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奠基者》 第一章 生于忧患 胜利者的惊悚 据说,殷纣王是自焚而死的。 当然,据说而已,并无证据。[1] 没人知道他当时怎么想,也没人解释周武王为什么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纣王的尸身,并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这就正如没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娄帕特拉在跟屋大维打得不分上下时,为什么会突然撤出自己的舰队,抛下情郎安东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宫自杀。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就像水里的鱼,即便流泪也没人在意,更不会留下痕迹。 我们只知道,周武王甚至来不及脱下战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庙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禀告胜利,并同时宣布接手政权,俨然以“中国”自居了。[2] 当然,真正的开国大典,还必须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仪式在周的京城举行。那时,他们将在天帝的身边看见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见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正以欣慰的眼光,慈爱地看着自己表现出色的子孙。 然而周公却是心头一紧。[3] 周公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创始人之一。在这样的仪式上,他诚惶诚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庄严肃穆更是可能的,怎么会惊悚呢?莫非看见了什么? 正是。 他看见战败的殷商贵族,看见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着队伍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 一股悲凉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许还有酸楚。 是啊!想当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气派而奢华。上百头的牛羊,数不清的酒具,琳琅满目的珠宝,还有一个个献祭的活人。作为附庸小国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规行矩步地行礼如仪,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开杀戒吗? 然而现在,这些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殷商贵族,却只能充当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说变就变! 这盘龙城建于商中期,是一座以城为中心的商文化遗址群。城内面积约75400平方米,考古发现三处大型宫殿基址。虽非商王宫殿,但其工程做法、城池、殿堂均与中原殷商都城一致,皆为当时最高的建筑水准。商代宫殿和宗庙建筑,通常有高大的城墙、恢宏的殿堂和以中轴线为中心的对称布局。这些特点为后来历朝历代的皇城宫殿建筑所继承。 据周公后来自己说,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荣伟大吗?商的子孙,不也万万千千吗?然而天命一旦改变,他们就成了这副德行。那么,我们周的子孙,会不会也有一天穿着别人的礼服,戴着别人的礼帽,跟在别人的后面,祭祀别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记得,武王伐纣,出兵是在正月(子月),胜利是在二月(丑月),实际只用了三十多天。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后来全副现代化武装的美英联军,推翻萨达姆政权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会倒吸一口冷气。 高耸的楼台,为什么说倒就倒?铜铸的江山,为什么不堪一击?历史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权,能不能长治久安? 周公忧心忡忡。 没错,皇天上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钟爱过夏,眷顾过商,现在又看好周,这可真是“天命无常”。看来,没有哪个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选民,也没有哪个君主是铁定的天之骄子。一切都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变。 这就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必须以殷商的灭亡为教训,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居安思危。显然,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周人没有骄傲得像得胜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渊之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这是一种忧患意识。 是的,忧患。事后,周公在他创作的赞美诗《文王》中,曾这样告诫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贵胄来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没有一定。 请把殷商当作明镜, 想想怎样保住天命, 保住万邦的信任。[4]周人,为什么这样理智冷静? 也许,因为他们是农业民族。 [总注]本卷涉及之西周史实,均请参看司马迁《史记·周本纪》、范文澜《中国通史》、翦伯赞《先秦史》、杨宽《西周史》、许倬云《西周史》。 [1]关于殷纣王之死,《史记》只说“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没说火是谁放的。《史记正义》引《周书》则称:“纣取天智玉琰五,环身以自焚。” [2]见《逸周书·世俘解》。 [3]周公姓姬名旦,也叫“文公”或“叔旦”。他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叔。因为采邑(封地)在他们民族的发祥地“周”(今陕西岐山),所以叫“周公”。由于武王在伐纣之后没几年就病故了,继位的成王年幼,周公成为新政权最重要的领导人之一。至于周公是否“摄政称王”,学界历来争议很大。有说他摄政称王的,有说他只摄政不称王的,还有说他既没摄政也没称王的。但说他是主要领导人,应无问题。 [4]周公创作的《文王》一诗,见《诗·大雅·文王》:“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第一章 生于忧患 泾渭之间 按照周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始祖叫弃。 弃,是个人的姓名,还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说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母亲叫姜嫄。姜嫄因为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便怀孕生下了弃。据说,弃在尧舜的时代担任过联盟的农业部长,叫后稷。后即领导,稷为谷子,后稷的意思就是主管农业。为什么尧让弃主管农业呢?因为他是最早种谷子和麦子的人,被人们尊为农神。 弃,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这当然是传说。但要说周族重农,则不成问题。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他们的优势,夏是水利技术,商是青铜技术,周是农业技术。周,是一个农业民族。 ◎甲骨文“周”(新1269)◎金文“周”(德方鼎,王在成周)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时,周人却很奇怪地放弃本行,把自己变成了游牧民族,“奔于戎狄之间”,直到公刘的时代才重归农业。公刘是人名,准确地说叫刘,公则是头衔,相当于王或侯。如果在后世,就该叫刘公。他应该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号称公刘,则可能是这时周人已经建立了部落国家。 公刘之后若干代,是公亶父(亶读如胆)。公亶父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头衔。他后来被追认为太王。亶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据说是吴国的始祖。老三季历接班,被称为公季或王季。[5] 季历的儿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儿子则是武王。周族的世系,大约如下——
谁说你没有羊? 三百只喜洋洋。 谁说你没有牛? 七尺长九十头。 你的羊来了, 角和角挤在一起; 你的牛来了, 大耳朵摇来摇去。[7]其实,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刘时期,周已俨然农业大族。公刘是带着族民迁徙过的,但那显然是为了发展壮大开拓进取。所以,他只带走了部分族民,还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顿,打算迁徙的则准备充分。《诗·大雅·公刘》这样唱道——
不安于现状, 不安于小康。 划清田界, 装满谷仓。 备足干粮, 背起行囊。 干戈斧钺, 全副武装。 我们这才奔向远方。[8]呵呵,他们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这是典型的农业民族风格。 是的,农业生产周期长,劳作苦,收获又没有保证。不违农时是必需的,精耕细作是必需的,费心费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时节的一场暴雨或冰雹,便前功尽弃,颗粒无收。那个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这就不能不忧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须精打细算,未雨绸缪。总之,农业民族不可能像商业民族那样豪赌:既敢一掷千金,又能一本万利。 因此,一直在内陆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会像来自渤海岸边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着海风,带着贝壳,靠着青铜器和甲骨文,沉醉于科学、技术、预言和政治化巫术,把自己的文明演绎得浪漫而神奇,诡异而绚烂。 商与周,就像泾水和渭水。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考古发现证明,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则多为食器。也就是说,商的祭坛酒香四溢,周的神殿五谷丰登。 不难想象,周人的祭祀仪式也要庄严肃穆得多。他们会严格按照礼制的规定,摆放好煮肉的鼎和盛饭的簋(读如鬼),在钟鸣声中默默与神共食,绝不会像商人那样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最后变成步履蹒跚的裸体舞会。[9] 哈!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说过,希腊艺术有两种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罗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是希腊文明的秘密所在,也是这种文明不朽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这个说法来看待中华史,那么,商就是我们的狄俄尼索斯,周则是我们的阿波罗。所以,商灵性,周理性;商浪漫,周严谨;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只不过西周以后,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传统则变成亚文化,只能在南方地区和少数民族那里若隐若现。 商文化退居二线,几乎是必然的。 因为中华文明的底色,连同我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心理,都将被周人刷新。 [5]公亶父,《史记》和许多历史著作都称为“古公亶父”,是不对的。《诗经》中“古公亶父”的“古”,是“昔”的意思,请参看杨宽《西周史》。 [6]周原的野菜是甜的,见《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猫头鹰叫起来都像唱歌,见《诗·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 [7]《诗·小雅·无羊》:“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8]《诗·大雅·公刘》的原文是:“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场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9]商人的酒器有尊、罍(读如雷)、卣(读如有)、斝(读如假)、爵;周的食器有鼎、簋(读如鬼)、盨(读如须)、鬲(读如利)、豆。 第一章 生于忧患 农村包围城市 周人开始打商的主意,大约是在迁到岐下的时候。 这是周人自己说的。他们的赞美诗《诗·鲁颂·閟宫》(閟读如必),就声称“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大王就是太王,即公亶父,也有学者认为是文王之父王季。总之,按照这个说法,周人似乎刚从部落变成部落国家,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 然而考古学的发现和史学家的研究都证明,周的政治力量、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其实跟商相距甚远,基本上不可同日而语。那么,他们靠什么成功? 经营和谋划,放长线钓大鱼。 第一步是笼络友邦。 友邦包括诸羌和诸夏,代表分别是羌族的姜,夏族的召(读如绍)。周是以夏族自居的。他们与召族都姓姬,与姜族则是婚姻关系,弃的母亲就是羌族女子姜嫄。以后,姬姜世代通婚。亶父之妻是太姜,武王之妻是邑姜,西周天子更每隔一代就有一位姜姓的王后。姬周与姜,亲如一家。 相反,羌族跟商则是死敌。卜辞中经常提到,商人俘虏了羌人,就用来做献祭的牺牲品。这是不能不让姜族恨之入骨的。所以周初三公,就是周公、召公和姜的太公。太公望是太师,周公旦是太傅,召公奭(读如是)是太保。 他们也都是炎黄子孙,因为炎帝姓姜,黄帝姓姬。 岐山凤雏宫殿遗址,房基占地1469平方公尺,东西厢各八室,经碳十四测定可知始建年代是商末期。岐山一带为公亶父以来周人的核心活动范围,所以据此遗址依稀可见公亶父统治的岐下景象。 第二步是经营南国。 这里面也有一系列的动作,包括周族和召族向南发展为周南和召南,也包括在江汉平原建立据点。还有东南吴国,开国君主是文王的两个伯父。他们跑到吴,据说是为了让位给文王的父亲。现在看来,说不定倒是亶父派出去的,目的是要抄殷商的后路。 周人的布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羽翼丰满的周人开始实施第三步,这就是大挖墙脚。 事实上,文王号称西伯,成为商西霸主后不久,就毫不客气地灭了商的若干附庸国,比如密(甘肃灵台)、黎(山西上党)、邘(河南沁阳)、崇(陕西西安)。灭崇以后,他们还把那地方变成了自己的前线指挥部,叫丰邑。 这就几乎到了商的大门口,而且南、北、西三面,都是周的势力范围或者同盟军,正所谓“三分天下有其二”。当然,这三分之二的天下,主要是农村。作为农业民族,也作为后起之秀,周人只能在商王鞭长莫及的农村做文章。物质财富、人力资源和精锐部队,仍然集中在城市,在商王的手里。 农村包围城市,能成功吗? 难讲。而且一旦失败,弄不好就是灭顶之灾。 周人不能不忧患。 也就在这时,他们完成了《周易》一书。古人说它是文王的作品,这当然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说《周易》产生于殷周之际,作《易》者“其有忧患”,是不错的。因为《周易》的核心思想就是“变”,主要内容则是六十四卦的演变。那么,你怎么知道老天爷变不变卦? 然而历史常常会有惊人之笔,事情的发展和变化也比人想象的快。就在周人从西、北、南三面包抄殷商时,东边的夷族也揭竿而起。东夷动手比西周早,殷纣王当然要先对付他们。蠢蠢欲动却按兵不动的周,便被放在一边。 结果,殷商虽然获胜,却实力大损,元气大伤。战败的夷人也心存怨恨。因为按照惯例,他们被俘后不是变成奴隶做牛做马,便是变成祭坛上的人肉包子。 周武王的机会到了。 1976年陕西临潼零口镇出土。腹内底有铭文四行三十二字,大意为:甲子之朝,武王征商获胜。八天后武王在阑地军中,赏赐功臣右史利青铜,利就用来铸造了这尊祭祀亶公的礼器。 武王信心满满。在多国部队的誓师大会上,他把握十足地对联军将士们说:团结就是力量。别看“受”(殷纣王)有亿兆夷人,没有一个跟他同心同德! 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我们不知道武王出兵前,有没有读他父王的遗著。如果他读了《易》,也许会在乾卦下面看见这样一句话:飞龙在天,利见大人。[10] 是时候了,干吧! [10]“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是《周易》乾卦第五爻(九五)的爻辞,可译为:龙高飞于天,利于大德之人出来治世。 第一章 生于忧患 新政权面临危机 胜利还是来得太快。 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周人有点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头脑清醒,很快就认清了形势,找到了对策。 且看天下大势。 当时的天下,大约有相当多的族群。商,就是由他们组成的松散联盟。商王国是其盟主和核心,成员国则有的死心塌地,有的口是心非,有的离心离德,有的图谋不轨,更有一些并不加盟的散兵游勇在外观望,并蠢蠢欲动。现在周人把盟主干掉,蒜头就变成了蒜瓣,不难想象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何况这些族群也五花八门。中原地区是“诸夏”,西部地区是诸羌,东有东夷,北有北狄,南方则有百濮和群蛮。其中有部落国家,也有部落和氏族,对待商和周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亲商,有的亲周,有的摇摆,有的独立。只有一点相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即便是周的同盟者,也有一个在战后“按劳取酬,坐地分赃”的问题。这些同盟军和附庸国参加战斗,当然也都有各自的原因。有的是要报仇雪恨,有的是想趁火打劫,有的早就摩拳擦掌,有的不过随波逐流。但认为胜利之后应该分一杯羹,则人同此心。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对付殷商。 事实上,所谓武王伐纣成功,只是端掉了殷商的总指挥部。战败的商人除一部分退到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外,大部分残余势力仍然散布中原,盘踞淮岱,随时准备卷土重来。 这就不可不防。周人的办法则是分而治之。武王先是为殷商遗民建立了一个傀儡政权,君主是纣王的儿子武庚。然后,他又把商的国土分为三块,分别派自己的兄弟管叔、蔡叔和霍叔各率一支部队进行监视,号称“三监”。 如此双管齐下,应该靠得住了吧? 然而恐怕就连武王也没有想到,他一死,傀儡武庚和东方的部落国家,一个个全都反了。而且挑头的,居然就是派出去监视殷人的那三支部队。 这在历史上,就叫“管蔡之乱”。 新生的西周政权,面临巨大压力和严重危机。 当然,叛乱最终被周公、召公和太公之子联手平息。武庚和管叔被杀,蔡叔和霍叔被流放,参加叛乱的殷商贵族则被称为顽民或殷顽,被周人视为重点防范对象。此后,周公又连哄带骗把他们弄到洛阳,住进新城成周,进行集中管理和思想改造,并在成周西边三十里新建王城,作为周的东都和前线指挥部,这才算是“宝塔镇河妖”。 忧患是有道理的。 更可贵的是理性和冷静。 实际上,无论是武王伐纣,还是周公平叛,胜利了的周人都没把殷商贵族当战俘。既没给他们戴上镣铐关进地牢做奴隶,也没把他们当亡国奴。武庚被杀后,周人又把殷的旧都商丘封给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国号叫宋,待遇是最高一级的公爵。那些不愿意臣服于周的,则任其远走他乡。其中有一部分,据说跨过白令海峡到达美洲,成为印第安人的先祖。 为殷顽筑建的成周,也不是德国纳粹的集中营。住在那里的殷商贵族,仍然保留自己的领地和臣属。被赋予监视殷顽任务的卫侯康叔,则被告诫要延续商的法律,重用商的贤人,尊重商的传统,包括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其饮食习惯。比如周人群饮,就杀无赦;商人酗酒,则网开一面。 这实在堪称优待俘虏。 西周统治者,难道是观音菩萨? 当然不是。 实际上他们这一套,不过是怀柔政策,甚至别有用心。比如放任商人酗酒,就有“任其吸毒”之嫌。但在周公之子建立的鲁国,殷商遗民甚至可以有自己的祭坛,叫亳社(亳读如博)。亳社与周社是并尊的,周人对亳社也一直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这难道还不算开明? 恐怕要算。 不是天性仁慈,也未必用心险恶,那么,周人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 忧患。 第一章 生于忧患 天命与授权 忧患伴随了周公一生。他曾经对儿子说,我身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现任周王之叔,地位不低吧?但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洗头吃饭都常常中断,不能尽兴。为什么?我是时时警惕,不敢怠慢呀! 奇怪!叛乱不是平息了吗?他还忧虑什么? 人心不服。 事实上,正是武庚和三监的反叛给周公敲响了警钟。他很清楚,新政权不可能建立在一夜之间,单凭武力也难以服众,哪怕再加怀柔政策。是啊,周作为蕞尔小邦,凭什么说当老大就当老大?再说了,周以远逊殷商之国力,居然一战而胜。这样的胜利,保得住吗?这样的政权,靠得住吗? 难讲。 其实不要说别人,周人自己恐怕也嘀咕。这就需要解释,需要说明,需要论证,需要用令人信服的说法,从思想上和理论上回答和解决两个重要问题。 哪两个问题? 革命的合理性,政权的合法性。 这是不能不想,也不能不答的。要知道,这事直到战国和秦汉,也仍然有人质疑。齐宣王就问过孟子,儒道两家也在汉宣帝时辩论过。以今度古,在西周政权未稳之时,岂能不议论纷纷?作为当事人,周公他们又岂能置之不理? 周人坦然作答。[11] 但,从周公到召穆公,以及他们的后人,说来说去,主题却只有一个—— 天命。 什么是天命? 天命不是运气,而是授权。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就是说皇天上帝派玄鸟为天使,赋予商人以历史使命。 由此获得的权利,叫“居中国”;由此获得的权力,则叫“治天下”。居中国是代表权,可以代表华夏文明;治天下是统治权,可以治理华夏民族。可见,治天下的前提就是居中国。用西周青铜器何尊的铭文来表述,就叫“宅兹中国”。这也是周人要在洛阳再建新都的原因之一。 居中国,为什么是前提呢? 这就牵涉到我们民族对世界的看法。 古人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由天和地组成的。天在上,地在下;天是圆的,地是方的。高高在上的天就像穹庐,笼罩四野。所以,全世界就叫“普天之下”,简称“天下”。圆溜溜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多出的四个地方是海,东西南北各一个,叫“四海”。天下,就在这“四海之内”,简称“海内”。四四方方的“地”画两条对角线,交叉点就是“天下之中”。在那里建设的城市和政权,就叫“中国”。 天下之中的“中国”,对应着天上之中的“中天”,因此是正宗、正统、正规。夏商周(包括后世)都要“居中国”,争夺的就是“正”。正,意味着联盟的老大或王朝的君主已得“天心”,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简称“天子”。 但这与地理位置其实关系不大,否则不可能迁都。偏安一隅当然不行,适当移动则未尝不可,关键在于获得天的授权。授权就是“天命”,得到授权则叫“奉天承运”。既奉天又承运,当然是天子,当然该治天下。 相反,如果皇天上帝收回成命,不让某人或某族再当天子,就叫“革除天命”,简称“革命”。商汤灭夏桀,就是“商革夏命”;周武灭殷纣,则叫“周革殷命”。因此,武王伐纣,是合理的;西周政权,是合法的。 受天命则居中国,居中国则治天下,有问题吗? 有。 [11]关于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诗·大雅》中的《文王》、《皇矣》、《荡》,《尚书》中的《大诰》、《酒诰》、《召诰》、《君奭》等,都在回答。 第一章 生于忧患 偷天换日 不可否认,周人的这套理论,确实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简单明了,因此说起来振振有词,听起来头头是道。但当真要质疑,也不难。 质疑几乎是必然的。 是的,就算“革命有理,天命无常”,改朝换代也理所当然,但为什么是你们周人来革呢?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难道也算理由?难道其他部落国家“其命皆旧”? 何况商人毕竟是有玄鸟来授权的,周有吗?没有。他们的始祖弃,是因为老祖母姜嫄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怀孕生下来的。那么,这个巨人是谁?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泰坦族还是别的什么人?恐怕只有天知道。这就比“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差远了,弄不好还只能证明他是私生子。 显然,只说皇天上帝改了主意是不够的,说文王就在上帝旁边也是没人信的。必须证明世界非变不可,而且确实换对了人。[12] 这个要求非常合理。 周人当然最终证明了这一点,但这需要时间和过程。包括前面说的那一整套理论,都既不是周公一人提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国之初,他们需要一个既能安身立命又能左右逢源的方案。因为周人既要延续殷商代表的“中国传统”,又要与之划清界限。 延续传统的办法是“居中国”,划清界限就只能考虑“受天命”。那么,同为合法政权,周与商有什么不同? 商王是“神之子”,周王是“天之子”。 的确,商和周都讲“天”,但态度不同。周人对天是崇敬和感激的,《周易》的人生观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商人的态度则是仇恨和揶揄的。他们甚至有一种仪式或游戏,就是用皮口袋盛血,高高挂起再一箭射穿,叫“射天”。传说中的刑天,说不定就是被商人残害的天神。[13] 商和周也都有上帝,但含义不同。商人的上帝,似乎就是他们的祖宗帝喾。他们对“帝”的理解,也只是取其“缔造者”的本义。只不过,因为祖宗已经宾天,所以是“上帝”,即天上的帝。现任商王则是“下帝”,即人间的帝。这样的上帝当然偏心眼,只保佑商人,甚至只保佑商王。殷商成为顽劣的儿童,最后众叛亲离,这恐怕是原因之一。 周人的上帝则是自然界,即笼罩四野的天。天,高高在上,默默无言,但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谁好谁坏,天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有天命和革命,授权和收权。更重要的是,天是“万民之神”,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天下人都是天的子民。天来为人民选择君主,不是比“帝”选得好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那好,周天子就是万民之神选出的万民之主。他岂止有资格居中国,简直就该做世界王。 这可真是“偷天换日”! 是的,偷来天下共有的“天”,替换殷商专享的“日”。 没人知道这是周人的老谋深算,还是他们的灵机一动。也许,是既有谋划又有灵感吧!毕竟,忧心忡忡的他们少年老成,是“早熟的儿童”。只不过这样一来,从国家制度、社会制度到文化制度,也都要革故鼎新。 新制度取代旧制度,新文化取代旧文化,势在必行。[14] 跟随太阳神鸟从东方进入中原的殷商民族,当然想不到这一天。就连来自西方的周人也不会想到,他们跟着旧世界的太阳走,却走出了一片新世界。 这一回,太阳真的要从西边出来了。 [12]“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见《尚书·召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见《诗经·大雅·文王》。 [13]“射天”的仪式或游戏,见《史记》之《殷本纪》和《宋世家》,并请参看许倬云《西周史》。 [14]王国维《殷周制度论》称:殷周之变,乃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 第二章 定音鼓 西边的太阳升起来 太阳从西边升起,并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从西边来的,而且是太阳神。周之后,秦人也从西边来,而且做始皇帝。从周到唐,“中国”一直在西边,“太阳”也都是由西往东移。这才有西周、东周,西汉、东汉,西晋、东晋。但无一例外,西在前,东在后。 唐以后,则是南北移动。宋虽然定都开封,却有四个京府: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和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南宋则有陪都杭州临安府,可见“中国”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坐北朝南,不再移动。朱元璋的定都南京,只算小插曲。 显然,这里说的“中国”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并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为只有延续中华文化的政权,才有资格自居中国,不管在西边还是东边,南方还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则一要天下一统,二要变夷为夏,否则是没人认账的。 这种观念,是周的文化遗产。 的确,中华文明的底色和基调,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从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则是我们民族少年时代的顽皮和撒野。周以后就成熟了,也变得沉稳。国家制度,辛亥革命前只变了一次,时间在战国到秦汉。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则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明清,这就是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宗法制度和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礼乐制度。正是它们,决定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 西周,是中华文明的定音鼓。 周人,是中华文明的奠基者。 但在世界范围内,他们却又是一个特例。 美索不达米亚就不说了,乱。印度和希腊也不说了。武王伐纣前,达罗毗荼人创造的印度河(哈拉巴)文明,米诺斯人创造的克里特文明,阿卡亚人创造的迈锡尼文明,都已经先后陨落。印度河文明陨落后,还留下了几百年的空白。此刻,印度是雅利安人的吠陀时代,希腊是多利亚人的荷马时代,都相当于中国的尧舜时代。 可比的是埃及。 埃及简直就是另一个殷商。他们的政权都是神授,他们的国王也都是神的儿子,而且那神还都是鸟,只不过埃及的是鹰(荷鲁斯),殷商的是燕子(玄鸟)。 然而埃及神权政治的年头,却比殷商长得多。从他们建立第一王朝,到沦为波斯帝国的行省,有两千五六百年。当然,其间多有改朝换代,甚至还有利比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的王朝。王朝的最高保护神也换届,荷鲁斯、拉、阿蒙、阿吞(阿顿),轮流坐庄,但都是太阳神,也不能没有太阳神。 实际上,君权神授是君主制的通例。比如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就自称天神的后裔;阿卡德国王,则干脆称自己就是神。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独周人说自己的政权是天授,岂非出格? 那么,天授与神授,有区别吗?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事实上,周人的天,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鲁斯或殷商的帝喾。它就是自然界,同时又是伟大的人或天大的人,是人的父母,而且这伟大的父母还是天下人的,全人类的。唯其如此,它才会对人类社会表现出人文关怀。 如此的与众不同,难道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西边升起的太阳惊人地持久。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君权天授,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此间所有的天子,都自称奉天承运。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讨论的,是那皇帝获得天命的可靠性;可做的,则是用真天子替换假皇帝。 真命天子,似乎是大家都需要和可接受的。 这里面难道没有玄机? 第二章 定音鼓 不能重蹈覆辙 君权天授,是忧患的产物。 想当年,有一个问题一定困扰过武王和周公:胜利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尚书》的说法是“前徒倒戈”,也就是殷纣王派出去的御敌部队到了前线,就掉转枪头反过来攻打他自己。既然如此,周人的胜利当然来得快。 不过这事有人质疑,因为“前徒倒戈”的后面还有一句“血流漂杵”。杵(读如楚)就是棒槌。纣的部队既然已经反戈一击,战争就不可能发生,怎么会血流成河,以至于棒槌都能漂起来?所以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么,前徒倒戈和血流漂杵,哪个可信? 都可信。因为以双方实力之比较,武王伐纣多少有点自不量力。只是由于姜太公坚持,才决定赌一把。如果没有殷商将士的阵前起义,全胜根本就不可能。后来的一举拿下殷都,则不过顺水推舟。因此,局部地区的血流漂杵完全可能。事实上,不会所有的部队都起义,殷顽总还是有的。 这就要问:殷纣王的御敌部队,为什么前徒倒戈? 当然是因为殷商人心大失。 那么,殷商又为什么不得人心? 因为不把人当人,证据则是人殉和人牲。 什么叫人殉?就是活人殉葬,用人做陪葬品。什么叫人牲?就是活人献祭,用人做牺牲品。陪葬品,原始时代就有,但多为器物。牺牲品,原始时代也有,但都是动物,比如马、牛、羊、猪、狗、鸡。这些动物,养着的时候叫畜,要杀的时候叫牲,合起来叫畜牲。用于祭祀,毛纯的叫牺,体全的叫牲,合起来叫牺牲。祭祀用人牲,就是把人当动物;陪葬用人殉,则是把人当器物,都是典型的“不把人当人”。 世界上,还有这等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事? 有。比如美洲的玛雅、特奥蒂瓦坎和阿兹特克,便全都盛行活人献祭。方式,是先由四个身强力壮的祭司把人摔昏,然后取出跳动的心脏献在神前。阿兹特克最隆重的祭祀,大约需要两万颗这样的心脏。因此公元1487年,祭司们整整花了四天四夜的时间,才完成庆祝神庙落成的典礼。 殷商的人祭,也这样吗? 位于河南安阳高楼庄村,隶属商后期都城遗址。坑内共发现七十三具个体,分埋成三层,各层人数不一。经鉴定,所埋人骨大部分是男性青壮年及儿童,少数是青年女性及婴儿。图为祭坑第一、二层。 也许吧!因为这些美洲人很可能就是漂洋过海的殷商遗民。活人献祭的仪式,也没准就是他们从中国带去的。至少可以肯定,殷商时代的人殉和人牲,既有文献记载,又有考古发现,铁证如山,不容置疑。 这当然不得人心。 何况殷商的祭祀极其频繁,何况送上祭坛不仅有奴隶和平民,还有贵族。因为贵族价钱更高,一个顶一万个。当然,杀得多的还是奴隶,比如被俘的夷人。事实上,由于殷纣王的嫡系部队远在东方战区,临时拼凑起来对付周武王的,就是这些从来不被当作人看的战俘。他们干活时做牛马,祭祀时做畜牲,现在又拿他们当炮灰,不倒戈才怪! 血的教训啊! 显然,新生的政权要想长治久安,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殷商垮台的原因既然是“不把人当人”,那么,胜利了的周就必须“把人当人”。 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萌芽了。 这就是“以人为本”。 第二章 定音鼓 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是周制度和周文化的思想背景。 周人获得中华文明的代表权后,就废除了惨无人道的人殉和人牲。当然,人牲基本废除,人殉则清代还有。这就像废除死刑,要有一个漫长的认识过程。但是周以后,人牲也好,人殉也罢,都不再具有殷商时代的正当性,只会遭到主流社会和正人君子的抵制批评。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 公元前641年,宋襄公与曹、邾两国会盟,要杀鄫国国君祭祀社神,一位名叫子鱼的军事法官就强烈反对。他说:用大牲口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哪里还敢用人?祭祀就像请客吃饭,哪个敢吃人肉?如此倒行逆施,会有好下场吗?[1] 遗憾的是,子鱼的反对没有成功,那个倒霉的国君还是被杀,但齐国的陈子亢(读如刚)反对人殉则大获全胜。陈子亢的哥哥死后,嫂子和管家提出要用活人殉葬,理由是老先生死在国外,生病时没能得到足够的照顾。于是陈子亢便说,最应该到阴间照顾我哥的,不就是二位吗? 结果不难想象,那两个人都不再坚持。[2] 陈子亢是孔子的粉丝,而孔子不但反对人殉,就连用俑都反对。俑(读如勇)就是殉葬用的土偶和木偶。对于这类东西,孔子深恶痛绝。他甚至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第一个发明俑的人,大概会断子绝孙吧![3] 奇怪!发明土偶和木偶,原本是为了代替活人。跟活人殉葬相比,应该说是进步,孔子为什么还要诅咒? 因为孔子从根本上反对人殉。 在孔子看来,人殉不仁,人殉非礼。因此,用活人不行,用死人也不行;用真人不行,用假人也不行。俑是人的替身。用俑殉葬,等于承认人殉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只不过以假乱真,是活人殉葬的山寨版。开了这个口子,活人殉葬就仍有复辟的可能,岂能不坚决抵制? 显然,这是一种原始素朴的人道主义,也是孔子和儒家最宝贵的思想。正是它,后来发展为“仁”的概念。因为“仁”的本义就是“人其人”,也就是“把人当人”。 但,这跟“君权天授”又有什么关系? 天人合一。 作为明确的概念和系统的理论,“天人合一”的观念产生于西汉,但萌芽应该很早就有了。实际上,甲骨文和金文的天,原本就是人。字形,是一个正面而立大写的人,头上一个圆圈,或圆点,或横线。所以,天,原本指人的脑袋,也就是天灵盖,后来才引申为苍天,再后来才引申为老天爷。 天,就是人。 ◎甲骨文“天”(甲三六九○义与大同天邑商)◎甲骨文“天”(乙六八五七)◎甲骨文“天”(存下九四○地名)◎金文“天”(盂鼎) 更重要的是,天的授权(天命)是看人心的,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武王在伐纣的誓师大会上曾这样说:天是“万物父母”,人是“万物之灵”,所以天意就是民意。老百姓拥护谁,天就授权给谁;老百姓憎恨谁,天就革他的命。殷纣王自绝于天,结怨于民,他死定了![4] 武王当真说过这话吗? 可疑。 这套说辞,十有八九是后人编出来的。但编造者也是周人,因此仍然可以看作周的思想。而且,类似的说法在周人的著作中频频出现,总不能说一点依据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是编的,也编得好!因为按照“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逻辑,君权天授已经被偷换为“君权民授”了。 这是“伟大的谎言”。 但问题也接踵而来。是啊,就算政权来自天与民的双重授权,天也好,民也罢,为什么要授权给周呢? 周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君王有德。 [1]见《左传·僖公十九年》。 [2]见《礼记·檀弓下》。 [3]孔子说“为俑者不仁”,见《礼记·檀弓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见《孟子·梁惠王上》。 [4]见《尚书》之《泰誓上》、《泰誓中》。 第二章 定音鼓 以德治国 周王有德吗?据说有。 在两周文化人的笔下,他们的先君和先王都是谦谦君子和道德楷模,从来就宽厚仁慈,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比方说,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间地头举行“馌礼”(馌读如叶),表示亲自送饭给农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依据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诗人毕竟不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何况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结果天下归心,“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这话其实很实在。没有力,只有德,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聪明,就在他们两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对大国,他们示威,大国就不敢作对;对小国,他们示柔,小国就甘愿附庸。这样一来,可不就“三分天下有其二”?[5] 显然,周人不但有力,而且有智。只不过后来做总结,就既不谈智,更不谈力,只剩下德。[6] 德,成为上天授权的标准。 后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周人既然“以德得天下”,那就必须“以德治天下”。否则就会跟殷商一样,自取灭亡。 这是周人几乎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道理。周公就一而再,再而三对子弟和同仁们说:我们是“小邦”,根本就没资格“居中国”,也不敢“革殷命”。现在天地翻覆,完全由于皇天上帝“改厥元子”,不认商王认周王。为什么呢?就因为纣王失德,而我们的文王和武王有德呀!这跟当年夏桀失德,商汤革命,是一样的呀! 这个道理,直到西周晚期还在讲。陕西岐山出土的青铜器“毛公鼎”铭文,就说皇天上帝对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为满意,这才让我“有周”来匹配上天。难怪周公说,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续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7] 1843年陕西岐山出土。鼎高53.8厘米,口径47.9厘米,因作器人毛公得名。鼎内铭文多达四百九十九字,书法为成熟的西周金文风格。铭文第一句就是“父歆,丕显文武,皇天引厌劂德,配我有周”。 1976年陕西扶风庄白家村出土。腹内底有铭文二百八十四字,内容分两部分:前半部也是歌颂自文王至当世天子的功德,后半部为墙自叙其家族史。 诸如此类的话,周公对召公奭说,也对康叔封说。 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乱后,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为二,组建成两个新的国家。其中一个给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国号叫宋,公国;另一个则给了康叔封,国号叫卫,侯国。 卫和宋,其实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变。可见康叔封的任务,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8] 康叔封任重道远。 于是周公发表《康诰》,语重心长地对康叔封说:唉,我亲爱的弟弟,年轻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谦虚谨慎,你要戒骄戒躁呀!天命是无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天天都在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传统,弘扬父王的美誉,继承父王的遗志。那些小人是很难搞的。你得把别人的病痛,当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9] 周公旦语重心长。 毫无疑问,周公旦、召公奭、康叔封,都并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们的德,其实是逼出来的。只不过,他们没有被“逼上梁山”,而是被“逼上圣坛”。 哈哈,这就对了! 实际上,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或境界,不如说是一种智慧。说白了,它只是在“通过损人来利己”和“通过利人来利己”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聪明的自私”。但这种聪明的自私,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这才成为全人类共识。周人的独到之处,则只是在新政权诞生之际,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又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这就是“以德治国”。 从逻辑上讲,这是顺理成章的。是啊,既然“君权天授”,当然要“以德配天”;既然“以人为本”,当然要“敬天保民”。但这在世界上,却是独一无二,闻所未闻。世界各文明古国,有宗教治国的,有法律治国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还有只靠个人魅力的。以德治国?没听说过。 德,真能治国吗? 如果能,怎么治? [5]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6]张荫麟先生甚至认为,武王伐纣取得成功,另有两个原因。一是“纣克东夷而陨其身”,二是“昔周饥,克殷而年丰”,也就是武王利用了饥饿的力量,因掠夺粮食而发动战争。见《中国史纲》。 [7]见《尚书·君奭》:“我道惟宁王德延”。 [8]卫和宋是殷和商的音变,见杨宽《西周史》。 [9]《周书·康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第二章 定音鼓 看得见的力量 以德治国,也许来自周人的灵感。 没错,德这个字,殷商就有了,是甲骨文,并屡屡见于卜辞。它的字形,是路口或路上一只眼睛。意思也有两个。一个是“视线很直”,所以德通直,也读“直”。另一个是“看见了什么”,所以德通得,也读“得”。在卜辞中,它还被借用来表示“失”。有得就有失,有治就有乱。在古文字中,得失治乱,都可以是同一个字。[10] ◎甲骨文“德”(粹八六四)罗振玉先生指出,卜辞中的“德”,都可以借用为“失”,可见其本义是“得”。 很好!文化密码,就在于此。 的确,德,首先是得与失。周公他们要考虑的,也首先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于来之不易,由于转瞬即逝,由于天命无常,由于天不可信,他们必须“有德”。 这就首先要“有心”。 于是,西周青铜器上的德,就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思是“心中所见”,是内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也就是“心得”。这就已经非常接近今天所谓“道德”,尽管在周人那里,道是道,德是德。但德字如作他用(比如人名),则仍是甲骨文字形,有路,有目,无心,德鼎和德方鼎就是。 有没有“心”,很重要。 ◎金文“德”(何尊)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表示道德之德的“德”字。“中国”二字的最早文字记载,也在这件青铜器上。◎金文“德”(德鼎)这里的“德”,因为是人名,字形仍与甲骨文同,无“心”。 目前发现的“有心之德”,最早的是在何尊,原文是“恭德裕天”。这是成王时期的礼器,记载了周公营建成周(洛阳)的史实。其中,还有“宅兹中国”四个字,是“中国”一词目前发现的最早文字记载。这件出土文物雄辩地证明,周人在平息了武庚和三监的叛乱,完全有资格“居中国而治天下”时,“以德治国”的观念就萌芽了。[11] 1963年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内底有铭文一百二十二字,证实了周武王灭商后筹迁洛邑以为东都,以及成王继续营建成周的史实。铭文右起第七列前四字即“宅兹中国”。 显然,以德治国,就是周人的政治思想。这个直到今天还在影响我们民族的观念,是周文化和周制度的核心,也是他们的一大发明。周之前,是没有的。[12] 不过麻烦也接踵而来。 没错,得失之得或曲直之直加上“心”,就成了“道德之德”。但道德既然在心里,怎么治国?唯一的办法,是把无形之德变成有形之物,让它看得见,做得了,也行得通。 周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看得见的是圣人。圣,甲骨文和金文都有,字形中最醒目的符号是大耳朵。所以,圣(圣)、声(声)、听(听),在上古是同一个字,都从耳。圣的本义也是“听觉敏锐”,后来变成“一听就懂”,再后来变成“无所不通”,最后变成“众望所归”。或者用孟子的话说,就叫“人伦之至”。[13] 耳聪目明变成德高望重,无疑是一个重大转变,却也是不得不变。从此,被尊为圣人的,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周武、周公、孔子,无一不是道德高标。 ◎甲骨文“圣”(乙六五三三)◎金文“圣”(尹姞鼎) 这,就是中国独有的“圣人崇拜”。 圣人崇拜成为风尚,虽然是由于后世儒家的鼓吹,但那意思周初就有了。是啊,改朝换代要有依据,以德治国要有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据说是无穷的。文王和武王,岂能不“乃圣乃神,乃武乃文”?就连革除夏命的商汤,也得是。 榜样,是“看得见的力量”。 但,禹汤文武,只是统治者的榜样;后来的孔子,也只是读书人的楷模。教化大众的“平民圣人”还没出现,虽然迟早会被打造出来。在此之前,实施以德治国,就不但要靠“看得见的力量”,还得依靠“行得通的手段”。 那么,它又是什么呢? 礼乐。 [10]“德”在卜辞中被借用来表示“失”,见《古文字诂林》第二册第470页引罗振玉说。 [11]何尊,1963年陕西宝鸡贾村塬出土,现藏宝鸡市博物馆。 [12]有学者认为,商人已有德治观念,证据是《尚书》的《盘庚》多次提到这个问题。但此文是后人伪造,并不可靠。 [13]见《孟子·公孙丑上》。 第二章 定音鼓 重新安装系统 礼乐并非周的发明,殷商就有,夏也有。而且,商人之礼是奢侈的,商人之乐也是华丽的,甚至特别重视音乐之美。汤王的赞美诗《那》这样唱道——
伟大啊繁多, 敲起手鼓。 鼓声隆隆啊, 乐我先祖。 清亮的管乐, 齐整的步武。 铿锵有力的钟磬, 神采飞扬的万舞。[14]呵呵,他们没准还有唱诗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周公制礼作乐”? 因为周公让夏商也有的礼乐脱胎换骨。他先拷贝其数据,再格式化其硬盘,然后按照自己的需要安装另一个系统,结果便变成了全新的东西。 那么,周的礼乐,跟殷商的又有什么不同? 不妨先看什么是礼乐。 从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看,礼就是礼器,即祭礼;乐就是乐器,即乐舞。这就是本来意义上的礼乐。周公要做的事情,当然并不仅仅是把夏商的祭礼和乐舞重新编排一遍,而是要实现质的飞跃和变化,从而把它们变成一种制度,变成巩固政权、稳定社会、维持秩序和安定人心的工具。 ◎甲骨文“礼”(甲3629)◎金文“礼”(何尊) 王国维、郭沫若都认为“象二玉在器之形”,因此“礼”最早是指礼器。 ◎甲骨文“乐”(续3·28·5)◎金文“乐”(郘钟) 许慎认为“象鼓鞞”(架子鼓),罗振玉认为是“琴瑟之象”,总之是乐器。 换句话说,商的礼乐是仪(仪式),周的是制(制度)。 问题是,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 我们知道,祭礼和乐舞都是有序的。比方说,在祭祀仪式上,接受致敬和礼拜的天神地祇、列祖列宗谁坐主席,谁算列席,要有一个序列;参加祭祀的人,谁是主祭,谁算助祭,也要有一个序列。如此,才能行礼如仪。至于乐舞,也必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起承转合,井然有序,才能斐然成章。 秩序,是礼的本质,礼的精神。 礼既然是秩序,那就可以用来处理人际关系,维护社会安定。这就是周公的礼。它的意义,当然不再仅仅只是敬神祭祖,更在于身份认同和社会责任。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份地位和社会角色,比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也都有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只要明确这一点,各自安分守己,就不会动乱。 这是西周社会的定海神针。 因此,它必须被确定为制度,这就是礼制;必须被应用于政治,这就是礼治;必须成为普遍进行的教育,这就是礼教;必须成为类似于法律的东西,这就是礼法。 礼制、礼治、礼教、礼法,就是周人安装的软件系统。 但这里面有问题。 问题在于不平等。因为所谓礼乐制度,说到底就是“以等级定秩序”。按照这种制度,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君臣、父子、夫妻、兄弟,都不平等。而且,正因为不平等,才有秩序,叫“尊卑有序”。 这就无法让人心理平衡。 是啊!人人生而平等,凭什么有的尊,有的卑? 对此,周公他们自有一套说辞。可惜这些说辞未必让人心服,更未必能让人心悦。这个问题显然必须解决。否则,实行礼制的结果,就不是秩序井然,而是愤愤不平。 周公的办法,是用“乐”来调和。 磬是和钟匹配的乐器。西周中期石磬发展成编磬。石磬略呈三角形,顶角为钝角,上有一穿孔可以悬挂。两底角略呈圆弧状。陕西扶风召陈遗址出土。 什么是乐?乐是音乐,也是快乐。换句话说,音乐是让人快乐的,要想快乐就得像音乐。那么,什么是音乐?音乐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而乐音的特点就是差异。不同的乐音,音高、音长、音强、音色,都不同。但组合在一起,很好听。可见不一样或不平等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如何组织。 组织的原则就是和谐,和谐则是多样统一。这也正是礼和乐必须构成同一个制度的原因所在。没错,礼辨异,乐统同;礼讲多样,乐讲统一;礼维持秩序,乐安定人心。人心安定,秩序就能维持;秩序井然,社会就会稳定;社会稳定,政权就能巩固。新兴的周,也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就是周公的“制礼作乐”。 他被后世尊为圣人,也不奇怪。 有圣人崇拜,就有了“看得见的力量”;有礼乐制度,就有了“行得通的手段”。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系统工程就这样建立起来,而按照这个系统建设的就是中华礼乐文明。 如此复杂的系统工程,当然一言难尽,但线索是清晰的——因为“君权天授”,所以要“以人为本”;因为以人为本,所以要“以德治国”;因为以德治国,所以要以礼维持秩序,以乐保证和谐,即“以礼立序,以乐致和”。 天授是旗帜,人本是纲领,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这就是周公的思想体系。 从这样一整套思想体系出发,周人创立了四大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井田是经济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会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井田顾民生,封建从民意,宗法敦民俗,礼乐安民心。至此,周文化和周制度的系统软件,全部安装完毕。 那就让我们一一道来。 [14]《诗·商颂·那》:“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第三章 西周大封建 山雨已来 周公从东方战区回来了。 他很疲惫。胜利了的周公忧心忡忡,满脸倦容,一肚子心思。迎接他的,也不是鲜花,而是挑战。 局势确实严重。 周公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叛乱的武庚、三叔和东夷何等地嚣张,反对的力量又何等地强大。那些周族内部的反对派,居然罔顾占卜的神示,公开跳出来大唱反调,企图阻止平叛和东征。自己的亲兄弟管叔和蔡叔则在京城四处散布谣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不可不防云云。 这可真是内外交困。幸亏后来召公站在了自己一边,成王也消除了猜疑,还亲临前线劳军。否则,里外不是人的周公真会成为别人盘子里的三明治。 战争也进行得十分惨烈,甚至导致了当地大批象群的迁徙。因为东征部队必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才能深入不毛与敌交手,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于是,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将士们这样唱道——
用坏了我们的手斧, 累坏了我们的工兵。 周公率师东征, 叛乱得以扫平。 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啊, 但愿从此得到安宁。[1]周公,能给天下带来和平吗? 能,但先要反思。周公一定想过:敌对势力为什么那样强大?破坏分子为什么那样繁多?新世界为什么这样不素净?新政权又为什么这样不安宁? 说到底,还是人心不服。 不服也不奇怪。“小邦周”要取代“大邑商”,原本就不是一场战争能够搞掂的。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延续了六百年之久的殷商并不是纸老虎,残余力量的伺机反扑和妄图复辟势在必然,没有才不正常。 奇怪的是东夷。 所谓东夷,就是生活在今天辽宁、河北、山东和江苏北部沿海地区的氏族、部落和部落国家。他们跟西羌一样,原本也是被殷商欺压的。因为受欺压,东夷屡屡反抗。武王伐纣前,他们还跟商人血战,周人才得以乘虚而入。 这样看,东夷应该像西羌的姜族一样,与姬周同心同德同仇敌忾才是,至少也可以像牧野之战时那样袖手旁观,为什么要掺和到叛乱里来呢?管叔、蔡叔、霍叔的反目就更不可思议,他们可是亲兄弟、自家人。 原因是多方面的。 比如东夷的反抗,原因就很复杂。东夷也叫“鸟夷”。他们跟殷商一样,都是东方的民族,也都以鸟为图腾,文化上是相通的。因此,东夷与殷商,只有利害冲突,没有文化冲突。与姬周,则不但有利害冲突,还可能有文化冲突。 再说他们也“不服周”。是啊,凭什么灭商的是你们姬周,不是我们东夷?因此,他们很可能会像后来秦灭六国时的楚人,一肚子的不服气。何况周革殷命,他们也没得到好处。现在殷顽叛乱,周人内乱,岂不正好渔翁得利? 利益,是关键的关键。 事实上,反对周公的三股力量,都未尝没有利益的驱动。殷人,是要夺回失去的江山;东夷,是要趁机捞他一把;管叔,则是不满周公的大权独揽。按照“兄终弟及”的殷商传统,摄政称王的应该是他,因为武王姬发是老二,周公姬旦是老四,而管叔姬鲜是老三。周公摄政,凭什么? 其实,武庚、三叔和东夷只是出头的椽子。不动声色心里嘀咕的,恐怕不在少数。看热闹、看笑话、看风向,蛇一样蛰伏着,窥测时机准备出手的,恐怕也不在少数。对付这些人,唱道德高调是没有用的,一味地武力镇压也不是办法。在这山雨已来之时,需要的是政治智慧。 周公,有这个智慧吗? 有。他只用一个办法,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而且还创造了一种新的制度。 这个办法,就是分封诸侯。 [1]东征将士的回忆,见《诗·豳风·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第三章 西周大封建 一箭三雕 分封诸侯,是周初的一件大事。 所谓分封,包括分和封。分的是殷商地盘,封的是自家兄弟。换句话说,就是把殷商的土地和人民,封给姬周的嫡系部队和同盟军。这当然首先是为了对付殷商的残余势力。要知道,那些家伙人还在,心不死,既不能不防,又不能大开杀戒。毕竟,屠杀是最愚蠢的,既不符合“以人为本”的原则,也会激起更多的民变和叛乱。 可行的办法是分化瓦解,让他们成不了气候,也抱不成团。试想,一架飞机如果大卸八块,发动机、驾驶舱、起落架、机翼和尾翼都放在不同地方,它还飞得起来吗? 周公便正是这样想的。 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殷商的“发动机”被放到了洛阳,也就是成周。从殷都朝歌(今河南淇县)迁徙到这里的,主要是殷商的王族和为王室服务的士人。由于这里是周的东都,因此等于被安排在周的眼皮底下。商王的嫡系部队也被改编为所谓“殷八师”,成为成周的卫戍部队,等于是周人的看门狗。 他们的“驾驶舱”则被放在了殷的旧都商丘,周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这就是前面说过的宋国。这一拨人,当然也是从朝歌迁徙过去的。但殷商的贵族迁到洛阳和商丘以后,周公并没有把朝歌变成空城,而是给了自己年轻的弟弟康叔姬封,建立了卫国。康叔不但得到了朝歌,还分到了殷商的七个部族,基本上都是技术人才,包括制陶、造旗、编篱笆、铸铁锅的专业户,分别叫陶氏、施氏等等。这就等于把殷商的“起落架”捏在手里了。 这可真是全国一盘棋。 分到了殷商部族的还有周公之子伯禽、成王之弟唐叔姬虞、召公之子姬克。伯禽分到六族,叔虞分到九族(这事有文献记载)。姬克也分到六族,但不全是殷商遗民(这事有文物证明)。三位新君也都带着这些族民远走他乡,去建设新的国家。伯禽的国号叫鲁,在今天的山东;叔虞的叫唐(后来叫晋),在今天的山西;姬克的叫燕,在今天的北京。 周公这一招相当厉害。 据《中国历史地图大图鉴》。 事实上,殷商的国族,原本由四种关系组成:血缘、地缘、行业、国家。血缘组织为族,地缘组织为邑,行业组织为氏,国家组织为姓。说白了,就是一个家族,世世代代只从事一种行业;同行业的人,又集中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并世代通婚。同一种氏(行业),住在同一个邑(地区),就成了族。族相聚,即为国。现在,周公把这些氏(行业)整体迁徙到另一个邑(地区),殷商那个“国”,还能存在吗? 也只能支离破碎。而且,归属于康叔,以及被伯禽、叔虞和姬克带走的殷商氏族,也只能融入周人的社会,成为新的国族。也许,多年之后,他们会被叫做“卫国人”或“鲁国人”,但在当时却都是“周人”。 这就已经相当高明,何况还不止于此。 实际上,建立宋国和卫国,跟建立鲁、晋、燕,用心是不同的。建宋封卫,都是为了对付殷顽,只不过宋为怀柔安抚,卫为监视改造,因此只是“近距离换防”。 伯禽、叔虞和姬克这三支队伍,却是“远距离殖民”。而且所到之地,均为要冲。比如晋国和燕国,便接近戎狄,其实是姬周的边防前线。难怪后人会说周公分封诸侯,是给周天子“扎篱笆墙”了。[2] 鲁国所在地,则是东夷的老窝。所以不但要让周公之子在那里建国,还让姜太公吕望建立齐国。这实在是妙不可言,简直等于二战后美国(姬族)和英国(姜族)跑到俄罗斯(东夷)建立殖民地,虽然他们都反法西斯(殷商)。 1978年河北元氏县出土。内底有铭文八行,大意为:戎人大举出于軝地,刑侯与戎搏战,命臣谏率领师氏、亚旅等驻于軝。由此可知,刑国的分封,是西周在北方建立的防止戎人入侵的一道屏障。 毫无疑问,以太公和召公之丰功伟绩,受封必在武王之时。但武王是初封,国土也近;周公是移封,国土也远。事实上齐侯、鲁侯和燕侯,都相当于英国国王派出的总督,只不过齐、鲁、燕都不能叫“海外殖民地”,得叫“海内殖民地”。其中的深谋远虑,给我们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总之,周公成功了。他瓦解了殷顽势力,控制了战略要地,酬劳了功臣盟友,岂非一举三得,一箭三雕? 什么叫政治智慧? 这就是。 [2]《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 第三章 西周大封建 不仅仅是统战 毫无疑问,这种智慧不是周公一个人的。西周建立的封国,也远远不止宋、齐、鲁、卫、晋、燕。它们甚至未必都是姬姓或姜姓,比如还有芈姓的楚国、姒姓的杞国(芈读如靡,姒读如四)。杞人忧天的故事,说的就是这号人。 楚、杞之类,在当时无疑都是小邦,至多不过部落国家,甚至只不过部落或部落联盟。他们在殷商时代叫做“方国”,比如周、召、姜,就叫周方、召方和羌方。此外还有媿(读如鬼)姓的鬼方、风姓的人方。殷商对他们或者武力镇压,或者不闻不问,是很失策的。 实际上这些方国,兵力少,数量多,规模小,来头大,动不动就号称神农、黄帝、尧、舜、禹之后,因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忙帮不上,添乱很容易。聪明的做法,当然是能团结的就团结,这样才能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至少,即便不能成为朋友,也不能让他们成为敌人。要知道,这些哥们跨入文明并不久,还带着野蛮习气和部落遗风,可是说动粗就动粗的。 何况其中一些还参加了伐纣战争。虽然不过一彪人马三五兵丁,只是打酱油的,却也算同盟国和参战国。现在胜利了,总得分他一杯羹,排排坐,吃果果吧? 那好,统统给个师长旅长当当。 于是,只要承认周王是天子,哪怕只是名义上认同周的领导,不管是氏族、部落、部落国家,也不管是诸夏、诸羌、百濮、群蛮,都纷纷弹冠相庆,人五人六地成为国君。 说起来这倒是个互利互惠的双赢方案,而且双方做的都是无本生意。比如方国,就什么都没失去。土地、人民、军队、财产,周天子都不要他们的,反倒还会再赠送一点。他们在伐纣战争中捞到的油水,当然一律加盖公章予以承认。诸侯的国内事务,周天子却概不过问。这难道还不合算? 更重要的是,这些方国不少是蛮族。因为文化落后,长期被殷商歧视,自己也自惭形秽。现在既已受封,也就成为列侯,可以跟中原诸国平起平坐,礼尚往来,这可真是咸鱼翻身,岂有不接受之理? 但,赚了大头的还是周。 首先,这些封国的土地、人民和财产,原本就是那些家伙的,周人并没有成本。周天子给出的,只是一个名义和头衔。但这张空头支票,却换取了对新政权的承认和支持,赎买了异动之心和武装力量,从而建立了自己的统一战线,还没失去领导权。最重要的是,方国的加盟证明了周政权天命和人心的“双重合法性”,这可不仅仅是“统战”。[3] 这就是西周统治者的一系列动作:再编组、大迁徙、广殖民、泛分封。总之,该镇压的镇压,该安抚的安抚,该酬劳的酬劳,该收编的收编。现在,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不能。因为新秩序是否稳定,仍是问题。 这就不能靠策略,只能靠制度。策略只是术(技术或权术),制度才是政(政治)。换句话说,制度的建立和建设才是根本性的,也才能保证长治久安。 事实上,就在周公他们下棋的时候,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和国家制度也应运而生。这种制度本身是有“维稳功能”的,因此保证了五百年的太平。但它同时又有先天不足和内在矛盾,因此在春秋被破坏,在战国被颠覆,在秦汉被替代,只留下难忘的记忆和永远的惆怅。 它的名字,就叫“邦国制度”。 [3]比如姜太公的齐国,就长期有两个姬姓的“上卿”,一个叫“国子”,一个叫“高子”,号称“二守”。 第三章 西周大封建 邦国制度 邦国制度的核心,是“封建”。 这里说的封建,不是封建社会或封建主义,跟封建礼教或封建迷信更是两回事。其实迷信跟封建毫不相干,礼教前面冠以封建二字也是乱点鸳鸯谱。封建,通俗地说就是“分封”,但叫“封建”更准确。因为不但要封,而且要建。封就是封邦,建就是建国。封和建,都是动词。邦和国,是名词。封邦建国,是动宾词组。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封建”。 先说“封”。 封就是“爵诸侯之土”。这是许慎的解释,也是学界的共识。说白了,就是分封诸侯的时候,要给他一片领土,一个地盘,还要明确地划出疆界。 这就得“封”。具体做法,是在边境线上挖沟,叫“沟封”。挖出来的土,堆在两边高高隆起,叫“封土”。土堆上面还要再种树,叫“封树”。种树主要是为了加固隆起的封土,防止坍塌,同时也更醒目。至于那条沟,也有多用。它是疆界,也是渠道,平时蓄水养树,涝时可以排洪。 显然,封的意义在“疆”,所以也叫“封疆”。封出来的政治实体,就叫“邦”。在古文字中,邦和封可以是同一个字,不过封是动词,邦是名词,相当于今天所谓“国家”,但又不能叫“国家”。因为在先秦,国是国,家是家,并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春秋以前的邦,包括宋、齐、鲁、卫、晋、燕、楚等等,严格说来只有“半独立主权”。成为“独立主权国家”,要到战国。 ◎甲骨文“封”(甲2902)◎甲骨文“邦”(前四·一七·三) 不叫国家,叫什么? 邦国。[4] 邦国是最合适的称呼。因为所有的邦,都包括城市和农村。城市叫国,加上农村叫邦。邦是全境,国是都城,邦比国更准确。当然,邦与国也可以通用。因此,叫邦,叫国,叫邦国,都行。叫国家,不行。 邦国有大小。小一点的,是一个城市加周边农村。因此,其国名往往从邑。这就是“城市国家”。大一些的,是以一个中心城市为首都,再加若干城市和周边农村,这就是“领土国家”。西周初年,大多数邦国都是城市国家。只有周例外,有丰、镐、洛邑好几个城市。 周,也是邦国吗? 也是。只不过,是最大也最高级的。周的国君称王,因此是王国。而且,也只有周君可以称王。其他邦国之君,或为公(如宋),或为侯(如齐),或为伯、子、男,不等。但他们可以统称为侯。因为侯是“有国者”,或“封藩守疆之殊爵”,也就是在边疆保卫天子的人,所以又叫“侯卫”。侯是很多的,所以叫“诸侯”,也就是“诸多的侯”。等到战国,诸侯们纷纷称王,邦国制度就解体了。 由周王国和诸邦国组成的世界,叫“周天下”。这个天下,跟秦汉以后的大不一样。秦汉以后,是“一个天下,一个国家,一个天子,一个元首”。比方说,秦帝国与秦天下是合一的,秦天子也就是秦皇帝,这就叫“帝国制度”。 邦国制度则不同,是“一个天下,许多邦国,一个天子,许多元首”。天下只有一个,即周天下;天子也只有一个,即周天王。但在这个天下里面,有许多邦国,比如宋公国、齐侯国、郑伯国、楚子国、许男国,等等。这些邦国,都有自己的元首,而且不一定同姓。 这样的天下,怎么能叫“王朝”? 也只能叫“国家联盟”。 这样的国家联盟,或多或少有点像英联邦。但,英国不是联邦的“宗主国”,女王也不“封建诸侯”。英联邦的成员国,包括英国与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等,都是平等的。联盟则是“松散的联合体”,成员国可以加入,也可以退出。 ◎周代部分地名从邑国名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么,这首歌为什么要用鹿鸣来开篇呢?因为无论在中国还是印度,鹿都是有着美德的仁兽,鹿群的到来也都是吉祥和兴旺的象征,奏唱《鹿鸣》也就是要崇尚道德。 实际上周人之德,无非“尊尊”和“亲亲”。尊尊,就是尊敬该尊敬的;亲亲,就是亲爱该亲爱的。人与人如果互敬互爱,社会就和谐太平。因此,尽管后来的乡饮酒礼并没有实质性内容,也要坚持,因为这本身就是德。 显然,有礼必有德,有德必有礼。相反,失礼则缺德,非礼则无德。德是目的,礼是手段;德是内心修养,礼是行为规范。因此,也表现为权利和义务。 比如“冠礼”。 冠礼又叫“婚冠礼”,其实就是贵族子女的成年礼。按照西周制度,孩子出生百日,要由父亲命名,表示他正式获得生命,成为家庭成员。如果是男孩,六岁开始在家学习,是家学。十岁进寄宿学校,是小学。十五岁入辟雍,这就是大学。二十岁大学毕业,就要举行婚冠礼,正式成人。 婚冠礼是无论男女都要举行的,只不过女十五,男二十。这时要做两件事。第一是把头发盘在头顶,叫“束发”。然后女插簪子,叫笄(读如基);男戴帽子,叫冠。第二是请嘉宾为他们起一个字。名是卑称,字是尊称。前者用来称呼晚辈、学生、子女和自己,后者用来称呼同辈和同辈以上的他人。有了字,就可以进行社交,当然意味着成人。 有字以后,男孩子就可以叫做士(广义的士),也叫丈夫。古人认为,儿童身高六尺,叫“六尺之童”。成年男子身高一丈,叫“一丈之夫”。所以,丈夫就是成年男子。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因此冠礼同时也是订婚礼。由于男女双方的婚配都与束发同时,因此叫“结发夫妻”。如果女孩子还没有合适对象,则暂不订婚,也不起字,叫“待字闺中”。待字,其实是等待婚姻。 但意义重大的是“加冠”。 铜人屈膝而坐,头戴网状束发之冠。据《中国断代史系列——西周史》。 这一组玉人分别头戴云朵形高冠、对称的双龙形高冠和牌形高冠。据《早期中国文明:周原文化与西周文明》。 加冠一共三次。第一次加“缁冠”(缁读如资),这是用来参加政治活动的。第二次加“皮弁”(弁读如变),这是猎装和军装,所以同时还要佩剑。第三次加“爵弁”(爵读如雀),这是用来参加祭祀活动的,又叫“宗庙之冠”。 一加缁冠,有参政权;二加皮弁,有从军权;三加爵弁,有祭祀权。有权利就有义务,何况“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三次加冠后,初冠的青年还要拜见国君和元老,主持仪式的嘉宾也要发表训词。这是最重要的一堂德育课。 显然,束发和加冠,都意味着社会的规范和约束。而且,也都是以一种让人终身难忘的方式,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真正的人,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与此同时,我们民族也成年了。 那么,我们可以青春焕发吗? 当然可以。 [7]乡饮酒礼在清道光二十三年因经费原因被废。 第五章 两个基本点 中国情人节 接受了笄礼和冠礼的姑娘和小伙子,有权利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时间是在仲春之月,日子是三月三,名字叫“上巳节”。按照周礼的规定,这一天所有成年男女都可以到荒郊野外,享受最充分的性爱自由。 这是中国的情人节。 实际上这样的节日,世界各民族都有。古罗马的叫“沙特恩节”,时间在冬至,殷商的则在玄鸟(燕子)归来时(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周人不过继承了传统。 那真是一个人民大众开心的日子。桃花三月,春水碧绿,鲜花盛开。春心荡漾的少男少女们手拿兰草,从四面八方赶到河边,举行爱的狂欢。如果遇到意中人,女孩子还会主动搭讪,落落大方,毫无羞涩。 对此,《诗·郑风·溱洧(读如真委)》这样描述:
溱水和洧水, 春波浩荡弥漫。 少女和少男, 手中拿着泽兰。 女孩说:过去看看? 男孩说:刚刚看完。 女孩说:看了也可以再看嘛! 那边地方又大又好玩。 于是说说笑笑往前走。 还相互赠送了芍药花。[8]这可真是东周版的《花儿与少年》。 是的。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小呀小哥哥呀手拖着手儿来。 嘿嘿,还“赠之以芍药”。 奇怪!周,不是礼仪之邦,要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男女授受不亲”吗?也会有这等事? 当然有。 事实上从西周到汉唐,宗法礼教之外也尚有性爱的自由,以至于被卫道士们骂作“脏唐烂汉”。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宋儒造的孽。其结果,是殷的豪放灵性没了,周的天真烂漫没了,春秋的高贵风雅没了,战国的血气方刚没了,汉的开拓和唐的开放也没了。士人堕落为文人,而且集体阳痿,只知道在皇帝面前磕头如捣蒜,然后回家打老婆。 这才真是罪莫大焉! 好在此刻还是周。后来孔子编辑整理《诗经》,也没有删除那些“淫词艳曲”,我们这才得以一睹当年风采。 谢谢孔夫子!您老人家人性。 事实上,伦理道德归根结底是为了人。这就必须尊重人性,尊重人的各种需求。但凡违背人性的,都只能是伪善和伪道德。靠伪道德来维持的稳定,永远都只能是表面的。 这个道理,周公和孔子心里都明白。 他们不傻,也不变态。 因此,尽管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克己复礼”,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姬周政权,维持封建秩序;但他们至少清楚,心理维稳才是最好的维稳。这就要“伦理治国”,包括德治和礼治;也要“礼乐教化”,包括礼教和乐教。礼和乐,是落实以德治国的“两个基本点”。 不过既然是心理维稳,那就要深入人心。因此既得扎篱笆,又要开口子,兼顾社会规范和个人自由,正如封建制或邦国制要“兼顾君权与民权”。这就像犹太人的割礼,只会割掉少许包皮,不会连根切断。没错,切得跟宦官似的倒是彻底安生了,但那样的稳定有意义吗? 治国需要智慧,更需要人性。 现在,华夏民族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也拥有了情人节,可以盘点一下是非得失,弄清楚文化系统了。 [8]溱,读如真。溱水源出河南密县。洧,读如委。洧水即河南双洎河。洎读如既。《诗·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第六章 根本所在 黑名单 当周人创造出井田制、封建制、宗法制和礼乐制的时候,世界上许多民族还迷迷瞪瞪。南亚,达罗毗荼人创造的哈拉巴文明已与世长辞,还留下了几百年的空白。未来文明的主角雅利安人,正摸着石头渡过印度河。西亚,巴比伦国内乱作一团,犹太人则刚刚建立他们的希伯来王国。南欧,希腊人打完了特洛伊战争,却仍然停留在“尧舜时代”。大洋彼岸的中美洲,奥尔梅克文明就像他们的巨石人像,只有脑袋没有身子。至于现在属于欧盟的大多数地方,要么荒无人烟,要么住着野蛮人。北美和大洋洲,则基本上是不毛之地。 可以比较的,是埃及和亚述。 埃及中央集权的时间最早,比西周建立国家联盟都早了两千年,比秦汉建立集权帝国则早了两千八百多年。公元前3100年,纳尔迈(美尼斯)兼并上下埃及,建立了“第一王朝”。当然,这件事跟周革殷命并不完全相同。周人是小鱼吃了大鱼,纳尔迈则是把两条鱼并在了一起。但遇到的问题是一样的,那就是如何安定人心,巩固政权。 纳尔迈的办法是两次加冕。 事实上,纳尔迈原本是上埃及国王,头戴白色王冠,以鹰为保护神,百合花为国徽。下埃及的国王则头戴红色王冠,以蛇为保护神,蜜蜂为国徽。于是纳尔迈便在上下埃及各加冕一次,然后在不同场合戴不同的王冠,表示他既是上埃及的君,也是下埃及的主,只有保护神仍是神鹰荷鲁斯。 公元前3100年左右,纳尔迈统治着尼罗河谷地。他在埃及的统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画面中,纳尔迈戴着高高的上埃及王冠,手握权杖正痛击敌人。他的背后是侍从。鹰神荷鲁斯(右上)口衔一位受害者,将之放至纸草上。纸草是大部分地区为沼泽的下埃及的徽记。据美国时代生活公司《全球通史》。 这当然很聪明,但武王和周公更智慧。他们不但给自己加冕,也给各路诸侯加冕,还授予诸侯们分封大夫的加冕权。结果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弹冠相庆,冠冕堂皇。相比之下,纳尔迈只给自己加冕,就收买不了那么多人心。 更何况,这种自己给自己加官进爵的事,谁不会做?最后,那王冠便戴到了利比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的头上。 再看亚述。 亚述也曾经是两河流域的“天下之王”,这是一位古亚述国王的原话。这位国王在世时,我们这边商汤灭了夏桀,埃及的中王国则被希克索斯人所灭。不过古亚述这“天下之王”并没做多久,真正崛起的是古巴比伦。[1] 但到我们的东周时期,亚述却突然空前强大。亚述先后征服了小亚细亚东部、叙利亚、腓尼基、以色列和巴比伦尼亚,后来又侵入阿拉伯半岛,征服埃及,毁灭埃兰,成为不可一世的帝国。这个帝国横跨西亚和北非,将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这两大古老文明,都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 一个国家有如此众多的民族、如此辽阔的领土,这在世界历史上是第一次。 亚述面临的挑战,不亚于周。 然而他们的办法却似乎只有一个:杀人。亚述国王的残暴令人发指,屠城和虐俘的记录则不绝于史书。亚述铭文中居然充斥着这样的句子:我像割草一样割下他们的头颅,我像踏板凳一样踏在巴比伦王的脖子上,谁敢造反我就把他的皮剥下来铺在死人堆上,我要用他们的尸体把城市的街道填平。他们甚至一把火烧毁了巴比伦城,还把灰烬作为纪念品带回去供在自己的神庙里。[2] 结果是什么呢?是他们的文明连同他们的帝国一并灭亡,而且不再复活,尽管亚述堪称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帝国”(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 跟亚述一样上了“文明毁灭黑名单”的,还有埃及、巴比伦、哈拉巴、克里特、奥尔梅克、赫梯、波斯、玛雅等等,不下二三十种。历史的进程确实残酷。 延绵不绝的是中华文明,起死回生的则是希腊—罗马文明。希腊城邦和罗马帝国虽然不复存在,却“人虽亡而政不息”,反倒波澜壮阔地发展为西方文明。与此同时,伊斯兰文明后发制人,勃然崛起,席卷全球。不难预测,未来世界恐怕将只能是西方文明、伊斯兰文明和中华文明唱主角。 问题是,何以如此? 这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 [1]自称“天下之王”的古亚述国王叫沙姆希·阿达德。 [2]请参看张建、袁园《巴比伦文明》,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 第六章 根本所在 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是希腊人对狮身人面像的称呼。不过,古希腊的斯芬克斯却有两只翅膀。这就比古埃及那个长着石灰石脑袋的家伙显得轻盈娟秀,也就能超越时空从雅典飞到费城。 翅膀是重要的。 是啊,没有翅膀就不能飞向远方。但怎样飞翔,却还要看是什么样的翅膀。[3] 中华的翅膀,是忧患心理和乐观态度。 的确,忧患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底色。从《诗·小雅·小旻》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到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再到以《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忧患意识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华史。 这是对的。历史的经验证明,任何一个政权,忧患则生,安乐则死。个人也一样。所以,士大夫固然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范仲淹),诗人们也得“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因为“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甚至就连妓女丫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据说也懂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从而忧国忧民。 但,我们民族又是乐观的。我们相信“天遂人愿”,相信“善恶有报”,相信“事在人为”,相信“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即便有了坏事也“焉知非福”。因此,我们“不改其乐”,哪怕“苦中取乐”,也总归“乐在其中”。 既忧患又乐观,就有礼有乐。礼就是理,讲伦理,讲秩序,体现忧患;乐就是乐,讲快乐,讲和谐,造就乐观。礼和乐,是两个基本点,也是两只翅膀。 那么,希腊的翅膀是什么? 科学精神和艺术气质。 正如罗马人痴迷于法律,希腊人则陶醉于科学。希腊人的科学不是实用主义的,他们是“为思想而思想,为科学而科学”。所以,他们能把埃及人用于测量土地和修建金字塔的技术变成几何学,也能把巴比伦的占星术变成天文学。有科学这双翅膀,希腊文明就超越了他的埃及爸爸、美索不达米亚妈妈,成为第二代文明中的佼佼者。 公元1世纪前后出土。《几何原本》成书于公元前3世纪左右,被认为是欧几里德结合前人成果以及其个人创造而成的不朽著作。全书共十三卷,以演绎法作为基本理论,总结了平面几何五大公设。它是欧洲数学的基础,在两千多年间,被誉为历史上最成功的教科书,更成为严密思维的范例。 安提基特拉机械建造于公元前2 世纪左右,目前已发现82 块残骸。这件古希腊天文学和数学理论相结合的产物,是世界上至今已知最早的齿轮装置。通过研究残骸上的齿轮,结合镌刻的希腊铭文操作手册,已证实这个机械装置不仅能计算恒星和行星的位置,还可以预测月食和日食。 然而希腊人又极具艺术气质。正如马克思所说,他们是“正常的儿童”,也是人类童年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因此能“为艺术而艺术,为审美而审美”。这种纯粹,使他们即便是在纵欲和淫乐时,也毫无负罪感,更不会道貌岸然。只要干得漂亮,不管是谈天说地,还是寻欢作乐,都会得到满堂喝彩,而且喝彩的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敌人。[4] 由此可见,科学和艺术,在希腊人那里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它们统一于单纯,统一于天然,统一于率真。事实上,希腊艺术原本就是感性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统一。它们在尼采那里被分别叫做“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精神)和“日神精神”(阿波罗精神),前者体现于音乐,后者体现于造型艺术,尤其是雕塑。 希腊精神是互补的。 同样,忧患心理和乐观态度,也是一个互补结构。忧患是底色,乐观是表情,正如希腊艺术气质的背后,其实是科学精神。它们对立统一,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共同塑造着一个伟大民族的精神风貌。 也许这就是秘密所在——那些毁灭了的文明,很可能都是一条腿在走路。 然而希腊与中华,却又迥异其趣。 总体上说,希腊文明是外向和进取的,中华文明则是内向和求稳的。我们的忧患,其实是对乱的恐惧,对治的祈求。因此,尽管两种文明都有翅膀,飞行方式却截然不同。希腊人是远航,我们是盘旋。因为远航,他们浴火重生;因为盘旋,我们超级稳定。秦汉以后,甚至西周以后,无论怎样治乱循环改朝换代,都万变不离其宗。 这又是为什么? [3]此节论述请参看邓晓芒、易中天《黄与蓝的交响》。 [4]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 第六章 根本所在 文化内核 原因在“文化内核”。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任何时代的任何民族都要生存,都要发展,这是相同的。但如何生存,如何发展,各自不同。不同在哪里?在方式。比如有的靠游牧,有的靠农耕,有的靠商贸,有的靠掠夺。海盗和山贼,也是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方式。 但,任何一个文化成熟的民族,都会有一个总方式。正是这个总方式,决定了民族文化的具体方式,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吃饭用刀叉,中国人用筷子;也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喜欢十字架,中国人喜欢太极图。 这个总方式,就叫“文化内核”。 那么,它是什么? 西方是个体意识,中华是群体意识。 我们知道,人,是“个体的存在物”,也是“社会的存在物”。没有个体,不可能构成社会;离开社会,个体又不能生存。因此,任何民族,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一个群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无一例外。 区别只在于,以谁为“本位”。 所谓“个体意识”,就是“以个人为本位”,叫“个人本位主义”,简称“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不是自私自利,不是唯我独尊,更不是损人利己。相反,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反倒有可能会利他,因为利他其实是可以利己的。 这里面当然也有各种情况。境界高一点的人认为,利他能给自己带来快乐,这就叫助人为乐。境界低一点的则认为,通过利他来利己,比通过损人来利己,风险更小而效益更高,这就叫人我两利。至少,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不会损害他人。因为他很清楚,我是个人,别人也是。我有个人利益,别人也有。我的个人利益不想被损害,别人也会这样想。既然如此,那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无论哪种,有一点是相同的——个体本位,个人优先。不是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而是没有涓涓细流,就没有大江大海。因此,即便为了集体利益,也得保护个人。 群体意识则相反。 所谓“群体意识”,就是“以群体为本位”,包括在思想意识和观念上,认为先有群体,后有个体;先有社会,后有个人。族群、社会和国家在个人之上,个人则是其中的一分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因此,个人的价值,首先体现于他所属的群体,比如家族和单位;个人的功过,也影响到甚至决定着整个群体的荣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满门抄斩。这就叫“以群体意识为文化内核”。 问题是,文化内核不同,又怎么样呢? 翅膀便不同。 希腊人和西方人既然是个人本位的,组成社会就只能靠“非人的第三者”,比如契约。这就必须理性,而且得是科学理性。他必须像看待数学题一样看待社会问题,像遵守运算法则一样遵守社会规范。但同时,又必须有一个出口,以便在被规范和压抑之余,感性冲动也能得到宣泄和释放。 这就有了艺术。 艺术是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里,他们不妨酩酊大醉,激情迸发,为所欲为。如此一番放纵之后,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到阿波罗身边,继续理性静观和遵纪守法。狂欢节的意义,即在于此。 所以,希腊人有两只翅膀:科学与艺术;罗马人也有两只翅膀:法律与宗教。它们都是互补结构,也都体现了个体意识。因为这两只翅膀就像十字架,以自我为中心向外伸展,最后又回到了自己。 实际上,当希腊人体现科学精神时,他们面对的是自然界;体现艺术气质时,他们面对的是人自己。这就正如罗马人,面对法律,看见的是物;面对上帝,看见的是心。 群体与个体的矛盾,就这样得到了化解,实现了平衡。 只不过,当罗马人皈依了基督教时,罗马文明也走到了尽头(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那两只翅膀帮助西方现代文明起飞,要到文艺复兴之后。 那么,我们民族呢? 第六章 根本所在 无神的世界 我们跟西方相反。 没错,华夏民族也有理性,但不是科学理性,而是道德理性或伦理理性。这种理性认为,人类天然地就是“群体的存在物”。群体是先于个体的,也是高于个体的。没有群体就没有个体,就算存在也没有价值。个体存在的价值、意义和任务,就是在群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恪守本分,作出贡献。因此,面对他人,要克制自己,叫“克己复礼”;面对自己,则要融入集体,叫“天伦之乐”。 显然,我们的忧与乐,都是群体和群体性的。是啊,想那天下原本属于圣上,它的兴亡干我等草民屁事,为什么要事事关心?只因为家国一旦沦亡,就没了安身立命之本,也就会累累如丧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终日,这才性命攸关。 实际上,事事关心也好,匹夫有责也罢,我们最担忧的就是群的解体。因此中国人的忧患不是忧天,而是“上忧其君下忧其民”。同时也乐观,相信“天不会塌下来”,也不能塌下来。天是“人之父母”,如果塌了,奈苍生何? 老天有眼,当然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欺”,却又是“很必要的自欺”。无此自欺,内心就会崩溃。何况谁都清楚,那只是心理安慰和精神支持。天下的太平和社会的稳定,落到实处还得靠士农工商军民人等,靠大家心往一处想。老天爷其实靠不住,宗教和神就更不靠谱。 必须“以人为本”。中华文明的第一种精神产生了。 这就是“人本精神”。 中华文明也有人本精神吗?有,但与西方不同。西方在古希腊时就是“人本”,却又在中世纪变成了“神本”,这才需要文艺复兴,在更高的层次上回到“人本”。我们的人本精神则是相对于商的。商神本,周人本,如此而已。 但更重要的,是“人”不同。 西人是个体的、独立的、自由的,华人则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维系群体,靠的是宗法制度、礼乐教化和血缘关系。我们相信,所有人都是“人生父母养”,所有人也都“未敢忘忧国”。因此,重莫大于孝,高莫大于忠,哀莫大于心死,乱莫大于犯上。任何时候,稳定都压倒一切。 然而《周易》说过,世界永远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何况长翅膀原本为了飞翔,岂能不动?要动,又要稳,就只能盘旋。要变,又不能乱,则只能变成太极图。 太极图是什么?阴阳二极的内循环或窝里斗。它们可以旋转,可以消长,可以起伏,还可以互换,但不能出圈。至于那“二极”,可以是礼与乐、儒与道、官与民、出与入,等等等等。但总之,是人不是神。 也因此,要礼乐,不要宗教。 礼乐是从巫术演变而来的。前面说过,进入国家时代以后,原始时代的图腾和巫术都得变。巫术在印度变成了宗教,在希腊变成了科学,在中国变成了礼乐。图腾在埃及变成了神,在罗马变成了法,在中国则变成了祖宗(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二卷《国家》)。只不过,这一变化绕了一个弯:夏把图腾变成了祖宗,商把祖宗变成了神,周又把神变成了圣。 神变成圣,宗教的发生就没了可能。 是的,没有可能。因为圣是人,不是神。圣人崇拜是人的崇拜,不是神的崇拜。何况周人之所以要圣,就因为不想要神。因此,我们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宗教,哪怕人神共处,或者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中华文明,注定只能是“无神的世界”。 第六章 根本所在 空头支票你要不要 没有宗教,就不会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严格地说,信仰就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比如上帝或安拉。这样的存在不属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学实验证明;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不能靠日常经验证明。没办法,只能“信仰”。 难怪德尔图良大主教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5] 这样的对象,华夏历来没有。我们之所有,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义;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死生有命,是自然的;富贵在天,是世俗的。就连老子的道,也一样。 至于殷商的上帝,则是他们的祖宗帝喾,以及其他已故的商君,即“天上的帝王”,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 当然,民间并不是什么都不信。比如信神,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和尚、道士、风水师,都可以花钱雇。至于烧香拜佛,则不过例行公事,又变成了“仰而不信”。你要让他真信,必须显灵。所谓“信则灵”,说穿了是“不灵就不信”,或“灵了我才信”。标准,是管不管用。 由是之故,我们民族的信,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可以是崇拜对象。某些农村的神龛里,还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国人对他们,一视同仁地给予礼遇。只要这些神灵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 它的背后,则是中华文明的第二种精神。 这就是“现实精神”。 所谓“现实精神”,也就是不承认“彼岸世界”。既没有宗教的彼岸,也没有哲学的彼岸,甚至没有科学的彼岸。因此,杞人忧天一直传为笑柄,清谈则被认为会误国。难怪魏晋玄学只能昙花一现,还要在后世备受诟病,尽管两晋之亡未必由于清谈(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总之,所有一切抽象的、玄远的、非世俗的、不能兑现的,都不在视线范围之内。什么天堂,什么来世,什么末日审判,什么极乐世界,这些空头支票才没人当真感兴趣,只能哄骗愚夫愚妇。我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哥们义气,天地良心。这些都不是信仰,但是管用。 我们真想要的,也是世俗的生活。 是啊,男耕女织,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共享天伦,才最是其乐融融。就连桃花源中人,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就连《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向往的也是这种生活,更不用说芸芸众生了。他们主张的是“心动不如行动”,是“说得到做得到”,甚至“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也是一种乐观。 或者说,也是一种艺术。 于是,中华文明就有了第三种精神。 这就是“艺术精神”。 艺术精神不是艺术气质。希腊民族的艺术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是他们童年性情的率真表现,所以才那样烂漫天真。我们民族的艺术精神,却是维稳的手段和结果,是一种陶冶和教化。后世儒家甚至编造出谎言,说帝舜命令后夔(读如葵)掌管文学艺术,以此培养贵族子弟的健全人格。后夔则保证,只要他奏乐,就连野兽和野蛮人都会跳起舞来。[6] 说到底,还是礼乐教化。 显然,这样的艺术,不可能是“纯艺术”,只能是“泛艺术”。因此,在我们民族这里,几乎任何事情都能够变成艺术,比如领导艺术、管理艺术、教育艺术。换句话说,即便不能变成艺术,也能把它们艺术化。 艺术化的境界是达成和谐,底线是糊住面子。有这样一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遮掩,哪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专制独裁,都不至于太难看。至于小民,则可以苦中取乐,忙里偷闲,舒展眉头把日子过下去。 奇怪!我们民族不要宗教的空头支票,却陶醉于艺术的自我安慰,并持之以恒乐此不疲,又是为什么? 也许还得问周公。 [5]德尔图良(tertullian)的话,见卡西尔《人论》。 [6]见《尚书·舜典》。 第六章 根本所在 大盘点 据说,周公摄政一共七年。头三年平息叛乱,第四年封建诸侯,第五年营建成周,第六年制礼作乐,第七年还政成王。礼乐制度,是他最后的作品。 可惜没人知道周公怎么想。 何况奠基中华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做一个盘点,是可以的。 何况线索也很清晰,起点则在忧患意识。也就是说,正因为忧患“天命无常”而“不易为王”,这才有了“君权天授”。然而就连周人自己也认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他们的领导权和代表权,名为“天授”,实为“民授”。这就必须“以人为本”,也就有了“人本精神”。[7] 而且,这种精神还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天人合一归于人。 当然,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人。 群体至上,就只能“以德治国”。何况我们民族国家的建立,并没有经过“炸毁氏族组织”的革命,反倒直接从氏族和部落过渡而来。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国家联盟,更是家国一体的家天下。基础,是井田制的小农经济;纽带,是宗法制的血缘关系。对于这样的群体,德与礼,显然比法律和宗教更合适,也更管用。 德治的结果是人治,以德治国也必然变成圣人治国。这倒是相当契合人本精神。于是有了“一个中心”,这就是德治;也有了“两个基本点”,这就是礼和乐。礼乐是“行得通的力量”,圣人是“看得见的榜样”。以圣人代神祇,以礼乐代宗教,势必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世俗社会,引向一个个可以落到实处的道德规范。忠不忠,看行动。“现实精神”产生了,它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知行合一践于行。 同样也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行。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艺术精神”。实际上,艺术就是“以最独特的形式,传达最共同的情感”。形式独特,就引人入胜;情感共同,就引起共鸣。共鸣,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团结友爱,就同心同德。 总之,艺术的功能之一就是“群”。以喜闻乐见的形式实现“群体意识”,则是中国艺术的特征。因此,我们民族的“艺术精神”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礼乐合一成于乐。 毫无疑问,这里说的乐,是音乐(艺术),也是快乐(审美)。但无论艺术还是审美,也无论其风格是温柔敦厚、汪洋恣肆、恬淡虚静还是潇洒飘逸,都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也是和谐的。即便有戏剧冲突,亦无非忠与孝、仁与义、人情与王法的矛盾;而冤案则总能平反,结局肯定大团圆。因为我们不但要忧国忧民,还要自得其乐。 忧患是出发点,快乐是终点站,群体意识则是一以贯之的文化内核,也是中华文明的地基和承重墙。 这就是周人的遗产,是他们文化创新和制度创新的产物:一个内核(群体意识),两只翅膀(忧患心理、乐观态度),三大精神(人本、现实、艺术),四种制度(井田、封建、宗法、礼乐),堪称体大思精、尽善尽美。 实际上,从君权天授,到以人为本,到以德治国,再到以礼维序,以乐致和,周人创造的,原本就是一个完整、自洽、互补、稳定的系统,涵盖了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诸多方面。因此,中华文明超级稳定毫不奇怪,展翅盘旋就更是当然。后来即便外族入侵,也只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周人,也许真是皇天上帝的“嫡长子”。 嫡长子是有特权的。在此后将近五六百年的大好时光里,周的君子和淑女们青春年少,心智洞开,遂演绎出独具一格无法复制的倜傥风流。 那才真是我们民族的“青春志”。 本卷终 请关注下卷《青春志》 [7]“天命无常”原作“天命靡常”,见《诗·大雅·文王》;“不易为王”原作“不易维王”,见《诗·大雅·大明》。 后记 时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