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门》 题记 然而否认时间的连续,否认天文学的宇宙,是表面的绝望和暗中的安慰。我们的命运并不因其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大河;它是一只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1899——1986) 第一扇门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夜晚9点30分 “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书架的阴影下,叶萧的目光像山洞里的猎人,嘴里发出深沉的气声。 “什么?” 虽然被他一惊一乍搞得莫名紧张,但我仍故作镇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还好不是13号。”我又打开两盏灯,让房间变得更亮些,“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托,每隔七天我们就要过一次,一年里我们要过五十多个星期五,我想我们的世界没那么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扬了扬眉毛,这些年他愈发成熟,肤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什么纪念日?” “今天不是过去的纪念日——而是未来的纪念日。”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十分钟前叶萧风尘仆仆地敲开我的房门,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刚从浦东机场出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身上还带着股英国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里来报到了。 “天哪,你也变得神神秘秘卖起关子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地——狱——天——堂——旋——转——门——开启之日。” 随着叶萧一字一顿的嗓音,这小小的书房刹时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测的眼珠。 忽然,微凉的夜风卷入窗户,把我双臂的汗毛揪了起来。我拉着自己的耳朵问:“嗯,什么——门?我亲爱的表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地狱天堂旋转门!” 叶萧狠狠地重复一遍,短促有力的话语,再也不会使人产生歧义了。 “这个‘门’又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刚从英国千里迢迢飞回来,晚上跑到我的房间,就为了告诉我有一个叫什么的旋转门,会在今天这个黑色星期五打开?” “开始我也觉得无比荒谬,但这几天思考了很久,越来越感到可怕。说来你也不会相信,你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 我摇摇头,这个地球上有60亿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叶萧却说出了地球上现存的60亿人口之外的一个名字—— 竟然是,那个人! 凉风从窗口钻进来,似乎把那个灵魂带到我眼前。 把窗户关小些,我生怕有人偷听到这荒唐的对话:“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当然,天下看过你书的人都知道,而我叶萧就更知道了,我是看着那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是啊,我们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里,这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等一下,难道他是临死前告诉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万里之外的英国。” “你都快把我弄糊涂了,你说你三天前在英国见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个名字。 这名字已留在地狱。 叶萧的眼神不置可否:“你听我慢慢说。”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后又坐到书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国辽阔的国土,穿越漫漫的欧亚大陆,最后跨过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直到遥远的大不列颠群岛…….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4日下午3点 伦敦郊区。 叶萧微微颤抖了一下,天空的阴云就像那个人的黑发,整个天际似乎都是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以纪念那人在此地度过的短暂时光。 阴霾下矗立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门,黑色的狮子威风凛凛仰天长啸,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严的守护神,也像高举皮鞭的看守,俯视所有走进这扇大门的人,谁敢不老实便要被送入地狱。 没错,这是精神病院。 进门后分外静谧,除了高高的围墙,还有茂密的橡树林,深深的绿色——绿得有些可怕。 独自穿过这片树林,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只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们浑身肮脏发臭,在黑夜发出恐怖的呼救,然后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着英国湿润的空气,叶萧走进那栋古老的楼房。二楼的办公室敞开着,一个秃顶老头打着磕睡,想必就是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院长了。 叶萧带着史密斯警长的介绍信,这封信使院长很热情,据说史密斯救过院长的命。院长从电脑里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单,立刻就跳出了那个名字——gaoxuan。 这个中国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里特别醒目,仿佛要从电脑里浮现出那张脸来——终于找到这个名字了,一个谜般的男人,长久来吸引着叶萧一窥他的过去。 当然,叶萧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单是为来找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为一名优秀的中国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国参加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个培训,这还是叶萧第一次到欧洲。 漩涡般的宇宙苍穹中央 培训只有短短两周,包括如何对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国网络犯罪。幸好叶萧这两年英语进步不错,很快成了培训班教官史密斯警长的朋友——也拜那个早已进入坟墓的人所赐,叶萧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史密斯警长讲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无论哪个国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偶尔也会是缺点,史密斯警长被这个故事俘获了。叶萧告诉史密斯:那人几年前曾在英国生活过。 史密斯帮他找到了这座精神病院,据说在维多利亚时代,许多著名人物都在这被关过。 院长证实了叶萧的判断,那个人确实在此住过大约半年,从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叶萧的英文操练得更流利了:“院长,他在这里留下过什么东西吗?”(若无特别说明,本书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对白) “什么都没留下!”院长耸耸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过,除了——” “除了什么?” 他讨厌这种吊人胃口的说话方式。 但院长依然保持着慢条斯理的风度:“除了他的房间。” 几分钟后。 医院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看来更像个郊野公园,但矗立在中央的这栋房子,却保留着百年前的风貌。若不知道这是精神病院,还会以为是死囚犯的监狱。叶萧走在这监狱的走廊里,巴罗克式花纹的铁栏杆,使阳光以格子状投到眼中,就像一张黑色的网。走廊如此安静,除了偶尔从窗户飘出的幽幽哭泣声,几乎使人联想到停尸房。 院长肥硕的身体走在前面,宛如一堵移动的墙。他在走廊尽头打开一扇铁门。 “就像囚牢一样,他真在这里住过吗?” 叶萧往铁门里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时间。”院长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离开以后,我们把他住过的房间保留了下来,没有安排其他病人住进来。”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样?”叶萧依然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去,“为什么?” “你进去看了就会知道。” 看着院长古怪的目光,叶萧的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尽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于色,但眉毛却总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他压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进铁门。 “别去,里面是地狱…….” 一个声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房间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个平米,叶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线穿透铁窗射进来,照亮了他的额头。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像被什么锐器刺了进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线,而是光线照射下的墙壁。 但墙壁不会伤人,伤人的是墙上的画。 是的,整面墙壁上都画满了画,确切的说是壁画。 在叶萧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刹那,黑暗的房子里掠过无数影子,仿佛画中的人或鬼都一个个走了下来,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腑的歌谣,宛如回到了那个古老洞窟。 重新睁开眼睛,壁画依然如故。眼球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叶萧看清了这幅巨大的画—— 画从窗口直至墙的尽头大约十米长,高度从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码有三米,壁画中出现的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伦敦最著名的景致——大本钟。 壁画里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钟,那如梦幻般的高塔,在直耸云宵的哥特式大楼一角,威严肃穆,是一个多世纪前“日不落帝国”的象征。大钟坐落在英国的国会大厦,巨大的钟面俯瞰着伦敦的芸芸众生,就连泰晤士河也只能歉卑地悄悄流过。 几天前,叶萧还和许多国家的警官学员们一起游览了伦敦市区,大本钟自然是必到的景点。当他在国会大厦脚下仰望大本钟时,却想起了上海的外滩,那面朝黄浦江的海关大楼的大钟。 走近几步,似乎嗅到了墙壁上油彩的气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浓浓的笔墨像浮雕一样镶嵌在墙上,仿佛从墙壁里“生长”出来。这是任何书本或图片都无法表现的,惟有直面真正的油画才能体验。 壁画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觉变成了一堆颜料,后退几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画的色彩偏暗,笼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围星星点点亮着灯光,原来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钟楼顶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满天星斗的宇宙,它们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着,仿佛螺旋一样扭转上升,在最顶端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苍穹,笼罩着下面的世界。 房间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面的部分。突然房里亮起一盏灯,是院长大人打开的。叶萧循着灯光,往壁画顶端定睛看去,才发现在漩涡般的宇宙苍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转门! 旋转门? 眯起眼睛靠近了几步,确实画着一扇旋转门,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门口见到的不太一样,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述这种特别。这扇门画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转之中,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徘徊。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了几秒,画里的旋转门好像真的转了起来,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面墙壁变成了电影院的大屏幕,壁画变成了一部彩色动画片,而那个人影正向门里“飘”进去……. 叶萧喘息着靠近了墙壁,伸手向壁画顶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这样的高度才能触到。 突然,灯灭了,房间恢复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转门了。 还是院长大人把灯关掉的,伸手把叶萧拉了回来。叶萧回过神来,茫然失措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生气:“这就是我们保留这个房间,不让其他人进来的原因。” 叶萧使劲转着自己的脖子,觉得要不是院长拉了他一把,他就要冲到壁画的旋转门里去了:“没错,这幅画实在太令人震撼了,没人愿意毁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毁灭一个人的力量。” “真的吗?” 院长语气凝重地回答:“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产生了与你刚才同样的感觉,那扇门仿佛动画片一样活了起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利用了某种视觉错觉的原理,我们常常会在一些画里落入视觉陷阱。” 叶萧记得自己也看过这样一些画,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奇异世界,其实不过是画家故意在画里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许世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为了不让其他病人受到这幅画的影响,便在他离开后把这房间封闭了。” “他还留下什么东西吗?” “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房间。” 叶萧没再问下去,他仔细环视了房间一圈,甚至还看了一下卫生间。里面布满了灰尘,模糊的镜子上映出叶萧的脸,好像戴着一张厚厚的面具,这张脸属于叶萧还是那个人? 尘封许久的卫生间令人窒息,叶萧立刻闪身退了出来。当他摇摇头要退出时,院长忽然说:“等一等,你还漏了一样。” 这句话把叶萧揪回到壁画前,院长指着靠墙壁的一个角落说:“就在那里!” 这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刚才被忽略了。院长又打开电灯,叶萧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墙角处居然写了几十行小字。 “那是中国字吧?”院长的声音从叶萧背后响起,“我一直看不懂这些字,几年来也没有请懂中文的人来看过,你能告诉我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叶萧半蹲着怔怔地看着这些字,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个人留下来的笔迹,像是刀痕一样留在这壁画上——准确的说是一首诗。 他用汉语缓缓念出了这首诗—— 睁眼地狱 闭眼天堂 一双神秘眼 关门天堂 开门地狱 一扇旋转门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四载之后的五月 第二十七天 大本钟 昏然睡去 黑暗中的主宰 将为我开启 地狱 天堂 旋转门 天堂 地狱 这首诗——或者说分行的汉字,就这样写在壁画的角落里,特别是最后几行像阶梯般排列着。叶萧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最后那几句话—— 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叶萧的眼睛里,他后退半步几乎坐倒在地上,整个大楼都似乎歌唱了起来:“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不!叶萧捂住耳朵,身体弹回到了房间另一头。 院长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写的是什么?” 幸好叶萧有着强于常人的意志,很快就清醒回来:“是一首中文现代诗——如果还能算是诗的话,因为它没有韵脚。” 叶萧将诗翻成英文念了出来。不过诗歌是无法翻译的文体,再好的诗变成另一种语言都会完全变味。况且叶萧只能解释大概意思,院长听得云里雾里的。 “四年之后的五月?”院长重复刚才叶萧翻过的话,“他是在2001年离开这里的,那么他画这幅画,还有写这首诗也一定是2001年,从那时算起四年之后就是2005年了。” “对,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现在吗?叶萧感到后背一凉,似乎那个人正在壁画的某处悄悄看着他。 “四年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长又把这两行字连在一起念道。 “2005年5月27日!” 叶萧迅速念出这个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过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院长嘴里自言自语,下意识地看了看壁画中的大本钟,“这是什么意思?” 壁画里的大本钟威严地看着他们,钟面上的时针指向十点: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 叶萧摇摇头,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院长来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谁呢?” “也许是它?” 叶萧抬头看了看壁画顶端的螺旋形宇宙。 话音未落,一根手指竖直着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长极其严肃地告诫道:“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在这个地方。” 这样的警告确实厉害,万一院长真的生起气来,把他作为精神病人,就地关在这小房间里,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后半句话近似于回文诗,只是将词汇作为了单位,仿佛旋转门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叶萧慢慢地用汉语念了一遍:“地狱天堂旋转门。” 昏暗的光线照在院长脸上,宛如棺中爬出的僵尸,似乎壁画里的门已洞开,只待他鱼贯而入:“三天之后,地狱天堂旋转门将开启,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 诺查丹玛斯已死,这又是谁的预言? 他在壁画里微笑。 时间,还剩下三天。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10点 镜头切回到上海。 “真有这样一扇门吗?” 叶萧用了半个小时,绘声绘色地为我讲述了三天前,他在伦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里的离奇见闻。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的表兄用气声念出这七个字。他从机场直接跑到我家,把这样一个沉重话题扔给了我,明摆着是让我睡不好觉。我看着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来得反常得早,几个穿着清凉养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飘过。 “你认为他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只有到坟墓里去问他了。” “你说壁画里写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吗!” 叶萧停顿片刻说:“根据壁画上大本钟的时针位置,应该是晚上十点整。”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点钟?” 下意识地看了看钟——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现在进行时? no——两秒钟我就反应过来了,大本钟晚上十点,是英国格林尼治时间,必须考虑到时差因素。 “英国与中国有多少时差?” “让我算算。”叶萧低头想了想说:“八个小时。” 北京时间位于世界时区的东八区,而英国伦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则是0度经线(本初子午线)起点。格林尼治时间也就是世界时,位于东八区的北京时间要比世界时早八个小时——当你在中国准点下班胜利大逃亡时,伦敦人刚开始慢条斯理地上班(假设上下班时间一样)。 “现在是北京时间5月27日晚十点,那么伦敦就是5月27日下午两点——还有八小时。”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房间里变得异常寂静,我低头不语了片刻。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孩的脸庞。 是她? 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条短信—— “我在浦东机场的登机口,去伦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再见。”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 又是在三万英尺的距离。 高空的艳阳直射进机舱,透过舷窗可以看到连绵的云海,不知底下是中亚细亚沙漠,抑或辽阔的俄罗斯平原? 漫长的飞行使所有人疲惫不堪,从上海的浦东国际机场到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两百多人会在空中度过十几个小时。忽然,一股乱流从底下袭来,空中客车巨大的机身开始颠簸。谁的咖啡杯一抖,溅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喊了出来,长途飞行了几个小时,刚才竟端着咖啡杯睡着了。 还好溅出来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湿了旁边老头的裤子——他只得搁下手中的ibm笔记本电脑,因为腰上绑着安全带,想站又站不起来。 春雨“sorry!sorry!”喊个不停,急忙抽出纸巾帮老头擦拭。幸亏咖啡已经冷了,要不然老头可真受不了。 她尴尬地看着老头,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想老头耸了耸肩膀说:“nevermind。” 挨个坐着几个钟头了,彼此却没说过一句话。春雨没有随便与陌生人搭讪的习惯,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她更加脸红起来。 这个满头白发的西洋老头,高鼻子蓝眼睛,皮肤如牛奶般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脑门锃亮的西方老头来已不错了。 也许在中国人眼里,所有欧美老头都一个样吧。春雨并不很在意旁边的人,只要身上没异味就行了。但这个老头与众不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几乎透明的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飞机起飞前对号入座,他紧盯着春雨的脸,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来,尽管这双眼睛确实目睹过太多往事。 飞机平飞没多久,老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除了用餐与喝水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么视频,因为手指一直在摸鼠标打键盘,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吧。老头的表情很奇怪,紧咬着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尔嘴里还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念什么咒语。 春雨头靠着舷窗,尽量离老头远一些,盯着外面的天空,像在云中漫步。她难得把头发挽在脑后,擦了淡淡的眼影,让色彩掩盖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盖。 这还是春雨头一次出国,便去往遥远的英伦三岛。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阴冷潮湿淫雨连绵的国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灰色——就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雾,或许还有生于伦敦的希区柯克,以及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的哥特式小说。她曾经那么喜欢勃朗特姐妹,爱米丽的《呼啸山庄》读了两遍,夏洛特的《简·爱》读了四遍。 当她沉浸在对罗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时,却被英国空姐的问候打断了,没有那阴暗的夜晚,也没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维的频道调到英文,原来还是供应饮料,她只要了杯热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过邻座老头的白发,春雨接过暖和的咖啡杯,脑子里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间忘掉了所有英文单词,宁愿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回家,尽管飞机底下可能是俄罗斯。 后悔了吗?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头默默问自己。 她是几个月前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书的,用最快的速度联系留学中介,七拼八凑了一大笔费用。至于英文水平完全没问题,她能熟练地与老外对话,语言考试也早就过关了。中介联系的学校在伦敦切尔西区,很快办妥了签证等一切手续。 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国读书?她并非出身小康人家,筹集留学费用绝非易事,许多钱还是借来的。今天的海归不比以往,22岁出国读书有很大风险。当然,一门心思想要绑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本以春雨为女主人公的畅销书吗?虽然那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国的念头却在那本书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深爱过的那个人。 他们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图书馆的书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这双眼睛诱惑了。 他也是。 她曾经想要抗拒,但无能为力。 短信电波在校园中潜行,她坐在他的画架前,成为油画中的美人。当他们一同闯过所有险恶的关口,知道了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时,她却面临了生离死别的选择。 绝望中的呻吟,是暗夜里绽放的花骨朵。 他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永远有多远? 终于,他永远离开了她。 留在了地狱。 心里永远烙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高玄。 对了,请记住这个名字。 而高玄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东机场,她即将登机时,还记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那个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的人。 现在,你们该知道春雨为何选择去英国读书了吧。 三万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是她和地面之间的距离。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这场突袭的乱流,似乎只是为了打断春雨的回忆。飞机停止颠簸,那个叫高玄的她深爱过的男人的脸庞消失了,这里是空中客车的机舱,她正悬浮于云端之上,前往遥远的伦敦。 旁边的外国老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用英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春雨不喜欢陌生人问她的名字,但老头的目光里看不出恶意,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显然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觉得“chunyu”念出来实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临时意译了一下:“spring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听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样。” 对于陌生人的夸奖,春雨总是心怀戒意,尤其是一个外国老头,不过她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thankyou。” 老头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他几乎要把头塞进液晶屏里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边靠了靠。 高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过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化入三万英尺上的团团白云中。于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时速进入了梦境…….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飞机跨越黑海,进入欧洲大陆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睁开眼睛,干燥的机舱让皮肤不太舒服,下半身几乎都麻了。她刚想起来活动身体,却发现邻座老头依然把头埋在笔记本前,身体不停地起伏,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好像在打摆子。 老头会不会发什么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头:“canihelpyou?” 当她的指尖刚碰到老头的衣服,老头竟像触电一样,身体如弹簧般抬了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大概会弹出座位吧。接着老头浑身抽搐,面色苍白得就像刚见了鬼。周围的乘客都回过头看他,春雨也吓得直哆嗦,难道自己手上真的带电了? 颤栗了几秒钟,老头突然恢复了安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过来,询问老头怎么样了?老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空姐狐疑地看着他和春雨,只得离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糟糕,汗珠没有擦掉,目光浑浊可怕,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随身小袋里。春雨依然害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生怕他又会干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老头掏出了一本书,但春雨看不清封面和书名。 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翻书的速度极慢,几乎十分钟才翻一页,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学成分。 突然,老头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着春雨的眼睛。 那张苍白的脸,浑浊的眼睛,让春雨几乎后背贴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rain?” 老头的嘴唇嚅动着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springrain…….springrain…….springrain…….” 老头又轻声念了几遍,仿佛机舱里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对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来,然后把书递到春雨手中:“这本书送给你。” “送给我?why?” 春雨万万没想到老头会送给她一本书,难道是老头自己写的书?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着《borgesnovels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说集”,书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 jorgeluisborges 他是谁?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吗? 著者后面还有个括号,是著作者的国籍—— argentina 春雨念出这个词,耳畔瞬间响起了麦当娜的歌声:“dontcryformeargentina……”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这才想起来,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国名。 argentina的jorgeluisborges究竟是谁呢? 春雨一时想不起这个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说家的中文译名了,但念出来确实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头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就是你吗?” 老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这让春雨特别尴尬:“哦,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呢?” “需要理由吗?” 老头前额依然沁着汗珠,似乎仍未从痛苦中解脱。 春雨的指尖触摸着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个草木茂盛的小花园,树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整个画面呈现早期水彩画的特点,还有几分殖民主义时代风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但一时又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只记得似曾相识,或许是前生?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面临某一种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任何一种科学方法都难以解释,因为这只存在于我们心中。 老头浑浊的眼睛 “不,请给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接受这本书。” 春雨抬起头,面对着老头浑浊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头缓缓地说:“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rain。” 这个回答让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里默念着:springrain……. 不知是他爱过叫这个名字的女孩,还是对春天的雨情有独钟,或者根本就是老糊涂了? 也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抚着书皮回答:“thankyou。” 老头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便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胸口起伏着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头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飞机上十几个钟头,连续不断对着电脑屏幕,就算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 她已没有心情看什么书了,便把这本《borgesnovelscollection》塞进小包里。 广播响起,告诉乘客正在飞越英吉利海峡。春雨打开遮光板,透过机翼下云层的缝隙,可以看到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阳光在海面上打出闪闪反光。海峡对面是那个叫做不列颠的大岛,伦敦正在雾霭中等待着她降临。 飞机调整高度准备降落,春雨感到心开始荡了,仿佛坐高速电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飞机发出巨大轰鸣,耳膜剧烈地疼起来,连口香糖都来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听到旁边传来“咝咝”的声音,原来是老头发出的呻吟。他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额头上滚着许多汗珠,身体如僵尸般挺直在座位上。这样子要比刚才还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虽然飞机降落会使人身体不适,但绝不至此。 “你怎么了?” 老头抓住自己的脑袋,眼镜也掉到了地上,仿佛太阳穴被人打了一枪。他剧烈颤抖着转向春雨,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像在开摇滚音乐会,却没说出一句话,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这回春雨真被吓住了,她想要站起来帮老头,才意识到绑着安全带。飞机下降似乎遇到了气流,正在空中不停颠簸。突然,老头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凉的手掌让春雨吓得魂不附体。他万分痛苦想要说出话来,却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还要把另一只手伸进自己嘴巴,想要把什么东西掏出来。 春雨要把手抽出来,但老头的劲道出奇得大,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要换成其他女孩恐怕就当场昏过去了。 飞机高度降到一千米,机头正对伦敦希思罗机场的跑道,张开巨大的机翼,轰鸣着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压力撕裂时,憋了半天的老头终于说出话来,带着死亡气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飞机噪音,直接钻进了她的耳朵—— “hell…….hell…….门…….要开了!” 最清晰的是第一个单词:“hell” “hell”的意思就是“地狱”! 这个音节如火药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记忆,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忆了。 因为老头在说出这几个单词后,便直勾勾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张着静止了。 春雨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老头,他却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睛睁大着,至于两只眼球则再也不动了—— 他死了。 飞机落地。 起落架的轮胎稳稳地撞击在地面上,同时随着春雨一声凄惨的叫声,飞机上所有乘客都惯性地向前倒去。 登陆不列颠。 轮胎与跑道间的剧烈摩擦声掩盖了春雨的惨叫,老头也倒在了前面座位的靠背后。然而,老头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任凭她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 空中客车在跑道上飞速滑行着,从地面传递上来的颤抖让春雨涰泣起来。她感到如此无助和恐惧,身旁坐着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尸手里。 几分钟后飞机停止了滑行,当人们纷纷站起来拿行李时,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挣脱了,想要大声呼救,嘴里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这样在座位上颤栗着,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飞机,空姐过来检查座位,才发现了春雨和旁边的老头。 空姐发现老头死了也吓得魂飞魄散,看来她也没在飞机上见过这阵势。很快机长也赶了过来,首要解决的就是如何让春雨出来。身强体壮的机长,用了吃奶的劲掰老头的手指,几乎把几根指骨掰断,才得以让春雨的手恢复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几道红红的印子。 但机长不让人们抬开老头的身体,以免破坏现场,他让春雨从座位前面跨出来。她只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搀扶着跨过前面的座位,千辛万苦总算跑了出来。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识到老头还在后面,赶紧跑到前面再远的座位上。 机长向机场方面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飞机,对老头的尸体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开始询问春雨,惊魂未定的她语无伦次,她甚至连老头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时机长才告诉她,老头是英国人,全名叫macferguson,伦敦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警察把春雨带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做梦都想不到竟是这种方式。深深吸了口伦敦的空气,仰望欧罗巴的苍穹却发现乌云密布,这算什么预兆? 一朵冷酷的玫瑰 跟着警察走进候机楼,她忽然感到一阵屈辱,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却还是没流出来。她在一间办公室做了笔录,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并留下护照等证件的复印件。春雨终于可以离开了,但警察说随时都可能再找她。 当她急冲冲地跑到取行李处,已是飞机落地后的一个半小时了,她的行李在传送带上转了好几圈,幸好还孤独地躺在那里。 突然,春雨想到学校会在机场接她的,再看看时间便心急如焚了,说好四点半接机,但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谢天谢地过关还算顺利,很快办妥了一切手续。她拖着大拉杆箱,快跑着冲向出口处。眼前是一大片来接机的人群,各色人等举着各种牌子,一时间看花了眼,到底哪一个才是来接她的呢? 唉!头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人,全都说着各种陌生的语言,此时才第一次有了异国他乡的感觉。 她想到了最要紧的事——打电话!急忙跑到机场大厅里一间小店,买了张英国本地的sim卡塞进手机。 然而,电话打到学校却令人失望,对方说早就有人到机场来接她了,但等了几十分钟她都没出来。她的航班是准时降落的,人家以为她根本就没上飞机,便在十分钟前打道回府了。 果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春雨绝望地仰起头,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个黑色星期五。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订航班呢?都是那个叫什么教授害的,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边呢?眼前不断闪过飞机上可怕的记忆,再加上出口处嘈杂的人声,仿佛有无数根针扎入了脑子……. 她快要崩溃了,坐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绝开来。或许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大西洋上的岛屿,从一开始错误就注定了。 突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你怎么了?” 这句话立刻让春雨睁开眼睛,因为她听到了一句中国话,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语言。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瘦长的身体,白皙的皮肤,长长的乌黑头发,柔和的脸部轮廓,再加上一双细长而有神的黑眼睛。 没错,中国人。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男生:“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哈,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样耸耸肩膀,“刚从国内来的留学生都这个样。” 她不太喜欢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忽然发现他手里还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很大的名字——“macferguson”。 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刚刚还听到过。 macferguson——不就是那个老头的名字吗? 刚才在飞机上那个死在她身边的老头,英国什么大学的终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恶梦。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谁?” 男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你是问教授吗?他是我的老师,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学的终身教授。” mygod!倒霉的人怎么都碰上一块儿了。 春雨扭过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边的人都会染上厄运。 “为什么问这个?”男生盯着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带忧伤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经等了快两个钟头了,可教授还是没出来,打他手机也无人接听。” “他不可能走着出来了。” “什么意思?” 春雨终于抬起头,用冰凉的声音回答: “他死了!” 酷酷地吐出这三个字,她把头扭向一边,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摇摇头:“教授死了?开玩笑吧!谁都不是被吓唬长大的。” “信不信由你!”春雨还是没有看他,自言自语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在这见到教授了。” “你和教授一起飞回来的吗?” 春雨缓缓抬起头,说出了她飞过来的航班号。 “没错,教授坐的就是这班飞机。” “我就坐在教授的旁边,他在飞机降落的时候猝死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头说,“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春雨皱了皱眉头,她顶讨厌男生吐舌头了,于是提着行李独自向外走去。 “哎,等一等。” 男生拦在她身前,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大了一圈,正好对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警惕着后退了一步:“要干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美丽女生常碰到这样的纠缠,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况她现在已走投无路了,这个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枪口,于是心烦意乱间轻轻念叨:“有毛病!”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两小时前的空中惊魂 春雨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从他旁边绕过了。 男生没有继续追赶,只是在她身后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龙舟!端午节赛龙舟的龙舟。” 她本该愤怒地回头,却继续低着头向前奔去,从一群老外中穿过,跑出了候机楼。 快六点了,又一次面对伦敦的天空,暮色笼罩大地,阴郁的天空飘起了雨丝。 机场外人和车熙熙攘攘,春雨有些头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坏,不会再有车来接她了,只能自己坐机场大巴去学校。她拖着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车点,坐上了去切尔西区的车。 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再加上两小时前的空中惊魂,早已经让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上的凉气透过发丝进入头皮。眼睛在半闭半睁间,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机场高速路两边的灯光,化做了一团团白雾。 不愿再回忆了,无论是两个小时前还是半年前——梦里不知身是客,但愿只是一场场恶梦,纠缠着这个可怜的美丽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颠岛上,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分不清此时彼时了,究竟在梦中从上海飞到了伦敦,还是在伦敦做了一个关于上海的旧梦?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7点50分 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开进了伦敦市区。饥饿感迫使春雨醒了过来,只见车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车,如乌龟般爬行在雨夜中。 终于,大巴停在切尔西区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车后拿出一把折叠伞,拖着行李茫然地寻找伦敦街道上的门牌。 伦敦人打着黑伞从她身边走过,宛如福尔摩斯电影里出现过的景象,不知贝克街离此有多远?穿过两条马路,总算找到了学校留给她的地址,是一个专门接待外国留学生的办公室,真正的校园还在几十公里外。 现在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春雨绝望地看了看夜空,雨丝穿过晃眼的街灯,径直坠落到她的眼睛里。可是,她哭不出来。 在门前踌躇了几分钟,春雨低头离开了这里。在街的另一头找到家地下商场,花了五英镑把行李寄存了。 商场里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决了晚餐,然后回到伦敦的淫雨底下。 现在要去哪里? 仰望远方模糊的大楼,春雨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就像刻在脑中的明信片,一幅画面紧随着“伦敦”这个词浮出水面,那是飘满了白雾的泰晤士河水面,如镜的微澜中倒映着一座高高的钟楼。 对,就是那个地方,她的梦中几度出现的英伦之钟。 春雨带着个小背包轻装上阵,撑着伞找到最近的地铁车站——斯隆广场站。伦敦地铁虽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觉还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钟所在的方向,登上那节坐满了蓝领阶层和外国移民的列车。 列车在具有百年历史的隧道里飞驰,车窗外黑暗的地洞,还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让她想到了荒村的结局。 就这么飞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里是地狱的第n层,或许高玄就在燃烧的地下等着她……. 然而,没有眼泪在飞。 21点45分,她混在一群东南亚游客中走出了地铁。雨水依然在下,她举着伞穿过国会广场边的街道,忽然发现那座梦中几度相见的钟楼,就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了。 大本钟。 彼时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钟,这座147岁高龄的大钟,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伦敦的夜色里。 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着湿润的雨水的空气,似乎还带着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张白纸,而意识成了那个人曾经握过的一支画笔,就这样绘出了眼前的钟楼,它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虚幻,像一张永远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钟底下,脚下就是国会广场,眼前矗立着新威斯特敏斯特宫——英国国会大厦,这座哥特式建筑在晚灯中金碧辉煌,宛如曾经的日不落帝国。 大厦的一面正对着泰晤士河,无数灯光打在河面上,让春雨想起了黄浦江或苏州河。大本钟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这是每个初到的伦敦的游客必看的风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为了风景中的风景。 她撑着伞退到河边的栏杆,在伦敦夜色的凄风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间红色的罩衫,与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汤达不朽杰作的名字。 仰头眺望夜灯照射下的大本钟,那朝向四方的钟面上,镶嵌着几何形状的玻璃,两根巨大的时针正指向十点钟的位置。 晚上十点整,悠扬的钟声从云端响起,大本钟向全世界发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来这钟声几乎从未间断过,送走了无数伟人英灵的离去,又迎来了无数生灵的坠地。这就是英国,伦敦,大本钟。 当钟声渐渐平静后,春雨依然仰望着大钟,仿佛眼睛已被那长长的时针牵住了。 大本钟的时针继续运行,肉眼几乎看不出动静,但已从十点整走到了十点零七分。 依然是十点零七分。 春雨保持这样的姿势已好几分钟了,而大本钟的时针停留在十点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样的时间。 怎么回事?时针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机的时间,已经22点12分了,再看看手表也是同样的时间。 而大本钟仍然是十点零七分。 已经过去至少五分钟了,大本钟的时针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根本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本钟停摆了? 天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奇观——春雨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今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让自己产生幻觉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没有欺骗自己,大本钟的时针确实没有继续前进。它就像一个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间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过去了。 手表上的时针已走到10点15分了,春雨发现身边许多游客都纷纷仰头看着大本钟,彼此间还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有人发出惊讶的呼喊声:“瞧,大本钟停了!”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奇景,国会广场上一片喧哗,人们拿出照相机来拍个不停,还有人在十点零七分的大本钟下摆出pose以留纪念。 春雨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再回头看看泰晤士河里大本钟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颠倒了过来——今天到底是什么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时节的星期五,她从上海飞到伦敦,飞机上有个教授死在她身边,千辛万苦出了机场,却错过了接机的人,忍饥挨饿赶到学校却吃了闭门羹,当她跑到这梦中来过的地方,却看到大钟百年一遇的停摆了! 难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只不过把可怜的弗格森教授,与古老的大本钟作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她高高举起手机,拍下了此刻大本钟停摆的照片。这是她上个月新买的手机,照片像素还是蛮高的,灯光下的大本钟晶莹剔透,指向十点零七分的时针非常清晰。 几秒钟后,春雨把这张照片发送到了万里之外的一个手机号码上。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清晨6点20分 这是我的号码。 尖厉的铃声钻进耳膜,仿佛从某个遥远山洞传来,将我从连续不断的梦镜中托出海面。 睁开眼睛,我大口呼吸,仿佛某个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线直射入瞳孔,我的脑子从混沌状态中缓缓退出,猛然想起刚才是什么在响? 对,短信铃声。 从床边摸起手机,发现这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还不是中国大陆的,难道是香港的手机?眼睛睁大了一圈,想想会是哪个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满腹狐疑地打开短信,却看到了一张图片。 大本钟。 手机微微晃动了一下,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屏幕上清楚地显示着大本钟,这座举世闻名的建筑物,早已在《三十九级台阶》电影的结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记忆了。 手机里是大本钟的夜景,一片晶莹的灯光笼罩着它,时针指向十点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里闪烁着荧光,下面还有一行文字—— “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钟停摆了。” 刹那间我把手机合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她就在手机里和我说话——大本钟停摆了。 是她说还是他说? 没错,昨天清晨春雨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她要登上去英国的飞机读书了。现在她应该已在伦敦了吧——上海与伦敦的时差是八个小时,那么现在她在那边正是晚上十点多钟。 他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不知不觉间额头沁出了汗珠。难道又是一语成谶? 昨晚叶萧风尘仆仆的面容又一次浮现眼前,他在英国发现了那个人留下的壁画和文字,预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点,伦敦大本钟将要发生的事情——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夜晚10点20分 大本钟停摆了。 刚才分针好像走动了几下,但现在又彻底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在国会广场,仰望大本钟停摆这一百年难遇的奇观。 春雨也在这人群中,背后不远就是泰晤士河,不知万里之外的那个人,看到她的短信了吗? 又过去几分钟,大本钟丝毫没有走动的迹象。路边多了几辆电视台转播车,正用摄像机拍摄大本钟,还有记者拿话筒采访周围的游客,也许很快这个画面就会传遍全世界。春雨但愿自己的脸不要暴露在镜头下,她宁愿被天下所有人遗忘,除了在地底的那个人。 仰视了大本钟几十分钟,春雨的脖子异常酸疼。当她把视线放平下来后,在人群里扫到了一个背影—— 瞬间,春雨的目光被冻住了,仿佛那背影是块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里的一切液体。 她捂着胸口向前走了几步,那么熟悉的一个背影,无数次梦里在见到,如今却在人群中忽隐忽现。白色路灯照着他茂密的黑发,下面是黑色风衣竖起的领子。 是他吗? 世界上有那么多黑头发的人,有那么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么多酷肖的面孔。记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门口错认了一个背影,差点被人家以为是轻浮的风尘女子。也许等那个人回过头来,她看到的将不过是张拉丁人的脸而已。 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拨开那些仰望大本钟的游客们。现在那古老大钟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管它将停摆多长时间,一个钟头或是一千年? 然而,人这一辈子或许只能爱一次。 爱一次。 那个背影依然在各种发色的人头间浮动,他微微侧身,露出小半边脸庞的轮廓——春雨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名字了。 但他又一次背过身去,似乎想要快点脱离这拥挤之处。不能让他从眼前溜走,春雨挥开双臂向前挤去,完全不顾别人的抱怨甚至咒骂。 终于追到他身后了,无论是不是那张脸,她都必须要看一看。 春雨用尽全身的勇气伸出指间,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 他停了下来。 三秒钟的等待,电影的定格画面,他回过了头来。 她看到了他的脸。 这不是梦。 他的脸。 脸。 朝思暮想的这张脸,令她痴狂的这张脸,曾经以为坠入地狱的第19层的这张脸。 脸。 他的脸。 这不是梦。 她看到了他的脸。 (请允许我重复上面的文字,因为这张脸对春雨是如此重要!) 高玄的脸。 就像第一次在s大图书馆见到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的黑色风衣,黑色的裤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头发,浑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着,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最具有杀伤力的是他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显得深不可测,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诱人的眼睛,宛如古书上说的“重瞳”。 永远都不会认错的这张脸,如今确确实实呈现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灯照耀下,他双眼炯炯有神,一如无数次深情的凝视。 伦敦的细雨打在他的头发上,也打在她的眼睛里。 眼眶终于湿润了,她努力地吸着鼻子,不让泪水打湿自己的脸颊。她想要说话,对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然而,他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canihelpyou?” 着实让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问了她这么一句。 “不!”她终于说出了中国话:“高玄!是你吗?高玄!” 他吃了一惊,默默点了点头。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是表示承认吗?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念的高玄,她深深爱过的男子。 在这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大本钟,只有他们两个人痴痴地注视着对方。 而大本钟则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两个人。 她抓着他的肩膀,几乎噙着泪说:“我是春雨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个远方的焦点,“春天的小雨?” “嗯!”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还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那脸帅气的样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风衣,宛如某个心不太冷的杀手:“啊,多么美丽的名字。” 那酒窝更让她确信,他已回到她身边。她使劲点点头:“对,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哦——”他继续凝视着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里看出自己的影子,“让我好好的想一想,我们是不是——” 停顿让人愈发着急,当他紧张地向四周张望时,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着我的眼睛!” 两人僵持了十几秒,他的目光骤然柔和了下来:“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春雨最后的防线,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说:“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吗?我一刻都没有忘记你,这半年你到哪里去了?” 但他依旧茫然地摇摇头。 春雨继续紧追不舍:“你怎么会在伦敦的?你现在住在哪里?”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飘向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又回到春雨眼睛里,口中缓缓吐出三个汉字—— “旋转门。” 如同半小时前大本钟的钟声一般,这三个汉字进入春雨的耳道后,就变得异常洪亮悠扬,来回反复地荡漾,发出奇妙的共鸣,宛如童子唱诗班的赞歌。 她用手捂住耳朵,鼓膜都要被这声音撕裂了:“你说什么?旋转门?”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钟声终于飘向远方,春雨大声地问:“旋转门是什么地方?又在哪里?” 然而,他却显出忧郁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声: “再见!” 他突然转身向人群后面跑去。 不!春雨一把没有抓住他,只能紧紧跟在后面。 “高玄,你要去哪里?” 她高声叫起来,周围的人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还以为是在抓小偷。在伦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春雨索性丢掉手中的伞,撒开双腿跑了起来。 快跑!快跑!快跑! 春雨的心底默念着无数遍“快跑”。千辛万苦寻找了半年,跨越了半个地球,怎能让他轻易从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着黑色风衣的高玄,她紧跟在后面提着黑色的裙摆,伸手要触摸他的后背却始终摸不到。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旷的广场,一男一女在雨中疯狂地赛跑,而高高的大本钟则见证了这场比赛。 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前面是条川流不息的马路,高玄趁绿灯的机会跑了过去。 但在春雨面前已变成了红灯,她眼看着高玄跑到了马路对面。她的身体差不多失去了控制,仿佛身后有个怪兽穷追不舍,不由自主地向马路上奔去。 一阵凄厉的刹车声突然响起,耀眼的大光灯直刺她的瞳孔,原来怪兽从侧面扑了上来,几乎已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 心脏几乎被这声音揪出了喉咙,瞬间眼前被一块黑纱蒙了起来,只听到“扑嗵”一声。 天旋地转。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盖,昏暗而模糊的视线里,大地仿佛竖直站了起来,所有的汽车都侧身“站立”,就连红绿灯也横着生长了。 ——她倒在了地上。 仅仅几秒钟后,她恢复了感觉,睁开双眼只看到伦敦的夜空,路灯下雨点洋洋洒洒地坠落,打湿了她的脸庞和头发。 突然,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后背,将她从路上抬了起来。 是他又跑回来了吗?是的,他怎么忍心看着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她仍然没有力气,闭着眼睛顺势倒在那个温暖的臂弯里。 但是,耳边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咦!怎么又是你啊!” 春雨警觉地睁开眼睛,眼前呈现出一张年轻的中国人的面孔。 ——他不是高玄。 但她记得他的脸,几小时前还在机场里见过,这张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脸。 他说他叫龙舟。 “啪!” 春雨挥起纤纤细手,在他的脸上留下五道指痕。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靠在路边的一个邮筒喘息着。他则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脸无辜的表情。 “喂,你干嘛扇我耳光啊?” 衣服已被雨淋湿了,春雨抱着自己肩膀说:“不许你碰我!” 可他还是那副满脸冤屈的表情:“我是好心把你扶起来的啊。” 这时,春雨才注意到了路边的一辆小polo车,车门还敞开着,刚才她倒在车前了。 “原来是你开车撞了我啊。” 她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幸好她并没有被真的撞到,当汽车靠近她只有十公分时,便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不过还是好险——前车轮离她的小腿只有五公分的距离,差一点就要被轧进去了。 “对不起。”他尴尬地点了一下头,但转眼口气又硬了起来,“可你为什么要乱穿马路呢?刚才可是你闯红灯啊。” “红灯?” 春雨忽然想起了什么,再向马路对面看去,哪里还有高玄的影子呢。正好现在路口是绿灯,她不顾身上的疼痛,走上了过马路的横道线。 此刻一辆奔驰汽车失控般冲了过来,龙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给拖了回来,否则就真的危险了。 奔驰车一直冲过红灯,路面留下了明显的刹车印记,然后停在马路中心,引起周围司机们的一片咒骂。 但春雨并没有任何感激,随即甩开龙舟的手,跑到马路对面四处寻找。雨幕中人们撑着伞匆匆走过,抑或有人会停下来,仰头观望大本钟的停摆奇观。 但她找不到高玄。 她绝望地回过头来,只见那坏小子也跑过来了。春雨一把推开了他,对着夜空高声喝道:“高玄!你在哪里?” 周围的人们大多向她瞥了一眼,或耸肩或摇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心头一阵绞痛,春雨继续向前跑去,宛如丛林深处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龙舟跟在她旁边,不厌其烦地追问着:“喂,你在找谁啊?” 春雨忍无可忍了,回过头来大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让我找不到他了!” “哎呀,这也不能全怪我啊,先是你乱穿马路耶,要不是我眼疾脚快急刹车,说不定你就gameover啦。” “闭嘴!” 泪珠再度滑落下来,似乎浑身的力气又被抽走了。 龙舟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了,口气立时软了下来,哀求似的说:“对不起,你别哭了好吗?人家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但春雨并不领情,又一次推开了他,跑回到马路对面。 手表上的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了。 大本钟依然没走起来。 这时龙舟才注意到大本钟的停摆,他仰头惊叹了一声:“mygod!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夜雨越来越大,游客们已经拍照留念够了,国会广场上人群渐渐散去,这让春雨更无阻碍地跑起来。 她怀疑高玄刚才是为了摆脱某个人,也许是追捕他的警察或坏蛋,所以必须离开她片刻,说不定现在又回到了广场上。 但任凭春雨如何寻找,广场丝毫不见高玄的人影,倒是龙舟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龙舟掏出一把伞来,撑在春雨头顶。她也没力气再推开他了,黑色的裙子大半已经湿了,伦敦的晚风吹来阵阵凉意,她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终于,她停在泰晤士河边,抱着自己的肩膀抽泣起来。 “别再找了,先回到我车上坐一会儿吧,不然你会着凉生病的。” 春雨回头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是你自己乱穿马路,当然不关我的事啦。”他挖苦似的笑了笑说,“不过,你刚刚到英国,可享受不到公费医疗,看病的费用都得掏自己腰包啊。” 她看着龙舟那双细长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回到马路边,龙舟才发现在polo的挡风玻璃上,贴了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 这辆蓝色的小polo看起来很旧,车皮掉了很多漆,保险杠上还有几处明显撞过的凹痕,再加上挡风玻璃上的罚单,简直惨不忍睹。 “哎呀!今天真是出门大凶。”龙舟使劲拍着后脑勺,把罚单放到春雨眼前晃了晃,“全都是你‘作’出来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春雨已经不想说话了,只是冷冷地瞥了龙舟一眼。 看到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龙舟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便为她打开车门:“请进吧,小姐,我送你回去。” “记住,不要叫我小姐。” 说罢春雨坐进副驾驶的位置。龙舟无奈地把罚单收好,坐进车里踩下油门。 再见,大本钟。 龙舟的汽车从国会大厦外开过,春雨看不到高处的大本钟了,但确信它依然还在停摆。 将近晚上十一点了,伦敦市中心的街道终于不象白天那样堵了。龙舟提醒春雨系上安全带,这辆1.6升的小polo飞速穿过几道路口,向切尔西区疾驰而去。 虽然坐在车里,但身上还有些冷,春雨不停地哆嗦。再加上英国道路左驶的习惯,让春雨的视觉很不适应,感觉随时都会撞到对面的车。 “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龙舟紧握方向盘,在深夜的伦敦街头做了几个漂亮的“飘移”,居然超了前面的宝马和凌志,心中暗叫过瘾。 坐在车上的人却吓得心惊肉跳,刚才春雨就差点在轮下断送了一条腿,她可不想在这个臭小子的方向盘底下再断送一条命,便发抖着问道:“这是你的车吗?” “不是。”龙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猛打方向盘拐过一个大弯,“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车——该死!这是我今年吃的第十九张罚单,下次他大概不敢再借给我了吧。” 晚上十一点零八分,polo车飞一般停在了切尔西区一家大商场门口。 春雨已被他弄得快晕车了,心惊肉跳了好一阵才下车。她在这家商场寄存了行李,现在要把湿衣服换掉。商场还没关门,她取出行李,跑到卫生间换了衣服。 龙舟再次看到她时,春雨已穿上一身白净的套衫,宽大的袖管仿佛唱戏的水袖,只是一头乌发还有些湿。 他意识到了重要的一点:“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春雨。” 这回她不再回避,淡淡地吐出自己的名字。 他轻轻念了几遍后说:“春天的雨?” 雨差不多已停了,她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却再也看不到大本钟了——它还在停摆吗? “喂,你到底住哪里啊?” 被龙舟打断了遐思,春雨有些嗔怒,但又想不出自己该去哪里?若一切正常的话,此刻她该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而现在她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原来你连住处都没找到啊!不过你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到伦敦的第一晚找不着住处——包括我小人家当年也是,人人都有一把血泪史!” 听这小子的口气居然还有些幸灾乐祸! 龙舟接着说:“要不就住到我学校那边去吧,那里有一些便宜的旅馆,还算干净吧。” 这句话似乎居心叵测,春雨又送他一个白眼 沉思片刻,她怔怔地说:“带我去找一个地方。” “哪里?” 春雨幽幽地吐出三个字—— “旋转门。” “什么?”龙舟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带你去哪里?” “我说的是——旋转门。” 耳边犹在回响着高玄的声音——几十分钟前她在大本钟下问他住在哪里,他的回答是“旋转门”。 “这又是个什么鬼地方?” 或许龙舟说得没错,高玄住的地方当然是一个“鬼”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就在伦敦,你能帮我找到吗?” “没有搞错啊,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一扇门?” 春雨无奈地点了点头,眼前只有这个中国男生可以帮她了。 龙舟想了想说:“如果‘旋转门’是地名或路名的话,电话簿上应该会有登记吧——对,明天可以去查伦敦市电话簿。” “但我现在就想查到。” “哇,你好‘作’啊!”龙舟心想今晚就要“交”给这女孩了吧,他把春雨的行李塞进了车里,“快点上车,我现在就带你去查。” 过这回她不敢再坐前排了,而是坐到后排还系上了安全带。 polo在龙舟的方向盘下离开,开到附近一家24小时书店的门口。龙舟跳下车跑进书店,里面只有几个南亚模样的年轻人坐着看书,兴许是晚上没地方睡觉,伴着书香熬一夜也算不亏待自己。 龙舟买了本最新版的伦敦市电话簿,便跑回车上塞到春雨手里说:“这本电话簿很贵的,记得下次把钱还给我就是了。” 她“哼”了一声便翻开厚厚的电话簿。“旋转门”的英文是“revolvingdoor”,先从索引里找到“r”字母打头的那些条目,很快看到了“revolvingdoor”这一条,好像只有一家登记,全称叫“revolvingdoorhotel”——旋转门饭店。 果然有这样一家饭店!“revolvingdoorhotel”,春雨反复念了几遍,像在念什么咒语。 没错,高玄说他住在“旋转门”,就是指这家叫“revolvingdoorhotel”的饭店吧。 春雨把电话簿交给龙舟,revolvingdoorhotel下面有饭店地址和电话。龙舟点点头:“原来在伦敦郊区的gainsborough,白天开过去起码要一个钟头。” “那么半夜要多久?” 龙舟被她轻描淡写的这句话愣住了:“有没有搞错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她看看时间,已将近半夜十一点半了:“反正今晚我要找一家旅馆的,就去那家旋转门饭店不是正好吗?” “拜托,小姐,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怎么我就成了你的专职司机了呢?” “不要叫我小姐!都是因为你差点撞到我,耽误了我重要的事情。” 后半句潜台词春雨没说出来——“要不是你开车到大本钟下突然出现,像幽灵那样横插一杠,说不定我现在就和高玄在一起了。” “哎,我怎么那么倒霉,碰上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了呢。”龙舟搔了搔头,“好吧,坐小心了啊。” 话音未落油门已踩了下去,polo来了个“甩尾”,超过前面两辆大车,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春雨紧紧靠在后排座位上,看着半夜的伦敦街头从车窗外掠过,似乎有无数个影子正蠢蠢欲动。 目标——旋转门。 第二扇门 当夜晚还未来临时,别去赞美白天;当女人还未焚身殉葬时,别去赞美女人;当刀剑还未经受考验时,别去赞美刀剑;当少女还未出嫁时,别去赞美少女;当冰层还未被跨越时,别去赞美冰层;当啤酒还未被品尝时,别去赞美啤酒。 ——维金古谚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上午8点 伦敦大本钟停了? 醒来后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我在窗边看着上海的早晨,再一次打开手机,读着春雨从万里之外发来的短信。 到现在也没想好该怎么回复她短信,但我相信她不会是乱开玩笑的人,尤其是大本钟停摆这种大事件,也不是任何人能开玩笑想得出的。 但愿能从网络上证实这一消息,在国内几家门户网站里,还没发现这样的报道。我又登陆了英国的网站,看到了几条即时消息,说大本钟在近两小时前突然停摆,十几分钟前刚刚开始走动。 春雨的短信没错,大本钟确实停了。 “大本钟——昏然睡去。” 神秘预言至少已应验了一半,那么后几句呢? “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 地狱天堂旋转门? 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四年前在英国留下神秘壁画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高玄。 或许你们早已经猜到了,但请允许我把关子一直保留到现在。 打开搜索引擎,我键入“大本钟”三个字,显示出几千个相关网页。 瞬间,历史凝固在电脑屏幕上,如魔镜再现——1843年,伦敦威斯敏斯特宫毁于大火,宫中一口大钟也被烧成废铁。政府决定重造一个世界上最大最好的钟。皇家天文官拟定大钟规格,要求报时误差不超过一秒钟。1856年大本钟落成,为纪念工程负责人本杰明·霍尔,人们把大钟叫做“大本钟”(bigben),又译“大苯钟”。 大本钟有四个钟面,每个直径6.8米,各由312块乳白色玻璃镶嵌而成。钟面外有2.75米长的时针和4.27米长的分针,每件重达200磅。二战中伦敦经历无数次空袭,但大本钟始终未间断过钟声。后来每年11月第一个周日上午11时,成为悼念二战阵亡英国军人的时刻,大本钟的钟声会响彻伦敦,全城交通都要停止,约翰牛们脱帽肃立,仰望雄伟的大本钟。 过去看过一部叫《三十九级台阶》的电影,结尾有个极其惊险的镜头,主人公双手吊在大本钟的时针上。后来才知道,这部与大本钟有关的《三十九级台阶》,并非希区柯克导演的经典悬疑间谍片《三十九级台阶》,不过是两部同名电影。 从遐想中抽出来,我又回到窗边。此刻的上海已是朝阳东升,而伦敦应该正是鬼魂出没的午夜吧。 不知彼地此刻春雨在做什么?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凌晨0点01分 午夜十二点。 车窗外已从繁华的城市变成了幽静的郊外,宽阔的马路上车辆不多,只有龙舟开着他的polo在不停地“飘移”。 春雨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拉着车窗上的把手,默默看着子夜的伦敦。这是恶魔杰克出没过的城市,也是福尔摩斯坐着马车碾过的城市,更是丘吉尔拿着手杖走过的城市。 突然,惯性使身体往前冲去,幸好安全带把她固定在座位上,同时耳边传来尖利的刹车声。 龙舟拍了一下方向盘:“哈,只用了二十八分钟半!”原来他还准备了一个秒表掐时间呢。 后排的春雨解开安全带,发现polo已拐到一条小路上,两边都是黑压压的树林,车前灯照出了一栋建筑物的轮廓。 路边竖着一块指示牌,龙舟跳下车用手机屏幕光照了照:“revolvingdoorhotel——对,就是这里!” 春雨也下了车,子夜的伦敦郊外有些寒意,一阵莫名的大风刮来,她的头发如丝绸般扬起,仿佛在召唤荒野的精灵。 polo的大光灯一直打着,但看不清楚那栋建筑,前方好像传来幽幽的声音,“拽”着春雨的衣角走去。 “等一等,不要乱闯!” 龙舟在身后叫了起来,但她没听到,依旧痴痴地走向那栋房子。 是的,那个声音就在前面,他在旋转门里召唤着她。 而她无力抗拒,这命中注定的一劫。 眼前一切都仿佛沉入了黑暗,只剩下一扇十字旋转门在不停的回旋着。从正面看是从左向右转,一道幽冥般的光线照射在门上,四扇玻璃都发出耀眼夺目的反光。它就这样飞快地转啊转啊,似乎从世界诞生那一刻起就没有停过。旋转门扇出了许多风,直扑到春雨的脸上,似乎还有高玄身上的气味——这仅仅只是她的想象。 看着春雨像中邪一样继续向前走,龙舟只能把她的行李提出来,服务生般跟在后面。 终于,她来到了那栋建筑物跟前。 旋转门? 不,春雨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景象,根本就没有那扇十字形的旋转门,眼前就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楼房,看起来已很有些年头了。 底楼挂着个不起眼的招牌:revolvingdoorhotel——旋转门饭店,就是这里了! 不过,令春雨大失所望的是,饭店大堂只有两扇普通的玻璃拉门,里面透出暗暗的光线,没有看到服务生,也没有看到一个客人,好像都睡着了似的。 当她拉开那扇普通的玻璃门时,再也难以掩饰心底的怅然,要是一扇旋转门该多好啊:她可以从容地从两扇门之间插入,再跟着旋转门的节奏“转”进大堂?或天堂……. 可惜,“旋转门”里没有旋转门。 这是个名不副实的“旋转门”饭店。 龙舟踉踉跄跄跟在后面,把行李拉进了门。 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大灯,但光线十分昏暗,只能大致看出一个宾馆大堂的格局:玄关处铺着几块陈旧的地毯,角落里是沙发和茶几。正对着宾馆大门的是前台,旁边好像还有道走廊,但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后面墙上挂着一排大钟,表示现在全球各个地方的时间,这个倒是在国内的酒店大堂里常见的。 也许是刚从大本钟脚下过来的原因,春雨借着昏暗的灯光,凝视着这些挂在墙上酷似枪靶的钟面—— 此刻的london正是12点10分;newyork是7点10分;losangeles是4点10分;tokyo是9点10分;beijing是8点10分。 而那个人是在几点钟呢? 地球上的男男女女们,到底是生存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还是相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呢? 在这死寂的饭店大堂内,春雨得不到答案。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嗅到什么古怪的气味,漂浮在大堂的空气里。 两人走到前台跟前,里面空无一人,电脑和账本之类一切用具齐全,难不成误入了鬼店? 伴随着浑身上下的哆嗦,龙舟清了清嗓子叫道:“excuseme!” 几秒钟后,只听得前头黑暗的走廊里,传来了几下幽幽的回声,宛如走入地底或山洞。 春雨却毫无惧意,面不改色地看着前方,仿佛未卜先知必然会有服务生前来。龙舟忽然发现台子上有个小铃,赶紧按了一下。 午夜铃声回荡在旋转门饭店。 又等待了片刻,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渐渐浮出了黑暗。 果然有人来了?或者是鬼?龙舟心里嘀咕了一下。 那人缓缓走进前台,才看清了模样,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他有着灰色的头发和眼睛,相貌看起来很是普通,就像伦敦街头随处可见的那些英国男人,但他穿着件大红色的服务生制服,在这昏暗的夜色里分外扎眼。 他似乎没睡醒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来人,嘟囔出一句:“goodnight!canihelpyou?” 春雨先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他有没有空房间。 服务生看了看电脑问:“请问你的姓名?有没有预订?” “chunyu” “what?” 老外听不惯中国人单音节的姓和名,更谈不上拼写了。 于是,春雨自己动手填上了“chunyu”这几个字母,随即把护照拿了出来。 服务生看看护照,随后为她办理了入住手续。春雨不知道要住几天,便先交了两天押金。虽然伦敦的物价贵得吓人,但这间饭店的房费却异常便宜。 “欢迎你光临旋转门饭店!” 服务生走出柜台,从龙舟手里抢过行李,引着春雨踏上了楼梯。 龙舟有些郁闷,向春雨喊道:“喂,你就这么上去啦?” “谢谢你。” 她继续向楼上走去。龙舟又叫了一声:“记住我的手机号码——” 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大声地报了一遍。 春雨已默默记在心里了。 “都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 龙舟说完这句话时,楼梯上已看不到春雨了。诺大的饭店里,传来幽幽的脚步声。 他忽然有了种莫名的失落感,怅然地叹了一声。最后再环视一圈,总觉得四周的空气在死寂中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会在宁静中厉声尖叫。 究竟是什么黑店啊?春雨这惹人怜爱的女孩会遇到麻烦吗?她是第一次出国……..心烦意乱中走出饭店大门,后半夜的天空下,乌云盖着月光,只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中飞舞。 回头仰望黑暗中的饭店,除了底楼全是一片漆黑,不知春雨被带到了哪个房间? 小polo依然停在那里,他看了一眼路边的指示牌——revolvingdoorhotel 下地狱去吧! 龙舟诅咒着这家饭店,坐进车里飞快地驶上了公路。 但愿这次不要再被警察拦下……..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清晨7点 那个人在空气里漂浮,从壁画里走出来,从地底下钻出来,从云朵里生出来,从指缝间长出来。 他时而宛如一团火焰,时而又好似一泓清泉,每当她要拥抱那个人时,就会在烈火中烧成灰烬,或是在洪水里沉入泥沼。 这是她最近几天做的相同的一个梦。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随着嘴边呢喃的这句话,春雨渐渐从梦中苏醒了过来。 她已回到人间。假设这里不是地狱的话。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黄色的天花板,贴着红白格子墙纸的墙壁,还有一扇紧闭的窗户,外面是青色的天空,还有几根树枝突兀在这幅画面里。 我在哪里? 心里默念着这个问题,从上海到北京到荒村到公寓到地狱再到天堂都问了个遍,最后得到的答案都是no。 忽然,她看到墙上挂着幅大本钟的风景照,才想起自己正在一座大西洋中的孤岛上,孤岛的名字叫不列颠。 这里是伦敦的郊区,某个偏僻的不知名的角落,旋转门饭店——充满暧昧的名字,将她引到了这个房间。 回忆渐渐解冻,想起昨晚所有细节——她没来得及向学校报到,去了伦敦最著名的景点大本钟,未曾想大本钟竟停摆了。随后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高玄。她确信那就是高玄本人,不管是幽灵还是活人,她绝不能让他再离去。在他说出“旋转门”三个字后,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无故闯入的龙舟帮助了她,带她来到了“旋转门”——revolvingdoorhotel,这家位于伦敦郊区的古老饭店。 昨晚子夜和龙舟道别后,春雨只记得那服务生高瘦的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走上三楼,未看到一个人影。她的房间在三楼走廊的最里间,廊灯正好照亮了门牌——319 服务生帮她打开房门,把房卡交给她,说了声“goodnight”就下楼去了。 他在房间里等着她吗? 冰凉纤手在墙上触摸,当电灯如炬般照耀房间,她臆想中的幽灵,却悄悄钻入了空气。 环视二十多平米的房间,忽然感到肩膀如此的冷,她将孤独地度过这第一个异国的夜晚。 房里一切都很干净,和普通的宾馆并无二致,窗外黑糊糊的一片。两小时前,她刚在大本钟底下淋过雨。虽然已换过了衣服,头发差不多也干了,但还是得洗个澡。 有人对国外的卫生间有恐惧感,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细菌。不过现在春雨什么都顾不上了,在莲蓬下冲了个热水澡,蒸汽雾蒙蒙地环绕她的身体,一如雨雾永远笼罩着伦敦。直到皮肤被热水冲得红红的,整个身体溶化在浴缸中。 洗完澡一头倒在床上,任凭旋转门不停地转啊转啊,带着她转向那个致命的圆点……. 然后,她从恶梦中醒来。 深深吸了口清晨房间里的空气,就当和他交换着鼻息。春雨理了理乱乱的头发,心想现在一定很丑吧。 双眼朦胧来到窗前,才发现是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窗外是春意盎然的花园,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橡树和栎树,不知名的鸟儿在树叶间鸣叫。花园和林子非常幽深,高大的树冠遮挡了三楼的视线,看不清后面还藏着什么。 看来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恐怖吧。 春雨走进卫生间,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孩,眼角竟有了一丝憔悴损。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划过薄薄的白皙皮肤,几乎可以看出底下青色的毛细血管,这是谁抚摸过的脸?她给了自己一个无奈的苦笑,轻声吟出了一句话: 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既然高玄说他在“旋转门”,那就当随时都能看到他吧。“女为悦己者容”,无论地狱是否已在脚下,即便是想象中的希望,她也要让自己美丽起来。 没有再把头发挽在脑后,而让它如瀑布般飘在肩头。脸色也比昨天刚到时好了一些,两只眸子恢复了诱人的明亮,谁都不舍得让她们藏在深闺里。 走出319房间,走廊里亮着微暗的光。春雨仔细看了看饭店的内部装饰,无论墙纸还是天花板都是十九世纪的,就连壁灯都那么精致,充满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下到底楼,昨晚的服务生正端坐在前台,对她笑了笑说:“goodmorning!” 他请春雨到餐厅去用早餐,还做了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叫jack(杰克)。 春雨知道jack也是臭名昭著的“开膛手”的名字。 “thankyou,jack!”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对不起,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叫gaoxuan的客人?” “gao——xuan?” “高玄”这两个汉字的发音在杰克耳中听起来实在太怪异了。 “或者是mr.gao或mr.ko?” 她把这两组词写在纸上,因为老外的习惯一般是单说姓氏。 杰克看了看这两组词,然后把它们输入电脑:“sorry,我们没有登记这位客人。” 春雨心里一凉:“那会不会已经退房了呢?能不能查查过去的记录呢?” “最近三个月的记录都已经查过了。”杰克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住进过这位客人。” “他会不会是用了其他姓名呢?” 对啊,或许高玄不敢用自己的本名,而使用了某个化名。 杰克还是耸耸肩膀无能为力。 春雨依旧不放过他:“那最近有没有中国人或者说亚洲人到过这儿?” “很少有亚洲客人会来旋转门饭店,总之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我不记得接待过东方人面孔的客人。这里前台都由我一个人接待。” 老天,怎么会呢?她还想再问什么,但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不相信高玄会与这家饭店无关,一定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或许他正隐藏在饭店中的某处,只是连饭店服务生都不知晓罢了。 餐厅就在底楼大堂的后面,没想到这家老饭店的餐厅,竟如此富丽堂皇,足有一百多个平米,中间竖着十几根柱子,天花板上吊着银色的大灯,窗户正对着饭店后面的花园。墙上悬挂着十几幅巨大的油画,全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人物肖像,每个人都穿着那个时代贵族的服装,表情威严肃穆地俯视着清晨进餐的人们——没错,春雨看到了一群老头子。 这一幕真让人意外,昨晚来到这里还空无一人,但眼前的餐厅却坐了十几桌,粗算下起码有五十个。这些人里看来年纪最年轻的,也足够做她的爸爸辈了,大多不是头发花白就是头顶寸草不生。至于其中最老的几个,脸上已布满了皱纹和老人斑,张开嘴假牙就会掉出来,估计已经“奔八”了。 这场景更像国内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不过这些“外国老干”都非常安静,除了餐具碰撞的声音外,整个餐厅一片死寂。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彼此间没有交谈,只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那一份。与中国人吃饭的声势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安静得仿佛在葬礼聚餐。 或许是国外常见的老年人旅行团吧,欧美的老人大多既有钱又有闲,常用丰厚的退休金到世界各地游山玩水。不过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实在与旅行团沾不上边。 没人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她悄悄坐到餐厅角落,有人给她端上了早餐:牛奶和三明治。 她发现餐盘上印着个特别标志:一扇敞开的十字大门,背景似乎是某个城堡或庄园,粗看起来还有些像旋转门。不过这个图案很是古朴,有些像英超足球俱乐部的标志,或者是什么悠久品牌的商标。 春雨又趁人不注意,悄悄看了看其他桌子上的餐盘,发现全都有这样一个标志,甚至连勺子和刀叉上也打上了这个图案。她低下头看到桌布底下,也印着同样的标志——也许这是旋转门饭店的什么标记吧。 看着餐盘和刀叉上的“门”,春雨在满腹疑惑中吃完了早餐,便匆匆“逃”离了餐厅。 她没有回房间,而是来到底楼走廊尽头,推开小门便到了饭店背后,迎面正是绿树葱葱的花园。清晨郊外凉爽的空气直扑鼻孔,使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惬意。 一道矮矮的篱笆挡住了去路,旁边有个敞开的口子,两棵高大茂盛的橡树,如大门一样守在左右。这里就是花园的入口吧,她回头看了一眼饭店,背后看来和正面没什么不同。 在入口犹豫了几秒钟,春雨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高玄的蛛丝马迹。走进花园,脚下是柔软的绿草,身边是缠绕大树的常春藤,露水还聚集在四周树叶上,几只鸟儿从她的头顶掠过。这小径似乎仍停留在十九世纪,那时的贵族小姐们常常散步于此,或与心上的人儿幽会,或在孤独中伤春吟诗,一如身后那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脚下是铺着卵石的小径,在疑惑中绕过一个弯,视线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扇生锈的大铁门。 铁门并没上锁,随手就可推开,门里竟有一个中国式的凉亭,上下都被茂密的树叶簇拥起来。亭子有四根木柱支撑,即便放在国内也有些年头了。春雨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再看看周围的绿色,差点忘记了自己正身在欧洲,仿佛已回到中国南方的山水间。 忽然,她注意到凉亭后面还有道门,它有着奇怪形状,圆圆的就像轮十五的满月——这是苏州园林里常见的月亮门,开在中国式粉墙中间。月亮门有两扇木板门关着,白色的围墙向两边的树林蜿蜒过去,看来只有这一道门才能进入。 春雨走下凉亭,停在这扇充满中国味的月亮门前,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植物气味,难道门后面还别有洞天? 花园里的秘密花园。 禁区!你不可越雷池一步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似乎有个声音在门内向她呼唤,诱惑着双脚迈向里面。然而,越来越快的心跳却如某种警告——禁区!禁区!你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是,春雨的手指还是缓缓伸向了门板。 “stop!”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差点让她踉跄倒地。 心惊肉跳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身材挺拔地站在凉亭正中。 他不是高玄。 凉亭里站着个典型的英国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柔软的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大而有神的灰色瞳仁,正盯着春雨的眼睛。 “你是谁?” 春雨抢先问出了这句话,因为这双灰色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安。 他拧起眉毛摇摇头,不动声色的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春雨小姐吧。”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chunyu”的发音还比较标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下,唇上两撇灰色的小胡子,显然经过精心修剪,颇有几分《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的扮相。 “盖博”从凉亭里走下来:“饭店前台登记着你的名字——chunyu,那么特殊的名字,当然令人印象深刻了。” 春雨警惕地问:“你凭什么偷看客人的登记信息?” “因为我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我叫georgealbert。” george和albert都是英美常见的姓名,中国大陆通常将george译成“乔治”,将albert译成“阿尔伯特”或“艾伯特”。 中国人喜欢简短的姓名以便于记忆,所以春雨决定叫他乔治·艾伯特。 乔治·艾伯特向她伸出了手。 这只骨节细长的大手放在春雨面前,让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春雨将绵若无骨的手抬了起来,立刻被握在艾伯特的大手中。他握手的力量恰到好处,体温传递到手背的皮肤,让她心跳得更加厉害了。 “让我猜一猜——”他转到了春雨的身后,正好挡在那道月亮门前,“你来自中国对吗?” 春雨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点头不语。 他又露出了盖博式的微笑:“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springrain”。 她再一次把“春天的雨”告诉了对方。 “啊,多么有诗意的名字。” 但春雨并不领情,她指了指艾伯特身后的月亮门,意思是你挡了我的去路。 “对不起,饭店对客人开放部分到此为止,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这道门后面是什么?” 艾伯特还是笑笑说:“是我的私人花园,我不希望有外人打扰。” “好吧。” 春雨还是疑惑地看了月亮门一眼,那道高高的粉墙后面藏了些什么呢?该不会是一座穿越时空的苏州园林吧。 艾伯特陪着她一起向外走去,转到那条幽静的小道上,她忽然问道:“艾伯特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ms.springrain,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我会全力为您效劳的。” 好一个“春天的雨”小姐,叫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略显腼腆地问:“这里为什么要叫旋转门饭店?” “因为从许多年前起,这里就叫旋转门了。” 春雨注意到他用的是“revolvingdoor(旋转门)”这个词,而不是饭店的全称“revolvingdoorhotel”。 “对不起,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原因。” 他的小胡子翘了一下:“旋转门不需要原因。” 这句话让春雨哑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茫然地跟着他走出花园。 回到饭店大堂里,艾伯特风度翩翩地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 说罢他迅速消失在楼梯的转角里。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5点整 上海。 外滩朝向东面见不到落日,只有黄昏时分的余晖,洒在黄浦江对岸的无数摩天大楼上,金茂的玻璃外墙发出金色的反光,倒映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也倒映在我的脸上。 此刻,我正趴在外滩防汛墙上,也是许多年前被称为“情人墙”的地方,只是现在的周围都是旅游团队了。 手腕上的表针正一格格迈向整点——那个声音响起来了,从我的身后几十米外的高处,洪亮地播放着《东方红》的旋律。 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整。 回头仰望海关大钟,钟声从高高的钟楼里传出,方圆几公里内的浦江两岸,都被这声音笼罩。小时候,我家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时常听到海关大钟的巨响,也常常从背后眺望钟楼的背影——幻想那上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某个神秘的人物隐居于其中,每到整点就会用力地敲响大钟。 钟楼是种奇特的建筑,至今我仍几乎每天都在钟楼下度过几小时。钟楼里具有宇宙赖以存在的基本元素——时间,还有包含人类智慧的机械装置,时钟的发明本身就是历史进程中的大事件。古今中外许多文学作品里,大钟依然是重要的道具,就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也许每个钟楼里都有一个诡异的故事,一颗痛苦的心灵——大本钟也有吗? 上午,我已从网上证实了大本钟停摆的消息,春雨发给我的短信没错,她确实亲眼目睹了大本钟停摆——从而证实了高玄在伦敦留下的预言没错。 我仍然仰望着海关大钟,据说这是亚洲第一大钟。不知春雨现在做什么?她从亚洲第一大钟脚下走出来的,在万里之外目睹了世界第一大钟的停摆,不晓得还会有什么离奇的遭遇。 黄浦江面上传来游轮的汽笛声,我快步走下外滩防汛墙。你猜中我要去找谁了吗? 半小时后,我敲开了我的表兄叶萧警官的房门。他还没有完全把时差倒回来,一脸倦容地给我泡了杯茶。但与昨晚相比,他的表情平静了一些,望着窗外傍晚的暮色。 “你看到网上的报道了吗?伦敦时间昨晚十点,大本钟停了将近两个小时。” 原来叶萧也上网了,从bbc的新闻里看到了这条消息。美联社和法新社也在第一时间做了报道,还有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照片,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 “是的,我看到了。” 然后,我把今天清晨接到春雨的短信也告诉了叶萧。 他像大多数警察摸摸自己下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四年前高玄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天知道吧。” “阴谋!”他冷冷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也许是出于警察特有的敏锐,“你觉得那行预言真是高玄写的吗?” “难道不是吗?” 我心里嘀咕这些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一定——一定有个很大的阴谋。” 叶萧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同时嘴里喃喃自语,显示出了职业本性。 忽然,他拍了一下肚子说:“哎呀,我饿了。” 我偷笑了一下,他的厨房里只有方便面,这就是单身汉的可怜生活。 手机短信铃声响了两下,立即打开手机一看,没想到又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叶萧从我眼里察觉到了:“是她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打开了春雨的这条信息—— “几年前高玄在英国一家医院住过段时间,你能告诉我那家医院的名称和地址吗?谢谢。” 看着这条从几万公里外发来的求助,我心神不宁地将手机交到叶萧手中。 叶萧警官看完短信,“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面部表情异常严肃。 沉默了许久,叶萧抢先说话了:“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是谁告诉她这些事的?” “是我——”我有些尴尬地低声道,“当初高玄出事后不久,我就把他在英国的事情都告诉了春雨,当时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春雨有权利知道这些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福是祸。” “她为什么去英国?该不会就是为了寻找高玄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的吧?” “昨晚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春雨是去英国读书的,想在那边攻读心理学博士。” “呵,她想学弗洛伊德吗?” “你别笑啊,我觉得春雨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肯定能学好这门学问的。” 叶萧苦笑着挥了挥手:“别说这个了,先想想怎么答复她的短信吧。” “把医院的地址告诉她。” “你肯定这合适吗?我怕她卷进这件事会更麻烦。” “春雨是个外表柔弱可怜,内心却异常坚强的女孩,我相信她能够应付的。况且她现在人已在伦敦了,迟早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窗外,夕阳已渐渐消失,不知此时的雾都伦敦有没有太阳? 叶萧倚着窗台说:“好吧!” 他不太会用我这台新买的手机,便把它扔回给了我,然后找出伦敦维多利亚医院的地址。 我即刻将这个英文地址输入在回复给春雨的短信中。 瞬间,数字沿着空气中的电磁信号传递到夜空中,再通过无数条光缆穿越欧亚大陆,跨过英吉利海峡抵达那个美丽女孩的手边。 耳边似乎响起了她的短信铃声。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正午 没有阳光的正午。 阴沉的天空下,伦敦被染成深绿色的电影画面,宛如十个世纪前“诺曼征服”的景象。大概是周六的缘故,中产阶级们纷纷去欧洲大陆度假,通往希思罗机场的高速路照例堵成一条长龙,再加上头顶的愁云惨雾,许多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龙舟紧紧握着方向盘,蜷缩在他的小polo里,见缝插针地超过前面一辆欧宝,继续爬行在无数小车中间。他正赶往机场,兜里揣着伦敦詹姆士大学的证明,委托龙舟作为马克·弗格森教授的研究生,领取教授昨天在飞机上留下的遗物。 汽车音响里放着那首好听的老歌《yestdayoncemore》。但对龙舟而言,昨天并不怎么美好,昨天——黑色星期五,大本钟停摆,还有弗格森教授的死,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有关。当然,也与那个叫春雨的中国女孩有关。 还是yestday,他在机场第一次见到春雨,这个坐在出口处的女孩在抽泣,怜香惜玉的龙舟最见不得女人哭了。虽然他已举着牌子,苦等了教授两个钟头,但还是油然而生了拯救她的勇气。她看来是第一次出国,长得还不错——应当说是相当不错,甚至用“漂亮”来形容还是俗气了,尤其那双动人的忧郁眼睛。 然而,他并不能帮助她,倒是她告诉了他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教授在飞机上死了!这女孩竟和教授同一班飞机,就坐在教授身边,看着教授在飞机降落时猝死。怪不得那么晦气啊,她并没给他留什么机会便走了。一开始还不知道真假,当他找到机场值班经理后,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龙舟提出要认尸——看一眼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但只有死者家属才能看。龙舟说教授没有家属,几十年来孑然一身,他是目前教授唯一的研究生兼助理。警方说他不能证明自己,除非得到大学开出的证明。龙舟只能开车返回学校,第二天拿到证明后再来。 詹姆士大学离此很远,回到学校肯定已是晚上了,龙舟索性去了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晚上十点半,他经过国会大厦,polo差点撞上了一个女孩——又是春雨。接下来,龙舟被她折腾到半夜十二点多,才从那个叫旋转门的饭店回到了住处。 躺在床上已是凌晨一点半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论是飞机上猝死的弗格森教授,还是初到伦敦的美丽女孩春雨,都不断在龙舟脑子里闪过。2005年5月27日究竟是什么日子,该不是前世的讨债鬼都聚到一起了吧? 早上八点醒来,他确信自己没睡足三个钟头。起床后找到学校办公室,通报了弗格森教授的死讯,所有人都很震惊,学校给龙舟开了张证明,让他现在就去认尸。龙舟强打精神,给polo加满了油,踏上了去机场的漫漫征程。 当carpenters在音响里结束他们的吟唱时,希思罗机场的候机大楼已近在眼前了。 龙舟停好车,找到处理昨天事件的警官。在检查完学校证明文件后,警官带他去了机场警局的临时停尸房,要是再晚来半个钟头,教授就要被拉去市里的法医实验室做尸检了。 第一次到这种地方,难免提心吊胆。他被警官引入一间屋子,在白色的灯光下,一具尸体被从抽屉里拉出来——龙舟紧张地屏着呼吸,虽然这里温度很低,额头却沁出了汗珠。 随着警官掀开裹尸布,弗格森教授的脸庞呈现在了灯光下,他的嘴巴微微有些张开,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齿,龙舟感到一阵恶心。尽管这张死者的脸已有些变形,皮肤呈现出植物般的青色,尸斑在皮下隐约可现。但龙舟还是回想起一个多月前,他开车送教授坐飞机去中国,在机场临别时看到的那张脸。脑海中活人的脸和死人的脸重合在一起,就像站在自己的坟墓前,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没错,这是弗格森教授!” 龙舟喘出几口粗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小房间,面孔青一阵白一阵的。警官轻描淡写地安慰着他,说这是大多数认尸者的正常反应。 好久才缓过来,龙舟再也不想呆在这种地方了,而警官叫他领取一下教授的遗物。 警官打开教授的旅行包让他清点一下,龙舟当然不清楚包里该有什么,不过他看到了几件教授常用的衣物,还有教授生前用的笔记本电脑,龙舟便代表学校全部签收了。 脑中不停地回放刚才死者的脸庞,龙舟扛着教授的遗物回到停车场。他将大包扔在polo的后备箱里,坐在驾驶座上发呆了许久。巨大的地下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汽车,而他的polo像个小不点,让他觉得这里像个巨大的坟墓。 突然,他的脸向左边转了转,竟发现教授就坐在他身边,还是那张停尸房里的脸,张开嘴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不!” 龙舟一下子叫了起来,不寒而栗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副驾驶座位上空空如也——原来他刚才困得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而已。 又一次深呼吸起来,他摸着额头的汗珠,庆幸自己还在停车场里,要是开到公路上睡着了,岂不是要闯下大祸了。 在脑门上涂了些万金油,这是春节回国时妈妈特地塞到他包里的。总算醒了一下神,当他转动车钥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龙舟接起手机说了声“hello”。 “喂,是龙舟吗?” 手机里传来了悦耳动听的中国话,而且还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好像是昨晚的—— “你是春雨吗?” 电波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令他满意的回答:“是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快说吧,别不好意思。只要你在欧洲,任何忙我都可以帮啊。” “你知道维多利亚精神病院怎么走吗?” 啊?龙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春雨要去精神病院?瞬间,脑中联想到昨晚她的古怪举动,似乎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啊,难道她是来英国看精神病的? 天哪,老天怎么对美女如此残忍啊——他几乎就把这句话给喊出来了:“听我说,不管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会帮助你的。” “你说什么啊!”电话那头似乎隐约传来春雨的嘀咕:“你才是精神病呢!” 龙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尴尬地说:“对不起,我还以为——” “算了,你现在能过来吗?我在切尔西区,我们昨晚到过的那家商场门口。” “没问题,我这就过来!” 放下手机,龙舟风驰电掣般地开出了机场。 同时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呢?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8日下午3点 切尔西。 今天是周末,好在英超联赛已于本月结束了,阿布的切尔西拿下了冠军,要是斯坦福桥有比赛的话,周围的街道恐怕会被挤爆吧。 春雨在商场门口等了许久,她穿着一件青色的衣服,就像这个绿色的季节。两小时前,她来到附近一条街道,是学校接待留学生的办公室。千辛万苦办理好入学手续,却被学校告之宿舍还没腾出来,暂时要学生自己解决住宿。一个半月后,学校会举行统一考试,之前几周将安排学生补习相关课程,这将决定留学生的新学年计划。 一辆蓝色的polo呼啸着停在街边,车喇叭响了几下后,车窗里露出一张年轻的中国人的脸庞:“喂,快点上车!” 龙舟终于赶到了。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谢谢你。” “系好安全带!”说罢他踩下油门,飞快地开过前面的路口,“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 “不错,真不错啊,不过我没有睡好!”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开上了大名鼎鼎的国王路,六十年代这里是欧洲朋克和嬉皮士的大本营,而今却成了庸俗时尚商品的集散地,“我还以为,你到了旋转门那个鬼地方,就把我忘记了呢。” “差不多吧,只剩下你的手机号码还没忘。” 龙舟耸了耸肩膀:“哦,那你记性蛮好。对了,你不是要找什么精神病院吗?” “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个非常古老的医院,据说当年很多名人都在那里面住过。” 接着,春雨打开手机,念出了那条来自中国的短信,里面有我亲自键入的一条英文地址。 “原来是那个地方啊。不过我想不明白,你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就是为了要找一家精神病院?”他忽然一脸坏笑,“还以为你是来看病的呢。” “我没病!” “没病去什么精神病院?”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龙舟加大了油门:“蛮会卖关子的嘛。不过,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帮你呢?” “因为昨晚你的出现,打乱了我的一件重要事情。”春雨冷冷地回答,就像遭受了深深的委屈,“而且,当时你还差点撞死了我。所以——你欠我。” “好一个讨债鬼,你好像已经给我烙上原罪了。” 她瞪了龙舟一眼,不再说话了,任由他把着方向盘向南飞驰……. 下午四点。 polo停在郊外的一条林荫道上,迎面是那道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大门。 他们下了车,阴冷的风从大门里吹来,高墙后绿树摇曳,诡异的静谧。龙舟走到大门前,像囚犯般隔着铁栅栏向里面看:“这里适合拍恐怖片。” “冲出疯人院。” 她随口念出了一部美国电影的名字。 铁门上挂着大锁,看门的警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询问有没有预约?春雨想了想说:“请问院长先生在吗?我想和他通电话。” 警卫很快拨通了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春雨战战兢兢地对院长说:“hello,请问四年前有没有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在这里住过?” “gaoxuan?”电话那头传来了院长沉重的声音,“是的,我记得这个中国人的名字,不过他早已经离开了这里,女士,请问你是哪位?” 春雨低下头颤抖了几秒钟,轻声回答:“我是——高玄的未婚妻。” “oh,原来你是——”院长显然很是惊愕,随即声音柔和了下来,“那请进来吧,我在院长办公室等你。” 院长又在电话里向警卫关照了两句。于是,警卫给春雨和龙舟做了简单的登记,便把他们放进维多利亚精神病院的大门了。 走进这扇古老的大门,龙舟似乎闻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气味,他忽然低声问春雨:“喂,刚才你在电话里对院长说了什么?” 原来龙舟并没有听清刚才春雨说的“我是高玄的未婚妻”的话。 “没什么。” 她淡淡的回答,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 龙舟皱起了眉毛,快步抢到春雨前面,穿过一片幽静的树林,来到医院办公楼前。 他们走上石头砌成的楼梯,看到院长已经顶着一个秃头,等在办公室门口了。 院长依然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小姐,你就是——” “对,是我。” 春雨立刻点了点头。院长的惊讶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从没来过一个东方美人,他也不会想到“高玄的未婚妻”竟是这个样子。 龙舟怔怔地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然后春雨提出了她的问题:“我想知道四年前,高玄在这里生活的情况?他离开这里以后,还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院长摸摸头顶说:“奇怪,几天前这里还来过一个中国警官,也问了我差不多的问题。” “中国警官?”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叶萧的脸,“是不是叫ye警官?” “对,你们认识?” 春雨点点头,心里疑惑更大了,为什么叶萧也来过这里?一切越来越混乱了。 院长轻叹一声道:“高玄这个中国人确实不同一般,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时间,但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起,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还有没有他的消息?比如最近一段时间?” “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当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知道吗?他创造了一个纪录,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一百多年的历史上,这是唯一的一次成功逃脱。至今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现在想来真是可怕啊。” 春雨却觉得不能理解:“你觉得高玄可怕?” “也许有一些吧——好了,让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 院长把他们带出办公室,下楼穿过一大片草地,来到另一栋古老的楼里。 几分钟里龙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周围一切。当他们走进一道昏暗的走廊,他在春雨耳边说:“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春雨用厌烦的口气回答。 龙舟指了指走在前面的院长的背影:“他会不会引诱我们进入病房,然后把我们作为精神病人关起来呢?” 心想这人好烦啊,她随即冲了一句:“不错,你正适合这个地方。” “你们在说什么?” 原来院长也听到了后面嘀嘀咕咕的中国话,好在听不懂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 春雨瞪了龙舟一眼。 终于,他们来到那个屋子前。院长打开一扇小门,他怕惊动旁人,压低声音说:“四年前,高玄就住在这个房间里。” 没错——春雨似乎闻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正从小门里弥漫而出。她深吸一口气,就像钻进某个温暖的怀抱,缓缓走进了房间。 就像几天前另一个中国人看到的,这是个三十多平米的房间,光线透过铁窗照在脸上。 同时也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春雨仰头看着墙壁,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在这堵墙面前,赤裸上身,皮肤上布满油彩,手中画笔在墙上勾勒着轮廓。而那些鲜艳的线条,在阴郁的天空下,堆积出一个梦中才有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她也属于那个世界。 龙舟走进了屋子,随即瞪大眼睛愣在墙壁前,巨大的壁画烙进他的眼里,画里的大本钟如定格的电影镜头,大钟的指针摆向十点整的位置。 院长打开了电灯,壁画中的夜景显现出来,在高高的钟楼上方,他们看到了满天的星斗,混沌的宇宙螺旋形扭曲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处的那扇门—— 旋转门。 这是壁画里的旋转门,在宇宙苍穹的中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门转出来了……. “别看那扇门!” 在春雨和龙舟都看得发呆时,院长突然疾声打断了他们的遐想。 她感到后背沁出了汗珠,刚才仿佛自己飘到了画里,钻进了那扇小小的旋转门。 龙舟退到了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突然想到了囚笼中的基督山伯爵。 春雨回头向院长问道:“是他画的吗?” “是的,是他四年前留下的壁画。” “嗯,我认得他的风格,这样的颜色和线条,只有他才能够画。” 院长指了指壁画的下端:“你们还可以看看下面这几行中国字。” 春雨这才注意到下面的字,她半蹲下来用中国话轻声诵读—— “睁眼地狱/闭眼天堂/一双神秘眼/关门天堂/开门地狱/一扇旋转门/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钟/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龙舟也过来念了一遍,马上倒吸了一口冷气:“四载之后的五月/第二十七天——那不就是昨天吗?2005年5月27日。” “对,昨天晚上大本钟不是停了吗?” “没错!看接下来几句话。”他的嘴唇都有些发青了,“大本钟/昏然睡去——你看壁画里的大本钟,不是正好指着晚上十点钟吗?” 接着她念出了最后几句话:“黑暗中的主宰/将为我开启/地狱/天堂/旋转门/天堂/地狱” “地狱天堂旋转门?”说罢龙舟又看了看壁画顶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就在旋转门,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revolvingdoorhotel?”龙舟念出了旋转门饭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说昨晚那个饭店?” 她的表情像冰块一样点点头:“对,就是那里了。” 院长听不懂他们的中文对话,忍不住插话了:“对不起,你们看好了吗?” 春雨最后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壁画里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来后感觉又回到了人间。院长带着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草地,这时才看到一些穿着病人服的人们。院长介绍说他们现在出来放风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里去。 经过一片石砌的平地,据说这是一百多年前鞭挞病人的地方。忽然,龙舟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手里居然拿着根中国的毛笔,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 龙舟好奇地走近,原来那人用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着中国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气,但一看到地上写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长把春雨拉到一边轻声说:“这个在地上写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来是心理学教授,四年前高玄进来后,斯科特便志愿到此治疗他。斯科特每夜都与高玄长谈,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时斯科特对我说,他在对高玄实施催眠治疗,并已发现高玄内心的地狱妄想。但几个月后谁都想不到——斯科特开始声称自己是天使长迦百列,每夜都会到地狱中拯救痛苦的人们,还能直接与撒旦对话。” “他疯了?” “没错,斯科特突然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从一个对别人实施治疗的心理学教授,变成被关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认为是高玄通过与斯科特的长期接触,从他身上学会了催眠术,并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点,对他实施了反催眠。哦,可怜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现在还没有康复,终日沉溺于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长的话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爱过人的会是恶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身上穿着干净的病人服装,若换身西装和大学教授没啥区别。他拿着一支中国毛笔,笔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画”出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地獄 居然是中文繁体字“地狱”! 这两个神秘的汉字,如烧红的铁丝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脑中一阵炙热,差点没站稳。 龙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挣脱:“别碰我,我没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来,睁大一双蓝眼睛问:“chinese?”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yes”。 紧接着龙舟用英语对斯科特说:“你知道刚才写的中国字的意思吗?” 斯科特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地獄”,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英文单词:“hell.” hell=地狱 春雨盯着斯科特的眼睛说:“你认识高玄吗?” “gao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见到了那个故人,目光里有些兴奋,“当然,我当然认识高玄,他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能聊聊吗?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恳切地看着斯科特,他忽然给了她一个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张石桌边。他们围绕石桌就像开什么会,只有院长站在远处,树荫下顶着个醒目的秃头。 “很高兴认识你,小姐。” 斯科特极有礼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接着问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过高玄房间里的壁画吗?” 龙舟倒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号精神病人怎么还是教授? 斯科特点头回答:“是指他房间里的艺术杰作吗?我当然看到过,事实上在他创作那幅壁画期间,我每夜都与高玄促膝长谈,我也可算是看着那幅画诞生的。” 龙舟突然插话了:“画里有大本钟。” “对,我很喜欢那幅画里的大本钟。”斯科特说话时的眼神里满是向往,“可惜,当时我看不懂他在壁画底下写的那些中文诗。后来高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开始自学中文,每天都会在这里用毛笔练习一下。虽然是一门极其难学的语言,不过到现在我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但几年来院长再也没能准许我去那个房间,否则我一定会把那首诗翻译出来的。” 但春雨还有疑问:“刚才你在地上写的‘地狱’两个汉字,也是你自己学的吗?” “不,这两个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给我的。” “那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地狱——有很多层,每一层里都会有人遭受酷刑,因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狱的第…….” “够了,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断了斯科特的话,脸色都有些不对了,但她迅速平静了下来,“对不起,除了地狱以外,高玄还说过什么?” “他对我说过很多,让我想想——”斯科特低头沉思了片刻,“对了,还有一个中国间谍的故事。” “中国间谍?” 龙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怎么突然从悬疑片变成间谍片了呢? 斯科特点点头:“是的,一个中国间谍!不过你们不要紧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第一次世界大战?”龙舟终于用自己的母语脱口而出,这个故事可真的说远去了,难不成还与1914年萨拉热窝的枪声,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声有关?他悄悄对春雨耳语道,“喂,他可是个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话!” 然后,她又用英文对斯科特说:“请继续说下去吧,我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 “好的,那个中国人其实是个英语教师,但暗地里为德国人服务,潜伏在英国刺探各种机密军情。1916年他被英国谍报部门逮捕了,不久后就以间谍罪被处以绞刑——事实上这个故事非常复杂,高玄说他到英国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当年那个中国间谍的秘密,甚至不惜为此而冒险。” “有什么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告诉我,但这个秘密据说非常重要,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 “上千万人的生命?拜托啊。” 龙舟又一次说出了中文,他觉得眼前这个精神病人的话,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悬了起来:“那高玄有没有说过那个中国间谍叫什么名字呢?” “有,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笔,蘸蘸水在石桌上写下了几个字母: yutsun 春雨和龙舟都很意外,他们还以为会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吗?”龙舟扑哧一声自己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说什么:“高玄没告诉我这两个音节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中文里有许多发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样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单听读音是很难确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这个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国还是欧美的习惯,如果按照中国人姓氏在前的习惯,那么他应该姓‘于’。” 不过即便是“yu”这个读音,也有“于”、“余”、“俞”、“虞”、“郁”等许多个字呢,龙舟摇摇头:“那么后面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汉字音译,天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间去了。 “你们可以回去了。” 身后突然响起了院长的声音,傍晚降临他给春雨和龙舟下了逐客令。 院长又对斯科特说:“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应该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听话地走到院长身边,向春雨他们挥了挥手说:“再见,欢迎常来这里作客。” 龙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来作客,岂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龙舟,然后挥手向斯科特告别。 傍晚六点,院长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院长向春雨问道:“小姐,请等一等,能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让春雨怔住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没说话。 龙舟同样也给怔住了,两小时前进大门的时候,他并未听清春雨在电话里说的这句话。刹那间,心里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接着掉进了深深的地洞。 院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撒谎。请你回答这个问题。”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紫了,几秒钟后缓缓吐出那个单词—— “no” 得到了这个答案,院长微微颔首:“thank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快步走出了大门。 紧跟着的龙舟心情很复杂,刚才那半分钟,仿佛从人间坠到地狱,再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坐进polo车里,龙舟轻声问道:“未婚妻?” 春雨满脸疲惫地低下头:“别问了,快点开吧。” 车子迅速开出林荫道,回到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上。龙舟并没有像昨晚那样飞快飙车,而是保持正常车速,继续说:“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还是不是?” “我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不用再说第二遍no了吧。” 但龙舟依然不依不饶:“高玄是谁?” “你管不着!”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钟底下,拼命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对吗?” 她闭上了眼睛,微弱地说了声:“对。”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系着安全带,头靠在座位上边,像是睡着了似的。 该死!龙舟心里暗暗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女人是谁的未婚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为这个而揪心呢?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想当年白居易同志不是说过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期,通往市区的道路上车满为患,任凭龙舟再大的本领也动弹不得。他烦躁地看着眼前的滚滚车流,旁边的春雨一句话也不说,夜色笼罩苍茫大地,每个人每辆车都如尘埃,消失在无边的星空下。 晚上七点半,polo终于回到切尔西区,下午他们碰面的地方。龙舟问她晚上要去哪里?春雨只是痴痴的摇了摇头。 于是,龙舟继续向前开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馆门口,只是与周围锃亮的宝马和奥迪相比,这辆又旧又小的polo显得寒酸了许多。 “如果有国内的朋友第一次到伦敦,我都会带他们来这里吃晚餐。” 他领着春雨到了餐馆二楼,找了一处安静的座位。虽然菜单上的价格很是吓人,但龙舟点了几样最便宜实惠的,几乎就只能填饱肚子了,费用比麦当劳大叔高不了多少。还好这里没有规定最低消费,要不然可能会被赶出去的。 餐厅侍者悄悄对他翻了下白眼,然后给他们在餐桌上点了盏蜡烛。 春雨确实饿了,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不一会儿就吃光了这顿可怜的烛光晚餐。 龙舟尴尬地喝着汤,轻声提醒说:“你应该吃得慢些。” “我知道。”她轻叹了一声,幽幽道,“可惜,现在没这个心情。” “至少吃得下还是好的。”龙舟调皮地笑了一下,虽然觉得不适合在餐桌上讲,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今天上午,我去看过弗格森教授的遗体了。” 沉默了片刻后,春雨冷冷地说:“你应该等我把晚饭消化好再说。” 他吐了吐舌头:“哦,对不起。” “你是故意的吧!” 春雨皱起眉头有些恶心的样子。 “不,不是。” 像被抓住的小偷那样为自己辩护 龙舟像被抓住的小偷那样为自己辩护。 她摆了摆手:“算了。教授的死因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说要把教授送到伦敦警局去做尸检,也就是——” 然后他举起明晃晃的餐刀比划了一下,做了个用刀剖开肚子的动作。 “拜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这样比划好吗,你是在故意吓唬我还是恶心我呢?” 龙舟埋下头吃了口沙拉:“哎!真是太意外了,教授怎么会在飞机上猝死呢?他一年要坐近百次飞机呢,从没说过有什么不舒服。” “他就是在我的身边死去的!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心脏病突发。” “可是教授很健康,并没有心脏病啊。”他摇了摇头,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春雨的眼睛,“告诉我,在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低头沉默了片刻,喝下一口凉水,脑中如电影放映机般,将昨天下午飞机上一幕幕场景又过了一遍,弗格森教授那蓝色的眼睛,正在臆想中凝视着她。 此刻他正在停尸房中,抑或法医的解剖台上。 一个冷战让她从回忆中惊醒,微蹙蛾眉,轻启红唇,将昨天在飞机上的所见所闻,主要是弗格森教授的种种奇怪举止,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龙舟。 像一部悬疑片开头十分钟的剧情,他已完全被吸引住了,忽然发现她竟有某种说故事的天才,仿佛小时候围坐在夏夜树荫底下,听人讲述那些神秘的传说。好久都没这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了,一帧帧画面从她口中放映出来,似乎令人置身于三万英尺高的机舱之内。 只不过,这是一部纪录片。 当这些事情全部说完之后,她仿佛拔出了插在胸口的一根毒刺,三十多个小时来的紧张和恐惧,竟一下子释放出了许多。面对眼前这个倾听者,春雨还有了一分感激之心。 “不可思议,教授怎么会这样?” 龙舟也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顺便把最后一点水果咽了下去。这时他忽然同情起春雨来了,这可怜的女孩还没降落到英国的地面,就已经历了如此的磨难,接下来等待她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厄运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她猛喝了一大口水,“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教授是个非常冷静谨慎的人,在公众场合很少说话,通常喜怒不形于色,更是从来不会和陌生人说话的。你说的这些状况真是反常,我想他一定是有某种原因才对你说那些话的。” 春雨越来越迷惑了:“你是说教授是有意要和我说话?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和他又从来不认识,干嘛偏偏对我说呢?” “你的‘为什么’好多啊!” 但她还是又问了个‘为什么’:“对了,教授为什么去中国呢?” “抱歉,这个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尽管我是教授生前唯一的学生。”龙舟使劲挠了挠头说,“弗格森教授是欧洲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在国际物理学界非常知名。他是在一个多月前启程去中国的,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我去中国的原因。对此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过去从没去过中国,这次也没有得到中国方面的邀请,也不是学校让他去的,完全是他自费出行,又没有跟旅行团旅游,不知道去做什么?” “哦,一定有些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本来我想跟他一起走的,顺便可以回到上海的家里住几天,因为——我妈想我了。”龙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尴尬地说,“不过,教授却没有同意,他要求我继续留在英国,完成手头那超级无聊的论文。” 春雨忽然觉得这男生有些可爱了:“好不尽人情啊。” “英国老头大多如此固执,你要是在这待久了就明白了。我发觉教授在去中国之前几个月很反常,但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他藏着什么心事,一直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来。” “那教授到了中国以后,还有没有和你联络过呢?” “他上了飞机后就渺无音讯了,到了中国也没有和我联系,还是过了几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告诉我:他正在上海的s大学。” “s大?”她忽然觉得世界真小啊,“那是我的学校啊。” “哦,怪不得,听说s大出来的人都有些神经质啊。” 龙舟又插科打诨了一下,其实是为了缓解一下春雨紧张的情绪。 “哼!” 果然春雨一脸不屑。 是非之地 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教授没说他在s大做什么,很快就把电话给挂了。后来我几次打他手机,不是无法接通就是关机。直到前天晚上,教授从上海给我打了电话,把他回国的航班号告诉了我。第二天嘛——我就遇到了你。” “遇到了你,算我倒霉。”春雨心里嘟囔了一句,嘴上却说,“你好了吗?我想回宾馆了。” 龙舟看了看表:“九点钟,伦敦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好吧,我送你回去,就是那个叫旋转门的鬼地方?” “不用送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饭店。” “你知道伦敦的物价吗?打车到那个地方巨贵啊,反正我的车也是借来的,不用白不用嘛。再说都是中国学生,应该彼此帮助的。” 说完他迅速结完帐,带着春雨下楼了。走到马路边,终于看到外国的月亮了,龙舟说在伦敦的阴雨季节,月亮和星星都难得一见。春雨仰望着天上半圆的月亮,心底忽然潮湿起来。 坐进polo车,龙舟动作麻利地开出一堆跑车的包围,驶上了前往郊外的道路。 月光下的伦敦别有风味,车子飞一般穿过夜色,春雨只感觉浑身疲惫,半阖着双眼靠在座位上,任凭龙舟放肆地“甩尾”发飙。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了,车子已开入了郊外的公路,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稀少,黑黝黝的树丛在风中摇曳。就在昨天的同一时间,春雨来到大本钟脚下,不久就看到了停摆的百年奇观,然后便是那个人的出现。 今天,她还会看到他吗? 这时polo拐过一道弯,又一次停在了“revolvingdoorhotel”的路牌前。 他们跳下车,才发现月亮已被云挡住了,五月末的凉风从遥远的海边吹来,眼前那古老的楼房里闪着点点幽光,似乎还传出一些奇怪的喧闹声。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 走到旋转门饭店大门口,昏暗的大堂里照样空无一人。龙舟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突然拉住了春雨的胳膊:“等一等,里面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请不用再送我了,今天——”胳膊慢慢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春雨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轻声道,“借用了你半天的时间,真是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此刻她的嗓音能溶化一切,龙舟自然也不能抵挡,他抓了抓后脑勺说:“不用谢,你不是说过嘛,这是我欠你的。” “对不起,是我太没礼貌了。” “别客气嘛,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欠你的。好了,我不送你了,晚上要小心些。” “嗯,再见。” 春雨点了点头就往里走,身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这房子里有股妖气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便走进了饭店大堂。 龙舟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依旧仰望着整栋饭店,夜空下的丛林一片死寂,只有饭店深处传出的那些奇怪声音,好像在呼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突然,饭店三楼的一个窗户亮了起来,某个人影映在了窗玻璃前。 绝对不可能是春雨,她刚刚走进大堂,没有那么快就到三楼的。 那个人又是谁? 他靠近几步但依旧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似乎正贴在玻璃上,注视着饭店外的龙舟。 但彼此都看不清楚,仿佛在黑夜里摸着一场京戏“三岔口”。 转眼间窗口里的灯又灭了,整个三楼回到了黑暗里。 “我会把你找出来的!” 龙舟向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回到了polo车里,飞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镜头切回到春雨身上。 和昨晚一样大堂里没有人,奇怪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似乎是某种音乐声,好像是华尔兹? 她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寻找声音的来源。循着声音进入了底楼的走廊,原来音乐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她轻轻推开一扇隔音门,眼睛便被天花板上打下的旋转灯光刺痛了。 就是华尔兹——耳边清晰地响着华尔兹舞曲的旋律,明亮的灯光照得这里宛如白昼,脚下竟是上等的东南亚木地板,只有在专业的舞池里才能看到。 舞会进行时。 是一场华尔兹舞会 是的,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场华尔兹舞会,几十个人站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对不起,用“翩翩”这样的词实在不贴切,因为跳舞的全是头发花白或没有头发的老头子们。 这一幕令春雨惊呆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那些跳着华尔兹的老人们,分明就是早上在餐厅用餐的那些人,其中几张脸还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个足有几百平方米的巨大舞厅,还保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墙壁和柱子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天花板正中有盏精美绝伦的吊灯,只是太过久远而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这是高级贵族才有的气派,再加上华尔兹本就是宫廷舞蹈,更有一股皇家风范,难不成当年还和王室有关系?唯一的缺憾是没有乐队伴奏,音乐是从音响里出来的。 本来华尔兹应该男女成对跳的,但舞池里清一色全是老男人。他们一律身着晚礼服,按照身高不同搭配起来,由其中较矮的人扮演女士角色。虽然年纪都很大了,但他们的舞步倒还是不错,或许年轻时都是“舞林高手”,随着音乐不停地旋转着——每一对都像是一扇旋转门,在春雨面前开了又闭,闭了又开,诱惑着她闯入门内。 虽然华尔兹还是保持着适中的节奏,但春雨却感到他们在越转越快,最后似乎连天花板也随之而转了起来。盛大的舞会开始了,谁是舞会皇后? 眩晕令她后退到了墙角里,这一切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 忽然,一只骨节细长的大手伸到了她面前,她依旧低着头问自己: “是他吗?” 缓缓仰起脖子,却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双眼睛那张脸,而是一张克拉克·盖博式的脸。 他正是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 那双灰色的眼珠盯着春雨,瞳孔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又把眼帘垂了下来,却看到那只大手离她更近了,慢慢伸向她的心脏……. 背后紧贴着墙壁,她已无处藏身。 “ms.springrain,能允许我请你跳个舞吗?” 艾伯特露出了英国式的矜持微笑。 “啊?” 春雨又抬起了头,眼前的艾伯特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白色的礼服,盖博式的气质从眼睛里露出来,散发着中年男人的风度和魅力。 那只手不可抗拒。 终于,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随后春雨就被他带到了舞池中央,在一大群老头子中间,年轻的春雨和白衣的艾伯特分外醒目,仿佛是宫廷舞会上的国王与王后,而周围都是谦卑的贵族与大臣。 艾伯特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她转了起来。华尔兹的旋律就像是深海中的漩涡,永远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握着艾伯特那双冰凉的大手,仿佛握着旋转门的门把,它将她带入门与门之间,玻璃与玻璃之间,时间与时间之间。 不仅仅是华尔兹中的艾伯特与她,还有整个舞池连同饭店,都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旋转门,在音乐声中尽情地狂欢——国王与王后戴着面具翩然起舞,铁面人隐藏在众人身后,弄臣发出搞笑的尖叫,唐璜悄悄与公爵夫人调情,玛格丽特穿上了新娘的婚纱……. 而春雨似乎已不属于自己了,她被艾伯特带着旋转在舞池中央,四周的老头们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似乎狼群在盯着一头可怜的小母鹿。 不知道转了多久,华尔兹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春雨和艾伯特。 “盖博”的胡子微微翘了翘,然后他举起春雨的左手,高声道:“今晚的舞会皇后——ms.springrain!” 周围那些老头都发出了同样的喊声:“springrain!” 他们像是在欢呼得到了某件战利品。 忽然,舞厅的大灯灭掉了,只剩下几盏昏暗的壁灯。人们纷纷转头离去,不消半分钟已全都走光了,只剩下春雨和艾伯特还站在舞池中央。 空旷的舞池里鸦雀无声,不知从哪打出的幽光射在艾伯特脸上,他神情凝重地对春雨说: “舞会散场了。” 等待宰杀的沉默羔羊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易经·系辞上传》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子夜零点 春雨不记得是如何从舞厅里走出来的,她摸着楼梯栏杆和走廊墙壁,回到了319房间。 喝口凉水躺在床上,回忆刚才跳舞的一幕幕画面——那些老头那些表情,与其说是华尔兹舞会,不如说是一场祭祀仪式吧,而她就是被奉献给神的牺牲,一头等待宰杀的沉默羔羊。 还有那个长得像盖博的饭店老板艾伯特,他究竟是什么角色?是主持祭祀的巫师还是做人肉包子的厨师? 他为什么不来救我? 春雨喃喃地问自己,眼角又有些湿润了…….不能就这么睡下,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藏在行李箱里的笔记本电脑。 这还是她上飞机以来第一次用电脑,找到客房里的网线,插上后就进了宽带。 但她并没有登陆网站,而是打开了自己的邮箱,删除了几封垃圾邮件后,她给远在万里之外的一个人写了封邮件。 在这封邮件里,她将白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写了进去——不管他是否会认为这是篇悬疑小说,或者认为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她都要把这些写出来。 写完邮件已是子夜十二点半了,发送到那个人的邮箱后,春雨便关掉了电脑。 入睡后。 虽然人已躺在床上,但似乎仍在跳着华尔兹的舞步,对面是克拉克·盖博的脸庞,身体悬浮在空中,在这旋转门饭店里旋转着。 她失眠了,房间里弥漫着股熟悉的气息,仿佛他已在站在床前,凝视着他的睡美人。 要睁开眼睛看看他,眼皮却无法动弹,黑暗如张大网笼罩着她,困在网中央拼命挣扎,网线在脖子上勒得越来越紧,直到窒息……. 声音来了。 耳膜被门外那声音深深刺了一下,心里也揪着疼了起来,是他在敲门吗? 黑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门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春雨屏声静气到了门后,感到那个人或东西就在外边,仅仅隔着一道几厘米的门板,与她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 手抓着门把了,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开了门,迎面仍然是一团漆黑,惟有两只眼睛闪着幽幽的光,宛如山洞里狼的眼睛。 “你是谁?” 春雨用中文喊了出来。 那双眼睛眨了眨两下,然后开始向后退去。 不能再让他溜走了。 她冲出门跑向那双眼睛,黑暗中那个“人”转过身体,再也看不到狼似的眼睛了,只有走廊里一个模糊的背影。 前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背影仓惶地向楼梯口跑去,春雨跟在后面心跳越来越快,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手指上,想要把他一把拉住。 背影一下子消失了,但随之传来沉重的下楼梯的声音。春雨在墙上摸了摸,却摸不到电灯开关,只能颤抖地摸着楼梯栏杆,循着前面的声音追下楼去。 一直追到底楼大堂,这里始终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她看到了那个背影,穿着件宽大的白色睡袍,还戴着顶白色的睡帽,如幽灵般向走廊漂移。 此时春雨毫无惧意,后背心已沁出了许多汗珠。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人,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声凄惨的叫声传出,让春雨打了个冷战——那不是高玄的声音。 接着那张脸转过了过来。 她看到了一双狼似的眼睛,以及如刀刻过般的皱纹,还有满头长发如雪。 竟是个老太太! 传说中的吸血僵尸 那深深的眼窝里藏着诡异的目光,高挺的鼻子竟像格林童话里的巫婆,而白袍下的肩膀竟没有半丝热气,难道是传说中的吸血僵尸。 “so—sorry!” 面对这张丑陋吓人的脸,春雨居然有些结巴了。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想象这老太太是否会伸出带血的手指,张开嘴巴露出满口的獠牙,白色枯萎的长发转眼变成无数条毒蛇? 老太太不再逃避,反而走进了一步,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接着露出森白的牙齿说:“goodnight!” 她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发出的,只有即将溺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声音。春雨恐惧得能听到自己牙齿间打架的声音,掉转身体就朝楼梯上跑去。 当春雨像个无头苍蝇般跑到二楼,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接着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她。无论怎样挣扎,她再也动弹不得。这时廊灯已经打开了,她看到了两撇黑色的小胡子。 又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艾伯特,他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这双灰色的眼球让春雨停了下来,她回头指了指底楼说:“那是什么——什么怪物?” 艾伯特靠着栏杆向下望去,然后微微笑了笑说:“原来是madamejess啊。” “jess?” “她也是这里的客人。”本来还是微笑之中,脸色忽然一下子沉了下来,“对不起,太晚了,你应该回房休息了。” 艾伯特的语气似乎无法抗拒,春雨低下头走上了楼梯,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关好门怕不牢靠又挂上锁链,她坐倒在门后大口呼吸。也许那张苍老丑陋的脸还在门外,她赶忙爬回到床上,钻在薄薄的被窝里头,似乎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中。 刚才那个老太太是谁?艾伯特说她是“madamejess”,也就是jess夫人。 jess可以译作“吉斯”。 好的,就把那老巫婆叫吉斯夫人吧。 春雨把头探出被窝,心跳也渐渐正常了下来,愿后半夜不再有妖怪来打扰。 goodnight 北京时间2005年5月29日上午10点 上海。 我的家中。 刚从信箱里拿出早报,在今天国际的新闻里,果然出现了大本钟的照片,底下还有关于大本钟停摆的详细报道。报纸上也没给出停摆的原因,据说经过工程师的检修,至今仍无定论。有说天气原因的,也有说机械故障的,也有人干脆说大本钟年纪大太了,偶尔“罢工”一下也很正常。 放下报纸我打开电脑,发现电子邮箱里有新邮件,发件人竟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心里“咯噔”了一下,打开这封来自万里之外的电邮。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春雨的邮件,屏幕上几十行字,就像蚕宝宝吐丝般,将她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从上海到伦敦,从天空到地面,从活人到幽灵,从大本钟到旋转门,所有一切的离奇经历,丝毫不差地倾吐了出来。 虽然如此的不可思议,怎么看都更像是部小说,不,根本就是天方夜潭——飞机降落时有个老头猝死在她身边;突然停摆的大本钟下,见到了曾经深深爱过的,早已死去了半年的男子;在伦敦郊区还有个名为“旋转门”的饭店,里面住着一群古怪诡异的老头老太……. 只有中世纪的阿拉伯人才有这样的想象力,只有伟大如博尔赫斯的天才方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只有我们未知的外星人才可以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然而,春雨既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博尔赫斯,更不是外星人—— 所以,我仍然愿意相信春雨。 一丝微弱的希望 相信她确实亲身经历了邮件中所写的这些事情。 无法解释,或许也不需要解释。 低下头来仔细想了想,这封邮件里的一切内容,包括文字里所包含的情绪,都能让我触摸春雨的心:她在颤栗,她在恐惧,同时也在渴望,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美丽的弱女子,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谁能告诉我,如何才能帮助到她? 邮件中所说的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伦敦,唯一能与中国有关系的,就是龙舟告诉春雨的那段话——弗格森教授在中国期间,曾经到过上海的s大。 又是s大,请原谅我的小说里屡次出现这所大学,因为它正好是春雨的学校,也是我的好友孙子楚任教的学校。 弗格森教授究竟有没有到过s大?如果到过的话他又是来干什么的?这个教授在飞机上猝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这些问题对于春雨来说都很重要,至少我可以证实第一个问题:在s大当老师的孙子楚一定能够帮上忙的。 列位看官:这个家伙又要登场亮相了。 我随即拨通了孙子楚的手机,电波那头传来了他慵懒的声音。我可没功夫和他闲扯,马上开门见山的提出了问题。 “弗格森教授?”孙子楚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是有个英国的教授来我们学校,好像叫macferguson?” 他在电话里准确地拼出了这个姓名,虽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但记性倒是让我自叹弗如。 “没错!就是这个人。你在学校里吗?我现在就来找你。” 几分钟后,我冲出了家门。 中午十二点整。 又一次走进s大校门,五月底的校园绿意盎然,昨夜刚下过小雨,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从沾着水滴的草坪边走过,全然不像稼轩笔下“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想起春雨也曾无数次走过这些地方,这方草坪也曾踩在她脚下过吧,旁边那些花花草草也曾留过她身上的体香吧,她的眼泪与忧伤也曾驻留在这片空气中吧……. 哎呀,赶紧打住,怎么脑子里信马由缰到了这些,如今她已身在几万公里外的不列颠岛,这校园也不过是她的梦中回忆罢了。 孙子楚在教职工食堂等着我,自然他是不会请我在饭店里吃饭的,无非是送我份两荤两素的餐盘而已。他的皮肤更黑了,原来在“五一”假期去了桂林,跑到阳朔的山间玩攀岩来着。 “那么着急地找我,又想把我写进哪本书里啊?” 他嘻皮笑脸地给我端来了餐盘,捡了张清静的桌子坐下。 “拜托正经一些好吗,你好歹也是为人师表的大学老师啊。” 我只能苦笑了一下。孙子楚的年纪长我三岁,如今已然整三十岁了。他在拿到历史学硕士学位以后,便留在s大任教。虽然教书什么还算过得去,却整天在研究些历史学上的“邪门歪道”,比如殷人东渡美洲、李陵西迁欧罗巴、古印度众神之车等等。 “好吧!” 转眼间,他就换了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姿态,看起来倒有些搞笑了。 “现在问你正事了,上个月见到过马克·弗格森教授吗?” “对,是英国詹姆士大学的教授吧?”孙子楚已低头扒起了饭来,“记得是四月底,学校外事办找到我,说是来了一个英国的教授,想要查找中国清朝一个人物的资料。” “清朝人的资料?” 好奇怪啊,春雨的邮件里不是明明说了吗,弗格森教授是物理学方面的著名科学家,怎么会到中国来查历史资料的呢? “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历史学教授,或者是国外的汉学家。但见面后才知道他是研究物理学的,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 “那么你接触的弗格森教授是个怎么样的人?” 面具后藏着一个天使抑或魔鬼? 孙子楚皱了皱眉头:“一个与众不同的英国老头。虽然具有典型的那种英国人的外貌,但他的眼神却给我特别的感觉,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他的表情几乎从来没有变化过,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戴着一副僵硬的假面具。” 这番话已经为我勾勒出了一个英国老头的形象,沉默的人皮面具披在脸上,面具后藏着一个天使抑或魔鬼? “不过,你还是要相信我的眼睛,任何细节都无法从我的目光下逃脱。”他喝了口蛋花汤继续说下去,“只有一个瞬间,我从弗格森教授的眼睛里发现,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感觉。我猜想他一定有沉重的心事,却又要处心积虑地掩饰自己。” “嗯,我明白了。那他要查的是哪个晚清人物?” “老头只知道那个人的姓名的音译。” 孙子楚拿出纸笔,写下一行字母—— tsuipen “这是什么名字?” 现在的汉语拼音里没有“tsui”的写法,不过“pen”倒是有的。我打开手机拼音看了看,发“pen”音的汉字非常少,只有“喷”和“盆”是常用字,但不太可能是人名。加个后鼻音“peng”就多些了,“朋”、“碰”、“彭”、“鹏”都发这个音,其中“彭”是常见姓,而“鹏”则是常见名。 “不知道,老头不懂中文,自然也不晓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说tsuipen是清朝的一个大官兼著名文人,曾经当过云南省的总督。” “总督是很大的官衔,可算是封疆大吏了。” “是啊,清朝虽然有近三百年历史,但各地总督的资料都很齐全。”他差不多已经吃光了午餐,剥开一个桔子说,“不过除此以外,弗格森教授就只知道这些了,我认为他对他所要找的人其实一无所知。” “那你帮他找到tsuipen的资料了吗?” 孙子楚摇摇头:“很遗憾,虽然清史不是我的专长,但起码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在整个清朝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云南总督这个职位!云南省只有巡抚,没有单独设置过总督。清朝只在贵阳置了云贵总督,统辖云南、贵州两省。” 食堂里人渐渐少了,我这才想起来动筷:“嗯,就好像两江总督管辖江苏、安徽、江西,而这三省都各设巡抚管理。” “英国老头当然搞不清清朝的官职,可能指的就是云贵总督,或是云南巡抚吧。”孙子楚喝了口汤,有些失望地说,“可惜,我帮他查了清朝所有云南巡抚和云贵总督的姓名,但没有一个人叫tsuipen,或者pentsui。” “那就是没有这个人了?” “也不一定,可能老头给出的姓名拼音不对,或者这两个音节只是名字,而没有包括姓。所以,我建议弗格森教授去找老马——我的研究生同学,现在社科院主攻清朝政治史。” 我已经如风卷残云般吃掉一半了:“那教授去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把老马的电话号码给他了,之后老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 “教授一定去过!你帮我再联系一下你的同学好吗?” 孙子楚点点头,剥开餐后的桔子:“干嘛那么着急?你认识那英国老头吗?” “不,我永远都不会再认识他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清晨7点 英国的清晨。 露水洒在窗外的树叶上,凉凉的空气透过玻璃渗进来,让蜷缩在床上的春雨颤抖了一下。 睁开眼睛,昨夜的恐惧仍停留在视网膜上,吉斯夫人那张老巫婆的脸,连同那些诡异的老头们,一齐扑到她眼前张牙舞爪着。 她徒劳地伸手挡着自己的脸,抵挡劈头盖脸的棍棒与刀子,直到在想象中血流满面。 在床上喘了一阵后,春雨仓惶地起来洗漱了一下,只感觉肚子里饿得难受,来不及挽起头发,便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旋转门饭店里,照旧飘浮着那股气味,引诱她缓缓走下楼梯。就在二楼的转角处,半闭着眼睛的她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差点倒在地上,惊慌失措抓着栏杆,原来是一个长发的老头。 这西洋老人身材高大,满头的白发长长地拖在脑后,身上穿着件极度邋遢的衣服,倒有几分艺术家的派头。但这老头似乎失去了感觉,根本就没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即便撞到了他身上也没反应,好像她已经学会了隐身术,或者已融化到了空气中。 长发老头继续走下了楼去,紧接着他身后的是一群老人。他们鱼贯下楼,相互间没有一句话,只有刺耳的脚步声响彻饭店。每个人都对她视若无睹,尽管昨晚她还是他们的舞会皇后,除非那只是一场梦。 早餐后回到三楼,春雨想再爬回床上睡一小会儿。忽然,在昏暗的走廊里,她看到了一道光线射在墙上,原来对面有扇门露出了一条缝隙。 这是318号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在这扇虚掩的门外徘徊了几步,睡意竟一下子全消了。然后,她轻轻地推开了318的房门。 一推开门就闻到了阵阵幽香,有些像熏衣草的香味,但又说不清加了些什么,只感到是某个女人的体香。 对,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房间,墙壁上装饰着粉红色的花纹,天花板上吊着绿色的灯。进门就是一张精致古老的梳妆台,兴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给人温馨柔和的印象。 春雨在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发自然地垂在两肩,白皙的脸孔上镶嵌一双黑色宝石,或许这面镜子第一次照到东方女孩。这样古老的镜子或许有什么魔法吧,传说能把许多年前照过的人的形象永远保存进来,偶尔半夜里就会把那个人放出来。 是的,春雨似乎已经看到那个人了,白衣黑发,棕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有地中海的风味,那女孩就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长长的梳子,梳理着她那略微卷曲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长,就像几千年前的美杜莎,长得能诱惑所有的人,进而紧紧地缠住他们的脖子。 真的看到她了—— 就在梳妆台的玻璃台板底下,压着一张彩色照片。有个女孩正在照片里微笑,不同于北欧日尔曼人种的金发碧眼,而是更加性感美丽的南欧拉丁人种模样。她看起来才二十多岁,黑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个西班牙女明星。 忽然,春雨的眼睛怔住了,不仅仅是照片里的女子,更重要是那女子身后的背景。 照片里女子身后有一扇门。 旋转门。 春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她低下头仔细看着这张照片,背景确实是一扇旋转门——似乎正在旋转之中,但门里没有人进出,四扇玻璃发出奇异的反光,只是看起来有些陈旧。 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背景了,似乎是照片中的美丽女主角,有意要和旋转门合影。 可是,这扇旋转门究竟在哪里? 虽然春雨正身处旋转门饭店中,可到现在三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她连旋转门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过,既然有这样一张照片,那就证明旋转门是存在的。 高玄说得没错,或许他就在照片上的这扇旋转门中。 她终于把头从台板上挪开了,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些女人用品,比如化妆品和香水等等,但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牌子,看起来也非常旧了。所以,春雨猜想照片里的女孩早已离开了这里,或者极少使用这个梳妆台。 旁边是一张带有帐子的大床,就像中国的蚊帐一样,把幔布放下来可以遮住床里的一切。床头有华丽的雕刻装饰,铺着干净的床单和洁白的枕头,又不像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窗外就是那个小花园了,满眼都是苍翠的树枝,感觉像是被囚禁在绿色的视野中。 忽然,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沉闷脚步声,让春雨心跳骤然快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在房间里转了转,该不该跑出去? 门把转动了一下,外面的人要进来了。她可不想被发现躲在别人的房间里,或许英国人会把她看成是小偷?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哆嗦,而那扇门已经缓缓打开了。 正好身后就是一个大衣橱,春雨下意识地打开橱门,闪身藏到了衣橱里面。 飞快关上橱门,回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春雨屏声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甘心变成一具安静的木乃依。 大橱外响起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皮鞋的脚步声,听声音显然是个男人,估计是老板艾伯特吧,但也可能是那个高高的服务生。 躲在这个黑暗的封闭空间内,春雨仿佛回到了半年多前的大学女生宿舍内,她躲在上铺的被窝里,收发着来自地狱的短信……. 恐惧再度升上脑门,她似乎看到了外面有双手,正触摸着大橱的门把,随时都会拉开橱门,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不知道是大橱里的人吓昏过去,还是大橱外面的人呢? 如果你打开衣橱,发现里面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孩,是吓坏了还是高兴坏了呢? 春雨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橱门始终没被拉开。衣橱里面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好像并没有衣服挂着。脚下是大橱的木板,只要一动弹就会发出声音,她只能纹丝不动,觉得自己更像个塑料模特。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她确定并没有第三个人进来,那个人究竟在和谁说话呢?难道是这间闺房的女主人吗?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对,他也有可能是在自言自语。 好像是艾伯特,但春雨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隔了一层大橱的木板,那含含糊糊的说话声,更像是外星人的诗朗诵。 那声音越来越悲戚,几乎带着点哭腔,就更加听不清楚了。躲在大橱里的春雨不敢想象,那个盖博式的男人哭泣会是什么样子? 几分钟后,外面的人不再发出声音了,接着春雨听到了出门并且关门的声音。 他终于出去了。 惯性使然,她继续在大橱里憋了半分钟,然后长长吁出了口气。 然而,当春雨要从衣橱里出去时,却发现橱门打不开了。 刹时惊出一身冷汗,她使劲推着大橱门板,却好像被什么卡住了,无论如何都没法打开。 不能用力推,否则大衣橱会倒下来的,春雨只能把力量集中在门缝,费了七、八分钟却仍未见分晓。 黑暗的大橱宛如巨大的棺材,似乎随时都会把她带入地下,狭小的空间内空气浑浊,越来越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春雨再也顾不得颜面了,在衣橱里大声地呼救。 “喂,有人吗?” 她用英文高声喊叫着,这还是前天晚上与高玄失散以来,她喊出的最大的嗓音。她确信虽然隔着大橱和房间的门,但走廊里如果有人经过,一定可以听到这个声音。 然而,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外面丝毫动静都没有,而她已经累得嗓子几乎哑了。 春雨绝望地仰起了头,却依旧看不到天空,只有山洞般的无边黑暗。 再也站不动了,她沿着大橱内壁缓缓地滑下去,坐倒在了大橱底板上。眼睛已经失去了作用,她像个瞎子一样靠着后面,似乎那个幽灵就要来把她带走了。 忽然,她用手撑了撑底下,屁股下突然腾空了,来不及尖叫便掉下了深渊。 脑中全被擦掉了,仿佛地狱就在下面等着她。但随即眼睛被光刺激了一下,眩得她睁不开眼皮。然后,春雨觉得自己掉到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心脏几乎跳出了喉咙。 不知已坠入了地狱的第几层?只是身下不但没觉得疼,反而还有些舒服。她缓缓抬起眼皮,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上午的光线照射在她脸上,这里还是人间。 深呼吸——她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刚才在衣橱里憋得太久了,仿佛在奥斯威辛的毒气浴室中。 就这样躺了几分钟,春雨这才发现,自己身下是张柔软的大床,怪不得掉下来一点事都没有。可自己是怎么掉下来的呢?春雨仔细看了看天花板,似乎有道细微的裂缝,也许是一道自动打开的机关暗门,用力按大衣橱底板就会打开,让里面的人掉下来。 她走到了窗边看了看外面,依然是饭店后面的花园,而且她确定这里就是饭店二楼。没错,刚才她从饭店三楼的房间里,通过大衣橱底下的暗门,掉到了底下的二楼房间里。 “幸好这张床还比较结实!” 春雨对自己苦笑了一声。她又绕了这个房间一圈,发现这里的装饰古老而华丽,不像是饭店的客房,倒更像是个贵宾的书房之类。 这里究竟是哪儿? 墙两边是精致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各种图书,她随手抽出几本,发现都是一百年前的老书。还有个密封的玻璃柜子,感觉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窗,里面压着几卷中国的线装书。在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看到中国的古书真让人意外。春雨油然而生了一股亲切感,她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线装书底下还有小标签,注着一行繁体中文字—— 《永樂大典》抄本 没想到竟是《永乐大典》的抄本!要是原件的话早就价值连城了,因为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永乐大典》大部分都已毁于战火。 玻璃柜旁边是个老式的留声机,有个大喇叭发出金属的光泽。留声机边上还有个青铜的凤凰,或许是中国春秋时代的文物吧。在上面的玻璃橱窗里,有一红一蓝两只瓷瓶,看上去耀眼夺目,带有明显西域的风格。 窗边还有个落地的圆座钟,不知道有多少年龄了,但那秒针仍然永不知疲倦地走动着,春雨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竟然分毫不差。 这满屋子的宝贝令人眼花缭乱,还好春雨不是个小毛贼,否则非得把这房间搬空为止。她摄手摄脚地走到门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坏了什么东西。 当她打开房门时,迎面却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 盖博式的小胡子翘了翘,立刻从微笑变成了愠怒。 春雨也吓得不轻,脚一软几乎就摔倒了,她紧紧抓着门框,后仰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半分钟,直到乔治·艾伯特冷冷地说了声:“hello!” “hello…….” 回答的声音剧烈颤抖,她不知该怎样解释,自己是如何出现在这个充满宝贝的房间里的,难道要说她是从三楼大衣橱里掉下来的吗? “i’msorry” 她羞愧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艾伯特把眉头拧到了一起:“请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早上出去的时候,明明是把门给锁好的。” “是吗?可是我刚才路过的时候,这扇门却是半开着的。” 春雨红着脸撒了一个谎,尽管心里像吃了个死苍蝇一样难受。 艾伯特盯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也许早已经看穿了吧:“好了,这次我原谅了你,以后请不要再擅自闯进别人的房间。” 她点点头,轻声细气地说:“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请便。” 艾伯特闪到门里,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春雨“逃”出了这个房间,像阵风似的跑回到了楼上319房间。当她经过隔壁318房门时,再也不敢看那扇门了。 锁上门倒在床上大口喘气,脑海中却浮现起了,隔壁房间那照片里的女子。 她是谁?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2点 还是在伦敦,春雨的房间。 午后的空气不再那么潮湿了,她枯坐在床边关掉电视机,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那么真实,提醒她仍然活着。 刚来到伦敦的几个小时,意外地在大本钟下发现了那个男人,转眼却消失在雨夜中。为找回这唯一的希望,她来到旋转门饭店,但那个影子依然遥远,让她一步步坠入绝望的深渊。 除了让她魂牵梦萦的高玄外,还有一个男人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在飞机上归天的弗格森教授。虽然素昧平生,但他生命中最后几个小时,留给春雨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仔细回想着飞机上那段噩梦——但愿那只是噩梦,可教授老头的眼睛却如此真实——好像还漏了什么?是那本书,她居然差点忘记了。 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了春雨一本书!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却无法禁止后背心的冷汗。那本书在哪里?春雨赶紧打开行李箱,她记得前天在飞机上,自己把书放到随身小包里了,后来又放进了大箱。 谢天谢地,在一堆替换衣服里找了半天,终于从箱底找到了这本书—— 《borgesnovelscollection》 绿色的封面上是个郁郁葱葱的花园,树丛中隐藏着一个中国式的凉亭,仿佛是十九世纪欧洲人的中国印象。 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将这本绿封面的书送给了春雨,至今她仍然搞不清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将这本书送给春雨后不久,便在飞机降落过程中猝死身亡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遗物,更确切地说是最后的赠送物,送到了春雨的手里。 书名翻译成中文就是“borges小说集”。下面是著作者的名字:jorgeluisborges(argentina) 括号中是作者的国籍,“argentina”也就是中文里的阿根廷。 这个名叫jorgeluisborges的阿根廷人究竟是谁?她记得教授只在飞机上告诉她:这个作者早已经去世了。除此之外,并未透露过关于这个jorgeluisborges的任何信息。 春雨缓缓打开书页,在前勒口处看到了作者简介,居然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英文,她试着将其译成了中文—— jorgeluisborges(1899——1986) 阿根廷文学家。1899年8月24日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医生家庭。一战后全家移居瑞士,后就读于剑桥大学,掌握英、法、德等语言。1921年回到阿根廷,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1935年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世界丑事》问世。1941年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发表,其他重要短篇集有《阿莱夫》、《死亡与罗盘》和《布罗迪埃的报告》。1946年,borges因在反对peron总统的宣言上签名,被革去图书馆职务,派为市场家禽稽查员。1955年peron政权被推翻后,borges任国立图书馆馆长、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英国文学教授。1986年与玛丽亚·儿玉结婚,同年6月14日在日内瓦逝世。 当她看完这段文字,一个名字立即从口中跳了出来:博尔赫斯! 没错,jorgeluisborges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英文全名。 还好大二那年在《外国文学史》“现当代拉美文学”一章里看到过博尔赫斯的名字,否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春雨又翻到了书的封面:《borgesnovelscollection》——原来就是《博尔赫斯小说集》,只不过是1999年的英文版。 记得大学时读过一些博尔赫斯的小说,但几乎没有一篇能看懂,大多看了开头两页就扔下了。春雨觉得那个阿根廷老头的精神世界,不是普通人所能领会的,自己也是“凡女俗妹”,只能敬而远之。 《小径分岔的花园》 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弗格森教授为什么要在飞机上,把这本《博尔赫斯小说集》送给春雨呢?天知道,除非跑到地狱里去问他。 她翻开了书页,先翻到全书目录页,这里收入了博尔赫斯的19部短篇小说。在博尔赫斯一生创作的众多小说中,这19篇只是一小部分,但是他最著名的精华,比如《沙之书》、《南方》、《圆形废墟》、《巴别图书馆》。 没有精神再阅读这些文字了,况且春雨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读懂的可能。她只能随意地翻了翻,忽然翻出了一枚书签。 这是一枚泛黄了的小书签,没有商标和广告性的文字,只印着一个吹着“蓬蓬头”的男人的黑白照片。不,不是“蓬蓬头”,只是一头灰白的乱发,削瘦的脸上有着一双睿智的眼睛,皱纹簇拥着唇上的胡须。虽有些其貌不扬,但气度却是非凡。 终于,春雨认出了这个男人——爱因斯坦。 毫无疑问,谁都不会认错这张脸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她还从来没见过印着科学家头像的书签,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弗格森教授是著名的科学家,说不定爱因斯坦就是他的偶像,用爱因斯坦头像的书签也就很正常了。 书签夹着的这一页是第119页,正好是一篇小说的开头,这篇小说的名字是《thegardenofforkingpaths》 这个题目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 奇怪的老头写的奇怪的名字。 虽然是英文版本的小说,但春雨还是看进去了——主人公居然是一个中国人,博尔赫斯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以中国人的视角和口吻说话。 《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英国说起……. 这是一篇奇异又神秘的小说,如果你此前已经读过它的话,那么我向你表示钦佩及祝贺;如果你很不幸还没有读过这篇小说,建议你马上去买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或者从网上下载也可以,只要你能读懂它。 回到英国,伦墩,旋转门饭店,319室,春雨的指尖,这本绿封面的书,第119~128页。 45分钟的阅读过去了,当小说主人公中国人“yutsun”,在“无限悔恨和厌倦”中结束了全部自述时,春雨仿佛也跟着他的灵魂一同走上了绞刑架。 好像阅读了天条戒律,她合起手中的书本。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她甚至希望自己完全没有看懂这篇小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灵确实被打开了一道口子,那是博尔赫斯老头用一把智慧的阿根廷凿子凿开的。在老人早已看不见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深邃的目光,通过这个口子射入了她的灵魂最深处。 春雨不敢解释,也许一切的解释都毫无意义,因为文本的存在已是奇迹。 呆坐了几分钟后,她终于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她和龙舟见到了一个叫斯科特的病人,几年前曾经与高玄深入接触过。 斯科特昨天怎么说来着?他说当年高玄到英国来,为了寻找一次大战时期一个中国间谍,那个中国人为德国刺探军情,1916年被以间谍罪处以绞刑。斯科特还煞有介事地说,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上千万人的生命”,让春雨搞不清这是真的?还是精神病人的臆语? 但最要紧的是,斯科特写出了那个中国间谍的名字—— yutsun 现在,请你再往上倒回去看几十行,你发现了吗? 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公是个中国人,小说里他的名字叫“yutsun”。 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就是间谍:一个为德国服务的中国间谍,1916年被英国军情部门逮捕。整篇小说就是yutsun被捕后的回忆笔录,最后他被判处了绞刑。 斯科特说的高玄所要寻找的yutsun=《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yutsun 假设这并非精神病人的疯话,那么高玄为何要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人物呢? 除非——《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yutsun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 春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窗外。九十年前那个中国男人的脸庞,仿佛正贴在窗玻璃上。 那就是高玄要寻找的人吗? 低头喘出几口气,闷在房里是想不出答案的。她随即打开笔记本电脑,给远在万里之外的本人写了一封电邮,将刚才发现的这件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她现在要求得远程支持,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到单枪匹马。 然后,春雨又拨通了一个伦敦本地的手机号码。 电波瞬间飞出了旋转门…….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下午3点 铃声响起来了。 龙舟从自己的臂弯中抬起头来,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心头一阵狂跳。伸手在台子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一堆废纸中找到了手机。 面前是一台ibm笔记本电脑,液晶屏上闪着柔和的光线,刚才竟在电脑前睡着了。 铃声依旧急促,他打开手机发出枯哑的声音:“hello…….” “是我啊,龙舟。” 竟是春雨的声音,这几个美妙的汉语单音节,即刻让龙舟从恍惚状态中醒来:“是要再谢谢我吧?呵呵,不用谢了,不过请我吃饭还是可以考虑的。” “等我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再请你吃饭吧。”听到这句话龙舟心头一凉,等她拿到奖学金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电话里春雨继续着急地说,“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说过的,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了我一本书吗?” “对,你说是一本什么小说集。” “是《博尔赫斯小说集》!” “博尔赫斯?好像是一个拉丁歌星的名字啊。” 电话那头的春雨差点没晕过去,这小子居然不知道博尔赫斯!不过,她还是在电话里耐心地介绍了一遍博尔赫斯,然后把《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tsun的事也告诉了他。 龙舟终于想起了昨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听到的斯科特的话。他想了想说:“会不会是那个神经病看多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后产生的妄想呢?” “讨厌!” 还没等他说对不起,春雨已经挂断了电话。 连说了几声“倒霉”,龙舟又把脸放在了台子上,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保护程序——想象中的宇宙黑洞图像在闪烁着。 随便按了一个键,屏幕上显出了电脑桌面,有一行密码输入的提示。 他闭着眼睛键入了一组圆周率数据:3.141592……. 但屏幕上跳出的仍然是出错。 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从上午十点到现在,龙舟已经在这台笔记本前坐了五个钟头了。但面对他的始终都是这行密码提示,他换了无数个可能的密码键入,永远都被告知是“出错”。 这是弗格森教授的笔记本电脑,昨天从机场拿回来的教授遗物,也是教授在飞机上死去前最后使用过的物品之一。 联想到昨晚春雨所说的:教授在飞机上连续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但在龙舟的记忆中,教授并不习惯用笔记本电脑,平时最多用几十分钟就关掉了,也没有在电脑上看视频或者其他文章的习惯。 所以,龙舟觉得教授一定有蹊跷,或许笔记本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以至于让他如此聚精会神——甚至教授的死也与笔记本也有什么关系? 于是上午一起床,他就打开了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但迎面却被这行密码拦住了。过去他常帮教授在这台电脑上收发邮件,但从来没有过密码提示,显然这是教授最近才设置的。难道里面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这样的密码来保护吗? 教授究竟是为什么而死的?他的笔记本里究竟隐藏了什么?他到中国去究竟是要寻找什么?他的脸似乎总在眼前晃动,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教授。 那时龙舟刚从国内本科毕业来到英国,研究物质世界的物理系高材生,却对自己生活中的物质世界一无所知,简直是一个傻小子。他的行李箱里没带多少东西,全被物理学著作和科幻小说塞满了,其中儒勒·凡尔纳的书就占了半壁江山,另外阿西莫夫的书也有不少。 至于他来英国的原因,现在想来十分可笑,读书留学什么都是其次的,最大的渴望就是见到他的偶像——史蒂芬·霍金,这个天妒英才而患有卢伽雷氏症,在轮椅上坐了几十年的英国男人,以其惊人的智慧和毅力,无限接近了爱因斯坦追求过的真理,并以一本具有美妙文学语言的《时间简史》震撼了全世界。 为此龙舟信誓旦旦要考入剑桥凯尔斯学院,这样就有机会见到居住在剑桥的霍金了。然而,他刚到剑桥的第一场考试就失败了,连霍金的气味也没闻到,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告别康桥了。在龙舟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来到伦敦的詹姆士大学,在这所以斯图亚特王朝末代君主命名的学校里,第一次见到了马克·弗格森教授。 那是一间堆满了书的屋子,教授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龙舟。他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但龙舟感到无法准确记清他的长相,似乎那个真正的他一直被什么掩盖着。教授没有问他太多问题,对这个中国学生非常宽容,但对其他国家的学生却异常苛刻,包括英国学生。最后,只有龙舟一个人留了下来,成为弗格森教授唯一的研究生,这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龙舟对教授非常感激,他很快就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这让他的学习和生活宽裕了许多。教授对龙舟很宽容也非常信任,但话一直不多,除了安排工作与辅导论文以外,很少谈及其他事情,似乎他的世界只是由数字和公式组成的。龙舟也从未见过教授的家人,听说教授终生没有结婚,也没有情人之类的迹象。教授也没什么私人朋友,仅仅只有工作上和学术上的关系,他是个标准的孤家寡人,把生活的百分之一百都交给了科学。 不过,龙舟倒是听别人说过,教授终生不娶的原因——他多年前遭受过某段感情上的沉重打击,曾经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无疾而终,让教授对爱情彻底死了心。 忽然,龙舟想起一首叫《恋爱症侯群》的中文歌。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9日晚8点 旋转门饭店。 窗外夜色迷离,春雨趴在玻璃后面,看着花园里树叶的阴影。 她是在晚餐时间几乎结束时才下楼去的,这样就避开了那些神经兮兮的老头子们,坐在餐桌上却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吃了半盘意面就回到楼上了。 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打开了窗户,伦敦清凉的晚风灌入房间,似乎带来了他的气味——那永远难忘的味道,又一次让春雨心乱了起来,披着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忽然,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刺激了她,使她猛然拉开了客房写字台的抽屉,一片闪光的金属立刻扎疼了她的眼睛。 抽屉里躺着一枚钥匙。 凝脂般的手指颤抖着伸进抽屉,将这枚钥匙放到了自己眼前。这是枚粗大的黄铜钥匙,在钥匙柄上印着阿拉伯数字—— 19 春雨缓缓念出了这个数字,这里是319房间,应该是这个房间的钥匙吧?可是这里已经用房卡了,门上并没有锁孔可以插。房间里也用不上钥匙,所有的抽屉都没有锁。 但是,在钥匙柄的另外一面,还印着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 xuan 看到这四个字母春雨惊呆了,一个中国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只有汉语里才有xuan的发音,唯一的可能是高玄的“xuan”。 手指继续在发抖,她抚摸着钥匙柄上的“xuan”,还有另一面的“19”。 对,“19”里的“xuan”,不就象征着地狱的第19层里的高玄吗? 一枚钥匙,就是一组开门的密码。现在春雨确信了,它就是高玄留给自己的密码。 她将这枚钥匙搂在心口,任凭它如此地冰凉,就像一把金属匕首。春雨吻了吻这枚刻着高玄名字的钥匙,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了,至少可以证明他在这个房间住过,或者仍然就在这个旋转门饭店里。 也许高玄说得没错,她也没有找错地方,这里就是高玄所在的旋转门! 此刻,温热的泪水禁不住滑落下来,打湿了这枚冰凉的钥匙。 女人痴情的眼泪可以溶化一切。 捏着这枚钥匙,小女孩似的倒在床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旁,抚慰她的头发。 他已化身为空气……. 不知多久过去,什么声音将春雨从沉睡中唤醒,原来是门铃在响。 现在谁会来找她呢?是老板艾伯特还是那个前台的服务生?春雨手中依然捏着那枚钥匙,她将钥匙塞回到抽屉里,整理一下头发打开了房门。 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白色的卷发高高蓬起,下面是一张巫婆般的脸。 吉斯夫人? 瞬间,春雨想起了她的名字,昨天半夜里见到的这个老太太,让人恐惧的吸血鬼形象。 “你——你要干什么?” 她差点就把中文给说出来了,手上紧紧抓着房门,苗头不对就能迅速关上。 “weetorevolvingdoor(欢迎来到旋转门)。” 吉斯夫人的声音倒并不像样子那样吓人,是那种柔和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那样狰狞,看不出什么敌意,倒有几分街头流浪者的可怜。 这让春雨倒不好意思关门了:“canihelpyou?” “我一个人感到好寂寞,能和你聊聊天吗?” 虽然还是心存疑虑,但终究是心太软,小心翼翼地将吉斯夫人让进了房间。 “thankyou.” 吉斯夫人微微一笑,优雅地走进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还整理了一下满头如雪的白发,与昨天半夜里简直判若两人。 春雨有些诧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吉斯夫人就说话了:“你叫springrain?” “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 “是杰克告诉我的?” 杰克?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大堂前台服务生吗?可春雨记得自己是用拼音登记的,并没有把springrain告诉前台啊,不过也可能是老板艾伯特说的吧。 “吉斯夫人,你也是旋转门饭店的客人吗?” “是的。” 老妇人点点头,露出了下巴底下深深的皱纹。 “我是从中国来的留学生,您呢?” 吉斯夫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就是英国人,已经在这个饭店里住了很多年了。” “已经住了很多年?那你知道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吗?” “gaoxuan?”吉斯夫人拧起眉毛想了好一会儿,“对不起,我记不清了,也许我真的老了。” 但春雨还在追问:“到底是记不清楚了还是没有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 “那你能告诉我旋转门饭店的过去吗?” 荒凉的沼泽 说着春雨给老妇人倒了杯热水,吉斯夫人捧着杯子宛如慈祥的母亲,她闭上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的沼泽,泰晤士河要比今天宽许多,就从荒滩旁流过。沼泽中野兽出没,飞鸟成群,由黑色的矮精灵所统治,牧羊人从不敢踏入一步。” 黑色的矮精灵?难不成变成老奶奶的童话故事了?春雨赶紧让她打住:“对不起,这个很久佷久以前,到底是多久呢?” 吉斯夫人又想了想:“嗯——其实也不算很久啊,也就是八、九百年前吧。” 听到“八、九百年”春雨不禁差点蹶倒,这实在也太“久”点了吧。 老妇人没看春雨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后来啊,诺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从法国登陆英格兰,成为了英国的国王,就将这块荒地赐予了手下的一位大将作为封地。得到这块领地的人,便是第一代艾伯特侯爵——勇敢者爱德华。” “也就是说艾伯特老板是侯爵的后代,他们家族从八、九百年前起,就成为了统治这里的贵族?”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吉斯夫人的夸奖令春雨感到有些脸红,老妇人甚至伸出手要抚摸她的头发,春雨赶紧往后缩回到床上。 “艾伯特侯爵在此建起了城堡,荒凉的沼泽可以防御敌人的进攻。随着人口渐渐增加,黑色的矮精灵逃往了森林里,野兽和飞鸟也不再出没。几百年里,无论统治英格兰的王朝改换多少次,位于伦敦北郊的艾伯特侯爵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贵族,多次跟随英王出征各国,甚至几度卷入英国王位的争夺战。对了,你看到在饭店的餐盘上,有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吗?” 她想起来餐厅里的那些图案:“对的,是旋转门饭店的商标吗?” “不,这个十字大门的标志,就是艾伯特侯爵世代相传的族徽。” “族徽?” 春雨倒想起了日本战国片里那些大名们的家族印记。其实在欧洲中世纪,每家贵族都会有自己的族徽,往往世代相传数百年,有些族徽至今仍然保留。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内战——红白玫瑰战争,令人联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实际上非常血腥残忍。战争一方的兰开斯特家族以红玫瑰为族徽,另一方约克家族以白玫瑰为族徽,因此才以玫瑰得名。 “对,你看你的床单角上。” 她赶紧低头看了看床单,果然发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印着一个十字大门的族徽标记,背景的古城堡应该就是艾伯特侯爵的府第了。春雨又仔细看了看房间,才注意到在许多小地方,其实都印着这样的族徽,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吉斯夫人这时又像个历史老师了:“到了十七世纪英国革命时代,那时艾伯特侯爵誓死效忠国王,后来可怜的查理一世被议会送上了断头台。艾伯特侯爵因为是国王的死党,在45岁那年的生日被斩首了,其后代的世袭爵位被剥夺,但仍然保留了这块土地的产业。” “好离奇啊,就像一部小说。” “更离奇的事在后头呢,自从第19代艾伯特侯爵被斩首后,艾伯特家族就好像遭到了什么诅咒,到现在已经了三百多年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过45岁!” 这才是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呢,春雨忍不住抖了一下:“真有这种事吗?” “没错,从第20代到第31代,每一个艾伯特家族的成员,都在45岁之前死去了。有的年纪很轻就死了,有的是在43岁或44岁死去。死因也五花八门,有战死的,有病故的,也有不知为什么自杀身亡的。最奇怪的要算第28代艾伯特,也就是现在的老板乔治·艾伯特的高祖父,他在自己45岁生日晚餐上突然猝死,死因至今不明。” 春雨的心又被老妇人揪了一把,照这么算来现在的老板艾伯特应该是第32代了。 忽然,吉斯夫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冷笑声: “亲爱的,你知道吗?再过七天,乔治·艾伯特就要过他的45岁生日了!” “啊——” 再过七天…….七天……. 春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为吉斯夫人还是老板艾伯特呢?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老妇人,仿佛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陌生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本想从吉斯夫人口中问出高玄的下落,没想到却越说越远,还是把话题转移开吧:“对不起,我还想问一下,隔壁的318房间是谁的?” 就是今天上午她误入的那个神秘房间,让她被关在大衣橱里,又掉进了二楼。 然而,吉斯夫人的表情却瞬间凝固了,眼球几乎都要爆出了眼眶。她猛抓自己的头发,刚理好的白发又给弄成了“鸟窝”,低下头佝偻起身子,触电似的剧烈颤抖起来。 这副样子让春雨吓得不轻,一时手足无措,难道刚才那句话问错了?看来吉斯夫人对这个极度敏感。她刚想让老妇人冷静下来,吉斯夫人却发出了凄惨的尖叫。 眼前的脸又恢复了巫婆的容颜,再加上这刺耳骇人的声音,让春雨联想到了千年之前,当这里还是荒凉的沼泽地时,黑色的矮精灵猎杀牧羊人时的恐怖长啸。 吉斯夫人的惨叫声穿透了墙壁和房门,穿透了走廊和楼板,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旋转门,甚至连夜空中的星星都被她吓得躲到了云层中。 面对这样的场面,春雨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她后退到了墙根里,似乎这老妇人已变成了妖孽,几分钟前的那些慈祥和友善,只不过是为了骗得受害者的信任。 突然,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飞快地闯了进来,还没等春雨看清楚,一双大手已捂住了吉斯夫人的嘴巴。 惨叫声戛然而止。 旋转门又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春雨这才看清楚那个人,原来就是乔治·艾伯特,旋转门饭店的老板,古老的艾伯特家族第32代继承人。 这时春雨想到的却是:还有七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七天……. 艾伯特那双大手是如此有力,无论吉斯夫人如何挣扎,都再也无法动弹了,但他也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显得非常困难。 他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春雨:“快点帮帮我!” 而春雨已被这一幕惊呆了,走上来却不知该做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抓住她的两条腿。” 艾伯特用命令的语气对春雨说,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虽然对吉斯夫人的腿充满了恐惧,但还是硬着头皮蹲下去。试了几下险些被踢到头,最终还是抓住了老妇人的腿。 “好的,用力抓住抬起来。” 艾伯特艰难地指挥着春雨,她只能照办抬了起来。 接着,艾伯特竟把吉斯夫人的上半身抬了起来,让春雨抬着她的双腿向门走去。就这样两个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妇人抬到了走廊里。一路上吉斯夫人拼命挣扎,天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春雨紧紧抓着她的腿,脸都已经煞白了。 走到301房间,艾伯特用通用的房卡开门,将吉斯夫人抬了进去。 这是个狭小零乱的房间,艾伯特把吉斯夫人按在床上,指了指床头柜:“快点打开它。” 春雨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柜子,看到里面堆着许多药瓶。 “把注射器和那个绿色的小玻璃瓶拿出来。” 她摸了会儿找出这两样东西,注射器就像医院里常见的针筒,绿色的小玻璃瓶则是注射专用的。 艾伯特高声命令道:“你来按住她!” 春雨只能用力地压住了吉斯夫人,却把头别过去不敢看她的脸。 他熟练地将药水打入注射器,抓着老妇人的手臂,给她做了静脉注射。然后拿出酒精棉花擦了擦,便把注射器扔掉了,原来柜子里还有十几支未开封的一次性注射器。 打针的效果出乎意料得快,只有几分钟的功夫,吉斯夫人就渐渐平息了下来。艾伯特松下了一口气,额头早已经布满汗珠了,声音也柔和了下来:“请倒一杯开水好吗?” 接过春雨递来的水杯,艾伯特拿出一粒药片,塞进吉斯夫人嘴里,然后给她喝了口水。春雨也已经满头大汗了,怯生生地站在旁边,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摸不着头脑。 吉斯夫人终于不再动弹了,那苍白的脸庞让春雨更加害怕——她会不会死了呢?艾伯特刚才给她打的是什么针? 春雨颤抖着摸了摸老妇人,还好脉搏呼吸什么都很正常,看来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thankyou.” 说话的是艾伯特,他靠在旁边的椅子上,解开胸前衬衫的扭扣,果然流了不少汗,显得疲惫不堪。 “不用谢我。请你告诉我,你刚才给吉斯夫人注射了什么?” “一种强效镇静剂而已,很快就能使人平静下来并入睡。” 但她依然有些怀疑:“会不会对人体有害呢?” “放心,这种药副作用很少。只有在最危险的状况下,我才会给她注射。” “那刚才算什么状况?” 艾伯特刚放松的表情又凝重了:“最危险的状况——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吉斯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又露出了盖博式的微笑:“对不起,你问得太多了。” “不,告诉我!” “嘘——”艾伯特把食指竖直放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ms.springrain,请别这么大声,会把老人家们都吵醒的。已经快十二点钟了,你该回房间休息去了。” 春雨不再说什么了,她瞪了艾伯特一眼,又看了看床上睡着了的吉斯夫人,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艾伯特的声音:“等一等。” 她慢慢回过头来。 “盖博”的小胡子翘了翘:“今晚,感谢你的帮助。” 春雨并没有说话,而是用自己的背影做了回答,穿过黑暗的走廊回到了319客房。 子夜零点。 第四扇门 邪恶存在于过去 ——阿拉伯古谚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凌晨5点30分 他的眼睛。 那双清澈得如同地中海水般的眼睛,正透过黑夜注视她的脸庞。他俯下挺拔的身子,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公主被王子唤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黑暗中的瞳孔,隐隐有泪光闪动。红唇上还停留着湿润感,那是他唇上的体温。她确信那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他的脸颊似乎又消瘦了一些,那是在某个地方忍受煎熬的痕迹。 他抓住了她的手,那是他的气味他的体温他的脉搏他的颤动。他带着她走出了房间,经过漫长的走廊与楼梯,走出了这栋阴霾中的古老房子,来到了英格兰的星空底下,天使们从云朵中钻了出来,弹奏起伊甸园里的竖琴。 王子带着公主走进了森林,在茂密的枝叶底下惊起阵阵飞鸟,一栋白色的小屋子就在森林的中央。他打开了小屋的门,然后微笑着走进了屋子,她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却一脚踩空——掉下了深深的…….深深的…….地狱……. 在坠落到第19层之前,春雨张大着嘴巴坐了起来,眼前一切都笼罩在黎明的暗光里,身下既不是油锅也不是钉板,而是张柔软的床铺。 原来,只是个梦。 她依然在大口喘息着,终于确定自己仍然在旋转门饭店,319号客房的床上,时间是凌晨5点30分,幽暗的光线正通过窗帘渗透进来。 几分钟前她梦到了高玄,努力回忆自己的梦,她记得高玄带着她离开了这里,走进一片黑暗的森林中,那里有个白色小屋,但一走进去就坠入了深渊。 想来有些后怕,额头已有不少汗珠了,但若真是高玄领着她,或许她会跟他走进去的。 忽然,春雨感到手心硬硬的感觉,摊开右手,才发现手心里躺着一枚钥匙。 是昨天晚上从抽屉里发现的那枚钥匙,柄上刻着“19”和“xuan”。 奇怪,怎么会捏在自己手里的呢? 春雨想起昨天半夜,吉斯夫人到这里说了那些可怕的往事,然后又发疯似的尖叫。接着,她和老板艾伯特一起将老妇人抬到301房,还给吉斯夫人打了镇静剂(但愿艾伯特没有骗她)。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倒头就睡下了,至于是否把钥匙捏在手里,就一点都记不清了。 不管那么多了,她捏着钥匙下了床,撩起窗帘的一角,窗外的晨曦已渐渐升起,只是依然白雾茫茫,遮盖着后面花园的面目。 再也睡不着了,春雨草草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便出去了。清晨的旋转门饭店里无声无息,当她来到大堂里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goodmorning!” 她紧张地回过头来,才发现是服务生杰克在向她打招呼。没想到他那么早就起来了,春雨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怯生生地说:“我出去散散步。” 说完低下头走出饭店大门,来到充满露水的天空下。她依然握着那枚钥匙,似乎“xuan”字已烙在了手心里。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哪里才是梦中的地方呢? 忽然,春雨发现右侧有条小径,从饭店门前的大路伸入树林中。她沿着小径走了进去,清晨湿润的树林充满了凉意,她后悔没再披上一件外套。她抱着肩膀穿过茂密的树叶,许多露水掉在她身上,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已经快清晨六点了,树林里仍然弥漫着白雾,就像一千年前荒凉的沼泽地时的传说。那浓郁的雾气加上茂密的枝叶,让她完全看不清楚前方,视线最远只有两三米,天知道那些树后面藏着什么?是英雄罗宾汉还是怪物史莱克? 几只栖林的飞鸟被她惊动了,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并发出凄厉的鸣叫声,这些声音不停地回荡在树林中,惊心动魄。 十几分钟过去了,虽然浑身颤栗,春雨还是克服恐惧向前走去,因为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再也分不清回去的路了。 上帝啊,该怎么办? 谁让她没听说过“遇林勿入”的古训呢?会不会再也走不出来呢?心跳越来越快,身体却越来越冷,手里紧紧抓着那枚钥匙,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 现在她是一只真正的迷途羔羊,在森林中胡乱穿梭,只等待撞上猎人的枪口。 就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那不是雾气,更不是什么树,而是——房子。 春雨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走近几步确信眼睛没看错。前方有一栋白色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树林的中央。 她激动地跑到了小屋跟前,发现竟与梦中见到的屋子一样,浑身白色像个乡间别墅。 在小屋的房门上还挂着门牌——19。 正与自己手中钥匙柄上的数字相同。 眼眶有些湿润了,她相信这是梦中的召唤,是高玄留给她的爱的小屋。因为耳边又响起了半年多前高玄的声音—— “我在伦敦郊区还有一套房子,周围是一片美丽的森林,每年夏天都会开满了鲜花,我们就隐居在那里,闻着森林里的清香,永远在一起。” 邪恶存在于过去 是的,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是他给她的承诺,是他给她的希望。 或许来到英国,就是为了寻找这栋房子? 伦敦的夏天很快就要到来,这里将开遍鲜花,整个森林弥漫着清香,只为他们两个。 春雨来到标着“19”的房门前,举起了手中的那枚钥匙。在钥匙柄上也有“19”,还有她的“xuan”。 这是他留给她的房门钥匙。 她将钥匙塞进了锁眼里,等待了几秒钟后轻轻地转动,随着锁里传出清脆的一声,房门被悄然推开。 任谁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她似乎又闻到了他的气味,闭着眼睛想象他就在房间里,站在玄关微笑着等待恋人的归来。 没错,高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给春雨在旋转门饭店准备了319号房间,在319房间的抽屉里放入这枚印有“19”和“xuan”的钥匙,然后指引着他来到森林深处的小屋,让她用“19”钥匙打开“19”房门。 然而,眼前却没有他的笑容。 她痴痴地走进了房间,诺大的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天花板,似乎刚刚造好还没有人住过似的。 春雨又查看了一下其他房间,也没有发现任何家具,以及日常生活的用品,厨房里空空如也,连水、电和煤气都没有通。不过想想也是,在这森林深处哪来的水和电呢? 然而,当她走进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时,整个人就好像看到神灵显圣似的呆住了,随后手中的钥匙掉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什么? 北京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2点20分 上海。 我在家里,坐在电脑屏幕前,电子邮箱里显示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的名字是春雨。 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来自伦敦的电邮,春雨在信里详细地讲述了昨天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弗格森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 老天,怎么又弄到博尔赫斯了?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荒诞,命运就好像一个玩骰子的小孩,而春雨就是他手中那粒小小的骰子,在老虎机里被骰来骰去,最后却落到了博尔赫斯的转盘上。 五六年前,我曾那么迷恋博尔赫斯。这个早年博览群书晚年双目失明的阿根廷老头,用文字建造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任何人进入他的世界都会迷失方向,在巴比伦塔里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向上。但所有人都乐此不疲,因为在博尔赫斯的迷宫里,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理,这样的愉悦无人能体会——比如当年阅读《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美好夜晚。 春雨也在邮件里提到了这篇小说,她居然说小说中的主人公“yutsun”,就是高玄去英国要寻找的人。难道博尔赫斯也和我一样,喜欢把真实的事件与虚构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吗? 虽然还清楚地记得《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情节,但我还是从书架上翻出中文版《博尔赫斯文集》。在这本书的第219页里,我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连带后面的注释总共也只有七千多个中文字,一个标准的短篇小说。 现在,让我们跟随博尔赫斯老先生的脚步,踏入小径分岔的英国花园吧—— 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英国,主人公是旅居英国的中国人余准,小说以余准第一人称自述开始。余准是为德国服务的间谍,刺探英国的机密情报,在身份暴露后遭到侦探追捕。他必须在被捕前,将机密情报传递到柏林。他通过电话簿上的地址,找到了斯蒂芬·艾伯特——著名的汉学家,在中国居住过多年,精通中国历史与文化。艾伯特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让余准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担任过云南省总督,立志写一部超过《红楼梦》的小说,辞官回乡建造了一座迷宫。余准与艾伯特谈论迷宫,以及他的曾祖父的小说。这时侦探追到花园,余准举枪打死了艾伯特。最后,余准透露了他杀死艾伯特的原因:德国军队要攻击的目标,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只要杀死一个名叫“艾伯特”的人,报纸登出这桩毫无动机的杀人案消息,就能让柏林谍报部门判断出攻击目标。 重看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感觉与六年前又有不同,似乎真的走进了那个飘荡着白雾的花园,沿着不断分岔的小径前行,通往那迷宫的中央……. 一直觉得这篇故事更像推理小说,通过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传递所需要攻击的城市的信息。这个故事不仅涉及到逻辑推理,还与密码有关,只不过是把地名的密码转换成了人名。当然,文学评论家还可以从中找到更多的东西,比如时间、比如分岔、比如循环、比如宿命,但这是评论家的任务,不是我们的任务。 春雨在邮件里写的主人公名字叫“yutsun”,显然她看的是英文本。不过,根据这个姓名的发音来看,很可能就翻成了中文本里的“余准”。 我立刻上线,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英文本——《thegardenofforkingpaths》 虽然本人的英文水平有限,不过“yutsun”这几个字母还是找得到的。果然“yutsun”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肯定就是中文本里的“余准”了。 接着我又硬着头皮看了下去,忽然发现了另一个疑似中国人的名字——tsuipen。 原来这个“tsuipen”就是小说中“yutsun”(余准)的曾祖父,也就是那位曾经官居云南总督,写过一本据说超过《红楼梦》的小说,又建造过一个神秘迷宫的人物。 我又在英文本里仔细数了一下,“tsuipen”在全文中竟出现了十七次之多。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真正的主人公,并不是第一人称的“yutsun”(余准),而是隐藏在幕后从未登场亮相过的曾祖父“tsuipen”吧。 “tsuipen?” 反复念几遍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里听到过?对了,请你翻到本书“第三扇门”的前面几页,昨天孙子楚告诉我,一个月前马克·弗格森教授到过s大,求助查找一个晚清高官的资料,这个清朝人做过云南总督的职位,音译名字就叫做——tsuipen. 英文本《小径分岔的花园》里“yutsun”(余准)的曾祖父就叫“tsuipen”。 小说里写“tsui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governor”(总督)——而弗格森教授要查找的“tsuipen”也做过云南总督。 几乎可以肯定,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寻找的人,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tsuipen”。 面对这样的推理结果我完全愣住了——这位著名的英国物理系教授,千里迢迢跑到中国来,就是为了寻找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吗? 而最不幸的是,教授在回英国的飞机上,还搭上了一条自己的老命。 也许这又是一篇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这位大名鼎鼎的弗格森教授莫不是疯了吗? 除非——历史上真有“tsuipen”这样一个清朝人,也真有他的曾孙“yutsun”(余准)。 或许《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或者具有真实的故事原形,只是博尔赫斯以小说的形式给我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只不过,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致命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清晨6点50分 春雨看到了一幅画。 在这伦敦郊外森林深处的白色小屋内,挂着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画,在蓝紫色的夜晚背景上,赫然画着一幢威严的钟楼——大本钟。 在那高高的钟面上,指针正对着十点多钟的位置,而在大本钟底下的广场上,则站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 恭喜你,猜对了。 油画中的女孩正是春雨自己。 然而,她的心中是惊讶、恐惧还是高兴呢?也许,只能用弘一大师的“悲欣交集”来形容吧。 又一次在油画里中看到了自己,还是高玄的笔法和风格,只有他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画。古典写实主义的画面,宛如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大师,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大本钟,主人公换成了中国女孩。 照在画中人脸上的似乎是路灯,黄晕的光线只笼罩着她一人,仿佛正站在舞台上表演。她的眼神里是绝望中的希望,虽然忧郁但仍充满力量,她是如此坚强不畏恐惧,任何人在她面前都相形见绌。 春雨注意到画里自己的衣服,正是刚来到伦敦第一晚时穿的——这幅画就是对大本钟停摆当晚的真实写照。 她走到油画前,似乎嗅到了颜料的气味。这时,她发现在油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她细看了片刻才读出来——springrain。 春天的雨。 这不是作者的签名,而是整幅画的标题。 是的,高玄在她的画像下,写上了她的名字,同时也是这幅画的名字。宛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而眼前这幅画就是《springrain》。 春雨看着油画上的名字,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上去。虽然画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但她仍然确信,这就是高玄在大本钟下见到她后画的。 低头拾起那枚钥匙,她紧紧攥在手心,自言自语道:“高玄,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出来呢?” 这充满渴望的声音,很快就被小屋的墙壁吸收了,期待中的那双眼睛,仍然没有出现。 她相信高玄就在这一带活动,无论是这枚钥匙,还是这间森林中的屋子,尤其是眼前的这幅油画,都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虽然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但高玄未必就住在这里,或许只是在这里画画而已。 也许她还需要等待,等待到多久? 忽然,那等待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她一动不动地静止在原地,仔细倾听那个声音。 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森林中走来越来越近,已经走到小屋门口了。天哪,他闯入了白色小屋,是主安排让他们在此相遇? 终于,春雨猛然回过头来。还能再看到那双眼睛吗? 但她看到了另一双眼睛。 灰色的眼睛。 还有克拉克·盖博式的胡子。 她瞬间就泻气了,原来是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乔治·艾伯特,他急匆匆地跑进房门,目光冷峻地注视着春雨。 然后,他也注意到了墙上的那幅油画,随即又盯着春雨的眼睛说:“我记得这个房子是锁好了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春雨举起了手里的钥匙:“这是在我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摇摇头,“不该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早上没什么事想出来散散步。” “但这里很危险,这片森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所以你现在能在这里,还算是非常走运。” 艾伯特似乎有些眼袋了,一脸疲惫的样子,看来昨晚也没有睡好。 “谢谢你的提醒。”春雨走到了门口,忽然试探着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也在这儿的?” “是刚才杰克告诉我的,她说你出门后就进了这片树林。我怕你出事,就进来找你了。” “啊,看来我确实很幸运,否则还出不去了呢。” 春雨依依不舍地走出小白屋,她相信这是高玄和她的小屋,她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的,和高玄一起。她的心底默念了一句:“再见,我们的家。” 艾伯特知道出去的路,在茂密的树林里走了片刻,他们便进入了那条小径,到这里春雨就认识了。沿着小径又走了几分钟,顺利走出树林,回到旋转门饭店前的空地上。 “饿了吧,去吃点早餐。” 他带着春雨回到餐厅,那些老人们已开始陆续就餐了。 餐桌上放着牛奶和面包。春雨也不客气,她起得太早,确实饿了。 虽然早餐是吃好了,但精神还有些沮丧,失落感缠绕在心头。好不容易找到了高玄的小屋,甚至连高玄给她画的油画都看到了,可就是没看到高玄的人影,他究竟在哪里? 想着想着她就脱口而出了:“mr.albert,请问那间森林里的小屋是谁的?” “哦,那房子三年多前就被人买下来了,但一直空关着没有人住过。” “是谁买的?是不是一个叫高玄的中国人?” 艾伯特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这个回答有些回避,但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淡淡地说:“谢谢你的早餐。” 说完她走出餐厅,跑回三楼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掩面而泣了。八点钟还没到,窗外的天色依然阴郁,看起来还可能下雨。晚上只睡了四、五个钟头,平时或许还能再睡个回笼觉,但刚刚经历的那些事,使她完全失去了睡眠的欲望。 春雨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看了看自己的邮箱,发现收件箱里有了新邮件。 这封新邮件的发件人正是本人,发出时间是北京时间下午3点,换成伦敦时间正好是一小时前。我在邮件里告诉春雨:弗格森教授到中国来的目的,是要查找一个叫“tsuipen”的清朝高官,曾经做过云南总督。而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也有一个叫“tsuipen”的人物,同样任过云南总督之职,正是小说主人公“yutsun”(中文本小说里译作“余准”)的曾祖父。 看完这封邮件,春雨马上翻出了《borgesnovelscollection》,教授在飞机上送给她的书。打开这本书的第119页,夹着一张爱因斯坦头像的书签,《thegardenofforkingpaths》如窗后的雾气般展开了。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小径分岔的花园》,像个法医解剖受害人遗体似的,将这篇小说肢解成了几百块,再放到显微镜底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果然在小说里发现了“tsuipen”这个名字,难道弗格森教授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因为着迷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所以远赴中国去寻找小说中的古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要么弗格森教授已经疯了,要么《小径分岔的花园》不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虽然如此荒诞不经,但或许是唯一的线索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了她的视线——stephenalbert 这个姓名翻译成中文就是“斯蒂芬·艾伯特”。 艾伯特是小说中第二号重要人物的姓氏,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也是著名的汉学家,曾在中国居住过多年。因为他的姓氏与一座法国小城名字相同,余准便来到他的花园杀死了他,这样艾伯特的死讯登报后,德国人就知道了攻击的目标——法国城市艾伯特。 stephenalbert 注视着这个姓名,春雨差点要拧自己大腿了,昨天就该想起来了啊,旋转门饭店的老板不是也姓albert吗?他的全名叫georgealbert(乔治·艾伯特),会不会就是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呢? 春雨又看了看《小径分岔的花园》里,对于汉学家艾伯特相貌的描述: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 瞬间,眼前浮现起那张盖博式的脸庞,灰色的眼睛和胡子,高高的身材,线条分明的脸庞,典型的英国贵族后代——旋转门饭店老板艾伯特,竟与小说里的汉学家艾伯特相貌酷似! 虽然albert(艾伯特)是欧美常见的姓名,或许伦敦有上万个艾伯特。但根据博尔赫斯笔下的描述,小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是今天旋转门饭店的主人——乔治·艾伯特的祖先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她注意到小说里,描写艾伯特相貌的那段文字上面,还有更关键的一段—— “我们(余准和艾伯特)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逸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 昨天上午她已看到这个房间了——她躲在隔壁318室的衣橱里,掉到二楼那间神秘的屋子,那古典风格的房间里,摆放了许多中国的文物。 她还清楚地记得,二楼房间里陈列着《永乐大典》的部分抄本,还有留声机和青铜凤凰,旁边有一红一蓝两个中国瓷瓶。竟和小说里这段文字丝毫不差,仿佛那个房间就是按照《小径分岔的花园》来布置的。 春雨合上了手中的书本,难道这本绿封面的《博尔赫斯小说集》,是弗格森教授给她准备的一个陷阱? 又想起吉斯夫人说的那些古老传说,艾伯特家族世代居住于此,而且三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活过45岁。《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死于余准枪口下的汉学家艾伯特,想必当时也只是40多岁吧。 难道小说里写到的古老房间就在楼下?georgealbert(乔治·艾伯特)就是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小径分岔的花园”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春雨打开窗户,清晨的薄雾正渐渐散去,神秘的花园却始终露不出庐山真面目,高大的树木如绿色的屏风,掩盖着一切可能的美好或罪恶。 风从摇曳的树叶间袭来,她深深地吸了进去,充盈着自己的胸腔和血管。她似乎见到了那些分岔的小径,那个几近绝望的中国男子,那个远在中国的古老迷宫。 她闭上恐惧的眼睛,迅速躲到窗帘后,而英格兰撩乱的夜晚,似乎已提前降临于心中。 就这样颤抖片刻之后,春雨忽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本地的手机号码。 须臾,电话里传来了龙舟的声音。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中午11点10分 挡风玻璃外烟雨濛濛,乌云压在公路上。伦敦人或许早已习惯了,但龙舟还在咒骂着这鬼天气,惟有刮雨器来回地摆动,响应他的自言自语。蓝色polo车飞驰在伦敦西北郊,因为下雨天又是星期一,路上车辆特别多,龙舟总算有所收敛,不像平时那样嚣张地飙车。 两个小时前,当他还躺在床上做梦,突然被春雨的电话惊醒了,她说已查到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了,并请他到饭店来一趟。 放下电话龙舟才意识到,自己整个通宵都没睡觉,凌晨五点撑不住了才上床的。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仍在桌子上,连电源线都忘拔了。下床打开屏幕保护,那行密码提示依旧刺眼,像一道固若金汤的城门,任何人都无法攻破。 昨晚他请来了计算机系的同学,把教授的笔记本转到了doc状态。据说这位同学已被微软看中了,要去加州做软件工程师了,但仍然无法解除密码设置。原来教授连系统里都放进了密码,而且还有硬盘自动销毁的设置——如果有谁敢强行进入硬盘,它便会自动销毁。他和同学忙活了几个钟头,无论如何运用“芝麻开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始终无法打开。 打开这台笔记本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教授设置的密码,否则再钻研个一百年都白搭。 接到春雨的电话后,他又呆坐了好一会儿,眼皮重重的没睡醒,然后吃了些早点就出门了。又是糟糕的雨天,似乎连polo都有些懒惰了,人和车被潮湿的雨水粘在一起,仿佛回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好在旋转门饭店已不远了。龙舟强打精神,盯着前方的滚滚车流。公路的尽头在烟雨中模糊一片,就像永远都不确定的未来。 如果一定有什么事物,能让龙舟感到恐惧的话,那么他会回答“未来”。我们可以看到过去,看到现在,但无法看到未来,因为未来是还未被创造的。也许,就在我们此刻的一转念间,未来就会有巨大的改变。未来就像我们的宇宙,是如此无穷无尽,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尽头在何方?边界又在何方?一切都是未知,黑暗一片,宛如现在春雨的遭遇。 据说凡是研究越高深的科学家,便越会感到刻骨的恐惧。宇宙实在太无穷了,当我们仰望浩瀚神秘的星空,想象广阔的宇宙时,忽然发现我们自己是如此渺小,这样的恐惧是任何人都无法克服的。我们究竟从何而来?我们生存的世界源于何方?又将向何方而去?从本质来说地球终将在若干年后毁灭,至于究竟是多少万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类的存在,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在整个宇宙中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无论我们具有如何高等的智慧和文明,对于宇宙本身而言并无任何意义,流浪在银河系中自生自灭罢了。 爱因斯坦和霍金们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那是对于自己以及整个人类的无能为力,那是对于物质世界的极端透彻之后的慌乱。所有人千百年来都在寻找世界是什么的答案,当我们自以为接近这个答案的时候,我们却先感到恐惧了,这是人类永恒的悖论,一如卡夫卡的小说,或博尔赫斯的故事。 啊呀,差点走神开过路口了,好在龙舟及时转弯,拐进了通往旋转门的小路。 春雨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他了。 她撑着一把饭店借来的伞,迅速钻进车里,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 “别那么客气嘛,昨天你不是还说我讨厌吗?” 这小子还是那么贫嘴啊,但她强忍着回答:“对不起,现在先往市区开吧。” “难道我真成你的专职司机了?” “要是你不想知道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ok!那就算了吧。” 面对她的伎俩,龙舟只能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i服了u。” 说罢他猛地踩下油门,蓝色的polo开出旋转门,驶上了通往伦敦市区的道路。 重新回到车流中,雨幕里的天空,阴郁得就像他们此刻的心,还是龙舟先打破了沉寂:“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 “是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吗?好的,我告诉你,教授是去查找一个清朝高官的资料。” “清朝高官?”前面车子急刹车了一下,龙舟差点没撞上去,“哎呀,可吓死我了。” 幸好春雨绑好了安全带,否则就撞到玻璃上了:“你还会有吓的时候啊。” “碰上你算我倒霉。”龙舟又对旁边傻笑了一下,“我是在说前面开车的人啦” “好了,说正事了,你不是说教授去过上海的s大吗?我托我在上海的朋友到s大调查了一下,发现教授确实到s大查过一个清朝高官,只知道名字的音译叫tsuipen,曾经做过云南省的总督。” “有没有搞错啊,教授怎么会去查这个呢?” 然后,春雨告诉龙舟,她在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重要发现,其中有两个中国人的名字:“yutsun”(余准)和他的曾祖父“tsuipen”。 龙舟随即也想到了前天下午,在维多利亚精神病院里,看到的那个名字——“yutsun”。 “你觉得旋转门饭店,很可能就是博尔赫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对,而且现在的老板艾伯特,应该就是被余准射杀的那个汉学家艾伯特的后代。” “这可能吗?”龙舟在狭小的车厢里大口呼吸着,郁闷的天气简直令人窒息,“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在车上告诉我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想我们应该去一个地方。” 他愣了一下,紧紧抓着方向盘:“哪里啊?” “档案馆!”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下午1点20分 英国公共档案馆(publicrecordoffice)是国家级综合档案馆,保管中世纪以来英国政府机关和法院的档案,1838年成立,馆藏档案按排架长度计算超过14万余米。1973年在伦敦郊区建立新馆,库房容量11万米,装备电子计算机自动检索系统,一般馆藏档案满30年向社会公众开放。 龙舟停好车走上档案馆的台阶,春雨穿着黑色的衣服走在前面,手里撑着黑色的雨伞,宛如中世纪保管档案的管卷大臣。 一个多小时前,春雨在车上告诉龙舟,必须要去一趟英国公共档案馆——如果《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是真实的,如果间谍余准真有其人的话,那么一定可以在档案馆里,查到当年的情报卷宗和审问记录。有的话就可以证实她的推测,那么教授去中国的原因也就可以解释,说不定也能找到打开旋转门之谜的钥匙了。 春雨的话也提醒了龙舟,他想起半年多前的一天,教授让龙舟开车送他去公共档案馆。那天上午九点就到了档案馆,教授进去呆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要闭馆时,龙舟才接到教授的手机,开车将他接了回来。 在kfc吃午餐的时候,春雨向龙舟讲述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故事,然后来到了公众档案馆。 此刻,龙舟与春雨走进档案馆,明亮洁净的大厅,与想象中黑暗阴森的档案馆大不相同。 龙舟利用詹姆士大学研究生的身份——常有大学的人来这里查档案,他很快进入了馆藏档案的电脑目录,在陆军部档案总目里,找到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情报部门的子目录。档案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1916年的子目录中,龙舟开始对所有案卷名称进行检索,关键词是:“yutsun”。 光这一年的陆军部情报档案就有几万卷,当时正处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时候,陆军部每日处理来自世界各地浩如烟海的情报,最终都收集在这里。 终于,电脑在一卷名为“关于yu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的案卷上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把头凑到屏幕前,春雨点点头:“果真有这个人!” 接着是这卷档案的阅览记录,1990年以前记录都没有保存下来,从1990年至今只有过一次阅览,时间是2004年11月28日,电脑还显示了阅览者的姓名:macferguson。 “没想到教授也来查过!” macferguson就是弗格森教授,原来半年前他到档案馆来,查阅的就是这卷档案啊。龙舟终于向春雨俯首称臣了,直到十秒钟前,还认为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等了几十分钟,案卷才从档案库房里被调了出来。龙舟缓缓打开厚重的档案夹,看到卷宗封面上1916年的字样,而且还被打上了top-secret(绝密)的标志。 当然这个“绝密”仅指大战时期,一般过了几十年就会解密,可以向社会公众开放。 翻开“关于yutsun间谍案的调查报告”,发现这是由上百页打印纸装订而成的,密密麻麻打满了字,纸张早已脆弱而泛黄,翻动每一页都须格外小心。 龙舟生怕自己粗心弄坏了档案,就把翻页的重任交给了春雨。她胆战心惊屏着呼吸,看着那些小而模糊的打字机字体,不一会儿就眼花了。这些卷宗全都散发着一战时期的气味,似乎已许多年没人来看过了——不,至少半年前弗格森教授来看过。 两人都不敢说话,害怕口水污染了档案,只能彼此用目光交流,或在纸上用中文进行笔谈,倒是种别有风味的对话。 卷宗的开头几十页,是一个名叫richardmadden的英国皇家陆军上尉,向他的上级也就是陆军部军情处的报告。 richardmadden?春雨记得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与案卷里同样的角色身份,可以译成理查德·马登。 理查德·马登先是向上级报告,他是如何捕获间谍yutsun的,春雨依旧将案卷里的yutsun翻译成中文名“余准”—— 1916年的春天与夏天,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在人间地狱般的法国战场上,英军阵地频遭德军精准的炮击,伤亡惨重。英国陆军部认为,极有可能是情报泄露给了德国人所致。同时,军情处上尉理查德·马登,一直在追踪伦敦郊区的两名德国间谍。终于,马登发现了德国间谍viktorruneberg,并在逮捕他的过程中将其击毙。马登在runeberg的住处,接到了余准的电话,确定了那个隐藏更深的间谍,原来竟是个旅居英国的中国人。马登火速赶往追捕,不想余准已逃往伦敦北郊的旋转门饭店。 看到这里春雨捂住嘴巴,以免喊出声来破坏了卷宗。龙舟则在纸上写下三个汉字:旋转门。 春雨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那是个月光明媚的夜晚,理查德·马登跟踪到旋转门饭店,向管家出示了证件。管家告诉他在不久前,有个中国男子来到这里,现正在花园里与主人stephenalbert(斯蒂芬·艾伯特)先生聊天——stephenalbert,正与《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汉学家同一个名字。 在马登的命令之下,管家只得带着他进入花园。这个花园里有着复杂的道路,小径中分出许多条岔路,黑夜里根本无法分辨,要不是管家提着灯在前面带路,马登早就迷失了方向。他们来到花园中心,看到两个人站在一栋房子前聊天。其中一人是英国绅士的模样,正是旋转门饭店的主人斯蒂芬·艾伯特,此外还有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马登确信他就是间谍余准。 此时余准也发现了马登,他突然从怀里掏出手枪,马登立刻闪到一棵大树背后。他本以为余准会向他射击的,却没想到余准对艾伯特开了一枪。斯蒂芬·艾伯特当即倒地不起,而余准则对马登笑了笑,接着将手枪扔到地上。这幕场景令马登终生难忘,他不明白余准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他将余准逮捕,而艾伯特被子弹击中心脏身亡。 理查德·马登上尉的报告结束了,竟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写得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是间谍余准被捕后的供词,全部供词竟长达上百页,由余准用英文亲笔写成,若翻译成中文至少有几万字,本书限于篇幅不能全部录入,只能节选其中几段文字,以余准的第一人称译为中文如下—— 尊敬的中校(指英国陆军部负责审讯余准的一名军官):我叫余准,1885年出生在中国江苏省,我的祖先曾显赫一时,在明清两朝数百年间,出过许多位著名的高官和文人。我们家族中最著名的一位人物,便是大名鼎鼎的“tsuipen”公,他是我的曾祖父,在西南边陲的云南省担任过高官。 “tsuipen”公也是著名的文人,精通古典诗歌与哲学,曾为《道德经》做过注释。我的曾祖父最大的爱好是写小说,从少年时代起就构思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发誓要比《红楼梦》更伟大。但作为一名士大夫,写小说被认为是没出息的雕虫小技,“tsuipen”公辞去官职,从云南回到故乡,建造了一个秘密花园,里面着复杂的迷宫道路,布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极少有人能进出迷宫。曾祖父耗费了十三年光阴,躲藏在迷宫中心的房子里写作。 有年冬天,一个从云南来的不速之客求见“tsuipen”公,并用一支有毒的匕首刺杀了我的曾祖父——原来他是个复仇者。“tsuipen”公遇刺身亡后,我们家就走向了衰落,几百年家业不到十几年就败光了。“tsuipen”公的小说始终残缺不全,有人说他从未写完过他的小说,也有人说他的手稿大部分被自己烧了。 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老宅,18岁离开故乡,到不远的上海去读书。我在上海学会了英语,后来又到欧洲留学,先是英国,然后是德国。我熟练掌握了德语、法语和俄语,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在柏林留学时,被吸收进了德国的间谍结构,并接收了电报与密码学的训练。 两年前,随着萨拉热窝的枪声,这场可怕的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我们中国是大战的中立国(就在余准被处死后的第二年,中国政府宣布向德国及奥匈帝国宣战,一不留神成为了巴黎和会上的战胜国,因此产生“青岛问题”,引发了改变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中国人在欧洲不会被怀疑,加之我的英文极好,被柏林情报总部派到英国,以英语教师的名义潜伏在伦敦,和viktorruneberg一起搜集机密情报。 两年来我搜集了许多情报,为柏林的情报官带去了赫赫功劳,而我则像鼹鼠一样生活在伦敦,忍受这里的阴雨和大雾。你以为我是在为德国服务吗?不,我与德国仅仅只是雇佣被雇佣的关系,但既然已承诺要做一个间谍,我就必须要做到最好。柏林的头头看不起中国人,他认为我们怯懦、自私且缺乏男子气概。为此我必须要证明给他看,中国人是了不起的民族,能完成其他人完不成的任何任务——我确信在我身上,汇集着几千年来我们民族的无数智慧,自周文王以来的许多先辈,老子、孔子、孙子、孟子、庄子等等,他们带给人类灿烂的文明——而在相同的年代里,你们不列颠人的祖先,还在欧洲寒冷的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 今天,我依然为我的祖先们而感到自豪。而唯一的不幸在于:这是中国遭受耻辱的世纪。为了洗刷这种种的耻辱,也为了让日耳曼人对我刮目相看,我必须要做得比任何人都优秀,证明我余准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用一己之力,改变几万名德国士兵的命运! 然而,理查德·马登上尉破坏了我的任务,他找到了viktorruneberg,并用德语接了我的电话,暴露了我的身份。一切努力都已付诸东流,马登上尉即将来逮捕我,而此时还有一份机密情报没有传递出去。我已没有了电台,更不能通过邮寄(所有寄往德国及与德国有关地址的邮件都会被严格检查)。 忽然我想到那个法国小城的名字——艾伯特。我在柏林的上司,每天都会翻阅英国各种报纸,如果我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报纸上一定会刊登这个消息——艾伯特先生被一个叫余准的陌生人杀害。这样我的上司就会从报纸上,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但愿他能和我一样聪明。 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一个叫斯蒂芬·艾伯特的人,他居住在伦敦郊区的旋转门饭店。我连夜赶往旋转门饭店,管家以为我是我国驻英国的一位外交官(大概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长得都一个样吧)。他把我带到饭店二楼的房间,里面藏满了各种图书,还有许多中国的文物,比如《永乐大典》的抄本,留声机旁边的青铜凤凰,一红一篮两只瓷瓶……. 斯蒂芬·艾伯特四十多岁,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是一个著名的汉学家,会说汉语,精通中国历史和文化,曾在中国住过多年。艾伯特很喜欢中国人,每句话都对中国赞誉有加,他热情地款待我,我们之间完全用中文交谈。面对谦逊有礼的艾伯特,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杀死他。 很久没和一个英国人讨论中国历史了,我们谈到了很多,甚至说到了我的曾祖父——艾伯特居然很崇拜“tsuipen”公,这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私人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们提着灯笼,来到旋转门饭店后门。在一座中国式的凉亭旁,有着苏州园林般的月洞门。进入花园,夜色模糊,只有前方艾伯特的灯光,走在弯曲而不断分岔的潮湿小径上,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唤醒了我的记忆——这条路像极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花园中走过的迷宫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建造的迷宫。我曾无数次在那条小道中迷路,差点活活饿死在迷宫里,幸好有老仆人将我救了出来。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终于弄清了进入迷宫的道路,抵达中央神秘的所在。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边走边谈,话题仍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我们谈到了他那伟大而被埋没的小说,也谈到了他用十三年岁月构筑的迷宫,这几乎是最最高深的哲学问题。红晕的灯光令人沉醉,花园不时响起虫鸣,以至于我忘了如何走进来的。 终于,艾伯特带我抵达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特殊的建筑。当我们正要进入这房子详谈时,我的身后亮起了灯光,理查德·马登上尉竟已追踪而至。为何上天如此对我不公,在我刚认识一位杰出的汉学家,并与他建立起友谊时,马登上尉却出现了,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任务——不能再犹豫了。 虽然内心痛苦万分,我还是取出了手枪,对准艾伯特的心口抠动扳机。瞬间,枪声震撼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艾伯特应声倒地,鲜血自胸口喷涌而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是某种宿命在召唤。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然后,马登上尉逮捕了我。此时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柏林方面看到了报纸——登载着汉学家艾伯特被中国人余准杀死的消息,那么德国人就会轰炸那座名叫艾伯特的法国城市,至于时间则是——昨天,相信你已知道了那场战役的结果。上帝啊,你们是否知道我的痛苦和悔恨,我杀死了一个我最不该杀死的人。我赢得了任务,却失去了自己。 我将在地狱中与艾伯特相会,与他继续讨论我曾祖父的小说与迷宫,讨论那无穷无尽不断分岔的时间。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晚9点 伦敦的夜色被雨幕笼罩着,蓝色的polo行驶在郊外的路上,车厢里坐着一对年轻的中国男女,他们表情严肃,默默注视着前方的黑夜。 “好了,我现在相信你了。”龙舟率先打破了寂静,他紧把着方向盘,开车也比前几天老实了许多,“《小径分岔的花园》并非虚构,与其说博尔赫斯写了一篇小说,不如说是纪录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今天的旋转门饭店,就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所在地,而现任饭店老板乔治·艾伯特,就是小说里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 我们过去以为《荷马史诗》只是远古虚构的文学作品,但后来考古学家发掘出了特洛伊古城遗址,才证明了特洛伊战争确实存在,《荷马史诗》中大部分历史都有可能是真实的。 “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就是为了查找余准曾祖父的资料。” “可是动机——教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弗格森教授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物理学家,怎么会对博尔赫斯的小说,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谍案感兴趣呢?更何况余准曾祖父是晚清的人物,与弗格森教授八杆子都打不着。 “总会有答案的!也许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小径分岔的花园?” 春雨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而龙舟有些着急了:“你疯了吗?千万不要进去,不管它是不是余准去过的那个花园,擅自闯进去一定会有危险的。” “也许,在我们闯进档案馆,发现余准的档案那一刻起,危险就已降临我们身上了。” 档案馆关门前,他们才看完余准间谍案的卷宗。有些是余准自己亲笔写的,有些则由打字员记录,并由余准签字。余准被审问了十几次,每次都会问出一些新东西,但唯一没说出来的是德国的通信密码,这是一个优秀间谍的职业素质,你可以被捕但你不能泄露机密。 在余准的供词里,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独白。他认为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命运使然,他对此无怨无悔,或许早已经注定。而余准认为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亲手杀死了斯蒂芬·艾伯特,他已准备在地狱中永远忏悔。 让春雨吃惊的是,余准在其他几份供词里,详细回忆了他与艾伯特间的对话。他们讨论了许多哲学问题,还有余准的曾祖父“tsuipen”,那部据说比《红楼梦》更伟大的小说,那座永远都走不出来的迷宫花园。 春雨相信在许多年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博尔赫斯在伦敦看过这些档案,他根据这些真实的资料,完成了文学史上的杰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当然细节都有文学加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自然也是博尔赫斯的创作。但有些情节与档案几乎丝毫不差,比如那个藏有中国古董的房间,比如关于余准曾祖父“tsuipen”的故事——可惜到现在为止,春雨还没搞清楚“tsuipen”这两个字的中文写法。 说着说着,他们已到了旋转门饭店。 春雨自顾自地下车了,却听到后面龙舟的声音:“让我送你进去吧,晚上下着雨,我怕不太安全。” 这里不安全吗?她看着前面的饭店,在夜雨底下显示出一种阴森之气。 刹那间,想起缠绕在艾伯特家族头上的死亡诅咒——根据档案馆里的资料,斯蒂芬·艾伯特出生于1872年,在1916年死于余准枪口之下,享年正好44岁。 他还是没有活过45岁。 春雨摇摇头驱散恐惧,便由龙舟陪伴着走进饭店大堂。忽然,她听到一阵奇怪的笑声,原来是前台服务生杰克,他露出森白的牙齿打招呼:“hello!今天去哪里玩了?” 春雨也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犹豫了一下回答:“下午去了伦敦塔。” 伦敦塔是伦敦现存最古老的城堡和王宫,曾住过许多著名国王,也囚禁过许多名人。 “哦,那可是到伦敦必去的景点啊。” 其实春雨到伦敦来了好几天,除了大本钟之外,连一个景点都没去过。 龙舟冷冷地斜睨着杰克,然后陪春雨上了楼梯,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放心吧,他听不懂中文,通常英国人不会随便问人家私人问题的。” 来到三楼,春雨虽然有些不情愿——她不习惯有男人到她的房间,但当她进入这段走廊,还是感到了一些害怕,似乎吉斯夫人随时都会冲出来。 掏出房卡打开319房间,龙舟跟着她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说:“你还想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呢?” 她并没有告诉过龙舟,老板艾伯特已经免去了她的房费,尽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龙舟在窗口看了看外面说:“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况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句话让他无话可说。 “十点钟了。”春雨看了看时间,“谢谢你陪了我一天,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龙舟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是摇摇头退出房间,神情凝重地说:“照顾好自己,晚安。” 随即,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第五扇门 “假若我们知道什么是时间的话,那么,我相信,我们就会知道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是由时间做成的。造成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 ——博尔赫斯 第六扇门 名词解释之“六扇门”:中国古代的衙门都是三开间,每间各安两扇黑漆门扇,总共有六扇门,所以衙门俗称“六扇门”,俗谚“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衙门差役、书吏之类的工作也被称为“六扇门里的勾当”。 第七扇门 上帝不掷骰子 ——爱因斯坦 第八扇门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 第九扇门 一个男人与一个美女对坐1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1分钟;但如果让他在热火炉上坐1分钟,他会觉得过了长长的1个小时。这就是相对论。 ——爱因斯坦 旋转门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论语》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6月6日下午2点50分 伦敦。 春雨又一次来到大本钟下,时针正准确地指向2点50分的位置。古老的大钟仍然庄严肃穆,俯瞰着缓缓流淌的泰晤士河,许多游人正举着照相机留影。 “这是你第五次来到这座钟下吧。” 龙舟在春雨身边怅然叹息道。 “其中有三次是在旋转门的时空旅行中。”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刻着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像——这是高玄在伦敦地铁上送给她的。 春雨将这枚来自大本钟的硬币举起,对准了古老的钟楼。 是的,她还记得半年多前,第一次见到高玄时的样子。在s大的昏暗的图书馆里,他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很久以前就已熟识,于是他们一见钟情。没错,高玄确实早就认识了她,2001年他从旋转门穿越时空的刹那,就在大本钟下见到了春雨。然后,他等待了整整三年的光阴,终于在2004年深秋的上海,与他的春雨重逢了,但很快就永远地分别。 然而,她并没有流泪,而是微微笑了一下。 生活就是如此,命运让人们相爱,又让人们分离,但命运还会让人们相爱的。 这时龙舟在她耳边提醒道:“该去机场了吧。” 她点点头收起硬币,跟着龙舟上了他的蓝色polo。昨天龙舟专程去了趟英吉利海峡边,将这辆多灾多难的车开了回来。 一路上龙舟没有再说话,默默注视着挡风玻璃外的世界,赶往伦敦希思罗国际机场。 春雨还没有办理退学手续,就直接买好了回国的机票。她觉得留在这里已没意义,来到英国就是为了寻找他,既然他已永远留在了地狱,那就该对自己好一点,平平安安回家吧。 然而,她的家又在何方呢? polo车抵达了希思罗机场,龙舟提着她的行李来到候机楼。春雨很快办好了登记牌,来到国际安检的入口处。 龙舟看着她的眼睛,依然说不出一句话。十天前他们在机场相识,如今又要在机场分别,而且恐怕是永别了。 “谢谢你的照顾。”春雨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随即表情又有些伤感,她伸手摸了摸龙舟的额头,“你是个好运气的男生,好运会永远陪伴你的,保重!” 然而龙舟并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的眼眶已经很红了,但使劲地让自己憋着,绝不让一滴泪水涌出眼眶。 春雨也点了点头:“再见!我们将在时间中重逢。” 她悄然转身向安检口走去。 忽然,身后响起了龙舟的声音:“喂,等一等。” 就当春雨回过头来的时候,龙舟走上来吻了吻她的脸颊说: “当你在上海变成一个老太婆的时候,你会想起这个吻,它会伴你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时候你会对自己说:虽然他是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但要不是我当时放不下架子,我现在和他一定会很幸福。” 这个吻让春雨站在原地许久,心底发生了很多化学反应。 龙舟又傻笑了一下:“哈哈,怎么还像个呆子一样站着?飞机可不会等你,快进去登机吧!” 她的双脚颤抖着,不知要往前还是往后? 最后,春雨还是转过了身,独自走向排队的安检口。 泪水终于从龙舟的眼眶里掉了下来。 当她检查完护照继续往里走时,安全线外的龙舟突然大声喊道: “喂!春雨,我爱你!” 接着他又用英文高声重复了一遍。 当那声响亮的iloveyou在机场安检口回荡时,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龙舟,有几个外国老太太甚至为他鼓掌起来。大家都向四周张望,想要寻找那个iloveyou中的“you”。 然而,春雨已低着头走远了。 眼泪也在她脸上流淌着,她快步来到登机口,找个最僻静的角落坐下,闭上眼睛。 还有十几个小时就要回到上海了。 片刻之后,春雨的航班开始登机,乘客们纷纷来到登机口排队,但她依旧坐在椅子上。 所有人都依次登机后,机场的广播响了起来,提醒还有最后一位乘客没有登机,请ms.chunyu立刻赶到该登机口登机。 春雨知道广播正在催促她,但她仍然静静地坐着,看着侯机厅外巨大的空中客车。 又过了好一会儿,飞机终于缓缓开动了,她目送着飞机开出停机坪,十分钟后飞上了湛蓝的天空——飞机货舱里还带着她的行李。 一路平安。 然后,她站起来向回走去。 机场工作人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先例,春雨出示了刚才的登机牌和机票,又重新登记了她的护照,好不容易才回到了机场大厅。 还在刚才安检口的外面,她看到龙舟笔直地站着,他已在这呆站了几十分钟。 她悄悄绕到龙舟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龙舟傻乎乎地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耶!” 他高兴地跳了起来,赶紧擦干脸上的泪水:“傻丫头,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春雨微笑着点了点头。 “哎呀,那你飞机上的行李怎么办呢?” “留给美好的蓝天吧。” 分别时春雨的祝福终于生效了,现在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好运。龙舟将她搂在怀里,抱起来转了一圈,这十天来的每一秒钟,都化成了此刻满手的温柔。 忽然,对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她看起来二十多岁,有一头乌黑的长头,地中海珍珠般的眼睛,分明是个绝色的拉丁美人。 “卡特琳娜!” 春雨睁大了眼睛—— 没错,旋转门饭店318房里的照片,就是眼前走来的这个女孩,十年前消失在旋转门里,不知被送到了哪个时空。而她的妈妈吉斯夫人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她从时空中救出来。 美丽的拉丁女孩走过春雨身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同时送给春雨一个甜美的微笑,这是给一对恋人的祝福。 春雨也幸福地微笑起来。 然后,她们擦肩而过。 旋转门。 依然在人与人之间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