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鬼师》 第1章 楔子 世间本是混沌,初始难觅。 仙妖人鬼,皆天地衍生,轮回往复,几届交叠。 然商周封神之际,仙妖同离,此界之中,人鬼独存。 所谓鬼,亡者不灭,怨者为继,夺人之魂,敛生之气,以求续存。 成鬼者,有须臾化无,有几日荡失,有月余尤在,有经年成妖,更有千年不灭为之王。 世人多闻有鬼,却不得而见,能视者鲜有。 不见则不惧,无感则无忧,尚保几分安宁。 然群鬼为虐,不除何以太平,折鬼师,是为存。 折鬼之人,万中存一。 有言曰: 折鬼一出,阎罗亦伏。 勾魂断肠,夺死定生。 ~~~~~~~~~~~~~~~~~~~~~~~~~~~~~~~~~~~~~~~~~~~ “折鬼师?” 老者在鞋底扣了扣烟枪,慢悠悠站起了身,看着眼前即将落山的血红夕阳,缓缓抬步离开,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与一句辨不清语调的话。 “那都是传说……当不得真。” …… 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且不知。 折鬼师,你可曾遇过? 第2章 小桥村往事 青城山,往西三十里,有一个半隐于世的村子——小桥村。 村里住着十九户人家,算上王婶家上月新添的那个胖娃娃,共有村民七十一人。 小桥村里,大家向来与世无争,过着世外桃园一般的日子,男耕女织、邻里和睦、其乐融融。 村名的由来很简单,就是村头那座传说已有百余年历史的跨溪石桥。 石桥不大,长不过四丈。石垒的桥身形成一个浅浅的拱形,静静地跨坐在流经村子的溪流之上。村里没什么特别的,就这桥比较有说头,便就成了村名。 村里的房子都临溪而建,溪中活水很是清澈,平日里渴了直接喝上一口也是常事。溪水在村尾那处汇入一个小潭,不知深浅,却常能有鱼,也算是天赐之物。 现下快到晚食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香气阵阵。 “小双,回来吃饭啦!” “唉!”扎着两个小辫的红衣女娃娃,蹦蹦跳跳从浅浅的小溪边往家走,手上提溜着一根青嫩嫩的狗尾巴草,晃悠晃悠。 “吃饭,吃饭。”她嘴里开心地嘀咕着,心情很是不错——娘说了,今天有红烧鱼! 村里的孩子都在上学,巫双由于年纪太小,先生说明年才能去学堂。很可惜,村里巫双这个年纪的娃娃就她一个,于是在别人上学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瞎玩。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村头张秀才开的私塾。张秀才也算是有点才学,不过后来几番考试不中,便也歇了心思,在小桥村这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住了下来,平日里给村里的孩子启蒙教书。 “娘——”蹦跶到家门口的巫双奶声奶气地叫道。 “快坐着去,吃饭了。”巫家娘子笑着将饭菜端上了桌。 刚忙完农活的巫爹爹走过来一把抱起小个子的巫双笑呵呵地往桌边去。 “爹——”巫双乐嘻嘻地回抱住自家老爹的脖子。 “乖!”巫爹爹心情大好,“吃饭咯!” 小丫头生在隆冬腊月,是家里头的宝贝。就在她出生前的那几个月,巫爹爹突然得了重病,不知怎么就下不了床。村民特地从外头请了厉害的大夫,可是看来看去都没什么成效。 说来也奇怪,那些日子,巫家娘子又伤心又劳神,还大着个肚子,却一点都没见憔悴,气色和身体都好得很。 接下来,到了巫双出生那日。孩子生得是顺顺利利,巫家娘子没吃多少苦头。 当稳婆将还在哇哇大哭的小丫头抱给在床上躺了好几月的巫爹爹时,巫爹爹突然之间就来了力气。虽是瘦得不成人形,但竟能起身抱着娃娃了! 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莫名其妙的重病,三日之后就消了!巫爹爹的身体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巫家生了个福星娃! 这消息一天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不少人家都抢着要抱抱巫双,沾沾福气。就连她的名字也是村里人一起起的。 巫双,巫双,天下无双! 这么霸气的名字,一看就是个了不起的娃娃。 至于会有多了不起,巫双想来想去,能想到也就是让家里天天都吃红烧鱼! 而自从有了她,巫家一天比一天好过,就连田里的庄稼都长得要比别家看上去壮实一些。 鱼端上了桌,特地放在了巫双面前。 看着那漂亮的颜色,小丫头的眼睛一点都移不开了。 巫爹爹边笑边给巫双夹了块鱼肚子肉,“小双,明天要不要和爹爹一起出门呀?” 从碗里抬起脸的巫双有些不明白地看着自家爹爹。 巫家娘子担忧地开口,“孩子还小,那么远就算了吧。”巫双从生下来还没出过村呢。 “不小了,明年都能去私塾了。”巫爹爹边说边捏了一下小丫头的脸,“是不是,闺女。” “嗯!”巫双认真的点头,“小双不小了!” 巫家娘子看着女儿满嘴油的认真模样,一下就笑了出来,“出去转转也好,长长见识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明日,巫双和爹爹一起去市集。 小桥村离市集较远,来回要两天时间。 村里一向都是男人出门,女人在家,巫家也不例外。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巫双还闭着眼就被爹爹抱着一起乘牛车出门了。 行了许久的路,直到下午时分,两人才到了市集。 市集里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巫双是第一看到这么多人,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很有几分跃跃欲试,又有几分胆怯。 “糖葫芦,卖糖葫芦咯——”小贩扛着糖葫芦。 巫双看到好些个娃娃都拉着自家大人往他那走,吵吵嚷嚷地要吃糖葫芦。她看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不知不觉也稍稍噎了下口水。 自家闺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粘在那糖葫芦上,巫爹爹不觉咧了嘴角,“小双,要不要尝尝?” “嗯!” 于是,巫爹爹先给丫头买了根糖葫芦,然后将家里织好的布到布店卖了,再买了好些家里的必用品。小丫头一直坐在牛车上,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比红烧鱼还要好吃! 东西都买好了,不知不觉中,太阳也快要下山,市集渐渐人少了起来。 眼看着天色将暗,巫双坐在牛车上,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家爹爹,小脸蛋红扑扑,奶声奶气地说道,“爹爹,我们回去吧。” 巫爹爹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胖脸,笑着说,“不回了,今儿找个地住一夜,明早再往回赶。”边说他边准备往城外的土地庙去——他一向在那里住的。 小丫头顿了一下,眼眶立刻就红了,糖葫芦也没心情吃了,伸手就拉住了爹爹的衣摆,拽得紧紧地,“小双想回家……” “明日,明日就回。”巫爹爹看到女儿要哭,赶紧抱在怀里哄了起来。 小丫头眼泪流了出来,闷闷地趴在爹爹怀里,“小双现在就要回家。” “乖哦。今个天黑了,回不去。”巫爹爹有些无奈,只有哄着。 确实,天色不早了,以前来市集,他也都是这么住一个晚上再回的。没想到第一次带小丫头出来,她就闹着要这么回去。可这大晚上的怎么赶路。 听爹爹说得这么肯定,本来还只是闷闷流泪的小丫头突然间就闹开了,嚎啕大哭起来,“不行,小双现在,现在就要回!” 看她这么不依不挠,巫爹爹有些生气了——女儿平时一向乖巧,今儿个怎么这么犟。 “回家!回家!就要回家!”巫双越哭声音越大,死死拽住爹爹,要他往家的方向赶牛。 “听话!”巫爹爹语气凶了起来,可巫双不知怎么的就是一个劲地闹,毫不消停。 “啪——” 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巫双的屁股上。 “不许哭!明日回家!” 然而,这边巫爹爹刚打完,立马就又心疼起来。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回家!……回,家。” “天要黑了!” “就,就要,回家……” 怎么哄,怎么凶都没用,巫爹爹实在拗不过,只好架着牛车往回赶——看这天色,到家得是后半夜了。 一路上小丫头哭得就没停,巫爹爹好不头疼。不过,好在月明星稀,一路走着倒也顺利。 “快点,快快。”小丫头边哭还边一直催爹爹。 “好好好,不哭啊。”巫家爹爹无奈——果然还是太小了,应该等再大点再带出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丫头一直哭,再这么哭下去还不得哭坏了? 巫爹爹边哄边赶车,“这不是往家去了吗?怎么还哭呀?” “不,不知道……”小丫头抽抽泣泣,“想哭……” 巫爹爹:…… 牛车再快毕竟不是马车,在泥路上慢慢走着,四周是开阔的城郊景象,月夜中没有灯火,静得有些寂寥。 小丫头的哭声在夜色中似乎越发显得分明,巫爹爹心里没由来地不安起来。他紧了紧怀抱,下意识地抽了抽绳。 夜色越来越浓,拉车的牛也早己倦得不行,一步一慢,眼看着就快睡过去了。 巫爹爹赶忙下车给牛喂了些吃的,让它稍稍歇会。 巫双依旧在哭,可似乎是已经困得撑不住了,眼睛早已闭上,却执着地一直在哭,低低地呜咽着。 看看路程,应该还有一个时辰就可以到了。巫爹爹抱着她,在板车上躺了下来。 稍稍歇歇,再赶路吧。 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样子,巫爹爹突然被一阵大哭吵醒了。 “回家!回家!”巫双闭着眼睛,嚎啕大哭,泪水止不住地流。 “小双?” 巫爹爹试探着要叫醒她,可丫头全没反应,仍是闭眼哭泣,撕心裂肺。 “回家……快回家。” 她这个模样吓到了巫爹爹,他赶忙打起精神再次赶牛——得快些回去,让村里的李大瞧瞧,别是魇着了。李大是小桥村的赤脚大夫,平时给大家治个小毛小病什么的,方便得很。 大黄牛被不情不愿地弄醒,慢悠悠地再次上路。巫爹爹此时归心似箭,紧紧抱着怀里的娃娃,不知如何是好。 “快点!”顺手他又抽了一鞭牛。 好在牛并没有再困,走得也算稳当。 走着走着。 眼看着村子拐弯就能见到,巫爹爹终于有些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他突然又绷紧了神经。 ——那是什么? 一片夜空被映亮,乌黑的烟缓缓升起。 看方向,正是小桥村。 牛车又行了一段距离,右拐进了村口那条路,夹杂烧焦着木炭的味道从风中传来,巫爹爹有些坐不住了。 小双一直在哭,但却又一直在梦中的样子。 稍稍看清前头的村子,巫爹爹心中一惊——“不好!” 起火了! 他抱着丫头就跳下了牛车,赶忙往村里跑。 眼看着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沉越低——火势好像很大,整个村子都被蔓延了。 终于,进到了村子里,巫爹爹目瞪口呆地看着烧成一片的房屋,整个村子除了噼啪的燃烧声什么也没有,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空,正是他远远看到的那片光亮。 仅仅须臾,巫爹爹突然梦醒一般将巫双放在了村口地上,而后疯狂跑向自己家屋中。 巫双依旧没有醒来的样子。此时的她躺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村里的火光照亮她满是泪痕的睡颜,阵阵的热气向她袭来。 巫家并没有幸免,此时也已全部燃着。巫爹爹顾不上许多,脱下上衣蒙住脸,直接从后门冲了进去——这门离卧寝近。 “阿娟!阿娟!” “阿娟!咳咳……”屋里浓烟滚滚,呛得眼睛又酸又涩,巫爹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艰难地凭着记忆往卧寝的方向走去。横梁被烧得噼啪作响,他努力唤着,却没得到一点回音。 终于,进到了寝间,他隐约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好在还没烧到人,可为何他唤她,她却一动不动。顾不上许多,巫爹爹忙要往前走。 “阿娟……” “哗啦——” 就在此时! 一根木梁直直掉落,燃烧的木头狠狠阻隔了两人。火光遮挡了她的身影,熏痛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一声巨响。 …… 顷刻之间,整个巫家……塌了。 …… 火苗若无其事地在倒成一片的房梁上舞蹈,散发出诡异的红色,远远映着村口那个小小的沉睡身影。 整个村子的大火,却不见一个人走出屋子,仿佛大家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静静在这烈焰之中一睡不醒。 小桥村,在这谜一般的夜色中,眨眼只余灰烬。 安静的月夜,只剩下火焰的张狂、夜风的咆哮,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孩童低喃。 “回家……回家……” ~~~ “师父,他们都往那边去了。” “嗯,得加快了。” 马蹄声声,步步急行,两人一马正是往小桥村而去。六七岁的孩童趴在一名六十上下,却精神奕奕的老者怀里,有些害怕地往后又缩了几下。 “吁——” 马在村口停下,热浪扑面而来。老者有些惋惜地看着眼前火海,“还是来晚了。” “师父!” 男孩突然指着不远处,有些惊喜地拉住男子,“你看那。” 村口溪边,一个小小身影蜷在那处,在这夜色之中竟然隐隐有着的白光。 “这是……” 老者面色一变,翻马而下,接着将男孩也抱了下来,疾步往那泛着白光的小身影走去。 这一刻,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3章 青叶谷(一) 十年春秋转瞬而过。 西蜀,青叶谷。 青叶谷是个道家门派,门派不大但是名声不错,算是个清静修身的好去处。相较于紫云山、白林洲这些个道家大派,那里头动辄成百上千人,青叶谷的人数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青叶谷掌门华一宫已是七十高龄,在西蜀这片也算是德高望重。徒弟不多,但都还小有名气,有一些已经自立了门派。谷内除了烧饭的范大娘,管家的关先生,就只剩下了华一宫和四个年纪尚小的徒弟:孙有同,秦清,庄千楼,巫双。 谷里的日子很简单,读书,练功,干活,吃饭,睡觉。 今年年满十八的孙有同是爹娘送上山来学功夫的,性子耿直爽快,勤劳用功,前段时间的出谷试炼都已通过,不出意外,年底就会出师。 十六岁的秦清是华掌门的宝贝外孙女,也是谷里最漂亮的姑娘,面貌清雅精致,身型修长。只可惜身子较弱,是以从小并未学习功夫,而是主修药理,常居谷内。 庄千楼与秦清同岁,是华掌门的目前最得意门生,大家都说以后的青叶谷该是由他来继承。 十几年前,华掌门有一日突然急急出谷,五天之后牵了个脏兮兮的男娃娃回来。 这,就是庄千楼。 平日里,庄千楼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冰冰冷冷的,还有几分阴郁。不过,那张脸长得真是不错,每每出谷,镇上好多小姑娘都羞答答地偷看他。 这一点,总和他一道出谷的巫双可以证明。 巫双是徒弟中年纪最小的,前些日子刚满十三,算是华一宫的关门弟子。虽然她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但别人告诉她,她比庄千楼晚了两年进谷。 好了,这青叶谷的人事就简单介绍到这里,接下来便是我们的正题了。 ~~~~ 此时正是夜晚时分,巫双面朝上地躺在床上,看着屋内房梁,很是没有睡意。 月上中天,谷里静成一片,不见灯火。 时时啼鸣的虫儿奏成了山间静谧的曲子,缓缓催人入睡。偶尔吹来的微风,拂动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越发显出夜的宁静。 ——别人应该都睡了吧。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青叶谷这么多年,怎么越过越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呢? 你看,孙师兄喜欢秦师姐,秦师姐喜欢庄师兄,庄师兄总是冷冰冰……然后自己呢? 唉……说来心酸。 曾几何时,这青叶谷上上下下都知道,庄千楼和她巫双是最分不得的两个人。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吧,两个人生分了起来,连续几天都难得见上一次。 庄千楼向来是个话不多的,和巫双在一起,只要她不说话,他就能一直安静到底。以前的巫双觉得这安静倒是挺好的。后来,她发现这安静变成了疏离,再后来,就陌生了。你说,庄师兄怎么就是个闷葫芦呢! 其实,打从巫双记事起,她身边就有了庄千楼这么号人物。 小的时候,约莫她八岁之前的样子,庄师兄基本上天天和她一起。 那时候,秦师姐总是要治病,不能和他们一起玩,而孙师兄年纪较大已经开始帮忙谷内事物。所以,她和庄千楼算是最亲近的。 尤其是在谷外,庄千楼更是冷着个脸和她寸步不离。凡是碰上需要住在谷外的日子,庄师兄妥妥地会抱着被褥跑到巫双床边,整整齐齐地打个地铺,然后钻到被子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有一次,她和庄千楼正好在谷外随着师父出门拜见别派,好似是叫什么“归元宗”。名字起得大气,可是却是不怎么出名的。 到了晚上,庄千楼如往常一般,抱着被子来了巫双房间,一本正经地开始打地铺。 每次出门都是这么睡,巫双也习惯了。不过她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师兄一出谷就要到自己这打地铺呢? 这个问题她有问过庄千楼,可庄千楼只会板着个脸一言不发。 那天夜里,巫双躺在床上,也许白天吃多了,又许是玩得太过了,总之她怎么都睡不着。 ——这点,倒是和今天晚上有点像啊。 床边的庄千楼早已安静无声,只隐隐有呼吸传来,似乎已是进入了梦乡。小小的巫双在床上又翻来覆去了一会,还是睡不着,索性就起了身——喝点水吧。 月光明亮,屋里倒也看得清楚。巫双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灵巧地避开庄千楼,向屋子正中的桌子走去。刚伸手拿茶壶,就发现里头空了。 本来也没什么,这下没水反而更觉得渴了。于是六岁的小巫双决定去厅里弄点水喝。 说来也奇怪,巫双从小就胆子大,夜里出门就没觉得怕过。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庄千楼依旧睡得很香。 轻手轻脚关了门,刚走出没几步,她便见到了值夜的人,于是就被领着喝水去了。 “咕噜咕噜——” 喝饱了,巫双心满意足地要回房,执勤的小哥牵着她往回走。 一路上,巫双的困意慢慢袭来,这夜里跑一趟倒是想睡了。 行到长廊,离屋子约莫还有十丈距离的样子,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睡觉了。 而就在这时,一声划破夜空的孩童尖叫传了过来。 “啊——!!!” 叫声之凄厉,一下惊醒了困意重重的巫双,就连旁边那个执勤小哥都浑身一僵。 紧接着,一个穿着里衣,赤着脚的小身影风一般地从她睡的那个屋子,“轰——”地一声推门而出,一路向着巫双疾奔而来。 这是……庄师兄? 一直到现在,巫双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庄千楼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地不停打着颤,死死抱着她,仿佛她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确定她有听到庄千楼在哭,闷闷地带着颤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庄千楼哭。 当天夜里,不少人都被庄千楼这一叫给吵醒了。师父更是特地跑过来耳提面命了巫双一番——以后晚上在谷外,绝对不许随便离开庄师兄! 懵懵懂懂的巫双被师父严厉的样子吓到了,一边的庄千楼还紧紧拉着她的手,他的手很凉,比她的大,可那一刻她觉得有一种自己在保护他的感觉。 于是,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承诺一般。 “师父,我绝对不会离开庄师兄的!” 对于这些奇怪的事情背后的原因,师父却从来不给她解释,庄师兄也闭口不谈。巫双不是没有问过,可每次都被无视了…… 她总想着,有一天一定要搞个明白。可还没等她搞明白,庄师兄就开始和她疏远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庄师兄总是很忙,她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除了药房值班,她私下已经很少和他见面了,交集渐渐淡了。平日里,他总会和所有人保持距离,这里头也包括巫双,自从四年前,她就开始和他生分了。 记得当初庄千楼刚开始疏远自己那会,巫双还整天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特地跑过去问,“师兄,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然而,那一次庄千楼只是看了她一会,就离开了。 再接下来,整个青叶谷都隐隐约约发现了——庄千楼和巫双不再粘着了。 再后来呢…… 随着庄千楼长得越发出色,谷里的其他女孩子都开始蠢蠢欲动——这里说的自然就是秦师姐,她是除巫双以外的唯一一个女孩子。 唉……曾几何时,曾几何时啊。 巫双内心感慨不已。 明明只是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却有了几分“世事不过如此”的意味。 就在今儿个上午,她和庄师兄在药房轮值,大美女秦清师姐还专门送了薰香过来。 “庄师兄,巫师妹,这是我自己做的薰香,你们看看可合意?” 虽然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巫双只是附带的。 庄千楼道谢后收下,巫双自然也要跟着谢。 两个熏香盒子,巫双一眼就看出庄师兄的那个比自己收到这个好看了不是一点半点。 你看那布面的料子,还有那上头的小绣花,凭什么他那绣着鸟,自己这上头绣着草。啧啧啧…… 巫双眨眨眼,在床上翻了个身——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八成是记恨我小时候和师兄关系好来着。 说到小时候,在四岁前,除了自己的名字,巫双那是什么都记不起来,连丁点印象都没有。过去吗,干净得就是一张白纸。师父总说,这是命里劫数,注定她记不住的就不要去记起了。随着年纪增大,秦师姐他们也都不记得很小时候的事情,巫双这些不记得也就挺正常的。 记忆的初始,当然,就是四岁——巫双初来青叶谷那年。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姿娃娃般好看的小男孩站在她的床头,一只手正牵着她那短短的小发辫。 “我喜欢你。”带着稚气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这四个字是庄千楼对巫双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的巫双仿佛刚从梦里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是谁?” 小男孩没有再说话,只是指了指她,而后拉住了她的手,安静地站在她的床边。 很后来,巫双才理解了当时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她想问小男孩是谁,结果他的回答也实在是可爱得紧啊。 ——我喜欢你。 ——你是谁? ——你就是你。我喜欢你。 而那之后,他们经过了五年的青梅竹马,然后她九岁了,然后……渐行渐远。 唉……曾几何时啊,曾几何时啊。 不过!!! 还是挺奇怪的——你说为何小的时候庄师兄会那么粘自己?这一点巫双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仅仅十天过后她就知道了答案。 第4章 青叶谷(二) 十日之后。 夜半时分,巫双尚在睡梦之中。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惊醒了她。 这么晚,什么人? 依旧窝在床上,巫双有些不情愿地对着门口说了句,“谁啊?” “我。”简单一个字,但巫双已经知道来者是庄千楼。青叶谷就那么几个人,声音还是很容易区分的。 这么晚……巫双困顿地揉揉眼。 怎么师兄这个时候突然来找自己? “师父让你去药庐一趟。”庄千楼的话语一如既往的不带语气。 “啊?……我这就来。”巫双答应着,伸个懒腰醒醒神,起身穿了衣裳。 等穿戴整齐去到门外,庄千楼已经站了一会。 “走吧。”庄千楼看了她一眼,转身领路。 巫双有些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这么晚去药庐? 药庐离她的住所不远,不一会就到了,其实是整个青叶谷也不怎么大。 巫双远远就看了师父华一宫,夜风鼓动他宽大的白色道袍,挺拔的身影站在药庐门口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到来。除了干瘦一些,师父这精神劲根本看不出已是七十高龄啊。 “师父。” “师父。” “双儿,来。”华一宫对她招了招手,而后领着她往药庐内走。 巫双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庄千楼——依旧面无表情,但似乎比平常看上去严肃一点。 她突然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怎么办,突然不是很想随师父进去…… 华一宫单指捏了个火决走在前头照明,带着巫双去到了药庐的地窖,庄千楼走在最后。 地窖里头空空如也,平日这里就不常有人来。 就在半个月前,巫双刚和一众师兄妹按师父的意思将此处理空了,本以为是要给什么东西腾位置。可现下看来,似乎师父就让这边一直这么空着。 一行人在地窖中间站定,周边还是黑乎乎的。 地窖很大,华一宫指尖的火苗并不能照亮整个屋子。似乎他是故意为之,印象中师父的夜光决应该更好用才是,照亮一方土地怕都不是问题。 巫双猜不透师父的用意,便只沉默地跟在一边,等待发话。 “双儿,用火决四下看看。”华一宫伸手在空中一划,示意她看一遍地窖。 巫双有些莫名,但还是按师父所说,自己也掐了个火决,四处看起来。 ——为什么不用夜光决?不是看得更清楚? 巫双很是纳闷。 指尖在屋内扫过,几处暗的地方也被稍稍照亮,并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地方。巫双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华一宫和庄千楼眼中都闪过了一丝紧张。 “仔细再看一遍。”华一宫双手背在身后,已经灭了火决,整个屋里就剩了巫双手上的那一点火光。 “是。”她边答应边往地窖西南角走去,那边还没怎么照到。 渐渐走近,巫双心底也的不安更甚了——师父究竟要让自己看什么? 指尖的火光因着她的步伐有些跳跃,在这无风的地窖显出几丝诡异,西南角的阴影随着光亮越来越小。而她,也越走越近。 ——那是什么? 隐约中她似乎见到了一片不能为光所驱散的黑影。 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她将手稍稍伸了过去。霎时,光亮漫及到了那片阴影。 …… 这…… 这是…… “啊——!!!” 待看清眼前的事物,巫双猛地惊叫出了声,有些呆愣地跌倒在地。手上的火决已经熄灭,冷汗刹时遍布全身,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 “双儿。”师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与此同时,一抹更亮的火光也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巫双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火光所及之处,屋子西南最最角落的地方,有一大片阴影,而那片阴影正是一个白衣长发女子悬在半空…… “双儿,不要怕,她伤不了你。”华一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话语中竟然有一丝欣慰。 “师,师父。”巫双有些腿软。 华一宫走到她的正面,蹲下身,“双儿,睁开眼。不要怕。” 虽然她闭着眼睛,可那女鬼的面容在脑海中挥散不去……挥散不去…… “鬼怪之流有何可惧!”华一宫轻轻一挥衣袖,巫双便被迫起了身。 “是,是。”她勉力站着,睁开了眼却不敢抬头,人终是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真的看到了,看到了鬼。 “双儿,从今日起,为师会教你折鬼之道。”华一宫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而你,是我青叶谷三百三十三年,终于又有的折鬼之人。” 完全不明所以的巫双,低低重复道,“折鬼?” 这两个字是她第一次听说,就连今日所见的那个,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世间,原来真的有鬼。 华一宫看着徒弟有些吓过了的样子,终是不再勉强她睁眼看那墙角之物。 “今日且到此处,明日一早,你随小楼到无叶楼见我。” “是,师父。”庄千楼答道。 “是。”巫双还有些恍惚,心中冲击着实有些过大。 她跟在庄千楼后头,有些木木地出了地窖。 一路去到住所,巫双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突然有点不敢开门进去,生怕屋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就和刚才在地窖一般,暗暗地隐在角落。 庄千楼见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都没推门进去,眼中有一丝不忍,“别多想,好好休息。” “谢谢师兄。”巫双边说,边咬咬牙推开了门——没什么的,不怕不怕啊。 她努力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却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看着她在月光下越显单薄的身影,庄千楼不知不觉开了口,“你不用害怕,那些东西不敢近你身。” “啊?”巫双不确定地看着他,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师父明日会和你细说。”话毕,庄千楼转身离开了。 “可是,师兄……”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庄千楼已使了轻功做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内。 屋子不大,就一张床,一个小桌,一个衣柜。谷内弟子都是这般的单间,一连排的寝室。 巫双的屋子尤其好,是东边拐过去的最最角落一个,平日里倒是觉得很清静方便,而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地点亮了所有灯火,不多不少,统共三盏。就着闪闪烁烁的灯火,她将自己紧紧裹在了被子里——怎么办,还是有些腿软。 为何师父偏偏就这么大晚上的让师兄来找自己过去看那个…… 这实在是…… 这一夜,巫双没睡安稳,眼前总会飘过那个女鬼的模样。 睡睡醒醒,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终于熬到了天亮。 ~~~~~~ 一早,巫双顶着萎靡不振的倦容去到了无叶楼。此时庄千楼已经站在了门口,看样子是等她一同进去的。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的步子都带着几分犹豫。 终于进到厅中,华一宫坐在那处,向他们招了下手。 “师父。” “师父。” 恭敬行完礼,巫双和庄千楼按师父的意思坐了下来。 “双儿,看来你昨夜并未睡好。” “有点……”巫双实在作答,任谁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真有那个东西,还突然看到了都会失眠啊。 华一宫饮了口茶,开门见山,“不管怎样,也算好事。双儿,接下来师父的话,你都好好记在心上,不得外传。” 巫双正襟危坐,感觉应是正题要来了,“是,师父。” 华一宫缓缓道来: “世间本有神鬼人妖,可是在商周封神之际,神、妖之流已经离开此界。于是,此界之中只剩下了人与鬼。 鬼自人来,是由念而生,亡者不愿离世而去,徒留在此。久而久之,渐渐就失去本性,成了鬼虐之辈,危害人间。 鬼之所以害人,一是为怨念,一是为欲念。 怨者,厉也,以杀为乐,死者之念为其所用。 欲者,贪也,食人以强,生者之息使之愈坚。 此二者,皆危害人世,不得安宁。是以,人鬼之战,从未止歇。 鬼之初始,无形,常人不可见。然而,鬼也可具人形,在世间行走,与人无异,此为鬼妖。而鬼妖之中,至强者为王。” 巫双听的一愣一愣的——原来世间不止有鬼,还有如此厉害的鬼。 “人世之中,都传有鬼,但真正能见到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对于是否真有鬼,世人大都存疑,不是很信。” 华一宫说的这点,巫双深有体会。 ——以前的她对于鬼怪也就是听听而已,谁知道真能看见…… “至于你。”华一宫顿了顿,“乃是万中无一的折鬼之人。” 再次听到折鬼这个词,巫双禁不住皱了眉,“折鬼之人?” “道家多有辟邪驱鬼之说,其实只是避鬼罢了,对于厉害的鬼,也有封印一说,待时间一长,鬼气渐弱,便可自动消散。而只有折鬼师才能立时斩鬼除鬼。你是自,三百三十三年,青叶谷又一位有资质之人。”华一宫这般说着,表情十分凝重。 “折鬼师?”巫双问道。 “有折鬼资质的人每百年许有几个,但能成为折鬼师还需机缘,而最后能降得了鬼王的只会有一人。” 巫双没由来抖了一下,“鬼王?”这都是些什么,怎么越听越骇人。 华一宫缓缓叹了口气,“世间万物都是相对,循环往复,当鬼妖溢出之时也是鬼王诞生之际。而此时,天地为之平衡,必有折鬼师之出。双儿,你正是其中之一。” 她有点理解了。也就是说在鬼王出现,折鬼之脉也会出现,不过在此之前会出现不少鬼妖,正是鬼王将出的预兆。 巫双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也就是说,所有有资质的人如果被发现都会被培养,看哪个最后能灭了鬼王。可是按师父的话岂不是百年就有一次? 巫双还带着几分侥幸,“为何师父您就确定我是折鬼之人?” 华一宫看着她,表情认真,“是小楼找到的你。而他不会找错。” 师兄? 巫双更是糊涂了。 庄千楼对着她,稍稍点了下头,“师妹是我唯一见过能让所有鬼魂退避之人。” 这…… 巫双安静了。 “小楼天生鬼眼,从孩时就是引鬼之体。”华一宫缓缓解释道,“而你,天生能驱百鬼,成人之后更能视鬼,这一点,必是折鬼之脉。” 成人之后? 巫双有些愣神,而后突然尴尬起来——难道师父指的是前些日子来的葵水?这样的话,岂不是庄师兄也知道了…… 华一宫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从今之后,小楼会与你一同修行,待鬼王既出之日,必将其斩灭。” “那鬼王什么时候出?”巫双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被板上钉钉地决定未来了。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为师也不知道。” 华一宫看着远处,很是肃穆,“不过,折鬼之途必须走下去。人鬼之战,止于折鬼。据为师所知,并不是每百年都会有鬼王。循往事,鬼成王之事共出现过四次,后皆被折杀,是以没有人知道鬼王不除会有何后果。”师父的话语没有继续,但巫双已经从他的眼神中了解了事情的严重。 这一番说话,让巫双总算有了概念,可这概念也让她开始焦虑起来——日子要不好过了。 “此事,你二人需秘密进行。鬼怪之事,为世不容,低调为上。” “是。”庄千楼应下。 “是。”除了应下,巫双没有任何选择,哪怕她不一定是最终的折鬼之人,师父也必然不会放弃她,妥妥还是要培养培养的。 现在她脑子乱乱的,需要好好理理,折鬼师这个名称实在是……让她有些胆寒。 第5章 青叶谷(三)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师父所安排那样,巫双开始习那折鬼之术,一本本从未见过的本集摆在了她的面前。 《鬼卷》 《伏鬼录》 《鬼决》 …… 要是以前给她看这些,她定会觉得新奇万分,小孩子心性很是喜欢。可现在,本本都有“鬼”字,她很自然地就会想起墙角的那个女鬼,然后没由来地一颤。 这些时间,巫双每天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再见到什么,一到晚上更是绝不出门。 可青叶谷似乎很干净,一点儿鬼影也没有。 于是她好奇了——怎么那天能见到?会不会自己又看不见了? 当然,这后面的一点只是她美好的心愿。 “师兄,那天我见到那个……是怎么来的?” “是师父特意引回来的。”庄千楼边说边点了点巫双手中的《鬼卷》,意思是好好看书。 特意引回来的——就是为了给自己看吗。 巫双嘴角禁不住抽了一下。 “呵呵,还真是……挺吓人的啊。” 庄千楼莫名看了她一眼,“那个已经很好了。” 很好?什么很好? 巫双警觉地回看他。 庄千楼再次点了点书,“好好看书,里头都有写。你那日所见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女鬼罢了,算不得吓人。” 巫双拿书的手指紧了紧,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目光缓缓移向了书本,那些文字在她眼中都显得有些狰狞了。 ——算不得吓人啊……那岂不是还有更吓人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庄千楼走到一边翻看比划《鬼决》里的招式去了。 巫双偷偷摸摸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原来师兄习此道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一招一式都很是娴熟。不过……也就是说,师父一直在等自己成人,然后决定要不要教自己折鬼术。 她突然有些懊悔,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就能看到了呢! 唉…… 但是一想到当时师父有些欣喜又十分凝重的表情,巫双终是定神看向了手中的书。 ——众生必有死,死者必为魂,魂不归者以成鬼。 这是《鬼卷》的第一句话,巫双一看就有了问题。 “师兄,人死了,如果不成鬼,魂会到哪去? 庄千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似是思考了一下,而后答道,“不知道。许是就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那岂不是变成鬼还有点念想?”巫双有些烦躁。 庄千楼皱了眉,“我们这一界,算是生死届,即人鬼共存,生者亡魂可遇。但是如果人死后成了鬼,迟早有一天他必会失了人性。这种念想不要也罢。” “难道没有好鬼吗?” 话本子里不是经常什么女鬼报恩之类的。 巫双问得随意,一旁的庄千楼却是骤然沉默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到边上舞起了剑,整个人似乎被冰封住了一般,寒气四溢,面色阴郁得让巫双没由来又打了个寒颤。 她也是个识趣的人,乖乖闭嘴看书——好奇怪,怎么突然有火气了?难不成自己刚才触到师兄痛脚了? 庄千楼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没有再和巫双说过一句话,他就像和自己斗气一般一直在那舞剑,一刻也没有停歇。到后来,巫双都有些被他吓着了。 “师兄!该回去了。”巫双终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庄千楼身上的衣衫都已汗湿,脸色苍白一片。 “师兄,该回去了。”巫双小心翼翼地说道。她自然看得出来师兄很不对劲。 那哪是舞剑,分明就是发泄。 从小到大,这般情绪浮动的庄千楼她是第二次见到,当然第一次是那次见到他被吓到。 庄千楼稍稍喘了口气,收剑离开了。 巫双忙提步跟了上去——这黄昏逢魔,还是有人一起走比较好。 ~~ 晚上吃饭的时候,庄千楼已经沐浴整理了一番,完全看不出下午那般力竭的模样。巫双扒着饭碗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师兄,这是没事了? 青叶谷吃饭有规矩,不许讲话,不许剩饭。这么安静地环境下,巫双这偷看庄千楼的小举动也都落入了桌上人的眼中。庄千楼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一般,但秦清却是稍稍拧了眉。 吃完饭,晚课还没开始。 巫双想着先回自己屋里歇歇,等会再去师父那边听课。当然,这课是师父给她开的小灶,专讲折鬼的。 华一宫讲话向来带着严肃,那些个鬼怪的东西从他嘴里说来总能让巫双全身起寒。 “师妹。” 正当巫双要进自己屋门,就听见秦清在叫自己。她回过头,看到秦清缓缓向自己走来。 “秦师姐。”巫双对她笑了笑。 “这几日白天都不曾见你,听掌门说派了任务给你和庄师兄,是不是忙坏了?”秦清笑语嫣嫣,一看就是温婉可人。 巫双却是心中一咯噔。 “还好还好。” 她含糊道,希望能快些停了寒暄,她可千万不能在师姐面前露了马脚。不过,她不是很理解,为何师父说要保密,难道谷里人不能知道吗? “也都怪我不争气,习不得功夫,不然也好帮帮师妹。”秦清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 “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半吊子。哪及得上师姐您在医药方面的造诣。”巫双说的是实话,功夫她在青叶谷绝对排最末,要不是可能有折鬼之脉,华一宫当年绝看不上自己。 “你别安慰我,我的身子我明白,这辈子也只能与医药为伍了。”秦清的笑有些落寞,“我也很是向往前辈们能下山历练……小双,要不你和我说说你们的任务都有些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也好让我过过干瘾。” 这下,巫双听出来了——看来秦师姐是想从自己这里套套情况,毕竟这任务里头还囊括了庄师兄。 她稍稍顿了下,不知怎么开口。说是肯定不能说的,可直接拒绝……不太好。 看着巫双明显有些苦恼的样子,秦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全把我当外人瞒着我。” “师姐……师父不让我说。”到头来,巫双也只憋出这一句话。 “好吧。”秦清摸了摸她的脑袋,“只是见不到你们人,到时待孙师兄又下了山,白日里怪寂寞的。” 巫双只能陪着笑脸,“师姐。” “好了,你歇息去吧。师姐在药庐那还有些事。” “嗯,师姐走好。” 折鬼师,折鬼师…… 巫双有些烦躁地回了屋。 其实现在很多事情她都已经理清了。 比如说庄千楼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自己就说“我喜欢你”。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天生驱鬼,对于天天见鬼的庄千楼绝对是再好不过的避邪符。青叶谷环境必然特俗,一般鬼怪才不敢进来,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只有去到谷外庄千楼才那般地……粘自己。 唉…… 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表面文章。现在庄师兄明显就是习了本事,不那么怕了,自然也就疏远了自己。秦师姐那边……还真是挺配的。要是以后庄师兄当了谷主,娶了前谷主的外孙女,绝对是一桩美谈。 这般想着,巫双一下又闷了起来。 啊啊啊啊!!!以后自己还要可怜兮兮地一直看到鬼!!! ~~~~~~ 时间很快,转眼年底,巫双已经看完了《鬼卷》,开始学习《伏鬼录》了。 相较于鬼卷呆板地教你识鬼辩鬼,《伏鬼录》倒是多了不少故事和招式,有趣得多。虽然伏鬼录的内容之多,足足有鬼卷的三倍,但巫双学起来倒是比鬼卷的死记硬背还要快上那么几分。 另一边庄千楼抓紧督促巫双起来,总是一副时间很紧的样子。与此同时,秦师姐来找他们也越来越频繁了。谷中不大,虽说巫双与庄千楼所学的东西不能与他人说,但毕竟习课练功的地方就那么几个,秦清要找起来绝不会困难。 于是,午后,小竹林旁的亭子里。 巫双刚舞玩一套剑法,坐下来歇着,就远远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小双,我做了些药膳拿来于你们尝尝。”秦清提着竹篮走了过来,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庄师兄,这是暖身子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由秦清亲自端去给了刚刚收剑回走的庄千楼。 “多谢。” 巫双若无其事——果然自己又被附带了。她很识趣地自己拿碗盛了点,稍稍走远了。 药膳的味道很不错,秦清一向是个贤惠的。此时的她正坐在庄千楼身旁笑着解释这药膳的功效。“今年冬日天寒,补身子最是重要……” 巫双听不大清,她也不想听,毕竟这些话不是和她说的。 吃完东西,庄千楼出声叫住了站得稍远,抬头望天的巫双,“该练功了。” 巫双脸上挂上笑,转过了身,“谢谢师姐的药膳,真是太好吃了!”边说,她边帮着收拾。 秦清莞尔一笑,“师妹喜欢,过几日再做些别的花样给你尝尝。” “嗯嗯!谢谢师姐!” 待秦清走了之后,巫双便随着庄千楼进到了无叶楼。这些时日,她与师兄都在无叶楼学习,师父偶尔会来检查。刚才是在外头对招,对到一半便来了秦清师姐。 挺好的,时不时能加餐。巫双心里嘀咕着。 “你且和秦清说声,以后不要送吃食来了。”庄千楼突然开了口。 “啊?” “时间宝贵,需抓紧练功。” “可是……”巫双有些难办。她去说?秦师姐那边还不知得怎么伤心呢…… 庄千楼看了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没有说话,俨然是已将任务交给她的模样。 “其实,我觉得师兄你去说会比较好。”巫双小心翼翼,心里有些酸酸的。 庄千楼似是想了想,“也好,我去说便是。” 听他这么一说,巫双莫名地更闷了。 于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巫双都有些没精打采的模样。 至于后来庄千楼怎么和秦师姐说的,巫双并不知道,总之他们练功的时候秦师姐再也没有来过。 ~~~ 时间飞快,眼看快到年关,谷里这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 年夜饭,放鞭炮绝对少不了,所以过年前的采买也是很重要的。谷内通常都是几个师兄妹一起出动去城里采买。也就三日的事情,很快就回来了。 要是往常,巫双妥妥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可以出谷逛市集了! 而现今,她正在思考要不要称病,或者干脆说自己要认真练功,暂时就不出谷了?要知道外头可不比青叶谷,万一要是看到那什么……对吧。 “不行。”这是庄师兄直接给出的回答。他看出了巫双的顾虑,也一口否决了她的想法。 巫双有些讪讪的,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害怕。 ——你说庄师兄怎么小时候就敢出谷呢?要是她绝对天天躲在谷内。 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随大家一同出门了。 离青叶谷最近的市集在三台县,要行一天才能到。往往赶到那里都是正好投宿的时间。 此时的巫双和秦清坐在马车里,孙师兄在赶车,庄师兄骑马走在一旁,他们已经踏上了去镇子的道路。 一路上,巫双正经危坐,一次都没掀帘子往外看——要是看到什么东西那绝对是自作孽。 秦清身子比较弱,赶路还是挺累的,但难得出来一次可以看出她还是挺开心。 “今个晚上,我们一同出门逛逛吧,听说有城东那边有庙会。”秦清很是期待。 巫双不置可否,这在谷外夜里逛街对她现在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明日买东西会挺累的,师姐你小心身体。”她试图找个借口。 “没事!”秦清嫣然一笑,“不过你这么说也对,我先补个觉,晚上才有力气逛!” 巫双无言以对。 为什么要晚上……为什么偏偏要晚上逛…… 第6章 青叶谷(四) 一路出谷很是顺利,中午在路边顺便吃了点干粮,最后赶在太阳下山前,他们就到了镇子。 “到了。”孙有同掀开车帘时,看到巫双的脸有些发白,他关心地问道,“小师妹,你没事吧?” 一旁的庄千楼闻言,也向她看了过来, “没事。”巫双摇摇头,兀自镇定了一下,起身下了马车。 其实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法——你说,当时庄师兄被吓哭的那次看到了什么呢?会不会自己这次也能凑巧就看到了…… 这么一想,她脸就发白了。 秦清随后也走了下来,“孙师兄,庄师兄,我们晚上一同去逛庙会吧。” “好呀。”孙有同向来是秦师姐说什么都好的。 庄千楼也点了点头,徒留下巫双站在那边有苦不能言。 “那好,等安置好,吃了晚食就出门。”秦师姐开心地敲定了出行计划。 巫双有些愁眉苦脸,却又什么都不能说——不去吗,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定会吓得半死。去的话,这外头…… “莫慌,天还没黑。” 这是庄师兄从她身边走过时留的话。 然后,巫双就觉得腿都有点打颤了——这……就快天黑了呀。 住宿向来是两间,孙有同、庄千楼一间,巫双和秦清一间,两间屋相邻。屋子很简单,一张可供她和师姐一起睡的大床,还有一套桌椅。 东西放好后,四人一同下楼随意吃了些,便一起准备出门逛市集。一路上除了巫双,其他人看上去心情都还不错的样子。 此时,天色已然全暗,灯火将月光都映得不那么明亮了。 三台县自古就是西蜀名城,川北重镇,人口众多,自然也就繁华十分。 在这里,夜里的市集相较于白日更多了几分热闹,各处明亮的灯火虽不如白昼,却平添了辉煌之意。罗裙长衫,年轻男女们更中意这朦胧的月夜。灯光相辉间,似有星云流转,就连平常无奇的打扮也能就着夜色多几分妩媚。 虽不是上元佳节,但也已有些摊位挂着灯笼在卖。围着人最多的摊位是捏糖人的,不外乎都是孩子眼巴巴拉着爹娘不肯走。杂技到了这晚上,最受欢迎的都是喷火,看着那火焰唰地一下串出好远,人群也欢闹起来。 巫双小心翼翼地走在四人中间,绝不掉队,一双眼睛更是不敢乱看,生怕万一某个巷子口飘过些什么。 “面具!”秦清很是兴奋,“我们也买个带带吧。” 这是一个摆在路边的摊子,店家自己也带了面具,是那种胖乎乎的猪脑袋,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引得不少人驻足。摊子上的面具花样不少,鬼面神兽居多,做工也算精良,两面都是专心打磨过的,看了让人很是喜欢。 “好呀。过年时带着耍,也有点乐头。”孙有同向来对秦清有求必应,忙向店家问了价钱。五十文一个,不算贵也不算便宜,几番讲价,终是买三送一。 秦清挑了个白底鬼面,孙有同挑了个黑底鬼面,庄千楼似乎看都没看随手就拿了个青面獠牙的兽。巫双咽了咽口水,伸手向一只小花猫的面具拿去…… “师妹,那是孩子玩的,这鬼面神兽才够威风。”孙有同打断了她。 巫双赶忙伸手一拿,将那小花猫面具揣在怀里,“我看着挺好的,怪可爱的。” 庄千楼眼中闪过一丝戏虐,并不点破——那些鬼面神兽在这夜里看着还是有些慎人的。 四人又逛了会,准备在夜摊上吃点热汤面就回去。 面摊生意不错,巫双跟着他们一起走了过去,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青衣男子正好起身离开,空出了一张在墙角的桌子。她三步并两步去到那桌子边上抢先占了。 “师兄师姐,坐这里。” 孙有同、秦清、庄千楼都坐了下来,四人叫了吃食,没一会就端了上来。 虽然逛得不久,但抵不过总是在紧张,所以巫双真是有些饿了,二话不说地埋头便吃。 吃到一半,孙有同去找店家打包些点心可以明日早上吃,秦清笑着一块去了,说要挑些好吃的。巫双和庄千楼则坐在原处。 “叮叮。” 见那两人走远,庄千楼执筷用尾端轻轻敲了下巫双的碗边. “师妹这个位置占的不错。” 巫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嘴里还塞着东西——难道师兄是夸自己眼明手快在这么多人的铺子先找到了位置? “真是师妹一来,位置就被空出来了。”庄千楼边说边向她身后看去,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那眼神让巫双顿时就毛了起来。 这桌子不是靠着围墙的吗?她身后不是墙吗?师兄在看什么! “呵呵……”巫双讪讪地放下碗,咽下口中面条,“师兄,你这样看着后头,怪吓人的。” 庄千楼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似有些意外,“怎么?刚才你不是没事吗?” 巫双心中警铃顿时大作,“什么没事?” 庄千楼再三辨别了一下她的表情,而后恍然大悟,“原来你没看出那个青衣的是个吊死鬼。”边说他边又往她身后看去。 五、雷、轰、顶…… 巫双呆立在当下。 庄千楼边看边不紧不慢地说道,倒真是一幅思考的模样。“你一来,他就避开了,现在在后头远远看着这个位置,怕是有什么执念。” ——在后头远远看着…… 一字一句,让巫双整个人都被定住了,手中的筷子都掉了下来。 吊死鬼,长舌青面,突眼怒目,口不能闭。 这是《鬼卷》中的描写,绝对不是什么好看的鬼。 此刻的巫双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位子靠里头墙边,光线比较昏暗,她并没有看清那东西的相貌,只隐约觉得那个青衣男子起身离开了。 至于怎么离开……现在想来,似乎是有些过于缓慢轻盈了点…… 巫双脖子都僵硬了起来,直觉凉风处处,此地不可久留,“师兄,我们要不早些回去吧……” 说这话时,巫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好了,这下不饿了,面条看着也没胃口了。 庄千楼闻言终是不再看她身后,似是总结般加了一句,“怨念不强,应没几日就可散了。”说罢,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随意抿了一口。这话对巫双来说根本算不上安慰,她只好糊弄着嗯了一声,就盼着能早些离开。 不一会,秦清和孙有同走了回来,他们看到巫双煞白着脸,额头还冒出了几滴冷汗,忙说先回去歇着。 巫双自然领情。她僵硬着从位置上站起,姿势有些变扭地走出了面摊,一路上真是一下也没有回头,连侧面都没冲着那边过——那些东西,少看些好。 “师妹的胆子还得练上一练。” 这是庄千楼进屋前皱着眉留给她的话。那一刻,巫双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而事实证明,女子的直觉向来都是准的。 ~~~ 第二天的采买很顺利,可巫双却是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这一夜没睡好还是很伤人的。 吃完晚食,巫双面色不佳地回了房中。秦清身子弱也有些累,两人便早早熄灯就寝了。 直到—— 夜半时分。 “咯吱——”巫双所在的那间屋的窗户从内向外缓缓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出来,几个轻跃直接上了屋顶。 “来了。” 早已等在上头的少年一袭黑衣,看上去似与夜色融了一体,此人正是庄千楼。 “师兄,一定要这大晚上的……”巫双的话被庄千楼一个漠视的眼神噎了回去。 好吧,自从收到师兄那张“三更屋顶见”的纸条,她就再也没有好心情了。 想想就知道师兄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偏偏那纸条下头还有一行字“有师父吩咐你我的任务”,这下她想赖都不敢赖了。 庄千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夜行衣是师父新给她做的,穿在身上倒挺合身。 “走吧。”简单两字之后,庄千楼率先往西边轻跃而去,巫双忙提步跟上。 一路上,庄千楼走得并不是很快,毕竟巫双才十三年纪,快了怕是会落在后头。 三台县对于巫双来说并不陌生,以前每年也都会来上个一两次。是以,看着师兄一路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而去,她越发紧张起来——该不会师兄要去西边的那个乱葬岗吧。 话说乱葬岗,其实巫双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真见过。不过,每个重镇外头基本上都有这么一两个乱葬岗,作为流民的最后归所。 毕竟这天下还是人的天下,历来战乱死伤无数,这乱葬岗也就慢慢成了形。只不过,最近十几年天下倒算是太平,巫双不问政治,却也知道现在皇帝算是个明君。所以现在的乱葬岗,往往葬的就是些无命无姓之人。 三台县不算太大,他们不一会就来到了城郊,西边远远看去是片林子,在夜色里密密麻麻地暗成一片,铺天盖地,看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而那处,也正是庄千楼今夜要带巫双去的地方——乱葬岗就在这林中。血肉滋养的树木自然长得更壮实一些。 一路行到林子边缘,巫双停下了脚步,只觉得阴风阵阵,看着在前面不远处站定的庄千楼,她开始有些裹足不前了。 真正的厉鬼,和人一样也是百里挑一,向来不会留在乱葬岗之中。他们会寻些生前所念之处留存。这一点,巫双是从书上知道的,所以,乱葬岗并不是那么吓人的地方。 ——可是没有厉鬼不代表没有其他鬼啊。这再普通的鬼也是鬼,不是? “师妹,今日你且在此处试一试灭息之法。”庄千楼转过身,语气无波,却让巫双从头到脚来了个透心凉。 灭息之法啊…… 巫双是折鬼之脉,鬼怪自然惧她避她,就算能看见,也不会太近。 可是这鬼一直远远避着,折鬼又怎么折呢?于是,前人便弄出来了个法子叫灭息,可以暂隐折鬼人的魂气,待鬼怪近身,可一击必杀。 这种法子的坏处对巫双来说再明显不过——要、让、鬼、近、身。 庄千楼没有再说什么,直接领着她往林子里走去。巫双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鼓了点胆子缓步跟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早完早了的好。 林子中没有什么明显的道路,月光被那密密麻麻的树枝所挡,虽是冬日,却仍有不少长青树种,是以林子里有些伸手不见五指。 庄千楼走在前面,信步而行,单手一个火决照亮了一小片地方——夜光决虽说好用,却能驱鬼,不利此行。 巫双也捏了火决,紧紧跟着他,就差要贴到他背上去了。四周除了黑漆漆的林子什么都看不见,巫双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能少看点就少看点。 不知走了多久,庄千楼一下站定了身子,后头的巫双差点一头撞上去。 “到了。”说完,他一个侧身从她前头让了开来,刹时一片阴森景象在她面前展开。 横七竖八的木牌、石碑插在一个挨一个还略有重叠的坟包之上,略一看去有些无穷无尽,望不到头。没有了树的遮掩,月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这片土地,惨白惨白。有几处新立的坟堆,其上土壤的颜色略深一些,空气中隐隐传来夹杂着腐臭的泥土气味。 巫双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在这静得发慌的时候越发明显。 她没有看错,刚才在庄千楼站开的瞬间,前头的坟地之中,她有看到几个黑影一闪而过。这么明显的地点、时候,不是鬼还是什么? 庄千楼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此处。” ——就在此处使灭息。 巫双都有些挪不了步子了,她看了看师兄,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师兄,等会……会不会出来很多?”她说话有些不稳。 “应该不会少。”庄千楼依旧那般冰冰冷冷,似乎全然没有紧张害怕。 乱葬岗,鬼怪自然是少不了的。 “你且试试,这是练灭息的好地方。” 呵呵,练灭息的好地方…… 巫双不置可否,后背的冷汗似乎都有些风干了。 她狠狠咬了下唇,定了定神——都是些孤魂野鬼上不了台面,没什么好怕的。 练就练! “闭目凝神,摒息静心。” “是。” 闻言,巫双闭上了眼睛,开始按照之前所练那般缓缓归纳自己的呼吸,愈轻愈缓,丝丝入里。在她的周围空气似乎渐渐开始凝滞了一层,不散不移罩着她,隔去了周遭的一切。 “绝气灭息。” “是。” 巫双终是敛了最后一丝气息,此时的她人虽在此,可却毫无折鬼之脉的影响,鬼怪自然不会再如刚才那般退避开去。 “睁眼。”庄千楼的声音与刚才有了些许不同,听上去似乎带着几分吃力。 巫双已然有了豁出去的觉悟,紧紧闭了两下眼睛之后终是猛地睁了开来,而只这一眼,她浑身如坠冰窟。 数不清的黑影从密林中涌出,直直往他们冲来,尖叫呼啸,而后更是毫不犹豫缠绕上了站着离她不远庄千楼。那些黑影,有男有女,身形不一,却都满溢着骇人的黑气。空气中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气味,压抑,腥臭。 此刻的庄千楼眉头紧锁,口中一直不断地念着咒以避开将要碰触他的鬼魂。而他的身边,一张又一张骇人的脸庞卷着黑烟张狂地舞蹈着。渐渐地,那些鬼魂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蚕茧模样,将庄千楼封得密密麻麻。 巫双已经顾不上害怕了,更多的则是震惊。她有听说过庄千楼是引鬼之体,却不知在他面前,自己这个屏了折鬼之脉的普通生魂竟然完全引不起鬼怪的兴趣。 “走过来。”透过那厚厚的鬼雾,庄千楼的声音依旧不带情绪。 巫双保持了灭息之势,终是向前走去——忍,绝不功亏一篑。 她的步子很慢,缓缓接近了黑雾的外延。 “小姑娘?嘿嘿。”一个阴测测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终是有鬼怪发现了她这个二等生气。下一刻,巫双就看到了一张双眼空洞,满脸尸斑的面容,像是个男子。那张脸离她很近,不过一尺,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能将她吸入另一个世界。巫双吓得几乎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不要停,继续走。”庄千楼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她恐惧的心绪。 “啊哈哈哈——” 一个扭曲的沙哑声音盘旋在她的身后,她甚至能感到凉气顺着脊背缓缓上移。 越来越多的声音,越来越多的鬼面,它们都在试图触及她,撕扯她。人的生魂,是鬼怪本能地需求。 巫双依旧睁着眼睛,几乎模糊了焦距,她只会往前僵硬地走动,灭息形成的那一层凝气隔断,让她侥幸并没有实实在在与鬼怪亲密接触。终于进到了那大的可怕的黑色蚕茧的范围,层层黑气,只是虚虚的鬼影,可她却似乎真能感到那冰凉骇人的触感。一张张骇人的面庞吐着猩红的舌头,带着发黑的血液一次次向她扑面而来。 “吃了你!” “吃了你!” “吃了你!” 它们咆哮着一次次尝试,却不得其法。普通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些,只会冷得莫名其妙,要真是被摄了魂,便就死得莫名其妙了。 站在黑雾之中,巫双几乎已经脱力,灭息使得越来越困难,可她却也渐渐适应了这群鬼相聚的情景,心中顾不上害怕,只记得要按师兄吩咐地那样使着灭息。 “你做得很好。” 黑雾中伸出一只手,实实在在牵住了她,是师兄。他的手很凉,比她的还凉。 “现在,断灭息。” 话音刚落,巫双猛地散了生气,周身恶寒意也瞬时紧紧触及了她。紧接着,她就看到自己周身竟然出现了一道白光,狠狠撕裂了鬼影所成的黑暗。 “啊——”成百上千的鬼魂扭曲着逃散,还有一些竟然直接变成了青烟化为虚无。 庄千楼的身影在黑雾中显现出来,发丝丝毫不乱,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此时,巫双意外地从他的嘴角看到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就是折鬼之脉。” 那一刻,有云开雾散之感,月光洒下,庄千楼的面庞散发着莹玉般的光泽,眩目了早已愣神的巫双。脚下一软,她几乎就要跌倒,撑到现在,对她来讲已是极限,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面颊之上。 就在刚才断了灭息的瞬间,巫双感觉到似乎从体内被抽出了一股力量,而现在失去这份力量,她只觉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动了。 “今天就到这吧。”庄千楼扶住了她,“我们该回去了。” 依旧还是夜晚,分不出时辰的黑夜看上去大都是一样的。巫双眼中那抹惨白的月光渐渐生出了重影,师兄的话明明就在耳边,为何听起来很远很远的样子。他说什么来着?回去?对了,能回去了,终于结束了呢…… “好……”这是巫双最后的记忆,她都没来得及去回顾下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双眼一闭,直直向后倒去——好累。 折鬼之息,敛可放,释可折鬼。 巫双之前使了灭息,正是将那折鬼之人特有地避鬼之气收拢聚敛,在鬼怪刺激之下,几增几涨,终是一次放出,除鬼摄魂。 庄千楼看着半靠着自己,已然睡去的巫双,眼中闪过一丝轻笑。双手环抱,他将她固在怀中,轻点脚步离开了这片夜色下惨然的荒墓。不一会,林子被远远甩在了身后,他们终于回到了三台县城。 怀中的人睡得很安静,依偎着他,不声不响。 此夜,无梦。 第7章 青叶谷(五) 翌日一早,是启程回谷的日子,秦清真是使了百般功夫才将赖在床上的巫双给弄了起来。这下好,从出门到吃早食,再到上马车,那丫头的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模样,要是给她一个靠垫怕是能立马睡去。 “小师妹怎么这么困?”孙有同有些奇怪。 “还好……还好……”巫双这么说着,可声音明显就是没睡醒的含糊状态。 “昨夜里早早就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清有些无奈。 巫双心虚地上了马车——呵呵,她昨天点了秦师姐的穴来着。 庄千楼倒是没有发表什么言论,只是不言不语地骑上了马启程了。接下来的行路,巫双都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一路睡过去的。嗯,别说,还睡得挺香。 采买的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巫双突然间对于鬼的害怕就那么散了去,虽不是一点不怕了,但好歹不会提到就慌了——适应吗,总要有个过程。鬼,不也就是个东西吗?再说又伤不了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要是它们能长得再好看点就好了…… “师兄,被那些东西围着的时候……你还好吧?”巫双始终还是心有余悸,每每想到那一张张难以形容的鬼脸,她就觉得自己有如重生了一般——死里逃生。 庄千楼对于她的这个问题只给予了一个算得上是“漠然”的表情,便就没了下文。 巫双有些悻悻,然而只过了一会,她就又恬着脸凑了上去——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觉得自己和师兄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这关系自然也就不比过往了。 “师兄,为什么那些东西都冲着你去,一开始理都不理我?” “它们不过是些孤魂野鬼。”庄千楼顿了顿,而后带着思索的眼神看向了她,“等哪天遇上了先围着你的鬼……算了,还会有些时日的。” 话讲到一半就停下来的最让人难过了。可接下来,无论巫双怎么问,庄千楼再也不肯多说了。 “搞那么神秘……”巫双嘀咕着,心中有些不满。 一旁的庄千楼看着她,不言不语。 ——有些事,还是晚点再和她说吧。 ~~ 新年过完,孙有同在一众人的依依不舍中终于出山了,临走前,他红着脸递给了秦清一个小包包,水蓝色的倒是挺好看。至于里头包着什么,巫双反正是没看到,不过秦师姐也不是很欣喜的模样。也是,孙师兄中意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谁都知道秦师姐那份心思在庄师兄那里。好在庄师兄是个不动声色,冷冰冰的性子,不然要是来个师兄弟为情反目就有的看了。 “师兄一路小心。” “有空多回来看看。” “师兄,记得写信。” 一番道别之言,而后孙有同几步一回首地出了谷,看得出来,他很依依不舍。从此之后,谷中便又少个了人,他们这一辈也就三个了。巫双突然又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你说,就自己和师姐还有庄师兄,怎么看自己都是个累赘啊……而且,师姐今年十六了,这年纪谷外的人都开始说亲了。会不会师兄…… 真是越想越烦躁。 你还别说,巫双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想法,有一点说得很对——秦清十六了,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 年后不久,巫双就发现秦清有了不对劲——比如说她现在见到庄千楼时不时就会那么羞涩一笑,然后红着脸走开。再比如说,谷里剩他们三个,虽说巫双时常是与庄千楼一起练功,但每逢吃饭,他一定会被秦清以各种理由拉走,只剩下巫双一人抱着碗闷不作声地吃着。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五天,而这五天,巫双的心越沉越低,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些不好的预感可能就要成型了。 今天是第六天,看着一旁粉衣明媚的秦师姐拉着庄师兄说话,巫双觉得自己多余到不行。她很识趣地收了剑,稍稍绕开他俩往饭厅走去——不就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吗。 “师兄,南边那山开了好些花,我要采些入药,你陪我可好?”秦清说话的时候总是水水柔柔,让人听得很是舒服。 庄千楼看到了巫双离开的背影,他又看了看正拉着自己一只袖子的秦清,不动声色地抽走了袖子,“这几日比较忙,可能帮不上了。” “不急不急,那花期还挺长的,师兄先应下我可好?”秦清稍稍歪了脑袋,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向来都是如此。之前让他到药庐帮自己,师兄也是都答应的。 庄千楼安静了一会,终是点了下头,“好。” “师兄最好了!”秦清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好看,“我们一起去饭厅吃饭吧。” “好。” 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巫双已经吃了差不多。余光瞟到他俩进来,她很自觉地放下了碗筷,“大娘,我吃饱了,帮你洗碗吧。”厨间在外头,自己去洗碗就不打扰他俩了。 范大娘有些奇怪——巫双这几天怎么都吃这么快? “小双啊,怎么不再多吃点了?”范大娘向来最喜欢她,这些个徒弟里就数她最爱她的饭菜,恨不得天天钻在碗里。 “吃饱了!等会还得习课呢!”巫双笑着说道,拿起碗筷往外走去,遇上庄千楼和秦清时还打了个招呼,“师兄师姐慢吃。” 庄千楼看着她风风火火抱着碗离开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一皱。 离开饭厅,进到厨间,巫双舀了水开始刷碗,闷不作声,拿着那丝瓜囊使劲刷着,眼睛不可自制地就酸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心底冒出了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比不上秦清,漂亮温柔,还是师父的孙女。 她呢?来历不明,还是什么折鬼之脉,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现在,庄师兄和秦师姐又凑成了一对,在谷中自己越发多余了。 “啪嗒——”一滴小水珠滴入碗池中,溅起了一丁点的涟漪便消失了。 她急急用袖子揩了下脸,直揉得眼珠都有些痛了。 “小双,还是大娘来吧,今儿个碗挺多的。”范大娘吃完了,也端着几个碗走了进来。 “没事没事。”巫双头低了低,一副努力刷碗的模样,“反正我都上手了,大娘您放那,我来就行。” “你这孩子,好好练功就好。这活就交给大娘行了。”厨间一向都被范大娘照料得很好,她喜欢和孩子们一起吃饭,关先生和谷主那里都是单独送到屋子去的。平日里几个孩子时常会帮忙,不过大娘还是喜欢亲历亲为。 “大娘,您今儿个就歇歇吧!这菜这么好吃,我帮您洗个碗也是应该的。”巫双说着,却不敢回头,生怕被范大娘看出些什么。 “好好好,大娘我今日就享这个福了。”范大娘最喜欢听别人赞自己做菜好,此时脸上禁不住就带上了笑意。边说她边把碗放在了一边,“那这里就交给小双啦,大娘我去看看菜地,挑几个新鲜的,今晚继续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大娘!” 范大娘的步子离开了,巫双嘴边扯出的笑慢慢放平,不声不响地继续手中的活。 初春,水还有些凉,她的手渐渐透上了一层粉色,水池里时不时几滴小小的水珠,溅出的涟漪瞬间消散,仿若从未出现。 呵呵,真是矫情。别人的事,与你何干。 巫双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胡乱用袖子擦了一通脸,二话不说,麻利地洗了碗,倒是将刚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赶走了不少。 反正以后会出师离谷,又不会一辈子在这里,好好练功,不要辜负了折鬼之脉。 十三四的年纪,总是有些悲春思秋,她自觉自己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师兄都和师姐凑一对了,自己还成天和他一块练功,好像也不是个事。反正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以后能自己做的就不要再麻烦师兄了。 这么想着,巫双也暗暗下了主意——早些出师,早些离谷。 ~~~~~~~~~~~~~ 可是,接下来事情完全出乎了巫双的意料,等她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已经出师离谷了。 她看了看身后入谷的路,又看了看身下的马,再看了看身旁同样骑着马一脸无波的庄千楼,几乎有些回不过神——自己这算是被师父强制出师了?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华一宫出关了。印象里,师父这几年经常闭关,他们这些徒弟的习课也都是在孙有同、庄千楼的督促下进行的。从巫双知道自己是折鬼之脉起,这半年她也就见过师父几次,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而在这些次数中,还要扣除过年以及孙师兄出谷这两件大事。 师父出关当日下午,秦清去见师父,不对,应该说是去见她的外祖父。秦师姐进到师父院子的时候还满脸春光的样子,可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竟然哭着跑了出来。 巫双那时正一个人盘坐在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打坐,这一幕恰巧被她尽收眼底,也让她讶异非常——这是怎么回事?印象里,师父一向最疼师姐,怎么把人训哭了? 一时吃不准发生了什么事,巫双决定看看再说。而后她在山坡上又看到另一幕。 秦清师姐哭着跑走了,却是跑向了无叶阁,庄千楼一向在那里习课。巫双也是这几日想避着他,这才一个人跑到这个山坡打坐来着。 然而,仅仅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却是庄千楼一脸木然地从楼里走了出来。再过了一会,巫双就见到秦清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无叶阁往住处去了。 什么情况?越看越诡异。 巫双心中闪过无数种猜测,却没一个吃得准的。可还没等她想明白,不对,还没等她回过神,当天夜里,师父就将她和庄千楼叫了过去。 进到屋子的一瞬间,巫双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看着师父一脸肃穆的样子,倒是和当初把自己带到地室看鬼有那么几分相似。不过,今日的师父脸色似乎不是很好,有些蜡白。 她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庄千楼,他还是往常一样,非常冷静。 “参见师父。”弯腰行礼,而后她很自觉地站在一边等候师父发话。 华一宫的目光扫过她和庄千楼,最后停在了她的身上,“双儿,折鬼之道学得如何?” 巫双稍稍理了下,而后答道,“禀师父,《鬼卷》之后,徒儿已将《伏鬼录》通读了一遍,正待细究。” “很好。”华一宫眼中写着满意,但一闪而过后却又变成了严肃。他又转向了庄千楼,“小楼,那《伏鬼录》与《鬼决》,你是否还有不明之处?” 庄千楼认真答道,“承蒙师父解惑,都已习完。” 巫双心中稍稍咋舌了一下,听说庄师兄也就是三年前开始学的,那《伏鬼录》自己虽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但要吃透,还不知道要多久咧,更何况还有那背死人的《鬼决》,光看那一句句咒文,脑袋都要大死了,还那么厚,师兄竟然三年就学完了。而且这三年,师兄的其他功夫也没见他拉下。 唉……自己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完。 “很好!”华一宫很是郑重地点了下头,“既然你已习透,以后教导双儿之事就由你来。” 巫双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这段时间的学习基本上也都是师兄在教自己。 倒是一旁的庄千楼稍稍拧了下眉,“师父,可是有事发生?” 巫双一听也微微反应了过来——既然本就是师兄在教她,这么特地问一下是为什么呢? “时间不多了……”华一宫叹了口气,“三日之后,你二人同行离开青叶谷,出师历练。” 出师?三日之后? 巫双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 自己还未满十四,离出谷的十六年纪要求更是相差甚远,这……就要出师了?她怎么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睁眼瞎,啥都不懂啊! “是,师父。”一旁的庄千楼这时倒没有任何异议,平静应了下来。 “师父,这么急?”她还是不太确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华一宫看了看她,叹了口气,终是有些缓了语气,“双儿,折鬼之术需在实践中习得。小楼都已习过一遍,他会和你一起修行。” 师父定下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更改,这一点,巫双也是知道的。可是,她还是很奇怪,自己那些书还没习完,为何就要离开? “双儿,时间不等人。世上已有鬼妖出没,各门的折鬼之人都已踏上修行之途。”华一宫眼中似有不忍,“为师相信你会做得很好。”边说,他边伸手拿过了一个黑色的方形匣子。 这个匣子,巫双在进来就看到了,从未见过,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已有鬼妖…… 巫双有些发愣,也就是说鬼王可能要出来了。 华一宫将盒子拿在手上,目光凝重,“每个弟子十六那年,师父都会为他们准备一件衬手的兵器。为师手中这一件,是特地留给你的。正是三百年前青叶谷的上一个折鬼师所用。” 巫双看着那个盒子,突然觉得冷气森森。 “双儿,跪下。”华一宫语气郑重,巫双还有些愣神,听言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来。 “从今之后,它就是你的了。” 巫双恭敬地双手接过,直觉得手心都冰了起来。 盒子凉,她的心更似寒风过境——她要出师了,要去折鬼了……而且,已经有了鬼妖,传说中可以与普通折鬼师一战的鬼妖。而她现在只是个折鬼之脉,根本连个“师”都算不上。 “小楼,你要好好护着双儿,直到她正真成为折鬼师之日。”华一宫声音稍稍轻了一下,“咳咳咳……” “师父!”巫双忙上前一步,印象中师父身体一直很好,从未有过病,怎么突然咳起来了。 “师父。”庄千楼也走上前扶住了华一宫。 “无碍,无碍。”华一宫因为咳,蜡白的脸色有了几丝红色,“为师闭关消耗了些气力罢了。刚才所说你们是否都记下了。” “记下了。” “那且回去整理整理。三日后,出谷。” …… …… 于是,他们现在就已经在谷外了。 走的时候是按师父的意思,他们谁都没说,天还没亮就出了谷。 远远的,他们只能看到师父站在山头向他们挥了挥手算是送别。 破晓时分的青叶谷,万物待苏,除了静还是静。 出谷的路就一条,她追着庄师兄的步子行得飞快。身边的林子片片退去,还带有寒意的初春凉风迎面而来,渐渐将脸都吹得有些僵了。 东边的阳光掀出了一片金边,乍现的晨曦在青山上蔓延开来,直铺到他们的脚下,仿佛一条金灿的道路直直往前。 “驾——” “驾——” 听着马蹄的声响,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就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前方会有什么,她不知道。 到底能走多远,她不知道。 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她也不知道。 此时的她,从未想过除了走下去的其他选择。哪怕会害怕,哪怕会迷茫,但是她是巫双,青叶谷的巫双。 青叶谷,从来不出孬种。 可是此时的她不会知道,这条路从一开始对她和庄千楼来说就是绝路。也许真有天命,结局都已写下注定,只是局中人从未能知。 马踏晨曦,余晖似碎。 折鬼路绵,何处为岸。 折鬼师巫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8章 鬼妖(一) 与当初过年的下山采买不同,这一次他们一路都走的小路。 说是小路,不过是山林中不算路的路罢了。之所以这么走,是因为人少的地方鬼妖出没的可能性也很小,巫双还只是初学,虽有折鬼之脉能避鬼,但要是遇上了鬼妖这种级别的,还是讨不得好的。所以,走小路一是为了安全,二也是看看能不能遇到些孤魂野鬼练练手。 不过,他们此行还是有目的地的。 临行前,师父华一宫给了他们一个黑封皮的帖子,是一张邀请函。那里头写的是折鬼密训,是由紫云山发出的帖子。 现下有鬼妖出没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各个道家门派,鬼妖不同于普通鬼怪,他们有思想,也可以变作人形混于人世。既然能有这般本事,鬼妖自然是知道折鬼之脉对于他们的威胁。所以,他们会在想法设法赶在折鬼之脉还未成为折鬼师之前,先下手为强。 而折鬼之脉还有一个很神奇的传说:当人还是好好的时候他能折鬼驱鬼,但只要折鬼之人死去,他体内刚溢出的魂灵却是鬼妖的大补之物。当然,这些传言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 于是紫云山特地发出帖子让各家有折鬼之脉者到紫云一聚,从而更大限度地在鬼王出现之前保全折鬼师。 紫云山在东齐一带,离西蜀的青叶谷不是一般的远。 此时已近傍晚,整整一个白天他们都在赶路,想要在天黑之前去到这山中曾有的一座山神庙过夜。 “师兄,是不是那里?”巫双看到了在山林中若隐若现的一角房檐。 庄千楼定睛看了看,“没错。天快黑了,我们加快。” “好。” 好在林中树木都比较高大,没有那么多低低树枝,马匹尚能前行。 于是,两人快马加鞭往那山神庙而去。 真是看山跑死马,待他们行到庙前,天已是全黑了。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庙里头竟然有着亮光。 两人走近,这才发现庙门口的石柱上栓着三匹马。 看来也有别人今夜想歇在此处。他们是后来者了。 “师兄。”巫双下马走进庄千楼,有些警觉。这深山野岭的,宿在此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善是恶。 庄千楼看着她,安抚地点了下头,“无事,进去看看。” 毕竟已经行到此处,宿于荒野,猛兽毒物都会有威胁,还不如看看里头是什么人再说。 他们牵着马往前走,那庙里却已是走出来了三个人。 两男一女,皆是蓝衣白襟,腰中缠有白色束带,倒像是什么门派出行一般。 两名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也就比庄千楼大上那么一点。一人稍高,面容方正,长相有几分孙有同的味道,憨厚老实。另一个稍稍矮上一些,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书生模样。 那名女子倒是要大一些,三十多岁的容貌,头上束冠,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很是端庄。 “来者何人?”三人站在庙门口,手中执剑却并未出鞘,也是警戒模样。 巫双和庄千楼停下了步子。 “青叶谷华一宫门下弟子,庄千楼、巫双,途路此处,想借庙中歇息一晚。”庄千楼站定作答,声音平静带了几分恭敬。 那三人听得他的作答,明显松了一口气,收回了剑。其中那名年长的女子稍稍上前走了一步,“既都是道家门派,也算同道中人,请进。” 拴好马,巫双跟在庄千楼后头进了庙里。 大厅中间已经升起了一堆篝火,在这寒夜倒是挺暖和的。 “在下五玄门李明绝,这是我两个师弟。”女子开始自我介绍,她指了指高的那个,“张辰。”又指了指清秀的那个,“魏晓。” 五玄门是西蜀的另一道家门派,也是小门派,平日里和青叶谷也有一些往来,但是名气上却是差了不少。 “庄千楼。” “巫双。”他二人忙也作礼介绍了一下。 “都坐下来说吧。”李明绝年纪稍大,这会便也有了几分长者的样子,招呼着大家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待都坐定,李明绝开口相问道,“不知庄师弟,巫师妹此行去向何处?”都是道家,互称师兄妹也是平常。 巫双看了看庄千楼,自己并不接话——师父说了,在外要听师兄的。 “东齐。”庄千楼并没说透,点到即止。 李明绝和她那两个师弟倒是眼中一亮,“看来,我们倒是顺路了。不如搭个伴,一同前行可好?” “也好。”庄千楼答应得很爽快。路上多个人也多个照应,而且去往东齐的道家人士应该大都是为了去紫云山,他们各自心知肚明。 只是,不知道这师姐弟三人中,哪一个是那折鬼之脉?又或者,他们之中并不一定有折鬼之人。毕竟那帖子是紫云山将所有道家门派都发了一遍的。这道家门派怎么说也有百十个,折鬼之人那般稀少又岂是每家都有的?不过,出于恭敬,派上一两个人去到道家最大门派紫云山见下礼,交流交流也是无妨的。 几个人又随意聊了些,庄千楼话不多,虽是有问必答,但也都是点到即止。 巫双年龄尚小,自己坐在那边并不插话。她是折鬼之脉这件事还是不要提的好,毕竟人多口杂。 巫双和庄千楼赶路到现在还没吃饭,五玄门的三人刚已吃饱了。于是他俩坐到一边取了干粮吃了起来。都是出门在外,也不会带什么好吃的,不过范大娘做的饼子还是挺香的。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个顾个地修行打坐,而后五人一同分配了守夜的顺序便睡了。巫双年纪小,便没有算在守夜的人中间。庄千楼分到的是第二个守夜。 火堆噼噼叭叭地烧着,早已累了的巫双躺在自己带的草席上缓缓进入了梦想,离她不远处,庄千楼也闭上了眼睛——等会还要守夜,先睡会。 夜越来越黑,第一个守夜的李明绝给火堆添了点柴火,而后目光往一旁的庄千楼和巫双身上扫去。看到青叶谷派巫双这么个小姑娘出门,她心底已经隐隐有了想法。 ——年纪这么小还派出来,难不成她就是折鬼之人? 这个念头一起来,李明绝暗暗有些后悔刚才邀他们一起上路了。 现在有鬼妖,就是冲着还未成熟的折鬼师而来。和他们一起走岂不是很危险? 火光或明或暗,映在已经熟睡的女孩脸上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她身边的叫庄千楼的少年,也就十六七岁模样,倒是生得一副绝好相貌,难道也非常类? 已经闭上眼睛的庄千楼似乎感觉到了目光,一下睁开了眼睛,李明绝正好和他对上了视线。她定定心神,脸上露出了一个长者的慈祥笑容,带着几分安抚。 庄千楼什么也没说,就连那眼中的神色都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抬眉看了看便又闭眼睡了过去。 李明绝有些不安地收回了目光,眉头敛起——算了,路上寻个时机和他们散了就好。 山中的夜风向来是比外头要冷上那么几分。 这山神庙也已有了年头,虽是那门还能关上,但早已有好几处破损,风时不时呼呼地往里灌。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背风,倒也还能保温入睡。 轮到换班的时候,还未等李明绝去唤庄千楼,他便已经自己起了身走到了火堆旁边。 “我来吧。”压低了声音怕吵到别人,他从李明绝手里接过了看守火堆的木棍。 夜里寒凉,这火堆不能息了,要是冻出个好歹,也是很麻烦的。 “那就麻烦庄师弟了。”李明绝颔首笑道,而后带着几分疲惫也睡到了地上。 庄千楼静静看着火堆,索性打坐练功了起来,气回周天,也能精神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师兄?”是巫双,此时的她一副刚从梦中惊醒的模样,头发还有些乱,正压着声音紧紧拉着他的袖子。 庄千楼回头看到她,“怎么不睡?明早还要赶路。” 巫双又往他边上靠了靠,一双眼睛在不大的庙厅里来回巡视,看上去很是紧张,“师兄,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刚才突然就醒了,然后……就是觉得不对劲。”她说不上来什么不对,但心中却一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庄千楼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他刚猜想是不是巫双头一次这般露宿外头太害怕了,还没等他说出安抚的话来,他就也发觉了不妥。 风声。 是风声。 刚才一直从庙门那里吹进来的风,没了。 庄千楼凝神听了听,外头似乎安静得有些过了,同时,他觉出了这庙里似乎寒上了几分。 难道…… 心中一惊,他转手将巫双护在了身后。而后低声开始叫醒五玄门的那三个人。 李明绝、张辰和魏晓醒了过来,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俩,“怎么了?” 庄千楼的表情有些凝重,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庙外似乎有东西。” 他这话一说,五玄门的三人也是一下警戒了起来,忙起身将剑都执在了手中。 “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李明绝也发现了气氛有些不对,她试着提议道。 “师姐,不要轻举妄动,这外头还不知道什么。”张辰摇了摇头,不赞成。一旁的魏晓也表示暂且先在屋内为好。 庄千楼和巫双年纪最小,两人站在一处,和他们一起看着那扇关上的破门,一时间很是紧张——屋外头有东西,他们所有人现在都觉到了。 “咚咚咚——”诡异的夜晚,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已然紧张的气氛更加恐怖。 几人相互看了看,而后李明绝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口说道,“来者何人?” “咯咯——”几声奇怪的声音传来,似乎像是关节错动一般。 而后伴着持续的“咯咯”声响,一个幽幽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带着让人悚然的低喘,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了个真切。 “折鬼灵……嗯……在里头。” “咯咯——咯吱——” 李明绝刹时脸色一变,而后径直看向了一旁的巫双,“折鬼灵?你是折鬼之脉?” 巫双也已经全身毛了起来,那个门外的声音一听就不是个人,她僵硬地点了下头。 “该死!”李明绝脸色已经发白,“怎么偏偏就遇到了。” “师姐,我们遇到什么了?”魏晓有些害怕地往李明绝身边近了近。 李明绝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鬼妖。” 整个屋内似乎停滞了下来,鬼妖两个字让在场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下难办了。 普通的鬼怪没有常型,一般人看不见也听不见,而鬼妖却能修出身体,如人一般在世间行走,它的声音自然也能被普通人听见。 李明绝、魏晓、张辰三人只是普通道士,平日里能用卦盘知道何处阴气较盛却看不见鬼形,也只会做一些普通道士都会的符咒避邪。可如今他们竟然能听到它说话,也就是说门口必然已经不是一般鬼怪,只有鬼妖无疑。 几声动静之后,那本是关上的门突然“砰——”地响了一下。 巫双一下就抱住了庄千楼的胳膊,声音有些抖索起来,“师兄……它,它是不是要进来。” 庄千楼和其它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站在厅中,眼睛紧紧盯着那门——门栓也已破旧,这般外力之下迟早会破门而入,他们能做的只有对敌。鬼妖从门而入,并没有挑着边上的早已破损的窗户,看来它也是抱着戏耍的心态在捕猎,所以守不守住门已经不重要了。 “砰!砰!砰!” 那门连响几声,门栓应声而断。 “吱呀——” 残破的两扇大门从外往内打开,门外的黑夜中隐隐出现了一个身影。 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再次响起。 “折、鬼、灵。呵呵……还很嫩啊。”尖细的女声夹着着“咯吱”刮耳的声响。 那是一个身穿红衣的“鬼妖”,不,不完全是个鬼妖,它尚未成型,所以现在的它能有实体,却不是正常人形,而只是——一具有着腐肉的白骨。 关节转动发出咯咯吱吱的涩响,宽大的红色衣袍在夜色中显得越发诡异,反衬着森森白骨与那丝丝连连的腐肉,仿佛刚从泥地中爬出的尸体。一双黑色的眼洞定定看着屋内的五个人,似乎已经有了些筋脉的右手手骨如一般娇羞少女般翘指抚着恐怖的脸庞。 鬼妖看了他们一会,稍稍偏转了头骨,左手直直指向了站在庄千楼身边的巫双。 “我,红骨,只要——她。”她的声音带着欣喜与贪婪。 李明绝持剑的手依然有些发抖,鬼妖绝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能够对付的。好在那鬼妖说了只要青叶谷的那个丫头,是不是他们还有机会逃过一劫。 庄千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挡在巫双前头,面色一片凝重——这鬼妖还未成型,如果他们五人一起上,也许有可能击退。不过……也有可能根本就是螳臂挡车。师父本就说要加快赶路,早日去到紫云山便早日安全,怎想到刚出来一日就遇上了。 那鬼妖悠闲地悬在门口,脚不沾地,红衣飘飘,倒是一个爱美的性子。 “若是将那丫头献于本大人,大人我……许会放尔等一条生路。” 她这话是对着在场除了巫双的另外四个人说的。 没有容颜,只有腐骨的脸庞,竟然好似带着一抹肆意的笑,看着他们俨然势在必得。 第9章 鬼妖(二) 魏晓、张辰闻言都紧了下眉,而后转头看了眼站着离他们不远的巫双,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唰——” 庄千楼瞬间拔出了腰中软件,横置在胸前,“都是道家中人,怎可听那鬼妖挑拨。” 巫双脸色青了起来,这鬼妖似乎不是很害怕自己,它站在门口离自己也就三丈距离,平日的鬼怪早已散去。而现在它提出就要自己,她和师兄只有两人,万一五玄门那边打了主意,他们怎么抵得过。 难道……今日就是她还未踏上折鬼之途的丧命之日? “挑拨?”鬼妖扬了声音,仿若嗤笑,“本大人向来说到做到。” 魏晓明显已经动摇,这鬼妖身上的凌厉之气他们只触及到一丝,就已知全然不是对手。只有真正的折鬼师才能除鬼妖,至于他们,根本就是束手无策。 “师姐,我们……” “魏晓!”李明绝打断了他的话,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交出巫双。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门口红衣鬼妖悠闲地站在那里,里头他们几人不敢妄动有些僵持。 “想好了没?” 白骨的下颌动了动,那个令人悚然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有些不耐烦。 李明绝面上神色几次变化,趁那鬼妖转开视线的时候,稍稍后移了一步,同时对着张辰魏晓使了个脸色。 庄千楼和巫双不知道他们有何打算,一时愈加紧张起来。巫双只觉得自己抓着庄千楼袖子的那只手都有些僵了。她在想自己要不要先用灭息拼一把,可是万一用了灭息没有干掉鬼妖…… 然而,就在此时,李明绝突然低唤了声,“走。” 只看到五玄门的三人一起往后速撤而走,行李什么的一概不管,径直从后面窗户翻身跃了出去,而后直接轻功跑得连影也没了。 这下,庄千楼脸色难看了起来——五玄门是算准了鬼妖要的就是巫双,明哲保身为上,他们这般逃走,只要自己和巫双还在此处,那鬼妖自然不会追上去。 巫双也想明白了这个情况,不过,好歹那些人没有落井下石不是吗?不过是萍水相逢,这般已是最好的结果。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半吊子折鬼之脉惹的货。 那鬼妖看到五玄门的三人跑走,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骨头脑袋晃了晃就继续看着巫双,而后又看看庄千楼,而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是不走了……”鬼妖换了个姿势靠在那门上,声音继续幽幽暗暗,“小姑娘?要不你自己过来,本大人还可以放过你那小情郎,可好?虽然……他也挺美味的样子。” 巫双看了看庄千楼,他正眉头紧锁站在自己身前,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动摇。黑色的软剑敛起刀光,几乎与黑色的衣衫成为一体。 快要灭掉的火堆,跳跃不稳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勾勒出让人心安的容颜。他护着她,从头到尾没有退过一步,他护着她,明知道接下来是死路,他依旧这般站在她的身前。 这样被一个人护在身后,她突然觉得内心有说不出的难过。 拽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松开,垂在了身侧——一个人没活路总比两个人一起死要划算一些。而且,这都是自己引起的,那红骨不也说了只要她一个吗。 袖下的手握了握拳,她深吸一口气,往斜前方走了一步,离开了庄千楼的庇护。 “师兄……”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庄千楼意识到了她的动作,定定看着她,好看的眉头拧在一起,已然有几分愤怒。 “站着别动。”手腕猛地一紧,已是被他拉住。 巫双突然就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师兄,你走吧。” 话说出的一瞬间,她就害怕了。怕他真的会走,怕他丢下自己不管。 “闭嘴!”庄千楼从来没这么凶地训过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拉住她的手用上了几分力气,“好好站着!” “咯咯……”那门口的红骨“看”着他们,“可想好了?” “师兄……” “有古怪。” 巫双再一次被庄千楼打断,然而这一次,他却是少了几分紧张,多了几分思考的模样。 “什么?” 庄千楼压低了声音,“那鬼妖为何一直站在门口,我们俩人都敌不过它,它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再离间我俩?” 巫双愣了愣,也觉得有些奇怪,那鬼妖有必要和他们费这么多口舌吗?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红骨还是听了个清楚,它换了姿势,“不识好歹……本大人是大发善心。小妹妹,还不快快决定。” “大发善心?”庄千楼站直身子,一下收回了软剑,“我倒不知道鬼妖还有善心。”边说,他边回复了以往波澜不惊的模样,刚才的紧张烟消云散。 巫双惊讶的看着他,眼圈还有些红。 庄千楼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要怕。”而后便走过去为那块要灭了的火堆添了些柴火。 门口的鬼妖按耐不住了,“找死……”声音带着恶鬼的尖利,仿若来自地狱之音。带着腐肉的骨头突然间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与那衣衫好似连成了一片,幽幽发着暗红色的光。 霎那间,狂风猛地涌入庙内,直冲火堆而去。庄千楼一个瞬移,将将站在风口,护住了火堆。 巫双有些吓着了,看着那差点灭掉的火堆,几乎有窒息的感觉。 ——怎么办……惹到那个鬼妖了…… …… …… 接下来会不会…… …… 咦?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红骨仍然只是满身通红地站在那处,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整个就是想要发火却不敢妄动的样子。 怎么回事?巫双纳闷了。 “果然。”庄千楼嘴角稍稍牵起,而后在这庙中转悠起来,“此处,定有鬼妖忌惮之物。所以——它不敢进,而想将你引出去。”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沉沉稳稳,让在场的都听了个真切,当然也包括那只鬼妖。 “找死……”它再一次重复了这话,枯骨的双手紧紧捏着门框,已经入木三分,明明是气急的模样,却仍是不进一步,只在门口。 “呆着作甚,快找找。”庄千楼唤了巫双一声,她为这突然的逆转有些回不过神。 “啊……哦!” 于是,这月黑风高,山中野庙,门口站着一个形容恐怖的枯骨鬼妖,庙里的两人却开始翻找得不亦乐乎。真真是奇妙的一幕。 “师兄,会是个什么东西?”巫双这会也不怕了,那鬼妖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几分好笑,恨不得全身骨头都抖出声音来,这样抖也不知道会不会抖下来些渣渣什么的。 “不知道。”庄千楼头也不抬地答道,而后继续翻找了一处墙角的碎瓦片。 巫双绕着那庙中已经转悠了好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按理说,这庙里不大,基本上也算是一目了然,可怎么就是找不到呢?这让鬼妖忌惮的东西,究竟会在哪里。 庄千楼已经翻完了瓦片,站在庙中,四处观望起来。 “出来!你给我出来!”鬼妖在门口嘶吼着,却依旧不敢入内。 “师兄,那东西是不是有个影响范围,鬼妖站那门口是不是就是边界?” 巫双随意的一番问话倒让庄千楼有了方向——这庙是个长方形,鬼妖挑那门口,却不从边上更好进的窗户之类的进来,这影响范围一般都是圆周。也就是说,门口这处是最后范围,那东西应该在庙正对着门的某个靠后的地方。 “到这边来。”靠后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神龛,两人围着它翻找起来。之前他们已经找了一遍这个神龛,并没有发现,现在算是返工。 山神像是一整块石头刻的,背面还长了些青苔,神龛只是简单的长形桌子,没什么玄机。 巫双看来看去,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该不会这神像就是那个鬼妖忌惮的东西吧?” 庄千楼也有点吃不准,可如果真是这个神像,他们也不可能一路抬着神像走出去。虽然道家有移物之术,可这么重的佛像要一路下山,凭他们两个的功力还是有些困难。 “再找找,许是什么不起眼的东西。” “好。”巫双应下,便低头翻找起来。 鬼妖一直在乱嚷嚷,可此时已然吓不到他们两个了。 找了许久,巫双只找到了一个老鼠洞。那鼠洞开在墙角,不大,也就一只手能进的样子。 “师兄,都找遍了,会不会在这个里头?” 庄千楼看了看,走到了火堆边,取了块挺粗的木柴,稍稍灭了火,那上头还冒着浓浓的烟。他一路拿着那冒烟的木柴走到鼠洞,而后堵在了门口。 过了一会,洞里有了动静,那声响应该就是老鼠在里头爬。声音顺着墙壁往上,而后竟然从房顶钻出了一只黑乎乎的老鼠。老鼠怕人,一眨眼就溜走了。这下,洞里再没了声响。 “看来就这么一只。”庄千楼收了木柴,“这堵墙应该是空心的。” 他说的墙就是神像后头的那堵。这是一堵专门在屋内砌起来作为分隔的墙。 “那我们撬开看看?”巫双看着庄千楼,有些不确定。 “嗯。” 两人顿时有了方向。先找工具,找来找去,倒是庙中的一节断梁看上去最结实。二话不说,拿来砸墙。 “砰——砰——砰——” 敲了几下,那墙哗啦一声榻了,真是已经腐朽得厉害了。 看着那一小堆泥砖,巫双眼前一亮——那是什么! 蓝色的一角埋在泥砖中,她忙伸手挖了出来。 “师兄,你看。” 拂去泥尘,那是一个蓝色的小袋,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也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倒是结实得很,在鼠洞里也没被啃破了。袋口扎得很紧,结扣几乎都有袋子的一半大了。 巫双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打开那袋子,里头却是两张叠得乱七八糟的黄色。 庄千楼拿起一张,打开看了看,得出了结论,“是符咒。” “会不会就是这个?”巫双有些兴奋。 庄千楼点点头,“我们试试。” “好!” “唉?” 刚回过头,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门口的鬼妖不见了。 刚才就顾着找东西,连鬼妖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两人再三确认,那鬼妖确实是走了,庙中的风也恢复了正常,就连拴在门口的马也好好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来这两张符咒很不简单。 “既然这样……”庄千楼将黄纸叠好重新放回了袋中,而后递给巫双,“你收好。我们回庙里歇息。明早赶路,尽快去到紫云山。” “哦。”巫双将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怀中,想了想不放心,又往里放了一层衣服——这下该妥当了吧。 虽然有了这符咒,但是庄千楼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昨天遇到的不是修行完成的鬼妖,它只有骨架子,还没能完全化成人形。如果遇上修炼完全的,也不知道这符咒管不管用。不管怎样,早日去到紫云山也能早日安心。 后半夜,许是因为刚才吓得和累得过了,巫双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那符咒俨然成了她的定心丸。一直到天色大亮,庄千楼才叫醒了她——毕竟昨晚睡得晚了。 看着庄千楼镇定自若地喂马,巫双还有点没有回过神——昨天晚上他们真的见到鬼妖了? 要不是那门框上的痕迹和五玄门三人留下的行李与三匹马,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做梦了。 “师兄。”吃过简单的干粮,巫双走到了正在收拾行装的庄千楼边上,“昨天……谢谢你。” 说这话时,她不觉脸微微红了一下。其实,昨天的师兄真是超帅的,有没有! “没事。”庄千楼摸摸她脑袋,将背包放到了马上,“好了,准备出发。” “嗯!”巫双扬着脸,看着他,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两人继续沿着山中小道一路往东,翻过两个山头,他们今晚应该能到一个十几人的小村子,现在有了符咒,两人心也定了不少,小村子借宿自然不是问题。 “师兄,你说那符咒会是怎么来的?”巫双风景看得有些无聊,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许是被老鼠偷到洞中去的。” “那我们可真是运气,这么好的宝贝被碰上了。”巫双隔着衣服拍了拍怀里的小锦囊,心情很有几分庆幸,感叹道,“画这个符的人一定非常厉害,要是能见到就好了。” “说不定行。”庄千楼淡淡说道,“那锦囊看上去并不是很久,里头的符咒也还较新,应是近期留下的。此次去紫云山,这般人物应该也会在那。” “太好了!到时一定要问问!”巫双很是激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凭一张符咒就能让鬼妖寸步不敢近,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折鬼师? 两人一路聊着,时间倒也过得很快,巫双发现,虽然师兄平日里不喜说话,但和他聊天却真是能长不少见识。其实,这样挺好的,能和师兄一起出门,而且还这么亲近。 “师兄,你说师父给我的会是个什么武器?”巫双好奇地问道。 当日师父给了她那个盒子,却叮嘱她在尚未习完折鬼之道时不许用,连看都不许看。所谓的习完折鬼之道,基本上指的就是这次去紫云山,在那里所有折鬼之脉都会一同修行。待修行结束,便是折鬼之人出世之时。 而她……要到那个时候才能看兵器,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庄千楼目视前方,答道,“我也不知道。” “弄得这么神秘,还不许看。”巫双嘀嘀咕咕,“唉……紫云山会学些什么呢?师兄,你猜呢?” 她看向他,却发现他正微微敛眉看着前面,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师兄?” 庄千楼眉头更紧了,他拉了马绳,放缓了速度。 巫双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 ——那是什么? 前方的小道上似乎堆叠了什么挡住了去路,离他们大约有一定路程,看得不是很真切。 “我去看看。”庄千楼拉停了巫双的马,自己一人往前而去。 “师兄,我也去。”巫双见他要走,一把拉住,“符咒在我身上,我们一同也有个照应。” 庄千楼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两人骑马缓行,往那处行去。 “师兄……那好像是人?”走近了些,巫双不是很确定。 庄千楼没有说话,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 “这……”终于看清的时候,巫双脸色一下就白了。 挡住路的确实是人,还是三个,正是昨天夜里丢下他们逃走的五玄门三人。而现在他们三个全部脸朝下地叠在一处,早已没了气息。蓝色的衣衫上有着一片片暗红色的血迹,不远处,甚至还掉落了一只依旧执着剑的断手…… 庄千楼上前翻开了叠在最上头的一个,是魏晓。 他还睁着眼睛,可是整个人都仿佛干了一般,满是褶皱。在他翻开的瞬间,巫双正好对上了魏晓那双突起,满是红丝的眼睛。 巫双倒吸一口凉气,背脊瞬间一片凉意,胃里止不住地翻腾起来。猛地撇开眼,她说话都有些抖了起来,“师兄……这该不会是昨天那红骨干的吧。” 庄千楼叹了口气,“看来,它昨日离开就是去追这三人了。”吃不了他和巫双,那鬼妖毕竟不甘心,还是害了其他人。 “师兄,那我们快些离开这里,那鬼妖不会一直跟这我们吧。”巫双有些害怕。 “应该不会,它知道我们将符咒带在了身上,跟着也没用。” “那就好,那就好。” 庄千楼没有再说话,而是走到路旁稍远的地方,挑了块平地,而后开始挖土。 巫双三步并两步去到他的边上,努力忽略那三具骇人的尸身,“师兄,我来帮你。” 毕竟相识一场,也都是道家,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而且……也算是巫双连累了他们。 待埋好了土堆,他们竖了三个小木牌,在这荒山之上便有了三座新坟。 “李明绝” “魏晓” “张辰” 世事无常,昨夜还一起围着篝火相谈,想不到今日就已阴阳两隔。 对着墓,两人恭恭敬敬行了礼,便急急踏上了旅程——天黑前最好能赶到那个村子。 第10章 鬼妖(三) 一路向东行,自从有了符咒,他们倒是再没遇到什么鬼怪。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自然是能平安一路,早到紫云山。 但是坏事吗……什么鬼怪都见不到,也不利于修行不是? 可是他们不敢冒险。刚出门就遇到鬼妖的经历还历历在目,要是再遇到更厉害点的鬼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以,这历练,还是到紫云山再说吧。 七天后,他们到了一个大城,中河城。中河城历史悠久,是从西往东的伏谷河的正中点,也是重要的水上枢纽。按照计划,从中河城,他们转水路,大约行十日的路程再转陆路,这样算是最快的。 船家已经谈好,不过要等三日后才能开船。正好,他们也趁这个时间可以在城中采买点补给的,毕竟船上伙食不会太便宜。虽然师父给了不少盘缠,但还是省着点用的好。 这三天,他们住在城中的“喜客来”客栈,掌柜是个矮胖子,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是喜庆,生意也很不错。 师兄要的是相邻的两间房,价钱还比较公道。 晚上的时候,他们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巫双边吃边不住说道,“好吃,不过和范大娘的手艺比还是差了点。” 庄千楼看着她埋头苦吃的模样,问道,“可要再来一碗?” “不用了。”巫双吃得两颊鼓鼓的,“饱了!”那碗已见了低,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 “你这人长没长眼睛啊!”街对面突然传来女子的怒斥声音,“什么脏东西!” 巫双放下碗,和庄千楼都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那是街对面的茶楼门口,离他们还挺远。 一个黄衣女子怒目瞪视着一个裹着连帽大黑袍的人,“你怎么走路的!” 那黑袍人腰间手上拿着一个浅口小碗,里头还有一些黑黑红红的液体,正和黄衣女子身上被污的一大块一模一样。 看来是撞到人,把人家裙子弄脏了。 巫双觉得很平常,正要收回注意力,那黑袍男子却突然伸出了另一只手蘸了小碗中的东西在那女子眉间快速点了一下。 “你!!!”女子瞬间涨红了脸。 “莫急莫急。”那黑袍人脚下一点,却是往巫双他们这里退了过来,“小爷我是帮你驱邪呢!”声音是个年轻男子,还带着一丝轻浮语气。 话音未落,已是气急的黄衣女子却突然晕了过去,立时围上了一圈人。 “登徒子。” “太过分了。”过往群众纷纷指着那黑袍人。 “切,不识好人心。”黑袍人无所谓地摇摇头,也不理对街的人,而是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掀帽子,“老板,来份酱牛肉和五香花生。” 脱下帽子的黑衣男子非常白皙,所有头发在发顶数成了一束,露出光洁的额头,眼角微微上翘,瞳孔是很浅很浅的褐色,鼻子高挺,薄唇近乎无色,还有着有些娘气的尖尖下巴。他嘴角一直勾着,是那种肆无忌惮又有些欠揍的的笑容。 说实话,这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美男子,年纪看上去应该和庄千楼差不多。巫双说不出来,那人明明笑着,可她总觉得那人和师兄一样也是冰冰冷冷的。 难道长得好看的都是这么不容易亲近? 正在此时,对街晕倒的女子已经醒了过来,可她却似乎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匆匆忙忙起身离开了。人群也就这么散了。 “客官,您要的酱牛肉,这是五香花生。”店小二将东西一一放好,退了下去。 那黑袍男子很是自在地坐在那处,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有滋有味地吃起了花生、牛肉。突然,他的眼光看了过来,正对上巫双,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几下。 ——看够了吗? 黑袍男子无声地说道。 巫双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规规矩矩盯着自己的碗。 “吃饱了?”庄千楼问道。 “啊?嗯,吃饱了。”巫双忙站起身,“师兄,我先回房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今天晚上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去。 “一起走吧。”庄千楼将钱放在桌上,和巫双一同往二楼的客房走去。 路过黑袍男子身边时,巫双头都不敢抬——刚才自己那么看着人家,实在是太突兀了。 “哦?”而就在此时,那男子倒是先出了声,“我的葫芦在动呢。” 巫双埋头往前走,完全忽略他的说话。 “你们是除鬼的?”黑袍男子笑笑地说道,这话也让他们停了步子。 巫双愣了一下,抬起头,发现那男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家师兄。 “引鬼之体?”他挑挑眉说出了四个字,“想不到,竟是让我碰见了。” 庄千楼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人。 巫双诧异了,明明师兄身边现在没有任何鬼怪,他怎么就知道师兄是引鬼之体呢?她有些不放心地走上前一步,却被突然转向她的黑袍男子吓了一跳。 “折鬼的,站远些。”语气还有些嫌弃? 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走。”还没回过神,庄千楼已经拉着巫双离开。 黑袍男子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笑得美不胜收。 “掌柜,给我一间与那位公子相邻的房间。” 一锭大大的银元宝放在了柜台,胖掌柜的眼睛笑称了一条缝,“好好好!” ——引鬼之体,这遇到了可不能错过。 浅褐的眸子稍稍眯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看来,我司马钦的运气还是挺好的吗。 ~~~~ 夜里,巫双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终于有床睡了!好舒服! 这段时间赶路,他们往往只是在土地庙一类的将就将就,住客栈还是头一回。不过接下来的水路都是住在船上,想想巫双有些兴奋——从小到大,她还没住在船上过呢。 以后去了紫云山,不知道那的人会是什么样,名门大派!听说人都有好几千呢!折鬼师,其实听名字挺帅的,要是我以后也能画个符就那么厉害,那多好啊。 巫双摸了摸一直被她揣在怀里的蓝色锦囊,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以后一定要那么厉害。然后画好多好多的符。折鬼师之脉还是很有用的。 对了,今天遇到的那个人好生奇怪,怎么一眼就看出我和师兄的特殊来了。可是,他怎么看上去不像好人呢?而且他怎么还对师兄很有兴趣的样子,还叫我离远点……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屑和你近点呢! 想着想着,巫双眼皮就重了起来——困了…… 大城镇,街上还有人来人往,巫双却早早就进入了梦乡。然而,她边上的屋子却来了个不速之客,只可惜睡着的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 庄千楼看着斜倚在自己门口的那个人,有些不悦地说道,“何事?”此时,他刚沐浴完,之前在大堂见到的那个黑袍人就来敲他的门了。 现在那人已经脱下了最外头的大黑袍子,穿着一身黑底红襟的短打劲衣,腰间别着一个巴掌大的暗红色葫芦,和红色的腰带很相称,脚上是一双贴着镂空暗金花色的黑靴子,看打扮倒是个讲究人。 那人脸上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意看着庄千楼,“这位小哥,现在天色正好,可想出门散散?” 散步? 庄千楼沉下脸来,“你我并不相熟。” “多交往交往也就认识了。”那人毫不在意地笑笑,“往北去二里地,有一个前朝留下的古宅,很是别具一格,去那逛逛也是不错的。”他自顾自地提议,全然不在乎脸色有些黑的庄千楼。 “对了,还没介绍。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钦字。”顿了下,他又加到,“钦此的钦。还不知道小哥如何称呼?” 庄千楼完全不想搭理他,又岂会随便告诉一个外人名字,“不早了,我要歇息了。”边说他边径直关上了门。 “砰——” 司马钦摸摸鼻子,对着已经关上的门说了声,“也好,那我明日再找小哥一同出门逛逛。”而后笑笑走了。 不急不急,慢慢来。 俗话说——好事多磨吗。 ~~~ 翌日一早。 “搭个桌。” 看着端着碗直接坐到他们桌边的司马钦,庄千楼只觉得额头都有些疼了。 巫双捧着馒头,小心翼翼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师兄,而后轻推了几下庄千楼,“师兄,你认识他?” “不……” “在下司马钦,钦此的钦。小妹妹,早上好啊。”司马钦直接打断庄千楼插了话,而后笑得一副很亲切的样子对着巫双,“小妹妹,今日你师兄和我要出门逛逛,你一个人乖乖待在这客栈可好?” “啪——”庄千楼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这位司马公子,你我素不相识,还请换个桌。” 司马钦笑着凑了过去,“怎么不相识,我昨夜里不还找你去了吗。” 昨夜里……找你…… 巫双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俩。 庄千楼面色不虞,“你究竟想如何?” “放松,放松。”司马钦继续是那副笑得贱贱的样子,“也没什么事……”他停了停,有些讨好地看着庄千楼,“就是……想让你和我一同去那宅子溜达溜达。” 庄千楼皱眉看着他,“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司马钦啊。”司马钦显然在打马虎眼。 “既然这样……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庄千楼收回目光,而后无论司马钦说什么他都不理不答,俨然将他当作了虚无。 巫双在这诡异的气氛下吃完了早食。而后眼巴巴看着自家师兄,不敢搭理一旁的司马钦,“师兄,我们去哪。” “去买点干粮,路上带着。” “好。” 买完饼子买肉干,巫双和庄千楼有条不紊地逛着街。 “别不理人啊!”司马钦有些跳脚了,这已经跟了他们快一个上午了,“我认错了还不行。我是真心诚意请你一同去的。只要你陪我去一趟……五两银子。” 庄千楼头也不回地领着巫双继续走,司马钦连忙跟了上去,“十两?” 巫双有些心动,十两还是挺多的,不过这人为何一定要师兄陪他去那宅子? “别发愣,跟上。” “是,师兄。”庄千楼在前头毫不停留地走着,巫双紧跟其后,而司马钦在他们俩身边不停地说着话。见他们一直没有反应,司马钦一咬牙,报出了一个数字。 “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巫双其实很心动,五十两……那可是好多好多钱。 她忍不住低声劝了下司马钦,“其实,你不说你自己是做什么的,再多钱都没用的。” 听了这话,司马钦面露难色,“这说来话长……小妹妹,麻烦你劝劝你师兄,就当发发善心,帮帮我,好不?” 庄千楼头也不回地留了句话,“没空。”而后他又对着巫双说道,“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是……”巫双吐了吐舌头,不再搭理司马钦了。 最后的最后,司马钦无奈叹了口气,而后一下冲到了他们前头,双手张开拦住去路。 “怕了你了。我说我说。” 庄千楼和巫双停了步子,司马钦四处看了下,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酒楼,“这边人多眼杂,我们到那里头去说,我请吃饭。” “也好。”这一次庄千楼竟然一口答应了。巫双吃惊地看着自己师兄,另一边司马钦也有些受宠若惊地瞪大了眼——太好了! “那,我们边吃边聊。”好看的眼睛微微弯起,此时的司马钦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至少在巫双眼里,是挺像狐狸的。 他们要了个二楼的包间,点完菜,小二正去准备。此时三人围桌而坐,庄千楼和巫双都看向了司马钦,眼中之意不言而喻——可以说了。 司马钦惬意地给自己倒了茶,一副浑然不觉他们目光的模样,“今儿个,跟着你们说话都说干了。” “为何你一眼能看出我与她的身份。”庄千楼没有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以及,为何要我与你一同去那宅子?” 司马钦稍稍停了一会,似在酝酿,而后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这世上,真正能与鬼打交道的不过三种人。折鬼师、引鬼者……还有就是驭鬼师。在下不才,正是这第三种人。” 驭鬼师?这个名字巫双是头一次听到,书中也尚未提及。 她正想细问,一旁的庄千楼却突然目光凌厉了起来,“你是墨月宫的人。” 这不是问句,而是一句肯定句。 司马钦眉间一挑,“既然小哥知道墨月宫,那这剩下的话……我也就不必要说了吧。” 庄千楼看着他,复又问道,“那宅子里,是个什么样的?” “厉鬼还不都那样,只不过年头挺长,对我们来说是好东西。”司马钦说得很轻巧的样子。 巫双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厉鬼两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只不过,司马钦要师兄陪他去见厉鬼?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事,我帮不帮,与你有何差别?墨月宫的人不是向来独行的吗?” 司马钦笑笑,“此话不错。不过这一只,却是有些特别,聪明得很。按年头看指不定还能修成个鬼妖什么的。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看了巫双一眼。这个年龄的折鬼之脉,大都经不起鬼妖折腾,他这般说也是希望庄千楼能答应与他一同前去,除了那个对于巫双来说的隐患。 “好。”庄千楼应下了,“但是,她得随我一同去。” 司马钦脸黑了下来,“她要是去了,那还怎么捉鬼?” “这点无碍,她可以隐去自身气息,惊不到那些的。今日下午,我便随你过去。” 巫双没有插嘴,她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明白自己要和师兄一同去见那厉鬼。但是,使了灭息不是能杀鬼吗? 驭鬼师,实在是怎么听怎么不觉得是好人啊。 “师兄……驭鬼师是指?”她在偷偷扯了下庄千楼的袖子,低声问道。 庄千楼答道,“驭鬼师与折鬼师不同,驭鬼者会捉鬼收伏,以为己用。折鬼师却是杀鬼除鬼。也算是道不同。” 司马钦摇摇头,“道不同也是可以相为谋的吗。”他转向巫双,笑得坏坏的,“小妹妹,那些鬼本就厉害,直接杀了多可惜啊。圈起来用用才不暴殄天物呀。” 巫双没由来打了冷颤——圈起来用用……她一想到那些寒气逼人的恐怖面庞就心悸。 庄千楼稍稍侧身,挡住了司马钦的视线,“与你同去,只是不希望有新的鬼妖出现。至于驭鬼,我不会干涉。” “既然这样……”司马钦笑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她呢?”他下颌冲巫双扬了扬,显然是觉得这样的折鬼师陪他一个驭鬼师去捉鬼很说不过去。万一一个好歹就把那鬼吓走了或者弄死了,他岂不是白跑一趟。 庄千楼只给了他一个“不关你事”的表情,便再不说话。巫双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她随便想想就知道,师兄一定是带着她去历练的。 “那好,吃完饭就去,如何?”司马钦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纠缠,反正没有这引鬼之人那鬼一时也弄不出来,还不如去试试。 “好。” 于是,下午的行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巫双总觉得很不妥当——那个是要成鬼妖的鬼?岂不是厉害得紧?就凭他们三个摆得平? 她狐疑地看看自己师兄,又看了看那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驭鬼师”,沉默了…… 第11章 鬼妖(四) 酒足饭饱。 不得不说司马钦这顿饭请得还是挺厚道的,吃得很是不错。 吃好饭了,自然得帮人办事去了。 巫双和庄千楼跟着司马钦往那古宅走,边走她边打着小九九——上午说的那五十两还做数不?有点不好意思开口要啊。要怎么自然而然地提出来呢? “那符,你可曾带在身上?” 庄千楼停下突然发问,巫双这才意识到——那让未成形鬼妖都怕的符还在自己身上,那么就算是用了灭息,那鬼也不敢出来啊! “在的。” 她边说边从怀里掏了出来,自从有了这保命符她可是天天带在身上,就怕真的见到鬼妖。 “怎么了?”司马钦见他们停了步子,有些奇怪地走了过来。 巫双有些讪讪,“我们得先回客栈放下东西,不然可能会坏了你的事。” 司马钦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巫双拿在手里的那个蓝色锦囊,“就这个东西?” “嗯。”巫双点点头。 司马钦稍稍走近,而后皱了眉,“不会啊,什么气息都没有,怎么能吓鬼?” “啊?”巫双诧异了,要知道,可是这个当初救了她和师兄一命的。司马钦第一眼就能看出她和庄千楼的身份,怎么连这个符都感觉不到呢? “里头装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司马钦凑上前,有些好奇。 巫双看看师兄,见他没有反对的样子,便答道,“是两张符咒。”而后,她将那符咒拿了出来,摊开在司马钦面前——其实上头的鬼画符,巫双和庄千楼是一点没看懂。 司马钦看了几眼,摇摇头,“没见过。八成是失去效用了。” 失、去、效、用? 巫双心里一咯噔,那要是再遇到鬼妖怎么办…… 庄千楼也皱了眉,关于符咒失效这点书上有过提及,不过不同的符咒能持续的时间也不同。难道这真的,失效了? “带着去吧,没事。”司马钦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跑回去一趟多麻烦啊。” 巫双想了想,还是将那符咒好生叠起放回了怀里——万一还有效呢?看来得快些去紫云山了,万一要是遇到些什么不好对付的,就完蛋了。 “不用慌,离紫云山只有六日路途。”庄千楼摸了摸巫双的脑袋,似是安慰。不管这符有没有效,此刻的他们已经进退维谷,一定要往紫云山而去。只有去了那边才能保一时太平。 “走吧,走吧。”司马钦催促到。 三人继续前行。过了一会,他们到了那古宅的门口。 真是高门大户的有钱人,那青砖灰瓦看上去就一片肃穆,就连门口那两只大大的石狮都是上好的汉白玉雕的。你还别说——这古宅外表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鬼宅,更何况还地处闹市边缘。 “这两个狮子,曾经被人偷走过,可只过了三天就被还回来了。”司马钦笑眯眯地摸着狮子脑袋,“听说……是被鬼吓的。” 原来鬼也有小气和不小气的。 巫双心中暗暗记下——看来鬼与人的性子也是有些相通之处。就好比之前那个红骨,一看就是个要漂亮的,今天这个,倒是个护家的。 门口两张大大的封条,上头的字因着风吹雨打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深红色的大门油漆也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头的暗褐木色,倒也挺好看。乍一看,还以为这门本就是暗褐色,根本不像老旧的模样。可见,这木材当年用的也是极好的。 “走这边。”司马钦领着他们沿着围墙往西边开始绕。 不一会,他们周围一个寻常百姓都不见了,入目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少植被已经直接缠上了高高的围墙,几成一体。 “就从这进去,没人看得到。”司马钦首当其冲,一个轻跃,站在墙头俯视他们,“进来吧。不过,小妹妹注意隐气息哦。” “嗯。”巫双使了灭息,而后也如司马钦一般跃上了围墙,庄千楼紧随其后。 “功夫还不错。”司马钦笑笑,接着转身跳下墙头,带着他们往古宅深处走去。 进来里头,这宅子才看起来有了些古宅的味道。镂空的地砖里头,已经长出了约莫两掌高的杂草;几处稍稍阴暗的地方,蛛网结得像密不透风的白纱一般;长廊的木椅上,灰尘早已掩盖了原本的颜色。到处荒芜萧瑟,已是作古了近百年。 明明还是白天,可这地方总是看上去要黑上那么几分,阴森森的让人发寒。 “自从说有鬼,这里就再没人住过。”司马钦边走边使着内气拂开一些蛛网,也算是理了条路出来。 “曾经有人看这地段不错想推了重建,可才推了一日,所有工人都不敢再做工了。末了,还回来将推的墙又建了回去。一开始倒是请了不少道士什么,可偏偏一个个都不顶用。时间长了,便也就由着这里荒着了。” “这里有很多……那个吗?”自从进到这里,巫双就觉得背后总有眼睛看着他们一样,可是偏偏回过头却什么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司马钦回过头一笑,“怎么可能,我司马钦看上的,还是能自己占住这地方的。” 古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一个圈圈也得花上大半天。这么大的地就一个鬼,也算是雄霸一方了。 “男的女的?”巫双再问道。 “不知道,我还没到见过。”司马钦有些可惜的摇摇头,“所以,才要小妹妹你师兄帮忙呀。”他四处看了看,指了一个西厢的小屋子,“小哥,麻烦你在这屋子待会?” “好。”庄千楼应下,直接推门而入。 屋子里头空空荡荡,处了地上有层灰什么都没有。 巫双也要跟这进去,却被司马钦拉住了胳膊,“小妹妹,不急不急,我们到那边等就好。” 所谓的那边,是屋子外头三丈远的一个小亭子,里头还有石凳石桌。站在亭子里正对着那间房间,房门大开,庄千楼站在里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巫双有些狐疑,“你不是说那鬼很聪明吗?她看到我们两个在这也会出现去找我师兄吗?”这亭子实在是离得很近啊,而且还一点隐蔽都没有。 司马钦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对鬼妖以下的那些,你师兄绝对能让她们啥都能豁出去。” “这么厉害?”巫双还是不大信。 “你且看着就是。”司马钦随手摘了片叶子扫掉两个石凳上的灰,“坐着等。那东西怪聪明,要挣扎一会的。” 巫双乖乖坐了下来。其实从进到这个宅子起,她就一直使着灭息,现在灭息对她来说也算是比较熟练了。但是这一次不知道要撑多久。她正在努力平稳着内息,就怕万一没弄好,灭息之气聚了冲出,把那鬼直接吓走了。 司马钦坐在石凳上,眼睛一直没离开庄千楼。 但是干等也挺无聊的,他闲来无事开了口,“小妹妹,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还有你师兄,我这么一直小妹妹、小哥地叫着,也怪不好的。毕竟也算是一起捉鬼的同行人了吗。” 巫双看看他,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人家可是第一眼就看出了她和师兄的最大秘密。 “我叫巫双,我师兄叫庄千楼。” “天下无双?”司马钦挑挑眉,“这名字倒是有意思。” “是巫,那个姓巫的巫。” “知道了。以后就叫你小双妹妹。”司马钦笑眯眯的模样,“你可以叫我司马哥哥,或者钦哥哥也是可以的。” 钦哥哥……呵呵,怎么听着像是亲哥哥。 巫双以沉默表示了自己觉得他们不是很熟这一点。 等了好一会,日上中天都有点稍稍偏斜了。庄千楼站在那里已经闭上了眼在歇息,巫双也有些春困的感觉,双手撑着下巴,无精打采地看着那间屋子。 倒是司马钦,看似坐没坐姿的样子,但一双眼睛从没离过那屋子,眼神中隐隐有着一丝兴奋。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司马钦腰间的那个暗红葫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变成了艳红色。 ——很好,那东西应该快出来了。 “没风了!” “别出声。”司马钦制住了巫双的低呼。 现在这古宅里的情景和当初巫双在山神庙遇到红骨那夜一模一样。空空荡荡的院子似乎突然静止了一般,无风无声。诡异的寒气悄悄升起,不动声色地往那小屋逼近。 庄千楼依旧站在那里,一只手已经隐隐抚在了自己腰间——那里有他的软剑。 巫双睁大眼睛四处看了看,却什么都没见到。那鬼呢?在哪里? 周围都看了一遍,却仍然什么都没见到。 待她回过头要问司马钦,却发现刚才还坐在自己边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猛然反应过来,就往师兄那处看去——房门依旧大开,而里头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起了大雾一般,根本就看不清师兄的身影。 师兄! 巫双立马起身就想往那处跑。 “别动!”司马钦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并不能分辨出是哪个方向,应该是用了传声。 这个技能……她还不会。 司马钦不知道去了哪里,师兄在那屋里又完全没有动静,现在她唯一能确定的是那鬼应该来了。巫双脚步定在了那里,眼睛一瞬不瞬望着那个早已黑成一片的房间,屋里屋外已成了两个世界。 “啊哈哈哈——”尖啸声从那房间传来,倒像是个女鬼,“好生俊俏……” 那是什么? 于那片黑暗之中,巫双似乎看到了两点绿光。 是鬼的眼睛? 她不确定。那鬼似乎隐藏了具体形态,完全看不到面容。 而此时的庄千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只觉得周身寒气密布,有什么东西正想突破他的气罩而入。 “呜呜呜……”那女鬼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公子,奴家本是可怜人,你就帮奴家一回。”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微微发光的身影,庄千楼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嫩粉纱裙的妙龄少女,她正掩面而泣,缓缓向他走来。 庄千楼警惕地看着那个女子,如他所料不错,这便是那个鬼的幻形。 “奴家在此等了这么多年,终是等到了公子,还望公子惜花、怜花……” 粉衣女子从黑雾中行来,倒是有些美轮美奂的诡异之感。可她一直用一方丝帕掩面,完全看不清真颜。 庄千楼皱眉凝目——这女鬼怕是要声东击西,转开他的注意。 “公子。”那女鬼酥麻的声音绝对不比外头青楼的头牌差,“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奴家……” 身影已经走到面前,那女鬼一下除了手帕,一张狰狞的青面刹时露出,獠牙几乎就要碰到庄千楼鼻尖。 而就在此刻,庄千楼手腕一翻,黑剑向身后斜刺而去,面前的身影一下烟消云散。可那剑端却似碰到了棉花一般,被软软接住,而后寒气迎面直上,沿着黑剑就要攀上庄千楼的手。 不好! 庄千楼急急收剑,却发现完全收它不动。 “兵仗卦定,灵宝予光,驱鬼伏恶,束送穷泉!” 他暗念咒文,那柄黑身剑一下变成了火红之色,仿若灼烧,刚才寒气瞬间退散。 “啊!”女鬼被惊到了,“公子好生热情,奴家受宠若惊。”女鬼的声音幽怨,似是而非。 一时间,那女鬼和庄千楼僵持起来,她有些忌惮刚才那剑的招式,摸不准眼前这人的底。 “司马钦,你待如何驭了它?”外头迟迟没有动静,庄千楼只能传音。 “不急,再有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就可。小哥且再撑一会。”司马钦回答了他。 庄千楼定下神,仔细注意着周身情况——那女鬼一击不成,定有后招。 “公子莫要紧张,奴家向来柔弱……”女鬼凄凄地低呼着,可这屋内的寒气却一寸寸增了起来,几已刺骨。 巫双从外头看去,刚才那黑漆漆的一片好似动了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一般,而后在屋内拧成了一人高的茧子。 师兄在里头? 巫双有点心惊,之前在荒墓的时候师兄也曾被鬼怪围起,可那时似乎并没有这般近。 那茧子几乎已经能够勾勒出师兄的身形,也就是说这女鬼离师兄近得不能再近了! “千万不要动!”司马钦厉声传音与她,“你师兄还撑得住,马上就好!” 巫双放出灭息的打算被他看出制止,她暗暗下定——再数三声,如果师兄还不出来,就放灭息,管他司马钦呢! 一……那黑茧又小了几分,庄千楼浑身感到了沉重的寒气压力。 二……黑茧之上出现了刚才巫双曾经见过的绿色眼睛,而后越来越多,竟是黑绿交杂。茧中的庄千楼不断运气抵御着从各处而来想要打破他气罩的阴气。 三! 巫双刚数完还没来得及卸去灭息,只听得古宅上方传来念咒之声。 ——“以尔之魂,祭吾之意,墨月为旨,伏尔万千!” 巫双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半飘在空中的司马钦,此时的他双目无白,竟是全然的黑色,整个人衣衫飞舞,腰中葫芦正悬浮在他的身前,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墨月之命,无有不从。”他念咒的时候和平日里那个嘻皮笑脸的司马钦完全不一样,就像是被附身了。 “收——!”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啊——啊——!” 那葫芦在空中越变越大,开始将那黑色鬼气吸入。那女鬼似想反抗,却全无招架之力,大片大片的黑色被撕扯着全部吸进了葫芦里头。而屋内的庄千楼也渐渐现出了身形。 巫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比她还大的葫芦,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好厉害。 黑气已然全部没了,葫芦变回原形被司马钦再次挂在了腰间。他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从空中轻轻一跃,站定到庄千楼面前,笑着作了个揖,“多谢庄小哥!” 庄千楼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衣衫有些凌乱,其它都还好。 巫双急急跑了过去,“师兄!你没事吧!” 庄千楼摸摸她脑袋,“无碍。你且缓缓收了灭息吧。” “是!”巫双听话地收了灭息。 与之前不同,她已经学会了将聚拢的折鬼之息不要放出去,而是返回体内重新吸收,这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力竭了。 “走!吃顿好的去!我请客!”司马钦看上去不是一点半点的高兴。 此时太阳也快下山,吃晚饭也正是时候。巫双和庄千楼自然不会客气,毕竟也算是帮他完成了心愿。 “那个葫芦……里头是不是装了很多鬼啊?”巫双好奇地看着司马钦腰间的葫芦,此时的葫芦看上去很是平常,暗红色,半掌大,倒像个装饰。 司马钦得意地笑笑,“不多不多,我出宫以来,也就收了十七八个。” “都是和今天这样厉害的吗?” “那倒没有。今天这个还差一点能成鬼妖,要是成了鬼妖,怕是我们三个都打不过它一个。”司马钦脸上突然有了向往的表情,“总有一天,我司马钦一定收个鬼妖玩玩!” 鬼妖和鬼不同,虽然只差了一级,但却厉害了不止十倍。鬼妖以下,折鬼之人天生都能驱避,但是到了鬼妖,那便是与折鬼相当的存在,你死我活都不一定的。而且鬼妖要是吃了折鬼师,传说中那会更加厉害。 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去找吃饭的地方,一路上巫双好奇地问个不停。 “驭鬼,你怎么驭鬼法啊?” “就是让鬼成为自己的奴仆啊,士兵啊什么的。” “那岂不是很厉害?” “当然厉害啦!所以啊,折鬼什么的都是暴殄天物。” 巫双:…… 第12章 鬼妖(五) 由于那个符咒貌似没了效用,接下来的两天,巫双都很乖地待在客栈不乱跑,就等着赶快上船,早日去到紫云山。 不过,司马钦说了,这方圆十里最厉害的鬼已经被他收了,其实出门也是没事的。 说到那只最厉害的鬼,这里头还有段故事。 那鬼是个女的,名字叫郑香苓,而这个前朝古宅的主人也正是姓郑,是当时的一个地方大员。郑香苓是这家的独女,生得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在中河一片是出了名的名门闺秀。刚到及笄之年,前来说亲的媒婆就几乎踏坏了门槛。 郑老爷心疼独女,迟迟舍不得她嫁,最后来了个招婿入赘。入赘的话,那些名门望族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他们只有换个方向,去寻那些寒门才士。要知道,虽说是入赘,可郑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娶了她就等于娶了整个郑家,那荣华富贵,官场前途自然是手到擒来。 最后的最后,郑老爷相中了当时的一个寒门出生的举人,陈予。几番说道下陈予终是应下了。入赘那一天,整个中河就和过节了一样,所有人都争相说着新官人有多么多么俊俏,新娘子有多么多么漂亮。 新婚那会,郑香苓还是挺幸福的,父母健在,相公又疼爱她得不得了。 然而,仅仅过了一年,郑老爷突发心悸一下就辞了世,郑夫人更是哭得伤了身子,没几个月也随着去了。郑香苓又是个柔弱的性子,这个家便就交予了那入赘的相公陈予打理。 好景不长,那陈予一下得了这么多富贵,而且上头没人管着了,那性子就慢慢变了。 郑大人死后仅仅三个月,陈予就迎进屋了一门妾室。可照理说这入赘的哪能纳妾! 郑香苓哭过、闹过,可都没用。那新来的妾室林姨娘是陈予的青梅竹马,感情本就深厚。按照陈予的想法,当初他是被郑老爷威逼着应下了这么不光彩的入赘亲事,如今也该赢取自己心爱的林妹妹了。 郑香苓在家中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而这时她又被查出了身孕。那林姨娘也不是个善茬,简简单单就不动声色地让郑香苓落了孩子。郑香苓到陈予面前哭诉,反被倒打一耙说是她自己落了孩子还要嫁祸林姨娘,真是恶毒心肠。 再后来…… 就是六个月后。 林姨娘也有了身孕,陈予满面红光,只有郑香苓孤孤单单住到了偏房去。 然而谁都没想到,就是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的郑香苓,却在她父母忌日前三天的半夜里,亲手杀死自己的夫君,而后更是去到林姨娘那里,活生生剖了她的肚子拿出了还未成形的孩子。 “这是你们欠我的。”说完这句话,郑香苓笑着吊死在了古宅最高的一棵树上。 没有人知道,那般瘦弱的郑香苓是怎么杀了陈予和林姨娘的。有人说,那个时候其实郑香苓已经是鬼了,又有人说,郑香苓是有了帮凶。 不管怎样,最后官府查抄了郑家,只因郑家已经死绝。而这屋子就变成了现在的鬼宅。 “啧啧啧。”巫双咂舌,其实这女鬼也挺惨的,不过,她也挺狠的。 “师兄,你在屋里的时候,那女鬼可曾对你做什么?” “没什么。”庄千楼给她夹了筷菜,“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哦。” ~~~~ 终于到了上船的那天,巫双从一大早开始就兴奋得不行——住船上去了! “司马钦!这里!”巫双对着向他们走来的司马钦,开心地挥着手。 自从上次一起抓鬼之后,司马钦和他们的关系也好了起来。在发现他也定了这班船的时候,巫双突然觉得这下能一直吃好吃的了。以巫双的角度来看,他们三个现在绝对算是朋友了。 “也是大姑娘了,别一副小孩样。”庄千楼按下她挥着的手,声音隐隐透着不悦。 “师兄,坐船唉!想想就好玩。” “那可不一定。”庄千楼说的面色无波,巫双却有些不解其意。 司马钦此时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走,一起上船。” “好啊!”巫双开心地拉着自家师兄往船上而去。师兄和她都有个小单间呢,这里头的单间可不便宜,也算是他们这一路最大的花费了。住在船上,随着水晃啊晃的一定很舒服。 可是接下来…… ……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她会晕船…… 自从开了船,巫双就觉得自己一直在晃,晃得脑仁都疼了,而后那胃里就和有个棍棍在乱搅一样。想吐又吐不出来,浑身都像是被抽没了力气,她扒着床沿,欲哭无泪。 “咚咚咚——”敲门声。 “进来。”她有气无力地说道。门没锁,因为师兄说等会要来叫她吃饭。 “喝点吧。” 顺着声音,巫双抬头看去,由于难受,她已是泪眼汪汪了,“师兄……” “这是药茶,喝了也许会好点。”庄千楼递上一杯看上去黑乎乎的茶水,而后拍了拍她的后背,“喝完到外头吹吹风,那样会舒服一些。” 巫双一闻到那中药味,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那别扭的肠胃就通了,她猛地起身冲出单间,抓着栏杆,朝着水面就是一阵猛吐。 哇…… …… ——舒坦多了,那药茶还是很管用的。 于是,接下来在船上的日子,尽管那药茶苦得让她眉头大皱,巫双还是像喝水一般喝着。庄千楼全部的心思都放到给巫双熬药茶上去了。此时此刻,巫双根本来不及感叹自己有多幸福,能得师兄这般照顾,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到底什么时候能下船! “瞧这小脸蜡黄的。”吃饭的当口,司马钦禁不住叹息地看着巫双,“连着折鬼的气息也弱了不少。” 巫双闷不作声地扒着碗里的饭,少说话也多存些力气。间或,她会夹上两三根青菜,没滋没味地嚼着。那些肉菜她可不敢碰,那般腻的,怕是吃了就得吐。 “这些时日,多谢司马兄弟的药了。”庄千楼道谢道,那些治晕船的药全是司马钦带的。 “小事小事。”司马钦笑笑,“这种常备的药我还有不少,庄小哥要不是嫌弃,有的是。” “对了。小双妹妹,哥哥这有样东西,你应该会想吃。”司马钦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油纸包包,“这可是哥哥我特地弄来的,快吃点吧。” 纸包打开,闻到那个味道的时候,巫双许久无神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蜜金桔! 她喜笑颜开地吃着那金桔,只觉得胃口都好了起来,连饭都吃得下了。 庄千楼在一旁给她倒了杯水,“不急,慢慢吃。” 她在这吃得香,司马钦和庄千楼在一旁聊了开来。 “庄小哥,下了船,你们就要直接去那紫云山吗?” “嗯。”庄千楼也没有什么必要隐瞒。虽然他们并没有和司马钦提过行程,但这路线摆明了就是去紫云山。而且还有巫双这样半吊子的折鬼师,在外头待着分明就是找死。 “唉……那不得不分道扬镳了呀。”司马钦可惜地看着庄千楼。紫云山这种正派地方向来不耻他们墨月宫的人,驭鬼师对他们来说就是邪门歪道。 “这些时日,多谢司马兄弟关照了。”庄千楼说得虽然客道,但与之前拒他千里之外的那种调调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小事一桩!”司马钦笑笑,“人生难得遇知己,庄小哥,在这船上无事可做,我们也来个把酒言欢,可好?” “好。”庄千楼点头应下。 巫双“唰——”地抬头看向自家师兄,他竟然应下了! 于是,夜风习习的甲板上,巫双抱着那药茶看着他们两个喝酒。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盯着,不然师兄的引鬼之体要是遇到什么就不好了。 司马钦稍稍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巫双,胳膊碰了一下庄千楼,压低声音,“庄小哥,你家师妹挺不错的。” “嗯。”庄千楼浅饮了口酒。 司马钦暧昧地笑了笑,话题一转,“小哥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 “未曾。” 司马钦挑挑眉,“要是嫌这江湖无聊,带你师妹一同到我墨月宫来啊。” 庄千楼没有答话,只是再喝了一口酒,似在惆怅。 “你该不会是嫌弃我墨月宫的名号吧。”司马钦拧了眉。 “怎么会?”庄千楼摇摇头,“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 “庄小哥这话说的……”司马钦和他碰了个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些作甚!” 庄千楼没说什么,也径直将那酒饮了下去。 十日的航船让巫双整个瘦了一圈,尖尖的下巴出来了,眼睛也显得大大的,活生生瘦成了一个小美女。司马钦特别喜欢逗她,“叫哥哥,叫哥哥,叫哥哥的话给你吃蜜金桔哦。” 和他相处惯了,巫双也了解到司马钦只是个面上看着不羁的人,再说叫他几声自己又不吃亏,还有金桔吃。 “哥哥。”她毫不犹豫的叫了出声。 一旁的庄千楼面色稍稍一暗。 司马钦嘴角微微上挑,特意又说道,“哥哥不够,再叫声好、哥、哥。” 庄千楼一下就走过来拉起了巫双,“不早了,明日一早要下船,今天早些歇息去。” 巫双看着刚黑没多久的天空,不情不愿地被拉走塞回了自己屋里。毕竟明日凌晨就会到他们要下脚的三山镇,这早睡也是应该。 “以后别开这种玩笑。”再次回到甲板的庄千楼看了司马钦一眼。 此时的司马钦笑得坏坏的模样,“玩笑而已。” “玩笑不得。”庄千楼留下这句话,也回屋去给巫双熬最后一次药茶了。 司马钦站在原地,无所谓地笑笑。 ~~~~ 终于停靠在岸的时候,巫双风一般冲向了码头。双脚踏上大地的一瞬,她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以后再也不要乘船了! 他们停靠的这个地方叫三山镇。顾名思义,镇上有三座连在一起的大山,村民大都靠海吃海,打渔为生。从这边望紫云山,要是行得快的话,三天就能到紫云山下。而且由于离紫云山近,这边的道士也多了起来,看着就让人心安。 巫双晕船晕得厉害,身子也差了不少,再不好好歇歇,怕是要病了。于是,庄千楼决定在这镇上休整两天再行路。 司马钦反正不急,便决定和他们一同往紫云山那边走走看看,也见识见识那些“名门正派”。当然,也就是同行到山下而已,到时候还是要分开走的。 现在的司马钦都不穿当初巫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件黑色大斗篷了,巫双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了句,“这里到处都是道士,穿那么不像好人,还不得给抓了。“ 巫双很诚挚地点了点头,“那么穿确实挺不像好人的。” 司马钦脸上的表情微僵了一下,“小双妹妹,真是快人快语。” 三山镇虽然不大,但是码头倒是繁华得很。除了上下船的乘客,大部分都是商运的船。那些赤着上身搬运货物的工人,在这还有些寒冷的春日里个个满头大汗。 巫双看着他们,有些好奇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那身上的肉都是一块块突出来的? 这时,一双修长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小姑娘家家,看这些看得目不转睛,也不知羞。”司马钦调笑的话语从边上传来。 巫双尴尬地转过头,就看到自家师兄站在身后,正面色不虞地看着她。而刚才那只遮眼睛的手也正是师兄的。 “师兄……” 庄千楼看了她一眼,脸色有些沉,“以后注意。” 巫双连连点头应下,而后紧巴巴跟在庄千楼身后往镇里头走。 司马钦笑着走在他们边上,双手叠起靠在脑后,很是惬意,“小双妹妹,其实呐,刚才那些都是俗物,算不得好看的。要看好的,找你家师兄要去。” 司马钦这话说得直白,饶是巫双这么涉世未深的也听了明白,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师兄,他……” 庄千楼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司马钦一眼,司马钦立刻笑嘻嘻作了个闭嘴手势,而后继续开开心心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刚到客栈落脚,三人准备就在客栈里头好好吃顿中饭,挑了个靠里的位子,一旁的小二乐呵呵地小跑了过来,“几位客官要些什么?” 巫双出口就道,“牛肉面!” 庄千楼一下拦住了她,“这位小哥,还请上三、四个清淡小菜,两碗白饭,一碗粥就好。” 巫双悻悻地缩了缩。好吧,虽然她很想吃肉,但这些日子肠胃都不好了,吃那些确实不合适。可是,粥的话是不是太可怜了。 庄千楼好似听到了她内心的小抱怨一般,看着她说,“明日许你吃肉。” 师兄最好了! 巫双用力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司马钦自从刚才坐下来,就眼睛一直在发光。等那小二一走,他立马凑了上来,“喂,看到那边那个大胡子了没?” 他用下巴朝自己右后指了指。巫双和庄千楼都顺着看了过去。 “那人,身上怨气重得很呢。要是死了,八成就是个厉鬼。”司马钦眉飞色舞,“你看他胡子拉渣,骨瘦嶙峋的样子,绝对活不过两日。” “真的?”巫双看着那人,有些怀疑。只觉得他除了浑身上下脏了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毕竟很多乞丐都比这厉害。 司马钦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那是自然,我们墨月宫的人要是遇到他这样的,一定会跟着走,等到一变鬼就给他收了,那时候最是容易不过。” 庄千楼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人一眼,低声说道,“两天?看来司马兄是想让我们长长见识?” 司马钦笑了笑,“反正闲来无事。你们见过人变鬼的经过吗?” 巫双摇摇头,觉得很不妥,“可是,那不是见死不救吗?” “非也非也。命数!这叫命数!”司马钦毫不在意,“那人的身子已经不能固他的魂了,这散去是迟早的事。我们去守着,也是防止他害人啊。” “我不想去。”下意识的,巫双就说出了口——捉鬼是一回事,看人变鬼是另一回事。 司马钦挑挑眉,一副可惜的模样,“那庄小哥,你咧?” 庄千楼声音无波,“这两日,我们需好好休整,怕是不能去了。” “也罢,也罢。小事一桩,我自己去就行。”司马钦不介意地笑笑。 和他处久了,巫双发现司马钦这个人还是挺好说话的,虽然总是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举动,但是不得不说,他知道的真的很多。起码要比她多得去了。 “不过。”话头一转,司马钦有些犹豫,“这人应该也是住在这家客栈的,说不定就会在这里就……对吧。到时候,还麻烦小双妹妹隐下气息吧。” “嗯,好的。”这一点巫双没有推辞。 然而,谁都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会那般出乎意料,那般让他们措手不及。 第13章 鬼妖(六) 住在客栈的日子,巫双成天除了吃就是睡,感觉要把在船上受的罪都一下补回来。接下来还要好几天赶路,也就休这么两天,她几乎就没怎么离开房间。要知道,之前在船上,那根本不是睡觉,她从来都是被晃晕过去的。 “咚咚咚——” 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然后她就瞟到了外头已经红成一片的夕阳——果然是一觉从正午就睡到傍晚了。 “等等。”揉揉眼睛,巫双起身理了衣服然后走去开门。 不出意料,站在门口的就是师兄庄千楼,这个点,应该就是来叫她起床吃晚饭的。 “师兄。”虽然睡得挺多的,但巫双还是觉得累,看来前段时间太耗了。 “下来吃饭吧,今日多点了几个肉菜。”庄千楼边说边看着她,眼中隐隐有着笑意。 “好!”一听有肉菜,她提步就要往外头走,却被庄千楼拦了下来。 他伸手虚虚抚上了她的头发,“你确定……要这样出门?” 巫双有些莫名,而后猛地僵了脸——她好似没有梳头…… “再等我一会!”她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将庄千楼关在了外头,自己急急就往镜子那边走。 待看清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巫双欲哭无泪——这头发简直就是白鹤展翅。 睡觉能睡成她这样也是奇葩了,那翘着的真的是她的头发吗? 咬咬牙,她对头发下了狠手,清一色梳到头顶扎了高马尾,总算能看了。可那马尾还翘来翘去……于是她又编了大辫子。 还别说,这些时间瘦了点,镜子里的她还是挺好看的。自己心中小美了下,终是能出门见人了。 “师兄!我们吃饭去吧!”边开门,她边开心地说道。 庄千楼点了点头,而后目光落在了她扎得很紧的头发上,眼中隐有笑意。 “呵呵,这个,刚才没注意。”巫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两人一起下楼。 待走到楼下时,司马钦早已坐在了那里,面前也点好了菜。 乌鸡汤,卤牛肉,还有一碗红烧肉,外加一盘青菜。 巫双只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她这是多久没吃肉了啊。 不用说,这顿饭自然是吃得格外美味。 末了,巫双肚子都涨了一圈,真是心满意足。 “今个晚上,还请小双妹妹多多担待啊。”司马钦笑笑地为她倒了杯茶。 巫双反应了一会,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说要自己灭息的事情了。 “就是今天吗?”她有些忐忑,说道这人要死的话题,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司马钦点点头,“绝对不过今夜。” 庄千楼略一抬头,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屋中静待司马兄弟完事了。” “麻烦了。”司马钦眉眼中全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果然驭鬼师最喜欢的就是鬼,这一点和折鬼人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你是怎么确定什么时候成了的呢?难不成你……算卦?”巫双好奇地问道。 道家也有卦派,但是这和鬼扯到一起去,那时辰很难算精准的,而且算卦之事本就玄乎,是不是真的准,对于她来说有待考证。 司马钦眼睛高兴地眯了眯,伸手从腰间掏出了那个半掌大的葫芦,“全靠这个葫芦。凡是有鬼近了,它定会变个颜色,而且那色还似云动一般。您看,现在这云已经要动了。” “哦!我见过,上次在那个宅子就是这样。” “没错。”司马钦继续说道,“我们驭鬼师都有自己的法器,我的呢就是这个葫芦。它遇到越厉害的鬼,那颜色就越浅。听我师父说,要是遇到鬼妖级别的这葫芦就变成白色了。” “那要是鬼王呢?”巫双顺着就问了下去。 司马钦笑了笑,摇摇头,“鬼妖都没见过,谈什么鬼王。要是哪天这葫芦变白了,就我们三个人,逃都来不及。”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巫双和庄千楼,“怕是就我一个活得下来,那还是鬼妖嫌弃我不愿吃我。” 他这话说得实在,相比而言,确实是折鬼之魂和引鬼之魂能得鬼妖侧目。 司马钦收起葫芦,心情很是不错,“总有一天,爷我也要收个鬼妖玩玩,好好威风威风。” 吃完饭,庄千楼和巫双各自回了屋,不参合司马钦的收鬼大计。 巫双也如约地回去就使了灭息。现在她灭息能用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听说要是厉害的折鬼师,平日里是一点气息都没有的,那灭息就和呼吸一样使得顺手。 夜里很安静,巫双使着灭息,一直不敢睡,就怕睡过去这灭息断了坏了司马钦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了司马钦的传音。 “成了,小双妹妹安心睡吧。”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而后眼皮一闭,不一会就进了梦乡。 ~~~~ 第二天一早,客栈闹哄哄了起来,不少衙役围住了一间客房。昨夜,就在那间房里头,一个人上吊死了。 巫双没去凑热闹,对于死人,她还是心有余悸不愿见到。 司马钦倒是一脸兴奋的模样,那个葫芦在他腰间完全看不出什么变化,也就巫双他们知道——这里头又多了个鬼了。 “司马哥哥,你收进去的那些个,要怎么用法?” 巫双只见过他收鬼,还没见过他真正意义上的驭鬼。 司马钦神神秘秘地一笑,“嘿嘿,这可是我们墨月宫的秘密。小双妹妹要是想知道,不如来我墨月门下如何?” 巫双别过脑袋,“好吧,我也不是那么好奇的。” 庄千楼看着他俩玩笑,伸手摸了摸巫双的脑袋,带着几分宠溺,“好了。该启程了。” ~~~~ 在这小镇歇脚歇够了,也该继续往紫云山走了。 其实,从小镇这里,天气若是好的话,隐隐就能看见那紫云山的轮廓,可见这山也是高耸入云,如仙家之地一般。 不过,话又说回来,望山跑死马,这看得见却摸不着,真要走到山脚怕是还要好几天,再加上爬上山也是个力气活。但是,只要去到了紫云山,这一路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现在行路可比一开始要方便很多,毕竟是紫云山范围,人烟也是挺多,是以每天夜里也都有个客栈可以歇脚。 可能是近山情却,巫双越是走近那山,她越是不安起来。 “师兄。我有些怕。” “去到紫云山,就安全了。”庄千楼伸手将水壶递于她,“喝点,这日头还是挺晒的。” “可是……”巫双接过水壶,闷闷地喝了一口,“好像就是要去紫云山,我才不安的。” 远远看了一眼那山,她的小脸不自觉皱了起来,怎么感觉……不是很想去。 庄千楼顿了下,而后有些了然地看着她,“无碍,折鬼之脉,去到紫云定会被重视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巫双有些急,她也说不上来心中那份不安是从何而来,只是隐隐觉得,这山去不得。 “好啦。小双妹子,你这资质,到山上绝对被人抢着作徒弟的。”司马钦凑了过来,安慰了巫双一句便立马转向了庄千楼,“不过,庄小哥,你到是来我墨月宫才是最好的归宿。不知意下如何啊?” 引鬼之人自然是墨月宫的宝中之宝。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让青叶谷的那个老头找到了,他们墨月宫的倒是一个影子都没见到。为此,司马钦很是惋惜。 庄千楼很自然地忽略了他,“师妹不必多忧。以你现今灭息的熟练程度,去到山上也不会拉下太多。凡事需要循序渐进。”灭息作为折鬼入门的基础,是以,无论多厉害这灭息也是一直要练的。 巫双皱皱眉,抛开心中不安,扯了扯嘴角,“那我这几日多练习练习。” ——难道我真的是因为害怕新环境才这么不安? 她又喝了一大口水,便索性直接使出了灭息,“师兄,我想试试极限。” 庄千楼愣了下,便感觉出她已经没了折鬼气息,“你是想……” 巫双点点头,“现在到紫云山还有一日路程,我想试试,这灭息我到底能用多久。” 使灭息对她来说已经不是难事,最长的她曾用过一个白日。但这一次她想看看究竟自己能维持灭息多久。 这使灭息就是隔绝自身气息,全然收敛之后,这隔绝之事其实也可算是气的一种,道家称之为无形之气。灭息的精髓就在感受这无形之气,隔绝自己与外界,仿若在自身表面均匀覆了一层。这层气越薄越匀,所需的气力也就愈少,持续的时间也就越长。 “也好。”庄千楼没有反驳,“突破一事也是须知极限才能行的。既然师妹有此意,这一路上也是个好的检验。” 司马钦无所谓地笑笑,“反正这些地方离紫云山这么近,用不用灭息我应该都没什么收获的。不过,小妹妹,可不要逞强哦。” 巫双下定决心要探探自己的底,这样到紫云山上也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斤两。 接下来,使着灭息行了一个上午,她觉得除了有些累并没有什么不适,看来自己还是挺有余量的。 ~~~~ 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正式进入到了紫云山脚的树林之中。 路边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上头用隶书刻着几个字——山浮紫云。想必,这便是紫云山名称的由来了。 林中有一条三人宽的青石道路,平日里也是紫云山弟子下山的必经之途。 不过,这个时辰算是正午,一般道家出门都是清晨,回赶都是黄昏,所以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师兄,要是去到山上,我们还能一同练功吗?”这一点,巫双是刚刚才想到的。 她是折鬼之脉,可是师兄是引鬼之体,会不会就分开来了。 庄千楼摇摇头,“这个不好说。”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就算不是一道练功,想必还是能时常见到。毕竟也是同一门派。” 巫双明显有些低落起来“这样吗……” “这么舍不得你家师兄啊。”司马钦一旁打趣,“听说这紫云山的漂亮小姑娘可不少哦。” 巫双脸色一红,“才没有。”话毕,想想又不对,感觉自己很舍得师兄一样。 庄千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多想了,顺其自然就好。” “嗯。”巫双的脸不可自抑地烧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日和师兄在外,不知不觉两人间比之以前要亲近了不少。其实,亲切的师兄还真是挺让人遐思的啊…… ~~~~ 赶了不少时间的路,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是该歇着吃饭了。 三人找了棵大树停了下来,树荫底下还是挺舒服的。 巫双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心中的不安倒是越来越盛了起来。 她背靠树坐着,仰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间或飞过一只鸟儿,很是宁静的午后。 “还行吗?”庄千楼边将干粮递于她边问道。 巫双反应了下,明白他是问自己灭息是否还行。她点了点头,“嗯,还没到以前最长的时间呢。” “上山会比较累,要匀好气息。”庄千楼又叮嘱了一遍。 “嗯。” 司马钦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饭食问题,也坐靠在树上,“唉,再送你们一程,我就走了。到了这边,真是什么都抓不到了。” 其实他明明就是在送行,却偏偏要说成自己就是有目的才和他们一起走。巫双现在也知道了,司马钦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货。 “司马兄弟,这一路,多谢了。”庄千楼的道谢有几分认真。 司马钦立马眯眯笑地凑了上来,“其实墨月宫还是很不错的……” 庄千楼直接转过了身,“其实,送到此处就可以了。” 司马钦扯了扯嘴角,“好吧。我不提就是了。” 三人都在树下坐着,也算是小憩,待会就会继续上路。 巫双闭着眼睛,尽量平稳着灭息,可内心的烦躁似乎越来越盛,让她都有了要逃离此处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静自己。 过了一会,身旁突然传来了动静,睁眼一看却是司马钦站起了身。 “小双妹妹好好歇着,哥哥我去方便一个。”他说得大大咧咧,巫双无语万分。 “庄小哥。”司马钦走到庄千楼边上,背对着巫双,“一起呗。” 巫双更加无语了,怎么方便还要拉着自家师兄。然而,接下来她就听到了一个“好”字,正是庄千楼所答。 这…… 庄千楼也起了身,巫双看着他们一同走到了边上稍远的大树后头,脸红红地收回了目光,伸手捂住了耳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好一会之后,巫双觉得头顶来了一片阴影,睁眼一看,是庄千楼站在自己面前。 “是不是有些困了?”他蹲下身和她平齐。 “嗯,还好。”巫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庄千楼伸手抚上了她的额发,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似乎……有些悲伤? “师兄,你怎么了?”巫双心底那份烦躁几乎都要喷涌而出,“师兄,我们不要去那紫云山了,好不好?”下意识她就这么说了出来。 庄千楼抚在她额头的手停滞了下来,嘴角缓缓提起,带着她不熟悉的笑容,无奈而又不舍。 “累了,就好好睡一觉。” “其实……”我不是很困。 她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庄千楼突然伸手,飞快点了自己几处穴位,刹时将她的灭息死死定住。与之同时,巫双也一下就昏厥了过去。 为什么会这样…… 闭眼前,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只隐约感觉到庄千楼倾身抱住了自己,还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但她已然听不清了,铺天盖地地黑暗袭来,瞬时之后,她就被封入了绝息之域,对外再无所感。 固穴定息对于正在使灭息的折鬼来说向来很伤身体。时间不能久,不然折鬼许是就真的气息全无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师兄要突然固住自己的气息? 看着她闭上的眼睛,小巧的脸庞带着赶路才有的微汗,庄千楼不言不语地抚着她的脸颊。 “对不起……”他低低出声,仿若自语。 司马钦走了过来,眼中有一丝不忍,却仍是一副说得轻巧的模样,“好啦,我们该走了。” 闻言,庄千楼站起了身,将巫双腾空抱起转到了司马钦怀中。 “就送到这吧。师妹这些日子身子累得紧,免得她等会舍不得我哭哭啼啼的。你这就带她回去吧。”很平常的语气,两人的目光无声交流着,平静的表象后面是让人诀别的危机。 “那我们就走了。”司马钦接了话,而后利落地将巫双背到了背上,冲着庄千楼深深看了一眼,“你……保重。” 接着,他背着巫双头也不回地向来时的路走去,那是远离紫云的方向。 庄千楼站在原处,静静看着他们身影越来越远,眉眼中渐渐又成了平静一片。 …… 司马钦的身影已经小成了一个黑点,隐在了林木之中。 他们离开了,林中只剩下了庄千楼一人的身影,孤单地站在青石板路上。 微微的林风不知何时不再吹拂,午后的时光不知何时仿若凝固…… 一个略带贪婪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这位公子,不知可否帮个忙。” 青衣黑襟,一名斯文雅致的男子出现在了庄千楼身边。一双稍稍下凹的眼睛紧紧地锁在他的身上,眼角的一颗红痣妖娆得很是诡异。 庄千楼轻轻呼了口气,转过身,正对着那人淡淡说了句,“何事?” “好事。” …… …… 起风了。 一阵诡异的林风,吹落了树梢那些本不该掉落的绿叶。 下一刻,站在路中的庄千楼和那青衣男子都失了踪迹。 司马钦的步子越发沉重,却一步也不停地往远处走,背上的女孩气息全无地沉睡着,仿若一个失去了生机的人偶。 日头正中,他腰间的葫芦,白成一片浑噩,挥散不去…… ——总有一天,爷我也要收个鬼妖玩玩,好好威风威风。 ——师兄,我们不要去那紫云山了,好不好? ——对不起…… 青叶无猜,紫云魂绝。 一生何长,一世何短。 折鬼脉,引鬼魂, 人间鬼界本就一线之隔。 第14章 紫云山(一) 转眼两个春秋…… 天下越发不太平,几年前开始,突然发了一种奇怪的瘟疫,得了的人会越来越虚弱,面色如腊,接下来浑浑噩噩不过两三日便一命归了西。凡是得了这个病的……没一个能活下来,弄得好些个偏远的村子都没了人烟。瘟疫虽然传得很慢,但有传必亡。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是几个相聚甚远的小村子同时出现了这种瘟疫,朝廷派了好些个太医院的人前去救急,可救着救着连太医都没回来一个。 靠近疫区的百姓纷纷开始迁移,想要躲过灾难。各个主要城镇全部对外封锁,生怕感上了这药石无用之症。一时间人心慌慌,鸡犬不宁。 药店里那些强生健体的草药也被大户人家收了个干干净净。谁也不知道这瘟疫什么时候会结束,大家都在盼,盼着能有个神医突然发现了治瘟疫的法子,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然而…… 这只是人们的美好臆想罢了。 天下间知道这瘟疫真正秘密的,不出百人,而他们每一个都将这秘密好好守着,成百上千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循环往复。 而这一次,鬼妖肆虐,夺万千性命,势如恶疫,正是折鬼必出之时。 东齐有紫云,道可安天下。 大家都在等,等紫云山上那些有折鬼之质的人下山,还世间一世太平。 “折鬼……”灰衣女子喃喃出二字,嘴角扯上了一抹自嘲的笑,“也好,都没我什么事。” 她半坐在紫云山腰一块稍稍突出的岩石上头,看着远处,褐色的双眸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是巫双,据说是曾经年纪最小的折鬼之脉,紫云山的七个折鬼之一。 而现在,她穿着紫云山最低级弟子的服装,成了最最普通的一名小道士。灰扑扑的颜色,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样式,男女都一样的纯色道袍。 明明是正午时分,天色却不见明媚,有着说不出的灰暗,山顶凉风习习,站一会骨头里都似冷着了。 “想什么呢?”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你来了。”巫双没有回头,只是应了声,这个时候能在这里出现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来,小双妹子,哥哥今天给你带了好吃的烧鸡。”好端端的男子,偏偏穿着一袭不像好人的黑色劲衣,脸上还特地蒙了面。男子很是熟练地坐在她身边打开了那被荷叶包得好好的烧鸡。 “大白天的,你穿成这样?”巫双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不能这么说。”男子撕了个鸡腿递给巫双,自己也扯了另一只,“做什么事得穿什么衣裳,我这是偷偷上山,黑色低调。” 边说,他边拿下了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张有些邪气的脸来,高鼻薄唇,整个人看上去似乎缺少血色,眼睛的颜色也很浅,微微上翘的眼角仿若不怀好意的妖精,嘴角总是挂着肆意的笑。 照巫双的话来说:长得是好看,但怎么总有些欠收拾的感觉? 她没什么胃口,把那鸡腿有放了回去,单手托着脸颊,看向男子,“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吧?” “怎么又是这个?”男子无奈地也停下了吃鸡腿的动作,“之前的事,你不记得,哥哥我也真不晓得。那天看你在山下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我就动了一下恻隐之心,而后就把你送上山来了。那之后,你就都晓得了呀。” “可是……我总觉得在那之前,我就认识你。”巫双定定看着他,一如既往地不罢休。 “哥哥我长得面善,这也不是一个两个人和我说过了,你看我眼熟也是正常。”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你的好哥哥啊。”随着这话,男子还意思意思地抛了个媚眼。 巫双忽略那个眼神,继续一本正经地盘问,“一般人可做不到随意出入紫云山。” “还不是个紫云山破规矩乱多,看个人还得备一堆文牒,哥哥我闲云野鹤惯了,哪有那么多规规矩矩的东西。再说,我就认你了,这一点找谁开公文去?” “可是……” 男子打断她的话,不愿再继续,“我知道的,还没你当时带在身上的那封信多。” 巫双沉默了下来。 信…… 她上山时是带着一封信,信里说她和她的师兄一同拜访紫云山,师兄叫庄千楼,她叫巫双,还有他们来自青叶谷,他们的师父叫华一宫。 要不是这封信,她醒来后真是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试着给青叶谷写信询问,却从来都是石沉大海。她问过别人,这青叶谷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道家小门派,只是不怎么和外界打交道。 她拜托过其他去蜀地的紫云山门人顺道帮自己到青叶谷看一看,可是他们都说那里头…… …… 一个人也没有。 信上还说,她是折鬼之脉,他师兄是引鬼之体。 她不记得师兄,也不记得自己的折鬼之脉。 而后来…… 紫云山掌门再三确认了——她并不是折鬼之脉。 也是,她连鬼都看不到,怎么会是折鬼之脉呢…… 也许她连巫双都不是,只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倒在了山脚,被人救起而已。不过,她还是对紫云山有些贡献的,掌门很喜爱她随身的那副冷到都不能带的手套,她很识趣地给了尹掌门。不然,紫云山也不会一直养着她这么一个闲人。 ——其实也不是那么闲,好歹也算是个要轮值的弟子。 她默默叹口气,很是惋惜。 只是可惜,那副手套貌似实在是太冷了,戴在手上就和冰刺骨一般,根本没人戴得了,听说就一直被放着,不然她也不会只是个最低等弟子的待遇。 过去都消失了,师兄、师父、青叶谷、折鬼,对她来说陌生得不行。现在,只剩下了莫名其妙失忆的她。对了,还有这个救了她上山,从此每隔两三个月就来看她一次的人。 广月。 这是他的名字。可他从来不说他是做什么的。他知道折鬼、能“随意出入”紫云山,功夫也很好的样子。他来看自己之前都会先寄封信给自己,约个时间什么的,给自己带点好吃的,陪自己待上半天,聊聊天。 广月算是她这三年来唯一的好朋友了。 至于紫云山的人……唉,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末等弟子能有什么朋友。就连和她一样的末等弟子,人家还都是从小在紫云山长大的,情分比不了的。 巫双看着广月吃得很香的样子,内心深深叹了口气,而后豪不犹豫地加入了进去。 ——再怎么说,吃独食也是不好的。 而且,就紫云山她能吃到的那伙食……这鸡不吃白不吃! 还别说,今天这烧鸡热腾腾的味道真不错。 “别急,慢些吃。”广月笑眯眯看着她,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样东西,“佳肴怎能少了美酒。” 巫双动动鼻子,猛然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欣喜,“还是上次那种?” “桑落,这是桑落酒,贵着呢。”广月边说边开了酒盖,“好不容易搞到几瓶,都便宜了你这个丫头了。” “哪有!”巫双笑着拿过酒,美滋滋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大,也就馋一口罢了。” 好酒! 一口下去,巫双觉得整个人都通透了,四肢都暖了起来。 不过,也正如她所说,只是馋一口,她真不能多喝,只要喝多了就脑仁疼。于是,剩下的酒基本上都进了广月的肚子。 吃饱喝足,两人舒舒服服地半坐在那里,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下山了。” “谁下山?”广月有些不明所以。 “三日后就是最后试炼,接着那六个折鬼就要下山了……”巫双声音有些低落,不只一个人和她说过,她应该就是那第七个折鬼,青叶谷之前也特地和紫云山来信说过的这一点。 可是……唉…… 没她什么事了。 “三日吗?”广月停了一下,“下山有什么好,世道不太平,还不如在山上清清静静的。” “那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巫双突然问道。 广月顿在那处,好一会才回问道,“你觉得呢?” “我又没亲眼看到,总是听他们说,谁知道真假。” “这样啊……” 广月一个转身,突然靠近她,满脸严肃地样子,“若是我告诉你,现在你的旁边就坐着一个花袄子的小娃娃,正笑着看你,你信是不信?”他得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了巫双的左手边。 “呵呵。” 巫双干笑了两声,只觉得左边身子顿时一冷,她僵着脖子往后挪了一下,猛地站起身,退了几步看着广月,“我得走了,今个我还要值夜呢。” 广月笑笑地拉好自己的面罩,对她挥了挥手,“下次再来看你,到时想吃些什么?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烤鸭。”巫双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没问题。”广月上前点了她脑袋一下,而后一跃而起就往山下去了,“好好值夜,月黑风高,可别被坏东西看上了。” “乌鸦嘴!”这紫云山哪能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回头看看天色不早,她也急急从另一边往紫云山的楼群走去——回去还能睡上一个时辰再值夜。 第15章 紫云山(二) “回来了。” 巫双刚进屋,迎面就遇到了佘敏。 佘敏算是她们的小头头,比巫双大两岁,是个不苟言笑非常认真的人。不过,她也很好说话,只要不犯事,平日里行踪她从不过问。总得来说是个不错的头头。 “嗯。”巫双不准备解释自己的行踪,毕竟那是自由时间,逛个山也没什么。 此时,佘敏正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从巫双身边走过,她回头叮嘱了一声,“今日上值的时候,记得到西山脚点灯。” 巫双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西山脚,那里不是一点半点的黑。 “好。”她点点头,往自己的床铺走去——睡一个时辰也是一个时辰,等醒了再干活。 这西山脚点灯,是紫云山每月月圆的规定事件,说是西边那处需要以光驱邪,平衡灵气。紫云山向来太平,值夜也是弟子们分散而行,点灯的活如无特殊必要,也都是一个弟子单独完成。 点灯很有讲究,可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必须是处子,还得是女子,点灯讲究时辰,必须在亥时三刻、子时之前完成。灯只要点上了,就会一亮到天明,任他风吹雨打,那火苗都不带动一下的。蜡烛能燃好几个时辰,每次都是天亮了就正好熄了。 西山脚虽然黑,可是点了灯,从紫云山上头往下看,还正好就能看到那一抹灯光。 巫双之前也点过几次灯,都是太太平平的完成。但是,对西山脚那处她一直没什么好感——又黑又冷,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 草草睡了一小觉。巫双伸伸懒腰不大情愿地起了床。 四下一看,她这屋里一共是八张床,都正空着——那些人应该都去吃饭了。 巫双从来都是卡着点起,匆匆忙忙就往饭堂赶:得拿两个馒头,值夜的时候吃。 夜里的紫云山冷风嗖嗖,她索性拿了冬衣出来套在身上。棉袄也是统一的,虽然颜色不好看,暖和还是挺暖和的。 在紫云山,饭堂是分区域的,低等弟子在偏大厅,中等弟子在中堂,高等弟子在二楼,至于再高级的——听说掌门什么的,还有那六个折鬼都是在自己屋里吃得,有专人送。 待巫双去到饭堂的时候,里头已经没剩什么吃的了。她也不在意,反正今天吃过烤鸡了,便随便拿了两个糙面馒头放在袖子里。 “巫师妹。” 巫双一转身,向着声音的来源扯出了一个笑容,“纪师兄,好。” 纪师兄是紫云山这次的折鬼中本领最厉害的一个,和另一个折鬼封时远同来自白林洲。纪百里的长相很温和,为人也很亲切。巫双刚上山那会便是跟着纪师兄学了一段时间。 折鬼都没有师傅,毕竟折鬼之质的人都是一批一批出现的,而时间间隔使得前一批和后一批完全没有见面的可能,所以所有的折鬼师都是循着前人留下的典籍在学习。故而,年纪稍长学得多的自然就会带那些新近的。 可惜的是,巫双后来被证实没有任何折鬼之质,此事就此作罢了。 “近来可好?”纪百里今日正好从这饭堂路过,远远地便看见了巫双一个人在那里拿馒头,想着也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了,便来打个招呼。 “好,好着呢。多谢师兄挂念。”巫双忙不迭地点头,当初还是纪师兄为自己说了几句话,自己才能分到好差事。其他的低级弟子干苦活累活的可多了。她虽然要值夜,但每月也就轮上那么一次,其它时间都是白日里当值的,算是闲活中的好活。 “以后……”纪百里说了两个字又停了下来,“多注意身体。”其实他本来想说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找自己,可是突然又想到再过三日自己就要下山,以后的事应该是管不到了。 “嗯!”巫双打心里还是挺崇拜这个纪师兄的,要知道他可是当今折鬼的第一把交椅,“我还要值夜,就先走了。” “去忙吧,小心点。”纪百里说完,提步离开了。 巫双很懂理地站在原处,恭敬地等他离开了,这才急匆匆往值夜签到那楼跑去。没办法,紫云山讲究身份,低等弟子在折鬼面前恨不得都表现得和个家奴一样恭敬听话。 依旧是卡点签到,巫双按了个大大地手印,在掌事老伯有些复杂的眼神中,她潇潇洒洒地从边上随意提了一盏巡夜灯就出了门。 掌事老伯:这娃娃,怎么总能卡着点呢? ~~~~ 灯笼什么的在晚上的时候总是能平添一些让人心慌慌的感觉。 从山上下来,巫双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值夜就是个寂寞的活。 其实提着那灯,也就看得见前头那么一小块地方,尤其等会要是到了树林茂密的西山脚,参天大树们将那月亮遮得严严实实的,也就灯笼那块能看得见点东西了。 和往常一样,巫双照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不急不慢地走着。点灯讲究时辰,太早去到那里还得等着,还不如卡着时间到,点完灯就往回走。西山脚那个地方黑黢黢的怪吓人的,要不是在紫云山,她还真不敢去点那个灯。 紫云山的人都说这世上有鬼,虽然她没见过,但是想想还是有些怕的,好在紫云山道家正宗,灵气至盛,妖魔鬼怪才不会来自投罗网呢。 不过,巫双一直很好奇——为何每月月圆都要点灯? 只听说这是规矩,却从来没人告诉她为什么。要是忘点了也不知道会怎样?虽然这么想,但她也不是个瞎来的人,还是不敢试上一试的。要是她坏了什么事,这低等弟子的身份都怕要保不住了。 听着虫鸣,随着月光还有那灯光,巫双慢悠悠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终于,周边景色换了,从碎石子路变成了青石板路。 ——嗯,走到青石板了,那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点灯台了。 走着走着,月光渐渐不见了踪影,只能将就着灯光走路。没办法,西山脚就是这么个情况。周围的虫鸣也少了起来,黑漆漆地越发安静,巫双哪怕不是第一次点灯,还是觉得心里慌慌的。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眾妙之门!” 她大声背着道德经给自己壮胆,背完一遍,从头再来一遍,声音放得大大的,听着自个的回音还觉得有点人气。 点灯讲究时辰,所以每月月圆的时候,山上会在亥时三刻敲一次钟,响三声,这是为了点灯的弟子能知道时辰,毕竟西山脚这边看不大到天空很难估算时间。 到了子时的时候,还会有一声钟响,也算是告知应该要点完灯往回走了。 反正听到第一次钟声立刻点灯是没错的。 巫双走着走着,觉得身子都凉了。每次点灯都是这样,越往西山脚走越冷。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掏出个馒头,边走边啃。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终于走到了灯台处,她四下看了看——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个孤孤单单定在青石板路尽头的石头灯台,占了一尺见方的地,从头到尾是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也不能说雕刻,什么花纹都没有,只能算是用整块石头削出来的灯台。 灯台统共半丈高,点灯的地方不需要仰头也不需要弯腰,一眼看去就能看见那个在灯台中间凹下去的小槽,正好可以插一支蜡烛。 巫双三下五除二啃光了手中的馒头——应该马上要敲钟了。 最后一口馒头刚咽下,就听得远远传来厚重的钟声。 “哐——哐——哐——” 好咧!时辰到了! 她从怀里拿出值夜签到时发给自己的蜡烛和火折子,向灯台走近了几步。 先是将蜡烛好好地放进那个小槽,接着用火折子点灯——就是这么简单。 蜡烛已经放好了,她稍稍吹了吹火折子,见冒出了火星,便往那蜡烛凑去。第一下没点亮,她便把火折子弄得火星又旺了些。 ——咦?怎么还没亮? 难道是自己火折子用得不好? 又试了几下,她皱皱眉,索性弃了那火折子,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提灯。提灯里头是油燃,很容易着。 她用包火折子的纸沾了点那油,再引了灯火,纸一下就着了起来,火势不小。她赶忙就往那灯台的蜡烛那凑。 纸上的火舌舔舐到了蜡烛芯,一点点缠绕了上去。 巫双等了一会,觉得应该着了,便要撤回那纸。 可一等她拿开纸,她傻眼了——蜡烛没着,甚至没有化一点蜡。 ——怎么回事!我不是拿火烧了好一会吗! 她揉揉眼睛,可是看到的还是那般情景。 不可能啊! 她再试了一次,可任凭那火焰兀自着得欢,那蜡烛依旧是点不着。她这下有些急了,怎么会点不着! 接二连三,她试了不下十次,那纸片也被烧了个干净,可蜡烛没有丝毫变化。最后她连灯笼纸都撕下来引燃了,还是没有成功…… “哐——” 一声悠悠远远的钟声传来,巫双的心里雷劈过一般苍茫。 时辰已经过了,她点灯没点成。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是那灯死活不让她点着,不仅点不着,那蜡烛遇火都不带化的。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 …… ——你说……这灯没亮会发生什么呢? 这般臆想,巫双莫名地周身一寒。她猛地站起身,提着那没了纸的灯笼就往回走——该不会这灯是用来震什么月圆鬼气的,这要是没点亮,岂不是鬼气要四溢。 他们都说这世上有鬼,虽然她看不见,但是如果真的有鬼来吸她的魂就惨了。 越想越怕,她越走越快,可又不敢真地跑起来。要知道没了纸的灯笼,跑得快可是要灭的。 她半步不敢耽搁,径直朝着紫云山人多的地方走。 ——先回去,回去后再说。 至于自己做错事、可能要请罪之类的,她完全没有想法,此时此刻,早日脱离这恐怖的地方才是正道。 来得时候不觉得,回去的时候怎么路这么长。巫双走得越发慌起来——难不成有什么传说中得鬼打墙? 四下漆黑,微风抚林,哗啦啦的轻响让她听得冷汗直冒。手中没了纸的提灯,那火焰东倒西歪,每次都仿佛下一瞬就会熄灭的模样。她不敢回头,也不敢看前方,只是一味照着脚下的青石板走路。 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等脚下终于变成小石子路的时候,她整个人一下就力竭地伏在了地上——终于走出西山脚了。 月光照耀下,巫双的脸色白得发僵,手也不觉抖了起来,这么一段路走得她都快被自己吓死了。 远远地,她好歹能看到紫云山上的灯火了,看到人气心也就不那么慌了。深吸几口气,巫双勉力站起身,稳了稳自己心神——有月光了,不怕不怕啊,继续走就回去了。 提起没纸的灯笼,现在有了月光,这灯光就不是唯一的亮点了。但是锦上添花一下还是好的。 “呼——”一阵风吹来,那本就晃晃悠悠的灯火瞬间熄灭。 巫双心里没由来“咯噔”了一下。 而就在此时,她的肩上搭上了一只手…… 无声无息多出来的一只手…… 修长,冰冷,幽幽泛着玉般的颜色…… 第16章 紫云山(三) !!! 巫双浑身一僵,只觉得筋骨都好似被人拎起来一般,整个人都发麻了。 许是周围本就安静,又或是她的五感都已怕得钝了。这一刻,四周静得诡异,静得毛骨悚然。 那只手就在她的肩上,她不敢回头,不敢动,不敢眨眼,连呼吸都停在了那里。 …… …… 完了…… 这是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那手就一直放在那处,巫双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手脚冰凉还带着颤意。 每一刻都难熬万分,仿佛正等待着恐怖的宣判。 …… …… “巫师妹?” 听到声音,她失去焦距的双眼慢慢回过神来,然后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前的纪师兄。 “是你啊……” 巫双一下就卸了力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纪百里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我刚从山上下来,就看到你在这里傻站着。” 脑海里再次闪过那只手搭在肩上的感觉,手脚还依旧发软,巫 双深吸两口气拉住了纪百里的衣袖。 “师兄,刚才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我后头?” “就你一个站在这里啊。”纪百里皱了眉,“掌门在山上发现灯没有点,特命我下来探个究竟。” 也就是说……刚才的可能真不是人。 巫双倒吸了一口凉气,抓着纪百里的袖子也不觉紧了几分,但好歹她此时还挺清醒。 “灯,我今日怎么都点不亮。”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还带着些微颤抖,“还有,刚才有一只手突然来拍我的肩。” 纪百里脸色一变,“后来呢?” “后来,我就见到你了。” 纪百里:…… ~~~~ 巫双和纪百里赶回山上的时候,正厅里头已经站了好些人,灯火通明。 仔细一看,紫云山长老以上的全坐着呢。而且还有平日里很难见到的其他几位折鬼。不过……好似少了一个。 “借过。”一个低低的声音插了进来。 巫双只觉身边刷一下过去了一个人,比他们更早一步进了正厅。 来者正是另外一位折鬼,与纪百里师出同门,名叫封时远,平日里都是独来独往。 巫双只见过他两面,算是折鬼中长得最俊美的一个。只可惜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封时远行了个礼,便站到了折鬼们那一边。行礼时,他的左手腕露出了一个通体黑色的镯子。 巫双好巧不巧看到了,很是奇怪——男的也带镯子? 一共六位折鬼,巫双都认识,但也都交往不深,除了纪百里当过她几天不算师父的师父。 要知道,折鬼们都是很忙的,哪有空理她这个小弟子。 纪百里、封时远都来自白林洲。紫云山只尹夕一个,还有九剑宗孔三方,灵山派的丁松,以及南华门的陆原。一共就这么六个折鬼,很宝贝的。 尹夕作为掌门的女儿,自然是地位尊贵,此时的她也是站在离掌门最近的地方,身材窈窕,柳眉星目,一袭红衣在大厅中很是养眼。其实,尹夕还有个双生的姐姐,名叫尹辰。两人一个早上生的,一个晚上生的,性子却截然相反。 孔三方,人如其名,长得方方正正,看上去还有几分孔武。平日里他话不多,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年纪只有二十,倒是他们所有人中长得最成熟的一个。要知道,纪百里今年可已经是二十七了。 丁松是年纪最小的,整十六,看上去圆头圆脑,很是机灵。法器听说还是尹掌门帮他挑的。平日里,他最喜欢跟在尹夕后头,是个出了名的小跟屁虫。 至于陆原,是个中规中矩的小伙子,斯斯文文,很好说话的样子,总是穿灰色的衣服。后来问了才知道南华门是统一灰色。 此时他们都一副严肃地样子站在那里,巫双有些心虚。 ——这么晚了,这么大阵仗,都是因为那灯没点上吗? 坐在正中的紫云山掌门尹九平一脸肃穆,目不转睛地看着巫双和纪百里走进来。 巫双胆战心惊地跟在纪百里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无意识提着那早已灭了的无纸灯。 “拜见尹掌门。” 纪百里恭敬行了个弯腰礼。作为折鬼,纪百里不算紫云山的弟子,只是在此处修行,自然不会称他为师父。 巫双跪在地上,也规规矩矩拜了个礼,“拜见掌门。” 她当然也不能叫尹九平师父,就她这身份,有师父的好事还轮不到她。而且再怎么说,她也算是那个消失了的青叶谷的人。 “贤侄有礼了。” 掌门发话了,纪百里自然就站直了身。 小喽喽巫双不得不继续跪着——因为没有叫她起来。 也好,这厅上的哪个都比她来头大,还是跪着比较自在,可以低头不看人。 进入正题,一旁的一位花白山羊胡须的长老首先开了口。 “西山脚的灯为何今日没有点上,可是巡夜的弟子误了时辰?” 巫双抬头看了一眼,这长老她见过,但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了,毕竟下头人一般是很难接触到紫云山高级别的人的。 “问你话呢!”那长老见她不作答,加重了语气。 巫双愣了一下,刚要回话,纪百里却先出了声,帮她作了答。 “范长老。我前去查看的时候,巫师妹正从西山脚走出,时辰上算应该耽搁不了。她说是这灯点不亮。” “点不亮?”范长老有些吃惊,而后面上一片凝重。 几乎是同时,整个大厅都凝滞了。 尹九平掌门的眉头锁得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 巫双跪在那浑身难受,只觉得所有目光都刺一般向自己射来,尤其是……来自掌门的方向。 ——那灯点不了又不是她的错,怎么一个个都死盯着她。 她一艮脖子,决定为自己说下话,“掌门,小人今日从亥时三刻就开始点灯,试了很多次,那蜡烛放在灯台上不仅遇火不着,还一点都不化。” “你是从何处拿到的蜡烛?”有一个黑络腮胡的长老问道。 巫双耐心作答,“火折子与蜡烛都是从值夜龚先生那里领的。” 龚先生负责此事已经几十年,大家自然是信得过他的。 一时间,又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尹掌门亲自发了话。 “你……所言无假?” 巫双再行大礼,“小人句句属实!” 尹掌门又静了一会,整个大厅随着他也一同安静了。 而后巫双听到了一句终身难忘的话。 “明日起,巫双,你离开紫云山。” 巫双呆住了。 其一:掌门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其二:自己要被赶走了…… “尹掌门!”纪百里也是吃了一惊,“此事巫师妹并无不妥,这般是否……” “就这么定下了,不许再议。”尹九平打断了他,看向了巫双,“明日,你可到管事处领二十两银子,而后下山,不得有误。” 巫双跪在那里,抬头看着尹九平,看到他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让自己走,轻描淡写地说给她二十两银子打发她。 果然呢…… 这老头怕是早想赶自己走了,今日终于找了个好由头了。 紫云山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她这个还会值夜的闲人呢。 纪百里还想说些什么,尹掌门却直接做了个“止住”的手势。 既然要被赶下山了,那也算不得是紫云山的人了吧。 巫双叹了口气,而后拍拍裤腿站了起来——不是紫云山的人了,她为什么要跪那些无关的人呢? “巫双多谢尹掌门。”她意思意思站着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厅——回去理理行李,等会天亮了领了钱就可以走了。 走到门口,这深更半夜的夜没什么人,她随手就把那早已熄了了无纸灯给扔了。 你别说,这心里怎么着有点不是滋味。 混了两年,丢了副不知道是不是宝贝的手套,当了两年打杂的,回头看看真是一无是处呢。 全厅的人都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做法震住了——不是应该哭着求掌门收回成命吗?不是…… 尹九平看着巫双离开的身影,对着在场的人留下了一句话便也退回了后堂。 “所有折鬼,随我来。” “是。” ~~~~ 正厅后堂,尹九平一脸凝重地看着六位折鬼,“试炼明日就进行。三日后下山。” 所有时间都提前了,虽然只是几天的事情,但几个折鬼都意识到今夜这灯没亮,一定是出了大事。 “爹,为什么?”尹夕是折鬼中唯一的一个女子。 尹九平拍了拍她的肩膀,“时间不多了。那灯点不亮,是因为……鬼王已经降世。” “什么!” 几个折鬼俱是一惊。虽然鬼妖横行就是鬼王降世的前兆,但大家对于鬼王何时降世都没具体概念。而如今,竟然是他们还没下山就已经出来了吗? “时间紧迫,定要在鬼王真正强大之前……”尹九平看了他们六个一眼,“罢了。多说无益,你们先去歇息,明日戊时在封鬼崖试炼。” “是!” 几位折鬼离开了后堂,往歇息的地方一同走去,表情都有些凝重。 试炼,没有通不通过,因为不管如何,他们这六位折鬼都是要下山的。 依旧是后堂,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在几位折鬼走后走了进来,站在了尹九平的身边。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泛黄的签纸。 尹九平回身对着老人拱手行了个礼,很是敬重。 “师祖,敢问卦象可有明示?”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拿着签纸走近了几步,“你让那个女娃娃走了?” “她明日就会离开紫云。”尹九平据实以告。 老人点点头,“也好,不管是不是她,总归走了的好。” “可是现在鬼王已出,不知道我们还来不来得及。”尹九平很是担忧。 折鬼们才刚要下山,还没有历练就要对上鬼王的话岂不是会一败涂地? 老人摆摆手,“鬼妖鬼王,每几百年必会出来那么一次,从来就没有胜过,不足为惧。” “但会不会有万一……” “天命如何,就无人可知了。”老人边说边看着那签文,“可是紫云山之命……唉。” 一声叹息。 泛黄的纸张,几行小篆黑色毛笔字,那是两年前就有的签文。 而那之后,再无卦成。 紫云客来,折鬼成鬼, 主客皆欢,无山无魂。 无山无魂…… 紫云山不复在,山上也无人,这便是灭门之祸。 两年前,紫云来的外客,只有五位除尹夕之外的折鬼,还有就是巫双那个不是折鬼的丫头。按卦象来看,折鬼成鬼,许就是讲的她失了折鬼之脉。 所以,哪怕她曾经真有折鬼之脉,哪怕尹九平早已看出她的折鬼之脉是被灭息所封,他也只让她做了个低等弟子。如果当真主客皆欢,这紫云山怕是只有亡了。 ——赶下山也好,这样便算是不欢而散了吧。也许这卦象还能有转机。 第17章 紫云山(四) 巫双回到寝舍时,里头还没人回来。 她们这一屋今儿都是轮到值夜,别人应该都还在各处尽忠职守,也只有她没什么事了。准确地来说是,从今以后,所有事都没了。 随意理了下包袱,本就没多少东西,被子什么的也不好带走。她就打包了一条毯子,几身衣裳,然后穿着厚厚的大棉袄就算完成了。 冲窗外瞅瞅,发现天还没亮,巫双索性和着衣服又上床躺着去了。 ——睡会,等天亮了就去领钱,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在这紫云山三年了也没混出个人样。要是一辈子就这么值夜,姑娘家怪说不过去的。混成紫云山那些老大娘,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 破晓时分,出去值夜的弟子纷纷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巫双正在屋里呼呼大睡。 这是怎么回事? 佘敏走过来推了推她,“醒醒!” 巫双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嗯……”。 “你没值夜?” 佘敏脸上不好看,她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平日里不怎么管她们,但是值夜渎职这种事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巫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值了。” 佘敏稍稍放缓了怒意,“那怎么刚回来就睡这么死,平日里也没见你这样。” 她这时是以为巫双只是回来得稍微早了一点。 巫双没说话,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点水擦擦脸——水挺冷的,精神精神。 佘敏见她不搭理自己,也没说什么,放下东西,就准备和别人一起去吃个早饭。 那边巫双洗完脸,一回头,发现屋里又没人了。 她不在意地笑笑,提着包裹,一个人出了门——好了,领钱下山! 路过饭堂的时候,巫双低着脑袋绕了过去,她可不想被佘敏她们看到拉着自己问东问西。至于饭堂的早食,她想过了,还是领了钱下山直接吃顿好的,也算庆祝自己“脱离苦海”。 二十两拿到手,管事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巫双笑着说了声“多谢”就离开了。 加上自己这三年领得那些可怜的工钱,她也有快二十三两了。下山买个小房子和一些田地还是能活得很不错的。总之,也算是小有钱了。至于以后嫁人什么的,现在这么个乱世也没什么好想的。 下山之前,她还特意去到了平日里和广月碰面的地方,在那石头的下沿刻了一行小字——“已下山”。 以后这紫云山,她也不是想上来就能上来的了,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广月。而且广月来信的话,自己怕是也收不到了。 唉……罢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能不能再见到都要看缘分了。 刻完字,巫双紧了紧身上的背囊,沿着下山的路走去。 走了半天功夫,总算了出了山,走过山下的林子就能去到最近的小村庄了,那里有家还不错的面馆,可以饱餐一顿。 “一碗肉丝青菜面。” “好咧!这就给您下上。” 面条端上来,冒着腾腾的蒸汽,闻起来香气扑鼻。根根肉丝切得粗细一致,烫好的青菜绿油油摆做一堆,清澄澄的面汤上撒着嫩绿的细葱花,这碗面看着就诱人。喝上一口,鲜味直窜喉咙。这可比馒头什么的好吃太多了。 她埋头吃起了面,边吃边乱七八糟地打算着。 ——最近瘟疫横行,如果真是像他们说的是鬼妖搞的鬼,那自己还是暂时住在紫云山脚这边比较安全。而且……以后若是广月来找自己,在这紫云山周围说不定还能碰上。 就这么定了,就在这边上买个小屋子! 紫云山不算是大城镇,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是有很便宜的土地。 只是不知道,这买地买屋要怎么个办法。 算了,先打听打听再说。 ~~~~ 巫双被赶下了山,对于紫云山来说不过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他们现在的大事自然只有一件——六位折鬼的试炼。 千百年来,折鬼师都会来紫云山汇集,在此修炼,只因紫云山有一处秘境——封鬼崖。 没有人知道这封鬼崖是哪里来的,也许是传说中神仙们留下的东西也说不定。 封鬼崖丈高千许,深不见底,崖上常年积雪相覆,冷风刺骨。 说是崖,倒不如说是个天坑,只是这坑围长几有三里,其下漆黑一片,站在崖边什么都看不到。这般险地常人从不踏足。然而若是折鬼之脉若从崖边跃下,便就能进入到秘境之中。 封鬼崖在紫云山山顶,是平日里所有弟子都不能去的禁地,当然,一般人也不会自己跑那去。巫双也只是听说过封鬼崖,从来没见过。至于她能听说也都是一开始被当做“折鬼”才有的机会。 秘境里没有什么宝贝,就是九州各地原来的模样,有着许许多多鬼妖的幻象。一代代折鬼师便是从与这些幻想的相斗之中悟出的折鬼之道。而且,人与人的本领会各不相同。 有传闻说,曾经有不是折鬼之脉的人想沿着封鬼崖爬下去,看看是不是崖底有什么宝贝才能有形成这样的秘境。然而,下去的人却没有一个能上来的。所以,从来就没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封鬼崖的试炼,每年有两次机会,每次时长有十日。在这十日里,任何时间折鬼都可进入秘境。 可是尽管如此,紫云山还是规定了每年每个折鬼只许试炼两次,而且分别是每半年才一次,不许两次连着去。哪怕一次试炼其实只要三个时辰,也不许十日内前往多次。 至于原因,是因着很久之前传下来的祖训。 而且,关于进入秘境还有一个传说——秘境开的时候,连续进去两次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当然,这次试炼的结果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不管过不过关,这些折鬼都是要下山的。而且,也没有过不过关一说,三个时辰一到,所有折鬼都会好端端地出现在封鬼崖边。 试炼当天,尹九平一直站在封鬼崖边,静待折鬼们试炼完毕。虽然和平日的试炼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一次,鬼王已出,试炼的意义大不相同。外头的人从来不会知道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哪怕厉害如尹九平也不会知道。要知道,也只能听从那些折鬼出来之后的描述。 “还有多久?” “回掌门,还有一刻就该到了。” “嗯。饭食可备好了?” “已经好了。待他们出了秘境便可用饭。” “好。” …… 时间一到,六位折鬼立时出现在了崖边的平台上。 孔三方、丁松和陆原都是累极的模样,毕竟他们三个的本领较于其他三人要差上一些。尤其是孔三方,脸色刷白,满头冷汗。最魁梧的汉子此刻看上去却是最最憔悴,就连手也在不停发抖。 去到秘境里,六个人不一定会传到同一处,遇到的鬼怪也不会一样。现在这情况看来,这次孔三方应是遇到硬茬了。 “孔师兄,你还好吧。”丁松也发现了孔三方的不对劲。 华桃剑插在地上支撑着孔三方的身体,那剑身也随着他的手在颤抖,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师兄,你遇到什么了?” 丁松有些担忧地问道,他自己运气好是和百里大哥一组,虽然累,倒是有惊无险很顺利。 好半响,孔三方才缓缓吐出了几个字,而那脸色更是又白上了几分。 “十魔……血阵。” 其他几人听到之后,俱是面色一变。 这十魔血阵乃是传说中由鬼王才能引发的阵法,能在一刻之内吸尽方圆百里内所有生魂为以己用。血阵成型很难,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一旦魔阵成型,生魂吸收越多,便可化土成灰,由方圆百里、千里到万里,直至整个天下,将这人间景色全然变成鬼之都城。 有文曰:鬼气接天地,血色满乾坤,生无可继,死有成城。 正所谓十魔成血阵,散尽天下魂。 孔三方能在秘境之中见到,也算是他们的的运气,可以提前知晓下细节。 “此事事关重大,孔贤侄可还记得那阵是个什么模样?”尹九平弯下身,与孔三方平视,有些急迫。 “我进不去……” 孔三方歇了好一会才向他们缓缓道来。 初入秘境之时,孔三方只看到漫天血色,远处有冲天黑色鬼气成柱,连接天地,周围全是干枯的尸体。 没有城池,没有树木,没有房屋,到处都是嶙峋的灰石。 脚下的土地夹杂着不知名的红色,暗暗地仿若熔岩,踩在上头,脚下顿时就传来了刺骨的疼痛。 从刚进到这片天地开始,他的身体里就仿佛扒皮抽筋一般,魂魄简直要被拽迤而出。 孔三方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气息,想要离开,可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上的皮肤渐渐失去了生气,一点点绽裂开来,露出的血红在下一瞬又灰败下去。由外及里,他正在慢慢变成和那些干尸一样的东西。 会死……真的会死的…… 这是孔三方第一次在秘境里有这样的念头。 以前,哪怕是面对鬼妖,哪怕他打不过,他心里都有着“反正是秘境,三个时辰就能离开”的念头。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不是秘境,而是正真的地狱。 身体的疼痛已经让他快失去意识,他只会机械地循着求生的本能一点点地往远离鬼气的方向移动。 身躯慢慢佝偻,越伏越低。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手骨白森森地继续持着剑。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可他能感到绽开的血肉寸寸成灰的疼痛。 清楚地感受着*的死亡,清楚地感受着灵魂的消弱。 折鬼之脉在这恐怖的地方,毫无用处,除了等死……还是等死。 他看不到尽头,也走不出去…… 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缓缓移动。 终于,他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视线中最后的景象是一具干尸的面容,狰狞而又绝望,枯萎而又破败。树皮般脸庞,每一寸都沿着面颊的骨骼点点干瘪,依稀还能分辨死前那痛苦地模样。 他想——自己已经也是这般模样。 他想——他应该就要死了。 …… …… 疼痛猛然卸去的刹那,他回到了崖边。 还好……这只是秘境。 “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靠近过那个血阵。” 孔三方的话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折鬼之脉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能让鬼魂有所忌惮。可从孔三方的话来看,在十魔血阵面前,折鬼之脉也不过是能撑得久点罢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定要赶在十魔血阵成型之前,灭了鬼王。”纪百里的眉头紧紧皱着,他们都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地任务。 封时远站在一边,低低问道,“十魔血阵,折鬼是否真的不能抵御?” “我不知道……”纪百里也没有概念。毕竟关于十魔血阵留下的记载实在太少。 众人沉默了,只听得见孔三方依旧累极的呼吸声。 …… …… 许久许久。 “既然这样……大家好好歇息,将今日在秘境所见都细细梳理一边,后日下山。” “是,掌门。” 一片凝重之中,一丝为不可查的笑意隐没在崖边。 ——十魔血阵?倒是个好主意。 紫云之巅,封鬼成崖。 十魔血阵,折鬼无妨。 第18章 紫云山(五) 巫双终于安置下来了。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竟然在下山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房子,然后立马就买了下来。在年迈村长的主持下,她很快就拿到了地契。 屋主本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上个月刚得病去了。她的子孙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于是,就想着这房子多着没用,卖了还好分分钱什么的。 房子地脚不错,离镇子很近。周边的邻里相距也不太远,但又算得上够清净。 屋外头有前院后院,屋里头是一堂两室,厨间是单独的一个小砖房就在前院的左边。 前院紧挨着小河,很是方便。 由于是砖房,整个买下来价格还挺贵。毕竟是以后的长居指出,巫双咬咬牙,用九两银子一次性买了下来。整整九两银子,卖房子的人很满意,在他们这地广人稀的地方还是很大一笔钱。 老婆婆身前打理得很好,前院后院本就种了不少菜蔬,生机盎然的模样。以后看来能自给自足一些。至于在以后有什么打算,巫双还没想好。 不过,好歹有了自己的家,怎么看都很是欢喜。 已经花了大价钱买了房子,至于家什,巫双决定就用原先屋里的。无非就是一张木板床,一个桌子、两张椅子,还有一个矮矮的小柜。都是些古朴的木头家具,表面漆掉得差不多了,但看着还比较结实。只是,整个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安定下来,要采买的东西可不少。 巫双当天就租了辆平板驴车到不远的小镇里采购了一番。被褥枕头、锅碗瓢盆,蜡烛油灯,油盐酱醋、大米面粉什么的她都采买了些,零零总总又是约莫一两银子出去了。 院子里还有些材火,这下好了,可算能把日子过起来了! 摸摸口袋,还有不到十三两,但也算是小富了。踌躇了半天,她还是找了个破罐子,将十两银子挖了个坑埋在了后院的一颗梨树下头,只留不到三两在外头,还特地分了几个地方放。 忙活了一天,终于在新家煮上了热饭。美滋滋吃了一顿之后,收拾好碗筷,巫双便就关门铺床,洗漱洗漱准备睡了。还别说,这一天干了不少事,还真的挺累的。 油灯放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里头她没放多少油,等会睡着了应该就能熄了。 ——睡吧。明个一早好好拾到拾到院子,里头的杂草也要除除了。 美美地闭上眼,不一会她就沉沉入了梦想。 入夜,小村庄一点点静了下来。 亮着的灯一个个地灭了颜色。 宁静而舒适的夜晚,只听得到低低的虫鸣和偶尔的树叶沙沙声。 …… …… 就这么睡着睡着。 整个村子都在沉睡。 …… 突然,巫双在一个翻身后醒了过来。 油灯早已灭了,屋里看上去空空荡荡,发白的月光透着窗纸柔柔地照进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许是新地方不习惯,又或是有了新家太兴奋,她竟然一醒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毫无睡意。 又躺了一会,巫双索性起了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嗯,看上去应该再有半个时辰应该就会破晓了,她还是睡了些时间的。 而就在此时,她好似看到了什么。 前院安安静静,隔着河,隐隐约约有一个身影。 巫双不觉吓了一跳。 定定神,仔细一看,好像是个连夜赶路的人,带着大大的斗笠,身形很是壮实,手中还执着一把长长的事物,倒有几分兵器的模样。 那人走得很快很急,不一会就走出了巫双的视线所及。 巫双总觉得那人影有几分眼熟,可有说不上来是谁。 ——这大晚上的,哪能看得清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晚上的赶路也很怪异啊。 又在窗口站了会,夜晚的小村子宁静得有些清冷。巫双越发精神了,便直接出了门去到了厨间——快天亮了,煮点粥喝吧。 这些事,她当初在紫云山也干过不少,所以现在也是很容易就点火烧饭。 忙忙碌碌的一天,后院除草,前院打理,屋子收拾。 ~~~~ 紫云山。 “什么?孔师兄不见了?”丁松满脸莫名,“我昨夜里明明看着他进屋的!” “今日我一早喊他一块早食的时候就发现屋里没人。”陆原眉头皱着,“而且,他的东西也不见了。” 东西不见了?难道是…… “不会吧……”丁松看向了陆原,眼中目光复杂。 “我也希望不是。”陆原叹了口气,两人都有了一样的猜测——孔三方,怕是临阵脱逃了。 不一会儿,这个消息就传到了尹掌门那处。 “十魔血阵,果然厉害。还没出来就让把折鬼师先吓跑了一个。” 尹九平恨恨地把手中茶盏“啪——”地往桌上一放。 “那爹,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尹夕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天就要下山了,这会却少了一个折鬼,六个变五个。 “不用找。找回来也不过是个逃兵。”尹九平一甩袖子站了起来,“都回去好好准备吧。明日下山。” “是。” 大家脸色都不是很好。 那个十魔血阵他们没有见过,但是仅仅只是秘境里头的就把孔三方吓跑了,实在是…… “纪师兄怎么看?”走在最后的封时远突然出声叫住了离他只有几步远的纪百里。 “嗯?”纪百里回过身看向他,“封师弟是说十魔血阵吗?” “自然。”封时远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关于十魔血阵的记载太少了。” “也是。”封时远没再说什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纪百里不觉拧了下眉——看来大家都很在意此事,士气定会受到影响。 ~~~~~ 又是忙碌的一天过后,巫双再次迎来了睡觉时间。 她有些无聊地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好几圈,而后猛地坐了起来——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呢? 起身将门窗检查了一遍,都锁好了,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心里这不踏实的感觉又怎么回事? 借着油灯灯光,她四下看了看依旧没什么家具的屋子,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明显了。 这屋里一眼望去,清楚得很。明明就只她一个人,可为何总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脑海中不觉浮现了当初在紫云山上听到那些“世间有鬼”的说法,就连肩膀都似乎传来了当时点灯那夜有一只手搭着自己肩膀的感觉。 干嘛自己吓自己! 她狠狠捶了一下脑袋,睁大眼睛又四下看了看,还是决定把油灯里的油加一些——灯亮的久一点,怎么说也让人放心点。 再一次躺回床上,她索性就傻乎乎地盯着那油灯看,努力扫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睡觉啦,睡觉啦!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糊了起来,而后缓缓进入了梦想。 夜很静,静得诡异。如果巫双能再注意一下,她会发现……今夜格外安静,连虫鸣也不知何时都已寂灭。 …… …… …… 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巫双恍惚觉得灯早就熄灭了。 直到额头传来说不清的凉意…… …… “又见面了。”低低的声音,带着不意察觉的笑意,仿若逗弄着什么玩意。 那是一个黑色的身影,此刻正清清楚楚站在她的床头,面容朝着她,背着月光,看不清楚。 !!! 巫双猛然睁大了眼睛,瞬间从梦中清醒过来,死死拽紧了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他。 他伸出了一只手,月光下白到透明的一只手,缓缓而又确定地抚上了她的额头。 巫双整个人都僵在了床上——这就是刚才那种凉凉的感觉。而且……和那天夜里点灯的时候,一模一样! 喉咙仿佛被掐紧了一般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罩了进去,也赶走了额头的那只手。紧紧闭着眼睛,心中各种念起经来:道,可道也,非恒道。名,可名也,非恒名。南无阿弥陀佛……太上老君,西天佛祖…… “这么胆小,怎么做折鬼。”一声轻笑,接着巫双便感到有力量来拉扯自己的被子。 “起来。”那人似是不快。 不对……不一定是人…… ……怎么办…… 一番拉扯之后,巫双双眼泛红、可怜兮兮又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黑影——被子全碎了。 看着手上被子的残骸,那黑影似乎尴尬地停了一下。 “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一个忙。”黑影忽略了被子问题,拍了拍手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巫双还在惊魂未定,半响只憋出来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那人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只反问了一句,“你说呢?”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等会,本座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只要把在里头看到的事情告诉我就好。” 黑影靠近她,巫双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高高的带着黑色布制面罩的男子,套着宽大的带帽斗篷,他的脸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怎么说……很好看的一双眼睛。 丹凤直眉,眸色如墨,波澜不惊。 巫双还没反应过来,棉袄就兜头而下地被甩在了自己身上。 “穿上。” 她停顿了半天,还是依言而行了——这般形势看来,不管他是人是鬼,自己都是下风。 大晚上的出门,一看就不会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是被蒙着眼睛拉着走。 他得手很凉,抓着她得手腕,哪怕隔着棉袄都似乎能感到那种凉意。 他走得很快,就像是在飞一样。反正巫双完全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巫双的耳边除了风声,还是风声。越发寒冷的四周,带着空旷万分的感觉。 “你且帮我进去看一看吧。”那人在她耳边说道,巫双没理解他的意思,还正在莫名想要问些什么,然而下一刻,她就觉得自己被人伸手一推,直直向后倒去。 一时间,她呼吸都停滞了起来,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都在提醒着她——这难道是悬崖! 垂直下落的感觉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慌张,还没脱下的蒙眼黑布更加加深了这种感觉。 !!! 这是被带出来然后杀掉吗!!! …… …… 三个时辰后,黑影站在原处朝那深不见底的崖边望了一眼,略一思索,便隐去了身形离开了——看来那丫头是算不得折鬼进不去秘境了。 然而,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后,崖边一点一点现出了一个趴着的人形,正是先前被直接推落的巫双。此刻的她面色惨白,浑身像是水中捞出一般,气息微弱,一动不动。 “活着?” 之前隐去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巫双身边,轻抬一根手指,巫双漂浮在了半空中。 指尖一转,她变成了直立的姿势。 然后,和来时一般,黑影牵住了她的手腕,只一转瞬就不见了。 …… …… 第19章 紫云山(六) 巫双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依然好好躺在床上。 她有些莫名地四下看了看——难道昨天晚上是自己做梦了? 然而等她要起身之时,才发现自己还好好穿着出门的衣衫,顿时整个人都蔫了。 ——原来,昨天都是真的吗…… 那人呢?那个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把自己丢下悬崖的人呢? 她匆匆把家里家外找了一遍,没有半个人影,没有半点异常。 那人这是走了?还会回来不? 巫双正在有些不安地思索,隔壁的陈大婶提着菜篮子到水桥头来洗菜了。 “巫姑娘早啊。” “陈婶早。” 她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心思却还完全在别的东西上头。 陈大婶还想着和小姑娘聊几句。 那什么村口老张家还有二儿子没娶媳妇,倒是能搭个线什么的。结果,她只是把篮子放下,一回身的功夫,刚才还站在前院的巫姑娘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算了……过两天再说。人家这不是才搬来吗。”陈大婶边哼着小曲边洗起了菜来。 ~~~~ 此刻的巫双已经回了屋子,利索地把门窗都关了个严实。而后,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身上的袄子,站到了铜镜前,快速扒拉下了衣服的领口。 ——昨天好似是这个地方来着。 循着记忆一点点看下去,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边锁骨下三寸左右的地方,有一朵黑色的三瓣花静静地附着在她的皮肤之上,好似纹在身上的画儿一般。花心是浅浅的黑纹,仿若一张沉睡的脸庞,看不真切,却让她瞬间毛骨悚然。 巫双用手使劲蹭着那片皮肤,可直到都磨出了血,那花的黑色依旧深不见底,仿佛渗透了她得皮肤、浸入了她的骨血。 突然,花心那个模糊的脸庞仿佛缓缓扬起了嘴角,带着她血珠的艳色,静静瞧着镜子外的她。 “啊——” 巫双吓得后退了一步,不敢再看镜中景象。 脑海中的画面层层叠叠,她傻傻站在那里,呆住了。 ~~~~ 昨天夜里…… 掉下崖后…… 没摔死? 然而,巫双那时还没顾得上开心,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五脏六腑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一下就蜷紧了身子。 怎么会? 她明明是轻轻着落的,应该没有摔着才是。 疼痛中扯下眼罩,巫双“哇——”地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 眼前是一片满天满地的红色,就连她刚吐出的那口血都在地上看不出来了。离她不远的地方,能看到与这红色分割开来的一片黑色,连天连地,笼罩着一大片区域。 依旧是疼痛,一边是红色,一边是黑色,视线也变得模糊。 勉力支撑起身子,巫双颤悠悠站起。 “咔擦——”一声脆响。 循着声音向下看去,她禁不住佝偻着身子往边上连退了几步——那是一个红色的头骨,人的头骨,嵌在红泥之中几乎无法分辨,而此刻已经被她踩碎了。 然而,就在她这连退几步之中,此起彼伏的“咔擦”声响了起来,瞬间就绷紧了巫双的神经。 不敢再低头,忍着痛往那黑□□域走去——起码先离开这红色再说……这里,都是死人。 不远,真的不远,不过十米开外,却是让她仿若从刀山火海中过了一遍的感觉。 ——你大爷的!怎么这么疼。 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一种疼法,就好似有双利爪在她的体内撕扯,可偏偏又扯不断的那种感觉。 堪堪触及黑色边沿的瞬间,巫双浑身一颤,就连那疼痛都似被冻住了一般。 咬牙挪进了黑□□域,那里头有着不同于一般的寒冷。准确地来说是阴冷,一点一点地钻进你的骨骼,缓缓啃噬。 虽然怪冷的,但是奇怪的是,她不疼了。 嘴里的血腥味很有些恶心,巫双连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好受了些。 虽然这里头是黑色天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似乎能隐约感觉到前头的黑雾中有着什么。 脚下是土地踏实感,虽没了刚才那让人心惊的“咔擦——”声,但巫双觉得还是不要向下看的好。 ——这黑色里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直觉。 可相比那骇人的红色,她还是比较愿意在黑色这边,冷归冷,不疼了。 不知走了多久,巫双的身子也全然冷了下来。 回头四周已经全是黑色,之前的红色完全看不见了。 那人究竟把自己丢到了什么地方?怎么才能出去啊? 突然,她的脚踢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嘶——”巫双倒吸了口凉气。 她摸索着踏了踏,貌似是石头砌的什么东西。蹲下身,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巫双手脚并用地摸了一圈——不高,也就比门槛高一点。 伸出脚,跨过那石槛,眼前的黑色似乎浅了一些,不过还是看不大清楚。 “折鬼?”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她身边响起,低低沉沉仿若从地底而出。 她猛地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人!” 巫双颤颤退了几步,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看不见吗?”那声音似有些意外,略过一会儿,又恍然般说道,“原来是个废了的。”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也看不见影,心里很是害怕,“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你都活着进来了,还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身影渐渐在黑雾中显了出来,悬在半空正对着巫双不过三尺距离。 ——这不是人! 只有影子,没有实体。 与其说他是飘在半空,不如说他是溶在这片黑雾之中,不分你我。又或者说……这黑雾就是他。 “这下看到了吧。” 巫双僵硬地点点头,“我、我不是故意闯入。” 那影子看着她没有答话。 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巫双分不清他的意图,看不见他得表情,完全不敢轻举妄动。 “算了……就你吧。”一声长叹,黑影猛然向她袭来,直冲胸口。 …… …… 后来,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就在屋里了。 ~~~~ 所以说,那个鬼一样的黑影在自己身上变成了一朵黑色的三瓣花? 这是……被附身了吗? 巫双很无奈,巫双很着急,巫双很忧伤。 难道,自己要成为传说中被夺舍的人了吗…… 无意识地将手放在那处,巫双的眉头已经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怎么办?要不要去紫云山求救下什么的? 可是这才刚被赶出来就回去……会不会太丢脸了? 还有,自己现在算不得紫云山的人了,说不定还没上山就被拦下来了。再说,万一自己被当成异类,直接被山上那些人降妖除魔了怎么办? 低头又看了看那花,黑色的很显眼,看得巫双是挠心挠肺地不舒服,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要知道,那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黑影就这么钻了过来,还留下了这么个怕人的花,此刻应该就在自己身体里头! 心中着急,连胃口都没了,巫双就这么在屋里胡思乱想、情绪低下地坐着。 一眨眼就到了太阳落山。 红色的夕阳透着门窗漫进来的时候,她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逢魔时刻! 这四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怎么办!那些东西会不会晚上跑出来! 猛地一精神,巫双急急忙忙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了个遍——亮堂点好,亮堂点好。 不行,自己这么一个人住着,实在是太吓人了,要不把旁边那屋子租出去?来个伴? 可是这村上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能租给谁?还有,她一个黄花闺女又不能随便租给别人,尤其是男的。可这世道,女孩子家家的像她这样一个人在外的应该不是很多吧。 ~~~~ 然而,这世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当无双隔着窗看到那个黑色衣袍的身影时,欲哭无泪了…… 锁得好好的门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看着门栓和锁自动在屋内脱落,伴随着“嗒——”地一声,巫双已经没有心情去分辨这是术法还是其他什么了。 ‘任、人、宰、割’不过四个字。 “小丫头在等我?”来者的语气今儿个听上去很是轻松。 “……”巫双很想翻个白眼,却委实没有那个胆子。 那人径直找个了椅子坐下,宽敞的黑袍很是潇洒,。 “昨日你晕了。”他停了一下,“所以你还未曾将所见告知于我。” 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看向了巫双。不得不说,在明亮的灯火下头,这双眼睛更好看了,还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但是……好看的东西都是危险的。 巫双微微错开了他的视线,“一片红色,然后是一片黑色。还有……很多死人。” 她干巴巴地答道,却下意识不想提及自己胸口那朵花的事情。 “红色?黑色?”那人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那你可曾见到什么不一般的……人物?”最后两字,他似乎甄选了会儿措辞才说出来。 巫双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脑海中不期然又出现了那个诡异的黑影。 那应该算不得人物,而是鬼物吧。眼前这个人不知是何来头,更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为此,还是不要说太多为好。 “红色里头人觉得很疼,黑色里头真的很冷,所以后来我、我就晕过去了。” “是吗?”声音上扬,他的问句让她背脊都有些凉了。 “是……” 话音未落,巫双就看到那人一下站在了自己面前,不过半尺距离,眼睛紧紧锁住她,一瞬不瞬。 她艮着脖子,睁着眼,不敢妄动。 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眼角,“哦?不一样了。” 什么?巫双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手顺着她的脸颊下移,缓缓到达了她的脖子,白玉般透明的手指正正好好将她细细的脖子围了个圈,轻轻摩挲,冰寒刺骨。 这、是、要、杀、她、吗!!! 巫双僵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许久,那人终是往后退了一步,在黑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动作带着几分悠闲。 “可惜了,依旧是个无用的。” 那人离开了,在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 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还帮她锁了门…… 巫双擦了擦额头,身上凉飕飕的,不用多说,是冷汗。 她颤巍巍地做了下来,觉得自己的手还有些发抖——走了好。走了好。万幸自己还活着,万幸啊。 回过神的巫双,细细琢磨起那个黑袍人的话来。 他说不一样了,难道是指那朵黑色的花?难道自己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了? 那岂不是他知道自己隐瞒了?撒谎了?那他会不会回过头再来解决掉自己? 这一夜,巫双毫无意外地失眠了。 其实,她真的想错了。 仅仅是三天后,巫双就明白了“不一样”的真正含义。 那一刻,她无语望天,悲愤万分,不能自己…… 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种悲愤的感觉似曾相识? 第20章 紫云山(七)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花奶奶昨天夜里去了,接着就飘在了巫双的面前。 青天白日,她竟然看得清清楚楚,连花奶奶脸上的褶子都一条不拉,只是透明了一点,脸色惨白了一点,眼睛发青了一点,脚离地高了一点…… “巫姑娘,能麻烦你帮我告诉我家阿根一声,地契都埋在灶台右边的砖下头。”花奶奶笑起来温温和和的,要不是飘在这半空还是很和蔼慈祥的。 没错,巫双开始能看见那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了…… 但她依旧不是折鬼,因为那些鬼都愿意来找她,并不是所谓的百鬼不敢近身。 此刻的巫双只能庆幸,还好这是个小村子,还在紫云山脚,没什么怕人的东西,都是来拜托她办事、了却心愿的。 和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阿根交代了花奶奶的话之后,巫双回头看了眼越来越透明的花奶奶,“奶奶,你是怎么想到来找我的?” “哦,整个村子里你看上去在发光,亮堂堂的那种。”花奶奶笑笑,身子越发轻飘,“巫姑娘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奶奶走好。”巫双叹口气,轻轻摆了摆手。 花奶奶消失了,她的麻烦却要继续下去了。 巫双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住着,这样就看不到了。 “巫姑娘在看什么呀?”陈大婶又来水桥头洗菜了,正巧就遇到巫双和花奶奶告别。 “天气很不错。”巫双有些低落,她端了个小木凳在前院折起菜来。 “巫姑娘今年多大了啊?看你一人住在这里,家里人……”陈大婶试探着说道。 巫双抬起头,“我就一个人。开过年该十七了。” 陈大婶眼睛一亮,拎着菜篮子就靠了过来,“这姑娘家总是一个人怪不方便的,你可曾想过找个伴?” “陈婶你是说……” “其实啊……是村头那个老张家。”陈大婶斟酌了下语气,“他们家的二儿子今年十八,比你大上两岁,是个勤快老实的。人也长得整整齐齐,家里还不错。妹子你觉得怎么样?” 称呼立马换了,从巫姑娘一下近到了妹子。饶是平日里脸皮厚厚的巫双,被别人提及这相亲还是脸红了一下。 那位张家老二她见过一次,结结实实的,看上去挺阳刚的。 ——慢着!男的阳气重,辟邪。 巫双情不自禁在心里盘算起来,自己反正也不小了,这以后还是要嫁人的,不如早些嫁了省得成天就自己一个人在提心吊胆的。 可是……自己身上有这么朵花,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要是害了别人也怪过意不去的。 “唉……”她叹了口气,“陈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才刚来,还不适应,还不想这么快谈婚论嫁。” 巫双这话听在陈大婶耳朵里算不得拒绝,还是很有希望的。村里人实在,你不明明白白说不要,他们不会觉得你不要的。 “不急不急,我也就先和你提一提。人吗,总是要处处看才知道好不好的。”陈大婶笑眯眯地看着她,“妹子刚来,是要好好安顿安顿。有什么事,就找我,啊?” “麻烦陈婶了。” 陈大婶走后,巫双简单给自己做了个饭,囫囵吃了,然后又洗了洗衣裳,接着就无聊地坐在厅里看风景。 这样的日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无趣啊。当初在紫云山虽然也很无聊,但是杂事一大把,低等弟子是没时间去想无不无聊的。 得找些事做做,那还是来做点包子吧…… 可是说到去镇上买肉这一点她就有些怯怯的——镇上人多,镇子口还有个刑场,要是遇到什么断头、断腰的鬼魂还不得吓死了。 墨迹了半天,巫双决定还是吃素包子。至于面粉已经不多了这一点她不是很担心——村里的王大娘家专门磨面粉,可以去她那里买,很近的。 然而,还没等她开始着手干活,家里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 “巫双。”来者隔着门口那条小河就开始直呼她的名字。 巫双站起身仔细看了看,还别说,真是熟人,也是意想不到的熟人。 看那打头的姑娘身穿熟悉的灰色道袍,还有熟悉的木簪子,不正是曾经她的小头儿,佘敏吗! “佘……姑娘。” 到嘴边的师姐两个字又被巫双吞了回去,自己都被赶下山了还有什么师姐不师姐的。 随便一数,家门口一共来了六个人,阵仗还不小。除了佘敏,其它几人巫双也是面熟。 不过……那几个却是穿得藏青色道袍——这可是高等弟子才有的衣衫。 这下情况就有些奇怪了,怎么来了群高等弟子找自己?看样子可不像是路过的呀。 几人站成了扇面往她这处走来,倒有些摆阵的意思? 看着佘敏眼神有些紧张的模样,巫双顿时就有了“来者不善”的感觉。 “不知各位紫云山道长来到敝处有何贵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稍稍退到了厅内。 “巫姑娘,尹掌门特请你上山一叙。”其中一个高等弟子开了口,长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一个“正义之师”。 尹九平请自己上山?还一叙?怎么可能! “巫姑娘,请。”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几分刚硬的感觉。 “这……不知各位道长能否说下尹掌门找我是为何事?” “巫姑娘去了自然就会知道。” 怎么,这是硬要拉人去了? 巫双心中被赶下山的气还没消,又岂会再入这虎穴龙潭,何况一看就不想是好事的模样,不然就自己这么一个小角色还要这么多个高等弟子“来请”?分明就是一副不去不行的架势。 “各位道长,在下已不是紫云山人,和尹掌门也甚是不熟,这叙叙的事还是做罢了吧。”边说,巫双边要关门进屋,直觉告诉她这趟上山一定不能去。 “恐怕由不得姑娘。”另一个高等弟子一手就拦住了她要关门的动作。 看了看他推门的手,巫双缓缓眯了眼,“怎么办,姑娘我还就真不想去了。” 话音刚落,她猛一推门,还真给关上了。 然而,还没等她栓上门,就听得“哐——”地一声,门就在她眼前被狠狠踹开了,直害得巫双差些跌倒在地上。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得罪了。” …… 巫双看着自己身上那条不知道怎么就自己缠上来的金色绳子无语了——捆自己都用上法器了! “你们这还是请吗!”她不舒服地想要挣脱,可那绳子越发紧了起来。 那些人根本不理会她,直接几人一台就出了门。 “光天化日,你们是要绑人吗!紫云山还好意思说是名门正派!这分明是强抢民女!” …… 然后她就被禁了声,再然后她就眼睁睁被这么扛上了山。 当然身上还是盖了件大氅,从外头根本看不出她被绑成了粽子。一路上,那些道长们都非常严肃的模样,特地走了条小路上山,以免有人看见他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抢人。 一路颠簸,被扛着上山的感觉其实不怎么好受。 巫双直等得全身都僵疼了才被放了下来。 这是到了? 面上的大氅被掀起的一瞬,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巫双,你可知罪。” 首当其冲的依旧是那个语气非常不好的范长老。 没想到还会再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这么地让人不愉快啊…… 巫双抬头看了看,范长老指着她,气呼呼地模样,下巴上得胡子还一动一动的。 ——你说这么刻薄的人留那么好看的山羊胡子有个蛋用! 巫双扭了扭不太舒服的脖子,满脸的莫名其妙,“这话可奇怪了,在下可不记得何时得罪了您老。可是,今个一早倒是有几个紫云山的门人将小女子二话不说地掳上了山,在下倒要问问,这紫云山莫非就是喜欢做些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本是坐着的范长老猛一拍椅子扶手,站起了身,“大胆孽徒!想我紫云山待你不薄,你不但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事到如今,还要抵死不认吗!” 看着范长老发红的怒眼,以及周围所有紫云弟子皆是对她的怒目而视样子,还有一如既往坐在正中庄严肃穆的尹九平尹掌门,巫双索性盘坐了下来。 现在她身上的绳子是解了,但手还在背后被反绑着,站着总不如坐着舒服。 她又伸了伸胳膊,而后看向了范长老,“范长老此言差异。其一,在下可不是紫云山的徒子徒孙,要算孽徒,可与我无关。其二,紫云山待我薄不薄不是您说了算得。其三,那还请范长老好好同我说道说道,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就恩将仇报了?” “巫双!你别不知好歹,分明就是你潜入我紫云封鬼崖捣乱,断了紫云山灵气,更害得秘境不见了踪影!” “唰——” 范长老直接抽出了剑直指巫双,“快说,你究竟对秘境做了什么!” “笑话!本姑娘从来就没去过什么封鬼崖,更没见过什么秘境。你不要血口喷人,出了事还把人从山下抓来顶包!”巫双也提高了声音,气不打一处来,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你!你!”范长老执剑的手气得颤抖起来,提剑便要刺向巫双,“孽障!看我收了你!” “范长老——” 一声沉稳的声音止住了他的动作,正是尹掌门发话了。 “掌门,这孽障不肯认罪,还请交给我们戒律堂好好惩戒一番!”范长老脾气一向厉害,故而才是戒律堂长老,平日罚起人来从不手软。 尹九平抬手示意他静音,而后看向了巫双,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带着慑人的威压,“巫姑娘,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是个好招数。”他招了招手,一旁的一位弟子单手端着一面半尺见方的玉璧走上前来。 哦?竟然是丁松? 巫双有些诧异,在全场看了一遍,确认是只有丁松这一个折鬼,其他的都不在。 丁松执着那面玉璧站到了巫双面前三尺的地方,眼神有些不屑,“巫姑娘,这月华璧能看所在之地发生的事情。”他伸手在那玉璧上一佛,霎时成了镜面一般,也放大了两倍有余,“我们去过封鬼崖,在秘境出事之前,月华璧正是显出了姑娘你在崖边。” 镜中缓缓显出了画面——月夜,崖边,巫双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 巫双显然有些意外,她之前没去过封鬼崖,自然不会意识到那天夜里就是封鬼崖。 难道就是那个黑衣人掳走自己的那天?原来他竟是把自己推下了封鬼崖!那个秘境岂不是…… 她想到了胸前那朵诡异的黑色三瓣花,难道所谓的秘境失踪和这花有关? “不知巫姑娘可是想起了什么?”丁松没有放过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中镜子已经隐去了画面,变成了混沌的一片灰色。 巫双没有说话,她不确定自己把那些告诉他们会不会有用。而且就算说了他们一开始就那么气势汹汹也未必会信她。更何况,这朵奇怪的花现在在她身上,万一要杀了她才能恢复秘境什么的,岂不是太冤了。 “巫姑娘?”丁松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在她的身上,越久的沉默越发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来这孽障是默认了!”范长老依旧提剑指着她,“孽障,还不快快说出究竟做了什么!” 一句一个孽障,巫双听得有些烦躁,“我不记得了。”她索性给出了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范长老嗤笑一声,“且让戒律堂好好招待你这个孽障一番……” “咦?”站在一旁的人中突然传来了声音。 “镜子里是什么?” 第21章 紫云山(八) 镜子? 巫双转向镜子,就见到那里头竟然发出了光来。 丁松也有些诧异,低头一看,而后猛然退后了好几步,向着巫双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双魂!” 此言一出,尹九平直接从上座上一跃而起,来到了丁松身边往那镜子里看去。 镜面此刻正清清楚楚映出了坐在地上的巫双。 只不过,此时的她,周身却有着另一个浅浅的紫色幻影,虚虚实实地附着。 月华璧能识鬼辩鬼,正是丁松的本命折鬼法宝。 它所照出的那个幻影必定是与鬼有关。这一点,毋庸置疑。 “孽障!竟然与鬼界勾结!害我紫云上下!”范长老站得不远,自然也看清了镜中景象,脱口而出了心中结论。一时间,所有人都拔剑严待,目光紧紧锁住坐在地上的巫双,仿若她就是罪大恶极的鬼怪一般。 尹九平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而后目光犀利地看向了依旧坐在地上的巫双,“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废了的折鬼,想不到竟然会是鬼界之物寄存的好壳子。 “废了的折鬼”几个字让在场一些不知内情的弟子还是都惊讶了一番的。 “掌门,可需要直接除了她体内的那个鬼物?”丁松手中的玉璧已经退回了原来大小,在他手中水平旋转不停,似是积蓄着什么力量。 尹九平安抚下他,“不必。她也是折鬼之身,那鬼物在她体内,仗着就是不能被折鬼师的灭息所及。这般看来,她的这身子倒是最好的藏鬼之所。” “既然这样,且待我杀了她不就一了百了了!”范长老主动请缨。 尹九平摇头,“不行,她还未曾说出秘境之事。” “那现下是……直接压她去戒律堂?” “她体内有鬼物,直接这般压去怕是会再生事端。须得将鬼物先行除去再说。” 丁松有些难办,灭息用不了的话该怎么除鬼物? 他看向尹掌门,“要不要将纪师兄他们也找回来?说不定会有办法?” 尹九平沉思了一会,微微敛了眉,“不必。有一个现成的好法子。” 他抬起头看着巫双,声音不带一点温度,“之所以是废了的折鬼,皆是因为她筋脉被封,只要斩断堵住的节点,她自身本就有灭息,想必也是存了不少时日的,定能让那鬼物在她体内死去。” “斩断节点?” “只需截断她身上三十六处致命穴位即可。”尹九平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人体共有一百零八个要害穴位,其中又有三十六处可为“死穴”,任意一处都可致命。所以,当初在发现巫双灭息被封,尹九平并没有强求将她的灭息释放。要知道,就算放了灭息,剩下的巫双也只能是个废人了,没什么用的。 “不会直接死了吗?”范长老有些奇怪,光断一处死穴便可致命,怎能三十六处连断? “不会。折鬼之身,只要小心,她之前封存的灭息能保她不死。”自然也就够戒律堂接下来好好审问的了。 “断穴可有讲究?”几个长老皆是好奇,对于折鬼之事,他们知道得都不如掌门多。 “异物刺入即可。”尹九平简单答道,而后对着边上的弟子招了招手,“取本门的断魂钉来。” “是,掌门。” 巫双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几个轻描淡写讨论她性命的人。 三十六处穴位斩断筋脉还能活着? 呵呵,就算能活着也定是成了废人,他们想这么做分明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 她心中忿满,猛地站起了身,又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 “尹掌门此举怕是不妥。以大欺小,欺辱我这良家女子,紫云山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她此刻这般说,在那些人看来也只是事到临头无计可施了。 尹九平冷笑一声,“鬼物附身,已算不得常人。紫云山替天行道,又有何不妥?” 句句铿锵,真真是一派掌门威风。 “尹掌门为何就肯定我身上的定是鬼物!”巫双急中生智,转念换了个说法,不然自己要是真被弄残在这里根本没人会救她。 “镜中幻影必是鬼界之物。”丁松还是很肯定这一点的。 她定定神,理了理头绪,扬声说道,“你们皆说紫云山秘境不见了,而且都言与我有关。又怎知不是正好与我体内这东西有关。说不定,那秘境本就是鬼界的!” “大胆!”范长老厉声喝住,“竟敢说我紫云与鬼界相关!” 巫双没有退却,她看到了尹九平微微一顿的神情,便知自己赌对了。 “紫云山秘境本就神秘,不知出处。许是鬼界宝贝也有可能。况且,秘境既然是让折鬼试炼,里头东西定是与鬼怪有关。怎能妄下断论,说不是鬼界事物。” 范长老一时哑口无言,对于秘境的由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里头也确实有很多鬼妖幻想,巫双这么说是绝对有可能的。 一时间,大堂里安静了下来。 尹九平眯着眼看着巫双,静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见有戏,巫双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几日前,我是掉下过一个悬崖,但我并不知那是封鬼崖。至于你们说的秘境,我应当是进去过。里头什么好东西都没有,起码我只看到了漫天红色和黑色。可偏偏我出来之后,你们就说那秘境没了。当然,这可能与我有关,也可能无关。但是,你们无法否认——这秘境也许就和我身上这双魂有关。如果我有三长两短,秘境究竟会怎样,那就不好说了。” 她的话算不得威胁,但也让在场的人忌惮了起来。确实是她之后秘境没了,也许是她带出了什么,而那样东西可能正在她体内。秘境本就神奇,无人知晓它是如何有的,说是和鬼界有关……也不是不可能。 “掌门。” 去取断魂钉的弟子已经回来了,恭恭敬敬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楠木盒子。 打开之后,里头不多不少,正是三十六根断魂钉。每根长约四寸,与小指同宽,皆由寒铁所著。 看着那些黑色的铁钉,森森发着寒光,巫双心下有些害怕,如今能救她只有她自己。 “尹掌门,还请三思。” 她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再说下去,反而会有贪生怕死、胡乱编造之嫌。还不如就此打住,让他们好生忌惮一下。 尹九平取了一根铁钉拿在手中,若有所思。 “掌门,这事您看……”范长老也吃不太准,万一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他可担当不起。要知道,秘境可是紫云山最要紧的地方。也正是有这处秘境,千百年来紫云山才被公认为道家至尊。 许久,尹九平敛了敛眉,仿若下了决定。 “既是这样……那我们便换个法子。” 话音刚落,巫双的右膝传来一阵剧痛,“咔擦”一声脆响,她跌倒在地上。 右膝正中钉入了一枚断魂钉,没入皮肉,直插骨内。 “那就只有烦请巫姑娘暂且留在紫云,待我们细细查明再说了。”尹九平的声音波澜不惊。 实在是他出手太快,大家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巫双就已经跌倒了,那钉子也钉上了。 复又取了一只断魂钉,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巫双,“留客难,得罪了。” 同样的钉子下一瞬深深钉入了巫双的左肩,霎时她整个左手废了一般垂了下来。 此时的巫双连痛都叫不出来了,冷汗几乎是立时就浸了全身,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起来,牙关止不住颤着。 “咔擦——” 又是两声脆响,右手、左膝全都钉上了森森铁钉。 一共四枚断魂钉,断了她四肢知觉。这,便是要废了她,让她不能再出紫云。 巫双侧躺在地上,几欲说话,却疼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死死看着那个依旧面不改色的紫云掌门,却难以移动分毫。 完全不介意巫双满是恨意的眼神,边阖上断魂钉的盖子,尹九平边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将巫姑娘送去戒律堂。” 好一会,旁边的人才反应过来,“啊?是!” 眨眼间废掉一个人,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掌门出手。 “尹、九、平。”巫双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声音不大,一字一顿。 今日之仇,我一定会报……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任她再不甘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走上前来要抬自己的弟子。 疼……好疼。 他们一碰上巫双的身子,铁钉处就转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几声抽气,她僵硬地连喉咙都堵住了,瞪大了眼睛,死死不让泪水破了眼眶。 该恨,巫双你该恨,不能哭!!…… …… “紫云山真是仗势欺人得很啊。”突然,一个戏虐的声音从横梁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房梁上却是空空如也。 什么人!! “忍一忍。” 一个熟悉声音在巫双耳边响起,她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抱起了自己,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抓住他!”众人回过神时,巫双已被黑衣人抱在了怀中,正要破门而出。 尹九平一个跃步上前,以手化掌就要袭上黑衣人的肩头。周围一众都抽出了兵器直指黑衣人,一触即发…… …… …… “怎么回事?” “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刚才还在眼前的黑衣人连同巫双都不见了身影。 都在一瞬间,他们的肩剑快要及到黑衣人,掌门的掌风快要触到他。可下一刻,两个人就没影了。这是原地消失了? 尹九平看着两人消失的那处,眉头越皱越深——那是,鬼影传身? “掌门,这可如何是好!”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焦躁。 尹九平回看向众人,面上已经恢复沉稳,“今日且到此处,诸位都回去歇息吧。众长老还请后堂一叙。” “是,掌门” ——鬼影传身,墨月宫的人也出手了吗? ~~~~ 墨月宫一直是个很神奇的门派,它在哪,有多少人,从来没人搞清楚过。 有人说墨月宫在西边的深山里,有人说墨月宫在东边的密林,还有人说墨月宫是建在一处罕有人迹的海岛上,但就是没人能说个准确出来。 墨月宫是个门派,却又不像个门派,从来只听说过墨月宫的弟子,而所谓的掌门什么的真是一丁点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墨月宫出驭鬼师,能做一些常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就比如,鬼影传身。 这世间虽说道家还是挺有本事,但还是差了些。那些传说中的法术,缩地成寸、移形幻影之类的早就失传了。能瞬间从眼前消失的本事就只剩了一家——墨月宫。 鬼影传身这个名字还是不知怎么传了出来的。如果半柱香的时间之内不能斩杀墨月宫来者,那么他一定能够瞬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今日紫云山上一幕,想必那黑衣人已是在屋内潜伏了一段时间,眼看半柱香快到之时才出手带走了重伤的无双。不难理解,如果他早一分出手,恐怕就不一定能够活着离开了。 所以,那之前的对话,以及巫双身上可能有的秘境之物也应该都被墨月宫听了去。 现在,这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尹九平的眉头从这一天起就再也没有舒展过。 ~~~~ “尊上。” “嗯,人带回来了。” 肯定的语气并不是询问,来者身着一袭黑色长袍,长发披肩,只用一根黑玉簪子简单挽了个发髻。 “在西堂,还昏睡着。”黑衣人依旧是在紫云山的那副模样,黑布蒙面,恭敬地说道,“她的四肢皆被断魂钉所伤。” “哦?”被称为尊上的男子有些意外,“断魂钉?紫云山发生了何事?” 黑衣人简单将在紫云山所见汇报了一下,来者很有兴致地点了点头,“本座去见见她。” 黑衣人引路,将男子一路带到了西堂的一间屋子前。 “你且在门外候着。” “是。” 屋内,巫双正人事不知地躺在床上,四肢的伤处都抹上了厚厚黑黑的草药,但那四根断魂钉还在她体内未被取出。那几根钉子都穿透了骨头,斩断了筋脉,冒然取出只会伤上加伤。 “才几日不见,就成了这个模样。”男子拿起她的手腕,一路抬高,只听得擦擦地金属磨着骨头的声音。依旧在昏睡的巫双,额头上立时就冒出了冷汗,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真是没用呢。”他一放手,巫双的胳膊就摔在了床上,一下就闷哼出了声,人却是依旧没醒。 看了看自己指尖,已经沾上了她的血,男子有些不悦地用床边的帷幔擦了擦手。 “咦——” 那血迹似乎擦不下去,男子将指尖凑近看了看。只见那干了的血迹竟然一点点融入了他的皮肤,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痣点在他右手食指的指尖。 果然是鬼界的东西。 男子不在意地搓了搓手指,而后指尖稍稍一抬,巫双身上顿时紫光大作。在她的左胸口位置,紫光渐渐凝成了一朵悬在半空的黑色三瓣花。 男子看了一会便收回了手,刚才的紫光和花朵也瞬间隐去了踪影。 “好生伺候着。”出了门,男子对那黑衣人吩咐道,“那几根断魂钉就先不要管了,人不死就行。” “是,尊上。” “对了,你刚才说紫云山有那面镜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丁松。” “好。”男子颔首笑笑,离开了。 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 “嗯——” 屋内传来巫双有些虚弱的声音,似乎是快要醒来的样子。 黑衣人走了进去,站在她的床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过了好一会,巫双终是慢慢而又吃力睁开了眼睛,四肢一动就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僵在那处,艰难地移动了下脖子,看向了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影。 “广月……谢谢你。” 黑衣人闻言缓缓摘下了面罩,声音有些沉沉,“怎么认出我的?” 巫双深吸了几口气,脸色依旧苍白,“在紫云山……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认出来了。” “小双妹子就是聪明。”广月扯出了一个笑容,依旧痞痞的,“不用担心,在哥哥这里好好养伤。” “嗯……” “你饿了吧,哥哥我……”广月停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我去找人弄点吃的来。” “好。” 广月离开了,背影有些逃离的感觉。 巫双看着那熟悉的黑色劲衣消失在门外,眼中一片茫然。 ——她不仅认出了广月,也认出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个被广月称为尊上的人,那个把自己丢下封鬼崖的人。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几根断魂钉就先不要管了,人不死就行。 ——是,尊上。 就说吗,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呢…… 所以,自己真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连广月也不是。 …… ——巫双,你知道吗,你以后呀,就是一个废人了。被好好养着的废人。 第22章 墨月宫(一) 紫云山的气氛一直很压抑,从早上起,几位长老和尹掌门就一直在议事,眼看天都黑了,也没有散——这一次看来真的很棘手。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也是该歇息的时间了。 丁松独自一人在屋内,理好了行李,想着明天一早去和掌门道个别。他要下山去找纪百里他们,折鬼师还是需要实战的,不能一直留在紫云。 这一次,他被掌门单独召回也是事出突然,需要他的月华璧帮忙找出秘境失踪的线索。而巫双已被人救走,暂时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毕竟,月华璧是到一处才能显出线索,巫双不知被救去了哪里,爱染他也就看不到什么了。 这一夜,丁松睡得不是很踏实,总觉得有些烦躁,月华璧里是第一次照出折鬼身上有鬼气。巫双是废了的折鬼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可原来折鬼也能被鬼所附……还是很让他有些心惊的。 第二天一早,丁松拜别了紫云山众人,背着行李下山去了。 按照最近收到的消息,纪百里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滁离县去往天霜城了。丁松处发现先去了信鸟,将紫云山的事大致提了一下,便自己骑马上了路。信鸟应该能比他自己早到两日,可以提前告知下纪师兄他们。 信中,他还写了大约会到天霜城的时间,要与他们在东城门会和。 从紫云山去到天霜城还是有些距离的,丁松一路上没有怎么停歇过,几乎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紧赶慢赶,从行程上来看,终于,他离天霜城应该就只差半天的路了。 此时,已经入夜,不宜再赶路,他便就近宿在了城外一间土地庙中。 庙里也算整洁,应该不时有人来参拜,并未荒废,路过的人偶尔都会借宿此地。只是最近天寒地冻,来的人比较少,所以庙里无人有些空空荡荡。 清净自然挺好,道家的人都挺耐得住寂寞的,丁松栓好马,又喂了些马草,便进到了庙中。 夜里,生了篝火,吃了些干粮,关了庙门,丁松就准备和衣入睡——等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中午应该就能到了天霜城了。 刚躺下没多久,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声响。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 已经夜了,难道是别的借宿者? 丁松起身,理理衣服要去开门。 “可是丁师弟?”门外人开口问道。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本来还有些困意的丁松顿时喜上眉梢,一下就精神了起来。他赶忙小跑着去开了门,“还以为再过一日才能见到,想不师兄来接我了。” 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来者看着他欣喜的模样,说道,“辛苦师弟了。” “那我们可是现在就去天霜城?”既然见到人,睡觉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来者摆摆手,“不急,因为在滁离有事耽搁了,所以我们也未曾进到天霜城中。” “嗯?那你们在何处歇息?要不我过去一道?”丁松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未见来者身后有什么别的人,“师姐他们没来一起接我啊?” “我是见着庙前有马,那鞍子像是紫云的便来看看。” 来者淡淡道,并没有回答为何别人未曾一道前来。 “真是太巧了。”丁松也没多想,很是开心的模样,“那我理理东西,去同你们会和。” “也好。” 丁松边理包裹,边和来者聊着。 “师兄看过那信了吧。” “嗯。看到了。”走近庙里,来者坐在一边,就着火堆稍稍暖了暖手,“不知,那巫双在你的月华璧中究竟什么个模样?” “算不上什么模样,就是月华璧随便一照她,就能看到身上附着另一个魂。” “哦?你是说,月华璧只要照到,就能看到?” “是啊。”丁松不以为意,“本来还不知道,正好那镜子就对着她,身上的鬼气可明显了,怎么平日里站在一起的时候都觉不出呢?” 他随手拿出月华璧,伸手一拂,玉璧变成了镜面,“师兄你看,就是这个样子。” 玉璧里显出了当时巫双身周却有另一个浅浅的紫色幻影的模样。 “嗯,果然是鬼气。”来者波澜不惊。 “是吧,我也觉得怪怪的,想不到折鬼还能被附身了。”丁松要收回月华璧,却想不到那玉璧里突然出现了另一幅景象,照出的正是自己身边的师兄。 而他的周身……足有三个浅浅的鬼气。 丁松脚下生根站在那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的人,“师兄,这……” “你看到了。”来者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稍稍抬了衣袖,“如果我说我不是被附身,你可相信?” “师兄,你怎么会这样?”丁松看着他,有些手足无措,看看来者,有看看自己手上的法器,越发紧张起来。那是鬼气,如果是鬼气,师兄他岂不是和鬼界有关? 丁松面色一变,退后一步,有些慌乱。 “果然是很难让人相信呢……”来者仿若自语。 叹了一口气,他衣袖猛然一掀,“罢了。” 庙门“咯吱——”一声关了个严实,庙里的灯火也瞬间熄灭。 一片漆黑。 “咚——”一声闷响,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来者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绝望挣扎的生命——红色的血从少年依旧纤细的脖颈涌出,发出“咕咕……”的声响,仿若冒着泡煮开的茶水。 丁松死死压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想要说话才发现自己竟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着面前那双黑色的靴子,他伸出手想要死死拽什么,却仍是落了空。最后的最后,倒在血泊中的少年依旧大大睁着眼睛,满是不敢置信,却早已没了呼吸。 来人带着手套,翻过少年的尸身,从他浸满鲜血的衣衫旁拾起了那块小小的月华璧。 银白的玉璧,没有沾染一丝血气,却显出了奇怪的红色光晕。 真是不枉走这一趟,月华璧终究是个隐患。 “哼。”一声轻笑,月华璧在来人手中化成了粉末。 …… …… 月夜无声,折鬼亡而无魂。 ~~~~ 广月每日都会来看自己,喂她喝药。 “妹子,今日可觉得好一些了?” “嗯。”就着他的手,巫双一点点喝着味道刺鼻的中药。 身上已经不疼了,断魂钉还在,她的四肢还在,可是她已经动不了了。嗯……很不习惯。 喝完药,巫双冲着他笑了笑,有一些不自觉疏离的味道,“麻烦你了。” 广月表情僵了一下,低头看着空空的药碗,似乎在寻找什么话题。过了半响,他才迸出了一句话,“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我么?” 巫双摇了摇头,“谢谢你来救我。” 他嘴角牵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要是妹子你哪天想知道了,就来问哥哥我。不过……我不确定那时候我会不会告诉你。”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广月拿着碗离开了。 伺候她的吕大娘没一会儿走进了屋,大娘力气很大,也很尽职。只是,每次看到她,巫双就清楚地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连如厕都要人帮的废人。 “姑娘,可要如厕?” “嗯。” 每日平均见到吕大娘的次数目前不会低于五次——没办法,喝的药太多了。 “姑娘,您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明日就可以沐浴了。” “嗯。” 伤口已经长好了,遮住了那四根狰狞的断魂针。 如果以后要取针,还得割开肉呢。她想着,而后自嘲地一笑。 ——这辈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许,这四根针要陪着她直到死也不一定。 “司马大人还吩咐了明日沐浴之后要带姑娘出门散散心。” 吕大娘边说边帮巫双提上了裙子,而后抱着她回到床上。 司马大人就是广月,吕大娘一直这么称呼他。果然,她连名字都只知道假的。 “我想坐在榻上,看看窗外。” “好。”吕大娘抱着她换到了在床边的榻上,扶着她坐起,在身后身侧都塞了好几个软垫,防着她坐不住。然后去床上拿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我这个样子,出门会不会不方便?” “司马大人准备了轿子,姑娘不用担心。”吕大娘帮她掖好了被子,“小的就在旁间,姑娘有什么吩咐叫我就好。” “嗯。” 这些日子一直在睡觉,其实是她除了睡觉没别的事情能干。 现在没什么睡意,她也只能看看窗外。窗外是片竹林,离她的窗子也就两丈远,地上长着些不知名的花草,一眼看去,没有其它事物。 巫双盯着林子看了好一会,才见到了一只停在枝头的小雀,她呆呆看着。 ——刚买的屋子就住不了了。 ——还有她埋下的十两银子呢。 ——不过这个地方倒是干净,这么多天一个鬼都没看到。 怎么办……有些怨念。 ~~~~ 第二日一早,出门前,吕大娘帮巫双洗了个澡。 洗的时候,巫双特地看了看自己胸前——花还在,颜色没变。 吕大娘在之前帮巫双换药的时候就见过那朵花,没表现什么。将巫双身上的衣服除干净后,大娘抱着她放入盛好了热水的木盆中。 断魂钉钉入的地方已露出了些许粉红的肉来。本来膝盖圆滚滚的菠萝盖上诡异地凹下去一块,正是那断魂钉所在。吕大娘帮巫双洗到这几处时会特地放轻动作。 巫双看着,本想和她说已经没感觉了,不必这么小心,可看了看自己那奇怪的膝盖,心里有些不舒服,索性闭了眼睛不想说话了。 沐浴之后,吕大娘帮她换上了一套新做的白色里衣,套着一件宽松舒适的厚棉布裙子,还在外头裹了一件裘衣。毛皮料子很是舒服暖和,巫双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这毛皮是司马大人带回来的,特地请人做了给姑娘您的。”吕大娘边帮她穿着,边笑眯眯地说着司马大人的好话。 巫双有些尴尬,她算是看出来了,吕大娘应该是误会了些什么。要不是她听到了那位尊上和广月的对话,她自己怕是也要好好误会一番了。 头发快干的时候,司马大人,当然就是广月骑着马来了,身后跟着一顶有着遮阳棚的椅轿,两个身材壮实的大汉抬着轿子,目不斜视。 巫双看了看轿子那边,总觉得有总说不出来的奇怪感。 “我们出门吧。”广月,不对,是司马大人下马后,直接抱起她放上了轿子——软座,挺舒服的。 “吕大娘叫您司马大人……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巫双看着他,声音轻轻地问道。 他的眼眸一缩,似是叹了口气,“司马钦,广月只是代号。” 代号啊……怎么听着有点不是滋味呢。 司马钦把她安置妥当后,复又骑上了马。吕大娘提着一个小食篮跟在轿子的边上,一行人就这么出发了。 这是巫双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屋子,也是第一次看到竹林以外的景色。他们住在一片……景色不错的地方。应该是山里,不见什么人烟,但路还是铺得不错,都是青石板的。 山路不好走,上坡下坡的,那两个轿夫却能如履平地,巫双坐在轿子上都觉不出怎么晃悠。她不禁又看了一眼轿夫,还是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劲。 似乎是翻过了一个山头,他们来到一处了浅滩,清澈的河水中有着大小不一砂石堆成的“小岛”,河水看上去不深的样子,隐隐可以看到水底,阳光洒在水面上,粼粼波光美不胜收。水流声和着风吹树木的声音有着别样的宁静与舒适。 司马钦勒停了马,选了块平地作为他们的游玩之所。 轿子也停了下来,吕大娘将吃食一件件摆在了巫双面前。 看着好景致,巫双却没有什么胃口,她摇摇头,“我还不饿。” 以前在屋内她还能平静地面对自己是个废人,而现在,只不过是美景而已,却让她从心底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悲凉之感——她再也不可能自如地行动,看着美景也只能傻坐在这里,连转个方向都需要别人帮忙…… 从前不觉得,原来能去到河边打水、洗菜都是幸福得不得了的事情。 “不想吃?”司马钦亲自执了饭勺要喂她。 “我不饿。”巫双别过头。 “已经过了大半天,怎么会不饿?”司马钦明显不是很信服。 “什么都没干,只是坐着的人怎么会饿。”巫双的声音有些干涩。 “……” “你们吃吧,我想睡会。” 她径直闭上了眼睛,往背椅上一靠,转头埋在大大的裘衣中。 司马大人拿着勺子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不大好看。 “姑娘身子弱,大人您……”吕大娘看气氛有些僵,想缓和一下。 “既然这样,那都回去再吃。”司马钦放下手中东西,直接翻身上马,语气僵硬,“回去。” “是。” 依旧埋在裘衣里,巫双感到轿子动了起来,转了个大圈,往来的路上回去了。 眼泪就那么不由自主地留了下来,滴在裘衣内里渐渐湿了一片。 无声无息,她哭得一动不动。 这是她醒过来第一次哭,说不上什么缘由,但却是她最最伤心的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到了。 司马钦把她抱下软轿的时候,她死死蹭住了裘衣,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 指尖触到了微微湿润的皮毛,凉凉的,若隐若现。司马钦的眼神暗了一下,不言不语地将她抱回屋放在了床上。 “饿了就叫吕大娘,困了就好好睡。”总觉得屋里有些沉闷,司马钦看了会巫双,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要是心里难受,你说出来啊。这么一直哭,只会更难受。” 巫双没有看他,也没理他。此刻的她一定哭得很丢人。 到后来,也许是哭累了,巫双饭也没吃,就这么睡了过去。 天亮的时候,她还穿着那裘衣躺在床上,只不过身上多盖了一床被子,司马钦也不见了人影。 “姑娘,饿了吧。可要喝些鸡肉粥?”吕大娘来伺候她起身了。 “嗯。”她闷闷地回答,眼睛有些肿得睁不开。 今天的巫双又变成了以前一样乖,乖乖吃饭,乖乖休息,乖乖地坐在榻上看着那仅有的竹林景色。 哦……对了。 她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那两个轿夫奇怪了。 ——他们……从来不眨眼睛呢。 所以…… 他们是人,还是鬼? “小丫头。”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她的思路,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位“尊上”大人缓步向自己走来,也第一次看到他不戴黑色的面罩。 不过……一看就是带了人/皮面具的。 那么漂亮的眼睛怎么可能是这么一张平淡乏味的脸庞。还有,明显表情很僵硬的感觉。另外,脸和脖子的颜色也不是很一样。 见她愣愣看着自己的脸,那位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觉得奇怪?” 巫双怯怯地收回目光,又去看那片竹林。 那位尊上也不生气,走到了她的旁边,坐在塌尾,“小丫头,说说看你那天究竟在秘境里头看到了什么吧。” 巫双心里一咯噔——果然,自己身上的花被发现了,他自然就会知道当初自己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是没有说全。 见她依旧看着竹林不动,他也看向了林子,“说不说,本座都大概猜到了。” 那还问我…… 巫双腹诽,却不答话。 “你这身子是紫云山废了的,想不想报仇?”尊上突然换了个话题。 报仇?她心念一动,转过头看向他等他继续。 见她有反应,那位尊上只是笑笑就站起了身,“不急,巫双,来日方长。” 接着巫双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仿佛一个悠闲的渔夫,不紧不慢钓着她这条鱼。 说话莫名其妙,讲几句就走,这位尊上真是有够闲的。 而且——怎么听他讲话那么让人不爽。 “吕大娘?吕大娘?” “姑娘,什么事。” “我要如厕。” 被吕大娘扶着坐在马桶上,巫双仰头询问。 “大娘,那位尊上大人……叫什么名字啊?” “尊上大人的名讳岂是我们能知道得。”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山里啊。” “……” 果然问了就是白问。 第23章 墨月宫(二) 巫双在墨月宫过得像个废人,与此同时,其他几位折鬼已经赶到了天霜城。 天霜城。 三个金色大字在灰黑色的城墙上头很是明显。 城内街上人来人往,与平常城镇并无两样。 天霜城是离疫区较近的一处大城池,人口不少,自然也就是此次防疫的重点。 也许是因为城门早早就对流民封闭,虽然偶有人死于怪病,但却没有疫病爆发。不过那些死于怪病的人,多多少少症状都与疫病相似。此外,城中近来多有失踪人口,这一点很不寻常。 在折鬼看来,这些疫病本就不普通,是鬼妖所为。至此,他们决定进城一探。当然,是凭着紫云山的名字进的城。 按照丁松来信上所说,纪百里他们还特地在城门那处等了许久,却一直没有等到人。最后他们只得给守城的侍卫塞了一些银子,留了个口讯,让丁松到的时候去大福客栈找他们。 虽然鬼妖之流能在白日出没,但鬼妖的鬼性会使得他更欢喜于夜晚。纪百里他们便去了大福客栈歇息,准备晚上再好好探它一探。所有人都进了屋,尹夕是单独一间,纪百里、封时远与陆原三人挤一间。为了白日睡觉方便,他们特地挑了客栈里比较静的位置。几日赶路都挺累的,虽是白日,但几人还是说睡就睡了。 夜□□临,屋内渐渐有了声响,几个折鬼起身了。 收拾妥当,尹夕穿了男子衣裳,四人一同出了客栈,去往夜间最繁华的地方。 因是大城镇,虽已是夜晚,但仍然有不少人在外头。 不知名的湖边,一艘艘装扮俗艳的花船早早就分了沿岸的地方停泊下来。不少浓妆女子站在船头岸边,说着些软软糯糯的话语,招呼着来来往往的男客,还能听到靡靡的歌声琴声。窗纸上映出一个个舞动着的窈窕身影。俨然就是一片歌舞升平,灯火如昼。 ——这是青楼花船。 青楼、赌坊的生意也大都是晚上才更加红火,所以这一片自然就是*之所,也是夜里人气最盛之地,更是之前很多人失踪的地方。 一走近花船,那些花蝴蝶似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围了上来。当然围得都是纪百里、封时远与陆原,尹夕虽然女拌男装,但对青楼这些身经百战的人来说那可是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所以她这个姑娘家家还是不怎么受待见的。 姑娘们笑着推搡,“今日是新晋花魁的好日子,船上热闹着呢。几位公子快里面请啊!” “哦?那我们要好好见识一下了。”纪百里微笑着说道,不着痕迹地稍稍避开了身旁女子贴过来的身体,倾身往前走去,封时远等人也跟了上去。 尹夕看了看纪百里临危不乱在一群女子中微笑应对的模样,轻哼了一声。 ——男人没什么好东西。 进到花船里头,这才发现热闹的不是一点半点。陆原被那扑鼻而来的香气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惊得周围的姑娘们足足退了一大圈出来。他有些尴尬地捂着鼻子站在原地。 花船里头因着人多,显得很是拥挤,正中央的台子上拉着红色帷幔显得有几分神秘。 突然间,乐声大作,一个略带娇俏的成熟女音响起,“各位大爷,今儿个夜里是我家莹玉的大好日子,承蒙各位捧场,小女莹玉感激不尽。为了答谢大家的厚爱,且让我这个女儿先为大家弹上一曲,也为接下来的场子助助兴。” 台下叫好声一片,几人顺着声音看去见到了站在二楼正中的黄衣女子,年纪要比其他姑娘大上一些,眉眼之间全是媚气,看你一眼都仿若在你心里挠了一下,直看得人都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老鸨吗? 紧接着,红色帷幕缓缓来开,现出了里头一层纱质的幔帐来,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正坐其中的窈窕女子。这般想看看不清最是能挑动男人的心了。霎时间,整个场子都听得到深吸气的声音,大家的目光无一例外全都聚到了那个身影之上,说是屏气凝神也不为过。 “铮——” 琴声响起,不是通常婉转缠绵的江南小区,而是如疾风快马般的战场奏乐。 风吹过,纱幔轻轻扬起却依旧看不清女子面容,仿若世外仙人。一声声有力的琴音跃然而出,直在人脑中绘出一片铁骨铮铮、英雄好汉的画面来。 最后最后,一个带着决绝的音符作为了整曲的结尾,带着意犹未尽的将士情怀,直叫全场听众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继而掌声雷动,大船都有些晃了起来。 妙极,实在是妙极。 接下来就到了青楼最最实在的环节了——喊价。不过,这个喊价还有个看上去不是那么铜臭的条件,最后由花魁从出价前三位的公子中选一位,而且只有那位被选中的能有资格付钱进香闺。 当然喊价前,这花魁的长相还是要给大家见见的。说是花魁,万一是自封的岂不是坑人? 此时,黄衣的老鸨早已从二楼走了下来,扬手就掀起了纱幔,“我的乖女儿,快给这些个爷见个礼。” “莹玉拜见各位公子。”微微俯礼,声如青玉,纤腰薄身;半垂首间,明眸柳眉,光华万千。倾城之色,绝艳之容,好一个红衣绝色美花魁。让底下一干人刹时等跃跃欲试。 ——只是,这个花魁怪怪的。她,看上去不似常人。 竞价什么的,他们不便参加,毕竟那价格没一会就飙到了很为离谱的范围。不过,非常之时,非常手段,他们的目光转向了竞价中最积极的两人——应该最后会是在他们两个中间二选一。 果不其然,最后花魁选了价格第二,但长相稍好的丁家少爷。丁少爷的五官也算周正,只是放在脸上不怎么明显,稍微笑笑眼睛就成了细细的一条缝。在天霜城,丁家算是响当当的地头蛇,财大气粗,很是显摆。至于那个敢和他竞价的听说在天霜城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专门开镖局的。 竞价完毕,散会不散场,舞台中央一下子站了好些个穿得性感的舞娘,舞动了全场男子的心,一时间气氛又起来了。乘着人多混杂,纪百里、封时远、尹夕还有陆原悄悄绕去了船舱另一边——靠着姑娘们房间的那一边。 “莹玉已经在屋中摆好了宴,烦请丁公子前去一叙。”黄衣老鸨笑眯眯拉着丁少爷要往屋里走。 “奴家就先出去了,公子尽兴。”黄衣老鸨关上了门离开了。 莹玉款款走进屋,外头的人把门复又带上。 “奴家拜见公子。”莹玉微微笑着,美得恰到好处。 接下来调笑的话语自然少不了,听得隐在外头的四人很是尴尬。 屋里丁少爷色眯眯的声音伴随着女子软软的欲拒还迎,真真是青楼惯有场景。 尹夕有些不好意思地掉过头,她一个姑娘家家和三个大男人在这听墙角实在是有伤风化啊。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她一抬头,正是纪百里。他的手干燥温热,尹夕的耳朵一下就红了起来。纪百里冲她笑了一下,而后不言不语地继续紧盯着那间屋子。 许久许久,屋内的灯一下熄灭了。 难道是要进入正题了?尹夕害臊得脸都烧到不行了。 …… 而就在此时,屋内传来了一句妖娆的问话。 “不知几位准备听到何时呀?奴家实在是受宠若惊呢。” 窗户打开,一双深红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站在船沿的四人。 霎时,周围景色风卷残云般变成了一片混沌的黑雾,那雾中只得一双红色眼睛不近不远地看着他们,带着嗜血的笑意。 “小心,我们在她的结界之中。此鬼会使幻术。”纪百里低声提醒到。 “人家才不是什么鬼,人家是人啊!还是个美人~”声音突然变成了男子捏着嗓子故意娇滴滴的感觉,让他们顿时有些发毛。 “好你个鬼妖!死到临头还弄些幺蛾子。”尹夕有些听不下去,这声音太难受了。 “哟~人家好怕呀~不过几个小道士,你们能耐我何啊?”尖细的声音刮骨一般难忍。对于鬼妖,一般道士没什么可怕,更何况是这么四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道士。 尹夕已经抽出了腰中风舌鞭严正以待,依旧使着灭息。灭息之力需要留存,此时不知鬼妖具体所在何处,冒然出击会是浪费。秘境之中他们有过不少对敌经验,但是不同鬼妖能力不一,万一着了道,此处可不是秘境,死人也是可能的。 封时远站在那里,看了看尹夕手中的风舌鞭,不言不语。 他们都各自有法器,尹夕正是这风舌鞭,如火似焰,灼尽恶魂。 “这一个就交给我怎么样?”尹夕跃跃欲试,秘境中她的胜率还是可以的。 “尹师姐,我们还是谨慎一点为好。”陆原早已取下了腰间铜色小铃铛,这便是他的法器——浮生铃。 纪百里默默坐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笔来,对着黑雾缓缓描画,不紧不慢。笔尖似有点点金光,不时闪亮一下。 “别的先不说,先把这幻术除了才是,看都看不清,怎么打。”纪百里轻轻说到,“封师弟,你用黑玉镯探一探吧,看看那鬼妖在何处。” 封时远静了一下,似在聆听,他左手的黑镯子凭空旋转起来。过了一会,他皱了皱眉头,“不用了,已经走了。” “走了?”纪百里停下笔,“怎么突然就逃了呢?” 他们都使着灭息,鬼妖之类的绝对分辨不出来他们是折鬼。更何况他们没有暴露气息,而且这鬼妖在他们发现自己的秘密后并没有杀了他们这几个“小道士”就走了? “难道我们太有气势了?”尹夕也觉得怪怪的,怎么跑得这么突然。 “会不会四个人太明显了?要不要以后分开行动?”陆原提议到。 “不行。”纪百里直接否决,“分开行动只会危险大增。鬼妖既然逃了,证明我们可能已经暴露,那就更不能分开了。毕竟,这里不是秘境。”死一个折鬼,就少一份与之对抗的力量。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鬼妖看上去能耐不小,但却直接这么逃了,真是明哲保身得很。这天霜城应该就他一个鬼妖,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单从他并没有肆虐天霜城太多人命这一点来看,这只鬼妖确实是很小心。 今日那鬼妖怕是还不确定他们是什么情况,先避避风头逃了。 如果他们离开天霜城自然是最好,如果不离开……它可能还能躲上一阵。 这一阵不会太长。毕竟,鬼妖如果不食人气,渐渐的就会失了幻化出来的人身。 ~~~~ 第二日。 入夜,天霜城北,樟木林。 “你胆子不小,竟敢一个人来?” 窈窕的身影从树后闪出,明媚的面庞正是前一晚的花魁莹玉。 她站在树下,一手绕着发丝,看着月光下的黑衣人,眉眼带笑,“你也是个折鬼,为何昨日要助我逃脱?难不成……看上奴家了?” 来人缓缓抬起左手,一道黑色火焰缠绕在他的手腕,腾空快速旋转,成了一个圆环,隐有杀气四溢,“因为,你不该白白死去。” “好大的口气?也好,人家也正想尝尝折鬼的味道。”一对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要是有折鬼魂,她的修为必定大涨。 霎时,女子周身鬼气骤起,结界成型,整个区域混沌成幻境。 “小打小闹。”来者不屑一笑。 鬼妖被激,幻境一下之间又涨大了一辈,“哼!无知小辈!” 无数鬼影从地上冒出,冲着站在正中的男子猛然冲去,一双双利嘴尖牙阴森可怖。男子的衣衫被划出了数道缺口,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肉,可他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啊哈哈哈——人家要一点、一点、吃了你。”闻到血的味道,鬼妖兴奋起来。折鬼之魂,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火焰旋转而出,直取一个方向,划过的路线在这幻境之中仿若撕天裂地,拉着出一道骇人的黑色火蛇。 那火蛇轻易缠上一处黑雾,生生缠出一个人的形状,越缠越紧,点点侵蚀。 “你是……!”鬼妖的声音戛然而止,火蛇缠碎人形,幻境瞬时不见。 黑色玉镯重新出现在手腕之上,来者的手中还多了一颗暗红色的圆珠,不过指甲盖大小,其上似有花纹游动,囚在其中的魂魄不甘嘶吼,却无可奈何。 轻轻一抛,珠子进了来者的口中,并未咀嚼就被咽下。 ——可惜,小了点呢。 第24章 墨月宫(三) 自从见过那两个奇怪的轿夫后,巫双就时不时会觉得浑身发毛——这个地方应该“不干净”。 虽然是没见到什么,但她总觉得周围似乎有很多那个…… 直觉告诉她,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广月和那个尊上应该有阴谋,还有吕大娘绝不简单,还有……她被囚禁了。 随遇而安,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当然,她这么个废人又能怎么反抗? 最近天气不太好,有些阴冷,时不时还滴下下点雨水。 这可苦了巫双,有着断魂钉的地方又痒又酸又疼,难以忍受,可偏偏她挠不了,动不了,除了咬牙忍着没有任何办法。 “大娘……”她实在疼得受不住了,“能不能帮我弄些止痛的药来?” 吕大娘面露难色,“尊上说了,姑娘的伤已经好了,不宜再用药。是药三分毒。” “那给我弄些热毛巾……” “好。” 热敷确实能稍稍缓解,但还是经不住骨头里来的疼痛。 屋里的炉子点得很旺,是司马钦特意吩咐的。这段时间,他似乎是出去办事了,巫双已经很长时间久没见过他了。当然,那位奇怪的尊上也没再出现过。小屋里成天的就她和吕大娘两个人。 “姑娘可想吃些什么?”吕大娘一边烫着毛巾一边问她。 她身上难受自然是没食欲的,“不用了。” 屋外天气不好,也不能出去晒晒太阳什么的。 她难过地想要蜷起身体,却还是姿势奇怪地僵在那里,她的大腿能动,可是一动就会牵扯到膝盖骨,本就酸痛这一下更是翻江倒海。 明明已经断了筋脉,怎么还会疼。 那如果能把自己体内的断魂钉□□,是不是自己还有治愈的希望? “姑娘可好些了?”换了好几次毛巾,吕大娘也微微出了汗。 “谢谢大娘,好多了。”话是这么说,巫双难受的表情可一点没减。 “这伤了手脚啊,就得好好养着,不然以后有得疼的。”吕大娘又给她换了新的热毛巾。 “嗯。”巫双低低应着。 其实……不管养不养,她以后都有得受了,断魂钉一日不除,她一日不得安生。 再一次见到司马钦,已经是半月后了。 那难熬的阴冷潮湿也渐渐变成了冬末的干凉,巫双终于好受些了。 “这家的桃酥说是不错,我买了点,你尝尝。”这么长时间没见,司马钦没什么变化,巫双倒是养胖了不少。 看了看递到嘴边的那只手,她张嘴衔住桃酥小块,慢慢嚼了起来——是挺好吃,香香的不是很甜,酥酥脆脆的口感也很好。 见她吃完,司马钦又递上了一块,就这么一点一点,巫双吃完了两个巴掌大的桃酥。 见她吃得多,司马钦很是开心,“下次哥哥我再买给你。” “好啊。”巫双微微一笑。 他把剩下的桃酥包了起来,放在巫双床头的小柜上。 时间仿佛回到了紫云山,那时候他总会给她带好吃的,每次走之前还会问她下次想吃什么。 那时候,巫双最好的朋友叫广月。 嘴角不觉缓缓拉平,她缓缓低了头,有些犹豫,“我……” “怎么了?”司马钦见她突然沉静,好意询问道。 她抿了抿唇,说出了口,“你能不能……帮我把断魂钉去掉?” 司马钦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 巫双慌忙道,“不用全去掉,一只手,就右手行不行?要不左手也行。” 见他不说话,她稍稍坐起身有些急切,不能动的手垂在两边姿势有些奇怪。 “我不会逃的,真的,我只是想能自己吃个饭。不用怎么医治的,能动就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满是期盼地看着他。 “其实不请大夫也可以的,只要取出来就可以。”她的要求一低再低,却依旧没有得到司马钦的回复。他已垂下了眼睑,遮住了眼中神色不与她对视。 “就一根,就拿出一根!” “我绝对不会惹事,绝对不会逃跑的!” “好……不好?” 声音渐渐哽咽,她的期冀在他的沉默中缓缓崩塌。 “果然……不行吗。” 卸了力一般靠在了床上,她想她是懂了。 司马大人怎么会因为她得一句小小请求去忤逆尊上呢?现在的她不过只是一个废人罢了。 “让你为难了。” 低着头,她定定看着身上的棉被,浅灰的颜色不带一丝色彩,暗沉得没有一丝希望。 “对不起。”司马钦终于开了口,却只是最让人无奈地三个字。 他没有把握,尊上究竟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尊上的话他不能违逆。那是一种奇怪的、与生俱来的不能违逆。 司马钦离开了,在说了一些对于此时的巫双来说不痛不痒的安慰后离开了。 十七岁的年纪,她就成了一个废人。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没有盼头。 浑浑噩噩地一直躺着,她和一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 本来她就是一抹飘絮,风吹到哪是哪,无亲无友,无牵无挂。 而现在……她还是个废人,无手无脚,动弹不得。 这么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呵,果然人呢就是不能太闲——一闲什么念头都出来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矫情呢。 ~~~~ “大娘……明天能不能做顿大餐给我吃?” “姑娘想吃什么?” “我想吃烤鸭、烧鸡、红烧鱼、鲜笋汤……”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报着,足足说了六七样。 吕大娘有些吃惊,“这么多,姑娘吃得下?要不我们分几天……” “突然想像平常人家过年一样,所有好菜都能吃一吃。”巫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从来没吃过一顿大餐呢。好想能吃一次。” 吕大娘看着她笑得有些腼腆的样子突然就心软了,“好,大娘明天给做。” 第二天,吕大娘从早忙活到晚,终于在晚饭的时候弄齐全了一大桌菜。 “姑娘,吃饭了!” “好香啊!” 吕大娘喂着巫双,自己也不时吃两口,两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这一桌饭菜也消了一半,两人都饱透了。 吃完饭,吕大娘伺候巫双洗漱完,帮她好好盖了被子。 “姑娘好好睡一觉。” “能不能帮我留个窗,我喜欢夜里有些微风。” “好,我开稍远点的那扇,省得着凉。” 吕大娘去外间歇息了,巫双心满意足地感受着饱腹的感觉。 窗外,月色能透进一些,朦朦胧胧地洒在地面上好似一层银霜。 偶尔吹来的清风带着山林独有的气味,抒写着夜的篇章。 平静的夜,没有狂风,没有暴雨,时有虫鸣,时有微风,真是个不错的日子。 她心里稍稍颤了颤——会很疼吧。 自尽这个念头是前几天出来的,在她知道那些钉子去不掉了之后…… 念头一旦起来了,就一直在那挥散不去,渐渐地她也开始觉得——也许死了真的比这么活着要好。一个手脚皆废的孤家寡人,在这世上,还真是挺多余的。 所以……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啊。 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努力遇到一个好人家! 又看了会儿房梁,巫双深吸了几口气,给自己壮胆。 就一下,不怕! 一、二、三! 牙关猛地一阖,浑身一颤,她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嘶……好疼! 好疼好疼! 眼泪瞬间涌出,嘴里的血腥味一下漫了出来。 …… …… “你在做什么!”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冰凉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沾染上了她嘴角滴下的血滴,“咬舌自尽?”来者嗤笑一声,“怎么?咬到一半下不了手了?” 看清来人的黑色衣袍,此刻也分辨出了他就是那个神秘的尊上,巫双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闭眼就要给自己的舌头再来一下。 “啧啧啧……还嫌不够疼?”手指用力,钳住了她的下颚,不得动弹,“本座不介意养个哑掉的瘫子,就算你咬了舌,本座也能让你活着。” 听了这话,巫双立刻就不敢妄动了。 小心翼翼吸了下舌头,破了……还挺严重的样子。 “别想着趁本座不在再咬舌什么的。”他松了手,有些嫌弃地将指尖的血擦在了巫双脸上,“再有一次,别说断魂钉……你的腿本座直接切了。”话音一转,带上了几分杀气,听得巫双一时都忘了舌头的痛。 一翻手,尊上往她嘴里丢了一粒药丸,“吃了,不想变哑巴的话。” 巫双很听话地把药丸和着自己的血咽了,这一咽眼泪又出来了——好疼! 先前突然冒起来的自尽念头已经全然没了,什么悲春思秋、什么年少愁苦、什么生而无望……完全被眼前的尊上震慑住了。 见她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掉眼泪,嘴巴还有着血,尊上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下来,“就这么想拔钉子?哪怕不一定是好事,也想拔?” “我……”一说话,巫双就疼得直抽抽。 “别说话。” 巫双索性闭了嘴,乖乖点头。能有什么坏事,最坏不过现在。 “那以后,你不要后悔。”尊上沉默了一会,似乎决定了什么。 “这断魂钉,本座给你去掉两颗。” 巫双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囫囵说着,“多谢,多谢……” 血沫子喷出来不少,那位尊上瞬间飘着退后了几乎有一丈远。 定了定身形,尊上确信自己避开了血沫子,“如果你要是敢逃,后果可要自负。” 巫双兴奋得直点头,下意识就吞了口唾沫——疼!!! “等你舌头好了,再给你取钉。” 屋里的血腥味有些重,尊上有些不适地又往门口走了几步,声音淡淡。 “下次见到本尊上不许再这么多血。” 巫双忙不迭地点头,他说什么都是好的。 尊上离开了,巫双突然生活就有了盼头。 至于什么没有骨气,自杀到一半都会停下来之类的,她已经完全忽略了。 舌头上的伤一般好得慢,但想不到三天后,她就可以自如讲话了。 看来那粒药丸应该是好东西,又或者说她的牙口不是那么厉害?不管怎样,巫双开始心心念念等着给拔钉子的人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她没有等到人。 又是一天过去了…… 又是两天过去了…… 又是三天过去了…… 巫双没有等到尊上,但是等到了气势汹汹的司马钦。 第25章 墨月宫(四) 司马钦一进来就一直看着巫双,直看得她缓缓低下了头——呃,怎么有些愧疚的感觉。 “咬舌自尽?”司马钦眯了眼睛,步步逼近,“你也真做得出来。” 巫双别过脑袋,干笑两声,“只是一不小心咬了舌头……” “不小心?”司马钦笑了一声,脸色缓缓下沉,“张嘴” “已经好了,没事了。”巫双依旧别着头,不敢看他。 “真是……”司马钦低低骂了一声。 下巴一紧,她的头就这么被他强扭了过来。 “我说张——嘴。”司马钦眯眼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 巫双抿着嘴,不大愿意。 两人僵持着,他左眉一挑,“你要是不张嘴,哥哥我就让今儿个来拔钉子的人走了。” 巫双:…… 检查过后,司马钦的结论是:啧啧啧,真是连四分之一都没咬到,还好意思说是自尽。 “你要是再敢自尽试试,信不信哥哥直接把你制成傀儡,从里到外,什么都动不了。”司马钦半威胁地说道。 巫双很识时务地露出了一副愧疚万分的表情,“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大夫上山对巫双来说自然是好事。 但是,当那个大夫出现在面前时,她顿时有些胆怯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这个大夫怎么也不眨眼睛?!! “怕什么!”司马钦恨铁不成钢,“当初你见过的可比这个……”他自己掐断了话头,“反正你不是都看得见那些东西了吗,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说……他果然不是人?”巫双小声询问,有些不敢看那医生。 “不识货。”司马钦撇撇嘴,“这可是前朝最有名的太医。” 原来还是个有名头的鬼。 巫双内心挣扎,“他这身子……是僵尸?”这两个字一出,她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死人什么的,果然还是很让人害怕啊。 “木头化的。僵尸太臭了。”司马钦把那’人’推了过来,“快些拔钉子吧。” 那鬼太医和自己的距离一下近了好多,巫双几乎能看清他无神的眼中倒映出了自己。 “慢!”她一个激灵,“你、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怎么能让这些个……听话?” 司马钦眨眨眼,微微一笑,“说来话长。还是先拔钉子吧。” 鼻尖飘来一股异香,巫双晕头转向地倒了下去。 闭上眼前那个可怕地太医正一步一僵地靠近自己,毫无表情,不带眨眼…… ~~~~ 醒来已是第二天。 巫双肩头已经都绑上了绷带,筋脉也给接了,那太医鬼留下了几张药方,不见了。准确地说,应该是被司马钦收起来了。 此刻,他正坐在她的榻边,眼巴巴看着她。见她醒了,不觉就笑了起来,“感觉怎么样?” 试着动了动——手指能动了! 巫双满是惊喜地看向他,声音有些干涩,“手有感觉了!” 不愧是前朝名医! “所以说,你们这些折鬼尽是暴殄天物。” 司马钦得意洋洋,到一边给巫双倒了杯温茶,缓缓喂她喝了一些。 嗓子舒服不少,巫双接着之前的话问道,“说折鬼暴殄天物,那你又是干什么?” 司马钦表情稍稍一僵,而后说道,“墨月宫,驭鬼师。” 不知为何,听着他说出驭鬼师三个字的时候,巫双有着莫名的熟悉感觉,熟悉到她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都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 仿佛很久以前他也这么说过,仿佛她很早就知道什么驭鬼师。 ——小妹妹,那些鬼本就厉害,直接杀了多可惜啊。圈起来用用才不暴殄天物呀。 脑海里闪过一个声音,可是却找不到头绪,想来想去,倒是脑仁有些发痛了。 “妹子饿了吧。我去拿点吃的。”司马钦摸了摸她的脑袋,“刚接好筋脉,可能会有些疼,先养两天再动。”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司马钦走出去的身影,努力搜寻着刚才脑海中熟悉的感觉。 ——司马钦,我以前一定认识你。 很熟悉,很熟悉。只是,她还想不起来。 驭鬼,折鬼,殊途不同归。 何以驭鬼,何以折鬼,其因又有几人能知。 ~~~~ 是夜,墨月宫。 “尊上。”司马钦恭敬行礼,倒是全然没有平日里在巫双面前的痞气。 “嗯。都弄好了?”尊上正斜倚着坐着,手中翻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页。 “断魂钉已经取出。。” “知道了。”尊上点点头,“下去吧。” “是。” 走出屋子,司马钦稍稍抚了下胸口。那里,刚才那种不受控制的臣服感还未散去,让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尊上初次出现的那日。 …… 墨月宫在江湖上名气一直不小,但其实统共不过十来人。 自从一年前师父离了世,这墨月宫当家的任务就落到了司马钦身上。 墨月宫一直有一个传说,如果哪一天有人带着墨月戒指出现,那么这个人就是墨月宫的主人。 当然,墨月宫里大多数人都把这个当作为传说罢了,毕竟从司马钦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反正就是很多前人都没有见过有着墨月戒指的人。 说到这个墨月戒指,司马钦还有那么一张画像,也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个墨黑色指环,中间镂空了一个弯月牙的形状。要是有人随便仿造一枚,那也是简单得很。 不过,传说里还有提及——指环的真假不需要分辨,因为当真指环出现时,所有墨月宫的人都会知道到那是真的。 这话听着绕,也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他们却发现原来传说都是真的。 尊上出现的那天很平常,是一个多月前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白天。 午后,墨月宫里的人都各自忙着,司马钦正在墨月宫中摆弄他的木头傀儡。 “咚咚咚” 外院的门传来声音时,大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不敢置信地向门看去——墨月宫这般隐秘,怎么会有人来这里! “请问,此处可是墨月宫?”来者隔着门墙出声问道。 这一问不打紧,霎时宫里所有人都戒备了起来——此人知道此处是墨月宫还能前来,难不成是仇家? 司马钦也走了出来,看着大家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也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如果墨月宫暴露了,那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司马钦走上前开了门,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 门外,只有一个人,一个带着□□的黑袍男子。 “敢问阁下,有何贵干?”司马钦手撑着门,并不准备放进。 来人看了看他,而后点点头,仿若自言自语,“没有找错。” 接着司马钦就看到那人向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手心里好端端躺着一个黑色的指环,带着传说中的月牙形状镂空。 “本座回来了。”不带起伏的声音似乎渗进了墨月宫每一个角落。 仿佛本能般,墨月宫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向着来者的方向稳稳跪了下来,五体投地。 司马钦不敢置信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恭敬地说道,“墨月宫恭迎尊上。” 墨月宫恭迎尊上…… 这一刻仿佛他们等待了许久许久。 所有人的心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臣服。 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墨月宫的人一定会感觉到那戒指是真的。 从此,墨月宫便有了尊上。 墨月之主已现,人鬼纷争即起。 所有的故事,从来都不简单。 平稳心绪,司马钦叹了口气——他毫不怀疑,如果尊上需要他的性命,他也会义无反顾。 墨月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存在?这是他第一次有了疑问。 ~~~~ 距离见过那个鬼太医已经过去了三天,巫双很诧异于自己的恢复速度。 五天之后,她趁吕大娘不在时候自己悄悄试了试,竟然使筷子也不是问题了。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她清楚地记得,司马钦还安慰过她,说是筋脉接上了,但以后手也是没法避免地会不灵活。 看着自己的手指,巫双心里默默冒出了一个念头:会不会胸前那朵花的功效? 这般想着,她决定还是暂且不要表现得一副全然好了的模样。 “小双妹子。”门外传来了司马钦的声音,他听上去有几分雀跃。 “哥哥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巫双被吕大娘抱去了外头的躺椅上,院子里已经放了一堆东西。有木块,木板,钉子,锤子,锯子……这一堆东西的中间站了个人,哦不对……不是人。 自从见过那两个鬼轿夫,还有那个鬼太医,司马钦就开始不怎么避讳她了。看着眼前这个敲敲打打的鬼木匠,巫双由衷地开始觉得驭鬼师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了。 真的是什么都可以找到鬼来做啊。 “嗯,还不错。再加上软垫就更好了。”司马钦很是满意地看着那快要成型的木质轮椅。 巫双不得不承认——确实不错。想不到看上去木呆呆的鬼傀儡做出来的东西能这么细致。 “你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她呶呶嘴指了指那个木匠。 司马钦笑笑,“多着呢。这些只是最普通的,牛的那些可不做这些事。” “那他们做什么事?” “嘿嘿。”司马钦打着马虎眼笑了两下。巫双见他不说,心下知道也不好多问。毕竟墨月宫是个神秘的地方,很多事情不知道的为好。 轮椅只花了一个下午就做好了。对于那不会累不会停的鬼木匠,巫双还是很有好感的,除了有些心里发毛其它没什么不好。 有了轮椅,行动自然是能方便不少,不过也只限于屋子附近——总不能坐着轮椅下山吧。 平日里,吕大娘推着巫双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很方便的。 日子就这么缓缓过着,巫双慢慢了解到,她所在的这个地方也算是墨月宫,只不过不和墨月宫其他部分在一起,可以算是后山别院。 吕大娘也是墨月宫的人,但是驭鬼之能并不是墨月宫所有人都有的,司马钦算是其中翘楚。巫双没有见过墨月宫其他人。 但从吕大娘的话来看,貌似墨月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这么个住在别院的外人。司马钦、吕大娘都对她挺好,只是她心里也明白,自己这算是被囚禁。只不过这个被囚禁的原因,她想多少应该都和那朵花有关。 现在那朵花就像一个平凡无奇的纹身一般待在她的胸口,除了特地去看,平日里她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种感觉不太好。 要知道,当初在秘境里遇到的那个黑衣人就是丁松他们在镜子里看到的双魂。也就是说,她的身体里住着这么另一个魂,也许是鬼魂。这想想就有些慎得慌。 吕大娘自然是见过那朵花,她还说过巫双那花纹得漂亮。看来大娘是不知道这花的秘密的。司马钦从来就没提到过这朵花,但是他救了自己的那一次应该也是听到了双魂的事情。至于那个尊上……真是,感觉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唉…… 午后坐,巫双在院子里晒着阳光,单手托着脸越想自己的情况,越发觉得烦躁。 这时,吕大娘正拿着一篮新鲜的冬笋要往灶间去。 “大娘,我想去灶间瞧瞧。” 吕大娘停了步子,“姑娘去那作甚?” “这屋子就这么大,看来看去都无聊了。” 坐在轮椅上,巫双被吕大娘推到了灶间。 当然,只是在灶间门口。对着呢个高高的门槛,巫双不好意思让大娘抬自己过去。 “今儿个吃什么呀?” “笋烧肉。”大娘边说边开始剥笋。 巫双就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大娘聊着天,打量着灶间的模样,夸着大娘的手艺好,说就因为饭来张口,自己都胖了不少。 有说有笑,时间过得很快。 期间大娘去了趟茅厕,回来看到巫双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是脸上出了不少汗。 “这日头还有些毒,我还是去歇歇吧。”她虚虚擦了下汗说道。 ~~~~ 这天夜里,吃完了香喷喷的笋烧肉,巫双也和平时一样躺到了床上。 “大娘,这蜡烛给我留着吧,我想看会话本子。” “好咧。” 大娘留了灯先去睡了。巫双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熄灯了。 半坐在床上,她翻着书页,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夜深了,大娘在外间已经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儿,外间依旧是均匀的鼾声。 巫双慢慢合上了书页,悄悄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就着蜡烛,她将匕首烤了个遍,而后悄悄掀开了被子,卷起了裤腿。 看着那粉红色的疤痕,和下凹的膝盖骨,她深深吸了口气——如果,只是说如果真是这朵黑色的花让自己的手愈合如初,那么是不是只要自己咬牙去了腿上的断魂钉,这腿也能好起来? 她想赌一次,所以今天趁着大娘去如厕,她用腰带在灶间套出来了一把匕首。 先拆了自己两边肩头的绷带,那上头还有着伤药等会儿可以用。 往嘴里塞了一件小衣,拿着匕首,她把刀尖缓缓对上了膝盖。 一刀割开,不拖泥带水,鲜血直接低落在床单之上。 疼痛让巫双一下就咬紧了口中衣衫。 膝盖的皮肉很薄,一划开就见到了骨头,还有嵌在其中的黑色铁钉。 ——稳住,巫双,稳住。 刀尖划过骨头,刮擦的声音在这夜间有些突兀。她猛然停了动作,凝神静听。 外间的吕大娘似乎翻了个身,鼾声再起。 鲜血直流,巫双顾不上那么多,忍着痛,用那匕首撬钉子。 一点一点,钉子拔出比钉入的钉入的时候还要来得痛,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终于,钉子的头出来了大半截,巫双的手已经开始疼得发抖了。 放下匕首,她用手指紧紧攥住了钉子,心一横,牙一紧,眼一闭。 “唔——” 整根钉子连根拔起,血又涌了出来。 她赶忙用刚才肩头拆下地绷带死死扎住了伤口,让那残余的药能进到自己的膝盖里去。 做完这一切,几乎卸力一般,巫双仰面躺倒了下去,闭着眼,缓缓呼吸着。 她一直咬着那件衣衫,就怕自己不小心叫出声音。 过了一会,似乎平息了点,也有了点力气,她看了看那伤口,血止住了——果然都是上好的伤药。 还有一只腿。 一不做二不休。 这一次,她也算是有经验了,只是手和腿越发抖得厉害,冷汗都已经从额头滴到了下巴。 虽然慢了一点,但终于是挑开了钉子,顺利□□了。 再一次包扎的时候,巫双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应该是缺血了。 用力掐了下自己,清醒了一下。此刻的绷带鲜血淋淋,那床上就更不用提了。 无力地仰躺下来,巫双突然很想笑。 ——真好,钉子都没了。 手心拽着那两根钉子,嘴角渐渐翘起,带着她自己都不熟悉的冷笑——尹九平,总有一天,我巫双定要将这些十倍奉还。 “怎么又是这副要死了的模样。” 再一次凭空出现的尊上,已经稳稳站在了她的床边。只是,现在的他只穿了白色里袍,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浑身有着淡淡的草木香气,一副刚沐浴完的样子。当然,那个□□,他依旧戴着。 巫双喘着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怎么又是他。 看着床上一塌糊涂的模样,那位尊上皱了眉,“你倒是有几分能耐,还自己取了钉子。” 巫双吐出口中衣衫,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已经取出了钉子,如果这位尊上再将钉子钉入自己体内,那她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那东西也帮着你。”他轻笑一声,“等你都弄完了,才向我求助,怕你死了。也是有几分胆识。” 巫双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稍稍一想,便有了头绪:他说那东西在向他求助?上次也是自己要咬舌,这位尊上就突然出现了。难道是说自己身上这朵花能和尊上直接联系?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动不动就拿命开玩笑?”尊上有些不虞,“本座说过的话,看来你没好好记着。” ——下次见到本尊上不许再这么多血。 小事? 巫双可不觉得,一双腿的自由于她可不是小事。再说,你不来不就见不到血了吗。 她看着他,眼里带着倔强,倒像是有些拼死一搏的味道。 他看着她,并不走近,一袭白衣衬得她狼狈万分。 “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以后绝对不许了。”他一挥衣袖,巫双困意袭来,闭上了那双死死看着他的眼睛。 仿若一个支离破碎的娃娃一般静静躺在床上,鲜红的血铺满了床单。 她的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两根带血的断魂钉。 夜越来越深,白色的身影站在床边,稍稍抬指。一朵黑色的三瓣花悄然升起,缓缓散出紫光,照耀了那个昏睡的女子,一点一点,为她浮上生气。 “别让我再见到你这么多血,巫双。” 夜梦如霜,诚惶诚恐,此生浮萍,在所不惜。 往事不如烟,几人能记起。 回首处,无人也无牵。 第26章 墨月宫(五) 丁松不见了。 纪百里一行人在天霜城等了很多天,都没有等到他。 丁松不仅没有出现,也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新消息,突如其来地就这么消失了。 今日一早,尹夕直接找上了纪百里。前几天她就觉得不对劲,丁师弟向来是个准时的,说了让他们在天霜城等他,怎么会一直等不到人。这一点,很不寻常。 “纪师兄,我们去找找丁师弟吧。”尹夕有些急躁,这都已经三天了。 “也好。”纪百里边说边从怀里取了符纸,用毛笔写上了“启,寻踪,丁松”五字。而后将那纸折成一个小纸鹤,放在了手心。 他默念了一句,那纸鹤便在手心悬空飞起,而后指了个方向,浮在那里不动了。 纪百里虚托着那个纸鹤站起了身,“叫上封师弟、陆师弟一块吧。” 尹夕有些惊奇地看着那纸鹤,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叫他们。” “还能这么找人?”陆原对于那个纸鹤也是很有兴趣的样子,他们都没见过纪百里这个本事。 “没什么的,只能找认识的人,而且是事先留下了丁师弟的气息才行的。”纪百里笑笑,后又补充道,“安全起见,下山前,我将各位的气息都记了一下。” “那我们就朝着这个方向去吧。”封时远转向纸鹤所指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一行人上了路,纸鹤的脑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还会随着他们走路不时调整。 出了天霜城,走了约莫小半天的样子,那纸鹤有了新动作,开始时不时在纪百里的手心打个转。 “应该快到了。”纪百里看了看纸鹤,表情有些不安。 “这么近?”尹夕很是诧异。这才半天的距离,怎么丁师弟就没影了? 四周有不少树木,陆原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了不远处一个隐在林木后面的建筑。 “会不会是那里?”他伸手指了指,正好和纸鹤脑袋对着的方向也一致。 “过去看看。” 几人向着那建筑走近了些,纸鹤转得更快了,看来应该没错。 待走到房子面前,他们便瞧出了这是一间土地庙。如果说丁师弟在这里也是很正常,毕竟来土地庙借宿的人不少。可如果他在这里,怎么会不和他们联系呢? “丁师弟?”尹夕试探着叫了一声。 这个土地庙看上去有些破旧,大门正关着,四周散落着一些沾着泥的帘布、纸屑——应该都是以前庙里的东西。 站在庙门口,尹夕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音。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纪百里他们。 “我进去看看。”纪百里走上前径直打开了庙门。 “吱呀——” 门没锁,只是掩上了。 屋里从门口一眼看去没什么特别,可是纪百里手上的纸鹤转得更欢了,看来定是在此处无疑。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并未散去的奇怪味道。他站在门口,眉头微皱。 这气味好似是…… 血? 心下暗道不好,纪百里忙三步并两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内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四下看了看,除了地上有一些烧过篝火的痕迹和残留的木柴,其他并没有什么发现。空空荡荡的庙里头,也算是一目了然。 难道,是他多虑了? 然而,正当他回过身要叫门外人进来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了庙门的方向。 霎时,纪百里整个身子都僵直起来,眼中情绪起伏不定。 “纪师兄怎么了?” 尹夕看到他表情不对,急急忙忙也踏进了庙里。封时远、陆原紧随其后。 纪百里缓缓捏住了手中纸鹤,有些迟疑地往庙门那处走去。 就在门边上,有一个人靠墙盘腿,低头坐着。由于正好被庙门阴影挡着,他的情况看得不是很真切。 一步、两步、三步…… 纪百里走过去站定身子,而后沉默了。 那个人的衣衫沾满了发黑的血迹,早已没了气息。而他穿着紫云山的鞋子,那熟悉的衣衫,还有熟悉的身形,正是丁松丁师弟无疑。 “啊!”尹夕惊叫一声,捂住嘴站在原处不觉就红了眼睛。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陆原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封时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也走到了门边,和纪百里一起静静蹲□□查看了起来。 丁松的眼睛依然张着,满脸都是死前的绝望。 致命伤在脖颈,就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不是刀,也不是剑。”纪百里伸手阖上了丁松的眼睛,声音很是沉重,“丁师弟脖子上的伤口更像是被撕扯而成。” 封时远比量了几下,“常人怎能撕扯伤口至此?” 就像是活生生被撕咬开一般,却还没有齿印。 “所以,丁师弟一定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人。或者……不是人。”纪百里心下悲痛,说话也带着压抑的感觉。 “一定是那个鬼妖!”尹夕早已泪流满面,“我们在天霜城找了那么多天,她早该需要吃人生气了。想不到,她竟然出了城还找上了丁师弟!” 确实,这么多天没有找到那个鬼妖,她的人形应该已经撑不住,需要吃人补充了。但是城内一直太平无事,而现在丁师弟又……这么一说也是很对得上的。 丁松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尸斑,也许由于最近天气比较寒冷,是以尸身才能保存。 他死不瞑目,想必心中大有仇恨。 尹夕哭得止不住,其他三人也红了眼眶。 “丁师弟离我们这么近,却……还是让丁师弟入土为安吧。” 陆原抹了抹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像话。 “好。”纪百里低声应道。 封时远点点头,伸手帮丁松理了理衣襟,干涸的血迹有一些散成了粉末。 他轻声说道,“师弟,一路走好。” 哀伤的情绪蔓延开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折鬼的鲜血。 土地庙旁的林间,几个人静静垒着那座新坟。 春日到来之前,不过十六七年纪,正是风华正茂,却抵不住一切戛然而止。 因冬日而凋零的树木已经抽出了青嫩的绿芽,可现在,这一抹生机都似乎带上了悲凉的情绪。 天霜城不过一步之遥,他们却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仿佛就还是昨天,几人一同下山,说着折鬼之途,谈着鬼妖之流。 茫茫林原,容颜依稀,却只剩黄土新坟。 微微林风,其声似哀,拂不尽生死两茫。 “师姐一定会帮你报仇的。”尹夕放上了丁松坟头的最后一块石头。 丁松,你等着,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墓碑上,五个简单地字就此概括了一位少年。 ——“灵山派丁松” 小小的坟堆,掩埋了一个少年还未成行的折鬼之途。 这,仅仅只是开始。 折鬼一出,阎罗亦伏。 勾魂断肠,夺死定生。 ~~~~ “巫姑娘,觉得怎么样?” “大娘?”有些费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吕大娘。 “可算是醒过来了。我这就去叫司马大人。”吕大娘一下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巫双有气无力地躺着,头还有些昏昏沉沉。 对了,自己拔钉子,留了很多血。 钉子! 她猛然坐起就想去看自己的腿,却抵不住一阵头晕眼花,又直接倒在了床上。 “唔——” 这一倒,倒是拉着筋了,她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你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司马钦大步走了进来,伸手就帮她盖好了被子,问道,“想吃什么,你应该饿了吧。” 此时的巫双哪里管得了那些,就躺了那么一小会儿,待头晕好了些,她又直接掀了被子要看腿。 司马钦见她这般大动作,一把扯过被子又把她盖上了,“急什么!你这腿上的伤要好好养着,别冻着!” “嘿嘿。” 那边的巫双却兀自傻笑起来,边笑还边止不住的嘶嘶抽气——刚才这一拉一扯被子,她的腿很自然就动了!虽然还挺疼,但是!腿能动了! “瞧你开心的。受这么大罪。”司马钦指了指在她床头的两枚钉子,“你倒是下得了狠心。要不是尊上来得巧,这条小命丢了都没人知道。” 说到尊上,巫双敛了笑,有些忐忑地转头看向司马钦,“尊上他……救了我?” “嗯。” “那他……”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马钦,眼神在询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尊上是个什么想法。”司马钦皱了皱眉,“不过,现在钉子都取出来了,毕竟是好事。只是……”他看向巫双,有些探究,“你的手竟然好得那么快?都能自己取钉子了?” 她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被角不说话。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都是好事。”司马钦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小双妹子你腿也好了,哥哥我带你好好出门逛一逛。” “嗯。” 接下来的几天,巫双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腿倒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可是那位尊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还是有些担心的——你说,该不会那个尊上是想着等自己腿好了再把钉子钉回去吧。 这么一想,她越发不安。 万一,只是说万一,那个尊上真这么小气……怎么办? 这些时间,由于腿上有新伤,巫双不能沐浴。终于等那伤口结痂了,她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手已经全好了的她,自然能自己洗澡了。 泡在热乎乎的水中,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舒服。 试着慢慢蹲下,水没过鼻尖,膝盖处传来明显的痛感,这是她第一次为疼痛这般高兴。 虽然肩头和膝盖都是一边一个疤,而且可能一直消不了,但只要想到自己以后又正常了,就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她的肤色很浅,毕竟一直躺在屋子里,都捂白了。 你别说,还有了那么一点娇嫩的感觉。 嘿嘿,她美美地想着。 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身上——胸前那朵三瓣花,怎么有些不一样了? 不确定地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 说不上来,还是黑色地就像纹身一样的花,可是这……花心? 对,就是花心的地方不一样了。怎么好像变得朴实了? 原来的花心颜色变深了,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黑点,以前看上去那种有些诡异的感觉不见了。 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巫双一边摩挲着那朵花,一边皱着眉头看着水面。 那位尊上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这朵花的变化,会不会和自己这次取钉有关?会不会和尊上有关? ~~~~ 腿终于好使的那天,巫双试探着想司马钦请求了一下——我能不能见一见你们的尊上? 司马钦愣了一下,“我帮你问问。” 这一问就是两天。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巫双正在院子里活动手脚。虽然伤好了,但许久没动作,一直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些使不上劲来。 关节那里能动了,但是那个凹陷下去的地方依旧很明显,让巫双总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痊愈。也许只是没了钉子,一靠那朵花的力量可以让自己看上去无恙罢了。 她心里琢磨:这尊上让自己留在墨月宫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但八成是冲着自己身上的这朵花。 “你说,尊上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揪着一片竹叶,巫双在竹林边慢悠悠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嘀咕上几句。 “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本座?” 又是突然出现的声音…… 巫双讪讪地转过身,不期然就见到了正向自己走来的那位尊上。 “尊上。”她忙低头,很是恭敬。 尊上看了看她,好整以闲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巫双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自然是继续低着头不敢妄动, 于是,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僵持在那里。 “你不是说想见本座?”终于,尊上先开了口,打破了僵局。 “啊?是,是啊。”巫双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说。 尊上大人伸手从她指缝中抽出了那片被揪了好一阵的竹叶,轻飘飘丢到了一边。 “手脚都好了?” “嗯,嗯。差不多了。”没了竹叶,巫双有些不知道手往哪里放的感觉。 “这几天麻烦您了,我私自取钉子……” 尊上走上前,伸手轻放在了巫双的头顶,吓得巫双一下就闭了嘴,不敢动了。 “不要再有下一次。”平淡的声音让巫双更忐忑了。 ——不要再有下一次? 还下一次?难道是说他真要把钉子钉回去,然后让自己不要再取出来? 这么一想,她心里霎时就凉了,“对不起。我只是真的不想做废人……好不容易取出的钉子。能不能不要钉回去……” 说这些话时,她低着头,他的手依旧在她的发上,甚至能感觉到她说话时的颤动。 “钉回去?”尊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诧异,他收回了手,好笑地看着她,“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本座会考虑考虑。” 巫双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难道他之前完全没有这个念头? 尊上似乎欣赏够了她震惊的表情,看了她一会,便移开了眼睛转向了在风中缓缓飘摇的竹叶。 这片竹林很静,很青绿,带着生机悄悄地在这深山中守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竹林里,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密密的竹叶掩盖住了远处的景色。每当有风吹过,竹叶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热闹了整个山头。 “以后,你就留在墨月宫。” 他依旧看着竹林,话却是对她说的。 陈述句,不带询问,也算不上命令,可是她在听到的一瞬就意识到了这是她接下来唯一的选择。又或者说,此刻的她别无选择。 墨月,墨色明月,依旧是黑色的光芒。既然看不清,那是否就是指无月? 墨月宫,这个她以后要待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好好养伤。”他转过了身,往着竹林外头走去。。 黑色的衣衫背对着她,有些飘逸的萧瑟。一点一点离开她的视线,仿佛他的每一次离开都带着孤寂的感觉。 尊上,是什么人?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鬼使神差,对着他的背影,巫双脱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站定在原处,风拂过他的衣角,缓缓鼓动,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淡淡地声音随着林风传来 “本座有过很多名字。” ——很多名字吗? 一个人能有很多名字吗…… 那你现在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巫双没有问出来,又或者说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想问了。 站在那里,静静目送尊上离开,没有回首,没有停留,和以往每一次一样。 …… 留在墨月宫。尊上说让自己留在墨月宫。 留下来的她能做些什么呢?又或者说,她能有什么用? 手轻轻放在胸口,那朵花的位置,巫双嘴角缓缓扯了起来——好歹暂时死不掉的样子。 青叶谷,紫云山,墨月宫,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安定。 一个奇怪的想法掠过她的脑海——这一生,她也许都安定不下来了。 第27章 墨月宫(六) 出了屋子,往与竹林相反的方向,走上五十来丈的距离,有一个半凹进去的山壁。凹进去的地方是一汪清澈的潭水,也是墨月宫平日里的取水之处。 不过一间屋子大小的水面,水很干净,却深不见底。吕大娘说这是山泉和地底下的水连着呢。 看上去平平静静的水面,一直能这么干净,就一定不是死水。巫双琢磨着应该能有鱼,腿脚好了之后,她特地找了根竹子做了钓竿想要试试。 “没鱼的。”吕大娘直接掐灭了她的美好想法,“钓鱼的话得去到隔壁那个山头,那边有好大的一条河。” “那为什么墨月宫不直接搬到那边去,不是要方便很多吗?”比如说吃鱼什么的都方便啊。 吕大娘用一副“你真没有见识”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这潭水可是好东西,常年喝不仅延年益寿,还有助修为的。”边说,她边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潇潇洒洒地倒进锅里,今儿个有鲜笋汤。 有助修为这件事好似和她没什么关系,巫双唯一的体会就是这潭水煮的的茶很好喝。 手腿都好了之后,巫双打从心底里觉得在墨月宫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和她之前想要的日子没什么不同,而且还有人陪着自己。当然,还有就是吕大娘烧饭的手艺很不错。 “大娘,你也会驭鬼不?和司马钦一样吗?” “我可不会,墨月宫驭鬼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行得。” “那什么人能驭鬼啊?” “这个不好说。”吕大娘搅了搅汤,“都要看资质的。” 资质?难不成驭鬼师还和折鬼师一样有本身的奇特性? 巫双还想问些,可吕大娘已经出了厨间到后头拿柴火去了。 就在巫双以为这简单地日子还要再过上好一阵的时候,突然有了变动。 ~~~~ “出远门?我一起?” “嗯,没错。过几天就出发,要去北边。”司马钦放下了手上特地为巫双采购的一大堆东西,“你且看看,整理一下,这次出门时间挺长,得多带些东西。” 巫双稍稍翻了一翻,真是什么都有,小到针线,大到棉衣,可是就算出远门,带得也太多了。 “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得走?” 司马钦莫名看着他,“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 好吧……鬼在他这儿就是干活的。 “可是,为什么要带我一起?”这点是巫双最在意的。 司马钦摊摊手,“不知道,尊上这么吩咐的。不过你不用担心,尊上感觉对你还挺好的。” 确实,单就那位尊上似乎从来没有怎么生过她的气这一点来说,他是对她挺好的。可是这么突然就拉着她出远门,总有点要被拉上刑场的感觉。 “那为什么要去北边?那块儿有些什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要去北边肯定有原因。而且北边那么大,具体去到哪里总能说一下的吧。 “幽州北面,说是那里有个好地方,要去看看。”司马钦其实也没太多概念,不过关于幽州以北,他倒是听说那里有不少古战场。 战场戾气最重,死的人越多,阴气就越发散不去。这一点,对于墨月宫来说当然是非常好的去处。但是他也只是怀疑,拿不准尊上是不是冲着这些古战场去的。 所以,他还是先不和巫双说了,万一猜错了,又或者让巫双心里慌了都不是好事。虽然她现在能看到鬼了,可是胆子还是有些小。 “哦。” 巫双听得似懂非懂,反正人在屋檐下,尊上开口说让她一起去,她总不能硬着头皮反抗吧。既来之,则安之,人要识时务。 她不清楚墨月宫的所在地,但是住在这里看着气候、植被什么的应该是南方。那么,幽州北面已经算是很远的去处了。 “大约会去多久啊?” “不好说。”司马钦安抚地拍拍她肩膀,“就当出去散散心,好好玩一趟。” “说不定小命都玩没了……”巫双偷偷地嘀咕。 “妹子说什么?大点声。” “散心好!我还没去过北方呢。散心好!” 司马钦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尊上说了,时间不是很赶。这一路上要是路过大城镇什么的,哥哥我带你好好逛逛。” ——真是个开朗的少年啊…… 巫双也随着他笑了笑,“好啊。” “妹子,你看看还缺什么不?这两天,哥哥我还能出门买买。” “到哪花钱不是花,一路上需要什么再买也来得及。” 看着屋里堆着的大包小包,她觉得再买就快搬家了。想当初,她从紫云山下来也不过就带了一个包裹,那可是她全部家当。而现在,只是出个门,虽是远门也太多东西了吧。 司马钦呶呶嘴,“又不是一直都能是城镇,还是备着比较放心。”他兀自翻了翻,“最好多买几个水袋,干粮再买些,听说好些个地方因着疫病,都闹饥荒来着……” 看着司马钦为出门而兴致勃勃打算的样子,巫双突然就有些忐忑。没由来的不安掠过心头,下一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马钦,能不能不去啊?”下意识,她问出了声。 “当然不行。你不用担心啦,哥哥一定都打理得妥妥的。” 这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去,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巫双此生,最后悔有两件事:一是去了紫云山。二是去了幽州。 ~~~~ 司马钦是个雷厉风行的,很快后天出发的消息就确定下来了。 巫双闲得发霉,反正也没什么要她帮忙的,司马钦的助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只要他想,怕是能招出一个军队来。 说要和尊上一起出门,但这些天巫双都没有见到那位尊上。墨月宫不大,她住得又比较偏,这么一看也算正常。 直到…… 出发前一天的夜里…… …… 吃完饭洗好澡,巫双散了头发半坐在榻上,边看书边等头发干。她现在看的这书也是司马钦这些时间特地弄回来的,都是《幽州志》一类的,讲得是风土人情。他说了,“多看看,一路上玩得时候才有方向。” 不过,还真挺好看的。 不知不觉,巫双就看入迷了。 …… …… “带着吧。” 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巫双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位尊上大人。 她慌忙起了身,理了理衣服,复又想到自己这么披头散发地很是不雅,可是急急忙忙盘个头也太刻意了。 “尊上,您、您怎么来了。” 尊上伸手指了指,桌子上摆着一件他刚才放下的东西,“明天带着走。” 巫双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一个黑色的方形匣子,看着有些眼熟的样子。 这是…… 对了!这不就是自己送给紫云山的那个装冰手套的盒子吗! “不许再给别人。也不许弄丢了。”尊上看着她,话音平平。 怎么回事?巫双莫名了。 尊上怎么有了这个手套?难不成是从紫云山拿回来的? 为了确定一下,她伸手探向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看看是什么吗?” 想不到话音刚落,尊上表情霎时一凛,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你认不出来?” 杀气! 没错!这位尊上全身传来了浓浓的杀气! 巫双颤巍巍地吞了口唾沫,“我、我觉得像是之前我交给尹九平的手套。只、只是……” 杀气瞬间回笼,尊上眉头舒展,“嗯,没错。本座送给你的,以后不许再丢了。” 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尊上大人留下了一句,“好好睡觉。”就施施然走了。 巫双坐在榻上,看着那寒气直冒的手套盒子,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都是什么情况! 伸手打开盒子,一股寒气直冲手背。她看了看那副其貌不扬的黑色手套,唉声叹气起来。 这个能有什么用?这么冷,戴都戴不了。 小心地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指尖都快僵掉了。 你说,尊上他又这么大晚上的过来,放下这么个许是从紫云山偷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对了!尊上还说了“本座送给你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手套本来就是自己的,然后给了紫云山,再然后他‘拿’过来送给自己?没道理啊!这么一大圈,还特地给自己。 难道说,这个手套另有玄机? 盯着那手套看了一会,巫双有些心痒痒——要不要试着戴一下?保不准会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怎么说也是个宝贝手套啊。 几番犹豫,在拿起手套的瞬间都作罢了——真他妈冷! ~~~~ 这一次出门就三个人,巫双、司马钦还有那位尊上。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看着门口两排直挺挺的挑夫时,巫双顿时就目瞪口呆了。 一共四个推板车的“人”,全都戴着大斗笠遮住了不会眨来眨去的眼睛。 一共八个箱子,一个板车上有四个大箱子,需要一个人推,一个人拉,总共两个大板车。 再加上旁边还立着两辆看上去就是新做的马车,以及两个也带着斗笠的车把式。 这……会不会阵仗太大了点? “这么多东西,太招贼不好吧?”巫双凑到司马钦边上,小心问道。他都说了有些地方闹饥荒瘟疫什么的,看到这么有货的人会不打劫? “哥哥我会怕那些?”司马钦不屑地一笑,“妹子,快来试试这马车,可舒服了。” 巫双退后一步,“会不会太招摇了。” “这一路挺长的,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司马钦推着她去了稍小一点的那辆马车,大的那辆是留给尊上的。司马钦自己是准备一路骑马,以防随时有事。 马车里铺着毛毯,还放着好些个软垫,中间有一个小几,简洁而舒适。 不得不说,司马钦的确是个很厉害的驭鬼师啊。 过了一会儿,尊上出现了,他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大的那辆马车。看来是要出发了,巫双也安安静静不惹事地坐进了小一点的那辆马车。 “起。”司马钦骑在马上,随意这么说了一声,一直呆站着不动的“下人”们缓缓挺起了身。 “出发。” 车轮缓缓前行,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吕大娘站在屋门边上,恭敬地半颔首,静送他们。 绕过竹林,穿过石溪,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头。 平稳的马车,安静的车夫…… 掀开车帘,巫双看着路边树木一点点退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滋味——记不清已经过了多少时日,终于是要离开墨月宫了。 想想在墨月宫的日子,她嘴角渐渐扯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手不觉抚上了膝盖依旧凹陷的地方。 ——这一次,她很齐全,有胳膊有腿。 …… 前路茫茫,不知所往。 来路坎坎,几历生死。 几人能笑看,何人无执意。 怀中钉,膝上伤,前程往事,且待提及。 ~~~~ 马车行驶起来总是容易因着地上的小石子而摇摇晃晃,在里头坐久了,人总觉得有些晕。 眼看着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他们已是赶了一天的路了,可周围的景色依旧还是崇山峻岭,树木森森,感觉没什么差别。怪不得没人找得到墨月宫,这真是藏得太隐秘了。 “累了?”司马钦看到巫双伸了脑袋出来,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还好,就是颠得不太舒服。”巫双实在说道,再平稳的马车也经不住这么多山路和石子。 “你先睡会吧,还要连夜赶路。”司马钦笑笑,伸手递给了她一个果子,“明天一早应该就能到城里头了,到时可以好好歇歇。” 连夜赶路?巫双有些吃惊。 “你不歇着?” “歇啊。”司马钦拉了拉马绳,“就歇在后面板车上,有个隔间专门睡觉的。” 巫双理解了,就是到了晚上,反正那些个鬼兵可以继续赶路,他们三个歇着就是。 板车的隔间也是鬼木匠的手艺,正好能睡下一个人。 …… 晚上马车依旧前行。 除了刚出发时,巫双见了那位尊上一面,这一整天,她都没再见过他。似乎那位尊上一直就在马车里没有下来,就连中饭晚饭也是在马车里解决的。 躺在软软的被窝里,马车的帘布都很厚实,还有好几层,睡起来也不觉得冷,就连那晃晃悠悠的感觉都变成摇篮一般地催眠。 她很快就睡着了,而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一早。 巫双是被周围的嘈杂声弄醒的,听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对了!司马钦说今天能到城里的! 揉揉眼睛,稍稍理了理衣服头发,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一角,往外看去。 果然,他们的马车已经行在了城镇的大道上,两边都是早起赶集的人。司马钦正骑着马,走在巫双边上。 “醒了?” 巫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帘子放好退了回去——自己真是能睡,天都大亮了。 他们已经到了南安县内,现在所在的这个镇名叫东山,算是个大镇,人口不少。 司马钦挑了一家饭店,准备好好吃上一顿热乎的。他下了马,走到尊上的马车旁,禀明了一下。 尊上只是稍稍掀开车帘看了那间店一眼,就淡淡说了一句,“赶路,此镇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司马钦有些奇怪,镇子很正常,再说还有墨月宫不敢久留的地方?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下,让队伍再次启程了。 “嗯?不吃饭了?”在马车上的巫双,感觉到马车再次动起,有些奇怪地探出脑袋叫住了司马钦。 “嗯,先赶路吧。”司马钦没有解释,毕竟他也不知道解释什么。 “好。”巫双反正也没什么要求,点了点头。 收回脑袋前,她抬头又看了看那家饭店——倒是装潢得挺气派,应该是镇上数一数二的了。 不期然,她的目光对上了二楼临街位置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独自一人,穿着淡青色的衣服,眉目如画,正执着一个白瓷茶杯在喝水。似乎是感觉到了巫双的目光,她也看了过来,眼神恰好对上了巫双的。 ——嗯,这姑娘真挺好看的。 巫双还在兀自打量她,那女子的表情却霎时从淡然转为了震惊,一手直直指向巫双,另一只手竟然举着茶杯就向她扔了过来。 “啪——”杯子砸在马车车框上应声而碎,好在巫双躲得快,没有着伤。 司马钦本是背对着饭店,杯子砸来的瞬间,他下意识侧了下脑袋,就听得那杯子“刷——”地飞了过去。 这杯子砸得,真是既没有准头,又没有力量。这般水平,还敢挑衅他墨月宫? 司马钦正待要揪出罪魁祸首,前面一辆马车却突然传来了尊上的传音。 “速速离开,不得停留。” 司马钦应道,“是。” 眯眼看了一下杯子砸来的方向,刚才的女子已经不见。司马钦也不逗留,直接念了声“走”,所有傀儡就又活动了起来。 巫双有些莫名其妙,更有些惊魂未定——怎么在大街上看个姑娘都要被杯子砸,她也是姑娘好不好,算不得轻薄的吧。 “你没事吧?”司马钦在马车外问道。 巫双闷闷地坐在里头,“没砸到。那人怎么那么奇怪?”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别太上心了。” 却说刚才那个青衣女子,已经急急忙忙从饭店跑了下来,看着巫双他们的马车,不住地挥着手,“巫双!巫双!你停下!” 市集本就嘈杂,马车也已经走了有些距离,这位姑娘的声音实在也是不怎么大。 “司马钦?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巫双就要探出脑袋,却不妨手臂被人一拉,又直直坐回了马车。 “怎么走得这么慢。”冷冷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巫双僵着脖子一点点转过脑袋。 神出鬼没的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的马车里,而刚才拉住她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突然出现的尊上。 司马钦在外头自然是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声音,不过,这并不是他应该理会的事情,“快。” 简简单单一个字,本在人群中走得很不显眼的马车队伍竟然瞬时加快了速度,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站在远处的青衣女子无力垂下了手,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的……” “哟?小娘子怎么哭了?有什么委屈,和哥哥好好说说。哥哥帮你出头啊?”一个满面横头的中年员外看到了站在路中独自垂泪的美人,自然是忍不住上来嘘寒问暖了。 “不哭不哭啊?”肥肥的短手指眼看就要抚上女子细嫩的面颊,这员外满心欢喜——真是飞来艳福啊。 “滚——”一个不轻不缓的字眼从女子口中吐出,依旧梨花带雨的面庞竟然满是杀气。 “漂漂亮亮的姑娘家,怎么能说脏……啊啊啊啊!!!”员外色眯眯的声音突然转变成了哀嚎,“我的手!我的手!” 刚才还正正常常的手背,此时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大坑,腐肉蚀骨,那员外抱着手在路边哀嚎起来,“妖女!妖女啊!!!我的手!我的手!!” 青衣女子擦了擦眼泪,从从容容地走近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一定会再见到的,巫双。 第28章 墨月宫(七) “尊上……” 巫双坐在马车的一边,看着这个来了之后就霸占了她马车最好位置的尊上。 ——你说,他怎么不离开了呢? 尊上看向巫双,语气平平,“何事?” “没,没事。”巫双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她总不能说,您在这我很不自在,能不能请您回自己的马车吧。 “可有被烫到?” “啊?”巫双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说刚才那茶水,“没有。我躲得挺快的。” “嗯。以后不要随便伸脑袋出去。” “是……” 怎么有一种被教育了的感觉。 接下来的时间,那位尊上似乎很喜欢她这辆马车。就那般随意地坐在马车里,一直在看一本黑封皮的书。 小小一辆马车,小小一方天地,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 巫双有伸过脑袋去看那是什么书,可入目却全是些不认识的文字。 滚滚轮轴,踏踏马蹄,似都被车璧隔绝。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般相处,他静静坐在那处,不打扰不喧嚣,却让巫双的周身都有了说不清的手足无措。 马车径直出了城,停在了离官道不远的地方。 司马钦拿进来了吃食,看到巫双这里有尊上,他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立刻恢复成了恭敬,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 巫双正想着是不是自己也要离开比较好,尊上却淡淡吩咐了一句,“吃饭吧。” 很自然地,他们就这么同桌而食了。 吃饭的时候,巫双生怕发出声音惹那尊上不愉快,平日里要嚼好几口的,今日恨不得囫囵吞了吃了。和他这么面对面,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总想着赶快吃完。 “别噎着。”尊上不冷不热来了这么一句。 被他这么一说,她真是差点就噎着了,鼓着嘴,脸都憋红了,用了好半天劲才吞下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食物。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指节修长,玉色皮肤,指甲一丝不苟,透着几分无色。 手里端着一杯茶水,古朴的墨绿瓷器,微微发黄的的叶尖在温水中缓缓沉浮。 “总是这么莽撞。”话语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巫双抬起头,撞上了他隐在面具后头的那双眼睛。 ——古井无波,深墨无纹,仿若就那般沉淀了所有。 “谢谢。”她有些呆呆地接过茶水,似乎是为他这般突然的行为所迷惑。 稍稍偏过身,巫双一口喝干了茶水,立时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她劲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乖乖坐在一边。 “你很怕我?”看她几乎要缩到一边,尊上开了口。 “……”巫双不知道怎么回答,虽然她觉得这是个挺明显的问题——最起码,她很忌惮他。 见到她有些尴尬的表情,尊上合了手中书本。 “巫双,你不应该怕我。” 尊上最后还是离开了巫双的马车,在和她一起吃完中饭后就回去自己的马车了。 巫双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可也觉得有些小小内疚的感觉。其实那位尊上对自己还不错,自己总是一副非常警戒的模样,会不会太过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是他丢自己下了封鬼崖,害她身上有了莫名其妙的花,还被尹九平钉了断魂钉……这么看来,也算罪魁祸首啊。 不管不管了,反正自己一副鱼肉模样,能有什么办法。 午后稍稍休整,车队就继续前行了,一直向北。 巫双还是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带上自己,这远门确实很远啊。难不成他们怕自己在墨月宫会偷溜? 好吧……自从腿脚好了之后,其实她是有过这个念头来着,但也只是想想没敢真做。 又是整个白天在赶路,也许很快他们就能离开南安县了。 这天夜里,许是因为颠簸久了,他们队伍终于安安定定地找了块平地来了个夜宿,当然还是睡在马车上。不过,停下来的马车还是很舒服的。 几辆马车和板车一起围城了一个圆形,中间点上了亮堂堂的篝火,为这寒意料峭的荒野夜晚平添了不少暖意。 休息时间,尊上坐在篝火的另一边,正对着巫双,他依旧在看那本书。 ——什么书要看这么久?难道是绝世秘籍,需要慢慢研究? 司马钦找了个不高不矮的树枝,横躺在上头。 三人这般在一处,巫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安静总觉得尴尬啊。 一阵悠扬的乐声从头顶传来,巫双猛一抬头,司马钦正执着一片叶子缓缓吹奏。 她偷偷瞄了眼尊上,好似没什么反应。 有了音乐,尴尬的环境渐渐缓解下来了,巫双觉得不说话也没那么奇怪了。 司马钦吹得不像山间小曲,听着听着,整个人都跟着静了下来。再听听,心中的杂念似乎都慢慢没了。巫双坐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这首曲子。 且安去,何须留。 不复思,不回首。 人生几丝执念,不过是作茧自缚。 走一遭许就短短几十载,何苦庸人要自扰。 …… ——真是好听啊。 和着乐声,巫双整个人松驰了下来。 结果第二天,当她问司马钦那是什么曲子时,司马钦的回答让她沉默了。 “山野多孤魂,那是安魂的曲子,以防夜半遇鬼的。” “……”墨月宫不是很喜欢鬼吗…… “孤魂野鬼没什么用,看着烦。” “……” 走走停停,他们路过了不少镇子。有时会在一处停下来,逛逛街,歇上两日休整休整。总之,虽然是出远门,但巫双并没有很不适的感觉。没办法,司马钦带的东西太齐全了。 坐在马车里,边吃着金桔蜜饯,边翻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巫双止不住地感叹:真是家有司马,如有一宝啊。 如果不说是赶路,他们这行程走得还真有几分散心的味道。 ~~~~ 正午时分,官道上一个青衣女子,正骑着马孤身行走。 许是日光有些炫目,又或是女子身子本就弱,走了一会,她便不得不找了处凉快的树荫坐下来歇上一歇。 喝了口水,稍稍坐了一会,待头晕得症状渐渐消散——差不多可以了。 她看着官道衍生的方向,咬咬牙,起身继续上路。 马匹行到一处岔路,女子停下马,在岔路口绕了一会,而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那条。 这种生木的古怪气味,以她的本领闻过一次怎么可能忘掉。 那天,和巫双一起的那些个人,好几个身上都有这个味道,还都带着大斗笠遮住了面目。一看就有古怪。 女子挥鞭走马,又加快了几分。 ——巫双,你可要等着我。 ~~~~ 这次远门已经走了有快一个月了,周围的景象慢慢也有了几分北方的味道,植物渐渐变得高大起来。水汽少了几分,巫双时常会觉得喉咙发干。 这天夜里,他们到达了齐州境内,宿在了一间客栈里头。 墨月宫一向财大气粗,巫双自然是有个单间。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只有三个人需要住宿,其他的都不是人——这还是挺省钱的。 到了齐州开始,巫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紫云山就在齐鲁这块,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镇上都能看到有卖紫云山的符纸的摊位了。现在,凡是和紫云山有关的,她都看不顺眼。那两颗断魂钉她可是一直带着,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初那钉子是怎么被钉入她体内的。 与此同时,巫双也开始意识到了墨月宫的神秘力量。 他们从墨月宫来到齐州,路上也算比较抓紧了,但还是花了这么长时间。当初司马钦救自己的时候,从紫云山去到墨月宫这距离和这次应该只多不少。但当时她醒来的时候,可是连伤口都还在流血呢。 这岂不是传说中的一瞬千里?她在紫云山,从来就没听说过道家有类似的法术。 但这次,他们又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慢慢走到幽州去呢? “不为什么呀。”司马钦毫不在意地模样,“走着开心啊。” 一定不是这么简单。巫双脸上明摆着写着不信。 “在幽州要待的时间不确定,自然只有走过去了。”这是司马钦最后给的解答。 幽州待的时间不确定吗?巫双有些纳闷,也就是说这一次不一定要去多久啊…… ~~~~ 夜里,巫双好好泡了澡。胸口那朵花从来就没有动静,自从上次花心变了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看上去的感觉倒是一点也不诡异了——还是个很漂亮的纹身。 可是对她来说,这花就是个摸不清的大隐患,指不定哪天就害惨了她。 “小双妹子,睡了没?” 巫双正在擦头发,门外传来了司马钦的声音。她稍稍挽了一下,开了门。 “还没。怎么了?” 司马钦递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木人偶,“放在床头吧。以防万一。枕头边上就行。” 巫双看了看那木头,又看了看司马钦,“这不会是……” 司马钦得意洋洋,“这里头可是前前朝最厉害的将军!” 巫双眉毛跳了一下——其实对于放个鬼在床头,她真的不是很能接受啊。 见她不接,司马钦倾身过去,拉了她的手,直接塞给了她。 巫双不大情愿,以前住客栈也没见他给自己这玩意啊。 “这家客栈有问题。”司马钦压低了声音。 有问题?巫双愣了一下。难道是黑店? 面对她询问的眼神,司马钦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知道是黑店还来住!!! “没办法,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家客栈。”司马钦摆摆手,“放心睡吧,没问题的。哥哥帮你把门带上。” “咯吱——啪——”门关上了,司马钦走了。 巫双手里拿着那个木偶,站在门口,觉得全身发毛。 踌躇了半天,她将那木偶放在了一个凳子上,摆在了床边——直接放在床头什么,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拉上床帐,巫双背对着那木偶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夜慢慢深了,巫双的困意逐渐袭来,就着软和的枕头,她会起了周公。 这一宿,她睡得格外香甜。 第29章 墨月宫(八) 将近百里开外,福来客栈。 “店家。” “姑娘这么晚啊。”掌柜刚准备要打烊,就见到了这个牵着马的姑娘。 她点点头,“赶路耽搁了。”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劳驾,一间房。再麻烦送一桶热水上来。” 掌柜翻了翻簿子,收了钱递给那女子一把钥匙,“上楼左拐第三间。马就留在门口吧,我帮您牵到后院去。” “多谢了。” 上楼左拐,女子径直进了屋子关上门。 过了一会,小二送来了热水,女子给了他一些赏钱,关好了门窗。 这些日子一直追着巫双他们一行人,虽然她身子不大好,赶路不能太急,但好歹没有被拉下。 巫双他们一定会停在某处,所以只要她一直跟着,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然后,她还有好多好多事要问个清楚。 走到热水边,女子刚准备解开腰带,前方突然传来了声音。 “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窗边上,不知何事站上了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长袍的男子。 “你是谁!”女子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别再跟着了。她不会见你的。”男子站在床边,语气淡淡。 女子已经缓过了神,直起身子看着男子,“你是说巫双?她不会见我?” 她面上表情激动起来,“她自是没脸见我的!可我偏偏要见见她!” “她不记得你了。” “你说什么?”女子上前一步,嗤笑出声,“就算她不记得了,也得给我通通想起来!” “你见到她……又能怎样?” “我能怎样与你何干?你又不是她。”女子双手成拳,在身体两侧捏紧。 “过去的事,再提及也只是过去。”男子转过了身,“你走吧。别跟着了。” 下一瞬男子的身影不见了,窗口那处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我就跟着!我就是要见她!我要好好问清楚!”女子在屋中,朝着四周兀自说着,“她巫双欠我的!我一定要她说清楚!我秦清发誓,一定一定要让她都还回来!” 带着几分歇斯揭底,不觉已经红了眼眶。 所有事情从两年前都变了,从华一宫死的时候都变了。 这个世上,青叶谷已经不在了。 秦清一直记得,两年前的春天。她刚睡梦中醒来,却浑然不知青叶谷已遭劫难。 前一晚的时候,因在在药庐待到很晚,后来她就索性一个人睡在了药庐里头。 天亮了,往日热闹的青叶谷却散发着诡异的安静。 出了药庐,少了草药的味道,空气中若隐若现出一丝微微的血腥味。 秦清有些不安起来放缓了步子。 “庄师兄?” “巫师妹?” “师父?” “范大娘?” “关先生?” 她一个个名字叫过来,却都没有回应,唯一的声音只有她的脚步声与她自己的回音。 整个青叶谷仿佛空了一般。 “师父?庄师兄?巫师妹?”她一遍一遍叫着,循着血腥味有些害怕地往前走。 接着,她见到了此生最难忘记的场景,地狱一般的景象…… 那是往日里他们师兄练剑的地方。 林中的一片空地,黄色的泥土浸润了鲜血成了暗沉的红色。 师父、范大娘、还有关先生,三个人脸朝下落在了一起。 “啊——!” 尖叫声划破青叶谷的上空,她疯了一般冲上前去,却只看到那三人已经灰败干枯的脸庞。师父华一宫的胸前还插着一根竹枝,深及肺腑,上头的血迹也已经干涸。 怎么会……怎么会…… …… 整个谷中,除了她再没一个活人。 巫双和庄千楼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有人说见过长得像庄千楼和巫双的一男一女。 那天一大早,他们从青叶谷的方向匆匆离开了。 ——所以……巫双,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 第二天一早,巫双醒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掀开床帐看那木偶。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惴惴不安入了睡,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中间一点儿没醒。黑店,看来昨天夜里黑到她头上来。 木偶不在椅子上了。 巫双心下一惊,忙开始四处看看。 看了一圈,她发现那木偶好端端摆在了门口,屋里其它都没变化。难道是这木偶半夜跑去给自己看门了? 她踌躇了下,拾起了那个木偶,仔细瞧了瞧。 咦?好似表面有些地方磨损了一点?不过,其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穿上外衣衣服,梳了个头,巫双推开门拿着木偶走了出去——还是把木偶还给司马钦。总是放在身边,心里不是很舒服啊。 刚推开门,巫双步子就定在了那里,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 她的屋外竟然整整齐齐绑着四个人,都鼻青眼肿的不省人事。勉力辨认之下,竟然其中就有昨天见过的掌柜和店小二。 手不觉紧了紧那个木偶,巫双突然觉得还是不要还了。 “早啊!”司马钦伸着懒腰从边上的屋子走了出来,“睡得真是好啊!” 巫双有些木愣愣地指了指那四个绑着的人,“这些个,都是昨天晚上抓得吗?” “哦?四个啊。”司马钦啧啧了两声,“好事,这下不用给房费了。” 巫双:…… 他们自己去厨间拿了东西吃,整个客栈有了一种被他们包场的感觉——平日里就没什么人来住,看来这黑店的名号传得应该挺远。 吃好饭,司马钦叫出了车夫们,临走前还好心好意地把那四个人的绳子解了。不过,那四人还昏着没醒,看来伤得不轻。 “昨天晚上应该动静很大啊,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巫双很是好奇。 然而,司马钦的回答让她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 “哦,这家店的迷香还是不错的,很能助眠。” 小木偶被巫双收了起来,以后用来守夜还是很靠谱的,虽然她总觉得有些让人发毛。 司马钦说了,那将军的魂已经被定住了,要是哪天这木偶不能用了,那魂也就死了。 “大约能用多久?” “木偶不要坏得太厉害就行。当然,只要哥哥我在,多坏都能修好的!”司马钦得意洋洋。 鬼使神差,巫双问了一句,“那要是你不在呢?” “哥哥我不在?那这木偶自然就随哥哥而去了。”话音一转,“怎么,小丫头咒我呢!” “呸呸呸——”巫双赶忙吐了几口唾沫,“不灵的不灵的!” “我就知道小双妹子舍不得我!”司马钦笑眯眯的模样一如既往地欠揍。 巫双干笑两声,就要放下车帘子,可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了尊上的马车那里。 匆匆看了一眼,她坐回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尊上依旧坐在那辆大马车里,没有露面。不知为什么,巫双总觉得今天的尊上看上去有些沉默。似乎从早上起,他就没有给过自己一个正眼。 ——自己得罪他了?没有吧。 百思不得其解,不如不思。 ~~~~ 前面不远的地方,车队会路过一个大城镇——天霜城。 巫双听说过这个城子,当然是在紫云山上的时候。天霜城离疫区很近,据说是鬼妖惹的事。 不过,自从和墨月宫的人待在一起,巫双底气就挺足的。看尊上和司马钦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鬼妖什么的,应该对他们没多大威胁。 本以为到了天霜城,他们应该会进城住个一两天,但这一次尊上提前下了命令——绕过天霜城。 也好,疫区什么的,人越少越安全。不进城也是个保障。 远远绕过城门的时候,巫双看到了一片樟树林,车队缓缓驶入。 “停。” 尊上的声音淡淡传遍了整个队伍,所有的傀儡都停了动作。 巫双有些诧异地伸出脑袋,只看到司马钦已经下马站在了尊上的马车前头,似乎正在听尊上说着什么。她离着还有些距离,自然是什么都听不见的。 “怎么了?”队伍再次前行,巫双问了下身边骑马的司马钦。 “没事。”他笑了笑,不再多话。 她识趣地不再多问,兀自看起风景来。 这片樟树林,在这初春看来翠绿的颜色特别喜人,只是地上有不少已经黄透了得落叶。那些落叶仔细看得话,都似乎是被从中间切断了。 ——难不成之前有什么江湖人在这打过架? 她随意想着,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目送一棵棵树木后退。 那是什么? 稍远的地方,樟木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巫双眯眯眼,定神看了看。 好像是人?很多人? 他们正全速向着马车前来。 这边离疫区近,该不会是难民吧。 巫双心下一惊,忙转头叫住司马钦,“你看,有人在往这里跑。” 司马钦只稍稍看了一眼,而后点了下头,“嗯。不打紧。” 不打紧?什么不打紧! 巫双有些急,就算不是难民,也有可能是土匪啊,哪一个都很难缠。 她刚想反驳几句,下一瞬车队的周围立时多出了不下二十个穿着铠甲的护卫。 大大的铁帽底下是黑洞洞的一片,仿佛就是一个个空壳子手持兵器立在了马车周围。 她有些呆愣地看了一圈,这般的鬼兵阵仗带着森森阴气,直让她在马车中都觉得寒气四溢。 此时的司马钦已经换了姿势,蹲坐在马背上,双脚踩着马鞍,竟是意外的平稳。 他闭着眼,单手在固在胸前,执着一只暗红色的葫芦,缓缓念叨,“墨月之命,列!” 二十个护卫“唰——”地一声纷纷将手中武器朝外,护住了车队,严正以待。 “冲啊——!” 远处的人群已经冲了过来,此时的巫双也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模样。 他们个个眼睛散着凶光,直勾勾盯着马车,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破烂烂,沾满了灰尘。蜡黄的面色,细瘦的胳膊,却带着拼死一搏的贪婪。 逃难的流民! 巫双退到了马车壁上,不敢再伸出头去。 这可比土匪还要可怕。他们本就不报生的希望,抢掠已是最后的本能。平常的车队要是被抓住,只怕是人都能被宰了吃了。 声音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杀到了跟前。 “啊——!” “吃的!我要吃的!” 鬼兵持着兵器将流民狠狠抵在了外圈。 而那些流民已经执着手上各式武器狠狠超护卫们砍了下去。 …… “鬼啊!” 一个流民尖叫了一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砍断了护卫的脖颈,可那里没有任何鲜血,也没任何骨肉,仿佛就是空的。掉在地上的头盔悬浮在空中又装了回去。 他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跑去。 可身后汹涌而来的难民潮却顾不上这些,他们的眼里只有那板车上一个个的大箱子,还有那马车里刚才似乎露了一面的细皮嫩肉的姑娘,完全没有顾忌这个慌忙逃走的“同伴”所遇到的情形。 司马钦睁开眼,眼眸一片漆黑不见白色。 “墨月之令,杀!” 话音刚落,所有鬼兵整齐持刀狠狠下劈,最近一圈流民纷纷惊叫着倒下,一时鲜血四溅。 “咚——” 一把有缺口的刀插上了巫双的马车,惊得她一下跌坐了下来。马车的帘子已经浸满了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巫双胆战心惊地缩成一团,死死捂着耳朵,想要隔去外界骇人的尖叫。 血腥味传了过来,奇怪的力量扼住了她的呼吸,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体内汹涌而出。 那些刚成的魂魄从尸体上缓缓飘起,带着生前的执念继续向巫双的马车袭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恐怖的脸庞透过车璧向自己逼近…… …… “我饿……” “小姑娘,我好饿啊。” 它们的声音穿透她得耳朵,直入脑海,拖着她一直下坠。 铺天盖地的绝望笼罩了她所有情绪…… …… 就在她害怕到无措之时,一双带着凉意的手突然覆上了她捂着耳朵的手背,立时,那些声响都安静了下来。 巫双有些愣愣地抬头看去,喃喃开口。 “尊上……?” 面具下那双好看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墨色的眼眸仿佛漩涡定定吸住了她的心神。所有的魂魄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散了开来,他的四周似乎有着一圈温润的光芒。 “睡吧,巫双。”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霎时,她忘却了此时的处境,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四周的魂魄围绕着他们渐渐凝成了一缕黑色烟气,而后缓缓缠绕在上尊上得指尖,最终消失不见。所有的执念、哀嚎,转眼烟消云散…… 墨月之令,无鬼不从。 祭以生死,伏尔万千。 …… 马车外,不知疲惫的鬼兵,一刀接一刀砍着。 没有一个难民能冲过他们的阵线,马车稳稳待在原地,马匹站直,一动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死去的难民已经堆成了一片,鲜血染红了尘土,浸透了落叶。 还未冲上来的人站在稍远的地方,有些怯怯地不敢再上前。他们都意识到这队车队的不寻常,相较于食物,对死亡的恐惧渐渐让他们理智下来。 眼看着难民开始溃走,司马钦指挥着马车继续向前,那二十个护卫身姿有些僵硬地走在车队边上,被鲜血染红的兵刃带着嗜血的寒光。 马车里,巫双已经闭上了眼睛,缓缓睡去。 坐在她身旁的男子将她虚虚抱在怀里,低头静静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第30章 墨月宫(九) 秦清一路跟着巫双他们,自然也是路过了天霜城。 眼看着就要走到那个樟木林,秦清却有些踌躇不前起来——那林子里头的味道不好闻,好像有很多人隐在里头。 而且……还有血腥味。 早就听说这一片不太平,一开始是疫区,后来更是有了许多流民。她自己一个姑娘家,要走这林子,怕是会很不安全。 秦清骑着马站定了一会,终是咬牙下了决心——快马冲过去。她本就离他们有不少距离,要是跟丢了,再找可就难了。 “驾——!” 挥鞭而起,马儿嘶鸣一声,奔向了樟树林。 她尽量让自己伏在马上,包袱压在了肚子和马鞍之间——东西看着少得话,加上快马,也能真能过去。 “驾——!”再次扬鞭,她加快了速度。 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茂密的林木还是让那道路一眼看不到头。 鼻尖的气味越来越明显,侧过脸,她看到了樟树林里许许多多的黑影。随着她前进的方向,那些黑影也在奋力奔跑。 糟糕!被盯上了! 秦清心中有些着急。但是人的双腿想要跑过马,也没那么容易。 她定定神,马鞭挥舞得越发用力起来。 只要出了樟树林,那些人少了树木做掩护,自然就没那么放肆了。 林间的黑影越聚越多,和她的距离也看着越来越近。并不是那些人跑得快,而是林中有太多这样的流民,沿路都被她的马蹄声惊动了。 快点!再快点! 小路时不时会有弯曲,不记得拐了几个弯的时候,秦清终于能远远地看到官道了——太好了!就要出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看到出口的秦清却在下一刻失了机会。 “啊!!” 一阵动荡,她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那马也结结实实倒在了地上。 顾不上查看伤势,秦清急忙就要爬起——此处决不能停留。 可马儿在地上凄凄地哼着,竟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根不起眼的麻绳横在道路当中,正是让她坠马的原因。 “唔。”闷哼一声,她抱住左臂,咬牙忍住——不好,应该是折了。 林子里传来了人声。 “摔下来了!” “快去,快去!” “可以吃马肉了!” 秦清抱着包袱,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前走。 “嘿!还是个女的!” “还想跑!快抓住她!” 声音越来越近,她的步履却越发蹒跚起来。 刚才摔那一下,她伤得不清,头也磕破了,此时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背后突然有股力量猛推了她一下。 “唔——” 再次摔倒在碎石泥地上,左手被死死压在了身下,疼得她一下就蜷起了身子。 “这女的看着干干净净的……”一双干枯的手凑上来要摸她的脸。 她清楚地听到了吞咽口水的声音,鼻尖传来了难闻的酸臭味道,夹着*的气息。 “走开!走开!!”秦清甩开那只手。此时的她已经爬起,正半坐在地上,右手置在胸前,警备地看着周围的人,“我再说一遍。走开!” “嘿嘿。” “小娘子。” 那些流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仍是一副不知死活地要往前凑。 秦清眸色一变,就要洒出袖中毒粉。 …… 就在此时! 凭空中突然传来“唰——唰——”两声震天鞭响。 一圈流民霎时滚到在了地上。他们的身上出现了好几道两指宽的鞭痕。 …… 来者正是紫云山的折鬼一行人。 尹夕看到被围在一圈流民中间受伤的女子,顿时怒火中烧,直直几鞭又抽了下去。 封时远,纪百里和陆原也纷纷加入了战局。 流民本就虚弱,再加上紫云山几人功夫不俗,很快就打散了那些围着秦清的人。 “还好吧?” 抬起头,秦清看到了一只伸向自己的手,修长白净。她忙用右手死死拉住,身下一轻,就被来人提到了马上。 “嗯——”左手碰到马鞍,她一下皱了眉。 “忍着点,很快就离开了。”身后的人注意到了她的伤势。 “嗯!”秦清咬牙应道。 “走!”纪百里和尹夕挡着还要冲上来的人群,“后面还有不少人。” “好!” 一行人不再恋战,急急骑马离开了林子,终于摆脱了流民的追赶。 秦清坐在马鞍上,全身渐渐放松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袖中的毒粉。 身后的男子虚虚圈着胳膊护住她,他的身上有着好闻的冰片的味道,淡淡地很让人安心。 马匹行了许久,停在了一间客栈外头。 “姑娘,你没事吧?”尹夕径直下马前来探视,要不是他们正好从疫区返回路过,这姑娘怕是就要遭了毒手了。 身后的男子扶着她下了马,秦清刚一战定,立刻行了个大礼,“小女秦清,各位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陆师弟,还麻烦你去找下镇上得大夫,这位姑娘胳膊伤了。”纪百里注意到她一直扶着左手,便要吩咐陆原。 “不用麻烦,我自己就是个大夫。”秦清微笑着说道,“只是折了而已,绑上就行了。” “你是个大夫!”尹夕满是惊喜地看着她,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样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原来竟然是大夫。 “嗯。”秦清点点头。 “绑的话要帮忙的吧,我帮你呀。” “那麻烦你了。” ~~~~ 日头渐渐下沉,秦清在尹夕的帮助下扎好了胳膊。 “秦姑娘随身带了不少药呀。”尹夕帮她把东西收了起来。 “嗯,出门在外总要备着点。” “对了,你怎么会一个人到那林子里头?这一带都不太平的。” “我……在找人。” 秦清正心下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万一巫双那里跟丢了就不好了。 “很急吗?” “有点。”她如实作答。 尹夕拉住她,“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要不你和我说说去哪,也许我们顺路能一道呢?” 秦清自然是不知道巫双他们要去哪,只不过貌似是一直在往北边走。 “北边?”尹夕笑着说,“我们也要去北边呢!” 秦清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越往北可能危险越大,也许找不到巫双他们自己就一命呜呼了。眼前这群人看上去还挺友善,也很有些本事,要是一路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就麻烦尹姑娘了。” “没事没事!反正我们没有特定的地方要去,北边都要逛一逛的。” 折鬼本来就是四处找鬼妖,这么一个多月来他们倒是遇到了两三个,当然都妥妥除掉了。北边还没去过,正好那边瘟疫也在蔓延,他们自然是要去的。 “我去和师兄替他们说说,今天已经不早了,你先歇着吧,等会我让小二送点吃的来。” “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 那个很热情的姑娘离开了,秦清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自己打着绷带的手,有些沮丧——这么跟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上。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她起身去开门,意外地见到了那个载着自己回来的男子,带着冰片的清爽气息。 “这可是你的东西?”他手里有一个绣着花样的香囊。 秦清一愣,伸手接了过来,“是我的,麻烦公子了。”看来应该是拉在什么地方了。 “在下封时远。”男子报完名字,站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清有些尴尬,“封公子,今日真是谢谢你。天色不早了,我想歇息了……” “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他看着她认真地说道,秦清一下就红了脸。 封时远走了,秦清在房里却有些小鹿乱撞,时不时会想到今日在马背上身后人的气息。 封时远……很好听的名字。 眼眸稍稍暗了一下——可是,没有庄千楼好听。 巫双,师兄究竟被你弄去了哪里,为何你会与那些奇怪的人在一起? 为何没有师兄的身影? 杂乱的思绪,和着手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秦清有些心力交瘁,吃完饭立刻就睡了过去。 …… 入夜,不见明月。 风起,云涌,豆大的雨点由天而降,跳跃在墙瓦之上,反成了安眠的乐声。 秦清睡得很香,很熟,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场始料不及的雨。 翌日清晨,整个天空都像是被洗过一般清爽,空气都透着清新的味道。 但是,秦清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那些气息应该都不见了,这下算是真的跟丢了。 ~~~~ 下完雨,露面开始变得泥泞,马车走起来越发困难。 马蹄踏着泥地里的水坑,不时溅出到路面,周围的护卫已经被司马钦撤去,车队又变成了出发时的模样。 此时,两辆马车,一辆里头空的,一辆里头有两人。 巫双还在沉睡,从樟木林开始她就一直没醒,时间过去了整整一日。 尊上一直待在巫双的马车里,这一点,让司马钦觉得非同寻常。 “咯噔——”一块稍大的石头颠到了马车。 巫双浑身一轻,而后软软落在了一个散着凉气的软和事物上。 她得脑袋昏昏沉沉,似乎连手都有些抬不起来。 “醒了?”有声音自头顶传来。 “嗯——”她低喃出声。 全身就像散架了一样,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只一眼就僵住了。 ——完了!自己怎么把尊上当枕头了!!! 手脚并用想要爬起,可却有些使不上劲,一个激灵,她成功滚出了尊上怀抱。 尊上轻笑了一声,“看来是真醒了。” 她刚稳住,连忙规规矩矩盘坐好,“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不是睡,你是昏过去了。” 巫双默然,然后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有流民,后来发生什么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尊上沏了一杯茶递于她。 她忙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唆着。 过了一会,见她喝完了水,尊上开了口,“你……” 他看着她停顿了一会,巫双已经洗耳恭听,表情很是认真。 结果,过了半响,尊上只缓缓说了两个字,“罢了。” 接着,他又拿起了那本黑皮书,默不作声了。 ——这是什么情况?欲语还休? 她偷偷看了一眼尊上,带着面具的他完全辨不出神色,整个人安静得有些寂寥。 黑色长袍、□□、白玉般冰冷而又修长的手指、还有那双墨色眼眸,他整个人都散发着谜一样的感觉。印象中,他一直都是波澜不惊、淡淡凉凉的模样。 巫双在一旁,既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闲来无事,索性又闭了眼睛靠在了马车壁上。 “盖上。” 一条毛毯丢在了她脸上。 “多谢尊上。” 她缩了缩身子,拉了拉那毛毯直遮住了半张脸,而后闭目养神起来。 看书的人抬起了头,看向了巫双。她眼皮轻轻颤动,睡得并不安稳,脸色因着温暖而有些潮红。 他突然想:为何一切都这般巧合。 ~~~~ 夜里,车队到了城镇,巫双终于盼来了可以好好住客栈、洗个澡的日子。 尊上已经进了屋,司马钦把巫双拉倒了一边,“妹子,你和尊上……怎么了?” 她自己也是毫无头绪,“不知道,总觉得怪怪的。” 司马钦有些拿不准,他伸手探向了巫双的脉门,“你昏了一天,到底是怎么……” 指尖搭上脉搏,他的话断在了半截,眉头微微敛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钦收回手,笑笑,“好奇怪,都很正常怎么就昏了一天呢?” 巫双一下就想到了那朵花,有些心不在焉,“哦,这样。” “看你脸色红润,绝对没问题。”司马钦拍拍她肩膀。 “哦。”巫双闷闷的,“那我进屋去了。” “去吧去吧。” 巫双已经上楼进了房间,司马钦原地站了一会,而后牵着马往客栈后面走去。 栓好马绳,他边取了些干草喂马,边心里暗暗嘀咕——刚才的脉象……她的灭息怕是快要解封了。尊上一定也知道。那他为何要带一个折鬼去到幽州? 另一间屋子,尊上背手看着窗外。 今夜正是星稀无月,无垠的夜空比往常要暗了几分。 幽州,已经不远了。 ~~~~ 当天夜里,入睡之前。 被尊上那句没有说出的话搅得不安宁的巫双,最终还是走到了尊上房前。 敲门,等待。 “进来。” 门打开,尊上好端端坐在桌子边,手上还是那本书。 “何事?” “我……”巫双站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为何尊上您要带我来幽州?” 阖上书,他的指尖在封皮上轻点。 一声一声,巫双站在那里,心一点一点地纠紧。 从墨月宫到幽州,这么长的距离,他偏偏带上了她,一定是有什么非她不可的地方。这个问题盘绕在她脑海间许久许久了,她问过司马,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今已经快进到幽州,这个问题越发让她坐立难安。 许久,他终于开了口,缓缓说道,“因为本座需要你帮一个忙。” 抿了抿唇,巫双壮着胆子继续问道,“可是与我身上那朵花有关?” “正是。”他并不回避,直接给了答案,正如她一直猜测的那样。 “那……需要我做什么?” 尊上看向她,“你最好不要知道。” 看到她有些僵硬的表情,他还是加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巫双心里一凉——死不了? 脑中空白而慌乱,她不知如何再继续问下去,逃跑的念头缓缓浮了上来。 “不用害怕。”尊上站起身,提步走近,一手触上了她的额发,“本座不会让你有事。” 他的眼睛倒映出了巫双无措而又茫然的表情。 两人之间不到一尺,她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冰冷。指尖的温度顺着额发似能触到她得心底。 ——太近了…… 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却不想被拉住了胳膊。 “为何见到本座总是要后退?”尊上缓缓用力,把她拉近,“本座说过,你不该怕我。” “我……”她咽了口唾沫,有些慌张,眼神不知该放向何处。 他的声音低低远远,“巫双,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只要本座想,随时都能找到你。” 她低头不看他,无声地抗拒,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墨月宫本就与鬼为伍,哪怕她死了都逃不过…… 许久,他轻笑一声,“不早了,休息吧。” 手腕一松,尊上放开了她,巫双当即落荒而逃。 出了门,她径直就往自己屋里跑,好巧不巧还被司马钦给撞到了。 “你脸怎么这么白?”他奇怪地张大眼睛问道。 “冷的!”巫双丢下一句就猛冲进了屋。 看了看她跑来的方向,司马钦若有所思地皱了眉——尊上那里吗? 屋中,尊上漫不经心地翻开了书,依旧是那些别人识不得的文字,他一字一句看过去,已记不清是多少遍。 怨厉为引,十魔以祭血阵。 鬼颜成花,安之可通两界。 道家皆知商周之后,神妖离世,人鬼独存。 可又有几人知晓,紫云其上有秘境,乃是通达异界的接口,异界之名——鬼荒。 第31章 墨月宫(十) 终于进到幽州地界,司马钦按照尊上的意思先买下了一套院子。 院子所在很偏远,周围一眼看不到其他住家。 在离着院子不远的地方是前朝的军事要塞,已经荒废了有一百来年。百年之前此处曾有一场恶战,埋骨将士足有几十万之众。战后,天降暴雨,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当然,这些巫双都不知道。她只能是别人怎么安排,她就这么跟着。 院子看着挺新,建了应该没几年。 白墙红瓦,林木环绕,鸟语花香,景色怡人。 那卖家听说是个大臣的外室,院子建好住了没多久,就说是闲太偏就给卖了。 ——太偏了,官员做事不方便啊。 巫双暗自腹诽着,同时心里深深鄙视了一下有外室的行为。没精打采地跟着司马钦他们进到院子里头,巫双脖子都有些直不起来。这些天一直赶路,身子都快被马车颠散架了。你说,这幽州到底有什么东西,还要买个院子住下来…… 蓦地,她周身一寒,直觉就看向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司马钦从她身边走过,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什么,那里头已经清过了。” 呵呵,清过了…… 挑房间的时候,巫双径直就往东厢跑。虽然说西厢被司马清掉了,寒气还是有点让人不太放心。 好在院子房间本就多,而且他们就三个人,哪怕是都睡在东边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最后,一人一间屋子,司马钦弄了几个傀儡出来打扫了一趟,整个屋子就能住人了。 巫双挑的那间房间比较小,主要是因为大屋子看着发慌。空空荡荡,总觉得角落里躲着什么。 接下来,尊上说了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 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 要天时地利人和做什么? 她完全不知道…… …… 这一等就等了小十天。 随着司马钦的面色一天比一天凝重,不知为何,巫双的心中也越来越不安,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正一天一天迫近。 她有问过司马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只是笑笑不回答。 这般看来,是不是尊上等的那天就要到了…… 你说,尊上究竟需要自己做什么呢? ~~~~ 东厢,左数第一间屋子。 “尊上。这是近日集的。”司马钦弯腰,把葫芦双手呈上。 取过葫芦,尊上挥了挥手,“你且退下吧。” “是。” 司马钦已经离开。尊上手中的葫芦渐渐褪去了颜色,越来越浅。 轻笑一声,他指尖一转,葫芦盖子兀自打开。 无数黑色鬼气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然而,那些鬼气却突然转了个方向,乖乖地拧成了一缕,慢慢缠绕上他修长的指尖,而后缓缓消失不见,仿若都被尊上吸入了体内。 墨月宫一向驭鬼、集鬼。司马钦这些年所集的厉害鬼气,甚至于当初师父和师父的师父……所集的鬼气都已经给尊上了。 司马钦逐渐意识到,尊上应该要有大动作。只是,不知道那些鬼气尊上都如何处理了。 这些天,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墨月宫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为了给尊上收集鬼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尊上究竟是什么人? ~~~~ 今儿个是十五,照理说该是月圆之夜。 巫双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眼皮跳个不停。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个圈,除了那些个傀儡,还就没一个活人让她排解排解内心不安。 尊上和司马钦都不在,屋子空空,人也慌慌。 ——你说,月圆之日好时光,院里无人独自慌……此情此景,她要不要试着逃一次? 怎么着一直在这里等那件“死不了”的差事也不是个事啊。 死不了,那万一残了、蔫了,算谁的?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四肢全废的日子了。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埋的十两银子还没挖出来,青叶谷她还想跑去看看,最最重要的是断魂钉,她还没钉回尹九平那个老头身上…… 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啊。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一点点朝着院门外走去。 出了院子,走上青石板路,她试探着回了回头,那些傀儡没有丝毫反应。 ——巫双,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只要本座想,随时都能找到你。 尊上的话跳出在脑海,她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 因着那朵花,尊上是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她走再远,对于墨月宫可能就是一瞬就能抵达的距离。既然这样,那她还要不要逃? 一边纠结着,她一边又迈出了步子——要是以后自己真的残了、废了……起码她不想后悔从来没试过逃走。 一步、两步、三步……越走越远。 再回头,小院已经消失在了参差不齐的树木后头。 巫双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继续往前走——他没有找来不是吗?也许,自己真的能逃掉呢? 脚下步子缓缓加快,她就这么身无分文地离开了。 很后来很后来,巫双明白了——她什么都没带,其实是因为她一直明白自己是跑不掉的。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周围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荒芜,看不见官道、看不见人家。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太阳下山的时候,荒野的风带着透骨的凉意向她袭来。 眼前的景色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树木的踪影。 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泥土,寸草不生。 风扬尘沙,弥散漫天,周而复始。 她抬起手,用袖子遮去迷眼的沙土,却遮不去铺面而来的泥土腥味。 巫双有些怕了,满目的黄土,她已经失了来时的方向。 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她以为对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了步子,怔怔看着前方。 借着夕阳,她见到了站在远处的一个人影。 熟悉的黑色连帽衣袍遮去了他的面容,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蔓延到她脚下。 遥遥相对,她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石头,没有被找到的害怕,没有逃脱失败的难过,所有的竟然只是一种解脱的感觉。 ——我试过了,所以不会后悔了。 ~~~~ 巫双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他的宣判。 也许是怒意、也许是不屑、也许是杀气……于她,都无所谓了。 尊上向她伸出手,声音越过凄无的黄土战场来到她的耳边,低沉而又平静,“巫双,你来了。” 此刻,并不是他在寻他,而是他在此处已经等了她许久。 ——巫双,你终于来了。 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巫双心里莫名一慌。 “尊上……” 她刚唤出这两个字,声音就被刹那掐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 …… 一切都停了下来。 风声消失殆尽,依旧漂浮着的黄沙静止在半空之中。 这一瞬,天地已被冻结。 巫双的身子被固住般不能动弹…… 刚才还平静的黄色泥土,不知何时已隐隐成了灰黑颜色,衬得天地都愈发诡异起来。 遥远的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那头,暗红的裂纹从她脚底开始生长…… “噼噼啪啪——”的声音敲打着她的耳膜。 撕扯开大地,那些裂纹蔓延向无垠的远方。 低沉的吟唱,悠悠回响,唤醒沉睡已久的战场亡魂。 昏暗的苍穹,不见明月、不见星辰,漫天的黄沙席卷出哀嚎的身姿。 …… 魂兮无归,念兮无涯。 何以为生,何以为死。 暗之墨月,夜之无阳。 威灵不甘,徒悲以泣。 …… 千万个黑影从暗红的裂缝中挣扎而出,缓缓长成人形鬼影,依旧一个个铠甲披身,持兵而立。 一百多年,万千将士,尸骨已化,黄土犹在,人面不存,怒气难灭。 起伏而又阴沉的无数低吼昭示着众将亡魂归来。 冷,铺天盖地,结影为冰。 寒,遮云蔽月,凝血成霜。 巫双看着这一切,已不知如何言语,无边的恐惧拉扯着她,在这地狱景象之中,无法摆脱。 ——这,究竟是什么…… 尊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平缓缓,穿越过苍茫的黄土,回荡苍穹。 “吾——名——墨——月。” 话音即落,连绵的黑色鬼影朝圣般,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俯首以对,天地皆为之肃穆。 “吾王——万载千秋。” 整齐的呼喊,带着百年的低沉,万千鬼魂皆臣服足下。 尊上一袭黑衣单薄的身影在这血色天地之中……如神而立! 墨月,乃是吾王之名。 墨月之尊,是为鬼王。 ~~~~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巫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紫云山那些个折鬼,心心念念说要杀尽鬼妖,灭除鬼王,拯救天下苍生。而今,谁能想到,鬼王,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你是人是鬼? ——你说呢? 初相见时,尊上的话犹言在耳,想不到最终竟是如此解释。 墨月宫尊上,墨月宫……原来只是因为他的名字叫墨月。 …… 震惊过后,巫双慢慢沉淀下来,从里到外,她仿佛已经凝固。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她的命运,等待尊上说过那个“死不了”的后来。 …… 指尖回转,墨月虚虚托住悬在手心的一抹黑色鬼气,低低吟诵。 怨厉为引,十魔以祭血阵。 鬼颜成花,安之可通两界。 鬼荒吾民,此界已为吾城,尔等皆可归来。 …… 话音未落,一道鬼气拔地而起,冲天而成黑色气柱。 俯首的将士鬼魂纷纷起身,漂浮旋转,缠绕而上。眼见那鬼气越发壮大,将四周土地寸寸囊入,点点蚕食,直变成了接天连地的一片墨色。 黄土上红色的裂纹开始扩大,蔓延连接,渐渐融成无边暗红,其上天顶也随之变色。 ——这场景……为何她觉得似曾相识? 黑色……红色…… …… 秘境! 紫云山封鬼崖的那个秘境! 目光紧锁前方,巫双已经辨不清墨月在鬼气中的身影。 那朵花是在黑色天地里头附到自己身上的,她现今脚下还是红土,而当初在秘境里头的浑身剧痛并没有重演。难道都是因为这朵花…… 思绪突然被打断,巫双整个人腾空而起,直直向黑色气柱飞去,仿佛被牵引了一般。 掠过红黑界限的时候,视线一暗,正是当时在秘境里头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她已完全进入到黑□□域中心,四周皆是混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勉力看出那黑气似在云涌。身子依旧动弹不得,除了眨眼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鬼颜花,出来吧,此处便是本王为你选的归宿。”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巫双却看他不见。 胸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她整个人从半空狠狠坠了下去。 仰面朝上,她结结实实砸进了地面……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仿佛是陷入了一片沼泽之中,黏黏稠稠的淤泥,将她稳稳环住,而后拉着她缓缓往下沉去。 巫双瞪大了眼睛,那些黏糊的东西已经淹没了她大半身躯,漫上她的面颊。 ——这是,要把自己全部埋起来吗? 不要! 她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想要求救,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一点一点僵硬地下沉。 眼前依旧只有无边的黑暗,胸口那里的疼痛缓缓开始生长——身躯、四肢……仿佛将她从里面掏了个干净。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枯衰败,那些淤泥一般的东西肆无忌惮吞噬着她的所有…… 这是要死了吗…… 不是说好了死不了的吗…… …… 第32章 墨月宫(十一) “鬼颜花!你为何不出来!”墨月的声音突如其来,撕扯开这片黑暗。 “本王令你离开她!”掷地有声,他的话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一股力量直袭巫双的胸口,仿佛要拉出什么,可无论怎样拉扯,却仍只是徒劳无功。 她已经觉不到了,僵硬的身子萎缩成枯骨。瞪大的双眼渐渐干涸,疼痛已将她碾遍,最后一丝清明正被缓缓抽离,终于…… 她闭上了眼,整个人被淤泥吞没,再不见踪影。 哪怕到最后一刻,她依旧没有看到除黑暗以外的人事。 她以为,她天真的以为……他会在最后救她。 ——鬼王墨月……你说话不算话了呢。 …… 地面只剩一个浅浅的漩涡,先前的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颜花!你敢抗命!”墨月的声音急切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得到了应答。 “吾王恕罪……” 虚弱的声音从淤泥深处、巫双枯败的体内传出,“鬼颜实已与此人合二为一,再分不得。此后,鬼颜定为吾王好好守这两界通途,死而后已。”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鬼颜之花,再无折鬼巫双。 他们即将化作通往鬼荒的最后一抹泥土,以祭万千生灵。 “大胆!”暴怒的声音,“本王决不许!” 指尖凝出气剑,墨月直直就要劈向淹没她的淤泥。 “吾王!”鬼颜急急出声制止。 “千万年来,您等这一天等了那么久……难道真要为了这个小女娃,而功亏一篑吗……”鬼颜花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即将消无。 墨月御剑的手闻言一顿,眼里满是挣扎。 只要…… 只要他静静再等上一刻…… 只待十魔血阵一成,鬼荒就能联通。画地为城,他便能有足够的力量与天地抗衡,再也不用孤单地沉睡而去……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百世难遇。 见他停了动作,鬼颜花衰败的声音中带着欣慰,“吾王,万载千秋……” 能为吾王而死,鬼颜足矣。 …… 只要再过一会儿,墨月鬼王就能永不沉睡。 只要再过一会儿,鬼荒就可与人界联通。 只要…… …… 只要再过一会儿,她就会永远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没有巫双这个人。 …… ——我叫巫双,我师兄叫庄千楼。 青叶谷的她初出茅庐,带着几分傻气,却总是一声不吭地努力着。 墨月宫的她四肢尽废,眼看生无可望,却仍敢不动声色地拼死一搏。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她的音容笑貌不知何时早已深刻在脑海,再难抹去。 …… ——巫双,你真是本王的劫数。 一声轻笑,墨月复又抬起了手,剑势凌冽,再无犹豫。 “本王还用不着牺牲一个小姑娘!” 剑光所及,鬼气四散,黑色天地被撕裂而开。 他附身潜入漩涡之中,执住了巫双早已干枯的手。 四周的淤泥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一般拉扯着,不让她离开。 嘴角一扬,划出一刀黑色火焰,斩断无数牵连。 他轻轻一拉将人带入怀中,而后直直冲出漩涡。 失去了鬼颜花的淤泥不甘地嘶吼挣扎,却仍抵不过快速枯萎的命运,连带着这片黑色天地也开始扭曲变形。没了鬼颜花,阵眼已破,两界绝无联通可能,那些引出的力量也必会被重新吸入鬼荒。 刹那,哀嚎遍野,鬼影四溢,它们嘶吼着要从这即将崩溃的阵眼逃脱。 所有力量都开始疯狂撕扯,破釜沉舟般卷着一切鬼气要沉入鬼荒。 墨月腾在空中,疾速向着远离阵眼的方向而去。他的身上,无数黑气开始溢出,整个人仿佛被活生生扯脱下了一个影子,远远地皆被吸入那疯狂的黑色漩涡。 渐渐地,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身形越来越淡,渐渐力不从心。 然而,他的怀中,刚才还干枯的女子,皮肤已经开始缓缓充盈,好似重生。 …… 冲出黑色天地的一瞬,黑袍人影仿若一个破碎的木偶狠狠跌倒在地上。 他的怀里,依旧紧紧搂着那个女子。 ——巫双,本王说过的,你死不了。 他们身后,连天鬼气轰然崩塌,最后归到阵眼消失不见——一瞬之间,天地如常。 夜色苍穹,云开雾散,满月当空,星辰遍布。 黑色的衣袍褴褛不堪,毫无生气地拖曳在地面,而他竟是再也站不起身来。曾经白玉般的手指已是灰败颜色,他抚上她的额头,怀中女子稍稍一颤却未曾醒来。 墨月了悟地笑了笑,移开了手,静静环住她——手太凉,让你惊着了。 清风拂面,黄土微杨。 怀中的她还在沉睡,全不知事…… 别之匆匆,离之惘惘。 擦身是福,再遇成劫。 她是他的天下无双,更是他的在劫难逃。 …… 为了这一天,为了再也不用沉睡,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在那一刻他却为了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青绿竹林之中,她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他不知如何回答,许久只有一句话——本座有过很多名字。 是啊,他有过太多名字了。多到他都快数不清了。 齐柯言,孟成雪、严非…… 还有此世…… 庄千楼。 每一世,他游荡世间的一抹魂魄都在等待时机,化为引鬼之体,寻觅哪怕渺茫到无极的一丝机会。他要醒来,他不愿再被封印…… 这一世,阴差阳错,因着她,他能一直存活,直到遇到了足够让他醒来的强大鬼妖,强大到在他醒来之前都一直活着的鬼妖。 为了救她,被鬼妖吸尽魂魄,而他也终于等到了机会。 由内而外,一点一点,积少成多。整整两年,他的一抹小小魂魄终于彻底反噬了那个鬼妖。 那一刻,他醒来了。他记起了所有,也记起了鬼王墨月…… …… 可惜吗? 还好……只是不想后悔罢了。 ~~~~ ~~~~ 回到小院的司马钦找了一圈,既没见到巫双,也没见到尊上。 他心下暗自嘀咕,便要推门出去找人,毕竟天色已晚,外头又荒,别是走丢才好。然而,甫一出门,只一眼,司马钦就变了神色。 “出大事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然全黑。 远处可见冲天鬼气,周围隐有红光,似要接天连地,方向上看正是离此处不太远的古时战场。 司马钦顾不上许多,赶忙牵了马匹就向那处疾驰而去。这些时日,集的鬼气大都给了尊上,许多墨月宫术法他已不大使得出来,现下只能骑马前往。这般速度,使得他越发心急。 ——究竟发生了何事? 尊上有很多都未向他提及,作为属下,他自然是不方便过问的。来到幽州本就奇怪,现在见此情景,他猜定是尊上有了动作。 马蹄声急,鞭声更急,司马钦边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处——此等鬼气,绝非一日之功。这般力量,怕是覆灭人间也可。尊上他——很不简单。 然而,司马钦未曾发觉,见到此景,他心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地欣喜。直觉告诉他,尊上所求之事要成了,墨月宫要做的事情终于要完结了。 然而就在此时,形势却突然直转急下,方才还愈加壮大的鬼气柱开始莫名震动摇摆,紧接着就好似被从内部撕裂一般散了开了。 隔得这般远,司马钦都听到了无数鬼魂的尖啸声。 鬼气开始坍塌,耳边嗡鸣一片,他心下大惊——不好! “唰——唰——” 快马加鞭,司马钦风一般直冲战场,身后留下一片飞扬尘土。 …… …… 待他赶到之时,一切早已平静。 尊上怀抱着巫双正孤单单地坐在空旷地黄土中央。 “尊上!”司马钦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那处,单膝着地。 黑袍人缓缓抬头,脸上的人/皮面/具与他身上的衣袍一样,都已破损。隐隐露出来了一张司马钦曾经熟悉的容颜。 “尊上……”他惊讶地定在那处,目不转睛。 此时的尊上有着和当年那个引鬼之体庄千楼像极了的脸。只不过现在的他面色灰败,眼角还多了一颗红痣。 墨月抬起头,微微一笑,眼角红痣分外醒目,“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仿佛只要稍稍一捏就会散去。 “护她回墨月宫……一切等本座回来再说。” 司马钦还未及细问,尊上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依旧沉睡不醒的巫双。 赶忙扶起她放上马鞍,司马钦复又看了一眼平静如初的茫茫黄土,一望无际,荒芜寂寥,再无半分人影。 他跃身上了马背,抬手挥鞭。 “驾——” 两人一骑,扬土飞尘,很快便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墨月暂隐,择日以归。 马踏飞尘,前途难卜。 …… …… 第33章 折鬼手(一) 幽州以北,突有鬼气冲天,遮天蔽月。 鬼王出世之后,人间首次得见如此浩瀚鬼气,百里之外犹有连天气柱,隐泛红光。此情此景,竟与当日孔三方所述秘境之中的“十魔血阵”相似非常。 紫云山上下得此消息,震惊万分,尹掌门当机立断,急发信鸟,让所有折鬼前往幽州一探。此间,他亦会与诸位长老一同速速前往幽州,以堪详由。 纪百里等人本就往北而走,收到尹九平消息的时候已进入了幽州地界。 一路走来,因那日鬼气异象,百姓皆说是触怒了天颜,要降大罚于人世。一传十、十传百,竟传得人心慌慌,愈加离奇。一时间,局势动荡,天下似要大乱。 “师兄,那鬼气会是什么东西?”尹夕压低声音偷偷问纪百里,毕竟秦清还在一旁,她不能明着说。常人对这些个鬼怪的事情还是很避讳的。 纪百里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既然是鬼王已出,怕是与他很有关系。” “那我们这么过去,会遇到鬼王?”虽说杀过几个鬼妖,但不代表他们就能和鬼王一战呀。 “不知道。看看再说。” 此时,单独骑着一匹马的秦清正很识趣地走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这些日子,和紫云山人一道,她确实是方便了不少,手上的伤正在渐渐康复。可是,她却一点巫双他们的影子都没见到。当初自己花了整整两年才意外遇到的,这一次还不知道要多久…… 唉…… “秦姑娘。”一个水壶递了过来。 秦清摇摇头笑着说道,“不用了,封公子,我不渴。” 递着水壶的手却没有拿回,封时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直看得秦清的脸微微发烫。 “那就谢谢封公子了。”她只好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这个封时远总是会来找她,也不怎么说话,可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太认真了……认真到秦清总觉得有些发毛。 “封师兄!”尹夕好巧不巧看到了这一幕,打马走了过来,“追女孩子要温柔一些。这么板着个脸会把人吓跑的。” 紫云山几个人都看出了封时远对这个秦清不太一般,还从没见过他主动招惹女孩子呢。 “尹姑娘!”秦清臊得脸越加红了。 “嘻嘻。我们封师兄绝对是个好人,长得帅还从来不拈花惹草。”尹夕笑着眨眼,秦清脑袋越发低了几分。 “尹夕!”纪百里叫她了,笑着训了两句,“好好赶路,就你话多。” “哦……那我不说了。”笑眯眯骑着马,她又跑到前头去了。 没了尹夕的调笑,秦清终于舒了一口气。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封时远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会学着温柔一些。” 秦清:……!!! “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陆原和尹夕都笑到不行,纪百里也是笑出了声——封师兄真是太实在了! ~~~~ 按着当初鬼气出现的方向,一行人越走越偏,渐渐已经看不到人家了。 从地图上看,他们所处之地正靠近一处古代战场——战场多亡魂,鬼气应该就是那里发出的。 “怎么了?”封时远看向突然勒停了马的秦清,她眸色闪动,似乎发现了什么。 正要驱马上前,却见秦清陡然一甩马鞭,直朝一个方向而去。 众人都被她这突然的举动惊倒了。 回过神时,封时远早已经追了出去,他们便也赶忙跟着一道。 一路疾行,秦清径直赶到了一处小院前头。 随后而来的众人有些诧异地看着那院子——想不到这里还有人家。 秦清顾不上许多,边下马边就叫出了声,“巫双!巫双你在不在里头!” 一听这两个字,在场众人脸色都变了。 “师兄?秦姑娘叫得可是那个……巫双?”陆原有些犹豫地问道。 纪百里也下了马,“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巫双!我是你师姐秦清,青叶谷的秦清,你应该记得我。你出来呀?” 青叶谷! 这下,一旁众人都确定了。青叶谷的巫双,自然就是紫云山废掉的折鬼巫双,也是有着鬼影还被墨月宫带走的那个巫双。 “秦姑娘!”纪百里大步上前,拦住了正一间一间屋子翻找的秦清,“你说你要找的人……是青叶谷巫双?” 秦清没心情和他说话,一把推开他就继续找人。然而,跑了一大圈,这院子分明是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又来晚了。 见秦清终于冷静下来,众人这才开始细细询问。 而这一问,事情完全出乎了大家的预料。 依秦清所说,青叶谷惨遭劫难,巫双和庄千楼同时不见,自然很有嫌疑。 可是后来,巫双拿着青叶谷掌门华一宫的亲笔信去到紫云山,信中明明提及她与引鬼之体庄千楼一同拜见,来的却只有失去记忆而且折鬼之脉尽废的巫双一人,庄千楼则完全不见踪影。 接着,也是在巫双当值的夜晚,西山脚的灯未曾点亮,昭示鬼王已出,她因之被赶下紫云山。但是,也偏偏就是她,使得紫云山封鬼崖秘境离奇消失,再加上被丁松师弟照出身上有双魂迹象,却又被墨月宫人带离,而后下落不明。现今,秦清发觉此处有巫双等人的痕迹,正好又是前几日鬼气大盛的区域。 一桩桩,一件件,皆与巫双有关,很有可能也与墨月宫有关,说不定他们与鬼王也有关系。本来,墨月宫就是做些与鬼为伍的勾当,不算得什么正当门派。这般看来,巫双早就是墨月宫的人也不无可能。 “怎么办?”尹夕看向纪百里,还有些没缓过神。 “随秦姑娘一道,追寻巫双下落才是上策。”封时远先出了声,也道出了其他几人的心思。似乎所有关键都在巫双身上,能找到她,想必事情也就能水落石出了。 “师兄,巫双她会不会是墨月宫一早就安排好的奸细?” “不知道。但有可能。”纪百里眉头紧锁,“时间要紧。秦姑娘,还麻烦你前面带路。” “好。” 这屋子周围都是当初那种奇怪的生木味道,秦清细细辨认了一会,伸手指向南边,“他们应该往那里去了。” “走!” 几人纷纷上马,沿那方向而去。秦清走在最前头,时不时稍稍停下,辨认气味——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跟丢! ——巫双,血债定要血偿! ~~~~ 再说司马钦和巫双这边。 自从那日战场回到小院后,巫双就一直没有醒,呼吸虽然微弱但好歹状况还算稳定。 司马钦急急理了东西,带上几个木傀儡,当天夜里就启程往墨月宫赶——尊上突然失踪,早日离开此地方为上策。 没了大半鬼气,司马钦只得和来时一样从北到南沿路回去。 这些天,巫双脸上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司马钦每日都会喂她几粒前朝太医鬼做的保命药丸,效果看来很不错。 虽说是连夜赶路,但由于巫双昏睡不醒,一直骑马狂奔完全不可能,马车的速度还是慢上了许多。等他们终于出了幽州的时候,也已经是几天以后了。 沿路,司马钦特意绕去了几个乱葬岗,集了些新鲜鬼气,以备不时之需。当然,同时也避开了疫区。要是再遇上流民,可就没那么顺利了。 再次进入齐州,司马钦准备停上一天,找间客栈,采买干粮,为木傀儡注些鬼气。 看了看巫双脏兮兮的衣裳,他还请店里的老板娘帮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接下来还要赶路,应该没什么机会打理了。 这一晚司马钦真是累着了,和着衣服在榻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巫双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到了墨月宫,就不用担心了。那里没人找得到的。 ~~~~ 翌日一早,阳光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司马钦揉揉眼起了身,稍稍洗漱之后便准备扶着巫双出门。 “嗯——” 哪知刚半扶起她,竟然就听到了她出声。 醒了? 司马钦惊喜地转头看去,只见巫双眼睫颤动了几下,而后缓缓睁了开来。 这是真的醒了! “妹子!还好不?”他赶忙拉了个枕头垫在巫双身后。 此时的巫双浑身无力不说,还有些睁不开眼,好半天才看清了眼前人,“司马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司马钦有些语无伦次地欢喜着,“这么些天,一定饿了吧!哥哥去给你买些吃的!” 边说,他边扶她又躺了下去,“好好歇着,我马上就回!” 巫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马钦人已经出门不见了。 顺了顺气,她半躺靠在枕头上,呆呆地看着窗户,默不作声。 ——自己……真的没死掉呢。 刚下了楼的司马钦,一眼就看到了客栈外头的煎饼瘫子,味道很香,好多人都在排队。他想了想也站到了队伍里头——这个巫双应该会喜欢吃。 队伍走得还挺快,不一会就到他了。付钱要了两个煎饼还有一碗豆浆,老板用油纸帮他包了起来,豆浆的碗可以喝完了再送回来。 提着煎饼,端着豆浆正要往回走的司马钦突然就停了步子——他好似看见了熟悉的人影,正从城门那处走进来。 虽然距离比较远,但那群人很是醒目——清一色的道袍,还有紫云山的标识。 司马钦下意识隐了身形,站到了客栈的廊柱后头。 那些人正牵马而行,有四个都是紫云山上头的折鬼,还有一个…… 咦?好像是那天砸巫双杯子的姑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司马钦拉上黑袍衣帽,半遮住脸走回了二楼的房间。 “妹子,吃饭了。”他把东西放在小桌上,给巫双端到了床边,“吃完我们就出发,早日回到墨月宫也好早日太平。” 巫双闷不做声,低头喝着豆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尊上就是鬼王这件事,墨月宫岂不就是鬼王的人?那她……留在墨月宫真的好吗?还有,那一天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别光喝豆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司马钦递过煎饼,巫双乖乖接了过来。 “慢慢吃。”他笑着说,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窗户那里飘去。 司马钦现在坐的位置临街,透过窗户缝正好可以看到街上的情况。先前他见到的紫云山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他的视线之内。屏气凝神,他细细探听,眼睛渐渐变成了墨色。 …… “就在这里。”秦清指着客栈肯定地说道,“那些人身上奇怪的生木味道就到这里停了。” “师兄,我们是进去找人还是守株待兔?”尹夕转向纪百里,压低声音,“巫双身边会不会有很厉害的人?” “不要打草惊蛇。”纪百里直接走进了客栈,“店家,住店。” …… 这些话一字不拉地进到司马钦耳朵里,他面色蓦地一变——生木味道?想不到那个女的竟然是循着这个找来的!木傀儡的味道很淡但是很特殊,都是他特地处理过的。 快速咬了两口煎饼,司马钦看向了巫双,眼中的墨色还没有散去,“我们要快快离开此地。” 巫双一抬头,被他的眼睛惊了一下,“怎么了?” “紫云山的人,怕是来者不善。”司马钦边说边理起了东西。木傀儡现在都变小了被他收在包袱里,那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循着味道找到这间屋子。 虽然身子还没怎么缓过来,但是面对紫云山的人,巫双这个“逃犯”还是直觉就选择了墨月宫。先避开紫云山这边再说。 司马钦绿意思考,丢了两个破损了得傀儡在屋里,而后径直走向巫双,嘴角带着习惯的痞笑,“妹子,等会可要抱紧了!我们走!” 双手抱起她,司马钦一跃从窗户而出,接着直奔后院取了马,抄小路向着城门一路快马加鞭。 ~~~~ 纪百里他们刚进到客栈,就听到外头嘈杂了起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 “师兄?要不要出去看看。” 秦清拉住了尹夕,“生木味道还在这里,别多生事端。” “哦。”尹夕乖觉地站着。 交了房费,秦清拿着钥匙上了二楼,缓缓走过一间间屋子。其他四人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面色严肃,一触即发。 忽然,秦清停了步子,站定在了最左边的一间屋前。 她伸手指了指,眼中神色不言而喻:就是这里! 纪百里和封时远上前两步,皆执了兵器在手中。同时抬手,猛地就推开了门。 “啪啦——”门开了。 ——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桌上有两个废了的木头傀儡。盛豆浆的碗还热乎着,边上还有两个没吃光的煎饼。临街的窗户大开,屋里也没有什么行李。 不好!他们跑了! 几人匆匆下楼,抢过小二手里还未栓起的马绳,翻身上马。 “秦姑娘,可找得到他们痕迹?” 秦清甫一坐定,骑着马原地走了两步,而后一甩马鞭就走上巷子里的小路。 “他们从这跑了。应该还没走远。” “唉!几位客官——!”小二的声音很快就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 眼看快到城门,司马钦突然跃身把巫双放在了路边一处民宅院子里,主人此刻似乎不在家。 “他们追上来了,妹子你先躲在这儿。寻个机会从另一边城门出去,往墨月宫方向走。” “那你呢?”巫双拉住他。 “哥哥我先引开他们,过些时日,就去沿路找你。” 巫双刚醒来,身子很弱,带着她要甩脱这些人委实困难了些。时间不多,司马钦简单叮嘱了几句,留下一些银两、药品就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匆匆骑马而走的背影,巫双忽然就慌了,“司马钦!” 她出声叫住他,却只得了他骑在马上,回身一笑,对她挥了挥手。 “驾——”扬鞭走马。 司马钦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巫双听到了更多马蹄声从院子旁边匆匆而过——应该是紫云山的人。她缩在角落,不敢出声,紧紧抓住了手中包袱,满是不安。 ——司马钦,你可要小心啊。 第34章 折鬼手(二) 出了城门,正是一片树林,此刻春意盎然,郁郁葱葱,能遮去不少视线。 司马钦骑着马一头扎入林中,疾疾而行。 剩下的木偶依旧揣在他的背包里。他打算引这群人远离了此处之后再丢掉木偶,来个金蝉脱壳。毕竟,巫双还在城内,他引得越远,她便越是安全。对于此行,他有十足的把握能甩掉那些人。 犹豫树林之中皆是木叶的味道,与那生木也很相似,秦清需要偶尔停下细细斟酌。渐渐的,与司马钦的距离也就拉了开来。 “这样下去会追丢吧?”尹夕很是着急,看着远方的树林,他们已经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秦姑娘莫急,循着味道一定能找到的。”纪百里安慰她道。 “嗯!”秦清定定神,再次确认方向后,一行人立刻上路,马不停蹄。 司马钦已经跑了好些路,见身后没了动静,他赶忙勒停了马——可不能让紫云山那些人跟丢了自己,要是他们再返回城里那就大事不妙了。 就这么你追我赶,整整一天一夜,司马钦不紧不慢地领着他们足足跑出去了一两百里。估摸着距离该差不多了,他这才从怀里取了木偶。先幻化了一个和他体型相似的傀儡出来,让它骑上了马,剩下的木偶则都给它背在了背上。 马鞭扬起,冲向前方的马背上已经换成了傀儡。 司马钦悄悄戴上黑袍帽,几个跃身隐进了路边山林。 过了好一会儿,纪百里他们才追到了此处。秦清闻了味道,而后领着其他四人径直往前走,掠过身边有着高耸大树的山林,谁也没有回头。 果然呢……只是生木味道的话,很好对付。 藏身在树上的司马钦一动不动地静待他们消失在视线之中,直到连马匹的声音都再听不到时,他这才跃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这里离天霜城挺近,他可以先去买匹马,骑着去找巫双。 ~~~~ 用轻功赶了小半天时间,司马钦远远就见到了天霜城城门。上次路过的时候,因着尊上的命令,他们没有进城,所以这倒也是他头一回来天霜城。 疫区就在附近,但是天霜城并没有太多人感染。所有人都觉得与城里守卫森严不无关系。看着城门口等待检查放进的人群,司马钦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这队要排上许久了。 可是他要是直接溜进城的话,那么买了马出城的时候就又没有公文了。所以,他只好在这里乖乖排着队。 而就在此时,赶路前往幽州的尹九平和几位长老正好也在天霜城外等待放行。他们原意为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行。城门的队伍走得比较慢,还有专职的大夫在检查想要进城的人是否有瘟疫的症状。 紫云山的人对此颇有些微词——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疫病,这般检查是绝对拦不住鬼妖的。 终于轮到尹九平他们,不得不说紫云山的标识很有说服力,很快他们就通过了检查进到了城内。天霜城里和其他大城镇没什么区别,完全看不出是靠近疫区的模样。 就在昨天,尹九平刚收到消息,纪百里一行人已经开始追踪巫双。尹九平没想到,当初那么不起眼的小姑娘,竟然可能有这么深的背景。墨月宫、鬼王……现下看来确实都是和她有关。希望折鬼们能擒住她回来问个清楚。至于他们这个些老头子,尹九平决定还是继续原先计划,去到幽州看一下情形再说。 眼看着快到中饭时间,尹九平一行人先找了间酒楼,刚坐下没多久,正要喝茶的他停住了动作。 ——酒楼门口经过了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戴着连衣黑色大帽。他的身形……竟然很是熟悉。 尹九平放下手中茶杯,盯着门口出神了一会,而后猛地拍桌站起,“带走巫双的那个墨月宫人!”竟然会在天霜城碰到,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留下这句话,尹九平快速跃出了酒楼,直循着黑衣人走掉的方向而去。几个长老下一刻也纷纷起身,稍稍落后一些跟上了他的步子。 ~~~~ 这个时候,司马钦刚到一处租车马的地方没多久,才和店家谈妥了价钱要买一匹马,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墨月宫妖人!哪里走!”凌厉的掌风同时袭来,毫不留情。 侧身一闪,脚下连退,司马钦跃到三丈之外,半蹲着警戒地看着来人,面色不由一紧——紫云山掌门尹九平!真是冤家路窄! 周围人群被尹九平突如其来的煞气惊得散了开来。江湖人士恩怨,他们还是自保为上。 尹九平站定身姿,双目紧盯着司马钦,刚才他一闪而过的身形正和那位墨月宫的黑衣人一模一样,他绝不会认错。两人僵持着,稍远处的几位长老眼看着也要赶到此处。 一时间,司马钦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为何尹九平会在此处?难不成那些折鬼已经识破了他?巫双是否会有危险? …… 但最终要的是——寡不敌众,唯有一逃! 一个转身,司马钦毫不犹豫地跃入人群,边逃边脱去了身上的黑色长袍,一袭短打劲衣目标小了许多,行动也更为灵活。可尹九平那些人又岂是那般容易摆脱的,对付鬼他们不行,但对付人还是绰绰有余。再加上司马钦本就一宿未息,奔波劳累,更加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逃了大半个天霜城仍没有甩掉尹九平后,司马钦渐渐体力不支、速度也缓了下来。 紧追不舍的尹掌门自然是看出他的劣势,越发加快脚下步子——看来这墨月宫妖人今日定是有什么状况,不然也不会就这么一直任自己追着,而不用墨月宫那一套妖法逃脱。 确实不巧,本来能防身的鬼气刚都注入了傀儡之中,现在的司马钦也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习武之人罢了。在尹九平这些个内力深厚的前辈面前犹如困兽,无法抗衡。 眼看着渐渐被逼入绝境,司马钦意识到自己这般是逃不走的。他一咬牙从人群中掳了一个小孩扣在胸前,回身面对紫云山众人。 “谁敢再上,这个孩子当即命绝!”他气喘呼呼地扣着孩子的脖子,却没有用力,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倒透出几分红来,嘴唇发紫,显得越发诡异。 “哇——娘!” 孩子不过五六岁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司马钦实属无奈,他真是逃不动了,只能借这个孩子掩护一下。只要尹九平不再紧紧相逼,待他逃走,自然会放这个孩子回来。 尹九平和众位长老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站定,一个个义愤填膺,“妖人还敢作孽!还不快快放了孩子!” 司马钦喘着粗气,背后已然湿透,戒备地看着他们,“放我离开,我自会保这孩子平安。” 孩子的娘亲已经哭得瘫倒在了地上,拉着尹九平的衣角哀求不止,“道长,快救救我家孩子!道长,求你救救我家孩子。”边说,她边磕起了头,额头一会就溢出了血来。 “娘——我要娘!”小孩哭得更加凶了。 司马钦静静等着尹九平做决定,如果他们一直追着,他自然是跑不了的。但他们毕竟是所谓正道人士,应该不会自损身份当着众人的面伤及孩子。 “道长!我求求你了!你就放他走吧……” 尹九平伸手扶起了妇人,眼神真挚,“墨月宫妖人的话,您真觉得可信吗?” 妇人明显顿了一下,尹九平继续说道,一副无奈至极的两难模样,“要是他今日带了孩子逃走,也许这辈子您就再也见不到了孩子了……” 司马钦眉头一皱刚要反驳,尹九平却先发制人,面向周围百姓,朗声说道,“七日之前,幽州突发异象,皆是墨月宫妖人所为,他们倒行逆施,罔顾人常,妄想借死人之力危害世间。瘟疫一事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墨月宫!害我万千百姓,凌我无数生灵,我紫云山上下,今日定会将这妖孽拿下,以祭苍生!” 一番慷慨陈词,竟是将所有事情都悉数推在了墨月宫头上,司马钦看着周围百姓皆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嘴角禁不住扯出一抹蔑笑,“紫云山掌门好大本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般无中生有真是罔顾紫云之名!” 尹九平镇定自若,拔剑指向了司马钦,“妖人!受死!” 话音落,剑尖直直向司马钦怀中的孩子袭去,其势毫不懈怠,竟是不见血不罢休的模样。司马钦大惊,侧身一掌将那孩子送了出去,避开来剑,而自己却被尹九平的剑势紧紧缠绕而上,一再败退。眨眼间,身上已有多处血痕。 “紫云山原来都是这般欺名盗世之徒!” “墨月妖人,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尹九平自是发现了司马钦并未对那孩子下重手。既然是个好心的妖人,就别怪我们兵不厌诈! 几位长老见势,一涌而上,将司马钦团团困在剑阵之中。 几个来回之后,尹九平挽了剑花,乘着司马钦疲于应付之时露出的破绽,一个狠劲,竟一气呵成将他的手筋、脚筋寸寸挑断。 司马钦再也无反抗之力,只能浑身是血的瘫躺在地上。 他突然想到了当初巫双是不是也是这般痛…… 手脚皆废…… “范长老,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尹九平在司马钦的衣服上擦了擦剑尖的血,回头吩咐道。 “是,掌门。”刑讯逼供自然是范长老的长处。 架起司马钦,范长老眯了眼,“当初本想用在巫双那个妖孽身上的招式……正好一件件来招呼你吧。” “呸——”司马钦吐出一口血唾沫,正中范长老眼睛,“卑鄙无耻——” “你!!!!”范长老拿起剑柄狠狠砸向他的脑袋,只一下司马钦就昏死了过去。 “抬走!” 周围百姓拍手称快,尹九平笑笑地安抚大家,“这是我们紫云山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道长,什么时候能审好这个妖人?”妇人紧紧抱着孩子,恨恨地看着破烂一样的司马钦。 “紫云山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尹九平一脸严肃,正气凌然。 人群欢呼许久,终于散开,紫云山几位长老抬着废了的司马钦离开了。 路边,刚才被司马钦劫持的孩子拉着娘亲袖子,小声说道,“娘。那个大哥哥没有弄疼我……他还救了我。” “傻孩子!吓着了吧!娘回去给你煮个鸡蛋压压惊。” 妇人牵着孩子的手离开了,原地只剩下了一滩未干的血迹,还有继续津津乐道的人们。 何所谓正,何所谓邪? 孰是孰非,不过是人云亦云。 ~~~~ 正在路边吃面的巫双,没由来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咬了一口面条——奇怪,怎么突然就有些食不知味了。 整整一天后,巫双才有力气从院子后门走了出来。 她按司马钦所说走到了另一边城门,然而却在要出去的时候犹豫了——自己真的要回墨月宫吗?就此告别会不会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她已经帮了尊上那个“死不了”的忙,其它的事她不想再参与其中了。本就是个废了的折鬼,她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墨月宫、鬼王……这些对她来说都太遥远了。 “老板,结账。” 放下铜板,巫双背起包袱往城门走去——离开此地。 南边的墨月宫……还是不去了吧。 就去青叶谷吧,她还没去过呢。过去看看,也好知道下以前的事情。 走入人群,她出了城门,朝着西边缓缓而行。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普照大地,拉短了行人的影子,割去了身后长长的牵绊。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第35章 折鬼手(三) 天霜城往东走上十几里,有个道家门派,白鹤观。 白鹤观名字大气,但却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尤其在这齐鲁一带,道家大门派比比皆是的情况下更是名不见经传。 这一天,白鹤观掌门方满舟遇到了天大的好事——紫云山的尹掌门和诸位长老竟然亲自来访! “尹掌门大驾光临,白鹤观上下蓬荜生辉。”方掌门自从接到信笺,一早就在门口等候。当紫云山的标识出现在远处,他几个小跑步就迎了上去,满是笑意。 “方掌门客气了。”尹九平拱拱手。其实在昨日之前,他压根不知道白鹤观这个道家门派,只不过现在抓了墨月宫妖人,继续住客栈实在是不方便审问,只好找了此处前来叨扰。 信上已经提前说了紫云山的来意,方满舟昨天夜里就腾出了房间,此刻正领着尹九平一行人前去休息。 “尹掌门,听说您此次抓到了前段时间引发异象的墨月宫妖人,实在是我们道家中人的楷模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满舟的话让尹九平听了很是舒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摆摆手,很是谦虚。 方满舟脸上立刻露出一副诧异的模样,“那墨月宫贼人能引发那般大事,定是本领不小。尹掌门的举手之劳,真是让吾辈望尘莫及啊。” “方掌门言过了。”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看得出来此刻的尹九平心情很不错。这个方满舟确实会说话。 看好了屋子,也安顿好了行李。范长老等不及地就让人把司马钦带去了白鹤观后院的杂物房。把他双手用绳子绑了半吊在房梁之上。 “给老夫弄醒他。” “是,长老。” “哗——” 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下,司马钦衣服上本已干涸的血迹再次散开,血水顺着衣角缓缓滴落在地。 沾着血水的睫毛微微颤动,其下是一副已然全为墨色的眼眸。 “醒了?不睁眼?”范长老站起身,捏住他的下巴,“早些交代,你也好少受些苦头。” 司马钦兀自闭着眼,任他如何说话都一声不吭,不为所动。 “老夫虽是道家中人,但对待你们这些妖孽可从来不会手——软!”范长老的手搭上了他的锁骨,两指拿捏,只听得“咔擦——”一声,骨头应声而断。 司马钦身子猛然一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却仍不睁眼。 “还是不睁眼?我倒要看看你这眼睛有什么了不起的!” 范长老怒笑一声,伸出两指就要插向司马钦一直紧闭的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司马钦猛地睁了眼。 全是墨色的眼眸直直对上了范长老近在咫尺的指尖,而后也对上了范长老的双眼。看到这样的眼睛,范长老明显愣了一下,手也停在了半空。 “你信不信,我们墨月宫人真的会变成鬼来索命的……”嘶哑的声音,带着司马钦一如既往的轻佻语气,“今日,你对我所做的事……日后也会一件、一件、一件,完封不动地返回到你身上……” “范至光,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司马钦的声音很轻,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气息,全墨色的眼球如恶鬼一般看着范长老,一瞬不瞬,好似要将他一同拽入无边深渊。 虽然明知道已经重伤的妖人没什么威胁,但这番话还是让范长老忌惮了——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还有那双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让他不由背脊生寒。 指尖同时传来了难以言喻的冰冷感觉,范至光瞬间收回了手,后退一步。 见他后退,司马钦知道自己已经吓住了他——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过了一会儿,范至光厉声喝道,“我堂堂紫云,道家正宗,岂会怕尔等墨月妖人!” 他站远了点,开始吩咐手下人,“你们,且将他四肢骨骼寸寸打断,老夫倒要看看他招是不招!” 司马钦嗤笑一声——自己不敢,就让弟子行刑吗?还真是紫云山能做出来的事呢。 刚才站在两边并没有听到司马钦和范长老对话的两个高等弟子直接领命,一人一边,开始以手为锤敲向司马钦的腿骨…… “说!墨月宫究竟有何企图!” “巫双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你们墨月宫的奸细!” “幽州那边异象究竟发生了何事!” 小小的杂物间传来此起彼伏的碎裂声音,暴喝的询问从不间断……然后,却从头到尾都听不到一声惨叫。 司马钦闭上了眼睛,紧咬的嘴唇满是鲜血——已经废了的手脚,骨头碎了也就碎了吧。 “倒是个硬茬!我倒要看看你能扛到何时!” 双腿……接下来是双臂……再接下来是双手…… 十指连心,连指尖他们也未曾放过。 “范长老,怎么办,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气急败坏的范至光直接下令,“给我切开他的后背,一寸一寸——废了他的脊柱!” “是!长老!” “唔——” 扒皮抽筋不过如此,司马钦终于忍不住闷哼了出来。 听到这一声,范至光兴奋地露出了残忍的笑意,“忍不住就招吧,也好求个痛快。” 鲜血从口中缓缓溢出,他被活生生碾成了破烂,但还是未曾言及一字。 ——紫云山,我司马钦记住了。 “好小子!给我继续!” “是。” ~~~~~ 整整一天之后…… 白鹤观正厅,尹九平坐在平日里方满舟的位置听着范长老的回报。一旁的方满舟恭敬地站着,满脸肃穆——能听到紫云山人在此商量大事,他们白鹤观真是荣幸之至啊!说不定此后还能借此机会,名扬天下呢! “什么都审不出来?”尹九平放下杯盏,有些诧异。 范长老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戒律堂就没有审不了的案子。想不到那个妖人竟然这般能忍……也算是个汉子。 他略一沉思,下了决定,“算了,就这样吧。人别死了,后日当众火刑以安民心。” 算了?不再用刑了? “可是没有进展这……”范长老为难了,什么都没审出来就火刑,人死了,那以后怎么继续调查?要知道,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啊。 尹九平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准备好巫双的画像。火刑那日一同昭告天下,我紫云山要重金缉拿墨月宫妖人——巫双。” 对了!还有巫双,她才是重中之重。不愧是掌门! 范长老眼睛发亮,“是,掌门!” ~~~~~ 出了城门,巫双一路走走停停。 毕竟身子还不大舒服,而且又没有马匹,两日来,她不过只是行了几十里地。离开前,她特地去成衣铺子买了男装换上。要去到青叶谷,这路途遥远,孤身女子实是多有不便。 此时日头正中,晒得巫双有些头晕眼花,好在路边有个茶水铺子,她赶忙坐下歇了歇。 铺子里没几个人,除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板,就只剩巫双和另外两个赶路的客人。 “您慢用。” 大碗的茶水放在了巫双面前,她道了声谢,而后一仰脖子就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沾得衣襟都湿了好些——平凡无奇的茶水,透着丝丝茶叶的甘苦,喝下去浑身舒畅。 眼看日头有些毒,巫双便估摸着歇会再走,反正几里开外就有村子,晚上也算是有去处。另外两个客人应该和他想得差不多,也是慢悠悠坐着喝着茶。 “哒哒哒——” 来时的路上突然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巫双抬头看去,远远就见到一个人正快马加鞭走在官道上。甫一到茶铺,那人瞬时勒停了马,翻身下来就大声说道,“老板,来碗茶。” 看清来人,巫双一下就别过了脸——这人穿着紫云山的衣服,可千万不能被认出来。 好在她还带了个斗笠,遮住了大半脸,又是男子打扮,那人并没注意她。 “道长一路辛苦。”老板笑着端来了茶水,紫云山在这齐鲁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他也认得。 “多谢。”来人接过茶水,大口大口喝着,看样子时间很赶。 “可要再来一碗?”老板殷勤地说道。 “不必了。”将碗往桌上一放,来人再次翻身上马,“我还急着送信。” “一路顺风。”老板挥着手道别。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勒马稍稍转了过来,“明日,天霜城内将有紫云山大会,惩戒墨月宫妖人,以祭苍天。各位不妨前去一看。”话毕,打马便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墨月宫妖人几个字撞进了巫双耳朵,手一颤,她差点没有拿住杯子。心底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告诉她——他们口里说的那个人,就是司马钦。 “天霜城?还有些远。”另外两个客人聊着。 “快马过去得要一天呢。” “还是不看了,道家的事,和我们没多大关系。” “是啊,是啊。” 丢下几个铜板,那两人歇够了便也准备继续赶路。 “这位兄台!”压低的声音,有些雌雄莫辩。 看着突然拦住他们去路的瘦弱斗笠男子,两人有些奇怪,“何事?” “在下想问兄台买这匹马。”巫双伸手一指,挑了两人马匹中稍好的那匹。 “什么?”其中一个男子脸色不虞,“我们也要赶路,这马不卖!” 挡开她,两人就要往马那走。 巫双复又上前拦住,语气诚恳,“兄台!在下愿用所有银两买这匹马!” “要马?你自己去城里买就是了,犯的着在这里?”两人的话语之中已是有了点松动,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巫双不再多话,直接从包袱里掏出了司马钦之前留给她的所有盘缠,那价钱足够买上五六匹马了,“在下有要紧地地方要去,还望兄台帮帮忙。” 两人眼睛一亮——这送上门来的钱,岂有不赚之理? “看你也是急用,这忙我们就帮了。” 巫双松了一口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终于买到了马。 “小兄弟,悠着点跑啊。”拿了银子,两人脸色俱是不错——反正可以再到城里买马,不过稍稍跑一趟路就赚回这么多,真是天大的好生意。 “告辞!”巫双背上包袱,问了下天霜城的方向,头也不回得离开了 难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底蔓延,她持着马缰的手捏得更紧了。 司马钦,千万不要是你。 千万不要…… ~~~~ 连夜赶路,马匹也吃不消了,巫双终于远远见到了天霜城的围墙。 “驾——!” 马儿却突然开始原地打转,任她如何鞭策,再也不肯跑动一步。无奈之下,她只能弃马而行——今天就是紫云山大会,她得快些。 天色早已大亮,不知道那紫云山大会是不是已经开了。 巫双拖着疲惫的身子小跑着前进。城门就在眼前,快到了。 “喂!说你呢!排队去!”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却还要排队检查才能放进。巫双无奈地站到了队尾。 终于进到城内的时候,她急急拉了人就询问,“紫云山大会在哪里?” 被拉住的人有些嫌弃地抽走了衣袖——眼前这个小子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全是黄土,都快看不清容貌了。 “往前走就能见到了。” “多谢多谢!”巫双弯腰道谢,脚下加快,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大会在城中举行,青石板铺就的玄武台比周遭要高上几十来寸,半亩地大小,向来是天霜城各项活动的举办地。此刻,玄武台的周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许多百姓。巫双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围。然而,玄武台上的情形,哪怕站在远处也清晰可见。 只一眼……她就僵在当场。 高高架起的柴堆中央竖着一根圆木,木头上紧紧绑着一个人。 熟悉的黑衣已经破烂不堪,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庞,她一眼认出了他——司马钦。 那个曾有着肆无忌惮笑容的司马钦…… 那个总是自称哥哥我的司马钦…… 那个说会回来找她的司马钦…… …… “此人乃为墨月宫驭鬼妖人,两日前被我紫云山掌门尹九平亲手拿下。墨月宫向来作恶多端,罔顾人常,逆天而为。幽州异变乃是他们悉心策划,一手造成。妄想翻天覆地,危害苍生,引世间大乱……” 一字一句,范至光站在台上指着司马钦言词确确,嫉恶如仇。台下百姓议论纷纷,却无一不是唾弃墨月,扬紫云之名。 几位折鬼在收到尹九平的传信后也赶了过来,此刻正在紫云山席座——万一墨月妖人死时作乱,他们折鬼也好当场将他魂魄灭除。 一时间,群情激奋,有人索性拾起地上石块向着司马钦砸去。 “烧死他!” “烧死这个妖人!” 巫双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着他,再也无法言语。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她跳下围栏,拼命往人群中挤去,想要去到台前。 司马钦,你醒一醒,醒来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司马钦,你快点从那柱子下来…… 你不是很厉害吗!快点啊! 然而,人群之中,她的那点力气实在是微不足道,不一会儿反被挤了出去。 “司马钦!司马钦!” 她叫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被挤出人群,跌倒在地。满是尘土的衣衫变得褴褛,可是她甚至连靠近他一点都做不到。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在台上,像个稻草人一般被架起,等待火刑的来临。 从来没有哪一次,巫双会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明明不是他的错,明明不是的! …… “点火!点火!点火!” “点火!点火!点火!”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呼喊起来,排山倒海的声音淹没了巫双的喊叫。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周围的百姓都恍若未闻,没有人知道被绑着的墨月宫妖人叫司马钦,他只是个要被烧死的恶人罢了。 “司马钦!司马钦……啊!”再次被推到,巫双刚准备起身,却被人一脚踩在了手上。更多的人开始往前涌,她缩成一团避过人群,依旧执着地叫着那三个字,“司马钦……司马钦……” …… “紫云山替天行道!”范至光拿着火把缓缓靠近了柴堆,满脸肃穆,百姓的都欢呼起来。 “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他!烧死他!” …… 巫双蜷缩在原地,模糊的视线看向台上。那被绑着的男子突然抬起了头,对着她的方向……她似乎看见了他嘴角带着熟悉的笑容。 “听哥哥的话,快些离开。” 传音。 这是巫双最后一次听到司马钦的声音,疲惫而又温暖的声音,带着独特的语调一如既往。 曾经的他一直神采奕奕,仿佛总有用不完的力气,理所当然地自认为哥哥,理所当然地打理好一切,理所当然地保护他…… ——来,小双妹子,哥哥今天给你带了好吃的烧鸡。 ——你要是再敢自尽试试,信不信哥哥直接把你制成傀儡,从里到外,什么都动不了。 ——妹子,快来试试这马车,可舒服了。 ——这里头可是前前朝最厉害的将军! ——哥哥我先引开他们,过些时日,就去沿路找你。 …… …… 火把碰上了早已淋了油的干柴,火焰瞬间窜起席卷了半个高台,淹没了他单薄的身影…… “不要!!!” 巫双几番想要站起,却不断跌倒,她几乎是在半爬着往前,疯了一般不停地说道,语无伦次。 “灭火……快灭火!灭火啊!他不是妖人!不是……” “求求你们……灭火……灭火啊!” “求求你们了……” “哪来的疯子,走开。”被拉住衣角的外圈百姓一脚踢开了巫双。 火势越烧越旺,百姓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仿佛正进行着一场庆典。 残忍的火舌诡异地舞蹈着,浓浓的黑烟升起,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味道。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听不见。 人群依旧在欢呼,巫双蜷坐在地上,遥遥看着那冲天火焰,眼中一片茫然。 …… 假的,都是假的…… 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司马钦怎么可能被捉住呢? 他说过,我往墨月宫走,他就会来找我。所以只要往墨月宫走就好了。 司马钦,你会回来找我,对不对…… 第36章 折鬼手(四) 朗朗乾坤,艳阳高照。 天霜城,玄武台。 高高燃起的火柱渐渐衰弱,所有一切已经化为灰烬,再也无法挽回。 几位折鬼正在奇怪——这墨月妖人已被烧死,尸骨也化成了灰,竟然是一丝魂魄都没有。看来墨月宫并没有那么可怕。 热闹看完,百姓正准备散开。 这时,范至光再一次走到台上,手里还提着一副画像。 “各位请看。” 画像展开,众人都有些诧异——那是一个面相清秀的女子,长得还不错。 “此人名叫巫双,乃是墨月宫妖人的同党。”范至光缓缓道来,“她出生青叶谷,现年一十有七岁。三年前她残忍杀害了联通自己的尊师青叶谷华一宫掌门在内的三人,耳后伪造书信前来我紫云山,一直暗地里为墨月宫做事,为恶多端,甚至伤及了我紫云灵山根本。尹掌门宽宏大量,发现后只是将此人逐出山门,想不到却是放虎归山。前些日子更是与这妖人一同酿成幽州异变。现下,我紫云山愿出黄金白两悬赏此人,还望江湖同仁一起斩妖卫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听到黄金百两,不少人开始争相传阅画像。 “要死的要活的?”有人插嘴问道。 尹九平走上前来,满面威严,“如若能够生擒,紫云山必将赏金翻倍。” 赏金翻倍!众人一听更加兴奋。 “哇!两百两黄金!” “不过,墨月宫的,怕是不好抓吧?” “小姑娘的话!不一定的!” 大家都跃跃欲试,看来,这江湖怕是要热闹好一阵了。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旁边,那个在人群之外,浑身脏兮兮,满面尘土的“疯子”,就是画中的清秀女子。 ~~~~ 此刻的巫双坐在地上,木愣愣地看着玄武台,一言不发——火终于灭了,焦黑一片的场景带走了她心底最后一抹欢笑。 司马钦……死了…… 她的司马哥哥死了呢…… 背包里还有他给她的木偶,那个号称前前朝最最厉害的将军。 急急脱下背包,找到那个木偶,依旧好端端地躺在那里。但是……再也不会有夜里保护她的将军了…… 抱着那个木偶,泪水突然间就无声无息地决了堤。 …… ——大约能用多久? ——木偶不要坏得太厉害就行。当然,只要哥哥我在,多坏都能修好的! ——那要是你不在呢? ——哥哥我不在?那这木偶自然就随哥哥而去了。 …… 一语成谶,逝者再难追,生者徒伤怀。 巫双无声的哭着,紧紧抱着木偶,看着玄武台上。 就是那些人,那些紫云山道貌岸然的人,是他们害死了司马钦,他们害死了他…… 她不管什么墨月宫,什么鬼王,什么正道,什么天常…… 她只知道,她的司马哥哥死了,被他们活生生烧死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抱着木偶,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步伐沉重拖曳。她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回头,没有停顿,玄武台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尹九平、范至光……紫云山所有人。 我巫双一定会、一定会回来找你们……一个不落。 司马钦的命,我要让你们所有人来还。 他受过的每一分苦,每一寸伤,我巫双他日必定十倍、百倍、千倍奉还于你们…… 走出城门,走上官道,她一直抱着那个木傀儡,恍若游魂。 ……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她面前站定,巫双木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皮/面/具。 墨月用依旧泛着灰色的指尖按上了她的肩膀,“对不起,本座来晚了。” 她怔怔看着他,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手中的木偶上头,顺着木偶的曲线滑落。 是啊……来晚了。 太晚了…… 她哭着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撕心裂肺的笑容,“司马钦死了。” “我知道。” “司马钦死了。司马钦死了!”她发泄般边哭边大声说道,心碎的笑容比哭泣更难过,“他被活活烧死了啊!!!” “我救不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靠近他都做不到!我眼睁睁看着他……他死了。” “他让我听话,他让我走,他说让我走……”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她一直一直哭着,嗓音变得嘶哑。他看着她,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 悲伤成城,难以自抑,天地都失了颜色。 当火苗窜起的刹那,巫双就已经万劫不复。 …… “鬼王!对了!你是鬼王!” 忽然,她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衫,一字一句,目不转睛,仿佛拽住了救命稻草,“你是鬼王!求你……求求你!帮我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紫云山所有人!!!” “好不好?好不好?” “杀了他们!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杀了我也没关系!” 指尖抚开她凌乱的额发,抹去她脸颊的尘土,他轻声应道。 “好。”让你哭成这样……本座会帮你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哭着重复,身体却一点一点倒了下去。早已力竭的她终于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巫双!”墨月楼住她,脸色一变。 就在此时,巫双的体内却猛然冲出了一股巨大力量,震荡四野,铺天盖地。 一时间狂风大作,叶落云集,遮天蔽日,天地忽有异象。 急急探上她的脉门,墨月顿时眉头紧锁。 那力量便是巫双被封印了许久的灭息,而今散发出来,竟是震天撼地,风云变色。 此般折鬼之力,紫云山那几位折鬼怕是根本就望尘莫及。与此同时,她体内的鬼颜花也被吸收了个一干二净,胸前的花纹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三瓣印记。 ~~~~ 奇怪的风吹进了天霜城,每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弄得有些无措,纷纷遮住了眼睛防止扬沙进入。 “唔——”站在玄武台边的封时远突然一声闷哼,嘴里泛上了血腥的味道。 这气息是……折鬼! 所有折鬼目目相觑,惊讶万分。 “封师兄?你怎么了?”看到封时远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尹夕有些不安地问道。 吞下口中鲜血,封时远一脸从容地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奇怪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强的折鬼气息。” 是啊,折鬼气息。所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那个废掉的折鬼,巫双。 …… “找!翻遍天霜城也要把她找出来!”尹九平当即下令。 “是!掌门” ~~~~ 城外的官道,刚才的两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星星点点将干的水迹。 折鬼已苏,勾魂断肠。 生死谁定,血债血偿。 ~~~~~~~~~~~~~~~~~~~~~~~~~~~~~~~~~~~~~~~~~~~~~~~~~~~~~~~~~~~~~~~~~~~~~ 小屋,竹林,墨月宫。 巫双搬了张矮凳,独自坐在林边,看着青绿的竹叶默默不语,一待就是许久。 吕大娘来看过她三次,她连姿势都没怎么换过,就只会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昨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尊上敲响了墨月宫的门,将巫双交给了吕大娘,而后就离开了。司马大人却没有回来。巫双第二天醒来后也很奇怪地一直不说话,一大早就坐在了竹林里,直到现在。 “巫姑娘,饿了吧。吃点东西?”吕大娘端着刚熬好的鸡粥去了她边上。 可是巫双就像陷在自己世界一般,没有回应,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一个石人。吕大娘又劝了几句,她依旧不言不语。没办法,大娘只能将粥放在巫双身边,叹着气走了。 ——这出趟门,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转眼已到中午,吕大娘再次前去的时候,那碗鸡粥还好端端放着,一点没动,早已凉透。 “巫姑娘,你好歹是吃一点,要是饿坏了身子,司马大人和尊上怪罪下来,老生可担当不起啊。”吕大娘双手端着饭菜递到她面前,一碗饭,一碗菜。 听到“司马钦”三个字,巫双许久才稍稍抬了头,她呆呆看着吕大娘,有些出神。 “巫姑娘?” “我不饿。”她开口说话了,嗓音如砂石般粗糙。 “不饿也多少吃点。”吕大娘担忧地看着她,“身子是自己的,坏了也只有自己会疼。不吃饭,没力气,什么事都做不了的。” 什么事都做不了……她还有好多事要做。 巫双眼神渐渐聚焦,“嗯,好。” 没再多说,她接过碗,一声不吭地扒起了白饭。 作孽啊,好端端的娃娃都成这样了。司马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唉…… 吕大娘叹着气离开了。 嘴里的白饭吃起来有几分干,巫双艰难地咀嚼着,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吃下。 突然噎得难受,她猛咳起来,这一咳似乎就停不下来。视线渐渐被水雾迷住,眼前的片片青竹都幻化成了熟悉的山林景色。 那里有她最最亲爱的师父,烧菜顶好吃的范大娘,总是很好说话的关先生,漂亮的秦师姐,老实的孙师兄……还有总是板着张脸的庄师兄。 她是青叶谷的巫双,华一宫最小的徒弟,庄千楼的小师妹,青叶谷三百三十三年才出一个的折鬼之脉……去到紫云山,那时的她是为了天下,为了斩除鬼王,而后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咳咳咳——” 咳得越来越凶,泪水渐渐从她干涩的眼眶中涌出。 整整三年,她,巫双,过了三年没心没肺的日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 三年前,初次去到紫云山,就在山脚那片林子,庄师兄封了她的灭息。如今想来,便是为了让她的折鬼之脉不被发现——那一次定是遇到了……鬼妖。 师父他三年前也离世了,所有人都说是她杀的,可是明明不是这样…… 接着,就在昨天,她身边最后一位亲近的人也走了。因为秦师姐的一路追踪,司马钦被逼入绝路,直至死于熊熊烈火之中…… 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个。 剩下她这个天下人皆知的妖人——欺师灭祖,罔顾人常,冷血无情。 “啪——” 饭碗掉在了地上,巫双低头去捡,模糊的视线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米饭,哪些是碎瓷片。指尖传来一阵疼痛,鲜红的颜色落在晶莹的饭粒上头,色彩鲜明。 …… 看着不断涌出的血珠,巫双忽然就笑了,嘶哑的嗓音回荡在这林间,带着几分毛骨悚然。 天地已不仁,何须再顾天纲地常。 世人皆愚昧,何必重提拯救苍生。 她站起身,用带血的指尖扯住了一片青绿竹叶,攒入手中,缓缓捏碎。 从此之后,她只是巫双,墨月宫巫双。 既然,你们皆说我与鬼王为伍,我便就如此吧,而后看着你们所有人……不得好死。 ~~~~ 那一天后,巫双变了。 每天破晓时分,她就会起身,在林间打坐练功,直到日落而息。每一次,她在竹林里使着轻功踏竹而行,黑影闪烁,都仿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吕大娘还在奇怪,之前没听说巫姑娘会武功啊,怎么瞬间就这么厉害了?也没见她有书,自己就无师自通了? 巫双的招式,吕大娘没见过,尤其是她打坐的时候,哪怕就站在巫双身边也不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仿佛她的周身被罩上了一个罩子,与外界完完全全隔开。 “巫姑娘,吃饭了?”端着饭碗的吕大娘小心地唤道。 前一秒还在打坐的人,下一刻就很自然地散了气息。 一时间,吕大娘听到整片竹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这是……内力?大娘有些诧异。 “多谢大娘了。”巫双笑了笑,接过碗来不声不响的吃了饭。 现在的巫双话少了很多,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单薄的身子蕴藏着难以捉摸的力量。一袭墨月宫统一黑色衣衫,所有头发简单地束成一束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尖削的下巴没有了之前的少女可爱,倒多了几分清冽冷然。 巫双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灭息所能封存的力量较之以往要多上了好几倍。所谓物极必反,当初被封存,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磨练她全身筋骨,直至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折鬼之息。 至于那朵鬼颜花……她貌似是捡了便宜。看着手掌心缓缓涌上的黑色气息,巫双微微提了嘴角——会使鬼气的折鬼之脉,她怕是这世上独一份了吧。 缓缓收紧手心,巫双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近屋里。 依旧是简单的摆设,只是床头的位置多了一直只司马钦送她的木偶。 巫双有想过:要是某一天,她一早醒来发现这木偶换了位置,是不是司马钦就回来了? 至于她那脏兮兮的包袱,此刻放在床底,自从回到墨月宫后,她还从未打开过。 倾下身取出包袱,巫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匣子,抚着匣子带着寒气的表面,她的嘴角拉成了一条直线——折鬼师?不知道,现在的她能不能用这副手套。 打开盖子,寒气霎时四溢开来。 缓缓使出灭息,巫双隔开自身与外界,伸手触向了那副之前谁都戴不了的黑色手套。 第37章 折鬼手(五) 三天之后,搜遍天霜城的紫云山众人也没找到巫双的痕迹。她就如那一日突如起来的大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其实,他们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巫双,只是因为折鬼之气,这才第一个想到了她。 一直这么没头没脑地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是巫双,她也许早就离开了天霜城也不一定。至于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调查,尹九平特意召集了几位折鬼师今日一同议事。此刻,白鹤观的正厅之中,纪百里、尹夕已经来了。封时远和陆原住得稍远,还未来到。 “爹,接下来我们要再去趟幽州吗?” 尹夕和其他折鬼已经去过一趟,但当时为了追踪巫双并没有详细探看,所以幽州那里他们没有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 尹九平缓缓点了点头,“要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什么。那般大的动静应该不会什么都没留下。”说完,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暗红色小葫芦,“你们且看看这个。” 尹夕拿起看了看,而后递给了纪百里。 尹九平转向身旁,问询道,“纪贤侄,你且看看。这是那个墨月妖人身上找到的东西。可能看出什么名堂?” 葫芦不过巴掌大小,虽是木质,却泛着玉般温润光泽。整个葫芦浑然一体,没有一处可以打开,甚至连个缝隙也没有。 纪百里接过,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说道,“像是法器,可能需要特别方法来启用。不过这墨月宫的法子……怕是很难知道。” “我也觉得法器。”尹九平赞同地点点头。 这个葫芦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那妖人身上除了盘缠就只有这个葫芦。所以,尹九平确信,这葫芦一定非常重要,或者说是于那妖人非常重要。 “尹掌门。” 封时远正从屋外走来,他身后跟着一同来的陆原,两人先远远拱了手问好。 尹九平刚要笑着让他们进来,余光里的葫芦却突然变了个模样。 “掌门!”纪百里拿着葫芦,急急递了过来。 只见那葫芦缓缓变了颜色,竟是一点一点越来越浅,表面之上如有云动,而后成了有些透明的浅灰颜色,看上去不似凡物。 尹九平皱了眉头,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那葫芦再变化,保持在了透明的浅灰,至于其他的则全然没有改变,空气里也没有一丝波动的气息。 奇怪,真是奇怪! 封时远与陆原此时也已走近,自然是看到了那个葫芦,“尹掌门,这是何物?” “那个墨月妖人身上的,看着像是法器。之前一直是暗红颜色,刚刚不知为何,突然就变了。”尹夕插嘴说道,倒也讲了个清楚。 几人纷纷传着那葫芦看了一圈,依旧没有琢磨出道道来。 “突然变色,要么是由内,要么是由外。”陆原托着下巴思考。 “不错。”尹九平点了下头,“这葫芦之内也许有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我们此处有了什么让它会变化的东西。” 大家稍稍安静了下来,纪百里的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了刚刚走进来的封时远与陆原,“掌门言之有理。不过这葫芦现在并没有开口之处,若是冒然打开里头有些什么不好的东西,对于大家也是冒险。不如先暂且搁置,也许以后会有什么别的发现。” “也好。那就麻烦贤侄你先收起来吧。带到幽州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反应。”纪百里是折鬼师,自然比看不见鬼的尹掌门保管此物更为可靠,毕竟这是墨月宫的东西。 “是,掌门。”纪百里边说边把那葫芦放进了袖子里。 几人接着又向尹九平稍稍汇报了下在幽州和追赶那妖人时发生的事情,对于那处未曾探查的古战场,他们将它定为了接下来的重点去处。 “好了,都去歇息吧,明日一早出发去幽州。老夫先和方掌门道个谢去。” “是。”几人行礼后依次走出。 尹九平也起身走向了后院,方掌门的屋子就在那里。 这段时间打扰白鹤观诸多。既然明日要走,好好道别一下也是需要的。紫云山算是欠了白鹤观人情,以后能帮的地方多多提携就是了。 ~~~~ “封师弟,陆师弟,尹师妹,那就明日再见了。” 纪百里最先到住处,他和几人道了别后,就开门回了屋。 关上门,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纪百里坐在桌边从怀里再次拿出了那个葫芦,接着拧了眉——果然如此。 刚才还一直保持浅透明灰色的葫芦再次变化了颜色,一阵表面的云动之后,葫芦变回了暗红颜色,一如既往地没有别的奇特之处。 ——所以说,是封师弟或者陆师弟能使这个葫芦变色吗?那究竟是什么条件才能变色呢? 纪百里兀自琢磨了一会,而后将那葫芦放进了包袱。他决定待过上两日,分别私下见他们俩人,那就能断定究竟是谁能让这葫芦变色了。至于为何变色,此刻,他还真想不出来。之所以刚才没有当众说出自己的怀疑,是因为纪百里觉得这变色可能背后大有蹊跷,冒然说出来似乎有打草惊蛇之感。 为何是打草惊蛇…… 他也说不上来,权且当做是一种直觉吧。 点上灯,纪百里照旧取出了自己的法器断魂笔和符纸。再次去到幽州,多备些符咒以防万一毕竟是好的。 烛光下,他静静写起符咒,每一笔落下都带着醇厚的折鬼之气。 折鬼,折鬼,是不是杀尽天下鬼才能换天下太平? 鬼王,究竟何时才能遇上。而他们,真的有胜算吗? 写了一会,纪百里忽然就想到了那日突如其来的狂风。 ——那真是巫双的折鬼之气吗?如果是的话……她绝对是最有潜力的折鬼师。这样好的折鬼之脉,真的会是墨月宫的同党吗? ~~~~~~~~~~~~~~~~~~~~~~~~~~~~~~~~~~~~~~~~~~~~~~~~~~~~~~~~~~~~~~~~~~~~ 由于人数众多,紫云山此次前往幽州的速度较上次折鬼们要慢了许多。 期间,尹九平询问过葫芦情况。当着众人的面,纪百里每次拿出来都是不变的浅透明灰色。于是渐渐地,大家也自然而然地认为这葫芦当初变色应该是其本身原因。 纪百里没有将猜想与他人说,毕竟未曾确定,说出来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 这一日,恰好陆原先行一步去采购干粮,于是队伍里只剩了纪百里怀疑的封时远一人。骑在马上,纪百里趁人不注意,悄悄看了一眼葫芦,还是灰色。他不动声色地将葫芦放了回去,继续骑马前行——只要再确认一遍单独陆原的情况就可以了。 又过去一日。 此时的纪百里已经确认了葫芦变色只与封时远有关。然而具体为何变色他还不清楚,直到他们踏上了幽州的古战场。 …… “此处应该就是那日异象发生之地。”按照方位和沿路百姓的描述,这个古战场最有嫌疑,纪百里按照尹九平先前所说,拿出了葫芦。 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葫芦在变颜色,然而这次,它似乎不能变成某种特定的颜色。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如有云动的感觉一直在延续,停顿不了。 “既然异象可能与鬼王有关,也许就是和鬼气有关。且试试灭息,看看葫芦会不会有其他变化。”尹九平提议道,几位折鬼点头应下。灭息放出,四周如有鬼气应能去除。 四人一试,果不其然,那葫芦恢复了平静,再次变回了透明浅灰。 “这么说……这葫芦能感应鬼气?”尹夕走上前,“很奇怪啊,没见到有鬼啊。” 没见到鬼,哪来的鬼气? 封时远原地走了几步,“战场,枉死之人必然不少。魂魄许在沉睡,要到夜里才能看到。” 看了看当空的艳阳,确实不像是可能见鬼的时间。于是一行人准备等到夜里再看看。 尹九平看向有些沉默的纪百里,“纪贤侄,你意下如何?” 回过神一般,纪百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无事。晚上再来看就好。” 周围是荒山野岭,唯一稍近的屋子就是当初秦清发现的那个院子,也是巫双他们曾经住过的那间。秦清依旧跟着紫云山的队伍,现在的她是青叶谷最后一脉,紫云山作为道家正宗自然要匡扶正义,为同道出头。更何况,对于追踪巫双,秦清功不可没,在未来,也许还会有用。 稍一商量,大家就决定去往那处夜宿。 纪百里走在队伍偏后的地方,心中震惊不已,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如果葫芦感应到的真是鬼气,那么封时远为何会有鬼气?而且,为何他不怕灭息? 不对!他不是不怕! 思绪猛然回到天霜城那一日。 …… 突如其来的强势灭息成了一阵奇怪的狂风吹进城里,他们差点被风沙眯了眼睛,而那个时候,封时远突然闷哼过一声,还有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是不是……那种灭息才能伤得了他? 视线跟随上不远处骑着马的封时远,纪百里的眉头越发紧皱。 如果,他的这些猜测都没错,那么封时远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他还是人吗?那会不会有很多事情都不像他们之前所认为的那样? 思绪半天,纪百里还是决定按下不表。 也许葫芦还有其它特点,说不定除了鬼气也会因别的变色。 ~~~~ 到了夜里,几个折鬼结伴再次去了战场。 果不其然,这一趟,他们看到了鬼魂。但是相较于如此庞大的战场,为何只有这么零星几个鬼魂? “这也太少了吧。”陆原挑眉说着,很是不理解。 封时远缓缓走进了战场中心,控制手中黑玉镯旋出,转眼间就撕裂了一个魂魄,“像是游魂,并没什么力量,也没什么威胁。” “要是数量多,还能说上一说。这么少?”尹夕数来数去,也只数到了十个,就这么十个怎么可能有那么恐怖的异象发生? “也许此处本有很多鬼魂,那异象可能正是吞噬了许许多多魂魄也不一定。”封时远略一沉思给出了结论。 “封师兄言之有理!”陆原不住点头,“可那异象之后,也没有什么影响呀?如果真是十魔血阵,此处不应是鬼都才对吗?” “难到……难不成是阵法弄到一半,出了差错,天时地利人和不对了,就半途而废了?”尹夕的猜测不无道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异象暂时对他们没有大影响,也算是好事一件。 封时远却并不乐观,“有一就会有二,此次不成,可能还有下次。” 三人讨论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纪百里正看着刚才那个魂魄消散的地方默然不语——黑玉镯能旋转撕裂,若是用到人的身上…… …… “纪师兄?”尹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纪百里回过身,低着头,因是夜里,表情看不真切,“走吧。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哦。好。” 确实是看不出什么,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就算十魔血阵,现在看来也是没成,他们能做的只有继续游历天下,灭除鬼妖。终有一日,他们定会遇上鬼王。折鬼路途还很遥远,要经历的还很多。 弯弯的下弦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偶尔显现的星辰点缀了荒芜战场上的无垠天空。 纪百里照例走在队伍的最后,越发沉默。 此时的他满脑都在想一个画面…… 天霜城外,土地庙中。 坐在门后的丁松,已经逝去几日。脖子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诡异的伤口…… 那个伤口是被撕扯而开。 这一点,墨玉镯……可以做到。 第38章 折鬼手(六) 竹叶尖的露水,承着第一缕曙光显出五彩颜色。 叽叽喳喳的雀儿们是最先乐得逍遥的那一批,三五成群站在高高竹枝上头迎接天明时分。 然而,这惬意的时光却在下一刻被无情打断。 “唰——” 成片的惊鸟卜楞着翅膀离开竹林,它们身下的竹枝梢头哗哗落了一地。仔细一看,枝桠分明是被/干脆切断,也不知是谁大清早就搅了鸟儿们的歇脚之地。 竹林边上,倚着半开的窗框,巫双微微眯起眼看着鸟儿散去的方向,默默抚上了手背,那里成片的墨黑渐渐褪去,变回了白皙冰冷。 那一日,巫双戴上了那副冰冷无比的手套,那是她的法器。可是,手套却突然不见了。或者说,手套已经和当初那朵花一样印入了她的身体。只要每当她使出灭息或是鬼气,她的双手就会变成黑色。而那时,无形之息就可化为有形。 刚才那些竹枝便是她用气息远远斩断的。 从天霜城回来后,巫双已在墨月宫待了大半年。 司马钦的事,巫双在平静下来之后就和吕大娘说了。 墨月宫的人一同给司马钦建了个衣冠冢,就在竹林深处。平日里,巫双总会时不时到那衣冠冢边上坐坐,和他说说话,就好似他真的在里头一样。 没有了司马钦和尊上的墨月宫更像一个隐世的小村庄,简简单单,不见鬼怪。 其实,这么长时间……尊上一直没有出现过。 巫双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样等下去了。如果尊上一直不回来,难不成她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那司马钦的仇还怎么报?虽然尊上答应过自己会杀了紫云山所有人,可是她现在连他去了哪都不知道。这么等下去,她的寿命可等不过鬼王。 ——哦,还有,尹九平、范至光那些老家伙,要是舒心地老死了,她巫双可不答应。 这大半年来,她渐渐能够控制体内的灭息以及鬼气。这两种不对盘的气息在她体内很奇怪地共存着。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算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满意——起码现在,她终于能做一些事情了。 …… “巫姑娘要离开?”吕大娘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不知姑娘准备去到何处?” “先去青叶谷,而后……紫云山。”巫双淡淡说道,这就是她的打算。 …… 离开的那一天,吕大娘给了她一盏指路灯,能带着她离开墨月宫。这灯会亮三天三夜,那些时间也够她离开的了。没有了司马钦,这一次出门她只是一人、一马、一个水袋、一个包袱。包袱里头除了盘缠和少许干粮,一套换洗衣衫,就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的木偶。 “巫姑娘一路小心。”吕大娘站在屋门边上,挥手送别。 巫双笑了笑,“告辞。”不说再会,因为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告别。 巫双离开了,吕大娘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身进了屋子。 尊上曾经叮嘱过,如果巫双要下山去紫云山就决不许她离开,但如过她要去青叶谷,便放行。这一次,既然巫姑娘是先去青叶谷,再去紫云山,这放行希望没有错。 ——说实话,老生也好想杀去紫云山啊。 吕大娘伸出手,关上屋门,默默坐在桌边,缓缓化成了一个木偶,再无声息。 原先热闹的墨月宫,整个安静了下来……里头已经没有了驭鬼师。 ~~~~ 青叶谷在西边,巫双骑马朝着日落方向而去。 黑色的衣衫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暗红,斗笠遮住了她大半脸庞。她记得青叶谷的一草一木,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去到那里。 前面不远处,她隐隐看到了房屋,眼看天色将暗,也是该找处地方歇息了。 “驾——” 踏上小路,错落的房屋渐渐显现,看规模,应该是个小村子。 去到村口,巫双牵马而行,准备找个民宿。 小小的村子一眼看去只有七八间屋子。巫双刚稍稍走近,就停下了步子——为何这么安静? 照理说应该是家家户户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丁点烟火味道? 眉头微紧,她又向前走了几步,鼻尖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直觉告诉她,这里很不对劲。 栓了马,巫双就近敲了一户人家的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伸手轻推,那门竟然开了。里头的家什一应俱全,床上还铺着被子,墙角里有几个南瓜,看着还能吃的样子。家什上头全都积了一层灰,算不上太厚,但也能看出来是有一段时间没人了。 天色已快要入夜。 巫双看了看整个安静的村子,略一思考就进了推开门的这家,顺便把马也牵了进去。她没猜错的话,这整个村子应该都没人了。 选在屋子的灶间安置了下来,就着劈好的木柴她点了个火堆,一个人热了水泡干粮饼吃。 吃着吃着,外头天全黑了。 小小的村庄,只有她这灶间亮着跳跃的火光。 时间渐渐过去,村子一如既往地安静。 巫双眼前依旧只有火堆和已经卧倒歇息的马——没有鬼魂,一个也没有。 她暗暗想着,低头又喝了一口热水。这个村子,没有活人,也没有鬼魂。 “呼——呼——” 夜里凉,容易起风,在静到诡异的小村子里能听到风声也是一种别样热闹。巫双靠坐在草堆上头,小憩起来。伴着阵阵风声,在温暖的火堆边,她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 …… “哐——!” 被声音惊醒的巫双一下睁开了眼睛,灶间的门不知何时打了开来。她叹了口气,坐起身。 屋外的风声停了下来,夜里的村庄静得有些慎人,此时的柴堆烧得只剩几丝小小的火苗,巫双不紧不慢地又加了几根柴。得到补给的火苗顺柴而上,瞬间便壮实了几分。 “一个折鬼,也敢停留?”女子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蔑视。 巫双添柴的手稍稍顿了一下,没有言语。 下一刻,门口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火红的丝质衣衫,衬着一张倾城绝艳的脸庞,在这小小村庄,能见到这样的美人实在是诡异万分。 “在下红骨,特来讨教讨教。” 巫双拍了拍手上的灰,面色淡然,“原来是个故人。倒是许久不见了。” 那美人听她这般说话,愣了一下,而后掩唇而笑,“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小丫头。怎么?你那亲亲师兄不在啊?好可惜……人家还怪想念的。” “既然知道我是折鬼,你这是来送死?”巫双站起身,看着她。 “好大的口气!”红骨侧倚着门框,满脸媚笑,“上次让你逃了是因为人家还未成形,这一次……我可是特特地地就想吃个折鬼的魂呢。” ~~~~~~~~~~~~~~~~~~~~~~~~~~~~~~~~~~~~~~~~~~~~~~~~~~~~~~~~~~~~~~~~~ 红骨身上浓厚的鬼气让巫双心底竟然有着莫名的兴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已经变成了墨黑颜色,凝结而成的灭息在她手心如流水般旋成了漩涡,蓄势待发。 站在门口的红骨觉察出了空气中骤然多出的灭息,有些不喜地拧了眉头,而后继续倚着门框不紧不慢地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尖,“说吧,你死前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不少愿望。”巫双屈了膝,脚下一点就跃上房梁,从高处俯视着红骨,“不过,现下是……杀了你!” 话音一落,她如离弦的箭一般附身冲向了红骨,墨黑的手掌在身前快速翻动,气息翻涌。 红骨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转瞬间就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巫双原先的地方,趁巫双还在空中停顿,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白骨利剑直直朝着巫双背心扎去,下手毫不犹豫。要的就是一击毙命,接下来她还要好好品尝折鬼魂魄呢。 …… 人呢! 眼看将要见血,刚才还背对着她的巫双却不见了。 红骨暗叫一声不好,一个前倾就出了屋子,回旋时果然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巫双——怎么可能!人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 巫双站在那处,看着红骨露出了一个笑容,双手在胸前不远处猛握成拳。 红骨还未反应过来她的举动是何意味,突觉得周身一紧,似被什么绑住了一般,大惊失色,低头看去,细丝成网竟然已将她如鱼般困住,动弹不得。 “鬼气!”那丝网分明是鬼气织成,这才让红骨之前没有察觉到。 “你怎么会有鬼气!”红骨气得脸色渐渐变得可怕起来,小巧纤细的身子在网中僵硬地抽动,一截截白色骨刺破衣而出,直要撑破那网。 巫双咬牙收紧十指,好不容易抓到的,可不能让红骨挣脱了。她可是从一开始就在屋内布了鬼气网,为得就是引君入瓮。 “你竟然有鬼气!你究竟做了什么!”无数白色尖刺从红骨的脸庞穿透而出,一时间她那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变得恐怖非常,整个人就好似被钉在了白骨钉盘上一样,所有皮肤血肉开始迅速干枯。 巫双渐渐觉得吃力,那鬼气丝网眼看着就快要支撑不住。屏气凝神,她急急将灭息也散成细丝劈头盖脸地向红骨袭去。还被困在网中的红骨顿时发出了阵阵惨叫,反抗也随之弱了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巫双毫不犹豫将灭息潮水一般覆向红骨,耳边传来可怖的撕裂声响,那些骇人的骨刺竟被细细的灭息丝根根削断,难以为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啊啊!”红骨的身形越缩越小,在灭息的压制下痛苦地苟延残喘,“大家都是鬼……还请高抬贵手。”她颤抖的声音间杂着咯吱作响的骨骼摩擦,现在的红骨更加希望有鬼气的巫双能放过自己。既然都有鬼气,那也算同道之人,不是吗。 巫双明显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红骨竟然会认为自己是鬼。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巫双化息为刃结束了红骨无意义的挣扎。 屋外,刚才鬼妖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件破碎的红色衣衫还有零星几块早已发黄脆断的骨头。前一眼还闭月羞花,下一时就已骸残骨枯。红骨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何这个丫头身上会既有鬼气又有灭息,而且她的灭息为何能如此厉害。 战斗结束。 收手之后,巫双半瘫坐在了地上,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斩杀鬼妖,总得来说还是很顺利的。 顾不上关门,她闭着眼就倒在了草堆上头,呼呼大睡起来。 因为已经睡去,所以她没有发觉——此刻墨色的手背并没有变回正常颜色,空气中那红骨留下的黑色鬼气缓缓凝成了一股,沿着她左手指尖被尽数吸了进去。 胸口的地方,那朵小小的三瓣印记颜色又鲜艳了几分——鬼物定当需要鬼气滋养。 越来越弱的火苗终于熄灭,小小的村庄再无半点光亮。 空气里,那一开始就有的奇怪气味依旧淡淡浮着。如果巫双能再多走上一些路,她便会知道那是死人的味道。 …… 沿着村子中间那条路往前,约莫走上小半里,有一片银杏林。树上挂着黄澄澄的银杏果,颗颗饱满,粒粒喜人。 然而,树下的银杏叶掩埋住了一个个尸体叠成小堆,或三个一摞或四个一叠,整个村庄人的都在这里。无魂无魄,只有干枯的尸体还能做这片银杏的肥料。 将死去的猎物叠在一起,这便是红骨惯用的手法。 ~~~~ 天亮了,巫双一夜无梦,醒来后觉得精神奕奕,就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身旁的马儿很是乖觉地站了起来,安静地等着她出发。说来奇怪,这墨月宫的马就是好,从来就不会惊着,好似能听得懂人话一般。难不成墨月宫不止驭人魂,还能驭马魂? 巫双笑着拍了拍马脖子,牵着它走了出去。 路过那一堆红骨时,一人一马皆抬脚绕了过去,鬼妖什么的太晦气。走到村口,巫双回头又看了一眼,村子在白天看上去满满的宁静安详,却偏偏再无生机。 日头已经高照,她这一觉真是睡了不少时辰。 ——还是抓紧些吧。 巫双骑上马继续往西而去。 第39章 折鬼手(七) 西蜀之地,向来天然俊秀。崇山峻岭遍布,风景如画,鬼斧神工。 道家门派青叶谷,更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巫双走到记忆中熟悉的山林边缘,当空的烈日被浓密的树林遮去了嚣张的意味,她有些踌躇不前起来——沿着这条路上去,很快就能到青叶谷了。但是……却是空无一人的青叶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仅仅是情怯,更多的是……她连个来人怕都是再也见不到了。还未去到谷里,心里涌上的沉沉悲伤就已经快把她淹没。 马匹缓缓走着,一步一步迈入她曾经最最熟悉的家。 转过几个弯,再翻过一座山,连绵的青绿树木中,她一眼就瞧见了青叶谷的房子。 最高的那栋便是无叶楼,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安安静静的谷中,间或的鸟鸣听起来多了几分寂寥。东边那些山坡本是种着不少果蔬,现下也都已经杂草丛生了吧。 巫双下了马,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些从石板缝中挤出的杂草。 记忆中通往谷外的这条路码着整整齐齐的青灰石砖。每过上几个月,范大娘就会提溜着他们这帮小子一起帮忙除草。石板路很长,从她脚下能一直通到青叶谷的最里头。所以,每次除草他们大伙儿都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乘着马车经过,轱辘压过石板路发出的声音,总会让喜爱出门的师兄妹们越发迫不及待。每一声,他们都离谷外更加近了几分;疯玩过后,回到谷里,也是这条石板路,马车里熟悉的颠簸会让已经疲惫的他们莫名心安。 …… 蹲下身,触上那些杂草,带着锯齿的叶边磨砺着巫双的指尖,传来涩涩的微痛——也许再过上一年,这路便再也瞧不清了。青叶谷迟早会被世人遗忘,而后彻彻底底地消失…… 收紧手心,她用力拔下了一丛杂草扔到了路边,浅浅的划痕留在手心,淡淡泛着粉色。 以前的时候,每次拔草范大娘都会事先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副麻布手套,里头用棉布缝了衬里,戴在手上从来不会被草叶弄伤。 想起这些,她的目光又黯然了几分,不声不响地伸手抓住了下一丛杂草,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青叶谷的一幕幕。没有手套,手心很快就被深深浅浅的伤痕布满。 一丛、一丛又一丛,她和小时候一样,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拔掉那些杂草。浑然不觉手上越来越多的伤口,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身旁的马儿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嚼着那些草,算是帮忙。 “嘶——” 锋利的草叶狠狠在巫双的虎口划成了一道,顿时红色的血珠就涌了出来。 …… 她稍稍停了一下,伤口的血很快凝住,顾不上太多,她再次伸出了手,继续不知停顿地拔着草,一点一点沿着路往谷内走去。 一路走来,身后的路旁堆满了拔下的杂草,石板路的原貌渐渐显现,带着她回忆里家的味道。 从正午到黄昏,天色越来越暗,巫双再努力只拔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有些累了,盘腿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那些还挂着血珠的杂草。 马儿早已吃饱了草,站在一旁悠闲地摇着尾巴。 许久许久,巫双站起了身,用满是伤痕的手牵了马绳走进了谷内——明日再来接着拔草。 ~~~~ 走着走着,谷内的景象展现在了眼前,夕阳浸润了每一处角落,温暖的余晖颜色拉长了整个山谷的寂寞,直延到被层层大山遮住的远方。栓了马,巫双漫无目的地在谷内游荡起来,无叶楼,饭堂,练剑的无名小亭子……每一处都没有变。 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已经挂上梢头,巫双抬起头,入眼的是一轮满月。 人都说,月圆人团圆,而今月圆之时,却她只身一人……不过只是三年而已。 微风吹拂她额前的细发,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师父总喜欢摸着她的头,笑着唤她“双儿”。而今,这个称呼,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师父,徒儿不孝,回来晚了。 夜色渐浓,该是华灯初上,寂静的谷内越发变得冷清。 巫双动了动被凉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寝间那边走去——她的那间屋子应该还能睡人吧。 只要绕过一排高高的花篱笆,寝间就在不远处。 突然,她停了步子,透过满是绿叶的一人高的篱笆她似乎看到了光亮? 难道还有人…… 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荒唐到让她心惊。巫双一下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向着火光而去。 那是! 绕过篱笆,她看清了亮着的那间屋子,竟然是……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门。可是临了,却有些害怕地停在了半空——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这里头会不会有人…… 思绪还在翻涌,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人声。 “谁在外头?” 只一声就让巫双立时红了眼睛。 她不言不语地站在门口,喉头仿佛哽住了一般,就怕发出声音打碎眼前的美梦。 她听了……那个声音是不是…… 她看着门板,一动不动。 “咯吱——” 门从里头打开了,挺拔的人影笼罩着她,带着一如既往的冷然。 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瞬间点亮了巫双的整个世界,“你回来了。” 巫双猛地伸出了手,紧紧环住了面前人,埋在他的怀里瑟瑟发颤,泪水断了线一般流了下来,哽咽的声音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师兄……” 还活着!庄师兄他还活着! 他好好地就在自己面前!他还活着! 她哭得更厉害了,仿佛一个孩子般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尽数擦在了他的衣衫上头。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歉疚、难过、悲伤、难以置信的狂喜……一时间,无数的感情混杂在一起,除了放肆流泪再也找不到其他出口。 ——巫双,你终于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他的嘴角缓缓带笑。 ~~~~~~~~~~~~~~~~~~~~~~~~~~~~~~~~~~~~~~~~~~~~~~~~~~~~~~~~~~~~~~~ 一盏亮着的油灯便是这青叶谷中唯一的光亮。 晃晃悠悠的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高挺的鼻子,长眉入鬓,一双半垂着的眼睛细长俊美,微微抿起的薄唇显出此时的他有些不虞。 这是师兄的屋子,小时候巫双来过很多趟,这么多年,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 巫双坐在桌边,任由着庄千楼低着头帮自己一根根挑去手心的草刺。她一直看着他,几乎都不怎么眨眼。刚才的狂喜到这会儿却有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生怕眨了下眼睛这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巫双呆呆地嘀咕着,伸手想要触触他的脸颊,却直接被眼前人给拉住了手腕。 “还没好,别乱动。”板起脸来的师兄,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嗯,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年不见,师兄长高了也更俊了。要是谷外那些个姑娘见到了,还不得成群结队地往这儿跑啊。想当初,每次出门,都有好多姑娘家偷看师兄呢。想着想着,她傻笑起来。 “嘶——” 虎口那处的伤崩开了好几回,里头还卡着一截断草,被挑出的瞬间,巫双疼得直咧咧。 “没个轻重。光手拔草也好意思喊疼。”庄千楼皱着眉头开始帮她撒药,训斥的话在巫双听来都好似天籁。 “疼疼疼——” 药一进入伤口,巫双一下就哭丧了脸,哀嚎了起来。人都说十指连心,诚不我欺。 “忍着!”话虽这么说,但庄千楼却低头在她的伤口轻吹起来,凉凉的微风很是奏效。 她笑着笑着,眼圈又禁不住红了——怎么回事,怎么今儿个这么想哭。 其实,并没有那么疼,和之前自己挖断魂钉比起来差远了。但是在师兄面前,巫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叫疼。听他说话、训自己都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心。 抹好药,庄千楼用绷带将她整个手都缠了起来。 巫双看着胖了一圈的双手,有些无语,“这会不会太过了……” “全是伤口,只能这般包着。”他理好药箱,抬头看她,“吃过饭没?” 巫双抱着手,支支吾吾,“早上吃了的……” “早上?”他看着她,再次板起了脸,蹙起的眉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痕印。 “呵呵。”巫双有些讪讪地干笑道。 看着师兄点了灯笼要往外走,她忙伸手拉住他,“我包里有些干粮,随便吃点就行了。天都黑了,别忙活了。” 反手牵住她,庄千楼迈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回到家里,怎么能吃干粮呢?” “回到家里”四个字立时软软戳到了巫双心底,暖暖得冒着幸福的小泡泡。跟着他,依着灯笼那方寸之地的小小光亮一路走去了厨间。 刚才一个人游荡的时候,若是她来了这厨间,怕是能更早几分发现师兄的存在。三年没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折好的菜放着呢!还有养在水缸里的那几尾活鱼,看着就眼馋。看样子,师兄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 巫双有些懊恼地撅了撅嘴——如果她能早些来青叶谷看看就好了。 “一边等着。”庄千楼将她领到角落安置着,便去了灶台。 巫双举着馒头般的双手眼巴巴站在一边,看着师兄生火烧水,很是娴熟。 这么晚了,最快的自然是下面吃。 当那一晚热腾腾的青菜荷包蛋面摆上桌时,巫双不觉咽了咽口水,眼睛盯着那面移不开。 “吃吧。” 接过筷子,她用有些不灵活的手夹着面条急急吃了一口——烫!……好吃! 呼噜呼噜又是几大口下肚,她吃得很香,感觉许久没吃过这么香了。 “没人和你抢。”一杯温开水放在了她的手边,“慢慢吃。” 她喝了一口水,边点头边继续呼呼吃着,眨眼间那碗面就见了底。最后最后,只留了那个荷包蛋,她美滋滋地小口咬着,有一些些焦脆的蛋皮好吃到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东西留到最后吃,是最幸福的事情! 庄千楼一直坐在边上,静静看她吃完,起身收了碗筷洗了。 吃饱饭,巫双被送回了自己的屋子,庄千楼帮她抱出了锁在柜子里干净的被褥摊好。 “有事叫我。”他关门出去了。 她走到窗子边上,巴着窗框,看着师兄转过弯进了房间,还有些回不过神,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三年没见的师兄,好端端地在这里! 躺回床上,看着房梁,巫双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 ——明天早上醒来不会都是梦吧…… ——师兄还活着,真好。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来紫云山找自己? ——这三年,他都去了哪里? 无数的疑问此时都抵不过满满的欢喜和浓浓的睡意,沾着枕头,巫双终是会了周公。 ——明天,明天她要好好问问师兄。 满月当空,谷里的亮光都灭了,一片安宁静好。 此夜,她睡得分外香甜,一宿无梦。 ~~~~~~~~~~~~~~~~~~~~~~~~~~~~~~~~~~~~~~~~~~~~~~~~~~~~~~~~~~~~ 天一亮,习惯早起的巫双自然醒了过来。稍稍洗漱了一下,就冲去了师兄的房门口。 还没等敲门,恰好门就从里头开了。对着来人,她赶忙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师兄早!”——昨天果然不是梦! “早。”看到她在门口,庄千楼有些诧异,而后了然地笑了。 去灶间吃早饭的路上,巫双拉着庄千楼就问了开来。 “师兄,这三年多,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找我?” “我去找过你。”他站定步子。 “真的?什么时候?我怎么……” 接下来的话,被巫双自己狠狠咽了回去。 两人之间本来还很轻松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之前被见到师兄的喜悦冲昏头的她这才想起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紫云山赶她出来都已经一年多了。就算师兄去过紫云山,自己也不一定在了。而且,既然他去找过自己,那么紫云山的人应该什么都告诉他了。 其实,这一次来青叶谷的路上,她也有看到过自己的画像,紫云山那边一直都在通缉她。 江湖上已经传遍了,她这个堂堂的青叶谷正派弟子,与墨月宫为伍,危害人间。她不折不扣地,算是百姓心中的头号妖女。 “师父不是我杀的。”面对他的背影,她脱口而出 “我知道。” “我……”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可却发现无从开口了。 那一天,庄千楼是与她一同离开了青叶谷的,自然知道华一宫不会是她杀的。可是通缉令上不仅仅只有这一条。那些事或多或少都和她有关。现在,就算她实话实说,听起来也根本不像是解释。如果,只是如果,师兄他信了那些,会不会觉得她是坏人,会不会…… 猛然打断自己的思路,她脸色苍白地看着脚下——想什么呢!师兄怎么会抓自己! “不是你的错,巫双。”前方传来他的声音,巫双抬头时才发现他已经进了灶间。 ——刚才那句话,算是师兄的结论吗? ~~~~ 秉承青叶谷传统,“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不言不语地吃好早食。 巫双收起碗就要去洗。手上的绷带她一大早就解了,只是划伤而已,好得很快。 “放下。” “师兄,我来吧。” “伤口不宜碰水。”冷着脸的庄千楼很有威慑力,轻而易举就拿走了碗。 巫双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已经结痂的手闷声不语,横七竖八的伤摸上去和麻布一样。 洗好碗,庄千楼拿来了一只篮子,里头装上黄纸、蜡烛、水果,和一小壶酒。 “一起去看看师父他们吧。” 提到师父,巫双眼眸暗了暗,“好。” 青叶谷的后山,三个稍新的坟头微微隆起,墓碑上的字刚描过,颜色很鲜艳。这块地方,以前师父最喜欢饭后来散步。他说这儿景致好,看着心情舒畅。 放上水果,点了蜡烛,巫双不言不语地磕了几个响头。 她不知道该和师父说些什么,现在的她天下皆知地有辱师门。师父如果还活着,说不定还不肯受她这几个头呢。而且,如果知道她以后要做的事情,师父怕是会更生气吧。 这般想着,她又磕了几个头——师父,徒儿不孝,您别生气。 …… “师父的死因很蹊跷,死时没有任何魂魄离体的迹象,像是……鬼妖所为。” “嗯?”刚磕好头的巫双诧异地回过头。 庄千楼正站在边上,边往地上倒酒边缓缓说道,“那个时候,这一带的鬼妖……应该正好就是我们当初遇到那一只。红骨,好似是这个名字。” 什么!!! 红骨!!! 这么巧?那岂不是……自己前几天就杀了的? “师兄……”她拿捏着该怎么说,“那个,红骨的话。前些个日子,我来的路上恰好遇到了,然后……她死了。” 洒酒的手停在半空,庄千楼执着空酒杯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半响说了四个字。 “那是好事。” 巫双总觉得师兄刚才看自己的那一眼很奇怪。 不过,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师父的仇就算是报了,她也可以安心地去找紫云山算账了。就算是死在那里,也无什牵挂了。过段时间,等谷里都妥当了,她就告辞。紫云山的事情,决不能把师兄牵扯进去。不过,现下能开开心心在这里一天,就好好过一天平常的日子。 夜里,忙活了一天的巫双早早睡了。 今儿个她和师兄把能除的杂草都除了一遍,累得她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倒头就睡,她都忘了要关窗,凉凉的夜风灌进来,已经睡着的巫双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 …… 夜半时分,早已熟睡的巫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了她的床边,衣袖微微一扫,巫双的手背立时显出了墨黑颜色,而后渐渐淡了下去。 ——看来用得不错。 他静静站了一会,伸手帮她关了窗户,而后一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此时,庄千楼的屋子空无一人。 …… 转瞬之间,已是千里之外。 乱葬坟岗。 他缓步走过每一处墓碑,一个个黑色鬼影开始从地下挣扎而出,渐渐地,这乱坟之地已被鬼影站满。 来人牵了嘴角很是满意,指尖一转,无数鬼影凝成气丝被他尽数纳入手心,眼角一抹红痣越发鲜艳,仿若即将要滴下的血珠悬在那处,诡异妖魅。 ——答应过她的事情,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到了。 第40章 折鬼手(八) 今儿个从起床开始,巫双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害得她是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七上八下。 刚才,就在整理药庐的时候,还不小心狠狠撞在了药架上,头上还肿了一小块。 使劲揉了揉眼睛,可还是禁不住那眼皮直跳。巫双皱着眉去到屋了外。抬头看了看当空烈日,又看了看四周,脚下踱来踱去走了好几回,还是说不清那莫名的烦躁从何而来。 庄千楼正在一旁晒晾草药,见她坐立不安的模样,停下了手上动作,“怎么了?” 她扯了扯嘴角,还是说不上来,“没什么。” “是不是太热了?” 太热了? 确实,秋老虎还是挺厉害的。 可是她不是热的慌。而是……怎么有一种此处不宜久留的感觉? 踌躇半晌,她循着感觉提议道,“师兄?要不出谷转转?” “可以。”似乎庄千楼就没怎么反对过她的意见。 “我去牵马!” 雷厉风行地骑马出谷,巫双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眼皮也不跳了。 出了谷,要逛市集的话,最近的只有三台县,现下一路骑马过去,天黑前应该能赶到,不过会不会太折腾了?可是如果逛山野景色……青叶谷就有,这跑出来就压根儿没差别。 剩下的只有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每天一早会有些农家摆点菜出来卖,这会儿都中午了,市集八成也散了。 刚才光想着要出来,还没想好去哪里的巫双有些心虚地看了看庄千楼。 “师兄,我们是去三台?” 庄千楼点点头,脚下一蹬,打马走在了前头。 巫双自是欢喜,反正许久不曾去过了,还是挺想念三台那地儿的。 戴上大斗笠,斗笠里头还有半截遮脸的黑纱,她遮住了脸骑马跟上。去到城里,人多眼杂,一切要以小心为上。 ~~~~ 一年前,北方疫情甚是恐怖,到最近这会儿,已经渐渐缓和了下来。可是在西蜀一带,也开始有了苗头,巫双遇到红骨的那个村子就是最好的体现。但由于西蜀山势险峻,各村相邻较远,就算有几个偏远村子人都死光了,外界也不一定能很快有消息。 不过,三台是个大县,这里要是有什么事自然很快就会传开来的。 前些日子三台刚死了的一户人家。那家人是半个月里相继死去,说是怪疾突发,死状和北边那疫情一模一样。消息传开,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那家也已被从里到外按照大夫的意思烧了个干干净净,周围邻居都搬走了。 然而,接下来县里再没见到其他病例,时间久了,渐渐也就太平了。其实,这都是因为巫双恰好杀了红骨所致,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不过,西蜀这么大,鬼妖必然不只一只。想必,紫云山应该很快就会派折鬼们来到此处。 但这些,都不是巫双关心的事情。现在,她正努力低头,牵着马走在夜市的人群当中。好在是晚上,旁人看她不真切。但带着大斗笠还是很奇怪,时不时会有人盯着她,感觉有些不详。 她压低帽檐,暗暗无奈:紫云山太有毅力了,公告栏上她的画像瞧着还挺新,想必才换过不久。西蜀这么远,还这么孜孜不倦地追查实在是很让人头疼……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交了银子,安置了马匹,便轻装去了夜市。 今儿个虽不是什么节日,但由于白日里有些闷热,晚上倒显出几分秋高气爽,人们都喜这个时间出来,小摊贩们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夜色里的灯光晃晃悠悠地映照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倒有几分流光飞舞的感觉。 在这人头攒动的街头,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悠悠闲闲,还有人……闷头走路,明明没有烈日、没有雨水,却带着奇怪的大斗笠,很是显眼——此人正是巫双。 她闷头走在庄千楼边上,想逛又怕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只能一直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亦步亦趋地随着庄千楼。 突然,庄千楼停了步子,巫双一个没留神,斗笠边缘撞上了他的后背,差点掀了开来。她忙紧紧拽住斗笠沿往下拉了几分。 “就要这个。”身旁传来庄千楼的声音。 “好咧!您拿好。” “戴着吧。”一个黑色的绒布半截面具伸到了她的斗笠下头。 “谢谢师兄!”她接了过来,迫不及待地戴上。面具大小正好,从鼻子往上,整个额头都被好好遮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怎么样?”她戴着面具看向他,满是询问的模样——还认得出来吗? 庄千楼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 背着光,此时的巫双看不清他的神色,见他不声响,有些担心,难不成遮了像没遮? “师兄?” 他似乎顿了一下,而后向她走近两步,径直牵住了她还抚着面具的手,“可以了,走吧。” 巫双一惊,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人多,容易走丢。”他淡淡地说道,反衬出她的惊慌倒有了几分莫名。 庄千楼的手很凉,修长的指节紧紧包裹住她的手,不容回退。 巫双突然就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时,每次出谷,师兄都会紧紧站在她身边,死死拉着她的手。小小年纪,她是引鬼之体的最大救星。 可是,后来的她却是他的灾星…… “师兄。当初……紫云山下,是不是遇到了鬼妖?” 她与他稍稍错开一步的距离,看着他侧脸的轮廓,问出了盘绕在心头许久的猜测。 察觉到她的目光,庄千楼偏转了视线落在她面上,“是啊。” 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那后来……”她声音暗了下去。 “都过去了,巫双。”庄千楼打断她的话,牵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看出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巫双笑了笑附和道,“嗯,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起码师兄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老天有时候还是开眼的。 ~~~~~~~~~~~~~~~~~~~~~~~~~~~~~~~~~~~~~~~~~~~~~~~~~~~~~~~~~~~~~~~~~~~ 前面不远处,一家挂着“百戏”招牌的茶馆门前很是热闹,人都已经占到街上来了。 庄千楼牵着巫双路过的时候,差点被那些往茶馆走的人冲散。 怎么这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巫双被挤得有些难受,庄千楼手腕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她的头顶恰到抵到他的下颚,鼻尖几乎蹭上他的衣领。庄千楼的身上还有今日在药庐染上的草药味道,巫双闻着脖子都发烫了——好似,第一次和师兄离这么近。 这边巫双心里小鹿乱撞,那边庄千楼护着她,四下查看,正准备往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好离了这人群。 就在此时。 “哐哐哐!哐哐哐!” 接连几声铜锣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群立时静了下来。 巫双也站直了身子,透过人群想要看看里头是什么。 “有请唐大山唐先生!” 茶馆正中的大堂,小二哥吆喝了一声,人群立刻叫好起来。 这个唐大山是三台县这两年的知名人物,自从在这家百戏茶楼亮相以来,很快就红了起来。 他不干别的,专门说书,说的还不是那些话本子、坊间故事,而是专说当今天下江湖事。从他这听到的都是最新一些的江湖大事,倒有几分江湖百事通的意味。 每年秋天唐大山只在这百戏茶楼讲一个月,事情说完了,便云游各地,继续寻找素材。 巫双他们来得也是凑巧,今儿个正是唐大山开讲的第一场。楼上的雅座早已座无虚席,旁的县也有特地前来听的人。 “师兄?我们听一会?” “好。” 反正都被挤在里头了,这么多人,听听说书也是消遣。既然这么红,一定有过人之处。 “各位父老乡亲,唐大山这厢有礼了。” 双手持扇,一身灰袍的唐大山鞠了个躬。看年龄,此人应该只有五十上下,可是山羊须的胡子却已然纯白,整个人精瘦有力,看上去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啪——” 惊堂木一拍,这边是进入正题了。 “今儿个,唐某就为诸位说道说道西蜀的道家门派——青叶谷。” 青叶谷! 巫双有些诧异,太巧了。 “青叶谷离这三台县不过一日车程,也算是我们当地门派,想必大家也都有耳闻。” “青叶谷自四百二七年前创派以来,共有过二十二位掌门。最近这一位华一宫华道长年逾七十,德高望重,数得上是西蜀道家第一人。” “华老前辈一生共收过十四个徒弟,只有两女。一位是华掌门的外孙女秦清,此女生得貌美如花,菩萨心肠,专司药理。一年前,北边瘟疫肆虐之时,她与紫云山众位道长同赴疫区,救千万民众于水火,实乃女中巾帼,西蜀奇女子啊。另一位女弟子则是华掌门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名叫巫双。这个名字,在做诸位必然也都知晓了吧。她的长相唐某也就不多述。” 巫双的通缉画像都贴了一年了,劣迹已经耳熟能详,说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此时的巫双站在那里,一字不落地听着旁边的人如何评论自己。看来,她的事早已经被天下人板上钉钉地这般认为了。 “可要离开?”庄千楼在她耳边低低说道。 “没事。听听吧。”听听也好,她要看看紫云山究竟没脸没皮到个什么模样。 …… “三年多前,妖女巫双欺师灭祖,丧尽天良,害得秦姑娘家破人亡,不得不孤身一人流落江湖。人在做天在看,凡事皆有报。秦姑娘是个好人,受此大难,老天必然不忍。这一次,唐某要讲的便是秦姑娘与白林洲高徒封时远的一段佳话。” 师姐和封时远?巫双觉得有些吃惊。 “封时远乃是白林洲最为出众的弟子之一。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年纪轻轻但是武功高强,道法深厚,人称“白林封郎”。此次北方大疫,他毅然前往相助,也正是在那民不聊生的疫区第一次见到了清水芙蓉一般的秦清姑娘。” “看上去就是天造地设、郎才女的一对佳人。两人日久生情,终于走到了一起。一月前,白林洲已经派人随着秦姑娘一同前来青叶谷提亲,这两日应该就可到达,说不定在这三台县还能见上一见。秦姑娘觅得如此佳婿,华老前辈泉下有知,也可放心了。”叹了一口气,唐大山继续说道,“接下来,唐某就为大家细细说一说这两人初遇之事,实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人间佳话……” 白林洲的人去青叶谷了! 巫双终于明白她今早那些“此处不宜久留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好听的。 庄千楼不言不语地拉着她离开了人群,转到了一条小巷子后头。 “青叶谷暂且不能回去。这几日你先宿在客栈,不要经常出门为好。”庄千楼认真地说道。 “嗯。”巫双点头,“要不师兄你回……” “我和你一起。” 庄千楼没有让她说出下面的话,按住她的肩头,“白林洲的人迟早都会走的。” 没心情继续逛夜市,两人索性回了客栈。 “别胡思乱想,巫双。”各自进屋前,庄千楼叮嘱了她一句。 巫双点点头,阖上了门。 背靠着门框,她沉静了下来——其实只有自己不能回去。本来就是要告辞的,既然已经不得不离开青叶谷,那她是不是现在就走比较好。不然,还会拖累了师兄。 青叶谷刚被打扫过,秦清一定会发现有人来过,她要走必须趁早。 眼中闪过一抹坚定,白林洲的人也许还没到青叶谷,就趁这个时候的话,她可以去取了东西离开。 今早出谷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会回不去,所以有些东西并没有带在身上。 那些东西里头有一样顶顶重要的——司马钦给她的木偶。 第41章 折鬼手(九) 夜半时分,热闹的三台县也渐渐安静了下来,巫双侧耳听到隔壁师兄的房间已经没有了动静。她坐起身,理了理衣服,便悄悄打开了窗户,一个纵身跃了下去——开门动静太大。 师兄,抱歉,巫双只能不告而别了。 去取马的时候,值夜的小二还特地询问了一下,巫双将手里的房门钥匙递给他,“我有急事,即刻要走。” “客观您慢走。”小二将马绳递了过去。 巫双骑着马便匆匆离开了。 夜间的道路比白日里要好走许多,她很快就离开了三台地界。 三台是个县,还没有城门之类的,不然如果要接受盘查,怕是就过不去了。 一路疾驰,巫双暗暗祈祷白林洲的人还没有到青叶谷。只要取了东西,她立时就走。 “驾——!” ~~~~ 此次白林洲提亲,由封时远的师傅罗午道长亲自领队,整个队伍约莫有三十人,也算是给足了秦清面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也是白林洲弟子的纪百里。封时远和秦清自然也在队伍之中。 青叶谷早已无人,他们不过是来华老前辈坟前告知一声,也算是该尽的本分。 队伍绕过了三台县,直直去向青叶谷。此次行程比较赶,白林洲那里已选好了良辰吉日,“求亲”之后,也只能在青叶谷停留一到两日就需即刻返程,以免误了成亲时辰。 刚走到青叶谷入口的时候,秦清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谷里和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走着走着,待看到那些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前院时,她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了。 青叶谷有人! 是谁? 罗道长来之前就听秦清提及过,青叶谷早已空无一人,而她也是三年多前就离谷了。可现在这谷里头,怎么看都不像是荒废许久的模样。 马车刚停稳,秦清就迫不及待走到了封时远边上,“青叶谷有人住着!说不定是庄师兄,或者……巫双。我去看看。” 封时远拉住她,“别急。如果是庄师兄倒还好,但如果是巫双,你这般急急过去,可能会出事。交给我们就好。” 接下来,白林洲的人一间间屋子地搜查了起来。 无一例外,谷里每间屋子都被打扫过了,旁边的菜地也被好好整理了一翻,看来住在这里的人倒是个有心的。 纪百里走到了一间屋子边上,推门进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一个木偶。 墨月宫的木偶! 看来住在此处的果然是巫双。 那个木偶有些破旧,纪百里拿起稍稍闻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味道。床边还有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都是些女孩子家的物什。 “纪师兄?可有发现?”门外传来封时远的声音。 纪百里将那木偶快速往袖中一放,而后转过了身,“这间屋子应该住着人,还是个女子。” “巫双!这是巫双的屋子!”和封时远一同来的秦清面色大变走了进来,“她竟然就躲在青叶谷!” 很快,旁边的人也传来了消息,另有一间屋子也有住人的痕迹。那一间正是庄千楼的屋子。 ——难道庄师兄和巫双是一伙的? 秦清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白林洲的人翻遍了整个青叶谷,也没见到人影,看来他们应该是暂时不在谷内。 封时远走到巫双叠好的被子边上,说道,“东西还留在此处,并不像是逃离的模样。他们应该还会回来。” “那是不是我们在谷口守株待兔就能抓到她?”秦清看上去有些激动,手一直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 “我觉得可以。纪师兄,你觉得呢?” 纪百里双手背到了身后,点了点头,“不失为良计,我们且将人分成几拨,轮流守着就好。” 天色已然不早,白林洲众人先安置了下来。 罗午道长已经将第一拨守卫的人员派了出去。他们埋伏在谷口,只要发现任何异象,就会立时发送烟花信弹。 “时远,秦清,你们两先去歇息吧。毕竟明天还要到华老前辈的坟前,你二人太过憔悴叫他看见了不好。这里,有师父和你纪师兄,就放心吧。若是巫双那妖女出现,我二人绝不会放过。” “是。师父。”封时远牵着秦清离开了。 秦清自从知道巫双和庄千楼可能都住在这谷里的消息,整个人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苍白憔悴了好几分。只要一想到他们两人可能都是凶手时,她的心就隐隐发痛。 就在出事的前三天,当时师父华一宫他刚刚出关,就召了自己去。秦清清楚记得当时他和自己说的话。 …… “清儿,师父知道你喜欢小楼。但是,你们绝无可能。”华一宫开门见山,刚出关的他看上去竟然有几分虚弱。 “为什么!”秦清完全没想到师父会这样和自己说话,他一向是最疼自己的。虽然叫他师父,可他明明就是自己的外祖啊。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小楼他不适合你。” “师父!” “好了,你出去吧。以后将那些心思给我统统收起来!”华一宫严厉地说道,竟是一点儿回转余地也没有。 ……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所以……是不是师父他早就发现不对了? “秦清。” “啊?哦……到了呀。” 两人已经走到秦清的屋前,这一路上她都在想师父当时说的话,根本没注意走到哪里,现下还是封时远的声音拉回她了的思绪。 封时远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说道,“放心吧,没事的。好好休息。” “嗯,你也是。”秦清微微笑了笑,有几分黯然的模样。 封时远去到别的屋子歇息了,秦清说不上此时心里头的感觉,有几分失落,有几分伤心……更有几分嫉妒。 ——巫双,你竟然一直和庄师兄就住在这谷里。 ~~~~ “纪师兄。”守卫的白林洲人纷纷起身向前来纪百里打了招呼。 “辛苦各位了,先吃些东西吧。” 第一批看守的人还没来得及吃上口热饭就被派了出来,现下纪百里正是来送餐的。 “麻烦师兄了,我们几个在这也没什么辛苦的。” 大家分了馒头、热汤,就地吃了起来。 待他们都吃饱喝足,纪百里将食盒收好拿回了谷内。 罗道长正在闭目养神,长夜漫漫,而且还不知那巫双何时会来,他们自然不可能一夜都精神奕奕着等。纪百里本来也要去小憩一下,可是在进到屋子之前,他突然停了步子,手缓缓抚上了先前鬼使神差藏在袖子里的那个小木偶。 这个木偶,被巫双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木偶的表面很光滑,想必她应该是经常会拿在手里。也许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连来到青叶谷都还带着。 直觉告诉他——巫双也许会为了这个木偶回来。 只是,若她真的被擒住,是不是也会和上次那个墨月宫的人一样…… 纪百里叹了口气。他始终觉得紫云山做事太过急功近利,而且对于巫双,他们的一切结论似乎有些草率了。事情,应该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暗红色的葫芦还在他身上。这一年中,那葫芦凡是有封时远在时就一直都是浅透明的灰色,而且那颜色还有越来越浅的趋势。也许,只巫双能告诉他,这葫芦究竟是这么一回事。 眼中神色渐渐坚定,纪百里带着木偶和葫芦,再次走向了青叶谷出口。绕过守夜弟子,他去到了稍远的地方。这样,如果巫双回来,一定会先遇到他,届时他定要拦下她好好问问。 月明星稀,也不知她今夜会不会出现。 ~~~~~ 夜色正浓,一人一马在大路上疾行,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夜里本就人少,加上去往青叶谷的路又比较偏僻,巫双一路走来除了路边的几个鬼影什么都没有看到。由于现在她使了灭息,其中一个鬼影以为她是普通百姓,还兴致勃勃地飘过来绕着她转了几个圈。 那个鬼影是个才死了没多久的小娃娃,五六岁模样。年纪小,没什么怨气,可能两三天就散了。不过此刻的他应该是无聊了,才会飘过来来绕着人转圈圈。常人若是被他这么绕一绕,很有可能就要得个伤寒什么的。 一开始忙着赶路的巫双压根就没想理他,想不到这娃娃玩得起劲,竟然整个横到她前头做起了鬼脸——很难看的那种。惊得巫双倒吸了一口凉气。 “让开!” 一摆手,她用鬼气把他拨到了一边。 “你!你你你!你看得见我?”鬼娃娃呆呆地飘在一边,这个姐姐还能碰到他?刚才看她那么一挥手,自己就不由自主地被推开了! 巫双挥了马鞭,又加快了一些。 “姐姐!姐姐!等等我!”小娃娃见她要走,连忙使出吃奶的力气又飘了过来,晃晃悠悠地跟在她的边上,“阿瓜一个人好无聊的。” 巫双侧过脸看了一下,阿瓜正用一种类似于水汪汪大眼睛的表情看着她,满是期待的小模样。 “要跟自己跟。” “好哒!姐姐姐姐,慢一点。” 巫双当然不会太慢,那鬼娃娃飘得不亦乐乎,反正鬼也不会觉得累。 “姐姐,阿瓜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这村子里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什么的都说阿瓜是最漂亮的娃娃。隔壁王婶婶还说要把小花花长大了嫁给我做媳妇呢!”小娃娃兴冲冲地说着。 “唉……”突然,他特老学究模样叹了口气,“要不是那个糯米团子太黏了,阿瓜也不会这么可怜地一个人在这里……” 巫双了然——原来是吃糯米团子噎死的。 “姐姐姐姐,你也说说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没空。” “哦,那阿瓜来说吧。李奶奶家有一只大黄狗,以前最喜欢跟在我后头了,阿瓜出事那天,大黄还哭了。那是我第一见到它哭。我想摸摸它的头,可是它压根儿就看不见阿瓜。”说着说着,小娃娃的语气带上了哭腔,“呜哇——他们都看不见阿瓜。阿瓜明明就在边上,他们却都看不见。” 巫双默不作声地化了鬼气在手心,拉住了阿瓜,把他放在了马鞍前头,“别哭了。” 阿瓜抓着巫双的手,哭得更凶了,“呜呜呜……好久没人这么抱过阿瓜了。” 这一路赶路在怀里鬼娃娃的哭声下显得似乎不是那么漫长了。 第42章 折鬼手(十) 很快,前面再拐一个弯,就能到入口了。 鬼娃娃早已哭累,现在正窝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睡觉。巫双一直控制着鬼气,好让他能触到自己。 正在将要转弯的时候,道路中央却多出了一个人来。来人双手大张定定站在那里,完全一副拦住她去路的模样。 不好! 难不成白林洲的人已经来了? 巫双急急勒停了马,戒备地看着来人,只可惜还有些距离,看不清面貌。 “巫双,是我,纪百里。”来人自报了家门,这一下,巫双更加防备了——纪百里就是白林洲的人,看来他们果然是已经来了。那他在此处,是等着她自投罗网吗? 想到这,巫双就要调头离开,纪百里见势立刻拿出了怀里的木偶。 “你是不是来取这个木偶的?” 巫双手上一顿,没有挥下马鞭。 “木偶可以给你。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纪百里已经看到了巫双手里的那个鬼娃娃,很是诡异,那娃娃竟然在她怀里睡得好好的,难不成她真成了墨月宫的驭鬼师? “问题?”巫双嗤笑一声,骑在马上,从高到低地看着他,“我凭什么要回答。” 见她没走,纪百里心下明白,看来这木偶对她真的很重要,“在下只身前来。只是想问你,这个葫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还有幽州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到纪百里掏出的那个暗红色葫芦,巫双一下就红了眼——司马钦的葫芦,他还好意思拿出来! “呵呵,人都被你们烧死了,还问这个葫芦做什么。”巫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纪百里的对手尽管愤怒,她还是没有再前进一步。 “只要你回答,木偶我会还给你,而且今夜就当未曾见过你。”纪百里说道,“此时,青叶谷内还有白林洲众人,巫姑娘,你要是被发现了可就来不及跑了。” “我凭什么信你不会害我?紫云山的人不是什么事情都说一套、做一套的吗?” “纪百里以向上人头担保,绝不食言。” 巫双眯了眯眼,看着他一副坦荡的模样,心下计较起来——紫云山那帮人,也就纪百里还算个君子。而且,这木偶,她必须拿回来。 “好。我可以告诉你,但是,那个葫芦我也要。而且,我只回答一个问题。”巫双提了条件,司马钦的东西,她不允许落在别人手里。 纪百里犯了难,“这葫芦……” “葫芦除了墨月宫谁都用不了,你留着又能怎样?” 思忖了一会儿,纪百里点了头,“好,葫芦与木偶我可以一同给你,但你须得先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葫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它会变色?”纪百里选择了葫芦的问题,因为此时他更需要知道这点。 巫双也不含糊,直接说道,“葫芦是墨月宫驭鬼法器。变色是因为鬼气,鬼气越强颜色越淡,若是遇到到鬼妖葫芦会变成纯白颜色。” 现在这个葫芦在纪百里手里只是稍稍从暗红变浅了一点点,看来应该是巫双怀里那个鬼娃娃的缘故,也就是说鬼娃娃就是个普通小鬼。可是之前不是说丁松的月华璧也照出巫双身上有鬼气吗?难不成也是很弱的鬼气? “那浅灰透明的颜色又是什么情况?”纪百里继续问道。 “浅灰透明?”巫双也没听过,“不知道,不过,若是颜色浅必是很厉害的鬼气,越浅越强。” 纪百里想起了葫芦遇到封时远时那种几乎透明的灰色,心下翻江倒海一般,脸色都白上了几分,“多谢……巫姑娘。” 他将手里的两样东西抛给了巫双,而后拱了拱手,干脆地转身离开了。他从未想过要擒住她,也从未想过要告诉别人她来了。火刑,他再也不愿见到了。 纪百里缓缓踱着步子往谷内走去,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脚下。 ——封师弟,有很厉害的鬼气,比鬼妖还强……那他是什么? 拿着葫芦和木偶,巫双奇怪地看了一眼纪百里,调转马头跑开了。 她怀里,那个鬼娃娃还好好睡着,刚才那些动静都没吵醒她,看来阿瓜应该是虚弱了,也许不用两三天就会散了。 很快,她走到了一处岔路,巫双想了想,挑了右边那条。左边是她从三台县来的路,既然已经决定要走,再去打扰师兄也没必要了。还是再走远一点,找个地方歇歇吧。 “驾——!” 就在她刚离开岔路口后没多久,那处渐渐现出了一个黑影,站在路口静静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黑影的嘴角拉成了一条直线,周身寒气四溢——巫双,竟是连师兄也不要了吗? ~~~~ 破晓时分,巫双已经骑马跑了一个晚上,此刻也有些疲倦。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人烟,在一片荒郊野岭之中,她这一人一马一小鬼,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算了,先歇会吧。这条路也算是大路沿着走一定能到什么镇子之类的。 四处绕了绕,运气不错,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马渴了,到了河边很自觉地喝起了水,巫双也灌满了水袋。 “姐姐。” 阿瓜醒了过来,一揉眼睛看到天亮了,急急忙忙就飘起来就要往林子里走,太阳对他们这些小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先睡会。”巫双找了块平地铺了薄毯,躺下身闭了眼睛。 “走的时候叫阿瓜一起啊!”小阿瓜已经钻进了林子里,还不忘回过脑袋叮嘱了一声——好不容找到个能看到自己的姐姐,他才不要被丢下呢! 在林子里晃悠了一小会儿,小阿瓜找到了一处黑漆漆的树洞,心满意足地爬了进去。天亮了,又有点困了……他打打哈欠,再次睡了起来。 这般嗜睡——小鬼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巫双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马儿正悠闲地在一边吃着草。 “阿瓜?”她冲着林子叫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收好毯子,理好衣裳,她决定到林子里找找。刚才阿瓜的声音应该没去到太远的地方。 指尖凝出鬼气成丝,一点点往林子里四处探去,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了阿瓜的气息。走到那处一看,小鬼正屁股朝外地在树洞里睡得香甜。 巫双笑了笑,用毯子将他裹好往河边走——小鬼的模样比早上又透明了几分。 走到河边,想不到却有一个人也牵着马站在那里,明晃晃的日光下,熟悉的衣衫和身形让巫双有些呆愣。她停了步子,一时不知道该进该退。 那个人……是师兄? 来人兀自发话了,仿佛和平日里一起赶路般说道,“现在出发,天黑前还能到下一个村子。” 巫双没想到师兄竟然跟过来了。难不成他从自己离开三台县就一直跟着吗? “走吧。”庄千楼回过身,把她的马也牵了过来。 骑上马,巫双听到他不带情绪的一句话。 “下一次,不许不告而别。” ~~~~ 天黑前,如庄千楼所说,他们果然赶到了一个村子。村里人很热情,说这条路上来往的赶路人都会在他们村歇上一歇,村长家还有专门可以借宿的地方。 巫双他们按照指路去了村子中间的村长家里头。借宿的地方是村长家西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头统共只有一间屋子,三张板床,还有几个屏风树在中间割开。见到他们是一男一女,村长还特地问了问关系。 “师兄妹啊?”老村长咬着烟斗笑着说,“不介意住一个屋吧?” 巫双脸有些烫,其实那屏风挡得挺好,而且最两边的两张床距离很远。再说,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庄千楼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将钱放到了村长手里,“麻烦给烧些热水。” “好说好说。”老村长收了钱,“等会到前头来吃饭吧。” 进到屋子,巫双先看了看毯子里阿瓜的情况,好像快醒过来了。 她和庄千楼一同去吃了饭,回来的时候阿瓜正在巫双的床上翻跟头玩,见到巫双走进来,他高兴地飘着就要她抱。可在见到她身后庄千楼的时候,小小的阿瓜突然就来了个急停,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一副不敢乱动的模样。 巫双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庄千楼一眼,“师兄,你不是引鬼之体吗?怎么这小鬼不粘你?” “可能是太小了,还不懂。”庄千楼摸摸巫双的脑袋,用余光看了那小鬼一眼。 阿瓜浑身一个激灵更加不敢乱动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瓜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不敢过去找巫双。巫双还在奇怪,要到门那边抱他,可是阿瓜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阿瓜不困,不用抱了。” 蹲下身,看在缩在门边边上的阿瓜,巫双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看到他悄悄拉着自己手指却不敢让自己抱的小模样,巫双觉出不对劲了——好似自从阿瓜醒来看到师兄,就一直不敢靠近她。 对着另一头的屏风那边,巫双问道,“师兄,这个小鬼好像很怕你。” 庄千楼的声音很是平缓,“也许吧。” 他一发声,阿瓜立马就松了手,不敢再拉着巫双,又成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阿瓜,为什么怕他?” “呜呜呜……”阿瓜竟然直接哭了出来,“阿瓜也不知道……呜呜呜” 巫双看了小娃娃一会,一把抱起了他,“不许哭。”走到床铺那里,巫双拎着娃娃倒头就睡,“不许闹。” 阿瓜战战兢兢缩在那里,不敢吭声。 一直在赶路,人也容易乏着。巫双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夜越来越深,小阿瓜越来越不安。窝在巫双怀里的他,突然觉得身前多了什么。他睁开眼,就看到了床边的一个人影,全身禁不住抖了起来。 “嘘——”那人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手指一抬,小阿瓜就从巫双怀里飘了出来。 人影从巫双床前消失的时候,刚才还在熟睡的巫双缓缓睁开了眼睛——她醒了,在那条特地缠在小阿瓜手上的鬼气丝断了的时候她就醒了。 所以,她感觉到了刚才带走阿瓜的人的气息。 那气息,有她再熟悉不过…… 很多次,那人都是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的床边。 ~~~~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巫双走到了那个屏风边上,“师兄,阿瓜不见了。” 庄千楼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只是稍稍抬了一下眉,“可能跑到什么地方玩了吧。” 巫双站定看了他一会,心渐渐下沉,“是这样吗。” 庄千楼走过她身边时,很平常地说道,“先去吃点东西吧。对了……接下来,你要去什么地方?” 背对着他,巫双的手缓缓捏成了拳头,“我要去什么地方……你不是应该知道的吗?” 庄千楼停了步子,回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巫双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兄?或者说是——尊上大人?” 第43章 折鬼手(十一) “尊上?”庄千楼皱眉,满脸地莫名,“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是你。” 只有尊上会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都能找来。她从三台县到青叶谷,再从青叶谷离开,这一路上身后明明没有任何动静,可是昨天他——却突然出现了,还一副骑马追上自己的模样。此外,她那引鬼之身的师兄怎么会让阿瓜如斯害怕,不敢接近。还有,昨夜出现在她床边带走阿瓜的那个气息…… 他已经不是庄千楼,或者他不再是曾经的庄千楼。 她看着他,倔强的眼神不容闪躲,“我知道是你。”她再次重复。 两人间安静地对峙着,许久许久,久到巫双的眼睛都渐渐蒙上了一层哀伤。 一声轻笑,眼前人从头到脚转瞬变成了那件巫双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长袍,少了人/皮/面/具的脸上,眼角多了一颗刚才没有的红色血痣,上挑的嘴角似乎有些无奈。 “何必说出来呢?巫双。”他单手抚上她的额头,一如既往,“原来那样不是很好吗?” 他只是庄千楼,她只是巫双,他们在青叶谷与世无争,安静度日,不是很好吗?为何偏偏要揭穿呢? 她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依旧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真的是庄千楼?” “是,也不是。”他收回手,笑笑地看着她,“本座有过很多名字,其中之一,便是庄千楼。” 所以,这一世,他既是庄千楼,又是尊上。 巫双深吸一口气,有些颤抖地接着问道,“那一天……紫云山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哦。被鬼妖吃了。”他说得很是轻巧,“可是,本座偏偏就是墨月,于是本座终于醒过来了。” 那一刻,巫双听到了她原本以为的世界崩塌的声音。 所以,原来的庄师兄真的因为她被鬼妖吃了……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和庄师兄有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鬼王,还能算是师兄吗? “既然都说开了,也好。”墨月往前走了一步,“巫双,本座答应你的事会做到。可是在此之前,本座还有些事要办。所以,你便待在在本座身边,如何?” …… 她突然笑了,边笑眼里边渐渐噙了泪水。 因为她发现,就算此时此刻,明明知道眼前人就是鬼王,可她竟然依旧在庆幸,庆幸他不是装作师兄在骗自己,庆幸师兄还能以鬼王的姿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上。 千楼无阁,墨月无辉,世人皆醒,吾愿独醉。 ~~~~ 当天夜里,回到青叶谷的纪百里,不声不响地一直走到了封时远门前。 “纪师兄?”巡夜的白林洲弟子提着灯笼,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似乎纪师兄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哦,我走错了。”纪百里回过神般,掉了个头往在另一边自己歇息的地方走了过去。 走错了? 巡夜弟子莫名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封时远关着的门,而后无趣地继续离开了。 屋里的封时远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刚才他能清楚地看到纪百里映在自己窗户纸上的影子。 他在那站了多久?貌似都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封时远抚着左手的黑玉镯,一点一点皱了眉头——纪师兄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第二天,前去华一宫坟前祭拜的时候,秦清由于心思太重,一宿没怎么睡好,脸色自然也很差。封时远搀着她一同跪在了华一宫坟前。 “师父,清儿已经找到能好好待自己人。今日特地和他一同来看看您老人家。”秦清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华老前辈,在下白林洲封时远,特来拜见。”他弯腰叩了一个头,“我会好好对待秦清,您老还请放心。”封时远说话总有些生硬的感觉,这种场合,他不是很适应。 罗午道长在一旁欣慰地捋了捋胡子,也对着墓碑行了个礼,“华老,你放心吧。要是我这徒弟敢对秦姑娘有半分不好,我罗午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祭拜结束,离开坟前的时候,秦清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墓碑。 ——您早就知道庄师兄他有问题了,是不是,师父?所以那一日您才会对清儿说那些话。 ——师父……清儿一定会帮你报仇的。巫双他们,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离开的人群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坟前,刚才还亮着的几根蜡烛不知什么时候一起失了光亮。如果人真的有在天之灵,华一宫绝不会让秦清嫁给封时远。 后来的事情,从这一刻起,再也无法挽回。 ~~~~ 一整天来,纪百里站在罗午身旁,目光断断续续几乎没有离开过封时远。他不明白,为何,封时远是折鬼,却有着比鬼妖更为强大的鬼气。还有……如果丁师弟真的是被他所杀,是不是因为丁师弟也发现了他身上有鬼气一事。 感受到纪百里的目光,封时远在祭拜结束之后走到了他的身边。 “纪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稍稍远离人群,站在一旁。封时远看着他,表情有些担忧,“纪师兄,你今日脸色很不好,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没有。许是换了地方,睡得不大习惯。” “如果有事,可以说于我听,也能一起帮着参详参详。”封时远试探着问道。 纪百里看着他,眼中神情不定。半响,终于开了口,“封师弟,今晚,可否到后山一叙?为兄有些事情想不大明白,需要和你商量商量。” “当然可以。”封时远应下,笑意不达眼底。 “亥时一刻,我在西后山等你。” “好。” 亥时,纪百里早早等在了后山。此处离青叶谷房屋较远,动静自然不能被听见,之所以选在此处,纪百里心里也有了计较——如果一切都和他的猜测相同,那么,当初封时远既然能杀了丁松,今日两人说开了自然不免一战。但如果事情还有转机,他希望能彻彻底底地和封师弟将事情讲清楚。 “师兄。”封时远走了过来,时辰上正是亥时一刻。 “你来了。”纪百里看向他,刚准备问话,封时远却直直丢了一张符纸在他面前。 “师兄,你这是何意?” 低头看到那张符纸,纪百里僵了一下,而后叹了口气——看来他已经什么都不用问了。 这章符纸是纪百里今日下午预先写好的。只要自己今夜殒命就会传信紫云山,告知他们封时远有鬼气一事。可是,没想到……看来,封时远必然已经去到自己屋子搜过一遍了。 “符纸都已写明,师弟你何必再问。” “师兄是个爽快人,我只是好奇,师兄怎么会这么认为?” 纪百里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问道,“丁师弟可是你杀的?” “师兄问得奇怪。丁师弟乃是被鬼妖所杀?于我何干?” “为何你身上会有鬼气?” “鬼气?我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鬼气?我可是折鬼。”封时远不动声色地说道,背在身后的左手,黑玉镯已经开始旋转起来。 “封师弟,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进入紫云山,更是以除鬼为己任,而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纪百里看着他否定一切,心下更加确定所有猜测。 “这般模样?师兄说得可是……这样?” 无数鬼气霎时从封时远身后涌出,直扑纪百里而去,大有卷天席地之感。 “笔来!”断魂笔当即出现在纪百里手中,他的周身漂浮了八张黄色符纸,隐隐形成一个护罩对上了那些鬼气。一边凭空写着符文,他一边对封时远继续说道,“鬼妖之流危害天下,师弟你怎能助纣为虐!” 封时远往日不带表情的脸上咧开了一抹有些疯狂的笑容,“师兄放心,师弟定会将这世间的鬼妖杀得一个不留,鬼王也会被我所杀。只是,在此之前,还请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折鬼之魂,便是他今夜所求。 更多鬼气开始攻击纪百里的护罩,符纸都有折鬼之息,可是那些鬼气却偏偏无所忌惮。 封时远不怕灭息! 纪百里暗叫不好——可是为何当日在天霜城的那阵灭息能伤了他? 眼看着护罩即将要被攻破,符纸已经破损不堪,纪百里赶忙又取出了几张补上,可一时间他除了这般抵抗,完全不知如何灭除这些鬼气。 封时远全然一副悠闲模样,那些从他身后蔓延而出的鬼气,仿佛是他多出的手脚一般,死死擒住纪百里的护罩,将他轻而易举地包裹了起来。 “纪师兄,得罪了。”话音刚落,黑玉镯闪电一般击碎了纪百里的防线,直取他的咽喉。 “噌——”一声脆响,断魂笔死死抵住旋转不息的黑玉镯,距离仅仅离纪百里只有半尺。他运气凝神,所有符纸从怀里飞出,如箭一般射向封时远,他这是要将全身折鬼之息一同放出,来个拼死一搏。 “师兄,别白费力气了。我,不怕折鬼。” 黑玉镯猛地加快了速度,瞬间绕过断魂笔狠狠划上了纪百里的喉颈,就如当初在土地庙对付丁松那一击一模一样…… …… “啪——” 断魂笔掉在了地上,所有符纸一张张飘落了下来。鲜红的颜色浸染了黄色的符纸。 纪百里紧紧压着喉咙,却止不住那汹涌而出的血液,他还想说什么,可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封时远看着他无力地跌倒在地,再无声息,安抚般说道,“纪师兄放心,这天下的太平,以后就交给我了。” 鬼气回拢,黑玉镯干干净净地回到他的左手。 后山之剩下了一地符纸、一地鲜血和一俱无魂尸体。 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折鬼。 第44章 折鬼手(十二) 现下应该是未时左右,太阳刚开始偏西,离日落还有不少时间。 巫双和那位鬼王大人正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小的山路上头。鬼王在前,她在后。 崎岖的山道很是狭窄,只能供一人下脚,好在不是雨天,不然这泥路怕是更加难行了。 山道两旁,嶙峋的怪石层层叠叠,寸草不生,偶尔可见凝成的霜冰,四周已是有些冷得刺骨。 越往上走,这山间的无名风吹得越发猛烈,鼓动在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 高处不胜寒,山下穿着还有些嫌热的衣裳到这里一下就太单薄了。 巫双抱着胳膊,慢吞吞地走着。虽然她的身上披着墨月的那件大黑长袍,可还是有些冷得慌。 墨月此时正走在她前头两三步的距离,还算帮她挡去了不少迎面而来的风。看着他缓缓往上,如履平地的模样,巫双心里碎碎念道:不是能一瞬千里吗?为何还要拉着她苦兮兮地登山? 自从两天前,墨月大方承认自己是庄千楼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些奇怪了。 以前对着尊上,巫双是又惧又怕,对着师兄,她是亦敬亦亲,而现在对着既是师兄又是尊上还是鬼王的墨月,她突然就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你便待在本座身边,如何 他这么问他,反正那时候她是没回答。 “本座就当你同意了。” 可是,墨月自己下了结论,然后巫双就被直接提溜到了连绵的山脉之中…… 再接着,就被提溜着在这里爬山了。 这两天来,她认命地跟在一旁,只要她稍稍有离开的念头,必然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给重新提溜了回来。 “你到哪里,本座都找得到。” 巫双:…… ~~~~ 这座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看着高,爬起来更高。 她都已经跟在后头走了快大半天了,还没看到有什么不同地地方。难不成,尊上只是想爬到山顶看看? 仿佛知道她在心里在想什么一样,墨月在前头悠悠闲闲地说了一句,“山顶自有风景。” 风景? 还真是去看风景的? 巫双脚下挪不动步了,不是说去紫云山之前有事要办,怎么来看风景! “跟上。” 墨月淡淡一句,巫双身后猛地传来一阵推力,直推着她就往前走了好几步,差些摔着。 稳住身子,她咬牙切齿地看着前面人的背影,突然觉得后悔和他摊牌了。 ——你说她为什么那一天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庄师兄绝对不会这么对自己! 敢怒不敢言地跟着又走了好些时间,每当她稍稍慢一点,身后都会有力量推她上前。巫双眯了眼睛,看着墨月轻松的步子,心里有些不服。后来,她索性脚下省力,就等着他推自己,你还别说,这么走着走着倒比原来轻松了不少。 又过了好一会,巫双估摸着应该已经快到山顶了,身边也有了不少积雪。她朝山下看了看,一片雾气如云海之景。叹口气,她又抬头往山上看了看,这一眼还真还看到了点什么。 ——咦?那个……是房子吗? 覆着白雪的屋子露出了一角屋檐,远远看还有点飞鸟的感觉。 转了一个小弯,很快,整个房子清清楚楚地现在面前,烟囱还正冒着炊烟。要不是风向不对,他们刚才应该就能闻到味道。 想不到在这么高的山上,竟然还有人住着?难不成是什么世外高人? 可这是鬼王找来的地方,该不会是世外高鬼吧…… 这么一想,巫双脖子后头有些发凉。 “到了。”墨月去敲门了。 巫双看自己离那屋子还有些距离,脚下几个快步到了墨月边上,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几口气,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她忙站直了身子——初次拜会,不管是人是鬼,总不能失了礼数。 开门的是一个驼背老爷爷,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娃娃。 老爷爷看不出年纪,也许七十、也许八十,脸上的褶子不少,笑一笑都皱成了一团。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头发难得还有几根黑色的,整整齐齐梳在了头顶。女娃娃也是头顶扎了个揪揪,水嫩嫩的脸蛋却是木着一张脸,同样的灰色衣裳,很是朴素。 “来啦。” 看到站在门口的墨月和巫双,老人家一点不惊讶的样子,他稍稍让开身,“进来吧。” “苦芽儿,水该烧好了,去泡点儿茶来。” “是,师父。”小丫头一副小大人模样,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 巫双跟着墨月走进屋子,屋里头烧着壁炉很暖和,刚才还有些冻僵的她浑身都松了下来。 老爷爷走路有些慢,领着他们去到了一张小矮桌,桌旁只有三个小凳子,正好他们一人一个。 “坐吧。” 刚坐下,那个叫苦芽的丫头端着茶壶和杯子走了过来,帮他们三人各自斟了一杯。 身子太冷,巫双看那冒着热气的茶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要端杯子。可还没碰到杯壁,却被墨月一下拎住了手腕。 “太烫,过会儿。” 巫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了,如果刚才直接拿了杯子,说不定烫坏了自己也觉不出来。她低低说了声谢谢,那边墨月却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已经和老爷爷说起了话。 “今日,在下是想来问一件事。” “老头子老了,怕是知不了太多事情咯。”老爷爷端着茶杯,唆了一口,“这水是苦芽儿今个早上才收的雪,味儿不错。” 小丫头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听到夸奖也没有任何反应。这一点,让巫双想到了当初司马钦的那些木偶。不过,这个丫头会眨眼睛,应该不是。 “过谦了。”墨月也执了茶杯,喝了一口,“在下,只想问一个人的下落。” 老爷爷摆着脑袋看了一会巫双和墨月,而后晃了两下身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个小小的卦盘,往矮桌中间一放,“看您面善,给您一卦。” 道家出生的巫双自然认识卦盘,老人拿出来的和自己以前见过的也没什么两样。可是,尊上不是还没说要找什么人吗?就能算卦了? 老爷爷拿着卦盘在手里摆弄起来,好一会,才开了口。 “您还是去东边找找。” “沧海之滨,层塔通天,石台之畔,木屋连绵。” 老爷爷接着又加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巫双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墨月已经起身告辞了。 “多谢。在下就不叨扰了。” “不敢不敢。”老人家笑笑地说着。 见要走,巫双连忙抓了那已经稍稍凉了的茶一口喝了下去——之前走了那么久的路,这可是第一口茶水。 那个叫苦芽的丫头见她喝完,还上来帮她又满了一杯。 “走吧。”墨月这不是在问她的意见,而是直接带路往外走的意思。 跑这么老远,爬这么半天,就坐这么一会?巫双无奈地站起身,吭哧吭哧地跟了上去。 出了屋子,走在前面的墨月却突然停了步子,巫双一个踉跄,堪堪没有撞到他。 “下山就不必了。” 他回过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巫双抬头看着他,刚要发问,身上黑袍却立时扬起遮住了她的视线…… 下一刻,腰间被轻轻托住,脚下竟然有了悬空的感觉。耳边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却觉不到风吹到身上,眼睛里满满都是黑色的衣袍,被遮盖得彻彻底底。 …… 待巫双回过神的时候,周围俨然已经换了一个模样。 青青绿草,青石围墙,艳艳骄阳,温温暖风。 …… 所以说他们这是瞬移离开了那个山顶,然后直接来到了某个城镇? ——怎么上山的时候不这样! “那是空花老人的规矩,求卦者必亲自步行登山。”墨月似乎看穿了她想法一般解释道。 ——空花老人?那不是传说吗! 巫双有些吃惊。 空花老人相传是道家的隐世高人。人都说他算卦本领奇高,什么事都能算,但是从来没人见过他。有人说:只要空花老人愿意帮忙,哪怕穷小子想做皇帝都行!可是,具体空花老人是个什么模样,却没人能讲个明白,到哪能求到卦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鬼王也要求卦? 巫双想着想着,目光疑惑地飘向了身边的墨月——鬼王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墨月迎上她的视线,“走吧,晚上好好歇一歇。明日我们启程去找司马钦。” “哦……好。”巫双顺着习惯答应下来。 等等! 她没有听错吧……他是说……司马钦?墨月宫司马钦?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不稳,整个人仿佛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你是说……司马钦还活着?” 墨月只是淡淡眨了一下眼睛,裹上了之前给她的袍子,一个人往城门那走了过去。 巫双脚下生根一般傻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前头的黑袍背影,满脑子都是刚才他的那句话——明日我们启程去找司马钦。 去找司马钦……所以说,司马钦还在,他还在! 庄师兄能回来,所以司马钦也能回来,是不是! “还不跟上。” “是!尊上!” 巫双缓缓咧了嘴,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 “苦芽儿,你可知道今日来得是何人?” “他们……不像人。”小丫头认真地说道。 “好徒弟,眼力渐长啊。”空花老人仰面靠在躺椅上,惬意地眯了眼睛。 “师父为何要给他们算卦?” “算,为什么不算。老天要我算呐。”老人笑笑地说着,闭上了眼睛,“苦芽啊,再过三年,我们就可以下山了。这天下啊……终是要变了。” “是,师父。” 第45章 折鬼手(十三) 纪百里的尸身是在第二天被发现的。 当时,罗午本想找纪百里商量商量,他们明日就需要启程回白林洲,青叶谷此处是否需要派人留守等待巫双回来。结果弟子到他屋里就没见到人——床铺整整齐齐,难不成纪师兄一早就出去了? 后来大家又找了好大一圈,可是,所有人都说昨天晚上之后就没见到纪师兄了。 接着到了早食时间,直到大家都吃好了,纪百里还是没有出现——这下就有些奇怪了。 “纪师兄可能只是四下转转,青叶谷不小,一时见不到人也是正常。”封时远安抚着罗午。 罗午脸色有些焦躁,两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踱来踱去,“时远,师父不知道怎么着,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心神不宁。”他又踱了几步,吩咐身边弟子道,“多派些人,找找百里,整个青叶谷都翻一遍。” “是。” “这小子,一大早的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听着像是微怒,可是罗道长的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很清楚百里一向是个知轻重的孩子,不会不声不响地跑不见,除非…… 青叶谷虽然不小,但是众人一起寻找,很快就传来了消息。 “罗、罗……罗道长,大、大事不好了。” 来禀告的弟子脸色惨白,说话都哆嗦,一走进来就跪在了地上。 “好好说话!” 罗午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眸有厉色。从早上开始,他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过。 “后、后山!”那人吞了口唾沫,总算镇定了点,“纪师兄在西边后山!已经……” 话还没听完,罗午就已急急飞身往后山而去。 封时远拍了拍那位弟子的肩膀似是安抚,而后脚尖一点也跟去了后山。 ~~~~ 现在刚到辰时,枝头上的水珠渐渐蒸腾,后山景色远远看去,迷雾一片。 微暖的秋阳透过那些雾色间间或或抚上了青草、岩石、木林……还有一个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影。 “百里!”罗午大惊失色,脚下步子因为太过急迫都有些踉跄起来,“百里!百里!” 一地符纸已被整夜的露水浸软。那些干涸了的鲜血覆在草叶、石块之上早已转成了暗红颜色,沉沉地再无生机。 纪百里跪坐趴在一片杂草之中,两手垂在身侧,僵如木石。沾满血的断魂笔就在他脚旁不远处。不晓人事的微风,轻轻拂过,悄悄吹起了他面颊上的额发。 几步开外的罗道长看清了他紧闭的双眼,无色的嘴唇……还有脖颈上外翻的伤口,血液早已流干。 “百里啊!!!”罗道长一把将纪百里已经冰凉的尸体抱在了怀中,泪水夺眶而出,“百里啊……” 罗午一生无儿无女,所有心思都花在封时远和纪百里两个徒弟身上,他早已将他俩视为己出,想不到这一次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封时远也赶到了后山,看着师父抱着纪百里的尸身痛哭不已,他眸色稍稍一暗,而后缓缓走上前去,眼框恰到好处地微微发红。 “怎么会这样……师兄……” 带着哽咽的声音,封时远有些僵硬地蹲下身,满目的不敢置信。 “百里啊……”罗道长老泪众横,哭得伤心不已。 “师父节哀。”封时远眸有痛色,“我决不让师兄白白命绝如此!” “对!对!时远你说的对……是谁!是谁……究竟是谁害死了百里!” 罗长老搂紧了纪百里,怒火仇恨渐渐没过了浓浓的伤心。 封时远拉住纪百里的手,低低说道,“师兄,你放心,我们一定找到凶手。”说完,他红着眼四下探察了一番,突然变了神色,“师父……有样东西不见了。” 罗长老有衣袖擦去了纪百里面上的血迹,渐渐恢复镇定,“什么东西?” “当初从墨月宫妖人身上搜出来的葫芦,之前师兄一直收在身边。现下……不见了。” “墨月宫?” “巫双就是墨月宫人。”封时远低了头,声音沉痛,“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 罗午道长听后,许久没有说话,右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呵”地一声出拳袭向不远处一个石块,浑厚内力劈出一条道来,沾血草叶纷纷四下伏倒。 “啪——”石碎烟消。 巫双,巫双,又是巫双!墨月妖女巫双…… “巫双!白林洲与你不共戴天!我罗午定要将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浑厚的声音震荡了整个青叶谷,鸟兽皆寂,山林同悲。 丁松、纪百里……下一个会是谁? ~~~~ 沧海之滨,层塔通天,石台之畔,木屋连绵。 这是空花老人给的卦文,看上去浅显易懂,可是找起来却有些困难。东边临海,岸线绵长,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具体该到哪里去找。要是沿着海边一点点翻过来,还不得找上个一年半载? 巫双心里琢磨着——瞧那卦文的字面意思,起码是个有高塔的地方,而且还有很多木头房子。塔的话应该会比较好找一点吧。 然而,卦文从来都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同一行字你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往往就偏偏是另一个意思。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们今儿个来到的这个城镇名叫南顺。应该离东边的海不是太远,起码城里头已经能见着好些个巫双以前没吃过的玩意了,听说都是海里运来的。 南顺镇里人口不少,但和天霜城比起来还是小了些,城门口也没站几个兵士。 可能是周围一向太平,进出都挺随意,不怎么检查。不然,巫双面具下的长相,随便一查就能和通缉令对上号了。你还别说,南顺这个城镇她是听都没听过,竟然公告栏上也有她的画像。 紫云山果然不同凡响。 巫双抿了抿唇,有些不虞。怀里两个断魂钉还好好收着呢,还有司马钦的木偶与葫芦——等接回司马钦,一起杀到紫云山去,来他个片甲不留! “就这家吧。”身旁的墨月站定在一间客栈前头,他们今夜应该就歇在这里了。 两人一同走了进去,三十上下的年轻掌柜笑着迎了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留宿啊?” “留宿。” “好嘞?不知道……几间房?”看两人一男一女,掌柜自然是要问一下的。 “一间。”墨月淡淡答道。 巫双呆了一下——一间?两个人怎么一间房! “尊……”她刚想说什么,墨月已经转过了头正看着她,眼角的红痣都带上了几分傲然。 “何事?”那语气、那神态,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还是庄师兄好……她又后悔了。 巫双深吸一口气,顶着鬼王大人凌厉的目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拍在了台子上,气势十足,“掌柜,我也要一间房!” “好!”掌柜刚应下,她就听到了身旁人来了一句。 “我那间就不用了。” 巫双:…… 掌柜看着两人,吞了吞唾沫,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二人,一共几间房?” 他们两个,男的穿个大黑袍子看不清脸,女的还带了个面具,江湖人上的人总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打扮,直觉告诉掌柜这两个人不好惹。 “一间。”墨月淡淡总结,而后眯眼看了巫双一下,压着的声音传来,还带着几分笑意,“放心,本座今夜不在此处。” 墨月的嘴唇一动不动,掌柜也像没听见一样——这是传音。 巫双心里一咯噔,顿时尴尬了——又是她想多了? 可这分明是他在误导自己! “客官,屋子在一楼右边最里头那间。”掌柜殷勤地拿了钥匙出来。 巫双悻悻接过钥匙,决定接下来还是不要多话了,现在的她在鬼王大人面前是越说越有种自作多情的感觉。可是接下来,她拿着钥匙去屋子的一路上,墨月也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在她边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走到门口,墨月还双手抱怀地站在一边等她开门。 巫双拿不准他什么情况,这是要跟着自己进屋? 有了几次尴尬经验的巫双决定什么都不说,一本正经地开了门,自己先跨了进去,双手拉着门,不动声色拦住了他能进来的路,抬起脸很是恭敬模样地看向墨月。 “尊上,小的就先歇息了,明日再见。” 只要关上门,就万事大吉了——反正不是他自己说晚上不住在这的吗! “哦?这么急?” 墨月一手就抵住了她要关上的门,身子缓缓前倾,眼看着就靠了上来,黑袍帽下,他眼角那颗红痣在她面前逐渐放大,鲜艳似血。 巫双一口气提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脑海空白一片。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皮肤上一点点传来了微凉的感觉。 那是尊上的气息,冰寒内敛,深不见底。 他看着她,墨色的眼眸里黑成一片,反衬得他的皮肤愈加玉白,如画里一般。 以前的庄师兄是好看,放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小姑娘们看了会悄悄脸红的那一种。 可是……现在的尊上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仿若云海雾山,飘渺无暇,绝色得不似凡人…… “不饿吗?” 墨月稍稍提了嘴角,另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脑袋,低低的声音带着他独有的缓慢节奏,“本座还想等你放好包袱,一同去吃点东西。” 有些看呆的她脑中立时清明一片——所以他跟过来是等自己去吃饭? 巫双:…… 吃晚饭的时候,她的视线悠悠飘向了一旁吃香及其斯文的鬼王大人,墨月。 ——鬼王,也食人间烟火?可是鬼不是都吃人吗? 她拿筷子的手突然顿住,一个念头浮了上来——他晚上不住客栈,该不会就出去吃人了吧? “好好吃饭。”墨月开了口,一块青菜放入了巫双碗里。 她哦了一声,开始闷头扒饭。 夜里的时候,鬼王大人果然离开了。 巫双没问他去哪里,也没想着偷偷跟去看看。一瞬千里的本事,她怎么可能跟得上? 反正不管尊上去哪里,如果她这段时间想着溜走,肯定很快就会被提溜回来。再说,她还想着去找司马钦,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溜走。 现在她躺在客栈床上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尊上真的是去吃人的……她怎么办? 想什么呢巫双! 她翻了个身,敲了敲自己脑袋。 人要知道好歹,相比于紫云山那些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哪怕墨月宫再怎么与鬼为伍,起码她见到的他们都是好人,对自己很好很好的人。 …… 可是,尊上他当时说让自己待在他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他说这句话时的时候,他的眼底似乎……有着悲伤? 错觉吧,巫双,一定是错觉。鬼王大人有什么好悲伤的? 第46章 折鬼手(十四) 噩耗传到紫云山时,纪百里的尸身已在运回白林洲的路上。这一次,谁都没想到,明明是求亲的欢喜队伍,却是白衣素缟地回程。 “掌门,这事您看?” 紫云山几位长老面色凝重,之前的六个折鬼,短短一年多时间,竟然只剩了尹夕和封时远两个。现下北边肆虐的鬼妖好歹算是控制住了,可南边也有了迹象。这么下去,这一场人鬼之战岂不是要渐入绝境? 从知道消息起,尹九平的面色没有舒展过,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巫双那妖女实在太可恶!还枉费我紫云山当日收留栽培于她,简直是狼心狗肺!” “若是当日能杀了她就好了。” “可惜啊……”几位长老纷纷叹息。 尹九平突然开了口,“百里的本事各位想必也都有数,如若真是巫双杀了他,那……你们觉得还有谁能一战?” 整个厅内的众人都噤了声——纪百里向来是几个折鬼中最厉害的,而听传信的人说,他的身上死时只有一处伤口。那是一击必杀。 “前后不过一两年时间,当初手脚皆废的巫双会有这般能耐?” “掌门您的意思是?” “看来大家都忘了。不只是巫双,还有……”尹九平缓缓说出了两个字,“鬼王。” 鬼王早已出世,却未见踪迹。而如果是他要杀纪百里,那真是动机十足。现下看来,巫双应该很有可能就是和鬼王在一起。 “鬼王的话,只剩下两个折鬼,我们的胜算会不会……太小了?” “还有一个折鬼。”尹九平站起了身,“派人去寻孔三方。” “是。掌门。” 孔三方?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当初试炼之时就临阵脱逃的折鬼孔三方,就算找回来,能有用嘛? 不过,多一个是一个,先找到再说吧。 与长老们会面完,尹九平回了后堂。 “师祖,您看?”他恭敬地询问着面前白发白须的老者。 “看来,有必要再去拜会一下空花道人了。” “我这就安排人……” “不必,老朽亲自前去。” ~~~~~ 这凉亭,已经出嫁了的尹辰正在紫云山养胎。一大早,尹夕就高高兴兴一路小跑着过来找她了。 尹辰正坐在屋里喝着甜羹,见到她进来便笑着说,“刚想着让人给你盛一碗去你就来了。快过来,坐着吃些。” 尹辰笑得温温水水,明明与尹夕一个模子出来的长相,却偏偏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做事不急不躁,说话轻轻软软,整个人都应了女子似水这一说法。 “嗯!”尹夕和自己姐姐当然不会客气,她边吃边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尹辰聊着,“最近我都快无聊死了,好在姐你来了。还带着我未来的小侄子。不过——姐夫一定很舍不得呀。嘿嘿。” “去。”尹辰红着脸嗔怪了一声,反过来也调笑起了自家妹子,“纪百里不是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吗?这紫云山就让大小姐你无聊死了?” “哪有!”尹夕厚着脸皮,“又不是他一个人不在……那、那个封师兄也不在啊。” “嗯,还有封师兄。”尹辰甜甜笑着,“人家可是去成亲的,只是要害你这么久见不到纪师兄,实在是罪过了。” “姐!”尹夕放下勺子,作势提了声音,“你欺负我!”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和百里的事什么时候定下来?”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师兄妹而已”尹夕撅嘴拉着衣袖,脸却是实实在在红了。 “你个丫头,你那点心思,姐姐还不知道?”尹辰当然了解她,每次见到纪百里,尹夕眼里的欢喜都是掩不住的。 “我看百里对你也挺不错的。放心,有爹爹做主,这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姐!” 两人聊得正开心,突然门外传来了几声唤“尹夕师姐”的声音,听着还挺着急。 “姐,我去看看。” “去吧。忙完了要是还想吃甜羹,就再过来。” “未来侄子好好听话哦!”尹夕笑着走了出去。 刚出门走了一小段路,她就看到两个在边上长廊叫自己名字的紫云山弟子 “怎么了?”她向他们招了招手,“我在这儿。” “尹夕师姐!” “师姐!出事了!”许是找她跑了不少地方,那两个弟子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尹夕笑着往长廊走,“整个院子就听到你们两个叫来叫去的。” 两人不敢怠慢,急急就说了,“白林洲刚来的消息!纪师兄在青叶谷……被杀了。” 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尹夕像被定身了一般站在走廊的那一头。 “师姐?” “什么纪师兄?哪个纪师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呼吸越来越缓。 “纪百……”个子稍高的那个弟子刚要回话,却被硬生生掐断。 “住口!” 尹夕瞬间掠到了两人面前,死死拽住了那人的衣领,不让那三个字被说出。 纪师兄? 紫云山这么大,一定有很多姓纪的。纪百?纪白?说不定就有一个叫纪白的! 他们要说的……一定不会是他……一定不会…… 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真是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 两个弟子有些被惊着地大气不敢出一个,尹夕扯起了嘴角,努力控制着脸上的笑意,就仿佛没有听到刚才那些一样。 “话不要乱说。滚!” “你们滚!滚啊!”一把将那弟子推到远处,尹夕声嘶力竭,“都给我滚!” 尹辰在屋子里听到外头动静不对,让旁边丫鬟扶她走了出来。此时,尹夕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长廊中间,另有两个紫云山的弟子正惊慌失措地往远处跑开。 “过去看看。” 丫鬟扶着尹辰走了过去。 “小夕?怎么了?”她拍了拍尹夕的肩膀,好一会尹夕才侧身转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小夕?”见她眼神空空的模样,尹辰心下着急了起来。 “姐?你认不认识……紫云山一个叫纪白的人啊?”尹夕愣愣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干的发涩。 “纪白?”尹辰很是莫名,“没听过。我只知道纪百里。怎么了?” 一滴泪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滑落了下来,尹夕呆站在那里,魂失了一半。 “小夕,你到底怎么了?” “姐,他们乱说话……竟然说纪师兄被杀了。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泪水在尖尖的下巴汇成晶莹的水滴,啪嗒啪嗒打湿着脚下地面。她的天地在自欺欺人的臆想中做着最后挣扎,却仍逃不过碎落一地的无解之局。 纪师兄死了。 那个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纪师兄,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 ~~~~ 寻找司马钦,就算是厉害如鬼王大人,现下也只能在东边沿海兜兜转转地找着。 不是没见过层塔、高台、木屋,可是每每走近,墨月就会拉着她直接走掉。 “不在这里。” “你能感应到他?”巫双纳闷,那为何不直接去找,来个一瞬千里?就像找她时一样? “不出百丈。”百丈之内他才能觉出司马钦。 百丈?对于她分明都不止百里了。 就这么找了几天,没有任何进展,毕竟百丈的距离相较于整个东边海岸实在是太小了。 今天,又是在海边,看着峭壁上头那个老旧的七层古塔,这已经是他们找到地第九座塔了。可是,鬼王大人再次摇了头,“不在这里。” 巫双叹了口气,正要准备离开,却被他牵住了手腕。 “这个地方,我们去进去看看。” 顺着他的视线,巫双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古塔屋檐上有一个小小的铜风铃,它正随风悠悠晃动,风中似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叮铃——叮铃——” …… 峭壁之上,古塔静静凝视着无垠的海面。 塔高七层,不少砖石已经坍塌,整个塔看上去颤颤巍巍,仿若下一刻会倾倒。 墨月领着巫双去到塔边,站在了一扇木质大门前头。门上隐约残留着朱漆的痕迹,几排铁门钉锈迹斑斑,还有一把大铁锁,锁孔已经锈得快看不见了。 他抬手一扫,铁锁便掉在了地上。 木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压抑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古塔之中,久久不散。 巫双跟他走了进去。 塔里也就一间屋子大小,没什么东西,现下满是灰尘,看来应该是荒弃已久了。 墨月不言不语地在塔里缓缓踱步,他走过的地方,灰尘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露出上那些了年头的木头地板、楼梯、扶手……也不知那一条条的木纹,到底记载了多少个春秋。 巫双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让整个塔里变得干干净净,看着他拾级而上,黑袍拖曳在身后,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没有跟过去,就一直站在靠门的地方不声不响。 墨月半侧着脸仰望向了高高塔顶,那里楼梯已经断裂,第七层只剩了最后半边塔墙勉力支撑。 好景不在人事非,古塔无魂几轮回。 他微微扬起了嘴角,声音淡淡传来。 “巫双,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第47章 折鬼手(十五) 那是一个海边的小村庄,村里人都以打渔为生。 男的下海捕鱼,女的织网持家,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平凡。 有一天,村头严老三家的媳妇生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娃。 这可是头一个孙子,一家老小喜出望外,那流水席请了足足有三天。严老三还特地从外头邀了老先生帮娃娃取了个名字。 严非,单名一个非字,取非凡之意。 娃娃刚生下来的时候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看着还要更白胖一些,很是讨人喜欢。 可是,没多久娃娃就开始不对劲了。 常常到了晚上,他就拼命地哭,一刻都离不了人。其实,小娃娃夜闹也是常见,可严家的娃娃哭起来确实不到天亮不会罢休,而且基本上是两三天就来一次一哭到天明。 过了约莫十天的样子,严家的老太爷突染重病,大夫请来看了就说可以准备后事了。果然,不到两天他就死在了家里。上了年纪的人,去世也很正常,严家人办完丧事便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严老太爷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一年内,严家除了那个娃娃以外的七口人,竟然接连死了四个! ——是个煞星,这娃娃一定是个煞星! ——克死人了,全家都要被克死了! 很快,村里人都开始绕着严家走,生怕染上晦气。更没有人敢娶抱严家的那个长的虎头虎脑,非常可爱的娃娃了。 又是两个月过去了,严家人一天比一天愁眉苦脸。 这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和尚。焦头烂额的严家人忙拦住了老和尚,求他好好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八字太冲,该怎么才能破解。 老和尚抱着孩子看了一眼,留下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此子不可与人同住。需建七层高塔镇此地太平。” 这下,更加坐实了严家娃娃是个煞星妖孽的猜测。为了活命,严家人哪怕再舍不得,娃娃也决不能继续养在家里了,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儿啊! 村里人很快行动起来,大家齐帮忙,毕竟是关系到整个村子太平的大事。一座七层高的木塔不过花了一两个月时间就建好了。接下来,村民们一致同意,将严家那娃娃一个人送到建好的塔里头去——自古以来,塔可镇妖。 然而,毕竟母子连心,严老三的媳妇死活不肯,最后哭着直接跟着娃娃一起住到了塔中。才一岁多大的孩子,若是没有人照顾,绝对活不了几日的。 可是,严老三的媳妇只照顾了几个月后也病倒了,最后是被从塔里抬出来的,那脸色看着都快不行了。不过,也是奇事,离开那塔地两三天后,严家媳妇就慢慢缓了过来,后来还就一点事没了。于是,那塔里她也不敢去住了,只能每天白日里跑去看看孩子,和他说说话,喂孩子吃饱饭就离开。 严家恢复了平静,小村庄也恢复了平静。 此时的严非还只有两岁。他不明白,为什么塔里只有他一个人,为什么娘亲说他需要一直待在这个塔里。 后来,严家媳妇又生了娃娃,她便再也没去过塔里。 一年、两年、三年…… 严非在塔里孤零零待了整整五年,已经七岁了。没有人来看他,也没有人敢接近他。每天,严家人会将食物放在塔楼一层的铁栏杆那里,一日只有两餐。 严非最喜欢站在塔楼的最高层看大海,每日每日地看,看飞来飞去的海鸥,看扬帆出航的渔船,看一望无际的海面。 其实,这十年来,塔里也常常会有“不速之客”。 严非看得见他们。透明地半飘在空中的鬼魂一个个都贪婪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村里刚刚死去的人。 鬼魂们会在他耳边不断嚎叫挣扎,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想尽一切办法要吃了他。 可是,严非依旧好好活着,而那些鬼魂往往不出几日就会消失。 有一次,小小的严非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他高兴地扑了过去,喃喃叫着“娘”——娘,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看我? 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穿过了“娘亲”,在他面前的已然也是一个鬼魂。 头两天,她静静陪着他,和他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那两天是严非懂事后最幸福的日子,他一点都孤单,一点都不。 可是,就在第三天的夜里,她变了。疯了一般狰狞着脸庞与之前那些鬼魂一样,一次又一次冲向他,却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她穿过他的身子,明明触碰不到,却带着无比的寒气凉透了整个高塔。 破晓的时候,阳光洒进了塔内,一切都恢复了宁静……小小的严非蜷缩在七楼的窗户下头静静看着渐渐升起的朝阳,脸上已经哭成了花猫。 他知道,娘亲再也不会出现了。他还知道——娘亲也想吃了自己。 七岁那年夏天末尾,高塔一层的大门被打开了。那是严非这些年来第一次走出高塔。 塔外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道士,他牵住严非了的手,将他带离了这座孤寂的塔楼。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道士来自青叶谷,是一位折鬼师。他收了严非为徒,教他驱鬼避鬼之法,教他为人处事之道。严非在青叶谷中终于过上了平凡的日子。 道士的武器是一副手套,寒冷非常的黑色手套,带上它,他就能触到鬼,杀光那些围绕着小小严非的鬼魂。道士本领很高,他杀了很多鬼,还有鬼妖。几年下来,严非一直都跟在他的左右,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斩杀凶残的鬼类。 后来,世间鬼妖越来越少,人世终于趋向太平。 严非和师傅回到了青叶谷,在那里,道士渐渐老去。临死前,他将手套传给了严非。 再后来,严非也老死在了谷中。 那一世,鬼王一直没有出现。 …… 墨月静静讲完了故事,抬手指了指七楼已经破损不堪的窗户,上头的铁栏杆锈断了两三根,带着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就是那扇窗户。” 他缓缓笑了,回头看着巫双,“其实,本座和青叶谷真是缘分匪浅。” 巫双听完故事,心里复杂一片,“尊上您……就是严非吗?” 墨月没有回答,只是走下了楼梯,走过她身边,走出了古塔,宽大的衣袍在海风中微微鼓动。 她终于明白了尊上当初为什么会说那副手套是他送给自己的——他就是严非,手套就是他的。所以,引鬼之人便是鬼王。那么这一世,岂不是就是因为她,他才醒来了。 巫双看了看周围,想要寻找那个渔村的所在。然而,她只看到了远处一堆破烂不堪的房屋,荒废了也许不止百年。这便是当初那个抛弃严非的渔村吗?他们所有人抛弃了这个无助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个道士,后来又会如何? 没有人会想到,当初被关在这个塔里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如今的鬼王。 黑袍掩住了眼睛,墨月要带她离开了,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他带着笑意的话语。 “所以,我还是你的师祖。” 巫双:…… 上一位青叶谷折鬼师是三百多年前。 这岂止是师祖……鬼王大人果然是个老妖怪。 ~~~~ 几乎将知已经道与不知道的塔都找了一遍,两人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巫双开始怀疑那个空花老人的卦象是不是有问题——什么空花老人,该不会是个空话老人吧?看着神在在的,万一不顶事儿呢? 夜里,被墨月一瞬千里地带回南顺镇的巫双正坐在大堂喝茶。这是刚吃好晚食,尊上已经离开了——白天找塔,晚上不知去哪,鬼王果然精力无限,与常人不同。 不过……说不定就是去吃人歇息了。 想到这,巫双有些心堵地一口喝了茶水。 这个时候,大堂内还有不少人在吃饭,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还是个带着面具的女子看上去有些突兀。时不时,边上有人会偷偷看她,讨论上几句。 看着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模样,在通缉令上已经挂了一年多的巫双还是有些心慌的。不过,她现在这模样应该认不出来吧。就算认出来,普通人她还是妥妥打得过得吧。兀自定了定神,她毫不理会旁人的眼光。 不过,自个儿喝茶实在有些无聊,可是现在回房睡觉又有些太早。出门逛逛总觉得不是很提得起兴致,巫双想了想,索性提着茶壶走到了掌柜边上,再打听打听吧。 “掌柜,你知道靠海附近还有什么塔吗?” 掌柜的停下算盘,“客观您昨日不是问过了吗?那个古塔也跟您说了。” “拿,除了那个古塔还有没有什么和塔接近的?高一点的?” “和塔接近的?搞得?”掌柜想了一想,“那……山算不算?” “山?” “往南边走有一个塔山。上头有个庙,叫塔山寺。听说很灵验,香火不断,好多人都会去拜的。光这南顺镇,每年还有不少人去呢。” “塔山?”巫双眼睛亮了一下,“远不远?” “离这儿……差不多要走上半个多月。” 那其实还有点距离,不过有鬼王大人在,这点距离算什么! 巫双谢过掌柜的,回了屋里,想着等明天早上见到尊上就和他说说,也好去那儿瞧瞧。层塔通天,还说不定真是个高山呢。 但是——庙?庙里不都是和尚吗? 巫双脑海里立时出现了诡异的画面,司马钦剃着光头,一身僧袍,双手合十…… 咳咳!!!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她差点没呛到。 果然不能乱想,睡觉睡觉! ~~~~ 夜里,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巫双早已进入了梦想。 突然,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来到了她的门前。一根小小的竹棍戳通了窗户纸,粉色的烟气缓缓吹入,带着奇异的香味。 睡梦中的巫双动了动鼻子,睡得更沉了。 “咯吱——” 门开了,两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点亮的火折子映照出了床上女子的脸庞,其中一人赶忙拿出了一幅画像。 一番对照下来,床边的两人相视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48章 折鬼手(十六) 死的都有一百两,活得可是值整整两百两!而且,那可都是金子!两百两金子! 二人经不住喜上眉梢。 “这药能顶多长时间?”高个子的那个声音有些粗哑,一听就像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迷上个一整天儿都不成问题。”另一个则是女子,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掩不住语音里浓浓的风尘味道,“还不快把人扛了走。小心夜长梦多。” “好咧。” 大汉连着被子一把就把巫双扛到了肩头,轻轻松松,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 两人再次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沿着廊柱窜上房顶,而后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这二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鸳鸯劫花盗,胡二娘与金大刀,专干些贩卖漂亮姑娘赚钱的勾当,名声很差,但是架不住功夫不错,是以官府一直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只可怜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他们的女儿一旦被偷了卖到什么青楼、或给别人做小妾、丫鬟,真是一辈子都别想找回来。 这一次鸳鸯劫花盗刚刚才做成了一笔生意,卖掉了两个十四岁的姑娘,是恰巧路过这南顺镇。其实,刚在客栈里看到巫双的时候,他俩压根没想下手——毕竟巫双一身江湖打扮,应该有两下子,劫了也不好出手,谁家会买一个能打会轻功的姑娘。 但偏偏胡二娘是个眼睛厉害的,越看那戴着面具的巫双越觉得有几分眼熟,最后竟是直接想到了紫云山的通缉令上头。 那一百两黄金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偏偏这一两年来不仅没人抓到巫双去领赏,就连她的影子都没人见到过。 胡二娘起了念头,就总想着要看看究竟。与金大刀商量了一番,见那姑娘晚上一人独住,这便使了惯常手段将人迷了进去查看。 这一看不打紧,真是天下掉馅饼。他们不仅找到巫双,还是个活生生的。 劫了人,出了客栈,两人急急忙忙偷了辆马车连夜就离开了南顺镇。 “还别说,这丫头长得挺水灵的。这么一看,一点都不像是什么妖女。” 胡二娘坐在马车里,啧啧啧地摸着巫双的脸。瞧了一会,胡二娘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既然这个姑娘能掀起那么大动静,想必也是个厉害的,决不能让她半途醒了过来,到时可就麻烦了。看来还得多弄些迷药保险,毕竟这一路去到紫云山怎么着也得要一个多月。 “长得不错?”外头的金大刀听到她说话,嘿嘿笑了两声,“俺这辈子还没尝过妖女。” “我呸!”二娘掀开帘子唾了他一声,“小心引鬼上身,这姑娘可是墨月宫的人!那墨月宫都是些什么?说出来都瘆得慌。你要是敢,就去啊。老娘可不拦你!” “说说,说说而已。哪敢啊。”金大刀笑得憨憨的,回头用满是胡子的脸香了二娘一个,“有你就够了!” 胡二娘媚笑着推了他一下,“死鬼!还不好好赶车!这可是二百两金子!” 金大刀挥着马鞭,加快了速度,看着精神抖擞。 “二娘,做完这一票,咱俩要不收手吧?找个好点儿的地方买点田买个大屋子,再生上几个娃娃,怎么样?” “那我还要好多好多首饰衣裳,好不好呀?”胡二娘隔着帘布靠在金大刀的背上,媚声媚气,听着人都有些酥。 “要什么咱买什么!驾——” 两人美美地憧憬着以后生活,躺在马车里的巫双人事不知。 此时,月挂中天,万里无云。 ~~~~ 天色破晓的时候,胡二娘不放心地又给巫双闻了些迷药,还喂了些水——人可不能死了。 行了一个晚上,马车虽慢,但也已经离开了南顺镇好几十里。一路过来,两人一直没见到有追兵,车里的巫双也昏得很老实的模样,顿时放心了不少。 看来那二百两金子应该*不离十,他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马车又走了一会,天色已然大亮。 胡二娘正在马车里合眼小憩,突觉得马车停了下来。她揉揉眼睛,醒了醒神,对着外头问道,“怎么停了?”这是到了什么镇子了吗? 然而,等了好一会外头的金大刀也没有回答。 “个死鬼,不会睡着了吧。”胡二娘嘀咕着掀开帘子,金大刀正好好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和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胡二娘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却见金大刀直直往一旁倒去,他的胸口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却是金大刀自己的兵器。 金大刀死了! 胡二娘脸色一变,顾不上伤心,急急退回了马车。大刀功夫不弱,可她在马车里却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来者必是高手! “不知是哪路英雄,小女子与夫君只是路过此处,还望高抬贵手……”她镇定了一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嘤嘤求起情来。现在敌暗我明,她必须先知道对方在何处才可再作打算。 然而,她问了半天,外头也没有动静。壮壮胆,胡二娘想着再稍稍看看外头,哪知道刚往门帘处走了一步,后颈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了清脆的“咔擦——”一声,胡二娘整个人都软塌塌地倒了下去,颈骨全碎。直到死,她都没看到敌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哼。” 车里头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袍人抱起了依旧睡得沉沉的巫双,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 ~~~~ 睡着睡着,巫双觉得脸颊那处总有个什么东西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自己,怪痒的。她不满地摸了摸脸颊,侧过身继续睡。 什么东西…… 迷迷糊糊的巫双突然惊醒了起来。 ——自己不是一个人睡在客栈吗?怎会会有东西在碰自己! 她一个激灵半坐起身,脑袋晕得不行。好不容易稍稍稳了一会,她睁眼就看到鬼王大人正面对着自己侧躺在床上。此时的他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放在她身旁的位置——应该就是刚才碰她脸颊的罪魁祸首。 这是怎么回事?巫双手足无措地呆坐在那里。 “醒了?”墨月面不改色地看着她,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尊、尊上您怎么……”她尽力缩小自己,想离得远一点。 墨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她小心翼翼挪开的模样,而后突然一个伸手将她拉回身边,径直搂进了怀里。 “咚、咚、咚——”巫双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慌乱而又急促。 她惊得一动不动,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何尊上突然…… “还好那些人比较贪心,要的是活的。” 话语从头顶传来,他轻抚着她的背,巫双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什么要的是活的? 她正靠着他的衣领,呼出的气恰好能抚上他的锁骨。脸火烧一般红了起来,她一使劲想要挪开脑袋,却被他的下颚碰到了头顶固在那处。 “本座有些累。别乱动”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搂在她腰间的胳膊稍稍一紧,而后缓缓放松。 巫双大气不敢出地躺在那里,手脚完全不知该如何放置。她迷惑了,分不清尊上此举的意味,更不明白为何心底深处会有着难以言说的小小雀跃,痒痒地挠着她的心。 所以……她这是挺喜欢尊上大人的怀抱吗? 不知过了多久,巫双渐渐于平息了心中的不知所措,她微微壮了胆子,偏过头拉远一点距离,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细长的眼线,淡色的睫毛,玉般的肤色,还有血般的红痣。是她熟悉的庄千楼,更是她熟悉的墨月…… 黑色,似乎他很喜欢黑色,除了扮作师兄的那些日子,他穿得一直都是黑色,那种墨黑墨黑的颜色,不带一丝情绪、不带一丝色彩。不得不说,黑色确实很称他,巫双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将黑色穿得这般浑然天成,遗世独立。 …… 突然,一丝刺眼的白色跃入了她的眼眸。 那是……白发?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拨开那刺眼的白色,却被他在半空直接执住放在了胸前。 墨月依旧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抿成直线。 “别动。本座睡会儿。” 外头已经是晌午时分,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 然而,在这间小小屋子里,她只能听到身边人很轻很缓的呼吸,觉察到他微凉的下巴。这么近的距离,让她已经快分不清那一声呼吸是他的,哪一声是自己的。 巫双的眼睛一直看着那根夹杂在青丝中的白发,心里复杂万分——他是鬼王……为何鬼王也会有白发? ~~~~ 在巫双肚子叫起来的时候,墨月醒了,他没说什么就牵着她一同去前堂点了几个菜吃了饭。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巫双有些不大敢看他,两人这也算是同床共枕了吧……不过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有几个问题:自己不是一向早上自然醒的吗?怎么这一次一下睡到了晌午? 她偷偷瞟了他一眼,脸红红地快速收回目光,闷声不响扒着饭菜。今儿个吃的什么她都没在意,心里乱成一团,其实压根就吃不出味道,只会一个劲地往嘴里塞。 ——你说,尊上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难不成…… 这么想着,她的视线又不觉飘了过去——可是,鬼王大人能喜欢一个折鬼吗? “何事?”墨月出了声,巫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没事。”她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哦,对了。”努力平稳着语气,她想让自己听上去不是那么刻意,“掌柜的说往南有一个塔山,要不要过去看看?” “塔山?”墨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可以。等会儿便过去吧。” 巫双脸上的红色还没未褪去,低着头应道,“好。” “好吃好吃。”她掩饰着说道,努力忽视自己一直烫烫的脸庞。 去塔山,去塔山,别乱想了,好好的!还要找司马钦呢! 看着她埋头吃饭的模样,墨月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然而,那笑意很快就消散不见,留下的只有他眼底复杂的情绪——这样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 第49章 驭鬼师(一) 名为塔山,可这山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塔。 尽管有个塔山寺,但整个寺里头也没个像样的高塔。怎么就叫塔山了呢? “塔山啊,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是仙人建的塔,经过几千几万年,化作了山。已经有塔何必再建,这塔山寺自然也就无塔了。”倒凉茶的小二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传说?巫双又看了看那塔山,也没看出来仙人建塔的轮廓。 “客官,这上山可要大半天,您要不要买个水袋?”小二指着凉茶铺一角摆出来的水袋,“要是上了山,凉茶的价格要贵上好几倍哩。” 原来这佛门清净地也有这么多做生意的。不过,现在天色不早,他们如果一步步走上山怕是得天黑了。 她刚准备问问尊上是怎么个打算,可一回头前一刻还站在身边的鬼王大人已经往塔山走了过去。丢下凉茶的钱,她跟了过去,“尊上。” “上山看看。”墨月边说边走,“司马钦应该在这。” 这话听得巫双眼睛一亮,“那我们直接去找他?” “本座只知道他在这。”墨月淡淡说道 巫双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看来具体位置鬼王大人觉不出来,那还是得一点点找。 不过好的时起码能确定在这儿。想到接下来要爬山,巫双拉住了尊上,“我去买点东西。” 去而复返的巫双急急忙忙向小二买了两个水袋,装好凉茶就离开了。 ~~~~ 现在已是未时末,不少香客早已上好香,正在往山下走。巫双和墨月两人逆流而上有些突兀。路旁的小摊贩也都开始着手收摊,卖的无外乎是香烛、符纸、凉茶之类的。每往山上走上一段时间,价格就高了不少,看来这塔山寺果然香火旺得很。 其实,巫双他们走得还算快,但快到山顶塔山寺的时候,也已是日落西山,天色不早了。 此时,香客们已经都下了山,他们好一段路没见到其他路人了。 “尊上,司马钦还会是原来模样吗?” “应该不会。” “那我们怎么找?” “他在本座面前,本座自然能认出。” “那他……还会是人吗?” 墨月摇了摇头,“万物皆有可能。” 巫双不说话了,塔山这么大,人看着都不少,非人的更是不少。墨月宫那些木头傀儡,也就是魂魄在木头上。如果司马钦附在了哪颗树上,岂不是要把整座山翻一遍才找得到? 不过,空花老人不是还说了“石台之畔,木屋连绵”这两句吗。那应该还是庙里头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怎么说也先进去看看为好。 已经到了塔山寺门口,却有一个年轻和尚拦住了他们去路。 他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声音温和有礼,“两位施主,天色不早,本寺不再迎客,还请回走。” 巫双上前一步,“大师,这么晚,我们下山实在是多有不便,不知可否借宿一宿?”据她所知,庙里一般都有给香客借宿的地方。 “这位女施主,塔山寺,不留客。”和尚恭敬地又鞠了一躬,而后走回去径直关上了门。 感情这么半天的山白爬了?被关在门外的巫双抿了唇——上来了,什么都没看到怎么可能下去?还要找人呢。 她后退两步看了看,寺庙的围墙不是很高,翻过去不成问题。 可是还没等她说出这个想法,后腰就被托住直直往那厚实的围墙冲了过去。 穿墙术! 好端端站在庙里头的巫双心有余悸地看着身旁的鬼王大人。她可是个凡人,下次拉着她往墙上撞的时候能不能事先给个儿信? 墨月依旧一副淡然模样,看得她有些牙痒痒。 ~~~~ 偌大的寺庙里,一眼看去除了刚才关门不让他们进来的那个年轻和尚,就没什么人。当然那个年轻和尚背对着他们已经走远了。 虽然进来了,但他们俩个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寺院里头走会不会太扎眼了? 这会儿见不到人,不代表等会见不到。万一被来个围攻,虽然说离开不是什么难事,但总觉得太招摇。 墨月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直接在巫双的脑门上点了一下,然后巫双就看不见自己的身子了,连手也看不见了……感觉很奇怪。 “错了。”墨月叹了口气,对着她又点了一下。 之前那个术法是让人看不见她,却忽略了她也是个人这件事。 看到重新出现在面前的双手,巫双顿时有了踏实感。 第一次当隐形人,感觉确实不赖。一路走来,刚开始见到人时巫双还有些心慌,可眼见他们全然不觉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她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在庙里走得越发随意。 塔山寺地方挺大,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寺庙的中间。 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圆形高台立在正中,看样子是做法讲禅的地方。而在石台边上,往外走约莫大约二十丈,连成一圈的木质屋子正明晃晃亮着灯。寺里和尚夜间便是在这些木屋中做晚课。 一见到眼前景象,巫双顿时就觉得那空花老人真神了,说得一模一样。那看来司马钦定是在这片地方。 …… 一群做晚课的和尚中间,他俩慢悠悠走着,颇有几分肆无忌惮。一个个人看完,墨月径直走了出去,又去到了下个屋子。一间接一间,一圈走下来,他面色有些暗——竟然没有。不仅是人,物什上也没有司马钦的魂魄。 接下来,他们往木屋外圈又找了找,还是一无所获。 天色已晚,和尚们也结束了晚课。然而,他们俩还是没有找到司马钦的魂魄。墨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巫双却有些莫名烦躁——鬼王找个魂魄这么难吗? 墨月不说,但心里而是不解——现下情形确实有些怪异。 不过……一切源头都是司马钦的魂魄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变化。 驭鬼师之所以能驭鬼,皆是因魂魄与鬼王签订了契约。这也是为何驭鬼师再见鬼王之时会有臣服之意。人之魂魄可以为鬼,但为鬼之后如若成不了厉鬼、鬼妖之流,大都很快就会消散,人世之间再无踪迹。 然而,与鬼王契约者,可入轮回,死时魂魄可存附于胎儿,而后人世再走一遭。只不过,前世种种记忆全无,驭鬼之能却可存留。 可是这一次,司马钦本应早已死在了天霜城,但他的魂魄却并未进入轮回。这也是墨月不得不去寻空花老人问他下落的原因。 墨月宫历代以来驭鬼师有很多,但实则驭鬼师的魂魄只有三人不断轮回而已。司马钦便是这三分之一。他的魂魄为何会来到塔山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不过,只要找到他的魂魄,应该就能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尊上。继续找吗?”塔山寺里头已经绕得差不多了,再找应该就要去到寺庙外头了。可是这样的话,与空花老人所言就有出入了。 墨月没有说话,而是直接领着巫双再次去到了正中的那个高台。 石台之畔,木屋连绵……石台之畔,木屋连绵…… 既然地上没有,那么地下呢? 他微眯了眼睛,看下了脚底的大理石面。 高台周围的灯火已经熄灭,皎洁地月光在这个时候显出几分明亮,照得石板上的纹路也清清楚楚。他的眸子越来越浅,透过层层石板、泥土一点一点看了下去…… 那是什么! 眸色一紧,他消失在了原地。 …… 巫双只是一回头功夫就发现这高台上只有她一个了。 ——怎么回事?尊上人呢?刚才还站在她边上的。 她还在纳闷,兀自走了两步,突然脚腕传来一股力量,拉着她直直坠了下去,眼前立时一片漆黑。 这!!!为什么又不提前说一下! 脚下才触到实地,巫双就闻到了鼻尖隐隐传来泥土潮湿气味,好像是地下。 “啪——”黑暗中出现了一抹柔和的光亮,闪耀在墨月指尖。 他们站在一个走廊,走廊很宽,几乎可以并排走两辆马车,四周墙面都用青砖块瓦得很平整,墙上还钉着放油灯的架子。走廊两端稍远的地方由于太暗看不真切,不知通向哪里。 “这边。”牵住她的手,墨月往右边走去。 走廊很干净,没有蛛网灰尘,看样子是有人来经常打扫。寺庙的地下室放得会是什么?经书?舍利?佛像?还是高僧肉身? 约莫走了几十步的样子,窄窄的走廊豁然开朗,墨月指尖一抬,光芒大盛,立时照亮了各个角落。巫双觉得有些刺眼,不觉眯了眯眼睛。 等适应了光亮,她就看清自己所在之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四周墙上挂着黄底黑纹的布匹,那些黑纹看着似乎是符文一类的。而在屋子的正中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还挂着长长的帷帐。床沿皆是精美浮雕,刷着金漆,一看就不是平常物件。 墨月掀开了帷帐,面色复杂地看着里头。巫双走上前两步,也向帷帐里头看去,这一眼,让她惊讶万分。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 ——司马钦! 他竟然完好无缺地躺在这里。 第50章 驭鬼师(二)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眨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司马钦依旧没有醒来。 今天是第九天,巫双本想着再去看看情况,便央着鬼王大人有来了个一瞬千里去到塔山寺。 以往他俩都是直接进到那间地下室,可是这一次,却在塔山寺一处围墙边上就停了下来。巫双还在奇怪,一旁地尊上已深深拧了眉——竟然来了紫云山的人。 今日塔山寺突然闭门谢客,偶尔几个想要上山的香客也早早被在守在山下的僧人劝了回去。 长长的山道上空无一人。 没有了往日摆摊的小贩,整个塔山寺在安静之中显出了几分庄重飘渺。似乎一草一木都无声地带上了佛性。 “就在此等吧。”墨月略一思忖,牵了巫双,直直飞向了身旁一棵约莫八/九丈高的菩提树。 两人在枝桠中站定,往东看去正对着那塔山寺中心的高台。 此时,前几日都空荡的高台上头站着许许多多道士打扮的人,在这佛门圣地之中很是突兀。 紫云山的衣裳巫双一眼就认了出来,心里暗叫不好。白林洲的衣裳虽然巫双不认识,但那些插在一旁的旗子上都好好画着一个“白”字,一看便也知道了。 ——怪不得尊上会停在这里。想不到紫云山和白林洲都在。直接去那地下室就不妥了,说不定那里头现在也有人。 “尊上,为什么来了倒是?” “道家有回魂之术。” “司马钦?” “应该是。” 看来,那个和司马钦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有几分来头,不仅在这塔山寺里头固魂,还能请到紫云山、白林洲同时来为其招魂。 这么想着,她便对着那处细细看了起来。 高台边上有两顶大大的华盖,撑出了一片阴凉,里头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是四十上下,男的穿得是深紫色锦袍,这颜色寻常人家可穿不了,再加上还有华盖,品级绝对不低。 “尊上,那穿紫袍的,是个什么来头?” “晟王凌旭。” 巫双愣了愣,凌旭这个名字她是有所耳闻的,传说中的绝后王爷,生了两个儿子还被偷了一个,剩下的还是个痴儿。 !!!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难不成那个睡着的就是晟王世子?和司马钦是双生?司马钦竟然是世子? 越想越有道理,巫双心下感叹起来,眼睛不由自主飘向了身旁一脸漠然的尊上——墨月宫果然嚣张,偷娃娃都偷到人家王爷家里去了。 ~~~~ 台上作法的用品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等时辰一到便可招魂。 可是,此时紫云山范至光范长老的脸色却非常不好看。 紫云山的队伍是昨天夜里赶到塔山寺的。今日一早他们与白林洲一道,随了通大师前去探望了依旧昏睡的晟王世子,了解情况。 一开始还没什么,可在看到世子长相之时,范至光身旁的两个弟子差些叫出声来。 范长老万万没想到,那躺着的世子竟和当日在玄武台被烧死的墨月妖人长得一模一样! 天下皆知晟王爷的双生子一事,如此看来,他们烧死的岂不就是王爷的另一个孩子? 当初给司马钦上刑的两位弟子此次也跟了过来。一出地室,他们都脸色发白,手脚冰凉——道家再厉害,当今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晟王更是位高权重,要是他知晓了…… “嘴巴都给我看看牢!”范至光走过他们身边,低声告诫,“世子就是世子,别想到些乱七八糟的人身上去。今日完事,我们即刻启程离开。” “是,长老。” 范至光走开了,两个弟子互相看了一眼,惴惴不安。 “怎么会这么巧。” “别想了,好好做事。” 离选定的时辰还有一会,范至光为了平复心中不安,一个人稍稍走远些,在高台边上踱起步来。 他早就听闻这凌禁世子一年多前突然昏倒的事情,时间上算一算恰好就是当初他们烧死那墨月妖人的时候。该不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范长老捋着胡子,琢磨着须得快些将此事快些告知掌门,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不过,既然已经来到塔山,这招魂是势在必行,晟王夫妇亲临,他们绝对怠慢不得。 ——就算双生也是两个人。那妖人死了都有一年多,而且百里他们当日也说过,妖人已死,无魂无魄。应该……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吧。 范至光还在心下寻思,一旁的罗午道长走了过来,单手向他行了个礼。 “范长老,怎么一人在此?” 他忙脸上堆了笑,“罗道长。这不是看着时辰尚早,范某便随意走走。” 两人也是许久未曾见过,当下相互寒暄了一番。 白林洲前段时间刚办了纪百里的葬礼、又办了封时远的新婚,忙得不可开交。也许是失了心爱地土地,现在的罗长老看着比前两年要老上不少。 “不知紫云山可有了那妖女的下落?”话中的妖女自然指的就是巫双 范至光摇摇头,满是惋惜,“也不知她去了何处,竟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日一定会抓到的。” 罗长老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狠绝。 “罗道长且放心,若有消息紫云山定会立时告知白林洲。” “那就有劳范长老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紫云应尽之责。” “两位道长,王爷想请您二人去过商讨接下来的具体事宜。” 范至光与罗午听后便一道往晟王爷那处走去。 “参见王爷。” “两位道长有礼了。” 晟王夫妇看上去有几分亟不可待——他们的儿子真的能醒过来吗? 一番询问下来,范至光和罗午也都如实说出招魂并无十分把握。不过从世子气色看来,作法之后应该会有转机。 听到这话,此时的晟王爷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听天由命了,“拜托两位长老了。待法事结束,本王定要好好谢谢二位道长。” 随着这话,几个王府丫鬟端着几个托盘走过来站在了一边,托盘里头装的都是一锭锭金灿灿的大元宝。不用说,如果法事成功,这些便就是王爷的谢礼。 ~~~~ 站在菩提树上的巫双自然是瞧了这一幕,她的双眼恨不得在范至光那老禽兽身上瞪出来两个洞。真是巧了大了,当初是他烧死了司马钦,现在还偏偏又是他来招魂。待司马钦醒了,看我怎么弄死你个老禽兽。 墨月感受到了她身上传来的煞气,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急。待他们完事了,我们再去找人。” 确实,只要司马钦醒了,要带走一个人,对于鬼王大人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敛了方才的怒意,巫双侧过去问道,“招魂会有用嘛?” “不一定。他的魂魄好了自然也就醒了。” “魂魄好了?” 墨月仿若没有听到一般,弯下身直接坐在了树枝上头,而后拉了巫双也坐在他边上。 其实,司马钦当日的魂魄的确受了伤,但伤的原因却是因为巫双的灭息。 坐下没多久,他手指虚虚一指,巫双顺着看去指的正是范至光。 “你想杀了他。”这是陈述句,不带一丝疑问,尊上大人一针见血。 她坦然点头:想,当然想。 “想做便做,做不成本座可以出手。” 摩挲着并未显现墨黑颜色的双手,巫双将范至光的身形牢牢刻进脑海。“我要自己试一试。” ——范至光,塔山便是你地葬身之地。 墨月牵过她的手,静静握在手心,目光看向高台,“好。” 寒寒的感觉浸透手背,巫双一本正经地板起了脸——嗯,她现在已经习惯鬼王大人时不时的小动作了。其实,还挺好的…… 第51章 驭鬼师(三) “范长老!” 踹开门进来的众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范至光。 此时他面容暗灰如土,整个人似被从体内抽空了一般,面颊深深凹陷进去,双眼圆睁几乎夺眶而出,毫无起伏的胸膛早已气绝。 罗午道长随后也赶了过来,看到这般场景,面色大变——这分明是鬼妖之流的手段,想不到塔山寺竟然还有如此妖孽。 ——慢着! 如果是鬼妖,他万万没道理只吃了范至光的魂魄,如果要魂魄,边上的小道士可比范至光要好对付许多。难不成就是冲着范至光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很有可能是墨月宫人的手段。会不会巫双那个妖女也在! 罗午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看着床边那扇开着的窗户,快速点了身边几个弟子,“随我来。” 几人从那窗户急急追了出去。 屋里的声响才过去没多久,贼人应该还没走远。而且适才范长老那几掌想必耗掉了贼人不少气力,他绝对还没有逃出塔山寺。 醒来的道士们兵分几路在寺内搜寻起来。 ~~~~ 匆匆离开的巫双,直直往东边那棵菩提树而去。菩提树的边上就是塔山寺围墙,那处一向人少,跃出就能离开寺院。待去到山林里头再唤墨月来找自己最好不过。毕竟她不知道鬼王大人要唤了多久才能出现,起码自己得先稍稍逃离搜捕,安全了再说。 脚下几个连跃,巫双沿着墙角急急而行,时不时借着廊柱、屋墙掩住身形。 整个塔山寺各处开始亮起灯,许多僧人都走出了屋子,这下巫双有些难行了,往往没走几步就要找东西隐蔽一下。好不容易转到一处人稍少地庭院,一回头,她又瞥见一个僧人正往自己所处的地方过来,提着灯笼脚步声响还挺大。 虽然只是一个小和尚,当然她还是躲过去,滥杀无辜之事她可不做。 一个挺身,巫双跃到旁边一间暗着光的屋子,从窗户那处小心爬了进去,贴墙而立,压低呼吸,想等避过这僧人再出去。耳朵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巫双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盼他快些离开。 哪知道那僧人竟然直接开始敲这间屋子的门。 “咚咚咚。” “方丈大师,方丈大师,大事不好了!” 听到他的话,巫双心中暗暗叫糟——难不成这是方丈的屋子?那方丈…… “呼——”地一声整个屋子亮了起来,正中的榻上,了通大师正盘坐在那处,闭着眼睛。 巫双惊得不知所措——此人就在屋内,她竟然一点气息都没觉察出来。心下还在琢磨该如何是好,闭着眼的了通大师却突然开了口。 “何事如此惊慌。” “方丈大师!紫云山的范长老刚刚在屋内被杀了!” “知道了。老衲一会儿便去。你且先退下。” 僧人听到了通大师镇定的声音,也意识到自己急火火地敲门有失冷静,定了定神回话道,“是,大师。”便提着灯笼离开了。 门口的人已走,了通大师还是闭眼坐在那里,巫双琢磨着要不要从窗户出去。 这个方丈不知道有没有发现自己。若是发现了自己,怎么不让那人进来一同擒住他?若是没发现……这么能隐藏气息的高手,巫双觉得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躲进了屋子。 平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佛家人独有的气韵。 “女施主。既然来了,还便请稍坐片刻。” 了通大师依旧没有睁眼,单手一挥用内气将一张凳子缓缓推到了巫双前头。 凳子就在膝盖边上,她站在那里不敢妄动——老和尚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气氛有些僵持,敌不动我不动。 过了一会儿,了通大师叹了一口气,从榻上下来,站着对着她行了个佛礼,“女施主还请宽心。世事皆有因果,老衲今日不会插手。如果施主要走,不妨等上片刻再走吧。” 屋外头人声嘈杂,此时出去自然容易暴露,这个方丈房间倒是个极佳的掩蔽之所。只是,为何老和尚要帮自己?难不成他还有后招? 巫双心下惊疑不定,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了通大师没有再说话,而是步伐稳当地离开了屋子,一路上目不斜视,完全没有看巫双一眼,仿若她就和屋内那些摆设没什么两样。 他走出的时候并未锁门,此举之意便是巫双何时想走都行。 “冤冤相报何时了,此世不休来世扰。”这是老和尚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老和尚已走。 站在原处的巫双,看了看身边的凳子,又看了看朴素的房间,实在是想不通。 那个方丈不是明明应该知道自己就是凶手吗?而且……他竟然知道自己是为了报仇。 他此番离开,该不会想去多找些帮手? 巫双烦躁地呼了一口气,听见外头声音稍微小了,决定这就离开——万一那老和尚真是去找帮手的,她留在这就太危险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推门溜出去的时候,怀里一样东西猛地发烫起来。 低头一眼,巫双的脸色变了几变。发烫的地方,正是她放司马钦葫芦的地方。 此时,那个葫芦虽然依旧是暗红颜色,可是却表面发烫起来,温度就和新泡上茶的杯壁一般。这情况她可是第一次遇到。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难不成司马钦醒了? 本来要离开的步子停了下来,她在想要不要去找找司马钦。但是,该如何进到那个地室,巫双完全没有概念,毕竟每次都是跟着尊上来的。 她看了看葫芦,又看了看外头灯火通明的样子,终将葫芦又放了回去。现下,还是先离开为好。 手刚刚触上门把,未及打开,“咔擦——”一声轻响从她身后某处传来。 巫双瞬时转过身,整个方丈的房里依然亮着,一眼看去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不是真切听到了,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咔擦——”又是一声。 循着声响,这一次,她的视线对上了屋里右边的一个书架,书架上满是经书,一副平常模样。可是她很确定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难不成有什么东西在后头? 像是回应了她的想法一般,好端端的书架竟然往一旁移了过去,露出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竟然是密道! 巫双顾不上太多,脚下一点跃上房梁,屏住呼吸小心地看向那处。 一个人影从密道走出,有些跌跌撞撞,嘴里还嘀嘀咕咕着,“什么破衣裳,这么长。” 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陌生,但是这熟悉的说话语调让巫双禁不住睁大了眼睛。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边走边不满地将长及脚踝的长袍捞起打了个结系在腰间,抬起头又扎了扎头发。隐在房梁的巫双终于看清此人长相,正是那张和司马钦几乎一样的脸!他从地室出来了,出口竟然就在方丈房间! 她跳下来站到了他面前,满是惊喜地唤道,“司马钦!你真的醒了!” “唉!!!” 那人吓了一大跳,后退好几步,有些防备地看向巫双。 “你是谁!” 第52章 驭鬼师(四) 白林洲。 与封时远成亲已经三个月了,梳着妇人发式的秦清看上去沉稳妩媚了不少。 两日来她总觉得有些心情烦躁、食欲不振,眼看着脸色也差了几分。本就善医的秦清自己号了号脉,那缕若有似无的脉象让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走进屋的封时远看她抱着手腕有些呆呆的模样,开口问道。 “没什么。”秦清笑着将手背到身后,起身去迎他,“今日派中事物可是忙着了?” “还好。”封时远揽过她亲了一口,“不过,过几日我们就得离开了。” “离开?” “嗯,得先去趟紫云山,接下来应该会去西边。那里有些不大太平。” 不太平自然是指鬼妖一事,秦清也稍稍知道了一些,虽然他并未和自己细说,但是一路走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避开她而谈的。 再说,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自然也会关心他的事情。 可是,赶路啊…… 秦清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能不能再缓上半个月,再走?” “半个月?”封时远不大理解。 秦清脸渐渐红了起来,下决定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了身孕,头三个月里赶路不太好……” 封时远搂着她的手僵了一下,“身孕?” “嗯。”秦清害羞地低下头。 他恍然大悟般亮了眼睛,紧紧搂住她,脸靠在她的肩头,“太好了!太好了!” 她偎在他怀中,满满的喜悦,满满的期待——他们有孩子了,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在秦清看不到的地方,封时远的眉缓缓拧到了一起,而他依旧语气欢喜地说着,“我很开心,清儿。” …… 夜里,秦清已经熟睡,封时远起身去到了隔壁书屋。 阖上所有窗门,他并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了桌旁。 缓缓运起内息,雾气缠绕上他的面颊,似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 看着自己被鬼气黑雾笼罩的手章,封时远的心里有了一个不安的声音——孩子……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孩子? ~~~~ 第二天,早早醒来的巫双已经整理妥当,正坐在桌边眼巴巴看着门口。 ——也不知道尊上什么时候过来啊。 司马钦已经找到,那接下来尊上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他之前说过在做答应自己的事情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找司马钦应该就是其中一件吧。而且现在的尊上好神秘,每天天一黑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说……他每天晚上都去干什么了呢?”她眼睛看着门,手里无聊地拿着一只杯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哐当一声倒在桌面上。 一只白玉般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劫走了她正玩得高兴的茶杯。 “尊上!”巫双惊喜地转过脑袋,墨月已经站在她身边。 “想知道本座夜里都做了什么?”他抚着她的发,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宜察觉的宠溺。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心里浮现自己关于鬼王会不会吃人的猜测,眼神闪烁了几下。 “以后,本座会带着你。”一步不离,直到…… 他收敛了眼底那抹浅浅的情绪,转为牵住她的手,“不必在留在此处了。” …… 离开南顺镇的时候,巫双本以为尊上会和以往一样黑袍一裹,直接去到别的地方。 可在看到客栈门口的那辆马车时,她诧异地长大了嘴——这不是当初司马钦准备的去幽州的马车之一吗?为何尊上又要坐马车了呢? 赶车的车夫仍是巫双熟悉的模样,大斗笠灰衣裳,应该是个木偶。 “太过匆忙,偶尔行路也是不错。”这是尊上的说法。 反正赶路而已,具体哪种方法也不是她说了算。然而,坐在马车上,巫双却拘谨起来。 以前去幽州的时候,尊上也是这般会和她在一个马车里,那个时候,她在马车里恨不得能缩成一小团。但是现在毕竟不同了……至于怎么个不同…… 她的脸自然而然红了起来,果然是心思多了,现在和尊上坐一个马车都会胡思乱想。 马车行了起来,车轱辘声渐渐掩去了周边街市的喧嚣,巫双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声,“尊上,我们要去哪儿?” “江南。” 江南,水乡? 听说那里的女子柔情似水、貌若天仙、说话软软糯糯,能把男人迷死…… 巫双低头看了看自己黑不溜秋的打扮,剪得平整的素色指甲,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脑袋。 马车渐渐驶离南顺镇,他们本就在南方,要往北走才能去到江南。 虽然昨天尊上好似是亲了她一下,可是怎么今天又感觉和以前一样了呢? 为何他总能这副云淡风轻、水波不惊的模样。为何他明明对自己很好,却总会淡淡将自己隔开,明明让自己待在他身边,却总是让她琢磨不定…… 从上马车开始,我们的鬼王大人就在一直很认真地看书——还是那本黑皮的。 巫双暗暗腹诽:就是薄薄一本,怎么就能一直看? 当初在幽州的事情,他也一直看这本书,让后就让自己帮一个“死不了”的忙。不过,那以后,天下也没什么大变化呀。 那个时候,他怎么说来着…… 巫双想了半天,竟然发现对于那一天的记忆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他自称鬼王,名叫墨月,其它的似乎隐在重重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那一天他是要做什么来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很重要的事情。 ——要不要问问尊上?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墨月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近来,你有否觉得……自身有异?” 有异?怎么有异? 巫双正要表示没有,却突然想到了昨天夜里范至光死前,她的鬼气似乎触到了魂魄,还吸食了生气。范至光死的时候和那些被鬼妖杀死的人一模一样,脸色灰败、双颊凹陷…… 心下猛然一紧,她脸色微微僵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巫双,你不仅仅是折鬼。”他看向她,“鬼自人来,鬼妖似人仍为鬼。”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似鬼仍为人。 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巫双无所谓地看向一旁。 是人是鬼,这个问题…… 紫云山个个为人,还不是畜生不如,就算她杀范至光用的是鬼妖之法,反正他都该死,如何死又有何妨?只要能杀了他,她不人不鬼又有何妨? 如今之事她虽未曾想到,但也不觉得惊讶,毕竟她很早就能使用鬼气了,体内那朵花与鬼界也脱不了干系。 “那又怎样?”她反问道。 这天下每一个角落怕是都已有了紫云山的通缉令,她是不是人、是不是鬼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不容于世?人鬼?对她好的,不正是眼前这个鬼头子吗? “你能这般想最好。” 墨月今日是因为看出她吸了生魂之气,担心她心有郁结,故才有此一问。 巫双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心里也告诉自己要这么想,但她还有些微微慌乱,只不过都被掩饰而去——她竟然能食人魂魄了,和鬼妖之流并无差别。这般变故,还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尊上您呢?” “墨月。”他纠正他,“以后唤本座墨月。” 她顿了一下,“尊……”他似乎眯了一下眼睛,她赶忙改口,“墨月。” “嗯。”他满意地颔首,“你刚才要问什么?” “您……是人是鬼?”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缓缓扬了嘴角,“人又如何?鬼又如何?” 墨月最终没有回答她,只是牵过她的手不言不语看起了那本书。 巫双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心里缓缓浮上不安。 又如何……怎奈何…… 第53章 驭鬼师(五) 凌禁醒来的当天夜里,晟王爷乐得都快合不拢嘴了——这可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啊,未来王府的继承人终于醒了! “回魂”的凌禁话说的溜、人看着精神,就连处事都很有分寸。 “爹、娘,孩儿不孝,这些年来让你们受累了。”一个大礼,司马钦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本就是他亲生父母,这头磕得不亏。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才刚醒别生了病。”晟王妃边擦着眼泪边去扶他。 “来来,让爹好好看看。” 晟王爷眼圈也有些红,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终于叫他盼来了啊。 司马钦向来是个能来事的,对于为何刚醒来就能这般知礼,他还没等他们问就自己给了个理由——这些年来,我一直荡于世间,无形无躯,不知何为归处。此次正是紫云山仙人招魂之时,他远在千里之外都闻呼唤,便迢迢而至,这才得以新生。 这番说辞完美地解决了一切问题。 至于为何招魂之时无人见到他魂魄一事根本不会有人傻乎乎地去追究。 可由于范至光正是凌禁醒来那夜被杀,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事情都变了几分味道——这塔山寺不太平,竟然有人能在此杀了紫云山长老级别的人物。 “善哉善哉。”姗姗来迟的了通大师盘坐在范长老的旁边念了一夜的《渡亡经》。 白林洲和紫云山余下的倒是直找到天色发亮都没有见到人影,贼人应该是逃走了。 周道长明知已经找不到人了,可还不死心,于是决定在塔山寺再留宿几日,探探周边。 另一边,群龙无首的紫云山众人本想着要早日送范长老遗体回去,却被晟王爷拦了下来。 “小儿适才醒来便说着要好好报答各位,还请再留上一日吧。”没办法,凌禁一直说不报答他心里闷得慌。现在的他在晟王夫妇眼里最是重要,哪怕紫云山死了人,也得先把这恩报了。 紫云山几个高级弟子略一商量,定了缓上一日,受下晟王爷的礼遇。 一顿谢恩素宴,也只有晟王府的人最开心,白林洲的周长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紫云山更是个个伤心难过。晟王爷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是拗不过凌禁坚持。 “凌禁承蒙各位恩德方有今日,在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一仰而尽,司马钦又执了一杯,“范长老德高望重,从紫云山千里迢迢赶来为凌禁招魂,却不想遭人毒手……天妒英才啊。”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满是惋惜,“凌禁敬他老人一家一杯。” 高举杯子,司马钦将其中茶水缓缓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借着袖子稍稍遮了面容,视线往旁边的座位扫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前头的两个紫云山高级弟子。范至光一死,他俩变成了最大的头头了。 ——这两人的长相……他真是化成灰也认识。 “世子洪福齐天,我等只是顺应天时罢了。”虽然心思并不在此,但面上还是要对付过去,周午道长作为两派最年长之人,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一顿饭吃下来,也就一个时辰不到的样子,紫云山和白林洲都拿到了之前晟王爷允诺的那些黄金。宴后,凌禁还特特派人请了紫云山的两位领队,说是还要当面谢一次。 “你说世子谢我们什么?不会……”两人到现在还有些对世子的面容害怕,只要一想到当初那个墨月妖人,他们的手指都经不住发颤。 “别瞎说。世子定是看我们师父此次遭劫,才想好好补偿紫云山一番。” “也对也对,看我把自己吓的!” 两人一起去到了凌禁那处。 “二位道长,快快请坐。” 屋里只有凌禁一人,待他们进得屋来,晟王府的下人便关上门出去了。“ “多谢世子。”两人有些忐忑地坐了下来,等候凌禁发话。 “未曾与两位好好聊上一聊,实在是凌禁的不是。”司马钦笑着说道,语气如平常寒暄一般。 “世子大人言重了。” 司马钦笑得很亲切,“对了,在下还不知两位道长名讳。” “何立。” “朱旻文。” “何道长、朱道长。”他停了停,突然话音一转,“许久不见,还是这么……让人生厌呢。” 何立、朱旻文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 “世子您……” “哦?认不得我了?”司马钦挑挑眉,有些意外的模样,“也就才过了一年多吧。在下对二位的风姿……可是记忆犹新啊。”话到后来,他收了脸上笑意,一点一点眯了眼睛。 “噗通——”一声,何立直接跪了下来,连连磕头,“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当初我二人皆是受范长老指使,这才……” 朱旻文虽然受惊,但并未向何立一般直接求饶,他一把拔出了佩剑,故作镇定,厉声问道,“妖孽!你竟然还活着!这塔山寺上上下下皆是佛道高人,你若妄动,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司马钦拍了拍手,“朱道长果然有骨气。” 朱旻文一手执剑,一手拉起何立,“怕什么!他已是世子,那些事说出来倒霉的还不是他?和墨月宫勾结,天下武林,人人得而诛之!”这话是对着何立说,但是却是说给司马钦听的。 “没错。”视线缓缓扫过他二人,司马钦不紧不慢,“可是,你们谁敢杀了我这个晟王世子?而且……你们敢说出去吗?” 说出去,晟王爷就会知道当初紫云山烧死了他的双生子之一,紫云山就会变成晟王爷的眼中钉。江湖不与朝堂敌,更何况晟王爷还手握陈国重兵,此事万万说不得。 何立有些颤颤地靠在朱旻文边上,看上去硬气的朱旻文也是满头大汗,“只要世子今日放我二人离开,墨月宫之事,我等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外泄!” 司马钦弯了嘴角,声音戏谑,“二位道长何必这么紧张呢?在下绝无威胁之意。” “不过,还烦请二位将今日所见据实告诉尹掌门,就说——凌禁他日一定登、门、拜、会。” 这是光明正大的挑衅,谅他紫云山也不敢拿他怎样。 就算紫云山四处散播世子是妖人一事,以他今日了解来看,晟王爷也绝对会偏向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怎容得乱七八糟的诋毁。妖孽鬼怪之事常人本就不知,只要晟王不信,那他紫云山就是妖言惑众,其罪当诛。 “你!” “好走,不送。”司马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低下头悠闲地喝起茶来。 何、朱二人不敢多留,急急出了门。 “何师弟,我们需要快快离开,要不今夜就走。” “好。今夜就走!” 离开凌禁的屋子,两人刚走到一处拐角,走在前头的朱旻文脚下突然一滑,仰面往后摔去。 “咔擦——” 他的后背结结实实敲在了石阶的棱角上头,五官都皱到了一处,顿时动不了了。 而那处正是他一年前第一下捏断司马钦脊椎的地方。 第54章 驭鬼师(六) 那天夜里墨月消失之后,巫双傻愣愣地坐在地上待了好久,直到外头响起了打更的声音,她才回了神。“睡觉睡觉!该睡觉了!”拍拍自己仿佛余热未消的脸颊,她摸黑回到了自己屋里。 躺在床上,脑海里总会不觉浮现刚才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那个吻,搅得她思绪难安。 也不知道尊上什么时候回来,这么晚他会去哪里?还有……他究竟怎么了? 翻来覆去了好半天,她才终于有了点睡意。带着无数问题,这一觉巫双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了他。 …… 在梦里,有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河水浑浊湍急,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一眼看去没有屋子、没有树木。 她站在河的这边边,脚下是陷在泥中的杂草,鞋子早已泥泞不堪。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来到此处,如此荒凉、如此不安。四下环顾,她的视线定在了一处。 遥遥的对岸,有一个人正静静站着,穿着黑色衣袍,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地上,大大的帽子遮住了面容。 尊上?尊上在对面! “喂!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她高兴地唤着他,终于见到人了。可无论她怎么喊,手挥得有多用力,依旧无法让对岸的他注意到自己,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过了一会儿,对岸的人突然转过了身子,竟然开始背向着她缓步走入了芦苇深处。 “墨月!我在这儿啊!你别走啊!墨月!” 她对着河对岸大声叫着,可是他依旧恍若未闻,脚下一步不停。 很快,黑衣身影就消失在了芦苇深处。 看不见尽头的河岸上只剩下了她孤零零一个,身后的芦苇被风吹拂,发出沙沙的声响,脚边的河水不知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升了上来,打湿了她的鞋面…… 天地萧瑟,寂寥漫野。 …… ~~~~ 一睁眼,巫双看到了头顶上的床帐,屋里挺亮,已是青天白日。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回想到刚才那个梦,她的心里就压抑非常,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梦而已,梦而已。她边嘀咕边深呼吸安抚着自己,想要消去心里的烦闷。 ——对了!尊上有没有回来? 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匆匆穿好衣裳,巫双径直去了隔壁。 “咯吱——”门没锁。 屋内依旧空空如也,倒在地上的桌椅也还是昨夜模样——尊上他一夜未归。 她皱了皱眉,连忙又跑到客栈后头看了看,见那马车还在,心里稍稍放松。虽然快到江南,但毕竟还没到,路还是要赶的。 等一等吧,尊上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个人先随意吃了点东西,巫双便坐在了屋内等他。 看着眼前杯子里沉沉浮浮的茶叶,她的心思全聚在隔壁那间屋子上头。 只要一有动静,她的耳朵就恨不得贴上去听听是不是尊上回来了。说不清这种等待的感觉,羞怯?忐忑?似乎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期待。 ——等会儿见到他,自己该说些什么?嗯……他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转着手中被子,她禁不住微扬了嘴角,心里甜丝丝的。 经历了昨夜那些混乱,巫双其实已经有了决断——她喜欢他,很确定。不是因为庄千楼,不是因为鬼王,她喜欢他,只是他而已。 ~~~~ “咚咚咚——” “客官可在里头?” 店小二?巫双应了一声去开了门。 “与您一道的那位客官让我唤您去前头,马车已经备好了。”店小二笑得很殷勤。 尊上回来了?巫双回身拿了包袱,推门走了出去。 “麻烦了。”临走,她给了店小二几个铜板,算是打赏。 一路大步快要到客栈门口时,巫双猛然站定,上下看了一番自己的衣着,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后,她还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而后带着笑出了客栈。 马车好好停在门口,木偶的车夫已经坐在了前头,她一个跃步上前,掀帘子探了进去,“尊……墨月。”这一次她自己纠正得很快,脸色微微发红地看着坐在马车正中的他。 墨月抬起了头,许久未曾见过的人/皮面具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你可以继续叫我尊上。” 巫双愣了一下,不大理解他这话。放下包袱,她坐了进来。 怎么说呢……今天马车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奇怪,完全没有她臆想中的朦胧、羞涩。 似乎……很冷?对!就是很冷,一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冷。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滚滚轮轴,马车壁隔出了小小一方天地,他不言,她只能不语。 除了巫双刚进来那个时候,墨月没有再抬过头,他只是看了会儿那本黑皮书就闭眼小憩了起来。 坐在一旁,她悄悄打量着他,手指依旧是以往的白玉颜色,完全不见昨夜的灰败,那被面具遮住的脸庞也看不出任何神情。她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说是面对这样沉默的他……她不知能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墨月?” 没有回应。 “尊上?” “何事?”他睁开了眼,却没有看向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睑。 “你还好……”吗? “本座很好。” 她小心翼翼地想再说些什么,好不容易讲上话,她不想两人之间再那么尴尬地沉默下去,经过昨夜……她自认两人关系已应该经更近了一步。 “那你……” “巫双。”他又一次打断了她,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抚着那本黑皮书,语气淡淡,“昨天夜里,本座只是一时神志不清,抱歉。” 所有的话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神志不清”死死压了回去。 巫双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手指紧了又松,最后在身侧捏成了拳。 鼓足勇气,她一咕噜说了出来,“墨月,我没有怪你,不用道歉。其实我也……喜欢你。”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很轻,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侧过脸,巫双忐忑不安地坐着,生怕对上他的视线。她竟然说出来了,他会怎样?高兴?欣喜?还是舒了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难以言喻的窘迫升起,她是不是太胆大了。 墨月终于抬眼看向了她,墨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起伏,带着面具的脸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许久,他轻笑了一声。 “巫双。” “嗯。”她脸红红地应道。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语却让她瞬时惨白了脸色。 “本座是鬼王,你觉得本座可能喜欢一个折鬼吗?” 她猛地转过头,话语有些艰难,“什么……意思?” 他坐起了身子,“如果本座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抱歉,以后不会了。” 墨月说得很轻易,仿佛就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很好一样。 巫双坐在那里,手指紧紧扣住了马车壁,“可是……” “你身上有本座要的鬼颜花,仅此而已。” 鬼颜花……吗? 从来没有这么狼狈,她不知能退到哪里,兀自强撑地坐着。 “可是,你明明!你明明……”亲了我,总是会牵我的手,对我很好,还会因为司马钦吃醋! “巫双。”他话语不耐烦了起来,“本座答应你的事会做到。其它的就别妄想了。” 他加上了一句,仿若施舍的一句。 妄想? 原来她以为的可以,在他看来只是妄想。 之前那些原来什么都不算吗? 深吸一口气,她死死盯住了他,“墨月,你再说一遍。” 第55章 驭鬼师(七) “掌门,都到齐了。” 何立跑出去叫了一圈人,整整一个时辰后才回来。毕竟紫云山挺大,这找一圈也怪费劲的。 尹九平看了一眼站在厅里的紫云山弟子,问道,“可有遗漏?” “一共一十二名弟子同去,其中包括我与朱师兄,都在这里了。” “嗯。”看来确实是都到齐了,尹九平满意地点了下头,“把门关上。” “是。” 厚重的梨木大门牢牢关紧,隔开了外头的声音。 尹九平与几位长老纷纷从位置上站起,众位弟子皆低头作洗耳恭听模样——来之前就听何师兄提过,掌门有重要事情需要交代大家,现下形势看来,必是要紧非常。 “诸位,事关紫云山千年基业,我与众长老商议许久才得出了这个法子。”尹九平叹了一口气,“如今,哪怕是下下策,也不得不行了。” 众弟子都听得糊里糊涂,何立知道内情,可是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下下策?不是吧。 他看了看身旁的朱旻文,依旧躺在那张担架上头,不能起身不能行动,可能是累了,还闭着眼睛。 何立收回视线,和其他弟子一样低头听着。突然,他意识到了不对。 朱师兄不像是会闭着眼听掌门讲话的人啊。而且掌门声音不小,他怎么会不醒了。难不成伤势有了意外! 这般一想,何立又转过头看了过去,这一看不打紧,他的腿直接都发抖了——朱师兄哪里是睡着,那毫无起伏的胸膛分明就是没了呼吸。 他刚要叫出声来,脑中猛地起了一个不可能的念头:掌门他们不会发现不了,可他们却什么都不说,难道是……杀人灭口!!! 何立顾不上在场的人,一个回身就要往门那处跑。 “何立。”尹九平叫住他,“怎么了?” 何立捂着肚子不敢回头,“掌门,我突然肚子痛,想去厕所。” “这样。” 身后很安静,何立继续装作肚子疼的模样,拔腿就要往前跑。 突然,他的后背正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低头一看,一柄长剑穿膛而出,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唰——” 剑被抽出,何立睁着眼倒在了地上。临死前,他看到了尹九平略带遗憾的表情。 大厅里,所有长老都拔剑刺向了站在堂中的弟子们。 “师父!” “长老!” 众弟子大惊失色,一个愣神,已经有几位被一剑毙命。 这分明就是下杀招,不留活口。 剩下的的弟子纷纷开始反抗,然而毕竟身手差距太大,只能是螳臂当车。 不一会儿,横七竖八的十一俱尸体就倒在了地上。算上早早就被杀了的朱旻文,现在屋里共有十二个死人。 “唉……”尹九平执着剑,满是愁绪。 “掌门,事关重大,他们会理解的,毕竟是为了紫云山。”楚长老收了兵器 这一做法正是刚才他们商议所得——知道的人越少,紫云山就越安全。 “罢了。”尹九平缓缓摇了摇头,右手一转在自己的肩背上划了一个口子。 接下来,几位长老纷纷效仿,都在身上弄出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武长老,喊人吧。” “是。” “有——刺——客!”武长老底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整个紫云山皆可闻。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往声音所在的方向而来。 正门大开,长老们与尹掌门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面露悲色,道袍都已被血色浸染。 于是,天下皆知紫云山今日出了大事——遭遇刺客突袭,一十二名弟子当场身亡,掌门与诸位长老浴血奋战,贼人最终溃走。 当天夜里,紫云山几位长老刚包扎完伤口就领了掌门的命令下山寻找“刺客”踪迹。 快马加鞭,几人一路直直往天霜城而去。 墨月妖人被烧死那日满面血污,台下百姓不可能认得长相。 但是在天霜城边上,还有一群人见过墨月妖人的真容。 斩草要除根,白鹤观不得不除。 ~~~~ 这一天。 方满舟正在后院练武,突有弟子来报,说是紫云山的诸位长老途径此地,特来拜访。 方满舟闻言大喜——自从上次一别整整一年有余,紫云山和白鹤观之后也没什么来往。他写了几封信去都没有收到回复,还以为大腿没抱上郁闷好些时日。想不到这次又有长老亲自登门,真是天大的好事。 “快快有请!”擦了下额头的汗,方满舟决定还是先去换洗一下再见客,这一身臭汗唐突了几位长老可不好。 …… 他速度很快,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打理妥当了。方满舟大步流星地去到正厅,几位紫云山长老正在喝茶。 “各位长老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方满舟笑着上前打了招呼。 “方掌门许久不见,还是这般精神抖擞。”楚长老边说边从身后取了一个小匣子递于他,“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方满舟受宠若惊。 “之前麻烦白鹤观许多还未好好道谢,这是尹掌门命我等特意带予您的。” 方满舟当即打开了盒子,里头放着一个小瓷瓶,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几个字——玉露丸。 “这这这……太贵重了!”方满舟脸上抑制不住笑容,江湖人皆知紫云山玉露丸乃是千金难求的宝贝,吃上一粒便可内力大增。 “全当上次叨扰的还礼,还望方掌门笑纳。”楚长老话说得很得体,人看着也舒服,完全没有大门派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作风。 “方某谢过尹掌门,谢过诸位长老。后堂已备下饭菜,还望各位移步。”那小盒子被方满舟好好收到怀里,满面堆笑。 “玉露丸放置时间越久,功效越差。”楚长老好意提醒道。方满舟听了更是道谢不停。 接着,几个长老被引着去了后堂。一顿饭吃得主客皆欢。 今夜,几人歇在了白鹤观。 …… 几位长老都已歇下,方满舟回到自己屋里,迫不及待取出了玉露丸,一口吞下就准备打坐练功。然而,那丸子刚咽下没多久,他腹里就传来一阵锥心绞痛,“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血来。 药里竟然有毒! 毒素很快袭进了方满舟的心脉,很快,这个白鹤观掌门就一命归了西。 与此同时,几个紫云山长老见时辰差不多都持剑出了门,面上带着黑色面巾,一间一间屋子地搜寻起整个白鹤观。凡遇见活人、一个不留。 天色还未亮,他们就已杀死了白鹤观上上下下几十口。 ——还有一个。 武长老指了指面前的屋子,向着身旁几位长老使了眼色。 那屋里有很浅的喘息声,还有一个活人。 “哐当——”门被一脚踹开,空旷旷的屋子一眼看去毫无人影。 许长老走到了床边,拿着剑二话不说就捅了下去,剑身刺透床板,溅出血线。 “啊!呜呜呜……”是小孩的声音,伤着了在哭。 许长老有些愣,一下剑就使不下去了。 “唰——”一旁的楚长老直直对着床底掷出了长剑,只听得剑入血肉一声闷响,屋里那个气息很快就消失了,孩子死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当无穷。” 许长老收了剑,有些愧意,“是我犹豫了。” 一行人大功告成,趁着天还没亮匆匆离开了白鹤观。 第56章 驭鬼师(八) 墨月看了她一会,终于开了尊口,“你不该带她回来。” “哦。”巫双敷衍地答应着。 不该?又不是她带的,而且她又不怕鬼有什么关系? 再说这女鬼也不是个恶的,也不会害人,想飘去哪就去哪,来客栈也是很正常啊。 “你是人。”墨月明显看出她满不在意,又加了几句,“常与鬼怪之类为伍对你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巫双问道,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挑衅。 面具后头的墨月眯了眯眼睛,一甩手将那远远躲着的女鬼就不知道收去了哪里,而后也不和巫双解释些什么,直接回屋关门了。 知道得多了不起啊! 她也跟着重重关上了门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已经答应了的事情,明天还是得去跑一趟,小姑娘的尸身一直在河里也怪可怜的。可是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的魂魄会被尊上怎么处理?当初的阿瓜也是突然就不见了。 一想到阿瓜那张肉呼呼的小胖脸,巫双就有些烦躁。她问过阿瓜去哪了,但尊上并没有回答,这就有些猫腻了——如果只是简单地魂散了,他没理由遮着掩着。 所以,她总觉得阿瓜已经还在。 ~~~ 第二天一早,巫双跑去那女子家送了消息。 那家人赶忙就按巫双所说的位置找尸身去了。 事情办完,她跑回了客栈,门口墨月的马车已在那处等着她了。 刚上马车,墨月就淡淡说了一句,“有些事,你不该管。” “哦。”巫双随手拿了一个包子,就放在马车的矮几上,应该是尊上留给自己的早饭。反正已经管了,她可不想听他说教。 “本来可以少死三个人。” 什么三个人? 巫双咬着包子,狐疑地看了过去。 “为了寻那具尸体,又淹死三个。”这次他倒乐于解释了。 一口包子艮在巫双喉咙,“怎么可能!” 墨月没再说话,但巫双脑海中已经凑出了画面——那女鬼就是因为被水草缠着才上不来,那么下去找她的人是不是也因为水草被缠住了? “鬼怪之事,你本就不该理会。” “不理会?”她缓缓重复,“明明就看得到听得到,怎么不理会。” “人鬼本是殊途。” 殊途? 那他和她也是殊途? “殊途也能同归。”一转手,鬼气和灭息同时出现在巫双手中,凝丝般缠绕,“折鬼都可使鬼气,还有什么不可。” 墨月闭上眼又不说话了,把巫双满满一腔要和他辩论“一切皆有可能”的话语都憋了回去。 实在是……可恶! 也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在马车的晃悠下,还生着闷气的巫双很轻易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当正中。 马车正停着,里头就她一人,周围听上去安静非常。 她猛地掀了帘子,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墨月这才松了一口气,醒醒神儿也下了马车。 此时,他们早已远离了城镇。睡得太香,她都没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进了山。 江南这边的山并不是很高,起码与西边北边那些比起来要矮上不少。 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连绵的丘陵,一个小坡接一个小坡,挺有意思。 巫双走到墨月边上,见他专注看着前方,便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视线所及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离他们也就三四里距离。 难不成尊上之前说要找的兵器在那山里头? 过了一会儿,墨月抬步向着那个山丘走了过去,巫双也好奇的跟着。他没说什么,也就任她跟着。这下,巫双肯定了一点——尊上一定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再一起去那山丘。 山丘没什么特别,和周围的景色溶在一道。秋天里黄灿灿的落叶铺了满地,山风吹在身上还怪有些凉。时节快到秋末,冬日也已不远。 山路马车走不了,不过三四里路他们走着也挺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山丘跟前。 整个山丘近看了也就十几丈高的样子,爬到山顶许都用不了半柱香时间。 墨月绕着山丘走了起来,巫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憋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尊上,兵器在这儿?” 墨月嗯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绕着山丘走。 巫双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么小一个山丘,形状倒是工工整整,看着有些像是……坟?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看向依旧走着的墨月,有些怪异的感觉——感情他们这是来挖坟的? 停了步子,巫双有些不想跟着走了,可一抬头刚才还在自己前面的尊上不见了。 这场景……很有些似曾相识啊。 巫双:…… 果然下一刻,她就被一股力量拉住了脚踝,直直拖入了地下。 尊上您老人家就不能预先提个儿醒? ~~~~ “屏气。”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不远不近。 不同于以前的是,这一次尊上把她拉下来就松了手,也不牵住她。 巫双使着灭息皱了眉,二话不说伸手往声音传来的右边就是一拉,果然拉住了衣裳的布料。 “我看不见路。” 她大言不惭地说道,夜光决什么的绝对不自己用,边说她边沿着手中的衣服就要往下寻他的手,好能厚脸皮地牵住。 “啪” 左边突然传来响指的声音,眼前亮堂了起来。 巫双侧脸看去,尊上正站在她的左边,一手指尖亮着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张面具似乎有些皮笑肉不笑。 她低下头,顺着黑色衣袍看清了他另一只手正好端端的背在身后。她拉着衣料的右手立时顿在原处——她拉的不是尊上……那是什么? 巫双有些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了自己右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具穿着衣裳的骷髅就在她身旁,而她只差一点点就要握上袖子下头那只骷髅手了。 “唰”地收回手,她板着脸直接抱上了墨月的胳膊,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冠冕堂皇,“我害怕,借个手。” 墨月:…… 好在他没有甩开她,不过脚下走得挺快,巫双有些跟不上,不一会他胳膊就脱了身,巫双挣扎了半天也只拽到了袖子执在手中。这下,他倒放慢了步子。 巫双算了明白了,尊上分明就是不想让她牵手,只肯给她袖子。 你妹啊!这么小气! 第57章 驭鬼师(九) 不知多久未曾打开过的巨大石门如山般移动开来,无数灰尘顷刻漫天,巫双迫不得已闭上了眼睛,隔去了门口尊上的黑衣身影。 石门的后头是一间屋子,应该不大,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开门时震耳欲聋的回音。 等到巫双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安静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屋子的中间。 整个屋子是圆形的,抬头一眼看不到天花板,头顶上黑漆漆的模样,很深很深。 墨月站在门外,并没有走进。 她冲他吼道,有些气急败坏,“我说了不取!你听不懂人话吗!” 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噤了声——你混蛋! “不会太久。不用担心。”墨月的声音很平静,一如湖水无波。 巫双使劲想要动动胳膊和腿,却怎么都动不了,只能死尸一般浮在空中。 他这是在安抚自己? 这和把自己拉倒断头台上对自己说不疼、很快有什么区别!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声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因为她的来到儿苏醒了一般。而且……那东西正在向她移动过来。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听着身后不知名地动静,毛骨悚然。 带着黏腻、拖拉的声音,就好像……就好像……蛇? 她回不了头,自然不知道身后的真实情况,心里越想越怕。 只能死死盯着门口的墨月,不断地用口型“说”着:放开我!放开我! “本座不会害你。” 又是这句话,记不清他到底说了多少遍,可是她不想再听了,一遍都不想! 墨月平静地看着她,他清楚地知道只有这里才能取出鬼颜花。而他必须取出她体内的鬼颜花。之前他不知道,可是现在不得不取。 “呼——” 背后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巫双用余光看到了一条黑色的东西向自己袭来。 !!!那是什么!!! 当她的腰被手臂粗的东西缠住时,她终于看出来——不是蛇,而是大到离谱的藤蔓。 黑色的藤蔓与鬼颜花的颜色一模一样,表面泛着水腻腻的暗光,形状有些干瘪。哪怕隔着衣服,她依然能觉出那带着腐朽气息的冰冷感觉,寸寸压入她的肌肤。 此刻的巫双就如一个被蛛网捕获的小虫,被数条藤蔓紧紧缠住,不得动弹、不得反抗。 这是鬼颜花的藤? 紧接着,胸口鬼颜花的位置开始急速发烫,仿佛受到了召唤,正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她。说不清是具体是身体何处,仿佛是全身,又仿佛是灵魂深处,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巫双整个人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鬼颜花在巫双体内其实已与魂魄相容有一段时日了。但如今得遇本体,自有叶落归根之意,一时醒来便拼死也要回到本体藤蔓之上。只要能从她的魂魄中分离出来,鬼颜就能重新在这世上绽放,而此处的鬼颜花冢便就成了它的新生之地。 感受到巫双体内魂魄的回音,藤蔓缠绕得越发疯狂起来。 啊——!!! 她叫不出声音,魂魄被生生撕裂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痛到无法形容,她甚至连做口型骂他都做不到了。 看着她疼痛难忍,面色惨白的模样,墨月稍稍别过了脸。很快的,很快就好了。 又是一轮疼痛,仿佛到了极致,巫双眼睁睁看到一些黑色的魂气开始从她身体溢出,悄无声息地钻入那干瘪的藤蔓。有了魂气的藤蔓开始一点一点丰满起来,就如圆滑的蛇一般。 尝到了甜头,它们更加疯狂,缠绕旋转,想要加快剥离鬼颜花的速度。 不一会儿,巫双整个人都已被藤蔓淹没,黑色的巨型藤蔓圆球在半空形成。 光秃秃的藤蔓上头细小的枝叶开始出现、延展,形成了一片片黑色的三角叶片。圆球的上方,一支细细的藤蔓傲然独立,它的末梢缓缓拼凑出透明的花骨朵模样。 只要这朵花成了形,就意味着巫双体内的鬼颜花魂气全数取出。 墨月不言不语看着渐渐有了形状的花朵,眼中有着说不清的情绪。 ——还差半柱香的时间。 …… 时间一点一点流失,藤蔓中心的巫双度秒如年,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剥夺她的神智。 ——巫双,做些什么,巫双,做些什么! …… 本来平静的藤蔓球突然间开始有了变化,好端端的球面,不时突起一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要从内部破壳而出。 怎么会这样! 墨月上前一步,目光锁住半空的藤蔓,凝息静神——顶部的花朵还差一点就要凝结完成了,不该有问题的。 藤蔓球动的愈发厉害,墨月突然察觉到了空气中的气息,脸色猛然一变。 几乎是在瞬间,一根已经变得大腿粗的藤蔓就被横空打得飞了出去。 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所有藤蔓断成数段散落在了地上,断口处喷溅出墨绿色的粘液,蔓延了整个地面。那些断掉的部分快速萎缩了起来。就连本来顶上的几要成型花朵也瞬时失了形状。 无数黑气从残端的藤蔓上溢出,潮水般涌向了那个显现在半空中的女子。 此时的巫双,脸色惨白,左半边脸上不知何时映出了鬼颜花的图案。 从额头直到下巴,一朵妖异的花朵带着细长的藤蔓花纹占满了她的左脸。 汗水润湿了额发,她一个蜷身从半空跃下,有些体力不支地单腿着地半蹲在一片“残肢”之中,黑色的手背上悠悠冒着气丝,扶着地面的那只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勉力仰起头,她眯着眼,挑衅地看着不远处的墨月,哪怕声音因为累极的喘息有些断续也兀自高傲。 “尊上莫不是忘了……我巫双……还是个折鬼。” 鬼颜花? 既然给了我巫双,谁也别想取出来! 藤蔓本就是鬼界之物,哪怕她身有鬼气,灭息仍是鬼物克星。刚才那时,她一次性放出了全部灭息,只为拼死一搏。 墨月所在的地方离她只有七八步距离,刚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然而一切都已定局。鬼颜花已经完完全全被她所吸,不仅是花……还有本体藤蔓。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的狼藉,声音有些压抑,“巫双,你不该这么做。” “哼。”她嗤笑一声,“又是……为了我好?我、不、要。” 一字一顿,她说得斩钉截铁,可是虚耗到极限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晃,他的身影似乎变成了好几个…… 巫双终于昏了过去。 她错过了墨月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凉。 第58章 驭鬼师(十) 在晟王府待了两月有余,司马钦这个世子做得风生水起。 现在陈国上下人人皆知晟王府出了个面如贯玉、温润有礼的翩翩公子。 凌禁这个名字一时间被囊入了朝中有待嫁之女大臣的打算之中——晟王爷的独子啊,那以后就是晟王府当之无愧的继任者!以前痴傻之时都不少人趋之若鹜,何况成了现在这般龙姿凤章! 当然,这些都不是司马钦关心的事,他一心想着该怎么明正言顺地去找找紫云山的麻烦。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自强一下。 凌禁的身子不大好使,准确来说是有些弱不经风。 刚开始,司马钦还想着去到周边找找墓地捉上两个鬼什么的。可他发现,现在的他连一个人出门都做不到,随时随地身旁都跟着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小厮。晟王爷的爱子之心,天地可鉴…… 好不容易有一次想了个借口,乘着马车绕去了荒郊野外,还真叫司马钦碰见了一个孤魂野鬼。他费了半天劲终于偷偷躲在马车里把那鬼给收了,结果回到王府的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惊得晟王夫妇魂不守舍了一整夜,生怕好端端地儿子又一睡不起。 收这么一个小鬼都能大病一场,实在是太作孽了。这下司马钦算是看出来了——凌禁这个身体不大禁得住鬼气。 不过,好歹有了一个小鬼,很多事情就方便了。比如说打听个什么事派小鬼去要比派小厮去省心多了,起码小鬼绝对不会问为什么要打听。这么着,又找了两次借口,司马钦好运地收到了一共三个鬼。葫芦也开始有了生机,只要有鬼气,他便可慢慢炼化自己这个身子,总有一天一定能变回那个威风凛凛的驭鬼师司马钦。 说到报仇,上次和朱旻文、何立那两个臭道士摊牌后,紫云山的反应有些大,出乎意料地大。 前段日子传出的紫云山遭遇刺客一事,当天以共死了十二名弟子,全是去过幽州的。仅仅过了几日,另一道家门派,天霜城的白鹤观被一夜之间满门屠尽。这两个消息在江湖上又是掀起了一阵热议,也不知是哪个人率先起了头说是和一年多前的墨月宫妖人被焚有关。说着说着,还活灵活现地有了个墨月宫为报私仇,残杀道家正派的说法。 白鹤观? 他司马钦可是现在才知道当初那个审他的地方叫白鹤观,更别说屠人家满门了。所以,能干出这些事的,想都不用想,一定就是紫云山那帮禽兽。 他觉得自己对名门正派的理解又加深了——果然是正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 “编得不错。” 司马钦丢下手中那份小厮今早买回的《江湖小录之天下无双》,悠悠闲闲喝了口茶润润嗓——其实,这晟王府的茶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觉着和墨月宫的潭水比起来要差上不少。 《江湖小录之天下无双》正是紫云山与白鹤观事件之后新出的话本子。 描写了一位人人唾弃的妖女如何勾结邪教,鱼肉天下苍生的故事,分明就是按着紫云山那边的说法以巫双为蓝本,加以润色写了个女魔头出来。 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杀人不眨眼……应有尽有。 对了,里头还写了被正派活活烧死的黑衣妖人正是女魔头的姘头。为了报小情人的仇,女魔头蛰伏一年之久,而后率领墨月众人杀上正教大派,可惜邪不压正,败退下来。接着,她又回头挑软柿子捏,灭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门派满门,只因当初那大派在这小门派住过一段时日。 文笔流畅,故事曲折,不愧是近来书店里卖的最火的一本。 此书的作者还起了个暧昧的名字——江湖水中人。一听就觉得是个知道内情的,故而虽说是话本子,大家还都是当真的来看的。 “姘头?” 司马钦觉得这两字用得不好,非常不好,低俗。 紫云山那帮子果真是活腻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弄出来。要是尊上知道了,还不得…… 拿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尊上知道了,会不会连他的皮一起扒? 毕竟尊上是庄千楼啊,话说那可是很早以前就对巫双有意思的庄师兄啊。姘头这两个字要是看到了一定会生气的吧。 闷闷地把那本刺眼的书又推远了一些,司马钦暗暗唾弃了自己一下——想什么呢!有的没的乱七八糟。 其实哪个少年没有过了心动什么的? 这有钟情之人一事,他司马钦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很不巧,那些小心思放错人了。 其实,在发觉尊上对巫双不一般的时候他就已经再也不会说出来了。而在发现尊上就是庄千楼的那一瞬,他想通了——有些事,藏在心里就好,谁都不知道最最好。 “世子爷,老爷已经在饭堂了。” 外头管家的声音打断了司马钦那些些许伤感的小心思。 ——哎呀,老天也是公平的啊。不是还给了他这么一身荣华富贵吗? 他扬扬嘴角,掀着袍子站起身,很有气派地走出了书房。 “嗯,我这就去。” 他笑着,不张扬,不邪气。这个笑容,是凌禁的,而不是司马钦的。 明明笑着,可为何心底会有种被独独漏掉的感觉,涩涩酸酸,不甘。 整整两年,紫云山上的那两年只有他司马钦一人陪着她,所以……如果当初尊上没有出现,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然而,司马钦不会知道,仅仅三个时辰之后,他的曾经以为突然来了个翻天覆地。 ~~~~ 此时已是深夜,距离那顿晚饭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司马钦正准备就寝,遣散了小厮,独自一人在寝间。 “呼——” 灭了灯,他借着月光往床边走去。 …… “司马钦。” 突兀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许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司马钦顿住的步伐好一会儿才猛地转过了身,“尊上?” 月光下,黑袍人的怀里正抱着一个人,看身形是女子。她一动不动,昏死一般。 “巫双?”司马钦很诧异。 “今日起,本座需要闭关。你务必护她周全。”墨月将怀里人缓缓放到了一旁的榻上。 “尊上,不知何时……出关?” 虽然没有之前本能般的臣服感,但对于他,司马钦还是小心说话。尊上太过神秘,他不知他的来历、更不知他的能耐。 墨月没有回答司马钦,“若她醒来,你且告诉她,本座答应她的事情一定会做到。还有……”他顿了一下,“这一世,都请你万要护她周全。” 这一世? 司马钦有些惊讶,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尊上将巫双托付给了自己?这一世? 第59章 驭鬼师(十一) “其实留在王府挺不错的。”司马钦笑眯眯地说着,“你哥哥我现在混了个世子,妥妥没人敢欺负你。” “是不错。”巫双若有所思,“可是,不大好。” “怎么不好?” “我这张脸到处都有告示,妖女巫双,王府肯定有人认得,留下来只会徒增麻烦。而且,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司马钦摸着下巴,那通缉令他也见过,确实巫双的名号有些格外响亮。不过真要留下来,长相方面稍稍动点手脚应该就可以。至于她有事要做…… “什么事啊?” 巫双从怀里取了两个依旧寒气逼人的钉子出来,咧嘴一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好了要钉回给尹九平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去紫云山的话,应该能再碰到墨月,她还有好些事情想和他说来着。嗯……虽然她还没想好具体该说些什么。 司马钦了然,紫云山啊——他们和紫云山之间实在是复杂得很啊。 “巧了,紫云山哥哥我也要去,到时一起?这之前,先在王府住住如何?起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什么的。” 现在去紫云山,他自认有些弱。刚才竟然抱不动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巫双,这一点让司马钦非常非常介意。 想当年,他一人勇闯紫云山,上上下下如入无人之境。从尹九平手中救巫双那是何等地轻而易举,幽州城外引开紫云山追兵时又是何等潇洒。而现在,连把她从榻上移到衣柜这不足三丈的距离都这么困难……葫芦里还只有三个小鬼…… “可是……” 见她犹豫,司马钦赶忙又说,“不必急在一时啊。我可是已经和紫云山摊牌自己就是那个被烧死的墨月妖人了,他们应该正慌着呢。” “什么?” “就是在塔山寺的时候。”他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咕噜讲了出来。 …… “所以啊,紫云山在明,我们在暗,急得该是他们。” 世子爷这个身份,不好好用用,怎么对得住自己?他可还想着有朝一日大军围攻紫云山,来个强权镇压什么的。当然,在这之前,稳住位置,找好由头才是要紧。 巫双没有想到,司马钦竟然直接与紫云山挑明了,更没想到紫云山会做出灭了白鹤观一门的事情来。不过,他说得没错,现在确实是紫云山那边比较焦头烂额。 “就先住一段时间吧,哥哥我还有些事要你帮帮忙。” 他没功夫,收鬼速度太慢,但是如果有了巫双,那就不一样了。 他见过她的轻功,不错,很不错。 因着最后这个原因,巫双一口应了下来。司马钦开口让她帮忙,绝对万死不辞。 接下来就是要演一出如何光明正大进王府的戏了。 商讨一番之后,巫双带上面具,悄无声息地跃出了王府。 嗯……下午再回来。 ~~~~ 凌禁世子爷今儿个晚了不少才出了屋子。 其实只要他稍稍说上有些头晕什么的,晟王妃巴不得把他绑床上去,就怕一个万一魂魄不稳了什么的,所以晚起压根儿不是事。 慢悠悠吃完早食,世子爷扶额皱眉露出了不适的表情。 “禁儿?怎么了?”晟王妃急急问道。 此刻王爷已经去了兵部,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她也没个主心骨。 “头有些晕。” 这么说着,凌禁的脸色也白了起来,接下来,竟然直接倒在桌子边上,没动静了。 王妃大惊失色,“快……快、快叫大夫!” 王府里本就有大夫,不一会儿就来了。然而,诊断了半天,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夫,我儿他究竟怎么了!大夫,您倒是说话啊!” “王妃娘娘……再给属下一些时间。” 硬着头皮,那大夫针灸扎穴想要催醒。可是一针针下去,依旧毫无见效。 大夫已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这世子爷的脉象却看着越来越虚,不一会儿连吸进的气都变少了。 王妃已经开始垂泪,心如刀绞,现下情形和一年半前凌禁突然晕过去的时候颇为相像。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有小厮匆匆跑了过来。 “娘娘!娘娘!门口来了个女的。说府内有人魂魄不稳,时辰不多,唯她能救。” “什么?还不快快有请!”所谓病急乱投医,晟王妃就是这样了。 来得当然是巫双,较之大夫,她特特晚了一点进来。就在大夫束手无策怎么都弄不醒世子爷的时候,她来了。一袭黑衣,黑色帷帽,看不清面容,步稳气平,很有几分隐士高人的意味。 “这位……姑娘?” 晟王妃伸手要拉她,巫双侧身一飘没让她抓着,闪得之快,王妃都有些愣神——果然是高人! “快看看我儿,他、他怎么就醒不来了呢!” “勿慌。”平平淡淡两个字,那份从容不迫竟然让晟王妃一下就定了心。 大夫颤巍巍去到一边,巫双看到了满头满脑扎着针的司马钦,有些惨不忍睹。 单手一翻,巫双像模像样地在手心里还放了一小片树叶,气息运转之下,在外人看来她的手变成了黑色,手心树叶腾在空中不停打转。 当然,灭息之气他们是看不见的,不过就这小小一招,立刻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运着气丝,将那树叶飘向司马钦额头正中,贴了上去,破有些阵法架势。 接着,一番装腔作势地念念有词之后,巫双手起丝落,唰唰两下斩断了司马钦周身的鬼气。他的脸色马上就好起来了。 曾经是驭鬼师的司马钦,现在竟然受不住鬼气,不过正好也利用了这一点来装成快死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凌禁悠悠转醒,晟王妃见状大喜,刚要冲过去,想不到他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直直拉住床榻边上巫双的袖子,话语艰难,眼神激动。 “恩人,是你吗?” 巫双不假思索地答道,“凌公子,许久不见。” 这番对话唬住了众人,一时间,晟王妃激动起来,“难不成……姑娘曾见过我儿漂泊在外的魂魄?” “恰好遇过。” “娘亲。”凌禁虚弱地看向晟王妃,拉着巫双的袖子不肯松,“当初孩儿飘在外头遇到野鬼,差些被撕了魂魄,便是她救的我。” 简简单单几句话,晟王妃看向巫双的目光完全不同了——何止是高人!简直是仙人! “大师,快快请坐!”称呼从姑娘换成大师,巫双很有些不习惯。 接下来基本上就是司马钦在那里虚弱地各种讲恩人事迹,王妃感激涕零,巫双偶尔符合几句。 “嗯,公子福泽绵厚,在下只是顺应天时。” 这话说得王妃更舒服了,言语之中恨不得将这高人时时留在府里,如果再有万一,高人在此有何所惧啊! 晚上的时候,晟王爷回到府内,还特特宴请了她。 不过从头到尾,巫双都没有脱掉帷帽,当然,她给了个好理由——在下目异常人,不便相视。 王妃一听连连说是。毕竟高人当初能看到禁儿的魂魄还能杀了野鬼,妥妥异于常人。 水到渠成,巫双就这么留在了晟王府,还可以带着帷帽不让别人看到相貌。 “怎么样?哥哥办事妥当吧。” 巫双点点头,笑道,“接下来,要怎么帮你?” “今儿个不急。明天!明天再说。” 第60章 驭鬼师(十二) 秋末时节,冬的气息缓缓袭来,在这夜半时分,凌冽的寒风穿门走巷,呼呼的声音听着都冷。看来今年的冬天要难过咯。 独自走在街上的更夫抖索着敲着锣,真是恨不得能裹着被子出门。 “咚!——咚!咚!” 他敲得是三更。 “阿嚏——”司马钦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巫双看着他,提议道,“今天风大,要不明天再去?” 有鬼颜花护体,现在的巫双还真没什么冷不冷的,她穿得只是普通的衣衫,站在风口眼都不带眨。可是世子爷这身子看上去不是很经冻,这才刚走到王府墙角,小小一阵凉风就已经喷嚏不停了。 “没事没事。”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司马钦状似无意地蹭了过去,借着巫双挡挡风,“妹子,准备怎么走?” “跃过去。”她指了指那两人高的王府围墙。 抬头看了看围墙,司马钦笑得有些勉强,“妹子啊,你是知道的……哥我现在……” 话音未落,巫双一揽他的腰,眨眼间已稳稳落在了王府外头。 司马钦欲哭无泪——太点丢脸了! 今个夜里,是巫双第一次帮他离开王府。去干什么?当然是抓鬼啦!司马钦的葫芦里头现在统共就三只小鬼,要把凌禁这身子淬一遍鬼气改改体格压根就不够。 抓鬼的好去处自然是死人多的地方。 可惜他们时间不多,天亮前必须回来,那么城外头的乱葬岗自然是来不及去的。剩下城里的好出去无外乎两个:一是义庄,一是监牢。不远,两个地方都在衙门那块儿。 先去哪个? 当然是义庄。 那边看管的人较之监牢要少不少,这样的话巫双带着司马钦这个累赘绝对不成问题。 义庄里头,多的是无名尸。 那些尸体大都死于非命,其中有些在义庄一放就是好多年,放着放着变成了干尸还没破案。怨气重鬼气自然也就重,对于现在的司马钦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巫双转过身,半蹲在了地上,“上来,我背你快些。” 司马钦不声不响地爬上了她的背,脑袋埋在袖子里,头都抬不起来了——让女人背,真是八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好了?” “嗯。”很闷地一声答应。 巫双一个挺身,背着司马钦直接跃上了一旁的高树,一番探看,确认了义庄所在。脚下一点,顺着民房屋顶一路疾速而去。 远远的,义庄整个儿被笼罩在黑得发红的雾气之中,那是怨气鬼气和死气。 义庄边上不远就是监牢,那里也有雾气,猩红猩红如血一般。 当然,这都是在巫双和司马钦的眼中,常人要是能看到还不得翻了天。 司马钦靠在她背上,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因有她挡在前头一点儿都没有吹到他身上。 这般靠近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巫双身上隐隐的香气。 ——花香?什么花? “妹子,你用得什么香?” “我没用啊。” “没用吗?” “没啊。” 可是真挺香的。 司马钦又细细闻了闻,脑海中浮现了前几天巫双脸上的花纹,会是那朵花的味道吗?那朵花,他一定见过,可是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呢? 闻着闻着,司马钦靠近了一点巫双的脖子,借着月光,他能看到她纤细的脖颈,还有柔软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微微透着粉红。不知是热得还是因为背着他脸红的。 巫双动了动脑袋,他的呼吸喷在她脖子有些痒,这一动,司马钦嘴角止不住地扬了起来。带着些许故意,他不动声色又凑近了几分,然后发现她耳朵也红了。 ——我们家妹子真是可爱得紧啊。 ~~~~ 古往今来,看管义庄的人皆是些满身煞气、鬼怪不侵的壮实男子,长得丑也是必要条件之一,这样的人最能顶住鬼气侵蚀。 “唉……怪就怪哥哥我长得太好看了。” 这是司马钦顾影自怜的结论。现在的凌禁完全禁不住鬼气。 刚到义庄没一会儿,从才巫双的背上依依不舍地爬下来,司马钦脸色就开始渐渐发白。 看他脸色不好,巫双有些担心,“要紧吗?” 她边说边使了灭息,想要将司马钦从头到脚围上一圈隔开鬼气。 “别!千万别!”司马钦急急挡住她,“使了这个还怎么驭鬼。我没事。” 区区这点鬼气,当初的司马钦岂会放在眼里。 其实除了脸色发白,世子爷的精神还不错。巫双听他的话便收了灭息,走在前头往义庄鬼气最重的地方而去。这个点,看守义庄的人都已经睡下,只要他们动静小点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谁会来偷尸体啊。 整个义庄占地挺大,有两竖列整整齐齐的石屋,每间屋子里都放着长长一排的木板,木板上头躺了许多尸体,有头的、无头的、腐臭的、新鲜的……粗粗一算,得有几百具尸体。这应该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义庄了。每间屋里还都熏着香,那是为了防腐。 于是,各种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一路走来很是难闻。 司马钦捂着鼻子脸色越来越差,可哪怕他塞紧了鼻孔,那些味道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钻,闻着人头昏脑涨。 “妹子,借只手。” 他实在忍不住了,径直拉了巫双一只手凑到鼻子下头,花香一下就没过了腐臭味道,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这花香还能避尸臭,好东西好东西啊。 使着灭息的巫双没注意到难闻的气味,见司马钦这般模样才后知后觉——可是他拉着自己的手是做什么? 她有些别扭地想要收回手。 “别!这儿太臭了,受不了。你身上有香味能盖住。” 巫双有些尴尬地看他死死拉着自己一只手堵着鼻子的模样。怎么说呢……不雅,很不雅。 “要不……我帮你封了嗅觉?” “好啊!”司马钦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啪啪几下点穴,会功夫的人都能行的简单招式。 封了嗅觉之后,司马钦走路都舒畅了,不过压在周身的鬼气还是让他很不好受。 整个义庄鬼气最重的地方要数最后两排的石屋,那里头都是有了年头的尸体,当然也是都没有破案的枉死者。 之前一路走来,他们已经看到了不少小鬼的影子。 权衡一下,司马钦决定还是先收几个稍大的,小的先放过,毕竟时间不多,挑好的收。 越往里头,他们开始见到的鬼影越发实体状况,渐渐地不再是透明飘渺的样子。而那些鬼仗着本身厉害,也大着胆子向他们两人靠了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嗯,足足有十四个。 不错不错。司马钦心里开心,可身子受不住,走着走着连脚步都不稳了。 “小心。” “没事没事,崴了一下,就崴了一下。” 巫双发现他手都开始颤抖了,试探着问道,“要不,就走到这里?” 司马钦不甘心地看了看更里头那浓厚的鬼气,心里也知道自己这状况再近几步怕是就得吐血晕过去了。无奈之下,他勉强点了点头——今儿个走到这里,过几天等他鬼气淬了身子再来一次。 取出葫芦,司马钦深吸一口气,眼睛一翻变成了黑色一片,缓缓凝了神气将葫芦对准了离他们挺近的一个男鬼。那鬼是从山崖摔死的,也许是意外,戾气不是太重,但生前应该有未了心愿,是以鬼的形态比较完全。 巫双曾经听过的那几句话从司马钦口里再次说了出来。 ——以尔之魂,祭吾之意,墨月为旨,伏尔万千! 转瞬之间,那男鬼就被收入了葫芦中。 接二连三,又是几个被收了。这些统统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起码他们在看到司马钦收鬼之后还没有意识到要逃跑。真正厉害的鬼,那可是要激战一翻才能拿下的。 将先前看到的十四只稍微像样的鬼都收了,见时间还多司马钦回头又收了几只前头小的。精力一下耗费不少,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湿了一身。 “好了,我们走吧。”说这话时,他已经泄了力半倚在巫双身上了。 巫双刚要应下,准备背他回去,突然从鬼气最浓的地方远远传来了声音。 “呜呜呜……我死得好惨啊……” “快走!”司马钦拉住巫双,急急就要往她背上爬。 应该是有厉害的东西发现他们了,如果这个时候对峙起来,为了保护自己,巫双只能斩了那鬼。实在是太可惜了。 得赶快走,趁那东西追上来之前离开。等他下次厉害了再回来收拾。 巫双蹲下身背好他,“抓紧了!”便风一般往来时的路而去。 手心翻转,她在身后留下了一张不轻不重的灭息气网,有了这个,那鬼因着忌惮也许就不会再追来。 此时她的心里还有个小小疑问——为什么这城里的义庄会这么大?枉死的人这么多吗? 第61章 驭鬼师(十三) 怎么会这样? 有人处理了那些鬼气?这么干净?还是晚上……难不成! 她一下就想到一个人,一个常常整夜不归还能吸食鬼气的人——尊上。 几乎是不假思索,巫双急急就往义庄而去。想 见到他,想和他说话,想好好问问他,想…… 不管!先见到再说! 义庄鬼气消失无踪,也许尊上已经离开了。她也只是存着侥幸,说不定还能见着他。 衣袍从风,身影如夜之精灵跳跃在楼阁之间,转瞬远去。 …… 到了! 停下身形,巫双已经站在了义庄石屋顶上。与几日之前的景况大相近庭,四下不仅一个鬼影都没,而且似乎今天的尸身又多了不少。只过去几天,城里又有这么多无名尸了吗? 当然,这不是巫双现在关心的。 一间间石屋跳过来,巫双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期盼着能在某处见到那人身影。 可是,逛遍了整个义庄,除了尸体和熟睡的守夜人她什么都没找到。正当巫双有些气馁的时候,突然一丝若有似无的鬼气从东边那里传来。 她惊喜地循着鬼气就往东边而去。出了义庄,依旧一路往东,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一户民宅前头。民宅有些年头,大门上还贴着封条,门口两尊石狮已结了蛛网,但仍可看出这以前是大户人家,不过应该是许久没人住的荒宅。 鬼气就是从这里头传来,那么尊上他会在这处吗? 跃上围墙,整个民宅黑漆漆一片,并没有点灯,巫双感觉到的鬼气便是从其中一间瓦房隐隐溢出。看着那间屋子,她心里又有些不确定——尊上之前并没有过鬼气外溢的情况,这鬼气究竟会不会是他?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 站在墙头,看了那瓦房半响,巫双也没看出些其他线索。还是进去一探为好。 轻轻跃下,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边上。摒弃全身气息,巫双凑到窗户边上,透过稍稍破损的窗纸眯眼看了进去…… 屋里头挺黑,因着角度和光线问题。她视线所及之处只能勉强辨认出来有张桌子。屋子不小,可她完全看不清楚其它东西,自然也分辨不出有没有人影。 不对! 自己身上有鬼颜花,尊上向来能找到自己,而现在她离得这么近,如果是尊上,他不可能不知道,里头也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除非……他在躲自己! 这般一想,先前的惊喜立时烟消云散,眉头紧拧,她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屋内情况。 “唔——”压抑的喘息,在黑夜的荒宅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视线沿着声音那处看去,仍只有一片黑色,巫双心下警觉起来——是男人的声音,不太像尊上。 就在这时,漆黑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两个红色亮点,诡异地对上了巫双所在的地方……那是一双发红的眼睛。 不好! 一个转身,巫双退回了民宅外墙,半蹲下来看着那间屋子。果不其然,刚才还隐隐缭绕的鬼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红眼睛已经发现了自己,这一点,巫双很确定。 刚才的瞬间,她的视线直直对上了那双鲜红的眼睛,那眼睛好像还眨了一下。可她此刻心中还是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番犹豫,便决定再看上一会儿。 “咯吱——” 瓦房的门从内打开,一双银边黑履跨过门槛稳稳站住。 月光之下,男子一袭玄袍银襟打扮,不言不语抬头看向蹲在墙头的巫双,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封时远!怎么是他! 看清他的容貌,巫双很是惊讶,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不过也解释得通了,他是折鬼,所以才能灭了那么多鬼气。但……为何刚才他眼睛是红色的? 之前出来得急,所以她并没有戴上面具,但好在背光,脸上都是阴影,封时远应该还没认出自己。不敢再留,巫双低头转身快速跃下墙头想要遁走。 封时远刚刚才过了月圆反噬。他发现了她,那个隐在窗框处的女人。那人屏蔽全部气息,使得是灭息。 ……难不成是巫双? 神色一凛,封时远驱身追了上去。只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个在楼阁之中不断跳跃的身影。 脚下快行,黑玉镯在他手腕旋转开来,化作一道黑焰旋风直冲前头人后背而去。 身后传来压迫感,巫双怕被认出相貌,不敢回头,双手已变为黑色,背在身后急急用气丝织网——封时远是折鬼,灭息他不会怕,看来只有用鬼气拖他一拖。 绵长鬼气从指尖溢出,翻转之间逐渐成网,洋洋洒洒挡住了她身后区域。 看到那网,封时远眼睛睁大,心中大喜——鬼气!而且还与他那日觉到的强大力量气息相同。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决对不能让她跑了! 此刻,黑玉镯已经追上巫双,声音传来,她脑袋一偏躲过一击,连忙伸出右手以气为盾“啪——”地一声撞上了镯子。 怎么会! 明明她使得是鬼气,那玉镯却没有半点停顿抗争,反而吞噬了她手心鬼气,而后狠狠在她的手上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血霎时就涌了出来。 黑玉镯转得更欢,又从另一个角度直直就要转切她的脖子。 跃在空中的巫双急停,仰身躲避,却仍被黑玉镯在脸颊被蹭破了一块,疼痛传来,她这才注意到那玉镯上的根本不是灭息,而是鬼气。 封时远为何也会使鬼气! 转瞬间,牢牢跟紧的封时远已赶了上来,见黑玉镯伤了她,心中更加急迫,恨不得直接杀了眼前人,夺取全部力量。顾不得还在城里中,他运气而出,身后出现了数条粗壮鬼气涌向巫双织成的丝网,就如蚂蝗吸血一般只一瞬就将巫双织出来的丝网吸了个一干二净。 ——好东西! 那些鬼气与他以前吸食全然不同,只觉得体内紊乱似被徐徐捋平。如果今夜将她吸个干净,是不是就能化了全部反噬。 眼眸一片猩红,封时远抿紧的双唇缓缓扬起,双手成爪,挥舞着气柱再一次袭向巫双。 这一下,他要一击毙命! 第62章 驭鬼师(十四)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司马钦迫不及待就跑去了望亭楼。 淬炼过的筋骨结实了不少,心下有点得意,他越发期待第二次淬炼。 掐指一算,十日之后就是个好日子,阴盛鬼涨,渡魂化戾。要先和巫双约好,让她再陪自己前去,等第二次淬炼完成,他司马钦就能安心驭鬼了! 一路稳着步子,在下人面前还必须要有世子爷的模样,可他这心里巴不得瞬间就能去到望亭楼——怎么还是觉得她住得有点远呢? 日上三竿,望亭楼大门紧闭,窗户也都阖得死死的,里头并没有动静。 司马钦眨眨眼,看向一旁小厮,“巫……司马大师还没起来?” “司马大师向来不喜人随在左右,小的也不知道。” 司马钦心中嘀咕了一下,“知道了,你且退下,我自去瞧瞧。” “是,世子爷。” 敲了好一会儿门,里头传来了模糊不清的答应声。 “司马大师?我可以进来吗?”这个称呼还是很别扭啊。 隐约听到了有人走路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屋里头有些暗,巫双透过那缝看着司马钦,“我还没睡醒。” 说话间,门缝依旧小小一条,他只能看清她一只眼睛,睡眼朦胧,这模样是还要睡不迎客的意思? “哦。”世子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巫双见状,抬手就要阖上门,却被他一手抵在了门框上头,关不得了。 “只是看看。”司马钦贱贱一笑,猛一推门挤身而入。 反应有些迟愣的巫双没料到他如此行为,一下被推了开来,站在一旁急急用身上披着的外衣蒙住脸。 “咯吱——” 司马钦甫一进屋就反手带上了门,三步并两步站定在巫双面前。 “怎么回事?”开门见山,他语气有些急迫,“我刚才好像看到你眉头有伤。” 巫双遮着脸,生硬地转移话题,“我还要再睡会儿。” 见她回身要走,分明是不想搭理自己,司马钦更加确定刚才隐约看到的伤痕,二话不说走上前就要拉开蒙在她脸上的衣服,“我看到了的。” 下一瞬,他手腕被巫双牢牢固住,停在衣服边上一寸。突然变故,司马钦都有些发愣——自己现在没武功,这么被她轻易制住,是死活不给看伤口咯? 巫双也觉得自己出手似乎有些夸张,努力委婉了下语气,“我真的只是还想睡会儿。” “哼。”司马钦抽抽手没抽动,抿了抿嘴,“妹子,你总不会想让哥哥我拉着一堆人一同来看你吧。”这是在世子府,他还是很有话语权的。 “……” “你对哥哥我就这么见外?”司马钦不高兴了。受伤了脸看都不让他看,这算什么! “只是一点小伤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这样,我才更担心!” 一句话,给不给看!不给看,他要来硬的了! 两人僵滞了一会儿,巫双耐不过他气势汹汹的眼神,终于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移开了面上衣裳。半结痂了伤口清清楚楚显了出来,眉心那处两指宽半寸长,左侧脸颊一指宽一寸长,脖子上也有不少擦伤,都是黑玉镯所为。其中,数眉心那伤最为要紧,肿起好大一片,脸看着都有点变形。 “你!” 司马钦倒吸一口凉气,女孩子家的脸怎么伤成这样! 巫双笑笑,牵动脸上伤口,有些发痛,“皮外伤,看着厉害而已。” “看大夫去。”司马钦拉住她就要出门。 “不可!”巫双使劲后退,“我的脸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她这张脸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紫云山通缉的妖女了,要是让人知道晟王府藏着妖女,岂不是害了他们。 “先看伤要紧。”他眉眼闪过一丝狠色——大不了其后杀了大夫便是。墨月宫做事向来果断利索,从无遗漏。 “我不去。”巫双甩开他的手,“我是用了墨月宫的药粉,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墨月宫药粉几个字,司马钦倒是不再咄咄相逼。那些药都是当初的前朝太医鬼给配的,管用得很,她能随身带着还算有点脑子。 转过来,他认真换了个话题,“那好。你告诉我,谁干的。” “封时远。” 这三个字,司马钦并不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紫云山有个折鬼叫封时远。可是,好端端地在王府里头,那封时远怎么可能伤到她? “你出府了?” 巫双闷着点了点头,终是将昨天的事情踏踏实实讲了一遍。 封时远最后是逃走了的,可是他能出现在义庄那处,想必正好也在城中。一想到这个,她就坐立不安。昨夜封时远嗜血的眼神历历在目,那般诡异之人就在周遭,万一再次遇上,她现在又不是他的对手,闭关的墨月也不是很靠得住,司马钦连淬鬼起都没完成,岂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暂时不要出府,他应该找不到这里来,我再派人出去打听打听。” 紫云山的折鬼,白林洲的高徒,应该还是很容易查到为何会来到此地的。 说完事情,司马钦再次转移注意力到她的伤口,“哥哥帮你换个药吧。药要勤换,不然药性跟不上,容易留疤。” 看着那些伤口,狰狞外露,他的胸口憋着一股子戾气——等爷爷我厉害了,个破封时远,爷要划烂你的脸。 巫双后退一步,裹着外衣可怜兮兮看着他,“我真的还想睡觉。” 司马钦皱皱眉,拉住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伤口,见药粉撒得挺好,这才妥协,“那你先睡,我过两个时辰来换药。” …… 两个时辰后。 司马钦再次来到,他不仅仅是来换药,还带了一大堆吃的。 冰糖燕窝、水晶肘子、红枣鸡汤、八宝养生粥……个个都是美容养颜的圣品。 “多吃点,这几天,哥哥特意吩咐了厨间,每天都做这些备着,你要吃随时有。”推了推装燕窝的碗,“来,快吃。” 于是,巫双过上了无比奢侈的养颜生活。 然而,整整五天,顿顿都是这几样菜…… “你不能吃带酱油的,就忍忍吧。” 看着在一旁香喷喷吃着红烧蹄髈的世子爷,巫双眯了眼。 他这是故意的吧。故意在自己面前吃那些红烧、油炸、香辣的美味,是为了惩罚自己乱跑被伤? 一个眼神飘来,司马钦笑得贱而不腻——嗯!你想得没错。 巫双:…… 探查到封时远消息的时候,巫双脸上已经开始消肿脱痂,露出了淡粉色的新肤。 消息中,封时远是去在往紫云山的路上途经此城,一日前已经离开。 威胁走了,巫双这头暂时放下了心。不过难题来了,义庄和监牢的鬼气都被吸了个干净,世子爷这第二次淬炼要到哪儿去集鬼气呢? “要不我们走远点?” “哪里?” “三鬼河。” 第63章 驭鬼师(十五) 晟王府的招牌确实好用,第二天,巫双只是顶着“司马大师”的身份陪世子爷去知州田老爷府上转了一圈就敲定了当即砍树一事。 本来那知州还说要不等盐除娘娘选完了再砍,世子爷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世子时间有点紧。”,那知州老爷立马就把人都派出去了。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区区一个知州和晟王爷之间不知隔了多少级了。 砍树的时候是大白天,巫双特地嘱咐说是必须在白日里完工,不然待晚上鬼魂出来了,出了什么事儿就不好了。 一百多棵柳树,棵棵大小都需两人合抱才行,砍起来超费功夫,为了能在一天之内砍完,盐除城所有官兵几乎都被拉过来了,就要来个人多力量大。 围观百姓一开始指指点点,纷纷觉得这么做坏了当地风水。田知州安抚了半天仍由异议,可在第一棵柳树被砍到之后,立时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柳树的断面上头竟然有着一张人脸图案! 人脸轮廓鲜明,表情狰狞十分,看上去很痛苦,就像是临死时的表情。 真是邪了门了! 接二连三,每棵倒下的树都有人脸,有的一个、有的两个、还有的竟然有十几个。 这还得了,树都成妖了! 本来还围着看热闹的人害怕地散了一大半,砍树的人也都战战兢兢有些下不去手了。 “怕什么!”世子爷悠悠闲闲坐着看人砍树,下巴稍抬指了指巫双,“司马大师在此处,绝对不会有事的。” “这次真是多亏了世子请来高人相助。” 田知州已经惊得冷汗淋淋了,这哪是砍树,分明在砍鬼啊。越想越怕,他的步子悄悄往巫双身边走了几步——离大师近点放心。 一共一百六十二棵树,太阳落山之前真的都砍倒了,效率不错。 “还请知州大人率众人避退。”巫双边说边单手起风旋了柳枝在手装模作样,“我怕一个不慎伤到诸位。” 她说得一本正经,知州大人再三拜谢,匆匆要走。司马钦也假惺惺嘱咐了几句,就和侍卫、田知州一同离开了。走到半路,世子爷突然就说困了,直接吩咐了回客栈,一气呵成屏退护卫、关门睡觉。 众侍卫茫然望天——这天还亮着就睡觉了? 当然谁也不能说什么,世子爷睡觉一向都是不许打扰的。 ~~~~ 天色既暗,三鬼河两边整整齐齐的柳树断桩与那横七竖八倒着的树干看上去很有几分萧条。 司马钦此时正好端端地站在河边。 不用说,是巫双把他偷出来的。 有了白日的砍树一事,哪怕天色才黑,河边早已经空空荡荡,全无人影了。大家都知道了今晚王府高人要捉鬼,绝不能去河边,生怕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看着因为黑夜到来而密密麻麻冒出来的鬼影,司马钦很是兴奋,“不错不错,很多啊。” 鬼多了,四周的鬼气自然浓郁,他还没淬完身子,虽有不适,也比以前好上太多。 巫双站在一边收着气息看他不紧不慢集了不少鬼,然后再一次累得半瘫在自己肩膀上。 “好妹子,麻烦你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配上凌禁那张小白脸,还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她叹口气,面无表情地把司马钦送回了客栈歇息。世子爷真是沾枕头就着,睡得那一个昏天暗地,人事不省…… 都安置妥当,巫双决定去到三鬼河一趟。 那边还有好些鬼魂,毕竟是城镇还是得处理一下。 鬼气过重,放任不管,若是害了寻常人家可不好。 …… 然而,她刚回到河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处。 所有鬼气江河入海般向他汹涌汇集,须臾之间,偌大一个青柳渠清爽一片,鬼踪全灭。 黑衣连帽长袍,哪怕背对着,她也一眼认了出来——竟然是尊上! 没想到这么快会再次见到他,巫双的行动完全快过思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他衣袍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说什么都没想好。 “尊上。”转到侧面,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眼角那粒红痣分外明显,许是刚吸食了鬼气的缘故,他的脸色如月光般皎洁。 见到她,墨月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你……你闭好关了?” “本座还有事。”说完又是要离开的样子。 “慢着!”下意识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巫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见到的,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绝对不能。 墨月抬眼看了看她,眸子就和青柳渠的水一般,无风无波。 “我、我……”转为拉住他的胳膊,巫双说话有些吞吐,“我有话说。” 墨月拧了眉,要抽出胳膊,巫双怕他又要走,二话不说反而拉得更紧了。 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想要问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去紫云山? ——为什么当初要取出鬼颜花? ——为什么突然要闭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她问出口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 她不是个傻的,墨月在避遮着自己,哪怕会前来救自己,可他还是在避着她。他将自己送去了晟王府,他曾经对她说过“若是‘他’以后能一直伴着你,本座就放心了”,那个‘他’就是指司马钦。 墨月收回视线,投向河面,“你想多了。” 她想多了?那他不是要丢下自己? 心底突然雀跃了起来,巫双抱住他的胳膊,眉眼都带了笑,“我就是忍不住总会乱想。” 可是,他的下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喜悦。 “本座本来就不曾与你一起,何谈丢下?” …… 飞扬的嘴角凝滞在那处,巫双突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你说过,让我待在你身边。” “不必了。” 不必了?他说不必了? 嘴角拉平,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胳膊,几乎要穿透那件黑袍。 巫双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墨月心不在焉地继续看着河面,手臂一挥,“放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竟然没有甩脱。 “你又想着怎么离开,是不是!” 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她心中的怒意早已充盈了全部心神。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知何时渐渐染上了艳红颜色,左边脸颊缓缓显出了黑颜花与藤蔓,“墨月,你真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你?” 砰—— 他被她直直撞向了一旁半截的柳树桩,可他的身子并没有倒下,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托住了他。 …… 那是一张网,一张藤蔓织成的网,藤蔓的尽头是她那只紧紧扣住他的手。 黑色的鬼颜花藤蔓稳稳托住了墨月,也将他禁锢在了巫双面前不过三寸之处。 第64章 驭鬼师(十六)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呆呆地靠在墨月胸口,巫双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可脸上已经先扯开了笑容。 脸埋在他的怀中,有些如在梦里,傻傻地任他抱着,手足无措。 她之前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很大一段话,慷慨陈词掷地有声……然后呢? 然后他对自己说——巫双,你赢了。 …… 我赢了? 他的怀抱不温暖,不柔软……可是却弄得她鼻子开始发酸了。 小心翼翼抬手搂住墨月后背,她生怕会惊醒这个得来不易的美梦,连声音也放得很轻,愣愣的一字一句。 所以…… “你……不丢下我了?” 他微微点头,紧了紧怀抱,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喜欢我……?” “嗯。” “和我喜欢你一样?” “……嗯” 她刚才的张扬霸气全部收起,声音缓缓还带着淡淡的哭腔。 委屈了好久,追逐了好久,她早就想到过最坏的结局。美梦成真的一刻,却并无想象中的狂喜,有的全是点点滴滴夹酸的滋味。 “骗人。” 她眼眶发涩,低头拱在他怀里,“明明是我更喜欢你。我从来都不会欺负你……” “你刚才不是欺负了吗?” 在她耳边,墨月的声音仿若低喃,却一本正经,“本座从来不知道你会这般……勇猛。” 他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这个评价。 “噗嗤——” 巫双没忍住,笑出了声。 勇猛吗?女孩子家家的她很勇猛? 嗯,就勇猛吧,挺好的。无她这般勇猛,又怎能将尊上大人手到擒来。 “抱歉。” 他要抱歉的似乎很多,就连刚才他都伤了她。 伸出手,墨月运息在她背后慢慢轻抚,渐渐理顺了巫双体内紊乱的气息。 她让他害怕了,在听到那句“上天入地,碧落黄泉,生生世世,我巫双都不会再记挂你一丝一毫”,墨月第一次害怕了,他知道她的性子,所以会害怕她真的说到做到。 什么叫守得云开见月明,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从没笑得那么开心,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全蹭在了墨月的衣服上。 “我老早就想这样了。” 让你总是欺负人,让你总是高高在上! 赢了,她实实在在地赢了。他再也不会躲了,再也不会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让自己委屈,再也不会动不动本座本座地推她到千里之外。 真好…… 真好? …… 真好——你妹! 说了不丢下她的,害她美美地在河边吹了那么久冷风,结果他还是对她说—— “本座……我真的要去闭关。” 巫双:…… “那我可以跟着去吗?” 墨月很认真地想了想,“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那以后就行了?虽然不大乐意,但巫双还是秉持自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了。 “一月为期。”他说完,径直吻上了她的唇,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紫云山再见。” 话音落,一挥衣袍,我们的鬼王大人再次原地消失。不过,这一次他一直看着她,眼中闪动的那些是依依不舍? 就是吗,他很舍不得自己的! 摸着唇,巫双有些意犹未尽地看着那一联排的柳树桩。明明是诡异的景色因着她此刻的好心情都带上了几分别样美感。 ——真是的。都要走了,才亲这么一下。还鬼王呢,一点都不霸气。 ~~~~ 翌日。 司马钦醒来之后就发现了巫双的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吃饭会莫名地笑、走路会莫名地笑,就连好端端坐在屋子里也会突然脸上挂笑,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妹子?有好事?” 被这么一问,巫双笑得收敛了一些,脸色微微发红,半响憋出了一句话,“我昨天见到了尊上。” 司马钦帮她倒茶的手顿了一下,“尊上?” “嗯。”她脸上神色不定,但满满都是欢喜颜色,“就是……” “尝尝。特贡的雨前龙井。”司马钦倒满了茶水,将茶壶平稳放下,把杯子推到了她的面前,“不急。慢慢说。” 新泡好的茶,水色清洌,幽香四溢,沉沉浮浮的茶叶,根根分明,一芽一叶。 巫双端着杯子唆了几下,心中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还从来没和司马钦提过这些事儿呢。 “没想好怎么说?”司马钦笑着问道,“那就算了。以后再说。” 现在,他不是很想知道了,或者说……他想装作不知道。她的这般笑容,分明一副甜蜜模样。直觉告诉他,她的好消息对他来说并不会是好事。 巫双抿嘴笑笑,也不反驳,就着杯子又喝了几口茶。 司马钦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摆在那处,看着她的侧脸,袖子下的手不知不觉捏紧了扶手,“待我淬完鬼火,妹子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紫云山。”她不假思索,“尊上说一个月后也会去那里,正好可以一起。” “好啊。”他笑着,袖下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如果他还有内力,现在那根扶手应该早已断裂。 见过尊上? 尊上不是之前说将她此世托付于自己了吗? 所以说……尊上他是出尔反尔了? …… “司马钦?” “啊?” “我刚才问你话你没反应。” “只是在想淬鬼火的事情。妹子问我什么了?”他放松下身子,慵慵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头,笑得惬意地看着她。 “就是……盐除娘娘后天就选了吧?”巫双还是很有兴致看看的。 “没错,我们再留上几日正好能瞧瞧。” “嗯!” 收回目光,司马钦闭上眼睛,不动声色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如今又要得而复失了吗? 也好,反正从未开口,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 ——他这心里却是头一遭这么不痛快。 尊上,庄千楼……先来后到的话,是他晚了。但为她,自己做的绝不比他少,可是怎么就棋差一招呢?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怎么偏偏就是墨月宫驭鬼师。 如果庄千楼不是尊上……那自己会放弃吗? 司马钦,你会放弃吗? …… ——不会。 这是他心底的两个字。 那为什么,现在你要放弃呢? 一个月……不是还有一个月呢吗。 复睁开双眼,司马钦笑着看向巫双,“妹子,想不想先看看盐除娘娘的候选们?” 第65章 驭鬼师(十七) 本来司马钦很是怀疑——折鬼师出马,再厉害也是杀鬼妖啊?怎么帮他捉住? 可是在看到巫双手心那些藤蔓的时候,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这东西,你哪搞来的?” “应该就是鬼颜花,不过我是这两天才发现能这么用的。”巫双老实说道。 藤蔓十分好用,较之之前的鬼气丝力量强韧了不少。 “怎么样?”她随手一挥,将司马钦用藤蔓缠着举到了半空。 “厉害厉害!快放我下来!” 有了这个藤蔓,巫双觉得自己现在是力大无穷,随随便便举起他气都不带气喘。 站稳后,司马钦抓着藤蔓研究了半天,羡慕地看着她,“鬼颜花……啧啧。我应该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了。” “难道在墨月宫?” “有可能。”他点点头,继续爱不释手地摸着藤蔓,搞得巫双都有些发毛。 “妹子,我能弄一点儿下来研究下嘛?” 提溜着黑色藤蔓上头的一片叶子,司马钦回过头期待着看着她。 没错,他想破坏绿化,错了,是黑化。 抱着“会不会疼”这样的想法巫双亲自折下了一片叶子。 怎么说呢……不疼,但是她感觉得到,就和剪头发似的。 拿了叶子,司马钦很宝贝地放到了袖子里头,继续和巫双商量着捉鬼妖大计。 目前,他怀疑的正是那个秋夏姑娘。 理由很简单——常人怎么可能那么漂亮! “你不是说她不及我吗?” “妹子你也不是常人啊。”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暂且还没什么证据,需多观察观察。正好巫双也能再了解了解自己身上长出来的这些东西。藤蔓挺好的,就是每次用的时候她左脸一定会有鬼颜花的图案,连眼睛也会变成红色。 照着镜子,巫双看着那突兀血红的眼睛,还有因白底肌肤越发明显的鬼颜花纹,像模像样地龇了龇牙,配上尖尖的下巴,颇有几分罗刹风范。她的脸本就挺小,整个人也有些单薄,走起路来因为内息总是会轻上一些,这是越来越像鬼了? 高高束起的头发,短打的玄色劲衣,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心中想的是——那天夜里,自己就顶着这么个鬼样子拿下了尊上?看来,尊上果然是太喜欢自己了,连外表都不在意了。 ~~~~ 第二天一早,庆典照常进行。 昨晚藏香园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加上田知州故意封锁了消息,是以完全没有影响到今日的热闹氛围。 巫双穿戴好了便坐在屋里等候司马钦的侍卫——出发前他们会来叫自己的。 然而,这一次来的却是两个丫鬟,司马钦首当其冲,执着一个镶金丝的白底面具进了屋。 “今儿个姑娘家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司马大师虽是高人,偶尔也来个入乡随俗可好?” 司马钦说完,旁边两个丫鬟就走了过来,展开了一套淡青色交领宽袖的长衫裙。 “这……”巫双看着那裙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帷帽下的她双眼已经黏在了裙子上头。两层的衣料,里头是绸,外头是沙,越发显得青色朦胧柔美。她好似从来就没穿过黑色、灰色以外的颜色。 “可是……” “司马大师不必见外,这是在下的一片心意。”世子爷笑着道,将手中面具先递给了她。 白底的面具上镶嵌着些许金线,简单几笔勾勒出了一朵三瓣花,当然花心比鬼颜花好看。也不知这面具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薄薄一层覆在手背竟是十分服帖。 “试试?”他隔着帷帽看着她,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又说了一句,“机会难得哦,妹子。” 好一会儿,巫双像是下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一样点了点头。 带好面具,她转向了一旁的两个丫鬟,“麻烦二位了。” 司马钦识趣地退了出去。 …… 过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 巫双走出了房门。 司马钦正站在外头的小院里,听到门声,转了过来,立时诧异万分——她没换? 还是穿着以前的那件衣服,巫双并没有换上裙子。不过脸上倒是带了他给的面具,帷帽已经摘了。 “司马大师?” “凌公子的心意我收下了。”巫双伸展了一下,语气很轻松,“还是这衣裳舒服。” “世子爷,司马大师穿上了又换回去了。”两个丫鬟有些为难。 明明都已经梳好头了,简单的流苏髻,配着通体碧色的翡翠簪子好看得紧。裙子也是,穿在司马大师身上分外合适,交领显得她的脖子纤细白洁,腰身也收得好。 这么好看,也不知为什么,司马大师看看镜子就兀自又穿回了原来衣衫,就连头发也梳了回去。这也太不给世子面子了! “你!” 司马钦屏退了两个丫鬟,拉住巫双,“为什么换回去?” 巫双拍了拍他的肩,“因为啊……穿着那裙子我路都不会走了,还怎么抓鬼妖呢?”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司马钦还想说什么,眼中有些复杂,最后却只无奈摊了下手,“随便你咯。衣服已经送出去了,哥哥我可不会收回。” 巫双笑笑,催促着他一同走出客栈,上了马车往庆典地点而去。 “晚了就看不全了。” ~~~~ 盐除的官道已经有了不少人。 因着人群,马车走得越来越慢。几个护卫在前头开路,也渐渐走不动了。 虽然知道人会很多,但这般堵路他们还是有点始料未及。 坐在马车上,巫双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热热闹闹的人群,和司马钦就着庆典随意聊着——希望是她想多了。 男子送女子衣衫还有簪子,不一定都是那个意思,对吧。 等他们终于到了最佳观看地点的高台,距离庆典开始只有不到一柱香时间了。 田知州殷勤地迎了过来,领着他们去到了高台上单独一处围着的地方——世子爷就是有好位子。高台上还有不少其他达官贵人,做世子的这几个月,司马钦也认识了不少,免不得和其他人寒暄了一阵。 看着他游刃有余与人交谈,举手投足很有风范的样子,巫双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是凌禁,不是司马钦。司马钦会笑得贱贱的,动作肆意潇洒。而凌禁……是个倜傥的公子,是晟王爷最在意的世子。 “哐——” 一声锣响,打断了她的思路,高台上的人纷纷落座。 “咚——咚——咚——”鼓声随后响起,震天捍地。 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庆典开始了。 第66章 驭鬼师(十八) 坐在桌边,巫双帮秋夏倒了杯茶水,心中犹疑不定,不知道现在算是个什么情况。她怎么就突然来找自己了呢? 秋夏微微一笑接过杯子放在手边,抬眸看着巫双。 “大人,您可知道一种花?黑色三瓣鬼心?” 这般开门见山,巫双的手经不住一颤,有些戒备地看向她,“秋姑娘这是……” 秋夏见她不答,只是笑笑,继续说道,“此花名叫鬼颜。三瓣鬼脸,世上仅有一朵,乃是鬼界之物。” 她毫不避讳地当着巫双的面谈论着,话语轻松写意,而巫双的后背已经渐渐有些发毛。 “鬼界又名鬼荒,世人虽不知,却是个实实在在有的地方。那里面和你们人世很是相像,亭台楼阁,城宇人家,鬼荒臣民亦有三六九等,鬼王自然是头一等的,万万人之上。” 鬼王……她知道墨月? 巫双眉头皱了起来,警戒地看着她,“你是谁。” 秋夏缓缓摇头,似是安抚,“大人不必紧张,小女子只是和大人聊聊家常罢了。” ——这家常聊得可是有些诡异啊。 深吸一口气,巫双想尽快送走眼前这尊来历不明的大佛。 “那你……还有其他事吗?” “嗯……有。”她稍稍歪了下脑袋,认真地问道,“大人,您脸上可会有鬼颜花纹了?” “什么花纹?” 兀自镇定地答道,巫双心里已是惊得厉害,为什么问题全都是这般……一针见血。 秋夏看了她好一会儿,似笑非笑的模样依旧倾国倾城。 “大人,您说谎了呢。”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是人撒谎的时候,会忍不住视线移开。大人,您就是这个样子,不敢看我呢。”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娇笑,周围的气氛似乎都凝结了。 “你到底是谁!” 巫双如坐针毡,却不敢妄动——眼前这个女子,怕是来头不小。 秋夏单手执杯,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慢悠悠站起了身,“既然是刚出现的花纹,小女子便再等上几日也无妨。大人,打扰您安歇了,多谢您的茶水,秋夏告辞了。” 巫双也站起了起来,“什么是再等几日?几日之后又是如何?” 秋夏没有回答,笑着就要往门口走,白裙拖曳在地上说不出的随意潇洒。 “你到底是谁!说清楚再走!” 被揭了底的巫双满心不安,一个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眨眨眼睛,秋夏嘴角越发弯了起来,说得很是诚恳,“大人身手不错。” “你……” 话音未落,巫双眼前一花,秋夏竟是已经站在了门外。 “三日之后,秋夏再来叨扰。” 自说自话地来,又自说自话地走,知道鬼颜花,甚至知道她脸上的花纹…… 这般泰然自若,根本没有把她巫双当做对手,或者说……她全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威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前来问那些问题,定是有所依仗。 鬼荒,她还知道鬼荒,知道鬼王! “啪——” 狠狠掷碎了手中瓷杯,巫双一个人在屋中,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烦躁。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才能理清。 明日的花车游街,她必须再去看看了。 ~~~~ 女人心,海底针。 司马钦看着脸色不佳的巫双深深体会到了这六个字背后的含义。明明昨天看完选美时还开开心心的,怎么今儿个一早开始就一副别人欠了她几百两银子的模样。 “妹子?妹子?”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巫双不知看着什么发呆的眼神这才距了焦。 “怎么了?没睡好?” 事情没弄清楚前,还是不告诉司马钦为好,万一拖累了他…… “嗯,有点。”她就着司马钦的话接了下去,“花车什么时候来?” “快了。放心,我们这位置是最好的,绝不会错过好戏。”边说他便推了一叠点心到巫双面前,“吃点,味儿不错。” 临街二楼单间雅座,也就是世子爷这个时候还能搞得到了。外头街上的人恨不得都挤到柱子上去了。不过,再好的环境巫双现在也是食不下咽,只要一想到秋夏,她心里就堵得不行。三天的话,就是后天了吧。 “我们明日就回晟王府,好不好?” 司马钦有些意外,“怎么了?” 想了一会,巫双给了个说辞,“这个鬼妖,我没把握。” 鬼妖都没见过就没把握了?这话,司马钦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巫双身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离开?”他换了个问法。 “嗯。” “好啊,明日就走。”司马钦答应得痛快。 巫双松了一口气,临阵脱逃虽然不是她的风格,但是有时也不得已而为之。 作为盐除娘娘,秋夏接下来的庙会应该是抽不开身的。晟王府又挺远,回去之后,只要抓紧在庙会时间内去往紫云山,两人是很难再遇上的吧。 如果秋夏是鬼妖的话,领地意识就会挺强,不会为了追巫双而随意离开。怕就怕——她根本不是鬼妖。 “妹子,看!来了。” 外头人群一下嘈杂了起来,挤挤攘攘地要看驶来的花车。 木质花车上头,秋夏换了身衣裳坐在正中。红艳似火的颜色衬得她的脸颊越发白皙,一扫昨日清冷感觉,这身红色长袍显得是一片妖冶冷艳。 她拎着一篮鲜花一路随着花车前行,一路缓缓撒着花瓣,路边的百姓争相去抢那些红红粉粉的花瓣。 “花过美人手,香挠万人心。”司马钦凑近巫双,“白色倾城,红色倾国,真是越看越像鬼妖。你觉得呢?” 巫双那边半天没有回答,他侧过脸,看见她正死死盯着秋夏,面上一片肃穆,手中拿着的杯子早已没了茶水还在往嘴边送。 这……又走神了吗? 此时秋夏抬头也看向了巫双,两人隔空不过三丈距离,她微微动了两下口型。 ——等、我。 这两个字,巫双看懂了。 …… “妹子,我们今晚就启程回去。” 司马钦单手夺过巫双手中的空杯,打断了她的思绪,一手抚上她的眉心,轻轻压了两下,“眉头皱多了就不好看了。” 巫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楼下的花车已经走远,人声也渐渐远去,知道他必定发现了什么,刚才她何秋夏之间的互动他怕是也都看在眼里了。 苦笑了一下,她点头道,“好。” 第67章 驭鬼师(十九) 巫双大骇,不假思索运起灭息,还能动的那只手中立时现出一把气刀来,直直斩向另一只手上的藤蔓。 ——那些雪花便是沿着这些藤蔓才能来到她的身上,斩断的话便不会继续冰封了。 此刻巫双别无选择,被封住的那只手已经僵死,无法收回藤蔓。就算收回了,没有庇护,光明正大地暴露在秋夏的雪花之中,她巫双也只有死路一条。斩断藤蔓,保留护罩是现在唯一能够苟延残喘的方法。 “砰——”的一脆声。 气刀被崩了开来。雪花覆成的外壳很是坚硬,她这一刀下去只是有了些许裂纹,藤蔓依旧无碍。 她疯狂地砍着藤蔓,一道道裂纹开始出现,还差一点就能露出藤蔓了! …… 然而,她终究抵不过雪花蔓延的速度。用处甚广的藤蔓成了她今日的催命符。 很快,巫双的另一只手也被冰封了起来,整个人成了一尊好端端立在藤蔓护罩里头的冰雕。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再也动弹不得。 …… 藤蔓的圆罩开始“咔咔”作响,没有了新藤蔓的补充维护,不一会儿,保护罩就从外头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秋夏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她的周身漂浮着雪花,倒是一副美人美景的模样。 巫双眨不了眼睛,透过冰层能清楚地看到秋夏脸上那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心中叫糟。 “大人不必害怕。”边说秋夏边竖起了两指,指缝中缓缓现出了一根长约七寸的精致冰箭,这便是用来最后取巫双性命的东西。 “莫担心,秋夏向来准头很好。” 冰箭离手,直直向巫双射来。 唔…… 穿透冰层,那只小箭狠狠扎入了巫双左肩。不是致命部位,却疼痛十分。 “哎呀!” 秋夏捂了嘴,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失手偏了点。” 第二根冰箭眨眼又在她指尖出现,“这一次,一定不会错的。” 唔…… 第二根冰箭非常“精准”地射入了巫双左肩的另一处,堪堪又避开了心脏。 “呀!又差了点。没办法……只好再来一次了。” 她是故意的!难不成想把自己折磨致死? 左肩疼得难受还无法动弹,巫双死死瞪着秋夏——她不明白,此人究竟与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折辱自己。 “大人,得罪了。” 第三根冰箭,直直冲着巫双的心脏而去,这一次玩腻了的秋夏没有再“失手”。 巫双不想看,可是她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 千钧一发之际! “秋夏,你好大的胆子。”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发生,一个巫双朝思暮想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接下了冰箭,震碎了残余的所有藤蔓还有巫双身上的冰层。 因为失血,失去了冰层的支撑,她完全站不住身子,脚下一软就要跌倒。墨月伸手将她纳入怀中,随意一个法术便封了伤口。 面对墨月,秋夏似乎全无惧意,面上也没有吃惊,只是有些可惜地说了句,“你来了。” “嚓——”冰箭在墨月手中断裂,他的声音带着怒意。 “本座说过,不许动她。” “哦。”秋夏不情不愿地答着,“本来就要死,早几十年死也没什么的吧。王,你这可是在因小失大。” “本座自有主意。” “随你……”秋夏一撩头发,眼中有着不满,“不过,那四个老家伙能派我来就也能派别人来。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特地慢了点。” 慢了点?就是先扎两根歪的吗! 巫双睁开眼,看着秋夏,有些咬牙切齿。 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过她知道了怕是还会有其他人来杀自己。 “小姑娘别生气嘛。”见到她的眼神,秋夏笑笑,“你看,这不是没死成吗?我怎么也得做做样子啊。那几个老东西可是都看着呢。” 做你妹的样子!那你现在不继续做样子了! 好似看懂巫双眼神一般,秋夏继续从容地答道,“王都在这了,老家伙们自然不可能继续盯着我了,自然没必要继续装咯。” 墨月开了口,打断了秋夏接着说话的可能,“你且回去,不许再来。” “是,王。” 秋夏笑盈盈地行了个礼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墨月和巫双。 “你还好吗?”墨月担忧地问道。 伤口还是有些疼,不过不是要害不算大事。但是…… 巫双闷哼一声,闭眼脑袋转向一边。 她算是看出来了,墨月虽然很心疼自己受伤,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怪罪秋夏的意思。不帮她报仇扎两下也就算了,刚才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对秋夏说! “秋夏是什么人?” 被扶着躺倒榻上,巫双撅嘴拉住了墨月的袖子,惨白的小脸上有几分质问的味道,“为何要杀我?” “别担心,以后不会了。”他避开问题没有回答,只是在安抚她。 “墨月!”她唤他的名字,带着浓浓不满。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会乱想很多事情。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勉力想要坐起来,这般躺着说话完全没有气势! 墨月赶忙扶住她,却仍不言语。 眯了眯眼睛,巫双思绪一转,改为牵住了他的手。 嗯……他的手还是这么凉凉干干的,挺舒服。 缓了缓语气,换个话题,她开始试着循循善诱,“秋夏和我说我死了就会知道……那我会知道什么?” 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复又垂下了眼脸,默不做声地帮她在身后置了几个舒服的垫子。 ——这态度分明就是不想回答她! 这般一直瞒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事。 两人都在一起了,经常见不到不说,还总是这么神神秘秘,这次还因为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害她被一个漂亮姑娘欺负成这样!而且,他还不生那个漂亮姑娘的气! “其实……”在巫双越来越委屈,却又怒气愈重的眼神中,墨月终于开口了。 “瞒着你的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告诉你。” “多少时间?”她身子逼近了一点,目光炯炯。 “不会太久。”他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伤口。 拉着墨月,她的脸几乎贴到他身上,审视着他的侧脸,“当真?” “嗯。”他点点头。 ——哼!我大人大量,就再等你一次! 巫双刚有点消气,却突然发觉墨月正在扒拉自己的衣领。 “做什么。”脸一红,她紧张的拽了衣服。 “看看你的伤。”墨月答得一本正经。 “已经不流血了……没事的。” 她有些怯怯的模样,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刚才的气势汹汹这会儿倒成了羞羞答答的模样。 “不流血了?那本座确认一下。”话说得波澜不惊,他的手上也没有停,继续伸向她衣领。 !!! 身子一缩退到榻里头,巫双有些期期艾艾。 “真、真的不流血了。” 虽然两个人是那个什么…… 但是这伤的位置实在是那个什么……对吧。她巫双脸皮再厚也还是没到那个程度啊。 “听话。”淡淡两个字,她整个人被他轻而易举地捞了过去。 第68章 驭鬼师(二十) 在巫双伤愈能够去紫云山之前,墨月决定留在晟王府。 不过,他不打算惊动别人,只是简单地把巫双的望亭楼当做了歇脚点。时间的话,应该要留上十天,她的伤口才能好透。 凭墨月的能力,这段时间,只要他想,整个晟王府都不会发觉多了个人的。 司马钦听完了尊上的全部打算,没有多说什么。 “我会命人以后多送些饭菜来。” 听他自称“我”,墨月眉头一敛后松,做出了个他可以退下的手势。 司马钦最后看了眼巫双,确定她的脸色还行,一句都没有叮嘱,便关门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司马钦走掉,巫双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明明以前也是三人同行,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奇怪。 怎么说呢,很冷?司马钦一看到墨月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就冷了下来。 本来,淬完鬼火,尊上回来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司马钦却…… “墨月,你不觉得司马他怪怪的?”想不通,她便回头问了句。 尊上只轻描淡写回道,“他毕竟是世子。” 所以,是因为世子爷的身份摆在那里产生尴尬了吗? 巫双的情绪有些低落,心里头总觉得似乎什么事情再也不一样了,那感觉不太好。 “坐吧。”墨月拉开了自己身边的凳子,“你还有伤,别一直站着。” “哦。” 其实她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虽然动作的时候还会疼,但相较于当初紫云山的那四颗断魂钉,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现在,巫双终于有些相信秋夏那句“装装样子”的说法了。 不过,无论如何,有仇不报非君子,那两根冰箭她可是准备一直带着了。 “对了。秋夏说她是鬼荒来的,还说那里和这边很相像,你和我讲讲吧。” “你以后自己去看了就知道。” “我能去鬼荒?” “嗯。” …… 聊了一会儿,门再次响了,是送饭的下人。 巫双这才觉得有点饥肠辘辘。 开门后端进来的东西很多,足够两人吃,看来司马钦已经嘱咐过了。待送饭的丫鬟离开,墨月便显了身形与她一起坐在了桌边。 饭菜挺清淡,连酱油都没有,这应该也是司马钦叮嘱的。 不过,会不会太明显了,丫鬟们能猜到些什么的吧。 算了,就剩十天了,自己操那份没用的心干吗。 饱餐一顿之后,巫双本来还想着出去溜溜,却被墨月按回了榻上,“血气不足,睡觉。” 不用说,鬼王大人很自然地陪着一起了。 “我不困。”都睡了那么多了,怎么会困! “听话。”不容反抗地把她脑袋摁进怀中。 “……” ——说好的两情相悦,比翼双/飞呢!这么一直睡觉算什么! 扭扭捏捏地挣扎了一会儿,巫双竟然觉得眼皮有点重了。 人就是这么神奇,明明觉得挺精神,被尊上的怀抱那么一搂,她迷迷糊糊还真就又睡了过去。 看着怀中已经熟睡的巫双,墨月将她的头发别到了而后,在她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巫双,本座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你……以后你,不许后悔。 怀里的人蹭了蹭脸颊,依旧睡得很香,墨月眼中满是宠溺。 怎么办,连你这一世,本座都有些不想拖着了呢。 ~~~~ 吩咐完送饭的丫鬟,司马钦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屋里,身后跟着的小厮被他“砰——”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本世子要一个人静静。” “是。”识相的下人们纷纷站到了院子外头。 “哗啦——” 连桌子带杯盏,一下就被掀倒在了地上,瓷器碎了一地。 司马钦微曲着上身站在那里,眼睛紧闭,不住地川着粗气——冷静、冷静…… 冷静,冷静。 许久,他身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松了下来。低垂着眼帘看着地上破碎的白色瓷杯,嘴角渐渐弯成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蹲下身,默默捡起那些瓷片,一片一片放入同时摔在地上的木质托盘里头。 尖锐的瓷片边沿划破了指尖,殷虹的鲜血沾上上洁白的瓷器,带着残酷而又窒息的美丽。 他毫无知觉般继续拾掇着那一片破碎不堪,仿佛拾起的不是瓷片,而是他的不甘与无奈。 紫云山上单独相处的两年,墨月宫里那些几乎朝夕相对的时日,明明很多很多时间,明明很多很多机会,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过去了呢。 他输给的不是尊上,从来都不是…… 他输给的是巫双。 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也许什么都没必要知道了。 开门的瞬间,她的脸上带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娇羞欣喜,这一切都是因为尊上,从来不会因为他。 哪怕她很关心自己,哪怕她很在乎自己,可都不是司马钦想要的那种。 还自诩为哥哥?他真真是在作茧自缚。 所有瓷片都被好好地放在了木盘里头,司马钦又安静地扶起了桌子,而后一个人拉了凳子,坐在桌旁,看着那些和着血的瓷片发呆了许久许久。 …… 日头西斜,红霞漫天之时,世子爷终于打开了屋门,银色长衫上头缀着的鲜血痕迹已经干透,变成了暗红颜色。 他平平淡淡地喊了一声,“来人。” “世子爷。”院门外的人小步跑了过来,见他这副模样,大惊失色。 “去请单大夫。” “是!” “慢着。”他叫住了急急要走的小厮,“还有,叫回生一个时辰后来见我。” “是!” 回生,司马钦的护卫首领,从小在晟王府长大。晟王爷亲自赐名回生,派到当初昏迷不醒的凌禁身边也是为了有了好兆头。回生其人,年纪二十有三,武功高强、身手敏捷、心思缜密,对晟王府更是忠心耿耿,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现在司马钦之所以叫回生前来,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关于鬼颜花的事情。而这件事,他需要回生帮自己去办。 鬼颜花——他在墨月宫里见过。 就在那处潭水里头的石壁上,很小的时候他曾跌倒进水潭里一次,正是那时看到了水下石壁上的花纹。 他需要回生去帮自己确定,那里除了鬼颜花还有没有其它信息。 至于墨月宫位置会暴露…… 司马钦微微眯了眼,他已经是驭鬼师了,活着的回生和死了的回生又有什么区别? 尊上……鬼颜花…… 放缓了呼吸,他需要查清的事情还有些多呢。 第69章 断魂局(一) 时间过得很快,巫双与墨月甜甜蜜蜜、又有点小羞涩的生活眨眼间就过去了四天。 她的伤势好得挺快,不过两处伤口最近正在长肉总是痒得厉害,可偏偏挠也只能挠在表面,肉里头的痒怎么都挠不到,时不时会让巫双不自觉地心烦气躁起来。 好在尊上这段时间大都会陪着她,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尊上时不时还是会离开,但总归不会一夜不归什么的。当然,夜归也是为了抱着巫双睡觉,纯睡觉…… 巫双有问过他是不是去吸鬼气,尊上大方地承认了。不过每次她如果想再深层次问些什么的时候,我们狡猾的鬼王大人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比如说突然捏下巫双的脸打断对话啊,随手把人搂在怀里关心地问伤口疼不疼啊,转变个眼神深深凝视,或者直接闭上眼睛一副美人倦累的模样……总之,每次巫双都被绕了过去。 没办法,美色当前,她修为低下,定力不够。 自从那一天司马钦来过后,一连四天他都没有再出现过。往常几乎天天见到的人一连几天都不来,一看就知道是因为尊上在此的缘故。 ——要不要自己去看看司马钦? 今天早上,巫双似乎隐隐听到下人们说世子爷不小心割破了手,还叫了单大夫去。 可是…… 视线飘向一旁闭目养神的墨月,她有些莫名心虚。为什么潜意识里觉得去看司马钦这个举动会让尊上不开心呢? “专心运气。”墨月依旧闭着眼睛,这话自然是对巫双说的。 自从她的伤有了起色,尊上时不时就监督她好好练功,势必熟练掌握藤蔓用法。 “你一次只能从手心长出三个独立藤蔓,太少了。” 三个大枝,分出去还有小枝,其实不少了。巫双心想着,当初对着秋夏,她可是随意就拢起了护罩呢。 “那你说要多少根才够?”她的语气有些不服,鬼颜花又不是长他身上。 “鬼颜花藤最多可成九九归一之数。你觉得呢?” 巫双:…… 三根对上八十一根……有点差得远。 “蔓长可成林,你藤蔓上的叶子也太少了。”墨月继续说着,“根基不够。” 巫双不再多话,默然转回脑袋,按照尊上说的那套运气凝息、周回丹田的方法修炼去了。 藤蔓成林?岂不是一出手就铺天盖地? 好不容易运气了几个周天,巫双放出藤蔓想看看成果,找了半天,发现上头似乎多了一个小叶芽。这修炼的速度实在是…… 墨月这时终于睁开了眼睛,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今日就到这吧。你还有伤,循序渐进,不能急躁。” 巫双收了藤蔓,这才全身酸痛,很不舒服。 她抿着唇,脸色难看地躺到了墨月边上,拉了他一只手枕在脑袋下头,等着身上的酸痛劲过去。每次按照墨月的说法修炼结束都会这个模样,全身筋脉酸得让人如蛆附骨,却偏偏只能咬牙忍过。尊上说了,这是筋脉增强的必经之路,不可借用外力压制酸痛,只能等它自然消无,不然前功尽弃。 “这么练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多一根藤蔓啊。”她额头浸着汗珠,酸痛劲儿还没过,整个人有些欲哭无泪,只想赶紧说说话,散散注意力。 “该有时自然就有了。”墨月的答案等于没答。 伸手撩开盖住巫双眼睛的碎发,在她额上轻啄一下,“过几天就不会这么酸了,你且忍忍。” “嗯。”她往前蹭了蹭,脑袋埋在墨月衣裳里,声音很闷。 没办法,那酸劲一上来就难受得不行。 墨月轻轻环住了她,安抚地摸着她的后背。他帮不了,只有等她自己忍过去。 …… 这一次酸痛,足足持续了三刻时间,但相较于昨天的一个时辰已经大有进步。巫双都快把牙咬掉了才终于挺了过去,酸痛消失的刹那她感动得都快哭了。 其实,这只是她练功的第二天。 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任她上下求索,现时还是不见明路啊。 等身上回复力气,巫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洗澡。 正人君子的鬼王大人每当这个时候就会很自觉地出去遛弯,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不过,等他回来的时必然也是一副刚沐浴过的样子,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显出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松散慵懒。 刚洗完澡,巫双出来就见到墨月又是沐浴过的模样。她好奇地问了一声,“你到哪洗的?” “一个温泉池。” 温泉啊……听着挺好的,她还从没洗过温泉浴呢。 看到巫双眼馋的小模样,墨月眨了下眼睛,说得很平常,“下次可以带你去。” “啊?不用不用。”她连连摆手,“王府洗澡挺方便的。” 去到温泉池?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不好不好。虽然是温泉……但是,还是算了。 “本座不会偷看。” 他一语道出了巫双的小心思,眼中带着不屑,“本座要看,何必偏是温泉池。” 鬼王大人要看,随时随地,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哈哈。”她尴尬地笑了两声,觉得脖子都发烫了,“我、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了。” “不会。温泉对你也有好处。”墨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巫双本来还湿着的头发瞬间就干了,“别总披着湿头发走来走去。” “哦哦。” 屋外头已经天黑了,这个时候去看司马钦也不大合适了。巫双心中估摸着要不明天一大早去看看。割破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然王妃肯定早已派人来请自己这个“司马大人”了。 “在想什么?” “我明天想去看看司马钦,听说他手伤了。” “你和他关系一向很好。” 尊上这话巫双没明白,这是同意自己去还是反对呢?不过,听着怎么有点小酸味儿? 感觉到巫双偷笑的眼神,墨月木着脸转向了手中书页。那本话本子是从巫双屋里随便拿的,讲的是小乞丐智斗恶员外的故事,还挺有趣。不过,尊上大人哪怕看笑话书都是一脸平静模样。 巫双嘴角咧得更大了——吃醋就说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 浸没在巫双视线中许久,埋首书中的尊上叹了口气,“你以后想一直与本座在一起?” 巫双心中美美的:他是来找踏实感的吧。 “当然啦!” 说话不如行动,巫双走到他边上,从身后抱着墨月的脖子,亲密地拥上去,“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许反悔。” “那前提如果是你要与本座一同离开,你愿不愿意?”问这句的时候,墨月似乎很认真。 离开?晟王府吗? “没问题!”天涯海角,绝对奉陪。 她开心地将脸靠上墨月的脖子,他带着些许寒意的皮肤细腻到不像话,弄她都有些嫉妒了。不过,碰着真舒服。 然而,此时的巫双不会知道,所有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所有的结局,也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此局,当之者迷,旁观者亦难清。 第70章 断魂局(二) 紫云山。 封时远的伤有了些起色,精神头也足了点,这两天时不时会下床走一走。 说道这伤,紫云山上的吴大夫一直觉得很奇怪,检查的时候具体也说不清封时远伤到了哪里,可就是重伤的样子,脸色、气血都差得很。 尹夕听到后,不以为然,“师兄被妖女的鬼气所伤,又岂是一般的伤。” “看来是老朽孤陋了。”吴大夫想想也是,便收了医药箱子离开了。 尹夕笑呵呵地凑到了过去,“师兄,嫂子。” 封时远正卷着袖子,卧坐在躺椅上,秦清穿着厚厚的大氅坐在他的身边。 自从上次落了胎,秦清的身子就畏寒,现在隆冬腊月的,在室内都不得不穿着厚厚的衣裳。 “再过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师兄、嫂嫂,你们的身子可得尽快好起来,到时山下还有灯会呢。”她拉过秦清何封时远的手,撒娇般说着。 秦清眼中带笑,“嗯,你师兄那时候应该就能出门了。” 封时远也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抚了抚秦清的脸庞,“你的身子最重要,这几天不用这么勤地来看我,好好休休。这样等过年了,我们才能一起出门。” “嗯。”秦清含羞带笑 看着两人对视的甜蜜模样,尹夕吐吐舌头,很自觉地撤离了。 离开屋子后,她一直走了好远,确定身边没人了,这才松了肩膀,卸去脸上的笑意,换上了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封师兄的伤……有点奇怪呢。 刚才尹夕去牵封时远的手时,她偷偷看查了看脉象,本来是想了解了解巫双的路数,却发现了疑点——照理说被鬼气所袭应该是阴气大盛,手脚冰寒。可是师兄的体温却有点偏高。还有,他的脉象更像是被至阳至刚之气所伤,而非鬼气…… 如果是巫双的话,难道是灭息?可是封师兄又怎么会被灭息所伤呢? 直觉告诉她,不能向封师兄询问此事,但这个直觉又是怎么回事? 咬咬唇,尹夕决定去找找陆原,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想法。 …… “你说,鬼气伤人后,会不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变化?比如说体温稍高?” “鬼气属阴,体温越来越低才是,不会变高。” “万一是个什么特例呢?或者那鬼气很特别?” “不可能。人对鬼气的反应千古以来都是一致的。”陆原对自己的理论知识非常有自信。 “哦……” “你为何会问这个?”陆原好奇地看着她,难不成她有了什么奇特的发现? 对上陆原纯净的眼神,尹夕到嘴边的话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没什么,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封时远的事,还是不要乱说的好,毕竟只是自己的猜测。而且巫双本就是个异数,能使鬼气的折鬼,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师兄的伤才那么奇怪的。 这么一想,尹夕觉得自己挺解释得通,心中大宽,便也就不再琢磨了。 第二天晌午,尹夕开心地去找尹掌门商量今年过年事宜,恰好封时远也在那。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但是封时远更关心的是后日——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的鬼气反噬又要来了。 他曾经带着黑玉镯的左手手腕,现在空荡荡,碎掉的玉镯再也拼不回去,他是需要另一件法器的时候了。所以,他特地来找了尹掌门。 “夕儿,你便陪着时远一同去白宝楼挑一件适手的法器吧。” 没有法器的折鬼无异于断了翅膀的鸟儿。封时远当年那个黑玉镯是白林洲的,自己这个长辈还没给过什么呢。好在紫云山法器不少,他应该有能用的。 “好的。爹爹。”尹夕看向坐在坐在轮椅上的封时远,“师兄,我推你过去吧。” “麻烦小师妹了。多谢尹掌门,小侄告辞。”他的身子还有些虚,走时间长了会累,这才坐了轮椅。 一路上,紫云山的弟子们见到他两人都很尊敬的行礼招呼,只剩三个的折鬼师,绝对是紫云山除掌门、长老之外最高级的人士了。 更何况,封师兄是与妖女巫双对敌时受伤,更加受到大家的敬重。 “师兄,到了。”尹夕有些为难——白宝楼就在面前,但是门槛很高,轮椅进不去,更何况里头有好几层,都是楼梯。 “我可以走的。”封时远站起了身,除了走路有些慢,看上去并没什么问题。 尹夕担心他逞强,忙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封师兄,要不……我背你吧?” 习武之人,她背他不成问题。 封时远笑着拒绝,“多谢师妹好意了。你师兄还没那么娇气。” 对着看守的弟子出示进楼令牌,两人便进了白宝楼。 之所以叫白宝楼而不是百宝楼,是因为这楼统统都是白颜色,白墙、白顶、白楼梯。 而且,里头的东西在平常人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宝贝。但事实上,一个外表普通的木头簪子都是修道者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法器。至于选择法器,最衬手的才是最好的。 当初封时远的那个镯子携带十分方便也是他选择的原因之一。 进了楼中,尹夕扶着他直接往最高一层去——好东西都在那儿。 等爬上去的时候,封时远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尹夕忙让他靠墙歇会,自己去取了法器放在他面前的地上让他挑。 “这个是双手羽刀,这个是花雨短/枪,这个是予命九叶环……”尹夕乐此不疲地一件件介绍着,封时远也认真的一个个拿起在手上掂了掂。 “一共十一八样,师兄你可有喜欢的?” 封时远看了一遍,伸手拿起了那个予命九叶环,看模样也是戴在手腕上的。 银白色的手环上有着九片纤薄的叶片,每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用几不可见的冰蚕丝连在环体之上。平日里看上去只是镶嵌着九片叶子的镯子,但若发出九叶,连冰蚕丝而舞,则能变成直径两尺的夺命飞旋环。 “师兄好眼光!这九叶可是寒铁所铸,坚韧无比,削铁如泥。” 尹夕赞叹道,其实这也算是与师兄之前的黑玉镯最相像的法器了。 封时远将镯子带在手上,稍稍试了一下便滴血认下了这件法器,这便是选完了。 “恭喜师兄!” “多谢师妹。” 离开了白宝楼,封时远状似无意地说了句,“你嫂子今天好似在弄些糕点什么的,明天你有空便来尝尝吧。” “嗯!一定去!” 封时远笑笑,坐上轮椅任由尹夕将自己又推了回去。 ——后日就是月圆,明天的话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九叶环,今日要试试才行。 第71章 断魂局(三) 鬼气如蛇般蜿蜒,向着最深处的崖底探去。 封时远气定神闲地盘腿坐在崖边,闭着眼静静等待。从他背后延伸出的鬼气触手扭动着延伸,不急不慢地扫过岩壁的每一寸。 偶尔一块稍稍凸起的石头上会沾染一些新鲜的血迹,不用多说,是尹夕的。这般高度,她掉下去必死无疑。 只要找到尹夕的尸身,那么她的魂魄也会在附近。而他,只需吃了折鬼之魂,明日的反噬便不是问题了。 日上中天,此处偏僻不会有人前来,尹夕的死自然也没人会知道。 封时远心情很是愉悦。 …… 嗯? 鬼气触手碰到了什么,他的嘴角牵扯出了一抹笑意——找到了。 下行了许久的鬼气终于触及到了一具仍然温热的尸身,是尹夕。此时她筋骨尽碎,周身溅满鲜血,已经气绝。 ——这个死法,何苦呢? 封时远摆着鬼气触手,缓缓检视起尸身周围。刚死之人,魂魄走不远的。 一丈、两丈、三丈……鬼气开始沿着尸身呈圆形范围往外搜寻。 咦?怎么没有? 一直搜寻了约莫五六丈距离,仍是一无所获。 刚死的魂魄不会去到这般远的距离。难道是漏掉了? 封时远皱皱眉,又朝广的范围探了约莫两丈,而后开始往回重复搜索。 …… 还是没有! 这下,他有些不淡定了。 来来回回,鬼气触手将可能的范围不知探了多少遍,结果还是那样——尹夕死了,她的尸身仍在,但是魂魄却凭空消失了。 不可能,魂魄不可能不见的。难不倒下面有什么能够吸食魂魄的东西存在? 站起身,封时远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几番犹豫,终是无奈离开——他不能冒险,那下头不知会有什么。他身上还有伤,明日又是反噬,万一来不及上来,或者尹夕的魂魄已经消散,他就大不划算了。 实在没办法的话——紫云山上不是还有另一个折鬼吗? 不过,他可要加紧了。 这个陆原师弟似乎不大喜欢串门,除了刚回紫云山那会儿来探望过封时远一次,之后他一直都没怎么离开过屋子。可偏偏他住的地方人有些多,不好下手。这么看来,还是要将陆原引到此处来才好下手,而且……只有今天有机会。 陆原,他该怎么让他过来呢? 封时远又在悬崖边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回了院子。在那里,他坐上轮椅,弄醒了之前被藏在地下室的小道士。 醒来的小道士,发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趴在桌子上,“封师兄?” “你醒了?” “师兄,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咳咳……”封时远笑笑,“我想出去散散,劳烦你。” “没什么劳烦的!”小道士受宠若惊,赶忙站起身推着封时远的轮椅出了院子,“师兄,你想去哪?” “许久没见过陆师弟了,就去他那吧。” ~~~~ 封时远看上去还有些虚弱的模样,两人一路去到了陆原的住处。 本来这般明显的过去探望,万一陆原死了,他很容易被怀疑,可如今马上就要反噬,封时远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吃到折鬼魂才是重点。 “咚咚咚——” 小道士敲了好一会儿门都没回应,跑回了封时远身边,“师兄,陆师兄好像不在。” 封时远静静听了一阵,屋里确实没有人。他默默捏紧了轮椅扶手,“不急,我们等等吧。许久不见,怪念着他的。” 小道士心中奇怪,怎么看封师兄的样子是非要见到陆师兄不可,但他还是恭敬地回道,“是,师兄。” 然而直到太阳落山,陆原都没回来。 小道士跑去问了周围的人,大家都表示不知道陆师兄去了哪里。 天色已暗,秦清应该也回来了,封时远深吸一口气,对小道士吩咐道,“回去吧,你派人等在这里,要是陆师弟回来了,就劳驾他来见见我。” “是,师兄。” …… 等待的时间分外磨人,封时远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可陆原还是不见人影。 夜晚过去了,白天又快过去了,马上就是月圆之夜,可偏偏陆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与此同时,整个紫云山也乱了起来,因为不止是陆原——尹夕也不见了。 “你们都去帮忙找找吧。”封时远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静,遣散了院子里大部分人。秦清身子不好,她与随身丫鬟留了下来。同样还在屋里的,是那个帮封时远推轮椅的小道士。 待大家都去紫云山帮忙找人之后,封时远看向了秦清,“清儿,你回屋锁好门,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时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山上已经少了两个人,我们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时远,我何你待在一起好不好?” “清儿,他们一个是我的师妹、一个是我的师弟,我自然也是要去看的看。你不用担心,在这里等我就好。” 劝妥了秦清,确认她锁好了门,封时远这才让小道士推着自己出了门。 “师兄,是去主殿找掌门他们吗?” “那边一定已经很混乱了,我们先在附近自己找找吧。” 封时远伸手指了指,“且去那里看看。” 他指的方向正是封鬼崖。 两人刚到那处,封时远轻松一下就敲晕了小道士——没有折鬼魂、没有鬼气补给,今夜,他只能生生熬过反噬了。 整个人隐在树林之中,他的双手已经开始发抖,浑身经脉疯狂地涌动起来。 手上、脖子、脸颊,全都是突起鼓动着的经脉,仿佛有无数虫蚁正在他体内肆意窜动。 “唔……”沉闷的痛呼,封时远咬紧牙关,任由体内所有气息横冲直撞。他不能抵抗,越抵抗只会越发凶猛,只有待所有气息混战之后自然平息,反噬才算过去。 “唔!” 又是一波难言的痛楚,他不能叫出声,不然会被人发现。此处虽然离自己的院子还有些距离,但不能保证痛呼出来清儿会不会听见。 尹夕…… 就是那个丫头才害他要受这般苦痛。 血腥味翻涌上喉头,封时远惨白着脸狠狠咽了下去。 他一定会找出她的魂魄,然后一片一片撕碎、吞噬,才可消今日之痛。 过了许久,林子外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封时远脸色一变。 “师兄?封师兄?”是那个之前被敲晕在封鬼崖的小道士,他竟然醒了。看来自己果然是因为反噬,下手的力量都轻了。 ——本想留你一命,现在看来…… 封时远闭上眼睛,声音有些衰弱,“我,在这儿……” 听到回答的小道士直接就往他这处跑来,一边跑一边说着,“师兄,吓死我了,一醒来你人不见了。发生了……”小道士的话被生生掐断,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 九叶环飞过,落在地上的人头依然睁大着眼睛。 小道士的眼眸里映出了一个面目狰狞的红眼怪物——封时远。 第72章 断魂局(四) 有了鬼王大人的倾情陪伴,时间过得越发飞快,眨眼间就到了之前约定好的要去紫云山的日子。调养了这么久,巫双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去紫云山的一路时间,到山下的时候应该就能威风凌凌的了。对了,鬼颜花的藤蔓上她又多练出了几片叶子,也算是小有进展? 这些天,司马钦除了到望亭楼商讨过一次出行事宜就再也没出现过,巫双隐隐感觉到了——司马钦不愿见到自己与尊上。 富贵迷人眼,世子爷总归和他们是不同的。紫云山之行后,怕是就要分道扬镳了吧。司马钦已经成了世子,不大可能再去做一个墨月宫的驭鬼师了。 这么一想,巫双心里很有些舍不得,可世上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离开晟王府的那天,巫双再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皇家风范。世子爷要去紫云山小住,那一溜的豪华马车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两个字“有钱”。 整个晟王府的出行队伍共有五十人出头,其中包括一支三十人的军队,是晟王爷特地拨给司马钦的护卫队。毕竟还是去紫云山这般道家清净地方,带太多人不合适,再加上尊上曾经隐晦地表示过——对付紫云山,并不需要晟王府的助力。于是,司马钦并没有来个“大军压境”什么的。 对了,至于墨月的存在,巫双给的介绍是同门师兄,碰巧在路上遇到,便一起了。其实她完全说得就是实话,墨月自然是她师兄。但是庄千楼这个名字也是不大能提的,巫双妖女的故事传得那么广,知道庄千楼的人绝对不少。所以,对外巫双只告诉了旁人,他姓庄名月。 晟王府到紫云山,算一算要有小十天的样子才能到。 只要一想到十天后就能见到尹九平那个老东西,巫双就有些兴奋不已,她怀里的断魂钉都闲得快要冒霉了。人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巫双报仇,三年就有。 五十人的队伍不算太大,但走在路上也是气势十足,很让人放心。一般的山匪绝对没那个胆子上来打劫。 当然,这里只是指一般的山匪……还有那么一些不一般的土匪。 刚进入齐鲁境内的时候,他们的队伍竟然就遇到了一群不速之客——当地最让朝廷头疼的悍匪窝,飞鹰寨。 一百多个服装各异土匪们从远处一点一点围了上来。 领头的是个四十上下的灰髯方脸男子,他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一只眼上罩着黑布,肩上还扛着一把长约半丈的大铁刀,胳膊几乎快有巫双的大腿粗了。 他似乎完全不顾忌队伍里那明晃晃写着“晟”字的黄色旗帜,眼睛来来回回将世子爷的车队看了个遍,最后稳稳当当落在了最精致的马车上头。 “在下鲁大成,这位官家路过我们兄弟地盘,这些个马车上的东西,留五车下来,就当交个朋友了。” 五车? 巫双听得心惊,他们出门一共就带了十辆车,其中还有三辆是坐人的马车,运货的才只有七俩,这个鲁大成一开口就是五辆,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她斜过眼看了下坐在马车里很是平静的墨月——其实,真要打,这些人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但是,唉…… 她坐回墨月身边,决定坐山观虎斗,要知道她的身手那般古怪,藤蔓什么的看着就像妖怪,吓到人可不好。 训练有素的世子护卫队已经结成阵形举着武器一致对外,可是两边人数太过悬殊,若真打起来,输赢怕是难定。两败俱伤应该是少不了的。所以,现下最好的方式自然是谈判。 “怎样,不知官家想好了没?”鲁大成一副悠哉哉的模样,眼前这个可是票肥生意,“晟王府家大业大,五车东西而已,交个朋友岂不痛快。” 看来这个鲁大成知道他们是晟王府的,那怎还敢这般嚣张,果然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虎落平阳遭犬欺吗? “我家主子说,五车太多了,少点。”马车外头传来了一个小厮的声音,巫双听出来正是平日里服侍司马钦的那个。 “哈哈哈。” 鲁大成一笑,旁边那一百来个小土匪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回荡在这荒郊野岭的,怪热闹。 “官家果然明白事理。那好,四车!” 他伸出四根粗短的手指,挑着黑黢黢的眉毛,心情很不错。 过了一会儿,小厮问完了世子爷便又站直扯了嗓子回话,“我家主子说了,一车,但随你们挑哪辆车。” 这个数折扣得厉害,本来还带笑的鲁大成一下就板了脸,眉毛鼻子还有那大胡子都凑成了一团,“官家这是拿我们兄弟寻开心呢。” “我家主子还说了,如若不行,打过再议。” 这明摆着就是不给商量的余地了。 “哼!”鲁大成脾气上来了,“大爷我好声好气你们不给面子,休怪待会儿兄弟们下手没个轻重。” 小厮泰然自若,“我家主子让我特特提醒您,队中有高人,不要自讨苦吃。” 巫双眼皮一跳——这是要自己出去显摆震慑一圈的意思?毕竟她还是那个“司马大师”啊。 墨月拉住她,摇了摇头,“看着就成。”、 鲁大成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人没见过,那会被区区一句话就唬得走了。 肥羊就在眼前,宰也得宰,不宰也得宰。 “兄弟们!好好……” 话到一半,变故突来,鲁大成胯/下的马突然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连带着鲁大成也摔了下来。 “大哥!” “大哥!”小土匪们纷纷跑上前。 鲁大成这下摔的不清,两眼都冒金星了。 “这马怎么回事?”一个小土匪想到问题,众人这才朝马看去。 高大威猛的宝马好端端地站在边上,却再也不肯让人骑,反倒是屁颠屁颠跑进了晟王府的队伍——投诚了。 这真是大刹了飞鹰帮的威风,谁都不明白,马怎么就跑人家那去了。 老大还受了伤,这架打还是不打。 小厮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家主子说了,如若还不同意,就不只是马了。” 这话涵义深刻,分明就是暗示他们队伍中有高人能控制马、甚至是人。那样的话,岂不是就能让他们自相残杀? 小厮话音刚落没多久,一个飞鹰帮的自己人就眼睛直直地举起了手中短刀架在了一旁的兄弟脖子上。 乖乖,这都是什么高人! 好不容易稳了心神的鲁大成哪还敢讨价还价,连那辆世子爷许诺可以让他们挑的马车都没敢要,就急急领着弟兄们回去了。 世人对于未知的神秘最是恐惧,灰溜溜离开的飞鹰帮可不敢继续对着他们嚷嚷了。 这功夫好生厉害,巫双有些新奇地看向墨月,“你们墨月宫还能控制心智?” 墨月摇摇头,“鬼附身而已,只有一刻时效。” 不用说,这自然是司马钦做的,他的驭鬼师本领已经全都恢复了。 巫双突然挺想去见见他的,以前每当司马钦使了什么本领,他总会一脸自豪地与巫双讲上一番,顺便提提墨月宫的好处,驭鬼师的妙处,还有折鬼师的暴殄天物。 那样的时光……真是让人怀念啊。 第73章 断魂局(五) 翌日出发的时候,巫双先于墨月登上了马车,一个侧脸恰好瞧见了不远处已经坐在马车里的司马钦,他正掀了帘子看着外头。 觉察到巫双的视线,司马钦意味深长地回看了她一眼,而后竟是直接阖上了帘子,隔绝开来。 这……会不会太过分了?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还有他刚才那个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在看什么?” 后上来的墨月,见她神色莫辨地盯着窗外,循着视线看去正是司马钦的车驾,顿时脸色就有些沉,“别看了。” 巫双还没意识到尊上的不悦,倒是很认真地回头问他,“我有得罪过司马钦吗?” 墨月显然不想和她讨论别的男人,这种情况……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帘子拉下而后顺便就把巫双捞在怀里,“你得罪的人可不少。” “可是……” “伤口还疼吗?” “啊?不疼了。” 这么生硬的转话题,巫双竟然还接了,于是关于司马钦的话题又轻而易举地被尊上带没了。 不过…… 墨月若眼中若有似无地浮过一抹暗色——墨月宫那里,倒是有了些变故。 晟王府的侍卫傀儡不远万里去到墨月宫……司马钦是为了找什么? ~~~~ “这位公子,前面就是环杨镇,在那里就有马卖。” “多谢老伯了。”陆原边说便从怀里掏出了些铜钱放在了身旁的板车上。 “那就此告别,望公子接下来一路顺风。” 水路走完,陆原便是搭了这位老伯的板车。现在他需去镇上买匹马,而后沿着当初封时远从白林洲到紫云山的路线而行,说不定能遇上巫双。 马匹买好时已近黄昏,陆原看了看不甚明朗的天色,决定在镇上留宿一宿——今晚应该会下雪。 牵着马,他找了间靠城门近的客栈歇了下来。小二领着他去了一楼的一间屋子。 进了屋,关门关窗,陆原坐在桌边取下了腰间的小铜铃。 “浮生无相,万物无极,出。” 浮生铃在他手心一颤,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缕雾气缓缓抽出,在离陆原不过两尺处渐渐凝成了一个人影,正是尹夕。 此时的她看上去越发透明,几乎快要没了颜色,眼睛是蒙蒙一片,没有焦距。 “尹师姐。”陆原心下悲痛,曾经那般活泼的一个女子如今只剩下了这抹即将散去的魂魄。 “陆师弟。”尹夕说话很慢,有些气力不足的感觉,“你不再用带着我了。” “师姐……” “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尹夕低下了头——没错,她就要消失了。 陆原没有说话,他明白尹夕师姐是不想在自己面前消失。 接下来,尹夕缓缓开了口。 “如果你找到巫双,帮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嗯。”虽然巫双与墨月为伍,但是他们错怪她了,起码在纪百里一事上大错特错。 “若是你以后见到我爹爹,不要告诉他我死了……就说我一个人下山历练去了。” “好。”陆原点头,喉头有些哽咽。 要是爹爹知道她的尸身在封鬼崖之下,一定会非常难过。 可是,那么深的悬崖,她的尸身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入土为安了…… “还有,若他日你有机会去到白林洲的话,帮我祭拜祭拜百里师兄。” “好。”一句句应下,陆原的眼睛涩得发红。他知道师姐这是在交代后事。 曾经她一心只想着杀巫双报仇,甚至还从来没去看过纪师兄。 而现在,她才刚知道,原来从头到尾自己都恨错了人。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尹夕牵了牵嘴角,“那陆师弟,我走了。” 她说得很轻巧,就如以往任何一次随意的分别一般。 几近无色的单薄魂魄穿墙而出,整个屋里一下就空荡了起来,陆原呆坐原处再无言语。 只剩下他一个了吗? 短短五年多时间,世事沧桑,人心易变,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了。 窗外,晶莹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为这萧瑟天地铺上了一层全然的银白。 下雪了…… …… 风雪中的魂魄只前行了不到一丈距离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幕之中。 “叮” 一声轻微的悲鸣从浮生铃传来。 陆原终是哭了出来——尹师姐走了。 百里之外的紫云山也下起了雪,稍稍抚平了紫云山烦闷的气息。 在那个无人能及的崖底,飘落的雪花渐渐覆盖住了少女僵硬的身躯,堆成了小小雪坟。 红颜魂断,冰封雪崖。 ~~~~ “世子爷,探路的说前头开始下雪了。”小厮边提着茶壶满上杯中水,边禀报着外头情形,“这路怕是要走得慢了,可能比预计要晚上一两天才能到紫云山。” “嗯,知道了,下去吧。” “是。” 司马钦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 紫云山? 他突然觉得能晚一天去也是好的。尊上必定是答应了巫双要灭了紫云,那么之后呢,是不是就会和墙壁上所写的那样,巫双她…… “你要找什么?” 司马钦一惊,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屋中的尊上,起身做了个礼。 “尊上大人。不知夜里来访……有何事?” 墨月淡淡问道,“你的侍卫去了墨月宫。你要去找什么?” 司马钦恍然般说道,“哦,我本是要想您禀告一声的,事情太多一不小心就忘了。那是我想让他去取些做傀儡的木头回来,结果中途被吕大娘一吓,就断了联系。” 他说得没什么破绽,与傀儡间的联系,这么远的距离,断了确实不能再连上。 “那为何会去到水潭之中?” “许久不曾操作,实在是手生得了。大人您也知道,我刚才鬼气淬体了没多久。”司马钦说得诚恳,还带有几分惋惜。 墨月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暂时认同了他的说法。 “明日我们可以在此处歇上一天,有客来访。” 有客?看来之前那个话题是揭过去了。司马钦询问的眼神看向墨月。 “嗯,队伍且停上一日。”墨月没再解释什么,消失在了原地。 司马钦眼中眸色几变,矛盾不已——尊上面前,他还是太过弱小了。虽然已经不再有天生的臣服感觉,但两人还是相差甚远。 如若巫双有事,他可能连拖尊上一会儿时间都做不到。 不过,目前看来尊上似乎并不知道那潭水的石壁上刻有字迹。或者说,字迹知道与否,尊上他并不在乎。 司马钦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且再等等,说不定会有什么机会。也许还能有转机。 第74章 断魂局(六) 听到那人提出要看他腰间的铃铛,陆原犹豫了一下还是交了出去。 墨月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说道,“我们帮你报仇,此铃便作为报酬。”而后手背一翻,那铃铛就不见了踪影。 陆原有些吃惊,不觉紧抿了嘴唇,脸色看上去不大情愿。 一时间,几人的气氛有些僵持,巫双和司马钦都很意外,没想到尊上会来这么一出。 过了一会儿,陆原终是俯首行礼,“劳烦大人们了,在下便以浮生铃为酬。”不过一件法器,他日后还可再寻别的。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陆原便就加入了晟王府的队伍,一同前往紫云山。 巫双有些纳闷——这个铃铛法器看上去虽然不错,但要说到能入鬼王大人的眼,有点过了吧。可是,从这情形来看,墨月似乎是特地要那法器,难不成有什么特殊用处不成? 夜里,她央着墨月将那铃铛拿了出来,想要好好看看。 铃铛被她拎在手里晃了几晃,却完全不见声响。 “墨月,你为何偏偏要这个铃铛?”其实没有报酬的话,他们不也是要杀了封时远的吗? “浮生铃。”墨月纠正她。 “哦,那你为何偏偏要浮生铃。” “此物本就为鬼界所有。本座自然该收回。”这次他倒没再故作高深地不回答。 “那它有什么用吗?” 虽然陆原一直带着这个铃铛,但巫双是从来没听说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不像当初丁松的月华璧那么出名。 墨月看着她手里铃铛,淡淡答道,“招魂。” “招魂?”巫双不解了,“折鬼师的法器招魂?不杀鬼吗?再说招魂的东西天下间可不少,这浮生铃总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难不成能招什么很厉害的魂?”巫双边说边又晃了两下铃铛,还是摇不响。 墨月似乎有些见不得她这么乱晃铃铛,一伸手拿了回来,眨眼间又不知藏哪去了,“特不特别要看是什么人用了。” 巫双嘴角禁不住僵了一下,鬼王大人果然是鬼王大人。 虽然天黑了,但时辰还挺早,巫双扒拉完浮生铃就开始无聊了。 现在她的伤几乎好全,也不知鬼王大人用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反正连疤都快看不见了。今天下午她还练了许久的内息,对了,藤蔓上又多了根小苗。于是今儿个晚上,她可不想再练功了。 “我们要不出去转转?” “外头太冷了。” “那我们可以去暖一点的地方啊!”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尊上不是有一瞬千里的本事吗!好久没用了! 墨月顿了一下,而后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亮色,“暖一点的地方?” “对啊,闷在屋里好无聊。” “好。” 鬼王大人欣然同意,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嗯……非常好的地方。 拂面的黑色斗篷,熟悉的怀抱,脚底生风一瞬千里。 巫双兴奋了,终于要出去玩了。 会是南边的什么地方?庙会、夜市还是别的什么?要不游湖的花船也不错啊。 ……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脚下有了实地,赶忙拉了面前的黑袍就往外看,“到了?” “嗯,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墨月稍稍一揽,将她后背贴入怀中。 巫双没注意,一个劲儿地要看四周,“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安静?” 看了半圈,她原本期待的表情凝在了脸上,熊熊红霞从脖子一路蔓延到了头顶,几乎成了个红柱子。 她没有看错——温、泉! 竟然是温泉,墨月竟然带她来了温泉,还是处四下无人,荒郊野岭的天然温泉。 几块岩石围城一处几丈见方的温池,正冒着袅袅热气,看上去很是暖和。但池边的岩石却仍然留有白雪痕迹,让人不得不记起现在正是隆冬腊月。 池水清澈喜人,池底铺着许多圆扁石块,表面皆是光滑圆润,若是踩在脚下想必应该很舒服时分,这般天然温泉是再难得不过。 “喜欢吗?”墨月的气息凑近了她的耳后,声音很近。 突然,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柔柔地贴上了她的耳廓,缓缓磨蹭。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巫双唰地一下跃到了两步之外,耳朵红得都要滴血了。 “这、这……怎么来了这里。”语无伦次就是说的她现在这个模样。 “之前说过要带你来的。” 墨月平日里一直冷清的脸上有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角那点血痣因着空中浮上的热气越发鲜艳欲滴。看在巫双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危险。对,就是这个词——危、险。 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 要知道,这世上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毒,越是妖冶的花朵越是荆棘扎手,越是好看的男人便越危险。 温泉,冬夜,一男一女,这么暧昧的组合,更何况这是之前墨月专门来沐浴的地方。 不能待在这里,很……危险。 “呵呵。”干笑两声,巫双想要避开这奇怪的尴尬氛围,“挺好的。哈……天色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墨月似乎眉角上扬了一下,“不急。” 他向巫双走近了一步,她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 “你在怕我?” “哈,怎么会,我胆子一向很大。”巫双笑得很随意的样子,心中可是慌乱无比。 “也是,你胆子确实不小,三鬼河,本座见识过。” 他认真地说着,还点了下头以示肯定。 三鬼河,那是、那是绝地反击、破釜沉舟才、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心里想着,却说不出口。万一他问自己怎么个不一样她可答不出来。 “还好还好。”她胡乱应着。 然而,下一刻,眼前一花,几步之外的墨月已经再次贴住了她。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惊得她眼睛都不会眨了。 而后,她听到了尊上用从未有过的声调缓缓开口,“既然巫姑娘胆子一向大,那么……本座就继续了。” 继续?继续什么? 满脑空白之时,巫双腰间一紧,竟是被他一起拉入了温池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