手脱下外衫,掀开茶碗刚要灌下。 腊梅连忙道:“别喝,那茶都凉了,我去给您沏壶新的。” “别麻烦了,一样的。” “不行。”她将茶碗抢下,连壶一起拎起来,“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冬天喝凉茶对胃不好,稍等,马上就好。” 他看着她利落的背影,摇头笑笑,倚床而坐。闭上眼睛,眼前似乎还有烟火在闪,绚烂的烟火掩映中有一张绯红的笑脸。他猛然一惊,迅速张开眼睛,眼前只有烛光跳跃。他甩甩头,重新合上眼,朦胧中是漫天花雨,梅花摇曳,花开枝头有一张凝神沉思的脸…… 腊梅沏好茶回来,见纪天翔正在闭目养神,好像睡着了,她放下壶轻手轻脚地过去,不由得细细地凝视着他的睡容。五官端正,剑眉朗目,唇边的笑容温和明朗,现在的他似乎又变回到了成亲当日的纪天翔,只是眉宇间多了两条细微的纹路,那是三年情愁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她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手指轻轻地触上他的眉心,想要帮他抚平那两条细纹。纪天翔眉心猛然一跳,张开眼,直直地望进她眼底。 她急忙缩回手,迅速垂下眼睑,讷讷地道:“我……我看到你额头上有块污渍,许是放烟花蹭的。” 他不说话,目光迷茫地在她半垂的脸上逡巡,脑中的容颜跟眼前的脸庞重合。为什么?为什么他脑子里总是浮现腊梅的脸? 她被他盯得不知所措,绞着手指结巴着道:“姑……姑爷,茶沏好了,我……我去给您倒来。” 她抽身欲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哑声唤道:“腊梅?” “啊啊?”她浑身猛地一震,目光闪烁地躲着他,“什……什么事?” 他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放开她的手,按着太阳穴甩甩头道:“没事。” 这次换她拉他的手问:“姑爷,您怎么了?头痛?” “有一点儿,大概是困过了头,脑子里乱糟糟的,我得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她急忙倒了一杯水,“喝点儿水吧,喝茶不容易人睡。”她等他喝了水,帮他脱了中衣,躺下盖好被子,才吹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去。 纪天翔在晨光中盯着床顶棚,幔帐上垂下一排流苏,像腊梅巧手打的如意结。腊梅,腊梅?为什么又想到腊梅?他翻个身,闭上眼,烟花在闪,梅花在飘,红绳在翻飞,茶叶在飘香。无奈地张开眼睛,他坐起身,看到桌上摆的茶壶和点心。隐隐的茶香混合着梅花糕的香甜挑逗着他的鼻子,咕噜噜,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难怪睡不着,原来是饿了。他披衣起身,拈一块点心入口,香甜滑腻,入口即化,斟一杯清茶入口,口舌生津,齿颊流香,腊梅的一手绝活,叫人不想她也难啊。 第九章 纪天翔捧着一叠公文回府,直接进了书房,小桃跟进来帮他解开皮裘道:“少爷,今儿外面冷吧,我把火拨旺些。” “嗯。”他点点头,习惯地问道:“腊梅呢?” “夫人差人唤她,腊梅姐姐去主屋了。” “夫人找腊梅什么事?” 小桃耸耸肩,“奴婢也不知道,大概又是二少爷吵着找人吧。” “哦,那就叫天-过来玩嘛。”他不甚在意,坐在桌前专心批改公文。 批好最后一份,天已近黄昏,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看到桌上放凉了的午饭,好像是小桃送来的,难道腊梅还没回来吗?他推门出来,刚想唤人来问,就见腊梅走进月亮门,脚步缓慢,心事重重。他走出回廊,站在台阶上等她,她半垂着头,神色迷茫地从他面前走过,却没看到他。 他只好出声唤道:“腊梅。” 她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啊?” 他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头问:“想什么呢?从我面前走过都没看到我。” “呃……我……”她习惯地垂下头。 他伸手勾住她的下巴,稍稍轻抬,不让她有机会逃避,“不准低头,每次你一低头就是想托词来敷衍我。” 她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指,“奴婢怎么敢托词敷衍姑爷。” “那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脸愁容?” 她下意识地双手捧住脸,“没有啊,奴婢哪里一脸愁容?” 他板起脸,严肃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左右闪动,却不敢对着他的眼,“可……可能是今日中午没有午睡,所以……所以……”他的目光犀利如剑,她说不下去了。 “编啊,接着往下编啊,怎么不编了?这托词不错,没有午睡所以神色憔悴,精神恍惚,眼神也不好使,所以没看到我,所以这会儿想进屋去小睡一下是不是?” 她打了个冷战,缓缓地垂下眼睑,小声道。“奴婢是想进屋去,因为在外面站了很久,现在很冷。” 他脸上的怒气一下就碎了,食指勾起她肩上的旧斗篷道:“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过年府里不是发了新衣裳吗?难道没有你的?”一边数落她一边拖着她进入书房,直接接她坐在火盆前。 “当然有,夫人还特别赏了一件皮袄,只是匆忙之间没有找出来穿。” “匆忙什么?娘叫你过去到底什么事?” 她看他一眼,不说话。 “闷葫芦,不想说,是不是?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主子,就算夫人交代你做什么也要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说咱们就耗着,我就不信我审不出你。”他顺手拎个凳子摆在她面前,准备坐下来好好的审。 她垂着头,突然开口:“姑爷,您放奴婢出府去吧。” “什么?”他身子微一踉跄,撞翻了椅子。 她抬起头,眼中一片难解的哀愁,怔忡地看着他道:“姑爷不是说过,只要奴婢想走,您就放我走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到书案前,左手扶着书案,右手按住胸口,那里竟有些丝丝抽痛,好像心痛症发作的先兆。他开口,声音艰涩:“你——跟云儿联系上了?” “不。”她摇头,“奴婢只是想要回自由身,回家乡与爹娘团聚。” 他转回身,深深地者着她,“为何突然想要回自由身?你不想再待在我身边了?” 她咬紧嘴唇,好久才低声道:“不是不想,是不能。一个陪嫁丫头,主子去了,又未收房,留在姑爷身边不合适。” 他皱着眉道:“这话是夫人跟你说的?” “不管谁说的,姑爷早晚要放了奴婢,回家乡也好,追随小姐也好,天涯海角流浪也好,总当姑爷做了件善事。” “不行。”话一出口,纪天翔也被自己斩钉截铁的语气吓了一跳。 腊梅起身,愣愣地望着他,“难道,姑爷要违背诺言?” 他慌得偏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没有违背诺言,我当初说你想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可你现在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如果我任你出去流浪街头,怎么对得起云儿?” 她苦涩地一笑,“姑爷放心,小姐知道是奴婢自己的意思,绝对不会怪姑爷的。” “那也不行,云儿不怪,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要是夫人有意赶你走,我去跟她说。” 她赶紧摇摇头,“夫人没有赶奴婢,是奴婢自己要走。” “你别说了,我这就去找娘。”他说着就拿起皮裘。 “姑爷,”她拉住他,冲口道。“夫人真的没有赶奴婢,她只是要我给二少爷做妾。”说完,她急忙用双手捂住嘴。 纪天翔像被下了定身术,久久不能动弹。 “姑爷?”她小心翼翼地推推他,“您不要放在心上,夫人的意思是要我过去服侍二少爷,做妾的事情只是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他缓过神来,把她往椅子上一按:道:“在这儿等我,不准离开。”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姑爷姑爷……” “我不同意。”纪天翔还是同一句话。 纪夫人急了,“给你纳妾你不同意,怎么给你弟弟纳个妾你也不同意?” “腊梅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嫁给一个傻子不是太委屈了吗?” “翔儿!”纪夫人喝道,“你说的傻子是你弟弟,腊梅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别说做了妾她算个主子,就是让她当个通房丫头也不算委屈了她。要不是-儿喜欢,你当我能抬举她?” “娘,奴婢也是人啊,你叫她跟一个每天只能哄着喂着的男人过一辈子,怎么叫抬举?” “怎么不叫抬举?-儿就算傻也是纪家的二少爷,咱们家有权有势,她哄好了-儿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还能使奴唤婢,恐怕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就算她主子在时你收她入房,不是还得伺候人吗?慢着,翔儿,你这么维护她,该不会是把那丫头弄进屋里了吧?” “娘!”纪天翔恼怒地道,“您胡说什么?事关一个姑娘的名节,您不要胡乱猜疑。我维护她是因为我答应过云儿要好好照顾她。” “云儿,云儿,又是云儿,你生前维护她,死后还要维护她的丫头,她怎么就把你治得死死的?” “云儿是我的妻子,若是不能给腊梅找个好归宿,我对不起云儿的亡灵。” 纪夫人无奈地道:“好好好,我再让一步,大不了改日我进宫跟娘娘求张懿旨,给那丫头一个封号,八台大轿明媒正娶,让她做-儿的正室,这总不算委屈她了吧?” “娘,您怎么不明白?腊梅在乎的不是名分,是她嫁的那个人。” “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翔儿啊,这种鬼丫头的心思娘比你了解,她就是想借机抬高身价,总之娘答应你,给她个正室的名分就是了,你也算对得起方含云的亡灵了。” “总之我不同意她嫁给二弟,娘如果非要强人所难,儿子就放她出府去。” 母子俩僵持不下,纪夫人摆摆手道:“得了得了,我拗不过你,晚饭要开了,别让个丫头影响我吃饭的心清。” 腊梅在书房里坐立难安,姑爷去了那么久还没有消息,恐怕要跟夫人起争执,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陪嫁丫头,纪天翔真的会为她据理力争吗?她说要离开,他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是否真有一些舍不得她?虽然小姐走时他曾说过舍不得她的话,但那戏谑玩笑的语气,让她不敢当真。她是不是可以偷偷地认为,她在他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点重要? 她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开了,纪天翔进来,她迎上去,渴切地看着他,却不敢开口问,她怕万一他说“腊梅,其实夫人的安排也是为你好”,她的心会碎。 “腊梅,”他上前拍着她的肩膀,她屏住气息,“你放心好了,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 “呵!”她松了口气,脚下不由得一软。 他急忙扶稳她,“怎么了?” “没,没。”她摇着头微笑,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泪光,“只是太紧张了。” “紧张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她重重地点头道:“相信,奴婢相信姑爷。”她一点头,泪珠就滚出眼眶,她急忙偏过头,伸手去抹。 他的手比她更快,轻轻拭去她的泪痕,目光柔和地道:“傻丫头,哭什么?在娘那里受了委屈你不哭,还跟我死鸭子嘴硬,现在事情解决了,反倒发起水了。” 她高兴,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只好一边流泪一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姑爷就不要笑话奴婢了。” “我就笑话你,伤心不哭高兴哭。”他嘴上不饶,手指却温柔,接过她的手绢细心地帮她把眼泪擦干。擦着擦着,动作慢了,手捧着她的脸,呆呆地出神。她的眼神尴尬而闪烁,却躲不开他炽热、迷惑的目光。 “腊梅?”他嗓音低沉。 “姑……姑爷。”她声音不稳,心脏狂跳。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揽住她的腰,目光不曾稍离她的脸,眼中的迷惑更深,甚至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见不得你流泪,每次你一哭,我就心慌,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这会儿我突然想,或许抱抱你你就不哭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脸上一阵灼热,连耳根都烧红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他手臂微微使力,将她拥在怀里,捧脸的手移到她脑后,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温柔地抚着她的后颈,却说出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腊梅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以为他在哄天-吗? 他勾起她的下巴问:“你笑什么?” 她含泪笑着道:“您不让我哭,我就笑喽。” “是不是这么灵验?早知这么有效,我早就抱你了。” 她轻轻地喟叹一声,重新靠回他的肩头,幽幽地道:“姑爷,能不能让奴婢多靠一会儿?”心早已脱轨,情却要受身份地位的重重束缚,她一直默默地爱,默默地付出,默默地守护,从来不敢奢求什么,就算做梦,都不曾梦到有一天他会把她拥在怀中。就让她多放纵一刻,多贪恋一刻吧,不管他的拥抱是情不自禁的迷惑还是真情流露的安慰,今生有过一次机会,她该满足了,该满足了。 “好啊,你要靠多久都没关系。”他揽住她的腰身和肩膀,脸颊贴着她的秀发,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他突然发觉,他有点儿舍不得放开。 清晨,春光灿烂,鸟鸣啾啾。 纪天翔张开眼,吸口气神个懒腰,心清大好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一个声音接道:“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话音落,腊梅推门进来,拿着水盆,笑着道:“姑爷,您醒了,窗外日头刚起,不算迟迟啊。” 他坐起身道:“所以该叫‘窗外日徐徐’才是。” 腊梅笑弯了眼,“日徐徐,您可不能徐徐,再不快点儿梳洗上朝就要迟了。” “啊?”纪天翔跳下床,冲向水盆,慌忙道:“快快快快。” 迅速洗脸换衣,他端坐桌前,腊梅帮他梳头,动作利落地束冠盘发。纪天翔道:“还是你的手巧,玖哥给我梳头总是扯到头发,也没你流得这么整齐。” 她笑着道:“让玖哥听到,他又要大喊冤枉了。” “冤枉什么?这小子恁地没有良心,自从纪总管派他到账房,近日越发少来了。” “您也说总管派他去账房,自然是不得空啊。”她绕到前面帮他系好束发金冠的带子,道:“好了。” “嗯。”他起身,收拾公文和表书。 腊梅递过一个白色锦袋,道:“用这个装吧,防水的布料缝的,免得又像上次一样淋湿了。” 他高兴地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装入公文拍拍,“大小正好,就是单调了点儿。” “改日得空我帮您绣上个图案。” “好啊,绣只鹰吧,取个‘翔’字。” “嗯。”腊梅点头,送他出门。 早朝即散,内务总管跟上来拱手道:“丞相大人,恭喜恭喜,二公子的婚事什么时候操办?老夫一定叫内人前去帮忙。” 纪丞相还礼道:“承蒙费心,-儿跟别的孩子不同,所以老夫和内人想将他的婚事低调处理,齐大人的心意老夫心领了。” 纪天翔听得满头雾水,待齐大人走开,他愣愣地问:“爹,天-何时要成亲了?许的是谁家的姑娘?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是你娘入宫来请皇后娘娘下的懿旨,封了腊梅为郡主,赐婚给-儿。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才瞒着你。” “什么?”纪天翔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懿旨可曾派下去了?” “散朝时分已经派下去了。” 纪天翔一跺脚,拔腿便往外急奔。 纪丞相眉心纠结,“这丫头对他真这么重要?” 午时已过,腊梅吃过午饭正要回“云翔居”,就听招弟一路大呼小则地奔过来,拉着她道:“腊梅,快快,宫里下旨,你赶快到大堂去接旨。” “接旨?”腊梅满头雾水,接旨自然有老爷夫人带着亲近家人,要她这种卑微的丫头去做什么? “啊呀,你发什么呆啊,快点儿跟我走。”招弟不由分说,拉着她跑向大堂。 纪夫人正在堂中陪着一位公公喝茶,见招弟拉着腊梅过来,急忙起身陪着笑道:“公公,腊梅来了,烦您久等。” 公公起身清清喉咙,尖声道:“腊梅听旨。” 纪夫人左手拉住腊梅右手拉住纪天-一起跪下。 “皇后娘娘有旨,册封腊梅为‘升阳郡主’,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宫娥十名,赐婚右丞相府二公子纪天-,择吉日完婚。钦此!” 腊梅猛然抬起头,呆着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了什么?赐婚纪天-,择吉日完婚?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封她为郡主,叫她嫁给二少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公公不耐地看了她一眼,道:“升阳郡主,还不领旨谢恩?” 她呆呆地转过头来,看向纪夫人,颤抖地道:“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有没有听错?” 纪夫人不耐地道:“没有听错,天翔说给-儿做妾委屈了你,所以我请旨封你一个名号,这下你满意了吧?还不领旨谢恩,满屋子的人都陪你跪着呢。” 她喃喃地道:“姑爷……怕委屈了我?这是……他的主意?” “你管谁的主意?皇后娘娘亲自下旨给你名号,还让你风风光光嫁入我们纪家做正室,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快快领旨谢恩吧-儿,娘给你讨了腊梅姐姐做媳妇,你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纪天-拍手欢呼,“哦,姐姐做媳妇,姐姐做媳妇。” 腊梅看着纪天-坐在地上拍手踢腿的模样,眼前一片亮白,好半晌止住眩晕,抚着额头,颤抖地道:“夫人,奴婢不愿下嫁二少爷。” 纪夫人怒道:“你说什么?” 她闭了闭眼,一字一句沉着声道:“腊梅不愿下嫁二少爷。” 宣旨的公公一惊,厉声道:“升阳郡主,你敢抗旨不尊?” 腊梅弯腰伏地,“烦请公公转告娘娘,奴婢命薄担不起荣华富贵,只想在府中做一个小小的丫头,请娘娘收回成命。” “大胆!懿旨既出,岂有收回的道理?你可知道,抗旨是要杀头的!” 她浑身猛地一震,额头依然抵着地面,清晰地道:“倘若无路可走。奴婢宁愿一死。” 纪夫人气得身子直晃,颤抖着指着她骂道:“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 公公连忙道:“夫人莫急,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有宁死也不要荣华富贵的奴才,你说,你还想要些什么,娘娘看在纪二公子的面子上,定会赏你。” “奴婢什么也不要,若是纪府容不下我一个小小的丫头,奴婢请求要回自由身。” “什么?”公公也怒了,将懿旨往她头顶上一递,厉声道,“接旨还是一死,你自己选。” 身后的招弟和纪总管都抽了一口凉气,纪天-尤自乐着,突然发觉堂内静的死寂,心中有些怕,怯怯地爬过来拉腊梅的衣袖,叫道:“姐姐,姐姐起来,姐姐陪我玩,-儿要去玩,不要在这里。” 纪夫人拉着纪天-的胳膊哄道:“-儿乖,姐姐当了你媳妇再陪你玩,你先跟招弟下去。” “不要!”他甩开纪夫人的手,见腊梅不应他,“哇”地一声便哭开了,摇着她喊道:“姐姐陪我玩,姐姐陪我玩。” 腊梅缓缓地抬起头,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凄然地一笑,好轻好轻地道:“二少爷乖,姐姐不能陪你玩了,以后你跟招弟姐姐玩,好不好?” 纪天-似乎被她哀婉的神情吓到了,愣愣地问:“为什么?姐姐为什么不陪我玩了?” “因为,”她笑了笑,“因为姐姐要去一个好远的地方,在那里,姐姐能随自己的心意,能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 “-儿不懂。” 她理了理他的头发,“不懂才好,不懂,就没那么多烦恼,没那么多无奈,没那么多不甘不愿。二少爷,我最羡慕你,天底下只有你最快乐。”她第三次笑,目光缥缈地看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心中默念:姑爷,腊梅等不到跟你说一声珍重了。 她推开纪天-,起身整整衣冠,对着公公惊愕的视线,瞄了眼懿旨,一字一句道:“腊梅选择一死。”说罢,朝堂中漆得朱红油亮的梁柱直直地冲了过去…… “腊梅——”门外一声惊呼,一条月白色的人影箭一般地冲入大堂,但还是晚了一步。 “砰”的一声巨响,众人感觉整个屋子都跟着震动了,朱红的梁柱上绽开一片殷红的血迹,腊梅软软的身躯贴着梁柱倒下,额头在梁柱上划下一道蜿蜒的血痕,血滴遍布四周,鲜红刺目,像腊月盛开的梅花。 纪天翔颤抖着接住她的身子,徒劳的用手去按在她血流如注的额头上,瞪大眼睛喃喃地唤:“腊梅,腊梅,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困难地张开眼,血迹沾湿了她的睫毛,染红了她的唇角,她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她的手苍白粗糙,摸索了几次才抓住他的衣襟,虚弱地道:“姑爷……腊梅……今后……不能再……服侍……你了。 “不,不。”他拼命地摇头,嘶声狂吼,“找大夫,你们听到没有,快找大夫——” 堂内吓傻了的一群人这才连滚带爬地起来,纪总管惊慌地奔出去叫人找大夫,招弟扶着摇摇欲坠的纪夫人,纪天-看着腊梅满身的血迹,傻傻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小声吐出一个字:“血!”然后眼一闭,“咕咚”一声倒下,惊得夫人下人忙成一团。 纪天翔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腊梅额上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血,仓惶地摇着她,声音嘶哑焦灼:“腊梅,你撑住,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会救你。” 她用力吸气,弯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好苦好美的笑容,手指颤抖费力地向上触到他的脸,沾到一滴水迹,喃喃地道:“姑爷……你……哭了?” “腊梅,腊梅……”他猛地搂紧她,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哽咽着道:“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 她贴着他的耳朵,灰白的唇轻轻地颤动,“结发……为知己……生死……两不疑……对弈……在今夕……琴萧……及良时……卷帘……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保康健……莫忘……珍重意……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触在他颊上的手指带着泪滴,软软地垂落。 “腊梅——”他一声长吼,赤红的双眼呆呆地盯着她,好久好久,像突然惊醒过来一般,按住她头顶百汇穴输入一股真气,撕了衣襟缠住她额头上的伤口,起身将她负在背上,出门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第十章 爹娘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小姐说:我跟腊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他说: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他说:你呀你,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他说: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 他说: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离开他,她本以为这辈子能够陪在他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爱得也太苦。他能护她一次两次,可否能护她一辈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难?下一次他还能来得及救她吗?早晚有一次,他会来不及,也许有一天,他不愿再为她费心费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泪;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怀中安然地离去。可为何魂魄还在依依不舍,还在犹豫徘徊?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而难舍难了! 室内光线昏暗,静谧悠然,炉上药壶徐徐冒着热气,弥漫了满室的药香,远处钟声重重,声声敲在人心上,叫人飞了心恍了神。腊梅费力地睁开眼皮,漆黑的视野里渐渐有了影像,头顶上是简陋的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就是高悬得仿佛触不到边的屋梁,梁上雕刻着精细的各式各样的云朵。她怔忡地想:这是哪里?刚一思考,就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太阳穴隐隐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声。 药炉边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扑过来,急切地唤道:“腊梅?” 她挣扎着偏过头来,昏暗的视线对上一张狼狈而憔悴的脸,只见眼眶深陷,胡渣满面,唇苍白而干涩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轻轻地抖,不停地抖…… “姑——爷。”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嗓子干涩生疼,但总算完整地说出两个字。 他仰天闭了闭眼,喟叹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手颤抖地落在她绷带重重缠绕的额上,好轻好轻地问:“还疼吗?” 她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虑,热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么了?”他的手滑下额头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泪,“还疼是不是?师父说你撞得太重,就算外伤好了,以后也会时常头痛。”他的声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时想到师父,你现在恐怕已经……不,”他恍然摇头,“我不够及时,倘若我早回来一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是我照顾你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腊梅,你不是说相信我吗?可这次,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等我回来?” 她缓缓扯动唇角,一抹苦笑却没有成型,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姑爷,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个卑微的奴婢,一棵无根的浮萍,就算他护她救她又岂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守着?夫人明知他维护她,可还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动手脚?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圣旨?违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难免不悦,倘若换了圣旨,到时恐怕他也保不了她。离开,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呆住,久久不能动弹。她说叫他放她走?她说他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心就抽痛得要发作一般。当她倒在他怀中,浑身浴血之时;她的心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块;空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忘了什么是疼。这会儿,她居然说让他放她走。 “不!”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流浪街头。你放心,你好了以后,我去跟娘说,收你入房,今后让他们别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复,太阳穴两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中轰然如炸裂般痛起来。她揪紧眉心,双手无力地抱住头,一低低地呻吟。 “腊梅,腊梅,你怎么了?”他急得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很疼吗?很疼吗?”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别的,已经满面泪痕,“姑爷忘了?您答应过小姐,不纳妾不收房,也答应过小姐,我的将来由我自己决定。” “是,我答应过,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问:“难道——您要违背诺言?” 被她虚弱且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嘴边的话咽回喉咙。是,他想违背诺言,因为——他舍不得她。方含云走时他心痛神伤,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放了手,因为他不想违背诺言,但对她,竟让他有了自毁诺言的念头。这些年来,默默无语照顾周全的是她,出谋划策暗中帮忙的是她,心痛发病守在床头的是她,夜半凄凉陪他说话的是她,前方杀敌以家书安慰的是她,一语惊人点醒痴迷的是她,关切他照顾他陪伴他疼惜他宽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点点滴滴地走进他心里,待他发觉,一颗心已经被她填得满满的,满到无法割舍无法剥离。这时,她却说要走,跟那令他伤痕累累的云儿一样要离开。原来,真正的心伤情恸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占有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他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仔细地拭干她的泪,哑声道:“如果你觉得离开对你最好,那么——我、放、你。” 他转过头,怕她发觉他眼中的湿意,匆忙起身道:“药熬好了,我去倒来。” 她看着他颤抖的背,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说出了收她入房,这本是一个奴婢最高的荣耀,但对她却是最深的悲哀,为着一颗深陷的心,为着一份沉重的情,为着“人穷命贱,红颜薄命”的不甘,她宁愿离开。与其情薄意淡红颜老,不如终其一生长相思。 “阿弥托佛,”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腊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伤才刚刚好,师父说要多休息。” 腊梅浅浅地笑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多了,躺在那里全身骨头疼。” “纪师兄跟师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课,施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谢谢小师父。”腊梅歇了一会儿,顺着青砖板路走向佛堂,远远地听到颂经之声,悠长连绵,听来令人心静神明,难怪人们都到佛家寻净土,求避世。 她站在门口,看到纪天翔跪在一个老僧身边,身后跟着几个中年僧人,正潜心颂经,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静俊朗的容颜,不由得一阵恍惚,她走后,此生怕再难有相见之期了。 早课结束了,纪天翔起身,看到腊梅,几个健步过来扶住她道:“你怎么出来了?站了多久?” “没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师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腊梅谢过十方大师救命之恩。” 十方大师还了一礼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气。” “大师,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佛门清静地,留女子长住总是不太方便,腊梅想就此告辞了。” 纪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紧,“你这就要走?” “我感觉好多了,姑爷离家也有月余,该回去了吧,老爷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师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强留,一会儿我带天翔上山采些草药给施主带着,你只要按时服用,避免劳累,头痛之症自然无大碍。” “谢谢大师,那腊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纪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摇摇头,抽出手臂,“天已经不早了,大师不是要带您上山采哪?我很好,这会儿头不晕脚也不软,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着她缓缓而行的背影,垂下头深深地叹着气。 “阿弥陀佛,”十方大师长长地颂了声佛号,“一切业障皆有因果。” “一切业障皆有因果。师父,我突然觉得,我迷失了方向,寻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为执着于前缘,才令我错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业障要今生来还,那今生的业障要拿什么来还?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讲怨怨相报何时了,可这世世偿情又何时了?” “阿弥陀佛,前世今生,姻缘纠葛,劳心伤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着道:“师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红尘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缘,枉费您老人家二十几年的努力,终没能让弟子看破一个‘情’字。” 十方大师连连摇头。 “这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晒干,你熬的时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乡的路途不算远,路上你走慢些,宁可多走一天,千万不要劳累。” “奴婢知道。” “我给你的银子你又不拿,倘若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 “奴婢晓得。” 纪天翔停止唠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奴婢晓得,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腊梅低垂着头,盯着他的鞋尖,“奴婢——谢谢姑爷的关心。” 脚步移动,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却没有抬起,近乎叹息的语调响在她的头顶:“腊梅,倘若,倘若我现在说,说让你留在我身边,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头保持低垂的角度,轻轻摇了摇。他放开手,看到手背上两滴儒湿的泪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张开双臂,将她柔柔地揽入怀中。他知道,若是他强行命令,或是用一点小小的计谋,她会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却不忍强迫,不愿卑鄙。是她将他看得太透,还是他对她有着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样,不舍得放手,却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奴婢?两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义;做知己?她在纪府将会处于怎样的尴尬境地;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愿,她醒来那日冲口而出之后,他也觉得辱没了她;做妻子?他没有积累足够的勇气,三年情伤,他的心累了,胆怯了,再没了当初娶方含云时义无反顾的勇气。放了吧,放了吧,也许放了她,对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轻轻地抚着她披散的发,叹道:“我记得,我们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今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着道:“好。” 他取了棋盘,凭着记忆将黑白子按位摆好,捻起一颗棋子,郑重地落下,突然道:“腊梅,我们也来立个三年之约可好?” 她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 “三年之后,不管你在哪里,托人给我捎个信息,我会赶过去,与你再对养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爷赢了,三年后我定当捎信给你;倘若您输了……” 他急忙道:“我输了,你就连个信息也吝于给我了吗?”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倘若您输了,您就来找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缘,我们定会有机会对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风般的笑容,缓缓握住她落子的手,点头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腊梅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好,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纪天翔也起身道:“我随你一同下山。” 两个人,一匹马,上山时他将她负在背后,下山时他将她揽在身前,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丝丝缭绕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种满了梅花,小时候终日在那里玩耍,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的气息。” “明年立春,没人给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妇学会了,她会做给您吃。” “没人给我帐中换上新的如意节。” “小桃学会了,她会给您换。” “没人……” “姑爷,”她打断他,“路口到了,您该放下我了。” “这里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驿站。” 行行复行行,远远看到大大的“驿”字在风中飞舞,她抓紧缰绳道:“驿站到了,姑爷该回头了。” 他翻身下马,把她留在马背上,“你等我,我去帮你雇辆马车。”他进了驿站,一会儿出来道:“这里地方小,仅有的一辆马车让人雇走了,我送你到前面渡口。” 渡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他将她抱下马,看到江中一叶扁舟缓缓驶来。“江中风大浪大,那船这样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爷。”她再次打断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这里吧。”她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让我离开时转交给您。” “云儿?她写些什么?” “奴婢不知,也许是一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这个,是奴婢还给您的。” 是他的玉萧,断裂处显然经过玉匠巧手缝补,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萧尾追着一个崭新的如意节。他将玉萧紧紧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爷,您不看看小姐给您写了些什么吗?” 他高举信函,迎风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君天翔亲启。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到方含云亲笔写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军中接到的无数封家书,同样的体例,却显得拙朴许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五指松开,信函随风飘进江中。 腊梅一声惊呼,就要下水去捡。 他拉住她,摇头道:“让它去吧,对我来说,云儿写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他勉强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装公文的锦袋还空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帮我绣上一只鹰。” 船家靠近渡头,扬声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握,哑声道:“上船吧,记得,不要回头,别让我……看到你的眼泪。” 她咬紧嘴唇,匆匆点头,脚步慌乱地踏上小舟,在船头坐下,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江心,泪在眼眶中徘徊,始终没有掉下。 江水滔滔,烟波浩淼,小舟离开渡头,朝对岸驶去,背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声,婉转缠绵,凄凄切切,正是一曲《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年的年关来得特别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将军在府中摆宴,一则算例行官员年节请客,二则为纪天翔饯行。 纪天翔到时,宾客已在亭中坐满,都是当日军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为官,不能回来。 李莫抓着纪天翔嚷道:“主角姗姗来迟,罚酒罚酒。” 纪天翔也不推脱,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拍手叫好,中军将明威将军道:“纪兄这几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员们灌出酒量来了。” 李将军道:“说到此,我倒要问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外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让你走了一半了,这汴城就这么让你待不下?” 纪天翔笑道:“为皇上效命,自然义不容辞。” 明威将军大力拍着他的肩,暧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听说,纪兄每到一处,必定要着人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纪兄不辞辛劳,三年之内找遍半个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将军道:“难道是纪兄的夫人香魂未散,托梦让你去寻她?” 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到底找的什么人,老实交代,说不定兄弟们能帮上什么忙。” 纪天翔见躲不过,急忙转变话题道:“我刚来时见李兄说得起劲不知说些什么,也说来我听听如何?” 明威将军嚷道:“别想转变话题。” 纪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说,我稍后一定老实交代。” 明威将军又嚷道:“说准了啊,大伙都听见了。将军,您先说,您要给谁做媒?” 李将军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说起我这位妻姐,当真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贫,被卖为奴,等到赎出自由身找到我们时,已经过了婚嫁年纪。我夫人最是尊重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给她配个好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双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这个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过一个女人既已过了婚嫁年纪,还挑剔个什么,不如就跟了将军,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将军连连摆手道:“可不能乱讲,让你嫂子听了,拿扫把把你打出去。”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李将军笑罢道:“不说了,不说了,尝尝我那妻姐亲手做的梅花糕,咱们来听听天翔兄的老实交代。” 纪天翔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层层叠叠粉白相间的梅花糕,猛然起身,冲过去抓起一块,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气沁人心脾,掰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就是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将军的衣领,“您那位妻姐现在哪里?腊梅在哪里?” “腊梅?什么腊梅?”李将军满头雾水,“纪兄,就算你对我的妻姐有意,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们找个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牵线,让你们见上一面。” “不!”纪天翔大喝,红着眼道,“告诉我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哪怕李将军惯于驰骋沙场,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慑住了,“应该在后堂吧,天翔兄,你……”他话音未落,纪天翔已一个健步奔出凉亭,直奔后堂。 “大姨娘,你看,我编好了一个。”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举着丑丑的绳结献宝似的拉着厅中一个女子的手。 女子弯身摸摸女孩的头,慈爱她道:“媛媛真聪明,编得真好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难看。”拉着女子的另一只手一边摇晃一边又道:“大姨娘,你什么时候再做梅花糕给我吃啊?爹爹真讨厌,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给那些叔叔伯伯吃了。” “威威乖,你要喜欢,大姨娘一会儿就做给你吃啊,那些叔叔伯伯都是爹爹的好朋友,不可以讨厌他们,更不可以讨厌爹爹哦。” “知道啦,大姨娘,你编好的这个给我吧,去年结在玉佩上的如意结都旧了。” “好啊。”女子帮男孩解下玉佩上的绳结,拿了新的刚想系上,就觉得身前一片阴影,一只莹白的玉萧出现在眼前,萧身正中犹有裂痕,梦中出规过无数次的声音响在头顶:“这个如意结能不能给我?我的也旧了。” 她整个人震惊得变成了一具石像,绳结在指间滑落,一只大手利落地接住。她的目光顺着绳结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惯常的一件白底月色儒衫,青蓝腰带,宽阔的肩,略显消瘦的下巴,薄厚适中的唇,深陷的眼眶,幽黑的眼眸,里面承载了太多的震惊、激动。狂喜和忧虑,还有深到一望无际的思念。他瘦了,黑了,老了,眉心的两条细纹变成了深深的褶皱,似乎是谁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刻痕。 他握着玉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目光不敢稍离她愈加成熟清丽的容颜,他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怕这一切不过是三年来无数次夜里醒来徒留凄凉的幻影。“腊梅,”他他用尽所有气力唤她的名字,发觉一千多个日子累积的思念也抵不过这一声嘶哑的呼唤,“你让我找得好苦。” 下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他冰冷的怀抱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感谢天,这不是梦,她是真的,他终于找到她了。 “坏人,你放开我姨娘,放开我姨娘。”两个孩子把突然冒出来的叔叔当成了抢夺大姨娘的强盗,一阵拳打脚踢。 随后跟来的李将军在一阵目瞪口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拉过两个孩子道:“威威、媛媛乖,来跟爹爹走,叔叔跟大姨娘有话要说。” 腊梅微微地挣扎着,小声嚷道:“你,你先放开我。”她居然忘了这是将军府,忘了孩子们还在身边。 他手臂用力,不曾放松,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不,我不放,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姑……姑爷。” 他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她道:“云儿与敬之兄早已共结连理,今后,别再叫我姑爷了。” “纪……大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还敢问?”他抓紧她的肩头,咬牙切齿,“我三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你的消息,却原来你我近在咫尺,你却不肯给我只字片语。腊梅,你好狠的心。” 她习惯地又要垂下头,他却捏紧她的下巴,不让她躲避他的视线,嗓音暗哑着道:“腊梅,三年了,我来找你了,你不是说只要有缘,天涯海角,定会有机会对奕一局吗?” “可当日那一局,是和棋。” “对,是和棋,你我谁都没输,谁也没赢,所以我当日就该明白,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三年之约、缘分之说,都是狗屁。我今生遇到你,只有你才能与我相知相借,我就不该放手,原谅我竟明白得这么迟。” 她仰望着他,泪水溢满眼眶,唇抖了抖,半大没有发出声音。 他用力拥着她,鼓励道:“腊梅,你想说什么就说,大声说出来,时至今日,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放开你的了。” “其实……”她哽咽着道:“当日在江边,看到你把小姐的信丢入江中,我想过回头,可是,你叫我不要回头,不要流泪。我坐在船上想,倘若你出声唤我,哪怕就一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惜……” “天哪!”他仰天长叹,“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我还指望一曲《月满西楼》能留住你,却原来适得其反,你我竟白白蹉跎了几年的光阴。” 腊梅边流泪边笑,头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轻喃:“我是不是在做梦?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找到这里,说你一直在找我,说你再也不放开我。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他把她拥紧一些,叹息道:“不是梦,虽然我连梦中都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但我决不允许这是梦。腊梅,你怎么会成了李莫将军的妻姐?” 她会心地一笑,“说来话长,二妹在我离家后不久就被卖入将军府做丫头,后来被李老夫人看中做了将军的续弦,只不过,二妹比我幸运多了。” 他按她坐下,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既然说来话长,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给我听。现在我问你,你一定要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吗?” 她迷惑地问:“什么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 “你那妹夫在同僚中给你做媒,就提出这样的条件。” “做媒?”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这个彩霞,我都告诉过她我终身不嫁,她怎么还胡乱撺掇将军做媒?” “终身不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连我也不嫁?” 她顷刻红了脸,垂下头去,“奴婢……” 他抬起她的下巴,摇着头道:“别再奴婢、姑爷的了,别说你现在是李将军的妻姐,就算你还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从我放你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自由身,再不是谁的奴婢,也再不比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低上一等。你为什么老是如此自卑?什么‘人穷命贱,红颜薄命’,你看你二妹不也把个将军夫人做得很威风?” 她目光转动,轻声道:“李将军是平厚道人,老夫人是个慈祥人。” “这么说我不厚道,我娘不慈祥” “姑……不,纪大人心里有数。” “唉!”他长叹一声,“又是这皇亲国戚的负累。”顷刻又精神一震,拉着她急切地问:“那么,不做纪家大少爷的续弦,不做右丞相府的长媳,就做一个二品巡查使的夫人,明日陪我一同南下,做皇上的耳眼,做百姓的口舌,你可愿意?” 她震惊地抬起头,“你是说……” “我们不要看爹娘的脸色,不要理皇后姑姑的门第之见,也不要管什么前世情缘今生债,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相知相守,天南海北,四海为家。这样,你可愿意,可算委屈了你?”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一直摇头,眼泪串串涌出,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笑道:“我愿意,我愿意!” “呵——”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见她摇头,他还以为她不愿意呢。 “我不愿意!”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纪天翔一愣,就见一个脸色黝黑、长得粗粗壮壮的女子叉腰站在台阶上,狠狠地瞪着他。 腊梅低呼一声,急忙离开他的怀抱,蚊蚋似的唤道:“彩霞。” 彩霞几个健步过来,拉起腊梅就走,还愤愤地道:“几句话就想拐我大姐跟你私奔,没那么容易。我家有爹娘、老夫人、三妹、四弟、五妹,还有我这个二妹和将军妹夫,还有外甥、外甥女,有一关过不去,你就别想把人带走。” 腊梅被她拉着走,焦急地频频回头。纪天翔傻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追着两人喊:“嫂夫人,嫂夫人,有话好说嘛。” 媛媛扯着李将军的衣袖,软软的声音道:“爹爹,娘又要拿扫把赶叔叔了吗?” 李莫呵呵地笑程:“这要看那位叔叔的本事喽。” 【全书完】 后记 某女甲:腊梅和方含云到底哪个才是云霓的转世啊? 某女乙:我也好奇呢,如果说方含云是,可他们最后还没在一起;如果说腊梅是,前世云霓为遥翔受的情伤已经够多,今生还要受这么多苦,太不公平了。 某女甲乙(一起拎住猫耳朵):猫,快说,到底哪个是? 某猫(顶着两只大黑眼圈):呃?不知道啊! 某女甲(火冒三丈):什么?你、不、知、道? 某女乙(拍案而起):你自己写的居然敢说不知道? 某猫(一头雾水):到底谁是转世有那么重要吗?不是说了前世无缘来生不续吗? 某女甲:哇呀呀,就这样? 某女乙(捂着胸口):我也快得心痛症了。 某猫(打个大大的呵欠):还有事米(没)?米(没)事偶(我)睡觉去了。 某女甲乙(咬牙切齿,齐声):扁她! (……暴力场面,少儿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