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之鱼》 序言 本书为小说。书中人名、人物、地名和事件皆是作者的虚构,如与现实中的人物、公司、地名和事件相同,纯属巧合。 一 两年前的一个凌晨,我做了个怪异的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片热带国土,那里有金色的佛塔,黄袍的僧侣,颓败的古宫殿,还有身披铁甲的战象。我意外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君主,被臣民们尊称为“raja”。梦中的我似乎全知全能,这个国家的一切历史都呈现于我的眼前,我既能作为国王指挥千军万马出征,又能潜入某个农夫心底体验他的生活和爱情。在征服了南方无数国家和民族之后,这个国家却又神秘消亡,最终隐没于藤蔓缠绕的“无名之地”。 这个梦一直纠缠着我,甚至让我构思了一篇小说,有个古怪的标题《rajaraja》(raja是南亚和东南亚古代对君主的称呼)。几个月前,当我拿到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新书《沉没之鱼》的基础翻译稿时,才发现两年前我的奇异梦境,竟已隐藏在这本2005年出版的美国畅销书中了。我怀疑小说主人公陈璧璧也许真有其人,她的幽灵也许真的向我托过梦。正如在《沉没之鱼》的开头,谭恩美因避雨意外地来到“美国心灵研究学会”,进而发现了陈璧璧幽灵的自述。我也是因为这个两年前奇异的梦,才决定要完成本书中文版的译写工作。 《沉没之鱼》的主人公是个幽灵——六十三岁的美国华裔女性陈璧璧,她是旧金山富有的社交名人,经营着一家东方艺术品商店。从小说开头第一页起,主人公便已莫名其妙地死了,警方认为这是一起凶杀案,然而却找不到真凶的线索。陈璧璧生前计划带领她的一群朋友,从中国的丽江开始,然后进入东南亚某古国游览。虽然作为领队的她在出发前夕意外死亡,但她的朋友们仍然按照原计划启程。陈璧璧便以幽灵的身份,跟随着朋友们的脚步,一同来到丽江和东南亚,讲述他们一路上发生的离奇事件:因为无意中侵犯了云南的一座寺庙,他们遭到了村长的诅咒。在更改行程进入东南亚后,这些美国游客又被丛林深处的部落绑架。原因却是游客中的一个男孩,被部落认为是救世主“小白哥”,他们需要这个男孩来拯救他们。这些美国游客的失踪,在西方和东南亚引起了政治、新闻、社会等各方面的角力,游客们成为新闻宣传的牺牲品,他们的命运被全世界牵挂…… 二 1952年,谭恩美(amytan)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她的父母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移居美国。父亲出生于北京,是一位浸礼会牧师,母亲出生于上海。 在谭恩美十几岁时,她的父亲和十六岁的哥哥因脑瘤相继去世。悲伤的母亲认为家里不吉利,便把谭恩美和弟弟送往瑞士。母亲还告诉他们一个秘密:她在中国有过一桩不幸的婚姻,并有三个女儿,但在离开中国后再没有见过她们。这个秘密深深震撼了谭恩美,她对母亲的看法也彻底改变。 多年后,回到美国的谭恩美爱上了写作。1986年,谭恩美的写作老师把她的几篇小说寄给了一位文学经纪人。对方立刻被谭恩美的小说吸引,并建议将这些小说合成一本书。第二年,谭恩美的长篇处女作《喜福会》(thejoyluckclub)成了各大出版商的竞争对象。 1989年,《喜福会》横空出世,连续四十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销量达数百万册,获得了“全美图书奖”等奖项。评论家认为谭恩美创造了女性文学的一个新流派。几年前,我曾看过《喜福会》的电影,为片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深深感动,遂认定谭恩美是美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喜福会”——这个充满中国味的名字,是四个中国母亲操办起来的聚会。谭恩美以女儿的口吻出发,讲述与母亲浓浓的情意。四个母亲都想让孩子成为中国式的女儿,却发现女儿们成为了真正的美国人。中国母亲经历了故乡与异国迥然的环境,她们的悲欢离合既是所有中国母亲的故事,也是全人类女性共同的忧伤。在美国女儿们发现中国母亲往事的同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中国基因”流淌在血液中永不磨灭,给母女深情烙上了浓郁的故国情怀。 1995年,谭恩美开始创作《接骨师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接骨师之女》几乎可算是家族自传,主题仍然是母女间特殊的感情。1999年,她深爱着的母亲因老年性痴呆症去世,次年她完成了这部记述母亲的长篇小说。她的另一部作品《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也是以母亲成长背景为蓝本的小说。如谭恩美自己所说,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掘她的母亲和家人的故事。 出生于上海的母亲,深刻影响了谭恩美的写作。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起,母亲就不断用文字记录内心的情感。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作为女人需要熟悉自己的母亲,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祖国是中国。”这是母亲留给儿女们的珍贵财产。 谭恩美是目前美国一线的畅销作家,也是全球知名度最高的华人作家之一。她定居于旧金山,多年来一直勤奋地写作,她把很多版税收入捐献给了慈善机构。她在回忆自己的一生时说:“我是中国母亲的女儿”。 三 《沉没之鱼》是谭恩美最新的长篇小说,2005年10月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甫一问世便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且上榜第一周即冲入十甲。 谭恩美以往作品都以美国华裔家庭为背景,主题永远是母女间的亲情关系,但这部《沉没之鱼》却与她的一贯风格大相径庭。故事的叙述者虽然还是一个华裔女性,但主要人物都换成了美国白人(除了维拉与朱玛琳),故事的背景也换到了遥远的东方、神秘的东南亚古国,还有隐藏在丛林中的部落。作品的主题也不再是家庭以及母女关系,而是一群美国人在旅行中遇到的离奇事件、风土人情和文化冲突。 美国评论届把《沉没之鱼》定义为“幽灵小说”,自然是因为小说的叙述者——陈璧璧在故事开头即已神秘死亡,全书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幽灵,以死人开口说话的方式,向读者叙述美国旅行者们的遭遇,以及陈璧璧自己的内心世界。姑且不论这种写法以往是否有过,但可以看到谭恩美对小说创新的探索,她绝非一个只会重复自己的作家,而是在不断寻找和尝试新的风格和故事。谭恩美习惯于第一人称的叙述,《沉没之鱼》亦不例外,而幽灵的好处就在于,她几乎像神一样全知全能,小说中每个人物的言行甚至思想,都逃不过幽灵的眼睛和耳朵。这就是谭恩美的聪明之处,如果是通常的第一人称,那么必然会受到视角的限制,仅能从一个人的视角出发单线叙述。而“幽灵小说”则突破了所有限制,能够最大限度发挥作者的想象力,“我”不仅是一个叙述者,而且还是一个“创造者”——谭恩美在一开始便已向读者说明,整部书是克伦·伦加德的一次“无意识创作”,而真正的作者则是陈璧璧的幽灵。 从故事内容上来看,《沉没之鱼》也是一部相当典型的旅行小说。从中国云南的丽江,到东南亚某古国,再到丛林中的部落,几乎包含了所有异域探险小说的元素。小说里有大量旅途中的风土人情,显然谭恩美是做足了案头工作的,书中甚至包括了很多食谱和植物的信息,内容之详细,以至于一般读者都可以根据本书来安排旅程了。我觉得这也是《沉没之鱼》登上《纽约时报》排行榜的原因之一,毕竟本书的主要人物都是美国人,英语读者也是本书的第一受众。谭恩美采用了这样一个古老的模式:来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进入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世界,因为政治、种族、文化等等差异而产生的误会,使他们遭遇了种种离奇事件。这一模式自凡尔纳时代起便层出不穷,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更是为西方人描绘了一个香格里拉的世外桃源。但这类由西方人创作的小说,在描写东方社会时往往很不准确,甚至是道听途说胡编乱造,是西方人想象中的被扭曲了的东方。于是谭恩美的东方异域就显得更加真实,因为她本就来自东方,她准确地刻画了当地的自然环境、政治生态和社会状况,抓住了东西方文化冲突最本质的一些环节——这一点又得益于谭恩美以往作品的主题。《沉没之鱼》中陈璧璧的旅行团成员,都是来自旧金山的成功人士,代表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普遍趣味。当美国主流的思维,与其他文化发生碰撞时,便发生了许多妙趣横生的情景,其中也不乏幽默的笑料,而谭恩美则用心地将之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沉没之鱼》是谭恩美全新突破的一部作品,但仍然能发现她以往作品的影子。如前所述,母女间的亲情是谭恩美不变的主题,即便本书中的母女关系已不再重要,但旅行团里还是有一对母女:华裔女性朱玛琳与她十二岁的女儿埃斯米。这是否也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呢?毫无疑问,朱玛琳是全书中最完美的女性,这个单身母亲勇敢善良光彩照人,令深爱上她的电视明星柏哈利相形见绌。但《沉没之鱼》最重要的一位母亲,却是整部小说从未出场的一位人物,她就是陈璧璧的生母。陈璧璧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富有的资本家的女儿,在马斯南路拥有一栋大房子。陈璧璧的生母是个小妾,因为父亲的妻子不能生育,小妾便担负了传递香火的责任。在生下最小的女儿璧璧后不久,小妾就因为糖尿病而死去了——璧璧甚至不记得亲生母亲的样子,只能从继母“甜妈”刻薄恶毒的口中认识妈妈。璧璧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母爱,因此她的童年是不完整的,这使她背负上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永远都无法感受到爱——陈璧璧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哀。而这种人生最重要的情感,直到她死后成为幽灵,才渐渐在旅行的途中,从其他人的身上体会到了。所以,隐藏在整个故事之后的暗线,便是主人公发现爱,以及认识爱的过程——这与谭恩美以往的《喜福会》、《接骨师之女》等作品是一脉相承的。 在《沉没之鱼》全书的结尾,每个人物后来的生活都有所交代,这倒是中国古典小说里常见的写法,比如《聊斋》总会写到主人公寿终多少岁,享受了多少幸福等等。谭恩美生动有趣的语言是她一贯的特色,而本书则将之发挥到了极致,可称是谭式风格的黑色幽默。她对旅行者们的机智讽刺,常能令读者们莞尔一笑,当然这与前述的文化冲突及误解有关,也与谭恩美的个性有关。她组织过一个名叫“滞销书”的摇滚乐队,其中包括斯蒂芬·金(stephenking)和戴夫·巴里(davebarry)等著名的作家,他们常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募捐善款。本书中也提到了斯蒂芬·金的作品,这是否是谭恩美对这位恐怖文学大师兼好友的致敬呢? 四 本书可能是《沉没之鱼》除英文版原著外,最为重要的一个语种版本。因为谭恩美本人的华裔身份,以及书中主人公与中国的关系,都使现在您看到的《沉没之鱼》中文版,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因此,谭恩美及本书的美国出版商兰登书屋,都对《沉没之鱼》中文版寄予了厚望。 众所周知,因为不同语言间的巨大差异,翻译作品一般都会有语言生涩等问题,阅读时常感觉像在吃被别人咀嚼过的肉。尤其是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大多难以适应欧美原著的小说。许多经典的西方作品译成中文后,往往丢失了大半精彩之处。而越是语言优美的作品,在翻译中的损失就越巨大,这是十几亿中国读者的一大遗憾。 为使本书被更多中国读者接受并喜爱,最大限度减少语言障碍产生的问题,中文版《沉没之鱼》采用了一种特殊形式——第一步,先由译者完成基础翻译稿,原则只有一条:准确表达原著的每一句话及每一个词。第二步,再由中文作家用现代汉语的文学语言,将本书的基础翻译稿细致地改写一遍,在忠实于原著情节的基础上,使中文版的语言更加中国化,以适合大多数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让更多的读者认识本书的精髓。 很荣幸由我担任第二道工序——即根据基础翻译稿译写《沉没之鱼》中文版。此时正值德国世界杯期间,我在看球之余(很遗憾我钟爱的阿根廷队未能进入四强),夜以继日地进行译写工作,甚至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在这个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了中英文间的差异。基础翻译稿准确表达了原文,但英文作品常会反复出现一些词汇,比如“试图”、“希望”等难以计数。其实用汉语来表达的话,就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词汇选择。汉语也是一种极具审美性的语言,相比其他语种更适合表达文学作品,也使我的中文版译写有了更大的空间。 其实,此种翻译形式早已有之。近代中国有一位大翻译家林琴南(林纾),他本人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教育,不懂外文。林琴南先生翻译西方文学作品,都是通过懂西文者口译原著,再由他以文言文记述一遍。经他之手翻译的作品,竟似重新创作了一遍,以典雅的文言文讲述欧美的故事,别有一番风味。大多数西方经典名著最早的中文版本,都是由林氏的文言文所译,比如《巴黎茶花女遗事》(《茶花女》)、《汤姆叔叔的小屋》(《黑奴吁天录》)等,总共有一百余种,堪称一绝。 原著英文名为《savingfishfromdrowning》,直译为《拯救溺水的鱼》,为了让书名更贴近汉语,我将中文版书名译为《沉没之鱼》,如此也近似于原著之“溺水的鱼”。除了语言上的改写之外,我还对书中部分情节做了删减,原著一些较为冗长的内容,我做了一定程度的精简。此外,我增加了几部分内容,比如关于兰那王国简史的杜撰等。我还重新编排了章节,对原著进行了更加细化的分割,拟定了中文版各章节名称。总之,我尽最大可能让《沉没之鱼》中文版更适合国人阅读,让更多的中国读者喜爱这部作品。 五 《沉没之鱼》的主人公陈璧璧出生于上海,在马斯南路度过了童年时代——这条马路今天依然还在上海的卢湾区,只是路名改成了思南路。这条闹中取静的小马路很有名,北端连接着繁华的淮海路,一路上有许多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式洋房,周恩来、梅兰芳等著名人物,都曾在这条路上居住过。作为一个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年轻人,我想我命中注定与本书有缘吧。更巧的是,我也曾在思南路上工作过几年,熟悉这条路上的很多地方,或许其中某栋老房子,便是陈璧璧一家住过的,她的亲生母亲、父亲和继母都曾在这条路上走过,还有那个永远孤独的小女孩。 蔡骏 2006年夏于上海 世上的邪恶差不多都源于无知,如果缺乏了解,好意可能和恶意带来的伤害一样多。 ——albertcamus 一位虔诚者向他的追随者布道:“夺取生命是邪恶的,拯救生命是高尚的。每一天,我保证要拯救一百条生命。我将网撒向湖里,捞出一百条鱼。我将鱼放在岸上,它们翻跳着。不要害怕,我告诉那些鱼儿,我将你们救起,不至于淹死。一会儿,鱼儿安静下来,死掉了。是的,说起来很悲惨,我总是救得太晚。鱼儿死了。因为浪费任何东西都是邪恶的,所以我将死鱼拿到市场上,卖个好价钱。有了钱,我可以买更多的网,用来拯救更多的鱼。” ——无名者 致读者 本书的创意源于一次电闪雷鸣。 那个夏日,我正走在曼哈顿上西区,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没有带伞的我被雨淋得像落汤鸡,狼狈地四处寻找避雨之处。忽然,眼前跳出了一幢褐岩色的房子,它有一扇闪亮的黑色大门,宛如阿里巴巴的宝藏,冥冥中召唤着我入内。 门口的铜牌上写着“美国心灵研究学会”。瞬间,我像被某种魔力所操纵,立刻便按响了门铃。 于是,在这天剩余的时间里,我如鱼得水般游入了学会的档案中。 这个档案室就像我还是孩子时走进的第一个公共图书馆,从地板到房顶塞满的古旧书籍,宛如思想与历史的墓碑,包裹在深蓝、紫色、褐色和黑色的布中,书名凹印于褪色的金字里。房间中央是高高的凳子、窄窄的木头桌子和装着索引卡的木柜。 在索引卡的“a-ca”部分,我找到了automaticwriting“无意识创作”这一条,描述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传来的信息”。这些语言包括中文、日文和阿拉伯文,据说是由根本不懂这些语言的人写出的。有些信息来自皇家和著名人物,醒目地贴有“经专家证实”的标签。 我对1913年到1937年间,一个圣路易斯的“普通的家庭主妇”珀尔·卡然收到的信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珀尔·卡然十四岁后再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长大后接收到一个叫佩兴斯·沃斯的鬼魂传来的故事。据说佩兴斯是十七世纪的作家,对古代口语和社会习俗有很深研究。珀尔·卡然使用了一种非中世纪的语言,不包含十七世纪以后发生的错误,有一章是这样开始的:“露珠滴于昨日收获之田地之草叶上也。”如此的行文风格,人们有理由要么崇拜她,要么憎恶她。更让人惊奇的是,其中有一篇小说在三十五个小时内写完。 可是档案架上另一个文档更吸引我。文章通过一个叫克伦·伦德加的中间人写出,她住在加州的伯克里。她接收到的故事分成五十四部分,来自一个叫“陈璧璧”的鬼魂。这个神秘的故事时而激昂,时而舒缓。 天哪,居然是陈璧璧! 这个名字令我震惊。 在我的家乡旧金山,有个很有名的华裔女人,同样也叫陈璧璧这个名字。她是当地的社会名流,在联合广场拥有一家叫“不朽者”的标志性商店,专门出售各种亚洲古玩。但她在2000年底离奇地死去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确切死因。 伦德加将陈璧璧描述得非常准确:“一个小巧活跃的中国女人,固执己见,绝不做作,喜欢热闹。” 我和陈璧璧有过数面之缘,但谈不上个人交情。我们在为亚裔群体的筹款会上打过招呼。她的名字时常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中以黑体字出现,她的照片也经常被登出——衣着夸张,梳着五颜六色的辫子,戴着蜂鸟翅膀般的假睫毛。 克伦将陈璧璧所说的话,用铅笔记录在笔记簿上。开始是僵硬的符号和无意义的乱画,然后是一页页乱糟糟的字体,还有仿佛醉鬼写的潦草笔记,最后逐渐变成了清晰的书写。就像我在看一个脑死亡的人,突然苏醒过来时的脑电图;也像一个牵线木偶,被操纵者突然猛拽了起来。然而,一页页都是大量的感叹号和下划线,这是初习写作者常犯的毛病。 当我回到旧金山后,便立即去拜访了克伦·伦德加。我走进她那充满神秘的“标价物品”的家中,她正在饱受乳腺癌的折磨,因为没有医疗保险,她没能得到全面的治疗,这使她看起来疲惫不堪非常虚弱。 她反复强调:“如果你要提到我,一定要告诉人们这件事。” 尽管她有着严重的病患,但仍然欢迎任何尖锐的提问。她对陈璧璧的描述很专业,因为璧璧的鬼魂曾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说和其他鬼魂的交流常常不太清晰,就像手机进出服务区时一样。 她告诉我:“璧璧是一个很有进取心的人。” 我好奇地问她,我能否亲眼看到一次无意识创作的过程。克伦·伦德加答应要为我试一下,但不是现在,必须要等到她身体好些的时候,因为“接收信息”非常消耗她的精力。 不管结果如何,我断定这样的材料不容错过。在这样一座城市,陈璧璧就是一篇真实的文章,一个真正的旧金山人。 在不透露其他内情的情况下,我只说她叙述的在兰那王国失踪的十一位旅游者的故事,他们曾好几星期成为新闻头条报道的内容,每个读者都可能知道他们的故事。或许,伦德加在读了报纸以后,又在自己脑中虚构了一些内容。但是,我后来在采访别人时听说,在伦德加写的奇异故事里,还包含了许多从未被报道过的真实细节。 无论我们是否相信,活人能够与死者交流,但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都愿意暂时将怀疑搁置一边。至少我们都曾经幻想过,通过别人的想象进入那个世界。 故事的述说者现在或曾经在我们的中间。 所以,我就这样写了本书中的故事,一个由伦德加的无意识创作引发灵感的小说。我保留了璧璧源于宗教和种族的观点,不同倾向的读者或许认为这些观点有狭隘之处。在这个真实事件中,有几个人要求我隐去他们的真名,而且,我也不能考证璧璧说的某些细节,因此我只保留了我觉得有趣的内容。另外,很多人在回忆时都会有润色,充满夸张和个人的意识形态,所以,小说有可能和事实有出入。 尽管你可能会认为,写作本书与佩兴斯·沃斯作记录一样容易。然而事实上我是依靠了很多人的帮助,才艰难地将碎片组合起来。至于采访,我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在此无法一一列出,但他们自己都知道。 我感谢旧金山的asianartmuseum(亚洲艺术博物馆)和纽约的美国心灵研究学会向我敞开大门。愿读者能拜访他们,阅读他们丰富的藏书和档案,并向他们慷慨解囊。 在写本书时,我仍然没有机会前往兰那王国,无法亲眼看到书中提及的地方。所以,我很感谢维维安·扎隆借给我关于那个国家的录像带。比尔·吴教授对中国的佛教艺术和滇缅公路作了专业的评点,同时修正了璧璧一些关于文化影响的叙述,但是我仍保留了她叙述中的错误,我恳求吴教授能原谅。纽约metropolitanmuseumofart(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迈克·赫恩提供了对中国美学的独到见解。托尼洛苗圃的罗伯特和黛博拉·托尼洛解释了在竹林中到底发现了什么。马克·莫非的《thehighfrontier:exploringthetropicalrainforestcanopy》(《最边缘:探索热带雨林冠层》)使我对生态系统有了鲜明而深入的了解(马克·莫非和书中的同名人物没有任何关系)。埃伦·摩尔整理了收集到的信息。动物行为学家伊恩·邓巴提供了狗的行为和驯狗知识,但本书描写的方法并不完全代表他的观点。 我不可能确证关于兰那王国的所有细节,我只能用虚构的人物来阐述“璧璧的报告”,也许这会使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变得不太清楚。 简单地说,璧璧的故事真实性可以从很多资料里找到,包括“小白哥”的故事,以及对南夷部族的战争。我对任何明显的错误表示道歉,很多错误无疑是我造成的,但有些是璧璧的。编辑莫莉·伊莱斯和艾米·泰珀删除了页面上的混乱,并说明我去了哪里,为什么会迷路。安娜·贾汀删除了大量令人难堪的内容。 最后,要特别感谢克伦·伦德加,感谢她允许我使用“璧璧的作品”,并不厌其烦地回答我的问题,还像朋友一样欢迎我。 克伦于2003年10月因病逝世。 一桩凶杀案 旅游者在兰那王国消失 为11名美国失踪游客担心 梅·l.布朗报道 旧金山《纪事报》特别现场报道: 12月31日,在曼陀罗金塔酒店的豪华酒吧中,习惯于奢侈的西方游客们,正在享受美国式昂贵的鸡尾酒。但没人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因为有一条可怕的传闻:在兰那王国进行艺术之旅的十一名美国人,神秘失踪已近一周了。战战兢兢的游客们相互交换着传闻,有的说是去贩毒了,有的说由于冒犯神灵被绑架了。 这些来自美国旧金山的失踪游客,包括四个男人、五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最后一次被看见,是在菩提湖的浮岛度假胜地。凌晨时,这些美国人和他们的兰那导游上船去看日出。这趟旅行通常是九十分钟。但他们再也没回来,连同他们的船和船夫。 这个湖有六十一平方英里大,包围在长满松树的群山中,还有古老的村庄和番茄地,地形极度复杂,很容易迷路。该度假胜地的东部通向另一个地区,那里因海洛因贸易而臭名昭著。以前这一地区不对游客开放,因为当地部落和政府间时有冲突发生。旅行社强调现在已没有问题了,很多度假地是由以前部落经营的。 这十一个游客的失踪,首先由另一个团员柏哈利报告的。他现年四十二岁,在英国出生,是著名的训狗师,在电视系列节目《fido档案》中为大家所熟悉。因为前一晚食物中毒,柏哈利没有参加看日出的活动。当他的朋友们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柏哈利通知了度假地的经理,他抱怨经理没有及时向政府报告。 12月26日,旅游团二十六岁的兰那导游maungwasao,英文名叫“沃特”,被湖对面in-u寺院的两个小和尚发现不省人事。maung头皮破裂,全身脱水,并可能有脑震荡。在医院的床上,他对警察说他回忆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12月29日,警方才联系了在兰那王国首都的美国大使馆。“我们正在和兰那王国政府紧密合作。”美国使馆人员拉尔夫·爱森伯格说,“大家都十分关心十一名美国人在度假期间失踪这件事。鉴于事态发展还不明朗,这些失踪人员的身份还不便透露。” 如今,警察驾驶着快艇,沿着菩提湖开始了新的搜寻。在此期间,曼陀罗金塔酒店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搬运行李。 “这当然令我们紧张。”一位四十一岁来自加州paloalto的生物技术投资顾问杰姬·克利福德正在匆忙地离开,“我们本来明天要飞到迦蓝城去看那些古老的寺庙遗址,但现在我们想订去泰国度假地的机票。” 杰姬·克利福德必须排队等候。因为很多旅客已前往机场做同样的安排。 天,请宽恕我的过错吧——假设这真是我的过错。 我最大的过错是:我已经死了。 为何要改变日程?为何要踌躇再三?若我再提前几周,灾难恐怕就不会降临。 但遗憾的是,厄运确实来敲我的门了。 这本是一次“追随佛祖的脚步”的旅行,从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省开始,直到亚洲深处的兰那王国。那里风景之优美,恕我难以用语言形容,此等景致一直延续到著名的香格里拉。 你可以在这条旅游线路上,追踪各种文化对佛教艺术的奇妙影响,这将是一次跨越数千年和数千里,通向过去的美妙旅途。而我将既是领队又是讲解员,我将尽力使这次远征变成真正通往我们灵魂的机会。 然而,在12月2日的凌晨,也是我们准备开始远征前的十四天,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死了。 听来难以置信,但我仍可以看到悲剧的标题:“社交名流被邪教杀害!” 文章在头版左边占了两栏,印着我穿着古老衣服的彩照,这件精美的衣服被完全毁坏,再也无法出售了。 报道非常可怕:“陈璧璧,六十三岁,零售专家,社交名流,亚洲艺术博物馆董事会成员。昨天,她的尸体在联合广场她那名为‘不朽’的商店橱窗边被发现,该商店以经营中国艺术风格的商品而著名。” 文章含糊地描述了凶器:一件耙子似的小东西。它割断了我的喉咙,我的脖子被绳子勒紧。这表明在刺杀失败后,有人要勒死我。门被强行打开,从发现我的平台到门外街道,有带血的男子鞋印。我旁边是珠宝和摔碎的小雕像。现场留下一条线索:有张邪教写的纸,声称邪教又来临了。 两天之后,又有另一篇报道“艺术资助人死亡的新线索”,篇幅更短,没有照片。警方发言人说他们从没认为这是邪教屠杀,侦探提到的“一张纸”是小报之意,报纸标题是“邪教发誓再次开杀戒”。发言人说已找到更多证据,追捕行动正在进行…… 一条警犬沿着我的血迹追踪,那是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线索。因为“高度训练过的狗能够在事件发生后一个星期左右觉察出芳香分子”,警方追踪到一条小巷,在装满垃圾的购物车里,发现了带血的衬衫。附近还有蓝色防水布和纸板帐篷。他们拘捕了帐篷的主人——一个无家可归者,他的鞋子留下了明显的印记。这个嫌犯没有犯罪纪录,但有精神病史。 案件解决了,也可能没有。就在我的朋友们在兰那王国失踪后,报纸再次改变了主题:店主的死亡属于奇怪的意外。没有原因与结果,没有人被指控,仅是“奇怪的”,这个丑陋的词永远留在了我的名字后面。老天,为什么我被降级为“店主”? 报道进一步指出,对这名男子的皮肤组织,洒满鲜血的裤子、鞋子的dna分析证实:该男子不是嫌疑犯。那么是谁进入我的店里留下痕迹的呢?难道这不是明显的犯罪?谁真正导致了这次奇怪的意外事故?警方没有提及进一步的调查,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辱。 同一篇文章里,这个记者指出了“一个奇怪的巧合”,那就是陈璧璧曾经组织过一次前往兰那王国的旅行,有十一个人参加并且失踪了。 如此的报道真令我伤心,好像是我策划了一次从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旅游。真是一派胡言! 但最糟糕的是,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正在做什么?是谁拿着凶器?我死的时候痛苦吗? 可能这些记忆太恐怖了,所以我把它堵在了记忆之外。这是人类的本能——即使我死了。 鬼,不过是人的第二次生命罢了。 而警方的验尸结果表明,我没有被勒死,而是失血过多。这听起来很可怕,到目前为止,这些信息没有任何用处。我喉咙里的小耙子,我脖子周围的绳子——只有傻子才认为是个意外。 作为被解剖的尸体,我被拍了照,特别是可怕的脖子,我被一个金属抽屉装着,以供研究。我在那躺了好几天,然后我的样本被带走——细胞、棉条、头发毛囊、血液、胃里的果汁。首席法医去毛伊岛度假了,时间又过了两天。 由于我是一位著名的杰出人士,特别是在艺术圈里——而不仅是在商业圈里。 正如《旧金山纪事报》所说——所以法医要亲自检查我的尸体,几个犯罪和法医学领域的专家也是如此。他们在午饭时间来了,对我过早死亡的原因,进行了残忍的推测。他们把我的尸体推出来推进去,粗鲁地谈论我胃里的东西、我的头脑里血管的完整性、个人习惯、健康纪录,有些事是如此下流——在午餐时间,最好不要听到陌生人如此公开谈论这些事情。 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我想我已跌入了地狱。真的。那里都是最沮丧的人——一个怒气冲冲的妇女,为了吓唬男友而冲过vanness大街;一个年轻人跳下了金门大桥,但半路就后悔了;还有一个醉酒的兽医,在裸体海滩昏倒了。一切都是尴尬的悲剧,最最痛心的结局,所有一切莫不是如此。 但是,我为什么在这儿呢? 我被这些想法困扰着,无法离开没有呼吸的尸体。直到我意识到我的呼吸没有消失,只是如气流围绕着我,使我向上浮升。这真是了不起的创举!我在过去六十三年中的生活习惯,就像银行存款账户一样积累着并提取出来了。 别人也一样,看起来似乎吸入希望,吐出失望,然而愤怒、爱、快乐、仇恨都在爆发、喷、叹息、尖叫。我现在知道,我呼吸的空气,不是由气体组成的,而是由感情的密度和香味构成的,身体只是一个过滤器,一个检查员。当我明白了这一点,便轻松释放了自己的灵魂,做任何我觉得高兴的事。 死亡的优点:不用担心未来的结局,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观看自己的葬礼 葬礼在12月11日举行,已是我死后的第十天。如果没有很好地保存尸体,我可能已经成为肥料了。 我的葬礼有幸空前盛大,约有八百人出席了葬礼,还包括一条狗。 这条约克郡小狗正在队伍的前排,它的名字叫伯斯尼,是我精心豢养的宠物狗。它沮丧地伏在地上,在无数的颂扬声中叹息着。在它身旁是我的好朋友柏哈利,他给了可怜的小狗一片脱水猪肝。他愿意收养小狗伯斯尼,我的遗嘱执行人爽快地答应了,因为柏哈利是著名的电视训狗教练。也许你看过他的节目《fido档案》,它的收视率曾经排名过第一,还得过许多届艾美奖。 哦!我们的市长也来了,他停留了至少十分钟——虽然听上去不长,但他每天要去很多地方,每个地方待的时间都比这个短。 亚洲艺术博物馆的董事和员工们也来了,包括被我培训过多年的讲解员们。还有我的三个房客,都是令人头疼的家伙。还有我亲爱的回头客们,以及每天都来我的商店逛逛的人。罗杰,给我送快递的联邦快递的快递员;thieu,我的越南裔的修甲师;luc,我的染发师;波勃,我巴西裔管家。而最最让我想不到的人是najib,他是russianhill上街角杂货店的黎巴嫩裔老板,他管我叫“亲爱的”叫了二十七年,但从没给我打折优惠过,即使他卖给我的水果已经熟得烂透了。 对了,还有千万不能忘记的人——随我报名去兰那王国旅行的十二个朋友,正在给小狗喂食的柏哈利也包括在内,本书的故事即将围绕他们展开。 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按照他们的重要性顺序提到他们的。 博物馆会堂难以置信的拥挤,有上百人在大厅里,闭路电视正在直播这段令人不愉快的仪式。那是星期一的上午,通常博物馆在这个时间是关闭的,但一些住在茶园路的人,视这个葬礼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想溜进来看最新的展出——“aurelstein探险带回的丝绸之路宝藏”。我认为,这个展览是大英帝国在贪婪鼎盛时期对外掠夺的证明。 当逃票者被门卫拒绝进入展出厅后,他们来到我的葬礼会场,病态地被签名簿旁各种讣告吸引着—— “生于上海……1949年还是个小女孩时和她的家人来到美国……密尔斯大学的校友和艺术史客座讲师……‘不朽者’的店主……很多组织的董事……” “一个虔诚而大方的捐款人:为亚洲老人和中国孤儿,为穷人、病人、残疾人、被虐待的人、文盲、饥饿的人和精神病人组织的这个联合会或那个社。” “她喜欢艺术,捐了相当多的钱,用来资助艺术同行、旧金山交响乐团青年乐队和亚洲艺术博物馆。” 读着我一生成就的清单,我本应该十分骄傲。但是我一点感动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富有的流浪者,用细细的金沙铺路,穿过这个世界,最终太迟才意识到:我刚一走完,路就消失了。 至于我的遗产都留给了谁,讣告说:“没有幸存者。”好像描述飞机失事一样。 很不幸的,这是真的,我全部的家庭成员都去世了——我的父亲死于心脏病突发;一个兄弟,死于酒精导致的肝硬化;另一个兄弟,是一场交通事故的牺牲品;我的母亲,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我不算我的后妈——甜妈,她还活着,但是最好不提她。 选择开棺葬礼是我的错误。 我最近收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集装箱,那是我在中国湖北省的乡下找到的——是一个两百年前的泡桐木做的刷漆棺材。它原本属于一个在宫里唱戏的太监。中国古代的太监们死后,除了那些最高层的,都被马马虎虎地葬掉,没有什么仪式,因为他们受损的身体不适合在祖宗牌位前展出。 以前不管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要在生前为自己去另一个世界准备棺材。这个太监能够做这么一口大棺材,说明他可能是某位皇帝或亲王的“宠物”,长得漂亮的男孩通常会成为娈童。但这个大权在握的太监,却在长江边钓鱼时淹死了,他的尸体永远葬身于鱼腹。 太监的父母在龙冈镇,他们收到了从北京送来的棺材,只得将它保存在一个棚子里,等待儿子的尸体哪一天被找到。因为太监不佳的名声,这个家族很快便家道中落了,荣誉与房产都遗失殆尽。很多年过去了,新的主人不愿靠近保存棺材的棚子,传说那里藏着个太监吸血鬼或僵尸。于是它被人们遗弃了,被北风吹来的黄土,历年洪水带来的泥沙,以及时间的尘埃所掩埋。 后来,一个新富起来的中国农民,在他瑞士风格的两层别墅旁边修建一个小型高尔夫球道时,这个棚子又被挖了出来。令人惊奇的是,棺材只是表面有一点腐烂,木头虽然缩水但没有破裂。这就是泡桐木的质量,尽管很轻,但要比很多硬木都要长久。棺材的表面和腿上刷了不下五十遍漆。除去尘垢后,可以看到棺材上雕刻的鬼神和动物,还有其他表示魔力的符号,棺材盖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最令我爱不释手的,是棺材盖里画着的一只藏獒,栩栩如生地面对尸体面部。因为没有受到阳光照射,棺材里的图案在黑漆的背景下,仍然保持着精细的颜色。棺材底部整齐地放着一捆捆纸笺,记录着棺材主人的人生履历,以及他那永不为人知的诗词。他的诗主要描写自然风光,以及他对一个最令人着迷的女子的爱,从她还是一个青春烂漫小丫头起,直到过早的香消玉殒。 棺材中还有两个东西:一个小骨灰罐,刻着太监的宠物——那只藏獒的名字;和一个小象牙镶边的盒子,装着三个石灰化的小豌豆样的东西,据说是太监的阴茎和睾丸。 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棺材不仅具有历史价值,也是一个宝贝。我有些客户,比如那些好莱坞的家伙,可能喜欢这种奇怪的装饰品,尤其还有石灰化的豌豆样的东西。 但棺材比例很笨拙,顶部比下面要长,伸展开去,就像船甲板一样,而且也非常重。 我让那个农民开价,他报出了一个数字,是我心理价位的十倍。 “太荒唐了。” 我说着要离开。 “喂,喂,喂!” 他赶紧再叫我。 我回过身,报出了他原来价格的三分之一,他翻了一倍。我说如果他这么喜欢一个死人的家,他应该留着它给自己用。我说我和他不同,我只想要棺材里面的小盒子,用来装我的一些小东西,然后我就把棺材劈成木材烧掉了。 “这个棺材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放东西呢。” 农民叫道,然后把价格稍稍抬了抬。 我叹了一口我能叹出的最大的气,说他需要负责将棺材运到武汉。 成交! 太好了! 回到旧金山,棺材一到,我就把它放在我商店的后房,用来盛放南夷部落的古代纺织品。 不久,我邀请客人来品尝不同的普洱茶——唯一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好喝的茶;其他茶超过六个月后,你可以用来作小猫的窝。 品茶到第五轮,我们品到最老的茶,二十五年历史被叫做“骆驼呼吸”,虽然特别难喝,但能降低胆固醇和延年益寿。 “我迟早都会死的。”我开玩笑说道,“然后这个,”我同时拍着那巨大的“家具箱子”,“这个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魔法船,棺材中的凯迪拉克,就是我梦想中被埋葬的地方,并且棺材的盖子要被打开,这样来参加我葬礼的人,都可以欣赏棺材里的艺术……” 在我死后,几个参加了那次品茶会的人想起了我怪诞的话。我的一句俏皮话被描绘成了“预知”,等同于“最后的希望,必须被实现”等等,令人作呕。 这样,我就躺在了这个破船似的棺材里,幸亏没有那个太监干枯的东西。那个装着可怕残骸的象牙镶边盒子不见了,还有装着太监喜爱的藏獒骨骸的罐子也不见了。尽管我想象不出,为何有人会偷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博物馆对棺材作了一些小小的修缮和抛光,但没有对裂缝和翘出来的木片加以修理。这就是他们保持原样的态度。如果是一个中国的修复师傅,他会把它修得像新的一样,并且刷上一层金光闪闪的亮漆。因为这个棺材很深,因此他们在底下垫了一层豆荚状的泡沫塑料,上面再铺一层天鹅绒——米色的人造塑料天鹅绒,没有比这看上去更可怕的了。 这就是我怎样被展示在博物馆会堂里。我躺在一个巨大的黑漆棺材中,棺材上刻着传说中的动物和原主人的名字,他肯定会晃着驱逐令将我赶出这个棺材。 唉,如今我已追悔莫及。要是当初认真为我的后事打算的话,我会要求佛教式的火化,一下子就消失了,免得被肉体束缚。 关于我骨灰的容器,没有单个骨灰盒是合适的。我会选择九个尺寸不同的精细盒子,都来自于我的“不朽者”商店。比如,一个曲线型的来自南宋的盒子,一个圆形的陶渊明用来收集菊花的盒子和我最喜欢的、故意定了很高价格以便卖不出去的、一个明朝黑色皮革的刷子盒。我以前常常将它打开,深吸一口里面的空气,并用我的脸去感受诗一般的气流。 九只精心选择的盒子,要按照我的遗嘱放在桌子上,排成三行三列,像掷三次清朝硬币一样——既随机又有含义。九个从社会精英里挑出的朋友,每人让他选择一只盛有我部分骨灰的盒子。 按照我的要求,他们要把我带到一个可爱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壁炉台或者史丹威钢琴上——然后撒掉骨灰,但是把盒子留做纪念。九只盒子在博物馆里,随着岁月流逝,其价值会越来越高,人们会记住我“不断增值”。 啊哈,他们读到这样的遗嘱一定会捧腹大笑的。因此,我那骨灰的处理过程就会轻松愉快,我就不用躺在那开着盖的棺材里被人看了。 但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等着看这出好戏呢。 我这短暂一生里,不同阶段的朋友、熟人、陌生人们,一个接一个站在棺材前说“再见”。许多人都很好奇地看殡仪人员是如何掩盖死人的伤口的。“哦天哪!”我听见他们互相大声嘀咕。 看见他们如此古怪地摆布初登死亡舞台的我,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们用一块银光闪闪的围巾做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围在我受伤的脖子上。就像是包着铝箔的、将要被放进烤箱里的火鸡。 更有甚者是楚塞拉·本尼,追悼会上最最悲伤的司仪,也是全场哭得最厉害的人。 挂在追悼会上的照片,是三年前我们去不丹探险时拍的。 照片上的我又强壮又快乐,但发型实在是差劲——三天没有热水洗头了,头发油腻地打着绺儿,额头还有道深深的压痕,那是太阳帽压出来的痕迹。 喜玛拉雅山——谁知道在那里旅行会这么热?谁知道本尼偏偏会把这张照片,作为一个女人生前“最美丽”的形象挂在追悼会上?谁又会知道那个傻乎乎的殡仪小姐,会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发型出来,皮肤涂得像brokpa姑娘一样黑。现在人们记忆中的我已完全走样了,像个缩水起皱的芒果。 我并不期望大家说:“噢,我记得璧璧,她很漂亮。”没这意思,我在少女时代就清楚什么是美。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身材小,腿也不长,像匹蒙古小野马;手和脚硬得像没被读过的书;鼻子太长;脸型太尖。每一点都是勉勉强强,那是我妈妈家族的遗传,先天不足,永远都补救不了。 我不计较我的长相,小时候更不在乎,但我长到青春期时,才知道女人的魅力是如此重要。我把本就很浓的眉毛画得更深,骨节突出的手指戴上戒指,把乱糟糟的头发染成各种颜色,编成大辫子梳在背后。我用突兀的颜色修饰自己,刀剑般铿锵有力,又搭配着细腻的纹理。我戴着项坠和大勋章。我的鞋是自己设计的,圣达菲的一个制皮工人做的。 “你见过传统波斯拖鞋那样把鞋尖卷起来吧?”我提示那些对我的鞋盯了很久的人们,“你们想想波斯人为什么那样做?” “为了表示他们是上等人。” “让他们的脚指着天?” “为了藏卷起来的短剑。” 我终于骄傲地回答了:“答案可没那么吸引人。他们王宫里铺着地毯的大厅很长,翘起来的鞋尖能把长裙子的下沿抬起来,好让他们拜见国王时,避免踩到自己的裙子而跌倒。知道了吧,那只是为了实用。” 每当我讲到这个,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们看到我时就会说:“我记得你,你是穿怪鞋的那个。” 追悼会上,馆长泽兹说我有一种“绝对值得纪念的、像赛克勒(sackler)收藏品中最好的肖像一样有象征性”的风格。虽然有点儿夸张,但那是衷心的话。在我已故的心里,我确切地感受到不安。 此时,我可以感到其他人的痛苦,我亦同样悲伤——但是很奇怪,我又很高兴。 我没有儿女,没有可爱的女儿或亲爱的儿子来承受失去妈妈的痛苦。但突然间这种悲喜蒸发了,我陷入更深的思索中。 在我的整个生命里,没有人完全爱过我。我曾认为史蒂芬·希弗深爱过我——对,史蒂芬·希弗,那位有争议的著名人物。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在粉皮肤的众议员宣称他的画“猥亵并且非美国”之前。 想知道我的意见?诚实地讲,我认为史蒂芬的《选择的自由》系列作品太过考究和死板。其中一幅油画,画的是美国国旗盖着些东西:带有usda(美国农业部)邮戳的死牲口、安乐死的狗和电脑显示器——总之,是一堆一堆的过剩产品,表示不道德的浪费。 史蒂芬本人从没想过要表达这些,是第一修正案成员组等组织,从作品中看到了意味深长的含义:美国人如何需要丑陋的震撼,来认识自身的责任。后来史蒂芬·希弗的作品被批判时,第一修正案成员组等组织都站出来为他辩护。 其后几年,混乱变成了全球变暖和核武器威胁,他的名头也就这样来了。甚至教堂和学校都出现了他作品的海报和明信片,大都市的画廊还在旅游景点兜售他的限量版丝绢画,一起卖的还有dali?、neiman和kinkade的作品。 我本该为生命中有这样一个男子而感到骄傲。社交上我们是典型的二重唱。至于闺房之乐,我承认我们有过无数个狂野之夜。但我不能放弃我的工作来做他的陪衬。他经常做有酬讲座,参加纽约理事会的年会,或者光临豪华上流场所,甚至每晚几家。我们在一起时,喜欢互相取笑。但我们不温柔,对冲动时说的话从不后悔。 时光逝去,鲜花枯萎,万物难免渐渐衰落。没有争吵或讨论,我们开始忽视对方。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保持着朋友关系——参加聚会时仍假装亲吻脸颊。因此,我们没有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防止闲话还是相当有成效的。 史蒂芬现在深受年龄和瘫痪的困扰,我得知此事很难过。朋友说他签了gicle?e古画复制合同,出自他手笔的画,在ebay网上起价24.99美元,不用预订,这个价格还包含了画框。如我所说,真的很悲哀。 我有其他稳定的男性伴侣,我对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喜欢,但又不算刻骨铭心。当然有许多失望,也有为了某种激情,而将睡袍撕碎这样的插曲。这睡袍可比那男人贵多了。 但现在扪心自问:自己有没有过真爱呢?是否有人获取了我的心,而不仅仅是我的情? 说实话,我的爱一无所有。 这是我的错,大概是因为我的本性吧。我不能让自己成为那种漫不经心的人。爱情不就是失去理智吗?你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你看不见所爱人的缺点——小气、疏忽、偶尔的卑劣脾气。你不嫌弃他的社会地位、教育程度、经济上、道德上低于你。 如果是最后一点——道德上没良心,我认为那是最糟的。 我总在乎这些,我总是对“不理想”的事情很谨慎。我关注离婚率:能得到持久婚姻的机会有多大?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我所认识的女人的心好像都被伤透了,就像循环利用的罐头盒一样被压扁。 据我观察,当爱情的麻木渐渐消失时,总会有剧烈的伤痛随之而来。你并非一定要嫁给一个错误的男人,找不到合适的,一定要嫁吗? 看看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不动产托管人薇拉·亨迪克斯。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拥有斯坦福大学社会学博士学位,是几家最大的非营利性非洲——美洲事务基金会的董事之一,她常入选美国百位最具影响力黑人女性。 然而,薇拉年轻时也错误地嫁给了一个爵士鼓手马克西韦。他的工作好像就是晚上在外边呆着,抽烟喝酒讲笑话,然后凌晨回家。还得告诉你,他不是黑人,而是犹太人。黑人和犹太人,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般的不正常。他母亲信天主教,宣称他已经死了,并服了几星期的丧。当他们从波士顿搬家到tuscaloosa时,薇拉与马克西韦和全世界都做了斗争。薇拉说人们对他们的怨恨是他们维持这段婚姻的理由。后来,当他们住进充满混血婚姻的伯克利郊区时,争斗就只在他们两人间发生了,钱和酒都是不和谐婚姻的普遍起因。即使聪明的女人选择男人时也会犯错,薇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快接近四十岁时,几乎说服自己干脆结婚生孩子。因为有一个深爱我的男人对我说着浪漫的空话和难以启齿的爱称。我被奉承得很是受用,也被打动了。以传统眼光来看,他不是很潇洒,但很强壮。他不善社交,有些怪习惯,但单就dna来看,他是生儿育女的理想伴侣。他说我们未来的小孩就像半天使半神童。我被生小孩的未来所吸引,但不可避免地也要考虑到做母亲的责任,这让我想起了继母。 在我拒绝那个男人的结婚乞求时,他深受打击。我对此非常内疚,直到六个月后他跟另一个女人结了婚。的确很突然,但我为他高兴,真的,他们有了小孩,我仍然替他们高兴,然后一个又一个地生,一共四个小孩!我想小孩想了多年,可我顶多也就能生一个,我的孩子会不会喜欢我呢?当然,我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看着薇拉的两个女儿,我常常思考——她们非常喜爱妈妈,十几岁了还是这样。她们真是只应梦中有的好孩子。如果我有小孩,我的小孩会不会对我也这样好呢? 如果我有女儿,我一定要让她坐在我的膝上,给她梳头,闻着她头发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在她耳后扎个芍药花,或在她的头发里别一只有翡翠斑点的发夹。我们一起照镜子,彼此深知亲情浓厚,因而热泪盈眶。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我想像中的那个孩子,其实就是小时候的我自己,我一直想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我承认,每次听说朋友的孩子变得不再乖或忘恩负义,我都会幸灾乐祸,庆幸自己没有这种为人父母的悲伤。当你的孩子宣称他们恨你,并且永远地疏远了你时,你会作何想? 这问题在我脑中闪现,因为我看到亚洲艺术博物馆的通信委员会负责人露辛达·芭莉走上了台,发表她对我的悼词。她曾说我就像她的妈妈一样,现在她来到我的追悼会,歌颂“来自陈璧璧的财产”。 她停顿了一下,赛马似的甩了甩柔顺的头发:“卖掉她的豪华三单元公寓楼和利温沃斯富丽堂皇的、能看到大桥景色的小别墅,还有她的商店、传奇式的‘不朽者’和其成功的在线目录业务,接下来是个人的佛教艺术品收藏——插一句,这是非常优秀的收藏品,已经在遗嘱中写明归入博物馆名下。” 大片掌声响起。这是露辛达的天赋,她能把戏剧与平凡夸张地结合起来,听起来还像真的一样。在掌声达到雷鸣程度之前,她举手示意安静,说道:“她离开我们,留下不动产价值约——稍等,哦,找到了——两千万美元。” 没有人在喘气,没有人欢呼雀跃,他们大声鼓掌,好像我的遗产就像他们预料中一样,只是一串数字。 突如其来地静下来后,她举起一个小徽章:“我们将用这个来怀念她的慷慨,新亚洲博物馆将在2003年建成,其中一幢楼将由这笔遗产捐资兴建。” 一幢!我本应该确认一下,我那两千万究竟能换来何种程度的赞扬。还有,这徽章是普通的方形,不锈钢的,我的名字字母刻在上面,小得连坐在最前排的人都看不清楚。这就是露辛达喜欢的风格,现代又平庸,像药瓶上的说明一样难以读取。我和她常常以朋友的方式,争论她那花了大价钱请艺术家设计的蓝图。 “你的眼光还太幼稚,”我不久前告诉她,“你必须得认识到,捐出巨款的人们,其眼光是老到的。如果你想要这种风格,就得给人们配上放大镜才能看清楚。” 她以不完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就像我的妈妈。总有事情做得不对。” “我只是提供有用的信息。” “像我妈妈一样。” 在我的葬礼上,她最后又说那些话,只是这次带了微笑加眼泪:“璧璧就像我的妈妈。她总是慷慨地作出建议。” 我的妈妈没给过我什么建议,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我在上海的童年 当我还是个婴儿时,我的妈妈就去世了。 是我父亲的第一房太太,把两个哥哥和我抚养长大。她叫包甜——“甜苞、甜花蕾”,这名字不是很适合她。我们作为她的继子女,只得亲切地叫她甜妈。我所缺失的感情,都应归咎于她。而我所有的生命,都来自于我的亲生母亲。 对于甜妈来说,如果她不坚持要我父亲娶妾,以避免家族断了香火,那么她可能会是父亲唯一的妻子。 “是我自己的主意,”甜妈总在向人炫耀,“我不是被迫接受这样的安排,根本不是。” 命中注定,甜妈不能生育。 在嫁给我父亲后不久,她就得了皮肤斑病,也许是麻疹或水痘,但没有天花那样严重。病发后她常痛哭,因而阻断了身体热量的源泉,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孕育胎儿。相反,有多余的热量从体内发出,致使脸部和手部起泡,可能其他部位也有。一次又一次,我们惊叹,她肯定是前世做了罪孽,使得今生遭到这样的报应。 “我犯了什么小错误,要承受这样大的惩罚呢?”她哭着抱怨,脸上的痘痘更鲜红了,“没有亲生的孩子,只有别人的孽种(指我的哥哥们和我)。” 她一吃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比如没熟透的金橘,或者被别人挖苦,脸上就会冒出油渍,看上去像外国的地图。“你知道印度在哪里吗?”我们会问她,同时硬憋着不使自己笑出来。为了使自己好受,她就使劲挠痒,不断地抱怨,说我母亲把我生得这么难看。她把眉毛都挠没了,在不画眉的时候,就像头顶受戒的尼姑似的。不过与尼姑不同,她总是怒气冲冲。 这就是甜妈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用尖尖的手指挠光秃秃的眉毛,同时还在不停地闲扯。我的哥哥们曾想逃出她的手掌。他们对她的影响有免疫力,对她报以不屑和轻蔑。因此,她的矛头都是对准我的。 “我告诉你,”甜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听了我的话,你再听到别人这样说,就不会受打击了。” 然后,她再一次告诉我,我的妈妈和我长得一样矮,但不像我这样矮胖,我的妈妈十六岁时只有七十斤,那时我的父亲把她骗到手做小妾。 甜妈不断说我母亲的坏话:“她虽然可怜,但实在太贪婪了,吃太多的东西,太易激动,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笑得满地板打滚,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来。还有,她睡得太多,还整天打哈欠。睡得太多,骨头就软了。所以,她才会像离开了水的海参那样虚脱。” 战争时期,猪肉价钱涨了三倍,甜妈常常宣称:“虽然我们有足够的钱,但我吃一点点肉就满足了,只是尝尝味道,一周绝不超过一次。但是你妈妈活着时,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样,随时准备扑向任何死肉。” 甜妈说作为一个端庄的妇人,对饮食和享乐要保持克制,最重要的是,她不应该成为家庭负担。甜妈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让我父亲知道这一点。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马斯南路上的三层都铎式楼房。 虽然这里不如宋家和孔家住的辣斐德路那样高档——别墅加上宽阔的花园、棒球坪、小马车。但我们毕竟也是大户人家,房子看上去还是很气派的,甚至比现在旧金山价值几百万美元的房子还要好呢。 我父亲的家族世代经营一个棉花加工厂和诚信商场仓库,那是我的祖父在1923年创建的。它可能不如诚信百货商店有名,规模也没有那么大,但加工的棉花在同类价格商品中质量最好,我父亲所有的外国客户都这么说。 他是典型的上海资产阶级:在家庭中绝对遵循传统,在商业和外面的世界里又完全现代。他离开家门后,就进入另一个王国,宛如一条变色龙。必要的时候,他还会讲外国语言,口音绝对正宗——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教过。因为口音能区分阶级,他的英语是牛津口音,法语是右岸口音,德语是柏林口音。他还懂拉丁语和一点满语,所有文学经典都有满译本。他的头发柔顺地往后梳,抹了油而充满光泽,他吸过滤嘴香烟,谈论的话题范围极广,像谜语一样。他对生理学和烹饪也感兴趣,这当然是源于中国人的美食传统。他能对凡尔赛宫高谈阔论,也能将但丁的《神曲·炼狱》和中国的《红楼梦》作比较。回家后,他就切换回另一个他,埋头读很多旧书,但很少说话,几乎一动不动。因为在这个房子里,他的女人尊敬他,对他服侍周到。 外国朋友们叫父亲菲利浦。我哥哥的英文名字是普雷斯顿和诺贝尔,听起来很吉利,一个像是“总统”,另一个是带来巨大财富与荣誉的诺贝尔奖。甜妈选择贝莎作她的名字,因为我的父亲说贝莎的发音很像“包甜”,我的母亲则叫“小不点儿”,其实父亲给她起的英文名字是“伊丽莎白”,但她自己发音不准。 我父亲叫我璧璧,既是西方名字,又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璧芳”的简称。 可以想像,我们是一个世界性的家庭。哥哥们和我有英语和法语教师,我们接受的是现代教育。这也让我们在甜妈面前有了秘密语言,甜妈只懂上海话。 有次,诺贝尔发现我们那只被甜妈厌恶的贝得灵敦厚毛犬,在甜妈房间里留了点东西——faimerdesurletapis,由于地毯图案掩饰了狗的粪便,我们的继母总搞不清为什么房间充满恶臭。哥哥们喜欢在甜妈的药瓶和鼻烟壶里放进令人意外的东西。cacad’oie,是从我们的用旧了的鹅毛笔中搜集出来的,哥哥们最喜欢把这个放进去,因为这东西很恶心,又脏又黏,像胆汁一样的绿色。他们对我讲这个的时候,我笑得满地打滚。我真想念我的哥哥! 哥哥们因为读书常不在家,甜妈便会趁机虐待我。当我一坐到钢琴前,甜妈就唠叨我母亲如何不懂音乐,所以我也是个乐盲。有一次我为母亲辩护,大声地告诉甜妈:父亲曾对客人说过,我母亲“弹肖邦的《幻想即兴曲》(fantaisieimpromptu)有如行云流水”。 “哼!”甜妈相当气愤,“那是说给外国客人听的。他们都喜欢吹牛。那些人不知廉耻,没教养,不知好赖。另外,凡是个女孩子都会弹那个,如果你稍微用点心练习,你也会弹的。” 然后她就用手指戳我的脑袋。甜妈说我父亲用不着夸她,因为他们互相非常了解对方:“婚姻如果美满和谐的话,就完全不需要多余的言辞,这是因为我们的缘分天生注定。” 那时,我不知道如何问她,哥哥们也不懂什么叫爱情,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认为一桩好的婚姻,就是丈夫尊重妻子的隐私。父亲从不干预她的生活,也不进她的房间,从不问她什么问题。顺着甜妈的逻辑——既然他们想的都一样,那么也就没必要彼此说话喽。 但有一天,叔叔和他的家人来我家住几个月。我的表姐玉珩和我从早到晚都在一起,虽然一年才见一次,可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次来访,表姐告诉我,她已经听说叔叔婶婶与朋友们的传言——那时候传言是人们了解真相的唯一途径。 传言事关甜妈和我父亲,说他们还没出生就订了亲——1909年,两个爱国青年在日本留学,共同加入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成为了生死之交的同志,他们跪下来发誓:将来革命成功推翻满清政府,两人若有幸活下来,便让下一代联姻。 清政府在1911年被推翻了,生儿子的那位同志声名远播,就是我那位著名的祖父。而另一家生了女儿,可惜家道中落,那就是甜妈的家族。贫穷的同志带着女儿去找大富大贵的同志,小心地提起当初的誓言,惋惜不能门当户对。此事在当时广为人知,仆人们都说我祖父真是一条讲义气的好汉子,硬是逼着长子与这位家世平凡,其貌不扬的姑娘成亲。难怪这个儿子很快就娶了小妾。 当然,甜妈有另一番说辞:“你的母亲,是一个勉强算是中等家庭里的小妾生的。那个小妾生了十个小孩,其中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到了十六岁仍矮胖不堪,但据说可以像她妈妈那样能生孩子。我就把她推荐给了你父亲,你父亲说我真是贤惠的妻子。我坚持公马一定要有母马配,母马生小马,那么他就不是骡子了。” 根据甜妈的说法,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关系是“非常礼貌,像陌生人似的”。实际上,父亲是体贴过头了,母亲也学会了利用这一点。 甜妈说:“她是个阴谋家,她穿着玫瑰色的衣服,戴着花形发夹,挑逗地垂下目光,然后抬起脸痴痴地对你父亲笑。噢,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总是向你父亲要钱,替她的九个哥哥还赌债。得知她家里简直是蛇窝真是太晚了。你长大可别像他们那样,否则我就让老鼠半夜跑进来咬你。” 我母亲确实能生小孩,每年都怀孕,这一点倒是让甜妈说对了。 “她生了你的大哥,”甜妈掰着手指头说,“然后是你二哥。那以后有三个胎儿流产,真是遗憾,可也不算悲剧,因为都是女孩。” 我出生于1937年,那一年日本军队进攻上海,与中国军队爆发了异常惨烈的战斗。 还好,当时法租界比较太平,甜妈目睹了我的降生。 “你该看看你妈怀了你九个月的时候。她就像个插在筷子上的大甜瓜,走路摇摇摆摆……一大早上,她就说要生了,结果害我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天空灰蒙蒙的,你妈的脸也是……你出生时太大了,难产,接生婆好不容易把你抱出来,满身是血。” 我听了直发抖,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个阿鼻地狱吗? “你妈给你起名叫璧芳,老天作证,我劝她改个别的名字。她说,‘璧芳——白玉如此美丽’听起来像广告海报,人们都喜欢听。‘璧芳,璧芳,来买璧芳喽!’哈,‘放屁’倒是个适合你的名字。就像你妈放出的一个屁。” 甜妈拿出一个发夹给我看,但死活不让我摸。 “因为你爸给了你妈这个难看的东西纪念你的出生,所以她才给你起名叫璧芳。” 这是一只用绿色翡翠雕成的精致发夹,上边用小钻石镶成牡丹花的形状。女人的头上戴了这只发夹,立即春意盎然起来。 我看到发夹第一眼,就知道我为何取名璧芳了:我是母亲珍爱的玉,母亲的宝藏、母亲辉煌的春天——璧芳。 而可恶的甜妈居然还想给我改名。 但我自己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我喜欢璧璧这个名字,爸爸就这么叫我。” “好吧,这名字也没啥好的,太普遍了。你爸爸一个德国客户的妻子就叫璧璧。你爸问她:在德国,璧璧是不是不一般的名字。她说:绝对不是,‘璧璧’可以作法国名字,可以是德国人、意大利人,到处都有。你爸拍手称快,说有个词很恰当:比比皆是——意思是到处都有。你爸出于礼貌,就说既然到处都有,那么一定很流行,深受喜爱。我想呢,如果到处都有,一定很差劲,就像苍蝇和灰尘。” 甜妈说这话的那天,她戴着我母亲“难看的”发夹。我想把它拔下来,但我实在不敢这么做,否则会挨打的。我就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一定用璧璧这个名字,绝对不改。甜妈说既然我已经长大,能自己选择名字,也就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她死于贪心不足,”甜妈透露道,“已经占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宠爱的。不论她生了多少儿子,你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另找新欢。” “父亲这样说了吗?” 甜妈没承认也没否认:“尊重是永久的。宠爱会消失,一时得宠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男人们都这样。你妈明白这个。以后你也会明白。但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喜欢吃甜食,停不下来,又总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来。有一天,小鬼发现她在精神上如此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凭空想像里,我那瘦小的母亲起床来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尝了尝,不够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满满的,结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亲可能死于同一种病,血液要么糖量过多,要么极缺。糖尿病是长期的拉锯战。不管怎样,我通过这些遗传知道了母亲:歪歪斜斜的牙齿、左眉往上翘,远远超出常人的强烈欲望。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甜妈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牺牲精神,她拒绝离开故乡。 “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她害羞地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照顾了。” 她瞥了一眼我这边,期待我来为她说情。 “别为这个争了。你一定要来!” 父亲很着急,因为看门人在等着,他姓罗,我们全家都讨厌他,但他为我们的匆忙离开作了准备。 甜妈在哥哥、祖父、父亲和仆人面前继续争论,又朝我看了一眼,希望我能说话。她想要我跳到她脚边,磕头求她别离开我。我没这么干,她就暗示出来:“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经告诉过我了。” 确实如此。就在那天早上,我对她说了类似的话。她严斥我睡觉太多,叫我懒骨头。说我与我母亲一样,如果不改掉这些坏毛病,我也会死得很惨。我还没睡醒,还要继续睡,我堵住耳朵大喊:“闭嘴,你这头奶牛。”于是她把我打清醒了。 现在我和家人要在深夜离开,金银和钻石都塞在我的玩具娃娃里,那里还有我母亲的发夹。我从甜妈那儿偷回来缝进了衣服里。 看门人老罗催我们快走,甜妈还在磨蹭着。她心底在盘算着,要我们都求她改变主意。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甜妈留下会怎么样?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连串的沉思使我心里打颤,膝盖和脊椎都变软了。我预感到大事将临时就会这样,这是我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因为我母亲也一样,我害怕也会像她那样突然倒地死去。我学会了压抑自己,随遇而安,由它去吧。 “说句话,”父亲哄着我,“快道歉。” 沉默会决定我的命运。 “快呀!” 父亲开始责备我了。 估计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感到自己两腿无力。 压下去,我对自己说,把愤怒压下去。 父亲最终打破沉默对甜妈重复:“你一定要来。” 但是,甜妈捶着前胸喊:“结束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和这个邪恶的女孩在一起!”然后她跑出了房间。 几天后,我们离开上海了。 全家人登上美国轮船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十六铺码头,还有外滩的那些欧洲式大厦。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个童话,隐藏在暮春的夕阳之中,忽隐忽现永远难以看清全貌。这将成为我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个梦。 我趴在船舷的栏杆上,想像独自留在马斯南路房子里的甜妈。房间仍然豪华,但到处都阴森森的缺少生气。很快,时代的变化就会让属于“资产阶级”的她感到震惊…… 想着想着,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我想,下辈子自己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我会成为一只牛,而她在大块朵颐地吃牛肉。 突然,我感到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捏着我的脸,几乎都要把我捏出血了。 那是甜妈! 原来父亲又返回家接她了。虽然她的威风已大大减弱了,但被架上汽车时还是大喊大叫。甜妈就这样回来了,她已下定决心,要把我脑中的恶魔除去。 能有她继续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灯塔,我是多么幸运啊! 终于,轮船离岸了,昏暗的天空星云闪烁,远处似乎传来隆隆的炮声。 我想像着未来的崭新生活,我们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国了,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阴将在那片大陆度过。 再见,上海。 再见,我的故乡。 在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全家抵达了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创了新的产业,我们仍然保持着体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国,甜妈依然要改变我的习惯和性格。 但她越是干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亲,这是她的结论。 她警告我,说我贪婪,从不满足,吃不够,睡不够。我就像个漏了个洞的米篮,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得不到真爱、美丽和幸福。 很不幸,她的话就像诅咒,而且准确应验在我身上了。 对于她的批评,我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能对甜妈起作用的就是面无表情,这常使她眼眉暴跳。我不在乎会受到什么伤害,我已渐渐长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弯,我学会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情藏进内心,甚至都忘记是怎么存进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本该甜蜜温馨,然而却在今后的岁月变得悲伤的夜晚,甜妈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诅咒成真。 那是我进大学一年后,甜妈要我回家参加中秋节的聚会——中国人的感恩节。 父亲、哥哥们和我,还有很多远房亲戚,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几十年,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过来,英语说得很糟糕。我们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后院,坐下来欣赏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们拿着纸灯笼,里边点着蜡烛,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里,我看见月亮出现了,像个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惯了的圆盘。我听见人们正默念着什么,眼里满是幸福或悲伤的泪花。 我紧闭着双唇,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我和他们一样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叹它美丽的光华,但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感动呢? 为什么别人的感动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来就冷酷无情? 这是我的致命伤: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了让膝盖不再软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东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宫里的玉兔和嫦娥,许愿自己能接受更多的情感。我期待欢乐和恐惧到来。我决定了,我已准备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强壮的双腿竟然站得笔直。 中秋赏月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美好情感了。 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位合适的妈妈。 妈妈会在你心里占据第一的位置,她告诉你幸福的真谛:什么是合适的分量,什么又是过分,什么东西会引诱你甚至伤害你。妈妈帮助孩子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快乐。她告诉你什么时候放开约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妈妈使你认识到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其中蕴涵着无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强烈而浓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甜妈。那个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输进我的脑中——告诉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兴;某个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应该感到庆幸……我被迫服从甜妈的指令,虽然厌恶却只能接受。 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失落和伤心,但没有像哥哥和继母那样号啕大哭。 我想我是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当然,我也曾经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感情,但却体验不到人人都会有的那种深情厚意。 后来我发现了艺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种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幅画成了我心灵语言的译文。我不禁感慨:原来我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可惜都在那些画里。我参观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馆,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我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费的。我的心和灵魂随着形状和图形而腾跃起伏。 于是,我开始收藏艺术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其他人的灵魂处在一起。 我欠艺术的债太多! 至于甜妈,她还是老样子,一辈子都自怨自艾。父亲去世以后,我让她住进我的公寓楼,请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务,每天给她烧中国菜吃。甜妈从没抬过一根手指头,除非责备我或其他人挡了她的路。 她在弥留之际,我让她住进休养院最好的房间,我来承担一切巨额开销。但她从来不感激我,她管那叫“等死房间”。 年复一年,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以为她就要离开了。可是她的血管、大脑和心脏好像她的怒气一样强劲。她现在九十一岁,而我六十三岁就飞离这个世界,也永远飞离她了。 哎,甜妈哭得很伤心。 九十一岁的她回忆我们的过去,认为那是美好的时光,听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或者她的性格已经改变了?意识到答案时,我对她的想法也随之而改变。 我曾渴望看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但现在我祈祷她能长命百岁。就让她守候在“等死房间”里吧,别让她在黄泉路上与我做伴。 再见,我的童年和继母。 准备旅行 葬礼第一部分结束。 人们走下博物馆台阶,踏入阳光明媚的花园。我的棺材以蜡封好,迅速运上灵车。灵车开出停车场,一路吹吹打打,二十多个学生从绿木椅上站起,穿着白色丧服。他们跟在乐队后边,手里举着我那张难看的头像,花环遮住了我的胖脸和大笑。 天哪,好像我要去竞选地狱世界的总统! 乐队后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就像中国唐代的一篇美文:笛子与鼓声齐鸣,信鸽与白云共飞。人们就这样悼念“一位伟大女性的去世”。 虽是十二月,但天气仍很暖和,使每个人都不会过于伤心。 那些签字准备去兰那王国旅行的人们走在后边,我本来要加入他们旅行团的。 哈柏利提议取消行程:“没有璧璧还有什么乐趣?谁来告诉我们该享受什么,参观什么?” 他在电视中也是这种声音,我很喜欢听。 朱玛琳立即同意:“事情将会完全不一样。” 她的声音十分优雅,夹杂着各种口音:她在我的故乡上海出生,童年在圣保罗,教师是不列颠人,在巴黎大学读书。她本来家境殷实,但在南美洲时家道中落了。朱玛琳作为专业馆长,为私人收藏家收购艺术品。她在米兰有一些潜在客户,这是取消此次兰那王国行程的充分理由。但她十二岁的女儿埃斯米,早就梦想帮助兰那王国的孤儿,要是改去意大利的时尚之都,女儿一定会抗议的。 老天,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思想好像就是我的,他们的动机和渴望,负罪感和后悔,高兴和悲伤——好像多彩的金鱼,他们说话的时候,真情实感就像水一样,瞬间涌入我的大脑,对此佛教如是说:“别人的思想。” 有了这种能力,我就可以听到朋友们的心里话了。 洛可·马塞太太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兰那王国?” 这可刺痛了她的丈夫德怀特·马塞先生,他没征得妻子同意就决定了旅程。但她也从没说过不去,因为她正忙于最关键的一项研究。 她让丈夫安排行程,但加了句:“不介意再去一次加拉帕戈斯群岛(gpagos)吧,那里可以考察物种。”她正要出一本学术书,物种是其主要话题。她是进化生物学家,达尔文学派,麦克阿瑟的支持者。 她的丈夫是个行为艺术家,曾经是她的学生,今年三十一岁,要比妻子小两岁。他主要研究男性和女性在神经系统方面的区别,“通常指的是在智商上的区别,”马塞先生会这样解释,“并不是说在大脑的某部分之间的区别。” 他正在协助另一位科学家,研究松鼠藏松子的方法——松鼠把松子藏在一百来个地方,几个月后又能找到松子。那么母松鼠用的是什么方法,公松鼠用的又是什么方法?哪种方法更有效? 十年之前,当德怀特还是二十一岁的研究生时,就开始仰慕他的女老师洛可了。最后,师生恋变成了无聊的婚姻。两个人都极喜欢运动,所以有很多共同点。但如果第一次见到他们,你也许会与我想的一样:他们不像一对。她肌肉结实,身体强壮,圆脸,聪明友善;他身材瘦削,举止冲动,大大咧咧。她浑身上下放射着自信的光芒;他倒像是个受压迫者。 洛可·马塞太太说:“去兰那王国?那里贫穷又腐败。” “洛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们签字的时候,好像那里的情况正在好转。”朱玛琳插话道,“去吧,在我们多数人反对的时侯……” 马塞先生又一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盲目随大流吗?是那些视吃汉堡如同虐待牛一样的人。抵制帮不了任何人……” 他非常想去兰那王国。因为在一百多年前,确切地说是1883年,马塞先生的曾曾外祖父去了英属兰那殖民地,把妻子和七个孩子扔在约克郡的huddersfield。他在兰那王国的一家英国木材公司工作,如家族中传下来的故事:1885年他在曼陀罗江边遭到当地人伏击身亡。德怀特对自己的曾曾外祖父很感兴趣,被他那些古老的传奇深深吸引了。 “不做某事的意义是什么?”他继续争论,“不吃牛肉,就是在保护牛?不去兰那王国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能不能更理性地讨论?” 薇拉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到过激的争论。她认为马塞先生很聪明,不过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人,那往往要比愚蠢无知更糟糕。 “在南非的标准——”朱玛琳开始说。 “由于统治者是白人,非常富有以至于觉察不到偷窃。”马塞先生接着话茬,“美国标准用于兰那王国是行不通的。兰那王国大部分贸易都是同其他亚洲国家进行的。他们干嘛在乎我们的决定?” “我们可以改道去尼泊尔。” 说话的是莫非,他是柏哈利的老朋友。 莫非对尼泊尔感兴趣,因为他拥有一个靠近萨利纳的竹子种植园,他想在尼泊尔低地寻找丰产树种。他的全名叫马克·莫非,他和柏哈利都已年过四十,同样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们都在冬季假期一起旅行。 莫非认为十五岁的儿子鲁珀特会喜欢加德满都的,就像自己十几岁时一样。但他的前妻要是知道他带儿子去“不毛之地”,一定会发飙的。在争夺鲁珀特的官司上,她曾控诉莫非吸毒。说服她同意他带鲁珀特去中国和兰那王国度假,那简直是场战争。 薇拉清清嗓子喊道:“亲爱的同伴们,我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但为了避免争吵,我还是得说,离出发日期只有几天时间了,如果更改行程,我们会失去押金的。” “天哪,真是的!”柏哈利大叫。 “旅行保险呢?”朱玛琳说,“应该能补偿吧,因为璧璧意外去世了。” “很抱歉,璧璧没有买什么旅行保险。” 薇拉为什么要为我的过错抱歉呢?每人都嘀嘀咕咕,受到不同程度的震惊。于是我在空气中大喊起来,但没人能听见我的话,除了我的小狗狗,它支起耳朵,扬起鼻子,四处嗅着。 “安静!” 柏哈利低下头说。他往狗嘴里塞了块肉干,小狗狗也安静了下来。 现在我必须得解释一下。虽然最终没买保险,但我至少两次提出了此事。我说明每个人的保险费用是多少,当时柏哈利也是用那句“天哪,真是的”来回答。他到底想不想买保险哪?我可不是他训练的狗。我说明了各种计划的详细花费,从取消行程,到直升机转送到医院的应急医疗,全都说明了。可有谁听呢?除了马塞太太的妹妹海蒂·斯塔克,其他人都没听。 海蒂是对任何事都会担心的人,所以才会认真听,“璧璧,我们要不要带蛇药?” 她一句接一句地问,直到柏哈利告诉她:“海蒂,亲爱的,不用这么担心。为何不期待一个完美的假日呢?” 相当糟糕!他们都在期待完美的假日。直到来参加我的葬礼,他们才清醒过来。现在倒成了我的罪孽——因为我下了地狱的缘故,所以他们才不能更改行程,才失去了完美的假期。 灵车缓缓前行,乐队也在前进,我的朋友们走在长满桉树的小道上,后面挤满了从加利福尼亚科学院大厦里出来看热闹的人,蹒跚学步的孩子拿着橡胶恐龙玩具,乐不可支地看着这意想不到的游行。 有人在对柏哈利喊:“嘿,喜欢你的节目!” “真不好意思。”柏哈利点头低声说,其实心底暗自得意,他转过头对大家说,“好了,怎么办呢?该做的都做完了,决定吧。我说,去兰那王国!” 薇拉无奈地点点头:“但没人能比璧璧做得更好,哎。我们得另找个领队。” 朱玛琳补充道:“必须是对兰那王国有深入了解的人。去过那里很多次,应该是亚洲专家,吴博士不错吧。” “绝对棒。”柏哈利同意。 “不管是谁做领队,”马塞先生说,“我们应该让他减掉一半的可恶的参观博物馆的安排。” 海蒂说:“我认为应该在兰那王国研究点什么,比如历史,政治,文化。璧璧知道很多。” 他们一个个勉强同意了,但都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 不祥之兆。 我们到达johnf.kennedydrive肯尼迪大道。乐队正用二胡演奏“amazinggrace”(《奇异恩典》,是世界上传播最广的赞美诗歌)。朋友们已原谅了我没买保险。 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暂时封锁了海湾交通。灵车停下来,我对我的躯体说了声再见。 柏哈利要求去旅游的人和他一起加入默哀队伍:“但愿璧璧的灵魂与我们同在。” 我确实跟着他们。既然这是他们的心愿,我怎能不跟着呢? 亲爱的朋友们。 到丽江去 世事难料。 正如我的祖先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然而,如今我既已身为幽灵,老天恐怕就不在我这边了。 根据此次中国云南省及亚洲腹地兰那王国之旅的计划:我的十多位喜爱艺术、富有、聪明、娇生惯养的朋友,将在中国游览一个星期,并于圣诞节抵达兰那王国。 当我随着我的朋友们,一同搭上自旧金山飞往中国的航班时,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激动——我将又一次返回我的故国,那大好山河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究竟还有几人能记得我呢? 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完全免费地乘飞机——航空公司无法向一位幽灵征收机票。 没有人看见我走进机舱,而我就在他们的左右,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倾听着朋友们的对话和心声。 十几个小时过去,我们来到了中国,上海。 这是我出生以及度过童年时代的城市,我永远难以忘记这里的一切,就连空气都是芬芳的,这是故乡的气味。 可惜我已成为幽灵。 在几度转机和短暂游览之后,我们于12月20日,到达了云南丽江,这片“彩云之南”的土地。 当地最好的导游来迎接我们,也是前一次我带队时的那位——秦铮先生,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穿着名牌牛仔裤,耐克运动鞋,饰有“harvard”标志的套衫。我的朋友们都很惊讶:他居然打扮这么西化,如果不是有中国口音,简直就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从空调大巴的窗户往外看,我和我的朋友们看到了遥远的雪峰。每次我看到它们,感觉都和初次相见一样新鲜神秘,宛如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我的人生亦是如此。 薇拉戴着少数民族的项链、手链、脚链,随着汽车的颠簸叮当作响。她穿着有腰带的长袖衣服,特大号,虽然她不胖,只是很高,骨骼粗大。十年前当她五十岁时,她就决定以后穿着只求舒适了,她肩上披着自己设计的非洲图案的围巾。头发染成棕色,剪得短短的,戴着一顶有弹性的帽子。 挨着薇拉的是新任领队本尼,他大声朗读我几月前附在行程表后的注释:“许多人认为丽江是像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写的香格里拉一样的虚构城市……” 因为想起了我,薇拉吃吃地笑了,但她的眼里满是泪花,她悄悄用围巾擦了擦。 我承认我有点自怜,自我死后,渐渐习惯于不断被感动,而我又无法感知我的整个人生。现在我通过别人,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宽度、体积和密度。我是否比释迦牟尼成佛前收的六个弟子更受启发? 我是否有了天眼,天耳,能透析别人的思想?但这样又有什么好处?我说话他们听不见。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听不到我的激烈反对声,我反对他们更改我计划的游程。 他们还不懂我的注释。比如对香格里拉的注释,我本想讨论“香格里拉”不同的含义。当然,那是引诱客人的陈词滥调,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从青藏高原到的的喀喀湖——都是高山上的仙境。 香格里拉:飘渺的美丽,难以触摸,无比珍贵。 对游客说这些词就像有魔力:“稀有,遥远,原始,奇特!”如果服务不好,那就怪海拔高吧。 我还应该带着地理学方面的资料,由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写的,他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为《国家地理杂志》工作期间,在白雪覆盖的喜玛拉雅山腹地发现了一大片绿谷,如他在1931年发表的文章所描述的那样。据说,那里一些居民有一百五十多岁(我在养老院里遇到的一些精神错乱的老人也这么声称)。 詹姆斯·希尔顿也应该读过洛克的这篇文章,因为不久后他在写神秘的香格里拉时,用了同样的描述。 但最吸引我的还是在《消失的地平线》里描写的另一个香格里拉,那是一种思想境界,那些克制自己的人会长命,甚至不朽,否则就会因不受控制的刺激而死。“厌于享乐”是天赐的福,而热情是sansraison(没有原因)。热情的人们制造了太多麻烦:他们不计后果,醉心于追求物质时,置他人于危险。所以有人认为香格里拉就像解毒剂一样重要。 对大众来说这是个精神寄托——诱使人们走最安全的路线。在世上有很多香格里拉,我正生活在我自己的一份中。 温迪此时心情难以平复,她自称为某家庭基金会的理事。这也是事实,这是她的母亲玛丽·埃伦·布鲁克瑟·费恩·冯建立的基金会,有些人恶意地称她是“要结婚的寡妇”。温迪的母亲会在她的生日、圣诞节、光明节(犹太人一纪念节日)、和中国春节发给她“工资”,凭这些工资,温迪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生来就不缺钱,但是十几岁以后,她决心自己不能像母亲那样。 亚洲艺术博物馆也是玛丽·埃伦的捐助对象之一。在兰那王国之行筹资现场拍卖会上,她是出价最高的投标人——三倍的价格。她给了温迪两张旅行票,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温迪踏上兰那王国之旅时,陪她的是认识刚一个月的情人怀亚特。他是多特·弗莱彻与丈夫比利的独子,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比利是北达科他州mayvill的大麦之王,那里流行一句名言:“这就是美洲的样子!” 温迪喜欢怀亚特这种类型,他永远都是我行我素的样子,身材修长,胸背肌肉发达,光滑无毛,头发是永恒的青铜色。有挪威血统的人才会这样。 温迪认为他们之间可以互补——我可不这么想。温迪矮胖,一头略带草莓红的金色卷发,皮肤易被太阳灼伤,十六岁时做过鼻梁整形手术。她的母亲在旧金山、beavercreek(科罗拉多海狸溪)和oahu(夏威夷欧湖岛)都有家。温迪猜想怀亚特来自蓝领家庭,因为他总是隐瞒他父母的身份。 某种意义上,怀亚特是没有家的:他的床就是富有的朋友们的客厅。他的谋生手段取决于他在哪里住。冬天,他在滑雪店打零工,空闲时滑雪,睡在一起滑雪的朋友家的地板上。上个夏天,他带着两条苏格兰猎鹿犬,骑自行车穿越mounttamalpais(塔马尔帕斯山)酷热的山路。去年春天,他在一艘私人豪华游艇上做船员,在阿拉斯加海湾载着生态旅游者航行。他是个随和的人,对生活上的问题,总是以“随便”来回答。 不知什么原因,我很欣赏怀亚特。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不管是他以前的老师、女朋友或雇主。他对我们这些富人没有愤世嫉俗的想法,甚至对向他收租车费的服务员也很尊敬,当然,他总是按规定付钱。我认为他有人类最美好的属性,那就是无丝毫动机的善良。 在旅行团去丽江的路上,怀亚特正在小憩,温迪用她那敏锐的观察力提醒着其他人:“天哪,看路边那些人!” 温迪这种初生牛犊,最需要学习的就是“禁声”,柏哈利这么想。他正坐在温迪与怀亚特的过道对面。 几年前,柏哈利掀起了废除不人道的训狗方法的运动——猛拉狗的项圈,将狗的脸埋入它的粪便中等。当他完成了兽医的培训后,他在伯克利大学行为科学专业学习,研究狗的行为习性。 狗的性情并非与生俱来,它会受其他狗还有人以及小小的贿赂的影响,任何了解斯金纳(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的人都能告诉你:当给予肯定时,狗的反应更迅速,能达到人们的期望,通过诱导,修整及捕获,它们更快地学习新行为。 “如果你的小狗叼走了你昂贵的鳄鱼皮钱包,”柏哈利会在研究会上说,“用一片热狗跟他换,它会将钱包扔到你脚下。这里有什么教训呢?将你昂贵的钱包收起来,放到小狗够不着的地方,然后给它一个臭臭的旧网球。游戏很简单:将球找回到你手中,就给它点好处。即使不是条猎犬,只要你训练得够多,它也会为你找回东西。” 因为把这些常识性的建议提到了研讨会上,柏哈利竟成了驯狗师们的训练者,有口皆碑的国际犬类行动主义者协会的建立者,慈爱训练器械(专利未决)的发明人、《业余爱好者》杂志上的明星,还是我那可爱的小甜甜狗的称职主人。我还从没给我那小狗什么训练呢,淘气的它已把柏哈利的一些原版书给啃了。 柏哈利常在讲座中告诉弟子们:“必须温柔而严肃地告诉别人:狗不是穿着皮袄的人,绝对不是!狗不用将来时讲话。它们得过且过,与你我不一样,它们喝茅房里的水。它们是非制约刺激和强化工作的活标本,而我们只须学会适当运用这些规则。主人必须坚决避免刺激狗,以免它们咆哮、狂傲、复仇、鬼鬼祟祟和背叛。就像我们一提起前妻、旧情人和政治家,我们的老婆就会受刺激一样。要记住狗总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一般情况下无害,但地毯和意大利鞋就厄运难逃了,因为狗要划分地盘乱咬东西。如果说什么样的狗像人,那就是和男人一样孤僻的、喜欢睡在沙发上的公狗。你们呢,聪明的驯狗师们,一定得让狗的主人们了解这个,对!训练那些无所事事,像野人一样拿着报纸卷的人们,让他们演示给狗狗们看:幸福的犬类‘更喜欢’做什么,而不是像傻狗一样整天又咬又叫,把真皮沙发当玩具咬来咬去。” 柏哈利要尽早训练养狗者,赶在他们对小狗形成不良影响前。他在电视上呼吁:“狗狗上课喽!这是伟大的社会活动,比令人昏昏欲睡的图书俱乐部好多了。狗狗的课,是给单身者创造的奇妙的见面方式。魁梧又多情的先生们,哦!皇室的远亲女士们,哦!还有那些小狗狗。想像一下吧,狗狗们摇着小尾巴!” 他的电视观众们坐下来,小狗也像跳探戈一样跑来。这时柏哈利博士就会煽情,使每个人都感觉成功和骄傲:“逗您的狗,对对对!让奶酪在狗鼻子上边晃,等它坐下来再把奶酪降到原位。稳住,稳住……好!太棒啦!马上给它奖金。它做到了,您做到了!只用5.2秒钟。上帝呀,您二位真快!真是梦之队呀!” 柏哈利改革了驯狗行为,他相信这经验可以应用于从厕所训练,到国际政治的任何事务。他在研讨会上说:“是打骂见效快,还是利诱见效快?对别国的批评也要像利诱狗狗一样,勾画出美好的前景。对一个国家,不能用拳头来对付它,而应该用人道主义,结果很明显嘛!” 然后,柏哈利会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上下摇晃,前排人们的目光随之上下移动,看起来好像频频点头以示赞同。他取得的巨大成功使他一度相当自负。 近年来,柏哈利博士对狗的主人们,以及政府的愚蠢行为已不那么关注了。他转而关注自己,他害怕身体的某些功能,会遭遇与濒危物种同样的命运——慢慢消失。 虽然两鬓已有了白头发,可他的头发轮廓线仍很分明,体型仍然挺拔——价格不菲的西装为此效果帮了不小的忙。 但最糟糕的是:他得了前列腺增生症,这是好多男士们的普遍病症,害处不能说很大,可确实令人讨厌。柏哈利常对上帝抱怨: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四十岁的人呢!他必须频繁上厕所,这在公共场所里会觉得怪丢人的。柏哈利博士有足够的医学知识,他知道排尿问题与婚姻生活并没什么关联。但他仍然担心自己会像花园的水管喷嘴一样出问题。 柏哈利找到一个关于前列腺问题的网站,上面有同病相怜的男士留言。其中有些留言:每日都有婚姻生活会减缓前列腺增生。柏哈利决心找个情人——一个能跟他合得来的,长相厮守的好女士。 是的,现在他看到这样的好女士了。 光彩照人的华裔女子朱玛琳,在他之前登上开往丽江的大巴,坐在靠窗位子上,她的女儿埃斯米跑到汽车尾部,躺在长座椅上。 柏哈利假装从朱玛琳座位旁边走过,回头轻声问她有没有阿斯匹林。柏哈利知道女士们乐意帮助痛苦中的人,同时也知道她们总带着治疗头疼脑热的药。玛琳开始在包里翻药,柏哈利便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等待。 虽然他曾多次在旧金山的社交场合见过朱玛琳,但在此地——中国的山谷中,玛琳看起来真是格外美丽动人。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此刻在柏哈利的眼里,她的一切都那么光洁优雅:头发、面庞、衣着,尤其是她的动作和姿势。就连她喷杀虫剂都像个女神!她身着无袖外套和多彩褶皱围巾,围成似短裙的形状,轻轻的纱巾,仿佛等待着被夜晚的微风吹走。 很自然,柏哈利担心自己的朋友莫非会有同样想法,因为他们两位在女人问题上经常如此。然而,他发现莫非此时正盯着年轻的海蒂。莫非的儿子鲁珀特刚玩完一副牌,也毫无顾忌地盯着海蒂的前胸。不过柏哈利还注意到,莫非已经对着玛琳偷偷瞧了几次,那双眼睛对玛琳的身材由上看到下,被她的曲线所诱惑。柏哈利便盘算着如何坐在玛琳身边,可以让他的混蛋朋友知趣些。 有一年,他和莫非在史廷森海滩吃饭,柏哈利明确表示对女店主感兴趣:“她长着好大的一双眼睛啊,像褐色的彩虹,我估计直径得有十四毫米。”莫非回答:“真的?没注意。”第二天柏哈利返回饭馆,女店主很友好,但对他却不再亲密了。就像被主人打怕了的狗,只要你稍一抬手,就会吓得蜷缩着躲闪。柏哈利喜欢挑战,他要让害怕的狗亲热地舔他的手。他提醒自己要慢慢来,并没有急于采取行动。 第二天,女店主却不见了。柏哈利后来才知道已被莫非抢先了一步,因为莫非对女店主说,可以用他上了新漆的哈雷摩托载她一程。女店主上钩了,摩托车开到蒙特利海滩,衣服都脱给了太平洋…… 销魂的两个多月过去,莫非以“人生目标相差太远”为由,又把她给甩了。她则在他的摩托车上喷了一大片粉色。当柏哈利听说此事后——他要比莫非伤心多了,女店主现在恨透了男人,就像长着三个脑袋的地狱恶犬,见到男人就想杀。莫非把她给毁了,以后的约会也甭指望了。莫非还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老兄,你喜欢她的褐色大眼睛?告诉你吧,因为她戴着褐色隐形眼镜!” 女人眼里的莫非身材修长,肚子上没赘肉,不管什么季节和场合,总穿着丛林探险衫和肥大的短裤。莫非的鞋就像是工作靴,他的手像重体力劳动者那样僵硬,他既不会给女人买花,也不会甜言蜜语。莫非长着鸡窝头,梳着马尾辫,额头宽大,使他看起来相当有头脑。莫非在十六岁因逃学被赶出了学校,但从此成了一个自学成才的人。 他的知识来自丰富的生活阅历:年轻时看守码头仓库,在迈阿密和洛杉矶为后花园修剪篱笆,清理池塘。他对竹子的兴趣始自上世纪七十年代,通过茂密的竹林来遮掩大麻。为了让印度大麻长得更好,莫非还博览群书,主要是园艺学著作,尤其是强化基因方面的书。后来,他对栽培竹子的兴趣超过了邪恶的大麻:竹子长得和大麻一样快,还没有法律约束。八十年代,他摇身一变成了农场主,经营被他称为“活产品”的竹子,他把竹子卖给纽约和芝加哥的写字楼,还有世界各地的豪华酒店,以装饰它们华丽的厅堂。 莫非自称是“种植园主”,这样的称呼对女人有极大诱惑。她们可能认为种植园是田园般的,像恐龙电影里演的那样。但莫非本人脑子里可是一点浪漫概念也没有。他的种植园选在萨利纳斯,靠gunasecaraceway(拉古那·塞卡赛道)的地方,那里也是他的约会地点。如果有哪个女人喜欢变速箱里的机油味和震耳欲聋的利曼赛车发动机轰鸣的话,那正对莫非的味口。 柏哈利想向莫非坦白,说自己爱上了朱玛琳。 他应该这样说:“老伙计,我希望你别介意,这个……”说到这要用点头来强调,他所喜欢的人是朱玛琳。他想像莫非会回答“喔——喔”,然后拍拍自己的后背,彼此心照不宣。朱玛琳会下意识地感觉这哥俩儿关系很好,也就不会同时与他们发生关系了。 “注意到路边的树了吗?” 朱玛琳问他。柏哈利向窗外看去,顺势把前胸往玛琳的胳膊上靠,脑袋靠近她的脸晃来晃去。 树干的下半部分都被涂成了白色。 “连续几英里都是这样的,”她说,“像白色树桩栅栏。” 我的天,柏哈利想,她的声音就像是液体琥珀一样轻柔而又神秘。“那是杀虫剂。”他解释道。 玛琳不高兴了:“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为了让司机在晚上能看见路呢。” 柏哈利急忙改口:“聪明!这白色一举两得。既杀害虫,又保命。” “但是看这些树会犯困,对司机来说不太好。” “啊,可能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头晕的吧?” 他瞄着她的眼睛说。 出于自卫的本能,她迅速转过头去:“可能是因为时差没调整过来吧。” 柏哈利想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可惜光线太暗。他能从对方应答的方式,辨别出一个女人上钩的难易程度。如果对方躁动,那意味着她对挑逗很放得开,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就可以得手了。 玛琳笑了,打着哈欠说:“我真想马上上床睡觉。” “好喂,”柏哈利一语双关,“我也这样想呢!”这是他说的最委婉的话了。 玛琳抬了抬眉,意识到对方话里有话。柏哈利笑着,玛琳回以一个不能说是反对,也不表示接受的微笑。 “这些树,”她又把话题扯开,声音高了些,“是不是白杨?叶子的形状不容易看到。大部分叶子都落了。” 他们头对着头,看着黑暗中树木的模糊轮廓。 第一个夜晚 为帮助我的朋友们真正理解丽江,我在旅行指南里加上了一位建筑师的译文:“在过去八个世纪里,此地频繁发生地震,有的达到七级,震得居民们的牙齿格格作响,橱柜里的食物都摇摇欲坠,但是震不碎我们留下来的决心。因为丽江太美了,没人愿意离开此地。但如果你必须离开,撒手尘寰升天后,或从飞机上往下看时,会注意到:丽江就像使用了几个世纪的砚台,写出了歌颂它古老和自然的诗篇。” 这段描述故乡的文字很优美。当然,我的多数朋友们懒得去读。 按照我的计划,他们将住进丽江最好的酒店。酒店坐落于小镇新区,就在古镇入口的正对面,那里有林阴小道和小水渠,还有古老的,用晒泥砖砌成的乡村院落。 丽江的新酒店有大理石地面的大厅,有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他们都接受过笑脸迎客的训练。 新酒店的房间有两张床,还有床单,浴巾也比其他酒店要干净些。每天都有小卷厕纸发放,如果人们的肠胃能忍得住,这些厕纸也就够用了。这里是纳西族自治县最好的酒店,但对于住惯了五星级四季酒店的美国游客来说,“最好”只是此时此地的狭义相对论。 由于丽江被描述为“历史的”、“悠久的”、“靠近青藏高原的”,所以马塞太太曾以为他们会住进游牧民族的帐篷里,地面是压实的土地,铺着牦牛皮,墙上装饰着挂毯,备好鞍喘着粗气的骆驼在门外等候…… 此时只有她的老公德怀特在喘气,他趴在妻子怀里,他俩都想趁着年轻要个孩子。这次旅行,马塞太太带了体温计,最新读数显示这几天是要孩子的好时机。但她却心不在焉,似乎纯粹只是完成个工作项目。 在大厅对面的房间里,柏哈利一个人呆着,回味着他同朱玛琳的对话。他确信玛琳在挑逗自己。 他该怎样更进一步呢?她的女儿该怎么对付?还好旅行有三个星期,有足够的时间想出办法来。真不敢相信埃斯米已经十二岁了,她看起来只有八岁,一点儿都没发育。青春期到来之前的快乐时光,可以让她不需要妈妈的陪伴。“埃斯米,小可爱,这儿有十块钱,你去丛林里,见一只猴子就给它一块钱。好主意吧?” 柏哈利又想到了旅行团的另一个单身女子:马塞夫人的妹妹海蒂。她金发斜梳,明眸善睐,脚步轻盈。还有,在如此娇小的骨架上,她的胸真大,看起来感觉是假的(我保证实际上确实如此)。柏哈利是动物体型结构方面的专家,他确信自己的看法。 虽然朱玛琳的胸要小一些,但肯定会对触摸有甜蜜的反应。同时,玛琳更好的地方是,她比海蒂年龄大也更成熟,正对柏哈利的口味。海蒂年轻可爱,但有点神经兮兮,而且很快就会变得不再年轻。她总是太挑剔——这个不干净吧,那个不安全吧?如果她要找毛病,那铁定能找到。 如果你总想着对付坏处,那你的生活样样都是坏处。而当狗做得好时给它们奖赏,它们就会一直做你认为好的事。如果更多的人知道狗的行为就好了,那样世界多棒啊! 玛琳的女儿埃斯米,也在琢磨着狗狗,尤其是那只小西施犬:水汪汪的眼睛,有点咳嗽。她在酒店大厅里看到了它,狗狗是酒店里一个女孩的,她说还有其他的狗——伸出七个手指头,开价七百块钱。这只狗狗也许只有三个月大,埃斯米觉得它是一只“非常好的狗狗”。那女孩儿毫不犹豫地说:“便宜点,给二百块吧。”大约是二十五美元。 “狗妈妈在哪儿?”埃斯米问。 “不在这儿。”女孩回答。 “它是孤儿吗?” 女孩马上稳住她:“如果不满意的话,保证给你退款。” 终于,埃斯米成为了这条小狗的主人。它将伴随着我的朋友们,度过今后几十天疯狂的旅程。 本尼的房间本来是为我安排的,就在走廊的尽头,薇拉房间的对面。这家酒店喜欢讨好旅行团领队,给领队安排在能看到玉龙雪山的房间。那些起伏的山峰确实像一条睡龙的背。 上次我在这里时,酒店说给我一间山景房。我当时还怀疑,因为在其他酒店里,说有全景而实际只有一个角落。这个山景房间只有一点不好,景观的确是山,但正对着窗口,大山挡住了所有的光,并且散发出阴暗潮湿的味道。 本尼深呼吸了一口,吸进所有的山中灵气。旅行团起初想邀请比尔·吴博士做领队,那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和比尔·吴在密尔斯大学教书时就是好朋友。但他要去带另一个研究敦煌莫高窟的旅行团。 虽然,本尼也有过几年讲解经验,但他与我不一样,他从没到过中国和兰那王国,对两国及其艺术都知之甚少。我的葬礼之后,他被告知成为新领队,他激动得大呼大叫。受命于危难,他发誓要竭尽所能——组织行李收集托运,确认机票、护照,酒店入住登记,与旅游局安排的导游接洽…… 他喜欢说:让人们开心是他最大的快乐。很不幸,他常常许诺自己办不到的事,因此当希望被现实取代后,本尼便成为众矢之的。他的生意也是如此。他是个图形艺术家,总是向客户承诺不可能实现的快速转折点,特别设计元素,还有免费派送材料,预算比其他公司低百分之二十,可最终花销却比其他公司高出百分之二十五。他总能找到理直气壮的事由超支,当然他也能赢得客户的最终感激。因为客户们总会对他的产品痴迷,他是个非常有天赋的设计师。但在中国和兰那王国的三个星期,他冒失过头了。 本尼说服了自己:已经升天了的我——璧璧,一直在给他暗示,要他来领导全队。例如,他从一块饼干上看到一句话“跟着感觉走”;他在书店里,一本有关兰那王国的书“砰”地一下掉到他手上;还有在同一天,当他整理文件时,接到一份亚洲基金会的请柬,我的名字列入资助人名单中,他由于曾有捐助也名列其中……相信我,我可发不出这种情书。如果我有此能力,我就会建议本尼待在家里。 值得表扬的是,本尼认真学习我所准备的材料。出发前夕,他曾打电话给旅游局确认一切是否就绪。他不停地吃腰果,好让自己镇静下来。后来他又吃开心果和瓜子,因为剥壳能减轻焦虑。他的体重还涨了几磅,这意味着他出发前减肥二十磅的目标又得修改了。他认为去兰那王国就应该这样:因为天气炎热,又不得不跑前跑后,脂肪在那里会像戈壁的冰川一样融化掉。 住进丽江的第一晚,本尼确信一切将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就像他手腕上劳力士的秒针一样丝毫不差。在飞机上,他得醒着,因为找不着电源来给他那防止睡眠休克的持续正压呼吸机充电。他怕睡着了会大声打鼾,或者更糟——可能飞行在距离太平洋面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时停止呼吸。在上海转机时,他就像几年没睡了一样,飞机在丽江着陆时,他竟然产生幻觉:在旧金山机场,迟到了,没赶上飞机。 在酒店的房间里,他安全地戴上了睡觉面罩,把睡眠呼吸机调到高原设置,压力调到十五,戴着马蹄形项圈充气枕躺下了。他默默地感谢我,因为我聪明地建议旅行团第二天早上多睡一会儿,然后放松地起床在当地一家饭馆品味“冬日美味”。我已经点好了菜:炒羊齿菜,辣汁松针,北风小盖蘑菇,牛肝蘑菇,喔,最好的一道菜是可爱的炖白苇,其纤维与竹笋和菊苣差不多嫩。 这是我的朋友们在丽江的第一晚。 命运的转折点 12月21日。 早上七点,马塞先生叫起洛可和海蒂,还有年轻淘气的鲁珀特、埃斯米,以及怀亚特和温迪。 他们走出酒店,慢跑穿过丽江古镇,在崎岖不平的石头路上,绕开地上的猎犬们。鲁珀特和埃斯米超过了马塞先生。华人女孩埃斯米会被当作是丽江孩子,当地居民大多血统混杂,汉族和十几个云南少数民族,南下的游牧民族统统杂居于此,不经意间都成了混血儿,没有哪两个人长得一样,仿佛人人都是艺术品。 清晨的空气带着高山上的芳香,他们可以闻到烟火的味道,听到劈啪作响的烧烤声,甚至感到数百年前路过此地的忽必烈骑兵军团的马蹄声。 “要追上你啦!” 他们高喊着绕过一群纳西女人,她们都背着九十来磅重的松针。 这些美国人在七千八百七十四英尺的高度,华氏四十八度的温度下大口呼吸,跑了四十五分钟,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早餐之处。 他们幸运地坐在长椅上,享受着辣面条和细香葱,他们的胃早就唱歌了,他们需要可口的小吃,而不是酒店里平淡的早餐。 九点钟,太阳升起,霜气消失,这些生机勃勃的人回到酒店,叫起其他睡懒觉的家伙们。他们全都聚集到大厅,准备在导游带领下出发。 然而,本尼带来了令人意外的消息——他早晨接到一个电话,原来的导游秦先生出了事。 (另一队的领队知道秦导游不可多得,于是给了他一些钱,把他“劫”到他们那一队去了。) 本尼告诉大家秦导游病了,也可能是他的家人病了。对方在电话里说,现在可以从两名导游中选择:一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老头,是熟知该地区丛山尖到山脚每一块石头的活地图,懂英语和普通话,能说几种少数民族语言,白语是他的母语,为人和善,充满活力,每个人都对他的服务非常满意,但“他最近少了点东西”。 “什么丢了?” “他的胳膊,”电话那头的声音说,“他少了条胳膊。” 本尼难掩失望:“哦,真遗憾。另一个呢?” “啊,另一只胳膊没问题。” “我是问另一位导游。” 接着那声音又介绍了一位年轻女子,是从大城市成都分配过来的,曾经是个老师。由于初来乍到,不如老头有经验,但她很努力地学习,所以也相当优秀。 “是哪方面的老师?”本尼问。 “英语。” “那就选她吧。”本尼对大家说,“他们想把没人要的老头推给我们。但我想法争取到了这位英语老师,她听起来更现代,更能与我们合得来。” 一分钟后,前英语老师驾到。 她戴着超大号的眼镜,镜片太亮了,都看不清眼睛。头发好像做过魔术试验:她的弟媳一直想做美发师,有一天给她弄了弄头发,然后不管怎样拉,头发卷永远都不能再恢复了。她穿着单调的宽领白纽扣蓝上衣,搭配着肥裤子。我从不以貌取人,但她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敢恭维。 她拘谨地走进来,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很高兴在丽江见到各位。” 旅行团就这样认识了荣小姐,自始至终,每个人都把她的姓读成“wrong”。 如果我能诈尸活过来阻止他们,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荣小姐不是当地人,甚至也不是云南人。她不会讲少数民族方言,没有接受过艺术和文化方面的培训。而那位独臂老人倒是位优秀的导游,是众导游中最有学问的。 荣小姐讲不出美丽的山川草原景色,也讲不出丽江的历史、古代的许多家族以及纳西和其他民族的风俗。她倒是背诵了一些信息,记住了里程数、人口、主要工业农业区的经济增长百分比,她说:“这古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所以,丽江会随经济增长而保持在古老状态,诸位也能看到历史遗迹。” “那么今天干什么?” 本尼用紧张的音调问,他希望导游稍微停顿一下会有所进步。 于是,荣小姐开始说今天的活动。但她讲得越多,就越感觉她的英语不地道。大家费劲地理解她的话。本尼假装能很容易听懂。而以马塞先生为首的另几个人,则在悄悄讨论变更计划——以自行车旅程代替访问寺庙,爬山代替参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点。 而荣小姐听后面无表情,马塞先生接着说:“我们还要取消这个‘品味冬日美味’,我可不想坐在旅行饭店里,去吃一般游客们才吃的没意思的东西。” 他提起早晨吃的当地小吃,讲他们如何融入到当地人中间,这不仅仅是旅行活动,而是真实的生活体验,连面条汤都很香呢。我的朋友们回应:“听起来不错嘛!” 马塞先生转向沉默的荣小姐,冒出几句甚为快速的英语,荣小姐只听见:“不吃自助餐……不进旅行饭馆……不订严格行程。” 荣小姐感到他的态度非常坚决,有很多“不”,不这个,不那个。但究竟“不”哪个?完全没听清,于是荣小姐只得回答:“没问题。” 本尼也无可奈何,他本想讨好大家,却挑了个不合格的向导。 “太好了。我们开始吧!” 他支持新计划,心里却想:没尝到冬日美味、炒羊齿菜,真是可惜。 大家达成了共识:立即乘巴士前往石钟山,那里可以爬山。他们带上当天所需,每个人都只带了衣服、相机、旅行杂志,当然除了海蒂。 很快,大家上车出发了,马塞太太用摄影机拍集体照时,大家欢呼:“去石钟山!”。 从这以后,他们形成了习惯:更改计划,宣布新命令,似乎那是更好的决策。 在汽车里坐了两个小时,来到了一家饭馆前的停车场。饿坏了的本尼说这里就像《旅游和休闲》杂志说的沙漠中的绿洲,铺着旧塑料桌布的桌子是海市蜃楼…… 游人们下车,脱去身上的外套。莫非和儿子鲁珀特向最近的树丛走去。其他人坐在桌子旁边。本尼拿出日志,温迪看她的旅行杂志,马塞太太从数码摄影机的取景窗里取景。 到这家简朴的餐馆来吃饭是多么“幸运”(可笑的是连当地人都对此地避而远之)。掌勺的(温迪抬举他为“厨师”)和他的服务员老婆真是幸运,他们连着三天没见到倒霉的客人了。 “我们点什么吃的?”本尼问大家。 “不吃狗肉!”埃斯米喊道。 “蛇肉怎么样?”鲁珀特开玩笑。 “你说他们吃不吃猫?”海蒂说,想着都难受。 荣小姐用普通话向厨师转达:“这些美国人不吃狗肉,但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云南名菜龙狮会?” 厨师抱歉说已经不再采购活蛇和猫了。但他老婆插嘴,他们会提供最好的菜——端出来的是猪肉和鸡肉,一些重新温过的隔夜米饭,中间还藏着蟑螂腿。 这道主菜被大瓶未经冷藏的啤酒和可乐冲下了肚。 柏哈利喝了三杯当地高酒精含量的啤酒。他是挑剔的食客,喜欢朗格多克的乡村风情菜肴和桑塞尔白葡萄酒,如今正值白葡萄的丰收季节。他没有吃其他东西就醉醺醺地去洗手间,那里没有灯,他差点掉了下去。 海蒂也不喜欢这路边的野餐。她吃了自带的富含蛋白质的豆条,也带了瓶水和给水消毒用的加热圈。包里还有两小瓶抗菌消毒剂、半打酒精棉、医生开的针头和注射器以防撞到脑袋要动手术,还带了盛装食品的密封容器、一包湿面巾、可在胃里形成保护膜的抗胃酸口嚼片(她从书里读到,这个可以抵挡引起旅行者腹泻的百分之九十八的脏物),连接着六英寸伸缩管的塑料漏斗让她站着就能小便,包里还有拿漏斗的专用手套,肾上腺素注射笔以防被外来蚊虫叮咬过敏,挂在脖子上的便携空气清洁设备及其备用九伏电池,手腕上抗晕车仪器及其锂电池,防止疟疾的同化药片、消炎药,用于细菌性肝胃病的一瓶抗生素……还有更多的药,包括一袋静脉注射液还都留在酒店里呢。 海蒂和柏哈利因此逃过了这次痢疾,她是因为焦虑,他是因为挑剔。多年的经验使得被称做“弗莱得先生”的巴士司机小飞有了免疫能力,能避免感染。团中有几位依靠从上辈继承的强壮身体,在疾病征兆尚未明显时就康复了。其他人在今后几天内,尚感受不到这家厨房里的志贺氏痢疾杆菌。但病菌已进入了这些人的身体,并继续迂回进入肠道和内脏。汽车载着这些人,沿着同样弯曲的公路飞奔。 命运的力量和志贺氏痢疾杆菌很快就会找上他们了。 石钟山的诅咒 迟到是集体旅行最不可饶恕的过错——任何惩罚都不为过。 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订下这条规则,因此在糟糕的午饭后,我的朋友们白白多等了二十分钟来聚齐每个人。 鲁珀特忽然想到了攀岩,这男孩只有十五岁,对五分钟和五十分钟没什么概念。马塞先生找到了一条神秘的小路,他的妻子正在用摄影机拍他。温迪看到厨师老婆妹妹家的孩子,她赶紧用尼康相机拍照,让怀亚特做鬼脸逗那些小孩笑。朱玛琳和小女儿在凑合着用厕所。柏哈利摇摇头去找好一点的厕所,却看到一对有趣的鸟。 本尼正往日志上作记录。巴士司机小飞,逛到马路对面去吸烟。要不是薇拉向他夸张地挥手要上车,小飞会待在离车近一点的地方。荣小姐坐在前排,认真地看英语书。莫非也上了车,躺在后边小憩。海蒂也上来了。 懒散几乎成了习惯,鲁珀特和柏哈利竟然比赛谁最慢。人们总算聚齐了,荣小姐点人头:黑女人、肥男人、扎马尾的高个子、常亲嘴的姑娘、喝多了啤酒的男人、戴棒球帽的三位、顶着太阳帽的两个……数到第十一个又得从头来。最后,终于凑齐了十二位,她就对司机挥了一个胜利前进的手势:“走吧!” 司机小飞与对面飞速会车,像轮盘赌那样猛打方向盘,在这盘山路上疯狂超车。差劲的车体悬挂系统,加上几乎不要命的驾驶,任谁都得晕车。海蒂倒不感觉恶心,多亏了她手腕上的抗晕车仪器。鲁珀特也不受影响,甚至还在读一本黑封皮的书《斯蒂芬·金的悲剧》。 或许,就连斯蒂芬·金这样的恐怖小说大师,都难以想像他们即将遭到的悲惨诅咒吧。 等待我们的是石钟寺。 希望我的朋友们能理解,这里神圣的洞穴和石刻,大部分都是唐朝和宋朝留下来的,最近的也出自几百年前的明朝。这里汇聚了古代南诏、大理、傣族甚至西藏的图像,而所有这些民族的宗教信仰,又会逐渐融入中国的主流思想。 数千年以来,中国人一向善于对多种信仰兼容并蓄,并保持自己信仰的主导地位。即便是曾征服并统治过中国的蒙古族和满族,当进入中原后也被同化了。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走进这座寺庙,要思考各个不同民族、入侵者和被统治者间的关系。这些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无处不在,正如人类本身的存在。 汽车飞驰着接近了石钟寺。前方是一个白族村落,我这十二位朋友即将对这个村子产生深远影响;反之,亦然。 “嘿,爸!”鲁珀特喊起来,举着从我的札记里撕下来的纸,“听听这个,”他开始读我写的东西:“其中一处洞穴命名最为贴切,grottooffemalegenitalia,名为子宫洞。” 鲁珀特用鼻子发出一声窃笑,把我下边写的内容删掉了—— 这里的许多民族,都相信天地万物来源于黑暗神秘的子宫,因此产生了洞穴崇拜。该处洞穴很有意思,里边的神龛大约二十英寸宽,二十四英寸高,简单地刻着洞的形状,记载着长达几个世纪的对生殖的崇拜赞美。该洞穴象征生殖繁衍,中国有着强烈的生殖崇拜,因为没有生殖就断了一个家族的香火,没有后代的家族就会被人漠视,沉寂消亡于黑暗之中。 可惜,车上的人们没有读到这些。但他们的想像力却已相当丰富。子宫洞,如此奇怪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 女士们都自然地想像着一个原始洞穴,充满温暖、神秘、舒适安详、天然的美丽。 男人们则想像其为山上裂着个缝,长满杂草,有个小入口通向潮湿的洞穴。本尼的想像力更丰富:那是个黑暗潮湿的、里边有无数蝙蝠的洞穴。 公路边有好几口大锅,冒出令人恶心的烟。他们在煮什么? 荣小姐用手做了个矩形手势,指了指附近村民家的墙,原来是砖和瓦。 朱玛琳建议停车拍照,温迪也赞成,薇拉不理会男士的抱怨,举手喊司机停车。男士们想,可能这帮女人要在这里“血拼”购物了。 埃斯米最先看到路边有头水牛,它肚子上全是泥。为什么把它眼睛蒙起来呢?人们为什么用鞭子抽它?温迪开始疯狂地写旅行日志。本尼迅速做了写生。 荣小姐解释道:这样能把泥“打”得很软,放进模子里。水牛的眼睛被蒙起来,它就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原地转圈儿了。大家都盯着水牛,看它可怜而又徒劳地绕着圈。它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永无止境,庞大的身体拱起来才能呼吸一下,鞭子落在屁股上,它的鼻孔就张一张。 “天哪,这真是悲惨。”马塞太太说。其他人也都有同样的感慨。 埃斯米都要哭了:“快让他们停下来呀!” “这就是因果报应,”荣小姐安慰不安的他们,“这头水牛在前世一定做了恶事。现在受苦,为的是来生活得更好……” 她想说生存形式早已命定,也许这条水牛前世是杀人犯或强盗,现在这样受苦纯属报应,或许它能在下一个轮回投胎到好人家。这是东方人普遍的轮回观念,你无法把水牛变成人。但最关键的是,如果水牛不干这个活,那么由谁来干呢? 荣小姐继续着她的哲学演讲:“每个人都要有好房子,造房子一定要有砖,水牛就一定要打泥砖。别伤心,这就是生活……” 她听说好多到中国来旅行的美国人都喜欢佛教。但她不知道那些美国人喜欢的是禅宗,一种不思、不动、不吃如水牛这些动物的佛教宗派。禅宗在旧金山的富人中很流行,他们买蒲团坐在地上,花钱请大师为他们清除杂念,与当前的情景风马牛不相及。 荣小姐也不知道,大多数养宠物的美国人,对受苦的动物都极其怜悯,对动物的感情比对人的感情还要深。他们认为动物不能为自己说话,有着道德上的纯洁,不应该受到人类虐待。 荣小姐还想表达更多,就像基督教和中国传说中的阴间一样,把生前犯罪的人扔进油锅,永世受煎熬。对于各种不同的地狱,我衡量了一下我目前的状况,哪种地狱最不恐怖最有吸引力呢?我希望灵魂收容所不要让我去一一尝试。 至少我不想变成一头打泥砖的水牛回到这世上。 公路渐渐延伸进山里,朱玛琳和柏哈利在欣赏周围的景色,这是他们把脸凑近小声说话的机会。“那肯定是白杨……”“看,桉树。”“那些是什么?” 莫非坐在他们后面,用无聊的口气说:“是柳树。” “你确定?”柏哈利说,“不像啊。” “并非所有的柳树都枝条下垂的。” 莫非是对的。这些柳树是长得快的矮小品种,可以经常修剪,或砍掉部分树枝作柴来烧。再往高处就是长针松树了,沿路攀行的是正在捡松针的纳西女子。 “她们用松针做什么?”朱玛琳问荣小姐。 荣小姐说那是给动物的。于是他们都理解为动物吃松针。其实非也,冬天动物睡在铺满松针的窝里比较暖和,春天纳西人就用发酸了的松针作庄稼的肥料。 “男人们都到哪儿去了?”温迪想知道,“他们怎么不来背松针?” “是啊,太懒了,”荣小姐笑着说,“他们在玩呢,或是作诗。” 还是我来解释吧,在中国流行一句话:妇女能顶半边天。而在这里女人们总是顶着整片天。这里是母系社会,女性工作、理财、拥有房子、抚养小孩。男子则居无定所,他们是单身汉、男朋友或者舅舅,今晚睡这张床,明晚睡那张床,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些小孩的爹。早上他们赶牲口出去喂草,黄昏才回来。他们在山中的牧场卷着烟卷来抽,用情歌来喊牲口。他们用最高的音唱歌,比这些美国人会充分利用氧气。所以荣小姐还是说对了一小部分的:男人们作诗。听山中的歌声如同古老的诗。 终于,汽车停在了寺庙入口处,我的朋友们跳下车来拍照留念。他们聚集到一处标示牌后:“诚挚欢迎您到著名的子宫洞来。” 柏哈利揽着朱玛琳的腰,其他人按照个头各就各位,马塞夫人手持摄像机。荣小姐去买门票了,收费亭里的老头用当地话告诉她:“嘿,今天得当心。可能随时会下暴雨,所以不能靠近陡峰。哦,还有——要注意,请外国游人不要在两点半到三点半间进入主洞,因为有一个中央电视台的摄制组在那拍纪录片。” 荣小姐既不想让老头知道她不懂当地话,也不想让自己带的游客们知道,于是她急忙点头表示了解。她以为老头只是提醒她,要带游客去政府许可的纪念品商店才行。以前每次她都会接受这样的嘱咐,这也是她最重要的职责。 正式游览之前,有几位去了洗手间,那是两个按性别分开的水泥亭,里边有道小槽,有不间断的水流冲洗。海蒂进去前戴上口罩,打开空气清新剂,从包里掏出各种抗菌物。其他人蹲在那儿用袖子蒙住脸。男厕所里,莫非喷出水龙,足可以冲走黏着的口香糖,柏哈利站在另一头,凝神聚力,收缩肌肉——背阔肌、胸肌、腹肌、臀大肌——才冒出来一点涓涓细流。 哦,我必须强调一点,我没有偷窥他人隐私的习惯。但现在我有了神奇的能力,这是天眼所见,天耳听闻,我还能进入别人的大脑。我讲这些是为了使您了解下面的事及原因。历史上许多伟人都是因为身体某处有问题而失败,拿破仑不就是因为得了痔疮不能骑马,才有滑铁卢之败吗? 大家迫不及待地进入石钟山峡谷。他们因为时差和晕车难以辨别方向,而荣小姐居然也把东南西北的英语词汇给忘了。她只能说:“沿着太阳阴影往下,直到寺庙洞穴,然后沿着太阳光照往上,再返回巴士。” 这种说法要看处于哪个时间,太阳可不是总在天上的。她完全是在假设阳光的照向保持不变,哪怕太阳被像怒海一样的黑暗风暴遮住。 如果有人想去丽江旅行,我强烈建议你冬季去,那是绝佳的旅游季节,空气干燥,即使十二月末也温暖怡人。虽然晚上有点冷,但穿上薄毛衣或套头衫也足够了,除非你像海蒂那样娇气,要穿一层又一层的——防水内衣,羊绒护腿,一件spf防日晒指数高达三十的经过驱蚊处理的衬衫,带面套的保暖无边帽,只有两盎司重的太空毯——像一个未来战士。我不是在取笑海蒂,因为她是唯一对嗜血蚊子作充分准备的人,美国人的血特别适合这些蚊子的胃口,大雨即将到来,蚊子特攻队也要出击了。 下雨了。 一开始是绵绵细雨,就像天上掉下来几滴眼泪。我的朋友们终于能自由活动了,马塞夫妇和海蒂走在前面;怀亚特和温迪沿着小路去调情;朱玛琳和她的女儿埃斯米接受了柏哈利的邀请,去搜寻野生动物和传说中的松树;本尼和薇拉往下逛,谈论新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建筑;莫非和鲁珀特跑开了,儿子很快超过了爸爸,跑到前边的拐角处。陡峭的岩石上有个洞穴,鲁珀特跳过周围的碎石堆,跨过绳栏,开始往上爬。 下边有中文标志,写着“禁止入内!危险!” 雨越下越大,风雨发出呼啸的怪声,不断往峡谷岩石缝里灌。这是中国版的风神伊欧里斯竖琴。听声音可能会联想到此山为何得名,但实际上是因为山顶的钟形石头。但这声音听起来确实像钟声,大得足以掩盖人们的喊叫。 “鲁珀特!”莫非大喊,却没有回答。 “往哪边走?” 朱玛琳大声问柏哈利,柏哈利正上下观望,玛琳的喊声随同历史遗留下来的千百万声音沉到了谷底。 每个人都像过去十二个世纪里的人们一样,开始寻找石钟山边上的洞穴和寺庙躲避。 离朱玛琳、埃斯米和柏哈利最近的是寺庙主院,始建于九世纪的南诏国时期,现在已然不存在了。柏哈利在雨雾中隐约可见到柱子和吊顶,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清代改建的,又于几十年前被毁,近年来重新装修了起来。 这三个落汤鸡游客,跌跌撞撞地跑过小径,来到一间房子前,却突然被一幅古代场景惊呆了—— 大雨形成了雾帘,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她戴着头巾,身穿鲜艳的粉色长衣,向一个小伙子唱歌,而小伙子正含情默默地拉着二胡。 柏哈利等人往前走近了些,唱歌的年轻男女对外来者毫无察觉。 “他们是真人吗?”埃斯米问。 朱玛琳什么也没说,她想一定是复活了的鬼魂。 那来自古代的女子歌声渐高,发出神秘有如天籁的颤音,男子也以古老的歌声附和。真是难以置信的颤音竞赛,小伙子走向漂亮姑娘,两人就像壁画中走出的幽灵。最后,姑娘靠在小伙子怀里,宛如提琴返回琴盒,深情相拥。 “你好!” 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柏哈利、朱玛琳和埃斯米转头看时,发现一个穿着粉色职业套装的女人,正在向他们挥手,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拿着摄影机,另一个举着采声器。原来是售票老头提到的摄制组。 “哎呀!我们妨碍了你们吗?”玛琳回应道,“真对不起——” 摄制组举着遮雨蓬跑过来,那两位化了装的歌唱演员也过来了,男的还抽起了烟。 “没关系。”摄制组的女人说,“你们是从英国来的吗?” “美国来的,”柏哈利回答,指着玛琳、埃斯米和自己,“从旧金山来。” “太好了。” 然后她向摄制组和演员翻译,他们都点头相互交谈。这可急坏了朱玛琳,她在上海人的家庭长大,懂一些国语,程度差不多和荣小姐懂的英语一样。她觉得对方好像不高兴,说拍摄被搞糟了什么的。 最后,摄制组的女人用英语说:“我们是电视台的,正在拍摄纪录片,拍白族文化和石钟山的风景,吸引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柏哈利与朱玛琳相互笑了笑:“当然可以,非常荣幸。” 摄影师摆好架势,并示意柏哈利和玛琳向左挪一挪。音响师把采声器举到他们头上。女记者以快速流利的普通话说道:“大家可以看到,石钟山有着丰富的文化、历史悠久的古洞穴和美丽的风景,名声享誉海内外。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无不为美丽的风景及其教育意义所吸引。这些游人本可以选择去巴黎、罗马、伦敦,或者尼亚加拉瀑布——但是他们选择了这美丽的石钟山。我们看一看其中两位,是从美国旧金山来的幸福家庭。” 她换成了英语:“先生、女士,请谈谈你们对石钟山和这里寺庙的感想。” “这里非常美,”玛琳说,“连在雨中都美。” 她不知道该看镜头还是该看采访者,所以她两个都看,眼睛来来回回。 柏哈利熟练地站定姿势,直背挺胸,盯住摄影机:“这里真是引人入胜。”他指向一处精心刻画的横梁,“太迷人了,我们家可没有这样的东西。既没有这么古老的建筑,也没有如此神圣的红色。完全是中国式的,历史的美学。噢,我们都迫不及待了,想去看看听闻已久的神秘洞穴,就是有关女性的那个。” 他转头看采访者,迅速点头表示已做完了充分的阐述。 采访者又讲起汉语:“连小孩也被深深吸引,请求父母带他们来石钟山。” 她向摄影师示意,镜头立即转向了埃斯米。埃斯米正在院子里逛,这里种植着桃树和盆花。院子尽头一位妇人坐在椅子上,抱着婴儿,那是庭院的管理员。旁边有只很脏的白色西施犬,老得又掉牙又耳聋,让埃斯米想起了旅馆的那只小狗。 “小姑娘!”采访人招呼,“请过来,我们想问你的父母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 埃斯米疑惑地看看妈妈,朱玛琳对她点了点头。采访人走上前,挡在埃斯米和柏哈利与玛琳之间,问道:“你与爸爸妈妈不远万里来到石钟山,很高兴,是不是?” “他不是我爸爸。” 埃斯米倔强地说。她挠挠眼眉,蚊子叮咬留过的地方又痒又肿。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说:她,是我妈妈;但是他,不是我爸爸。” “噢!对不起,对不起。” 女记者有点紧张。这些美国人总是如此坦率,你永远也猜不到他们会说出什么怪事来。他们公开承认婚外情,承认小孩是杂种。 她定了定神,又用英语继续采访:“刚才你看到了美丽的白族民间男女山歌对唱,这个传统延续了数千年。你的家乡美国也一直都唱圣诞赞歌来庆祝,这是真的吗?” 玛琳从没这样思考过圣诞节,“是真的。”她忠实地回答。 “既然你们已经听过这里的传统民歌,能否让我们也听一听你们的歌声呢?”采访人说。 摄影机对正了朱玛琳、埃斯米和柏哈利,采声器降低了一些。 “我们该做什么?”柏哈利问。 “我想她是要我们唱歌。”玛琳嘀咕。 “开玩笑吧!” 女记者笑了:“没错,现在唱吧。”还拍起了手。 柏哈利后退,“噢,不要。”他举起双手,“不,不。不行。” 他指着自己的喉咙:“不好,知道吗?嗓子疼,发炎了,唱不了。非常疼。可能是传染性的。对不起。不能在这儿唱。”他站到了一边。 女记者挽住朱玛琳那被蚊子叮了的胳膊:“请您唱圣诞传统歌曲好吗,随便唱!” “《铃儿响叮当》?”埃斯米问。 采声器移向了埃斯米。“对,《铃儿响叮当》,”女记者重复着,“这是非常好的民歌。在石钟山唱《铃儿响叮当》真是太好了。请吧,开始!” “妈妈,唱吧。” 朱玛琳对女儿这一套很反感,但还是得配合。柏哈利走开到旁边,兴奋地喊:“对,唱吧!好极啦!” 摄影机在运转。雨还在下,埃斯米的歌声大大超过她妈妈的声音。埃斯米喜欢唱歌。她的一个小朋友有卡拉ok,埃斯米唱得比其他小朋友都好。如果感到音乐在身体深处,那么就会有自然的腔体共鸣。她的自豪使得喉咙一阵发痒,埃斯米用歌唱把它压了下去。 柏哈利却离开了,身后朱玛琳和埃斯米的歌声越来越小。他挑了条往上走的小路,很快就来到一处大图画前,他猜这是著名洞穴之一的实物图。这使他想起了耶稣诞生的景象。刻痕很明显地露出修缮过的痕迹,假如光线暗的话,很多优秀的地方都难以看出来了。像许多圣迹一样,这些雕刻也已残缺不全了,有些石刻的鼻子和手被砍掉了。 他又要小便了。他可撑不到返回那间厕所。回头看见朱玛琳母女还在院子里开演唱会呢。女管理员也加入了听众群里,让婴儿的小手随着《铃儿响叮当》打拍。 柏哈利继续往前,直到走出院里人们的视野。他已到了路的尽头,多么方便哪——竟然就是一个公共厕所。这间厕所隐在岩石后,大约二十英寸宽,两英尺高,有个容器,里边满满的好像是尿和烟灰(其实是雨水冲过的香灰)。 墙壁上有很多孔,而且很光滑,不由得让柏哈利胡思乱想,认为这是被几个世纪里,寻求与自己同一类解脱的人们用“水流”给冲的。 (非也。那石头上的孔是被挖的。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子宫洞了,孔即代表子宫了。) 他还注意到,“厕所”的一部分被胡乱涂鸦刻画了。 (这些中国文字雕刻的内容是有关生殖女神的:生命之源、给曾经不孕的女子带来好消息的载体。“打开我的方便之门,”柏哈利自作主张地如此翻译,“好让我可以随处接受宿命的安排。”) 就这样,柏哈利用嘶嘶响的涓涓细流在此寄存下了他的宿命。 最后,他感觉肚子正常了,真是解脱呀! 远处,女记者决定再多拍些柏哈利这个白种男人的镜头,以突出说明游人来自世界各地。摄制组沿着小路向上走,在大概五十英尺远的距离,摄影师把调焦镜头对准柏哈利,而他正在陶醉地释放呢。摄影师嘴里冒出了一连串骂人的话。他把刚才所见告诉其他人。 “狂妄的混蛋!” 摄影师和音响师还有男歌手,都冲向他们那被弄脏了的神圣之地。 朱玛琳和埃斯米也跟上去,又糊涂又害怕。 柏哈利对身后的骚乱很吃惊,回头看看是不是寺庙起火了。那几个男的是要被洪水冲走了吗?柏哈利向骚动处走过去。出乎意料,三个人把自己围了起来,还朝着自己呸呸呸,面孔都因愤怒而扭曲了。不懂汉语也能知道他们是在骂人,就连穿粉色套装的女记者,也都遗憾地盯着他:“你真丢人!真丢人!” 柏哈利晕头转向,急忙跑向朱玛琳:“你和埃斯米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这问话没头没脑,可柏哈利觉得他们像要把自己宰了。 “应该问你到底做什么了?”朱玛琳恼怒地回击,“他们一直喊着什么撒尿。你有没有往哪个神龛上撒尿?” 柏哈利怒了:“当然没有了!我用的是室外的小便池——” 说到这里,他意识到可能的又可怕的事实真相。 “哦,糟糕!” 他发现那位身穿古代服装的姑娘,正用手机向白族村长报告这里发生的事。 柏哈利真是吃惊:怎么他们的手机在深山里还能收到信号! (看来不能小瞧了中国移动,抑或联通!) 他们十二个人的命运转折点来到了。 我漂浮在柏哈利的上空,虽然一直都想阻拦他,但命运已然如此注定了。 其实,不仅仅是柏哈利,我的朋友们都犯下了愚蠢的错误—— 白族管理员在一处洞穴里发现了温迪和怀亚特,两人差不多都要脱光衣服了;鲁珀特从碎石堆里被救了出来,可是一处脆弱的植物被糟蹋了,一尊石刻神像的脚也碎了;为躲避雨水,马塞先生踢开一扇贴着官方封条的门,他和妻子还有海蒂挤了进去。管理员发现他们进了禁止入内的寺庙,喊他们出来。马塞夫妇拣起木棍疯狂挥舞,竟然把管理员们当成抢匪了。海蒂发出恐怖的尖叫,以为自己要被诱拐绑架,卖到妓院去呢。 收费亭那个老头其实就是白族的村长。他对荣小姐大声喊叫,要求对这些令人发指的罪恶采取巨额罚款。当他明白对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时,便改用普通话大声咆哮,直到荣小姐哭起来他才停下,每个人都看到她丢尽了脸。 最后,老头说每个“美国小流氓”都得付一笔“服务费——一百块人民币,一百块!” 荣小姐转告本尼,本尼想总算摆脱了!一百块人民币,比旧金山的泊车费还便宜。 很快,一叠钱交到了老头手里,但老头仍然在发火,荣小姐只能闭着嘴不敢抬头。 荣小姐总算上了车,眼镜片像起了雾似的。她坐在前排,显而易见是在颤抖。她没有点人数,也没向大家说明下一步安排。 回酒店的路上,我的朋友们几乎一言不发,只剩下指甲挠痒的声音。他们在路边休息站停车休息,去洗手间的时候,一大群蚊子落下来,好像是军队来驱逐他们。海蒂赶紧掏出氢化可的松,但已经没时间使用避蚊胺了。 本尼已筋疲力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会怎么想呢?都是因为自己选择了荣小姐,才造成这种的后果吧?他尽可能地任劳任怨,可大家都没看到!他们没有感谢,只有抱怨和愤怒。 马塞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没有标志说明,谁知道是寺庙还是监狱? 薇拉看了看他说:“不管是什么地方,你也不应该随便闯进去。” 除了本尼,薇拉对别的男人都讨厌,因为就是这帮男人违反了规定,好像这是男人的特权。 柏哈利后悔不已,自己真像个傻瓜,朱玛琳一定也这么责怪他。当时是他惹恼了电视台,自己反而对玛琳大喊。柏哈利坐在汽车最后边,把自己关禁闭了。朱玛琳确实对柏哈利很生气,她讨厌别人向自己大喊大叫。 温迪对这些事并不害怕,她靠在怀亚特身上,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被发现,就傻傻地笑了起来。是啊,相当刺激,只是方式怪一些。她顽皮地告诉怀亚特,而他则点点头,双目紧闭。怀亚特参加过环保旅行,遇到别人踩到植物,或有人抓蜥蜴回家当纪念品,他总要憎恶地绕开这些家伙。他可不想自己也成为这类人,他的心里充满了后悔和愧疚。 埃斯米跟妈妈坐在一起,低声吟唱着《铃儿响叮当》。她希望电视台仍能采用她唱歌的这段拍摄。 巴士抵达酒店,荣小姐低声对司机说了几句。司机下去后,她低着头站在过道前方,吞吞吐吐地告诉大家——明天她不再带队了。 因为白族村长说要向旅游局报告。她的上司已给她打电话了,要她立即回去汇报。她或许会被开除,但请不必为她难过,这是她的错。她本该把大家聚在一起,向大家解释注意事项的。她非常抱歉没有能力带领这个“各持己见的旅行团”。既然大家意见如此不统一,她就应该坚决地作出决定,来防止“违反规定”的事情发生。她的大眼镜上满是泪水,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着的,似乎随时都会大声痛哭。 虽然荣小姐不称职,可是我的朋友们一想到她可能失业,还是感到莫名的伤感。他们用眼角互相瞄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荣小姐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拿起塑料拎包下了车。 大家突然议论起来。 “事情真乱!”莫非说。 “我们该给她一笔离别小费的,”柏哈利建议,“现在凑些钱吧。” “多少?”马塞夫人问,“二百元人民币?” “每人四百。”薇拉说。 柏哈利扬起眉毛:“四百?那加起来有五千块了。太多了吧。她会认为我们怜悯她的。” “可是我们确实同情她呀。”薇拉说。 “我要给更多些。”本尼说,然后又尴尬地补充,“唉,是我的错,是我选了她做导游。” 他发现在这一点上没人反驳。他感到更加羞愧了,有被大家抛弃的感觉。 突然,荣小姐又返回来了。但愿荣小姐没听到他们之间的话。她对大家说:“我忘记告诉你们另一件事了。” 她的前客户们都礼貌地听着。 “白族村长告诉我另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须要告诉你们。” 噢,糟糕,本尼想那村长也许想要更多的钱。刚才罚每人二十美元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次他们可能要被敲掉几千美元了。 荣小姐没有像刚才那样低头,她的头发蓬乱,像充了静电的王冠。她目光直视前方,好像能透过车后窗看到我的朋友们的未来—— “村长不允许你们进入其他景点……不准坐缆车去牦牛坪,不准参加古代音乐会,不准携带旅游纪念品离去……” 本尼感觉自己要沉没、要淹死了。他崩溃地看着旅行计划,完全陷入了混乱。 “他说因为你们亵渎子宫洞,在座的每个人都会遭报应:没有小孩,没有后代,永远不能结婚。” 马塞夫妇互相看了一眼。 荣小姐的声音抬高,大声说道:“他说即使你们付一百万美元,也无法逃脱厄运……他会告诉所有神灵,给这些外国人下诅咒,诅咒将永远相随,今生来世,天涯海角,永不终止。” 海蒂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荣小姐深吸一口气,就在下车前郑重地说:“这一点请你们一定要记住!” 此时此刻,我的十二位朋友脑中都浮现出那只水牛,跪在深深的泥中,永远都难以拔出。 最致命的改变 夜幕降临的同时,我的朋友们惊魂未定地回到了丽江。 本尼把大家带到一个古老的地方——“慷慨的山谷餐厅”,上午他们还不愿来这里呢。 大家顺从地拿起我称之为“冬日美味”的菜单,没人有心情再去寻找更“自然”或更“原汁原味”的菜式。他们庆幸石钟寺的坏运气并没跟到丽江,老板还给他们优惠,他称之为“免费惊喜”! 第一大惊喜是餐厅本身。这里安静而迷人,一点也没有旅游景点的嘈杂,这个选择当然也是我的功劳。餐厅布局精致,庭院已改装成餐厅一部分,正对着窄窄的河道。眼前的河流犹如一条优美的缎带,蜿蜒穿过丽江的街道。如果你坐在石阶上,还可以把脚伸到水流中。餐厅的桌椅很古旧,没有擦痕或烟头的痕迹,一个世纪来的食物碎屑填满了缝隙,运到美国或许会成为很受欢迎的古董。 啤酒来了,我的朋友们互相祝愿: “愿明天更顺利。” “更顺利!” 马塞先生建议大家以民主的方式,决定是否明早离开丽江去兰那王国。只有本尼、薇拉和埃斯米反对。 这对本尼来说当然很重要,如果提前离开丽江,他就得准备新的旅行计划,但这实在太冒险了,他投了反对票。民主方式在旅行时毫无用武之地,只要你是领队,就应该有绝对的权威。 薇拉也投了反对票,她以前是大公司的高管,有天生的领导才能。只要她作出决断,然后盯着下属要求意见一致,一切就都搞定了。但现在是在中国,她只是旅行团中的普通一员。她在投票时说:“我不相信那村长能阻止我们去其他地方。他能上网给他在各地的亲信发email吗?” “他有手机。”莫非提醒她。 “我怀疑。他打电话时,先会埋怨我们一通,肯定会滔滔不绝——好像他有权不被激怒一样。”她朝柏哈利他们看了一眼,又伤感地说,“你们都知道,这次旅行是由我的朋友陈璧璧计划的,是一次教育和鼓舞之旅。如果我们像老鼠一样逃走,我们会错过生命中最有趣的经历。天哪,我们不能错过壮观的虎跳峡。” 埃斯米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们本来要去那里吗? “我们还必须放弃骑马游草原的计划…” 这引起了洛可和海蒂的注意,她们小时候各自拥有过一匹小马驹。 “你们这辈子还有机会游览一千七百英尺高的草原吗?”薇拉严肃地点了点头赞同自己,“就像那些十六世纪寺庙里的观音壁画……” 可怜的薇拉,她几乎要说服他们了,直到她提到了壁画。她说的观音使其他人担忧起来——另外一座寺庙?哦,不要再提寺庙了,拜托。 薇拉的计划又告吹了,她曾把这计划视为他们的“独立宣言”。 “这就是我签的约,我所付出的钱得到的回报,这就是我想要做的。我投了反对票,我劝你们也重新考虑。”她只得坐了下来。 埃斯米微微举起了手,也投了反对票。 薇拉指了指埃斯米以引起每个人的注意:“又一个反对票”。 但埃斯米却说不出她的理由,只能倔强地坐着。她没法解释,特别是没法在鲁珀特面前解释,每当有人将他俩叫做“两个小孩”时,他总是翻翻眼珠,轻哼一声。他从不和她说话,即使不得已坐在她旁边,也是将鼻子埋在书本里。 “有些人的情况还要更糟呢。” 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这种令她作呕的借口。他们并不真正关心他人,只关心愚蠢的旅行,只关心自己花出去的钱是否值得。 她也不能和妈妈说这些,她妈妈仍管她叫“娃娃”,一个中国式的昵称。娃娃,听上去像洋娃娃的哭声,她很不喜欢。“娃娃,我该选什么颜色的围巾?”早上,她妈妈用少女般的语调问她,“娃娃,我的小腹有没有凸起来?”“娃娃,你觉得我看起来好点吗?头发该盘起来还是放下来?”妈妈才是个娃娃呢,所以才会喜欢那个手臂上长满毛的柏哈利。妈妈就看不出他有多蠢吗? 马塞先生问:“投票正式结束前是否有人还要补充点什么?”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喊:不要!不要!你们怎么能这么早就离开中国呢?这绝对是疯了。 我要让他们知道,只要我在!我就要向他们证明:任何提前离开丽江的想法,都是多么荒谬和恐怖。 他们只需要游览最美的景点,“蜻蜓点水”就可以了。但现在他们竟然连“水”都不想“点”了。 中国就像棵古老的松树,需要慢慢地感受和领悟——古老又充满活力,如五千年的历史那样无比宏伟。 松树代表了一种自然的力量,一种永恒的静态之美,千年来激发着无数文人墨客的灵感。 而寺庙更需我们去亲身感受。不要仅盯着壁画和雕像,要跨过横梁,俯首跪拜,细细体味壁画的精髓。 想像一下吧,你是所有这些佛像的供奉者。从藏传佛教开始,加入一些印度佛教,一些汉传佛教,万物有灵论以及中国本土的道家思想,就像宽阔无边的大海,能容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 这些寺庙是纯中国的,如孔子般谦卑而典雅,这些混合使中国具有无穷的魅力。世界上所有的早期文明中,只有中国是连绵不断地延续着自己的独特文明。中国人不会随意抛弃传统,但会不断修正并加以完善——这就是中国的审美,也是她的精髓,将影响所有来中国旅行的游客。 但是,如果你太早离开,你将错失这些精妙之处。你只能看到宣传手册上,那些最新油漆过的宫殿。 等你们一踏上兰那王国,你就与美丽的中国失之交臂了,这真是大错特错! 但恐怖的结局已如诅咒般降临。 即便身为幽灵的我也无法干预。 “九票赞成,三票反对。” 马塞先生高声宣布。 “让我们再次举杯:为了兰那王国之旅!” 当我的朋友们准备庆祝之时,菜也适时地上来了,“冬日美味”盛在我用过的碟子里。 可悲的是,他们对我所点的菜非常不满,直到听到免费的“惊喜”才作罢。 一道是松脆的烤红薯,厨师保证它会像美国和英国的薯片一样好吃。虽然其外观就像炸蚕蛹一样,让人食欲寡然。但只要一尝到味道,他们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像第二道免费惊喜,看起来也像是炸蚕蛹,其实本来就是。然后是另一道开胃点心,名叫“蜻蜓”。 第三道惊喜是麻辣豆腐。 “我一辈子都在吃麻婆豆腐。”朱玛琳说,“但这个吃起来很怪,我不敢保证我会喜欢。” “几乎是柠檬味的,口味很重。”柏哈利说。 “我不太想吃。”薇拉将自己那份推到一边。 “这倒不赖。”马塞先生说,“对你印象好些了,真的。” 他们尝到的并非在美国常见的红辣椒替代品。丽江的辣椒是浆果类的豆荚,麻辣物质对口腔黏膜产生刺激,使食客嘴里发出咝咝声。我的朋友们吃的是花椒类植物中特别的一种,它更有热性,也会引起内脏几乎麻木的感觉,体质弱的人更是如此。 一小时后,离开这顿令他们又爱又恨的晚餐,本尼取消了去欣赏“东巴古乐”的行程,索性集体回宾馆消磨时光去了。 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回到宾馆,本尼在房间里不停地打着电话,安排提前去兰那王国的事项。 在他打电话的间隙,我必须要插一下嘴:很久以来,极少有美国人从中国入境兰那王国,但我事先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也是此次旅行中我最得意的成就。 我上次来这里调查时,遇到一个极好的导游,是兰那王国旅游公司的一个帅哥。如果我要更改线路,他一开始肯定会说不行,但随后就会说:“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当我说我要带一队人马,从中国坐飞机入境兰那王国,他说这可能需要特别的安排,因为过去似乎从未有过先例。 在我们行程开始之前几个月,他写信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好了。确实非常复杂,但他已和检查站,兰那王国旅游局总部,旅行社和海关都联系过了,很难定下具体时间,但都说圣诞节可以。等我们一到中国,他就会联络在旅馆的我。我很高兴,要送他一份很特别的圣诞礼物,他听到这消息也很兴奋。 但本尼都不知道这些情况,现在我已化为幽灵,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夜色撩人 丽江,夜色撩人。 在决定改变行程后,柏哈利提议与朱玛琳一起“在月光下”散散步。虽然今晚没有月光,但她还是同意了这个浪漫的邀请。她估计埃斯米和她的小狗早已睡着了。 丽江的夜晚不再是寂静的古城,旅游者已把祖先们的安逸吓得荡然无存,许多外国人和中国沿海来的游客,整夜在狭窄的街头游荡,发出喧闹嘈杂的声音。 她和柏哈利避开了街边的酒吧,转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朱玛琳忽然紧张又兴奋,他伸出胳膊让她靠着。 “在黑暗中人行道上什么危险都有。” 他所说的“危险”让她颤抖了一下。 朱玛琳渴望被爱卷走,淹没在爱河里。但在沉下去前,她仍想抓住救生圈。 他不想表现得太强势,或者太一本正经。最后他说出了决定,他含糊地告诉她自己坠入了爱河:“玛琳,亲爱的?” “嗯?” “我想我很喜欢你。” 玛琳极力稳定自己的情感。喜欢?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喜欢花,喜欢草,喜欢任何东西,他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能吻吻你的话就更可爱了。” 他温文尔雅地说,眼睛靠近了她的脸。 玛琳不禁疑惑。可爱?日落是可爱的,而日出——在她要推托之前,他已经吻上来了。 除了有点紧张,他们都感觉很愉快,很美妙,也很自然。 虽然很快,另一种渴望来了。喜欢变成了宠爱,每一分钟都愈来愈强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丽江的小巷中。 柏哈利满意地说:“我们回酒店吧,” 在回去的路上,玛琳恢复了清醒:“我应该先看看埃斯米。天啊,我该怎么对她说?” “为什么要跟她说?” 柏哈利轻咬她的脖子。 “我不想让她担心,半夜三更还不回去。” “那就告诉她,你要下楼喝点东西。” 朱玛琳对这建议有点恼怒:“她知道我不喝酒,我可不是随便到酒吧勾引男人的轻浮女子。” 她已经注意到柏哈利经常喝很多的酒,但愿他不是个酒鬼。 “你不用去勾引男人,”柏哈利逗她,“你已经勾引到我了。” 玛琳没注意到他暧昧的调笑。他觉得她是那么随便的吗?他是否在暗示这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夜情? 于是,她决然地回答:“听我说,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做。起码今晚不行。” “哦不,我们应该,我们已经,或可以……”说话间他们已到了旅馆,他抬头道,“看,到了。” “真的不要,柏哈利,很晚了,你知道我要照顾埃斯米,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柏哈利感到他们间的轻松气氛已经消退了,他很失望,也对自己的过分热切感到后悔,他不再抱有期望了,于是他疲惫地说:“好吧,那我走了,我去酒吧喝一杯。” 他在她前额亲了一下:“晚安,我的午夜南瓜。” 然后他回转身,也不看她走向电梯。 柏哈利在酒吧里郁闷地坐下,但不到几分钟就便又看到了朱玛琳。 她惊恐地冲进酒吧,气喘吁吁地来到柏哈利面前,声音虚弱而紧张:“埃斯米不在,她走了,小狗也不在——我告诉过她不要离开,我警告过她别开门。哦!天哪,我该怎么办?” “我看没希望了。” 柏哈利冷漠地回答,在朱玛琳几乎要翻脸之前,他指了指大厅的另一头—— 原来埃斯米就在这儿,正和服务员一起与她的小狗玩耍呢。 再见丽江 古城的夜晚,伴随着我的朋友们的沉睡而流逝,一如几百年来土司们的梦境。 当东方渐明之时,本尼仍然在梦乡中。昨天在石钟山离奇的经历,以及旅行团员们的讨论,已让他筋疲力尽,直到凌晨时他才辗转反侧地睡着。 突然,床头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本尼痛苦地睁开眼睛,抓起电话只听到一个男人在用英语说:“我找陈璧璧小姐。” “她不在。” 本尼看了看表,心里骂出一句脏话,才早上六点钟,是哪个傻瓜这时候打来电话?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对方带有纯正的英国口音,但肯定不是柏哈利。 “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沃特,从兰那王国打来的。” 听到这个人名和地名,本尼一下从床上坐直了起来——兰那王国! 那个沃特的声音在继续:“我和陈璧璧小姐约好了,今天下午在兰那王国的北方机场,与她的旅游团队会合。恐怕酒店搞错了她的房间,把我的电话接到你这里来了,如果打错了我很抱歉,但你是陈先生吗?” 本尼睁大了眼睛,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了回来。电话里这家伙是谁?他抓起旅行社的信纸,maungwasao——这才是他们的导游,而不是沃特。 他疑惑地问道:“沃持,我叫本尼,新的领队。你可能没及时收到信息,我很抱歉,但我们会与你在机场会合的。” 但电话那头沉默着。 “喂?你还在听吗?是关于我们的入境许可证的事吗?” 沃特终于说出他的问题了:“我不明白,陈小姐去哪儿了?” “她不能来。” “她昨晚病了吗?” 本尼想着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实际上,她突然去世了。” “哦,天哪,她是昨天去世的吗? “在几星期前。” “那不可能!”沃特在电话里激动地喊了出来。 “我知道,我们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是个难得的朋友。” 沃特立即着急地抢话道:“我说不可能是因为——我昨天还和她说话呢!” “说话——” 现在轮到本尼糊涂了。 “昨天,她打电话给我,要我更改你们入境兰那王国的时间,并约我今天去机场接你们。” “上帝啊,昨天她打电话问入境许可证的事?” “是,她详细说明了。所有手续都通过了。但我们需要核对你们的证件。哦,现在我不得不作点改动,删掉她的名字了。那样的话,我得打个电话……” 本尼忽然想明白了,也许是旅行社或旧金山的其他人。本尼发过一份传真给旅行社。既然每件事都说明这是陈璧璧的旅行团,沃特应该相信他在和真正的领队通电话了。 他们得到许可证了!太棒了。做到的人真是个天才! (我很高兴听到这恭维。) 本尼在电话里问:“如果加上我的名字,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全都办好了,我们收到传真后就加上你的名字。一切都没问题了。”沃特停下来叹了口气,语气转而悲伤,“本尼先生,虽然很不合适,我不得不问一下,陈小姐让你给我带来圣诞礼物了吗?” 本尼立马就慌了,这显然是幕后交易,这家伙想要多少钱? “陈小姐提到过礼物,”本尼有些冒险地说,尽量显得客气,“但请你再说具体点,她说给你美元吗?” 对方轻声笑了:“哦,不是美元,是cd。” “是存折证明?”本尼惊叹于这里的受贿手段多么高明,“cd里要多少呢?” “哦,这真不好意思提,是陈小姐昨天告诉我的,她会给我带cd来,我听到很高兴,她会带来《剧院魅影》。” 本尼简直要哭了,原来真的是压缩光盘啊。 “我也给她带了兰那王国的舞蹈音乐,希望她会喜欢,如果她真的去世了,也是她喜欢过的。” “给你带十张cd吧。” “哦,不!太多了,《剧院魅影》一张就够了,是陈小姐说会带来的那张。谢谢你这么周到。我不太喜欢西方音乐。” “就十张,”本尼坚决地说,“毕竟是圣诞节嘛。” 终于结束了这次艰难的通话,本尼将行李中的cd掏出来,终于找到了《剧院魅影》。他正好有这张,多幸运。 还有这些如何?dianakrall,sarahvaughan,dysknight,他要再去马塞先生、柏哈利和莫非那多弄几张来。 他们应该拿出点什么来。实际上,沃特对十张已经很高兴了,就算二十张又如何呢? 沃特已将红地毯铺到了他们脚下,每人拿出两张cd来又有什么呢,不然的话,让大家再在这里待几天吧。 从bono到albinoni,nirvana到willienelson,品位全然不同的十二个美国人,高高兴兴地拿出了自己最好的cd。 亲爱的朋友们,我也拿出了我最好的。 昨晚,当沃特沉睡在梦乡时,我拜访过他,只有这样我才能被人看到——在梦中,在记忆里,在想象中。 虽然用普通人的感觉,对我的存在来说没有用。但我可以存在于意识中,而不是现实的物质世界。 我的意识能渗透到他的脑海中,甚至修改他的意识,我给了他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我打过电话对他说:“沃特,你忘了去改入境日期,还记得吗?” 他有点糊涂,因为他一向很小心,从不会忘记这些事。当他答应去改日期后,我对他高唱《剧院魅影》中的“希望你会再来”。 他立即想起了他父亲,十多年前神秘失踪再没消息了。多么优美的音乐,多么动人的歌词。自从那之后,沃特一直渴望能听到这首歌,这是我从本尼那借来的。 这个梦并不像普通的梦那样消失,我将它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深处,在他的下意识里挂念着此事。当沃特第二天醒来,他便有迫切的感觉,及时地给本尼打电话,然后去完成所有的手续。 通往兰那王国的大门已经敞开,时间是,今天。 我在黑暗中祈祷我的朋友们平安,他们即将踏入未知的旅程,命运之河横亘于他们跟前,而他们自己编织起了一艘小船,将渡过充满瘴疠的波涛,驶向那传说中神秘的彼岸。 中午,本尼在酒店里收到了所有的传真,确认了沃特说的兰那王国入境许可。然后他把旅行团召集在一起,宣布今晚就将飞往兰那王国的北方机场。 马塞先生率先跳了起来,然后是莫非和柏哈利,他们都是又惊又喜,如此顺利就能改变行程,并提前进入向往已久的兰那王国。他们立即称赞了本尼的工作效率,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的抱怨。只有薇拉不安地看着大家,仿佛能在空气中听到我无奈的叹息。 本尼也把昨天的不快抛之脑后了,他立即联系了票务公司,并拿到了下午的飞机票——自云南丽江飞往兰那王国。 我的朋友们匆忙地退房,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和这两天买的各种旅游纪念品,坐上了本尼订来的一辆大巴。 此前,本尼已给沃特打了电话,告诉他飞机降落的时间,沃特将会在机场迎接他们。 他们在下午三点赶到了机场,顺利完成了出关的手续——他们可能是第一批自丽江飞入兰那王国的美国人。 一个小时后,他们兴奋地登上了兰那皇家航空公司的一架前苏联生产的小型飞机。 海蒂在登机时突然怪叫起来:“天哪,这架飞机居然还是用螺旋桨的。” 同时,莫非也在心里嘀咕:不会是二战时的美军运输机吧? 登上这架只有四十个座位的小飞机,本尼的心也有些慌乱,他强作镇定地对大家笑了笑,就像导游小姐那样说道: “欢迎大家前往兰那王国!” 异国 佛说,人死后三天内魂不散,四十六天后才去投胎。 如果是真的,我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知道在我的“幽灵期”还会发生什么? 我很怕。 天色已渐黄昏,小飞机不停地在气流中颤抖着,终于找到了群山围绕中的兰那王国北方机场。 朱玛琳透过舷窗看着下面,就像鸟一样在空中俯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兰那王国。只见下面全是一片绿色,层层叠叠的山峦,幽深可怕的峡谷,间或蜿蜒曲折的公路。 埃斯米也好奇地看着下面,她的小狗正在机舱另一头的笼子里。柏哈利坐在小女孩的过道对面,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情,他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玛琳。 飞机开始要俯冲降落了,面对着跑道直冲下去。上下颠簸的机舱让海蒂又尖叫了起来,她拿出自带的氧气面罩套在脸上,似乎飞机即将失事了。 温迪也紧紧拉住了怀亚特的手,仿佛末日来临,他们将葬身于遥远的兰那王国,变成丛林中的一堆枯骨。 我则欢快地在机舱内飘浮着,因为我已经度过了末日,就算再度一次也无所谓。当然,我也确信我的朋友们,将在这次降落中平安无事。 飞机降落了。 男孩鲁珀特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舷窗外的另一个世界——机场几乎就是用碎石铺成的,难怪飞机要在跑道上“跳舞”。机场外面是大片的森林,即便冬天仍然绿得扎人眼球。 当然,兰那王国并不存在冬天。 飞机在停机坪静止下来,我的朋友们依次提着行李下去。本尼第一个踏上兰那王国的土地,脚底升起一股特别的感觉,仿佛大地都是用特殊材料生成的。第二个下来的是薇拉,她早已经在飞机上晕得不行了,下了地还东倒西歪,只能由身后的莫非扶着。 当旅行团所有成员都下了飞机,本尼带来着大家走进了候机楼,那候机楼非常简陋,看上去更像一百前英国的火车站。 大家走进候机楼陈旧的通道,只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迎了上来,他瘦瘦的脸上露着笑容,向我的旅行团挥舞着双手。 本尼立即跑上去问道:“你是沃特吗?” “我就是,欢迎来到兰那王国。”对方继续微笑,让本尼感到轻松了许多,“你是本尼吗?” 本尼开心地点点头,然后把沃特介绍给了旅行团:“女士们,先生们,这位就是我们在兰那王国的导游maungwasao先生。” 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站在大家面前,穿着无领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他的头发又黑又亮,眼睛很特别:可爱,亲切,聪明,睿智,他的伦敦音的英语非常纯正,立即赢得了我的朋友们的信任。 “请叫我沃特吧。” 本尼随即将那些cd交给了他。沃特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cd,他吃惊地摇摇头,还是收了下来。 沃特带大家来到海关入境处。但不论哪里的海关,都是同一副德行,冷冰冰的面孔。他们将我的十二位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与许可入境的文件逐字比对,再在分类目录上手写一遍。根本就不用电脑,甚至连复印机都不用,十足的官僚作风。 埃斯米将她的狗狗放在棒球帽中,小狗睡得香香的。朱玛琳备了一条围巾,以防小狗被检查人员发现。实际上她不用担心,在兰那王国,小狗入境并不违法,根本不用检疫。 通过入境检查之后,他们匆忙走出机场。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沃特带大家在机场外吃了顿简单的西餐,因为早已饥肠辘辘的缘故,所有人都吃得很香甜,连声称赞沃特安排得好。 旅行团的大巴已等候多时了,新的司机叫乔先生,是条黑黝黝的精壮汉子。 夜幕笼罩着兰那王国,四周没有多少灯光,只有荒凉的山野和天空。我的朋友们鱼贯上车,忐忑不安地跟着大巴驶向未知的城市。 沃特与本尼在前头亲切地交谈着,他们发现大家都已经很累了,马塞夫妇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沃特没有宣告明日行程,先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车前灯在前方闪烁,照出一条昏暗的路,没有睡着的人紧盯着前方,似乎随时都可能撞上岩石。 柏哈利坐在朱玛琳旁边,紧握着她的手。 这是微妙的暧昧,从昨天的晚餐后,他赢得了拉她手的权利。 “玛琳,亲爱的,想要吃薄荷糖吗?” 在柏哈利年轻的时候,给对方薄荷糖是接吻的暗示。现在他不再用这种可笑的暗示了,他可以直接说出来,薄荷糖是薄荷糖,接吻是接吻。 玛琳似乎原谅了昨晚柏哈利的鲁莽,她接过了薄荷糖,但不想在女儿面前做出亲昵举动。 埃斯米看到她妈妈握着柏哈利的手,她皱了皱鼻子,感到自己很尴尬。她还注意到了温迪,她正回头偷看她妈妈和柏哈利。 大巴在茫茫的黑夜里开了一个钟头后,终于停了下来。沃特带着本尼率先下车,只见迎面是一个白色的旅馆,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幽灵的古堡——当然那不是我的家。旅馆四周散落着许多房屋,似乎全都沉入了海底。 没有月亮。 车上睡着的人被叫醒了,又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自己提着行李进了旅馆。 沃特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将你们的表调回到七点,这里与中国的时差是一个半小时。大家只需在这里临时过一晚,明天便会去兰那王国的第二大城市曼陀罗。” 我的朋友们只能继续忍耐,各自拿了钥匙找到房间。或许真的太疲惫了,就连最喜欢过夜生活的美国人,都匆忙地洗澡睡觉了。 夜晚就此流逝,我在旅馆的上空俯瞰着我的朋友们,还有这个古老的国家,心底忽然忧伤起来…… 兰那王国简史 是的,这里是兰那王国,曾经延续了十几个世纪的独特文明,在中国与印度两大文明的夹缝中间,顽强地生存到了公元二十一世纪。 在佛陀诞生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六世纪,今天的兰那王国土地上,生活着操南亚语系的南夷民族,他们从事刀耕火种的农业,崇拜天地间的各种神灵。此时有少数来自印度的僧侣,深入这片荒凉的瘴疠之地。如今在某些丛林的深处,还可以见到一些婆罗门教的遗址和在颓败的石头上雕刻着的大黑天神像。 在西方查理曼大帝的时代,有个来自中国西部的古老民族,在经历了大约一千年的长途辗转迁徙之后,进入了亚洲南部腹地的曼陀罗江流域。 这个民族被中国人称为“兰那”。 兰那人的祖先是骁勇善战的武士和牧人,他们骑着马进入了这片炎热的土地,使用中国人使用过的武器,能够冶炼铜铁等金属,掌握着较高的农业技术。兰那人沿着曼陀罗江一路南下,占领了沿途所有的河谷,将土著居民南夷人征服。 这也是南夷民族悲惨命运的开端,他们成为新来的统治者的奴隶,并被渐渐同化于兰那人中间。但仍有少数南夷人,他们逃离了兰那人的军队,进入了几乎难以通行的山区。而兰那人的历代国王,都会派遣军队进入山区远征,以讨伐那些不服“王化”的蛮夷。 至公元十一世纪,兰那第一帝国形成。最著名的国王南武王,传说从生下来就长着金色铁甲,他建立了强大的战象军团,征服了直到大海的广阔土地。他引入了真正的印度佛教,在全国各地修建了数万座佛塔,僧侣的权力仅次于国王。 然而,在兰那南武王建国二百年后,北方又一个古老民族进入曼陀罗江流域,疾风骤雨般地灭亡了这个国家。在茫茫的丛林与田野之间,只留下无数佛塔的残垣断壁,但这些断壁上面充满了各种精美的装饰——它们也是我的旅行团重要的目的地之一。 这个民族沉寂了大约三百年,其间到处是战乱和瘟疫,而南夷人也一度恢复了自由,兰那人没有灭绝简直是个奇迹。 十六世纪初,兰那人的好运再一次降临。北方贵族后代的应龙王,从十六岁起开始了他神话般的战争生涯。这位君王带领他的军队,不但统一了整个兰那王国,征服了所有的南夷部落,还出兵占领了相邻的数个国家,建立起了兰那人的第二帝国。小半个南亚和大半个东南亚,都在应龙王的战象脚下瑟瑟发抖。他甚至率领二十万大军,猛烈进攻中国云南边境。他蔑视在亚洲拥有无上权威的明朝皇帝,在他写给明朝万历皇帝的信中,他自称“统治八百万臣民的南方白象王”。数百年之后,某位欧洲历史学家仍视应龙王为“东南亚的拿破仑”。 然而,再伟大的帝国也有衰亡的时候,我的故乡中华帝国便是明证。十八世纪初叶,无尽的宫廷阴谋与贵族内斗,使应龙王的后代们筋疲力尽。公元1720年,最后一位应龙王被毒死,兰那第二帝国宣告覆灭。 但不到几十年,兰那第三帝国又卷土重来。一位小领主的儿子打败了入侵的异族,又消灭了所有的诸侯,地方各部落与领主都臣服于他。这位重建兰那帝国的君王便是赫赫有名的雍天王,他再一次进行了巨大的扩张,征服了周围所有的邻国。 他的霸权使大清帝国的乾隆皇帝震怒,坐镇承德行宫的“十全老人”派遣了十万满汉大军,远征蛮夷,意欲效法千年前的诸葛孔明,七擒孟获以平定南中。不想天朝大军却在遥远的南疆翻了船,疟疾等传染病让一半的士兵病倒。剩余的清朝军队,在兰那的战象与火器的双重打击下,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军的人头也被放在托盘里,呈送于雍天王的脚下。 最后,雍天王厌倦了与北方的战争,便写了一纸和平文书送到了北京。然而,这封平等交往的外交国书,却被清朝官吏们翻译成了蛮夷酋长的投降书,官吏们告诉皇帝,兰那国王愿意永远作大清皇帝的臣子,并对以往对天朝犯下的罪行忏悔。乾隆皇帝终于露出了笑容,准许兰那王国成为清朝的藩属国,并给雍天王送去了一枚“兰那郡王”的图章。而雍天王看不懂汉字,以为那是“南方皇帝”之类的意思,便心满意足地做起了他的东南亚霸主。 历史进入到十九世纪,兰那王国的厄运开始了。 当林则徐在广东虎门销毁鸦片时,一支英国舰队已准备开往遥远的东方。两年后天朝在南京城外签定了城下之盟,第一次让西方的夷狄窥见了这个帝国的虚弱。英国舰队在回国途中,顺道攻击了兰那王国的沿海地区,理由是兰那军队占领了英属印度的几个土邦。兰那人进行了异常顽强的抵抗,使得刚在中国轻易获胜的英军大为惊讶——相比之下清军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英国人又从印度调来了大量军队,从陆海两个方向对兰那王国实施攻击。兰那武士们使用的是十八世纪的滑膛枪,还有披着铁甲的骑兵和战象,他们英勇无畏地向英军枪炮冲锋,就像千年之前的尚武祖先。 战争的结果自然是令人悲哀的。在经历了几场血流成河的屠杀之后,英国人深入了兰那王国腹地,占领了首都曼陀罗,并把国王流放到了澳大利亚。这位可怜的国王,若干年后老死在一群大袋鼠中间。 从此,兰那成为了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总督驻扎在沿海最大的港口城市:碧波城——这个美丽的名字,最早是从华侨们口中喊出的。英国人在兰那苦心经营了一百年,英属兰那成为了亚洲最重要的大米和木材出口地。就连深山中的南夷部落,也不得不臣服于英国总督的淫威。 二十世纪中期,殖民地不再是西方人的乐园了,二战使大英帝国的权威一落千丈,兰那人也掀起了独立战争的狂潮。最终,英国人选择了体面的退出方式,他们找到了兰那王国的王室后代,一位隐居在曼陀罗山上的苦行僧,并提议由他来继承已经灭亡一百年的兰那王国。在一些至今仍然保密的政治阴谋之后,这位王族贵胄终于成为了第八十六代兰那国王。 兰那王国独立的时间是1950年,仍然留着僧人光头的国王,在古老的曼陀罗王宫内,登上了他的祖先流传下来的宝座。然后,国王移驻沿海的碧波城,那里有现代化的工商业设施,也是英国人多年统治的基地。这位国王颁布了兰那历史上第一部宪法,并规定了南夷等少数民族的权利,允许华人等私人资本的发展。大约有十年的时间,兰那王国繁荣而富强,碧波城也一度被称为“小巴黎”。 然而,僧人出身的国王还是难逃厄运——军方首脑派遣了刺客,在王宫的大厅前斩杀了国王,凶手立即被警卫乱枪打死。在举国上下一片悲痛之中,还躺在乳母怀中吃奶的新国王登极,总参谋长威严地站在后边,宛如国王的教父。 于是,整个国家陷入了悲惨命运之中,我们的国王从一个婴儿长成为青年,需要大约二十年时间。这期间真正的国王便是总参谋长,他的官邸成为了事实上的国会+总理府+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国防部。 这茫茫无边的黑暗岁月,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不堪忍受压迫的南夷族人,在阅兵式上刺杀了总参谋长。二十五岁的国王名正言顺地接管了政权,重新成为了这个古老王国的实际统治者。 如今,兰那国王正当壮年,居住在碧波城的宫殿里,治理着祖先传给他的王国及一千万臣民。全国的人均gdp虽然仍徘徊在五百美元左右,但人民似乎永远满足于现状,只要国王带给他们平安,没有互相打来打去的军队就可以了。只有深山中的南夷部落,偶尔还给王国制造一些麻烦,需要派遣正规军去消灭那些游击队。当然按照国王陛下的说法,那只是暂时的骚乱而已。 啊,这便是兰那王国的历史,如这片土地一样古老而沉静,现在所有的波澜都归于夜色。我在我的朋友们的屋顶上,为他们默默地祈祷。 拯救溺水的鱼 12月23日。 我的朋友们在兰那王国的第一个清晨。 本尼醒来后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睡眠了。他走出房间,发现沃特早已经等着他了。他们叫起其他人,大家在旅馆用完早餐后,便坐上大巴出发了。 接下来的旅程将比较艰苦,因为路况条件很差,沿途的地势又十分险要,大巴需要八到十个小时,才能抵达兰那王国中部的曼陀罗市。 柏哈利不解地问:“为何要飞到这偏僻的北方机场?直接飞到曼陀罗市不是更好吗?” 沃特一脸严肃地回答:“抱歉,从丽江到兰那王国,只能通过北方机场。” 我的朋友们也无话可说了,都乖乖地坐在大巴上,任由沃特和司机乔先生,带着他们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上午八点,大巴进入了一座小城。他们这才发现,兰那王国并非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眼前聚集了大量的人流,似乎是个重要的商品市场。 车下穿梭着许多兰那女子,她们穿着花色鲜艳的裙子,头上用布包着,头顶一篮子的东西,脸上涂着用树皮做成的糊。 在我初次看到她们的脸时,我以为和我的故乡上海一样,兰那人喜欢白皙的皮肤,涂的东西可能是用来防晒的。但我试过后,发现其作用只是使皮肤干燥。它在遮盖皮肤的同时,也将皮肤烤得像土砖一样开裂。我不能说这对皮肤有好处,我看起来像个烤干的小丑。 沃特向大家举起手说:“好了,现在我们停车,你们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自由地逛街。这里有个很热闹的市场,许多店主有纺织品和——” “我们可以下车?” 温迪已经急不可待了。 沃特回答:“是的,你们可以随便逛。但你们下车前,我建议你们在我这兑换一下钱。我会给你们最高的汇率,一美元兑三百八十兰那元,和银行汇率一样。当然,在黑市上能兑更高。但那是非法的,如果被警察抓住,后果会很严重。” 几分钟后,我的十二位朋友,口袋里鼓鼓地装着兰那王国货币,下车走入温暖的十二月阳光。 他们兴奋而小心地进入了市场:各种卖衣服和塑料鞋的摊位,从款式一看就知道是中国来的二手货。他们周围蹲着一些兑换货币的人,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再往前,是一座巨大的帐篷覆盖的食品市场,似乎有最好的便宜货正吸引着他们。 我的朋友们注意到兰那人和中国人很不相同。温迪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兰那女子,她戴着圆锥形的藤条帽,有红色的滚边,当她往下看时,帽子将整个脸都挡住了,但她往上看时,温迪看到她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痛苦。温迪认为这女人想对她说些什么,想传达一个紧急的信息。 她的脸上是汗吗?还是眼泪?她想说什么?是个警告吗?温迪拉拉怀亚特的衬衫,“我想跟着那女人。” “为什么?” “她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她需要帮助。” 那女人正在人群中变得模糊,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是不是很奇怪?”柏哈利大声对朱玛琳说,他指了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真不知道他们的裙子怎么会不掉下来。” “苏格兰人也穿裙子,我还听说他们不穿内衣裤。” “我告诉过你我是半个苏格兰人吗?” 朱玛琳笑着皱了皱眉,埃斯米还在旁边呢。 在一个露天的摊位前,两个兰那女人蹲坐在一堆布料上招徕女游客。 马塞夫人和海蒂姐妹俩走了过去,女摊主立即展开了一卷布。薇拉也走过来了,她们惊叹于金银色、紫色和深酒红色的图案。 “漂亮(pretty),真漂亮。” 薇拉一边说着一边点头, “可怜(pity),真可怜。” 兰那王国女人学着重复。 越来越多的布卷打开了,马塞夫人指着那闪闪发光的深蓝色手织布问:“一千元?” 她回转身问她的丈夫:“德怀特,亲爱的,一千元是多少?” “不到三美元,” “哇,能买一码这样的布?” 女摊主摇摇头,然后打开布卷展示。“二。”她伸出二根手指。 “哦,两米,那更好了。”马塞夫人将布料拉到腿部,“我爱穿这样的布裙。” 她抬头看卖主,她正掩嘴笑,摊位旁边的其他女人们也在笑。她指着蓝色的布卷,摇摇头,然后拿起带金色闪光的粉红色布卷,她对马塞夫人指着粉红色的那卷。 “不。” 马塞夫人摆了摆手,让她拿开粉红色的那卷。她拍了拍蓝色的那卷,对她满意地微笑。 卖主拍拍那卷布,然后指指裹着腰布走过的一个男人。 海蒂插话说:“她是说这种颜色和图案是男人穿的。” 听到这里,马塞先生立即举起双手,“不要。” 马塞夫人没往上看,说:“我知道这是男人穿的,但我不介意。这是我喜欢的。” 于是卖主熟练地量了给男人做腰布的尺寸,她用兰那话问马塞夫人,然后用两根手指比画剪下来的手势,然后用拇指放在布上,另一只手的手指上下收缩。“是的。”马塞夫人说,用相同的姿势示意:剪下来,缝起来。 布卷扔回给年轻的卖主,她在摊位后消失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剪下的布料。年老的卖主叫住一位年轻的过路人,在她的吩咐下,他愉快地示范了男人是怎么穿戴的。 他走进衣料里,每只手各捏一点布料,将多余部分拉到一侧,将两头打个结,多余的部分像舌头一样鼓起来。 “哇,真像变魔术一样。”马塞夫人说,她作手势让他再来一遍,但要慢一点。他重复着动作,每一步稍做停顿。 海蒂双手合十,微笑着谢了他。但当马塞夫人想试试时,卖主却笑着阻止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没问题。” 卖主摇了摇头,取出另一片布料,这是带有复杂图案的鲜黄色。她将多余的拉到一边,展示女人的穿衣步骤和男人有什么区别,然后她用手折起布料,卷在裙腰处。 “嗯,”马塞夫人说,“我不喜欢将打结放在中间,看起来不安全。” 海蒂对卖主笑笑,“谢谢,我们现在明白了,男人的,女人的,很不一样。” 她又对姐姐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后再试呀。” 卖主很高兴,她阻止了一位体面的客人当众出丑。马塞夫人、海蒂以及薇拉,她们继续注视那些布料,好像能淘到金子一样。颜色和花色如此之多,一个比一个好看。但过了一会儿,就觉得太多了,就像吃多了冰淇淋。她们的感觉迟钝了,所有这些不同的布卷,一开始都是非同寻常的,像异国情调的蝴蝶,看多了之后也很普通。 最后,马塞夫人只买了蓝格子的布料,她想应该在别处发现更价廉物美的。 此刻,温迪和怀亚去找那个神秘的女人,他们来到市场的另一个角落。 一群男孩走过,刚剃过头发,僧侣装扮,深桔红色的一片布料,裹在他们瘦瘦的晒黑了的身体上。 他们光着脚,就像乞丐那样走路。其中一个胆怯地将手掌握成乞讨碗的形状。和尚们可以乞讨食物,但只能在早上。他们在黎明前带着碗和篮子来到市场上,店主和顾客给他们装上米、蔬菜、腌制食品、花生和面条,同时感谢和尚给了他们机会行善,做善事会在来世得到回报。 他们将食物带回寺庙,这是寺庙里僧人们的早餐,也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餐。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好奇,想看看如果向外国人乞讨,他们会施舍些什么。一周前,他们满九岁了,用藤球玩chinlon,在河里游泳,照顾比他们小的孩子。但这天还是来了,父母将他们送到当地的寺庙,完成志愿的服务时间,从两个星期到几年不等。 他们在一个家庭仪式上剃头,束发上绑上一条白丝带,保证会遵守小乘佛教的教规。他们脱去自己的衣服,穿上僧侣的简单布料,这是他们的成人仪式。有次一家兰那人家邀请我去看这种仪式,我发现这仪式很让人感动,很像我看bris时的感觉。 对贫穷的家庭来说,这是他们的儿子能受教育的唯一方式。家境好的家庭两周后就将孩子领回了,但穷孩子尽可能待更长时间。孩子们在寺庙里学习巴利文经,年长的孩子监督他们背诵。年长的孩子已被挑选留在寺里作为受戒的和尚,他们越来越有文化,越来越虔诚,在贫困的虔诚中锻炼。但就我看来,虔诚并未去掉小僧侣们的淘气。 但温迪一点也不了解这些小和尚的状况,她没读过我在阅读清单中列出的材料, “真难以置信,这些贫穷的孩子不得不当和尚。” “看看这些笑脸,” 怀亚特说。他给她看他数码相机上的照片,那些孩子也挤上来看,他们点着自己的照片大笑。 温迪却一点都笑不起来,怀亚特没回答她的问题,他不再爱她了吗?最近,她感觉他很不对劲。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的热情,黏糊又任性,让他望而却步了吧。 她将防晒油忘在车上了,她手臂上的雀斑在变红。这里太阳很烈,她担心半小时后回车上时,脸上的雀斑会越来越大。当她的脸变得像果子露般粉红,鼻子像大蒜头一样褪皮时,怀亚特会怎么想呢?而他却没有这种问题,他的皮肤由于常年的户外活动,变成美妙的棕色。天,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迷人?她真想马上一口吃了他。 正在那时,温迪看到了那个戴帽子的女人。她也认出了温迪。她小心地打手势让温迪过去。 温迪四处看了看,拉了拉怀亚特的衣角,偷偷摸摸地说,“快看,就是那个女人想告诉我什么。” “她要换钱。”怀亚特说。 “什么?” “换钱,看到了吗?她要换钱。”怀亚特转向那女人,“多少钱?” “你在干什么?”温迪惊叫起来,“你会被抓起来!” “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时有两个警察经过,警惕地盯着他们看。 “那个,”温迪说,指着女人的圆锥形帽子,“这帽子多少钱?” 她随便抽出了一张纸币,是一百块。 那女人拿了钱,取下帽子递给温迪。警察终于走了。 “他们走了,”怀亚特说,“你可以把帽子还给她了。” “我需要帽子。我被晒伤了,我付了多少?是不是太多了?” “付了二十五美分,”怀亚特摇着头说,“简直像偷。” 温迪将帽子围在头上,这顶帽子是意外的收获,让他们没被警察带走。只花了二十五美分,就买到了这么时髦的帽子,又好看又别致,就像五十年代奥黛莉·赫本和格蕾丝·凯莉的电影中一样。同时,当地人却在窃笑,一个外国人戴着农民的工作帽,就像给鱼穿上了衣服,多愚蠢啊。 在一条小巷的拐角,莫非和鲁珀特找到了一家出售篮球和羽毛球的店。他们各买了一个,一拿到手就开始抛着玩。店主和顾客们看着他们笑了。 “麦克·乔丹!” 有人喊。莫非回头看,麦克·乔丹?在这种地方,人们也知道他?一些将腰布塞在一边,像穿着运动短裤的男孩们朝他们挥手。鲁珀特将球扔过去,其中一个接住了。这男孩熟练地拍着球,跳起来把球还给鲁珀特。 另一个球出现了,这个小一些,是个藤条做的空心球。一个穿棕色腰布的男孩朝另一个男孩轻投过去。那男孩让球在他头上弹起,再抛给鲁珀特。鲁珀特用膝盖接住弹了几下,再传给他父亲。莫非将脚瞄准飞过来的球,立即将球踢飞了。 鲁珀特捡起球说:“好棒!就像会弹的编织球一样。” 他将球还给主人,那个穿棕色腰布的男孩。莫非取出几百元钱,并指了指球。男孩把球递给他,严肃地只拿了两百元。 “好棒。” 鲁珀特又说,一边用膝盖弹着球,一边和他父亲朝农产品市场走去,那是大家说好的会合点。 帐篷里像五颜六色的大拼盘:金色和棕色的姜、万寿菊、咖哩、孜然芹,红色的芒果、红辣椒和番茄,绿色的芹菜、豇豆、香菜和黄瓜。小孩们馋嘴地看着鲜黄色的果冻,他们的妈妈正盯着摊主称米,糖和干面。莫非看到沃特和本尼站在入口处,看上去悠闲又开心,我的其他朋友也都在那里等着了。 本尼回头对莫非说:“现在我搞不明白的是,沃特如何能将兰那语和英语运用自如?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英语简直比我还好?他比我更像美国人。” 他的意思是沃特有英国口音,在本尼的观念中,这比美国中西部音听起来更高级。 沃特很高兴听到这种恭维,说:“哦,但成为美国人与英语流利关系不大。” “你理解我们,”本尼说,“所以你至少是名誉上的美国人。” “为什么要这种荣誉?”温迪带着怒气说,“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美国人。” 虽然本尼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笑了。 沃特打圆场说:“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成你们自己人。” 出来的路上,他们走过一堆锦鲤鱼,看到鱼嘴还在动。 “我以为他们不杀生呢,这是个佛教国家。” 右边不远处正在杀猪,正好被海蒂瞥见了。 沃特说:“他们在屠宰和捕鱼时都很恭敬,他们将鱼捞到岸上,他们说是在救鱼,免得它们被淹死,不幸的是……”他向悔过者一样向下看,“……但鱼并没得救。” 拯救鱼免得它们被淹死? 马塞先生和柏哈利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他是在开玩笑吧? 海蒂说不出话来。那些人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吗?他们怎么不救其他东西呢!看看这些鱼,它们喘着气,卖主蹲坐在旁边,抽着烟,没有一点救护人员的样子。 “太可怕了,”她最后说,“还不如直接杀了它们,而不要表现这种所谓的仁慈。” 马塞先生突然开始了反驳:“和我们国家在其他国家的所作所为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莫非问,“挽救不需要救助的人,侵略别人的国家,让他们遭受损害。名义上是帮助他们,其实是杀了他们。就像我们在越南干的坏事!” “那不是一回事,”本尼说,“难道在种族冲突时我们只是袖手旁观?” “我们应该意识到后果,你不能只有意图不计后果,问题是谁为后果付出代价呢?将鱼救出,免于溺死,一样的道理,谁得救了,谁没有?” 其他人沉默了,他们也没有答案,就像动脑游戏一样,侧面看是个戴帽子的美丽少女,正面看却是个长着鹰勾鼻子的干瘪老太婆,这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看。 “哦,天哪,我们能做什么?”海蒂仍然盯着鱼看,悲哀地说,“我们就不能说些什么?我想把它们都买下来,然后再放生。” 莫非摇摇头说:“算了,这没意义,别再看了。” 鱼依然在不停地扑腾,莫非将固执的海蒂拉开了。 “鱼会淹死吗?” 鲁珀特悄悄地问本尼。 “当然不会。鱼类有腮,而不是肺。” “实际上。”柏哈利突然插嘴了,“它们真的会淹死。” 所有的眼睛都在向他看,除了海蒂。柏哈利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人落水后肺部会充满水,因为我们的肺不能过滤出救命的氧气,所以人会在水中窒息,最后因缺氧而死。我们称它为溺水。” 他看到朱玛琳专心地看着他,他继续自信地说:“而鱼有可以吸取氧气的腮,但大多数鱼必须不停地游以吸入大量水,过滤到足够的氧气,如果它们不能游了,比如在退潮时被困在暗礁穴处,或被钩子钩住,它们最终会因缺氧而窒息。它们就淹死了。” 他看到玛琳正着迷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你真是太博学太性感了。如果现在这里有床,我会马上投入你的怀抱。 朱玛琳实际上却在想,为什么他在描述鱼怎么死的时候,看上去这么开心? 海蒂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些鱼:“既然它们能从水中吸收到氧气,为什么它们的腮不能从空气中吸到氧气?” 玛琳充满期待地看着柏哈利,他得意地解释说:“它们的腮是像两片丝绸一样薄的半圆形,在水中张得很大,像船上的两片帆一样。离开了水,两片腮就像塑料的袋子一样瘪瘪的,相互压着,将它们密封了,空气进不去,所以鱼缺氧。” 薇拉哼了一声:“所以没人能真诚地说他们在救鱼,使它们免于淹死。” 柏哈利固执地回答:“不,它们是在岸上被淹死的。” “那鸡又是怎样呢?”薇拉沉思着,指了指一笼子鸡,“它们会受到怎样仁慈对待呢?是不是它们的脖子被意外折断的时候,正在上瑜珈课?” “比我们在家里做的坏不到哪里去,”埃斯米冷静地说,“我们只是伪装得更好罢了。我看到一期电视节目,猪都被赶在一起,通过一条斜道,它们都在尖叫,因为它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马也是这样被杀的。有些狗粮就是用这些做的。有时它们被切割的时候,甚至还没死呢。” 朱玛琳看着她的女儿:看来埃斯米要在她面前表现一番呢。她一个小孩怎么知道这些事呢?玛琳对女儿的早熟感到担心和焦虑。这些天来,埃斯米仍然很依赖妈妈,似乎妈妈能将外界一切丑陋的东西隔离开,这让她很放心。 但是,朱玛琳记得有一次,她们一起在唐人街上逛,埃斯米在听到店主说那些活鱼“是给人吃的而不是当宠物养的”后哭了起来。埃斯米歇斯底里的举动,与动物保护主义者在街上分发传单,抵制唐人街宰杀活鱼活鸡以证明他们的食物绝对新鲜别无二致。 “鱼还活着时就被砍下了头。” 一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向她控诉华人的屠宰方式。 但朱玛琳冲女儿叫道:“所有动物在被宰杀前都是活的,不然你说怎么杀鱼呢?让它老死吗?” 她认为人们争论救鱼这种问题真是荒谬。但如果是十二岁的埃斯米呢?她眼看着这些生命作着无谓的挣扎,想要活下去却还是死掉了——哦,这真可怕。 沃特着急地看看时间,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现在该回到车上去了,如果有人还要买点东西或还想四处看看,请在十五分钟内回到车上集合。” 我的朋友们四散走了,温迪去找车的阴凉处,莫非和鲁珀特在小巷上漫步,其他人去找拍照的地方以记录他们来过这城市。 在市场的一个角落,本尼发现了一个表情甜美的老妇人。她戴着蓝色的头巾,使她被太阳晒干了的脸看上去更小。他作手势问她,是否可以对她做一个速写,还有她的芥菜与芜菁。她害羞地笑了笑。于是他像画漫画一样画了几笔,老妇人的脸部特征便跃然纸上。 头巾压在兰那妇人小小的脑袋上,一个大大的微笑简直淹没了她的脸颊,接着是一束芥菜和芜菁,到处是淡淡的花体。 一分钟后,本尼给她看他的素描。 “啊呀,”她用他听不懂的话叫道,“你将我变成另一个人了,漂亮多了,谢谢你!” 本尼把这幅素描送给了她,她又咧嘴笑了起来,眼睛里闪亮着什么。她指着菜用英语说:“你喜欢吗?” 本尼礼貌地点点头,她的手势表示他可以挑些带走。本尼摇了摇头,但她依然在坚持,他还以为她在兜售这些菜。她笑着将杂乱的腌芜菁倒入一个粉红色袋子里递给他。 这得用多少钱?本尼给她一些钱,约合三十美分,对一袋芜菁来说,是不可思议的高价了。 但她看上去像受了侮辱,坚决地将他的手推回去。最后他明白了:哦,是一份礼物!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他送给她一份礼物,她也给他一份礼物。哇!他感到惴惴不安,这是陌生人之间的好意。 这真是《国家地理杂志》应该记录的时刻: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语言不同,文化不同,所有的都不同,却给了对方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他们的博爱,他们的画和菜。 本尼愉快地接受了粉红色的袋子,这是世界友好的象征,然后他感激地与兰那妇人道别。 他回到大巴上召集大家,和沃特一起点齐了人数。司机乔先生关上车门,缓缓离开了这个奇异的市镇。 欲望 我的朋友们继续向南方赶去,我飘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感受着他们内心的每一丝变化,同时也思索着关于兰那王国的一切。 这古老的王国流传着这样一种故事:一位公主和一个疯狂的暴君联姻,她生活在被遗忘中,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丈夫打骂他的妻子,孩子也被虐待,他们身上有可怕的疤痕,躲藏在角落里。可怜的兰那公主,即使是面容憔悴,嘴里也总是喋喋不休,说她依然是美丽的。 当然,我们都很同情,但谁要读那样故事? 我是怎么知道的?事实上我一直更喜欢古代的小说。我读这些书的目的,是为了逃避到一个更有趣的世界,而不是锁在酷热的监狱中,发现自己身处命运悲惨的人群中。 我喜欢充满幻想的小说,作者用娴熟的技巧为我展示魔力,淘气的猴子在树枝上喋喋不休,没有偷猎者,也没有笼子。 在兰那王国,尽管有那些悲惨的故事,但要享受我喜欢的生活还是有可能的:艺术是最主要的,其次还有节日和民族服饰,进入寺庙前要脱鞋的虔诚信仰等等。这就是游客们喜欢的,浪漫的乡村,淳朴又可爱,没有电话和卫星电视来破坏你的兴致。 你能通过这不可思议的旅途找到你的幻想,这在兰那王国是很常见的,或者说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幻想,世界就是一个幻觉。这是兰那人教给我的。 近百分之九十的兰那人是佛教徒,他们渴望摆脱俗世,这样就能达到虚无,这是巴利经文的最终目标。当然,通常只有和尚才最严格地遵循这教规,但幻想仍然存在。 虽然我也在信仰佛教的家庭中长大,但那是中国式的佛教,是一种混合体——敬奉祖先,相信鬼神和所有可怕的事情。我们的佛教不像兰那人那样无欲无求,我们追求一切——财富、名声、赌博时的好运、多子、珍肴美味……不仅仅是荣誉,而是人生所有财富。当然我们还希望能进天堂,去生命轮回的最高层。 哦,如果有人听到了我这几句话,那么请你记住:我可从没想过,自己死后要去那里,千万别送我去! 你能想像还有人不想去天堂吗?谁又能真的无欲无求——对名声和财富没有渴望,不给后代留下珠宝财产,甚至没有舒适的容身之所? 如果你什么也不要,你当然也买不到便宜货,在我的观念中,买到好的便宜货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无欲无求,无我,似乎和佛教的意义相矛盾。佛祖做到了这些,他成了无我,而且是无我中最有名的一个。而且他从不会失望,因为他已不朽。但我真的崇敬他的精神,他是印度人的好儿子。 并非所有的印度家庭都想要这样一个儿子——很有名但不求任何奖赏。我所知的大部分印度人是信印度教的,他们告诉我,印度教比佛教更古老,印度教包含了很多佛教的规则,很多经文是关于去除幻想和欲望的。 可惜,我认识的所有印度教徒,都热衷于24k的金首饰。 而且他们想让儿子上牛津或耶鲁,成为放射线学者而不是乞讨的和尚;他们希望女儿收到比自己婚礼上更多的手镯,戴劳力士而不是其他牌子的表;他们希望儿女能和自己相同或更高阶层的人结婚,至少是与上等人联姻。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 不管一个国家的宗教信仰如何,某种程度的欲望总是存在的,虽然兰那人是佛教徒,黄金之地的人还是有很多需求的,这个国家有六千座精致的佛塔! 几乎在每一座佛塔里,都藏有神圣的宝贝。你能找到一些卖主,卖给你微型的宝塔、手刻的佛像或绿色的漆器。 你可以还到半价买下,这对你在美国买的价格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这些小物件对买卖双方意义各不相同。 我们都需要生存,都需要记忆。 旅途 大巴向曼陀罗市进发。 午餐是在车上度过的,大家都带了各种各样的食品,足够应付好几顿了。 吃饱喝足之后,我的朋友们看着路边的景色。路上有闲逛和拉车的牛,田野里有高脚小屋,还有藤条编的墙,茅草的屋顶。富裕人家用闪亮的白铁皮做屋顶,在暖暖的冬日下,窗户用百叶窗堵着,似乎是哀伤的样子。 朱玛琳觉得这些建筑十分超现实主义,达到一种视觉错误的效果,那些百叶窗像是画上去的,而不是真实的。 “看那些圣诞树,”她的女儿埃斯米说,“可能值一千多美元呢。” 与九重葛交错的猩猩木,与菩提树一起绵延不断,看起来很和谐。 “它们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莫非说,“猩猩木实际上是闯入者,是原产于墨西哥的观赏植物。” 海蒂问他种子能飘这么远吗。 “大概是一百多年前,英国的外交官带来的礼物吧,这里适合任何植物生长。” 沃特又一次对大家说话了:“我要祝贺大家,你们可能是第一批从这条路进入曼陀罗市的西方人。这条路去年还没开通呢,我那时从北方机场到曼陀罗要花三天。” 沃特没告诉他们,这条路是由一个部落重建的。他们曾经与王国政府爆发过战争,部落骁勇善战,王国最后不得不宣布休战。不久,部落签署了停火协议,他们得以控制许多地方。这条公路,以及我的朋友们可能入住的酒店,都由该部落控制着。 司机将车开上一条脏脏的小路,沃特让大家抓紧时间方便一下。 “这不是休息站,”沃特圆滑地说,“如果你们能忍耐一下,我们在前方会再停一下。我带你们来这里,是想让你们看看我们其他的传统,而不只是宗教和部落。” 他下车带领我的朋友们,走向一个像竹子喂鸟器的东西,它被人们用圣诞金箔装饰,挂在树缝里。 “这是神龛。” 神灵被认为是自然的精髓——湖泊,树木,群山,蛇和鸟等,数不胜数。但有三十七种被指定为正式的神灵,大部分与神话或英雄的故事相关。比如一个是死于痢疾的人,他用痢疾惩罚那些冒犯他的人。不管这些神灵是如何由来,他们很容易被打扰,当他们不被尊重时,就会出来捣乱。 村庄里也有神灵,家族的神龛里也有神灵,他们无处不在,人们以食物和酒供奉他们。 小女孩埃斯米好奇地问:“神灵看起来像什么?” “啊,是的,他们有多种形式,”沃特说,“在为他们举行的节日上,你能看到很多雕像——穿着古代的衣服,骑着白马极度威严。而有一些是看不到的,比如大自然的精灵。” “他们看去像鬼吗?” “有点相似,你或许可以看见他们,或许看不见。但就我所知,你们美国人雇人驱鬼。你们的鬼只是人,或可能是动物。你们不会建造神龛供奉他们。这特殊的龛是这棵树的。过去这条路上有太多事故,直到人们意识到这里有神灵。这里造了龛后,就再没发生过事故。” 埃斯米似懂非懂地总结道:“所以,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也无处不在。” 沃特微斜着头,表示有这种可能。 “神灵被激怒的话还会做什么?”薇拉突然问道。 “什么都有可能。至少会来点恶作剧,让人生病,甚至一些不幸的灾难,危害整个村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幸,人们会相信他们对神灵不够恭敬。但不要认为所有神灵都是坏的。如果你尊敬他们,他们就会帮助你。我去年接待过的一名游客,将神灵比作他的岳母。” 轮到朱玛琳提问了:“你相信神灵吗?” 沃特转身笑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般不信,但供奉神灵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就像圣诞老人的礼物一样。” 他没有告诉大家,他的家里也有一座神龛,非常漂亮,每天都有人照看供奉着。他走到树龛前,背对着游客们,小心地将一包葵花子塞进去,脸上忧虑的神色一闪而过。 沃特转身说:“如果有人想供奉——请吧。” 他示意大家可以走近一些。乔先生走上前,拿出一支烟放到神龛的小阳台上。 “你们看到了,”沃特说,“我们的神灵爱抽烟,也爱喝酒,从棕榈酒到johnniewalkerck都爱喝。” 埃斯米走上去,严肃地往神龛里放了一小包m&m巧克力。海蒂供了一包维生素。怀亚特供了一张明信片。本尼开玩笑地轻声对朱玛琳和柏哈利说,他们应该供上安定或抗抑郁药,三个人都吃吃地笑。薇拉上来,塞入一美元。她相信应该尊重另一个国家的传统,她的供奉应该至少体现出美国人的尊重。其他人什么也不供,他们认为没必要对明显不存在的东西表现出尊重。 我的朋友们又回到了大巴上,乔先生踩动油门继续上路。 路开始变得曲折起来,不时有急转弯,很多人都睡着了。只有沃特还醒着,他看着窗外的山野。云影掠过灌木浓密的小山,在绿色的斜坡上留下阴影。 神灵住在大自然中,在树木和树桩上,在田野和岩石上。在这些可以看见的表面下,是人类早期的信仰,万物有灵的核心。 有些信仰是一千多年前从中国传入的,那时神灵和鬼怪流行,就像我的朋友们现在一样。这些神灵附在被打败的部落和军队上,再度回到兰那王国。神灵总与灾难联系在一起,它们是事故的孪生兄弟,它们伴随着永不休止的悲剧和死亡。没有一种宗教能驱逐它们,不管是佛教还是基督教,卫斯理公会或摩门教。 沃特看上去很平静,其实他仍然对昨天早上,他和本尼之间的电话而疑惑。 陈小姐不可能已经死了! 沃特心想。是啊,我昨天还和她通过电话呢。 他尽量使事情合理化,更改手续使旅行团提早进入兰那王国。 她的死很可怕吗?(是的。)她会不会很生气,旅游团没了她还继续旅行?(不,我和他们在一起。) 沃特听到本尼咕哝了一声,他已半张开眼睛看表。 “本尼先生,”沃特轻声地说,“很抱歉,能否麻烦你告诉我,陈璧璧小姐怎么死的?” 本尼咬了咬嘴唇,就像我突然跳入他的脑海一样。 “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她是被谋杀的。她被割断了气管,既不是流血致死,也不是窒息。” “哦,天哪。” 沃特心跳加快,显然我是一个被打扰的幽灵。 “很可怕,对我们来说是一场噩梦,我们几乎取消了旅行。” “我明白了……璧璧小姐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吗?” “信仰?好像没有……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很了解她,但我们从未谈论过信仰。我只是猜测,她没有什么特别虔诚的事。我是基督教浸信会(baptist)的教友,你熟悉浸信会吗?” “十分了解,很多浸信会传教士来过兰那王国。他们成功地赢得了许多教徒了,特别是山区部落。” 本尼终于说出了他的困惑:“对了,你的英语为什么这么好?” “我在说英语的家庭长大,同时也说兰那语,这是我们家族的一部分。” “你们家族怎么会说英语?”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都说英语,我的曾曾祖父母为英国统治者工作,后几代人为传教士工作,英语已成了他们的公共语言。”沃特停顿了片刻,“谢谢你回答了关于璧璧小姐的问题。现在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没问题,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尽管问吧。” 本尼向后坐好,闭上了眼睛。 英语家族 沃特又盯向了窗外,随着旅游团大巴的颠簸而沉思:他家族的上五代祖辈都使用英语工作,在他之前的各辈人中,至少有一人因此而死亡。英语是他们的遗产,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同时也是他们悲惨人生的祸因。 十九世纪末,他的曾曾祖父是在年少时学的英语。当时他在一所英国教师办的学校里打杂,当他在院子里扫垃圾时,他听到窗内传来的上课声。后来他在擦黑板时学会了写字,英国教师知道之后,便让他坐在教室后面听讲。他的英语说得与他雇主的孩子同样优美,字正腔圆。当他二十七岁时,他被雇为英国统治者当翻译。 然而,他出色的语言能力并未赢得同胞的信任。在一些遥远的少数民族村落,他们都不能容忍英国人和兰那人的出现。一天,枪林弹雨打落了树木,打死了鸟和猴子,也打死了沃特的曾曾祖父。 很奇怪,当时并没有其他人死亡。 作为对这位翻译之死的补偿,他的儿子被送入英国人办的学校。长大后的男孩回到母校,出任第一位兰那人校长。这是英属兰那第一流的学校,校长对学校的板球队也非常自豪。有一天,球队接受邀请与一所英国学校比赛。 外国人坐在有遮阳篷的座位上,兰那人坐在太阳底下。那天异常炎热,当兰那队赢得比赛后,校长大叫,“huzzah!huzzah!”然后倒地而亡了。好像是中暑,但沃特的曾祖父不是这么说的,以他最后说的话来看,他死于对英语的喜悦。 校长的儿子也找了份教育工作,在教会学校里执教,传教士在日本人被赶跑后聚居在兰那。他遇到了一位长着明亮大眼睛的兰那护士,她也说一口地道的英语,从小由一对英国夫妇养大——他们的汽车某次突然失控,压死了她的父母,她父母是英国夫妇的仆人。 后来,这名护士成为了沃特的祖母。 而祖母的死亡也十分神秘。她和三位传教士来到一座村庄,路上车子翻到了溪谷里。沃特的祖母是唯一的死者——有人说是被她父母的神灵带走了。不然怎么解释她一家三口都死于车祸呢? 护士撇下丈夫、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走了。沃特的父亲是长子,他是一名记者和大学教授,沃特记得他的父亲对语法非常严格,他在说明good和well的正确用法时,最喜欢说:“要说好话,最好说真话。(whileitisgoodtospeakwell,itisbettertospeakthetruth.)” 沃特的父亲尊重事实胜过自己的生命。十年前,他在参加反对国王的运动中被捕。 不久之后,一位从狱中释放回来的人告诉沃特,他的父亲在狱中被打死了。 少年沃特和他的兄妹及寡母搬到祖父家,这个家族变得四分五裂,祖父相信英语是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他的妻子就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他禁止他的媳妇和孙辈们讲英语。托马斯·哈代、简·奥斯汀和其他的文学作品的英文原著都被清除出去,神灵的牌位在书桌上取代了这些书。 可是,沃特的母亲拒绝放弃英语,她并不是从小生长在英语环境中,小时候她努力卷着舌头学发音,通过了各种考试。后来通过听她丈夫说话,她的发音改进了,不久就像英国老师教出的孩子一样口音纯正。 对语言的掌握,对她来说是灵魂上快乐的表现,就像弹奏乐器一样,她对丈夫最亲密、最隐密的记忆就是那种语言。她将公公扔掉的书籍和杂志都锁起来保存好。 过去的十年间,沃特的母亲和他祖父互不说话,只能通过沃特来传话。他对祖父说兰那语,又对母亲说英语。这对他的导游生涯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锻炼了,因为导游职业要求他在两种语言间熟练地转换。 但有时候沃特会惊讶于英语对他们家族的祸害,他会是下一个吗?悲剧将以什么方式发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两年以后,或是两天之后? 关卡 下午四点,大巴又一次停了下来。 我的朋友们醒过来,在车上伸了伸懒腰。沃特站起来说:“我们到了另一个检查点,在这里要待半小时左右。为安全起见,请务必等在车上,而且不能拍照。” 安全起见?这字眼让我的朋友们感到非常不安全。 沃特拿起装满护照的包,下车走向岗哨。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打开车箱,将车顶上的行李箱取下检查。 几个士兵刺开了一个泡沫沙发,沙发被包在塑料布里。当绳子被刀划断,沙发脱离束缚膨胀了开来。士兵们拉开了沙发垫,把手伸进去摸了一阵。看到这些情景,游客们都很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一个士兵命令人们下车,当大家在混乱中服从命令时,又有一个士兵让他们待在车内,不准离开。士兵们进入车内,拍打着座垫和地板垫,他们提起后座,取出垫子,小心地打开门的侧板。 看起来就像要取游客们的性命,海蒂恐惧得都要哭出来了。突然,一个军官示意没事了,旅行团可以通过检查站出发。 司机急忙发动汽车。现在,我的朋友们看到了检查点的标语,分别用中文、兰那文、泰国文和英文写就:“毒品走私,死路一条。” 我的朋友们不禁纷纷仔细回想,自己有没有无意中带入了违禁品。怀亚特想起了羊毛背心,他们搜查所有的口袋吗?包括秘密的夹层口袋?里面会不会有遗忘的大麻? 本尼想到了他那些装了各种药的瓶子,包括急救药品,一些药是镇痛药。这些药和海洛因有关系吗?这算不算毒品走私,会不会将他抓起来枪毙? 海蒂也有相同的恐惧。她也在想那些可能与毒品有关的东西:注射器,几瓶药和一些针管,就像吸毒者用来注射的那样。还带了些什么?她怀疑她怎么能逃过牢狱之灾,不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刑。 薇拉却在想,这个旅行团里有些人很自私,可能对别人的安全漠不关心。比如莫非,他一直想见识一下毒品交易市场。她狠狠地盯着莫非看,而他正在悠闲地读一本书。她立刻想像到了一个场景:当大家被铐在审判室里,听着不知所以的兰那语宣判时,而莫非仍然在低头读那本书。 其实莫非是假装的,他一直留意着外面发生的事。眼不见心不烦。他听说这些士兵很容易被收买。也许他们并不是在搜查违禁品,而是将他们自己的海洛因塞到某处。他们的秘密同伙会找到它,并在另一辆已“搜查”过的车里将报酬送过来。 埃斯米将她妈妈的围巾盖在狗狗身上。朱玛琳握了握女儿的手,同时也握着柏哈利的手。柏哈利保持着镇定,他想不会有事的。埃斯米还会和健康的狗狗一起睡,他还会和玛琳在一起,他的另一只手伸进衣袋,将薄荷糖摸出来扔进嘴里。 沃特回到车上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被批准通过了。” 大巴向南疾驰,我的几个朋友忽然觉得肚子痛,他们认为是在检查站等候检查时太紧张的缘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志贺氏杆菌正在他们的肠内繁殖呢,这是他们去石钟寺路上吃的那餐饭的后果。 此刻,游客们已深入兰那王国腹地了。 路边的田野像棉被一样,全是不规则的一片片。田野过后是一户户人家,由天然的灌木分割开来。 在这五颜六色的田野里,矗立着一座座佛塔似的干草堆。美丽的兰那女人们在河里,靠在巨大的桶上相互泼水,这是她们一天两次的沐浴仪式。孩子们坐在水牛背上,熟练地掌握着平衡。 黄昏降临,炊烟袅袅。每家每户都笼罩着一层薄雾。山坡上种满了红色的辣椒,是能辣出眼泪来的、很快又变成了血红色的那种。 太阳在田野尽头消失,空中升起一弯新月,几缕星光,还有金色的炊烟。 神灵骑着白马来 车内灯开了,是淡淡的绿色,在我的朋友们的脸上投下一抹怪异的颜色。 最后一段旅程,即将抵达曼陀罗市,大巴的排气系统出了故障,很多人被头痛和恶心折磨得筋疲力尽,感觉都变得麻木了。 就连一贯最吵的几个人——温迪、莫非、本尼和薇拉都很安静,昏昏欲睡。而乔先生,这位乖僻的司机,大声嚷嚷有个神灵骑着白马向他走来。 沃特让他开到路边停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有男人都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在黑暗中寻找解手处。而女士们宁愿到了旅馆后再解决,沃特保证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实际上是三刻钟,但他必须要让大家感觉不太难捱。 这次柏哈利不需要上厕所,但他也下车清醒了一下头脑。他和朱玛琳突然有点别扭,他只想献殷勤取悦于她,但她却退缩了。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令男人丧失勇气的一眼。他的前妻以前总这么看他,他熟悉其中的意思:“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也没门!” 朱玛琳昨晚还与他非常和谐,现在怎么突然翻脸了? 其实,玛琳看他的那一眼,是抑郁悲伤的眼神,她和车上其他几个人一样,痢疾开始使他们腹痛。她要如何才能告诉他原因呢?因腹痛而要将欲望暂时搁下,特别是在她的女儿面前。即使埃斯米不在,也不能说这煞风景的事啊。天哪,真麻烦。 鲁珀特、莫非和本尼在微弱的手电筒光下寻找解手处。当然在这时我移开了眼睛。 但我要指出的是,很不幸,被美国人在野外认作理想厕所的地方,是一些神灵——特别是死于肠胃疾病的神灵喜欢居住的地方。像这一小片蓝花楹树林,在冬天仍树叶茂盛,只是没有了淡紫色的花朵。 如果鲁珀特没有喊出这些话,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喊道:“爸爸!爸爸!你带了厕纸吗?” 莫非诅咒了一声,从衣袋里拉出平装书,不情愿地撕下他已读过的几页。 两个正在喝酒的警察被惊动了。他们离开岗位偷偷来这里吸烟,喝棕榈酒。这两个醉醺醺的人用兰那话嚷道:“他妈的外面出什么事了?” 沃特听到了他们的咒骂,无心辨认他们是农夫还是幽灵。他召集正在解手的人赶快上车。几个黑影一边拉着裤子,一边往车的方向跑。 但柏哈利正悠闲地徘徊,不紧不慢地小便,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越走越远,听到声音时他正看着天上的繁星,回过头才发现他们正在上车。 他还是慢悠悠地往回走,就像他来时那样。不一会儿,汽车发动了,后刹车灯亮了,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柏哈利开始走快些。一阵尖锐的疼痛向右膝袭来,他弯下身抓住疼痛的地方。滑雪时受的伤又发作了。他放慢脚步,琢磨着应该如何向同伴们道歉他迟到了。 当他离车子只有二十英尺时,却惊讶地发现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嗨,还有我呢!” 他蹒跚着往前大叫,汽车喷出一股黑烟,在这有害气体的袭击下,柏哈利向右跳了一下,他掉入了沟里,左侧肩膀着地,胳膊都无法转动。 几分钟后他爬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咒骂。是开玩笑吗? 当然是的,他就是那个倒霉蛋。没脱臼真是幸运,他们现在随时可能停车,掉头回来找他。最好快点,他等得有点久了。快点,他想像着听到了汽车开门的声音。 “快上来吧。”他想像莫非的声音,而柏哈利会开玩笑地往他身上扑去。 但他的期望似乎越来越渺茫,红色的车灯越变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了,眼前只有一条漆黑的路。 “该死!”柏哈利说,“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喝醉了的警察,像回答他的问题似的从田野里出来,举着手电筒,举枪瞄准了他的鼻子。 少了一个人 沃特从未犯过这样的错,他一般都很注意清点游客人数。乔先生开车前,沃特打开了头灯清点人数。 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他们呻吟着将脸用手盖住,“一,二……”,他点到了本尼和薇拉,然后是马塞先生和他乖戾的妻子洛可,第五位是漂亮的海蒂,举止很谨慎,很像他那在碧波城的女朋友。“六,七,”是莫非和他的儿子,然后是一位母亲和她带着小狗的女儿……沃特停了下来。 他刚刚数到七了吗?他也有点不舒服,由于吸入了汽车废气,他有点头疼而力不从心。于是他回到车右侧,将那顶圆锥形的藤条帽也数了进去,就是温迪用一百元买的那顶。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顶帽子和背包看起来像一名游客的头和肩膀。“……八,九,十,十一,十二,”沃特数道,“都来了,我们走吧。” 实际上,在我叙述柏哈利的情况之前,朱玛琳的情况也有必要说一下。她应该是第一个发现柏哈利不见了的人。但她正与胃部的疼痛作斗争,数着每次疼痛的时间,就像做心理助产的练习一样。她不想告诉柏哈利她的不适,他可能会对此皱眉的。其实可能只是为猜谜皱眉,她会认为是冷淡的表示。 我完全理解她的处境,我发现英国人与美国人,甚至与威尔士人和爱尔兰人都不同,他们的表情很少。开心,痛苦,困惑——脸部肌肉只作最细微的变化,对那些不熟悉这类表情的人来说极难辨认。而人们却说中国人很难了解。 当柏哈利没出现在玛琳身边,她认为这是他不满的表示。她讨厌这种行为,特别是男人,那种不满惹恼了她。 本尼痛苦地皱着眉,他将额头放到前座背上,右膝搁在鼓鼓的粉红塑料袋上,腌芜菁被挤出了汁。 最后的半小时疼得他直冒冷汗,本尼忘记了博爱和腌菜,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疼痛的肠胃。又一阵疼痛袭来,他的膝盖更加用力了,粉红的袋子爆开了,腌芜菁和辛辣的汁水飞溅到地上,狭小的车厢内立刻充斥了下水道里漂浮的死老鼠内脏般的臭味。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腌芜菁,将它们做成家常菜,怎么做都好吃,我最喜欢在早上喝粥时来一点。 晚上八点,我的朋友们到达曼陀罗的旅馆时,他们才发现柏哈利不见了。 沃特开始收护照,十一张?为什么只有十一张?他扫视着,将护照与脸一一比对。乔先生正忙着卸行李,游客们找出自己的箱子。男人们都用帆布包,本尼有个人造皮的假冒古董。女士们喜欢带轮子的包,并用鲜亮的纱线来装饰包。 海蒂正在分发抗生素:“每天两片,连服三天。如果只是轻微的痢疾,你们早上就会感觉好些了,要多喝开水。” 莫非,鲁珀特和本尼虚弱地点点头,就像垂死的天主教徒,接过他们最后的圣饼。 “有人见到柏哈利了吗?” 沃特向大家问道。但人们没什么回应,他们不想有什么事延误他们进房间。 “柏哈利!”莫非大声喊道,“柏哈利,你这杂种,快出来!” 他们都四处张望,期待着他从灌木丛中跳出来。 旁边有一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黄金之地宾馆”,下面是另一个霓虹灯组成的烛台,我的朋友们又病又累,他们没留意到这种古怪的装饰,自然也不会留意这古老城市的景色。 宾馆是一栋两层的殖民地建筑,在当时可能提供一些高档服务。它的楼梯摇摇摆摆,红地毯陈旧肮脏。宾馆主人是一对自称是犹太人的中国少数民族夫妇。他们自称祖先是犹太十二部落之一,一千多年前一些人从地中海来到这里,另一些人去了当时中国的首都开封。他们还有用中文和希伯来文写的哈加达呢。 哦,我在这里插一句,之所以订这所宾馆,并不是因为主人是中国人,只是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了,除了这,没有一家旅馆是有独立卫生间的。然而,这里卫生间的私密性也很糟糕。墙是薄纸板,就像好莱坞电影中的道具一样,打喷嚏或其他无意的动作都会使墙壁震动,像要倒下一样,声音会在整个楼层上回响。 我的朋友们就在这样一座充满回声的屋内入住,沃特为他们登记,只有柏哈利还没出现。实际上只有沃特在担心,其他人猜想柏哈利在追赶一只漂亮的鸟,或坐在酒吧里,喝着异国风味的鸡尾酒。但沃特看到温迪手里拿着她那顶可笑的帽子出来时,他忽然想到了在车上点人数的时候——十二个。 天哪,他怎么会犯了如此一个错误?这个问题一在他脑海里形成,他就知道答案了。 陈小姐,那个幽灵。麻烦已经来了,生病的生病,失踪的失踪。 太荒谬了!我叫道,但他听不到。精神病通常不认为自己有病,我也不承认我已成为作祟的幽灵!我得找个办法证明我不是。 太阳已落山了,温度是65华氏度。 我的朋友们太虚弱了,一动都不想动。 “想吃点东西的人,”沃特说,“八点到餐厅集合,距现在还有一小时。吃好晚饭后,有兴趣的可以去娱乐室玩,和本地人一起唱歌。我听说他们的卡拉ok不错。” 然后,沃特回到车上找乔先生,司机用浸了酸橙汁的布盖着下半张脸,在此之前,他打开所有的车窗,花了二十分钟打扫呕吐物和脏东西。 沃特说他们得回到休息过的地方。 “你能认出那地方吗?”沃特问司机。 司机紧张地挠了挠头,说:“是的,当然,四十五分钟,那条路。”他向着柏油路扭了扭脑袋。 沃特想柏哈利可能摔倒了,也可能喝醉了。在他以前带的团中,也有这样的麻烦游客。当然柏哈利也可能像其他人一样生病走不动了。 “到了那地方开慢点,”沃特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可能躺在路边。” 终于,司机鼓足了勇气,发动大巴回头开过去了。他认为自己能找到那个地方,那里有个神灵骑着白马向他走来,在一丛蓝花楹树旁。不用怀疑,神灵抓住了柏哈利,如果能找到他就是运气了,如果要把他从神灵那里带走,则可能会有些麻烦。 在换挡前,乔先生打开手套盒,那里他放着紧急物品。里面是小玩具屋般的结构,精心制作的屋顶的屋檐,就像我的波斯拖鞋向上卷曲。这是个小型的神龛,他将一支烟推入小小的门中。 虎口脱险 在四十五分钟车程远的地方,柏哈利正努力向两个警察解释,为什么他单独一人在夜晚的公路上游荡。 警察用枪指着他喊道:“身份证。” 枪口慢慢地移动,就像到处嗅的野狗。 柏哈利在口袋里摸索,该不该给他们看美国护照?在有些国家,这是荣誉的证明。而在另一些国家,却会招来杀身之祸。有人警告过他,当被问到国籍的时候,就说是加拿大,并和气地微笑。 也许,他应该说他出生于英国。但他又意识到,兰那人痛恨过去的英国殖民者。警察可能会由于他的英国出身将他打得稀巴烂,又因为他是美国籍而继续揍他。 那还是别提英国了,虽然晚风很冷,他还是浑身冒汗。高个子的警察从柏哈利手中夺过护照,看着印有金字的蓝色封面,然后检查照片。两个警察都用钻研的眼光看着柏哈利。照片是七年前拍的,那时他的头发还是黑黑的,脸颊更绷紧。矮个子的警察摇摇头,咕哝了一声,柏哈利听来就像是死刑判决。 实际上,他是在骂他的同伴,为何放下酒瓶来到这漆黑的田野里。高个警察翻着护照,检查各个出入境章,到英国的,到美国的,到法国的,到印度尼西亚,去加拿大滑雪,去百慕大某个俱乐部演讲,再次去英国,那是在他母亲被诊断为癌症后去的。他母亲是个难相处的人,讨厌所有和他约会的女人。她拒绝所有治疗,说她想有尊严地离世。 他又去过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参加小狗研讨会,最后一次到英国,不是参加母亲的葬礼,而是为她庆祝生日,同时庆祝她再没有癌症的迹象了。真是奇迹。实际上从来没有癌,只是肿胀的淋巴结,她已猜到了这种可能,因为她总是有好运气。 而柏哈利已为她的死作好了准备,甚至答应了她所有的要求,因为他以为永远不用兑现的。而现在她打电话来,提醒儿子,他答应过带她到非洲去旅行,做一辑野狗的特别节目,由她来解说。 她说他们立刻就去。老天!现在,或许不用再担心非洲特辑了。从此后再也没有柏哈利这个人了。他想象着他妈妈哭泣着,哀叹自己总是运气这么差,她的儿子由于愚蠢的护照误会,而被打死在了兰那王国。 矮个的警察终于找到了兰那王国的入境章。他给他的搭档看,他们要松开紧握的枪了。枪口渐渐放下去了,柏哈利心里一宽,真想哭出来。 矮个警察问了个问题,柏哈利使出浑身解数作国际交流,他开始像演哑剧般的比画着:在路上散步,然后汽车发出轰隆的声音开走了,他抓着膝盖跑起来,指着小沟揉自己的肩膀。 警察用兰那语抱怨说:“这个外国傻瓜比我们还醉得厉害。” “你要去哪儿?” 高个的警察用兰那语问柏哈利。当然,柏哈利听不懂。这个结实的男人拿出地图,让柏哈利指出他的目的地。而在柏哈利的眼里,那地图就像地下蚂蚁的藏宝图一样,迷宫般的线条不知指向何处。况且,就算他能读懂地图,也不知道旅游团走到了哪里? 这就是旅行团的好处,你不用作一丁点计划,对旅行不用负任何责任:交通、预订、旅馆、景点间的距离、要花多长时间到下一景点,都不用知道。 当然,离开旧金山前,他简单地浏览了一下行程,看看有什么快乐等着他。但谁能记住那些他没法发音的城市名字呢? 曼陀罗,这是他唯一能记起来要游览的地名。 柏哈利想再试试:“导游叫沃特,沃——特,汽车上印着‘黄金之地旅行社’,我在走路时摔倒了,明白了吗?” “笨蛋?”高个的警察开始笑起来,他对同伴咕哝了什么,他们像疯了一样大笑起来。 柏哈利有几年的研究动物行为的经验。通过观察,分析,假设:他猜他们听懂了他的美国脏话。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们喜欢这种脏话,这是男人本性的一部分,不管是什么种族。 现在他所要做的是,肯定对方的这种反应,并抓住这个机会。当他们停止大笑之后,柏哈利点点头指着公路:“笨蛋往那儿走了,而我,在这里。他们走了,留我在这里。” 和你们两个白痴在一起,他暗自加了一句。 五分钟后,柏哈利和高个警察来到他们的指挥站,是两条交叉路口处的一间小屋。前面的检查站早已下班了,现在不用监视交通。柏哈利开始对另两位警官重复刚才的话。在他们大笑之后,柏哈利取出一卷钱,问他们是否有可能雇到一辆车。 “出租车?”他假装很无知的样子,好像能在很偏僻的地方召到出租车一样。“出租车,呜呜,开在这路上,” 他们能听懂“出租车”这个词,就像明白柏哈利把钱放到桌上的原因。他们指着外面的警车,又指向柏哈利,最后指指警察中的两个。他们用兰那语保证要送柏哈利安全返回。 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旁边放着柏哈利的钱。警察们紧张地商量着,就像在布置一场秘密的军事行动:“我们走这条路,你看,往南走……对了,我们当前在什么位置?” 柏哈利看见那个小头目已将钱捏在手里,讨论变得更活跃:“从这个外国人的衣着来看,他可能会入住最好的宾馆——黄金之地宾馆。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再说。” 一个人收起地图时,另一个人给柏哈利一支烟。虽然柏哈利不抽烟,但如果拒绝显然是不明智的,他只能收下以示友好。 十分钟后,一辆白色警车鸣着警报停在了路边,所有听到警报的人都会感到害怕。 害怕的人中也包括司机乔先生。他看到警车靠近,是白色的,就像神灵骑着白马。运气真差,发生了什么灾难?是他前面还是后面?警车飞驰而过。 乔先生在后视镜中看到闪烁的警灯。沃特往后看,警车正停在他们后面,像一只喘着粗气的狗。乔看了看沃特,而沃特心跳得厉害,他迫使自己表现得镇定,让乔靠边停车。 车缓缓停下,沃特定了定神,将手伸进口袋,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乔打开手套盒,往神龛里又放进三支烟。 “笨蛋!” 他听到柏哈利从警车后座上跳下来亲切地骂道。柏哈利指着他们,像疯了一样格格笑。一会儿之前还在笑的警察,现在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一个伸出手,命令沃特将身份证放到他手中。沃特同时递上了文件,文件里有柏哈利的名字。 警察严厉地检查了一遍,他将一叠文件扔回,生硬地说:“为什么要让你的客人独自一人在外闲逛?这违反旅游条例。” 沃特用他所知的最好的办法应付警察:“是的,是我们的过失。” “如果外国人闯进了禁区怎么办?” “是的,”沃特连连点头低腰,“还好他没有。” 警察哼了一声:“下次,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你。” 一回到大巴上,柏哈利从车窗里向他的警察朋友们高兴地挥手,乔掉转车头开回曼陀罗市。 沃特回过头面对柏哈利:“我很抱歉将你留在这里,那时太匆忙了……” “不用解释。” 柏哈利愉快地说,他还很兴奋。他成功了!他用他的专业技巧和快速的应变,使自己免受了皮肉之苦。真是太妙了。警察差点就要开枪了,但他巧妙地分析了情况,表现出镇定的样子,正确地向他们解释,他们不再用枪指着他。成功了,真难以相信,成功了! 好久没感受过这种兴奋了,呯,呯,呯,一切都就位了。这是他最近几年工作中所缺少的——冒险,他抓住机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他要重新获得那种感觉,停止过去那种不变的、舒适的、收入丰厚但无趣的工作。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吸吸鼻子:“老天,是什么味道?真难闻。” 沃特再次回转身:“有些人病了,我怀疑是旅行疾病。我已尽力使他们感觉舒适了。” “谁?”柏哈利问,“谁病了?” “莫非先生和他儿子,本尼先生也是,还有朱玛琳小姐,但她女儿没事。” 玛琳,可怜的姑娘,怪不得她对他冷冷的,因为她病了。这个解释使他高兴起来。他们之间的情况没他想象的那么糟。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感觉好些呢?所有常用的方法——大捧的鲜花,泡泡浴乳,显然在这里都没有。或许一杯蜂蜜水?他脑子里仍在不停地思索,等待奇迹般的答案的出现。语言,他知道语言的威力。他只要说甜言蜜语就行了。他能对付那些带枪的警察,要搞定朱玛琳更是小菜一碟了。 “玛琳,亲爱的,”他应该说,“我回来了。” 他想象着她的脸,微微有点发烧,他该表现得像医生吗,保证她没事?或者像个亲密爱人,发誓说爱是她的良药?柏哈利对这种浪漫可不在行。 想着想着,大巴已回到了曼陀罗市。 柏哈利在沃特的陪伴下,幸运地来到了黄金之地旅馆,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他一进入房间,就听到隔壁房间朱玛琳的声音:“滴血的烛台在这种地方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姑娘,她的声音真可怜,她正在受着痢疾的折磨。 半夜,玛琳终于不再频繁地上厕所。 但一帮吵闹的兰那人来了。他们吸烟,大声嚷嚷,跺脚,酒瓶叮当作响。烟味和劣质酒的味道扩散到楼上的房间。 朱玛琳狠狠地用脚跺地板,大喊:“闭嘴!” 过一会儿,柏哈利通过薄薄的墙壁对她说:“玛琳,亲爱的,快休息吧,我去对付他们。” 他下楼敲那伙人的门,一个眼睛红红的男人来开门,摇摇晃晃就像刚被人打过。柏哈利看到有五个男人,他们在赌博。鲜红的酒应该是棕榈酒,他该怎么才可能说服这些人? 几分钟后,柏哈利回到自己房间,他听到楼下那些人正安静地离开。他们手里总共有五十美元,是柏哈利给他们的。 他们并不是为了感谢柏哈利才走的,他只让他们轻声点。他们想在付旅费和酒水费前偷偷溜走。兰那王国对偷窃的处罚很严厉,如果能侥幸逃脱的话,真是太幸运了。 几英里外,他们为躲避骑着白马的精灵,将车开到了沟里。白马停在一丛蓝花楹树的路中间。 很快,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带着枪来了,瞄准他们的脑袋。 “是神灵?” 警察检查了文件,没收了五十美元、两条旅馆的毯子和五条毛巾,他们将这些小偷推上卡车,消失在夜色中。 菩提湖 菩提湖水是蓝色的,在晴天能看到湖底。 新生婴儿会在这里沐浴。而死者也被送入圣洁的湖中,他们面朝天空,随水漂流到远方。 我的朋友们在圣诞节前夕的早晨到达这里。 他们轻松地离开了曼陀罗,在那里他们花了点时间养病。沃特找到了游览菩提湖度假区的机会,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享受。 汽车将他们带到忙碌的码头上。在等待行李时,男孩鲁珀特用胳膊夹着书,拿出他买来的编织球,用膝盖顶来顶去。 玩厌了这个后,他又拍起了篮球,假装扣篮的样子。接着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副纸牌,他将牌抛到空中洗牌,发出鸽子飞翔般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圈人围了上来。 “抽一张牌,任何一张。” 鲁珀特对马塞夫妇说,几个当地人围上来看,马塞夫人抽出一张梅花k。 “让别人看看你的牌,”鲁珀特说,“你记住是什么牌了吧……好,别忘了,我们将它放回来,现在,抽另一张牌。好的,方块二……让别人看看……将那张放到你背后……放好了吗?好,我们来将牌洗出来。” “眼见不一定为实,”鲁珀特拖长音调说,“你所选不一定是你所得。” 他的音色完全改变了,深沉洪亮,像个老人的声音。他读过一本关于魔术师的著作《牌桌上的专家》,他知道技巧藏于手、眼和演出技艺中。 鲁珀特将纸牌朝下放,手轻轻扫过,一张纸牌飞出。 “在神奇的土地上,会发生神奇的事,但只有我们相信才会发生。” 他看着马塞夫人,他那张脸不再像个男孩,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博学者。他的眼睛紧盯着她,一秒也不移开:“只要我们相信,不可能的事也会发生,我们希望的就会出现,我们想隐藏的就会不见……” 他说这句话的方式让她有种怪诞的感觉,但她归因于过于炎热的缘故。 “我相信,”鲁珀特说,又回到了孩子的模样,“你呢?” “当然。” 马塞夫人回答,然后将目光转向她的丈夫。 “点一张,” 鲁珀特说。她照着做了,选了靠近中间的一张牌。鲁珀特将它抽出来: “是你的那张吗?” “不是。”马塞先生替妻子回答。 “你确定吗?” “不是这张,”马塞先生大声说,“你失败了。” 他的妻子看着牌,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马塞先生看了一眼,是方块二。她将身后的纸牌抽出来,是梅花k! 人群喧闹起来,马塞先生抓过纸牌,仔细摸摸,要确定这是真是假。 三名船夫在人群中看着。 他们看到这年轻人变出了纸牌,他能将东西变没了,然后再变回来。他有《黑皮书》。他们知道这本书,是“大哥”遗失的重要文件,从此他们走向了衰败。他们已等待了几百年,发誓要找回它。他终于来了,这个玩纸牌的年轻人,他是转世的“大哥”——神灵之王。 船夫们轻声地谈着这件事,这位“小白哥”好像还没看到他们,他们得马上靠近他。和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是他的随从吗?不一会儿,他们靠近沃特,用极低的价格击败了其他等候游客的船夫。 一开始我很困惑,这些船夫又兴奋又激动,究竟是什么人转世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我的存在了? 自从我变成幽灵以来,已接受了许多新的观念,但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来生,我到底是变成一个女人还是男人?一匹马还是一条狗?如果不幸变成一条狗的话,但愿能够由柏哈利来训练我,或许他会发现这条狗的前世是他的好朋友。 或许,他们相信这个男孩,是能够拯救他们的神,至少他会变戏法。 三艘船载着我的十二位朋友,还有他们的导游沃特,一起划过菩提湖如镜的水面。而我则是坐在领头船上看不见的船首斜桅上,如果不是水面空气太冷,还有船上马达的嗡嗡声,这样的航行还是蛮惬意的。我的朋友们都很开心,在风中放肆地大笑着。 第一条船的船夫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他裹着蘑菇色的格子腰布,他也是在码头上领头的人。人们都管他叫“黑点”——这个小名来自他手上的胎记。 和中国人一样,取如此难听的小名,是为了防止孩子过早夭折,希望孩子像小狗或小猫那样好养活。但在兰那王国,长大以后也可以取其他绰号。“黑点”的两个同伴,一个是瘦瘦的“鱼骨”,还有说话很风趣的“老手”,他们正驾着其他两艘船。 黑点坐在船尾,一只手放在舵上,心里却在念着家里生病的女儿。她只有三岁,已能看出人的好坏了。他想着她黑漆漆的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吓时闪着幽光,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想要摆脱体内的魔鬼。然后她濒死般盯着天花板,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被迫在女儿生病时离开,伙伴们让他必须回到镇上,老手和鱼骨一直在保证:孩子的病会好起来的。双胞胎兄妹的祖母已扔过鸡骨头,检查了羽毛,撒过祝福的米饭,并告诉黑点——那是他的母亲,晚上不小心走到小女孩的床上,走入她的灵魂睡着了,但这不至于伤害到孩子。 老手安慰着黑点:“不用担心,你母亲最喜欢小孙女了,巫师已将孩子的手腕绑住,将她绑在人间了,他施了法术驱赶你母亲的鬼魂。你妻子已给女儿喂过药了,每小时喂一次,不会有事的。” 黑点的小女儿和妻子住在山上,那是个无名之地。他只在下雨时,或战争期间回去看看,那时没有飞机或汽车将游客带到菩提湖,当然也没有客人乘坐出租船。 这时候,黑点和他的伙伴就去看他的堂兄油子。他在一家修理旅游车的店里工作。 “嗨,兄弟,你能带我上山吗?” 油子从没拒绝过他,因为黑点也会给他带点东西——腌虾糊、面条、花生、香料,都是一些外面没有的食物。 油子也会开一辆修好了的汽车,穿过一条崎岖的路,来到一个长着茂盛灌木丛的秘密入口,将黑点偷偷送回去。 他们开到茂密的森林里,在一座灰岩坑边停下来。黑点跳出来穿过这个山谷,到达神秘的无名之地。 镇上不会有人知道的,那是三个船夫和机修工的家,低地的人们将住在上面的人称作“丛林里的人”,他们可能是被隔离的部落、强盗,或是游击队的幸存者。 明天,黑点和他的伙伴们就要回家,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因为大哥已经来了,他上一次现身于世上时,答应过要拯救他们。 他能让部落不被人发现,他们就可以离开那无名之地,迁徙到那片被许诺过的土地,种植他们所需的食物。在那里他们和平地生活,与世无争,与土地,流水,神灵和谐相处。 是的,大哥回来了,一切都要实现了。 菩提渔夫 由于船在湖上航行,游客们开始感觉寒冷。 在我这条船的船头,莫非的马尾辫拍打着马塞先生的脸,柏哈利和朱玛琳依偎在一起,膝盖弯曲着,柏哈利的外套盖着他们的上半身。鲁珀特和沃特一起面朝船尾,他像神一样迎着风,全然不知马上要发生在他身上的重大变化。在另一条船上,埃斯米和本尼挤在一起,狗狗在他们中间。怀亚特和温迪拿着圆锥形的帽子挡风。 三条船像是在相互比赛。“喂!”当薇拉的船加速时,她向我们大声叫道。其他人从船上回过头来看她,她正好拍照,大家也纷纷拿出了相机。 沃特用兰那语给船夫们指方向:“绕过市场。” 但他们并不知道,黑点其实能说一些英语,但他一直装作不懂英语,然后偷听别人说话。“不到需要时不拿出武器”。他的父亲这么教育他。他想起父亲,这是让人痛苦的回忆,因为他的父亲需要时没有武器。 黑点从小精明又好奇,他是从游客那里学来的英语,他们每天都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一样的问题和请求,一样的失望和抱怨,拍照,讨价还价,吃饭和生病,谢谢你和再见。他们只对导游说,没人期待一个孩子能听懂。 他是在游客堆中长大的,不像住在山上的南夷部落,他的家族是pwo南夷族,他小时候是在平原上生活的,在离此七十英里的一个镇上,生活并不富裕,但很舒适。 他的父亲和叔叔做运输生意,用船运输游客,同时也修理旅游汽车。妇女们卖披肩和肩袋。他们发现和游客打交道,比和雨季打交道容易多了。 在南夷部落与兰那王国政府爆发战争之前,他们的生活还是很安定的。但战争使他们逃到茂盛的丛林中。黑点和他的朋友及堂兄来到菩提湖边,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从黑市上买了死人的身份证。从此后他们过着两种生活:以死人的名字出现的公开生活和活人的隐居生活。 船头向左转向一条小河道,一群建筑支起在水面上,屋顶是生锈的波纹形马口铁。 “我们开往一个小村落,是菩提河边二百多个中的一个,”沃特向大家解释说,“我们不在那里停留,但我想让你们看看这里,看会发现些什么。这些藏于小河道中的村落,除非你们一辈子住在这里,像我们的船夫一样,不然你们很容易迷路。河很浅,风信子每个礼拜都成亩地生长,然后像陆地一样,四处漂移。这对农夫和渔民来说真是个问题,因为这堵住了他们的生计,以至他们越来越依赖旅游业。” 当船靠近村落时,船夫们减速了。两条船挤进了水上公园,有西红柿在木走道下闪闪发光。他们来到了流动的市场,那里有很多小船装着食物和纪念品向游客兜售。 这些小船一般在十到十二英尺长,用很轻的木材手工做成。卖主蹲在一头,看着他们的纺织包、低劣的玉项链、衣服纽扣和粗糙的木佛。 每个小贩都恳求我的朋友们往他那儿看。岸上是向当地人出售其他更实用物品的小贩:黄色的瓜,长茎蔬菜,西红柿,金色和红色的香料,装腌菜和虾糊的陶罐,妇女布裙的颜色很欢快——粉红,青绿,橙黄。男人们蹲坐在他们深色的腰布里,嘴里叼着烟。 本尼为了不使当地人失望,会买很多东西。 “他们拿的是什么?” 莫非忽然问。他看到有十几个士兵扛着枪走在岸上。 海蒂马上感到很紧张,当然,感到紧张的不止她一个。但当地人对那些士兵视若无睹,好像那些士兵们就像我一样,是看不见的。 沃特赶紧安抚大家:“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战争早就结束了。过去王国政府军和南夷部落武装在这里打过仗,那时游客不允许进来。现在这里已降为普通区域了,说明非常安全。起义者都逃到山里躲起来了,你们不用害怕。” “那为什么都拿着枪?”莫非问。 沃特轻轻笑了:“提醒人们交税,现在人们害怕的是税。” “什么是起义者?” 旁边船上的埃斯米问她的妈妈。 这时我注意到,黑点正在专心倾听他们的交谈,他的眼睛正看着这对母女。 朱玛琳向女儿解释:“就是造反。” “是好还是坏的?” 她有些犹豫,她知道战争的残酷性,难免会伤害到无辜,如果军纪败坏就更糟了。但她要怎么说才不会吓着女儿呢? 埃斯米看了看她妈妈的表情:“哦,我明白了,要看情况的。什么事情都要看情况的。” 她摸了摸腿上的小狗:“除了你,小狗狗,你永远是好的。” “嗨,沃特,”温迪大声喊,“你对国王怎么看?” 沃特知道这样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他看着温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斟词酌句地回答:“穷人,特别是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感到现在比过去好。当兰那王国还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时,他们不想有更多的麻烦。他们有时还感激国王陛下,感谢他不时地给予人民一点恩惠。就像这附近的一所学校,一名显赫的贵族给校长买了一台录音机,这足够使人们快乐了。我们现在从国家的边境铺路到另一个国家,这是个伟大的进步,能使人们看到外面的世界。现在流血事件也少了,因为大部分造反者,已经被控制了——” “你是说被杀了吧。”温迪插嘴说。 沃特毫不畏缩:“一些死了,一些关在牢中,另外一些躲起来了。” “那你是怎么看的?”柏哈利问,“现在的兰那王国比过去好吗?” “有很多因素……” “要看情况的。”埃斯米说。 沃特点点头,“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他想到了他的父亲,也想到了自己的工作,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她需要清白的档案上大学。 虽然他不喜欢国王,特别是不喜欢国王出现在电视里的样子,他甚至想过做记者。但有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导致死亡,不是精神上的死亡,就是肉体上的死亡。你不能写任何坏消息——那还有什么可写? 这女孩说得对,这要看情况的。但他怎么能对这些美国人说?他们只是暂时来这里,他们永远不会受影响。如果告诉他们事实,他们又会得到什么呢?如果他这么做了,将要冒怎样的风险呢?他看着湖面,知道了该怎么回答。 “看那里!一个男人站在船上。” 游客们伸长脖子,看到了有名的菩提渔夫。我的朋友们纷纷拿出照相机,通过取景器摄下这幕场景。 沃特继续说:“看见他怎么用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划着桨的吗?这样他在用双手捕鱼时还能滑行。这看起来好像不可能,但他毫不费力就做到了。” “习惯成自然!” 马塞先生同时向对方喊,他们坐在两条船上。 本尼惊慌地说:“我会掉入湖中的。” 沃特镇定地回答说:“这就是他们的感觉,已经习惯了,所以能单腿站立而不掉下去。他们会梦见鱼,这驱使他们前进,但有时他们的网是空的,如果划船的腿累了,就随波逐流……” 我的朋友们已忘了那个问题,他们正歪着脑袋以便更好地拍到这奇特的美景。 只有黑点听到了沃特的回答。 浮岛 菩提湖浮岛景区只开发了一年,它模仿了竞争对手的运营模式,建立了金岛别墅饭店和它的姐妹饭店。 事实上这是当地部落的产业,部落与兰那王国政府达成停火协议,换得了酒店的股份。宣传册上是这么介绍说:这里有西方的管理,专业的装修和全方位的服务。 这的经理是个德裔瑞士人亨利希·格里克,他知道如何迎合西方游客的需求。当我的朋友们坐的船靠码头时,穿着制服和绿格子腰布的男孩上来迎接他们。 我在几年前第一次遇见亨利希时,他还是个英俊的男人,卷曲厚密的金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优雅的嗓音,日耳曼人的下巴。但现在他发福了,穿一件亚麻布的无领衬衫,黄色沙洗丝绸裤子。他的脖子像松垂的袋子,头发稀疏,露出粉红色的头皮,蓝眼珠外充满着血丝。 “欢迎来到天堂,我相信你们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现在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吧,安顿好后请与我到大厅里喝一杯。”他招呼着客人们,指了指身后一间有很多窗户的高木屋,又看了看表说,“已经中午了,一起吃午饭吧。” 亨利希用手赶着他们,就像在赶一群猪。 旅馆侍者带客人去房间,他们得到了不菲的小费,每个人都抢着搬最大件的行李。 我的朋友们在柚木走道上散开,当他们走进住处,便开心地叫道:“真不错!” “就像提基小屋。” “多可爱啊。” 本尼进入自己的房间,看见内部装饰有打褶的藤条,地板上铺着麻布席子,一对床用白色亚麻布装饰,上面是薄纱纹帐。他喜欢这种感觉,很有热带风情。墙上画着一些图腾和骨雕,那种大批量生产的民族艺术品。卫生间很令人惊奇,很大且没有怪臭味,用白色的瓷砖铺地,淋浴房要走下一个台阶,被半堵墙隔开。 在海蒂的房间,侍者打开了窗,它们没有遮挡,不远处是杀虫的熏香和香茅油罐。一切都在提醒她,走道下的水是蚊子的繁衍之地。 而隔壁房间里,朱玛琳和女儿埃斯米正对着湖景惊呼:这里真是天堂,香格里拉! 柏哈利比其他人还要高兴,他的房间在第五码头的最顶端处,这隐秘的环境是完美的爱巢。这里已周到地摆上了柠檬味的蜡烛,真浪漫啊。他走到外面的小走廊,看见有几张可调靠背的柚木椅——棒极了!可以和朱玛琳一起躺在这里看月亮。 朱玛琳和女儿走出房间,她与他只有两个码头的距离。柏哈利向玛琳挥手,她也热切地向他挥手。 他们就像两只拍打着翅膀的发情鹦鹉,意思很明确:就是今晚了。 半小时后,大家来到大厅里,亨利希将香槟倒在塑料杯中:“为了快乐与美丽,为了新朋友和永久的回忆,让我们举杯。” 很快亨利希又赠与了他们新名字——我们伟大的领队,我们可爱的女士,我们大自然的爱人,我们的科学家,我们的医生,我们的天才,我们的摄影师…… 他给所有客人起这样的新名字,让他们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事实上他从来不记得客人的真名。 亨利希在泰国经营一家五星级海滩酒店好几年了——我去过两次,但那个酒店后来在六个月中死了三名游客,不是死于事故、心脏病、溺水等原因,死亡证明上显示:他们死于水母的叮咬。 酒店在第三个牺牲者上天堂后便关门了,第三个死者是一位美国国会女议员的儿子。此后,亨利希来到了兰那王国的曼陀罗,在一些豪华酒店参与管理。我在那里偶遇过他,他表现得就像我失散已久的朋友一样,叫我“我们亲爱的艺术教授”,然后他为我写下一个他称为“顶级”的餐馆名。 他湿乎乎的手掌环绕我的肘,就像情人似的摩擦,用神秘的语调告诉我,他会通知ma?tred’,我和我的同伴们来了。 “你们有几人?六个?太好了。应该订能看到最好景色的桌子,我会和你们一起,接待你们这样的客人很荣幸。” 我们怎能拒绝呢?免费的午餐会有多糟?我们去了,看菜单时他表现得很殷勤。他说我们应该点特色菜,贵得要命,这就是他的款待。第二道菜时,他又感伤地嚷嚷着格林德瓦,我想那大概是他的出生地。 他开始唱德语歌,“meibiberhendel!”听起来就像小鸡在咯咯叫。旁边一桌的泰国商人发出“挞—挞”的评语。 结束时他低下头,额头靠在桌子上,直到服务员来将他提起。当我告诉他们格里克先生会付账时,服务员和ma?tred’抱歉地耸耸肩。 于是,我只好自己付账,由于人数多,点的酒也多,但大部分他喝掉的,可不是笔小数目。 第二天在旅馆,亨利希为他“突然病倒”和匆忙离去表示道歉,他说他要补偿,从我们住宿费中扣除同等的金额。我报的略低于实际数目,他又写得略高一些,他这样来讨好客人,“免费的丰盛午餐”,然后从他老板那里揩油。他很油滑,非常不诚实。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曾管理过香港的文华东方酒店。我很难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一点也不懂广东话。 我问他:“那里有什么好吃?” “糖醋排骨。” 这是对中国美食所知不多,又不愿尝试其他食物的人的最爱。我知道他在吹牛,而他竟然对自己的谎言毫无愧色,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其他领队告诉我,他根本不是旅馆经营者,他实际上为中央情报局工作,他是他们最好的特工之一。口音是假装的,瑞士国籍也是假的。他是美国人,亨利·格里克,来自洛杉矶,一个盛产演员的地方。他第一次来亚洲时,填的职业是“废物管理顾问”,而在其他签证上,他说自己是“水净化工程师”。 “废物”是中央情报局目标的编号——就是他们要除掉的人,“净化”则是过滤情报的编号。 对一个间谍来说,酒店工作是非常理想的,他可以与来自泰国和兰那王国的各种官员喝酒吃饭,他给他们的印象是醉醺醺的,没有一点威胁,当他们在做桌底交易时,他也在“桌底下”偷听。 这就是我听说的,但这太难以置信了。如果我都知道这些,那么那些他监视的人会不知道吗?他早就会被兰那王国政府驱逐出境了。不,他不可能是间谍。此外,我还闻到了他呼吸中的酒精味,这个怎么伪装? 我看他喝“泡泡酒”,他再一次玩了这套把戏。他的职业将他带入了死水,作为一名旅馆经理,这是自贬身价。 只有小女孩埃斯米发现亨利希是个冒牌货。这孩子很机敏,就像我在她那个年纪一样。她看到她妈妈被他哄得团团转,“我们的大美人。”他这么叫她。柏哈利变成“我们的英国绅士”。一会儿有人告诉他,柏哈利有一个很受欢迎的驯狗电视节目,他就叫柏哈利“我们著名的电视明星”,这使柏哈利很开心。 而亨利希对哄孩子不在行,他夸张地笑着,就像很多大人对婴儿说话那样:“你的肚肚饿了吗?” 埃斯米猜疑地看着他,发现他总会找借口轻轻地碰女士们的手臂,将手掌放在男人的背上,恭维每个人:“你看上去是个经验丰富的游客,和其他人不同,是在他乡寻找更深层次的人,是不是?” 埃斯米带着尼龙袋里的狗,上面盖着一条围巾,小狗舒服地蜷在窝里,直到它想出来透气时,才会叫一声。当亨利希朝埃斯米看时,她假装打喷嚏。 她走向卫生间,从杂志上撕下几页纸,铺在瓷砖地板上。她将狗放在上面,催促它“快便便”,小狗蹲下来便便了,它就像小孩一样聪明。 埃斯米回来时,亨利希眼睛亮闪闪地问候她:“啊,我们的小小孩回来了。” 可是她毫无表情,匆忙找到她妈妈的座位。 该上午饭了,toupris(全都包括),除了葡萄酒和啤酒,还有——他们一会儿就会知道,标了高价的“欢迎”香槟酒。 亨利希开玩笑说,他们最好不要抱怨这里的食物和服务:“因为这里是很凶猛的部落开的酒店,另外他们有士兵的保护。所以你们看,你们的满意是有保证的,没有投诉——” “不用投诉,”本尼急忙说道,“食物很好。” “保护是什么意思?”莫非好奇地问,“像黑手党一样吗?” 亨利希看看四周,像要确认他的员工没有偷听,“不完全是,”他捏了捏手指,表示不义之财,“如果你帮助别人,你会得到好处。哦,不要这么惊讶,这在其他国家是种传统,你们国家也是。” 他拍了拍莫非的肩,“不是吗?我的朋友?”他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然后加上一句,“实际上,每个人都会很友好。过去的事是老黄历了——忘了吧。当然,不可能完全忘记,除非你死了,但我们可以选择性忽略,是吗?”他将手放到嘴边,“保持沉默。” 亨利希确实是个狡猾的人,不时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到现在我还不了解这个男人本质的一面。他设置了屏障,或者我也是?佛说,完全同情才能完全理解,我真想让狡猾的亨利希当众出丑。我不认为那样就没同情心了,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 厄兆 一点多,我的朋友们走到码头上。三名船夫正挤在一起兴奋地商量着,当看到他们的乘客,黑点立即伸手帮助他们上船。 亨利希朝他的客人们挥手,“七点用晚餐,挞挞!” “真讨厌,”本尼说,“挞—挞!挞—挞!像回到了殖民时代。” “这实际上是兰那王国式的表达,”沃特说,“英国人将它与其他东西一起吸收了过去。” “真的吗?” 本尼在想,挞—挞,现在听起来更像上流社会的,而不是傲慢。他发出声来,感到舌尖在牙齿上跳舞,“挞—挞”,真可爱。 “下午。”沃特说,“我们要去一个村庄,那里在举办佛塔百年纪念,就是那些你们看到过的圆顶的神龛。那里会有一个很大的市场,许多竞赛还有赌博,可是我警告你们,没人会赢。还有一些孩子在台上表演,他们排练了好几个月——我想你们美国人管这叫‘滑稽短剧’,不用担心,可以拍照。” 沃特说不用担心,反而让温迪担心她是否要拍照。每次她看到警察就害怕,他们是否会开枪打死她?她想,辩解也没用,不是每个人都会说英语。 她轻声对怀亚特说,她很困,是不是留下一起打个盹。 “我会打呼的。” 温迪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 两艘船发动了,不一会儿就在风信子和漂浮的植物中穿梭。他们转入了一条小河,穿过灌木丛的河岸,岸边有女人们用桶打水,倒在孩子身上。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兰那王国人是世界上最爱干净的。虽然他们的环境无法保持一尘不染,但他们一天洗两次澡,一般是在河里或湖里,因为大多数人家里没有私人浴室。女人们穿着布裙,男人们裹着腰布跳入水中,小孩子则一丝不挂。 洗澡是必需的,不仅能在一天的炎热后保持凉爽,更重要是清洁了身体和灵魂。 而中国人对洗澡不是很讲究,除非他们比较富裕,家里有卫生设备——我说的当然是农村。清洁比不上节约用水重要,我看到过油腻腻的头发,还有衣服上满是几个月来的油烟味。他们奉行实用主义,只注重将事情做好,而清洁是件奢侈的事。 不要误会我,我没有洁癖,不像日本人,喜欢浸泡在热水浴盆里,将身体放在滚烫的水中,让皮肤上的污垢在水里脱落,我从来不会那么做。他们的马桶甚至都装上喷淋器,用温水喷你的屁股,再用暖风吹干,你再也不用碰到自己的身体,这有点清洁过头了。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不能说我所认识的英国人都爱清洁。自有记录起,中国人和兰那人就刻薄地批评他们说,英国人的洗澡就像擦鞋,看不见的地方就不管了。 法国人也差不多,虽然我对他们不是很了解,因为他们不愿和不会说法语的人交流。但你有理由怀疑,他们为什么要发明这么多香水? 而很多德国人,不管爱不爱干净,总发出一股陈腐味,特别是男人,而他们自己好像并不注意。拿亨利希来说,他的体味很强烈,混合着酒精和不诚实的味道,每个毛孔都透着轻率。 美国人则是所有味道的综合,他们也非常喜欢用防臭剂、须后水、香水、空气清新剂。即使没有臭味,他们也会掩盖味道,使其变得不自然。但我不认为这是文化,这只是香水商们的花招罢了。 河岸和码头进入眼帘,小船关了马达漂流过去,很多双手伸过来帮小船靠岸。 “你们会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沃特提醒说,“一定要讨价还价。跟你们说些规则:先想好你愿付多少钱,再出一半的价,再慢慢加价。” 他们的脚一踏上地面,小贩们都围上来:“幸运钱,请给我幸运钱。”他们都喊着,手中是小小的玉石动物。 “他们相信每天的第一笔生意会带来幸运。” 本尼怀疑地看了一眼:“我们怎么可能是他们的第一笔生意?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不用说他已经很饿了,他在背包里翻着士力架。 “很可能是,”沃特回答说,“我想他们不会撒谎。” 马塞先生问道:“为什么不会?” “兰那人的本性诚实。” “这是因果报应。”海蒂说,“如果你买了他们的东西,他们得到了好运,而你会得到奖赏。” 薇拉想了想,然后将“幸运钱”给了一个年轻女子。她买了个小小的玉石青蛙。青蛙代表什么?它是占星术上的一个符号吗?一种绿色有疣的动物,会代表什么?等候一整天去吃个苍蝇?她笑了。这是个提醒,当事情不是如期待中的发展时,要更有耐心。 老天,如果她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话,她应该去买一打。 我们看了女孩子们的跳绳比赛、男孩子们的“三腿”比赛,小一点的孩子向后跑,扩音器中在喊加油。获胜的三名学生到台上领取证书,二十个男孩女孩都画着眼线,涂着红红的唇膏,排成队唱“babylove”。 我的朋友们来到集市上,一口巨大的油锅炸着面团,篮里堆着各种蔬菜。角落里正在赌博,旁边围着红着眼睛的男人。 一个人甩着巨大的泡沫骰子,男人们盯着他看,然后押上更多的钱,热切地盼望下一盘会转运。 我在空中飘浮盘旋着,看着我的朋友们走入市场。 鲁珀特自顾自走了,可能没听到他父亲在喊:“一小时后在码头会合。” 朱玛琳去买小点心,她想埃斯米和柏哈利可能会喜欢。埃斯米抱着小狗,喂给她一点烤肉。柏哈利在看一个卖宝石的人,他将砖头砸在蓝玻璃上,而碎了的却是砖头。柏哈利高兴地掏出价值五十美元的钱买下了它。晚上玛琳可能会惊叹这是“真正的蓝宝石”。 薇拉好心的脸,还有戴着珠宝的手指,成为市场上追逐的目标。卖主们朝她喊“幸运钱!”海蒂看着治各种咬伤的草药:“吱——”她对听不懂她话的人说要杀虫剂。她用手指着自己的手臂绕圈,“吱——”摊主最后明白了。海蒂又用两根手指示范着跳到腿上,“嘶——”她要治蛇咬伤的药。啊,是的。 本尼以一个外国人所能做到的最不显眼的方式(其实根本做不到)站立着,在给厨师和他的罐子写生。他身边有一群人围着打量他在画什么,嘴里不时发出赞叹。 马塞先生戴着耳机,对集市的喧嚣充耳不闻,听着斯蒂夫·雷·沃恩的cd。而马塞夫人则用便携式摄像机拍摄着,她一只手拿着数码麦克风,以便捕捉声音。 温迪和怀亚特发现了一条通往竹林的小径。温迪还没有从怀亚特的拒绝中恢复过来,她胸中仍有一些忧伤,但她假装一切都好,和他互相闲聊打趣。当眼睛被泪水刺痛时,她便假装睫毛粘在眼睑下面而揉眼睛。他抬起她的脸,察看是否可以帮忙赶走侵犯者。她环起手臂抱住了他,而他本能地做了她希望的事。他吻了她。 她不假思索地迸出了禁忌之言:“我爱你。” 怀亚特相信她,他继续吻着温迪,覆盖住她的嘴,使她无法发出与这句话相关的声音。他盼望她说出这句话,却又害怕她真的说出来。他喜欢温迪,大多数时候她很有趣,除了她分析他说的每一句话时。他不想伤害她的感情。他们还有两周时间继续这次旅行,要将这种关系保持稳定。 他们没意识到一群和尚正在观察他们。而这两个外国人浑然不知,他们轻声地低语傻笑,斜倚在树上相互挤压。和尚们终于爆发出了笑声。 温迪和怀亚特立刻红了脸,他们继续沿着小路向丛林走去。这里幽暗而凉爽。地上有一些变黑的圆圈。接着便看到远处有一群人,其中一个正在拨动木炭。 这是一场临时烧烤野餐,食物是整只多毛的猪腿和猪蹄。有两个男人站着,其中一个脖子上套着轭,两端绳子上各挂着一只摇晃着的汽车电池。温迪和怀亚特走过他们时面露微笑,那两个男人看起来似乎有点尴尬,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温迪和怀亚特并没有认出他们,他们是船上的舵手,“黑点”和“老手”。正是这两人带着他们穿过了菩提湖。对大多数旅游者来说,兰那王国人很难辨认。 但过了明天,我的朋友们将会对所有人了若指掌。 火烧平安夜 平安夜。 晚上九点半,朱玛琳等到女儿已经熟睡了,便踮起脚尖走近浴室,迅速地用剃刀刮过大腿,按摩并擦上龙涎香味的洗液。她除去身上坚硬的内衣,希望湿气能擦去皮肤上的勒痕。她套上一件又薄又长的,橘子果冻色的棉织紧身衣。揣着怦怦的心跳,穿过埃斯米的床出了房门。她走过厚木板的走廊,来到柏哈利的房间。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柏哈利和朱玛琳,躺在蚊帐中,身体被充满香味的蜡烛的金色光芒照亮。玛琳闭上眼睛,精神和肉体正在进行一次不平等的较量,到底是保持控制还是彻底纵容? 柏哈利在她的脖子、肩膀、胸脯上画着小圈,亲吻她每一寸身体,在继续向下移动之前,先盖住了她的嘴巴。温热布满了玛琳的脸颊,令她感到惊讶,这样的激情,这样的热度,这样的……烟雾? 突然,柏哈利发出痛苦的叫喊,翻身摔下了床,玛琳也被他拉着一起掉到地板上。他们看见圆锥形的蚊帐飘到烛火上,像着了火的雪白的圣诞树,白色网孔变成了飞舞着的黑色卷须。 朱玛琳冲向大门尖叫:“着火了!着火了!” 在她正要逃跑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门廊上,她回望火光熊熊的屋子无法动弹。 “我们得逃出去!” 她哭喊道。此时柏哈利做出了英雄般的举动:他抓起一件衣服,用一瓶水把它弄湿,朝着舔舐天花板的火苗猛烈地拍击。 几秒钟过后,仿佛经历了永久,柏哈利放下湿布,疲倦地说:“火灭了。” 朱玛琳打开灯,烧焦的丝絮仿佛枯萎的幽灵在空中飘荡。 幸好它们无法把我烧焦。 在蓝色的荧光和黑焦的碎片中,柏哈利和玛琳不得不面对自己凹凸的身体。 什么声音?人们的尖叫,震动着地板的脚步声!他们疯狂地搜寻着各自的衣物,刚才被欢乐地丢弃在地板上。 柏哈利找到了裤子,努力要穿上一条腿。玛琳仅仅发现了一卷浸了水的橘色薄纱,她意识到这是她那件紧身衣的可怜残骸,刚才柏哈利正是用它来扑灭大火的,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此时四个手执灭火器的兰那男人冲了进来,随着一声尖叫,玛琳一下子跃进了浴室,可惜为时已晚。 虽然火已经扑灭了,但这些人还是轮流向这堆烟雾弥漫的灰烬挤压出白色的泡沫,扑灭了散发浓烟的天花板,还有烧焦的帐子上的零星火苗。 鲁珀特也跑了进来,后面跟着莫非、马塞夫妇和薇拉。只有戴着呼吸机面罩的本尼,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大家趟过一滩水,叫喊着:“出什么事了?” “一切还好吗?” 玛琳套上柏哈利的衬衫和一条平脚短裤。当她走出浴室时,她看到了一张悲哀的脸:埃斯米。 柏哈利注视着玛琳带着女儿离开。她此刻心烦意乱,对柏哈利的问询和道歉只是摆了摆手,一言不发。破碎的帐子已被拖走,燃烧殆尽的被褥已拆掉了。柏哈利面前湿漉漉的床垫,令他回忆起儿时的一段羞愧时光。 “你在想着什么?” 母亲和玛琳同时尖叫着,太阳穴渐渐胀痛起来。 他无法入睡,只得坐在单人床边抱怨:“sod’w(索德定律),该死的索德定律!” ——如果什么事有可能变糟,那它必定会发生。 柏哈利的脑海中又浮现起了朱玛琳,她弯曲的身上只有一条不足以蔽体的浴巾,看上去是多么地羞愧。她恳求和女儿一起回到房间等待。埃斯米仍然立在走廊上,一言不发,神秘莫测。 一个钟头后,柏哈利喝掉了最后一瓶香槟,这是他以高昂的价格在亨利希那儿买的——它本该用来庆祝他和玛琳爱情的开始。 他丢下空瓶,在箱子里翻找那瓶在飞机上买来的免税酒。johnniewalkerck约翰尼·沃克·布莱克,来自苏格兰的孤独夜晚的良伴。 外面的菩提渔夫显然已醉到骨子里了,他们开始用唱歌剧的嗓音大吼。在由湖泊和漂浮着的屋棚组成的舞台上,他的小夜曲响亮地回荡。而听在柏哈利的耳中,这曲调犹如世界万物的哀号。 沃特向他们保证过,清晨的起床铃将会物有所值—— “圣诞节的日出,是你们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礼物。我们将乘坐两艘小艇,前往湖中一处美丽的风景。穿得暖和点儿,一定要穿比较坚硬的鞋子。不要穿凉鞋,我们将要走一段路。日出以后,我们将参观各种工厂,有造纸的,纺织的,还有制作方头雪茄的。你们要带上相机和一点零食。如果你不能在六点十五分上船,那么我就当你喜欢多睡一会儿,那样我们将在吃午餐的时候,在这里的大厅碰面。” 被抛弃 又是一个兰那王国的清晨。 五点半,除柏哈利以外,每个人都起身吃了早餐。柏哈利在听了大半夜醉酒渔夫的歌声后,终于在凌晨四点进入了梦乡。他血液里的酒精太多了,直到中午十二点才从宿醉中醒来。 也是在中午时分,旅馆的另一端,亨利希也刚刚醒来,他总是习惯晚睡晚起。他冲了一个冷水澡提提精神,穿上丝织长裤和衬衣,蹬着高档便鞋走进餐厅,向用午餐的客人们致意。他惊奇地发现,大厅里除了“电视明星”外空无一人。 “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显然没有。” 柏哈利苦涩地说道,啜了一口咖啡。 “你落后了?” “显然是。” 亨利希走进他的办公室,向三个伙计布置今天的工作。他瞥了一眼沃特给他的日程表:日出和早间购物只有几个钟头,他们应在十点半之前回到旅店。 难道他们买了更多的圣诞礼物? 伙计们告诉了他昨晚的火灾。 “有人跳进湖里吗?” 大家都笑了,不过那个男人的确吓得跳了起来。还好房间的损失不大,刚刚更换了天花板上烧坏的部分。 亨利希挠了挠头,他本来要买一顶防火的帐子。不过一个老板的儿子,坚持要他采用部落制作的帐子——这已是旅馆第三次失火。 “挂起帐子,但是把蜡烛拿走。”亨利希说。 “‘电视明星’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伙计们告诉亨利希,“一个裸体女人。”说完他们吃吃地笑了。 “哪一个?” 伙计们回答:“那个中国女人。” 亨利希点点头,肯定柏哈利的品味。 “另外很抱歉报告您,老板,我们又发现了一宗失窃。” “这次是什么?” “自行车发电机,但这次他们丢下了自行车。” “屋子没有照我的要求锁上吗?” “锁被斩断了,断口很干净。” “看门狗怎么了?” “还在围栏里,不过正嚼着新鲜的骨头。” 亨利希数了数过去六个月失窃的东西:一台小电视机,用来非法接收国际频道的卫星接收器,一辆自行车,手摇的手电筒,一些丰田十二伏电池,一盒姜味的瓜子,以及如今的自行车发电机。 “进城看看发电机是否在黑市上。” 但亨利希知道发电机几乎不可能被找到。他将向美国“电视明星”收取两百美元的火灾损失,虽然修复这些损失只需要不到十美元。他将用剩下的钱买一台新的发电机,或许这次是一台燃料发电机。 对于任何问题,你只需要变得更有创造性一些,总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边缘 中国人对于边缘有古老的审美,我父亲曾向我背诵过一首李白的诗—— 湖与元气连, 风波浩难止。 天外贾客归, 云间片帆起。 龟游莲叶上, 鸟宿芦花里。 少女棹归舟, 歌声逐流水。 而在我六十三岁这年,我的美国朋友们就站在那个边缘上。 黎明时分,薄雾升起,犹如湖泊在呼吸。而远处烟气缭绕的山峦,渐渐淡去,只剩渐浅轮廓,灰的、紫的、蓝的,直到融化在牛奶般的蓝天里。 小艇的马达已经关闭,四周一片静谧。湖面倒映的山峦,令朋友们回忆起他们忙碌的生活。这是怎样一种不曾有过的宁静? “我感到世界的嘈杂仿佛停止了。” 朱玛琳小声说。然而她又猜想柏哈利究竟出了什么事。昨晚他是否彻夜未眠,正如她一样呢?她瞥了女儿一眼。即便允许她早餐破例吃那些禁止的食物,咖啡蛋糕、油炸圈饼和可乐,但埃斯米还是不说一句话。 母亲和柏哈利的事让小女孩感到面上无光。他俩看上去太愚蠢了,他们毁了整个屋子,几乎杀了自己。而这里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没法处理这事。” 玛琳告诉女儿,然后几小时不再看她,这让她感到胃疼。好吧,现在让妈妈也尝尝这种滋味吧。 “伙计们,这真是太值了!” 怀亚特说。温迪点了点头,她面色一片安静。 海蒂自从谋杀案后再没有过这样的平静。晨雾将她的烦恼带到九霄云外。她第一次没再想那些糟糕的事情,比如翻船……不,她把这些东西赶出脑海,转过脸来面对层层山峦。 佛的教义在这里似乎是真实的。 薇拉想生命只是一种你必须舍弃的幻觉。随着不断长大,她意识到自己在面对死亡的问题上,看法有了转变。 年少时,死亡不过是哲学上的意义;年过三十,它是无法承受的将来;到了四十岁,它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在她五十岁时,她已能用更加理性的方式去面对死亡。 订立最后的遗嘱、逐条记录财产、填写器官捐献表、详细准备生前的遗嘱,当她到了六十岁时,她又重新回到了对死亡的哲学理解。死亡并非是失去生命,而是经过一系列的舍弃而达到的顶点。 你必须将自己从空虚、欲望、野心、苦难和挫折,以及一切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如果你做了,那么你便会消失掉,不留痕迹地离去。 正如黎明时萦绕于湖面上的晨雾。 我对这个想法感到惊骇。蒸发?这会发生在我身上吗?我想要延伸,去填满那片虚无,去收回一切我失去的东西。 我想用所有我尚未说出的话填入这片宁静。 紧急调查 造纸工是第一个向警方报告看到过失踪游客的人。 “你是在他们失踪前还是失踪后看见他们的?”警察问。 “应该是失踪前,”造纸工答道,“不然我怎么会告诉你我看见过他们?” 他们站在造纸工房前,房子是一间有六根柱子的屋子。那些游客曾来参观过他是怎么造纸的:他提起一只桶,把捣碎的桑叶倒在有木框的丝布上,接着他拿起一把木铲,将“黏土”均匀细密地抹在布上。 他现场示范给警察看,还拿了一点花瓣和蕨类植物洒在丝布上,显得鲜艳迷人。 造纸工说那个带着一条狗的漂亮小姑娘非常喜欢这东西。 他走向另一个已经晒干的木框,揭下一张粗制纸,这种纸在美国的文具店要卖到十美元。你能相信吗?十美元。无论如何,那是他们告诉他的,尽管他只要了他们一百块。 小女孩刚拿起一张纸,那个中国女人,想必是她妈妈,便要掏钱买下来。那女孩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看她,就像她妈妈不存在一样。女孩发现了用同样的纸做的遮阳伞,这东西在游客中很受欢迎。中国女人又想给她女儿买一把,仅仅是因为女孩朝它看了一眼。在她妈妈付钱之后,小女孩笑了——虽然还是没有看她——我告诉你,美国孩子太容易讨好了,而他们要选的东西也太多了。 雪茄烟厂老板也说美国人来过。他知道他们是美国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吸烟,并且他们对上了漆的雪茄盒,似乎远比里面装的雪茄更为赞赏。他们礼貌地看着女工们制作雪茄。 此时警察停止询问,开始赞美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孩。这女孩有一张甜美的脸庞和猫一样大的眼睛。她取出一片唱片形的雪茄叶,熟练地把烟草和木质根的混合物,还有多层玉米壳做成的过滤嘴卷起来。 老板使劲回忆着:一个留长发的高个男人买了一打雪茄,是为了可以免费获得一只雪茄盒。当他点燃一支雪茄开始吸时,有个黑人女人十分沮丧。还有一个相当年轻的女人,在脖子上开了一台呼呼运转的小型机器。 雪茄厂老板总结道:这些外国人看上去十分古怪。 几个丝织厂的女工也肯定地说,她们也见过这些外国人。她们的工作是从蚕茧中缫出丝来。她们说有个黑人女人和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女人非常好奇,还问了不少古怪的问题。她们问到她们的工作时间。 “只要是有阳光就工作,”纺纱女工答道,“黎明到黄昏,天天如此。” “那么工资呢?” “每天两百到三百块。”——还不到一美元。 那如果她们生病或是受伤怎么办?会支付给她们多少钱? “不工作的日子当然没有钱。” 她们告诉她。这些问题多么愚蠢!警察也跟着点头。 丝织厂二楼要吵很多。这里都是年轻女人,因为是织布女工,必须得有力气操作织布机。她们说那个黑人女人十分惊讶于她们的技巧,游客认为她们的身体几乎是机器的延伸。 一个年轻女工迅速地将双脚在织布机的内外踏板上来回移动,舞蹈似的把脚弯曲成弓形。同时她的双手以另一个节奏工作,用恰到好处的力量牵引一串细线,让穿线机往复运动。 这项工作要求极高的注意力和协调性,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将敏锐的目光保持这么长时间。从破晓到黄昏,女工可以完成整整一码长的,图案精巧复杂的丝绸。这些丝绸以十美元的价格出售,给公司赚取了丰厚利润。 她们告诉那个黑人女人,她们喜欢这项工作,始终不变本身就是一种满足,每天看见同样的织布机和线轴的平静,身边相同的工友,相同的木墙和高高的屋顶。只是偶尔会有雨水敲打屋顶,像神的手指的声音,这是小小的,但是令人愉快的侵扰。 其中一个女工告诉警察:一会儿工夫之后,他们就不见了,只留下强烈的气息。一定是被神抓走了。 通往天堂之路 好了,让我叙述事实经过吧—— 早上九点半,我的朋友们结束了对织布厂的参观。他们回到了码头上,准备登上小艇。 “我们的下一站,”沃特向大家说,“是我给你们的圣诞惊喜。我们可能需要稍稍往里再走一点,但我想你们会非常喜欢的。” 每个人都喜欢“圣诞惊喜”,这是何等令人兴奋的音节组合啊。黑点和老手也听到了,这些美国人是如此轻易地应允了邀请。 一个惊喜可能是任何事情。 沃特所准备的“惊喜”,其实是去参观一所学校。那里的孩子们练习用兰那语演唱“鲁道夫和红鼻子驯鹿”。他和那儿的老师认为这将会是一件大好事,不论是对孩子们还是对外国人。 他会把所有十二月份的旅游团带到这里,并建议他们为学校的图书馆作一次小小的捐款。即使这所学校并不正式庆祝圣诞节,但作为“拜访兰那王国”计划的一部分,吸引更多的游客来到兰那王国,从而改变外国人对这里的印象,也是他们的义务。过去沃特带来的两个团,声称这是他们旅程上的亮点,他们说这样的参观使他们的内心深受感触。 当我的朋友们在码头上等待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卑微的盛典,将会是他们的圣诞惊喜。他们很不耐烦地等待,看是什么样的敬畏或娱乐在等着他们。但正如往常一样,又有人迟到了,这次等待的是鲁珀特。 “你应该买块表给他。”薇拉尖锐地提醒莫非。 “他有表!” “那就买一个有定时器和闹铃的。” 莫非不耐烦地说:“他的表有两个定时器。” 这时黑点也走下了船,要帮沃特找到那个男孩。两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约定十五分钟后回来。 码头旁还有兜售小饰品的卖主,在这里可以买到漂亮的漆器,并欣赏独特的民间艺术。 本尼和女卖主正一门心思地讨价还价,莫非、怀亚特和马塞先生则在码头上吸起了雪茄,评价它们的味道介乎于香烟和大麻之间。埃斯米沉迷于妈妈买给她的礼物,她还发现了一袋可以和小狗分享的红烧火鸡肉干。 不到十分钟,他们看见戴着棕色腰布的船员和鲁珀特一起返回。男孩说他正在给当地人表演纸牌戏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任何人都要集体行动吗?”莫非向儿子呵斥,“你不可以一个人溜走做你想做的事。” 鲁珀特解释说:“他们求我表演给他们看。” “诚实点!” 莫非又开始那一套关于责任的说教:让十一个人等候自己是多么粗鲁无礼。 “是十个,”鲁珀特争辩道,“柏哈利不在这儿。” “那沃特呢?” 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对了,沃特去哪儿了呢? 十五分钟已经过了,又过了半小时,他还是没回来。 结果,船夫“老手”又去寻找沃特了。 五分钟后,他笑容满面地回来,和黑点迅速交流了一番。 “好的,不用担心。” 黑点打手势让游客们上船,但并没有说沃特在哪里,他含糊地指向湖对面:“我们要去那儿。” “嗨,”埃斯米说,“他说英语。你们注意到了吗?他说英语!” 没有人留意这小女孩的话,他们认为每个人都会说几句英语。 “沃特究竟在做什么?”马塞先生大声说。 黑点神秘地笑笑:“圣诞惊喜。” 秘密的援助者告诉他:那个男孩不会心甘情愿地来。刚才,黑点还在担心如何才能说服“小白哥”,告诉他这是上帝的召唤。但秘密的援助者给了他们一条有用的建议:这个男孩不愿意来,除非所有人都和他一起来。 看看这是多么容易啊。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惊喜是什么,但还是愿意跟着他前去。 朱玛琳告诉女儿:“沃特肯定在做着准备。” 但埃斯米还是没有看她。 “我们要赶紧。” 黑点示意他们迅速上船。几分钟后,两条船加速穿过了湖泊。凉爽的微风滋润着刚才的不快,被雪茄烟刺激的喉咙也好了些。 而我坐在一条船的船首,大声警告他们返回,但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们在开满风信子的群岛间穿梭,进入一个接一个狭窄的水湾。河道蜿蜒曲折,如同浸满了水的树林迷宫。经过不计其数的弯路,小船漂向一条用芦苇做成的临时坡道,顶端摆着没有花纹的卡车轮胎。 “你肯定这样能过去吗?” 海蒂说着要爬出去。 黑点答道:“非常安全。” 莫非第一个跳出来,他伸出手帮助大家。他们排成一队,穿过芦苇荡中的缺口。 蚊子被他们的脚步声搅得乱飞。他们不停地拍着大腿,海蒂拿出一罐避蚊胺,众人感激地分享。薇拉穿着厚底凉鞋,把驱蚊剂喷到了脚上。 再往里是一条土路,有辆卡车横着停在那里。 本尼吃惊地说:“那辆车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了。” 两个年轻人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看上去很熟悉黑点和老手,走上来相互商量了一番。 实际上他们互相认识,卡车司机叫“油子”,是黑点的表兄。另一个人叫“鱼骨”,是前一天带着行李给小艇领航的人。 我的朋友们注意到这四个人都很奇怪,不时露出紧张的神情。 鲁珀特指着“油子”对莫非说:“嗨,就是那个人要我表演纸牌戏法的,他怎么又在这里了?” “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莫非赶紧让儿子打住,“那个人在湖那头,而我们在这头了。” “我们曾经在那儿,但现在到了这儿。” 鲁珀特朝卡车司机的方向挥舞着手臂。当油子看见他时,也挥手回应了一下。 黑点回到游客们当中说:“现在我们要爬进卡车,到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那上面有非常好的节目。” 他朝绵延的山峰上指去。 “太棒了,”怀亚特几乎要跳起来了,“我喜欢看人们真实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也是,”薇拉附和道,“真正的生活。” 鲁珀特忽然问:“我们会在那里吃午饭吗?” 黑点微笑着回答:“是的,非常特别的午餐,正在为你准备呢。” 我的朋友们仔细地看着卡车,卡车两边是用宽木板做的,顶部悬挂着涂了橡胶的防水布。卡车平板的两边,用柳条编织的长椅排成一列,地板的中间是两个巨大的十二伏蓄电池。 海蒂恐惧地发现:“这里没有安全带。” “根本没有座位!” 薇拉也在抱怨,她带着轻蔑的神情,看着那低矮的长凳。 但怀亚特还是跃跃欲试:“我们可能不用走远。” 薇拉依然摇摇头:“我相信璧璧不会选择这个既不有趣也不安全的东西。” 莫非把海蒂给拉了上来,悄悄欣赏她的胸脯一起一落。 同时,黑点和鱼骨把小艇从水里拖上来,藏进旁边的灌木丛中,藏得再也看不见小艇的痕迹了。 他们和老手、油子爬进车厢,发动卡车开走了。 在卡车的平板里,旅行者们上下颠簸,随着每一次撞击而痛苦地叫喊。他们纷纷抓住车边的板条。由于顶上巨大的黑色油布,他们只能看到车尾后的景象:烟尘滚滚的道路,两边是茂密的绿色野生蕨类和缤纷的花朵。 大约走了半英里,司机忽然减速了。伴随着嘎嘎作响的齿轮声和频频震动的引擎声,爷爷级的卡车开始费力地环绕登山。我的朋友们像保龄球瓶东倒西歪,马塞夫人抓住车壁站起来,要拍下牲畜般被挤来挤去的家伙们。 她开玩笑地说这辆“超豪华巴士”要带他们去一探“圣诞惊喜”。 温迪尖叫起来:“那惊喜最好是个好玩意儿!” 半个小时过去了,四十五分钟过去了,我的朋友们从未想到过危险。 恰恰相反,这辆反常的卡车和艰难的旅行,使他们更加期待惊喜。如此的惊喜肯定是罕有的,对大多数游客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他们不喜欢无止境的旅游商店和工厂,也不喜欢乏味的博物馆和寺庙,他们要独辟蹊径地冒险,尤其是男人们,但本尼除外。 他们分享着水和糖果,思忖所有的可能性。一座埋藏在丛林中的古城,兰那王国的马丘比丘!或者是一个全是“长颈女人”的村庄,她们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或者可能是一处真正的“香格里拉”,它的华美与壮观从未让世人所见…… 仅有的抱怨来自马塞夫人,她悲哀地对摄像机说:“我想看到我们究竟要去哪个方向,那样我就可以往前面拍了。” 最后卡车停了下来。乘客们把头伸出车外,这里的树木要高得多,树冠非常密集,只有细微的光线能射进来。 道路继续沿左边延伸,有两个人跳出车厢,走近一处床垫般厚实的灌木丛。高个子的尖叫了一声,然后他们一起握住藤蔓,缓慢地举了起来。被移开的植物原来是扇绿色的大门。灌木枝叶、蕨类植物、竹子和葡萄藤蔓困扎在一起,缠绕在并不沉重的门框上。 我的朋友们已经爬下了卡车,他们看到一个枝叶茂盛的拱门,通向一个未知的世界,犹如爱丽丝的仙境。 旅行者们又回到车上,卡车开始倒退。随着一声引擎的轰鸣,卡车已正对着神秘大门。植物不断被刮到折断,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卡车挤进拥有反抗力的入口,就像新生的婴儿冲出母亲的身体。 他们进入了一片绿色的新世界。真是一片充满活力的世界!野生植物在这里颤动和呼吸。视野中的每一寸地方,都是爬行和攀援植物。藤蔓悬挂蜿蜒,像蛇一样爬行,好像尽头就在前方几英尺处。他们根本无法辨别方向,树干上生满了苔藓和附生植物:蕨类植物和凤梨科植物。细小苍白的兰花在土壤肥沃的角落和树的裂缝中生根。 稀有的鸟儿发出了警告,一只猴子折断了树枝,我的朋友们凝神屏息,非常惊讶。 “太神奇了。” “真像天堂!” “超越了现实。” 这是他们一致的意见,即沃特——和死去的我——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将他们带到这片壮观的天堂,作为他们的圣诞礼物。 毫无疑问,午餐就在那些篮子里,将会以圣诞野餐的方式进行。 但是,沃特在哪儿呢? 黑点透过一张绿网,指向一个开口:“我们只要沿着这条路向上走。” 油子和鱼骨已经将枝叶茂密的大门恢复原状。 这时黑点告诉大家,我们必须下车步行。 用双脚走路? 我的朋友们糊涂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值得一看?前面更远处会是什么?应该是更好的东西吧。 于是,他们毫不质疑地跟随新的导游,跋涉过遍布机关的丛林,沿着黑点开出的路向前走。 本尼擦了擦额头:“沃特说我们将要走一段路,这太轻描淡写了。” 像听话的小学生一样,他们随黑点走进热带丛林。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他们心甘情愿地,盲目地走着,距离一个已经等待了他们一百多年的部落越来越近…… 恋爱症侯群 菩提湖畔的旅店。 在刚修好的小屋露台,可怜的柏哈利躺在一张木头躺椅上。朱玛琳和其他人还没回来,在担忧他们的安危之前,他先愤怒地幻想了几个小时。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今天可是圣诞节! 他独自一人在此百无聊赖,他们却像精灵一样到处玩乐,让兰那王国的啤酒弄红他们的鼻子!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谈论昨晚失火的笑话。 他继续发牢骚:不管他们在哪里,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吧!这样音讯渺茫真是太过分了。然而他又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旅馆,会有电话吗? 柏哈利思忖着是否该去问问?我以一种猛烈催促的意念,增强了他的冲动。他立刻站了起来,我在空气中为朋友鼓掌。 他跑去找亨利希,但码头上只有佣工。“电——话——”他过分吐字清晰地说,一边做出全世界都能明白的电话听筒的手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耸肩的遗憾表情。昨晚的酗酒使他头痛欲裂,怎么会来到一个没有电话的国度呢? 回到小屋,他将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带了一本正在创作中的书稿,叫《过来,坐下,停留》,一本关于人与狗之间关系的书——这不是他自愿写的书,而是一个编辑在他赢得了第三座艾美奖杯后找上门来的。她说这本书有庞大的市场,他也会得到一笔报酬。他计算了一下——足够预付一间在女人谷的滑雪小屋的定金。在获得艾美奖的怂恿下,他回答道:“易如反掌。” 而现在他觉得,答应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简直疯了。他读着编辑给他的一些建议:“当你把一条安静b和一个好动的人放在一起会怎样呢?或者是把一条紧张焦虑的牧羊犬和一个悠闲放松的人放在一起呢?抑或是一条果断的猎犬和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将会影响谁?” 真是白痴!他开始粗略地做一些笔记:解释这背后的科学原理,从原始人类俄瑞克特斯和现今的古人类学。对了,加上生物学中的种族多样化——源自达尔文的比喻,使得整部书拥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基础。 柏哈利制作了两个标题栏:“人”和“狗”。在“人”这栏里他写道:“社会等级和血统体制问题;进化的语言产生了共享的社会信息;公众意识,道德,伦理;目标设定;辨别和判断的能力;因此,有对意义的需要。” 在“狗”这栏里他写道:“社会等级始于盲目的婴儿阶段;幼仔时期易变的脾气(以及个性!!);四个月大时通过环境影响养成社会行为;动作性的学习形式;食物激励;寻求取悦人类的顺从个性……” 这两栏并不确切对等,不过基本无碍,仍然是一个出色的前提:社会适应性框架下的物种差异。 他依然在幻想中意淫,向理想中的读者——朱玛琳,详细解释这些论点。他想象着她在倾听时那仰慕得五体投地的神情。他的语言纠缠着她的耳朵,将刺痛带进她的心灵,激发出巨大的、巨大的…… 真无聊,上帝啊,这全是在扯蛋! 他再一次想象玛琳——她看上去是那样难以理解和遥不可及。如果人们不愿意改变自己,那人类的适应性还有什么鬼用?比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够有效地防止犯罪。 为什么人们年复一年地拜访心理医生,却无意克服自己身上的妄想或压抑?人类对自己的过失有特殊的喜爱。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将一个共和党人变成一个民主党人,反之亦然。 这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离婚诉讼和战争的原因。因为人类拒绝接受和适应他人,即便出于为自己着想!一语中的!当出于自身的需要时,人类,尤其是女人,对于维护自己的意识,也就是人们所谓的“需求”——比狗保护骨头更为强烈。 这是每个恋爱过的女人最本质的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她表现出极大的适应性,告诉他究竟去哪家餐馆,或看哪场电影无关紧要。但不久以后,一旦她搬进家门——猜猜看怎么了,她开始讨厌寿司了,或者讨厌意大利面条了,而且在她每次约会都迟到的情况下,却因为他迟到哪怕一分钟也要打个电话。 “手机他妈的有什么用?”最后她发怒了,“如果你根本不开机?” 老天啊,没有一个女人知道鼓励,她们只知道批评。这都是“她”的需要,“她”的理解。如果她觉得他感觉迟钝,那么根据事实,他确实如此。如果他辩解说他不是,那么他一定是武断的,证据就在于他的抗议。 女人必须永远是第一位的,无论他多么忙于节目演出,每件事都成了她测试“谁最重要?”的试验场——当然是她。 对于柏哈利前一个约会的女友,只要他在周末和莫非一起去滑雪,那便是对他们恋爱关系的“消极宣言”。 他又开始想象了:朱玛琳第一眼看到他厨房时的表情。“真漂亮,”毫无疑问她会这么说,“太漂亮了。”她会用手指掠过大理石台面,坐到凉爽的案台上躺下,摆出一副召唤他的样子……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她仍然适合成为白天意淫的对象。他的前女友说他不正常而且恶心,他承认这一点,这是过量马提尼的作用。他不会再对朱玛琳犯这样的错误了。保持神秘对浪漫更有利,至少对成熟的玛琳来说,再生几个小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