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情长》 第1章 小南 第一章 隆德三十七年,深秋。 刚刚经历过南方大旱,匈奴入侵的大周朝,就像他们的皇帝一样,仿佛一个面容枯槁垂垂老矣的老者,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朝堂之上风雨飘摇,可这“小江南”的水墨画意、旖旎诗情,却仿佛不受半点影响。 “小江南”是京城南边一处繁华地,也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活水,将这充斥着粗狂气质的京城衬托的柔媚婉约起来,碧水长流不弱于瘦西湖,更妙的是这小江南两岸尽是烟花地,一到黄昏,天色转暗,便是处处挂满了八角红灯笼,有些实力雄厚的楼馆更是把露台凌空建在水边,趁着氤氲的水色湖光,夜夜歌舞笙箫。 此刻正是月朗星稀,小江南两岸翠阁红盏,白纱彩幔,好不热闹。一艘挂着衔珠银灯的画舫在夜色里缓缓前行。小江南的规矩,若是画舫上挂了灯,说明这船上的主人已经有了相好的姑娘,其他楼阁里的就不必耗着这份心思了。真是可惜了,单看着银灯,便能瞧得出这客官出身不凡。 “沈兄出身江南大家,也不知是否看得上我们这故弄玄虚的小江南,不瞒沈兄,小弟我从出生到现在也没出过青州这巴掌大的地儿,最远也就陪皇上去怀玉山打过猎,听说你从泸州去了苏州,着实干了好几件了不起的大事儿,实在是让小弟我羡慕的紧。”薛邵阳手里举着白玉雕花酒杯,朝沈罄声虚晃了一下,靛蓝色的祥云袖虚掩着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沈家不过是乡野小户,偶有几位先人喝过些墨水而已,不敢在南候公子面前造次。” 沈罄声眼眉微垂,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衫,只在腰间系了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这身打扮,倒像是个普通的秀才,和南候次子薛邵阳差了好几个档次。但即便他穿的再普通,也没人敢因此小瞧了他,因为他是沈罄声 当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沈罄声,敢在琼林宴上当面拒绝赐婚的沈罄声,南方旱灾力挽狂澜的沈罄声,简在帝心的沈罄声。 薛邵阳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些。今日他设宴为沈罄声接风洗尘,无非是想与这炙手可热的沈大人攀上些关系。可是他毕竟是南候家的,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王孙贵胄,从小便是趾高气扬惯了的,虽然明面上一口一个沈兄,做足了低姿态,可话里话外都暗示他薛二少是这京城里的地头蛇,是皇上面前的宠臣。沈罄声果然是个聪明人,薛邵阳姿态低,他就比薛邵阳的姿态更低,自诩乡野小户,称薛邵阳为南候公子,简简单单几句话,让薛邵阳受用的很。 “薛二爷,你就少喝几杯酒吧,这自斟自饮有什么意思,等下到了一品楼,叫陆姑娘给你斟上一杯玉楼春,包管叫你回味无穷。” “陆姑娘?”沈罄声蹙了一下眉,不过转瞬即逝,谁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同。 一位玄色袍略显富态的公子用纸扇掩着面,压低了声音说:“沈大人你有所不知,这陆姑娘是薛二爷的相好,一品楼的头牌,若不是沾了二爷的光,便是花上万两白银,你也连面儿都见不着。” “能写出‘独敲初夜罄,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这般意蕴的好诗,陆姑娘岂非是喜爱金银珠宝的俗人。不过像沈大人这般学识渊博的青年才俊,说不定会让陆姑娘另眼相待呢!”沈罄声身边的另一人奉承道。 窗棂外锦绣十里,竹帘纱幔,皆拢在一片柔和的月色下。 “一品楼”三个大字被嫣红色的灯笼照的有些灼灼入目。 陆姑娘。 沈罄声拢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指尖刺入掌心的肉中。 陆姑娘。 这三个词压在他舌苔的最下面,无声无息却砸吧出苦味来。 已经有近八年未见了吧,陆卷舒。 xxx 这桌上的菜肴早就上齐全了,酒也过了三巡。但那传说中的花魁美人却是始终没有露面,薛二少带来的这一帮人等,全是京城的权贵,对那陆姑娘是垂涎已久,哪里愿意耗这个些时间,早就心浮气躁心存不满了,可是碍于薛二少的面儿,谁也不敢声张。 “姐姐,张妈妈可都派人催了四次了,这次要是再不下来,恐怕就要闹大了,二爷的脸上也不好看啊!”二宝在一边垂着手小心翼翼的提醒到,他是薛二少专门送到陆卷舒身边的人,陆卷舒在这楼里呆了几年,他便陪了陆卷舒几年。也算是看过不少人情世故了,只是今天,他隐隐有些不安。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陆姐姐心里像是压了几座泰山似得,沉重的有些不寻常。 陆卷舒隔着珠帘白帐,远远的望着那个人。 那个穿月白长衫眉目清秀的人,他神丰玉骨,本该是温柔宽厚之人,可那双眼睛却又似藏了万千锋芒,深如碧潭。八年了,他竟长成了这般模样,这般气度。 陆卷舒还记得许多年前,与沈罄声第一次相见的情景。 那时他是沈家过继来的长子,被大夫人生拉硬拽的拖到鹿山书院,一身金蟒滚银的招摇装扮,连头上的发冠都是镶了翠的,骚包的只差没在脸上贴几张银票了。陆卷舒那时还是堂堂太傅的孙女,虽然早已隐居,却是自诩继承了爷爷的几分风骨,对这种铜臭味缠身的世家小子极为看不上眼。 可如今,这情景竟像是命运故意与她开玩笑似得,翻了个儿。 她一向看不上眼,只知道斗蛐蛐的臭小子,居然是有心藏拙,在“蕲州之难”后的短短三年时间里,居然连中三元,成为了大周朝年纪最小的状元爷。 陆卷舒自认若是八年前的自己,有爷爷的三分风骨,那如今的沈罄声便是像足了爷爷七分。只一袭长衫便风流自生,贵气卓然。 招摇装扮落了下乘的倒是自己。陆卷舒伸手摸了摸发髻间插着的珠翠花钿,足有五六支。手腕上也是沉甸甸的各色金银扭花的镯子。其实她自己也不喜这些,只是如今这境地,这些俗气的金银首饰却是不能少的。 “陆姐姐。”二宝又催了一遍。陆卷舒才长舒了一口气,回了神。 迟了这么久,不肯下去。陆卷舒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潜意识的怕了给沈罄声瞧见自己这副样子。以前的沈罄声是她爷爷的门生,被她硬逼着叫师姐,找着茬的欺负。可如今,她再也欺负不了别人了。她是个娼妓,只要有钱,全天下的人都能欺负她。 也不全是,至少还有薛邵阳护着她。 陆卷舒想到薛邵阳时,心神这才稳了许多,像是有了靠山一般,多出些底气来。 “二宝,你别紧张,去把我的琴拿来。二爷既然请我来,自然不能掉了他的面子,今日我便弹上一曲,以助酒兴。” xxx 其实除了陆姑娘,这一品楼里还是有许多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的。那脸上涂着腮红,笑起来仿佛两颗红鸡蛋似得老鸨张妈妈,早就安排了人服侍众位爷,除了薛二爷身边的位置仍是留给陆卷舒的,其余的公子,都有相好的姑娘相陪。 沈罄声怀里的这位还是特别关照过的,也是一品楼响当当的一块招牌,名叫红绡,身娇体柔两腮含春,最是招人怜惜了,可惜沈罄声的注意力从来不在她身上。 他用眼角的余光瞧见二楼灯火掩映中的绰绰人影。 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直觉,让沈罄声觉得那个模糊的几乎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影就是陆卷舒。虽然隔着纱帐,虽然离得遥远,虽然时隔多年,可他就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倘若你日日夜夜心里都念着一个人,时时刻刻都惦着她过的好不好,那么将那个人分辨出来,就会成为一种本能。 沈罄声低头饮了一杯酒,再抬头时,却发现二楼那个身影不见了。正当他一拧眉,准备暗中寻找时,大堂的四周的灯盏突然同时灭了,只有戏台子上的雕花莲灯还亮着。 这戏台建在一楼和二楼的中间,能让楼中的所有客官都瞧见,而且不远不近,叫人看的真切却摸不着,吊足了人的胃口。 “诸位,诸位,今日诸位爷可是有眼福了。”张妈妈甩着花手绢笑的一脸谄媚的走上戏台中央,做了个揖又开口说道:“咱们陆卷舒陆姑娘献上歌舞一曲。” 沈罄声明显听到了周围有咽口水的声音。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猝然发力,指骨有些发白。这女人究竟是一块多肥的肉啊,这么多饿狼环伺。 第2章 敛微情 陆卷舒莹白的皓腕如腾飞的白龙在空中划出一道水波似得留影拨动了琴弦,琴音潺潺配着她宛如碎玉裂锦般缠绵凄美的嗓音,简直慑人魂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余音未尽,她如柳枝一般的腰身又是一扭,葱白似得玉手又移到另一架七弦琴上,音色猝然一变,情更切意更浓。“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陆卷舒与旁人不同,别的姑娘弹琴便是规规矩矩的坐到那儿,可她偏是一支曲五把古琴,摆放的有高有低有正有斜,弹奏起来要随时变换位置,宛如舞蹈。即便如此繁复,可她的歌声却不见一丝不稳,气正腔圆情真意切,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一曲终了,还未等人从歌声中回过神来,陆卷舒便徐徐施了个礼。那双长而媚的眼眸像是凝了秋水,深情款款只盯着一人,仿佛整个世界便只有他一人。 “薛郎。”她灿然一笑,仿佛春山之色,桃花开遍。 只见她手一翻,将腰间的一道红练“咻”的扔了出去,红练的那一端被薛邵阳执在手中,而陆卷舒便借着这力道如仙女下凡似得从戏台上飘然而来,被薛邵阳打横抱了起来。 真是郎情妾意呀!沈罄声不动声色的又添了一杯酒,只是押了一口,有些咽不下去,如鲠在喉。 薛邵阳虽然美人在怀,却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享受,这和他的计划差的太远,这女人真是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啊!看来他那点心思是不成了,回头再收拾她! “阿舒,今日怎么未谱新曲,挑了这么个拈酸吃醋的曲子来唱。”薛邵阳捏了捏陆卷舒的鼻头,一派亲昵的说道。 “冤家,你都几日没来看我了。”陆卷舒捏起粉拳,在薛邵阳的胸膛上轻捶了一下,尽显娇嗔之色。转而声音轻柔的又说道:“二郎今日宴请的都是京城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文采斐然,奴家怎敢班门弄斧。听说诸位哥哥们中还有一位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呢!奴家倾慕已久,不知是哪位?” 分明是夜夜入梦的人,却要装作不曾相识。 “姑娘过誉了,在下沈罄声。”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倦怠,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旁的,总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沈大人对这位艳名远播的陆姑娘并没有什么兴趣。 仿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互道了一句姓名,便各自将目光移开。 xxx “沈大人年少有为,弱冠之年就位列正三品,真是让我们这些虚长几岁的老哥哥们既羡慕又钦佩啊,哥哥我敬你一杯。” “若是一般的正三品也就罢了,沈大人所居之位乃是吏部,这三年大考之期又该到了,这位置紧要的很。听说吏部尚书庄游礼是个十分中庸的老头,已经多番上书请奏辞官养老,我看不需三年,沈大人这官位恐怕又要再升一升了。” 沈罄声面上带着笑,这些人本就是有意要结交他,奉承话自然不绝于口,可他若真全听了进去,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一般的状元进士,取了功名便直接进了翰林院,修书立著熬上个七八年,稍有成效就能被提拔进礼部,礼部侍郎,礼部尚书。若是再幸运点,有贵人相助的,混到不惑之年,兴许能晋升内阁大学士。内阁大学士当上一二十年,倘若你身体够好,运气也不差,把当朝宰相给熬死了,兴许你还能在闭眼前,当两天宰相。这也许是读书人最梦寐以求的仕途了。 可沈罄声根本不想走这条路。 太慢了。他根本等不及。他必须独辟蹊径,以最快的速度,爬上高位,立足于权利的中心。短短五年时间,从贬斥边陲的七品县令,做到如今的正三品吏部侍郎,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人人都夸他年少有为,可他的年纪并不他的优点,而是他的缺点。他太年轻了,还来不及积累足以和官位相当的人脉。而这也是他今天来见薛邵阳的原因之一。 “庄大人才学和经验都远在沈某之上,吏部考核如此重任,自然是由庄大人主持大局,沈某甘为牛马。兄台万不可妄言。”沈罄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朝着皇宫的大殿的方向抱拳行礼。又小声的说到:“京城之中锦衣卫的势力无孔不在,我听说这些特务头子,最喜欢在酒肆妓院里安插探子,刚才那些话,若是传到九千岁的耳朵里……” 一提起锦衣卫,众人都惊的禁了声。 锦衣卫本来设东西两厂,东厂都督李贤乃是当朝隆德皇帝的大伴,圣眷正隆,权倾朝野,早就把西厂挤兑的名存实亡了。李贤此人,嫉贤妒能,心狠手辣,诏狱里的冤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特别是隆德二十九年那件“大案”,东厂锦衣卫从此成了止小儿夜啼的“良药”。 倒是陆卷舒胆色过人,并不惧他,一声娇笑打破了僵局:“瞧你们严肃的,一个个净谈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辜负了美酒与佳人。不如我们聊点别的,薛郎,你说呢。” 那一句缠绵悱恻的“薛郎”,简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勾去。却让沉思中的薛邵阳,惊的差点岔了气,这女人今天特别怪里怪气,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薛邵阳刻意结交沈罄声当然是为了“三年一考”。三年一考是大周朝的考核制度。只要三品以下的官员,不管是京官还是外省的地方官,这升、留、降,都是吏部一道红批说了算。虽说薛邵阳是南候府的,不在乎这些,但一个好汉三个帮,薛邵阳的亲信可都指着这三年一考呢! 不过这事儿,还真不急。今日只是试探,只要沈罄声没有公然抗拒,这事儿就还有戏。 “阿舒说的对,今日不谈国事,只谈家事。绝不辜负这清风朗月美酒佳人。”薛邵阳一手搂着陆卷舒的腰,一手举起杯朝沈罄声示意,他状若不经意的说道:“哈哈,沈兄当年婉拒了皇上的赐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可都以为你是有心上人了,谁知道这么多年,你老兄还是光棍一条。” 沈罄声尚未娶妻?陆卷舒不犹的多看了他一眼,恰巧与他对视。沈罄声的目光平和中带有一丝锐利,像是划破星空的一道光亮,让人猝不及防。 “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沈大人不会是有……有什么断袖之癖吧,若是红绡服侍的不满意,咱们不妨换一个小倌来。” 这般不着调的话,也只有不着调的薛二爷能说得出口。不过在场的许多人恐怕都是这样想的,应和声,哄闹声,吵的沈罄声有几分哭笑不得。 沈罄声感觉到身旁那个叫红绡的姑娘,小心翼翼的拉了拉他的衣袖,面带央求之色。 红绡也是南方的姑娘,尖翘的瓜子脸,五官十分秀气,可能因为喝了几杯酒,两颊微红,一双杏眸像是淋过雨般。倒让沈罄声想起了十年前的陆卷舒。 小时候,他偷了大爹的竹叶酒,偏要哄着陆卷舒说是霜后竹叶上的露水,自有一番甘甜,不尝便叫她后悔一辈子。陆卷舒一开始还死撑着面子,冷哼着表示不屑,不过经不住他的哄骗,最后还是拿着酒壶小心的抿了一口。 只那么浅浅的一抿,就让她辣的两眼婆娑,面颊上通红通红,晕晕乎乎的举着拳头追着打他,说这辈子再也不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了。 一辈子那么长,谁又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发誓再不喝酒的人,如今如变得千杯不醉了。 沈罄声不经意的瞧了陆卷舒一眼,她嘴角噙着笑一遍遍的给薛邵阳夹菜,坊间传闻薛邵阳把一品楼的花魁金屋藏娇八年之久,两人情投意合,若非身份有云泥之别,只怕早已成亲。她的身边已有了一个人,再无他沈罄声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也好,留在薛邵阳身边,比留在他身边安全的多。 “什么断袖之癖,简直无稽之谈。小倌有什么可看的,还是女人好。” 沈罄声大笑了两声,将红绡搂在怀里,借着酒劲儿半靠在红绡身上,鼻尖抵在女子细嫩的颈弯处,能嗅到淡淡的香气,手指把玩着红绡的一卷长发,动作暧昧。 “我是未曾遇到过像红绡姑娘这般清丽脱俗的佳人罢了,若是早遇到了,也不至单身这么多年。” 红绡早已芳心暗许,大着胆子举起酒杯:“红绡,敬公子一杯。” xxxxxx 陆卷舒恶狠狠的又夹了一筷子薛邵阳最讨厌的豆腐,扔到他碗里。 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咒骂:“耍流氓。” 第3章 金屋娇 暖阁里灯火重明,莲花纹三足鼎里焚着名贵的七宝莲花香。 指甲盖那么大的香饵就能买下三两个一品楼了。 陆卷舒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就算是一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及得上。这也是张妈妈忌惮陆卷舒的原因,陆卷舒身为一品楼的当家花魁,除了薛二爷,她从未接过客。曾经有个官宦子弟想轻薄她,第二天就被薛二爷派人打断了腿,闹到京城府尹那儿去,京城府尹竟不敢判,最后还是皇上发了话,只罚了一个月的俸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薛二爷金屋藏娇之事,也就成了一段佳话。 “二宝,来给爷夹块肉吃吃,吃了一肚子的豆腐,打个嗝都能闻见豆腐味儿,真要把自己呕死了。”薛二爷怀里抱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可这美人并不是陆卷舒,而是陆卷舒的小厮二宝。 没错,薛二爷金屋藏娇的人并不是陆卷舒,而是二宝。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爷……他是个断袖。 二宝,他以前不叫这么粗俗的名字,是被薛二爷金屋藏娇以后才被迫改的这么粗俗的,二宝二宝,二爷的宝儿~ 明面上二宝是薛二爷专门派给陆卷舒的小厮,照顾陆卷舒的衣食起居,是二爷的眼线,仔细着一品楼的张妈妈有没有薄待了陆卷舒,让人不禁感叹,二爷恩泽齐天呐!实际上,二宝才是薛二爷心尖儿上的人,陆卷舒不过是一张挡箭牌。 南候府的二少爷如果喜欢一个青楼女子,世人不过认为他年少轻狂一时的胡闹,若是喜欢一个男倌楚伶,恐怕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xxxxxx 要说薛二爷既然并不爱陆卷舒,为何要帮她,那就要提到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了。 ——妙水真人 八年前,陆卷舒的爷爷陆太傅被卷入一场谋逆大案,史称“蕲州之难”。陆府上下都被锦衣卫押送进京,陆卷舒因为年纪小,捡回一条命来,只是被上了娼籍,永世为娼。 她永远记得那冰冷的牢笼,干枯发霉的稻草,狰狞的黑老鼠。而妙水真人就是在那样绝望的夜里,突然出现。黑色的披风下,是一身清冷的缁衣,精致的面容,神态看不出是悲是喜。 妙水真人说:“陆太傅已死,我救不了他。但是如果你愿意随我出家,我可以帮你求个恩典。” 那时陆卷舒虽不知妙水真人是何来历,但看得出她的鞋袜用料都是极昂贵的江南雪缎,身上的熏香也十分雅致,必然身份尊贵,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但是叫一个有血海深仇的人,如何悟空一切,如何出家。 陆卷舒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眼眶通红,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妙水真人。 “多谢大人,我爷爷是忠臣,绝不会参与叛乱,是奸相贼宦要独揽超纲,要杀我爷爷立威,堵住天下悠悠读书人的口。我虽是女子,却是陆家的女子,不愿出家置身事外,为妓为娼我不惧,只愿有朝一日能手刃奸贼。” 妙水真人只是叹息了一声:“痴儿,你身为女子,如何能手刃奸贼。”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奸相蔡訾,宦官李贤,皆是当世奸佞之臣,天下有识之士势必诛之,陆卷舒虽为女儿身,却也愿尽心竭力等待和辅佐那人。” 妙水真人见她性情执拗,执意如此,便不再阻拦。 后来,陆卷舒才知道了妙水真人的身份,她乃是当朝隆德皇帝最小的胞妹康庆公主,十几年前,为了换的北疆一夕的安宁,与冒敦单于和亲,育有一子,但好景不长,匈奴和大周朝关系破裂,边疆战势又起,冒敦单于大怒,迁怒于她。隆德皇帝虽顾念骨肉亲情,派遣暗卫将她护送回国,但她的儿子,只有四五岁的儿子,却死在战乱之中。此后康庆公主大病一场,缠绵床榻三月有余,病愈之后,再不眷恋红尘之世,在胧月庵出家修行,法号妙水真人。 妙水真人曾经是陆太傅的弟子,而那青葱时光,也是她唯一美好的记忆。所以她有心帮衬陆卷舒一把,不仅派贴身的影卫传授她武艺,还将陆卷舒托福给了薛邵阳。 薛邵阳的姑母,乃是当朝仁德皇后,与妙水真人是青梅竹马的手帕交,薛邵阳也是妙水真人看着长大的,渊源颇深。 xxxxxx “陆卷舒,我今天是哪儿得罪你了,你非得给我夹那么多豆腐。明知道我最不喜欢那玩意,一股子怪里怪气的酸味。”薛邵阳嘟噜着嘴,朝陆卷舒抱怨的同时,还不忘朝二宝撒娇:“二宝,爷要吃糖醋里脊,喂我喂我。” 薛二爷十分敬业的二十年如一日的端着他那副王亲贵胄的架子,倘若此时的谄媚无耻样儿叫他那群狐朋狗友看到,估计那群人的眼珠子都要惊的掉出来。 “我瞧你吃二宝的豆腐倒吃的有滋有味嘛!” 陆卷舒运起半分指力,捻起一颗石榴子,弹到薛邵阳正等着吃糖醋里脊的血盆大口里。 “刚刚酒席上那么多美酒佳肴,你还没吃饱啊。这几道小菜是给二宝要的,他下午可没怎么吃东西,要是饿瘦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陆卷舒散着头发,那一身华丽的银纹牡丹对襟宽袖裙已经换成了舒适的罩衣,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露出优雅的颈弯,暖榻上一方梨花木的小方桌,方桌上摆着两个裂开口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宛如一粒粒排列紧密的红宝石。 薛邵阳被石榴子卡了嗓子,脸红脖子粗的咳嗽了三两声,二宝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端来一壶茶,还没等倒在杯子里,就被薛邵阳抢了过去。 薛邵阳猛灌了一茶缸的水,气愤的拍着桌子说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你这小娘皮,被二爷我惯得没边没样的。学那么三两招武艺,全用来对付二爷我了。” 陆卷舒九岁之后才开始习武,师从妙水真人的影卫,只学了两招,一则是轻功,二则是暗器。 “你这是承认你技不如人?” “是你卑鄙无耻,偷袭,作弊。”薛二爷恶狠狠的唾弃道。 “兵不厌诈。” “诶,不对啊,你今天特别不对劲。”薛二爷半眯着眼睛,盯着陆卷舒的脸,琢磨道:“今天你处处挤兑我,跟吃了炮筒似得,莫非是因为那个沈罄声。” 陆卷舒剥石榴的动作慢了一拍,但仍装作寻常模样,在澄亮的烛光里,拢了拢鬓角的碎发。 “我听说这个沈罄声也是江南人,江南南陵镇的人,你应该是宜阳镇的吧,相距不过百里,难道你们原是旧相识?”薛邵阳狐疑的问道。 就像陆卷舒的身世被薛邵阳做了手脚,八年前,沈家恐怕也花了不少心思,才洗清了沈罄声和陆家的关系吧。连中三元的状元爷,当世文人学子的榜样,文曲星转世的沈罄声,怎么能师从一个罪臣呢! 陆卷舒不做声,既然有人故意撇开关系,她就做个好人,遂了他的心愿罢了。 “我本来是想把你介绍给沈罄声,我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扳倒李贤,熬死蔡訾,此人非沈罄声莫属。” “他这个人道行太深,我根本看不透。” “八年前,我觉得他前途无量,不出二十年必能位列九卿之位。可谁知道,他居然在琼林宴上拒绝了皇上的赐婚,说什么‘宁为宦官,不做姻贵’。虽然太-祖皇帝规定驸马不能在朝为官,仕途断送是有点可惜,可他拿驸马和太监相提并论,这不是明摆威胁皇上,你敢逼我尚公主,我就挥刀自宫嘛!胆儿也忒肥了点。” “这平心而论,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我就是对女人再硬不起来,也没胆当面拒绝啊,八成还是咬着牙应了,当个摆设供着也就是了……二宝,二宝,我打个比方嘛!爷对你忠贞不二……你别掐我腰,痒死爷了……” “言归正传啊,若是旁人拒绝赐婚,说不定当场就惹得龙颜大怒,人头落地了。可他,竟然只是贬斥到边陲之地,当个县令。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现在才回过味儿来。万岁爷,这是对他动了爱才之心,沈罄声那时毕竟年纪小,正是宁折不弯,不懂变通的时候,在那小地方打磨几年,璞玉变成了和氏璧。你瞧瞧他现在的气度,恐怕小小的九卿之位他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这般人物,可遇不可求,别人都眼巴巴的扑上去,你倒是全然不入眼,反倒是便宜了那个红绡,也不知道那个红绡那点好啊,我瞧着脸儿也没你白,胸也没你大……” 薛邵阳习惯了自言自语,就是陆卷舒完全不答腔,他也能一个人兴致勃勃的说个半天。 “二宝。” “嗯!” “来叫我看看你耳朵上长茧子没有。”陆卷舒起身,走到二宝面前,完全无视薛邵阳,莹润的手指撩开二宝耳际的乌发。 薛邵阳“哇哇”大喊:“丑女人,拿开你的脏手,谁让你对我的二宝动手动脚的。” 陆卷舒翻了个白眼,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烟青色的衣袖从罩衣里斜斜划落。 “我去外屋睡了,你们俩,晚上动静小点。” 薛邵阳一把抱住二宝的腰,打了个旋,两人扑到床榻上。 “二爷我动静小不了,谁叫我生龙活虎,金枪不倒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4章 鸳鸯梦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天边的层云像是被一道道光芒缓缓拨开,露出高而广阔的天空。 陆卷舒斜斜的靠在窗棂边,长发及腰略显蓬松和柔软,不染铅华的一张素脸,眉眼也都精致的无懈可击,她的目光拉的很远,像她的思绪那样远。 拨云见日。 似乎每一个寻常的早晨,都能见到这样的景象,从黑暗到光明,从重云蔽天到云翳渐散。但是,陆家的冤屈,她的心头的重重乌云,又有哪一日可以拨云见日呢! 听到那么些许声响,陆卷舒的目光落在了院子前的那一条小巷子里。 一品楼,当红的姑娘都有一个小院子,除了姑娘的闺房外,还有佣人房。薛二爷若是在此留宿,陆卷舒和二宝就会很默契的换房睡。所以这间其实是二宝的佣人房,位置偏西,刚刚好能瞧见那条小巷。 阴影里走出来个人,身姿挺拔,阳光落在他的肩上,像是洒了一层金粉。 是沈罄声,他是从红绡的院子里走出来的。 他走的很平稳,也很快。不知道是因为有急事儿,还是单纯的厌恶这个地方,想尽早离开。陆卷舒觉得,大概是后者。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的脑海里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他一定是紧紧抿着下唇的。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沈罄声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回头。 陆卷舒慌忙蹲了下来,动作有几分慌乱,撞到了妆台上的樟木方盒,一块上好的胭脂香膏掉了出来,哐里哐当的一阵响。她吓的眉毛马上拧了起来,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放好,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小心翼翼的把东西都扶稳了,才想起来沈罄声人在墙外,离这里远的很,估计听不见这点动静,真是平白担惊受怕了。 “我才不是怕他,只是……只是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是睡在二宝的房间里罢了。”陆卷舒小声嘀咕了一句,为说服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他果然没有注意到这边。陆卷舒压低着身子,只露出一双皎洁的眼睛,远远的看着驻足回望的沈罄声。他的目光很专注,却不是看着这个方向,他在看的是小阁楼上的姑娘房,也就是陆卷舒原本应该住的闺房。 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顿在一处,眼波里暗涌着的情绪,深的叫人猜不透。 他在看自己。陆卷舒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些异样的情绪,不可控制的满溢出来。像是有一只手,在心口上拧巴了一下,手掌很温暖,拧的又很疼。 xxxxxx 过了晌午,正是最悠闲的时候。陆卷舒正靠在软榻上消食儿,手里拿着一册小诗静静的看着。二宝腾腾的踩着楼梯,一溜烟的跑上来,他怀里抱了个锦盒,面上的表情气鼓鼓的,很是有些不忿。 “怎么这么冒失,谁又招惹你了。”陆卷舒撂了书卷,看了他一眼。 “陆姐姐,咱们这次的万金红和香腮粉都少了三成,张妈妈偏心净拿点不值钱的精油香膏来搪塞咱们,这摆明了对咱们不重视,我得告诉二爷去,让他为你做主!” 万金红和香腮粉都是最顶级的胭脂,白玉鎏金的小盒装着,一盒就得十几两银子,顶一个中等家庭一个月的开销了。一品楼里也就陆卷舒有一份,其他姑娘用的都是普通的朱茜膏。 “瞧你这么个小心眼子,张妈妈要论偏心,也是偏心咱们啊,少了三成,就少了三成呗,别的姑娘得一盒都欢喜的跟什么似得,咱们得了好几盒,你还嫌少。”陆卷舒全然没当回事儿,她对涂脂抹粉的事情并不太热衷,只是她这个身份免不了而已。再说,反正牢牢抱着薛二爷这个大金主的大腿呢,也不差这点东西。 二宝忙急道:“陆姐姐你是不知道,这些东西往常是只有咱们屋有,可如今红绡姑娘屋里也有了,听说沈大人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三千两银票,说要包红绡姑娘一个月呢!张妈妈高兴的眉毛都飞起来了,说红绡这回可给她长脸了,沈大人年纪轻轻就是正三品的高官,往后指不定怎么发达呢,说不定红绡姑娘的身价马上就高过姐姐你了。不就是个三品的官儿有什么稀罕的,咱们二爷是南候家的公子,做大官的总有被拉下马的,可没听说哪个开国勋贵没了爵位的。我瞧着二爷能甩那个沈大人两条街呢!” 陆卷舒忍不住笑出了声,扯着二宝的面皮,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我抱不平呢,合着是给你们家二爷抱不平呢!行了行了,别瞎琢磨了,我听说楼里新晋的几位姑娘排了一出新戏‘鸳鸯梦’,咱们去瞧瞧,你给我挑两件小玩意,我拿着当见面礼。” “知道了。”二宝被陆卷舒说叨了一番,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这串玛瑙挺好的,嗯还有二爷上次拿来的翡翠镂金的耳坠,咦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老式的枣木匣子,匣面光滑的出奇,原本雕花描金的图案都有些看不清了。二宝总觉得这匣子眼熟,但又觉得不像是二爷送来的东西,好奇的很,刚想打开瞧瞧里面装的什么,却被陆卷舒注意到,一把抢了过去。 “这都是旧东西,别看了,你再找找下面的红木小盒,我记得二爷上次拿来了几颗东珠,成色还不错,一会一道拿过去吧!” “哦。”二宝愣了愣。 陆卷舒和别的女子不同,这些金银珠宝胭脂水粉,甭管多贵重,她都入不了眼。这枣木匣子里装的估计不是二爷送来的东西,而是她的旧物。看她这么紧张的样子,二宝突然想起来了,这枣木匣子,五六年前他曾见过一次。那时候陆卷舒也没有将这匣子打开,只是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匣子上的雕花,虽未落泪,但神色总是哀伤的。终究是睹物思人罢了。 这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呢! xxxxxx 一品楼里每隔一阵子就会排一出戏,让新来的姑娘们都露露脸,涨涨人气。 今天排的这出,叫,也是老戏新编了。讲的是穷书生张郎爱上了官家的大小姐妙云,两人在庙会里见了一面,双双坠入情网,可惜妙云家世显赫,看不上穷书生,非要把她嫁给另一户富贵人家,张郎得知心爱的女子要被迫嫁人,急血攻心,得了重病,在破旧的茅草屋里垂垂欲死。妙云得知情郎病重,却被家人相逼,不得不穿上嫁衣,嫁给旁人,万念俱灰,在新婚之夜悬梁自尽了。张郎垂死之际,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考上了状元,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妙云姑娘…… 再美的爱情,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输给了门当户对,便只能在垂死之际做一场黄粱美梦。 陆卷舒穿着一袭绛红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云香纱的裹肩,衬得肤色更加粉白娇嫩,容色倾城,举手投足颇有些尊贵优雅的味道,叫人忍不住朝她那里看。 “姐姐也来了。”坐在戏台子下面的红绡放下莲纹白釉的茶盏,起身朝陆卷舒拜了拜。 娼妓也是分着尊卑的,陆卷舒是一品楼的头牌姑娘,红绡虽然也是红牌,却比陆卷舒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往常见了陆卷舒都是诚惶诚恐的做足了礼数,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行礼时也少了几分恭敬。 果然,陆卷舒听到身后的二宝十分不满的冷哼了一声。 “快坐吧,咱们俩都是来看热闹的,别惹的排戏的几位妹妹紧张了。”陆卷舒面上挂着和煦的浅笑,拉着红绡的手,与她并排坐在戏台前。 二宝端过来一杯新茶,陆卷舒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茶盖拨着澄清的茶水,嫩绿的茶尖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一粒粒竖在茶碗里。 “如果张郎在妙云婚嫁之前,考上状元,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红绡轻声喃喃道。 陆卷舒抬眼瞧了她一眼,怎么红绡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二宝不是说沈罄声花了三千两银子包了红绡一个月吗?这身价足足抬了好几翻儿,连带着在张妈妈面前也长了脸,若是别的姑娘,就算没有欣喜若狂,也该眼角含春了。可红绡看上去却并不欢喜,是太过沉着冷静喜怒不行于色,还是…… “不,兴许张郎考上了状元,就会遇见更好的女子,妙云就会成为求不得的那个人。”红绡呢喃着:“身份总是枷锁……” 陆卷舒只当没听见,瞧着红绡这是入了魔障了,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并不需要旁人回答。 过了一会,演到了高-潮,锣鼓铮铮,花飞满天,在梦中的张郎一身大红吉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踌躇满志的衣锦还乡,来到了妙云跟前,两人眉目流光,情深意长的拥在了一起。 身边突然有个声音用很奇怪的口吻问道:“你爱吃冰糖葫芦和桂花糕吗……” 不完全是问句,倒像是感叹句,带着叹息,带着回忆的惆怅。真不像是红绡的口吻,倒像是她在模仿别人说过的话。 xxxxxx “你爱吃冰糖葫芦和桂花糕吗?” 昨天夜里,沈罄声与红绡并排躺在绣床上,孤男寡女在一品楼这种地方,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就这么静静的躺着,连红绡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在宴席上,沈大人对她百般温柔,赞赏有加,可关上房门,他却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眉如远峰,带着浓浓的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当时红绡想着,来到这种地方,哪有不是为了做那种事儿的,兴许沈大人面子薄,毕竟是读书人不是吗?于是她便大着胆子,将外衣扯开了一点,露着雪白的肩头,靠了过去。却没想在沈大人的眼中看到了淡淡的厌恶。 “我倦了,还是早些睡吧。”沈罄声说完便自己裹了被子,和衣而睡了。 红绡傻站了大半天,才忍着委屈,悄悄掀开被子的一角,睡在了他旁边。过了许久,红绡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人问她:“你爱吃冰糖葫芦和桂花糕吗?” 曾经有人,她特别爱吃冰糖葫芦和桂花糕。 每次赶庙会的时候,都盯着街口买冰糖葫芦和桂花糕的小商贩,眼巴巴的看着,一个脚趾头都不挪开,那眼神恨不得扑上去,把所有的冰糖葫芦和桂花糕都刷上她的口水,让这些冰糖葫芦和桂花糕只能卖给她,不能卖给别人。 所以他那时候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考科举,只想做个街边的小贩。 他想对那个姑娘说,你不如把我全身上下都刷上你的口水吧,我是你的,我的冰糖葫芦和桂花糕也是你的。 那时候大娘想方设法让他考科举,大约是瞧出了他这份心思,对他说,倘若考取个功名回来,她就让人准备十箱彩礼去陆家提亲。可他倔强,偏不喜欢有人逼着他,不就是彩礼吗?他自己想着法儿去送。 于是他花了积攒三年的碎银,买了一个镇上最精致的雕花贴金的枣木匣子,里面装了六颗冰糖葫芦,每一颗从上往下看都是完好的,但其实背面都被他咬了一口。一则,咬一口就能挑出来哪个山楂甜一点,二则,他咬过的冰糖葫芦再被她吃掉,那也算是相濡以沫了。 陆卷舒收到枣木匣子的时候挺开心的,但盒子里的冰糖葫芦她一拿起来就发现了他留下的牙印,立时就被气哭了。 不知道她还爱不爱吃冰糖葫芦和桂花糕了,不知道她还有没有留着那个匣子。 第5章 莲蓬心 吏部三年一考的限期将至,朝堂上暗潮涌动,各方势力的角逐波云诡谲。而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沈罄声当然格外引人关注。 沈罄声花了纹银三千两包了红绡姑娘一个月的花期,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但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沈謦声的大事小事都要被人拿出来推敲推敲。五年前,沈罄声在琼林宴上口出狂言,被贬为七品的县令,期间也当过六品的同知,五品的知州,后来经历了南方大旱,破格提拔为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平均一下,一年的俸禄不过几百两。 这么看来,沈罄声花在红绡身上的三千两就似乎不那么干净了。至少证明他不是个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死脑筋,各方势力想走他的门路,也方便了许多。 不过,沈謦声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比许多人精明的多。这种关键时刻,各方势力数百双眼睛都紧紧的盯着他呢,他才不会傻到直接收受贿赂。他比往常更加深居简出,低调行事。只是有一样,他每逢五天便会去一品楼喝一壶玉楼春,听红绡姑娘唱一段江南小调。 于是那些巴结不上沈罄声的人,都调转矛头对准了红绡。这些人几乎把一品楼的门槛都踩碎了,也不求见红绡一面,只求张妈妈把东西送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成箱成箱的往红绡的绣阁里搬。 不过红绡也知道,这东西重,人情更重。送礼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这礼是不收也得收,可是收下这礼,沈大人那边又不好交代,真真是两边为难,看着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日渐消瘦了,后来干脆称病,才勉强推掉许多应酬。 xxxxxx 吃罢了晚膳,陆卷舒又端出一盘桂花糕,和二宝盘坐在暖塌上,一边喝着薛二爷拿来的极品金丝雀舌茶,一边吃夜宵。二宝喝了一口茶,只觉得口齿留香,后味回甜,但那点些微绝妙的回甘又被甜腻的桂花糕完全掩盖。 “这好像是御赐的贡茶,二爷也就得了半斤。咱们这么喝会不会有点牛嚼牡丹……” “这茶配桂花糕吃正好,清爽解腻,回头再让薛邵阳拿点来。” 原来他有半斤呢!陆卷舒脑袋里正计划着怎么把剩下的二两也从薛邵阳那里勒索过来,门外突然响起薛邵阳的声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晦气晦气!”薛邵阳人还没到就开始扯着嗓子喊了:“二宝,快给爷拿件衣服来。” 陆卷舒转头对二宝说到:“你们家二爷,现在都不知廉耻到可以光着身子出门了。” 陆卷舒话音未落,薛邵阳就一脚踢开了大门,把貂绒领宝蓝色长袍撂在桌上,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亵衣,冷的牙齿都打哆嗦了:“诶,你这女人,谁不知廉耻了,谁没穿衣服了,这寒冬腊月的,你当我愿意这么冷飕飕的穿着单衣啊。” 二宝瞧他冻得直哆嗦,忙拿了件狐狸毛的月华云纹罩衣给他披上,有用热腾腾的毛巾,给他擦了擦手,总算是有点暖和气儿了,薛邵阳趁机在二宝身上又抱又亲,吃尽了豆腐,心道还是人家的亲亲二宝善解人意体贴温柔。 “刚才在走廊拐角处撞到红绡的贴身丫鬟了,大半碗的汤药都洒到我衣服上了,一股苦哈哈的药味,真是晦气。”薛二爷屁股一沉,挤到二宝刚刚的位置上,抓了两块桂花糕就往嘴里塞:“红绡怎么了,真病了呀!” 二宝乖巧的站在薛邵阳身侧,接腔道:“起初是装病呢,谁知道她身子弱,没几天倒成了真病了,张妈妈可是请了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瞧病呢。去年我们家姑娘患了伤风,也没见张妈妈这么紧张。” 薛邵阳又端起二宝用过的茶杯,海饮了一口,也没觉察出什么来,抬头又问道:“那沈罄声来瞧过么?” “自然是来过,但还是五日一次,没见有什么改变。” 薛邵阳迟疑了一下,又押了一口茶。 “装病也就罢了,如今红绡是真的病了,他居然也不多来看看,如果红绡真是他心尖上的人,他何至如此冷漠无情……沈罄声只怕并不是真心喜欢红绡。” 陆卷舒其实心里也早有此疑问,只是此时被薛邵阳挑明了,才觉察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把茶壶放下,若有所思的自语道:“既然不是真心喜欢,他又为何每个五日便来一品楼一趟呢……” 他为何而来,陆卷舒心里有答案,只是骗人骗己不愿相信而已。 薛邵阳刚刚押的那一口茶,在嘴里回味许久,这才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顿时扎了毛:“这不是老子的极品金丝雀舌吗?你就这么糟蹋老子的贡茶,这水得用腊八梅花上采下来的雪水,这温度要控制在……” 陆卷舒白了他一眼,纤纤玉手快如疾风闪电般的从薛邵阳那儿把茶杯抢了过来,红唇轻启,赏给她两个字儿:“啰嗦。” 薛邵阳一口血差点没吧自己憋死。都是妙水真人把这婆娘惯成这样蛮不讲理简单粗暴的女霸王的,八年前,她分明还是一朵娇娇弱弱的小白花…… xxxxxx 一番嬉闹之后,薛邵阳这才记起今日来的主要目的。敛去几分嬉皮笑脸,他招呼着二宝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一脸正色的把三卷密函放在桌上。 “给你瞧瞧这个。” 陆卷舒打开一看,那三卷密函上都写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青州同知裴云卿升,安南知州刘在德留任,松阳知州……这薄薄的一张纸,不知写出了多少人的命运。这薄薄的一张纸,不知承载了多少利益的纠葛。 “这个沈罄声,真是不简单。哪一年吏部的大考时期,都得出点乱七八糟的事儿,这家揭那家的老底,那家捅这家的黑账,整个京城都不得安宁。可今年,这事儿落到他手里,竟然风平浪静,各方都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过是使了些小计谋,把这些人哄住了而已。”陆卷舒将三卷密函平铺在桌案上,相互比对,渐渐看出些端倪来:“这第一张,应该是应付李贤的,李贤心思缜密必然会把每一个人的升降都谙熟在心,沈謦声把这张做的很乱,但大体上把巴结李贤的软骨头们都留在了京城。这第二张,应该是以裴云卿为首的晋党,切莫小看了他们,晋党是官商结合,看似实力很弱,但那只是他们的冰山一角,沈謦声把江南制造这个肥差打发给他们,又送了控制盐引户部高官给他们的人,勉强也算能堵住他们贪婪的狮子大开口了。这第三张,应该是给清流的礼部尚书张大人,不仅写了升降留,还专门注明了原因,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薛邵阳听的眼睛都直了,半天说不出来话。 “原先我还觉得沈罄声满是心计,肯定是属莲蓬的。现在见了你,真觉得他那点心计在你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你肯定是属马蜂窝的。” “主要是你蠢……”陆卷舒瞟了他一眼,狭长的桃花眼媚骨天生,美则美矣,可薛邵阳怎么觉得这么想咬死这个死女人呢!二宝,快来拦住我!! “其实我这里还有两份名单,一份是国子监祭酒林大人那里偷来的,另一份是文渊阁学士周大人那里偷来的。”国子监那位大人是梁王的授业恩师,自然代表了梁王的利益。而文渊阁那位学士,乃是相国蔡訾私交甚好的同乡。 五张不一样的名单,五方错综复杂的势力关系。朝廷官阶,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可能有五种不同的考核单,沈罄声这明摆是糊弄人呢! 薛邵阳看的嗔目结舌:“这沈罄声也太胡闹了,他把别人都当傻子了吗,这些东西,我能拿到,李贤蔡訾未必拿不到。” 陆卷舒能偷到这两张密函,一来是因为她和所有一品楼的姑娘都私交甚好,那位文渊阁学士和国子监祭酒都是一品楼的常客,并未对她设防,而她的轻功和暗器习自妙水真人的影卫,对盗取这些机密,简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薛邵阳能拿到这些密函,除了长袖善舞为人机谨以为,最主要的是他身后的南候府在大周地位尊崇,而且又是个不偏不倚的中立派。 但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旁的人暂且不说,但李贤执掌锦衣卫,蔡訾门生旧故遍布朝廷,他们根基稳固党羽众多,未必没有些门道拿到这些名单。 “这五张密函,他肯定不是一天泄露出去的,考核的成绩略有变动也说得过去。你仔细看看,其实他是在人员顺序上下了大工夫,真正的升降留其实只变了一两成。五张名单,每次变一两成,这变数依然大得很。” 以改变人员顺序,来给对方一个满意的错觉。这得把对方的性格拿捏的非常精确才做得到,陆卷舒此刻能看明白这些门门道道,完全是因为对沈罄声的了解,但如果让她来做这五张名单,未必能做的这么滴水不漏。 “真是讨厌这些绕来绕去的聪明人,那你说沈罄声最后的名单会是这里面哪一张呢?” “哪一张都不是,最后的名单是要给皇上看的,他自然会做一张令皇上满意的出来。” 薛邵阳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他真的要拉拢智多近妖的沈謦声吗?他真的不会哪天被沈罄声卖了还替他数钱吗? “阿舒,为什么我觉得你很了解沈罄声呢!”薛邵阳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陆卷舒。 第6章 花灯节 其实陆卷舒一直很想避开沈罄声,原因无他,只是那一点私心罢了,她想沈罄声能安安稳稳的当他的大官,不卷入权利的斗争,一生顺遂。但是总是事与愿违,沈罄声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京城里的新贵,已然站在风口浪尖上,免不了卷入其中。而她,也不过是薛邵阳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那日薛邵阳问她。 “阿舒,为什么我觉得你很了解沈罄声呢!” 他说这句话时,眼眸亮的几乎能射出一道光,让陆卷舒无所遁形。陆卷舒知道,薛邵阳只怕是对她起疑了。 xxxxxx 薛邵阳当年受妙水真人之托照顾陆卷舒,也未尝不是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思。陆卷舒很聪明,在很多时候能够充当他的军师谋士,但她毕竟是女子,仅仅这样还没有发挥出她最大的价值。她最大的价值,还是去抱住一个牛人的大腿,让这个牛人为薛邵阳所用。 薛邵阳和陆卷舒相处的越久,就越觉得京城这帮酒囊饭袋没有一个配得上陆卷舒。 ——直到沈罄声的出现。 沈罄声绝非凡品,他日必定有所作为,值得用一切手段去拉拢。但是薛邵阳精心准备的一场拉皮条的大会,并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由于陆卷舒的极不配合,反倒让红绡窃取了革命的果实,傍上了沈罄声这个金光闪闪的大金主。 本该偃旗息鼓,就此作罢。但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薛邵阳发现了一些端倪。沈罄声虽然“斥巨资”包下红绡一个月的花期,但态度极为敷衍,不像是真爱。而陆卷舒对沈罄声的了解,也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他们两个人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 薛邵阳拉皮条的心又瞬间燃烧起一百二十分的热情。 前几日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基本沈謦声作序的诗集,非要拿来让陆卷舒品评品评。这还只是个开始,之后沈罄声下过的残棋棋谱,沈罄声题过诗的画作,沈罄声喜欢的江南小调,只要和沈罄声有关的东西,薛邵阳都一股脑的搜集过来,可着劲儿的砸到陆卷舒头上。就差没把沈罄声的生辰八字要过来,直接找个媒婆算姻缘了。 “呦,薛二爷您可来了。” 远远的就听见张妈妈掐着谄媚的语调。 “刚我还在想哪儿来的公子哥,这么俊俏,走近一看,可不是咱们二爷嘛!您是来找陆姑娘的吧。” “没睡没睡,哪儿能这么早就睡了呢!正等着二爷来呢!” 谁等着他来了!!!陆卷舒顿时觉得脑壳子开始疼了。 薛邵阳这货八成又要开始给她念经了,肯定三句话不离“沈罄声”。 “二宝,我头疼,疼疼疼……”陆卷舒闭着眼,佯装快要晕倒的样子,往隔壁屋里挪动:“一会二爷来了,你就说我已经歇下了。诶,还有你的领子再扯开点,最好让薛邵阳一见你就精虫充脑,把我给忘了,直接进行床上运动。你要是色-诱成功了,明儿我的糖醋里脊都归你……我先走了。” “走?往哪儿走?”薛邵阳健步如飞的走进小阁楼,实在好笑的瞧着装模作样的陆卷舒。 他怎么来的这么快!脚上踩了风火轮吗!!! 如今这情形走是走不了了,陆卷舒面容不由得露出三分沮丧,认命似得坐回原处,说道:“薛邵阳你再提他,我就跟你翻脸,大不了去胧月庵当尼姑。”强扭的瓜不甜,大家一拍两散! 薛邵阳采取敌强我弱策略,见陆卷舒态度如此强硬,便绕过此处,迂回作战。 “谁提他了!谁提他了!我今日可是专程来找你夜游京城看花灯的,此次花灯节里有琉球国进献的巨型五龙腾飞灯,甚为壮观,平时日都是放在后宫供娘娘们欣赏取乐,今日还是皇上开口,说要拿到宣武门前与民同乐、与民同赏,咱们才有眼福一探究竟呢,怎么样,去不去!” 薛邵阳早就打听好了,今日沈罄声和几位同年在春风楼里摆酒小聚,这春风楼就在宣武门附近,打道回府的路上,必然会路过花灯节那条长街,若是那时在街头偶遇,也怨不得他呀!这就是缘分啊! “只是看花灯?”陆卷舒狐疑的问道。 “只是看花灯。”薛邵阳斩钉截铁的答。 “那好吧,你且在外屋等一下,我和二宝去换件衣服。” 还专程去换衣服?梳妆打扮一番也是好的,以陆卷舒的美貌,定然能将沈罄声手到擒来! “好啊好啊,你快去!!!”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梳妆打扮为什么要拉着二宝啊!这里面分明有阴谋啊! 等到陆卷舒和二宝双双走了出来,薛邵阳有点傻眼了。他们二人梳着一模一样的青玉冠,穿着一模一样的烟青色云锦白纱的长袍,脸上还带着一模一样的鬼脸面具,这身打扮雌雄莫辩,若非薛邵阳与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恐怕也不好分辨出谁是谁来。 “怎么样,这样一来,你就能明目张胆的和二宝携手同游了。”陆卷舒将二宝推到薛邵阳怀里,嘴角上扬眉梢带笑的瞧着他们:“就是再亲昵点也没什么,叫人瞧见了,也只会把二宝当成我,怎么样,我这主意好吧!” 薛邵阳揽着二宝的肩,温香软玉在怀,他却不禁苦笑。 这样好是好,但带着面具,今日这精心安排的巧遇不就要打水漂了嘛! “怎么还不走啊!”陆卷舒催促道。 罢了,今日之事暂且作罢,咱们来日方长!薛邵阳还是舍不得放开二宝那柔柔软软的小手,他们两人鲜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在人前正大光明的亲热,陆卷舒想的这个法子,深得他心。 “走,咱们去看花灯!” xxxxxx 年关将近,京城内外透着一股子喜气。 此次花灯节,皇上亲自赏下的琉球国巨型五龙腾飞宝灯,要与民同乐,可谓盛况空前。陆卷舒三人优哉游哉的走到宣武门前的长街时,那里已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了,处处挂满了灯笼,扎好了彩台。 花灯节带面具乃是大周惯有的习俗,路边街摊都有摆售各式各样的面具,有的是唱戏的黑脸,有的是神话里的美猴王。薛邵阳嫌面具粗陋配不上他浊世佳公子的翩翩气度,死活不带。倒是陆卷舒和二宝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带着青獠牙的鬼面具,身形窈窕,背影妖娆,在这花灯节上十分显眼。 几千盏形态各异的花灯,将夜空照亮,尤其是长街尽头那盏五龙腾飞宝灯,足有两层小楼那么大,五条栩栩如生的游龙,或是吞云吐雾,或是肆意翱翔,簇拥着一颗璀璨的明珠,那明珠璀璨无比,将漆黑的夜空照的亮如白昼。 “怎么样,不虚此行吧!”薛邵阳得意的扬起了下巴,脸上笑的很是猖狂。 陆卷舒虽然心里甚是满意,却不想看见薛邵阳尾巴翘上天的样子,只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薛二爷对此态度极不满意,十分失落的去找二宝求安慰了。 其实花灯会上,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灯以外,还有许多杂耍也格外引人注意,什么吞刀吞火,提枪耍棍的,什么空手入油锅,什么火爆流星锤,着实让人过足了眼瘾。 光是眼瘾还不够,还有各色小吃夜宵,兜售瓜果,蜜饯,糕点,炸豆腐,酱鸭腿,腌黄鱼,温米酒的小贩背着筐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生意好的不得了。 “后悔了吧!你瞧你们俩这面具一带,吃东西都不方便了。”薛邵阳一手拿着酱鸭腿,一手拉着二宝。反正在他眼里,陆卷舒是个习武之人,这么点人,还不至于把她挤散架了,只要保护好亲亲二宝就行了。 “二宝不想吃,能这样和爷在一起已经很满足了。” 十指相扣,并肩而行,若是突然人多了,二爷还会将他护在怀里,这般脉脉温情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若不是带上这面具,二宝也不敢和二爷在人前这样相处。 薛邵阳感动的按了按眼角,还不忘顺势咬了一口酱鸭腿。陆卷舒刚想说点什么,就在此时,突然头顶一道火光乍现,只听得一阵摧枯拉朽的细碎声响,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了。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一般,巨型的宝灯突然从最高处燃烧起滔天的火光,五条滕飞的巨龙变成狰狞可怕的火龙张牙舞爪的倒向拥挤的人群,欢笑声被惊恐的尖叫和哭喊淹没,潮水般的人群完全失去了方向,只知道拼命的往外挤。 骚乱之中,薛邵阳本能的用身体护住了二宝,他耳边乱糟糟的,因为拥挤甚至有些缺氧。不过幸好,他运气不错,顺着人流三推两送的,竟然把他推到了花灯节的外围,终于安全了。他揉了揉胸口,确定了一下二宝也没磕着碰着,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 陆卷舒,他把陆卷舒忘了。 他刚刚手里拿着酱鸭腿,所以并没有拉着陆卷舒,五龙宝灯突然自燃,他根本猝不及防,只顾着二宝了。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他和陆卷舒被挤到了不同的方向,街上的灯笼早就被踩踏的乱七八糟,,陆卷舒又带着面具,他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她。 周围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仅有严重的拥挤和踩踏现象,而且周围有太多易燃的彩台花灯,被爆开的五龙宝灯碎屑点燃,长街的中央被火舌吞噬,成了一片火海,危险重重。 薛邵阳犹豫了一下,现在回去,救不救得出陆卷舒还得两说,但他和二宝都会很危险。 虽然这么做有点自私,但他舍不得二宝有危险。 陆卷舒她不是习武之人嘛!习武之人不都是孔武有力的嘛!孔武有力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吧!……我这个细皮嫩肉的少爷,就先带着细皮嫩肉的二宝撤了。 第7章 局中人 今年来赏花灯的人数,足足是往年的两倍多,本来就是人挤人的黏在一起,突然出了这档子变故,所有人都一时慌了神,只顾着各自逃命,人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陆卷舒被挤在路当中,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虽然会那么点功夫,但只限于轻功和暗器,根本没有那种传说中跺一脚就能把方圆百米之内的人震倒在地的神计。 此刻,薛邵阳心目中那枚“孔武有力的习武之人”,正面临着变成肉饼亦或者变成肉酱的危险。 就在陆卷舒呼出一口气,心里浮现“吾命休矣”四个大字的时候,突然有人将她猛拉进怀里,像是一座宏伟的大山,将她与旁人隔开,牢牢的护在胸前。 那动作来的突然,陆卷舒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能嗅到他衣襟上刺鼻的酒气。 那个人连招呼也没打,就抱着陆卷舒钻进一个只有半人高的狭小空间里,似乎是街边戏团里搭建的彩台。空间极为狭小,她蜷缩的像个白面花卷一般,被那人护住,整个的揽在怀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头顶是哐当哐当的脚步声。 不知道这地方是否安全,不知道这人是谁。陆卷舒本该仓惶害怕心乱如麻的,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慢慢平静下来了。 “兄台?”她刚想抬头问询,却被那人按住,鼻尖曾到他胸前的衣襟,痒痒的,想打喷嚏。 “嘘。”那人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他的声音很低沉,仅仅一个语调,就能感觉到他压抑着的怒火,似乎比外面五龙宝灯爆裂时火舌吞天更为可怕的怒火。 xxxxxx 半个时辰之前。 春风楼二楼的雅间里,沈罄声穿着一袭墨色滚边的紫云锦袍,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和一桌的人打着太极。这些人都是朝堂上的同僚,有的还是他的同年同乡,颇有些交情。但今日的酒宴,断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多半还是冲着吏部大选,来探他的口风的。 他应付这些向来是游刃有余的,想透漏出去的东西,就假装不经意说漏了嘴,点到为止。不想透漏的东西,任凭对方使劲浑身解数也一个字儿都套不出来。 “今日的花灯节,怎地没带红绡姑娘出来转转。这样热闹的日子,一年可没有几回。”裴言卿端起酒杯,眉舒目展的朝他一笑。 这一桌的人,也只有裴言卿算是他的之交好友了。 数年之前,沈罄声曾与他同船过江进京赶考,在江面上遭遇水贼劫船,水贼凶残无道,扬言要船上之人都掏钱买命,一条命十两银子。同船许多考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根本拿不出这十两银子。是裴言卿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家既然有缘同船,那危难关头需得共济,愿意倾囊相授请船老大高抬贵手。沈罄声钦佩他高洁的品格,自此结为挚友。 后来,沈罄声考中了状元,裴言卿也位列一甲第七位,授庶吉士。也是在那个时候,沈罄声才知道,裴言卿还有个哥哥,乃是晋党之首裴云卿。 裴家两兄弟出身苦寒,但是天资极高,从小就被晋党的书院培养,身受晋党大恩,特别是裴云卿,他一路扶摇直上,全赖晋党的扶持。但裴言卿和他哥哥不一样,他埋头翰林院,只和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史书打交道,不愿参与党派争斗。 裴言卿是真正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也并不像普通官宦子弟一样,视娼妓如玩物。他尊重红绡,只当她是沈罄声中意的女人。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凑热闹。”沈罄声笑了笑,朝清风楼外看了一眼。 今年的花灯节的确很有看头,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可红绡并非他的良人,即便邀她共赏花灯,也不过是人在心不在,更寂寞而已。 才说完,就看见杂耍戏团旁边站着个人影十分眼熟,穿着烟青色的长袍,在光怪陆离的花灯掩映下,身形轮廓有种娇柔的美。那人偶尔侧过身去和旁边的人说话,露出一张画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其实看不清容貌,可沈罄声就是认得出,她是陆卷舒。 像是为了应证这个结论似得,她旁边的那人正好转过身去买吃食,倒是露了个正脸,让沈罄声看的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南候府的二公子薛邵阳。他们两人倒真是神仙眷侣,把臂同游。 “沈兄?”裴言卿觑见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有些担心。 “无妨。”沈謦声将目光移开,连饮三杯酒,只恨不得醉死在这春风楼,瞧不见那扎眼的人。 酒桌上的诸位大人,见沈罄声看向春风楼外的花灯节,以为沈罄声对这花样百出炫人眼球的花灯起了兴趣,便上杆子的巴结他,将话题扯到花灯上。 “沈大人,您瞧这宣武门前的巨型花灯,乃是琉球国千里迢迢进贡来的,听说光是灯座用了八根金丝乌木,还有这外糊的花纹纸也是有讲究的,听说上面都要刷上一层琉球国特有的鱼胶漆,使其透光感更好。这巨型花灯的造型也是别具一格,五龙朝珠俯首拜为,这五龙分别象征了琉球,南戍,北匈奴,东寇,和西羌,正中间的这枚明珠,自然就是咱们大周朝,乃是臣服之意啊,我大周建国数百年来,威震四海名扬宇内,正所谓……” 就在那人举杯畅谈琉球国的扎花灯的技艺和大周的国威如何如何时,突然春风楼外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映红了那人惊骇万分的脸,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指着外面,大喊:“火,火,大火,宣武门前的花灯着火了!!!” 夜风呼啸而过,传来阵阵凄厉的叫喊声,从雅间里看过去,宣武门前的长街简直陷入一片火海中,拥挤的人群,像是在油锅里翻腾着一般,恐惧,哀嚎,却无力逃脱。 陆卷舒,她还在人群中。 沈罄声紧紧抓住窗棂,急切的寻找着陆卷舒的身影,眉头紧紧的锁着,眼睛一刻不停的略过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他恨不得此刻站在火海人海里的人是他,至少不用这般焦心似的煎熬。 他看见了薛邵阳,也看见了薛邵阳怀里那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但那人的身形分明不是陆卷舒。怎会如此,站在薛邵阳旁边的人,竟然不是陆卷舒,被薛邵阳小心呵护的人,竟然不是陆卷舒!!! 沈罄声惊怒的呀呲欲裂,手指刺入窗棂中,指缝里有鲜血流出,却丝毫没有痛觉。 看见了!他瞳孔一缩,整个人像一阵风一样的冲出雅间,往人群中央奔去。 “沈大人?” “沈大人,沈大人你去哪儿,危险啊!” 沈罄声此生已经经历过许多危险,他曾在恩师被锦衣卫押送进京时,孤身尾随千里;他曾与杀人不眨眼的水贼争执;他曾在琼林宴上抗旨不尊;他曾在苏州城经历了百年一遇的大旱;他曾与边城的流寇以命相搏……可是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惊肉跳。他看见了陆卷舒,被人挤得发冠都散了,完全动弹不得,像是具失了灵魂的木偶,摇摇欲坠。他怕自己晚到一分钟,那个女人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离一块墓碑不远了。 不过幸好,京府尹已经问询赶来,拱卫京城的武卫军已经在疏导人群,沈罄声才勉强挤到了人群当中,将陆卷舒一拥入怀,两人一起窝在路边的彩台下。 这彩台上覆盖着一层浅绿色的油脂,是南方的一种植物和穿山甲的皮混合而成的,有防火的作用。所以这里,相对安全很多。 xxxxxx 这个人到底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还是趁人之危的流氓啊? 陆卷舒心里有点打边鼓。她和薛邵阳只是名义上的情人,并未有过什么亲密举动。身为一个矜持且洁身自好的红牌娼妓,她还从未和一个男人贴的这么近,他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发梢上。这个男人的手很宽厚,也很有力,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按在她的头顶,像是故意不让她抬头,不许她看见他的容貌。 而且大腿上,好像被什么硬物顶着…… 陆卷舒想了一下,脸瞬间变通红,该不会是那什么吧。 脸红归脸红,她毕竟不是普通的弱质女流,略一寻思,竟然大着胆子伸手去摸那硬物。 倘若真是那什么……那便出手废了他。 嗯,果然好硬! 嗯,形状也不错! 咔嚓!陆卷舒顺手把那东西折了! 别多想,只是一块玉质坚硬,形状独特的玉佩而已,此人有意按着她的头,不许她挣脱,必然是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既然顺手摸到了此人腰间的佩玉,当然要顺手牵羊,日后也好有个线索,知道他的真面目。 一炷香之后,外面的声音渐小,风波暂且平定。 那人也像松了一口气似得,渐渐松懈下来,他忽的把陆卷舒脸上的鬼面具摘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潋滟情浓的双眼。 陆卷舒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彩台下星光黯淡,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便躬身退去,只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墨色滚边的衣袂翩翩。 “真狡猾。”陆卷舒慢悠悠的说道。 她拿走了他的一块玉佩,那人也偷了他的青面獠牙面具,如此看来,倒是互不亏欠。 陆卷舒借着彩台破旧的缝隙里透出的光,细细打量着那一枚玉质细润的和田玉佩,正面雕着仙鹤驾云图,反面雕着一行小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竟然是他。 陆卷舒摸着那一行小字,久久不能释怀。 xxxxxx 就在她心思千回百转之际,彩台上的布幔被人掀开,一个白净清秀的公子惊讶的看着她,并向她伸出手来,想扶她起身。“这里还有人?姑娘,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似是看陆卷舒面上迟疑,那人又淡淡一笑,谦和有礼的解释道:“姑娘不必害怕,我是翰林院的学士裴少卿,京府尹段大人是我的朋友,他们人手不够,正好抓了我这个壮丁帮忙。我……不是坏人。” 第8章 不眠夜 宣武门前花灯失火,由于百姓过于集中,所以造成的伤亡十分惨重,长街上到处是抬着担架的京城卫兵和临时组着起来的医馆大夫们,还有许多百姓提着灯笼正寻找在拥堵中走散了的亲人,如果遇到受伤的人也会帮一把手。 只有一人面容冷峻,手里拎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径直的走出长街。 夜风吹起他墨色滚边的长袍,却吹不散他周身萧索的寒气。 不是说薛邵阳喜欢她喜欢了整整八年吗?如果真的喜欢,又怎么可能将她弃之不理。 还有薛邵阳当时怀里的那人到底是谁?难道薛邵阳脚踩两条船。 即便薛邵阳是南候府的公子,当朝皇后的侄子,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但谁准他这么轻贱陆卷舒了!!!即便是天王老子,如果敢欺负陆卷舒,他沈罄声也绝不轻易饶过他。 沈罄声满脸萧杀之气,一拳锤在身侧的矮墙上。 原先他就看薛邵阳各种不顺眼,这小子长得不如他俊俏,脑子也肯定也不如他聪明,现在还脚踏两条船。真不知道陆卷舒是怎么看上这么个纨绔草包少爷的!!! xxxxxx “哟,脾气不小啊!”胡同的暗处里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正是人人敬畏的锦衣卫。 “你怎么来了。”沈罄声眉头一皱,不动声色的将拳头拢在宽袖中。 “别紧张,别紧张!我可是有了正事儿,才来找你的。至于刚才那出沈大人怒发为红颜的戏码,鄙人纯属偶然路过啊,需要补票不,哈哈哈。”那人嬉笑着走上前去,勾着沈罄声的肩头,却被沈罄声一个抖肩,丝毫不掩饰嫌弃之色的躲了过去。 锦衣卫的形象,在世人心中都是冷血无情阴狠狡诈的,但偏偏此人脸皮厚比城墙,整日里嬉皮笑脸,把锦衣卫的形象糟蹋的一塌糊涂。 他叫应璟,和沈罄声同岁,算是沈罄声的同门师兄。 八年前,沈罄声的师傅陆太傅被“蕲州之难”波及,连夜押送进京,他当时年轻气盛,居然连追了千里,花了几十两银子买通了一伙土匪,妄图准备半路阻截,救出恩师。谁知那土匪一见到对方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还没拔刀就吓的屁滚尿流掉头跑了,只剩他一个傻小子。幸亏那时,有一伙神秘人从密林里冒出来,将他救走,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后来沈罄声才知道,原来陆太傅的恩师是鬼谋仙师白羽。白羽是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曾辅佐永王与大周朝的太-祖争夺天下,虽最后兵败青州,但非白羽之过,乃是永王多疑,不肯听信白羽的劝诫。永王的势力被周太-祖吞并之后,白羽从此鸟无音讯。 其实白羽并未消失,而是寻了处隐秘的山谷,清修避世。他此生只收了两位徒弟,一文一武。习文的那位,正是沈罄声的恩师陆太傅,习武的那位,乃是天下第一剑客陈宵。 习文的此生要“忠君”,习武的此生要“爱民”。这世间总有“忠君”与“爱民”不得两全的时候。所以他这两个弟子,总有起争端之时,因而白羽立下门规,叫他的徒弟学成下山之后,若无生死攸关之时,不得相见。 陈霄就是听说自己的师弟要被隆德皇帝押回京城问斩了,已经到了生死攸关之时,这才带了一大帮徒子徒孙来救场。师弟还没捞出来,先捞出来一个傻小子。一问才知道,这傻小子是师弟的徒弟,这买卖也没做亏本。带着这傻小子再去捞一次师弟~ 以陈霄的武功,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毫不夸张,所以他们是完全有机会,把陆太傅救出来,再全身而退的。但陆太傅信奉的是“忠君”啊!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做个逃犯。 陈霄劝他说,师弟啊,你看这皇帝老儿如此昏庸无能,你这样的愚忠之臣都告老还乡了,他还说你谋反,你还管他做什么,和我一起反朝廷算了。 陆太傅却劝说陈霄说,隆德皇帝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只要有人辅佐他,他还是个好皇帝。说罢又拉着沈罄声的手说,你从小聪慧过人,杂文诗卷只要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诵两边就能参透其意,你如果用心学,不出十年必能高中,你是我的徒弟,此生定要铭记“忠君”二字。 最后陈霄放过了锦衣卫,锦衣卫却没有放过陆太傅,等陈霄他们离去的一天以后,锦衣卫在赴京的途中,秘密处决了这位愚忠但令人敬佩的老太傅。 忠君?沈罄声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忠君。他听从陆太傅的嘱托,花了三年时间,几乎每天都枕着厚厚的文书入睡,也不过是为了陆卷舒。 就算倾尽毕生之力,他也要帮陆家平凡。 陆卷舒那样的女人,娇纵,任性,不可一世,她天生就该被人捧到手心里,宠到骨子里。她怎么能忍受得了她爷爷被人冤枉,怎么忍受得了罪臣之女这个枷锁,怎么忍受得了永世为娼…… xxxxxx “边走边说。” 沈罄声生性谨慎,与那人隔开一丈远,一前一后的走着。胡同里渐深渐窄,细碎的交谈声都尽数揉碎在虫叫蝈鸣里。 “今天琉球国敬献的花灯起火,闹的动静不小,你也都瞧见了。九千岁,让我给你带句话,这事儿不仅要给压下去,最好还能扯到扯到礼部尚书张栋之。” 八年以前,陆太傅在临死之前将祖师爷白羽的衣钵传给了沈謦声,是一套修身治世的奇书。沈罄声成了陆太傅的亲传弟子,这才慢慢接触到鬼谋仙师一派,这一派极其神秘,势力远比沈罄声想象的要大得多。陆太傅还有许多外传弟子,有些是文坛大家,有些已经入朝为官多年。而陈霄的徒子徒孙中,也多在军中有显赫位置。可以说大周的朝堂上超过半数,都是鬼谋仙师一派的弟子。 应璟是陈霄晚年收的关门弟子,做事儿果决,做人机灵。 短短八年时间,他已经从一个外围哨子,做到了锦衣卫百户,如今又做了东厂都督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贤的传话筒,看来他颇受李贤的信任,前途无量啊。 “李贤这腌狗如意算盘打的真好,也不知收了琉球国多少银两,居然敢帮他们兜着这天大的罪责。还想一石二鸟,把张栋之给拉下水。张栋之上书弹劾李贤圈地占天,买卖爵位,这奏折被截下来也好些日子了,我还当李贤改性子了,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应璟跟在沈謦声后面,吊儿郎当,脚步轻浮,却恰到好处的控制着速度,始终距离沈罄声一步之遥。 “你这人真是好笑,分明是怕别人监视,才故意与我保持距离。可你又如此猖狂的喊李贤腌狗,这样真的好吗,少年?”应璟眉梢一挑,拿沈罄声打趣的说到:“少年,刚刚那戴面具的不会是你日思夜想的老情人吧,听说她是一品楼的头牌姑娘,要不要赊给你三百两银子,你去包一个晚上,二十好几了还是个老处-男啊,少年!” “谁说我和你保持距离是怕人监视,我分明是嫌弃你周围三尺的空气太过污浊。” “啊啊啊啊啊!你为何手无缚鸡之力啊,真想和你打一架,每次都仗着读过几本书口才好,来欺负我!”应璟被气的跳脚,又拿沈罄声没办法,这人天生就是他的克星。 “我实话实说而已,并没有欺负你,我从不欺负目不识丁的笨蛋。” “沈罄声,你你你!你真是欺人太甚了!我本来还想大发慈悲的告诉你一个关于陆卷舒的消息,现在免谈了。……除非,除非你跪在我面前,说,大爷我错了~” 应璟兴致高昂的在脑袋里幻想着沈謦声各种臣服于他脚下的情景,那酸爽…… 走了几步,却发现沈謦声突然停住了,差点撞上去,幸亏他轻功卓绝,灵敏的避开了这根柱子。 “你干什么呀!”应璟嚷嚷道。 沈謦声瞥了他一眼,撩起衣摆,给他跪下了!!! 给他……跪下了!!! 跪下了!!! 这这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应璟揉了一遍眼睛,又揉了一边眼睛,沈罄声他真给他跪了!!! 沈罄声真是疯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居然为了陆卷舒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想也不想就跪下了。他根本不知道是关于陆卷舒的什么消息,紧要不紧要,就这么毫不犹豫的给跪了。沈罄声可以心狠手辣,可以不择手段,但他最是看中尊严,可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和陆卷舒沾边的小道消息,就把尊严彻底抛诸脑后了。 应璟刷新了对沈罄声的认识,他觉得下一次可以用陆卷舒的消息,威胁他去吃-屎。 “陆卷舒的什么消息,快说。”沈罄声不耐烦的说道,复了,又冷飕飕的扫了应璟一眼,阴狠的威胁道:“你要是敢耍我,就等着我把你隆德三十五年间,私放了李贤吩咐要扒皮剔骨的纪家幼女的事儿捅出去吧!倒时候,我一定看在同门之谊的份儿上替你收尸。” 应璟打了一个哆嗦。他怎么会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杀气满满呢! “薛邵阳是个断袖,喜欢的是陆卷舒身边的小厮二宝。他和陆卷舒的关系,只不过是个幌子,你还是有机会的。” 沈謦声愣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只是眼底多了些色彩。他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看也不看应璟一眼,掉头便走。“告诉李贤,他的事儿,我会尽力帮他办妥。”言下之意是,公事已了,你可以滚了。 应璟摸摸鼻头,朝他喊了一句:“真的不要借钱去包一夜吗?三百两,只要每月一息……” 第9章 凑热闹 京城里花灯失火,数百人的伤亡,宣武门前的长街被烧成一片废墟,连带着整个京城的气氛都病恹恹的,特别是青楼楚馆的生意,简直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不过一品楼却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一反常态的热闹。 xxxxxx 陆卷舒只带了一支珠花银钗,脸上素净很,今日轮到她“坐帘”了。 这是一品楼的规矩,当红的头牌,就是被人包了花期,不接客,也要定期在二楼雅阁里坐镇珠帘后,只留下一个美丽窈窕的背影,叫楼下的客人,看得见吃不着,生生的被吊着胃口。 至于你坐在上面,干什么都没人管。 往日陆卷舒都会拿几本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儿,打发时间,可是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时最喜欢的话本儿都看不进去。 她时而托腮愣神,时而拿出那枚玉佩摩挲。 那天,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沈罄声的玉佩了。正面是仙鹤驾云图。这图案陆卷舒小时候曾在沈家的正厅里见过,听说沈家是当地木脱族的后裔,沈家的图腾就是仙鹤。沈罄声并非是沈家家主亲生的儿子,而是四岁时从旁系过继来的,他开蒙早,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楚,所以对亲生父母多有留恋,对沈家的家主和主母,反而心存怨怼,并不十分亲近。但毕竟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沈罄声还是惦念沈家的。 玉佩的背面,是一行小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这是前朝一位爱莲的诗人,酒后作所,也是陆卷舒名字的由来,愿此生永远天真无邪。他将这句话,刻在玉佩后面,是在……怀念她吗? “陆姐姐,你瞧,沈大人又来了。”二宝站在陆卷舒身后说话:“今日已经连着来了两天了,真是奇了怪了,他不是五日才来一次吗?怎么突然这么殷勤了,也没听说红绡怎么着了呀!” 陆卷舒忍不住的侧目去看,沈罄声穿的比上次更体面了,京城最贵的垂云缎子做的墨色长袍,白玉裹金的银丝腰带,足踏乌金靴。光影下眉目模糊,但身形俊逸。也怨不得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羡慕红绡,这样的男子,就是能的他一夜的眷顾,也不枉此生了。 可是沈罄声却是陆卷舒不敢碰的人。 他高高在上,她却低贱到泥土里。 连中三元的状元几百年才出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人人称颂的三品大员,将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他身边会有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做他的正妻,会有小家碧玉的娇俏美人做他的如夫人。而她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脱不掉的娼籍,就算沈罄声对她有那么几分喜欢,也只能收她做个外室,永远见不得人,甚至死后都入不了族谱,不能同穴埋骨。 陆卷舒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落到这种境地。还不如就这样远远看着他,彼此都只记得小时候单纯美好的那段时光,那段天真无邪,那段两小无猜。 “咦,他身后还有一位公子。长的真是俊俏,莫不是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吧?”二宝的语调上扬,好奇的张望着。 陆卷舒听二宝这么一说,也有点端不住架子了,忍不住偷着瞧了一眼,倒也是个熟稔的人。 “什么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啊?人家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男人,翰林院的裴大人,当日在花灯节上就是他对我施予援手,是我的恩人呢!” xxxxxx 裴言卿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混杂着浓郁的酒香和胭脂水粉的味道,满目都是花灯彩带和穿着暴-露的女人,她们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就能对你投怀送抱,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 其实他打心眼儿里排斥这种地方,但不知为何,今天听说沈罄声要来一品楼,他就巴巴的跟着来了。 “诶呦,沈大人您来了,我叫红绡过来伺候着。”张妈妈眼尖,一瞅着沈罄声,就知道大买卖上门了,扭着丰臀肥乳的身姿殷勤的跑来招呼了。 沈罄声哪儿是来看红绡的啊,他整颗心里就住着一个陆卷舒,那天听应璟说起陆卷舒和薛邵阳的关系,他是整日整日心乱如麻。这几天,他本该忙的不可开交的,可偏偏又管不住自己,想往一品楼走,就是隔着帘子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不必叫她了,她身子还没好透,歇着吧。”沈罄声眼都未抬,随口说到。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妥,显得太过冷漠无情了,又添了一句:“我叫人买了滋补的燕窝,明儿就送来,叫她好生养着。” 张妈妈笑成一朵花似得应了一声,见沈罄声兴趣缺缺,只管低头喝闷酒,就把注意力转到了与他同来的这位公子身上,这位公子虽不如沈罄声贵气威严,但唇红齿白,一股子书生气,多半也是个贵人。 “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啊,看着面生的很,头一回来我们一品楼吧。有没有什么相好的姑娘,若是没有,妈妈给你推荐一位怎么样,你喜欢清秀的还是妩媚的,丰腴的还是纤细的,我们这儿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啊!~” 裴言卿心头阵阵骤跳,像情窦初开一般羞涩且紧张的问:“陆卷舒陆姑娘,可在?” 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张妈妈可见得多了,她笑笑说道:“在是在的,你瞧那二楼珠帘后面的,就是了。不过,我们家姑娘可不轻易接客,谁不知道她是南候府薛二爷的人,不如我再介绍个旁的娘子给你认识。” 裴言卿面上难掩失望的神色,痴痴的看着二楼的倩影。 沈罄声正奇怪,一向对烟花巷楼讳忌莫深的裴言卿怎么突然来了兴趣,想到这一品楼瞧一瞧。原来是为了陆卷舒。真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把裴云卿这样的书呆子的魂儿给勾走的。 祸水!红颜祸水。 张妈妈本来还想再游说游说裴言卿,她手里还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没推销出去呢!不过突然来了个小厮传话,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忙不迭的踩着小碎步就走了。 xxxxxx “哎呦,我的小心肝啊!~” 一声狗血味十足的吆喝声从一品楼的大门口传来,二楼珠帘后面的陆卷舒和二宝都齐齐的打了个哆嗦,这好像是薛邵阳的声音。薛邵阳怎么能发出这么谄媚这么殷勤这么不要脸的声音呢!他端了二十年的架子呢!!! “爷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你就原谅爷呗!爷拿了鹿茸给你补身子,还有血燕炖汤,千年人参。爷不在乎钱,你说你想要什么,爷马上就给你搬来。”薛邵阳带着五六个小厮,搬着四五箱贵重的药材,和女人最喜欢的珠宝首饰,在大堂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哭又闹。 “爷在花灯会上,真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 陆卷舒揉揉额角,无奈的对二宝说:“快叫他别这么丢人现眼了,我脑壳子疼!” 二宝也受不了自家二爷这矫揉造作的强调,鸡皮疙瘩掉了满地,忙应声准备出门。谁知一个虚胖但相当矫健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挡在了二宝的前面。是刚刚突然消失的张妈妈。 张妈妈叉着腰,一副义愤填膺,凶神恶煞的样子,朗声说道:“薛二爷,我们家姑娘说了,她算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在花灯节上的所作所为已经伤透了我们家姑娘的心,她不想见你,你请回吧!从此萧郎是路人……唉!” 张妈妈故意引据经典,以图符合陆卷舒才女的形象和气质。 “他们俩一唱一和,演的真卖力啊!”陆卷舒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这薛邵阳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张妈妈小声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薛公子让我配合他的,一个字儿一两银子,卷舒,再帮张妈想点词儿,多说几句,我分你一半啊……” 其实薛邵阳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撮合陆卷舒和沈罄声。 自从花灯节之后,沈罄声就经常来一品楼里报道,红绡病着,他也不叫别的姑娘,就一个人喝一壶酒。薛邵阳注意过,只要陆卷舒出现,沈罄声喝酒的速度就会突然慢下来,沈罄声分明是在关注着陆卷舒啊! 薛邵阳考虑过,上次拉皮条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陆卷舒是他薛二爷的女人。也许薛邵阳是个不夺人所好的君子呢,所以只能默默的注视着佳人~ 于是,他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借着花灯节的事儿,大做文章,让薛邵阳被一品楼的红牌给踹了这件事儿广为流传。既断了他们俩的关系,给沈罄声腾位置,又借机给陆卷舒抬抬身价。 如此两全其美,一石二鸟,万无一失之计,也只有他英明神武的薛二爷能想得出来。 陆卷舒把薛邵阳的心思猜了个大半,忍不住唾弃他:“这个白痴……” 薛邵阳这边还在卖力的表演,突然人群里站起来一个人。笑的一脸无邪,温润俊朗如春风,他朗声说道:“张妈妈,既然陆姑娘不是薛二爷的人了,那我能不能见陆姑娘一面呢!” 这人谁啊!瞎凑什么热闹啊! 第10章 曲终散 “张妈妈,既然陆姑娘不是薛二爷的人了,那我能不能见陆姑娘一面呢!”如此明目张胆的趁人之危!!! 裴言卿笑的温良无害,仿佛再说,这白菜你不买了,啊你不买我买! 薛邵阳根本没料到会冒出这个二百五,完全打乱了他的话本儿,不按牌理出牌啊!!!一口闷气憋在胸口,郁闷的整张脸都变形了。 张妈妈惯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自然看出薛邵阳气的不轻,心里也怨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程咬金,生怕薛邵阳一恼怒,那说好的几十两银子都长翅膀飞走了。她口气不善的嚷道:“裴公子,你头次来可能不知道,我们姑娘,可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别的姑娘都是恩客挑姑娘,我们姑娘是她来挑恩客,不仅要吟诗作赋文采风流,这缠头也是旁的姑娘的百倍以上。” 这些逢场作戏的公子哥有几个真正有的文采,又有几个肯为一个青楼楚馆的姑娘一掷千金呢!张妈妈说到这儿,以为就能吓退这个愣头青了,却没想这句句都撞上了枪口。 庶吉士出身的翰林院学士,又怎会怕吟诗作赋呢! 背后有商贾起家的晋党做靠山的裴家,又怎会吝啬金银呢! 裴言卿笑容咧的更大了,他从容的拿出一锭金光闪闪的元宝,放在桌子上。 “小生以前确实不知道,多谢妈妈提点。这点金子,不成敬意。不知道陆姑娘是喜欢怎么吟诗作赋呢,是抽花签还是做青词呢?” 金子金子金子金子金子!!!张妈妈的一双眼都快被闪瞎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这愣头青看起来普普通通,可随便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又是一只富得流油的肥羊啊! “卷舒啊!你瞧你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啊!~好好珍惜,好好珍惜。”张妈妈看在那一锭金子的份儿上,立刻变了节,在门缝里游说了陆卷舒一句,就匆匆拿了金子走人了,免得被薛邵阳的刀眼给钉死。 这事儿闹到这步田地。 薛邵阳觉得这戏演不下去了,大爷他被卡到那儿有点下不来台了,这面子丢的忒大了点。 沈罄声心头激流震荡,但身形却纹丝不动。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闷头喝酒,仿佛这场闹剧完全与他无关。在近旁的一盏翡翠琉璃灯的映衬下,眼眸如墨,只是渐渐被各种情绪搅得浑浊不清。 “哗啦”珠玉脆响声起,陆卷舒素手一挥,拉开帘子走到台前。月白色的交领长袍,衣襟袖口绣有桃红的织花,灯火流影都比不上她的倾城颜色。花厅里的众人都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痴痴的望着楼上的佳人。只见陆卷舒水色的双眸眯起,冷冷的瞧着薛邵阳,红唇轻启,只赏给他四个字:“惺惺作态。” 旁的人都只以为陆卷舒还在跟薛二爷怄气,但薛二爷自己心里清楚,这会儿子算是把陆卷舒惹毛了,这些天连番轰炸,今天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在沈罄声面前跳大戏,还跳成了跳梁小丑,陆卷舒心里必是气闷的很,正腻烦着呢。 薛二爷委委屈屈的瞅着陆卷舒,空长了一张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卷舒纤腰一扭,施施然走到裴言卿的桌前,莞尔一笑,仿佛春风拂来,叫人看着暖意融融。与方才对薛邵阳的态度,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 “多谢裴公子抬爱。还未谢过公子当日的相救之恩,不如让小女子略备薄酒,在暖阁一叙。” xxxxxx 裴言卿红着一张脸,亦步亦趋的跟陆卷舒上楼之后,薛邵阳就更加郁闷了。 他低头看看独自喝闷酒的沈罄声,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不请自来的就撅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把方才裴言卿用过的酒杯用袖子擦了一遍,就大大咧咧的抢了沈罄声的酒,倒来喝。 “我说兄弟,这人谁啊!你怎么跟他一起来。” “陆卷舒怎么说这人对她有恩啊,没理由,陆卷舒认识的人我不认识啊。我认识她有八年之久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花簪,喜欢什么味道的点心,喜欢什么样的熏香我通通知道,兄弟,你感兴趣不,来,我偷偷告诉你。” 若是平常沈罄声肯定不会像这样默不作声的。 一来,薛邵阳是南候家的二公子,身份显赫,就算有三分不耐烦,沈罄声也会耐着性子陪他说两句。二来,薛邵阳拿来显摆的那八年,正是沈罄声最空白的八年,好奇心自然是有的。 但此时他心烦意乱的很,裴言卿可不像薛邵阳一样是个断袖,他是个从未尝过荤的男人,这种人厚积薄发才更可怕。他怕陆卷舒被占去什么便宜,又怕裴言卿太认真,被陆卷舒玩弄。 薛邵阳也是个识趣的人。瞧着沈罄声脸上阴晴不定,半天也不接他的话茬,知道他没心情搭理他这么个话唠,干咳了两声,假装有事儿先走了。 下次出门一定先看看黄历,怎么谁谁都不待见他。 薛邵阳一走,一品楼又热闹起来。张妈妈不知从哪儿又冒了出来,指挥着姑娘们登台表演,戏台子上陆陆续续有花样频出的唱跳歌舞,莺莺燕燕美女如云,彩带华服让人目不暇接, 沈罄声枯坐在台下,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 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眼前的人影都是虚的,模糊的很。 他一向是自控力很好的人,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喝成这副烂泥摊子。 心里被压抑了许久的苦楚,翻江倒海的捯饬出来,他竟有些难以自控的想冲进楼上的暖阁。 可冲上去又能怎样呢?以他现在的境地,他怎么敢和陆卷舒有任何瓜葛。李贤,蔡訾都盯着他呢,若是出一点错,叫人抓住把柄,可能从此就万劫不复了。 可是,他又放不下。 他渴望陆卷舒,就如同搁浅在岸上的鱼渴望呼吸一般,如果能再靠近她,如果能再抱紧她。 xxxxxx 陆卷舒还从没见过,这么羞涩和拘谨的嫖客。 裴言卿他根本不像是个嫖客,倒像是个被嫖的,让人止不住想笑。这屋里分明只有两个人,他却守着男女大防,都不敢和她坐的太近,乖乖的搬了凳子去远些的地方。喝酒倒是不用劝,他晃着脑袋,吟唱一首诗,到兴起时就连喝好几杯,酒量不好,一喝就上头,清俊白皙的脸霎时变得通红,眼眸里像是敷了一层云纱,糊里糊涂的就知道对人笑。 不过这人倒是不让人讨厌,酒品好的没话说。 没想到衣冠楚楚的翰林院大才子,竟然是这么有趣的人,陆卷舒被薛邵阳折腾的一团糟的心情,竟然因为调戏这么个呆子,轻快了许多。 他这样干净的人,定是因为有家人护着,从小就过的顺遂。 陆卷舒见天色渐晚,裴言卿也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就叫人将酒席撤了,又咐道二宝说:“送裴公子回家吧,他家的人恐怕不想让他在一品楼这种地方过夜。” 二宝点头应道:“知道了,这人是跟沈大人一起来的,我刚去拿酒的时候瞧着沈大人还在花厅喝酒呢,我去问问他家是住哪儿的。” 陆卷舒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摆了摆手,叫二宝下去了。 无端端的提起沈罄声的名字,陆卷舒心里像是被塞进来一块石头,气闷又心塞。 那人也不知最近为何来的这样勤,也不叫红绡想陪,只远远的坐在花厅里,一个人喝酒。 他身在吏部那样凶险的衙门,朝堂争斗漩涡的中心,一朝行差踏错,就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陆卷舒看过他拟的吏部大选单子,才更能体会他的难处,更想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个闲工夫在一品楼干耗着。 托腮想了许久,直至三脚貔貅香炉里的香饵都燃尽了,陆卷舒才回过神来,自个儿竟这么没用,只不过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自觉的心里千回百转的揣测他,替他担着心。 “二宝怎么还没回来?”陆卷舒眉头微蹙,起身拂了拂衣袖,往花厅里走去。 走过二楼芸香暖阁的拐角时,突然一阵风袭来,陆卷舒明显感觉到有个人准备偷袭她的肩膀,啊不对是有个登徒子准备偷摸花魁姑娘的香肩!陆卷舒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身娇体柔的花魁姑娘,她还是不要暴露自己会武功这种事情了,一品楼里治安一向不错,一会只要假装惊恐的喊两嗓子,估计就会有身强力壮的龟公蹦出来教训这个登徒子。 “你!”陆卷舒一双眼眸瞪得圆溜溜的,这个登徒子居然是一向高冷做派的沈大人。 沈罄声喝的醉成一滩软泥,一只手按在陆卷舒身上,宛如拽着一根拐杖,勉强稳住了身形,他一双墨玉流光的眼眸,被酒气侵的有些猩红可怕,浓浓的占有欲,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给生吞了。 他的确也这么做了…… 薄薄的唇瓣,猛的撞上陆卷舒的脸,生生啃了好几下,才找准了对方柔软的嘴唇,像是最原始的野兽一般,就知道撕扯,就知道侵占,没有一点技术性,生涩的叫人哭笑不得。 这畜生!!! 陆卷舒觉得自己被啃出血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终止了这一暴行。陆卷舒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心情复杂的冷声说:“你看清楚,我不是红绡。” 第11章 太极殿 “你看清楚,我不是红绡。” 怎么可能把你错当成红绡。倘若我眼里还能装得下别的人,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这一巴掌扇得可真狠,沈罄声觉得自己整个左脸颊都肿起来了,耳朵嗡嗡作响,他晃晃悠悠倚着墙壁颓唐的坐到了地上,形容狼狈不堪。他自嘲的笑笑,扯动了肿痛的脸皮,笑容变得苦涩不已。 陆卷舒夺路而逃,正和准备上楼的张妈妈撞了下肩膀,张妈妈“诶呦”一声,退了半步,幸好眼疾手快扶着楼梯的把手,稳住了身形。 “诶呦,我的大小姐,你走路可慢着点诶!~” 陆卷舒头也没抬,匆匆提着裙子下了楼,一转眼就跑没影了。 “怎么后面有鬼在追啊!”张妈妈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平日里走路跟弱柳扶风似得,今儿怎么转了性子了。” 上了楼,瞧着拐角处窝着个人,垂头丧气的窝憋样子,估计是哪个失意的酒鬼赖在这儿不走呢!张妈妈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儿,径直就走过去了,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刚刚那个酒鬼,有点眼熟啊!又退了几步,回去瞧了一眼。 “哟,这不是沈大人嘛,你的脸……你的脸怎么?……这是被谁给打了呀!” 张妈妈瞧着他的样子,禁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 沈罄声拧着眉头,瞥了张妈妈一眼,那冷凝的眼神像是冰刀霜剑似的寒气逼人,吓的张妈妈赶紧噤了声。刚刚她怎么就忘了,他可是沈罄声啊,当朝三品高官,动动小拇指头,就能把这一品楼给碾碎了的朝廷大官,她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儿奚落他,真是出门忘带脑子了。 张妈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闭着眼,小心翼翼的挪到了边上,给沈罄声让出一条道来。 沈罄声冷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起身,踉踉跄跄的走了。 等他走的远了,张妈妈这才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刚刚那气氛,真是吓死老娘了。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陆卷舒下楼的时候像火烧了屁股,莫非沈罄声脸上这巴掌,是她的杰作? xxxxxx 京城的另一边。绿瓦红墙,巍峨庄严的紫禁城内,一行人无声无息的走在高挂着大红灯笼的窄巷子里,队伍的中间是一具极为精致的双人抬步辇,上面坐着人,身着金线黑底的蟒袍,肩披油光丰润的狐裘,手里把玩着两个润白的玉丸,那人虽是闭着眼,可余威彷如一座山,周围的下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这人便是权倾朝野的东厂都督李贤。 准许在紫禁城内乘坐步辇的,除了嫔位以上的娘娘,就只有年过七旬的老臣,这李贤不过五十多岁,正当壮年,本不该有次殊荣,不过他是皇上的大伴,自小与皇上亲近,皇上体恤他常年跪着,留下了雨天膝盖疼的老毛病,竟破例让他在这皇城内院里乘辇而行。 每过一个门,守卫的锦衣卫和太监都跪在地上,朝着那步辇上的人行大礼。 九千岁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到了太极殿,守门的太监笑脸相迎的上前,搀扶着李贤下了步辇。 “李掌印可来了,皇上可都派人催了两次呢。上头都吩咐过了,若是掌印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请进去就好,我瞧着皇上可一刻都离不开都督你呢!” 李贤眯着眼睛,不咸不淡的说道:“皇上身边不是还有赵公公伺候着吗?” 李贤口中的这个赵公公,乃是太监总管赵云德。他是跟在先帝爷身边的老人,先帝在位时,替隆德皇帝说了不少的好话,隆德皇帝能够顺利继位,也有这个赵云德一份功。自从李贤掌管了司礼监和东厂,就没时间时时刻刻陪伴着皇上,倒让这个赵云德钻了空子,成了皇上倚重的太监总管。 近些年来,李贤看似权势一点一点的扩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离皇上也越来越远了。 太监不过是个无根的东西,若是失去了皇上的宠爱和庇护,再大的权势也守不住。 “您可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那情分旁人可比不了。”守门的太监笑眯眯的说道。 这话,倒还中听。 皇上他一撅屁股,我李贤就知道他是撒尿还是拉屎,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皇上的了,他赵云德算是个什么东西!那行将就木的身子,也不知道还有几天能动弹的! 迈过高高的门槛,就能闻见殿内缭绕着的白檀香味。 大殿里灯火通明,中央摆放着道教三清真人的汉白玉真身像,下方放着三足鼎的真龙青铜香炉,墙壁四周贴满了道教的八卦图和各种黄符纸,再往里去,白色的帐幔和袅袅的烟雾缭绕在一起,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隆德皇帝的暖塌,就在这层层帐幔之中。 “李贤,你来了。”隆德皇帝从帐幔中伸出一只皮肤略显苍白和松弛的胳膊,在身边伺候的赵云德赶忙扶着隆德皇帝起身,并体贴的在皇帝的后腰处放上一个软枕。“赐坐罢。” “臣李贤叩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是旁的宦官,哪有不自称“奴才”的,只有这个李贤,觉得自己已是东厂都督,执掌一方大权,完全称得起这个“臣”字,便径自改口,皇上倒也不恼他。 赵云德一把年纪自然不会亲自去给李贤搬凳子,他身后的圆脸小太监手脚勤快的搬来个圆凳,请李都督坐下。 “前些日子清心真人说他夜观天象,见东方有一异星,自西南而来,撞天空北斗而陨,有损北帝之吉运,似是有不祥之兆。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大伴,你可听说了宣武门前,琉球国敬献宝灯失火一案?” 李贤心中暗骂,这牛鼻子老道,每隔三五日就要夜观一次天相,说一堆谁也听不懂的浑话,预示有劫难要发生,这皇子公主磕了碰了也是劫难,后宫中哪位娘娘病了也是劫难,哪位老臣告老还乡了也是劫难,甚至连皇上夜里打个喷嚏也是龙体有恙的劫难,只不过这次又让他撞上了而已。 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李贤却一丝也不敢表露出来。 隆德皇帝一心修禅,求那长生不死之道,将清心真人这牛鼻子老道捧得极高,封其为大周国师,几乎言听计从。要是让隆德皇帝看出他对国师的不敬,定是要恼怒的,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李贤一脸惶恐的从圆凳上起身,颤巍巍的跪下地下,呜呜咽咽的演戏说:“臣也是刚刚听闻,悔恨当时没有听国师的谶语,竟犯下如此大错,五内俱焚,忧思难过。” “起来说话吧,这种事情乃是天灾,大伴不必太伤心。生死之道,轮回往生,朕的子民只是回归天道。”明黄的软榻上,隆庆皇帝默然的闭上眼,对百姓的生死并不太在意。 隆庆皇帝不过四十多岁,比李贤还要小上一些,但因为长期的辟谷,只吃一些丹药维生,他的脸颊极为瘦削,颧骨上因为药力作用而显出不自然的红晕,乍看上去还挺精神,其实内里都被掏空了。 “臣以为,此次宝灯起火之事,并非全是天灾,也许还有*的因素在里面。” “哦!?”隆德皇帝语调微抬,旋即问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还有什么玄机?” “臣愚钝,听闻吏部侍郎沈罄声,火灾发生时他正在现场,臣思忖着,此事不如交由此人彻查,一来,他是南方的能臣干吏,有这个能力。二来,他初到京城,与京城盘根错节的势力牵扯不多,得出结论自然不偏不倚。” 隆德皇帝微微点头,他对这个沈罄声有点印象。 “他是不错,但是吏部最近正在大选,恐他一人不能兼顾啊!” 这时,静静的杵在一边的赵云德突然恭敬的说:“吏部大选的单子,已经送上来了,老奴正想奏请皇上,看皇上何时有空一阅呢!” 李贤顿时心里一惊!这朝臣的奏折,都要经过他的司礼监,为何沈罄声的这张奏折会绕过他的手,由赵云德递上来。这吏部大选的单子,他也看过一遍,大体还是满意的,也正是有这这层缘故,他才以为这沈罄声是存心巴结,忠心投靠,这才放心把花灯起火一案让沈罄声来督查。 莫非这吏部大选的单子有变,他被人给耍了! 不对。赵云德这个老东西,乃是内侍,根本接触不到朝臣,除非是内阁的直奏。 内阁有左右两位丞相,左丞相蔡訾权倾朝野,连李贤也忌惮他三分。右丞相张泽瑞,不过是个空有满腹经纶的书呆子,蔡訾的应声虫而已。 莫非是蔡訾伙同赵云德在这大选的名单上做了手脚? 第12章 借刀计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最难缠不过公主的婢女,宰相的管家。 左丞相蔡訾府上的管家张伯,就是这么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平时若有人想拜访蔡相国,走走相国的门路,少不得要给张大总管奉上数百两的雪花银,一般的小官小吏在他面前还得卑躬屈膝,拿他当菩萨似得供着。 很少见张大总管像现在这么慌里慌张,他伸手提着衣裾,喘着粗气的一路小跑,虚胖的脸颊上惨白惨白,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活像个移动的蒸馍。 他穿堂过巷,径直的跑到府上四姨娘的住处灵钗阁。 “大人,宫里来消息了。” 蔡訾历经两代帝王,终于爬到了宰相的位置,城府之深可想而知。他虽听到“宫里”两字,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毕竟是毒辣的老姜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使唤着丫鬟,把帘子拉了起来,套上了件浅黄色的便衣,正襟危坐的瞧着张伯。 “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老夫顶着呢!”说罢又吩咐左右:“你们先退下。” 如此机密要闻,就连一向得宠的四姨太,也得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隔壁屋先候着。 “说罢,什么事儿,慌得连体统都忘了。”蔡訾皱着眉,手指摩挲着早已花白的长须。 “是,小人知错。宫里传消息来,赵云德和李贤把吏部的关于大选的文书呈给皇上了。” “吏部的文书?可是吏部侍郎沈罄声草拟的那份。” “是,又不是。”张伯苦着脸,两手一拍,无奈的说到:“这文书确实署名是吏部侍郎沈罄声,但是内容却和前几日咱们拿到的那份不一样,有几个要紧的职位都换了人,还有几个明升暗降,给调到国子监了。旁的倒也好说,只是安禄候的二公子,相爷刚打了保票,这这……” 安禄候是在西南军界很有话语权的人物,他人虽然不在京城,但其三子皆在京中为官,听说安禄候对其第二子格外宠爱。蔡訾想要把手伸到军界,自然要从安禄候的二公子着手。但这极为关键的一步棋,却被打乱了。 蔡訾一听,哪儿有不恼怒的道理,立时拍案而起,长须美髯根根立起,呀呲欲裂。 “李贤这个腌狗,坏我好事儿。” 蔡訾和李贤想到一处去了,这沈罄声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赵云德和右丞相张泽瑞又都是龟缩了近十年的小人物,这三人似乎都没这个胆子捣鬼。 他二人权势相当,又早有分歧,彼此猜忌,只需一点风吹草动,就被挑唆的狗咬狗了。 “皇上呢,皇上怎么说?” 张伯窥了一眼自家主人的脸色,忐忑的说:“皇上看后,龙颜大悦!” 隆德皇帝一向喜怒无常,虽然执迷于修玄问道,但是并非糊涂,相反他的政治敏锐度很高,也很有主见。这张名单如果太过粉饰太过谄媚,隆德皇帝会怒,如果太过刻板无视皇上的隐性需求,隆德皇帝也会怒,简而言之,想做到让皇上满意,真是难于上青天。 除了他李贤,谁还能把皇上的脾气拿捏的这么准确,这一点更加重了蔡訾之前的推断。定然是李贤这个腌狗在从中捣鬼! “这个李贤,好,好,好的很!!!”蔡訾袖子一挥,老迈的脸上眼睑略微有些下垂,眼角也满是皱纹,但双目如电,闪过一丝阴戾之色。 xxxxxx 京城西郊的沈府,是沈謦声花了白银五百两买下的一栋三进的宅院,这里原是一位苏州的大商人的外宅,虽然地段偏了点,但院落修得小巧而精致,极具南方特色,入园便是一景,上有玲珑假山如狮如林,下有清泉映荷叫人耳目一新。复廊相连,移步换景,处处可圈可点。 不过,再好的景致,遇上个不懂欣赏的大老粗,也是无用。 比如这位翻墙而来的锦衣卫。 “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啊,也不去一品楼看你的老相好了。” 那黑影如鹞子般飞檐走壁而来,轻盈的足尖一点,就跳到了沈罄声身边,矫健的身子一扭,摆了一个仪态万千的姿势,拎起白玉的酒杯,对着月光一饮而尽。 若非他一身杀气腾腾威武霸气的飞鱼服,就他这番做派,还真容易让人误解为采花大盗呢! “听说你被人扇了一巴掌,肿着一张大饼脸就去上朝了,快让我看看,哈哈哈,真是太难得了!!!” “我这里有专治去血化瘀的御药房良药,怎么样,你告诉我这是谁扇的,我就送你一瓶。”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看你这个死人脸,肯定是被陆大美人扇的呀!” “你这人,看似君子,实则小人,是个十足的心机鬼。倘若是别人扇的,你肯定第二天就想个阴招,让他比被人扇还惨上百倍。但要是被陆大美人扇一巴掌,说不定你还舔着脸,再把右脸也伸过去,叫她再扇一巴掌,对齐了。哈哈!” 应璟脑补着沈罄声跪求扇脸的场景,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沈罄声实在不耐烦,阴测测的扫了他一眼。 “要不要我现在就想个阴招,怎么招呼招呼你。不然也对不起,你对沈某人这么高的评价。” 应璟脊背一凉,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几日,我确实不宜到处走动,特别是一品楼。宫里面,赵总管和张相国应该已经把吏部的名单递上去了,李贤和蔡訾应该马上会有所行动,我怕他们会朝我下手,波及到一品楼。你帮我盯着点,别让这事儿出什么事岔子。” “你这人就是太谨慎了,能有什么岔子呀!你这一手移形换影玩的好,李贤把名单拿回去反复比对过了,只有几个紧要的地方被改动了。那些紧要的地方,隐秘的很,在他看来你一个刚到京城,势力还不稳固的三品小官根本瞧不出玄机来,要改也是蔡訾改的,所以我瞧着他对你根本没有起疑,这火气完全是冲着蔡訾去的,今儿一大早锦衣卫里就拨了三千哨兵,专门盯着蔡訾的党羽,我看用不了多久,就能咬起来。” 看应璟的样子,倒是比沈罄声更加兴奋。 “这次纯属侥幸。赵总管是前朝的老人,我恩师陆太傅以前经常在宫里走动,并不因为他是宦官而鄙薄他,与他私下交好,这才承情帮了我一次。张相国与我师从一派,皆是鬼谋仙师的弟子,他为了照顾后辈,才与蔡訾虚与委蛇多年,蛰伏许久,牺牲良多。今次,若非有他二人鼎力相助,怎会成事儿。只是这种事情,只能做一次,第二次就没这么灵了。”沈罄声很是谦虚的说道。 他用茶盏拨了一下杯中的茶叶花,茶水泛着微微的红色,丝丝香气溢在空中。 应璟咂舌不已。这人将当朝最有势力的两位权臣玩弄于鼓掌之中,还完全没当回事儿。在这儿不骄不躁的喝着茶,这份气度,真是难得。 赵云德和张泽瑞都是人精儿,估计早看出沈罄声的能耐,帮他也不全是看在陆太傅的老面子上,也是为自己买一条后路。这未来,毕竟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接下来怎么办,由着他们自由发展吗?”应璟问道。 沈罄声曲起食指,摩挲着茶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那怎么行,节奏太慢了。安禄候的二公子你听说了吗?这次吏部大选的结果,估计会让他很不满意,你让人挑唆他去蔡府闹事儿,最好让京城的人都知道蔡府收了人家的好处,却没办成事儿。” “你这是诚心给老相国添堵啊!” “光是添堵怎么行呢!我还没说完呢~等他闹完了,你帮我把他给杀了。表面上做的像蔡府杀人灭口,但还要留点似是而非的线索,扯到锦衣卫身上。” “你是想一石三鸟。不仅让蔡相名誉受损,还挑拨蔡相和安禄候的关系,又引得蔡相和李贤的猜忌更深。好一招借刀杀人!真是又黑又狠又毒辣呀!” 应璟思忖了一下,看破了沈罄声的用意后一阵后怕,不禁暗道,幸亏他和沈罄声是兄弟,不是敌人。谁要是做了沈罄声的敌人,肯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沈罄声喃喃的说道:“有吗?” 其实,他只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家的冤案,只要蔡訾和李贤还当朝一天,就难以翻案。 他想搬到蔡訾和李贤这两座大山,救出被压在山下的陆卷舒。就像话本里,唐僧救出了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孙悟空为报恩,就守护在唐僧身边。其实沈罄声不喜欢这些阴谋阳谋,只要把奸臣除了,给陆卷舒翻案了,他就做一只脑袋里什么也不装的小白唐僧,被陆卷舒守护就好了。 唉,他是真的心无大志啊,怎么就没人相信。 第13章 闹事者 “二宝,今儿个是初几了。” 陆卷舒早起披了件萝云纱的袄裙,坐在梳妆台前静静的描着眉,铜镜里的女子眉目隽秀,但眼下有淡淡的淤青。 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因为一个禽兽的酒后劣行,居然连着好几天都夜不能寐。 “今天初四了,明天就是去胧月庵上香的日子,陆姐姐,你是想买点什么给妙水真人送去吗?”二宝将早膳从食盒里拿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 “对啊,今天去珍宝街转转,到年根了,南来北往的商旅都回京城了,指不定能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陆卷舒用一支桃花色的鸡血石玉簪绾了个云髻,略显慵懒。 “陆姐姐,你也别光想着给别人买,也给自己添上两件嘛!听说有从南方运过来的丝绸啊,香饵啊,首饰啊,小件儿的玉器,隔壁的翠香昨个就去逛了,买回来好几匹锦缎呢!” 不知为何,陆卷舒突然想起沈罄声的玉佩了。 这玉佩被她偷了来,要不要再买一个送还给他。上次他来一品楼的时候,她怎么就没仔细瞧一眼,他腰间是不是又挂了别的配饰。 诶,不对。她凭什么买一件送还给他!这玉佩上明明写着她的名字,这东西就是她的了。 更何况,她一点也不欠他的。这一枚小小玉佩能值多少钱,她那日花灯会上,被沈罄声又拉又扯又抱的,一品楼花魁娘子的纤纤玉手摸一下一百两,香肩抱一下二百两,还有那天他喝醉,居然敢亲她,一千两一千两!!!这样算下来,分明是沈罄声欠了她的。 “陆姐姐。”二宝咬着筷子瞧着她。 最近好像经常看到陆姐姐发呆,难道是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发呆。 陆卷舒被二宝看的脸上一红,忙拿过一个白面馍馍,撕了一小半,送进嘴里。 “薛邵阳呢,这两天怎么没见他,叫张妈妈派个人去知会他一声,一会跟咱们上街拎东西付钱去。” 二宝惊讶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眸,说:“陆姐姐,我今儿一早就跟你说二爷出城去了。薛家的大爷从北疆回来过年,二爷说要到界首镇去迎他,没个三五天回不来的。” 是吗?说过吗?陆卷舒冷不丁的有点心虚,真是满脑子都被胡思乱想填的满满的,这正经事儿倒是给忘了。 “那就算了。” 陆卷舒别别扭扭的干笑两声,给二宝加了一筷子糖醋排骨,二宝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圆溜溜的眼睛冒着星星,美滋滋的开始咬苏香软糯的小排。 吃完早膳,陆卷舒换了件白绸紫芙蓉花样的交领十二褶裙,正对着镜子系上腰带呢,突然听见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有姑娘们慌里慌张的惊呼声,有桌椅板凳散架的哐里哐当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这大上午的一品楼根本没有开门做生意,这些人定然来者不善。 果然,陆卷舒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张妈妈歇斯底里的吼道:“你们什么人啊!!!诶说你呢,别以为长得五大三粗老娘就怕了你了!也不打听打听我张妈妈的名号,胆敢在一品楼闹事,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人定然是凶极了,张妈妈的话里都带着颤音,完全是虚张声势。 “红绡在哪儿?把红绡给我交出来!”这群凶神恶煞里为首的是个公鸭嗓的锦衣青年,他长得很有特色,三角眼,嘴角有个痦子,还是个地包天。 “你是谁啊,你站住,你可知道红绡姑娘可是沈罄声沈大人包下的姑娘,不接客,不接客!” “什么沈大人张大人,我只知道这红绡是我的小妾,半年前逃跑了,你看,大爷我还带了她的卖身契。今儿我就要带红绡走,你们哪个敢阻挠,大爷我就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那公子说完,使了个颜色。他身边的侍从就表演了一个单手劈桌,嘭的一声巨响,木屑四飞,荡起一层烟尘。 张妈妈和一品楼的一众姑娘们被吓得连连惊叫。有个年纪小的丫鬟,竟吓得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把红绡的房间说了出来。 陆卷舒和二宝走下楼的时候,正看见那些人把红绡像是抓小鸡一样的从琴房里抓了出来。 红绡前阵子刚刚大病一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几日本就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经这些凶神恶煞这么一闹,脸霎时白的跟纸似得。被人扣住肩膀,生脱硬拽的给拉了出来,发髻也乱了,衣襟也乱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惜一品楼的龟公们早就被这群暴徒打的半残,一个个躺在地上咿咿呀呀动弹不得。剩下的不过是一群弱质女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除了张妈妈佯装镇定以外,其余的都萎靡不振,没有一点战斗力。 这楼里根本没有指望的上的人! 这群人来历不明,为首的那个猥琐的公子哥暂且不提,就是他身边的这些打手,也不是普通人,个个一脸凶相,眼中含煞,上身隆起着山丘似得肌肉,脚步却很轻,必是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陆卷舒可不信什么逃走的小妾这一说,红绡虽是半年前来的,但以张妈妈做事的谨慎,绝不可能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做红牌。 这帮人这样火急火燎的把红绡绑走,说不定就找个地方杀人灭口了,她虽然和红绡交情不深,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陆卷舒当机立断,拎起一个半人高的花盆,砸向那伙凶人。 “哐当”一声。 这般凶悍的泼妇摸样,倒是叫那些人也吓了一跳。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陆卷舒脚下移形换影略施轻功,一息之间就走到他们眼前,将红绡拽到自己身后。 “行!你们说她是你家的小妾,那你可知道她背后的胎记是红色的还是紫色的?” 猥琐的公子也没想到会蹦出来这么个难缠的人物,不过二选一赢面甚大,他赌性发作没有叫打手上前,犹豫了一下说:“紫色的。” 陆卷舒一声冷笑:“红绡背后根本没有胎记,你连这些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是她的主人,这不是招摇撞骗,巧取豪夺吗?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们竟然干做出这种事儿来,还有王法吗?” 陆卷舒不卑不亢,昂首从容,竟让那些凶恶的打手有了几分敬佩。 “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的!给我打她呀!”那猥琐的公子哥被陆卷舒说的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手中的折扇舞的哗哗作响,可他身后的打手却纹丝不动。 “这个女人有点麻烦,他是薛二爷的人!”有人小声的提点公子哥。 薛二爷!那个京城纨绔子弟中最难缠的小霸王,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开国功臣薛家的嫡出二公子。他脸色变了变,这点子的确扎手。不过一想,薛家大公子近日回京,这薛二公子恐怕不在此处,倘若把这件事儿给做成了,自然有人给他做靠山,到时候也未必怕他。 “薛邵阳最近不在京城,你们怕什么,出什么事儿,爷给你顶着。” 那几个打手正犹豫不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在下已经请人通知了京府尹,想来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的人马就要到了。” “裴公子。”张妈妈瞧见他,就跟瞧见了救星一般。 陆卷舒也朝他微微点头。 裴言卿一介书生,见到这仿佛事故发生地的灾难现场,竟然没有半分怯懦,先是叫人去通知官服,然后谈笑自若的走了进来,与这帮歹徒对峙。倒叫陆卷舒忍不住高看了他一眼。 “他又是谁?”猥琐公子小声问自己的长随。 “翰林院的学士裴言卿,虽然是个小文官,但却写了一手好词,咱们皇上每次焚香祭天都要叫他献上一篇青词,是皇帝跟前的近臣啊,开罪不得。” 猥琐公子一听,咽了咽吐沫说到:“今日算……算你走运,我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说罢,又带着那帮人把一品楼里能砸的都砸了,能扯碎的都扯碎了,直到这大厅里成了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祸害的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带着人走了。 陆卷舒长舒了一口气,这些物件都是小事儿,只要人没事儿就好。 “多谢你了。”她朝裴言卿盈盈一拜。 “谢什么,你我之间无须这些虚礼。”裴言卿和风霁月的一笑,将陆卷舒扶了起来:“可曾伤到哪里。” “我没什么事儿。裴公子,这里乱糟糟的,你还是先随二宝去我房间里坐一坐吧,我去看看红绡。” 裴言卿依言点点头,和张妈妈打了声招呼,就跟着二宝先上楼了。 “多亏裴公子你来的及时,不然我们姑娘可就危险了。唉,也不知道我们姑娘心地怎么就这么善良,前些天这红绡姑娘还差点爬到我们姑娘的头上来,我瞧着都看不过眼,没想到这出了事儿,我们姑娘竟然这么不管不顾的帮她。红绡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往后都敬着我们姑娘……” 二宝边走边说,其实他刚刚也被吓得不轻,这会话多是为了让自己尽快放松一点。 “诶呦,这屋里没茶了,我再去起-点开水。” 裴言卿“嗯”了一声。 陆卷舒的屋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进了,其实这几天他偶尔也会来看看陆卷舒,听她弹弹琴,偶尔下一两局棋。裴言卿是爱慕陆卷舒的,可惜陆卷舒却总待他像个朋友。 “咦”这是什么? 裴言卿注意到陆卷舒梳妆台的铜镜下面压着一个枣木的匣子,匣子忘了阖上,里面放着一枚白玉的仙鹤驾云玉佩。 这不是……沈罄声腰间的玉佩吗? 裴言卿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沈罄声花灯会当日会从清风楼里冲出去,为什么沈罄声听说他喜欢陆卷舒会是那副表情,为什么沈罄声刚刚会让他进来,自己跑去京府尹报官。 第14章 小试探 “哎呦,我的宝贝呀!这白釉的瓷瓶可是前朝官窑里的极品,还有这幅字画可是我花了大把银子买回来的,这盆兰花我都养了大半年了,好不容易开花了……呜呜呜!” 这一品楼的每样东西都是张妈妈的心血,这没有任何预兆的就遭了这等横灾,张妈妈是又气又心疼,一见那帮人走了,立刻就软倒在地上,拿着手绢哭诉,脸上的浓妆花的一塌糊涂。 张妈妈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陆卷舒只好挑起大梁,吩咐着下人先把受伤的龟公们扶下去,然后去医馆叫个大夫来瞧瞧。 转身便瞧见红绡也是一副虚脱了的样子,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青丝如垂云,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陆卷舒心有不忍的给张妈妈使了个眼色,想叫她安慰安慰红绡。 “张妈妈,咱们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你花了好几年心血调-教出来的,不比你的瓷瓶字画值钱啊!” 谁想到张妈妈正在气头上,哪儿还顾得上安慰别人,倒是先兴师问罪起来。 “红绡,今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儿惹上这么些浑人的。你瞧瞧,就因为你一个人,把咱们一品楼砸成什么样了,我这还怎么做生意,不做生意,你让姐妹们都喝西北风去啊!” 红绡也是委委屈屈的,她眼泪簌簌的就淌下来。 “妈妈明鉴啊,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人。” “张妈妈你真是糊涂啊,那些人怎么会是红绡惹来的,红绡这些天都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能惹来这些人。我看,这些人恐怕都是沈大人惹来的,专门来找咱们的晦气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也别太难为红绡了。这些死物啊,你若是觉得心疼,就叫当铺的先生来估个价,一一核算了,去沈大人那里逃债。沈大人官高位重的,必不会短了咱们这点碎银。” 这两天吏部的文书已经登出来,结果和陆卷舒所料不差,沈罄声果然在上面做了文章。 有人升官,就有人被贬,京城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沈罄声好歹是朝廷命官,那些人动不了他,就只好拿沈罄声的女人撒气。 张妈妈犹豫了一下,这样做会不会把沈大人也给得罪了呀! 红绡一听,要找沈大人要账,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哭了,她跪着爬到了张妈妈跟前,拽着张妈妈的袖口,央求道:“沈大人最近都没来看过红绡,若是再拿这种琐事去烦他,恐怕他就要厌弃红绡了,张妈妈,红绡愿意把所有体己钱都拿出来,求妈妈高抬贵手。” 张妈妈看红绡这幅样子更是恨其不争,戳着她的眉心,口沫飞溅的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在青楼里混了三十年,只看见男人给女人花钱的,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竟然还拿体己钱贴补男人,你这脑子算是白长了。” 青楼里的女人,身份如此低贱,能有几个善始善终的。等年老色衰以后,还不就指着这点体己钱,红绡居然愿意为了沈罄声把所有的体己钱拿出来。 莫非,红绡对沈罄声动了心? 陆卷舒突然觉得脑壳子疼的厉害,心里也堵得慌。 “张妈妈,裴大人还在楼上等着我,我就先上去了。”姑娘我不操这份闲心了! 张妈妈也怕怠慢了裴言卿这位大金主,忙不迭的催着陆卷舒快上去,这剩下的事儿,有她张妈妈在呢! “幸亏咱们陆姑娘力能扛鼎吓退了这帮歹徒呀!” “可不是吗,你没瞧陆姐姐那么瘦的胳膊腿,居然能扛得动那么重的东西。” “真人不露相啊!” 习武之人的耳力比常人好,陆卷舒上楼的过程中,就一直听那群刚缓过劲来的姑娘开始你一言我一嘴的嚼舌根。 什么力能扛鼎!!!人家只不过是顺手拎起来一个花盆而已!!! 她一朵娇花的形象,恐怕是保不住了…… xxxxxx 楼上。裴言卿正望着那枚白鹤驾云的玉佩不知如何是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生出那么一些许朦胧的好感,他还记得花灯着火的夜里,他掀开彩台破旧的布幔,看见陆卷舒走出来的情景,仿佛浴火而生的女人,发髻上有灰尘,脸上也有黑炭的印子,可那双眼眸却那么闪耀。 这个女人还不仅仅拥有美貌。她还举止优雅,谈吐风流,裴言卿当时以为她一定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嫡小姐,可她却大大方方的说自己是一品楼的妓-女。 裴言卿没有因此而瞧不起她,反而更加钦佩她。 在那种三教九流的腌臜地方,她竟然还保有高洁的本性,还有什么比这更难能可贵的呢! 所以裴言卿对陆卷舒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欣赏,一种仰慕,一种怜惜。 至于爱情是什么,恐怕他还不知道。 此刻,他撞见陆卷舒的桌上放着好友沈罄声的玉佩,惊讶,又有点尴尬,但是却没有那种愤怒感,可能他对陆卷舒并没有占有欲吧! 没有占有欲的单纯好感?裴言卿觉得其实做朋友也是可以的。 “裴公子,怎么不坐下呢!”陆卷舒推门进来,朝他展颜一笑。 裴言卿忽的回过神来,眨眨眼睛,他有些局促的退了一步,脸上不尴不尬的笑了笑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公事没处理完,今天就不久坐了,改日再到姑娘这里讨酒喝。” 陆卷舒面上略带惊诧的神色,但也没有挽留他,客套了两句,就送他出门了。她表现的非常自然,非常知书达理。 裴言卿心中感叹,倘若不是日进恰巧看见沈兄的玉佩,而他又猜到沈兄的心意,恐怕多和陆姑娘这样相处下去,他这点好感,总有一日会变成真正的爱情的。 有点庆幸,又有点惋惜。 “诶,裴公子怎么走的这么急啊!”提着水壶进来的二宝有些疑惑的问道。 陆卷舒嘴角微微上扬,她走到梳妆台前,将枣木匣子重新上锁,放入柜子里。 “因为他是个君子啊!” 这世道哪还有什么纤尘不染的高洁女子啊!反正她肯定不是。她虽没像普通的烟花女子一样,染上那些俗气臭气,可她的心又硬又黑呀! 居然算计和试探这么一个真君子,她也真是够了。 其实陆卷舒听到楼下有砸场子的哄闹声时,就已经远远看见了一条街外的裴言卿,瞧着他就是往一品楼来的,所以故意把匣子打开,露出那一枚玉佩。刚刚那些歹人走后,她也是故意让裴言卿先上楼来,瞧见她布下的局。 楼里的姑娘们都说裴言卿是君子,温文尔雅。有不少小丫头片子都缝了香包香囊送他。 若是薛邵阳收到这些香包,恐怕人前装的欢欢喜喜的珍藏着,转眼就给扔了。 若是沈罄声收到这些香包,恐怕当时就言辞狠厉的拒绝了,半分情面也不会留。 但裴言卿不一样,他会温柔的收下香包,也会告诉那个小丫头,你值得更好的人。虽然同样是拒绝了,但他温柔的让人感觉不到半点伤痛,反而会受到鼓舞。 陆卷舒曾经怀疑过,他若不是真的谦谦君子,那伪装的这样天衣无缝,心机之深恐怕比沈罄声还甚。陆卷舒看得出来沈罄声是真心拿裴言卿当朋友,如果裴言卿并不想象中那么单纯呢?他是晋党之首的亲弟弟,会不会是因为某种目的才接近沈罄声的呢! 陆卷舒知道沈罄声心眼多,一般人算计不到他身上。 可就算他长着一颗莲蓬心,哪儿都是窟窿眼,也架不住他的仇人多啊! 这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前有阉党,蔡党,后有晋党,清流,功勋世家,可陆卷舒看不出沈罄声到底是哪一派的,他像是一个前锋,一个孤军奋战的少将,锐不可当的往前冲,却没有人做他的后盾。 陆卷舒有点心疼他。虽然她自己从不肯承认。 “走得急和君子不君子有什么关系啊?”二宝挠挠头,始终想不明白。 因为他是真君子,才会看见沈罄声的玉佩,就知难而退的离开。陆卷舒觉得自己是多疑了,这个人颇有些贤者古风,谦和礼让。 “大厅里收拾的怎么样了。” “沈大人和京府尹的人都来了,正在查点损失呢!听说沈大人一力承担了咱们楼里的损失,已经派人回府去取银票了,红绡正小鸟依人的黏在他身边呢!” “他怎么来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对了,陆姐姐,咱们不是要去珍宝街吗?什么时候出发啊!” “今儿个先不去了,一品楼乱糟糟的,我也不想折腾,叫香料店和茶叶铺的老板,挑几样最好的包起来,明儿给送到胧月庵。” 不是不想折腾了,是不想下楼,瞧见沈罄声怀里抱着别的女人。 红绡肯定哭的梨花带雨了吧,听说男人都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的女子。可她陆卷舒,却是力能扛鼎的女汉子。 想想就一阵胸闷!!! 第15章 胧月庵 初五。胧月庵。 这座道观兴建于隆德十七年。只离京城不到三十里远,虽然建筑面积不大,但红墙琉璃瓦,玲珑雅致,若说它是个庵堂,不如说它是个皇家私宅。 这里建的隐秘,香客也少。胧月庵的门从来不锁,因为没有人胆子大到会未经允许就闯进来。 陆卷舒轻车熟路的穿过梅花飘香的小树林,到竹林掩映下的主庵堂,门口立着位年纪稍大的尼姑,穿着一身青灰的缁衣,笑吟吟的看着陆卷舒。 “想着你也该来了,真人特意让我来迎迎你。” “师傅。”陆卷舒恭敬的俯身作揖。这年纪稍大的尼姑,就是原是康庆公主身边的影卫,公主在此出家后,她也陪侍左右,在此修行了,道号无心。 “你这丫头,都说了叫我姑姑就好,我只教了你那么点微末武功,真当不起你这句师傅。”无心摆了摆手,她这人出身草莽,本有点不拘小节,只是跟随妙水真人多年,性子多有收敛。不说话时就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倘若一说话就露出本性来。 庵堂里烧着上好的沉香,清心醒脑。中间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宝相端庄。 妙水真人正坐在旁边的小桌上喝茶,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仍看得出眉目清秀,举止娴雅,一派大家风范。她身侧的小尼姑手捧着漆木托盘,在桌上又放上四盘茶点,皆是精致小巧的素食。 陆卷舒先是在佛前上了一炷香,而后才在妙水真人身边落座。 “阿舒,我听外面的人说你力能扛鼎,我也不懂武功,想不到你竟然练到这种地步,快赶上无心了。”妙水真人面沉如水的说到。她一脸认真,完全不像是再说笑话。 谣言猛于虎啊!这点子破事儿,居然都传到妙水真人这种世外之人的耳朵里。 “真人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哪里有那能耐啊!” 妙水真人抬眼横了她一眼,玉手纤纤正用茶具将茶砖切下一小块,用沸水冲泡,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娴熟。不久淡淡的茶香四溢出来,妙水真人拿起一杯,放在陆卷舒跟前。 “你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为何要强出头呢,你隐忍八年未发,不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四个字。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一个青楼楚馆的花魁姑娘,人壮如牛,力能扛鼎,你觉得一个红牌姑娘有这样的传闻,正常吗?那些人,恐怕要开始查你的身份了。” 陆卷舒听了这话,心中一凛。 果然自己还是太大意了,竟没想到这一层。 “阿舒,已经八年了,你还没有认命吗?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是蔡訾和李贤没那么容易就被扳倒,至少在我皇兄在位时,没有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 “你以为皇上不知道蔡訾和李贤那些事儿吗?皇上心里有数,时至今日还在重用他们,是因为这满朝文武还没有比他们俩用的更顺手的人,有把柄,听话,用权势地位就能换他们的忠心耿耿。他们就是只狗,对下面的人乱咬乱吠,但是对皇上,却是摇尾乞怜乖巧无比。” 妙水真人冷眼旁观多年,对自家兄长的脾性也摸透了。 而且她还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陆卷舒。 八年前,陆卷舒的爷爷陆太傅被锦衣卫的人在押解赴京的途中暗害了,并非是李贤的主意,而是隆德皇帝亲自暗示的。隆德皇帝对李贤说:“太傅体弱,赴京路遥,恐难按期至……”此话说得隐晦,但李贤自小就陪伴隆德皇帝左右,最能体察圣意,皇上这是下了毒杀令,让老太傅永远都到不了京城。 忌惮陆太傅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隆德皇帝。 其实隆德皇帝心里清楚,陆太傅早已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必然不会参与齐王造反。但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陆太傅对齐王的评价,说齐王“睿而勇,有大为”。 智慧和勇气,一个小小的亲王都占全了,让居帝王位的隆德皇帝情何以堪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齐王必死,陆太傅必死。 以妙水真人对陆太傅的了解,陆太傅对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绝不会有偏爱之谈。当年说的定然是“锐而勇”而非“睿而勇”,这其中挑拨离间的人真是居心叵测呀! “你斗不过他们的,阿舒。如果你实在尘缘未了不愿脱发修行,我可以跟薛家说说,让薛邵阳收你做个外室……” xxxxxx 日薄西山,云层遮蔽了最后的残阳。 马车的轱辘,在乡间的小路上划出两道浅浅的辄印,离胧月庵越来越远了,可妙水真人言之凿凿的那番话,依然像是乌云一样笼罩在陆卷舒心头。 “陆姐姐,今天和真人都聊了点什么呀!怎么看上去,兴致不高呢!” 二宝不太方便进胧月庵,所以一直都是守在院落外面的,不知道里面发什么了什么事儿,反正他总觉得陆卷舒从胧月庵出来以后,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儿来,神游天外的时间也比往常多。 “聊——让我给你家二爷当外室呢!”陆卷舒眉毛一抬,故意逗他。 二宝“腾”地坐直了身子,咬着下唇,眼巴巴的看着陆卷舒:“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没答应啊!我要是给薛邵阳当外室,岂不是要守一辈子的活寡,把你的心吞回肚子里吧,姑娘我绝不会和你争宠的!” 陆卷舒逗完了二宝,觉得心情舒坦点了。 怪不得薛邵阳每天都要以调戏二宝为乐,真的有奇效! 今天的确被打击的很惨!但是妙水真人的那番话,如果反过来理解,就会让陆卷舒豁然开朗。 蔡訾和李贤的确深受皇恩,地位稳固,旁人难以企及。但若是以毒攻毒呢?如果有比他们两人用的更顺手的贪官奸佞呢? 就算这样的人没有出现,就算真如妙水真人推断的那样,蔡訾和李贤在隆德一朝倒不了台,可隆德之后呢,如今的皇上沉迷于修行炼丹,身子早已被掏空。说句大不敬的话,隆德皇帝的百年之期恐怕不远了。只要薛皇后之子继位,就不信蔡訾和李贤不倒台。 只是这两条,恐怕暂时都难以实现。 大周朝的蛀虫虽然不少,但比蔡訾和李贤更‘性奸佞,善逢迎’的人却不多。 薛皇后之子荣王,虽然有尊贵的嫡出身份,却并非长子,隆德皇帝久久不立太子,仍在观望之中。 是进行奸臣养成计划呢!还是进行太子养成计划呢!陆卷舒根本毫无头绪……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罢。 马车趋至京城北门,突然见一队锦衣卫押着十来个身带镣铐的犯人匆匆而过,为首那人穿着黑色的大氅,模样标致清秀,倒是个生面孔。 也不知是不是陆卷舒眼花了,她怎么觉得刚刚那人朝她眨了眨眼…… 锦衣卫通行,行人避让。 陆卷舒的马车也勒了马绳,靠在路边,将中道让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看这犯人的数目不小,恐怕京城又有大案子了,真是不得安宁。 第16章 骤□□ 那一队锦衣卫走后,街上才渐渐像解冻似得,有了点人气儿。 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言辞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陆卷舒有意停留,便给了车夫三两碎银,叫他去路边买酒喝。马车停靠在路边的茶摊附近,离那些人群汇集的地方,还隔了两三丈的位置,但以陆卷舒的耳力,已经能把那些人的慷慨陈词一句不落的听在耳朵里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明明是琉璃国进宫的那什么破灯出了问题,怎么查来查去,查到了咱们自己人头上,莫非是上头的人,不敢得罪琉璃国,找的替罪羊。” “小小的琉璃国,不过是弹丸之地,蛮夷之邦,咱们大周朝居然畏惧如斯,哪儿还有太-祖平定天下,四海归心的气魄和胆量啊。我听说,前些年南方闹海寇,数百贼子也敢横冲咱们沿海近十个村落,见人就杀,见钱就抢,可咱们大周朝的边关将士就跟没了卵蛋一样,拿海寇没办法。” “最可笑的是这明明应该交给京府尹和大理寺的差事,居然交给一个完全外行的吏部侍郎来督查。要说这里面没门道,我第一个不信!” “你还不知道呢!这里面龌龊的勾当可多着呢,我二表姑的小舅子的二姨子的儿子在宫里面当差,听说沈罄声上杆子的巴结九千岁,敬献了什么红珊瑚,琉璃烟斗……” “这和九千岁有什么关系啊!” “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说。这次花灯着火,他们不去查琉璃国,就只能顺着礼部的线索慢慢查,礼部尚书那可是九千岁的肉中钉眼中刺啊,前不久还上了折子弹劾九千岁。你说,这沈罄声用金银珠宝巴结九千岁不成,会不会用礼部列为高官的人头做投名状去表忠心啊……” “沈罄声不是几年前那个琼林宴上抗旨的状元爷吗?听说他在南方可是顶好顶好的清官名臣啊……” “就是啊,我家乡就是南方泽州的,听说前年大旱,别的州县粮仓都是半仓米,新米也不过三成。只有沈大人治理的辖区,粮仓一粒未缺,都是白花花的新米。而且他治理有方,以工代赈,蜂拥而至的难民都叫他分散安排到了城郊,别的县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沈大人那里可是未死一人,南方许多村镇都立有沈大人的长生牌位呢!你们这么污蔑沈大人,也不怕遭了天打雷劈!” “小兄弟,你太年轻了,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是进了京城官场这种大染缸……” “如果不是和李贤这腌狗勾结上了,这查案就查案,为什么来拿人的不是京城的亲卫军,而是恶名昭昭的锦衣卫,这人都叫押进诏狱里去了,那是个什么地方,扒皮抽骨也不手软的地方,就算没有罪,也叫这帮狗贼给屈打成招了!” 陆卷舒拧着眉毛,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 不过出去了一日,这京城里就变了天了!谣言四起,鸡飞狗跳。 她可不信沈罄声会为了捧李贤的臭脚,以陷害忠良来献投名状!就算沈罄声真就这么做了,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考量,有隐情。 沈罄声不过是个三品小官,没有面圣的权利,所以定然是有人在隆德皇帝面前举荐了他。可这些路人却说是沈罄声主动投诚。还有沈罄声贿赂李贤的场景,也被这些人说的活灵活现,宛若亲眼所见,这等机密之事,以这些人的身份又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些路人,应该是某些人特意安排给沈罄声扣屎盆子的。 这散布谣言的人,说不定就是李贤安排的,此计一出,沈罄声身上就打上了阉党的标签,就算他不愿意,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姑娘,咱们回去吧!”卖酒回来的车夫,在帘子外面恭敬的问道。 “不急。”陆卷舒顿了顿,轻声说道:“去沈府门前绕一圈。” xxxxxx 前几日吏部大选,不知道京城里有多少人想走沈罄声的门路,沈府也曾经是门庭若市,光鲜亮丽。可如今连门前的枯树都像染了病似的低垂着,牌匾上的描金大字也被砸了鸡蛋,黏腻肮脏的很。 二宝不解的问道:“陆姐姐,你不是最讨厌沈罄声了么?怎么突然来他府上。” “来看他的笑话啊!” 这面带忧愁的神色,哪里像是看笑话的样子! 陆卷舒静静的矗立在沈府的门外,并没有要进门拜访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二宝和车夫见她神色不郁,也不敢打扰,就在旁边静静的候着。 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野孩子,跑跑跳跳的到了沈府门口,一边唱着童谣,一边往沈府的高墙里扔石子。 “状元不学好,墙被老鼠咬,状元不著书,捧太监臭脚……” 想不到短短一日之内,沈罄声的境遇竟会变得如此不堪!他是状元出身的文官,文官和武官不一样,武官凭的是真本事,靠的是用命博来的功勋,文官靠的是士林的风评。沈罄声如果真和李贤有什么牵扯,这官就是做的再高,史官对他的评价也不过是“奸佞”两字。 以他那样要强的性子,究竟是什么,值得他舍弃前途,舍弃名誉,舍弃尊严去换。 “吱呀”一声,沈府朱红色的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陆卷舒本能的一躲,藏在了马车后面。 她虽然藏得快,但二宝还傻愣愣的站在那儿呢…… “陆姑娘?” 你瞧,这不是一眼就被戳穿了吗? 不过那人并不是沈罄声,而是温润如玉的裴言卿。 “裴公子?你怎么会在……” 这话一说出口,陆卷舒就后悔了,裴言卿是沈罄声的之交好友,从沈府出来有什么稀罕。反倒是自己,没名没分,和沈罄声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娼妓,站在沈府门口半响,也不知是做什么呢! “我在外面听到一些传闻,就来沈兄这里瞧瞧,想来陆姑娘的心思和我是一样的。” 谁和你一样啦,我是路过,路过懂不懂!!!这路长在沈府外面,还不兴别人走走了…… “那沈罄声解释了吗?”陆卷舒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沈兄说——虽不中,亦不远。”裴言卿说完,气氛就有点沉闷了。 那些屎盆子,沈罄声居然来者不拒的给笑纳了。陆卷舒睁大了眼眸,蜷在宽袖里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浑身气的瑟瑟发抖。天底下还有比沈罄声更傻的人吗?就这么给人欺负吗? 为什么,究竟他是为了什么? xxxxxx 回到了一品楼,陆卷舒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 她才不会替沈罄声担心,她才不会替沈罄声难过,她才不会替沈罄声心疼。她只是,只是想不明白,沈罄声那个笨蛋脑袋里都装了点什么! 薛邵阳以前拿来的各种关于沈罄声的东西都被陆卷舒翻了出来,沈罄声的字画,沈罄声的棋谱,沈罄声喜欢的江南小调,沈罄声提序的书。 等等! 这本,这本是什么!陆卷舒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一本蓝皮白字的小册子。 ,若不是她今日一样一样的查看,绝对看不出这本书有任何异样。这本书的纸张用的都是时下最普通的锦阳纸,拓印的书斋也是京城里最普通的麓临书斋,内容杂七杂八的,涉及到农业,药理,水利,科举,兵法,建筑等六大方面,可谓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沈罄声为其作序,浅谈了对农业的一些改良方案,有理有据极富深意。 这可稀奇的很,沈罄声是沈家的大少爷,从来没下过田,对农业理解的这么透彻,简直就像是剽窃了别人的思想一样,处处透着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陆卷舒曾经见过这本。内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十年前她看见的那本,作序的是她爷爷陆太傅。爷爷的序言里介绍的是各朝各代,甚至囊括了很多远古族群的建筑风格,知之甚详。 很奇怪的感觉。感觉这本书是一个信号,沈罄声在告诉别人,他是陆太傅的传人…… 第17章 纪英案 无论京城的百姓有多人心惶惶,这琉璃国五龙腾飞宝灯失火一案,还是在沈罄声的布置下,抽丝剥茧似的展开。先是查出有人偷换了宝灯的蜡油,拿最便宜的煤油以次充好。然后又查出这原本该由皇庄惩办的花灯节一应采办,竟然被礼部交由京城普通商户来做。 皇庄,顾名思义就是皇帝老爷开的店。 这开皇庄之举,是本朝隆德皇帝开创的。皇帝虽然富有四海,但收上来的税还是要交给国库的,想用钱的时候还得提交个预案,让户部的大小官员们审了又审,太不痛快了!所以隆德皇帝,就想出这么个办法,让信得过的太监,在京城开皇商,凡是朝廷所用的一应物品,一般都由皇商提供,油水丰厚啊! 但是皇商里的太监们,作威作福惯了,又仗着有皇帝撑腰,哪儿有几个肯好好做生意的。久而久之,这皇商供应的物品,就变得价格昂贵,又质量低劣。 礼部筹办各种祭祀典礼,和皇商打交道的最多,深受其害啊!物品低劣,闹的上峰不满意,追究的还不是礼部的责任。所以,礼部干脆跟主管皇商的太监打了个商量,以后若是有这样的差事,也不必走他们的货,只需要奉上一份礼就行了,货还是普通商贾出。 这本是约定俗成的事儿,底下人都知道,唯独瞒着隆德皇帝。 沈罄声却将这事儿捅到了皇上眼皮子低下。这事儿往重里说,那可是官官勾结,私相授受,不照规矩行事,断了皇上的财路。隆德皇帝顿时龙颜大怒,回了折子,说要严办。 这一严办,就把近百号人弄进诏狱去了,除了礼部尚书张栋之。 这也是沈罄声的高明之处。沈罄声不过是三品的吏部侍郎,即使有东厂都督李贤撑腰,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啃下张栋之这块硬骨头,所以他避重就轻的把张栋之的左右侍郎和一众小兵都送进了诏狱,只留下张栋之一人,当了个光杆司令。 这么一大批手下,眼看着就要在诏狱过年,就不信他张栋之坐得住。 xxxxxx “陆姐姐,二爷今天就要回来了,你说他会来一品楼找我们吗?”二宝趴在窗户边,左手托着腮帮子,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城门的方向。 再看下去,真要变成一块望夫石了。 “薛家的大爷管着他,相必不会这么容易混出府,来一品楼鬼混。” 薛家的大爷和薛邵阳虽说是一奶的同胞兄弟,但性格完全不一样,薛邵阳有多胡闹,薛家大爷薛邵琮就有多一本正经,听说这次回来,薛邵琮还带了一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儿,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薛家大爷已经开枝散叶了,接下来就轮到薛邵阳了。 陆卷舒已经可以预见到薛邵阳被迫翻看一沓又一沓京城名门闺秀的小像,环肥燕瘦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让他硬起来的悲惨场面。 “诶,那不是安禄候家的二公子吗?他往常可是只来咱们一品楼的,今天居然去了对面的环翠坊,要是让张妈妈瞧见了,真是要郁闷死了。” 安禄候家的二公子,纪英,也是薛邵阳狐朋狗友里的一员猛将!长得面白微胖,仗着是家中嫡子,又受老父亲的宠爱,花钱大手大脚,口头禅就是:“大爷我有的是钱。” 他往常都只来一品楼,可前阵子一品楼叫人给砸了,快过年了修缮房子的砖瓦匠和做桌椅的木匠又不好找,一耽误,就是小半个月做不成生意,生生把这么一尊财神爷推给了别人。张妈妈要是知道了,可不得难受个大半天啊! “要我说,这风口浪尖上,银子少点没关系,安稳过个年就好。” 陆卷舒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户前,望了一眼。 “听说纪英前几天去蔡訾门前大闹了一场,见人便说蔡訾收了他们安禄候家的大礼,却没给办成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一点也不避讳。真当那些御史大夫是死的呀!吏部大选刚过,纪英得了‘降’,转头就去蔡訾门前闹,这不是明摆着说蔡訾收受贿赂,操控大选名单吗?也亏得蔡訾根基深厚,才没被这猪一样的队友折腾死,要是二爷回来了,叫他以后离纪英远点。” 只不过,陆卷舒没有料到纪英是没命等到薛邵阳回来了…… 到了半夜,对面环翠坊突然闹出大动静来,乌泱泱来了三五十个官差,闹得小江南歌也停了舞也歇了,只剩下惊恐声和哭喊声。 陆卷舒套了件衣服,下楼看热闹的时候,张妈妈已经和一位京府尹的衙役套上了近乎,问到了许多小道消息。 安禄候家的二公子纪英,死了。 死的还不怎么光彩,赤条条的死在了妓-女的身上,双眼突出,舌头翻长出来,死状真是难看的很,真是把安禄候的脸面都丢尽了。 张妈妈面带疑惑的凑到陆卷舒面前小声的说:“我觉得此事有蹊跷,这位纪少爷我前几日才见过他,虽然纵情声色,但并未出现脱阳肾虚的征兆。干我们这一行的,对这个很是精通,对面环翠坊的老板和我斗了二十年了,想来眼力应该和我相当,如果真有什么风险,这单生意,打死她,她也不会接的。” 纪英死在环翠坊,安禄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环翠坊的生意算是做到头了。 张妈妈此刻到有一种兔死狐悲,惺惺相惜的感慨。 仵作在纪英的尸身上用银针扎了几个穴位,又掰开口舌仔细检查了一下,眉头轻轻皱起,这尸身若说是脱阳而死,倒也没错,但这檀中穴为何有如此强劲的药力残留。 负责搜索房间的衙役,也突然发现枕头底下的一个小瓷瓶,案件有了新的突破口。 “大人,此物有毒。” 几乎所有的人,注意力都被那名仵作吸引过去了。但陆卷舒的目光却落在人群的外围,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身上,那人眉目清秀,眼如鹰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仿佛注意到了陆卷舒的目光,那黑衣男子回身侧头,竟然毫不避讳的朝陆卷舒眨了一下眼。 眨眼!他,他竟然就是那日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个锦衣卫首领。 而就在一瞬间,那黑衣人又隐入了人群中,仿佛在寂寂黑夜里完全消失。陆卷舒知道是遇到了高手,此人轻功恐怕还在她之上。 xxxxxx 入夜,风声阵阵。 一道黑色的身影伴着夜风而来,足见一挑,将窗户抬开,泥鳅一般滑了进来。 “你的小情人儿,真是有趣的紧。”应璟眉梢轻扬,长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一只诡诈的猫一般笑起来。“眼睛真是尖的很,叫她看一眼,像是把我看了个对穿,连骨头都酥了。” 沈罄声闻言,眼神如刀的朝他扫过来。 应璟见他板起脸来,忙告饶道:“得得得,真是宝贝的紧,连句玩笑话都开不得。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儿,连个好脸色也不给一个,吝啬鬼。” “纪英死了?” “自然是死了。还有那瓶加了料的催-情-药也被人发现了。这药是蔡訾管家的独门秘药,前些天,为了讨好纪英,让纪英息事宁人才割肉给了他一瓶。估计京府尹很快就会查到。” 沈罄声下笔微微一顿,犹豫了半响,才欲言又止的问道:“没吓着她吧……” 应璟点头说到:“自然是伤不到你的小情人一分一毫的。前些天你找人挑唆蔡訾的表亲去砸了一品楼,又故意把京城里的泥瓦匠调走,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歇业几天,躲过这一劫。你这样机关算尽,哪儿会有什么闪失。” 如果不是沈罄声早有布置,也许今日被查封的就该是一品楼了。 陆卷舒毕竟在一品楼呆了八年,倘若一品楼遭此大劫,她肯定会伤心的。 “你既然肯为别人费心筹划,为什么不肯替自己筹划筹划。以你的计谋,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又替李贤把张栋之给整下台?” 沈罄声轻叹了一声:“如果我的名声,不是和他一样臭不可闻,他又怎么会真的信任我。” “受不了你了!死脑筋,外加死人脸!!!” 赌气的咒骂完,应璟一掀衣摆,准备走人。却被沈罄声拉住袖口。 “干嘛!” 沈罄声把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扔到了应璟怀里,勾的人口水直流的油香味飘了出来。 “哇,锦记的香酥鸭。” “拿着你的夜宵滚吧!”虽然沈罄声的口气仍然是那么硬邦邦的,但表情却松动了许多。 第18章 欢喜神 转眼到了大年夜。 京城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粉墙青瓦都被积雪掩埋,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银白。 陆卷舒白日里去了一趟调香铺,到了晚膳时候才回来,虽然一路上撑着油纸伞,但罩衣和软靴还是被飘来的雪花润湿了。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姐姐若是觉得冷,不如去茶肆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卷舒小时候在牢房里挨过冻,留下了病根,所以格外怕冷。二宝瞧着她嘴唇都有些泛青了,生怕她冻病了,有些紧张的看着她。 “这阵子不太平,茶肆是个是非地,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再说,今天张妈妈准备了祭神的东西,嘱咐要一起守岁呢,可不能迟了。”她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 xxxxxx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儿。 纪英的案子刚有了眉目,查到纪英死前曾服用过蔡訾的管家张伯送来的一瓶助兴药,这药里有些古怪。牵扯到蔡相,这京府尹就有些发怵了,后来竟将罪责完全推到一个乡野郎中身上,把蔡訾摘得干干净净,草草就结案了。 琉球国宝灯的失火案,也有了结果。礼部尚书张栋之终于熬不住了,上了一封请罪书,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请皇上开恩,将牢里的礼部官员都从轻发落。 按说这样一位老臣,二十年的老资历在那儿摆着,放到哪朝哪代也不过是降级留用,或者罚俸三年的处分,可隆德皇帝却一道红批让他免官回乡了。 当然这红批,也有可能是九千岁李贤代拟的。 张栋之乃是清流之首,门下的生员多是督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这样的人最是胆大妄言。更何况这吏部大选已经尘埃落定,这些御史大夫和给中事,再也不怕沈罄声的拿捏了。数百封弹劾沈罄声的折子,就像雪花似的冒出来。 往常这样声势浩大的声讨,也只有李贤经历过,没想到沈罄声也‘获此殊荣’。 隆德皇帝早就不理朝政了,大事小事都交由蔡訾和李贤商议,蔡訾因为纪英之死被安禄候缠的不厌其烦,根本没空管,李贤又自以为沈罄声和自己是一路的,也不会理那些弹劾。所以这声势浩大的讨伐,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沈罄声在人前依然风光无限。 可是在茶馆酒肆里,就恨不得被那些嗑着瓜子的人用吐沫星子淹死。 京城的百姓,若是再茶余饭后说闲话,十个有八个都是在咒骂沈罄声。九千岁李贤要是个奸臣,百姓们都觉得能接受,毕竟是个无根的腌狗。相国蔡訾要是个奸臣,百姓们也能接受,反正他一把年纪,也祸害不了朝纲几年了。可这沈罄声,明明是人人敬仰的状元爷,文曲星转世,青年才俊啊!怎么也坏到了骨子里,想想都恨的直咬牙。 xxxxxx “早知道,就坐轿子出来了。”二宝有些懊悔的说。 今天出门的时候,雪还未下的这么大,而且年根了,各府的小姐们都出来走动,轿夫又都回乡下过年了,正是狼多肉少,一轿难求的时候,所以也没多想,拿了把伞就出来了。谁想到这会路这么难走。 陆卷舒冷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张嘴就打喷嚏,还连着打了好几个,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鼻头通红通红。 二宝闭上眼睛,许愿似得呢喃了一句:“要是这会,能有个空轿子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 想想而已,没想到还真被菩萨给听见了,他们俩没走两步,突然迎上来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摆着一张笑脸问:“二位贵人,坐不坐轿子啊。” 简直像梦一样…… 二宝忙不迭的点头,陆卷舒却留了个心眼,回头望了一眼街口的那顶空轿子。皂色的轿身,枣红色的轿顶,帐幔用的是隔风保暖的上等料子。 这是一顶官轿。虽然京城里也经常有官轿私用的,但她总觉得这事儿来的太凑巧,不太对劲。 “多谢这位兄弟,我们不需要轿子。请回吧!”陆卷舒哆哆嗦嗦的说,虽然气息有点弱,但语调却很强硬。说完便拉着二宝往前走。 “这这……”被婉拒的小厮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偷偷的朝街角的巷子里瞥了一眼。 果然,那巷子里的人一脸铁青。 沈罄声在巷子里,看着那个就快冻成冰柱子的女人还在强撑着面子嘴硬,恨不得上去把她拦腰抱起,打包塞到轿子里。 青衣小厮朝巷子里比了比口型:“少爷啊,搞不定啊,怎么办?” 沈罄声勾了勾手指头,青衣小厮忙小跑着过来。 又过了一会,陆卷舒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头,居然还是刚才那个询问她是否坐轿子的年轻人。他手里抱着一个纸袋子,还冒着热气。 “陆姑娘,可赶上你了……”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到,额头上冒着汗,笑的一脸天真无邪。 陆卷舒满腹疑云,但看这人的样子满脸真诚,实在又不像是坏人,便有些无奈的又解释了一遍:“都说了,我们不坐轿子。” “是是是,我知道。”那人露出一排亮白的小牙,眼角一弯说到:“这些烤红薯给姑娘暖暖手,我们家少爷……阿不,我是姑娘的仰慕者!” 陆卷舒有些错愕。 二宝眼睛一亮:“莫非是裴相公家的?” 青衣小厮,拨浪鼓似得摇头:“裴相公哪儿比的上我们家公子待姑娘的万分之一啊,姑娘往后就知道了,早些走吧,站久了脚凉,我们家公子又要心疼了……” 说罢,那青衣小厮做了个揖,转身便走了。 二宝掰着指头猜着那人究竟是张相公还是李相公,其实陆卷舒这几年被薛二少爷保护的太好,根本没接过客,见的那些公子哥也都是薛二少的朋友,没有哪个走的特别近的。他想来想去都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二宝猜不到,陆卷舒那样玲珑剔透的心肝,如何能猜不到呢! 自然是那白鹤驾云玉佩的主人。 陆卷舒抱着那一袋子暖烘烘的烤红薯,心里也不知怎么得,就突然柔软的像水一样了。 那人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心。做什么这样惺惺作态的来撩拨她。 xxxxxx 青楼楚馆里有大年夜拜欢喜神的规矩。 张妈妈早就准备好拜神的东西,就等着陆卷舒这个一品楼头牌姑娘回来呢。眼见着雪越来越大,就怕他们俩耽搁在路上了,误了吉时。正火急火燎的踱来踱去呢,风雪中突然冒出来两个俏生生的人影,凝神一瞧,可不就是他们俩嘛! 忙叫人张罗着把暖手炉端上来,姜汤也备上了。 “这手里拿的是什么,还有热乎气儿呢!”张妈妈眼尖,一眼就看到陆卷舒手里抱着的那个纸团子。 “路上有人给我们姑娘送的烤红薯,多亏了这点热气儿,要不真要叫这鬼天气给冻出病来。”二宝笑着说道。 张妈妈心道,长得美就是招人疼啊…… “快着些吧,别误了拜神的吉时。” 陆卷舒喝了口姜汤,身上总算暖喝多了。一品楼里的小丫鬟上前,把红薯取走,陆卷舒还专门吩咐了一声:“叫人送到我房里去。” 一个不值钱的红薯,陆姑娘,竟也这么稀罕的留着? 供台上摆放着欢喜神的佛像,香炉,和祭品。这祭品极为讲究,第一层,要放猪肉一方,活鱼一条,鲜鹅一只。生禽若是带头带脸的,还要摆正了,面朝佛像。 这三牲福礼,完了之后还要上酒上茶。皆是最好的陈酿新茶,旁日里连张妈妈自己都舍不得喝,今日竟要便宜了这虚无缥缈的鬼神。 酒足饭饱之后,还要献上一应的水果茶点,都是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稀罕水果,橘子,木瓜,樱桃,荔枝,桂圆。 礼成之后,每人在上三炷香。 上香的时候可以许个愿,欢喜神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此时许愿,最是灵验。 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八成都会文绉绉的许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愿,那些上了年纪的,多半会祈愿来年生意兴隆有金主光临。 陆卷舒往年是不许愿的,她不信鬼神,更何况这欢喜神,只管男欢女爱那芝麻大的事儿,求了也没用。 可今年,她却被那芝麻大点的事儿,弄的牵肠挂肚。她许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愿,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第19章 年夜饭 繁琐复杂的祭祀仪式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才结束,张妈妈吩咐人将祭品撤下去,擦去案台上的香灰,又弄了一小会,这才招呼着大家去花厅就席。 往常都是那些臭男人在花厅摆宴席,点着姑娘们作陪,就算是山珍海味,姑娘们也不能自在爽快的吃,还得倒着酒,陪着笑,处处贴着小心。 可今日,这花厅里不招待外人,只有这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她们一个个芙蓉般的面庞,长裙坠地,腰系玉带,更显纤腰盈握,身姿如柳。容光焕发,语笑嫣然,竟比平日里还要美上三分。 十道热菜,十道凉菜,还有三羮四饼,这可是一品楼最高规格的宴席,叫人看了食指大动,口水直流。 张妈妈这是下了血本,要让姑娘们过个体面的年呢! 今日不分高低,都有位置坐。不过张妈妈身边的位置,肯定是留给楼里最红的两位姑娘。左边的位置是陆卷舒的,右边的位置是红绡的。 “诶,红绡这个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张妈妈落座以后才发现,红绡从拜完欢喜神之后,就不见人影了。 后座上一个穿着蜜合色夹袄的姑娘小声说道:“红绡姐姐拿了点菜肴去找沈大人了,她说沈大人在这京城里没个亲人,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 沈罄声府上冷清,是因为最近他名声太臭,没人愿意去沾一身骚吧…… 张妈妈还没说话,一贯看红绡不太顺眼的清欢姑娘便戏谑着说道:“这个骚蹄子,又没脸没皮的贴上去,真是掉咱们一品楼的价儿,沈罄声要还是以前的香饽饽也就算了,他现在人人唾弃,把礼部的人都得罪了个边儿,以后死的还指不定怎么惨呢,巴结他做什么,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话,陆卷舒就不爱听了!双眸一沉,冷冽的薄唇轻启:“红绡的身价好歹叫人抬到了三千两,就算再掉价儿,也比你尊贵。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议论本朝三品命官?莫说他沈罄声如今还好端端的穿着朝服,拿着俸禄,就算他哪天真的落魄了,他也是咱们的客人,他包着红绡的花期未满,红绡去看看他,有何不妥?” 清欢没曾想过,往日里笑面迎人,跟谁都不争不抢的陆卷舒,竟然会有如此毒舌的一面,把她骂的哑口无言。 “你你……”清欢委委屈屈的瞪着陆卷舒,可她的地位比不过人家,口才也斗不过人家,只好嘤嘤一声,掩面装哭,朝张妈妈搬救兵:“张妈妈,你瞧你瞧,我不过说了一句,竟被陆姐姐这样咄咄逼人的欺负。” 张妈妈是个明白人,知道清欢是出于嫉妒,才酸溜溜的在背后骂了红绡两句,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还没点小性子啊,却不知怎地碰上了陆卷舒的逆鳞……陆卷舒和红绡的关系不算亲近,她这番话,多半是为沈大人抱不平。想到这里,张妈妈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在楼梯口,沈大人被陆卷舒扇耳光的情景,这两人也不知是什么关系。 唉,眼看着沈大人风光不再,怎么她楼里的姑娘却一个两个都是死心眼,都拧在他身上了。 “你们俩都少说两句吧,好端端的大年夜,气氛都叫你们给搅合了……” xxxxxx 沈小姜乐坏了!听门房的下仆说门口来了位容貌清丽的姑娘,自称是一品楼的红牌,拿着年夜饭在门口等公子呢! 一定是陆姑娘。肯定是少爷的烤红薯感动了她!当然烤红薯的功劳还是没有他沈小姜大啦! 沈小姜一边走,一边一本正经的学自己说话“裴相公哪儿比得上我们家公子待姑娘的万分之一啊!”哈哈哈哈哈哈,这句话说的真好,简直是画龙点睛,至关重要,一语中的,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成语大概是这么用的吧……状元爷的贴身小书童居然连成语都不会用,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这不重要啦,反正陆姑娘肯定是因为这句话,才回心转意的。公子要是知道了,肯定要乐坏了。 不过陆姑娘这会来的不凑巧,他们家公子已经进了皇宫,去赴隆德皇帝的御花园赐宴了。估摸着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他沈小姜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把陆姑娘留下来。 只要是陆姑娘你送来的饭,我们家少爷就是撑到嗓子眼,也会继续面不改色的往肚里塞的。 沈小姜是七年前才跟在沈罄声身边的,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陆姑娘的人,却每天都能听到无数次关于陆姑娘的故事。因为他们家主子,这七年,所做的每一件事儿都是为了这个陆姑娘。 走到门口,先是瞧见了一抹茜红色。 咦,怎么和刚刚的衣服不太一样,难道陆姑娘还专程去换了身新衣服了。 太隆重了,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反正到少爷跟前,总归都是要脱掉的…… “咦,你是……哪位?” 那姑娘一转身,倒叫沈小姜吓的一愣,怎么不是陆姑娘? 虽然容貌也属上乘,配得起“容貌清丽”四个字儿,但和陆姑娘的惊鸿之色相比,就少了三分瑰丽,两分韵味。 在沈小姜眼里,这位姑娘只比得上陆姑娘的一半。 你还别嫌少!!!估计在他家公子眼里,这姑娘连陆姑娘的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 “请问沈公子在吗?”一双水光潋滟的清眸里,闪烁着期待和爱慕的光芒。 沈小姜叹了一口气,这位姑娘你就别痴心妄想了,我们家公子为陆姑娘守身如玉八年,那禁欲的神功不是你这点修为能破解的了的…… “姑娘请回吧,今天我们公子不在家。” 说罢,便吩咐门房把门儿关上了,如此风雪如刀,路滑难行的夜里,沈小姜竟然吝啬的连把伞都没递出去。红绡饥寒交迫的站在门口,一颗玻璃心早就碎成一地碎渣了。 但她还不死心,她将今日的冷遇全推到“恶奴欺主”的沈小姜头上。如果沈大人在此,他定然不会这样对我的…… 红绡抹去了一把辛酸泪,将早已凉透的食盒放在沈府门口,落寞离去。 xxxxxx 大雪后的御花园,满目都是玉树琼枝,白梅点映,精妙绝伦的九曲十八折的长廊一直通到了归云亭。这是御花园中最大的亭子,雕廊画栋,飞檐斗拱,处处透着精妙。 亭中灯火掩映,筹光交错,正是隆德皇帝在设宴,与朝中的青年才俊共赏雪景,共度良辰。 这一席十多个青年才俊,不少都是头一次面见隆德皇帝,显得十分局促,万分激动。 这种被人敬仰的感觉,令隆德皇帝十分受用。 “各位爱卿,不必拘礼,今日之宴,尔等与朕,既是君臣,亦是师徒。你们可都是朕钦点的国之栋梁啊!”经过殿试选拔,这些人可都是天子门生了,因而和皇上的关系,比一般臣子亲近些。 “谢陛下。” 这些人里,多是近年来中举的状元,进士。 沈罄声位居三品吏部侍郎,虽不是官位最高的,但却是唯一的小三元,文官论资排辈都看科举的成绩,所以这一行人都以他为尊。裴言卿虽是一甲第七,但却是个庶吉士,也很得人尊重,位置靠前,坐在沈罄声的下方。其余十三个人,沈罄声虽然都叫得出名字,以前偶尔也有过交集,可如今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他。 谁让他在士林里的名声,全被“巴结宦官”这四个字给毁了呀。 “诸位都是由会试,殿试脱颖而出的人才,各个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可你们中又有几人,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极致,满朝文武又有几人对大周肝脑涂地了?” 此话一出,这些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年轻学士们都吓的面皮发紧,脸如菜色,生怕这性格古怪的君王,突然一怒,将他们全部整治了。一个个跪倒在地上,叩头谢罪:“臣等愿为大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其实隆德皇帝并没有生气,只是话说的重了些。他很喜欢欣赏别人畏惧他的样子。 “起来吧,朕只是教导你们,不要像某些人一样素餐尸位,朝廷以高爵厚封奉养大臣,不是为了养一些趋炎附势,只知个人得失的人。我听说沈侍郎前几日,被人弹劾,可有这等事儿?你们觉得他以下犯上,办了礼部的张栋之,很是不服气是吧?朕得告诉你们,不是沈侍郎办了他,是朕办了他!沈侍郎不畏强权,打破所谓的“老规矩”,这是重振官风,为你们做了表率,你们却不知悔改,还弹劾他,朕甚是忧心啊……” 这话说的连沈罄声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可是仔细想来,隆德皇帝这番话,说的含义颇深啊!谁是那“素餐尸位”之人,莫非是在暗指蔡訾蔡相国?往日的年夜饭,隆德皇帝都会赐宴内阁,以蔡相为首,今日却为何召见了他们这群空有功名,却无实权的“小官”? 莫非要变天了? 沈罄声却有着另一番考量,隆德皇帝的确是想敲打敲打蔡相,但并没有要放弃蔡相这颗棋子。召见他们这群人,恐怕……隆德皇帝是动了立太子的心思,想为太子培养一批新人。 隆德皇帝虽然迷恋修玄之术,但并非真正昏庸无道,他的本意还是想大周帝国千秋万代啊! 第20章 秀山亭 左丞相蔡訾像往年一样,全家人齐聚在悬镜堂中的花梨木圆桌前,这桌上摆放了二十四样茶点,却没有一道正菜。因为一会还要去宫里陪皇上一起用膳,蔡訾不敢吃多,只能用两三口茶点,垫垫肚子,蔡府上下也就陪着先吃一席点心宴。 大夫人见蔡相停了筷子,便起身唤来丫鬟们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拿来。 白鹤织锦正红色的补服,蟠龙紫金嵌玉的腰带,黑色的皂靴。每一样都是手工精良,用料讲究的新物。 “老爷,你瞧着万岁爷要是心情好,就找个机会提一提,把咱们家四郎调进工部的事儿嘛!” 蔡訾的第四子蔡腾,是大夫人年过四旬才生出来的宝贝儿子,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惯的没变每样了。舞文弄墨不行,偷奸耍滑的能耐可不小,他老早就央着大夫人,给蔡相吹吹枕边风,好吧他调到工部去。 工部是个什么地儿呀,油水多的地儿啊,哪儿修桥造路了,哪儿修宫殿楼宇了,他都能拔一层皮,反正钱只要过了他的手,还能不留一手油嘛! “我再考虑考虑吧!”蔡訾也没一口答应,毕竟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老子还能不清楚。 平时也就算了,这阵子烂事儿太多,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吧! “爹,你就替儿子想想嘛,要是以后儿子发达了,少不得得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蔡腾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去,拉着蔡訾的袖子,仗着自己是家中最得宠的幼子,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大有你不答应就不放你走的架势。 蔡相对旁人都心狠手辣独断专行,可对自己的小儿子却有点招架不住。被他央的没了法子,只好答应下来。 “瞧你这没规矩的样子,都是你娘惯出来的。老夫答应你了,再皇上面前提一提,但若是皇上不允,老夫没办法。” 蔡腾这才放下心来,喜笑颜开的拍着老爹的马屁:“那儿子可就放心了,隆德爷那么倚重爹爹,只要爹爹开口,哪儿有不成的道理……” 蔡訾虽然未置可否,但心中却赞同蔡腾的话,他拈着根根银白的胡须,眼中洋溢出三分得意之色。 “相爷,大事不好了。”管家张伯三步并做两步,急急上前禀告:“皇上已在御花园赐宴……宣了隆德二十七年至今的两榜进士作陪。” 蔡訾眉峰一耸,面带不耐烦之色,挥了挥手说:“皇上真是心血来潮,罢了,既然皇上想施恩于人,我便耐着性子陪这些小娃娃们玩玩。” 说罢,蔡訾又问:“马车可备好了?” 张伯一愣,想来是自己刚刚说的太隐晦了,相爷还没听懂,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万岁爷只请了两榜进士,今年……今年并未赐宴相爷。” “你说什么……” 整屋子的人都一脸的难以置信,连大气都不敢喘,周遭一片死寂。 隆德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前几天的案子,万岁爷对他心存不满? 纪英是个小人物,可他背后的安禄侯却代表着军方的势力。万岁爷这是不满他和军方有勾结…… 蔡相叱咤朝堂二十多年,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功,可他挺直的腰板就像是强弩之末,笼在袖中的手也不住的颤抖。 蔡腾小声的叨咕了一句:“那我进工部的事儿不就吹了……” 蔡相正没处泄火,听到自家草包儿子,这么不长脑袋的话,立时气的浑身颤抖转身就是一个巴掌,扇的曹腾站也站不稳,往后跌了半步。 “不中用的东西……” 说罢,蔡相大步流星的进了内院,这年夜饭不用吃了,气也气饱了。 ****** 隆德三十八年。 遭受冷遇已久的沈罄声沈侍郎,因为大年夜里隆德皇帝的一席话,又成了朝堂中最热的香饽饽了。 其实,入朝为官就如进了泥塘,自身尚且是个泥菩萨,又会有几个人为了替别人抱不平,而得罪皇上面前的宠臣。 何况,既已进了泥塘,谁都不干净,别半斤骂八两的。 与沈罄声相反,被剥了功名,免官回乡的前礼部尚书张栋之,就突然变得无人问津了。 宝灯失火案本就是败局,但张栋之凭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二十年,勉强占了人心。可如今隆德皇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的张栋之的党羽人心涣散……大年初一竟无一人上门拜年。 只因为上位者一句话,下面就有无数张嘴成了传话筒,兢兢业业的老臣,就成了罔顾法纪的强权者。 张栋之对上位者失望,对那些传话筒更是心灰意冷。 ****** 张栋之没有通知自己的门生故吏,也不知是对这些人有几分失望了,还是想保护他们的前途。 总之走的时候萧索而凄凉。 沈罄声在京城外二十里的秀山亭中远远看见张栋之一家五口,架着两辆最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甚至连一个贴身的奴仆都没有,驾车的是他的大儿子。 对于一个部堂级的高官而言,真够寒酸的了。 越寒酸,越教人敬佩。 “张老爷,我们家大人吏部侍郎沈大人在前面凉亭略备薄酒,想请大人上前一续。” 张栋之愣了愣,念叨着:“我们礼部何时有了一位姓沈的侍郎。” 沈罄声的小厮沈小姜翻了个白眼:“不是礼部,而是吏部。” 张栋之一听,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是仇人相见啊,他张栋之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还不是因为他沈罄声,何必此刻还装模作样的来送行,猫哭耗子假慈悲。 “哼,我张栋之不认识此人,雍之不用理他,走走走。”雍之是他大儿子的字号。 沈小姜早料到这个老头是倔脾气,不过他主子自有锦囊妙计对付他。 “我家大人说,张大人丹心可鉴,为大周培养了许多栋梁之才,户部的夏子默,礼部的赵守礼……不知张大人今日离京后,这些人群龙无首会落入何种境地。” 张栋之最心爱的弟子不是自家才华平庸的长子,而是隆德三十三年,他任主考官那一年选□□的状元赵守礼和榜眼夏子默。 夏子默为人圆滑,知变知退,所以把他放在户部,张栋之十分方心。可这个赵守礼就是榆木疙瘩一块,为人老实,但说话太直,容易得罪上官,所以张栋之才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地下,一边护着他一边调_教他,想来过个七八年,这块璞玉也能啄成美玉。 可是如今他突然被免官,清流一派群龙无首,圆滑的夏子默恐怕会动心思争一争着清流之首的位置。可这位置又岂是那么好做的?赵守礼就更麻烦了,这满朝文武恐怕再难找到能包容他这耿直性子的上官了。 这两位弟子的前途,一直是张栋之的心头大患。但以他现在的处境,只恐怕是有心无力,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罄声以此要挟,便是掐着他的软肋了。 “雍之,你先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张公子,您往前走不到三里路就有驿站,我家大人已在驿站安排好酒菜,招待各位。老张大人的安危你无需担忧,我家大人会安排轿子送老大人回驿站的。” 张栋之冷哼一声:“去吧,沈罄声不会害我一个免官废臣的。” ****** 风雪之中,有一人站在寒亭中,长身玉立,卓然不群。张栋之不由得感叹,如此良材,奈何为贼。 秀山亭里放着暖炉,围炉而坐,在这寒冬腊月里颇为惬意。 暖炉上温着酒,炖着鱼。 是一条足有四斤重的黄河大鲤鱼,皮肉饱满,汤稠肉浓。 “张大人请坐。” “与你这等人坐在一起,老夫肉吃不香,酒喝不下,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沈罄声听了也不生气。倒是好脾气的自斟自酌了两杯。 “张大人还在怨我害你获罪丢官吗?即便没有我,张大人这个位置恐怕也做不长吧……你不仅弹劾了九千岁,还在暗地里派你的弟子夏子默收集蔡相圈占田之事,不过是个六部高官,真以为自己可以搬动隆德这一朝的两座大山了。” “你……你怎会知道。”收集蔡相圈地占田一事,夏子默做的十分隐蔽,连蔡相都没有发现,沈罄声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如何会知晓。 “锦衣卫,耳聪目明。”沈罄声淡淡一语,叫张栋之听得心惊肉跳。锦衣卫那不是李贤的势力嘛!难道李贤已经看出端倪,他张栋之已经落到这幅副田地,自然什么都不怕,可他的学生夏子默,恐怕就麻烦大了。 “李贤暂时还不知道,但夏子默已经不能在京城呆了,必须请调去苏州。” “苏州?” “没错。我在苏州呆过几年,知道那里的情况,全国十分之三的税负都在那里,将来还会迎来商业的繁荣。如果夏子默去苏州,帮皇上管着钱袋子,只要能做出几分成绩,我保管这朝中没有人动的了他。” 说完,沈罄声夹了一筷子鱼翅,放入张栋之的盘中。 “夏子默是聪明人,必会扶摇直上。” 这鱼翅就是沈罄声送的一份人情,张栋之不得不吃下。 “至于赵守礼,大人也请放心。此人性格耿直,是朝中有名的硬骨头,只要他在人前表漏出对沈某的不屑鄙弃,这朝中就会有人把他平调进吏部,跟沈某互为牵制。毕竟只要把赵守礼调走,礼部就算真的成了空壳衙门,成了那些人的掌中之物,也就控制了入阁拜相的门槛。” 想要控制入阁拜相门槛的,恐怕只有蔡訾一人了。 “吏部尚书是有名的老好人,自然不会为难为难赵兄,沈某在此对张大人保证,必会对赵兄‘推心置腹’。” 说罢他夹走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肚子,放进自己碗里。 又夹了一筷子鱼唇放入张栋之碗中,说到:“吏部事杂,也得罪人,我与赵兄是‘唇齿相依’。” 张栋之又被迫吃了一口鱼唇。 “这隆德一朝,有李贤和蔡訾两人压着,就算张大人你有天大的能耐,也入不了阁。若是李贤和蔡訾斗起来,张大人免不了受其波及,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尾大不掉’的隆德一朝,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说完又将肉最多的鱼尾巴,夹进自己碗里。 这一条大鲤鱼只剩下一颗煮的烂开的鱼头,和一副没有肉的骨头架子。 “不出十年,我若得势,必将力荐张大人还朝。张大人还是大周的‘中流砥柱’。” 鱼骨架终于还是落到了张栋之碗里。 这沈罄声真是来请他吃饭的吗?怎么给他夹的不是骨头就是鱼杂…… 可他说的每句话,每个承诺都正中张栋之的下怀,让他难以拒绝。 “老夫可当不起沈侍郎的‘中流砥柱’,老夫有眼无珠,错看了沈大人,还是吃点鱼眼,以形补形吧!” 张栋之主动夹了菜,态度立刻就缓和了许多。 “张大人并没有看错沈某,沈某不是好人……只是恩师为人恭谦礼让,我陷害忠良,死后无颜相见。只好做点什么弥补张大人罢了。” “没想到沈大人如此尊师重道。” “因为……那老头还是我岳父。” “什么?” “今日酒喝多了,沈某胡言乱语,来张大人我再敬你一杯。” 第21章 扶鸾占 风雪初霁,小江南周围的青楼花馆渐渐开始营业了,锣鼓喧天,炮竹阵阵,好不热闹。 二宝昨个夜里跟朋友,去了庙会,好吃好玩的几乎玩疯了,闹到半夜三更才回来,这会估计起不来,陆卷舒自己梳洗了一翻,对着铜镜化了个淡妆。 桌子上放着二宝昨个买回来的吃食,虽然已经放了一夜,但那味道闻起来仍是十分诱人。 金灿灿的外皮,圆鼓鼓的肚子,这玩意叫法酥角,南方人家里有小孩儿的都喜欢包点这个。用三两二钱的猪油,鸡蛋,白糖,面粉混做成面皮儿,馅料做的更是多种多样,有的是碎花生,有的是黑芝麻,有的是杏脯蜜饯,千奇百怪。有时候为了讨个彩头,还会在馅儿里埋上一枚铜钱。 陆卷舒拈起一个法酥角,咬了一口。 是个酥糖馅料的,白糖里裹了杏仁和葡萄干,满口甜腻,叫人喜欢的不行。 “哎呦,我的银子啊,我怎么就信了那个混球呢!” 张妈妈一脸哭丧样的推门进来,骂骂咧咧的吐着脏话,骂完了又忍不住拈着帕子,擦了下眼角。 “这是怎么了,大过年了。” 陆卷舒是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吓唬惯了的,也不怎么慌张,想来也就是芝麻大点的事儿,也能让她呼天抢地好一阵。 倒了杯水给张妈妈,陆卷舒撇了她一眼:“先喝点水,压压惊。”其实是润润喉!张妈妈这个话唠子,恐怕要长篇大论的讲好一通。 “我这是被那满口胡言的小人给坑惨了呀。”张妈妈恨的牙根子痒痒。 她口沫四飞的跟陆卷舒讲,有个穿着道袍的江西道士,哦不对是江西骗子,跟她讲什么种生基,得因果。 按说张妈妈这种混迹于红尘江湖的老手,应该不会轻易被骗的。但有时候理智总会败给关心则乱。 张妈妈以前也是红楼楚馆里红牌,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怀上了哪个恩客的孩子,本该是打掉的,但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血脉相承的,她狠不下心,咬着牙非要生下来。 生是生下来了,可张妈妈那时候处境实在艰难,养不活那孩子。 只好找了户老实的人家,把孩子给卖了。那户人家是老实庄稼汉,主家有隐疾,生不出娃子,这才到处打听想买个孩子。张妈妈把孩子送去之后,分文未取,还倒贴了不少。 这孩子,听说现在有些出息了,正寒窗苦读准备着考秀才呢! 张妈妈就是在庙会上遇到了个江西骗子,那人装神弄鬼真是一把好手,扶鸾请乩请了神仙算出张妈妈有位至亲正在准备府学考试。可是此人命中有亏,福缘不足,只有在灵地宝穴中的文昌穴,埋上三服以内至亲的身体发肤才能引天地之灵气,以补得亏。 “我心想他这请神占卜倒也说的都挺准的,估摸着有些道行,就请他给选出好地方,种种生基呗。他就是把地方给了我,还选了几个黄道吉日,埋什么何时埋进去,都是我自己做主的。谁想到,我埋进去的几百两银子都没了影儿” “种生基还得埋银子,你打哪儿听说的呀。”陆卷舒翻了个白眼,一听就是骗人的好吗? “自然是那江西骗子说的,他说破财消灾,这业障也得用银子去消,但只要埋进去七天,就能原封不动的取出来。” “他说的不错,你就当破财消灾了吧。” “这哪儿成啊,那可是好几百两的银子,我不吃不喝也得攒一个多月呢!”张妈妈一脸肉疼的样子,她眼神一变,谄媚的拉着陆卷舒的袖子央求道:“要不,你去给薛二爷说说,叫他帮我查查这江西小骗子的底细,最好能叫差爷们抓住他,把我那几百两银子给吐出来。” 隆德皇帝这几年迷上了修仙问道,对道教最是尊崇。倘若这人是个没度碟的黑户,张妈妈肯定就找几个地痞流氓把那江西骗子给办了。可她如今求着陆卷舒,让薛邵阳动手,可见那人是个“有身份”的道士。 陆卷舒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日在胧月庵妙水真人的话。 若是这世上有比李贤蔡訾更得帝心的人呢!她曾经想过那人一定是比李贤和蔡訾更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大奸臣。 现在想想,隆德皇帝这么信奉道教,这人若是个道士说不定更容易些。 张妈妈见陆卷舒未搭腔,便窥着她的脸色小心的问道:“薛二爷也有些日子没来咱们一品楼了,你们俩不会真闹了什么别扭了吧。要我说,你也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气,能碰上薛二爷这么个实心实意对你好的,还不牢牢抓着不放,使什么小性子啊!” “我能使什么小性子啊,张妈妈你放心好了,薛二爷这是家里有事儿,忙的脚不沾地呢!这才没工夫来我这儿风花雪月。” “再忙也得劳逸结合嘛!”不然一品楼哪儿还有银子赚…… “张妈妈,你刚刚说的那位道长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是龙虎山的孙道长,长得五大三粗,不像个道士,倒像个武林中人……诶,你答应了,叫二爷帮我查查。” ****** 上午还刚说过薛邵阳忙的脚不沾地,下午就有薛府的人上门来递消息。 说薛二爷邀陆姑娘过府一叙。 来递话的是个脸生的汉子,但那一身打扮,墨绿色的长袍加灰色的袄子,剪裁得体做工精良,倒像是薛家的下仆统一在锦绣楼里订制的着装。 陆卷舒想了想也没多生疑。想来也是薛邵阳许多天没见过二宝了,想借她的名号,想着法儿的偷着见二宝一面吧! 陆卷舒将二宝从被窝里捞将出来,又是刮面,又是发上打蜡的,好好梳洗了一遍。 “大过年的,也没什么礼物送给薛二爷,就把你打扮打扮,借花献佛的送出去吧,希望他吃起来可口。” “什么,吃起来可口。”二宝羞赧的红了红脸。 “一会,你就戴着顶面纱坐着轿子去薛府吧。我下午还有点事儿,反正二爷日思夜想的也是你,我去了也是碍事儿。” 陆卷舒的脑海里一直想着张妈妈说的那个扶鸾起乩的孙道长,想去庙会走一走呢。 二宝点头应了。 她们两人都以为薛府里有薛邵阳映衬着,就算二宝一个人前去,也出不了大事儿。却没想过,薛邵阳此刻已经被打发去青州四郡收租了,这薛家如今是薛邵阳的母亲大人和薛家大爷的嫡妻在主事儿呢! 这一场鸿门宴,摆开了架势,正等着他们…… 第22章 问神仙 二宝穿戴成了陆卷舒的模样去了薛府,陆卷舒出门就有些不方便,非得打扮一番装个男人样,掩人耳目方才好。 她梳了个葛布的书生冠,穿一身夹棉的布袄,厚重的很,也正好掩去了她身上玲珑的曲线。乍看上期,还真像是个敦厚老实的矮个子书生。 等二宝坐着轿子,从正门出去了,陆卷舒这才偷偷摸摸的从后门出去了,还撞上一品楼一个帮厨的小丫鬟,那小丫鬟也没认出她来,还以为是楼里的恩客,恭敬的行了礼才走!陆卷舒心里极是得意,这易容术算不算是无师自通了。 城外的关圣庙热闹了好几天,陆卷舒从头转到尾,也没见那个张妈妈口中装神弄鬼给人占卜看相的孙道人。也不知是不是云游跑路了? 在周围卖杏脯的铺子里一打听,才知道孙道人在庙会上,还是小有名气的,他有个规矩,每隔三天才在这庙会里摆一次摊子,等过了年,说不定就不在京城停留了 “小子,你要是想见孙道人,不如去春风楼里撞撞运气!” 春风楼!!! 京城里汇聚天下名厨,又是有钱人最多的地方,酒家饭楼琳琅满目,各具特色。 可这春风楼却是其中名气最响亮的,达官贵人摆酒赐宴都在这楼里,非小富之家连一楼的门槛你都进不去,非达官贵人你连二楼的梯子都碰不着,非皇亲贵胄你连三楼的门儿都进不去。 孙道人是个有度碟的道士,倒是有资格进一楼用膳。 陆卷舒心道,看来这孙道士的确是坑了张妈妈的几百两祭银,不然他一个清贫道人怎么敢来这动辄一桌菜几十两的清风楼。 百年老字号“春风楼”黑底金字儿的牌匾下,站着肩头上挂着白毛巾,准备迎客的店小二。 “这位爷,请问您是自己一人儿啊,还是与人有约,已经定好桌儿的呀。” 这是因为陆卷舒这身打扮有点寒酸了,故而有此一问。若是已经约了人,买单自有旁人操心,若是自己独自来的,恐怕得露出点真金白银,才能进的去这个门儿。 “有劳堂倌,在关圣庙摆摊的孙道长可来了?”陆卷舒递上一小块碎银。 那店小二掂量了两下,露出满意之色。态度立刻大反转,低眉顺目笑脸相迎:“刚来一会,爷您这边请。” 走了两步就看见靠窗位置的那桌上坐了个发髻凌乱,大冬天里也敞着半拉胸膛的邋遢道人。 还真像张妈妈说的,不像个清修的道士,倒像是个会外家功夫的粗汉子。 孙道人桌上正放着桂花鸭汤,红烧猪蹄,清蒸鲈鱼,酱爆牛肚。这人还真是无肉不欢啊!他真是个有度碟的道士吗? 陆卷舒不请自来的跟他凑了一个桌儿。 孙道人瞥了她一眼,倒也不怒,反而吆喝店小二加一副碗筷来。 这倒是让陆卷舒有些意外,这人性子豪爽,倒真不像是个招摇撞骗的。 “看你这傻小子,瞧见道爷我吃香的喝辣的眼镜都看直了。”孙道人哐当一声,将碗摆在陆卷舒面前,气壮山河似得喝道:“吃吧!” 陆卷舒憋着笑,居然被当成混吃混喝的穷小子了。 “看你小子文文弱弱的,是南方人吧。” 陆卷舒操着乡音,应道:“小生,宜阳人士。多谢道爷宽待了。” “莫要谢我,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这银子乃是不义之财。”孙道人抓了一把肉塞进嘴里,油水从嘴角溢出,他也浑然不觉。“看你这身打扮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八成进京也是为了考府学。我这银两也是因这‘府学’二字送上门来的。正好请你吃顿饭,当日行一善,消除业障。” 陆卷舒灵机一动,口气猝然伶俐起来。 “你这疯道士算盘打的真好,用这几十两的饭菜就消除几百两的业障。” 孙道人一口酒差点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这小子怎会知道。 莫非这是苦主寻上门来了。 “前几日找你种生基的,正是小生的母亲大人。她被你坑去几百两的白银,此刻正一气之下重病不起呢,这么大的业障,我看你怎么消。” 孙道人黑黝黝的脸,顿时变得黑中带着红,红中透着黑。他尴尬的搓着手说:“贫道可没骗过她。你瞧小公子你这面相,天庭平滑不够饱满,鼻梁精巧不够高耸,眉峰秀气不够英武,眼眸水亮不够锋利。若是生为女子必是一品夫人的富贵命,可生为男子,那是绝对与仕途无缘,福源寡薄呀!贫道指点信女张氏种生基,也不是无根无据的。” “可是这银子为何平白无故的就没了?” “我可不是招摇撞骗坑人钱财的人。”孙道人脸红脖子粗的辩解道:“是信女张氏不讲信用,说好了七日之后,原封不动的奉还。可她还没到三日就急不可耐的破土刨银,这神仙生气,银根自然不翼而飞。” “这么说来,您这是一点错都没有啊,人在做,天在看,你觉得三清老祖会信吗?” 孙道长知道今天碰着硬岔了,可他大手大脚惯了,那些银子早就散的差不多了。 “不如,贫道给你卜一卦。”孙道长觑着陆卷舒的脸色,犹豫着问。 “那就先算一卦再说吧。”陆卷舒正襟危坐,气定神闲的看着他。 孙道长一开始占卜,就像找回了主场一样,神奇活现起来。他先叫来一碗黄酒,然后祭出法器沙盘笔和符纸。 “你将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倒扣在桌上,我看不见,但各路神仙都能看见。等我作法问问,若有答案立刻就在纸上浮现。” 不直接看问题,答案还能自己浮现在纸上,这倒是挺吊人胃口的。 陆卷舒依言照做了。 只见孙道长将黄酒一饮而尽,手指一弹,陆卷舒写了问题的那张黄纸就无风之然。孙道长半闭着眼眸喃喃念咒。 天圆地方,日月神光,道法玄妙,法归吾身,八卦太极,众仙归位。 吾请本堂结缘众仙,胡黄蟒常清风鬼,落吾其身,助吾神通,灵感非常,有如合一。 等他念完咒语,整个人就像坐定了一样,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陆卷舒刚凑过去瞧个仔细,孙道长突然又像鬼上身一样,浑身像筛子似得抖起来,眼睛上翻,面目歪斜。 他事先准备好的沙盘笔突然跳起来,自个儿划啦起来,歪七扭八的写了几个字儿。 孙道长写完之后,整个人像是力竭一般,趴到桌子上。 陆卷舒还没取来看个仔细,突然身后冒出一个锦衣公子,长袖一挥,将纸调包了。换给她一张小纸条。 她刚要发作,却被小纸条上的字儿惊到。 “速回一品楼” 陆卷舒一字一句的念出来,趴在桌上装死的孙道长突然猛的坐直了,一脸雾水的喊道:“不可能,我纸上写的明明不是这句。” 假神仙,碰上真神仙了。 刚刚一晃而过的那个背影,陆卷舒觉得眼熟的很,若是她所料不错,那人应该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锦衣卫小队长,也不知是个百户长还是千户长。 这锦衣卫分明是李贤的势力,为何会给她递消息呢! 难道是沈罄声?坊间传闻沈罄声投靠了九千岁李贤,成了李贤的爪牙…… 孙道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这位小公子似乎注意力跑偏了。 各路神仙请保佑,让那小子没听见没听见。 “孙道长!”陆卷舒在走之前,突然凶巴巴的回头说道:“别以为这一卦就抵消了几百两银子,你还是欠着我的,你得记得。” 孙道长是个伶俐人,只听半截话,就意会了,忙说道:“往后若有需要,鄙人自会肝脑涂地能帮则帮。” ****** 从吏部值班衙门出来,沈罄声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双手隆在身后,轻声道:“没人了,出来吧。” 应声冒出来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俊俏少年。 “你家小媳妇儿,今儿乔装去见了个人,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啊!” “只要没有危险,她见谁都行。” 应璟憋了一肚子的话,都叫他这不冷不热的劲儿给堵住了,好没意思! “你这人,真是无趣。算了算了,我也不逗你了,她去见了个道士,求神问卜的,闹得春风楼好热闹。” “你瞧,这就是那道士写的,得遇贵人,红鸾星照。我瞧这道士猜的挺准的嘛,你替她翻案,即是她的贵人,也是她的红鸾星。” 其实,孙道人是见陆卷舒长得白净清秀,以后肯定是做上门女婿,吃软饭的,所以才给出这样的批语。倒是歪打正着了…… “陆卷舒好端端的怎么会去见一个道士。”沈罄声拧眉。 “这还用问,女人求神问道还不是为了男人。” 沈罄声摇摇头,他了解陆卷舒,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不能简单的揣测她,她这么做必有深意。 他想了一会,似乎猜到了陆卷舒的意图。 “帮我了解那个道士的底细,看看他有没有点本事,隆德皇帝最信奉道教,倘若这个道士是个可造之材,咱们就推他一把。” “京城里的道士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单单选他?”应璟实在想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这是她的决定,他只要无条件的支持,推波助澜静观其变就好。 第23章 鸿门宴 薛府西苑。 这里是南侯府薛家的偏厅,即便是偏厅也处处透着富丽堂皇的气派,比一般人家的正厅还宽敞。 主位上坐了个华服的妇人,戴着牡丹镶金攒珠髻,绾着百鸟朝凤挂珠钗,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鬓角有几分斑白,但容貌清贵,不怒而威,乃有大妇风范。她便是薛府的当家主母李夫人。 “大胆奴才,你是何人竟敢冒充陆卷舒,乘轿而来。” 全身缩得像个小虾米似得二宝跪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他诚惶诚恐的答道:“回夫人的话,小的……小的是陆姑娘的贴身小厮,名叫二宝。” 谁也没曾想到,这薛府来请陆卷舒过府一叙的并不是薛二爷,而是薛二爷的娘李夫人。 李夫人脸色更加鄙夷,她茶碗一撂。口气不善的说道:“连个小厮都涂脂抹粉,发上还涂了桂花油,可见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了!” 坐在李夫人下方的年轻妇人,可能觉得“狐媚子”这词太难听了,温言说道:“母亲大人严重了,我想陆姑娘必是有些缘由,一时来不了,这才让身边的人来答复咱们。” 这位温婉大方的年轻夫人是薛家大爷的新欢妻子许夫人,如今已有身孕,只是还不显身。她身穿着月白色的夹袄,湖绿的长裙,头戴赤金芙蓉石的攒珠步摇,清新雅致,仿若一株嫩荷。 跪在地上的二宝见有人递了台阶,立刻机灵的接下。 “我们家小姐今儿早上染了风寒,怕传染各位贵人,这才差小的先来答复诸位主子。是小的胆大妄为,想着轿子反正空着,就……” “没规没距的人,教出来的下人也是没规没距的。来人啊,给我掌嘴,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夫人息怒。”远远走过来一个浅杏色夹袄,素面挑线落英绯裙的女子,她一脸病容,边走边咳嗽,非得人扶着才能一路脚步虚软的走来。 此人正是刚从春风楼匆匆赶来的陆卷舒。 陆卷舒还没有到一品楼就碰上张妈妈派去找她的清欢,知道南侯府这边出了大事儿,二宝恐怕难以应付。 她匆忙和清欢换了衣服。想来二宝肯定会以称病为借口搪塞南侯夫人,所以又花了一翻心思,在脸上又涂了点粉,显得脸色苍白了些,紧赶慢赶的就往薛府的西苑走。总算来的还算及时。 陆卷舒盈盈拜倒在地。 “夫人有所不知,二宝他是二爷的人,身份自是比平常的下人不同,娇惯了些也是有的。今日的罪责都在奴婢身上,奴婢甘愿领罚。” 李夫人看二宝不顺眼,主要是因为看陆卷舒不顺眼,恨屋及乌。 如今陆卷舒几句话,把二宝划拉到薛邵阳的阵营里,李夫人可不想为难自己宝贝儿子的人。 甚至生出一种,宝贝儿子的下人就该和这低贱的娼_妓平起平坐的感觉。 “自然错都在你,不过看在你有病在身的份上,先起来说话吧!你,叫什么宝的,也起身吧。”李夫人眼睛一抬,显出几分高傲的姿态。 薛家大爷的夫人许氏倒是显得温和亲切许多,朝陆卷舒淡淡一笑。 “谢李夫人。”陆卷舒轻咳了几声,病殃殃的由二宝搀扶着坐到了下座儿。 “我素来听闻你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今日叫你前来,想必这缘由你也猜到了。我是想叫你劝劝邵阳这孩子,他哥哥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他却连个谱都没有,整日在烟花之地厮混。” 李夫人凤眸一凛,威严如山的说道:“若是邵阳娶妻生子了,我或许一高兴,就让他把你抬进门了。你若是个懂规矩的,便知道以你的身份,就是跟在薛家二爷身边做个妾,也是天大的抬举了。” 这话说的,真是强势的很。倘若不顺了她的意,那便是要落个“不懂规矩”的罪名了。 可她偏就是个,不懂规定。 反正她又不是真的薛邵阳的情人,以后和李夫人也不会朝夕相对,没必要处处讨好她,膈应自己。 “李夫人恕罪,都说知子莫若母,薛二公子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主意重,我人微言轻,他又怎会听我的。” 陆卷舒双眸略带水色,眉目低垂,委屈的叫人心生怜惜。 “你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们家二郎你是放不放。” 陆卷舒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的跪在李夫人面前。 “求夫人垂怜,奴婢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二公子,不敢留住公子身。但只要奴婢一息尚存,这颗心就是向着公子的,愿以妾心换君心。” 这话说的缱绻缠绵。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留不住人,也要留住心。 李夫人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母亲大人,我看陆姑娘也是一片真心,不如此事等二爷回来了,咱们从长计议。”许氏从中周璇,倒是替陆卷舒说了不少好话。 李夫人本来是想整治整治这个霸了二儿子十年的狐媚子,顺便再在新媳妇面前立立威的。 没想到她们一个巧舌如簧,说哭就哭戏演的比梨园的台柱子还好,另一个好话说遍,心比棉花还软,一个劲儿的帮腔。 可这新媳妇是有身孕的,碰不得。这陆卷舒又是二儿子的宝贝疙瘩,如今又是一副病秧子的模样,也打不得。 弄得李夫人只能在心中憋火,难以发作。 “你真是好样的。不过我把话搁在这儿,只要我李氏还活着,你这低贱的女人,就别想踏进薛家的门半步。” 说罢,李夫人愠怒的将手中的茶碗一甩手砸到地上,瓷片碎的满地,差点飞溅起来,砸到陆卷舒身上。 李夫人不满的瞥了许氏一眼,冷哼一声。高昂着下巴,雍容的起身走出偏厅。 “母亲大人慢走。”许氏赶忙起身福了个礼。 “李夫人慢走。”陆卷舒也跪在地上,颤巍巍的说道。她这番作态叫人看去真是娇柔可怜,可其实她是憋着笑呢!叫南侯府的大妇如此吃瘪难堪,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等李夫人走后,许氏淡淡的一抬袖子,说道:“行了,李夫人也已经走了,你也不必跪着了。起身吧。” “谢少夫人。”陆卷舒感激的投以一笑。 许氏仔细打量着陆卷舒,果然是清颜如朝霞映雪,纤腰若流云纨素,是个少见的美人。 “我在闺中就曾听说过你与薛二少爷的传闻,知你是濯清涟而不妖的女子,又与二爷情深似海。只是今日虽帮你过了一关,明日又不知会怎样。你究竟是与薛家门不当户不对,这条路既艰且险,你好自为之吧!” 陆卷舒和薛二爷的爱情故事已经被人编成了好几个版本的话本子,在京城以外的地区颇为流传。 许氏走后,这偏厅就只剩下陆卷舒和二宝两人。 “姑娘,咱们回一品楼吗?”二宝被吓的不轻,脸色还有些发白。 “往日薛邵阳带咱们来西苑都是瞒着李夫人的,叫李夫人看来,咱们应该是第一次进来的。若是太轻车熟路的回去,只怕会露出马脚。我听说西苑的梅花开的好,不如咱们假装迷路,去梅园溜哒一圈再回去。” “言之有理,我都听你的。” 看着二宝信任的眼神,陆卷舒突然觉得有点愧疚。 其实她只是觉得不解气,想去折两支梅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 西苑里住的人少,陆卷舒和二宝在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人。 梅园里的梅花果然开的极好,还未走近就能嗅到淡淡的香气,叫人神清气爽。 红梅白雪交相掩映,玉树琼枝形态万千,皆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叫人看的目不暇接。 突然从一株梅树下拱出来一个半大的小子。 他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件白狐狸毛的雪白袄子,束着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的月白披风早被树枝之类的硬物刮得乱七八槽。 “呀!”二宝惊的大叫一声。那人手里拿着小铲子,正在挖埋在树下的一坛酒。 那酒是薛二爷前年埋下的,自己都舍不得喝。 第24章 遇贵人 梅树下那个撅着屁股偷酒的小公子,像是一只雪狐理突然见到了生人,吓得一个激灵。他眼睛瞪的圆溜溜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把小铲子凌空一举,张牙舞爪的威胁道:“不要声张,不然本……本公子治你的罪。” “可是那酒……”二宝刚说了一半,却被陆卷舒笑吟吟的拦住。 “这酒是薛二公子埋下的吧,你是谁啊,怎么挖他埋下的酒啊!”陆卷舒拨开一支开的正好的红梅,巧笑嫣然的瞧着那位小公子。 “嗯?”那小公子没料到,居然被人抓包,瞧他们的打扮也不像是薛府的下人,怎么会知道二堂哥埋酒的事情呢?他支支吾吾的说道:“是又如何,我是薛二公子的弟弟,难道连坛酒都喝不得。” 原来是薛邵阳的弟弟,以前也没听薛邵阳提起过,估计是哪个不太得宠的庶弟。 “喝得喝得,哥哥自然应该处处让着弟弟,我还知道几处地方,他藏了好酒,想不想尝尝啊……” 陆卷舒眼眸一动,芙蓉般俏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坏笑。 梅花树下的少年看着她,竟是一时看的呆住了,落英缤纷,不及她刹那灵动与娇媚…… xxxxxx 那位小公子可能因为年纪小,也没什么心机,陆卷舒很快和他混熟了。 两人一起无视在旁边吹胡子瞪眼替薛邵阳心疼好酒的二宝,愉快的在园子里东挖挖西挖挖,总算挖出来三坛美酒,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来这个送给你。”那位小公子,用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小刻刀,捡了个树枝,三下两下就灵巧的雕出来一支木钗,上面芙蓉花栩栩如生。 陆卷舒拿过来左右端详,想不到薛府的公子爷居然有这样的技艺,可比薛邵阳那个身无长物的家伙灵巧多了。 “雕的真好看!” 也不知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因为被陆卷舒夸赞了一句,那位小公子的脸有点泛红了。 二宝也忍不住凑上来看,那位小公子立刻又雕了一支男子用的木钗,贿赂了二宝。 三个人围坐在一团,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这有什么稀罕的,我还会做好些东西呢,在我书房里还有改良过的水车模型,马车模型,还有一种攻城略地的武器,人藏在里面,进可攻退可守,不过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呢!” “你可以拿去让你的父亲大人看看呀,这么精巧又实用的东西,得起一个配得上它的名字。” 陆卷舒抿了一口酒,这种大户人家的庶出子,日子恐怕不好过。看他又这么没有心机,陆卷舒忍不住教教他,父子之间的感情就是要用这种杂七杂八的小事儿联络出来的,今天起个名儿,明天献个宝,看他这么机灵,又这么招人疼,肯定会获得南候的宠爱的。 一提起父亲大人,那位小公子的脸色就有些暗淡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到:“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父王了。” 两年也太久了吧。不过听说南候因为前些年与戎族大战,落下了病根,一直在别院静心养病,府上大小适宜都交给了薛家二公子,军中的大事儿则交给了薛家的大爷。 若是在养病,无缘得见也是有可能的。 等等…… 他刚刚的那个称谓…… 父王!南候侯爷,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称王啊…… 陆卷舒正沉醉于难以置信的石化状态,突然园子外窜出个身量颇高的男子,他大步流星的径直走来,一张脸越来越黑。 “微臣薛邵阳,见过梁王殿下。” “堂兄来了,你我自家兄弟何须多礼!” 薛府的管家给薛邵阳递了消息,说府里出了大事儿,大夫人设了局将陆卷舒骗进府里来,结果来的却是二宝。薛邵阳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肯定是闹得鸡飞狗跳,说不定还动了刑,他身娇肉嫩的二宝啊…… 这一路火烧屁股的从外面赶回来,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就先冲进院子里来找人了。 谁想到竟然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这三个人竟然肆无忌惮的把梅树砍了几枝,在园子的角落里升起了篝火,用上等丝绸制成的大氅就那么糟践着垫在身下当毯子,一人捧着一个酒坛子,边喝边聊,言笑晏晏,瞧着都有几分醉意。 说好的出大事儿呢!~ 说好的鸡飞狗跳呢!~ 管家,你确定陆卷舒不是带着二宝来他府上野炊的吗!!! “梁王?”陆卷舒没有想到这个小鬼竟然身份这么尊贵,乃是当今皇后独子梁王殿下。皇后是薛邵阳的姨母,这梁王自然也是薛邵阳的堂弟,薛家与梁王关系甚密,经常走动也是常有的。自己刚刚为何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陆卷舒将二宝拉了起来,两人一同朝梁王见礼。 “奴婢叩见梁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梁王有些失望的看着陆卷舒和二宝,本来觉得难得遇见这么聊得投机的朋友,可是他们一知道他的身份,就变得这么拘礼,这么生分,和普通的下人没什么区别了。 “都起来吧。” “这酒……” 薛邵阳看着地下那几坛开了封泥的好酒,心疼的眼皮子直跳,那是用雪水和开春的梨花制成的梨花酿啊!他藏了七八个年头了,竟然叫他们这么牛嚼牡丹的给喝了。肯定是陆卷舒这个叛徒卖酒求荣!亲亲二宝才不会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梁王有些心虚的用脚尖把自己刚刚抱着的那坛酒踢远了点。 “本王突然想起还有些公事儿没办妥,本王的大伴还在东花厅等着呢!本王就先行告退了!” xxxxxx 日头西落了。 薛邵阳觉得自己就是个冤大头,存了多年连自己也舍不得喝的美酒被人偷了不说,他还得请始作俑者下馆子。 “母子鲜虾饺,五彩抄手,四喜丸子,云腿佛手瓜,酥炸鲈鱼丁,牛乳菱粉糕……再来一份糖醋排骨,还有佛跳墙。晚上了不宜多吃,就先这么多吧!” “点这多,还叫不宜吃多。”薛邵阳小声念叨。他默默的捏紧自己的荷包,年关刚过,上下打点花费不少,他的荷包是日渐消瘦啊。不过看在二宝那么期待的星星眼上,忍了。 今天发生的事儿,都太突然了,陆卷舒和二宝午饭都没有怎么吃,全靠这一顿恢复恢复体力呢! 自从年前薛家大爷回来开始,他们三人就没怎么见过面。 薛邵阳和二宝是攒了一大箩筐的甜言蜜语,两人黏黏腻腻的说了一壶茶的功夫,这才调转回来和陆卷舒说说正事儿。 薛家李夫人的逼婚就暂且不提了,此事,自有薛邵阳去急得抓耳挠腮,陆卷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陆卷舒说起那个扶鸾起乩的孙道士,叫薛邵阳留心着点。 “此人有些能耐,连张妈妈这样的人精都能给他骗去,可见他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好材料。而且他一个有度牒的道士,并非国师一脉,却在京城小有名气,大约也是有野心,却没有后台的。你再仔细着点,看能不能为你所用。” “不过是个道士,就算拉拢过来,能有多大用处。”薛邵阳这样的累世公卿,大抵还是瞧不上道士这种职业,总觉得是蝼蚁一般的人物。 陆卷舒心中已有计量,只是时候未到,不便言说。 “先留着吧,若是用的好了,也是出奇制胜的一招好棋。” 这一茬过去了,薛邵阳接过了话茬。 “阿舒,今儿你也见过梁王了,你觉得梁王怎么样?” 陆卷舒以前的确对梁王挺好奇的,毕竟她的背后是南候府薛家,薛家的利益得失又和梁王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换句话说,她和梁王也是息息相关的。 “梁王他不像是个皇子,也不适合做一个皇子。” 或许是因为皇后娘娘太过强势,梁王被保护的太好,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像个皇子,倒像是个普通的少年郎,质朴单纯,平易近人,有好奇心,有灵气。 “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心系百姓的。” 梁王把玩的那些木雕小玩意,无一不是利国利民的,改良的水车是为了大周靠天吃饭的农民能多一分收成,改良的马车是为了运输能多一份快捷,可攻可守的武器甲车也是为了大周的军队更锐不可当。 “梁王还太年轻,他是可造之材,就看皇上下旨让什么样的人给他做太傅和侍读了。以梁王的性子,若是太傅是个迂腐的老臣,必会起叛逆之心,不专心于学业。若是太傅是个老成守旧之臣,又会使梁王变得太软弱……不知道太傅和伴读的人选,皇后娘娘那里有什么主意没有?” “这个暂时没有,不过,我想让你去梁王身边。” 陆卷舒听的一愣。 “其实这个念头,我很早前就曾有过。但是梁王看上去平和,实际上却极有主见,很是不喜欢自己身边被人安插-进人来。今日,我见你们聊的投缘,就想不如调你去梁王身边,做个伺候笔墨的婢女。你放心,刑部和户部的人我都打过招呼,虽然你是娼籍,但只要一品楼那边不声张,我再上下打点妥当,就出不了大乱子。你好好伺候梁王,若是将来梁王即位,定然会念着你的功德,给你陆家翻案。” 去做梁王的贴身婢女,这倒是映了她“太子养成”的计划。 但是,她到底是娼籍,如果进了梁王府,肯定也是“黑户”,以后就不便出来走动了。 不出来走动,还怎么能再见到他…… 第25章 梁王府 大周朝的皇子一般都是束发之年才会被封王,封王之后要么打发到封地上去,要么在京城里赐一栋别院。但是隆德这一朝,因为隆德皇帝专注与求神问道,对亲情略显寡薄,所以皇子们垂髫之年就被打发出宫,自立门户了。 如今柳贵妃所出的皇长子荣王已有十五岁,皇后娘娘膝下的嫡皇子梁王只有十一岁。 xxxxxx 陆卷舒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入梁王府为女婢了。 这事儿由薛邵阳打理,麻利的很,没过两天就有人来接陆卷舒入府了。 湖绿幔子的小马车,就等在一品楼的后门等着。 “姐姐你虽然命运多舛,但总有贵人相助,也没怎么伺候过人,也不知道在梁王府习惯不习惯……” 二宝瘪着嘴,抽了抽鼻子,终究这忍着没哭出来。 “瞧你说的,好像我逢人不提低头似得,从前也不过是个娼妓,如何曲意逢迎我还是会的。” 陆卷舒摸摸二宝因为忍住不哭而咬的颤巍巍的小腮帮,今后她离开了一品楼,二宝也没理由再待下去,估摸着以后会被薛邵阳接去哪个别院里继续金屋藏娇,也算是个好归宿。 陆卷舒温言细语的说:“倒是你,以后别被人欺负了去。若是别人欺负你,你就关门放薛邵阳,要是薛邵阳欺负你,你就悄悄给我递个信儿,我帮你欺负回去。” 二宝脸上一红,小声嘀咕了一句:“二爷才不会欺负我。” 陆卷舒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是欺负人的最高境界,被欺负的都甘之如饴了。 “陆姐姐,你去那边,一定得自己照顾好自己,若是有机会,我就央着二爷带我去梁王府看你。……” 陆卷舒点点头,背起一个简单的背囊,匆匆拜别了张妈妈,就从后门上了马车。 梁王的府邸在京城的位置极好,离宫门不过百丈。 大门看着挺气派的,门前极是开阔,左右各有一尊威武精致的石狮像,朱红色的大门漆还是新的,兽首门环也是澄金色的。 只是进到里面,却觉么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这院子大虽大,却有些荒凉,远不如王府大门那么气派和崭新。 听说朝廷里国库亏空严重,拨给各位王爷的款子很是有限,梁王府恐怕是把这有限的银两都花在门面上了。陆卷舒估摸着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和柳贵妃斗了一辈子,虽然位份上高过柳贵妃,但却始终不如柳贵妃过的滋润。 听说柳贵妃颇会投其所好,知道隆德皇帝喜好道教,就把道教的传世经书背了个七七八八,说起话来玄秘高深,让隆德皇帝引以为知己。又在闺房之中,身穿道袍,以阴阳双修为名目,引得隆德皇帝独宠她一人。 柳贵妃不仅深得皇帝的宠爱,还拉拢了当朝宰相蔡訾做其靠山。 有了蔡訾在背后撑腰,荣王虽然账面上和梁王分到的银子是一样的,可暗地里绝不止这些数字。荣王的府邸修的富丽堂皇,梁王身为嫡出,若是修的不如他,岂不是堕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于是就有了这外强中干的梁王府。 “陆莲姑娘,请随我来吧!” 既然是黑户,自然是不能用本命的,陆卷舒化名为陆莲,只因自己的名字出自那首咏莲的诗,就是沈罄声玉佩后面的那两句“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是。”陆卷舒温婉大方的福了福礼,顺从的跟在接引公公的身后。 负责接引的公公叫黄三,他原先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后来便被打发来梁王身边,也算是梁王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由他来接引,那是看在薛府二少爷的薄面上。 他一路将王府的各处指给陆卷舒看,告诉她有些地方去得,有些地方去不得。 最后走到了安置她的碧水苑,黄三引着陆卷舒进了一间西侧的屋子。屋子里倒还算是宽敞,一个屋子里睡四个人,中间有一套半旧的桌椅,桌上放着一盏柴油灯,和一筐绣了一半的针线。 黄三指着一张靠窗户的床铺对陆卷舒说:“这床铺以后就是你的了。” 床铺上的被褥都有些旧了,洗的有些褪色,但还算整洁,陆卷舒对这些也并不挑剔,柔声谢过黄公公,便将随身的布囊放在床上,取出一小锭银子,塞到黄公公的手中。 “多谢公公一路上的提携之情了。” 黄公公见了真金白银,这脸上的线条瞬时柔和了许多,他点点头有意指点陆卷舒说到:“这些年,往咱们梁王府塞的人可不少,可真正留下的却又不多。” “这些人不知道咱们王府的情况,咱们府里月俸有限,养不得闲人,更养不得心怀二主的,别以为主子年纪小好糊弄,宫里可还有尊佛爷盯着呢!不过姑娘是二爷推荐的人,薛府和咱们宫里那位同气连枝,倒是不用提防这些。只要伺候好小主子,那便是铁打的前途了。” “咱们这位小主子,人小鬼大,太顺着他的他不喜欢,太逆着他的他又厌烦,你需得拿捏好了,还让他时时有着新鲜劲儿,这才能在这梁王府呆的长久,我瞧着姑娘也是伶俐人,往后自己琢磨琢磨吧!” xxxxxx 吏部最近烦心事儿挺多的。 崔栋之被免官,他手下的官员撤职的撤职,调离的调离,礼部成了个空衙门,多出来的位置自然要有人补上去,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廷议已经定了是蔡訾一派的翰林院事高鹤州,但侍郎的人员却还没有定下来,各方势力都在使劲儿往里塞人,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明里暗里争斗不休。 相比之下,这份给梁王选太傅的折子,就有些不受重视了。 皇子们十岁之前都是在宫里的书院里统一受夫子启蒙的,但十岁以后就会单独请朝中大臣为其太傅,也是在为皇子们培植自己的嫡系。 荣王虚长几岁,其母柳贵妃又与宰相蔡訾过从甚密,所以太傅的人选无需多言,自然是蔡訾一手拟定的。梁王却倒霉多了,与梁王关系好的,多是薛家这类功勋之后,重武轻文,自然没有什么好的太傅人选,而朝中的文官又碍于蔡訾与荣王,不愿站错队,所以梁王的太傅人选,从去岁开始已经拖了一年了。 开始的时候吏部也拟定了几个人选,多是有真才实学,但官位低微的文官,但皇后娘娘都看不过眼,相持之下,吏部就有些疲软懈怠了。 沈罄声也没太在意,瞧见了给梁王拟太傅的折子,就放到了一边…… 他肯定想不到,几天之后,他会花一晌午的时间,翻箱倒柜的把这封完全不在意的折子给翻出来。 第26章 风声紧 今儿从进了门开始,沈罄声就发现,他的小跟班沈小姜有些奇奇怪怪—— 比如,当沈罄声转过身换便服的时候,从铜镜里瞟见沈小姜像便秘一样憋足了一口气,可当他转过身去时,那口气就像放了屁一样散了,沈小姜又变成了低着头看着脚尖的怂样。 比如,当沈罄声在书房里看时文杂论的时候,听见门口沈小姜沉重的脚步声,他踱来踱去,恨不得把脚底板碾穿了走廊的石板,可就是没勇气进来说事儿。 沈罄将手中的书卷一撂,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儿,让沈小姜这么沉不住气。 “沈小姜,你进来。” 沈小姜本来萎靡不振的靠在门头,听见屋里的动静,腾的一下就弹起来,小跑着到沈罄声跟前:“主子,是茶凉了吗?小的给您换壶茶。” “跟茶没关系,找个凳子坐吧!给我说说你心里藏了什么天大的事儿,让你这么跟热锅上似得,还不敢说。是不是家里谁病了,缺钱?” 沈小姜一听,一脸委屈的哭丧着脸说:“主子怎么就这么看奴才啊,奴才心里是藏着天大的事儿,可那不是奴才自己的私事儿,是替主子你担心呢!” 沈罄声一挑眉毛,这倒是稀奇了,他饶有兴趣的笑道:“说说看,我有什么事儿,要你替我担着心呢!” 沈小姜瘪瘪嘴。心想,主子你这会跟看笑话似得瞧着我,等会我要真说出来,恐怕你连“笑”字怎么写都忘了。 “陆姑娘得了重病了……” 一品楼的头牌姑娘陆卷舒,听说最近不见客,不坐帘,甚至连大门都没迈出过腿。都说是得了重病,但得了什么病,众说纷纭,没有个准数的。有人说是薛二爷许久不来一品楼,得了相思病。也有人说是薛府的大夫人,趁着薛二爷不在,用了大刑。还有人说陆姑娘是和别人相好了,给薛二爷带了绿帽子,被薛二爷一阵毒打…… 总归一句话,陆姑娘她得了重病,性命垂危,连床都起不来了…… 沈小姜惴惴不安,边窥着沈罄声的脸色,边一字一句的把这话说利索了。 这回轮到沈罄声坐不住了。 他表情一瞬间凛冽如刀,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都震的叮叮直想。 “为何不早点说。” 沈小姜缩了缩脖子:“小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怎么敢说出来让主子你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沈罄声表情更是难看,他硬声道:“谁说我会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沈小姜嗫嚅了两句,不敢顶嘴。 这病来的太荒谬太突然了,可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薛府上下若是真有人敢对陆卷舒不利,他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沈罄声匆忙套了件衣服,连腰带也没系好,就往外走。 “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沈小姜挠着头,紧紧的跟在沈謦声的屁股后面。 “我去一品楼,你去请大夫,钱去账房上支取,给我请全京城里最好的大夫。” “这个时辰了,哪儿还有医馆开门啊?”沈小姜苦着脸说。 “长着手不会敲门啊,长着嘴不会喊人啊,敲不开喊不出来,就把医馆给我砸了也得把人捞去一品楼,要是办不好,我把你切碎了晒干了当成药上锅煮了!” 还说不担惊受怕,不提心吊胆…… 分明担心吊胆、担惊受怕到发狂了。 xxxxxx 陆卷舒毕竟是一品楼的红牌姑娘,是台柱子。突然不露面了,必然会引起一阵骚动,这些张妈妈都考虑过了,也准备了很多说辞来搪塞别人。这些天来打听的人太多了,甚至曾和陆卷舒有过“一段情”的裴公子都来了好几趟,不过她张妈妈做事儿,那是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打发过去了。 可张妈妈却万万想不到,沈罄声也会找上她来,还如此凶神恶煞,不达目的不罢休。 “沈公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明明是红绡姑娘的常客,怎么还操着陆姑娘的这份儿心,别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张妈妈故意把话题带开,一脸坏笑的伸手在沈罄声胸口画圈。不过这指尖还没沾到他的衣角,就被沈罄声捏住了关节。 “带我去见她。” “我们陆姑娘,甭说现在病了不见客,就算是没病,也是轻易见不得的。咱们这做生意的,都是你来我往的,你敬着我我让着你,沈公子,你若是这么咄咄逼人,那这生意可真没得做了。” “带我去见她。” “这话跟你说不通了。”张妈妈一甩脸,就想走,却被沈罄声牢牢的捏住手腕,他力道大的让人受不住,张妈妈“诶呦”一声疼的喊出来。 “今日我要是见不着她了,明日你这一品楼也不用开了。” 张妈妈横眉竖眼的骂道:“沈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不过我张妈妈是吓大的,就你这么点道行还唬不住我。今儿我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就是把我这一品楼拆了,你也见不到陆姑娘。” 沈罄声压低了声音,凑到张妈妈面前说:“凡是和我作对的,通常都不会有好下场。你想知道环翠坊是怎么倒的吗?” 环翠坊…… 这环翠坊因为死了一个有背景的恩客,一夜之间就倒了。当时张妈妈就跟陆卷舒说过,她觉得事情太蹊跷了,肯定有问题。 听沈罄声的意思,这环翠坊也和他有关。 张妈妈背后一阵阴寒之气,只觉得被沈罄声盯着,就像是被勾魂的鬼盯着一般,叫人心里发颤。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好管闲事儿的,这么紧张陆卷舒,多半也是因为男女之情。张妈妈可是一直怀疑沈罄声和陆卷舒有点什么的……只要不是查户籍的,不会告发他们,就是告诉他也无妨。 就算她张妈妈日行一善,叫他死心了。 “沈大人,我就跟你说句实话吧……”张妈妈吞口一下口沫,压低了声音说到:“陆姑娘并非得了重病,而是有大喜事儿了,被人赎了去过好日子了。只是因为陆姑娘本身是娼籍,所以这事儿有违律法,不能明说,您要是为了陆姑娘好,这事儿就此打住,千万别声张。” 被人赎走了…… 难道是薛邵阳? 应璟不是说薛邵阳是个断袖吗? 沈罄声皱着眉头,看张妈妈的样子,恐怕她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这事儿还得找应璟查! “多谢。若是有人打听我问你的什么,你就说我问的是红绡的生辰。”递过去一张银票。 张妈妈听了这话才知道,原来红绡一直是他瞒天过海的道具,这人的心思真是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沈罄声松开张妈妈的手腕,心事重重的从她身边错身而过,走到一品楼大门口,正碰上拽着医生往这边赶的沈小姜。 “诶诶!公子,你这是去哪儿啊,医生我可给你找来了,见着陆姑娘没有啊……” 沈罄声瞥了他一眼,说:“再给送回去吧,用不着了。” “啊!”沈小姜愣住了,他身后的白胡子医生第一反应就是抱紧药箱,郑重声明道:“诊费可不能退啊……” 沈罄声没有理会他们,孤身一人走进无人的巷子口。 他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墙上刻了一个像太极鱼一样的符号,这是他和应璟约定好的信号。 第27章 臣愿往 应璟照旧,还是趁着夜风而来的。 可这次,他比往常更笑的欢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胜利者的喜悦。 “真难得啊,你主动留记号,请我来~”应璟幼稚的加重‘请’字的音调,一句话说完了,还兴奋的吹了个口哨。 沈罄声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他极力按下心中的怒火,板着脸说道:“我不是叫你派人跟着点陆卷舒吗?怎么她人不见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点风声都没透给我。到底是你手下的人办事不利,还是你有心隐瞒!” 应璟摸摸鼻子。他的确很早以前就开始暗中盯着陆卷舒。 那次二宝在薛家闹了大乱子,一品楼里的人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陆卷舒,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人。陆卷舒对一切浑然不知,男扮女装的在春风楼里戏弄孙道长,若不是应璟暗中提醒,恐怕薛家大夫人的刁难可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这一次,应璟也很早就得到了消息。 陆卷舒的确已经不在一品楼了,她被薛邵阳像个礼物一样送进了梁王府。梁王如今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府中还没有正经的女主子。像陆卷舒这样姿容出众,又在风尘里打滚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便是摄人心魂的风情,送到梁王府里是个什么意思,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最可气的是,据应璟探来的消息看来,陆卷舒并不是被迫的。 换句话说,她有选择的余地,她是自愿去梁王府的!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在应璟眼里,这女人是自甘堕落。他实在看不下去沈罄声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掏心掏肺甚至随之随地把命赔出去。 “没错,就是我有心隐瞒。” 应璟摆出一副‘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架势,把沈罄声的书桌当凳子坐,翘着二郎腿一副大爷样儿。 沈罄声沉声道:“我不想知道原因,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嘿!我就不喜欢你这脾气,今儿我就跟你拧巴上了!非得告诉你原因,这个女人早就变了,不是你小时候喜欢的那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丫头了,她现在是穿金戴银奢靡无度的花魁娘子,薛邵阳那个兔爷满足不了她,你这个小小的吏部侍郎也满足不了她,她现在攀上更高的枝儿了,没过几天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是哪个娘娘了……” “娘娘!”沈罄声皱了皱眉,这两个字儿过了一遍脑子,突然就明白过来了:“隆德皇上沉迷道教,柳贵妃又看的严,想往宫里送,恐怕不容易。那这娘娘就只能是荣王或者梁王府上的,薛邵阳和梁王关系密切,陆卷舒难道在梁王府。” 应璟顿时有点蔫吧!他故意不告诉沈罄声,陆卷舒在哪儿。可这家伙,猴精猴精的!竟然从他话里掏出了真相。 沈罄声看着应璟的表情,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不是那种女人,别拿你那一套肤浅的心思揣测她。” 沈罄声冷冷的凝了应璟一眼。转而语气又软了,眼神也温柔了许多:“她的确不是小时候那个单纯娇蛮的小丫头了,经过了这么多磨难,她变得更坚韧,更璀璨,更闪耀。她不会攀附任何人,因为她本身就是浴火而生的凤凰。” 凤凰!这种大不敬的话,亏他说得出来!!! 别人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沈罄声的眼里简直出了个皇后娘娘,更可怕的是沈罄声还从来没把自己当皇上,顶多也就是个太监总管小沈子。 “你简直着魔了!反正你们俩的事儿我可不想搀和了,你好自为之!”应璟愤愤不平的冷哼一声。 “等等!”沈罄声喊住他:“帮我约见一下九千岁李贤。” 应璟震惊的回头盯着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李贤把你调到梁王府吧!” 沈罄声本身就是吏部的,但他自己的调任可由不得自己做主,非得有个位高权重的人说句话。 在花灯失火一案中,沈罄声按照李贤的吩咐,把本该是主谋的琉璃国摘的干干净净,祸水东引,将罪责都引到了礼部尚书张栋之身上,帮李贤除了个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李贤欠了沈罄声一个人情。 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儿,这人情若是用在关键时刻,说不定就是一张保命的金符! 可沈罄声却只为了离那个女人近一点,就用掉这么好的一张牌,应璟恨不得抽他一顿,给他醒醒脑! “你只管安排吧,我主意已定。” xxxxxx 夜色将倾。 沈罄声穿着一件暗灰色的兜帽罩衣,将容貌盖住,只露出一截白皙尖翘的下巴。他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着锦衣卫,进入李贤在京城里的一座私宅,这里位置隐秘的很,若不是人带路,寻常人还真找不到这地方。 李贤的私宅,从外面看上去没什么稀罕,可内里却是乾坤洞府,锦绣繁华的很。 不过此刻沈罄声也没什么心情欣赏私宅里的景致,他直接进了大堂,开门见山的就把一件东西,递到了李贤的桌上。那是他翻箱倒柜一整天才从堆积如山的吏部文书里找出来的一封折子。 李贤正悠闲的磨着茶杯盖,睨了一眼沈罄声递上来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吏部的公文,是为梁王选太傅的折子,在吏部已经压了许久了。”沈罄声恭敬的在堂下拱手作揖。 李贤大致扫了一眼,这折子他从前就见过,也没当回事儿,不知道沈罄声把这老黄历翻出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就为了这点子事儿,来求他? “梁王可没什么意思……”李贤兴趣缺缺的打了个哈欠。 “别人都以为荣王占了长子之位,其母又得圣宠,还有蔡訾蔡相国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相助,前途自是无量。就算梁王侥幸得了东宫之位,头份的功劳也是薛家的,所以这个梁王太傅的位置,实在无味。”沈罄声将如今的局势,摊开来说,句句真知灼见,鞭辟入里。 李贤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个梁王太傅的位置实在出力不讨好,才缺了这么久。 沈罄声话音一转:“公公可知,事分两面。这梁王虽然不若荣王处处占了先机,但毕竟是嫡子,皇后娘娘一日不倒,梁王就一日地位稳固。梁王虽然有薛家在身侧,但薛家毕竟是武臣,怎么会有文臣这般缜密细腻的心思,他日若是梁王要夺东宫之位,出谋划策的还是文臣,他倚重的也还是文臣。” “更何况,蔡相国最近对千岁的态度,可不太友好,若是荣王继位,蔡相国的权势恐怕无人能出其左右,到那时,千岁又该如何自处?” 到那时,恐怕蔡訾那老贼也容不下他了,这才是最紧要的。李贤听沈罄声这般分析下来,只觉得句句入理,暗自心惊。 “那按你的意思?这个太傅的位置,得派一个我们的人去。”李贤琢磨的瞧了他一眼。 沈罄声诚意拳拳的说道:“臣愿往。而且,我向公公保证,若是梁王诞下世子,梁王世子的大伴,一定是公公的人。” 李贤本来还有七分信不过他,听他这样许诺,心里就舒坦了。 沈罄声很不错,不仅脑子聪明,而且很上道。只要梁王世子是他李贤的人,就等于把梁王控制在鼓掌之中,以后也不怕沈罄声反水了…… 看似赔大了的买卖,沈罄声却嘴角噙着笑!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李贤不一定能在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这世上能在他沈罄声身上讨到便宜的人可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陆卷舒一个。 第28章 碧水苑 梁王府,碧水苑。 陆卷舒住的这间屋子,算是上等女婢的居所。 除了她以外,还有三位姑娘,年岁最小的叫折樱,稳重端庄的叫冬来,还有一个叫沁香,都是梁王跟前的贴身女婢。 原先在一品楼的时候,陆卷舒就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新来的姑娘都领过她的赏,时不时的拿点胭脂香饵邀买人心。不过在梁王府,境遇就大大不同了,她身上的银子有限,而且大家地位都不高,要是还用钱物邀买,反而显得她来梁王府动机不纯,叫人生疑。 这人心就只能拿人心去换了。 折樱年纪小,性子也单纯,贪吃赖床经常被黄三公公训斥,陆卷舒就常替她操着心,到了时候就催她早起,得了甜果蜜饯的就替她留一份。没过两天,折樱就屁颠屁颠的跟在她后面,成了陆卷舒的小尾巴。 冬来是个稳重的人,从进王府里来就从没跟人红过脸,她一见陆卷舒就觉得不是个一般人,心里也存了交好的意思,两人颇是投缘。 至于沁香—— 提起她,陆卷舒就有些头疼了。 以前陆卷舒没来的时候,沁香自诩是这梁王府长得最标致的姑娘,走路都带着三分傲气,又因着她姑姑在宫里皇后娘娘面前当差,总觉得自己高人一头似得。可如今来了个陆卷舒,即使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那容貌也甩她几条大街,沁香被打击的心都碎成渣了,怎么看陆卷舒都不顺眼,两人一照面,沁香就得变成个刺猬,舌头上的刺耳最多。 xxxxxx 陆卷舒刚从教习嬷嬷那儿回来,折樱便拉着她坐下,一脸羡慕的说:“陆姐姐,刚刚黄公公来过了,说你下午就可以去书房当差了,恭喜你呀!想当初,我可是在尚嬷嬷那里学了足足十天才勉强过了关,你只用三天就成了。真是人比人,气死死人。” 王府里正经主子不多,梁王算是一个,剩下还有三个侍妾,都是朝中的王侯送来的,听说连小王爷的面儿都不曾见过,所以只能算是半个主子。 加起来,就是两个半的主子。主子少,伺候的人也少,前前后后不过二十个下人,甚至比京城中某些京官侯爵的府邸还要冷清。 不过王府毕竟是王府,规矩多,陆卷舒已经来了三天了,每天都跟在尚嬷嬷跟前学礼仪。 头上顶着花瓶,嘴里咬着筷子,手里还得磨着墨。经常一站就是一天,小腿肚都打哆嗦了,额头上都是汗,寻常的小姑娘早就受不住了,陆卷舒却能咬着牙坚持下来,并且尽量调整自己的姿态,一边保持优雅的站姿,一边不动声色的舒展僵硬的肌肉,她的适应能力很强,这倒让尚嬷嬷高看了她三分。 冬来正绣着一副枕套,听见折樱说的酸里酸气,便有些好笑,伸手戳了戳折樱肉嘟嘟的脸颊,说道:“人家陆莲每天回来,一身衣服都汗湿了,不知道比你多吃了多少苦头,做事儿又勤勉认真,你这丫头,光知道羡慕人家,也不学学,长进长进。” 折樱嘴里还含着杏铺,被冬来戳的很是有些不舒服,便笑着往后缩了缩,躲在陆卷舒身后。 “陆姐姐,你瞧她,绣个花样还来数落我,小心把牡丹绣成狗尾巴草!” “什么狗尾巴草,杏铺都堵不住你的嘴。”陆卷舒笑着又塞了一块杏铺到折樱的嘴里。折樱鼓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一眨,很是灵秀可人。 不过是句玩笑话,冬来也不恼她,笑了两声便低头接着绣手上的花了。 等折樱将嘴里的杏铺吃完了,又灌了一杯茶水,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怎么也不见沁香回来呢! “听说今天下午会有新任的太傅来咱们府上,东苑那边还准备了拜师礼的一应用品,沁香不会急着露脸,硬赖在东苑那边,不肯回来吧!黄公公可都说了,下午是陆姐姐当班呢!”折樱朝陆卷舒挤挤眼睛,小声道:“你不知道刚刚沁香听说你下午就能去当差了,脸都绿成茄子了。” 梁王府分东西两院,因东苑沾了一个“东宫”的“东”字儿,寓意吉祥,所以梁王是住在东苑的。其余女眷都在西苑,碧水苑,也属西苑的一个小院子。 也不知是不是京城地邪! 折樱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屋门就被沁香一把推开。 瞧沁香脸愤恨之色,眼睛里燃着熊熊怒火,恐怕刚刚折樱说的话,她都听到耳朵里了。 果然,众人还都愣着,沁香就气急败坏的扑了上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对着折樱的脸就是一挠。 “你这背后嚼舌根的贱蹄子,什么赖在东苑不肯走,什么脸都绿成茄子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在背后这么编排我。” 折樱被沁香挠出了一道红印子,吓的立时哭了出来。 陆卷舒和冬来见情况不妙,立刻上前将两人拉开。谁知这沁香看陆卷舒和冬来都护着折樱,更是气的嘴唇都哆嗦了。她指着折樱和陆卷舒,怒喝道:“你们蛇鼠一窝,敢欺负到我头上,回头我就告诉我姑姑,看看这梁王府你还呆不呆的下去,看看这陆莲能不能保住你。” 沁香说完,便负气走了。 折樱被吓得不轻,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一边流泪一边紧紧的抓着陆卷舒的手臂。 陆卷舒叹了一口气,安抚似得揉了揉折樱的额头:“这事儿原是你不对,等沁香回来了,给她认个错吧。” 折樱听话的点点头,她也就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平时倒也没什么,只是最近沁香心情不太好,这才撞到了枪口上。 冬来端着折樱的脸看了看,转身去拿来一瓶伤药,拉着折樱坐在床榻上,用小指沾了伤药,给她抹上。 “陆莲,折樱这边有我呢,你快换身衣服去书房那边当差吧!” xxxxxx 陆卷舒刚出了碧水苑,就和一个小太监撞上了,那人身量小,身上还带着不少东西,这一撞之下,东西哗啦啦的掉出来。 金裸子,东珠,还有各式各样的木雕小玩意。 陆卷舒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作势要扶那人起来,故意仔细瞧了瞧他的脸。 果然…… “梁王,你怎么在这儿?” 本来低头巴脑的小王爷,一听声音有点耳熟,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还是个熟人,他脸上的震惊可不比陆卷舒少。 “你,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陆卷舒福了个礼,说:“奴婢叫陆莲,是薛二爷送到梁王府当差的,在尚嬷嬷那儿学了几天规矩,今天黄公公刚刚通知奴婢,叫奴婢去书房当差呢!” 小王爷一听就乐了,他江湖市侩气十足的拍着胸脯,一脸虚惊的说到:“还好还好自己人。” “王爷,你怎么这副打扮?” 好好的锦衣华服不穿,穿成小太监的模样,一看就是要去干坏事儿的呀! 小王爷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没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跟陆卷舒说:“听说我母后给我找了个太傅来管我,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了,本王爷要离家出走!!!” 第29章 沈太傅 “听说我母后给我找了个太傅来管我,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了,本王爷要离家出走!!!” 陆卷舒突然明白,为何那日会在薛府的梅园里碰见小王爷时连随从也不见一个,合着这位王爷的癖好就是离家出走啊! 小王爷见他话说完了,陆卷舒脸上完全没有同仇敌忾的表情,十分的失望! 不过本着“好战友都是慢慢培养起来的”,这一革命原则,小王爷还是苦口婆心的威逼利诱着陆卷舒:“听说来本王的新太傅是个大大的奸臣,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本王爷一走,这府里的人恐怕都将受他延祸,命不久矣!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本王爷福缘深厚,定能保你太平……” “这几句奸臣论还背的挺熟的,是前朝永康年间郭明文写的吧!” “没想到你一个女子,书读的还不少。”小王爷清咳了一声,脸上有几分尴尬的说:“的确是前朝郭明文写的,母后说我将来是要做皇上的人,本王爷想着,历朝历代的皇上江山不稳,皆因有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头造反,所以看清奸臣,是保命的制胜法宝,别的书记不住不打紧,这篇本王爷还是要背熟的!” “郭明文写的文章不错,但是读书不能读死书,看人也不能仅凭听说。不知王爷的新太傅是那位大人?” 陆卷舒眼眸明如墨玉,沉静中透出几分睿智,温言细语的几句话,不着痕迹的让小王爷少了几分急躁,渐渐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 “是吏部侍郎沈罄声,他可是腌狗李贤的党羽,月前才栽赃陷害了礼部尚书,闹得京城里人心惶惶,他这样的人,若还不算是奸臣,何人还是奸臣!” 小王爷义愤填膺的数落完沈罄声的不是,又嘟囔着嘴抱怨了几句。 “我觉得他说不定还会妖法,就像国师无印真人那种,画个符就能把人的心智给夺了,不然我父皇和母后怎么都这么喜欢他,李贤那狗贼一提,竟然无人反对。” 没想到竟然是他! 陆卷舒心里浮现出一个毓秀清冷的男子。 自从那日在一品楼里沈罄声喝醉了酒,把她当成红绡,强按在墙上咬了一口,被她一巴掌扇飞以后他们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那天大雪过后,在路上那个送轿子送红薯的人分明就是沈罄声,可他却躲着,并未露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她总觉得沈罄声有意在避开她。 本以为她入了梁王府,往后就和沈罄声再没有交集了,可谁想到他沈罄声竟然阴差阳错的成了梁王的太傅,这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叫她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了。 “沈罄声是奸臣还是名臣,奴婢不敢说。但他是连中三元的状元,满腹经纶绝对当得起小王爷的太傅。” “礼部的案子虽然是沈罄声审的,但朱红却是皇上批的,若是王爷说此案是栽赃嫁祸,岂不是说万岁爷没有明辨是非?这可是大不敬。” “再说当世的奸臣,小王爷把背的滚瓜烂熟,但却以为李贤是大周最大的奸臣,对其多有鄙弃,奴婢不敢苟同。” “李贤虽然执掌司礼监和东厂,但他毕竟是宫里的,势力范围不过是京城这巴掌大的地儿。但蔡訾蔡相爷却是门生故吏遍布全国一十三个省,上到六部堂官,下到七品县衙都是他举荐的,蔡丞相一人上梁不正,全国上下就有无数人先仆后继的下梁歪,危害远比李贤大的多!” 小王爷身边原先也有一些幕僚,会跟他讲朝中大局,可每次那些人都说的绕来绕去,弄的他云里雾里,一听就想打瞌睡。 陆卷舒这一席话,说的言简意赅,他竟然觉得挺有道理! 小王爷若有所思的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他的态度和一开始有了明显不同。 “荣王的太傅是蔡訾的门生,本王的太傅是李贤的爪牙,这样算不算是以毒攻毒!” 陆卷舒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她费尽唇舌的暗示沈罄声不是大坏蛋,小王爷是一点也没听出来……倒得了这么个以毒攻毒的结论,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王爷要想这么想也行,总之既然皇上已经点了沈罄声做小王爷的太傅,那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会会他罢。若是一上来就逃跑,岂不是叫世人小看了王爷!” 小王爷立刻领会精神! 精神头大震,神气活现的一扭头,往东苑走去。 “说得对,得会会他!大伴儿!黄三儿!人都跑哪儿去了!快给本王爷打一盆水来,还有石灰粉石灰粉!!本王要在书房设陷阱,好好招待招待沈太傅!” xxxxxx 上面虽然下了旨意,提拔沈罄声做了梁王的太傅,但吏部的工作还是不能丢的,所以只能过了晌午,再去梁王府。 吏部事忙,往日都觉得时光如梭,但今天,沈罄声却觉得这个上午,简直度日如年,一向稳重的他,也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的就得瞟一眼计时的日晷。 总算挨到了下午,时辰一到,沈罄声就坐着轿子,往梁王府赶去了。 梁王府里也早有人在门口候着了,是个穿宫服的小太监,长得眉清目秀,眼睛叽里咕噜的乱转,很是有些机灵劲儿。他一见有顶官轿在梁王府门前停了,就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诶呦,是沈太傅吧,来的可真早!” 沈罄声颔首道了一句:“公公有礼。”算是打了招呼。 这个小太监实在有些不懂规矩,竟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沈罄声,眼神直勾勾的,很是肆无忌惮。他打量完了,就说了句“跟上”,大摇大摆的就转身往里走了。 沈罄声略皱了皱眉眉头,梁王府的下人实在有些没有规矩,但他初来,也不好说什么。以后再慢慢劝诫梁王,叫他约束下人。 梁王府比想象中还要冷清,院落低矮逼仄,走廊漆色凋零,园内花草枯枝…… 走在前面的小太监似乎注意到沈罄声四处打量梁王府的目光,冷哼了一声:“沈太傅是不是觉得梁王府有些寒颤,太傅这个位置,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啊!” 沈罄声面色一凛,正色道:“不知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梁王知道国库艰难,不喜铺张,乃是俭孝恭让的典范,怎能用‘寒颤’两字来形容!” 俭孝恭让,这四个字儿真是往梁王脸上贴金了! 小太监不由自主的得意起来,走的越发昂首阔步,像是一只骄傲的公鸡! 沈罄声隐约觉得这个小太监有点不对劲,平常的太监可不是这样走路的,应该是那种低着头,垂着手,膝盖加紧的状态…… 可能梁王府的这位公公天赋异禀! 沈罄声没有太在意,因为他在意的事情在别的上面…… “请问公公,太子是在东苑,那西苑是不是住着府上的婢女?”沈罄声朝着西苑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遇见她。 小太监狐疑的瞪着他,一脸戒备的说:“你问这些干什么的……” “哦,下官只是想问清楚,以免以后做错路,打扰了府上的女眷。” 以后如果‘一不小心’走错路,那一定是无心之失! “西苑不止住了婢女还住了太监,梁王的女眷?梁王有女眷吗,本……本公公怎么不知道!” 小太监,清咳了一声,差点就露馅了!不过看沈罄声的表情,多半也没注意到。 专门问问女眷的住处,免得走错了路,发生误会。想不到,这人还是个正人君子! 第30章 小伎俩 “沈大人,博学四海不知看过那本书没有……” “什么书?”沈罄声虽觉得这太监话多的有些不寻常,但今日心情好,便也耐着性子回了他一句。 “玉屏记。”小太监挤眉弄眼的说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嘿嘿嘿的坏笑着。 沈罄声皱了皱眉,若他记得没错,那是本不入流的情-色话本吧! 小太监见他不答话,嗤笑道:“哼,你也不是什么书都看过嘛!本……本公公回头叫人给你誊录一本,那可是宫里才有的绝版话本。” 太监都是没那啥玩意的,看玉屏记干什么啊! 这小太监,恐怕是个假太监…… 先前就觉得他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后来更是觉得满身都是疑点。虽然是梁王府的宫人,可奴才就是奴才,尊卑有别,这个小太监却从来没有自称奴才过。而且他外面穿的虽然是太监的服饰,但里衣的衣领和袜边却是一百两一匹的松江彩棉…… 若不是沈罄声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陆卷舒,也不会这么迟才发现。 若他不是个太监,又会是何人呢? 这小太监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沈罄声嘴角浮现一丝浅笑,不知道这个小王爷还要搞什么名堂,也罢,他既然爱玩,就陪他玩玩罢! “这位小公公,我虽然没看过玉屏记,但却略通三教。咱们这一路走,也是无聊,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解解闷。” 假扮的小太监表现出对讲笑话极大的热忱!一脸期待的看着沈罄声。 “你可知道佛教儒教道教这三教之祖,都是女人?” 小太监一脸的不信,你可别欺负我读书少:“佛教的释迦摩尼,儒教的孔夫子,道教的太上老君怎么能是女人呢?” “金刚经里说‘敷座而坐’,若不是个女人,怎么会等夫君坐下才敢坐呢?论语里也有言,‘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岂不是在说,姑子在,姑子在,我正在等着嫁人?如此恨嫁之女定是貌若无盐。” 那小太监听的津津有味,从不知道这些枯燥的古籍,也能这么逗! “还有呢,还有呢,道教的祖师又怎么是女子了?” “道德经云‘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最大的祸患是有了身孕,看来太上老君不止是个女人,还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沈罄声先是一本正经的念着经书里的原文,而后解释的时候表情又极为夸张逗乐,让那小太监看了笑的前仰后合,连连拍手称好。 “妙哉妙哉!” “不过是一笑谈耳,倘若读书不明理,岂不如食肉糜而不知味。” 沈罄声投其所好尽挑些有趣的古籍段子讲,一路上妙趣横生,新鲜的很,那小太监听的入了迷,时而大笑不止,时而神情紧张不停追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苑书房的门口。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敞开一条小缝。 沈罄声略瞟了一眼,就看出了些端倪……这门上悬了东西,梁上也做了手脚。 这点伎俩若是碰上一个七老八十的学究老头,恐怕也就不幸中招了。 可用来对付他沈罄声,就只能报以三声大笑了! 莫要以为他是个连中三元的状元,就拿他当书呆子了。他沈罄声没中状元之前,只有三年是寒窗苦读的,剩下的七八年,他可是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这些吊沙袋,悬水桶的伎俩,都是他玩剩下来的。 “多谢公公引路,下臣这就去叩见梁王殿下了。”沈罄声朝那小太监拱拱手,说完便上前一步,作势要推门。 等一下。 其实这个太傅也不是很坏,来的很早,做人很有礼貌,善于发掘本王的优点,还是个正人君子,讲书也讲的挺风趣…… 那小太监突然变得很是犹豫,挣扎了一下,突然上前一步,想要拦住他推门的动作…… 只可惜,小太监的动作太慢了,沈罄声的动作又太快了。 书房的门已经推开了。 电石火光之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沈太傅并推门之后,并没有朝屋子里走,而是当机立断跪在了门的外面,他行了大礼,恭敬的叩头高喊:“臣沈罄声,拜见梁王殿下。” 他没进门,自然躲过了门上掉落的水盆。水盆里溅出来的水花,都被高高的门槛挡着,他是一滴都没沾到。 他跪地叩首,身子伏的极低,也躲过了本该扑面而来的沙包,那沙包悬在梁上,像个摆锤一样猛的打过来,荡起一阵白雾。 沈罄声是躲过了一劫,可他身后的小太监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急着拦住沈罄声,所以动作是前倾的,等沙包迎面而来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沈罄声已经跪下了,这个小太监反应不及时,只能生生挨了那么一下。 幸亏力道不大,只是扑了他满身白花花的粉状物。 那小太监,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时,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本王被石灰迷了眼睛,本王要瞎了……” 书房里哐当哐当作响,像是有人在极力的推门,却推不开。沈罄声这才注意到,书房里面的隔间被人上了锁,隐约露出一抹俏丽的粉裙,是个婢女打扮的女子。 “小王爷不必惊慌,那不是石灰,已经换成面粉了……”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线从隔间里透了出来:“请沈大人移步,书桌上的砚台下面有把钥匙,请沈大人替奴婢开门。” xxxxxx 沈罄声先扶着梁王坐在椅子上,这才遵着那隔间里女子的嘱咐,从砚台下面取了钥匙去开锁。他也没料到,这小王爷会如此顽劣,不仅假扮太监,设了陷阱,还将身边的太监婢女都绑了锁在书房的隔间里。 “你……” 他一路走来,都在想着会不会在梁王府的哪个拐角与陆卷舒不期而遇,却没想到陆卷舒会是梁王的贴身女婢,就被锁在这书房里面。 解开陆卷舒手上绑的绳索,赫然看到她莹润的皓腕上留着一道道红印子,沈罄声抿了抿嘴唇,有些心疼的伸手想帮她揉一揉,却被陆卷舒躲开。 “奴婢是梁王的贴身女婢陆莲,见过沈大人。” 她袖子一拢,将手腕上的伤痕遮去,恭敬的福了个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剪影,凤眸微敛叫人看不透猜不透。 “陆莲?”沈罄声似笑非笑的念着她的名字。 “王爷脸上沾了东西,奴婢还要去打盆热水给王爷浣洗,可否麻烦沈大人先替两位公公结了绳索。” 这隔间里,可不止藏了陆卷舒一个人,还有梁王的大伴赵保和黄三儿。那两人可不像陆卷舒运气那么好,只绑了手,他们可是全身上下都像粽子一样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最可怜的是赵保,他身子丰腴如球,梁王又绑的那么紧,肥肉都要涌出来了…… 她的手腕可还伤着呢!水盆多沉啊,会不会牵动伤口。 可他身为梁王太傅,怎么能替一个女婢去端水盆,这也太叫人生疑了吧! “梁王会由此境遇,皆因微臣办事不利,还有由微臣去端水吧……”沈罄声不由分说的把解绳索的小刀塞到陆卷舒手里,然后扭头去找水盆。 这也太牵强附会了吧…… 梁王他分明是自作自受!你身为太傅,虽是臣子,却亦是师徒,怎么能这么低三下四的去伺候王爷,以后还威严何在啊! 不过沈罄声已经出门找水盆去了,陆卷舒追他不上,只好先去给两位公公松绑。 两位粽子公公你们辛苦了…… 刚给两位公公松绑了,沈罄声又空着手转回来了他清咳一声,说道:“不知这东苑的水井在何处?” 黄三哎呦一声,迎上去,接过沈罄声手里的水盆,赔着笑脸说道:“沈大人这点小事儿还是交给奴才吧,您先坐着,陆莲,陆莲快奉茶!” 黄三和赵保都是明白人,这个沈罄声不仅学问好,而且前途无量,是皇后娘娘极为中意的太傅人选,若是因为小王爷胡闹,得罪了沈大人,将沈大人气走了,他们俩可没法儿给皇后娘娘交差了! 因为,待沈罄声格外殷勤。 不过这两个太监如何殷勤,沈罄声都置若罔闻,但是陆卷舒端来的茶,他倒是极为受用。 喝下去,仿佛唇齿之间,都好似带着她指尖的馨香…… 第31章 拜师礼 “本王受伤了!本王眼睛疼!本王今日不想看书,陆莲,去给本王端一碗杏仁羹,本王要补补身子!” 小王爷浣洗完毕,又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出来,可他被自己的陷阱坑了一回,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心情糟糕到不行,坐到椅子上泼皮耍赖。 黄三和赵保一面赔着小心,千难万难的哄着小王爷,一面又得顾着太傅大人,生怕惹的沈罄声一个不满意,撂挑子走人。 其实他们想多了,就算小王爷把房顶都拆了,只要陆莲还站在这里,沈某人就绝对不会走出这个屋子…… 小王爷闹个不停,黄三和赵保都无计可施,只好求助于陆卷舒。 有时候,女人比太监更会哄孩子…… “小王爷,杏仁羹什么时候都有,回头我给您端十碗。今日的确有些折腾了,你看要不然这样,咱们也不讲书了,今天先把拜师礼给行了,等改天再让沈太傅来讲书?”陆莲又小声说道:“小王爷你若是再闹下去,把沈大人闹走了,明儿来一个又凶又犟的老头,你莫要后悔死……” 陆卷舒可是在门缝里看见小王爷当时的动作,分明是要拦着沈罄声,不想他中招。可见,小王爷对沈罄声还是很有好感的。 下一个太傅可不一定会讲笑话了,小王爷又念起沈罄声的好了, “好吧,那就先行拜师礼吧。” 这拜师礼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先是拜祭儒家祖师,而后弟子向师傅敬献六礼。 一是芹菜。寓意勤奋好学,业精于勤。二是莲子心,寓意苦心教育,用心良苦。三是红豆,寓意宏图大展,鸿运高照。四是蜜枣,寓意早日高中,早成良材。五是桂圆,寓意智圆行方,功德圆满。六是瘦肉条,代指学生的心意。 这些物件,早已准备齐全了,只需小王爷双手捧着,单膝跪地,献给沈太傅就好。 小王爷此刻虽面上带了几分敷衍之色,但勉强还算是听话,陆莲在一边提点着,沈罄声也一直好脾气的噙着笑意,所以这拜师礼还算是顺当! 两位悬着心的公公,总算是松了口气。 礼毕,黄三忙赔着笑跟沈罄声打着商量的说:“沈太傅,今日咱们王爷也累了,不如明日再请你来府上讲书,反正这做学问,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您说是不是?” 沈罄声略微沉吟,便点头应道:“如此也好,做学问都是十年寒窗苦,的确不在乎这一日两日。” 黄三,怎么觉得沈大人这话有点讥讽的意思…… 莫非沈罄声是在暗讽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没有好好教导小王爷,让小王爷养成这样泄怠和顽劣的脾性。黄三突然觉得头上突然乌云压顶,压力山大。这个沈太傅面上一直挺和善的,差点都忘了他可是以一人之力把整个礼部打的落花流水的悍将凶臣啊…… “黄公公,微臣不太记路,能不能请这位陆莲姑娘,送一送微臣?” “当然的,当然的,陆莲,王爷这边不用你伺候了,务必将沈太傅准确安全妥当的送到门口,啊不,送上轿子……”黄三正上杆子巴结沈罄声,当然满口的赞同了。 陆莲姑娘人微言轻,虽然不敢说话,但怒目相视还是有的! xxxxxx 陆卷舒在前面走,沈罄声在后面跟。这气氛实在有些微妙…… 沈罄声打量着陆卷舒的背影,总觉得满心都是欢喜的,柔软的。 婢女的服饰简单,打扮也素净,娇嫩里透出几分清爽,不似她以前在一品楼时满头都是金钗银钗的,此刻她只戴了一支珍珠钗子,将缕缕青丝,挽起做了个垂云髻的花样,坠于一旁。随着她走动的步子,那青丝坠动,沈罄声的眼睛恨不得粘在上面…… 可是,她的步履未免太快了吧,沈罄声有点喘! 喘也不是大问题,反正闲来无事,就是陆卷舒带着他围着梁王府跑上几圈,他也欣然愿往。 但问题是,陆卷舒的态度,分明是想快点走到门口,摆脱他!!! “陆姑娘,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找口水喝,微臣有些口渴!” 本太傅优点很多,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明,总能想点招出来,缠也要再缠的久一点,不叫她轻易就摆脱他。 “沈大人刚刚在书房里好像喝了不少茶水?”陆卷舒回头瞧了他一眼,眼白的比例远超正常水平。 黄公公没少督促陆卷舒给沈罄声奉茶,后来又喝了小王爷敬的拜师茶,此刻再说口渴,恐怕连傻子也不信! 沈罄声见风使舵,又改口说:“没错没错,是喝了很多,这会又有点想入厕了,不知陆姑娘可否引路,人有三急耽误不得呀!” “你到底是想喝水,还是想入厕。”陆卷舒咬着牙问道,明知道他是在无中生有,却还是得由着他。只是暗地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不如沈太傅你去茅坑里喝个痛快吧!” 陆卷舒转身刚要走,却被沈罄声猛地拉住了手腕。 “你走的太快了,阿舒。” 那一句脱口而出的“阿舒”让陆卷舒忽然间脑袋一懵,感觉像是突然回到了小时候,身后的那个拉着她手腕的人,不是位高权重城府深重的吏部高官,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梁王太傅,而是那个她不用防备不用躲藏的青梅竹马。 那又长又细的柳叶弯眉下,乌黑的眼眸微微闪烁。 “沈罄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叹息一般的口吻,本是低眉敛目的人,猝然眼睑一抬,眉峰一动,直直的看着他。浅粉色凌波螺纹的裙子,莹润如玉的脸颊,本该是如画似的娇柔美人,此刻却迸发出灼灼的凌厉之色。 沈罄声没做声。 他不能,也不敢,在猜透陆卷舒的心意之前,表露自己的心悸。他怕靠近她的机会只有一次…… 越是在乎,就越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很多虎视眈眈的强敌,不能将这些牵扯到陆卷舒。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在一品楼当好好的头牌不好吗?为什么要化名陆莲,混进这梁王府里。梁王并非治世之才,夺嫡之争凶险万分,倘若梁王失势,你必受牵连!” “我本身就是依附着薛邵阳的一株藤蔓,薛家与梁王本是一脉,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倒是你,你分明可以置身世外,既然选择攀附李贤,又何必再和梁王有什么牵扯……” 沈罄声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猜得没错,陆卷舒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将朝堂局势看的如此透彻,心里恐怕还是存了恨,存了替陆家翻案的心思罢。 “你关心我?” 陆卷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哗啦哗啦像是倒豆子一样,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心里后悔的不行,恨不得钻到沈罄声的脑子里,把刚刚那块记忆,通通擦掉。 “太傅还是快些走吧,天快黑了。” 第32章 春日里 一晃又到了三月里。 春光明媚,大地回暖,院子里的迎春花,桃花都相继开了,微风一吹,香气袭人。 沈太傅在梁王府也有两个月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总之是把梁王是收拾的服服帖帖,每天还盼着他来上课呢!这梁王府里的奴才们,私下里都说小王爷是个美猴王那样的皮猴,只可惜遇上了如来佛那样的沈太傅。 推开窗帷,天空一碧如洗,如同一块没有瑕疵的美玉。 “姐姐,每次沈太傅给咱们王爷讲课,都是你在旁边伺候的,快给我们讲讲,沈太傅都讲了点什么?” “还能有什么,诸子百家,时事杂论他都讲,荤素不忌,俗雅不论呗!” “我听掌灯的小李子说,昨个他进去添灯的时候,还听见沈太傅在跟小王爷讲,什么猪啊羊啊,莫非咱们王爷要养猪养羊……逢年过节,杀来添道菜也不错啊!” 折樱的脑海里塞满了红烧肉,红焖羊肉,炖羊排,莲藕排骨…… 梁王府的经费不足,所以下人们的膳食也一直没什么油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就沈罄声来了以后,才略有改善了。沈罄声是个能人,不仅学问好,而且还有经商头脑,梁王手里几个庄子,经过他稍微一点拨,生意已经略有起色了,日子总算好过一点。 小王爷屋里添了几个水磨制造器,是用来做木活用的。虽然不如什么摆件古玩值钱,但却正中小王爷的下怀,是他的心头好。就连陆莲折樱这样的下人,也都得了不少好处,逢年过节也添了些胭脂钱。 胭脂什么的,折樱才不管呢!还是添几道硬菜实在! “你这馋鬼,前些天才托杨侍卫给你买了腊肠,怎么又惦记上了!”冬来笑道。 陆卷舒也被折樱的眼馋劲儿,逗得直乐:“沈太傅怎么能和王爷说这些呢。他们是在讨论朝堂的时局,前些天内阁里定了个策略,说要叫南方那边改稻为桑,有几个官员闹得厉害?小王爷就问了,这明明是好事儿,怎么他们死活不同意呢!” “猪啊羊啊,怎么和改稻为桑扯上了?莫非现在都用桑叶喂养牲畜了?” “这怎么可能。沈太傅就是打了个比方。他给咱们王爷讲了个笑话,一个棚子里,养着一头猪一头羊一头牛,有一天农夫要把猪抓出去了,猪就嚎啕大哭起来,死活不愿意离开棚子。羊和牛都对猪的行为十分不解,猪便哭着说:‘你们被抓住,要么被剪毛,要么被挤奶,可我被抓住,只有一个命运,就是被开膛破肚。’那几个闹事的官员,就如同这棚子里的猪一样,这改稻为桑若是派下任务来,他们的日子恐怕就过不安生了……” 折樱想了想说道:“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冬来眼中已有了然之色,意味深长的喃喃道:“这才是咱们这位太傅的高明之处啊!” 若是太傅一味的讲大道理,小王爷听的枯燥,早就没了耐性了。但若是只讲笑话,插科打诨,就会沦为宠臣,长久下来,小王爷又会看轻了他。只有这样寓教于乐,将时事融入这种生动的小故事里,既让小王爷听的津津有味,又发人深思,让人觉得自己这位老师真是太机智太高深了,日子一久,小王爷就再也离不开这位沈太傅了。 这位沈太傅把小王爷拿捏的也太好了。 “算着时辰,沈太傅一会也该来了吧,陆姐姐,你下午还要当差,要不再吃点东西垫垫。”折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小包碎饼干来。 说来也是奇怪,只要是沈太傅授课的时间,黄公公都会特意安排陆卷舒去伺候。 折樱是个没心没肺的,不用当差,乐得清闲就最好不过了。 冬来想来想去,认为她们几个中,恐怕陆莲最有学识,所以黄公公才这样安排。 只有沁香是心不服,口也不服,听说还写信给她在宫里当差的姑姑,闹了一通。只是人家没当回事儿,黄公公也没拿她当根葱,这事儿不了了之了。 “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沁香从窗子里瞥了一眼,正瞧见黄公公脸上挂着笑,抬腿进来。她冷哼了一声,一想到又要看到陆莲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气的眼都不想睁了。 陆卷舒忙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随黄公公走呢,却没想到黄公公一进屋就说:“不忙事儿,不忙事儿,今儿个陆莲你放个假,修沐去吧。小王爷那边,就先让沁香顶上。” 沁香愣了愣,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黄公公尖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沁香你没听到啊,快拾到拾到,别在太傅面前,丢了咱们梁王府的脸面……” 沁香这才晃过神来,脸上那得意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甚至有些狰狞了。她心道,定然是写给姑姑的那封信奏效了,她可是有皇后娘娘撑腰的人。 沁香走的时候,故意骄傲的回头瞥了陆卷舒一眼,像挑衅一般。 待她走后,黄公公才吐了一口唾沫,冷哼着说:“什么玩意啊!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得。我看今天她也得不了什么好,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黄三是个明白人,他打从沈太傅来梁王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沈太傅对陆莲有好感!这才每次授课都把陆莲安排在边上,只要陆莲在,沈太傅就一百二十个好脾气,讲课也竟挑有趣的讲,若是陆莲在边上听的时候笑了一笑,那沈太傅简直比打鸡血还兴奋! 今儿个,是因为有旁的事儿,陆莲姑娘实在分-身乏术,这才找个人顶上去。 顶上去这个人,恐怕要承受沈太傅没有看见陆莲姑娘的沉重怨气…… “陆莲姑娘,薛二爷已经派了轿子来,就在王府门口候着呢!”黄三小声的伏在陆卷舒的耳边说道。 陆卷舒塞过去一小块碎银,轻声道:“知道了,黄公公费心了。” “哟,我可不敢要姑娘的钱,若是以后念着我黄三的好,姑娘在主子面前多美言几句就好了。”黄三又笑眯眯的把银子退了回去。 这陆莲姑娘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小王爷喜欢她,沈太傅在意她,薛二爷捧着她,将来还指不定怎么发达呢!这样的祖宗,谁敢收她的银子。 “小的,还得回东苑当差,就不久留了。” “公公慢走!” 第33章 春风楼 马车停在一品楼的门外,驾车的人是黄公公的心腹小赵。 小赵知道这马车里面的人只是府里的女婢陆莲姑娘,但同人不同命。虽然都是下人,但这陆莲姑娘的命就比他小赵金贵了一百倍。因而也是处处端着小心,就像伺候半个主子一样伺候着。 “姑娘慢着点,黄公公吩咐了,小的今天都在府里门房等着,姑娘什么时辰回来都没关系。” 陆卷舒额头上冒出三条黑线!黄三公公居然安排了人替她开后门,这不是暗示她晚上在别的地方过夜也可以……她跟薛邵阳这个断袖见面,需要在别的地方过夜吗? 还好带了罩面,黑线无人看人。 “多谢了。”反正是一番好意,将就着吧。 陆卷舒换了身水绿色的水纱长裙,这颜色娇嫩,更衬得她肤白如雪,身段如柳。 一阵风吹过,将陆卷舒头上的罩面微微吹起,露出她弧线唯美的下巴,坐在一楼的许多人,都忍不住侧目去瞧她,越是看不清面目,就越能引人遐思。薛二爷订了包间在春风楼的二楼,等她走上楼梯以后,再敢偷看她的人就少了,因为春风楼的二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去的。 这样一个容貌倾城,又有身份的女人,平常百姓注定了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xxxxxx 刚进了包间,陆卷舒脚步还没踩稳,就被一个肉团子熊扑上来,若不是陆卷舒习武强身,马步扎得稳,下盘结实,恐怕早就被此人掀翻。 “陆姐姐,我好想你啊!”二宝软软的声线里带着哭腔。 此人不仅用了肉弹攻击,还有水淹金山寺的招数,陆卷舒有些招架不住了。 幸亏后面有个醋坛已打翻了的薛邵阳,二话不说把肉团子从陆卷舒身上拎走了。 “二宝,你快下来。” 唉!这种气氛真是让陆卷舒觉得莫名的舒服,踏实。梁王府的那些人,虽然面上看着和善,甚至谄媚巴结,但心里未必没有别的打算。薛邵阳和二宝不同,他们是她朝夕相处八年之久的密友了,彼此像亲人一般,少了许多防备。 “听说,你在梁王府风生水起,甚至连新来的太傅也对你青眼有加。” 陆卷舒将面罩摘了,当场就翻了个白眼给她:“这些闲言闲语你也听得?” 薛邵阳给陆卷舒添了一杯酒,说道:“你以为是我听梁王府的那些下人嚼舌根子吗?那你也将我看的太肤浅了,有许多事儿,你是不知道的?” “比如。”陆莲给二宝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 “比如,你知道为什么你前脚进了梁王府,后脚沈罄声就成了梁王的太傅了吗?你觉得这是个巧合吗?那天下也未免有太多巧合了?” 这事儿,陆卷舒也想过无数次,只是因为困在梁王府消息闭塞,所以才没探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听薛邵阳旧事重提,心里也起了几分疑。 “这事儿是有人故意设了局,说起来来头可大了,是九千岁李贤做的。你还记得你上次让我注意的那个孙道长吗?他不知何故,竟然被李贤举荐到了朝天观,李贤在皇上面前夸口这个道士的扶鸾起乩可占天下事,无不中之。皇上起了兴趣,拿了几件事儿来试他,还真百发百中,龙颜大悦之际,李贤趁机提出梁王太傅已经缺了多年,不如趁机问问神仙,到底何人合适?孙道人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 “三元,连中三元。”这指的就是沈罄声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李贤的安排,可皇上偏信这是神仙的安排,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卷舒呢喃道:“这是沈罄声的安排。” 沈罄声为什么要到梁王府?李贤帮他造这个局,不知沈罄声许给李贤什么好处? 孙道长能进朝天观,必然是有贵人相助,这贵人真是李贤吗?李贤日理万机,怎么会注意到在庙会上摆摊算卦的小人物? xxxxxx “敢怠慢本少爷,叫人拆了你的小破地方!” 楼下像是煮沸了的水一般闹腾起来。薛邵阳听见了动静,觉得那声音熟悉的很,面上一笑,挑着眉毛说:“要看好戏吗?” 这么一打岔,陆卷舒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楼下。 春风楼是“回”字形结构,楼层越靠上,面积就越小,包间就越少。每间包间里都有专门的窗户,放上江南的一种绸纱,正反两面稀疏不一,纹理独特,里面能瞧见外面的动静,外面却看不清里面。 “此人倒是跋扈嚣张,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陆卷舒看向薛邵阳,薛二爷也算得上是京城一霸了,但那楼下闹事儿的锦衣公子竟然比他还横行霸道鼻孔朝天,可见来头也不小。 “蔡訾的爱子蔡腾,前些日子听说被蔡相关了禁闭,刚放出来。” 肩上挂着白毛巾的店小二,极有操守的拦在蔡腾前面,就是不让他上二楼。这春风楼里见过的贵人多了去了,竟然也不把相国家的公子放在眼里,硬是如一块铁板似得横在路当中,面不改色的说道:“公子,今日二楼已经满了,要不您在一楼等一会,看二楼哪位贵人吃完了,给您腾了地方,咱们再上去。” 蔡腾勃然大怒:“我蔡腾想吃顿饭,还得等位子,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爹。” “小的不敢。只是春风楼里有规矩,二楼是达官贵人,三楼是王亲贵胄。就是蔡相爷此刻到了,也只能屈尊,在二楼落座。” “这春风楼好大的口气,还真是不怕得罪人……”陆卷舒嗔目结舌道,她瞧了薛邵阳一眼,看他的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你可知道这百年老店春风楼是谁开的?” “莫非是比蔡相更位高权重的人?” “是隆德皇帝的生母慈庄太后还是姑娘的时候开的,慈庄太后也是一代奇女子,经商手段惊人。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是妙水真人以前无意中说起的。” 妙水真人是隆德皇帝的胞妹,恐怕心里对母亲年轻时的作为,也是心之向往的。 陆卷舒转念一想,这春风楼既然是隆德皇帝生母的,那慈庄太后仙逝之后,那东家岂不是变成了皇帝陛下,果然牛逼哄哄,连蔡相的面子也不用给。 “蔡訾有这么个儿子,居然也没闹出点什么事儿来,真是稀奇?” “怎么没闹事儿?这个蔡腾算是闹事儿的一把好手了,当参军能贪三成的军饷,最后逼得差点兵变。当地方官,上任途中就把驿站的官员吊起来痛打,说是给的饭食不好。不过这些事儿,都被蔡訾压下去了,没有一件捅到皇上跟前。如今在京中当了个闲职,就放在蔡相眼皮子低下,这才收敛了点,没闹出什么大事儿。” 陆卷舒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说道:“也许,能扳倒蔡訾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儿子。” xxxxxx 蔡腾那厢正闹的恨不得要掀桌子砸凳子,突然门口又进来一行人。为首那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似乎不常来这种地方,东张西望,瞧见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的。 那小公子的身后还有一人,器宇轩昂,一身青衣儒衫。 本来拦在蔡腾前面的店小二,一见这一行人,立刻换了一张好脸儿迎上去。 “给各位爷请安,咱们二楼的包间里都有人,要不坐三楼去吧!” 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捏了捏荷包,回头小声的和自家太傅商量:“我听说三楼的菜好贵,不然咱们坐一楼吧!” 这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自然就是梁王了。他身后的那人,不用说,当然是沈罄声了。 “哟,这可热闹了。”薛邵阳哈哈大笑:“梁王怎么也来这种地方,定然是沈罄声把他拐来的。沈罄声后面的那个缩头缩脑的小鬼,是不是刚刚驾车送你来的那个小太监。我怎么瞧着,这沈罄声脸上带了杀气,是来兴师问罪的呀!啧啧啧……” 蔡腾一听,怎么自己费尽唇舌威逼利诱了半天,也上不去的三楼,这些人就能上去了。小王爷深居简出,蔡腾没怎么见过,只当是哪家的小公子。于是这火炮就对准了沈罄声。 “慢着!凭什么本少爷上不去,这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就能上去。” 那店小二还没出声,小王爷身后的黄公公就先啐了一口,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连梁王殿下都不认得。” 蔡腾愣了愣,打量了一下小王爷。一个是皇上的儿子,一个是宰相的儿子,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不过他输人不输阵,还是骂骂咧咧的小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荣王还和本少爷称兄道弟呢!一个不得宠的……” 沈罄声冷声道:“蔡公子这番话说的大有深意啊,微臣觉得还是得誊录下来,明日送到宫中,叫万岁爷和蔡相一起品评品评,什么叫称兄道弟,什么是得宠,什么是不得宠?” 蔡腾面上一阵难堪,终于还是将话吞回了肚子里。沈罄声虽然只位居四品,但却是隆德皇帝的宠臣,从大年夜之后,就有了面圣的特权,若是真惹得他在皇上面前参一本,恐怕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了。 “我们走!”蔡腾一甩袖子,闷声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这个讨人嫌的家伙终于走掉了,春风楼的店小二紧跟着小王爷一行人,捧着一张笑脸介绍道:“咱们三楼环境好,服务周到,视野开阔,小王爷要是去了,给你打折,保证物美价廉!” 这春风楼的东家是隆德皇上,将来说不定就是梁王的,所以这些人对梁王的态度,格外殷勤。 “不必了,我们约了人,薛二公子在哪间?” 第34章 同舟济 “约了人?薛邵阳,你约了他?” 陆卷舒眉毛一横,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支银筷子,凌厉的一刺,就停在薛邵阳喉结前半寸,吓的薛邵阳汗毛都立起来了,他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直直的盯着银筷的尖儿上,总觉得那地方冒着丝丝寒气,凌厉逼人。 “哎呦,我的姑奶奶,我怎么敢!我发誓,我发誓,此事与我无关!”薛邵阳摊开手,脸上堆满了无辜的表情,瘪着嘴,可怜巴巴的跪求女侠饶命。 外面蹬蹬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辨,他们也快到了。 “算了,真是出门没看黄历。”陆卷舒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银筷子扔到一边。瞥了眼正在啃骨头的二宝,无奈的说道:“吃吧吃吧,一会那些人来了,咱们就要站着答话了。” 薛邵阳见危险解除,立刻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跟陆卷舒插科打诨起来:“我赌一百两,沈罄声舍不得让你干站着。”舍不得……这词用的暧昧,可偏让人觉得无比合适。 “胡说八道!”陆卷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xxxxxx 小王爷欢快的敲着门,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喊着:“堂兄,堂兄!” 薛邵阳打开门,佯装惊讶的样子,说道:“梁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小王爷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就说:“听说堂兄约了陆莲姑娘下馆子,我就带着太傅来蹭饭了!” 沈罄声这人衣冠禽兽惯了,有点接受不了小王爷如此直白的无耻,清咳了一声,补充道:“小王爷是想为我引荐一下,才借了陆姑娘的光,共聚春风楼。” 陆姑娘朝着小王爷和沈太傅福了福身。 陆卷舒一边帮着小王爷解了外面的大氅,一边唤来春风楼的店小二添上几副新碗筷。 “王爷今儿不读书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这小王爷就是满腹的委屈。 他趁着脱衣服的功夫和陆卷舒咬耳朵,“陆莲你今日不当差,你不知道沈太傅变得有多凶,净挑又臭又长的文章让我背,背不出来还打手心。” 小王爷身娇肉贵的,沈罄声自然不敢打他的手心,一般这种惩罚都是由书童代劳。梁王府经费有限,所以小王爷的身边只有总管太监和贴身女婢,没有书童。黄三的手好好的,那这些竹篾子估计都赏给沁香了。 “黄三说你是沈太傅的克星,有你在沈太傅才不会这么凶。所以我只好罢课,带着沈太傅来找你了!” 陆卷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由的朝沈罄声看了一眼。 那人正与薛邵阳称兄道弟的互相恭维着,面上看着笑呵呵的,俨然一个笑面虎。似乎感觉到了陆卷舒投来的目光,他一侧目朝她一笑,眉目中都透着一种温暖,宛如春山。 也没觉得有小王爷说的那么凶啊! 春风楼的店小二有眼色!但是也太有眼色了!大眼一扫,就知道这屋里哪些人是主子,哪些人是下仆,所以换了碗筷,但椅子没添。 原先是三个人的位置,薛邵阳,二宝,陆卷舒。 现在还是三个人的位置,小王爷,沈罄声,薛邵阳。 其他的人,如陆卷舒等等,都只能站着伺候。 该依依落座的时候,沈罄声突然开口说:“这椅子恐怕不够吧!” 他不坐下,薛邵阳也不好先坐下。小王爷忙招呼着店小二说:“再搬上来几个凳子,你们店里也忒抠门了,连凳子都都摆不齐。” 黄三见状,有些扭捏的说道:“主子,这不合时宜啊!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怎么好和主子同坐一桌,这这……” 小王爷豪气干云的一拍桌子:“今儿在这儿的,不论身份高低,都是兄弟。” 黄三瘪瘪嘴,小王爷这是又偷着看话本儿了吧!说话的调调都怪怪的! 既然沈太傅和小王爷都发了话,旁人也就没什么意见了,凳子搬上来,陆卷舒等人也依依落座了。 这个沈罄声真是厉害,明明是他看不得陆卷舒饿着肚子站着伺候,竟然轻描淡写的挑拨了小王爷出头。 薛邵阳朝陆卷舒挤挤眼睛,仿佛再说,你看你看,就说他舍不得…… xxxxxx 小王爷酒量最差,却又是最好面子的,遇上沈罄声和薛邵阳敬酒,都来者不拒。后面这两位,也似乎约好了似得,想先把小王爷灌醉,就这么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酒席还没进行到一半,小王爷就已经醉醺醺到不省人事,抱着黄三呼呼大睡了。 在这两只老狐狸面前,小王爷的段数实在太低了。 黄三无奈的告了罪,扶着小王爷先回去了…… 走的时候还孜孜不倦的又嘱咐了陆卷舒一边:“陆莲姑娘,小赵那边,我还叫他给你留着门,你们尽兴你们尽兴啊……” “哈哈哈,这位黄三总管真是热情啊!”薛邵阳戏谑的朝着陆卷舒笑了笑。 小王爷走后,薛邵阳就没那么拘束了,酒杯喝的不够劲,就干脆换了碗来喝,左手端着酒,右手拿着油乎乎的鸡腿,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沈大人,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其实你们一进门我就瞧见了,这么得罪蔡相国的儿子,真的好吗?”薛邵阳斜睨着沈罄声,仿佛是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端倪。 沈罄声可比他斯文多了,虽然脸上因为喝酒,泛着微醺的红晕,可眼眸里却还是清亮的。 “我为何要怕他?荣王的太傅是蔡相的门生,我如今是梁王的太傅,注定和蔡相不是一路人。就算我好言好语的对他,费尽心机的讨好他巴结他,他肯定也以为我沈罄声有什么阴谋诡计,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 “好好好!”薛邵阳大笑着陈赞他:“沈大人果然快言快语,爽快人。” 沈罄声给薛邵阳满了一杯酒,冷言说道:“薛二少爷不必试探我,我沈罄声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小王爷以真心待我,我绝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情。” “既然沈大人与我同在一艘大船上,以后还望同舟共济,共度难关。”薛邵阳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不知大人以为,如今之势,梁王和荣王哪个胜算更大一点。” “荣王!” “咳咳咳!”薛邵阳一口酒水喷了出来,刚刚还觉得沈罄声这人有点靠谱,怎么突然就变了腔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荣王比梁王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有妃嫔,而梁王尚幼。倘若荣王有了子嗣,那他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 薛邵阳皱着眉,此话说得极有道理。 “不知沈兄有何良策?” “要么给梁王娶亲,要么让人给荣王下断子绝孙的药,要么……” 这第一条,难。第二条,难上难。 薛邵阳只好眼巴巴的等着第三条良策,可沈謦声有意要卖关子,薛邵阳只好追问道:“要么怎样?” “要么让荣王成为一个断袖!” “咳咳咳!”薛邵阳又一次一口酒水喷出来,他觉得今天自己就是个喷壶! 第35章 投诚计 “要么让荣王成为一个断袖!” 薛邵阳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就连在旁边俯身趴在桌上不说话只扒饭的二宝也有些坐不住了。 沈罄声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了点什么?薛邵阳不由自主的往陆卷舒那里看了一眼,这么多年来,薛邵阳每当有什么难处,都是陆卷舒替他出谋划策,陆卷舒早就是他的主心骨。 陆卷舒不动声色给薛二爷添了一杯茶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管沈罄声知道什么,他也只会点到为止。因为此事张扬出去,沈罄声讨不到任何好处,他是聪明人,绝对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沈兄真是说笑了!这子嗣绵延之事,虽然重要,但也要老天做美,并非强求之事。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薛邵阳虽然主动将话题绕开,但心里却觉得沈罄声刚刚那一席话很有道理,梁王府也的确该有个女主人了,而且给梁王选妃这件事,还能让薛家的大夫人,也就是薛邵阳的亲娘转移注意力,说不定一忙起来,就放过他这个亲儿子了。他可再也不想看京城闺秀的小像了,他真的硬不起来啊…… “子嗣是为上策,还有中策用人,和下策用兵,这上中下三策都可保梁王殿下的东宫之位。” 薛邵阳一听,便乐了。 这沈罄声果然是个妙人,他并非随口说说,而是早有筹谋,这上中下三策,便是他的投名状。 “沈兄还是不要卖关子了,该如何用人如何用兵?” “荣王一个庶皇子的身份之所以能够和梁王殿下长期以来分庭抗礼,就是因为有蔡訾在背后给他撑着。而蔡訾之所以能把持朝政二十年,那是因为他结党营私,同党伐异的本事堪称举国无双,若是想搬到蔡相,就必须瓦解他的文官集团。” 薛邵阳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要一点一点减除他的羽翼?” “蔡訾苦心经营二十年,他的党羽已经遍布全国一十三个省,由无数不同等级的官员勾结而成,已经不是网状的,而是层层叠叠的茧。如果想一点一点减除他的羽翼,蚕食他的势力,肯定会打草惊蛇,甚至会遭到他雷霆般的反击。我们必须用其他方法,比如在他的集团内部,投下一颗炸弹。让他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这颗炸弹,沈兄是否早有合适的人选。” 沈罄声一副‘缸中有粮心中不慌’的样子,面带微笑的说:“蔡腾不就是上好的人选。听说他正在京中走动关系,想谋一个工部的缺。今年工部,可是有九条江堰坝口要加固重修呢!以蔡腾的性格,只要这些坝口落到他手里,就没有不偷工减料的。我问过钦天监,明年的雨季雨量会是十年内最大的一次,若是蔡腾监修的坝口出了问题,就会淹了占有全国十分之三赋税的苏州,甚至会影响来年江南制造局和船舶司的盈利,江南可是隆德皇帝的钱袋子,到时候龙颜大怒,就算蔡腾不死,他老爹也会因此失去了帝心。” 薛邵阳不知为何,耳边突然想起一句陆卷舒说过的话。“也许,能扳倒蔡訾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儿子。” 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是英雄所见略通,还是心意相通了,竟然都把注意打到蔡腾身上。 “沈兄所言用人之计,就是用蔡腾。可是这坝口决堤,江南的百姓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蒙灾受难,流离失所。此计是否有伤天道?”薛邵阳面露不忍。 沈罄声面上的笑容全收,凛然道:“想不到薛少爷还有此等妇人之仁!蔡訾把持朝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受他毒害,岂不比江南一隅之地的人受害更多更广。想要把毒瘤剜下来,自然得流点血,割点肉。” 薛邵阳不吭气了。 这个沈罄声变脸比翻书还快,不过他冷着脸的时候,还真有几分隐藏的杀气,怪吓人的。 薛邵阳不出声了,陆卷舒倒有些沉不住气了。拍着手讥讽道:“把*变成天灾,江南数百万的生灵竟然只是一句‘妇人之仁’,沈大人真是好硬的心肠,好高明的计谋。” 沈罄声脸上邦邦硬的冷漠,立时土崩瓦解。他有些无奈的又解释道:“我这一计,还没说完。蔡訾那边用了一人,我们这边也得用一人。我会举荐夏子默去江南为官,他是个能臣干吏,如果有水灾发生,他一定会处理得当,减少伤亡。他们用错人,我们用对人,此消彼长是双倍功效。” 薛邵阳摸摸鼻头,同人不同命啊,分明他和陆卷舒说的是一样的话,可沈罄声的态度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啊! “沈兄当年在南方大旱中以工代赈,保证了辖区内不死一人,被传为美谈。想来,沈兄推荐的这个夏子默也应有此大能,妥善处理水灾后的灾民。”薛邵阳左瞧瞧着沈罄声的脸色,右看看陆卷舒的脸色,尽其所能的调节气氛。 陆卷舒听完,面色稍缓,他虽然做事极端,但却没有完全坏了良心…… “此计,勉强也可算做中策了。” “没错没错,中策就如此釜底抽薪,不知沈兄的下策,又是怎么说?” 沈罄声摇摇头,他如玉般的指骨轻轻扣着桌面,淡然道:“下策既为下,那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的计谋,此时说来为时尚早,今日便不谈了。” 薛邵阳心领神会,便不再问。 沈罄声今日所言,已经是老成谋国的肺腑之言。 “沈兄我敬你一杯。若论出谋划策我不如你,但若论喝酒我可不输给你。这酒可是最好的桑落酒,酒清色纯,古语有云‘开瓶泄尊中,玉液黄金脂’说的就是这坛古方佳酿,全京城也只有春风楼有这样的美酒!今日咱们酒逢知己千杯少,当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薛邵阳以酒碗对沈罄声的酒杯,这么喝下去,不消一会,就得醉的不省人事。 其实,这也是薛邵阳有意为之的。 沈罄声既然毫不吝啬的拿出这上中下三计,他薛邵阳自然也不能小气。 金银珠宝,权势地位,这些沈罄声其实都不缺,他是天子宠臣,假以时日,这些都能得到。那薛邵阳能给他的就少之又少了,想来想去,只好把陆卷舒给他了…… 当然,也不能直接给他。 薛邵阳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美人心还是要自己争取的! 酒过三巡,薛邵阳就开始晕晕乎乎,嘴巴都有些不利索了,大着舌头和沈罄声天南地北的乱侃,又说了一刻钟,他就醉的不省人事了,趴在桌上打着鼻鼾。 二宝早就得了薛邵阳的暗示,一见薛邵阳倒下了,就忙担负起贴身小厮的职责,扶着自家主子告退了,走之前还特意嘱咐沈太傅,务必要把陆姑娘安全送回梁王府…… 让高高在上的太傅送一个女婢回府,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难道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吗? 沈罄声你不做声个什么劲儿,二宝你挤眼睛干什么,薛邵阳你的鼻鼾打的很假好不好! 第36章 昙花路 从春风楼里出来,陆卷舒发现沈罄声并没有叫一顶轿子来的打算,这是要走回去吗?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小气的人。心里气闷,她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可有细白纱的头罩挡着,恐怕这气了也是白气,没人瞧得见。 说到底,他是太傅,她陆卷舒是下仆,主子都没吭声呢,她有什么资格吭声呢! 天色渐晚,却还没有黑透,天边还有一丝暖红。 街道两边摊贩点上了油灯,入夜了也照样做生意,或大或小的推车上摆放着天南地北的新鲜货,有江南的胭脂,有蜀地的茶饼,有松江的布匹。 沈罄声不言不语的走在前面,看似云淡风轻一派悠然,实际上却是处处留心,三不五时的就用余光往后面瞥。 在卖胭脂水粉的地方,他的脚步慢了一点。偷偷的瞥了一眼…… 在卖布匹绣花的地方,他的脚步慢了一点。偷偷的瞥了一眼…… 在卖佩饰珠宝的地方,他的脚步又慢了一点。偷偷的瞥了一眼…… “沈太傅是有些累了吗?不如我们叫顶轿子来?”陆卷舒见他的步子越走越慢,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罄声顿时气结!猛地顿住了脚步,恶狠狠的回头瞪了她一眼。 这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啊,这满大街的姑娘都叽叽喳喳的围在那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摊子旁边,挑挑拣拣,眼睛里放光,怎么她全然不感兴趣,只顾着赶路,赶路赶路赶什么路,这么短的几条街,他还嫌走不够呢。 陆卷舒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呀!心里正嘀咕这人也不知道是生了哪门子的邪气,眼神这般凶狠,本以为他要骂人,谁知他拉着个脸半个字儿也没吐出来,一甩袖子扭身走了,走的大步流星,与之前的慢慢吞吞气势全然不同。 只是这方向好像有点不对。 “沈太傅,咱们这不是回王府的路吧!”陆卷舒狐疑的问。 “本太傅想起有些东西还落在吏部公堂里,顺路去取一下。还有小王爷最喜欢吃的城西的点心,咱们俩一会也顺路去买点,你顺便给带回去。” 陆卷舒一个踉跄,差点左脚绊住右脚,这春风楼在东面,点心店在西面,吏部衙门在北面,梁王府在南面,到底有哪点“顺路”了。 这个沈罄声不仅小气,还折腾人。 xxxxxx 他们两人正走到南化大街上,突然有一队宫人,熙熙攘攘的压过来,阵势庞大,显然这仪仗是为某位身份贵不可言的大人物在开路呢,街上的路人,摊贩都纷纷往两边靠拢,鱼龙混杂的挤压在一起。 沈罄声顺势把陆卷舒拉倒他身边,宽厚的手掌里是她纤细柔软的皓腕。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又太急,陆卷舒的重心没把握好,右脚崴了一下,关节像是有千万根针扎过似得,可她咬着牙硬是忍了下来,沈罄声似乎也没有发现。 那一队宫人后面,是两架气势恢宏的金顶刺绣凤辇,前面的那架规格比后面的那架规格大上一些,刺绣也是以正金色为主的百鸟朝凤,后面的这架是金红混织的凤穿牡丹。 路上的行人无不勾着脖子看,有个卖花的年轻夫人,眼中带着羡慕的神色,望着那凤辇,痴痴的说道:“这才是皇家的气派啊,要是能摸一摸我也知足了。” 她旁边卖水果的摊贩瞥了她一眼,“就你,也配摸柳贵妃的凤辇啊!” “柳贵妃怎么了?她当初不也是身份低微的贫家女吗?只不过命好而已,攀上了高枝,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要我说,贵妃贵妃说到底,终究还是个妾,她这样招摇过市,岂不是再打皇后娘娘的脸!” “你小声点,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呀,柳贵妃这是奉旨替皇上去乐山敬天呢!这样的恩宠,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唉,咱们皇后娘娘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斗不过这深山里的狐狸精啊,这日子过得苦啊!” “前面那是柳贵妃的凤辇,不知这后面的又是哪一位妃子的凤辇。” “这你可是看走眼了,这后面的可不是妃子的凤辇,而是本朝昌平公主的。她可是柳贵妃所生,隆德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听说几年前,准备把这位公主许配给一位状元爷,谁想到那状元爷竟然敢当众拒绝赐婚,这昌平公主就没嫁出去,一直跟在柳贵妃身侧呢!” 陆卷舒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这小贩子口中的状元爷,可不就是站在他身边的这一位。 想来八年前,他定然更加风神玉骨,气傲于世。也怪不得隆德皇帝会看上他,把自家最宠爱的小公主许配给他。 若是当年他做了昌平公主的驸马爷,那他就是荣王的连襟,此刻说不定就是敌人了。命运真是奇特,让世事都难以捉摸。 陆卷舒以为这是命运,却不知道这是一个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堵上一切反抗命运的结果。 凤辇车队越走越远,人群渐渐散开,街道上也渐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沈罄声拉着陆卷舒往前走,却发现陆卷舒的动作有些不太对劲了。 “你脚崴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xxxxxx “然后呢?知道是你害的她崴了脚,是不是特别懊悔,特别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痛在你脚,伤在我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应璟拍案大笑,惹得沈罄声皱眉怒视。 自从知道陆卷舒并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以后,应璟对她的敌视也淡了许多。 沈罄声翻了一页书,不咸不淡的说:“然后,我们就坐马车回去了。” “这就完了呀!你也太没劲儿了呀!”应璟大呼不过瘾,还真把自己当听戏的了…… 其实沈罄声没骗他,他的的确确是坐了马车回去,千挑万选的一辆最最狭窄的马车,又选了一条最坑坑洼洼的路。这一路上,因为车厢狭窄,陆卷舒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他身上,若是突然遇到凹凸不平的路段,马车晃荡一下,她还会抓住他的胳膊稳身形呢!离美人在怀,只有一步之遥,细算下来,这一路虽然短暂,但却赚足了油头。 “你们这一路就没说过什么话吗?我就不信了。”应璟在沈罄声眼前踱来踱去,歪着脑袋揣测他:“你这么眼巴巴的进了梁王府,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就没说点什么体己的话?” 沈罄声略微沉吟。 他们这一路的确有些沉默寡言,可能是因为沉默了八年,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就没想着点话题,问问她,比如梁王最近有没有认真读书呀!上次见你看了一本什么什么书,有没有什么心得啊!杂七杂八的随便问嘛,话一说开了,还有什么不能聊的。” “我问了。” “问的什么……” “我问,那块玉佩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那块白鹤驾云图的玉佩,反面刻了你的小字,那日花灯着火以后就找不见了,你打算何时还我。 陆卷舒当时表情错愕,似乎没料到沈罄声会这么问,不过她很快敛去了慌张的神色,福了福礼说:“没听说大人把玉佩落到府里了,不过大人既然这么说了,陆莲一定会留心找一找。” 她竟然装傻充愣!这玉佩当然不会是在梁王府里丢的。 不还,说明她想留着那块玉佩。是不是代表她也并非无意。 沈罄声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的又问了一句:“要是倘若哪天,那块玉佩变得被风沙蚀骨,岁月磨花,再辨不出当年的图案,你还会留着它吗?” 如果有一天,我被权利蚀骨,罪孽满身…… 第37章 柏木香 小王爷聚精会神的趴在桌上,一边牵动机关,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新模型的运作。 精妙的木制轴承在绳索的带动下转动,发出“咔咔”的声响,轴承带动前方一块木板一上一下的运动。这是一个小型的滑轮牵引耕地车,只需要用很小的力道,就能带动耕车的前进,如果这个模型可以奏效,以后那些养不起牛买不起牛的贫农单单依靠人的力气也能耕地了。 轴承如预想的一般运作起来,奏效了奏效了,小王爷面露喜色:“太傅,太傅你快来看。” 突然那牵动机械的绳索“啪”的一声断裂了,没有了关键的链接,小模型的其他零件也哗啦哗啦的分崩离析,成了一盘散沙,七零八落的堆在桌子上。 小王爷眼中的亮光瞬间被失望取代,耷拉着脸,瘪瘪嘴。 “这个绳索恐怕要用更坚韧的藤绳了,下次可以试试在绳子上涂一层增加韧性的漆。还有这个木轴承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沈罄声将桌子上的散落的零件收拢起来。 “这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次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小王爷不必太过失望。” 小王爷喜欢木制品,沈罄声并没有像其他太傅一样反对他,反而和他一起研究。 沈罄声是连中三元的状元,本该是读书人的榜样和典范,可他却偏是离经叛道的那种人。他心里很是唾弃“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这种老旧思想,所以也并不逼着小王爷读书,读死书。 他鼓励小王爷在闲暇时候观察万事万物,体察民情。观察农民的劳作,改良运输的推车,灌溉的水车,耕地的耕车。 在不知不觉中,将仁爱之心像一颗种子一样埋进了小王爷的骨髓里。 “阿舒,去把我上次做的图纸拿过来,我要再修改修改。黄三,再去给我那点柏木木板,要上好的柏木。”小王爷在太傅的鼓励下越挫越勇,指挥着他的‘哼哈二将’,准备重新战斗。 陆卷舒应了一声,踮着脚尖在书架上找图纸。 黄三苦着脸,搓着手说:“主子,咱们府里没有柏木板了。” 小王爷皱着眉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这不可能,这个月的例贡应该发下来了。” 木制模型用的这种柏木,京城附近也不是没有,但是质地却和湖广送来的差的远了,最近因为兴修道观,所以经常有这种木材往宫里送,小王爷什么宝贝都不要,点名就要几块木板,宫里内务府也答应的爽快,从不拖欠,每月月初就送来了,这个月为何没有? “这这……小的不敢欺瞒。”黄三颤颤巍巍的跪下,那袖子擦了擦眼睛,哭丧着说:“柳贵妃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喜欢上用柏木做的木桶,而且每个木桶都只用一次,就闻热水泡出木头的那个香味,她是洗脸也用,洗手也用,洗澡也用,内务府的柏木,都拿去给柳贵妃做木桶了……” 陆卷舒全顾着听黄三公公说话,动作一缓,把图纸抽出来的时候也带出来一本书,正好砸在脑门上。 哎呦,她疼的眼冒金星,肯定是砸出印子来了。真疼! “可是内务府说好了,要给我的……”小王爷委屈的不行,王兄每月有绸缎百匹,青瓷白瓷数件,他什么都不要,就要几块木头,还有人跟他抢。“不行,我得进宫,找我母妃给我理论去。” 沈罄声似乎走了一下神,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落在小王爷身上了。 “不知小王爷今年贵庚?” “啊!”小王爷错愕的眨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太傅这是什么意思。“本王一十有三岁了,太傅这是何意?” “下官听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两岁断奶的。怎么王爷如今一十有三了,还未断奶,遇事就想往皇后娘娘的身后躲。” 小王爷被他说的面红耳赤,羞赧的不敢吭声了。 “小王爷为了几块木板就哭鼻子,要找皇后娘娘替你讨公道。殿下可曾为皇后娘娘考虑过,皇后娘娘规守中宫,看似风光,实际上却是被柳贵妃处处压制,柳贵妃正得盛宠,皇后娘娘根本奈何不了她。下官就曾亲眼所见柳贵妃出行的车辇居然是金顶百鸟朝凤的刺绣凤辇,这是历朝皇后才有的规格,皇后娘娘隐忍至此,小王爷难道还不明白吗?如今你已长大成人,正是你该反哺生母,为皇后娘娘遮风避雨之时。” 小王爷听说自己的母后竟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顿时急得红了眼。他心里也觉得沈太傅说的有道理,他也想为母后遮风挡雨,可是羽翼未丰,有心无力啊! “太傅,本王……本王斗不过他们。”小王爷嗫嚅着说道。 这话里的他们,指的是柳贵妃,指的是荣王,指的是荣王背后的蔡相国,指的是以蔡相国为首的文官集团。这的确是一座庞大的五指山,叫人望而却步,心生畏惧。 “小王爷,你认识到和他们的差距这很好,不怕有差距,就怕不努力。”沈罄声面露欣慰之色,拍了拍小王爷握紧的拳头,安抚他。“只要心里存了想强大的念头,你就一定能变得强大。但眼前,咱们还需要忍耐。” 小王爷点点头,似懂非懂。 沈太傅招呼黄三公公先起来,吩咐道:“公公去内务府打声招呼,就说咱们梁王府不要柏木了,让他们换成常见的玉器珍宝。” “是,小的这就叫人去宫里回话。”黄三福了福身。 “太傅,那咱们以后都不做模具了吗?”小王爷有些不舍的看着桌上那一堆木雕零件,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这里每一块都倾注了他的心血。 “不,做!一定要继续做!痴迷于木雕,会麻木你的敌人,让他们以为你是玩物丧志,不学无术。只是小王爷你心里得明白,你毕竟是皇子,不是木匠,你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在暗潮汹涌权谋诡谲的政局中杀出一条血路,保全自己,保全皇后娘娘,也保全大周的臣民。” 沈罄声这番话,说的煽动力极强,让骨子里全是宽厚仁和的小王爷,徒然生出一种热血和斗志。 “小王定当铭记太傅教诲。” 陆卷舒目光清华的看着他,不得不承认,沈罄声做的很好,处理的也很妥当。他给小王爷上了生动的一课,不利的形势,负面的情绪,都会成为小王爷成长的动力。 形势逼人,储君难当。 “一张纸而已,怎么拿了这么久。”沈罄声径直走向陆卷舒,从她手里拿过那副图纸,眼睛扫过她额头上青红色的印子,眉头微微蹙起,硬着脖子说到:“笨手笨脚的,快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陆卷舒不明白他这是何意,愣愣的回了句“是,奴婢告退。” 黄三惯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看见陆卷舒额头上的红肿,再看看沈大人的脸色,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呀。 “哎呦,这个丫头怎么笨手笨脚的诶,快去叫冬来给你涂点药,姑娘家家的,磕到脸上可怎么好,万一以后破相了,可寻不到好人家了。” 有这么严重吗?陆卷舒伸手刚想摸摸自己的伤处,却被人拦住了。 “去抹药。”他固执的凝视着她,目光灼灼。 第38章 酒后语 日复一日,陆卷舒在梁王府里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却不知梁王府外,朝堂大局正一点一点发生变动,大周朝的历史将在这一年掀开浓墨重彩的一页。 四月末,在外为官的五品以上官员都陆续回京复职。 有一个地位很微妙的人,刚好在一个很微妙的时刻,约沈罄声在郊外私宅里一叙。此人是裴言卿的哥哥,晋党之首裴云卿。 “沈大人请!” 裴云卿给沈罄声满上了一杯酒,酒香醇厚,色泽金黄,一看便是绍兴最好的状元红。他的长相和其弟有七分相似,一袭月白青衫令人赏心悦目。进士出身,眉宇英朗透着几分书卷气,年岁比沈罄声虚长几岁,因而也多了几分成熟的气度。 沈罄声面带恭谨之色,双手接过。 他对这位进士出身,曾任东渊阁大学士,后又被贬谪到青州的裴云卿十分敬重。此人曾经依附前任兵部侍郎白瑜,白瑜与蔡訾的八年政治斗争中,裴云卿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奇怪的是白瑜即将落败之时,裴云卿突然犯了一个十分明显的错误,被贬去青州做了个小小的同知,避过了白瑜的牵连,最后白瑜被廷杖处死,白瑜的同党也相继入狱,只有他裴云卿一人如今还全须全尾的活跃在政坛。这份政治敏锐度,怎能不叫人心生钦佩! “多谢!我与言卿私交甚好,便跟着他,叫你一句大哥,请大哥莫怪!”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来尝尝这片金华火腿,是我专门从浙江带过来的,沈太傅在京为官,恐怕不常吃到这样的家乡味道。” 若是普通的火腿云腿,春风楼里有的是。可这正宗的金华火腿,必须选用当地土猪,用漉汁和糟精心饲养,再用特定的“两头乌”熏,特定的台盐腌制,经过数到工序,整形,翻腿,洗晒,腌制,风干……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是至少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老师傅来做,不然这火腿就不够味儿。 沈罄声出身江南世家,对吃食研究颇多,这一筷子下去,就知道这一小盘肉,恐怕比黄金还贵。 “本该是我尽地主之谊的,怎劳大哥如此破费。” “诶,兄弟说的这是哪里话,不过是一顿饭菜而已。年前吏部大考,为兄侥幸得了个‘升’,当时就想将这火腿托人送给兄弟你尝尝,只是怕太招摇给兄弟惹来麻烦,这次来京复职,正好趁此机会,与兄弟你一聚,拿这火腿当个下酒菜。” 裴云卿突然话音一转,窥着沈罄声的神色,试探的问道:“为兄听说,因为吏部大选的名单,蔡相国和九千岁翻了脸,最近愈演愈烈,沈兄弟难道没听到什么风声?” “竟有此事,小弟整日奔走于吏部和梁王府,焦头烂额,倒没在意这些……” 裴云卿在心里冷笑,这个沈罄声真是有意思,明明这事儿是他挑起来的,后续的发展也多半有他的影子,此刻倒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却还装的人五人六的。 “我也是听言卿说的,蔡相国想扶持一个司礼监执笔太监去分李贤的权,趁着李贤陪万岁爷在乐山修仙的功夫,私自下了诏狱,挖出了好几件跟李贤有关的案子,想以此来搬到李贤,可谁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案子,可都是皇室隐秘,李贤是替皇上背黑锅呢。皇上震怒,下令将那执笔太监当场打死,还将涉及此案的官员都查办了,蔡訾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弟弟是皇上殿前伺候的翰林院大学士,经常被叫去伺候笔墨,敬献青词,走动的多,知道的隐秘事情也比较多。 “这么多年,朝中死谏蔡訾的忠勇之臣,没有十个也有七个八个,我的恩师白瑜,更是与蔡訾恶战八年之久。可是蔡訾却依然地位稳固,皇上也对他恩宠有加,无非就是因为他与宦官的关系甚密,九千岁李贤总是在关键时刻替他美言。贤弟你竟然不动声色,就将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挑拨的狗咬狗,高明啊!” “大哥,这酒可以乱喝,话却不可以乱说。” 沈罄声眼角弯弯,看似好脾气的噙着小,可眼角却透着一丝冷厉。 裴云卿不以为然的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日之言,都是醉酒戏言,我随便说,你随便听,酒醒之后,咱两个都不记得。” “蔡訾是我裴云卿的仇人,本来我恩师倒台那年,他就该杀了我,你知道他为何没有下手,反而留了我一命吗?因为我背后的晋商,因为晋商背后的六大家族,垄断了大周朝超过半数的茶叶产业。蔡訾把持朝政二十年,国库亏空严重,他需要有人替他拢钱。以前他靠的是晋商,以后他恐怕要把眼睛盯在江南的丝绸上了,等丝绸替代了茶叶,不出三年蔡訾就要对为兄下手了……” “大哥此话严重了吧……”沈罄声虽然风轻云淡,心里却在琢磨裴云卿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还有他说这话的用意。 裴云卿摇摇头,指骨轻轻的叩着桌面,发出冷脆的声响。 “今日,我请贤弟来,是想贤弟救我一命!举荐我弟弟去江南当差。江南的官员几乎都是蔡訾的门生故吏,仿佛铁板一块,我们晋商根本打不进去,丝绸生意也做不起来。如果言卿能去江南当差,说不定还有一丝生机。” 裴言卿是皇帝的宠臣,如果被调去江南,那晋党在皇上面前就完全没有话语权了,得与失真的值得吗? “小裴他并不善于官场权谋,如果去到江南,他就失去了皇上的庇护,那里官员上下勾结,挤兑他,岂不是羊入狼群。” “这一点,我又岂会不知。可是晋党人才凋零,除了他,我竟然再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 “其实大哥你无非是想要江南的桑地,在江南开办自己的织厂。不如你以退为进,举荐蔡訾的公子蔡腾去江南修坝……若我所料没错,只要大哥你准备好足够的粮食,明年汛期一到,就会达成所愿。” 江南遭了水灾,老百姓的收成受到影响,为了生存自然会以田换梁。江南的官员也会因此大洗牌,再不是铁板一块,到时候就不怕他们上下勾结,垄断丝绸产业。 另一方面,蔡腾此人,沈罄声自己去举荐,必遭怀疑,但若是换成在蔡党权威下苟延残喘的晋党就不一样了,他们一定会以为这是裴云卿在摇尾乞怜,因而放松警惕。 “如此甚好!”裴云卿满意的笑起来,摩挲着嘴角的短须,笑的像个狐狸。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家弟弟去江南,只是苦肉计罢了,这个沈罄声果然早有筹谋,若是不这样用计谋骗他说出来,他们晋党恐怕也没办法像如今一样分一杯羹。 “我听说小裴曾经喜欢过一个青楼女子,不知道沈贤弟知道此事吗?” 第39章 女人心 “我听说小裴曾经喜欢过一个青楼女子,不知道沈贤弟知道此事吗?”裴云卿的眼眸如同酒杯里微微晃动的佳酿,泛起一丝玩味的涟漪。 沈罄声爽朗的大笑,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说起来小弟还要给哥哥告个罪,此事皆因小弟而起,带小裴去了那么个地方,误人子弟了误人子弟了……不过,估计小裴也是一时兴起,最近可没听说他再流连青楼。” 瞧他说的这么坦荡荡,裴云卿心里的一点小疑惑也就烟消云散了。本以为沈罄声是故意找了这么个烟花女子来施展美人计拉拢小裴,对他们晋党有什么企图,不过后来的确没什么动静了。兴许真是自家弟弟的一时兴起。 “小裴整日无所事事不思进取,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不用把他调去江南了,不如让他和贤弟一起去梁王府,做个侍读的先生吧!” 沈罄声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了…… 按说裴云卿把自家弟弟安排给梁王做侍读,那是大大的屈才了。虽然都是小王爷的师傅,但先来后到分的清楚,头一个师傅,就是响当当的太傅,第二第三个就是半奴才性质的侍读,只比书童高了一个等级。 把一个堂堂翰林院的大学士送进梁王府当侍读,这是给了梁王多大的脸面啊,很明显,晋党开始站队了,没有选择如日中天的荣王,反而做了和沈罄声一样的选择,看准了梁王这个潜力股。 有了这么一个财力如此雄厚的盟友,沈罄声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 如果小裴成了梁王的侍读,岂不是就能见到陆卷舒了!!!翰林院比吏部闲多了,小裴去梁王府肯定去的比他勤,那和陆卷舒朝夕相处的岂不是成了别人!!! 沈罄声突然觉得,刚刚应该答应把小裴调去江南的建议…… 情敌什么的,就应该有多远,调多远!!! “怎么?贤弟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沈罄声心里苦笑,此时若是拒绝了裴云卿,不仅他们两人面子上都不好看,也有可能将盟友变成了敌对,将晋党推到荣王那边去。那之前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这有什么不妥,只是怕委屈了小裴?此事,小裴知情吗?” 沈罄声话里透着亲近,软了几分的调子叫人听着如沐春风,裴云卿也有些分辨不出,这人究竟是心里有什么小算盘,还是真心为小裴考虑的。 “贤弟这就不用担心了,小裴那边,始终还是要听我这个当哥哥的!” 沈罄声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嘀咕,才怪吧!他一定会去教唆小裴反抗的…… 总之,想分享梁王无所谓,想分享陆卷舒的‘朝夕相处’是门儿都没有。小裴要是想进来当侍读,除非他把陆卷舒拐走以后。 xxxxxx 梁王府。 四月里草长莺飞,梁王府里虽没有什么贵重花草,但也处处透着勃勃生机,绿意盎然。今日沈太傅有事,告了假不来讲课,倒便宜了陆卷舒偷得浮生半日闲,靠在窗边闲来无事翻翻书。 折樱抱着一匹粉红色的绸子布,一蹦一跳的进了屋,欢喜全写在脸上了,眼眉弯弯如新月。 “陆姐姐,你怎么还在屋里坐着呢!大家可都跑去挑绸子了,你在不去,一会好花样都叫别人抢走了。” 陆卷舒放下手中的书卷,给折樱倒了一杯茶,折樱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了。 “咱们房里的银子又不宽裕,小王爷是要做大事儿的人,怎么能乱花呢!”陆卷舒略带苛责的念叨了一句,小王爷听了沈太傅的劝诫,很是振作了几天,但离东宫之位还差得远呢,这笼络人心,招揽人才,哪里不是用钱的地方。却把银子花在自己府里的婢女身上,讨女人欢心是纨绔子弟才做的事情。 折樱连忙打断她,俏生生的脸颊笑的灿烂:“陆姐姐,这你可想错了,这绸子可不是小王爷买的,是沈太傅派人送过来的。他说他们家在江南有几个绸缎庄,这都是今年送进京城的新花样,他府上没有女眷,所以才把这些绸子便宜了咱们。” 原来会讨女人欢心的人不是小王爷,而是太傅大人啊…… “他倒是会做好人。”陆卷舒也不知道怎么地,越发的不开心了。可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又问了一句:“他拿来了多少绸子呀,每人都有份吗?” “沈太傅大方着呢,拉来了一车绸子,但是我瞧着材质上佳的也就五六匹。”折樱将刚领回来的布料扯到自己身上比划着,更衬得她肤色如雪,年轻娇嫩:“陆姐姐,你看我用这料子做个夏天穿的裙子怎么样?” “好看,自然是好看了。”陆卷舒被她的小模样逗乐,伸手摸了摸她略显婴儿肥的小脸。 “姐姐,你也快去领一块好料子吧,去的晚了,挑不着好的,可真要后悔死了呢!” 陆卷舒摇着头,轻轻笑道:“我不急,叫她们先挑吧,反正一车的绸子呢,咱们府上的女婢总共也没几个人。” “你是不急,可黄公公着急呀!沈太傅将这绸子送过来的时候,可是专门嘱咐过的,叫咱们院子里的姑娘先挑,如今可就差姐姐了,姐姐不去,黄公公都不敢叫别人挑呢!” 折樱挤眉弄眼的嬉笑着,挠着陆卷舒的咯吱窝,将她又哄又推的送到了门口。 “姐姐快去吧,别辜负了沈太傅的一番心意嘛!” 是这一车绸子的心意,还是点名叫咱们院子先挑的心意。陆卷舒心里生出几分女儿家的忸怩,这份心态连自己都陌生的很。 “你这丫头。”她嗔了一句,却换来折樱一阵清脆的笑声。 xxxxxx 陆卷舒往黄公公管着的内务间走的这一路,也没见有什么姑娘抱着绸缎往回走的,可见折樱的话所言不虚,沈罄声果然发话了,碧水苑里的姑娘没领完,就轮不到这些外围的婢女。 “不行,这块料子不能给你!”内务间里突然传出一阵争吵声。 “黄公公,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都说好了,是碧水苑的人先行挑选,挑那一款花样都行,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我不是碧水苑的人吗?还是你们故意欺负我……” 那女子娇嗔着跺跺脚,好像是沁香的声音。 黄公公心道,我一个没有根的太监,在我面前撒娇耍赖怎么可能好使呢!不过这个沁香,的确有点麻烦,上次替小王爷挨罚打肿了手,小王爷就觉得心里有愧,总想着弥补一二,没想到却让这丫头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攀上高枝,得了小王爷的青睐,处处摆架子,心里恐怕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主子了,比陆莲折樱她们都高上一等。 “诶呦,我的姑奶奶,这位可是沈太傅的贴身书童,沈小姜沈兄弟!这绸子毕竟是人家拿过来的不是,这给与不给杂家说的可不算,还是得听沈兄弟的。” “哼,不过就是个小小书童,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沁香眼睛一翻,对沈小姜很是不屑。要知道她前几天挨打,就是因为小王爷没有书童,因此对书童这个职业,真是打心眼里厌恶啊! 沈小姜跟着沈罄声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一个女婢能把眼睛长到脑门上的! “嘿!我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这件,这件,还有这件,我们家主子都早有安排,姑娘要是想挑选,就在别的布料里挑选吧!”沈小姜迅速将月白色的流云纹,正红色的牡丹纹,水绿色的木棉花碎花绸子都抱起来,除了这几样,剩下的绸缎可都是中下等的丝绸了。 原本,沈小姜只想把这件水绿色的给陆姑娘留着,但看这位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嚣张跋扈,他还真跟她杠上了,只要是上品的丝绸通通都不给!气死她气死她气死她~ 沁香急得眼睛都红了,这明摆就是欺负她! 黄三公公冷眼旁观,心里也觉得解气的很,这个沁香啊,就是没长脑子,要是再不收收脾气,以后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 陆卷舒恰巧这时推门进来,她恭敬的朝黄公公福了福身。 黄公公笑眯眯的朝她点点头,瞧瞧人家陆姑娘的做派,有见识有礼貌就是不一样。陆姑娘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让人看着就舒坦,也怨不得沈大人偏心她,陆姑娘这番气度就值得更好的。 沈小姜一瞧,正主来了。忙换了一张脸,欢天喜地的跑过来。 “陆姑娘你可来了,这好料子可都给你留着呢!你瞧这块怎样,素净,多配姑娘的气质,扯件衣服出来,马上天暖和了,正赶上穿。” 沈小姜正筹划着,要不要提醒一下陆姑娘,这绸子可是大老远从老家迎过来的呢,承了我们主子这么大的请,是不是应该哪天邀请我们主子踏个青,游个湖,以表感激之情! 陆卷舒略扫了一眼,那件水绿色的料子的确入了她的眼,可如今她不过是个女婢,小王爷尚且戒骄戒躁崇尚节俭,她一个做下人的要那么好的料子做什么?麻衣布衣不是一样穿。 “多谢沈太傅美意。我便挑了这匹吧。”陆卷舒绕过沈小姜,随意拿了一块素净的下品料子,就告辞了。 沈小姜愣了愣,陆姑娘这也有点太敷衍了,他们家主子为了不招眼的送她一匹布,可是搭上了一车的绸缎呢。可惜人家却不领情,随便拿了一件就走了,多半是看不上,沈小姜替主子抱不平的嘟囔道:“姑娘不再好好挑挑了,这可是我们主子的一片心意啊。” 陆卷舒摸了摸绸子的纹理,犹豫了一下,咬着下唇说道:“不知沈兄弟可否有空,三日之后再来府上一趟。我身无长物,收了沈太傅一匹绸缎,就用这绸缎的料子做个香囊回赠沈太傅罢。烦请沈兄弟转交。” 香囊!沈小姜眼睛一亮,这是意外收获,意外收获! “有空有空,姑娘有心了。” 沈小姜越发觉得,陆姑娘对他家主子也不是全然无情的,只是这两个人都是顾虑重重,带着太多层的面具,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待陆卷舒走后,沈小姜将怀里抱着的上品丝绸都塞到了沁香的怀里。这好几两一匹的好东西,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爱拿哪个拿哪个,我这就回去给我们主子回话了。黄公公咱们改天一起喝酒……” “沈兄弟慢走。” 沁香还在嘀咕,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刚刚还宝贝的跟什么似得,不肯给。现在却像丢垃圾一样,丢给她。耍她玩呢! 第40章 三巨头 沈罄声细嚼慢咽的用着晚膳,沈小姜在一旁边布菜边绘声绘色的转述今天在梁王府发绸缎的事情。 “陆姑娘来的时候,那上好的绸子还有好几件呢,款式也多,可她就轻飘飘的扫了一眼,随便捡了一匹最不扎眼的,拿着便要走!幸亏小的机灵,多番提醒陆姑娘,这可是我们爷的一番心意呀,要不再挑挑?” 哼,他巴巴的把心掏给她,她却不屑一顾,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这‘多番提醒’怎么听着有损本太傅的威风呢,显得如此刻意。 沈罄声停了筷子,瞪了沈小姜一眼,冷声说:“多事!” “小的多事儿!小的多事儿!”沈小姜知道自己少爷的性子,就是口是心非,少爷嘴上是骂他,心里指不定怎么夸他机灵呢!反正像他这么善解人意的书童,心领神会了,就当少爷是在夸奖他…… “若不是小的多事儿,少爷你也没有香囊收呢!” 沈罄声眼皮子一跳,猛的抬头问道:“什么香囊?” “陆姑娘说为要用咱们给的料子做个香囊,送给少爷,以酬谢赠布之谊呢!叫我三天以后去领。少爷,你说这是不是定情信物啊!” “别胡说,什么定情信物。”沈罄声夹了块笋干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鲜浓的汤汁渐渐溢出来,酱汁里浸染着丝丝甜意。“我送了一匹布,她才回一个小小的香囊,没诚意!” 香囊还嫌小? 难道少爷心里,指望陆姑娘给他做一套衣服?得陇望蜀,这贪婪的男人…… “少爷,话不是这么说的。等过阵子,陆姑娘把那料子做成了新衣,你带着同样料子的香囊,一个穿在身上,一个挂在要腰,交相辉映,成双成对。这梁王府有眼睛的人,谁还敢再打陆姑娘的主意,您说是不是……” 沈罄声嘴角绷不住的往上翘,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恼怒:“我每天下午都去梁王府讲课,她亲手交给我就行了,为什么舍近求远让你转交,这不是明摆不想亲近我吗?” “少爷,你当是买菜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呀!这是人家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囊,姑娘家脸皮子薄,说不定不好意思当面给你呢!” 别人脸皮薄,他信。陆卷舒会脸皮薄,他可不信。 “加饭,加饭!” 沈小姜心里嘀咕,明明高兴的不行,胃口都变好了,连着吃了三碗饭,可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仍旧是一副死人脸,他们家少爷还真是高深莫测呀! xxxxxx 那日,在郊外的私宅里,裴云卿和沈罄声通了个气儿,不声不响的达成了一种沉默的协议。但是这关乎晋党的未来,兹事体大,裴云卿还是要跟晋党的其他几位大佬打声招呼的。 晋党三巨头,除了裴云卿外,另两人一个叫孟青,一个叫宋亦。 “此事不妥,蔡腾虽然不学无术,但毕竟是蔡相的亲儿子,咱们这样算计他,若是东窗事发之时,蔡相除不掉,打虎不成反被虎伤呀!这个沈罄声到底靠谱不靠谱,凭什么就信他一个黄毛小子的?” 晋党三巨头之一的孟青喟叹一声。 此人已过花甲之年,曾任礼部侍郎,但因不愿与蔡党为伍,几番打压之下被外调去了江西,在地方上也算是励精图治,熬了十几年,现任江西布政使,掌管一省的天赋户籍,是个肥差,他已经不愿意折腾了,最好能保持现状,直至他告老还乡,离开朝廷这是非之地。 “老孟,你先别着急,裴大人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宋亦磨了磨茶杯盖,看杯中的茶叶上下翻转,幽幽的说:“就算到时候不成事儿,你也不过是个迁怒之罪,哪儿有裴大人赌的大,都把自己的亲弟弟押上去了,裴大人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孟青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吭声了,一屁股坐回位置上。 裴云卿苦笑,这两人虽然都成了闷葫芦,光喝茶不说话,但可别以为他们都是没意见了,相反他们意见大了去了。论资历,他裴云卿不过三十几岁,跟他们根本没得比,能成为晋党的领头人,正是因为他眼光独到,才高善断,凭借着政治敏锐度,带领晋党走过白瑜倒台,齐王叛乱等等危机。 这一次,他赌沈罄声,也是他人生中做的最任性的一次决议。 “其实诸位心里也明白,咱们晋党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白瑜是我的老师,也是各位的故交,蔡相心里早就把咱们化为异类,就算咱们舔着脸去巴结他,他也未必会卖个好给咱们!既然如此,为何不另辟蹊径。” “这个沈罄声虽然年轻,资历也不够看,但是他前途无量,乃是简在帝心的栋梁之才。” “我师父白瑜十年前曾说过,放眼天下,有三人堪当干将莫邪般除魔卫道的宝剑!三人合一,奸党必除。” 孟青嗤笑一声,说道:“知道。这头一个不就是你自己吗?” 宋亦眉头一簇,脸上的表情和孟青的不屑截然不同。 这个孟青常年在外,天高皇帝远,早已没有了忧患意识,反应能力也迟钝了很多,但他宋亦却一直位于政治漩涡的中心都察院,浑身上下都长着心眼,裴云卿这么一说,他似乎听出了一些门道。 宋亦略一思索,接口说道:“白瑜曾说,此三人为天下奇才。第一人,便是你裴云卿,有慧眼能知人善任,能明了朝局,达权知变。第二人,便是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都统陆鸣,此人有孤勇,不拉帮结派,只尊隆德皇帝一人,武功更是高深莫测,千人军中取上将首级。第三人,是当时的御史高詹,此人有巧舌,能辩黑为白,指鹿为马。” 说道此处,宋亦也有些遗憾。此三人的确有些本事,也曾大红大紫,不过陨落的也快。 “白瑜当时费尽心机,也没有将这三人据为己用。陆鸣虽有孤勇却无心机,最后被九千岁李贤设计陷害,剥皮萱草死于非命。高詹更是被蔡相收买,成了为虎作伥的小人。” 裴云卿点点头,眼中氤氲出淡淡愁绪:“此为吾师毕生憾事。” “不过!”裴云卿语气一转,将孟青和宋亦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江山待有才人出,这个沈罄声就是集慧眼,孤勇,巧舌为一身的奇人。后二十年不敢说,至少前二十年,无人出其左右……” 这评价可高的压死人了,孟青和宋亦都有些将信将疑。 裴云卿进一步解释道:“我的慧眼不过是知敌知我,但沈罄声的慧眼却不仅仅是知敌知我,还知君心,诸位可看过他殿试时的文章,文采倒是其次,主要是四个字‘迎合帝心’。咱们这位隆德皇帝,虽然连早朝都懒得上,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道观里呆着,但却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只要违逆他的,都没有好下场,可他的心思又深,除了蔡相与李贤,旁人根本捉摸不透,沈罄声能拿捏住皇上的性子,恰到好处的迎合皇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陆鸣的孤勇,指的不是武功,而是他不拉帮结派,除了他的锦衣卫,他这个人从来不跟旁人牵扯太多,简直就是个光杆司令,但皇上就喜欢他这一点,因为皇上是更大的光杆司令,陆鸣越孤立,皇上就越信任他。你们再看看沈罄声,此人的行径几乎和陆鸣类似,文官集团里的清流,晋党,蔡党他都不沾,自成一派。但他也不是完全走陆鸣的老路,他还私下里勾结了九千岁李贤,李贤是宦官,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人,和李贤走的近的,不仅有了一个坚实的后盾,而且不会招来皇上的反感。此人心机着实可怕!” “高詹的巧舌,在沈罄声面前更是雕虫小技,高詹虽然号称第一御史,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好手,他的上书言辞激烈,叫人百口莫辩,但毕竟招人记恨。这沈罄声做的也是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事儿,李贤和蔡訾之间的矛盾,八成就是他在幕后操办的,可是他就有本事做的不声不响,把自己完全撇清。” “此人若为友则无忧,若为敌……”裴云卿抬眼瞧了瞧孟青、宋亦两人的脸色,果然都被刚刚的一番话震慑住了,神色都十分凝重,“若为敌,只怕十个裴云卿也没有胜算。” 宋亦心知,裴云卿如此推崇此人,虽有三分夸大,但另七分只怕是真的。莫说有七分,只要有五分,就值得一试了。 “人虽然是有本事的,但就怕他三心二意,最后像高詹一样被蔡党收买,倒是咱们这些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孟青闷声说。 裴云卿一笑,摆摆手说道:“这沈罄声志在青云上,盯着宰相之位呢!蔡訾如果不下台,他怎么有机会位极人臣。岂是高詹这种目光短浅之人可比。” 晋党早已是蔡相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退路可言,他们这群人本就是病急乱投医,加之裴云卿言之凿凿,对沈罄声推崇备至,孟青和宋亦对视了一眼,就算心里还存着什么疑惑,却也不得不拍板,决定跟着沈罄声一条路走到黑了。 “行吧,就按他说的办。”孟青说道。 “举荐蔡腾的事儿,就由我来办。”裴云卿早已准备好一切,只要孟青和宋亦点头了,明儿举荐的折子就能递上去,沈罄声又是在审核官员调遣升降的吏部,还没等蔡相那边有反应,这事儿恐怕就能办妥了。 “虽然咱们依附的是沈罄声,但未免节外生枝,得做做样子,叫外人以为咱们这么做是为了讨好九千岁李贤。听说司礼监执笔太监杨公公最近病了,咱们是不是叫人去探望探望?” 第41章 司礼监 “虽然咱们依附的是沈罄声,但未免节外生枝,得做做样子,叫外人以为咱们这么做是为了讨好九千岁李贤。听说司礼监秉笔太监杨公公最近病了,咱们是不是叫人去探望探望?” 说起这位生病的杨公公,就不得不提一提,最近司礼监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些事儿。 xxxxxx 大周朝的太监总共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 最风光的便是这司礼监。即使是司礼监最底层的随堂公公,出去也是个香饽饽,满朝文武谁不巴结着,比针功局衣帽局的总管太监还牛气的多,可见这司礼监是何等机要之地。 司礼监的掌印正是九千岁李贤,秉笔太监有五人,除了挂名的赵云德以外,剩下四人都是李贤的干儿子。这寻常人家的亲儿子,还有亲疏远近呢,更何况是半路认下的干儿子。 所以这诸多矛盾就来源于此。 原先李贤最倚重的干儿子,姓陈,名叫陈清,虽然长得歪瓜裂枣,眼睛还有点小,但是此人工于心计,最擅长栽赃陷害,当年搬到锦衣卫都统陆鸣,此人就发挥了很大作用。 但是随着李贤的地位日益稳固,陈清的阴狠毒辣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李贤更看重忠心耿耿,满嘴甜言蜜语的小太监杨京。 陈清一直以功臣自居,觉得李贤能有如今的地位,自己功不可没,但是这老匹夫居然漠视他的功劳,反而提拔起杨京这个只会偷奸耍滑的猴孙,日积月累攒了一肚子怨言。眼见着自己的位置渐渐被新人取代,陈清的愤恨之情就如同一堆干柴,一遇到蔡訾的挑拨离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蔡訾在暗中许诺,如果你能给我李贤的黑材料,我就能帮你把李贤搬到,李贤一倒台,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舍你其谁! 这番话太诱人了,司礼监掌印可是他们这种阉人毕生奋斗的目标啊! 正巧前阵子李贤随驾去了乐山,不在京里,将诸多权利都交给陈清暂时代理,陈清一想,这样的好机会可不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司礼监的陈年旧案都翻了个遍,诏狱里的人又拖出来重审,只要跟李贤有关的,可以拿来做文章的都不放过。 可他错就错在撒网撒的太广,里面个别案件涉及到了皇家*,纯属是帮隆德皇帝擦屁股的。例如挪用了户部的银两,掐死了一两个皇上看不顺眼的人…… 这样的案子告到皇帝那儿,非但不能告倒李贤,反而给李贤反咬一口的好机会。 李贤一个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年龄比皇上还大的老太监,居然在皇上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辈痛欲绝呀,哭声震天呀。 他一个劲的嚎叫“奴才冤枉啊!”虽然没具体说怎么冤枉,但这意思倒是明确的传达给了隆德皇帝。大致就是,奴才当年是为您老擦屁股,这才有了黑历史,如今被居心叵测的人翻出来,这些人不除,奴才以后怎么敢再替皇上做坏事。 皇上几乎不假思索的就判了陈清的死罪,拖出内廷,乱棍打死! 其实蔡相也没指望凭着一个小小的陈清就把李贤彻底搬到,但至少能伤一伤李贤的筋骨吧,谁承想这个陈清竟然这么没用,连李贤的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陈清一死,李贤似乎也偃旗息鼓了,没有继续找茬。但这也仅仅是“似乎”! xxxxxx 裴云卿要去探望的这个杨公公,就是本次事件的原罪之一,九千岁李贤目前最倚重的干儿子杨京。这个杨京在陈清被杖毙后,突然就“病”了。 他这病说起来也稀奇,是因为被人侮辱,一口气没上来,堵心口了,积怨成疾。 九千岁一听,这理由倒是新鲜,咱们司礼监的人,向来是横着走的,谁能这么不长眼,得罪我的人!专程就到杨京那儿问了问情况。 杨京等的就是这么个机会。 他声情并茂的说,老祖宗呀,你是不知道,你随驾去乐山那几天,我就察觉了陈清这个龟孙子想对您不利,百般阻挠啊,但这个陈清看不起我,他说他进司礼监的时候,我杨京不过是尚膳监一个打杂煽火的小太监,论资排辈都是他的孙子辈,给他提鞋都不配,居然敢阻挠他。都怪我杨京没用,这才让老祖宗受奸人所害,蒙冤受屈…… 九千岁一听立刻恼怒了!杨京是他李贤的儿子,在陈清眼里却只是孙子辈儿,是不是他九千岁也得喊陈清一声爹呀!当年他李贤进司礼监的时候,陈清还在擦夜壶倒粪水呢! 总而言之,李贤这回是彻底的歇斯底里了,叫人把已经入土的陈清的尸身又给扒出来,鼻子耳朵嘴巴能切的切,能挖的挖,剩下的身子点了个天灯。这当太监的,都特别看重身体的齐整,希望来世能拖个好人,不做这缺根的半人,李贤是下了死命令,要让陈清不止缺一块,下辈子要做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陈清有多惨,这“病”了的杨京就有多得宠。 九千岁发了话,让他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司礼监首席秉笔的位置就是他的! xxxxxx 这位杨公公一跃成为九千岁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想巴结他的人多如牛毛,但是皇宫禁庭也不是所有人都进得来的。 裴云卿虽然进不来,但是他弟弟进得来。所以裴云卿只好委屈点,打扮成了他弟弟的小厮,跟着混了进来。 走到了杨公公住的监栏院门口,被把门的小太监拦住。 “站住,站住,你们往哪儿进呢!” 小裴大人忙上前一步,解释道:“我是翰林院大学士裴言卿,与杨公公素有来往,听说他今日身体有恙,特来探望,请公公通传一声。” 跟在后面小厮打扮的裴云卿忙递了几块碎银过去。 把门的小太监颠了颠银子,态度软了一些,但仍旧不让人进门。 “大人还是请回吧,咱们杨公公特意交代过了,不见客就是不见客。” 正说着,来了个锦衣玉袍的年轻公子,蜂腰猿背,疾走无风,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此人面白微须,肯定不是太监,但进出监栏院就跟回自己家门一样,连招呼也不必打,这把门的太监也不拦着。 “你不是说不见客吗?此人怎么能进去。” 那把门的太监见那锦衣玉袍的年轻公子走的远了,这才小声跟小裴大人说道:“您是有所不知啊,这人是我们杨公公的拜把子,锦衣卫千户应璟,因为休沐所以没穿飞鱼服。” 锦衣卫这种特务机关,提起来就觉得阴森森的。听说他们百无禁忌,专门调查朝臣的*,凡是有违法乱纪的有先斩后奏之权,满朝权贵谁不畏之如虎? 小裴大人哀求的回头看了自家大哥一眼。 反正今天也见不着杨公公了,不如我们回吧…… 裴云卿却不死心,他心中有一个揣测,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公公,这位应千户,之前就跟杨公公关系这么好吗?”小厮装扮的裴云卿又塞过去一块银子,比之前的碎银重了一倍。 “以前只是点头之交,也就是前几日,才和杨公公走的进了。” 前几日?那不正好是杨公公开始“装病”的日子吗? 要说杨公公这场病,来的真是及时!不仅给了自己一个表忠心的机会,也给了九千岁一个旧事重提的机会。 李贤当时偃旗息鼓,装作不再追究,不过是给皇上一个面子。隆德皇帝一心向道,虽然站在李贤这一边,但却并不想节外生枝,所以陈清死后,李贤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但是杨京这一病,又给了李贤一个翻旧账的机会。 假借“护短”“为属下声张正义”这样的借口,李贤就可以把这个案子一查到底,甚至可以查到与那些案子有利益关系的户部工部头上。 这样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 裴云卿一向被人称赞,最会审时度势,达权知变,可他自问,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巧妙乖张的法子。 所以这才想来会会这个杨公公。 可如今看来,这个法子未必是杨公公自己的主意,恐怕有高人指点呀! “多谢公公,今日我们大人就先回去了,请替我们大人给杨公公带句好。” xxxxxx 回去的路上,裴云卿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驻足,远远的回望着监栏院。 “大哥,怎么了?”小裴大人不解的问道。 “你知道,陈清为何会败吗?” 小裴大人略微思忖了一下,说道:“因为他太过相信蔡訾,也太过高看自己。以为自己能替代李贤,但他错了,皇上一时半会还离不开李贤。因为他是皇上的大伴,皇上对他有感情。因为他做事利索,皇上有许多事只能交给他做。” “你说的没错。但如果有人能比李贤更亲近皇上,比李贤更机灵能干呢?” 小裴大人露出惊愕的表情,“那……”裴云卿替他把话说完了。“那下一个‘陈清’就能至李贤于死地了!” 裴云卿望着远处,直觉告诉他,应璟和杨公公并不那么简单,像是有人故意扶持两个人,一个人离皇上很近,可以替代皇上对李贤感情上的依赖。一个手握实权,可以替代皇上对李贤做事上的依赖。 怎么会有人如此神通广大,料事如神,把每一个关键的棋子都拿捏的这么妙,设下一个必杀的死局。 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沈罄声!他要对付的人,不仅仅是蔡相,难道还有李贤? 第42章 不耐烦 九千岁从来就不是善茬,之前息事宁人的态度都是做给皇帝看的,杨京这么一病,李贤有了由头,几乎在一夕之间就变脸了,声色俱厉的撂下话:此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查,得严查! 人不犯我我还犯人呢,人若犯我要你老命!更何况这次蔡訾和陈清勾结,这黑手下的是又快又狠,若是就这么算了,以后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他九千岁的头上了? 这口气肯定是要挣回来的! 陈清已死,李贤连他的尸身也毁了,可这口恶气还是消不下去。因为他明知道这事儿是蔡訾挑起来的,却伤不了蔡訾分毫。 若是以前,每当李贤想动什么坏心思,除掉某某个眼中钉的时候,总有一个一肚子坏水的陈清在身边给他出谋划策,但如今陈清的眼睛鼻子都挖了,身子也点了天灯,总不会再诈尸回来,给他出主意了。 李贤有点犯难了。不过很快,有人就给他出谋划策了。 “既然陈清已经定了罪,那咱们不如再给陈清找几个同党。” 出谋划策的这个人,叫应璟。李贤有点印象,但一个小小的千户,在李贤的心中,也就是个跑腿的分量。不过李贤身边的几个干儿子,远的在江南,近的叛变的叛变,装病的装病,人才凋零的厉害,因而也给这种小人物一个发挥的机会。 李贤略瞟了他一眼,让他继续说。 应璟胸有成竹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材料,递给李贤。 这资料是枪手沈罄声代写的,大师级水准。 “大人请看,属下已经调查过,陈清在四月十七日至十八日曾经多次出入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府邸。而且在陈清呈给皇上诬告都督的罪证里,有几个数字,涉及机密文件,如果没有户部和工部堂官的首肯,即使是当时身为司礼监秉笔的陈清也不应该知晓,由此可见,户部和工部的堂官与陈清早有勾结。” 李贤翻了几页,眼睛越来越亮。 人才,能写出这份黑材料的人,真乃是栽赃陷害辩黑为白的人才! 刚刚还在发愁陈清死后,没人能帮他阴人了,现在完全不用愁了,这个应璟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背后阴人不手软! “哈哈,有这么好的材料怎么不早点递上来。” 李贤眯着眼,扯出一张自认亲切的笑脸,拍着应璟的肩膀,一副“小伙子,以后跟着我好好干,吃香的喝辣的都少不了你的”表情。 应璟一脸委屈的小声说:“回都督的话,这里面的数字查来不易,小的只是个锦衣卫千户,能动用的资源有限,这已经是连夜赶工的结果了。” 李贤一想,这样的人才当个小小的千户,的确有点屈才。 这陈清一死,他的党羽也被一一清算了,东厂西厂的锦衣卫都腾出不少位置。 “你这衣服旧了……”李贤轻描淡写的摸着应璟身上的飞鱼服,紫花布长身大甲上贴着织花补子,这件衣服至少还有九成新,李贤就说它旧了。应璟微微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李贤笑道:“行了,明天去北镇抚司报道吧,你以后就是新任的镇抚了。” 那可是四品的官阶。 九千岁张张嘴,应璟就和沈罄声平起平坐了…… “多谢都督提拔,应璟毕当尽心竭力报效都督的知遇之恩。”应璟叩拜。 九千岁眼也没抬,只淡淡的哼了一声,这明显是不满意应璟的态度,应璟也不敢起身,仍旧是恭恭敬敬的作揖状。 旁边的随从小声的提点了一句:“应大人,真是个榆木脑袋,快叫干爹呀!” 九千岁的干儿子,从来都是没有把儿的太监,今天收了应璟,那可是天大的殊荣。 只是这殊荣,有人稀罕,也有人不稀罕。 应璟偏就是那不稀罕的人,可他如今还得仰人鼻息,不敢触怒九千岁,只得乖乖喊了一句:“谢干爹!” “诶!”九千岁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 xxxxxx 借着李贤和蔡訾狗咬狗的这股东风,沈罄声在吏部也悄无声息的活动起来,户部和工部的堂官受了弹劾,部堂大人只好上书陈情,大小公务都无心打理。裴云卿上书举荐蔡腾进工部的折子,就是在这种三不管的情况下,到了沈罄声手里,这事儿几乎没怎么波折,就给敲定了。 每一个环节都按照沈罄声的计划按部就班的在进行,虽然看上去他和其他人是一样的,整天忙的脚不沾地,但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游刃有余,甚至每天还多加了一个时辰在梁王府。 督促小王爷用功读书,这都是其次…… 重点是什么?重点当然是眼巴巴的等着陆卷舒把香囊绣好送上来啦! 沈罄声每次经过陆卷舒所住的碧水苑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驻足观望,心里想着会不会正巧那女人就拿着香囊出来了? 为了每天来来回回的往碧水苑绕路走,他上趟茅厕都得去最远的西苑上。 等的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他心里偶尔也会想——要不干脆去抢吧! xxxxxx 陆卷舒手里正绣着香囊的花样。 这花样是比照着沈罄声那枚家传玉佩描的图样,正面是白鹤穿云图,背面是荷花初开。等回头塞上晒干的花瓣,缝制好了,就只能看见白鹤驾云的那一面,荷花的图案会被完全盖住。 这也是陆卷舒此刻的心境。 白鹤驾云的沈罄声应该扶摇直上,他是大周朝最年轻有为的状元,风光无限。 而那朵初开的荷花,已经注定了身份卑贱,此生都只为了复仇翻案而活在黑暗的地方。 但是陆卷舒却没有注意到。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偏偏绣在一块布上,是不是命运在暗示他们,同心同德,殊途同归。 “以前从没见过你绣花样,没想到绣的这样好,这是双面绣功吗?以前只听人提起过,从没真的见识过,今天倒是开眼了!”冬来凑过来细细的瞧着陆卷舒手里的绣活。 冬来大约十七八岁,杏目柳眉端有一种婉约的气质,平日里话不多,就喜欢绣花描红,见陆卷舒也做了绣活,不由得就来了兴致。 “其实双面绣也不难,掌握好技巧,绣的费心一点就是了。回头我慢慢教你。” 冬来笑了笑:“我可是个笨学生,陆姑娘别教到一半,嫌我笨手本脚……” 陆卷舒以前只和折樱亲近一些,现在倒托了绣活的福,和冬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了,她们两人交流着绣花的技巧,时而相互打趣着,笑作一团。 “这个璎珞,我总是打的不好,冬来你看我这么弄对不对。” “嗯,我帮看看……” 一下午的功夫,这香囊终于成型了,冬来摸着香囊的布料,和上面绣工精湛的白鹤,有些犹豫的问:“这香囊是做给沈大人的吧?” 陆卷舒微微错愕的瞧了她一眼,还没说话,冬来就先不好意思了,忙摆摆手说:“都是我话多,问这做什么!” “这有什么打紧。的确是做给沈太傅的。”陆卷舒神色如常。 冬来窥着她的脸色,终究是没瞧出她有什么不高兴,这才舒了一口气,像往常一般拉开家常:“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沈太傅对你有意。要不然,黄公公也不会专门点了你去伺候。我们做奴婢的,要知道惜福,遇上沈太傅这样的人,那是天大的福分,即便是当个妾侍,那也是高攀了。像沁香那样,整天想着嫁入豪门,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冬来!” “其实你第一天来咱们碧水苑,我就看出来你并非寻常女子,心高气傲也有才气,所以我心里也是服你的。相信以你的聪慧,嫁给沈太傅,只需略施手段,就能牢牢抓住他的心。女人嘛!只要困住了男人的心,即便是妾侍,也能过的好。” “冬来!你真想多了,我不过就是绣了一个香囊,答谢沈太傅所赠的绸缎。怎么说到婚配嫁娶上去了,是不是你想嫁人了,偏要那我说事儿,我得告诉王爷去,让他给你寻一户好人家!” 陆卷舒有意将话题转移,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笑的有多不自然。 “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抗拒什么。”冬来像是姐姐一样,温柔的摸了摸陆卷舒的额头。 抗拒自己的心呀!陆卷舒靠在冬来的肩上,长叹一声。 她的人生,已经因为八年前的齐王叛乱而被描上了固定的色彩和固定的图案,就像是描好花样的绣图,只能按照固有的方式活着,不由心,不由己。 “诶,门口好像有人,难道是沈太傅!”冬来故作玄虚的惊讶道。 陆卷舒一骨碌翻起身来。他怎么来了,这王府内院他怎么说进就进,还有没有规矩了! 第43章 毒香膏 “诶,门口好像有人,难道是沈太傅!”冬来故作玄虚的惊讶道。 陆卷舒一骨碌翻起身来。她探出半个身子,往屋外面瞧,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只有树影婆娑。 冬来一面窥着陆卷舒的神色,一面不动声色将绣盒里剩下的碎布塞进袖口。 “兴许是我眼花,看错了吧,这几日绣枕套绣的,见光就流泪,眼睛怕是要毁了呢!”冬来略带歉意的揉了揉眼睛,语调平缓,和平时并无两样。 “别揉别揉,眼睛痒的时候千万不能揉,容易害眼。”陆卷舒拉开冬来的手,轻轻的往她眼睛里吹气,然后搓热了自己的双手,用掌心覆盖在冬来的眼睛上。 陆卷舒的手心很软也很温暖,像是一小团火焰。 冬来忍不住的一颤,她咬着嘴唇,袖口收拢,紧紧的攥着那巴掌大的布料。心里默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咦!”陆卷舒觉得自己手心覆盖的地方被长长的睫毛蒲扇过,留下一点湿润的触觉。她轻声说:“怎么流泪了,要不我陪你去回春堂开服药吧,养养眼睛。”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卷舒,一会你能不能跟我换个班儿,我好像有点不舒服,想小睡一会。” 陆卷舒朝她一笑,温声道:“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好好休息,一会我替你。” 冬来浅笑着,和陆卷舒一起将绣花的东西收拾起来,铺了床榻。 “这香囊……”陆卷舒有些为难的拿着香囊看了看,思忖了一下,还是将香囊递给了冬来,说道:“本来是和人约好了,沈家的小厮今天来取这香囊的,不过晚上我要替你的班,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莫要怠慢了人家!一会折樱应该就回来了,这香囊还劳烦姐姐交给折樱,等沈家来人取香囊了,就让折樱转交罢。” 冬来接过香囊,勾起嘴笑道:“不过是顺手的事儿,有什么好麻烦的。你放心吧,肯定怠慢不得。” 将这香囊送出去,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陆卷舒揉了揉眉心,批了件青绵白纱的厚衣服准备出门,虽说是到了春夏交替的季节,可一入夜,晚风还是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 “卷舒,你这香囊里塞得是去岁的白梅花吧!”冬来鼻翼微微耸动,沁人心脾的馨香从绣工精湛的布料里散出来。“还有剩下的吗?我想用来佐酒,咱们哪天得空了一起喝!” “啊,那些白梅花的干花瓣啊!去年我收的太少了,恐怕不太够了,当时折樱也收集了一些,回头问问她那里还有没有剩下的吧!” 冬来点点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有就算了,用桃花佐酒也是一样的,你快些去吧,别让黄公公派人来催啦!” xxxxxx 冬来从窗棂里一直注视着陆卷舒离去的背影,直到陆卷舒跨出碧水苑的大门,这才颓唐的瘫倒在床上,她手里攥着那枚香囊。料子是素色的绸缎,上面绣了栩栩如生的白鹤穿云的图案,散发着淡雅的花香。 这枚香囊,就算陆卷舒没有拖她代为转交,她也会想尽办法经一下手。 因为有人,让她在这香囊里做手脚。 冬来的耳边响起传话那人沙哑却内含杀意的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事尽快办妥,否则你弟弟……主子可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她不想害人,更何况陆卷舒还是她身边的人,是视她如姐妹的人。 冬来只好告诉自己,这件事和陆卷舒无关,她要害的人只是沈太傅一人。沈太傅虽然来了梁王府好几个月了,但是冬来和他的接触一直不多,顶多也就是见面施礼的交情,如果把他当陌生人,冬来的良心上就会好过许多。 可她又怕陆卷舒会难过。所以之前反复的追问陆卷舒想不想嫁给沈太傅,对沈太傅有没有意。 陆卷舒一直嘴硬,说沈太傅对她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太傅大人,她从来没有高攀的意思,也不会嫁入沈家。 冬来这才安心了些,沈太傅是和主子作对的人,将来是会有滔天大祸的。凡是和主子作对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主子下手时的心狠手辣,冬来打了个冷颤,脸色有些发白。 可是这些白梅花,又让冬来起了疑。陆卷舒说这香囊只不过是为了还沈太傅一个人情,若真是如此,她又怎么会在去年冬日里就惦记着收集装香囊的的花瓣,精心晒成这上好的白梅花花瓣。她分明是有心装作无心,有情装作无情。 倘若有一天,沈太傅真的出了事,陆卷舒知道她视若姐妹的人,是这样一个背后出阴招算计人的卑鄙小人,会不会后悔曾拿真心待她。 呵呵!冬来轻笑一声,脸上尽显悲戚。等陆卷舒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自己也不知道是沉塘还是坠井了,其实根本不必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拨了拨灯芯,冬来将藏在袖口的布料拿了出来,这些都是陆卷舒用剩下的碎料子,幸亏香囊是个小玩意,用这些碎料拼拼凑凑也能做出个完整的。 冬来在进王府之前,就是苏州的绣娘出身,这针线活的手艺远比陆卷舒想象的要熟练的多。 相同的花样,陆卷舒断断续续的绣了三天才勉强成了,冬来却飞针走线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绣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 但是冬来不会双面绣,这点她倒是没骗陆卷舒。冬来以前虽然是绣娘,但双面绣的技艺一般都是家传的,不会交给她们这种身份低微的绣娘。陆卷舒会,是因为她曾经是一品楼的花魁姑娘,琴棋书画包括女红,样样都请了最好的师父来教。 绣不了双面的,就只绣白鹤驾云的那一面,反正沈太傅也不知道。 璎珞穗子倒是不用重新做一个,只要把原来的拆下来,系到这个新香囊的上面就成了。 做好之后,冬来将两个香囊对比着瞧了瞧,确定没有什么疏漏,足以以假乱真之后,这才用剪刀把原先那个香囊开膛破肚,将里面的花瓣掏了出来。 她先是将花瓣尽数塞进新的香囊里,然后又打开一个掌心大的红木盒,这盒子里装的是两种香膏。都是主子托人带给她,吩咐她找机会加到香囊里的。 一种香膏是千里香,这种香膏的味道非常独特,寻常人根本闻不出来,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香奴才能闻出来,而且凡是沾染过这种味道的人,香味久久不散。如果沈太傅每天带着有千里香的香囊,那只要和他接触过的人就会沾上这种味道,主子就能分辨出他的党羽到底是谁。 还有一种香料是蜉蝣散,这种香膏比千里香还要珍贵十倍,是产自黑苗族的一种神奇的花草炼制的。香膏本身是一种香味,本身无毒,但却会存留在身体里,成为一种引子。遇水之后香膏融化,就会产生另一种香味,和之前的毒引重合,就会产生剧毒,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只有一天的寿命,太阳落山之时,必会魂飞魄散。如果沈太傅真的阻碍了主子的路,只要随便哪个人假装失手把茶杯里的茶洒在他身上,激发毒性,他就会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这两样香膏,无论哪一样,都十分狠辣。 冬来手指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用指甲去挑。 “哇!冬来你藏着什么好东西呢!是不是夜宵啊!”折樱突然从背后拍了冬来一下!吓的冬来浑身一震,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她眼疾手快的将装着香膏的盒子收进袖子里。指甲里已经抠了一块香膏,刚刚慌乱的很,她自己也不知道抠到的是千里香还是蜉蝣散。没想到折樱回来的这么快,计划赶不上变化,冬来也不敢冒险在折樱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只得草草的将香膏从指甲缝里弹到了香囊里。 “折樱,你吓坏我了。”冬来拍着胸脯,轻轻喘着气,有些埋怨的说。 折樱嘿嘿一笑,扭着身子坐到冬来旁边,瞧着她手里的香囊:“咦,这不是陆卷舒前几天绣的那个吗!” “眼睛还挺尖的!”冬来点点她的鼻子,笑骂道:“卷舒说我绣的好,就叫我帮她收个尾,马上就好了。倒是你,不好好的在花厅里当差,怎么早了半个时辰回来了,你这懒鬼,小心被黄公公抓到你偷懒。” 折樱抿着嘴偷笑,满不在乎的说:“你心这么软,怎么可能去黄公公那里告我的状。” 冬来心口一缩,手里的针差点扎到食指上。她若是心软,就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缝好了吗?真好看!”折樱好奇心重,见冬来收了线头,就准备抢过来玩玩。 “别动!”冬来的声音徒然拔高,声色俱厉。吓得折樱花容失色,愣在那儿,一脸的茫然。 冬来是怕折樱嗅到蜉蝣散的味道,万一以后这香囊沾水的时候,折樱也恰好在旁边伺候,岂不是又搭上了一条人命。 “你别闹,这东西是陆姑娘费了好些心思做的,你若是喜欢,回头央着她也给你做一个就是了。这香囊是送给沈太傅的,还是找个盒子放起来稳妥点。” 冬来从自己的柜子里找出来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将香囊放了进去,这盒子密闭的好,香味不容易散出来。 “我有些倦了,这香囊先交给你吧,等会沈太傅派人来取了,你就把这香囊连同盒子一起送给他,千万不要打开着盒子。”冬来神情凝重的又嘱咐了一边。 折樱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见冬来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只好照做了。 “行,我知道了。不过我不要陆姐姐的香囊,我要你给我做一个,上面要绣几条小鱼,最好是红金鱼,最好还有一只小乌龟!” 冬来笑眯眯的说:“好,咱们绣金鱼,还有乌龟。” 希望她还有时间,能绣完这最后一件东西。 第44章 小得意 沈罄声的桌子上摆着一方枣红色的首饰盒,说不上多精致,但这屋子里所有的眼睛却都牢牢的钉在上面。 “这是她交给你的,她人呢!”沈罄声轻轻敲了敲首饰盒,瞥了一眼案台下面垂着手的沈小姜。 他话里这个她,当然指的就是陆卷舒了。 “我连陆姑娘的人影都没见着,这香囊还是整天跟在陆姑娘后面那个小丫头片子转交给我的呢!”沈小姜也是一脸灰心丧气的耷拉样,他念念叨叨的说。 “今天她不是不当差吗?”沈罄声其实早就打听好了陆卷舒的各种行踪和路程,心机鬼…… 那她人呢?她人去哪儿了? 似乎看出了自家主子内心的愠怒,沈小姜连忙佯装着感慨万分的一合掌,讨好的的说道:“陆姑娘呀,就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我都打听过了,因为她同屋一个叫冬来的姑娘突然有些身体不适,陆姑娘就主动请缨,替她当了晚上的差事。这事儿也是赶巧了,要不陆姑娘肯定能来……” 说完,沈小姜的眼珠子朝桌上这七八盘色香味俱全的江南小菜瞟了一眼。他们家主子还指望着能把陆姑娘请来,一起吃顿家乡饭,在温馨的环境中,彼此增进一下感情…… 其实吃顿饭有什么难的!他们家大人是梁王的太傅,梁王都被他训的服服帖帖的,梁王府的下人哪个敢不听他的话,只要拿出太傅的气派,颐指气使的点着陆姑娘的名字,说,你过来陪我吃顿饭!陆姑娘哪儿还有机会逃的开呀! 可是只怕他们主子这辈子都是不敢这么跟陆姑娘说话的! 甭管他们家主子在外面有多大的仗势,见了陆姑娘,那就变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稻草人! “哪儿就那么巧了,偏是今天有人病了。”沈罄声不满的嘀咕了一句。 沈小姜琢磨着,他们家大人又开始发小孩子脾气了…… “大人,咱们盒子还没打开呢,香囊长什么样子还没看见呢!” 沈罄声眯着眼睛,冷冷的说:“怎么,你很期待吗?” 这是连自家小厮的醋也要乱吃吗! 沈小姜一脸苦笑,他们家主子最近肯定有点精神失常,也难怪,禁-欲八年之久也就算了,如今大美人就近在咫尺,每天捧着供着,却不敢下口,被逼疯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的怎么敢。”沈小姜将目光转向别处,提醒道:“小的只是怕大人只顾着怄气,辜负了陆姑娘的一番美意,你瞧陆姑娘还找了个这么精致的首饰盒装着,可见是多么重视了。” 这首饰盒根本不是陆姑娘装的,是冬来怕毒气外散才买一赠一的…… “怄气这么幼稚的事情,我会做吗!”沈罄声虽然一脸嘴硬,但是面上已经柔和了许多。看在你还算用心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打开首饰盒,一股奇特的异香飘散出来。 这种味道十分奇特,初闻时像是清雅素净的花香,但是当香气渐渐散开,这香味又渐渐浓烈起来,如兰似麝,让人有一瞬间的神智失控。 “真好闻!”沈小姜吸吸鼻子,眯着眼睛似乎整个身体都有点飘飘然了,他没有沈罄声那样的定力,所以被这股馥香影响的更为严重一些。 倘若冬来在此处,就会分辨出这香囊里最后添的那一丁点香膏是蜉蝣散,因为千里香味道极淡,根本没有这么强烈的香感。 沈罄声皱起眉头,这香味的确好闻,但味道透着一种脂香肉腻的旖旎感,并非是沈罄声印象里陆卷舒会喜欢的款式。而且,这种味道太过独特,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香料。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要检查所用的香饵就势必要拆开这香囊。 沈罄声可舍不得随便破坏陆卷舒送他的东西…… “小的可从来没闻到过这么独特的香味,兴许,这香料是陆姑娘自己调制的呢!今天算是托了主子的福。咦,这香囊上的花纹……” 优雅而高傲的白鹤扬起双翅,纵横于云雾之间,睥睨万物。 这图案与少爷那块丢失的玉佩简直一模一样,难道……沈小姜用眼角的余光窥着自家少爷的眼色,这里面似乎有猫腻呀!可他胆儿小,不敢吱声。 沈罄声满意极了,他拿着那香囊踱来踱去,嘴角的笑容越来越上扬。 那天问她玉佩准备什么时候还给他,陆卷舒还一本正经的跟他装傻!这会子主动绣这么个香囊送给他,不是明摆着告诉他,玉佩就是在我这里,我舍不得还给你,先给你一个同款的香囊替代着吧! 沈罄声得意洋洋的把香囊系在腰间,挺胸抬头的走了几步,神气活现的像个开了屏的孔雀。 “少爷你带上这香囊以后,更衬得貌若潘安,丰神俊朗了!” 沈罄声下巴一扬,不满的说道:“本少爷本来就英俊潇洒,还用这小小的香囊来衬吗!” 沈小姜马上改口说:“小的刚刚说错话了。应该是少爷把这香囊衬托的精美绝伦,匠心独运!” “嗯就是!”沈罄声随口附和道。 美滋滋的附和完了才发现,不对呀,他一个大活人,怎么成了香囊的陪衬! 沈罄声冷哼一声,扭着沈小姜的耳朵,骂道说:“整天胡说八道,你这性子再不改改小心祸从口出。” “诶呦呦,小的省的。我也就在您面前多了句嘴,在外面就是个闷嘴的葫芦,我跟了您这么多年了,还能不知道少爷您在京城为官就是在刀刃上行走吗,言多必失,小的要是行差踏错了,肯定连累主子。” 沈罄声这才松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如常的说道:“知道你机灵,全把这机灵劲儿用在戏弄我身上了。吃饭吧,叫了一桌子菜别浪费了。今天也没别人,放开了吃吧,不必拘束。” “诶!”沈小姜喜笑颜开入了席,他也是江南人,这一桌子家乡菜早把他肚子里的蛔虫勾出来了。 沈罄声虽然说了不必拘礼,但沈小姜作为一个敬业的小厮,还是得无微不至的伺候好主子用膳,他就像是长出来四双手似得,一边帮沈罄声布菜称汤,一边自己不识闲的往嘴里塞东西,吃的倒是一点也不少。 “主子,咱们俩也吃不完,这剩下的菜肴能不能让我打包走呀!” 沈罄声瞧着自家小厮挤眉弄眼的样子,心里偷偷嘀咕,沈家的伙食最近难道变差了吗,沈小姜对这残羹剩饭也恋恋不舍? “特别是这两个蜜汁鸡腿。嘿嘿!陆姑娘身边那个叫折樱的小丫头是个馋鬼,平时王府管得严,出不了门,就像让我帮她代买,给了我几钱银子。下回您去讲书的时候,我也跟着进去,就能把这蜜汁鸡腿拿给她了。” 收了人家几钱银子,就拿这两个剩鸡腿搪塞,这狡诈的黑心肠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去,叫店小二再加一份蜜汁鸡腿来!” 沈小姜眼睛一亮,果然只要说折樱是陆姑娘身边的人,他们家主子就会爱屋及乌。 春风楼的蜜汁鸡腿,岂是那几钱银子就能买到的?下回,要让折樱给他加钱加钱! “记到你的账上,从府里的月钱里扣!”沈罄声轻描淡写的押了口茶:“以后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需要了,你就勤快点,伺候好了,就是一家人了。” 沈小姜还没来得及喜形于色,这脸就又拉的又黑又长了…… 什么一家人!他沈小姜才看不上那个贪吃鬼,没胸没屁股的臭丫头。分明是他们家主子想和人家套近乎,从而和陆姑娘成为“一家人”嘛!居心不良的分明是他们家主子,可月钱却要从他账上扣,他们家主子才是狡诈的黑心肠,一点亏都不吃的主。 “哦对了,你明天替我跑一趟腿,约小裴一起去游湖!” 游湖是假,炫耀新香囊才是真吧……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请他吧,显得比较有诚意,毕竟现在这个阶段,还是要搞好和晋党的关系的!” 是怕裴大人有事来不了,所以亲自去炫耀新香囊的吧…… 月钱被扣,满怀怨念的沈小姜用最大的恶意揣测着自家主子的心思! xxxxxx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 折樱睡觉没个定型,总是翻腾来翻腾去的。下人房都是大通铺,虽然碧水苑都是上等女婢,住的略微宽敞点,但也隔不住她整个人横着睡,折樱睡着睡着,身子就歪倒一边,脚搭在陆卷舒的腰上。 陆卷舒被她压的难受,迷迷糊糊的半睁了一只眼睛,伸手将折樱的腿抬起来,压回她自己床上。 布谷布谷。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鸟叫声。 陆卷舒揉了揉眼睛,隐约看见了个人影翻开被子,起身往外走。她半睡半醒的也只看到了个模糊不清的侧脸,觉得像是冬来。 “吱呀”一声轻响。 那只穿着单薄里衣的人,推开了门,径直的走了出去。 大概是起夜,要去茅房吧!陆卷舒脑袋里一片昏昏沉沉,瞌睡虫又开始作祟了,她翻了个身,往暖和的被窝里又缩了缩,满足的又沉沉睡去。 第45章 拉郎配 “你们大人在家吗?”沈罄声下了马车,将挡风的大氅摘了,随手递给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沈小姜。 “在在在。”门房小厮见过沈罄声几面,对这位风头正盛的大人物印象很深。忙不迭的笑脸相迎,他一边弓着身子给沈罄声行礼作揖,一边打着手势派人进去通报。 这个独门独院的两进宅子,是裴言卿前两年才盘下来的,门房稍显朴素,宅院也略显狭小,虽然没有他哥哥在城郊的那栋私宅宽敞,但胜在风景别致,内敛雅致。庭院中的摆着一尊稀罕的怪石细看起来像是双狮摆尾,走廊的墙壁里内嵌古碑拓印。这宅子的布置正应了裴言卿内敛疏财的性子,跟他哥哥的门脸光鲜奢华大气截然不同。 大厅前面的对联,刚刚换成了新的。 “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横批,此路不通。” 沈罄声看了之后,捧腹大笑,险些背过气去:“你们家大人倒是会躲清净。” 门房的小厮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就为这幅对联,大爷和老爷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沈小姜眨巴眨巴眼睛,略显迷茫,但他又不愿再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这不是丢少爷的脸吗!早知道多读点书了…… 无案牍之劳形,说的就是朝廷中的事儿别来找我。 无丝竹之乱耳,意思就是我对音律不感兴趣,对美人计也不受用。 这对联的横批就更直白不过了,此路不通。想要走他的门路,和晋党搭上关系,门儿都没有! 裴言卿的大哥最近刚刚从外省回京复职,到处花心思上下走动,左右打点,谁知道自家弟弟竟然挂出这么拆台子的对联,当然生气了,脸红脖子粗那都是轻的,这要是换成别人估计得气的七窍生烟呢! 不过他沈罄声来此,既不是朝堂之事,也跟丝竹女乐无关,只是单纯的邀请好友一起去郊外游个湖,青石河堤,临水小酌。 顺便挑唆小裴反抗他哥哥的决定,坚决不要来梁王府当侍读。 走到堂前,沈罄声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绸布绣花的香囊,把绣着白鹤驾云图的那面摆了摆正,系着璎珞的穗子也顺了顺。 显摆香囊什么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xxxxxx “沈兄,你怎么来了!”小裴看见沈罄声的时候仿佛是黑暗里看见了一丝曙光,眼睛亮晶晶的。 “裴贤弟”沈罄声进了屋才发现,原来小裴的哥哥也在,他朝小裴一笑,又朝裴云卿轻轻抱拳,行了个礼:“裴大哥也在呢!” 裴家的婢女端上几盘酥豆花生和小点心,又给沈罄声斟上了一盅好茶,但看茶盅白釉的细腻光亮,就可知裴家财力雄厚。 “不知沈兄前来,有什么事?”裴云卿面带微笑,语气亲切的让人仿佛被春风拂面而过。和对自家弟弟的严肃冷厉截然不同! “哦,今天闲来无事,想约小裴兄弟去游湖,不知大哥也在,相请不如偶遇,若是大哥今天没别的安排,不如赏个脸同游湖上!” “我今日倒是无妨,但是小裴……约好了邵家的县主,去静香礼佛。” 邵家的县主邵卿卿,长公主与邵家家主邵英的爱女,邵英曾经是国子监祭酒,理学大家,尚了公主以后,按律只留了个驸马的虚衔,不得在朝廷里担任实务,所以这些年来有些淡出人们的视线了。但邵家毕竟是京城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邵家的子弟渐渐崭露头角,邵英又是理学大家,门生众多,这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想不到裴云卿竟然给自家弟弟拉了一根红线,怪不得那日专门问了问小裴和青楼女子有什么瓜葛没有,原来是怕真有什么事儿闹出来,得罪了邵家,得罪了长公主。 娶公主,不得在朝为官。娶县主可没什么妨碍,因而这邵家的县主着实是个香饽饽,多少青年才俊都盯着这块肥肉呢,邵家的大门恐怕都叫媒婆给踩碎了。裴云卿能给自家弟弟攀上这门亲事,恐怕也费了不少心思。 这亲事如果成了,就算以后小裴得罪了蔡相,蔡相也得掂量掂量,不敢随便对小裴下手。 “既然小裴有要事,那就算了……” “诶!这怎么能算了呢!我和沈兄早就约好了要去游湖,这先来后到的,怎么着也不能爽约啊!”小裴拽住沈罄声的衣角,挤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 沈罄声轻咳一声,强忍着笑意说道:“裴大哥,不如我陪小裴一起去庙里走一趟吧!若是还有闲空,就再去郊外的虎牙湖一游,吃一尾双腮鲈鱼。这样两不耽误,你看可好?” 裴云卿有些犹豫不定。沈罄声心知,裴云卿这个老狐狸肯定以为自己是看重邵县主身后的势力,想抢他弟弟的姻缘。真是多心,他怎么会抢小裴的姻缘,为了让小裴远离陆卷舒,他恨不得在小裴和那什么劳子县主的红线上多打十七八个结,让他们今生今世都绑在一起。 “不瞒大哥,小弟已有心上人了。”沈罄声腰胯微微前倾,手指摆弄着腰间的香囊。 像他们这种有官身的斯文人,一般都自持身份,学古风君子,腰间佩玉,还鲜少有人佩戴这种香囊,这香囊脂粉味重,都是女人的东西,低贱。 可沈罄声却大摇大摆的戴着,每次抚摸香囊的时候,那满足的表情就像是在抚摸情人吹弹可破的皮肤…… “这香囊上的图案……”小裴面色一紧,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香囊看,这图案他曾经见过,是沈罄声丢失的那块玉佩上的,如今玉佩没找回来,却多了一块同样图案的香囊,难道这香囊是陆姑娘送的。 陆姑娘去岁开始,就不在一品楼露面了,一品楼的老鸨口风严的很,任他怎么打听,就是不漏一丝缝,后来谣传陆姑娘被人金屋藏娇了,难道这金屋藏娇的人就是沈罄声!!! 小裴还在发愣的时候,这厢裴云卿已经开口赞同了沈罄声的提议。沈罄声既然已有心上人,自然不会对邵县主动什么心思。而且想必以沈罄声的远见卓识必然能看透裴家和邵家联姻有多么重要的意义,沈罄声和晋党已经结盟,利益是相同的,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跟小裴一起胡闹,反而会从旁监督小裴,促成这段天赐良缘。 “你们怎么串通一气……”小裴耷拉着两条眉毛,苦着脸十分不满的埋怨了一句。 沈罄声轻笑一声,连拖带拽的将小裴拉走:“走吧走吧,时辰都晚了!” xxxxxx 刚出了裴家大门,耷拉着脸的小裴突然又精神抖擞起来,说道:“沈兄你与我同去也好,也好!你看你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又见多识广风趣健谈。那位邵家的县主以前并没见过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已而为之。等她看见你的风采,说不定就相中你啦,以你的身份,邵家肯定也愿意把县主嫁给你。哈哈哈!” 沈罄声也觉得此言有礼,心里琢磨着得在小裴身上贴个标签,写上他的名字裴言卿三个大字儿,叫邵县主一眼就看出来,跟她拉郎配的人是谁! 顺便再在自己脸上点几个痦子,太风流倜傥,招来烂桃花,惹得陆卷舒吃醋那就不好了…… 第46章 邵县主 马车出了城,直往东北方向斜插而去。 沈罄声掀开马车车窗的纱幔,远处山色空蒙,近处草木兴盛,景致之美水墨难描。 “这里村落稀少,风景不加雕琢,倒也独有一番风味。只是这个方向,哪里有庙宇给你静香礼佛,拜见佳人……” “沈兄你就别再笑话我了。”小裴苦笑着摇了摇手里的纸扇,解释道:“这地方以前我也没来过,是邵家那位县主捎来的消息,约在这东北城郊的胧月庵里一见,我也是听我哥说,千万不能怠慢了这胧月庵里的人,小庙能装大佛,这胧月庵的庵主大有来头,和邵家县主是血亲……” “血亲?”沈罄声闻言一愣。这邵县主是长公主之女,莫非这胧月庵的庵主也是哪位皇亲国戚? 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小裴所说的胧月庵。 “红墙琉璃瓦,竹林青石板”沈罄声摇着头,脸带笑意的瞧着小裴说道:“此处又清净又别致,怪不得邵家县主要选这里和你见面,还真是男女私会的好地方……” “沈兄休要胡言!”小裴跳下马车,佯装凶狠的瞪了他一眼。 其实小裴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他下了车就开始局促的整理衣衫。沈罄声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意态悠闲,从容淡然。 他们两人走到胧月庵门口,却被守门的道姑拦下。 “两位施主,庵堂禁地,闲人勿扰。” 小裴和沈罄声对视一眼,这不让进是怎么个意思? “真人见谅,我们是受邵县主之约来此赴约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裴彬彬有礼的躬身道。 那小道姑一听到邵县主的名讳就一脸了然,态度也温和了几分,说道:“不如两位施主在此等候,若是邵县主执意带你们进去,贫尼自然不会阻拦。” 看来这位县主的任性是出了名的…… xxxxxx 等了不一会,就见一辆油壁香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车头系着一串风铃,随着轱辘的滚压车身的晃动,玲玲脆响。这邵县主果然是京城里艳明远播的名门贵女,人还未见,光听铃音,就能叫人心动不已。 可站在那儿的两个男人,一个心有所属,另一个不解风情。倒是白白浪费了这旖旎风情。 “你们谁是裴言卿!” 从香车上跳下来的这个少女,云堆翠髻,略施粉黛,微风乍起,荷衣微澜。 沈罄声往后略退了一步,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小裴。 那少女仔细瞅了瞅小裴,她目光炯炯,神情严肃认真。小裴被瞅的压力很大,耳朵根微微泛红。 “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竟然还不如身边的小厮!” “小厮?”小裴微微一愣,猛的反应过来,她说的不会是沈罄声吧,挠着头解释道:“县主您误会了,这位可不是在下的小厮,而是当朝四品礼部侍郎沈罄声沈大人。沈大人是在下的之交好友,所以……所以一同来了……” 邵卿卿早就听父辈的人提起过这个沈罄声,不由的多看了他一眼,啧啧有声的说道:“还挺人模人样的嘛!也没有爹爹说的那么三头六臂……” 沈罄声听着她的哂笑倒也不怒,反而温文尔雅的抱拳说道:“在下不请自来,叨扰了。” “沈大人并非不请自来。”邵卿卿眼睛一斜,若有似无的小裴脸上瞥过,说道:“只不过有些人胆小,不敢独自赴约罢了。” 说完,她楚腰一旋,侧身从小裴身边走过,淡雅的撒花纱裙,衣袂飘飘,腰间细纱腰带从小裴的手背上轻轻拂过……小裴脸又红了。 大周朝男尊女卑地位分明,鲜少有这样肆意妄为的女子,当朝上官也不看在眼里,径直走在他们俩前面。沈罄声对她倒是颇有几分赞许,这份桀骜倒是与陆卷舒相似…… 小裴小声的问:“沈兄,你看邵县主是不是看上你了……” “非也非也,她是两个都没看上,不仅没看上,还心存鄙夷!小裴路漫漫其修远兮……” 沈罄声说的没错,邵县主的确没看上。 她觉得沈罄声就是个芝麻馅儿的汤圆,别看表面上温和有礼、进退有度是个白面团,内里却是一肚子黑水,一戳就破。 至于裴言卿,之前就听说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如今一看,果然是个软蛋。 xxxxxx 邵县主威风八面,那守门小道姑果然不敢再加阻拦,沈罄声和裴言卿也借着邵县主的光,顺顺当当的进去了。这胧月庵里绿树掩映,清泉环绕,处处都是美景,只可惜邵县主走的急,沈罄声和裴言卿紧跟其后,也不敢耽搁,只能走马观花的略看了一眼,辜负了这雅致的风景。 “姨母,姨母……”邵县主提着裙裾,进了主庵堂。 庵堂里供奉着白玉观音像,宝相端庄。观音像前有两人正跪在佛前,轻敲木鱼,为首的那人一袭缁衣,青丝已了,后面的那人却是带发修行,背影窈窕。 “卿卿,我已遁入空门,请称贫尼法号妙水。”妙水真人拂尘一扫,目光清和。“卷舒,见过邵县主,卿卿,这位是我的俗家弟子,名叫陆卷舒。” 妙水真人起身之时,跟在她身后的那女子也施施然起身,一张琼脂玉貌,娇俏动人的脸,叫身为女子的邵县主也看的一愣。惊讶之余,邵县主还很有心机的用余光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那两个男人,果然看的眼睛都直了。 哼,看来他们的评价上,还得再加上两个字儿“色胚”! 陆卷舒看见沈罄声和裴言卿也是微微一愣,不过她不便说话,只朝他们略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一品楼的当家花魁,竟然成了这神秘庵堂里的清修俗家女弟子,裴言卿惊讶的几乎合不拢嘴,他这幅样子落在邵县主眼里更是扣分扣分扣分。 沈罄声倒是不关心陆卷舒怎么成了妙水真人的俗家弟子,此刻他急于邀功的把腰间的香囊亮出来,一直关心着陆卷舒的双眼,捕捉到陆卷舒的眼神在香囊上停留了片刻,这才心满意足的嘴角噙着笑意。 什么妙水真人,在邵县主的眼里,姨母就是姨母。邵县主置若罔闻的攀上妙水真人的胳膊,像个甩不开的牛皮糖一样,撒娇道:“姨母你不疼卿卿了。姨母姨母姨母……” “你这丫头!”妙水真人被她缠的实在没办法,只好任她胡闹,“你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姨母什么事儿,快说吧!” 邵县主朝妙水真人娇憨一笑,再转过头来对着裴言卿时已经是竖眉毛瞪眼睛的凶悍样了,她指着裴言卿,掐着嗓子假哭道:“姨母,你可要为我做主呀!我母亲非要把我许配给这个书呆子,你瞧瞧他除了空长了一副花架子的皮相,哪儿有一点配得上我。姨母,我不要嫁给他,你去帮卿卿说说情嘛!” 合着这小县主,把裴言卿专门拉到这鲜少人知的神秘庵堂,是为了让妙水真人过过眼,一同来玩我们来找茬的游戏,替她出头毁了这门婚事。 第47章 美人计 “姨母,你可要为我做主呀!我母亲非要把我许配给这个书呆子,你瞧瞧他除了空长了一副花架子的皮相,哪儿有一点配得上我。姨母,我不要嫁给他,你去帮卿卿说说情嘛!”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邵县主当着裴言卿的面儿把话说的这么难听,老实人也要生气了。 裴言卿实在有些气不过,可又碍于“好男不跟女斗”的人生信条,话还不能说的太有辱斯文。 “翰林院大学士裴言卿,见过妙水真人。县主高高在上,下官也觉得高攀不起,但皮相乃是受之父母,请县主将轻蔑之言收回!” “你想的美!”邵县主撅着嘴朝小裴瞪眼睛。 “卿卿,休得无礼。”妙水真人有些严厉的扫了邵县主一眼。 邵县主这才不敢使性子了,一脸委屈的看着她姨母。 裴言卿一身湖蓝的绸衫,头上梳着白玉冠,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皮相的确不错。但妙水真人觉得他并非邵卿卿所言空有皮相之人,瞧他说话温文尔雅,谦而不卑,可知是个家学渊源的读书人。 “我看这位裴大人倒是很合眼缘。” “姨母,反正我不想嫁给他,你替我说句话嘛” 妙水真人撇开邵卿卿,亲切的拉着裴言卿的手说道:“卿卿这孩子,是家里的独女,上面还有七个哥哥,被惯坏了,不过心眼不坏,就是嘴巴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也别和他计较,让着她点就是了。” “真人言重了。”见人家长辈如此和颜悦色,裴言卿那三分脾气,立时散的干干净净。 妙水真人为表亲切,刻意朝着裴言卿走近了几步,沈罄声就站在裴言卿身侧,妙水真人离他也只有半步之遥,他的香囊散发着淡淡幽香,与庵堂中的沉香味道明显不一样。妙水真人隐隐闻到这若有似无的异香,面上些迟疑。这味道似曾相识,应该是在哪里闻到过…… 思忖片刻,突然她眉头紧蹙,脸色大变。往后跌了半步,陆卷舒和邵卿卿眼疾手快,两人一左一右的扶了上去。 裴言卿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有什么不妥。 “无妨!”妙水真人有些僵硬的笑了笑,似乎在缓解自己不适的情绪。等她脸色稍缓之后,目光渐渐移到沈罄声身上,那抹诡异的香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知这位施主如何称呼。” 沈罄声忙抱拳道:“晚辈吏部侍郎沈罄声,是裴公子的好友。” “我大周朝真是人才辈出,这等年纪就已经是四品高官了,后生可畏啊!”妙水真人上下打量着沈罄声,眼眸里闪烁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沈罄声心里也有些迷茫,明明是裴言卿和邵县主在唱戏,这位前辈怎么反倒把注意力放在他这个小配角身上了。但他涵养好,有问必答,态度温和有礼。妙水真人刻意寒暄了几句,逐渐有唠家常的趋势。 “我看施主腰间佩戴的这枚香囊十分独特,不知是何人所赠?” 此话一出,沈罄声和陆卷舒皆是一愣,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又倏地的挪开。 “是沈某一位故人所赠。”其实沈罄声想说是心仪之人所赠,可这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 妙水真人看他的表情倒也有几分明了了,微微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沈大人青年才俊,有姑娘相赠香囊也是常事。我瞧这香囊的绣法独特,不知能否借给我看看?” 长辈相求,莫有不允的。沈罄声依言取下香囊,双手递上。 妙水真人接过香囊,表情顿时就变得凝重了,香囊上的绣花只是粗略的看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平心静气的仔细闻了闻这香囊里的味道。 像,实在是太像了。 “真人!?”这气氛实在太诡异了,沈罄声忍不住出声提醒。 妙水真人神色微敛,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香囊。这种害人的东西,她决不能视而不见。 “这位小友,你这香囊实在特别,能不能放在我这里一两天,等我研究透了这香囊上的绣工,就差人给你送去。” 这位本该悟空一切的世外高人,居然,居然要跟他抢香囊!!! 沈罄声虽然明知道对方身份不简单又是长辈,这样的请求不该拒绝,可心里还有有些不情愿。 陆卷舒似乎看出了沈罄声的不情愿,只好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罄声这才闷声说道:“前辈请便!” 妙水真人点点头,拿了块手帕将香囊包好,放入袖口。 “今日我也有些累了,卿卿你先回去吧,裴公子沈公子请便……” 这是在下逐客令呀,邵卿卿今天的目的没达到,十分不满的又哼唧了一会,奈何妙水真人已经如老僧坐定一般开始敲木鱼了,对外界的干扰几乎没有一点反应。邵县主这才一跺脚,负气走了。邵县主一走,裴言卿和沈罄声也没有再赖在此处的理由,双双告退。 等旁人都走光,这偌大的庵堂里只剩下陆卷舒和妙水真人时,陆卷舒才惴惴不安的开口问道:“真人,这香囊有什么不妥吗?” 妙水真人叹了一口气,睁开眼。 “这位沈大人,恐怕是中了美人计了,这香囊里有让人瞬间致命的毒-药。” 陆卷舒听完大骇,吓出一身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颤巍巍的瘫软在地上。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妙水真人从未见过陆卷舒如此失态,好像从八年前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巨变之后,陆卷舒就变得像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怎么这么大波动。 这毒药虽然可怕,却远远不足以把陆卷舒吓得这般魂不守舍。妙水真人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这当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陆卷舒知道妙水真人一定是起疑了,也不敢隐瞒,当机立断跪在妙水真人面前。 “不瞒真人。这香囊是我送与沈大人的,不是什么美人计,也没有什么害人的香膏。里面装的只是晒干的白梅花花瓣而已,每一片都是我亲自采摘,亲自晾晒。” 陆卷舒像是倒豆子一般,把她和沈罄声的渊源讲给妙水真人听,从儿时的青梅竹马同窗之谊,到后来恍如隔世的重逢,在梁王府若即若离的际遇都毫不隐瞒的说出来。 她爹娘死得早,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的,生命里几乎没有能倾诉女儿家心事的女性长者,妙水真人对她而言,既是恩人,也是亲人。这些心事,她连薛邵阳都没有告诉过,却通通一股脑的说给妙水真人听。 “你虽无害人意,兴许有人借了你的手,要害人呢!”妙水真人叹了一口气。 陆卷舒再怎么少年老成,也还是未到双十华年的少女,这尔虞我诈的龌龊事,见的还是少。这几年又被薛邵阳保护的太好,连防人之心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随我来吧……” 妙水真人到侧殿里找出一把剪刀,利落的将香囊剪开,轻轻一抖,香囊里面塞的东西就哗啦哗啦的掉落出来。 是白梅花瓣不假,但这花瓣上像是沾到脏东西一样,泛着黑蓝色的光泽。 第48章 香魂散 洁白无瑕的梅花花瓣上那一抹黑蓝,让人触目惊心,陆卷舒强作镇定,却还是免不了手脚发软,她虽然被吓得不轻,人却不糊涂,一眼就注意到妙水真人剪开的香囊里并没有图案,这香囊果然被人做过手脚,因为时间太短,所以没办法绣上双面。 有人要借她的手,对付沈罄声。 此人手段太可怕了,陆卷舒根本没有察觉,看沈罄声的样子,更是不会对陆卷舒送的东西有所怀疑,两个人都没了戒心,这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被妙水真人勘破,沈罄声岂不是要死在她手里? “我九岁之时,我父皇宫中一位极擅调香的美人,就用这毒-药害死过人,此香膏本身是一个味儿,遇水之后又是另一个味道,分开闻两种味道都无毒无害,可被害那人若是长期闻着之前的味道,药性在身体里积攒到一定分量,再闻遇水之后的味道,就会立时七窍流血而死,死状极是骇人,所以我印象深刻。后来那位美人被贬入冷宫,这毒-药也就鲜少有人知道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会碰到这种香膏。” 妙水真人将梅花花瓣收拢在帕子里,丢进佛前的香炉。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陆卷舒目光凝重的望着在香炉里一瞬间化为灰烬的花瓣,脑子却转的飞快,妙水真人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放过,反复的琢磨,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揪出幕后的黑手。 “这种香膏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冷宫。我听说柳贵妃出身低微,曾经是当过打扫的宫女,难道她那时,出入过冷宫。” “很有可能,柳氏能爬上今天这么高的位置,定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说不定后宫当中就有许多丧命于此的冤魂,只是这香膏太过精妙,当时勘破这香膏秘密的太医又因为劝诫皇兄不要进食丹药而遭贬官,这香膏的秘密无人可知,宫里死的那些人又无足轻重,才会时至今日也没有张扬出来。” 妙水真人乃是大周朝正统的公主,又与皇后亲近,自然对身份低微,曲意逢迎的柳贵妃多有轻贱,只称其为柳氏。 “这香膏肯定是从柳氏手里出来的,但下毒害沈大人的却并非是那柳氏” 陆卷舒点点头,柳贵妃身在后-庭,还要和一众娘娘们厮杀争宠,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四品小官,想要害沈罄声的人应该是…… “荣王!一定是荣王,荣王性格暴戾,听说对他府里的下人,稍有不如意就仗杀或是赐死。梁王一直没有太傅,落魄的时候甚至连月俸都被拖欠三月有余,荣王不知在背后笑话了多久。自从沈罄声进了梁王府,梁王的颓势就有所扭转,听说皇上还问过梁王最近的功课做的怎么样。荣王一定是恼羞成怒了,把沈罄声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妙水真人虽然并不喜欢柳贵妃,但荣王到底还是她的侄儿,心里还是存了三分温情的。见陆卷舒将荣王说的这般偏激狠辣心中略有不喜,但也能体谅陆卷舒多半是因为担心沈罄声,有点急红眼了,这才口无遮拦。 “是不是荣王所为,还不能这么早盖棺定论。你先好好想想,这香囊究竟过了谁的手,是谁在中间捣鬼吧!” 陆卷舒敛了神色,凝思不语。 这香囊,冬来,折樱,沈罄声的小厮沈小姜都曾经过手,但这其中最可疑的就是冬来了。 冬来擅长绣工,只有她能将陆卷舒的针法模仿的天衣无缝,那日她又突然病了,还有那天夜里,深更半夜的也不知道冬来去了哪里。这些细节如今想想,都疑点重重,只是当时自己被姐妹情深的戏码蒙蔽了,根本没有防备。 陆卷舒盈盈一拜:“多谢真人指点,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妙水真人颔首,虚扶了她一把:“你向来心思敏捷,有些事情一想就通。本来这些闲事,不是我这个世外之人该管的,但人命关天,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既然你和沈大人是旧识,这件事儿你去跟他说吧,想明明白白都告诉他也好,想轻描淡写盖过去也好,我都不管了。” 见妙水真人面带倦色,陆卷舒也不敢多做打扰,再三拜谢后缓缓离去。 xxxxxx 如果这冬来真是荣王安插在梁王府的奸细,那今日她能毒害了梁王的太傅,明日就敢对梁王下手。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查。 陆卷舒一回到梁王府就直奔黄公公的庭院里去了,梁王性情软弱宽厚,是见不得这种事儿的,黄公公既是这府里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大太监,又是梁王和宫里皇后娘娘的纽带,知会了他就等同于汇报了皇后娘娘,这种事情,找他商量最合适不过了。 可谁知,陆卷舒竟然扑了个空。 黄公公身边的小赵瞅了瞅周围,这才压低了声音,偷偷摸摸的说:“姐姐还没听说吧,咱们园子死了个人,听说是在废园投井的,已经死了好些天了,黄公公赶去处理了,这会正忙着呢!” 梁王府一向经费短缺,只够修缮个门面,又因为正经主子只有“两个半”,所以这偌大的园子,有三分之一都是荒着的,小赵口中的这个废园,就是西苑后面的一处空院子,平时连路过的人都很少,所以才会出现人死了好多天,才刚刚被发现的情况。 “诶有,瞧着苍蝇围的……”黄公公正用手帕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指挥着下面的人将尸体从废井里打捞出来:“你们几个,去,去那边,把那玩意给我用油布盖严实了,这晦气玩意,要是惊着小王爷了,几条命也不够你们赔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烂的尸气,陆卷舒强忍着腹腔的翻滚之气,走到黄三跟前,请了个安。 “呦,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要是被吓个好歹,明天沈大人还不得吃了我呀!”黄三看着陆卷舒有些发白的表情,恋恋不舍的把他捂鼻子的手帕递了过来“要不,你先捂着点,别把昨晚上的饭都吐出来。” “黄公公你客气了。”陆卷舒恭敬将手帕挡了回去。她轻声问道:“不知,公公可查清了这死者的身份?” 黄公公怕吓着陆卷舒,神色有几分犹豫。 “其实这人,陆姑娘你也认识……就是你屋里的冬来。” 见陆卷舒听完之后,脸色虽然不好看,但还不至于摇摇欲坠立时昏过去。黄公公这才接着说道:“有件事儿,不知道陆姑娘清楚不清楚。这冬来和一个小太监私相授受,结成了对食。这事儿被人揭发出来了,冬来姑娘前几天还来我这儿想批个条子,说回乡省亲,我想着她是嫌丢人,想出去躲两天。没想到她还是想不开,投井了。不就是个对食吗?历朝历代哪儿没有啊!” 没想到冬来背后的人,竟然给她编了这么个借口。和太监结成对食,不堪受辱,投井自杀。这倒是挺符合冬来的性子……可陆卷舒心里明白,其实冬来是被人逼死的,她去找黄公公批条子,是想躲出去,可只要她还活着,她背后的人就不会放心。 只有冬来死了,这件事儿才能死无对证! 陆卷舒捏紧了袖子里那枚被剪刀开膛破肚的香囊,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如今冬来已死,黄公公未必会听她的一面之词。 她得去找沈罄声! 第49章 佳人意 还没等陆卷舒去找沈罄声,他就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 其实沈罄声已经在碧水苑的门口怔立良久了。 从胧月庵出来,他原本应该和小裴泛舟湖中,吃着双腮鲈鱼,喝着花雕美酒,闲聊无事的时候顺带提一提,邵县主才是你的良配啊,梁王府是个是非多的穷衙门啊,有些事儿可以听你大哥的,有些事儿不能听你大哥的,但是你多听听我的,还是有益处的…… 明知道该这么做,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 腰间空荡荡的,也没有那股香气,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像缺了主心骨。 “你怎么来了。”陆卷舒轻声问道。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在看见沈罄声的那一刹,她脸上的那层阴霾,正在渐渐融化了。 “怕吗?”沈罄声伸手揽过陆卷舒的肩膀。 这实在是一个很暧昧的姿势,超出了太傅和女婢的界限。在他伸手的那一刹那,陆卷舒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信号,想过拒绝或者后退,但最后还是僵硬的愣在了原地,像个木偶一样被这个男人搂在了怀里。 而陆卷舒的僵硬,被沈罄声误解为府里刚刚死了人,她在害怕。 梁王府死了一个丫鬟,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件,只是这人,是碧水苑里的。和陆卷舒朝夕相处,甚至比肩而眠,这样的人死了,耳聪目明的锦衣卫应璟,总是要知会沈罄声的。 所以沈罄声在吃鱼的时候突然收到应璟的小纸条,就像是喉咙里突然卡住了一根鱼刺,坐立不安非得来梁王府看看。 她,可否安好? “听说你们屋里死了人,害怕吗?” 陆卷舒默不作声,她静静的靠在这个男人的肩头,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心里却是八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 “我刚刚在门口等你,见你屋里的两个姑娘都躲出去,今天晚上只剩你一个人,会不会睡不着。” 折樱胆小如鼠就不必说了,连沁香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死如灯灭,难道还会出来吓人吗,怎么怕成这样。 “沈大人……” “嗯?” “我不怕死人,八年前我就在诏狱里见惯了死人,投井好歹是个全尸,再怎么血腥不齐整的我都见过。”陆卷舒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平静无波,却让人如入冰窖:“沈大人知道刷洗之刑吗?就是用滚烫的汤水浇在犯人身上,能瞬间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这还没完,还要用刚刚烧热的贴刷子,在人的背上用力的撕扯,直至白骨累累……” 诏狱里的酷刑天下闻名,刷洗只是其一,还有勾肠,油煎,灌毒,重枷等等…… 若是等她一一说完,只怕连她自己都要被自己吓死了。 沈罄声低头,咬住陆卷舒的嘴唇,不许她再说下去,也不许她再回忆。她看似波澜不惊,但嘴唇却是颤抖的,沈罄声觉得好笑,可又觉得心疼。她嘴上说着不怕死人,可沈罄声知道,她一定是怕极了,冬来的死,勾出她深藏在记忆里,最血腥最不愿意回忆和面对的那部分。 上一次沈罄声吻她的时候,还是在一品楼,嘴里带着弄弄的酒味。 可这一次,他却是全然清醒的。 不仅清醒,还有点趁人之危! 趁着陆卷舒还没反应过来,沈罄声已经见好就收的“松口”了。 他摩挲着陆卷舒脸颊,难得温情的说:“想去放孔明灯吗?” “什么?”陆卷舒问道。 “听说放孔明灯,能给逝者带去安宁,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也能捎给她……” “是吗?那我倒要问问冬来,为什么要至你于死地。”陆卷舒轻轻推开沈罄声,摊开手掌,将那被开膛破肚的香囊承给沈罄声,说:“这香囊有毒。” xxxxxx 这香囊里的毒性复杂,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清楚的,碧水苑周围偶有下人来来往往,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她只好和沈罄声往僻静的地方随便走走。又因为涉及皇室隐秘,不敢张扬,所以陆卷舒只能压低了音量,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和沈罄声小声交谈,为了听得更清楚,沈罄声恨不得贴在陆卷舒身上,陆卷舒心中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已是月朗星期。 他们两人分明谈论的是阴谋阳谋这些晦气的事儿,可那气氛却融洽的仿佛月下调-情的小情侣。 “这香囊,你能否还给我。”沈罄声问。 “这香囊上残留的有那毒香膏的味道,你是想找人比葫芦画瓢将这香膏模仿出来,用来对付荣王吗?” 他看中的女人,果然聪慧过人。 沈罄声微微一笑,举止气度皆是温柔的:“卷舒,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如果我非要知道呢!” “那我不会对你有丝毫隐瞒!如果这香膏能够仿制出来,我就会用仿制的香膏来对付荣王世子,听说荣王世子的大伴为讨小世子的欢心,经常偷偷的带世子出来逛庙会,只要在那时,将这香膏混杂其中,就能要了小世子的命。没了世子,荣王就少了一张王牌。就算这香膏难以仿制,我也会将这香囊给用上,将如果要排除异己,不得已杀了人,就把这香囊上沾染的丁点香沫用上,分量虽然不足以害人,但嫁祸给荣王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罄声竟然直言不讳,要杀人就杀人,要陷害就陷害,完全不讲道义。荣王世子才三岁呀,不过是个刚会走路的小面团,他有什么错,竟成了政治斗争的箭靶子。 “你!”陆卷舒心里是五味杂陈,沈罄声在她面前如此坦白,谋杀世子,诛九族也不为过,他倒是信得过她,就这么大咧咧的说出来。 “这香囊我不能给你。” 在胧月庵里,妙水真人将梅花花瓣一片片扔进香炉里,本意就是为了要杜绝这种致命香膏继续害人。更何况沈罄声要害的人是妙水真人的侄子和侄孙,此事若是妙水真人知道,定然不会应允的。 陆卷舒紧紧的攥着香囊,她本该掉头就走的,可心下却是犹豫的。 她心里不由自主的就浮现出这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沈罄声残忍。 荣王已经下定决心要至沈罄声于死地,如果她还因为一点妇人之仁拦着他,会不会就成为捆绑住沈罄声手脚的锁链。 这一次,他已经差点死在她手里了。难道下一次,还要因为她的一念之仁,害死他。 “阿舒?”沈罄声轻叹一声。看着她这么为难的样子,他宁愿绕点弯路,花点心思再去想别的方法对付荣王。“那这个毒香囊我就不要了,你得补偿我一件衣服……” “给你!” “啥?”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一条,行事之前,先要保全自己。”陆卷舒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关切,这一刻她的心意无需掩饰。 良心,道义都可以去喂狗,只要他活着,不用受人威胁,不用提心吊胆。 他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既然沈罄声不是纯良之人,她也应不是。 第50章 政局乱 夏日绿荫,沈罄声坐在院落里乘凉,偶尔撒一把鱼食在青花瓷盆里,看沉在盆底的小鱼争先恐后的浮出水面,为争夺鱼食,把这一坛清水搅浑。 他倒是悠闲,有些人可就坐不住了。 “你不是说了要谋害世子,或者嫁祸荣王吗?陆大美人也同意了,怎么到头来雷声大雨点小,竟然叫我把这毒香囊收起来,收你个头啊!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荣王随便赔进去一个女婢,你就息事宁人了?” 沈罄声看着青花瓷盆,面色沉静的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居然头也不回,态度也太过敷衍了吧! 应璟干脆坐到鱼缸上,就在沈罄声眼皮子底下,气鼓鼓的叉着腰说道:“怎么个不是时候了,你倒是说说看。” “首先,这毒香囊上的香膏十分独特,不是普通调香师能调配出来的。如果动用你的关系,那势必要惊动九千岁李贤,此时李贤固然会帮我,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果哪天李贤和我倒戈相向,这件事儿就会成为他对付我一击致命的武器。” 应璟沉吟片刻,犹豫的说道:“我听说像一品楼这样的青楼楚馆会请师父教导成色上品的姑娘六艺,与男子的礼、乐、射、御、书、数不同,女子的六艺包括琴棋书画女红和调香。虽然陆姑娘本身并不精通调香,但是她的师父一定是各种高手。如果能请到她来助阵,至少有半数把握吧!” 沈罄声的目光闪过一丝狠戾:“不要去打她的主意。否者兄弟也没的做!” 应璟摸摸鼻子,重色轻友的人真是惹不起啊! 其实应璟说的没错,陆卷舒的确有个师傅是调香的国手,她也毫无保留的把此人的地址留给他了,烟袋子胡同36号,如果派人去找肯定能找到。可是参与了这件事儿,以后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事关皇子皇孙,干系重大,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他可以杀人,但不能杀陆卷舒身边的人。 这就是他的底线。 “反正现在还不是时候,这香囊我自有打算,总不会便宜了荣王那帮人!” 陆卷舒虽然最后还是把毒香囊给了他,甚至还主动把调香师的地址留给他,可心里恐怕还是不赞同他的处事风格。 陆美人喜欢阳谋,而非阴谋。 所谓阴谋,就是荣王这种,暗地里使阴招,下毒-药害人。 所谓阳谋,就是用计谋害人,就比如沈罄声离间九千岁和蔡訾,比如安排蔡訾的草包儿子进户部,有时候对手明知道前面是陷阱,却还得跳下去,杀人于无形,兵不血刃。 其实,他还是那句话。“如果让你觉得为难,我宁愿绕点弯路,多花点心思……” 沈罄声不是圣人,更何况这件事牵扯到陆美人,他是绝不会就此息事宁人。 数年之后,隆德皇帝重病垂危之时,对立嗣问题摇摆不定,梁王就是在沈罄声的指点之下,先借这香囊施展了苦肉计,让隆德皇帝误解荣王心思歹毒兄弟阎墙,又串通宫里的大太监杨京,把柳贵妃用香膏害人的旧案子翻出来,一时间柳氏被打入冷宫,荣王被贬斥滇地。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说。 应璟听沈罄声嘴里嘀咕了一句,却没听清,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屁股。他此刻还大摇大摆的坐在青花白瓷的鱼缸上,沿壁浅薄,他却仗着下盘功夫好坐的稳如泰山。 沈罄声心疼自己的鱼缸,眼皮子一跳,一本正经的说道:“我说,你此时千万别放屁啊!小心有回声……” 有回声…… 应璟愣了半天,才憋红了一张脸,他竟然又被沈罄声给耍了…… xxxxxx 隆德三十八年,夏。 司礼监大太监陈清以下犯上扯出来的案子,终于在九千岁李贤不遗余力的泼脏水行动中,牵扯到了工部和户部,成为近年来最大的一次朝堂波动。 蔡相国也不甘示弱,发动起六道言官,用大周朝上百张铁齿铜牙的嘴,一同朝九千岁发难,朝圣上示威,意图保住工部和户部的堂官。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蔡相国虽然看似占尽了上风,但却忘了一件事儿。 隆德皇帝虽然一心向道,不理朝政多年,但他却不是个软弱的皇帝。相反,这个皇帝极有主见,表面上虽然不理朝政,但却一直牢记制衡的原则,如今贴身的大太监被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蔡訾作为文官集团的首脑,他所展现出来的号召力,远比皇帝想象的大。 有一个杀人不见血的词,叫功高震主。 此时只要有一个声音在隆德皇帝耳边,若有似无的说一句“天下文臣皆拜蔡相为师座,政令要文只知有票拟而不知有批红。”就已经足够让隆德皇帝下定决心整治整治这帮不听话的文官了。 工部尚书邹颍清被抄家的消息,就像是一道晴天霹雳,让整个京城都震三震。 应璟如今已经升至锦衣卫北府镇司抚镇,这抄家抓人的事,自然就落在了他头上。这可是个肥差! “小的们,把门封了,咱们奉旨抄家!”应璟大手一挥,身后早已按耐不住的锦衣卫们便如饿狼扑食一般冲了上去。 他这番做派,不像是高冷的锦衣卫,反而像是山贼绿林的首领。历代锦衣卫抚镇就没有他这样的,不过正因为应璟性格豪爽,锦衣卫的兄弟反而各个都服他,虽然借九千岁的光上位快,却不影响他的好人缘。 邹家新修的庭院,尽数被这些深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层层围住。 闲杂人等驱散,下人婢女锁在一间屋子里,女眷内侍由专人看管,至于邹颍清本人,已经戴上了镣铐押送至诏狱。 工部本就是油水大的地方,更何况这邹颍清又是蔡相的弟子,和户部尚书早有勾结,这家产富得流油。 应璟既然主管今日的抄家,这誊写家产名录的事情,也是由他主事。 “请问大人,这名录上是留三还是留四呀?” 周颖清的家财总共有三十四万五千一百七十一两,一般抄家的主事官都不会那么老实的把真实数额报上去,所以有了这规矩,从前面数第二位,留三或者留四,就是指留三万两白银,还是留四万两白银。 “留三吧,包一万两给老祖宗送过去,剩下的今天每个兄弟一百两……” 一百两分完了,再剩下的估摸着也得有个一万两,就全是他应璟的了。某人心里乐开了花,身价远超沈某人。 xxxxxx 有人欢喜有人忧。 邹颍清被抄家,京城里最内心惶惶,心惊肉跳的莫过于蔡党了。 “相爷,九千岁都派锦衣卫已经包围了邹家,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蔡訾面露老态,静静的躺在摇椅上,毕竟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鳖,他倒是沉得住气。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李贤没有这个胆,敢动邹颍清,是皇上授意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在一旁伺候的蔡訾第七房小妾,见自家老爷心情不好,就多了一句嘴,开导道:“老爷不必灰心,邹老爷虽然不行了,但咱们家少爷却是争气的,担任工部侍郎的文书已经批下来了。有老爷在内阁撑着,咱们家少爷还不得平步青云,顶了邹老爷的摊子,重振旗鼓呀!” 只听“碰”的一声,蔡訾猛的坐了起来,将身边桌案上的摆件一袖子摔在地上。 “你刚刚说什么,那个逆子,已经收到了工部侍郎的文书!” 第51章 抽薪计 “你刚刚说什么?那个逆子,已经收到工部侍郎的上任文书?” “老爷息怒。”在蔡訾身边伺候的第七房姨太太已经吓得面无血色,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了,她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家老爷怎会如此大动肝火。 邹大人被抄家入狱,也没见老爷有什么反应,怎么到少爷这儿,新官上任这样的好事儿,也能惹怒老爷。 “糊涂!”蔡訾把案台拍的嗡嗡作响,“去,你们去把少爷给我叫过来。” 蔡府的管家跟了相爷十几年了,自然知道这回相爷是真动怒了,他们家少爷摊上大事儿了,片刻也不敢耽搁,就往后院去找蔡腾。 话说蔡腾刚刚收到工部的文书,正耀武扬威的跟自家小妾炫耀呢,男人一自我膨胀,就开始精虫大振,一想到以后当了工部侍郎说不定还要往外调,监管一些外省的工程,恐怕再没有和府里这些美娇娘亲亲我我的机会了,更是得珍惜这*一刻呀! 蔡府的管家来的时候,就免不了听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因声浪语,尽管脸皮子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敢耽误,只好硬着头皮敲门:“少爷少爷,老爷在前厅发怒了,正等着你去回话呢!” “什么!” 只听的屋里一震哐当乱响,连着女子的惊叫声,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衣衫不整的蔡腾只穿了一条亵裤,手里拿着腰带和衣服,慌里慌张的从里面出来,边走边穿衣服。 “怎么回事儿,老爷子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呀!” 管家跟在蔡腾的后面,把大厅里发生的事儿,跟蔡腾说了一边。 “居然敢在我爹面前嚼舌根子,回头我绕不了她!”蔡腾凶相毕露的恶骂道。 等到了大厅,当着蔡訾几个亲信的面儿,蔡腾还没跪下,他老爹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蔡訾怎么有你这么个要钱不要命的儿子!” 蔡腾从小被他爹训的像兔子一样,此时心中虽然有不满,却也不敢反驳。 “事到如今还不知道错在哪儿?回头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蔡相冷哼一声,目光冷冷的扫过屋里的人,这里有他的儿子,有他的门生,有他的老下属,有他的同乡,可这些人竟没有几人能参透这个局。他们这些人竟然还没有这个布局之人,一半的聪明。 “你们都以为工部是个肥差,给皇上修寝宫,修陵园,在地方上修路治河,随便伸手就能贪一把,却忘了现在国库里的空虚,也就是邹颍清那么八面玲珑的人才能每年从户部调拨出来一笔钱。如今户部和工部的尚书都被撤职了,明年刮什么风还不知道呢!” 老爷子这是说,以后如果户部的主事不是自己人了,这工部就成了苦差事,事儿多钱少,别说捞油水了,恐怕连牙缝都塞不满。 “往好处想,这几年要是无风无浪,你在工部也就罢了。但往坏处想,万一南方的水治出了问题,你就算有一百条命也得搭进去。” 蔡腾听他老爹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毛毛的,打起了退堂鼓:“那儿子……儿子就装病……不去上任。” “不行,皇上现在正对老夫心有不满,如果此时你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皇上定会以为我是在为户部和工部的事儿,跟他表示不满。” 蔡訾眉头紧锁,更显年迈和无奈,他如一头困兽一般在摇椅附近踱来踱去。 最终,长叹一声,说道:“为今之计,只能破釜沉舟,推举沈罄声为工部尚书了。” “什么!” “相爷!” 满屋子的人瞬间炸开了锅,工部尚书的位置怎么说也是六部主事之一,官拜极品,他们的人尚且削尖脑袋也挤不上去呢,相爷怎么就便宜了别人。 这个沈罄声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根本不是能掌控的人。 更何况,如今朝里有许多风言风语都在传,沈罄声已经倒向了九千岁。这不是敌人嘛! 哪儿有扶持自己敌人上位的道理!相爷这是急疯了,还是老糊涂了。 蔡相一挥手,众人只得静了下来。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上对我已经不信任了,如果推举我们的人,皇上未必会应允。这个沈罄声虽然年纪轻,但却是简在帝心的宠臣,甚至李贤还会在旁边帮他说话。” “现在摆明了有人想从犬子身上下手,找老夫的把柄。设局的人很高明,有这个胆识有这个心力来对付老夫的,不超过五个人,而沈罄声就是其中之一。倘若是他在设局,那让他来当这个工部尚书,如果以后出了问题,他也逃不了干系。如果设局的人不是他,那他指责所在,也会帮蔡腾一把。” 总之,就是沈罄声当工部尚书,他的草包儿子当他的下属。把他们绑在一起,有什么阴谋阳谋都得投鼠忌器。这已经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xxxxxx “哎呀,这姜还是老的辣呀!”裴云卿押了一口茶,他眼眸一撇,从沈罄声的身上微微扫过:“蔡相已经上书推举你为工部尚书,不过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趁我还在京城,给你跑跑腿,还能拉上几张反对票。” “你最近在京城的动静有点大,不适宜再出面了。”沈罄声道。 何况,蔡相的门生故吏中有票的人早已占廷推里的大多数,就算最近少了户部和工部两票,也没什么打紧。蔡相既然上书,就已经做好了十成十的准备。 裴云卿再有三四天就要离京了,晋党又将重归平静。 “你有什么打算?” “计划不变。蔡相把我绑上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不就是想让我投鼠忌器,好和他儿子相安无事的度过这两三年。但他绝对想不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会让我有更好的机会查以前工部的烂帐,不仅是工部,和工部近年来诸多工程有关的苏州,两广,松江,我都会一撸到底。” 裴云卿的指尖在茶杯盖上微微一顿。 沈罄声简直就是个疯子,最可怕的是他还是天底下最理智的疯子! 完全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招数,他却没有半分犹豫,就像是蛰伏许久,正要一跃而起扑食猎物的狮子,眼底闪烁着蠢蠢欲动的光亮。 倘若他家弟弟小裴,能有沈罄声一半的魄力,晋党也不会落魄到现在这个样子,全靠他一个人苦苦撑着大局。 “算了,不谈政事。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咱们聊点轻松的。诶,沈兄,你这身衣服很不错呀……” 沈罄声十分受用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低头摸了摸领口的扭结扣,说道:“纯手工,京城里独一份!” 第52章 励图治 六月中旬,太极宫的大殿里。 宰相蔡訾、副相赵云德引着六部九卿二十七人,向着香炉后面,重重纱幔齐齐跪下。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纱幔后面,静坐着的正是刚刚出关的隆德皇帝,他一身道袍,须眉平顺。 “众卿平身……”这拉长调子,嗓音尖细的便是九千岁李贤,他一身红色大蟒袍,腰系玉带,在御前伺候时神色显得十分恭敬,只是那微眯的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倨傲。 “启奏皇上,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已经交由大理寺革职查办,可这户部和工部的差事却不能落下,应尽快选贤任能,充实六部。” 只听帐子里“当”的一声,就是隆德皇帝的回应。 九千岁拢了拢袖子,眼眸微睁说道:“万岁爷发话了,此事准议,各位大人都谈谈吧,咱们举贤不避亲,有什么合适的人都可以拿来议一议。” 蔡訾是文官重地位最高的,当然理应由他先开口:“户部尚书,微臣推举原户部侍郎陈殊,他在户部连任九年,谙熟吏治,由他接任户部,才能尽快运作起来。至于,工部……工部这两年的担子重,北方要修城墙抗击外敌,南方要修水利利民生,皇上的两宫两殿也该修缮了,工部的任务比往年重,所以这人员,也应更加斟酌考量……微臣举荐吏部侍郎沈罄声担此重任,此人乃是三元魁首,又在江南磨练过五年,在吏部任职半年有余,才干出众,有目共睹。” 那个陈殊是个老资历的,人也算精明能干,虽然也给蔡訾送过礼,但也只是随大流,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蔡党,遇到大是大非的问题,也未必会听蔡訾的话。沈罄声更是与蔡党泾渭分明。 蔡訾推荐的这两个人,都并非他的亲信。 连帐幔后面闭目养神的隆德皇帝都觉得挺意外的,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蔡訾识趣儿的地方。 “赵大人,你可有什么推举的人选……”九千岁李贤瞥了一眼副相赵云德,不紧不慢的问道。 这位副相,按资历来讲比蔡訾还要老上一辈儿,却在蔡訾的下面当副手十来年,在朝做官就讲究一个字儿“忍”。一般来说蔡訾提的意见,他都会复议,这次也不例外。 宰相和副相都同意了,后面的人更是不敢吱声。 这延推早就是蔡訾一人的“一言堂”了。户部的堂官和工部的堂官,就这样敲定了,不过蔡訾很快就会后悔他今日的决定…… xxxxxx 七月,调工部侍郎蔡腾跟进江南水坝修筑工程。 八月,沈罄声制定工部新制度,分工更明确,人人有事儿做。 九月,吏部去年的账册被细查,由沈罄声牵头,吏部左侍郎孟寻核算,竟然查出账实不符近五十万两的亏空。 十一月,由吏部,大理寺,锦衣卫共同审理工部亏空一案。 吏部的负责人是沈罄声一手提拔上来的赵守礼,锦衣卫的负责人是应璟,大理寺的少卿又是裴言卿的好友,沈罄声早就跟他们三人打过招呼,把这次工部亏空一案作为契机,重洗工部的格局。 经此一役,工部彻底成了一块铁板,牢牢掌握在沈罄声手里。 年底,沈罄声上书请奏,玉清宫,昭德宫应尽早准备开始修缮。 这个时机卡的皇上很欣喜,百官很惊吓。要是把银子都拨给工部去修宫殿了,这拖欠了一年的俸禄可就发不下来了,百官岂不是要饿着肚子过大年。 蔡訾趁此机会挑唆百官在宣武门闹事,这个沈罄声不听话,不仅没有按照蔡訾预料的那样照拂他儿子,反而像个激进分子一样把工部翻了个地儿朝天,蔡訾早就想整治整治他了,只是碍于沈罄声做事小心谨慎,一直没有抓到把柄,这请奏修缮宫墙的事儿,算是触了百官的霉头,蔡訾正好拿来做文章。 近百名朝官,在宣武门闹事儿,说要当面请奏皇上。 这帮不听话的臣子,居然敢聚众闹事儿,隆德皇帝本来就不高兴,更有九千岁在旁挑唆,这事儿就更不能善终了。 东厂西厂倾巢而出,将宣武门团团围住,四品以上的罚俸一年,轰出宫门,四品以下的鞭笞二十,有不服者,罪加一等。 锦衣卫行刑之时,就当着蔡訾的面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可这是奉了皇命,连蔡訾也不敢违逆,只能为博人心,声嘶力竭的在喊:“要打就打我,我是文官之首……”锦衣卫都是和李贤一条心的,没人吃他这一套,也就是等蔡訾喊累了晕过去了,把他拖走而已…… 等人打的差不多了,沈罄声这才装模做样,诚惶诚恐的跳出来说,这笔钱不用从户部里调,他已经核算过了,只是修缮又不是重建,只要省着点花,以前工部的账头上的余钱正好够用! 已经晕过去的蔡丞相,再一次吐血病倒。 xxxxxx “这年过的可真快呀!算一算沈太傅在工部也走马上任快一年了。” 折樱捻起一颗桑葚往嘴里塞,酸甜的汁水将她的嘴都染了色。 “外面都说万岁爷的两座宫殿能不花户部一分钱的修起来,多亏了沈太傅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清官,不过我怎么觉得沈太傅也不怎么清廉呀……你瞧瞧这南方运过来的时令水果,还有你桌上那盏番邦进贡的琉璃灯,怎么看都觉得是沈大人在中饱私囊!!!” 这桑葚本来没什么稀奇,但却不是三月该有的东西,也就只有南方温和气候,才能在三月结果,汁甜水满。还有这琉璃灯,也不是普通商户就能买到的东西,是江南制造局从东洋采买的,都是借了给宫里运木料的船,一同进京的。 这东西被下面的人送给了沈罄声,沈罄声又转送给了陆卷舒和小王爷。请注意,小王爷居然排在陆卷舒后面,而这王府里的人竟然没人有异议。可见沈太傅官威深重! “中饱私囊”这四个字,陆卷舒竟无言以对。只能说了一句:“这么多水果都塞不住你的嘴,我看以后还是叫沈太傅别送了。” 折樱忙将一盘的水果都圈在怀里,赔着笑说:“姐姐最近脾气见长,定是因为没见着沈太傅,心里生了埋怨,朝我发了……要不,我捎个信儿给沈小姜。” 沈小姜帮折樱买过许多零食,本来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一来二去的,竟然也成了一对欢喜冤家。折樱是个鬼精灵,沈小姜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所以时间一长,折樱也知道了一点沈太傅和陆卷舒的事儿。 “你再拿我打趣,我就不理你了。”陆卷舒又羞又恼,越发拿这小妮子没脾气了。 折樱一听,忙举双手投降了:“不说了还不行嘛!这院子里如今就剩下咱们两个人了。越发冷清了,若是连你都不理我了,我可要跟青石板和石灰墙说话去了!” 碧水苑里本来住了四个人,可去年先是冬来投井,后来沁香得罪了黄公公,被送走了。这院子里也没再进人,只剩下陆卷舒和折樱两人。 平时她们俩,还得轮班伺候小王爷,连见面的功夫都少的很,今天小王爷要去拜会户部尚书陈殊,有黄公公跟着,这才放了她们俩的大假。 “哎,你说沈太傅也真有本事,咱们小王爷以前多封闭的一个腼腆少年,就知道雕个木头,刻点东西什么的,现在竟然也长袖善舞知道结交朝廷重臣了。这户部尚书听说是个倔脾气的老头,薛家两位少爷曾经想拉拢他,都没成事儿,咱们王爷倒是挺得他青睐的。” “这个陈殊是个因循守旧的老臣,咱们王爷是皇后娘娘所处,乃是正统,他当然拥护了。还有一点就是,陈殊是熬资历一点一点升上来的,他这样的人,吃过苦,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们王爷不务正业时的那些雕刻水车模型是有大用的,沈罄声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才让咱们王爷去结交陈殊。” “哎,你们这些聪明人脑子里就是这么歪歪道道的。” 折樱心想,这个陈殊恐怕是被沈太傅算计了,总有一天要被沈太傅给卖了,还在帮沈太傅数钱。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陆卷舒这么聪明人,才能一眼看穿沈太傅的花花肠子吧! 想想屋里的那盏琉璃灯和已经塞进肚子里的水果。折樱摇摇头!沈太傅分明是一边把自己卖掉,一边傻笑着帮陆卷舒在数钱。这种诡异的男女之情,为何没有半点违和感呢! 第53章 黄梅汛 六月。江南一隅。青田县杏花村。 这大雨已经不分白天黑夜的下了四天了,雨滴像是黄豆那么大,下的又疾又密,低洼的地方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了。 “囡囡他爹,这房顶补好了吗?” “娘,快了,这就好了,外面雨大风疾,您还是快去屋里坐着吧!”房顶上披着蓑衣的壮年汉子,一边往漏雨跑风的地方铺草垛一边朝屋里喊。 “唉,这邪雨已经下了四天了,再这么下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儿了……” “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们这青田县的坝都是去年才加固的,结实着呢!” 突然远处传来嗡嗡的鸣响,脚下的大地微微的震动,房顶的草垛也开始簌簌的晃动。那年轻壮汉没来由的心里一阵悸动,他远望灰色的天际,远处的林子里群鸟乍然而起,扑着翅膀也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老李家,老李家,快别下来吧,咱们青田坝要炸了泄洪,再不走,一会大水就要淹过来啦!” xxxxxx 五月末,刚刚进入梅雨季节,就迎来二十年一遇的大雨,因为长江上游大部分地区开垦了新田,林地破坏严重,所以大大加剧了这次水灾的严重程度,江南大范围受灾严重,青田,临安,宜阳,安陵,丰水,等十三个县,都面临决堤的危险。 新任杭州知府夏子默,带领府衙的亲卫连夜急赴各个坝口,巡视险情。 去年刚刚加固的工程,居然在洪水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许多地方出现崩溃的裂口,巨石沙袋根本挡不住,这雨要是再下几天,恐怕这江南十三个县就要被大水淹没,寸草不生了。 在这危难关头,夏子默向浙江巡抚谏言,历来治水就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堵,一个是疏,眼下这情形,堵是堵不住的,不如选一两个地广人稀的县,将坝口炸了,泄洪救灾,淹了一个县总比淹了整个江南好的多。 浙江巡抚吴必征一听,这还了得。若是雨下得太大,坝口崩塌江南遭了灾,那是天灾!顶多因为堤坝修的不结实,牵扯上河道总监和工部的事儿,他这个巡抚也就是个治下不严。可若是主动把哪个县的坝口给炸了,这就是*了!朝廷里那些六道言官可不管他此举救了江南多少人,眼睛肯定全盯着那受灾的一个县死了多少人,光是上书弹劾他的奏章就能把他给淹死。这个夏子默还是太年轻气盛,做事毛毛糙糙的……这种关键时刻,只需要装病就万事大吉了嘛! 吴必征做了缩头乌龟,但夏子默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整个江南陷入万劫不复。 青田县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又是少有的地广人稀的大县,正是最合适的地段,夏子默壮士断腕,下令就在这里埋上炸药了。 xxxxxx 江南正值风雨飘摇,京城里也不太平。 南方十三个县造了劫难,这事儿第一个牵扯的就是负责水利坝堤的工部侍郎蔡腾,蔡相虽然知道利害关系,却也不敢压着,这事儿早就由锦衣卫探听到了风声,捅上去了。 为今之计,只能转移视线,将祸水东引。 这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夏子默没有浙江巡抚的批文就敢私自炸了青田县的坝口,这事儿一传到京城,就闹的沸沸扬扬,褒贬不一。蔡訾想拿夏子默当替死鬼,但一向低调的副相,却站了出来,拼死保住夏子默。 朝堂上风云诡谲,步步惊心。薛家和梁王都无法置身事外,所以薛邵阳想请陆卷舒过府一叙,顺便替他拿个主意。 外面风疾,说不定晚些时候还会下雨,所以陆卷舒出门的时候披了件隔雨的披风,带着兜帽,寻常人也轻易看不见她的容貌。 走到薛二爷的私宅门口,竟然瞧见了个稀罕的人。 此人身段窈窕,只是容貌憔悴了许多,远不如当年风光水润了! 红绡!也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吧,她不在一品楼当她的红牌姑娘,来薛二爷的门前瞎溜达什么,想爬上一个断袖的床,她先得投一个男儿身啊! 陆卷舒拢了拢兜帽,略低着头从红绡身边擦身而过。 “姐姐……”红绡轻声道。 陆卷舒还真没想到红绡会认出她来,心道一声“麻烦”,脚下也不停步,继续往里冲。 “陆姐姐,是你吗?”红绡死死的拉住陆卷舒的披风。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被红绡这种身娇体软的小姑娘拉扯的不能动弹,真乃耻辱! “陆姐姐,请你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上,救救沈大人吧!” 陆卷舒眉头一皱,沈罄声曾经一掷千金包了红绡一个月的花期,这事儿早就是老黄历了,陆卷舒也没当心,可如今听红绡这口气,明显是余情未了啊!莫非沈罄声最近又去过一品楼…… 没来由的,就僵了脸,心里泛了酸。 沈罄声这一年来可算是风生水起,连带着把蔡訾都涮了好几把!瞧着他眼气的人不少,但真能动他的人却不多。陆卷舒起初并没太当心,注意力全跑偏了…… 红绡都快急哭了,她顺着披风往上死死的拽住陆卷舒个胳膊,简直要将陆卷舒半个膀子都卸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说道:“是真的,有人要买凶杀人……” 陆卷舒心里一跳,她以前在一品楼也干过听墙角的把戏,知道这消息多半是真的。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原来这红绡虽然明知道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却还是免不了心里惦念着沈罄声,偶然之间,听到刑部侍郎冯昌友和兵部尚书杨庄的对话,他们两人都是蔡訾的心腹,言谈之中好像有个重要的人要离京,这可是杀人灭口的好机会。江南出了大乱子,有不少声音都在说,让沈罄声调去江南,收拾残局,蔡訾和沈罄声剑拔弩张已经有阵子了,说不定真是狗急跳墙,想趁此机会了结了沈大人。 红绡本想将这消息直接告诉沈罄声,可沈罄声根本就不见她。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打听的,知道薛家二少爷和沈大人走的近,竟然打听到这里来了。 也算是凑巧,正遇上陆卷舒。 “你放心,我会如实转告沈大人的……”陆卷舒从腕上取下一个白玉手镯塞到红绡手里,这镯子成色极佳,能值个几百两银子,是以前从坑薛二爷的。“这镯子你拿着,还是尽快赎身,离开京城吧!” 红绡不肯收下,她来给沈大人报信儿,绝不是为了钱。 她盈盈一拜:“奴家此生与沈大人无缘,但却不愿心里存着的那段情染了铜臭味,求姐姐成全。” 陆卷舒只好将镯子重新带回去,郑重的道了一句:“望自珍重。” xxxxxx 红绡走了,陆卷舒去瞧薛家的门。 谁知道里面守门的人,故弄玄虚的从门缝里小声说:“暗号!” “暗暗号!!?” 薛邵阳什么时候来这一套啦,陆卷舒额头上微微皱起。 “不开门我就回去了,回头就说是你堵着门不让我进的,薛禄……” 红果果的威胁啊!可这招比什么都好用,守门的小厮薛禄忙苦着脸,手脚麻利的把给打开了。他嘟嘟囔囔的抱怨道:“姑娘你也太不守规矩了,分明应该对‘因何而得藕,不需梅’的暗号,我才能给你开门的。” “这什么鬼暗号!!!” “小的也不知道。刚刚沈大人来过,后来走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少爷就拿它当暗号了!” 因何而得偶?有杏不需媒! 难道薛邵阳那个拉皮条的又开始打沈罄声的主意了,他到底跟沈罄声胡说八道什么了! 等等! “你说沈大人刚才来过?那他来的时候,门口那位红衣的姑娘在不在?” “当然在啦,这姑娘都来了两天了,沈大人看见她老远就绕道了,还是从后门进来的。” 陆卷舒心里不由得就烫贴了许多。那人还算是个有眼力价的,知道避嫌。 等等! 她跟红绡好歹姐妹一场,红绡冒着偌大的危险,来给沈罄声报信,沈罄声竟然故意避而不见,望而绕路,这种狼心狗肺的男人,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她应该同仇敌忾的痛斥一番才对。 陆卷舒一进门。 薛邵阳瞪着眼睛,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 “沈罄声要连夜赶去青田县,说要去找你道个别,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他这不是扑了个空嘛!” 陆卷舒想到红绡刚刚所言,大惊失色:“怎么会走的这么急!” “江南都乱成一锅粥了,能走的不急嘛?”薛邵阳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他走的时候,身边可有锦衣卫跟着!” “听说北府振司派了人,不过是带了圣谕要捉拿夏子默赴京审问的,所以走的更早,不一道。” 陆卷舒脸都白了:“没人跟着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也敢孤身上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薛邵阳喝了一口茶,再抬头时,陆卷舒已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还真叫他给猜中了!” xxxxxx 一个时辰以前,薛邵阳曾推心置腹的跟沈罄声说,此去江南少不得要呆个两三年,既然他和陆卷舒郎有情妾有意,为何不带着佳人同赴江南?陆卷舒的娼籍审核,他来搞定,只需要做个假死,以后便没人提起了。 沈罄声却不同意,没有人能强迫陆卷舒干任何事,哪怕这个人是他。 哪怕再艰难,要走九十九步,九百九十九步,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他都会一直朝陆卷舒走过去,但最后的一小步,一定是得陆卷舒心甘情愿的走过来。 “那你也不能放任自流啊,你这一去江南,晋党说不准就安排裴言卿进梁王府了,以后日久生情的,可就说不准了……” 沈罄声一听有敌情,也有些绷不住了。 “那我就轻车简行,不带护卫的去江南。还请薛二爷如实转告阿舒……” 这个沈狐狸,果然三十六计,对陆卷舒这种嘴硬心软的人,苦肉计最管用。 第54章 赐良机 天阴沉着,峰峦叠嶂间狂风尖啸,山间的松林植被逆风挺拔而立,赫然多出几分压抑的气势。 苍茫的高山林海之间,有一队马车从京城疾驰而来,三骑快马,一辆通体墨黑的马车。 紧闭的窗扉突然拉开一个小缝儿,从马车里钻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十分警惕的扫视了一边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连个鸟儿都不飞,这林子里肯定有古怪,少爷咱们可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这话你也说了一路了。”径自闭目养神的沈罄声拍了拍沈小姜的肩膀:“你紧张什么?你是怕一会有危险,还是怕一会演技不好穿了帮?” 沈小姜委委屈屈的嗫嚅道:“小的两个都怕。少爷,你说陆姑娘会来吗?” “女人心猜不得!”沈罄声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养神:“你也不用怕,等会只管装死逃命去吧,你不是他们的目标,那些人也不会死追着你不放的。” 这马车简陋,又遇上崎岖的山路,颠簸的浑身都不爽利,书也看不成,茶也喝不得,只能假寐一会,打发时间。可眼睛一闭上,脑袋就越发的清醒。有时候太过清醒,他也会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儿。 应璟先行一步,沈罄声在京城少了耳目,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此机会对他不利。 他只是猜,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大概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他只是赌,赌陆卷舒在薛邵阳那里听到他孤身上路,必然不会放心。 “少爷,这次要是不成,你可就真赔了夫人又折兵……”沈小姜萎靡不振的说道。 马车外面打扮成带路人的镖师小声接过话茬:“成不成事儿,咱们镇远镖局都是要收银子的……” “少说话,穿帮了别说收银子了,本官叫你倒赔三千两。”沈罄声猝然睁开亮如寒星的双眸,官威如泰山压顶般铺卷开,沈小姜和镖师都不敢吱声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 沈罄声从窗扉里朝外远眺,他们已进入山谷地带,山路陡峭难行,崖壁两旁怪石嶙峋,这样的地形,就算是不擅长兵法的外行人也知道,是埋伏的最佳地段。 走在前面的带路人不禁一边勒紧了缰绳,一边握紧腰间的弯刀,警惕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风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哨响。 悬崖两边冒出许多黑衣人,他们仿佛倒挂于石缝中的蝙蝠,凭着绳索,破风而来。 “保护大人!”穿着青布衣服的带路人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光一闪劈断了三簇利箭,召唤着队伍中的其他人,聚拢在一起,保护马车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书生。 不过就算他们再怎么武艺高强,也只有三个人罢了,对方却又近二十人之众,情势紧迫,命在一线。 刀光剑影之间,那群黑衣人也并不好过。看似他占进了天时地利人和,可真正和那三个乡里人打扮的护卫交了手才发现,真是遇上高手了,点子扎手!特别是为首那个,他猿臂蜂腰,一把弯刀舞的滴水不漏,以一挡十,竟然还不漏破绽。 正当这群黑衣人心生恐惧,想要撤退之时,对方武功最好的那人,突然惊了马,露出几个十分明显的破绽来,黑衣人心中一喜,利刃破风刺入那人的肩头。 对方只有三个人,武功最好的一个已经负伤了,黑衣人们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咬着牙发起了新一轮的猛扑! “大人撑不住了,快走!” 情急之下,三个护卫中的一人跳下马来,用鞭子将马车里的沈罄声卷起,拉到自己马上,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的上等宝马,嘶叫一声,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黑衣人一看目标跑了,也不淡定了。 “追,追上去……” 三五个黑衣人足尖一点,像是一道黑影一般追着马蹄印记杀了过去。 只是这三五个人,隔一会就会消失一个,到了最后,只剩下走在最前面的还在毫无警觉的追赶沈罄声。说不定他心里还在想,我轻功果然天下第一,兄弟们都追不上我…… xxxxxx “刚刚好像有个湖蓝色的身影追过去了?”扫尾结束的镇远镖局大镖师回来了。 “你确定?”装死的沈小姜拨开压在身上的黑衣人尸体,有些嫌弃的蹭了蹭身上沾染的血渍:“那估计就是陆姑娘了,陆姑娘最喜欢这个颜色的料子。应大人说的没错,陆姑娘果然武功深不可测!”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收摊了。”镇远镖局的二镖师抱着锦缎的包裹,急不可耐的数银票。 “那可不行,万一陆姑娘是个路痴,在山里面迷路了,我们大人有危险怎么办。再等一会,要是大人还没有放求救信号,咱们再回去。” “不用担心,后面的人都被我们处理过了,追过去的只有一个人,沈大人身上还有傍身的药水,肯定不会有性命之忧的!”镇远镖局的老三说,看他的样子,对沈罄声身上的那瓶药水很是忌惮! “算了,咱们做生意的,还是要诚信第一,顾客至上。咱们就陪沈小公子多登上片刻又何妨!”大镖师断然说道。 沈小姜被一句“沈小公子”说的有点飘飘然了,刚要满意的回赞他们几句,却又听到那大镖师说:“只是刚刚沈大人故意踢我的马屁股,惊了我的马,害我挨了两刀,这医药费可要算双倍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演的太不逼真,他们家公子看不下去了,这才“不小心”踢了马屁股! 沾点血才能演的逼真,他们少爷都给了那么多钱了,居然还敢奢要双倍的医药费,奸商!大大的奸商!!! xxxxxx 沈罄声紧紧的拉着缰绳,身子前倾,双腿贴在马腹上,这山路难行,他又是个文弱书生,跑了没多长时间,就觉得两腿内侧磨的生疼,手上的力气也渐渐不够用了,虽然是六月的暖天,他却因为逆风疾行,嘴唇都有些哆嗦了。 “狗官!纳命来!” 黑衣人如焦雀一般腾身而来,手持刀剑,凶杀之气满溢。 眼见着那凌厉的一击就要招呼在沈罄声身上了,这生死关头,沈罄声也顾不上面子,打了个滚从马背上翻下来,山间的石块划开他月白的绸衣,路边的枝杈划伤他的脸颊和胳膊,他这辈子,恐怕再没有比今天更狼狈的时候了。 可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狼狈,这要命的刀剑紧咬着他不放,着实让人很头疼。 黑衣人一招亢龙有悔直刺沈罄声的胸腹命门,寒光烁烁。沈罄声心头一震,摸着袖中的救命药水,就要出招了…… 说时迟,那时快! 一枚银色的飞镖,宛如一簇银光乍现,“铮”的一声打到了黑衣人高举的刀剑剑刃上,震得那人退了两三步。 果然是力能扛顶的少女,一个小小的飞镖也能有此威力。 沈罄声回头一看,正与满脸焦急腾空而来的陆卷舒悄然对视。浑身的酸疼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沈罄声满心欢喜,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再打几个滚…… “走!”陆卷舒拉着沈罄声的胳膊,低声道。 陡峭的山峦之间,有两道人影,一高一低,起起伏伏,的追逐着。前面的自然是陆卷舒和沈罄声,后面的是那个很有职业道德的黑衣人。 看来应璟的消息有偏差! 陆卷舒的确会武功,但术业有专攻!就沈罄声的观察来看,陆卷舒也就轻功和暗器这两样拿得出手,刀枪剑戟是一样也不会。于是就造成了目前这么尴尬的现状,陆卷舒正面攻击根本打不过那个武功平平的黑衣人,只能带着沈罄声一路跑,一路往后面丢暗器。 可陆卷舒就是轻功再好,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是跑不快的。 眼见着她应付的越来越吃力,额头上覆上一层薄汗,沈罄声实在有些心疼了! “阿舒,你打不过他吗?” “……”陆卷舒喘着粗气瞪了他一眼,这么丢面子的话她才不会说呢。 “阿舒,要不让我来!” 沈罄声顺势搂着陆卷舒的腰,站稳了身子,从袖口取出一个小药瓶。 黑衣人见他们终于不跑了,以为他们是黔驴技穷认命了,桀桀的大笑两声,扛着刀剑大摇大摆的走过来:“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痛快的!” 沈罄声面无表情的把药瓶的盖子拔开,将褐色的药水洒向黑衣人的胯-下。 “不如你先痛快痛快!” 黑衣人先是一愣,然后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哭嚎声,比杀猪还惨!他用力的撕扯着自己胯-下的衣物,恨不得把胯-下那片连肉都给掏空了,黑衣人的脸因剧痛而变得时而红的出血时而白的像纸,整个人呈一种疯癫状态,最后绊上什么树藤,滚下山去了。 沈罄声用手遮住陆卷舒的眼睛,太有碍观瞻了。 “你用的什么药水?” “腐蚀粉吧!从诏狱里拿出来的……” 陆卷舒拨开他手,剜了他一眼,这种药水本身就已经是凶狠毒辣了,他还专门往那种地方撒,简直……不人道。 没人扶了,沈罄声歪歪扭扭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瞧他一身狼狈,身上还沾着血迹,神色也有些不济,双眼微微湿润,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很像路边等着顺毛的流浪狗。 “我的脚好像摔断了……” 刚刚从马上滚下来,委实有些卖力。 第55章 小两口 “我的脚好像摔断了……” 陆卷舒叹了一口气,明明是个大男人,怎么跟纸糊的似得,这么不仅摔打。 “你身上有跌打药吗?” “没有,只有腐蚀散……” “我先看看,伤着骨头没有。”她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把沈罄声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仅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沈罄声就已经疼的龇牙咧嘴,脸色发白了。陆卷舒瞥了他一眼,他僵硬的绷了绷脸,顽强的自尊心让他不能露出怂样,可是,真疼啊! 解开袜筒,撩开亵裤。 陆卷舒纤细如玉的手指,在沈罄声的脚踝处小心的揉捏,动作明明轻柔的像是情人的抚摸,可给沈罄声带来的痛苦,就像是千万跟针往骨头缝里扎的酷刑。 “不看了,不看了,瘸着能走!”沈罄声粗声粗气的说,手心都疼的冒汗了。 陆卷舒瞪了他一眼,这人分明就是怕疼,这还没怎么招呢,就打退堂鼓,要是扔进诏狱里,估计还没等锦衣卫的人动手,自己就能全招了,一点都不男人! 这是治病呢,缩什么缩,还能吃了他不成。 “别乱动!”陆卷舒想要简单粗暴的按住他,可他的脚踝伤了,碰不得,只能再往上点按,想按住他的膝盖……这一按,就按错了地方。 腾的一下,陆卷舒的脸就红了。 居然摸到那种地方,都怪他乱扑腾,都怪他穿滑不留手的绸缎裤子,反正都怪他。 陆卷舒僵硬的把手收回来,略顿了顿,转身就走:“我,我去找点树杈给你正骨。” 沈罄声先是胸腔起伏不定的憋着笑,后来实在憋不住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不会是脸红了吧,医者父母心,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 “……”你脸红,你全家都脸红。 “你在一品楼做头牌八年,不会就这点出息吧,没摸过男人的大腿吗,要不再来一把,一回生二回熟。” “……”你个大毛腿有什么好摸的。 沈罄声看着陆卷舒耳朵上的一点红蔓延开来,心里既柔软又烫贴,就仿佛喝了一杯刚刚温好的酒,让他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口,连脚踝的刺痛都忘却了。 陆卷舒捡了几根大小合适的木棍,又从裙摆上撕下来一块布条,给沈罄声的脚踝绑住,固定好。 “再乱说话,就把你扔到这儿,让黑衣人抓了你,让恶狼撕了你。” 沈罄声忍着痛又是一阵闷笑。她总是这样嘴硬心软,表情那么恶狠狠,可包扎的动作却很细腻温柔。 “为什么要来救我?” 陆卷舒的动作顿了顿,良久之后,她说:“我自然是为了梁王,你要是死了,梁王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就是这样吗?为了梁王?”沈罄声仿佛听得到了天下最荒诞的笑话,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这样不像话的理由,你也拿来搪塞我。没了一个沈罄声,梁王还会有别的师父,只要他是嫡出的皇子,他的地位就不会轻易被动摇。” 说罢,他往后一仰,随便撤了跟杂草叼在嘴里,躺在树下草间。 “再说,晋党准备把裴言卿也弄进梁王府,没了我,他也不必拘于一个小小的侍读,可以正大光明的当了太傅。裴言卿的名声不知好过我多少倍,倒时候,梁王有这么个太傅,脸上也有光。” “好端端的扯上小裴做什么,他也是身不由己。”陆卷舒小声道。 听她话里似乎在替小裴抱不平,沈罄声脸上不太高兴。 “身不由己?这世道,有几个人不是身不由己。” 陆卷舒没说话。 “咱俩都到了这步田地,这荒山野岭的,也不知道见不见得着明天的太阳,有什么事儿不能敞开了说。陆卷舒,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为什么要来救我?” 陆卷舒将他的脚踝包好,打了个结。一抬头,真迎上沈罄声灼灼的目光,那样富有穿透力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看个对穿。 “你想听什么呢?,因为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小时候,那些我最美好的记忆,因为我不想你死,因为我还念着旧情,因为我……” 陆卷舒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的红了眼睛,沈罄声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 “对你来说,也许我只是你美好回忆的一部分。但对我来说,你已经是全天下最最美好的存在。” 肩膀上微微湿润,陆卷舒话也说的囫囵了,也不知道是被沈罄声搂的太用力,还是她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有点伤元气,她喘了几口粗气,也抡起拳头在沈罄声背上锤了两下,最后更是一口咬在沈罄声的肩膀上。 “想打就打,想咬就咬,都由着你。只是你既然来了,我就绝不放你离开。” xxxxxx 沈罄声脚上受了伤,行走很是不方便。幸亏没走多久,他们两个就运气好,遇上了一个赶驴车的乡里人,挤一挤,都坐在木板车上,晃晃悠悠的往附近的村子里走。 “喂,我们为什么不往回走呀!就应该先找沈小姜汇合,然后让你那三个护卫送你去青田。” “不用指望他们,他们要么打不过黑衣人各自逃命去了,要么把黑衣人制服,回京城报案去了。总之是不会傻站在那儿等我的,你当是门口蹲着的石狮子呢,都是死的。” 陆卷舒总觉得那里不对。 主子出了这样的事儿,下面的人竟然一点也不着急吗? 赶车的乡里人朴实,见他们两个窃窃私语,行状亲昵就问道:“你们是两口子吧!在路上遇着盗贼了?看身上这么好的衣服,都磨的破破烂烂,真是可惜的很!” 两口子!?陆卷舒刚想开口,却被沈罄声抢了先,他拉着陆卷舒的手,趟在陆卷舒的腿上,找了个舒服惬意的姿势说道:“我们是私奔的。” 怕陆卷舒闹脾气,沈罄声还用嘴型比划道:“我是病人!” 陆卷舒蹬了蹬腿,沈罄声的脑袋也就跟着她的动作,颠上颠下的,偏偏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装成假寐的样子,就是不起来。 “是,私奔的,我家里人看不上他这个穷书生!”陆卷舒咬牙切齿的说道。 乡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罄声,念叨着:“看着不像啊,这位公子的衣服都是上好的绸缎,怎么会是穷书生呢!” 沈罄声朝着陆卷舒怪笑一声,没皮没脸的瞎扯:“这衣服都是小姐送的,多亏得我们家小姐肯倒贴我这个落魄潦倒的穷书生,此生得小姐如此厚爱,小生定不会辜负小姐的一片深情!” 他倒是当演话本儿呢,入戏倒深。 乡里人琢磨着,这话倒是在理。瞧这家小姐漂亮的跟仙女似得,还得拿钱倒贴穷书生,隔谁家,谁家的长辈都不愿意啊!这书生也是命好,怎么他大柱年轻的时候就没遇到这么漂亮还倒贴的姑娘呢! “大哥,不知道你们村里还有空房吗?我们小两口,想暂时住在这里,等过阵子她爹消气了,再回去!” “有啊!这空房子空院子还不多的是吗?村里的好几户人家都进城做工了,这几年天不好,不是大旱就是洪灾,有点能耐的都不想靠着天吃饭,给城里的制造作坊做工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按时按点还有月钱拿!” “怎么就住到这儿了?你不赶去青田了吗?”陆卷舒小声问。 “有人想再这路上要我的命,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送上去就是给人家当菜切的。还不如走的慢一点,混迹人群中,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再不声不响的去。青田县有应璟撑着呢,还乱不了。” 其实这都是沈罄声早就计划好的。 此时的江南,水深的很!需要一个人拨乱反正,一个人怀柔重整。唱黑脸的,可以早点出场,这才能显示出唱红脸的有多么亲切可人…… 陆卷舒啐了一句:“尸位素餐……” 赶车人突然回头,露出一口黑牙,问道:“大妹子,你说啥?” 陆卷舒轻咳一声,尴尬的解释道:“我说肚子饿了,想吃顿素餐。” “哦哦,我们村虽然穷,但是青菜萝卜还是管饱的,听说南方那些发大水的县,现在几十万人连饭都吃不饱,要是朝廷再不拨款,就得吃树皮吃草根了……” 陆卷舒心生感慨,在沈罄声腰上的软肉上掐了一下,小声道:“听见没,一个乡下人都比你有良心。” 沈罄声仍是闭目养神的样子,动也不动。 “还真睡着了?”陆卷舒又推了推他,沈罄声还是没动静,只是脸色有点难看。 陆卷舒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这才变了脸色:“大哥,烦劳你快些,我相公他病了!” 第56章 细水村 沈罄声和陆卷舒误打误撞进的这个村子叫细水村,是群山环绕中的一小块平地,只有一条小溪从村前经过,也算得上是山明水秀。因为路不好走,村里的人也不怎么富裕,年轻人都愿意往外走,家里有老人实在走不成的,也只有十几户人家,每个月推举出一户人家,去城里换些盐巴布匹之类的,其他地里能长出来的,都是子给自足的,有点与世隔绝,世外桃源的味道。 这个赶着驴车的大汉,名叫赵大柱,就是这个月派去城里赶集的。 他一听说人病了,也急的冒汗,敲打着毛驴的屁股想让车走快点,可这是山路,走快了就颠簸,也不知道这小两口细皮嫩肉的受不受得了。 这书生看着也忒不济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遇见个山贼就吓得病倒了,天可怜见,这以后的苦日子还多呢!哎,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得跟穷书生私奔,受这冤枉罪。 “这至少还得再走半个时辰,大妹子,你仔细别被磕着碰着。” “多谢赵大哥。”陆卷舒报以一笑,映在赵大柱眼里,那真是一朵花。 只是这朵花,已然开在了牛粪上。 瞧她的动作,将那病怏怏的男人往怀里又费力的搂了搂,不怕自己磕着碰着,倒怕这棚车的颠簸扰到那男人,所以甘愿做了那男人的肉垫子。 赵大柱砸吧砸吧嘴,真像是护犊子的老母牛。 就像这次进京听的戏词上说的,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 赵大柱在心里借着唱戏的调子过一遍,顿时觉得自己很有文化水平,就算赶不上秀才,也应该只差一丢丢的距离了。他又甩了一鞭子在驴屁股上,车轮咕噜咕噜的走的更快了,他嘴上哼着小曲儿,心里想着,赶快回家,他也有婆娘在家等着,还有热炕头能抱着婆娘滚一滚! xxxxxx 驴车快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之时,村里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冒着袅袅的炊烟,有几个小孩子蹲在村口玩弹石子,孩子们看见赵大柱赶着驴车回来了,都一脸的喜气,追着驴车挥手。 “你们几个小馋鬼,知道你大柱叔是从城里回来的,身上有好东西是不是!”赵大柱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从兜里掏出来一把裹了油纸的糖糕扔给他们。“散开散开都散开,大柱叔今天有客人,得赶紧回去呢!” 那些小孩子得了糖果,嘿嘿笑,倒也听话不追着驴车跑了,只是站到哪儿,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住的打量着驴车上另外的两个人。 “我们这村子又偏又小,平时没的外人来,孩子们见了你们都稀奇!” 赵大柱怕陆卷舒是城里来的规矩多,被这些小鬼冒犯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拍马屁的话:“大妹子你长得好看,不怕看!” 陆卷舒扑哧一声笑出来,这里的人果然很淳朴,跟她以前在京城打交道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沈罄声说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这个决定,好像也不太讨厌! 快到家门口了,赵大柱豪爽的扯着嗓子喊:“虎头,宋娘快出来迎迎,咱们家来客人了。” 在灶房里做饭的宋娘从窗户框里瞟了一眼,看见自家老头的车上坐了个羞答答的娇小姐,这气就不打一出来,刚想找个烧火棍去收拾赵大柱,又听见外面喊:“虎头,快去请你二叔来,有人病了。宋娘,来搭把手,这姑娘的相好在路上病了,咱们给抬屋里去。” 咳咳,原来有相好啊!想着就老赵这粗汉子也勾搭不上这么娇滴滴的大姑娘! 宋娘把烧火棍子往边上一扔,在罩裙上蹭了两把手,这才堆着笑出去了。 xxxxxx 赵大柱的口中的“二叔”就是这村里唯一的土郎中,大约五十来岁,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身上背着个药袋子。 听说他是村里难得识字的,小时候简直被奉为神童,可惜考了好几年,连秀才也没考上,最后只好捧着几本破医术,当起了村里的土郎中,什么都会一点,医术不怎么高明,但也没医死过人,村里有什么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还是得找他。 赵二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就是讨厌秀才! 不过细水村这么个小地方,反正一二十年也没出过秀才,他想讨厌也没有目标!可是从今以后就不同了,这地方来了个秀才!才是个年轻轻只有二十岁左右的秀才! 想当年他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反正就是熬到了三十五,都没考上秀才,这人凭什么就考上了! 心里不满的直接表现就是,给他接骨的时候,使得劲儿有点猛!把高烧中的沈罄声直接给疼醒了,像脱了水的鱼,差点要跳起来,脸色刷白刷白,眼底布满了血丝,看的陆卷舒心疼不已,又是端水,又是撸起袖子给他擦汗的。 “骨头没什么大事儿,这几天先不要下床,回头弄个拐杖,瘸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赵大柱在旁边看着,这赵二下手也忒黑了点,但天大地大郎中最大,他们也不太敢吱声,就小声的问了一句:“这要不要抓点药啊!还烧着呢!” “不用不用,他这是积劳成疾又突然遇了风,邪风入体,找床大厚被子给盖上,发发汗,压一阵子就好了。”这法子的确有用,就是难受了点,毕竟是六月的热天呢! 这就是病的不重,赵大柱嘿嘿笑了两声,拍了拍陆卷舒的肩膀,安慰她说:“这你就放心吧,大厚被子咱们家有的是。” 宋娘瞪了他一眼,赵大柱马上规矩多了,悻悻的把手收回来。宋娘这才笑着挤到陆卷舒边上,把赵大柱挤开,帮陆卷舒招呼着,给沈罄声盖上了被子。 正好看见沈罄声肩膀上的伤口,还带着血丝儿呢,多了一句嘴说道:“这儿还有伤口呢,别是叫野狗给咬了,要染病的,二叔你看,要不要给包一下,砸点药汁覆上!” 赵二轻蔑的瞟了一眼,毫不避讳的高声道:“你眼瞎啊!看不出这是人咬的。” 陆卷舒小声的嘀咕道:“我咬的。” 宋娘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姑娘看不出呀!这么生猛!如狼似虎的…… 都说女人三十才如狼似虎呢,她这么年轻就这么¥#@#¥#…… xxxxxx 晚饭的时候,赵大柱一家本来想留赵二一起的,赵二也不知道泛了哪门子牛脾气,就是爱答不理的,甩着辫子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恶狠狠的瞪了床上的某人一眼。 害的陆卷舒还有点心虚的问了问赵大柱,是不是诊费给的少了。 沈罄声当时只顾着逃命,身上就贴身揣了一张五百两的银子,只能在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兑换,数额巨大顶的上小富之家好几年的吃穿用度了!在这种小村子里根本不敢拿出来,匹夫无罪怀璧还有罪呢! 陆卷舒身上带了点碎银子,但是还要付给赵大柱当房租,还要仔细着以后的吃穿用度,花钱可不能像往常在京城里那么大手大脚了,所以赵二来看病的时候,她就给了一贯钱,现在想想,委实有点小气了! “没有的事儿!赵二就是这怪脾气,你也别往心里去。”赵大柱嘴里塞了一个窝窝头,囫囵不清的安慰她。 宋娘将盘子里仅剩的一小块鸡蛋夹到陆卷舒碗里。 “相中的男人不顶用,先倒下了,倒叫你忙前忙后的操心受累,真难为你了,快吃点鸡蛋补补。今天太晚了,先在咱们家挤挤住下,等明天天好了,再让老赵带你去看看房子,这房子是他三舅的,前两年闹饥荒病死了,就剩了一个闺女,去城里给人当织工了,也不回来住。租出去,还能挣点银子。” 挤挤住下,赵大柱家也不大,总共就这么两间房子,他们一家三口挤一间,剩下一间,陆卷舒和沈罄声得挤到一张床上去! 这种事儿在赵大柱和他媳妇儿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都私奔了,还在乎这个。 可陆卷舒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微微泛红,只是屋里灯光暗,这才没被瞧出来。 咳咳!他烧的糊里糊涂的,应该没关系吧…… 就算他有什么歪心思,打个滚就骨折崴脚,吹个风就风寒入体的小身板,也架不住她这个力能扛鼎的习武少女吧! 陆卷舒正努力的找一百个理由说服自己,突然听到身边有咽口水的声音。 原来是赵大柱的儿子虎头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一小块鸡蛋,脸上写满了垂涎欲滴这四个字儿。 陆卷舒嘴角噙了笑,将鸡蛋夹到他碗里:“虎头,你还长身体呢,多吃点才能长得壮。” 千万不要长成某人那样,比纸糊的还弱不禁风。 第57章 同床枕(一更) 吃过了晚饭,赵大柱把从城里带来的一些小玩意给分了分,都是些不值钱的小零嘴,油炸花生,炒瓜子,和在村口分给孩子们的那种油纸包的糖糕。 “最近粮食又涨价了,幸亏咱们家还种了两亩地的番薯,这东西疯长的快,又充饥,总归是饿不着咱们虎头的!” 陆卷舒嘴里的糖糕化开,却吃不出甜味。 天下七分粮,南方就占了三分,算得上是大周朝的粮仓,这回粮仓遭了灾,还得从各处调粮补南方的缺,不仅当地人要饿肚子,这大周朝一半的穷苦百姓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了,细水村离的这样远,也受到了波及,不难想象江南的百姓,日子过的有多苦。 “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大周朝的烂摊子,自然有那些当官的人去收拾。”宋娘嗑着瓜子,推搡了赵大柱一把:“上次小赵去城里,说那个几年前中的状元叫什么来着,最近挺得皇上提拔的?” “沈罄声,沈老爷!” “就是他!”宋娘眼睛一亮,一脸的向往和崇拜:“十几岁就中了状元,真是文曲星转世。我要是哪天进了城,能见他一面,真是死也值了。” “那哪儿是进城就能见着的,那得进京!城!” 赵大柱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粒花生米,学着城里耍杂技的手法往嘴里丢,却砸到了鼻子。脸上发窘,瞧着自家老婆“不许浪费粮食”的表情,悻悻的又把掉到地上的花生捡起来,在袖口蹭蹭,丢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巴嚼巴。 “村头的张寡妇说聪明人脑子都长得比旁人大,我觉得这沈老爷脑袋恐怕要顶旁人两个。还是不见为好,见了吓一跳。” 宋娘听赵大柱这么一说,一琢磨,好像还有点那么个意思。不由自主的摸了摸她儿子的脑袋,怎么看怎么觉得小了点,以后恐怕跟他爹一样,都是个卖力气的种田户。 陆卷舒盯着自己沾了土的脚尖,忍着笑。 她真想说,不用大老远的去京城,你们嘴里脖子上顶西瓜的那人,现在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呢! 天色晚了,虎头一边靠着他娘打起了打瞌睡,一边还想伸手去抓桌上的糖。 “这小兔崽子真没出息!”宋娘哭笑不得的压低了声音啐了一句,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将虎头抱起来,轻轻拍着进了屋。 “天晚了,早点歇着吧!”赵大柱也搓着手站了起来,他眼睛瞟着桌上的油灯,那眼里分明又欲言又止的味道:“大妹子啊,这灯我给你留着,你睡觉的时候给熄了就行。” 赵大柱家里本来就不富裕,生活习惯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很少用到这盏油灯,今天也是看在陆卷舒的面子上才从柜子里扒出来的。听说城里人别说点灯了,还经常在香炉里烧着香呢,赵大柱就想不明白了,这人活得好好的,烧香多晦气呀!还浪费钱! 陆卷舒心里雪亮,知道他这是心疼点灯的油钱呢。 “我这就睡了,用不着灯。”陆卷舒笑着见灯吹灭了,屋子外面月凉如水,星光熠熠,倒不是全然一抹黑。 “行行,你早点睡,招呼着点你相公。” xxxxxx 相公。 她这一路上,也不知是入了什么疯魔,竟然会不知不觉的叫沈罄声相公,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害臊。 陆卷舒坐在床边,伸手戳了戳沈罄声的面皮。 沈罄声似乎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咕嘟了一句,大约是烧的厉害,嘴唇干干的没什么血色,偏脸颊上有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他这么弱不经风的一个书生,怎么会有胆子和权倾朝野的宰相蔡訾杠上呢!从他入京一来,似乎干的每一件事儿都胆儿挺大的,有人说他有三头六臂,有人说他有一身硬骨头,也有人说他是邪魔外道做事偏激比蔡訾更甚。可他不过是个肉身凡胎而已,磕着碰着会疼,劳心劳力会病。 陆卷舒不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是黎民百姓的疾苦,还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只觉得他心里装了什么,沉的像是一座塔,把他压在下面,几乎透不过气儿来。 借着月光给他端来了一杯水,扶着他的身子,想喂他喝些,可他人事不知,怎么灌也管不进去。 这时候,陆卷舒反而有点庆幸,幸亏郎中只是让他压上一层厚被子发发汗,没有真的开药方,不然灌药这茬事儿,也得让她头疼死。 陆卷舒用手指沾了沾水,给他擦了擦嘴唇,他无意识的抿了抿嘴,温热柔软的嘴唇滑过陆卷舒的指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心里突然被挠了一下,咚咚跳着。手指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一样,想立刻缩回来。 “阿舒。”昏迷中的沈罄声呢喃着,动了动。 陆卷舒被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可仔细一看,分明眼睛还闭的紧紧的。原来是梦呓。 “我在呢!”她不由自主的轻声回应他,托着下巴颏,静静的看着他沉睡的眉眼。 万籁俱寂,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走的慢了许多。 xxxxxx 这种让人心软的虚弱状态只维持到了前半夜,后半夜的时候沈罄声突然攒着劲儿的踢被子。 其实这也难怪,谁三伏天里盖着一床冬天的大棉被都得这么折腾。陆卷舒原本是搬了个墩子坐在床边,沈罄声踢被子了,就给他掖上,可这时间长了,陆卷舒也不是铁打的,自然有些疲于应付,就想了一个招儿,干脆整个人爬到沈罄声身上,把自己当秤砣压上去,要想掀背子,先把我掀了!沈罄声虽然攒了点力气,但毕竟还是病着,翻腾了两下,后继无力,也就继续闷着睡了。 热死了。 沈罄声梦见自己在走在白茫茫的大雾里,前面有个人人影,像是陆卷舒。 他喊了一声,那人竟然应了。声音软软诺诺的,沈罄声心里一喜,四肢百骸仿佛一阵热流涌过,平白生出几分力气,甩着胳膊迈着大步追了过去,就当他快要追到那人之时,突然天上降下来一个大笼盖,压的他有点喘不过气,白雾越来越浓,周围也越来越闷热,沈罄声这才看清楚,自己变成了一个大白馒头,原来那盖上来的大笼盖就是蒸馒头的蒸笼。 真是见鬼了!他怎么可能变成馒头! 沈罄声腾的一下就被自己吓醒了!额头上全是汗,散落的发丝都粘在上面,很是有些不舒服。他想伸手擦汗,却发现手被压着有点抬不起来。借着月光,凝神一看,这才发现他身上还压着个人。 如藻的青丝,如玉的姿容。 倘若没有这碍事的厚被子,那她此刻枕着的就该是他宽厚的胸膛! 沈罄声又有点想笑,原来梦里的那个人影是她,蒸笼的盖子也是她。 “阿舒!”他轻声的唤她。 陆卷舒睡得香甜,鼻息绵长。去年冬来死后,陆卷舒就经常做噩梦,对身边的人也不太信任了,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屋子外面的野猫踩了瓦砾,她都会半夜惊醒,可今天却睡得很沉。 他略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四面皆是光秃秃的泥墙,屋里倒是整整齐齐,橱柜桌椅都是旧的,有的还缺了角,找了几块石头垫起来。这大概是他们路上遇见的那个赶驴车的大柱哥家里,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他们说话,现在也大致知道一些。 八年前,陆家刚刚落难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不如求师伯把陆卷舒救出来,从此家仇国难都抛在脑后,他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房子不用太大,挤挤暖和。 桌椅不用太多,来客人了不够用,他就抱着陆卷舒,省椅子。 白天挑水劈柴,晚上靠在一起听虫鸣看月光。心里一片澄净,不用装那么多乌漆麻黑的事儿。只是,陆太傅的一条人命横在那儿,天大的冤屈摆在那儿,说走就走,当年他做不到,陆卷舒也肯定做不到。 也是机缘巧合,他现在正和陆卷舒躺在一处,肌肤之亲和夫妻无异,此情此景倒像是他梦里的画面。 如此良辰美景,月圆风高。 美人近在咫尺,却因为隔了一层被子,没办法动手动脚,委实有些可惜…… 沈罄声轻手轻脚的往边上侧了侧身,腾出一小片空地,然后抽动棉被,让陆卷舒顺着棉被滑落到他身边。这一系列过程他做的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出了一手的汗,不过幸亏陆卷舒睡得沉,并没有惊醒。 终于美人在怀,棉被滚蛋,沈罄声心里那叫一个畅快! 他轻轻的在陆卷舒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吻着她发丝间的清香,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彼此身躯相近,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这种真实感,像是心里塞满了整个太阳,整个人都快要融化了。 尝到一点甜头,就更把持不住了。 陆卷舒即便是垂眸睡着,也自然流露出一种风流贵态。白玉芙蓉般皎洁的面容,花瓣似得唇,似乎在召唤着他。 想想今日这美人在怀,他也是付出了许多血和泪的,光买通镇远镖局的银子就数百两,只亲一个额头,委实有些不够本儿,于是壮了壮胆儿,闭着眼朝陆卷舒的唇间压了过去。 “你干什么!” 冷不丁的插了这么一句话,沈罄声还真有点不耐烦,正温存呢,你说干什么! 诶,这话谁说的。 一睁眼,就看见陆卷舒正瞪着眼睛看着他,鼻尖贴着鼻尖,有点发痒。陆卷舒肯定是刚醒,脑子还不太清明,跟他大眼瞪小眼。 沈罄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亲!!!等她反应过来,想亲都亲不着了,肯定分筋错骨、手少林龙爪手招呼他。 一不做二不休,沈罄声吻上她微微颤抖的唇瓣,势如狂风扫落叶。 陆卷舒的睫羽颤如蝶翼,细瓷般白皙的脸庞一点一点被染红,她推了推沈罄声,却意外的没推开,倒是把身边的棉被挤到地上去,扑腾一声,好大的动静,惊起一阵浮灰。 想她一个力能扛鼎的女壮士,怎么可能推不动任人予取予求,太丢面子了,陆卷舒的手掐在沈罄声的腰上,下一个动作就能把他甩出去…… 门外突然有个声音,幽幽地说:“年轻人就是体力好,病着也能折腾,仔细别把床板折腾塌了,这都是老物件……” 赵大柱正披了件衣服出屋方便,突然听到隔壁屋里好大的动静,这老房子木头门,受了潮有点变形,根本合不拢,露着一条好大的门缝。他揉揉眼,正看见那病书生弓着身子压在陆姑娘身上,陆姑娘的手环着病书生的腰……妖精打架吧这是。他幽幽的感叹完,拎着裤子,晃悠着出门。 陆卷舒虎躯一震,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手上的力道也散了。 第58章 瘸腿爷(二更) 赵大柱幽幽的这么一说,屋里的气氛瞬间就变了味儿。床上的两个人都僵住不动了,陆卷舒脸红的能滴出血来,顶上十个猴屁股。她就是个外强中干的,手都软了,也就眼睛还是凶狠的,恨不得在沈罄声身上凿出来两个洞。 “啊哈哈哈哈哈!”沈罄声忍俊不禁,笑了场。他本来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压在陆卷舒身上,这一笑就笑的没力气了,自己躺倒在陆卷舒边上,胸腔微微起伏。 他在官场混迹五六年,从来都是皮笑肉不笑,只有在陆卷舒身边,才能这样笑的发自肺腑,笑的肆无忌惮,好似春风回暖,万物复苏。 陆卷舒气消了一半,心想着,这算不算是先举了白旗,偃旗息鼓! 谁知,他又侧着身,戳着陆卷舒的脸,说:“谁在夜里点了灯笼,又红又亮。” 这哪里是偃旗息鼓,这是红果果的挑衅! 陆卷舒觉得自己就是个炮仗,他这么一笑,像是点了一把火,瞬间就炸了膛! 被轻薄了就哭哭啼啼,满心委屈气的抹脖子上吊,那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人才会干的事儿,她陆卷舒怎么说也是个在红尘里打滚八年的花魁娘子,被轻薄了那算什么事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轻薄回去,才能不堕了自己的威风! 陆卷舒捏了个兰花指,在沈罄声脸上摸了一把,素手托香腮,侧着身露出起伏的腰线,媚态横生的扫了他一眼,说道:“奴家本就是风尘女子,也没什么香闺清誉可言,倒是沈大人,连公主都不屑一顾,想必是洁身自好,对名节声誉看的极重,大人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端着的。” 沈罄声喉结微微滑动,眸色深了些许,语调轻佻的说道:“本官仰慕姑娘已久,既然姑娘文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如,我们继续。” 末了又添了一句:“需得小点声,虽然本官不介意你热情似火,但隔壁屋还睡着呢!” 热情似火!她是动了肝火好不好。陆卷舒的兰花指再也捏不下去了,脸上千娇百媚的表情也瞬间龟裂,额头上似乎有青筋暴起,面露凶光:“大人你还是老实点的好,你手无缚鸡之力,我却是习武多年。” 他要是敢再胡闹,陆卷舒决定让他睡地板! 沈罄声搓搓鼻子,小声说:“阿舒,有一个词吧,叫唇枪舌剑!等回头到了青田县,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他功夫比你还好,但从出生到现在也没从我这儿讨到过什么便宜。”应璟的武功已经出神入化,但每每遇见他,还不是被气的七窍生烟。这一物克一物,着实跟武功没什么关系。 “要缝上吗?”陆卷舒眯着眼睛,取出一根银针在沈罄声眼前晃了晃,泛着青白色的光。她的武功侧重轻功和暗器,银针这样的东西,都是随身携带的。 沈罄声有点忌惮的轻咳了一声,人都攥到手里了,还怕她跑了不成,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陆卷舒见他老实了许多,这才收了凶器,转过身对着墙缓缓睡去。 半个时辰之后,估摸着她已经熟睡。沈罄声才轻手轻脚的从背后揽着她的腰,将她圈到怀里。来日方长不错,但利息还是要吃一点的。 睡梦中的陆卷舒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异动,背后有个人缓缓贴了过来,知道一定是他,也没怎么抵触,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xxxxxx 沈罄声这场病,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睡了一觉以后头疼脑热都没有了,就是腿脚还有点不利索,赵大柱帮他削了根木头,当拐杖,他一瘸一拐的也勉强能走路了。 住在赵大柱家毕竟不太方便,两边都挤的很,所以沈罄声一下地,陆卷舒就跟赵大柱商量要搬去那间空屋子。 租金已经谈妥了,先住两个月,付了五两银子。 其实五两银子这个价格,还是比较合适的,但赵大柱总觉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人家小两口私奔还遇上歹人,本来就过的挺不容易的,还管人家要银子,挺不好意思的,便张罗着给他们拿了好些东西,柴米油盐,锅盆被褥,还有两件浆洗过的旧衣服。 陆卷舒还好,她是穿过囚衣的,这件旧衣服还留着皂角香味,比染了血浆散发臭气的囚衣不知好过多少倍。 但沈罄声就不一样了,他小时候是耀武扬威的世家少爷,后来高中状元一路走到位极人臣的六部堂官,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粗糙的衣服,磨的发白,胳膊肘的地方还打了补丁。 陆卷舒本来以为他会皱眉,会嫌恶的把衣服扔了,但并没有,他低眉顺眼,十分听话的穿在身上。 锦衣玉袍风流潇洒的公子哥,瞬间变成乡土气十足的瘸腿子。 陆卷舒忍着笑,这反差太大了,颇具喜感呀! 那间空屋子房毕竟闲置了好几个年头,许多地方都出了问题,房顶有个地方漏雨,门口的篱笆墙也要修一修。这种爬上爬下的粗活陆卷舒干不了,赵大柱本来是要帮忙的,可宋娘的娘家出了点茬子,赵大柱有事儿绊住了,来不了,将这事儿托付给他们家的远方大侄子李根儿。 这李根儿也就十六七岁出头,最远也就去过省城,见过的姑娘都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从小就下地干活,手粗脸黄,还没见过像陆卷舒这么俊俏又斯文的姑娘呢,当时就看傻了。 沈罄声杵在边上吃味,这还了得!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儿觊觎他家娘子。 瘸着腿也不忘在边上敲拐杖,卖力的用眼神暗示,这女人有主了,你没戏! 李根儿似乎看出沈罄声的不满,挠挠头,红着脸说:“那,我去修房顶了啊!” 这眼神,分明还是在往陆卷舒身上打转…… “不忙事儿,先坐先坐。”沈罄声堆着笑,热情的招呼李根儿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营造出宾至如归如沐春风的亲和感。转头跟陆卷舒说:“人家李兄弟帮咱们操劳这么多事儿,也不去给倒杯水。” 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陆卷舒瞪了他一眼,还是依言去倒水了。 支开了陆卷舒,沈罄声开始长袖善舞,自由发挥…… “李兄弟,你今年贵庚啊!”沈罄声如星眼眸,敛于眼帘。 “贵贵贵……庚,”细水村里没出过几个秀才,大家文化程度也都不高,说话哪像沈罄声这么文邹邹的,所以李根儿一开始没听明白,白天才反应过来,木讷的说:“十九……” “哦,我今年二十好几了,虚长了你几岁,不如李兄弟,你就叫我一声沈大哥!” 李根儿老实,嘿嘿一笑点头说:“沈大哥好!” 沈罄声翘着狐狸尾巴,眯着眼指着陆卷舒说:“那是你嫂子,最近特别喜欢吃酸的,哎,不能累着,所以好些事儿都得烦劳兄弟你啦,多担待,多担待……” xxxxxx 沈罄声一直以为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应该是,面如冠玉,才思敏捷,不怒自威,儒雅卓然。再不然也应该是,巧言善变,奸诈狡猾,手段狠辣……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的评价会是这样的。 “哎呦,这就是私奔的那对小两口吧,瞧着男的长得跟瘦竹竿似的,脸那么白,一看就吃不了苦,干不了重活。”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呢!身上的衣服都是女方贴钱给买的。” “这么不顶事儿,那还叫老爷们吗?我瞧着还不如李根儿好!身板子硬朗,一看就器大活好,那小娘子要是嫁给他,铁定两年抱仨,三年抱五个。” 瘦竹竿! 吃软饭的小白脸! 你们怎么知道本官不是器大活好,怎么知道本官不能让陆卷舒两年抱仨,三年抱五个。 这种事情,事在人为!本官就有这种勇气和毅力! 你们这群刁妇,竟敢对本官如此不敬,如此失礼,如此蔑视!本官是当朝三品,贵为梁王太傅,身负钦差!岂容尔等张狂! 本官把官印甩到臬司衙门,就能派二三十个人来把尔等捉拿! 本官放个信号给应璟,就能把尔等都押解入京,关入诏狱大牢,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官印,哦他的官印好像交给沈小姜了,叫他派人送到南京,在南京接头。 应璟好像也不太指望的上,那小子现在肯定头大如斗,在青田县扎小人画圈圈诅咒他呢! 沈罄声本来是躺在门口晒太阳的,腾的坐了起来,没有官印,他还有石头,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沈罄声,扔石头砸人这种幼稚的事情和“无喜无悲、少年老成”的沈大人是扯不上关系的。 “他没睡呀!”门口嚼舌根的妇人们小声说。 “哎呀,你看他瞪着咱们呢!肯定都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呗,瘸着腿呢,有什么好怕的。”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咱们快走吧!” 沈罄声把嘴里含着的草根吐出来,颇有几分痞气,偏他还自以为自己是官威凌人,只用眼神就把他们吓跑了。 第59章 白莲教(三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蔡府就如同这天气,愁云惨淡,风寒料峭。 自从去岁蔡訾被沈罄声摆了一道,跟皇上因为修缮宫殿的事儿闹的离心离德,这病根就埋下了,最近几个月,蔡腾监修的水坝又出了问题,蔡訾这病是越积越重,每天都得靠药撑着。 蔡訾心里明白,他不能倒,他执政二十年,党羽众多,政敌也不少,他这摊子铺的太大了,他的儿子、他的学生里现在还没人有本事接的起。他要是倒了,那可不仅仅是树倒猢狲散,而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有时候人越怕死,越怕出错,就越容易露出破绽来。 蔡訾凝神去听窗外的滴答滴答声,京城的雨还是柔和细润的,可南方的那场雨,却不知是如何的穷凶极恶,不知要去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南方的雨停了吗?” 蔡訾接过一套新里衣,雪花银锻的布料,如手细腻光滑,这样的料子宫里的娘娘们一年也得不了几匹,蔡訾的里衣却都是用它做的。 “没有,还下着呢!” 蔡訾冷笑:“这样的大雨,近二十年来也未曾有过,钦天监竟然敢谎报,说今年的天气雨水只是略多,就是这一个‘略’,害了江南的百姓,害了我的腾儿!” 张伯拿来一双新皂靴,服侍自家老爷给穿上。 “钦天监敢这么做,肯定是有人指示,老爷应该上书弹劾他们。” “哼!你懂什么,钦天监虽然历朝历代都是穷衙门,可咱们隆德这一朝不一样,钦天监明面上是归天官管着,实际上是听命于朝天观,被那些道士们视为囊中之物。那群道士们都是皇上的人,碰不得。” “这就奇怪了,朝中敢和老爷作对的,也只有九千岁李贤了。可老爷你以前不是说,这些道士们对宦官很是看不起,又怎么会听李贤的摆布!” “此一时,彼一时了。你忘了李贤手里还有一枚决胜的棋子。” “老爷,你是说沈罄声。” “正是此人,他状元出身,又文采武功样样精通,哄着那些道士玩,还不是信手拈来。也是我当年看走了眼,如果知道他是这般人才,当时就应该用尽一切手段笼络他!”蔡訾飘忽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冷冽如刀的锐目,手掌渐渐握紧成一个拳头:“拉拢不了,也应尽早毁了他。现在他成了气候,把手都伸到朝天观去了……” 自从提拔沈罄声当了工部尚书,他就开始走了“背”字,处处不如意。这个沈罄声真是他命中的克星! 蔡訾虽然上了年纪,可身上的煞气不减。 老爷既然有心毁了沈罄声,说不定那件事儿,也会应允的。 张伯犹豫了一下,一狠心,将手里的东西撩在一边,跪着爬到蔡訾的跟前,浑浊的老眼里挤出几滴泪来。 “老爷,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有件事儿我瞒了老爷。刑部侍郎冯大人和兵部尚书庄大人听说沈罄声没和锦衣卫一起,是孤身赴江南,就起了心思想在路上了结了这个沈罄声,他们串通一气,背着您私下派人去……去刺杀沈罄声了。” “胡闹!”蔡訾踢翻了床前的案几,“嘭”的一声,昨夜的浓茶撒了满地。 “冯大人和庄大人也是一片孝心。他们说这事儿要是成了,老爷您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了,公子在江南的那点事儿,也不算事儿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这些人,要是能把沈罄声就这么给杀了,我蔡字倒着写!” “老爷英明,那沈罄声就跟九条尾巴的毛似得,叫他给跑了,这会一点消息也没有,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但他有个书童,押着刺杀沈罄声的刺客,回到了京城,准备告御状呢!冯大人和庄大人都吓破胆了,求老爷给拿个主意。” 蔡訾面色森冷,手指微微颤抖,他的浑身都是抖的。 居然还留下活口,这么大的把柄,竟然叫人活着进了京城! “买-凶-杀-人的时候把我蒙在鼓里,现在事情败露了,找我来擦屁股,叫他们自己去皇上那儿解释吧!” 张伯浑身冒汗,面带忧色,这怎么解释呀,提着脑袋去领罪吧! “老爷,这事儿可不能叫皇上知道啊!”张伯哀声道。 其实蔡訾也并非不想救他们,六部之中,去年就已经失去了户部和工部的位置,如果冯昌友和杨庄再出了事儿,连刑部兵部都丢了。六部丢了四部,他还谈何权倾天下,谈何把持朝政,蔡党的大厦将倾,只怕就在顷刻了。 “压是压不住的,你别忘了沈罄声还有另一重身份,他是梁王的太傅,梁王想替他说话,又有李贤在边上吹风,皇上还能不见自己的儿子吗?” “那怎么办。”谋杀朝廷命官,那可是灭九族的罪啊!张伯也是急的冒烟了,他家的姑娘刚攀上冯大人的庶子,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竟然和当朝三品大员结亲,这天大的喜事儿,还没高兴两天,就要跟着没命,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只能祸水东引,叫他们自己割点肉,先跑到皇上那儿哭一哭,说是白莲教闹起来了。”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让冯大人和杨大人先舍了几个亲生血亲的性命,制造成白莲教屠杀的惨案,沈罄声只是失踪,但冯大人和杨大人却痛失至亲,这在感情上,就先占了上风。皇上多半会信他们多一些。 白莲教!那可是前朝的余孽,已经沉寂好多年的了,但谁都知道,他们并没有被连根拔起,而是藏匿于民间,大周朝失却民心之时,就是白莲教春风吹又生的日子。如今,江南水患,白莲教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点动静,也是人之常情。 “是,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通知两位大人,叫他们及早准备!”张伯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他抹了一把眼角,颤巍巍的起身,躬身告退。 等张伯走了,蔡訾这才颓唐的坐回床上。 他出的这个主意,只是割肉补疮,蔡党已经露出疲态,他执政二十年,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 xxxxxx 失踪的沈大人并不知道京城是如何风起云涌,诡谲莫测。他现在正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发愁。 他,好像失业了…… 五年前他一鸣惊人,成了近百年来唯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从此志得意满就不必说了。 官场混迹多年,与他同辈的要么在翰林院修书立传,要么在边陲当个小小的县令教谕,只有他平步青云,成为大周朝最年轻的六部堂官,江南出了大事儿,立刻就把他派过去了,执掌一方,封疆大吏。这份荣光,岂是一般人能当的起的。 可是这么多光环在身,他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 细水村田多地少,土地贫瘠,就像虎头这么大点的孩子,都得跟着下地做农活,不然到了秋收,收成不好,来年全家都得饿肚子。既没有钱送孩子去读书,也不想白白损失一个劳动力。就是免费教书,也没人捧场。 何况郎中赵二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花了大把的银子,大把的时间,不还是没考上秀才吗?所以读书识字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红薯! 当个乡村教书先生这个计划就这样死在摇篮里了。沈大人只好另谋出路…… 沈大人自诩多才多艺,他还是可以写几幅字儿,画几幅画拿出来卖点银子的。在京城,沈大人的墨宝,那可是千金难买,可是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山村,让那些村民拿一筐红薯来换一张鬼画符,他们都心疼红薯! 万念俱灰的沈大人终于深刻的认识到“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真谛! “怎么了,这就打击的不行了!”陆卷舒给沈罄声夹菜,瞧他这么垂头丧气的样子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个人天生就该是踌躇满志成竹在胸的,和李贤蔡訾作对,他都不怯懦,怎么到了细水村,败给了这群乡里人。 都是粗茶淡饭的,但由陆卷舒素手调羹,沈罄声每次吃起来都觉得香甜无比,吃白菜跟吃肉一样。 “也不是被打击,只是感觉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陆卷舒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人倒是挺会给自己贴金的,一张嘴贫的天地失色。 “其实村里的人并不是不想学习,而是每日为饥寒所迫,不得不先守着田地,再图其他。你教他们识文断字,没有三五年的教化是不顶用的,你又能在这儿呆多久呢,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两个月……你终究还是要去江南的。到时候你一走,还不是前功尽弃,他们仍然是无知的村民。还不如教点实际的,比如小王爷曾经研究过的那种民用水车,民用推车……” 沈罄声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多谢娘子点化!”沈罄声称了一碗菜汤,恭敬的端到陆卷舒面前,装模做样的豪声道:“来,我敬你一杯!” 第60章 别看沈罄声现在是个瘸子,他立志要当全细水村最活跃的瘸子! 靠着一根破拐杖,游走于田间地头上,那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刚开始,这细水村的村民们还时常拿他取笑,可沈罄声身残志坚,毕竟是考过状元的人,满腹的锦绣,外加一张舌灿莲花般的巧嘴,随随便便给这群乡巴佬摆活摆活,就把人给唬住了,用不了半天功夫,这群村民就将沈罄声奉为神明! 沈罄声师从鬼谋仙师白羽,身负旷世奇书,里面对农耕有详细的记载和说明,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讲起插秧除虫防病的技巧,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耕田种地,不是眼睛就盯着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还得看的长远,能看的懂天。 这就有点深奥了! 沈罄声跟钦天监的天官和朝天观的道士都打过交道,所以略知一二。讲到如何根据夜晚的星图来判断天气,如何根据风向云形来预测气温变化,颇有几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圣人模样。 听的那群乡里人云山雾罩,还偏觉得他了不得,是有大能耐的! 沈罄声也不全是纸上谈兵,他还借了几张草纸,坐在田埂上画水车,推车,磨盘的模型图,这种东西,他和小王爷一起研究过,有些底子,但具体还得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几十个零件,他画了又改,改了又画,不一会就到了中午。 烈日当头,身上的粗布衣都被汗湿了。 “大秀才,你这头一次出门吧,也没带着点饭!我这儿还有点馒头,要不你拿去垫垫肚子!”李大哥咧着嘴露出一排大白牙,他从背囊里掏出几个馒头,都是他媳妇自己磨的白面,自己蒸的。 乡下人都是直肠子,秀才前面加个“大”字儿,那就是顶顶的尊重了! “不用,我回家吃。”沈罄声嘴角含笑,将画稿卷了卷装进布袋里。以前他得了陆卷舒一个香囊就高兴的跟什么一样,现在他身上穿的脚下踩的,连手里拿的布袋都是陆卷舒的针线。幸福来的太汹涌!!! 咳咳,其实这些东西都是赵大柱拿来的,只是因为破的太厉害了,陆卷舒补了几针…… 沈罄声拄着拐杖,又说道:“李大哥你上午不是跟我说认识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嘛!下午能抽出空带我去找他聊聊吗?我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 做这种农具光有理论还不行,得找个懂行的木匠。以前小王爷就是个懂行的木匠,现在出门在外,得找个新搭档! “大秀才,你这腿还没好呢,回家一趟得三里路呢!大热的天儿,跑来跑去的,指不定就晕在路上了!快别折腾了,就着热水吃点大哥的馒头,下午大哥叫个牛车拉着你去找那木匠。” 其实沈罄声非要回家也不是为了吃,他这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呀,当朝天子还请他去吃年夜饭呢! 他这么眼巴巴的回家,还不是为了陆卷舒。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话正解! “呦,大秀才,你媳妇儿来给你送饭了,真是少年夫妻一刻也离不开呀!”李大哥啧啧两声,笑着走了。大秀才有福了,热汤热饭送到眼前,怪不得瞧不上他这硬馒头。 沈罄声远远望去,果然羊肠小道上有个人影,粗布长裙和一般村妇无异,只是她缓缓走来,宛如步步生莲,总之就是有那种气势,叫你从千千万万人中一眼就看见她,看见了就再也挪不开眼。 正啃着馒头的李大哥,瞥了一眼已经化为“望妻石”的沈罄声,心里嘀咕,自己家的媳妇儿,怎么跟看不够一样,眼睛都看直了! xxxxxx 媳妇儿在天边,他就眼巴巴的思着想着等着,媳妇儿走到跟前了,沈大人突然觉得本官不能这么“随和”,不然以后夫纲不振会彻底沦为妻奴,这架子还是要端起来的。 “咳咳,你来干什么的,田里水蛭草蛇多得很,女人家家的来了就碍事儿。” 说完,从善如流的接过陆卷舒手里的食盒,这食盒也是赵大柱拿过来的,被陆卷舒反复洗了好几遍,干净的都发光了。 嘿这人!陆卷舒又好气又好笑的瞪着他,想掉头就走,偏他眼疾手快已经把食盒抢了过去,一菜一汤两双筷子四个窝窝头,在树荫下摆的整整齐齐,见陆卷舒还杵着不动,还端着架子,不耐烦的催她快来…… 沈罄声盘着腿,吃着窝窝头,眉梢眼角都是神采奕奕的,叫别人看了还以为他在吃海参鲍鱼! “腿怎么样了。”陆卷舒问。 其实她还是挺担心沈罄声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人像他这样,绑着绷带到处蹦跶,要是真磕着碰着,或者骨头长得不正。陆卷舒脑海里浮现着他穿着大红官袍,手里拿着芴板,一瘸一拐的爬太和殿前的四十九层楼梯,这情景委实有些可怜!瞧着他的眼神就不免有些同情…… 这水色氤氲的眼眸应在沈罄声眼里却变成了明眸善睐,秋波暗送。 “这点小伤不碍事儿,我要是下了田,和他们是一样的……” 沈大人故意撸起袖子,露出略微晒黑了的胳膊肘,为了显摆肌肉的线条,手上太过使劲,把窝窝头都捏出了一个手印。 陆卷舒扯出一个笑来,冷冷的说道:“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俗称泥腿子,你是瘸腿子,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像。” 沈罄声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过不来。 平常都是他三言两语把别人气的吐血,可碰上了陆卷舒,就逢战必输,铩羽而归,欲哭无泪。 xxxxxx 青田县。 浙江巡抚衙门。 全国一十三省,浙江算是上差,用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富得流油。只要能往浙江这片地儿沾一沾,靠一靠,那都是挤破头的美差。听说有个外放的翰林,为了能补浙江下面一个知府的差,给蔡訾送了一千两的白银。一千两,顶一个知府十年的俸禄。听起来怪吓人的,但还真不用担心,这些钱都是能捞回来的。 再举个例子,沈罄声沈大人,也是在南方当过差的,从七品县令坐到知州知府,短短几年时间,业绩还不错,一方百姓对他赞誉有加。但实际上他不但贪,而且还贪了不少,从他一回京城就在一品楼一掷千金,三千两包了红绡的花期就能看的出来。 应璟顶着“锦衣卫北府镇司”这金光闪闪的这块名牌,一进浙江的地界,就收到各级官员的列队欢迎。 不过,这花团锦簇都是虚的,此时此刻的浙江,就是一片沼泽,谁进来,谁就拔不出去了。 应璟皱皱眉头! 这种地方聪明人都被啃的骨头也不剩了,他这个最讨厌动脑筋的武人,撑撑阵仗也就罢了,要真去和人家斗心眼,那就有点自不量力了。 沈罄声该不会乐不思蜀!扔下他一个人独撑大局吧…… xxxxxx 走过穿堂双廊,就到了巡抚衙门的后堂。 浙江巡抚吴必征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应璟露了脸,就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向伺候自己祖宗一样,赔着小心,贴着热脸。 “上差,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了,下官浙江巡抚吴必征,久闻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应璟冷言冷语的打断了。他哪吃这一套啊,看着这个吴必征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你愿意装孙子,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当你这个缩头乌龟的爷爷! “有圣谕!” 应璟下巴微抬,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吴必征知道自己这是热脸碰上了冷屁股,也顾不得唏嘘,先跪了。 “朕闻江南水患,大骇。然杭州知府夏子默,孤意直行,私炸青田大坝,泄洪千里,百姓流离,江南大乱,擢工部尚书沈罄声,锦衣卫北府镇司应璟查明此案。”应璟顿了顿,又说道:“另命夏子默回京复旨。” 吴必征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罪臣夏子默,而是夏子默…… 不是押解回京,而是回京复旨…… 这和蔡相飞鸽传书来的消息,可是大有不同。如果夏子默不是以罪臣之身押解回京,那他翻身的机会就大了很多。难道朝中有人替他说了好话,有人动摇了皇上的态度。 “愣着干什么!还不带本官去牢房,你们把夏子默关到哪儿了?我这儿还等着他领旨呢!” 刚到浙江就知道夏子默入狱,看来锦衣卫早就盯梢了,吴必征脸上的横肉抖了抖。 以前吴必征还自我安慰,想着蔡相坐镇京师,就算浙江出了事儿,他的地位也是万无一失的。可如今,形势大变,他作为浙江地界最大的官儿,这圣旨竟然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领旨的还是被押入大牢的夏子默,这事儿怎么瞧着这么玄乎! “下官……下官这就带上差前去。” 第61章 隔壁村的传消息过来,说宋娘的娘家哥哥惹上了官司,已经被押入牢房了,两口子火急火燎的就往外赶,听说惹来的这个对头颇有势力,这事儿估计挺麻烦,也不好带着孩子乱跑,想来想去只有把虎头拜托给陆卷舒和沈罄声“夫妇”照看了。 二人世界里突然多出来个半大的孩子,沈大人觉得也是挺愁人的一件事儿。 比如他半夜偷偷亲陆卷舒的时候,会有一个小鬼打着哈欠冒出来说:叔,你是不是晚饭没吃饱…… 比如他偷偷看着陆卷舒的背影发呆的时候,冷不丁会有一个小鬼蹲在他旁边装蘑菇:叔,咱俩一起玩不眨眼的游戏…… 比如他瘸着腿去田里盼星星盼月亮,等的黄花菜都凉了,才看见有个小鬼揣着两个窝窝头一跑一跳的蹦跶来,菜都被他偷吃完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算算时间,赵大柱他们两口子也出去五天了吧! xxxxxx 陆卷舒哄着虎头在屋里先睡了,这才轻手轻脚的阖门出来。 沈罄声正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剥大蒜,以前他从来不知道生活里有这么多琐碎的事儿,就连炒菜的作料都这么讲究,大蒜要一粒粒的剥好,地里挖出来的新姜要晒一晒才出味儿,辣椒要用油炒过才会香。 “赵大哥都五天没回来了,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陆卷舒闷闷的走到沈罄声边上坐下,轻声说:“虎头这孩子表面上看着没什么事儿,心里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儿了,昨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口蹲着抹眼泪。” 昨天那小鬼还偷偷抹眼泪了?分明晚上吃饭的时候还虎虎生威的抢鸡蛋,一盘韭菜炒鸡蛋,鸡蛋全被他抢跑了,沈罄声已经连着吃了三天韭菜了,坐在田埂上画图的时候,放出来的屁都把一窝的蚂蚁吓跑了。 “按理说,隔壁村那么近,三两天就应该回来了呀!” “会不会是京城那边有什么动静了,查到赵大哥身上了……” 沈罄声“啪”的一下,拍到陆卷舒脑门上:“胡说八道,赵大哥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有人要搞出点什么来,也不会抓他来做文章。” 满手的蒜味,全沾到陆卷舒的脑门上去了,熏得陆卷舒眼睛疼,巴掌大的小脸,杏核似的双眼红通通的眼看就要落出泪来。 沈罄声是浑然不觉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心里还嘀咕着,他下手那么轻,这人怎么还哭了呀,难道是母性爆发,为虎头那个臭小子哭的,陆卷舒最近的注意力都被这个臭小子给吸引走了,沈大人已然十分不快,陆卷舒这么一哭,沈大人更是憋了一肚子的心疼。 他急吼吼的用手替陆卷舒去擦眼泪:“你要是不放心,我下午借个牛车,去隔壁村走一趟。” “手手手!”又是一阵*辣的蒜汁儿袭来,陆卷舒猛的推开他。一边流泪一边翻白眼,这可是个技术活! 沈罄声轻咳一声,默默的把手背到身后蹭了蹭。心下涌起一丝愧疚,不过一想起他堂堂三品大员,没有端着高高在上的官架子,反而勤勤恳恳剥了一上午大蒜,就觉得劳苦功高的自己偶尔犯点小错误,也是正常的! “你驾过牛车吗?你还是别去了,万一路上磕着碰着了,瘸上一辈子,我可担待不起!” 男人在家看孩子,女人驾牛车出门,你觉得这合适吗!!! 再说,你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把自己赔给我,一辈子给爷端茶倒水,煮饭熬粥,洗澡搓背,暖床解衣……爷就原谅你。咳咳。 “不行,你在家看孩子。我和那小鬼,八字相克!你要是敢把他扔给我,我就先把我自己饿死,再把他饿死!”沈罄声小气吧啦的耍着赖。 陆卷舒横眉一挑,这人还是京城里那个下巴永远比别人眼睛高的沈罄声吗!怎么泼皮耍赖还跟一个小孩儿较上劲儿了。真想揪着他的耳朵问他,你是不是准备改名叫沈赖皮啊! “你们要去哪儿,能不能带上我。”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可怜巴巴的说。 虎头从门缝里露出一个脑袋来,就像是冬天里的小白菜,唯唯诺诺,皱皱巴巴。 xxxxxx 虎头和沈罄声虽然八字相克,但对于出门这件事儿,态度是出奇的一致,争前恐后,谁也不想在家里守门,幸亏从李大哥那儿借来的牛车又平整又结实,坐三个人也不觉得挤,大家就浩浩荡荡的一起上路了。 出了细水村,顺着水流走,渐渐地势开阔起来。 “这儿的水流怎么看着有点奇怪。”陆卷舒说。 “眼力不错嘛!你看着河网密布,形成无数条细小的直流,泥沙的淤积也比别处严重许多。可这里原生的植被都是喜阳不喜阴的,可见这里是近几年才形成的水脉,并非天生的。”沈罄声眸色渐深,露出几分凝重之感。 果然,往南又走了几里地,发现一处旧水坝,已经被凿开了裂口,干流的江水从水坝的裂口出涌出,流过高高低低的地势,渐渐被分流成数十道直流,水道纵横由此而来。 “这是江南大户惯用的手段,把较为平缓淤积的河流私凿改道,让水流经过土地,把水里的淤积留在土地上,持续三年后,这种河水浸透的土壤会更加肥沃,种植一种丝绸的燃料紫桑,产量比一般的旱田高出数倍。”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当地的大户,还会侵占周围耕农的田地,以水田难耕的借口,低价从耕农手里抢夺土地,倘若谁家不从,就会将水引到你的田里,有些作物经不得灌,一晚上就能淹死。这时候倘若不卖田,秋收之后就要饿肚子。” 沈罄声是江南世家的子弟,对这种大户的把戏,自然看的多了,也深知其害。这些大户人家都是当地的地头蛇,连县官老爷都不敢惹他们,只因为当官的三年挪一次窝,可是这些大户和吏官粮长都是本地人,早已根据盘互串通一气,。他们只管利字当头,哪里还管得了百姓的死活。 风调雨顺也就罢了,若是赶上哪一年遇了大水,这些破败不堪被凿空了的水坝,根本无力抵挡洪水的侵袭,只怕顷刻之间,细水村和邻近的几个村子就要被淹的千疮百孔。 “此处离江浙甚远,怎么会有人懂南方这种坑人的法子。”陆卷舒狐疑的问道。 “南方这两年管得严,有些人就耐不住,把手伸到这儿来了。我看赵大哥的连襟说不定也是扯上这‘水田’的官司了,此事有点麻烦,咱们先打听打听再说吧!” 牛车晃晃悠悠的就进了村,一打听,宋娘的娘家果然惹上了大官司,宋娘的弟弟被打了个半死,全家都去县城告状了,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这是扑了个空。 陆卷舒一看天色尚早,也不做停留,又掉头去了县城。 县城的衙门口,围了一群人,黑压压的一大片。陆卷舒怕虎头走丢了,死死的牵着他的手,沈罄声也怕陆卷舒被挤丢了,死死的牵着陆卷舒的手。 “咱们新来的县太爷听说挺硬气的,非但要给庄稼户做主,还要让他们戮力并工,挑浚河港,重修大堤呢!”这话里的他们,自然是指那些私开水坝的大户。 另一人交头接耳的说道:“要我说这都是痴人说梦,他们势力大着呢!听说朝中有关系,背景硬着呢!县太爷别看他在咱们这儿一亩三分里挺管事儿,到了京城,连个屁都不是。人家动动小拇指头就能把他给捏死!” 沈罄声和陆卷舒对视一眼。 听口气,这个“他们”积威深重,百姓们畏之如虎呀!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能然“他们”如此猖狂! 难道这大户姓“蔡”? 心里正泛着嘀咕,突然身后一声厉喝:“让开都让开,你们这些贱民,挡了沈大老爷的道!” 冒出来两个八尺高的汉子,长的一脸凶相,膀大腰圆的挥舞着胳膊,推搡着围观的众人,虎头心急,一心往里拱,也没顾上看身后,冷不丁的就被这壮汉推了一把,要不是陆卷舒紧紧拉着他,怕是要摔了。 哪里来的恶奴,连七八岁的孩子都下这么重的手,陆卷舒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素手一翻,一枚银针悄声射入那壮汉的右肘经脉,刺到他的反射神经,手臂不由自主的往外一摆,“哐当”打在他同伴的小腹上! “你打我干什么,想死啊!” “你才想死呢! 这恶奴正吵的凶,突然被身后的人踹了一脚,一扭头发现是自家老爷,这才耷拉着脸不敢吭声了。他们后面有个头戴玉冠,束锦带的公子哥一脸的厌恶,的摇着扇子。 “滚滚滚,丢人现眼!” 那公子哥一边往里走,一边扫了陆卷舒一眼。 这小娘子长的真俊啊!只是孩子都这么大了,玩起来一定不够味…… 沈罄声注意到他猥琐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把陆卷舒和虎头挡在怀里。 这人哪儿冒出来的,一身绫罗绸缎都挽救不了他低贱猥琐的气质,这身华贵的装束,倒像是他从哪儿偷来的一样。 陆卷舒捅捅沈罄声,小声说:“喂,听到没,他也姓沈!” 第62章 “就是他,沈恬沈老爷,听说他们家以前是江南八大豪门之一,两年前才来咱们灵山县的,带了九车金银珠宝,那可真是泼天的富贵呀,听说一口气就买下了丝绸,钱庄,茶叶,酒庄等数个产业,灵山县最繁华的街道有一半的商铺都是他家的!” “泼天的富贵又怎么样,还不是三两下就给败光了,如今打起了水田的主意,仗着自己上面有人,在咱们灵山县耀武扬威,胡作非为,连着抢了好几家的水田去投献。旁人也就罢了,就当是把税交给了大户,日子还是照样的过,偏碰上宋家这样的死脑筋,看不得自己祖上的田被人改了名字,闹到县衙来了,此事怕不能善了……” 虎头一听“宋家”就知道是他母家,心下着急,张嘴便要说话,幸亏陆卷舒眼疾手快,悄悄捂住他的嘴,给他使了个眼神。小家伙也挺懂事儿,眼睛红了红,也咬着牙忍住了! 所谓投献,分两种。 第一种叫“自献”,就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把自己家的田地无偿的奉献给官家豪绅,本身沦为庄佃、佃户或奴仆。大周朝有明文法令,凡皇族、戚畹、功臣和官绅,都不必纳税。自献,就是为了躲避税粮和徭役。 第二种,就是宋家面临的这种,叫“投献”。是当地的大户压迫百姓,以各种不法手段逼着百姓把自家的田地奉献给有头有脸的官家,以此献媚。 近几年,投献之风盛行,皇族,戚畹、功臣和官绅都成了国家的硕鼠,国库的空虚已经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若非如此,大周朝的百官也不会一听说皇上想修宫殿,就吓的连连上书请奏。都是穷疯了呀! 这位姓沈的公子,颧骨高耸,下颚尖窄,这样的面相可见不是善于之人。他刚进了大堂,县太爷还没吱声,就有下面的官吏主动给他搬了个凳子子。他也不客气,一掀衣袂,大摇大摆的坐在凳子上,纸扇子轻摇,眼神轻蔑的扫了堂上的主审官一眼。这个沈恬有贡生的身份在,没有定罪之前,是不用跪县太爷的。 这般气势,倒是和蔡腾那个草包很是相似!这货真的不姓蔡,姓沈吗? 刚刚有人提到此人是江南八大豪门的弟子,陆卷舒狐疑的瞪了沈罄声一眼! 据他所知,江南八大豪门分别是苏,柳,赵,宋,杜,金,谢,王,什么时候轮的上姓沈的了? 沈罄声装模做样的轻咳一声,沈家挤进江南八大豪门,确有此事,多半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给的虚衔。 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此人多半还和他有点关系。 灵山县的县太爷名叫傅润,他今年的县令还是沈罄声给提拔上去的,沈罄声在江南呆了五年,大大小小数百号人,就对这个傅润印象深刻。因为此人是大周第一硬骨头,也是大周第一清官干吏,若不是他六次落地,如今仍是个举人,恐怕这官位还能再升一升。 傅润今年四十有三,两边头发略显斑白,但那一双眼睛老而不衰,反而多了几分威严。 扫了一眼沈恬,似乎对此人妄自尊大,跋扈嚣张的气焰已经见怪不怪了。 惊叹木一拍。 “堂下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扇子一打,那沈恬像唱戏一般字正腔圆的念道:“小生沈恬是也。”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个凶神恶煞的下奴,啪啪啪鼓起掌来。 这倒是新鲜,围观的群众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傅润皱着眉头,喝叱道:“肃静肃静。公堂之上岂容你胡闹!” “傅大人这话说的好生有趣,我哪里是胡闹,不过是陪着你演戏罢了。宋家这个案子,纯属无中生有,你非要拿出来审一审,不就是为邀直名,收买人心。既然你想当英雄,我就当个丑角捧个场,也掉不了二两肉。”沈恬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目露狡黠。 沈罄声略抬了抬眼,此人长得不怎么样,可这番心思却叫人不能小视。 就凭他四两拨千斤,上来先给傅润扣一个“为邀直名,收买人心”的屎盆子,就知道他心机深厚。 “好一个无中生有!”傅润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有后招等着他了:“来人啊!带人证!” 虎头瞪大了眼睛,听刚刚那些人说,这案子牵扯到一户姓宋的人家。他娘的母家就是姓宋的,所以一听青天大老爷吩咐要带原告了,就格外努力的勾着脖子看是不是自己的亲人被带上来了。 不是。这人他见也没见过,根本就是个生面孔。 虎头微微一愣,心里又多了几分欣喜,说不定这个“宋家”不是他家呢。 被带上来的这个人,身高不足七尺,灰头土脸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泛着油光,很是邋遢,更特别的事他有一双蒲扇似得大手,大拇指和食指的关节处有厚茧。 “孟工匠,他不是死了吗?”人群中有人压低了声音。 沈恬一看见这个泥瓦工,脸色立时就变了,坐也坐不安稳。傅润身边不少人,都被他用银子收买了,所以沈恬一上来就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可是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茬子! 傅润找来了这个孟工匠,却瞒的滴水不漏,此时一张王牌打出来,杀的他措手不及。 孟工匠就是两年前帮他开凿水坝的人,私开水坝那可是大罪,沈家那时候还不如现在发达,有些事儿还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好!所以他花了一笔大价钱,给这个孟工匠造了个假死的假象,干完这一票,就让他离开了灵山县。 凿了一回,尝到了甜头,沈恬又动起了别的心思。他想把水引导别人家已经成型的肥沃土地上,把旱田变成水田,这样来的更快,效果更好。这时候又想到了孟工匠,所以派人把他给找回来。 毁堤淹田这样的事儿,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堂下何人?” 孟工匠小心翼翼的朝沈恬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收到了一个十分凶狠的眼神,吓的他更是六神无主,一个劲儿的朝地上磕头。 “小的,小的孟三……” “昨夜丑时,你在黄山村门口的坝上正在做什么,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奉命,你奉谁的命,是河道总监还是知府知州,倘若不是他们,你就是私凿水坝,毁堤淹田,坑害百姓的罪人,望你幡然悔悟,明辨是非,指认罪首!本官还可念在你是初犯,从轻处理。”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你指认了那个人,你就是从犯了,从犯罚的轻! “这……这……”孟三心里犯了嘀咕,他是真怕急了,县太爷和沈公子他都怕,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傅润摩挲着胡须,幽幽的说道:“听说南方大灾,也是祸起于水坝之危,兴许还和私凿水坝有关,孟三你既然这么擅长开凿水坝,说不定和此事有关。明日锦衣卫北府镇司奉命押送杭州知府夏子默,途径本县,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本官也拿你没办法,只好把你交给锦衣卫处理了。” 锦衣卫这三个字儿,让孟三吓的面如土色,差点就当场尿裤子了。 县衙的牢房衣卫的诏狱相比,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孟三宁愿在县衙的牢房里呆一辈子,也不愿去诏狱里呆一个时辰。 沈恬眼见着孟三摇摆不定,就要把他给供出来了,心急如焚,他冷哼一声说道:“大人这就牵强附会了不是,江南是江南,灵山县是灵山县,远隔千里,怎么能扯在一起说呢!更何况——” 沈恬拔高了几分,似乎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似得。 “更何况,江南水患一案,皇上他老人家英明神武,派的是沈罄声沈大人审理此案,这位沈大人正是在下的远亲!” 沈罄声心里“咯噔”一声,怕什么来什么,他还真是莫名其妙的成了别人的靠山。 耳朵尖上突然一阵痛楚,诶呦呦,陆卷舒你下手轻点,别揪我耳朵。这腿都瘸了,难道还要我变成个聋子吗? 陆卷舒沉着脸,啐了一句:“狐假虎威!” 瞧她这么生气,多半是因为这几天和赵大柱他们夫妇相处有了感情,此时见欺负他们的人竟然和他有关系,有点迁怒!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沈罄声苦着脸,小声说:“远亲不如近邻!”他是坚决支持和拥护陆卷舒的!啊!不对,是支持和拥护赵大柱一家! xxxxxx 人群中,有两个人身穿黑色劲装,压低了草帽的人互相对视一眼。 “哼!还说是沈罄声的亲戚,连他失踪了也不知道,居然还打着他的招牌耀武扬威,这群山里人真是傻子!” “相爷说不要惹是生非,先把人找到再说!” 第63章 “更何况,江南水患一案,皇上他老人家英明神奇,派的是沈罄声沈大人审理此案,这位沈大人正是在下的远亲!” 沈恬说完这话,也留了个心眼,视线一抬,扫了一眼县太爷傅润。傅润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似乎对那个名字,无动于衷。 “孙县丞,将他说的话,记录在案。” 坐在左下方的县丞,听闻这话,笔尖一顿,抖露好大一个墨点。 “大老爷,此事……此事恐有不妥。” 沈恬的那个远亲,可是鼎鼎大名的工部堂官沈罄声,此人在江南那可是闻名遐迩,杀伐决断狠辣无比,遭大旱那会他将当地大户打压的死死的,硬是挖出来二十万石私粮。后来调任吏部侍郎,工部尚书,大周朝哪朝哪代也没出过他这么年轻的六部堂官。不过天下人都见怪不怪了,谁让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三元状元,谁让他是沈罄声。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得罪此人甚为不智。 “怎么不敢写”傅润语调一沉,淡淡的看了县丞一眼。孙县丞面露愧色,可这笔还是落不下去。 围观群众都看不过眼了,唏嘘声不绝于耳。 傅润转而说道:“咱们县衙里,典籍,主薄,捕头……凡是略通笔墨的,你们谁敢做这个笔录。” 大堂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应声。 谁敢应他呀!这不是生生打孙县丞的脸嘛!孙县丞是这县衙的二老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三年以后县太爷或升过贬,可这孙县丞还是要继续任职的。 “不敢!”傅润面上虽如平湖一般静谧,攥着惊堂木的手却青筋暴起,指尖颤抖。“好好好,一个沈罄声,就把你们变成哑巴了。你们不写,可这天下自有公论,传出去还不得说本官执法不严,官官相护。” 沈恬脸上难看,这事儿本是点到为止的,说出那个名字,也只是想让县太爷有几分忌惮,谁想傅润竟是个不要命的,扎着架势要把这事儿扯大。 别人不知道,沈恬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嘛! 什么远亲,那都是唬人的,他不过是依附沈家的一条狗,原来也不叫沈恬,叫朱恬,这是后来得了沈家家主的赏识,掌了北方三分铺面的生意,这才改了沈姓。何况这位沈大人亲缘寡薄,是沈家过继来的嫡长子,就算是血亲也未必亲厚,他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恐怕就是跪在人家面前,人家也是是瞧不上的。 “大老爷太不容易了……” “这个沈罄声是什么狗官这么厉害!” 瞧瞧这个傅润多厉害的手段,轻描淡写就赢了民心,沈罄声躺着也中镖,十分不满! 沈罄声捏着南方的方言说道:“沈大人可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几年前江南大旱,沈大人和灾民吃住在一起,最困难的时候,树皮野菜都往肚子里塞。怎么会干出这种为虎作伥欺霸相邻的事儿。” 陆卷舒差点噎住!这义愤填膺的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是几个意思。 为虎作伥,欺霸相邻!这案子还没审,就有人给定了性。若是平时,沈恬肯定跳起来,将那人一顿臭骂,可现在他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了,面如土色浑身颤栗,凳子都坐不稳,想跪又不敢跪。 只因为,那人身上佩了一枚香囊。 白鹤驾云图的香囊。天底下的刺绣图案何其多,可以有一千只白鹤,一千朵白云,可这香囊上的白鹤驾驾云图,却偏偏和沈家宗庙祠堂悬挂的那幅一模一样。 沈恬改姓时,曾有缘得见。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佩带有此图案的配饰,因为沈家只有嫡子嫡孙才能有次殊荣。 沈家嫡系子息不旺,不然也不会有过继这回事儿了。据他所知,沈家这个年龄的嫡出子弟,也就剩那一个人了。 碰上正主了…… “大老爷若是缺个伺候笔墨的,小的沈倦是个秀才,愿意在旁记录。”沈罄声拜礼,恭敬的说道。 傅润上下打量沈罄声,看得出他虽然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可那身气度卓然不凡,瘸着一条腿,也是鹤立鸡群。 “那就有劳了。” ****** “本官方才并未提到沈大人的名讳,只是说锦衣卫北抚镇司将要互送杭州知府夏子默上京。莫非沈大人还能管着锦衣卫的北抚镇司。而你又料定沈大人会为你求情!” 沈罄声逐笔逐字的记录在案,背后也不禁汗湿了,这个傅润,言辞犀利呀!锦衣卫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务机关,要是按他说的,能听命于某个大臣,这不是暗示有人要谋反,逼着皇上猜忌嘛! 天地可鉴,他可没这野心。 “这……”沈恬看看傅润又看看坐在左下方的这个叫“沈倦”的青年,难过的快哭出来了。 “沈恬,本官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沈恬心下一狠,撸起袖子狠狠的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胡言乱语,小的胡言乱语。” 傅润也是一愣。 在他的计划里,这个沈恬自然是要伏法认罪的,却没想到他认罪认的如此干脆。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狐疑的扫了一眼,那个叫沈倦的少年郎,乍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落笔如飞埋头苦写。但太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沈恬这样的当地大户,显赫官绅,闹的如此狼狈的时刻,沈倦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惊慌诧异的神色。 “沈恬,本官问你,去年三月你强买强卖吞并了三间绸缎铺子,去年六月,你栽赃青云酒坊,导致酒坊生意一落千丈趁机以低价购入,去年七月,你放出假消息,引起福禄钱庄挤兑事件……如今你已拥有灵山县三分之二的铺子,多数为非法所得。你可承认” 沈恬心惊肉跳,这傅润原来早就顶上他了,查的这叫一个事无巨细啊! “怎么不说话了沈公子,准备何时将我这县衙买一并买下来”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沈恬早就被吓破胆了,眼见着罪名越来越多,他恨不得把脑门磕碎在这县衙里。 “本官这里有一封你和浙江巡抚吴必征的来往信件,七品的县太爷,多少银子呀。沈公子,你可还记得” 卖官鬻爵,结党*。此事还牵扯吴必征。 仿佛平地一阵惊雷起,连落笔如有神都沈罄声都震惊了!傅润此人,还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这不是审妄献水田的事儿嘛,怎么扯到买官卖官上来了,把吴必征也推下水了。 沈恬一听,当场就吓的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沈恬虽晕了,但傅润一旦咬住就觉不松口,这案子还得接着审。 “来人!”傅润高声道。“先把他凳子撤了。” 沈罄声心想,这个傅润不会是一开始就因为沈恬坐凳子所以看他不顺眼,所以一上来就放大招,把人吓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吧。 “泼醒!” 傅润拈了拈胡子,灵山县衙不是你想睡就能睡的。 再醒来时,这个沈恬,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气势全无,对傅润列出的层层罪状,供认不讳。 私凿水坝,放水淹田。每一条都罄竹难书。 “行了,把沈恬押送到大牢里。” 一开始这个沈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横的不轻。现在却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仔细想想,这中间有个态度很明显的分水岭。 傅润的目光再次落到沈罄声身上,好像就是从这个“沈倦”冒出来以后。 沈恬嘴里的“大人饶命”喊的究竟是他这个县太爷还是另有其人。 “此案已结,闲杂人等可以退去了,沈倦,你等一下……” ****** 沈罄声因当堂笔录有功,被县太爷留下来吃完饭。沈罄声趁机表示自己是拖家带口的,得三人一起混吃混喝。 一年俸禄只有二十两,两袖清风的傅润黑着脸勉强答应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赵大柱夫妇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虎头小声为陆卷舒:“坏人都被打倒了,为什么还不见我爹娘。” 陆卷舒还未吱声,沈罄声先插话了。 “你们家在灵山县有亲戚吗?”他问。 虎头想了想,摇摇头。 “那不用担心,他们肯定住在傅润的县衙后院里。” 傅润四十好几,还是老光棍一个。经常嫌县衙太大,不能充分利用。沈罄声在江南时,曾经听说过他的威名,大周朝最豁达的县太爷,最破县衙!前几年,江南大旱,灾民流民满世界都是,大部分都是住在县衙外面的郊区,天寒地冻死伤惨重,只有傅润把灾民难民都安置在自己住的地方,整个县衙后院都被乞丐攻占了。 所以,把县衙后院借给无处可归的人当住处,那真是傅润的优良传统。 “放心吧,你爹娘肯定没事儿,连根汗毛都不会缺。”沈罄声拍拍这小鬼的脑袋。 瞧傅润今天在堂上的表现,分明是早就挖好了坑,整装以待的等着沈恬跳进来。 宋家水田被占一案,刚好就是个契机,让傅润可以顺其自然的扯出沈恬,扯出吴必征。 没错,吴必征才是他的目标。这招隔山打虎,用的真是出神入化。 算算日子,押送夏子默的队伍,也快到了吧…… 第64章 进了县衙的内院,宋娘一家正陪着一位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的老夫人围坐在院子里打马吊。虎头一眼就认出他娘来,随即眼睛一红,哭嚎着扑了过去。 这位老夫人,就是傅润的亲娘,黄氏。 “娘,吃饭了,咱们这马吊得收起来了。”傅润端着菜往院子里送,此刻他低眉垂目的,跟上堂时冷面煞星的模样截然不同。四十好几的人,在他娘面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见,他不仅是个清官,还是孝子。 “收了吧。”黄氏点点头,目光又从自家儿子的脸上挪到了这两位面生的客人身上:“你们俩是小润的客人吧,刚刚心里就嘀咕,这小娃娃肯定不是你们亲生的,两个这么白净的小后生,怎么生出个黑胖小子来,原来是拐带了别人家的?” 拐带? 沈罄声脸上立刻露出嫌弃的神色,白送都不要! 陆卷舒倒是坦然笑道:“老夫人说笑了。民女陆莲,见过老夫人,见过县尊大人。” 沈罄声一听,皱着眉头用胳膊肘捅她,小声说道:“媳妇儿,你忘了你人都嫁给我了,应该自称民妇。” 傅润缓缓道:“姑娘叫我傅润就好,真人面前不敢称‘尊’。” 他是朝着陆卷舒说的,可这话确实说给沈罄声听的。 傅润怎么说也比陆卷舒大上一轮,是长辈,怎么好直呼其名。陆卷舒思忖片刻,恭敬的拜了拜,唤他“傅先生”。傅润朝她微微点头,略带赞许的神色。 宋娘搂着虎头,好几天没见这小子,心里还怪惦记的。 “劳烦你们小两口跑了这么远一趟,定是这小子吵吵闹闹不得安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唉,碰上这种事儿,我们一开始也没料到,没想到竟然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要不是碰上县太爷给我们做主,我们老宋家积攒几代人的家业,这回真要砸在我们这一辈儿手上了……” 宋娘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顺着她的目光,陆卷舒和沈罄声这才发现,坐在宋娘旁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腿上也绑着木棍正着骨,这明显是新伤。 同是瘸子的沈罄声,顿时生出同病相怜的好感。拐杖可以借你用用…… “诶哟,这怎么又哭上了。”赵大柱端着一盆稀饭从灶房里出来,正巧看见他媳妇儿在抹眼泪。又哄又劝的说:“县太爷给咱们做主,咱家的几亩水田不也要回来了吗!这大喜的日子,别动了胎气……” “胎气,我要有哥哥了吗?”虎头瞪大双眼,一脸的期待。 宋娘这才收了眼泪,噗嗤一声笑出来。“西天王母也给你生不出哥哥来,你这个傻小子,你要有妹妹啦!” 赵大柱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还是带把儿的好。” “吃完饭你们再慢慢说,先干活!”傅润冷着脸道。 傅家虽说是有官身的,但傅润太过清廉,请客吃饭也只请的起青菜萝卜杂面清粥。 赵大柱早就被傅润使唤的像是小陀螺一样来回跑,剩下的人,不是怀有身孕,就是年老体弱,要不就是腿脚不利索,只剩陆卷舒一个闲人,傅润可没拿她当客人供着,照样是又让她端茶倒水,又让她擦桌子搬凳子。 沈罄声这就不乐意了,他自己的媳妇儿还没舍得这样使唤呢!凭什么就让你使唤来使唤去…… 于是,院子里就有一个笨拙的身影,单着一条腿蹦蹦跳跳的跟在陆卷舒身边,抢着干活,累的满头大汗,还老被人嫌弃,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磕着碰着傅大人的碗。 黄氏感慨道:“这小两口,感情真好!” xxxxxx 其实这件事儿是这样的。 宋家虽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但祖上积德,有几亩水田是村里最肥沃的,不管种什么东西,每年的收成总比别人家的要高一大截,沈恬就盯上这块田了,一开始也是带着诚意去的,找了个说客,给宋家的人说投献的好处,这是双赢。任他把天都说破了,这老宋家的人就是认死理,要守着祖宗的基业。 这油泼不进,沈恬就想试试是不是真的硬气的也刀砍不进了。 沈恬勾结了当地的地头蛇,纠集了一干人等,到宋家闹事儿,硬逼着宋娘的弟弟宋毅按手印。走的时候,那群地痞流氓还不过瘾,耀武扬威的把宋家的老宅子都给拆了,也不是故意要打断宋娘弟弟的腿,那是房梁倒下来,不小心给砸的。 宋家一夜之间,有田不能耕,有家不能回,只能一边找人给邻村的姑娘捎口信,一边去县里面告状。若是他们碰上了别的县太爷,这案子说不定就给压下去了,但傅润他正盯上沈恬,没处捏他的把柄呢!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合了傅润的心意。 沈恬不仅走了浙江巡抚吴必征的门路,而且还和此次负责江南水患一案的工部尚书沈罄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捏住了他,救夏子默就多了几份把握。 这也是他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为好友做到的最大努力! 宋家的田产也要回来了,该得的补偿,沈恬也毫不吝啬的一并给了,捧着一锭大银子,一大家子人这就准备回去重建家园了。走的时候,不论老少都给傅润磕了三个响头。 送走了宋家,傅润抬着眼睛看了看沈罄声。 意思是,你们怎么还赖着不走! 沈罄声一摆手说:“大人的青菜萝卜腌的太好吃了,我和内子决定再留下来叨扰一阵。” 傅润闻言皱眉,割肉似得说:“送你一罐。” 沈罄声无语,只好说实话:“不瞒大人,小人和内子得罪了一些厉害的人物,避难到此处的,那日在县衙里露了脸,只怕已经被人盯上了,求大人收留。”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又得罪了一些厉害的人。傅润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又归于镇定,他把沈罄声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但也不点出来。 “每日每人十文钱。”傅润此言,算是默许了。 就那么几颗蔫了吧唧的青菜萝卜,连个肉末油腥都没有,他就敢要十文钱!!!谁说他是清官来着,分明是心黑到骨子里了。 xxxxxx “不知道这个沈恬,傅先生打算如何处理。” 陆卷舒给沈罄声添了一杯薄酒。她知道沈罄声好酒,细水村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好酒佳酿,他恐怕馋了好久,所以一进了县城,就给他买了一壶,解解馋。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解解馋点到为止,别贪杯!” 沈罄声点点头,眼睛里都是笑意,喝醉了借机闹点事儿才好…… “他和吴必征的那些私信,如果坐实了,就够他死一百次了。那些信,恐怕是夏子默收集起来,送给傅润的。” “傅润只不过是一个七品芝麻官,这么重要的罪证,夏子默怎么能放心交给他!” “这才是夏子默的高明之处,傅润只是一个七品县官完全不显眼,不会被人提防。但是他性格耿直,重信重义,刚正不阿,就算官职微末,但他是出了名的清官,他的振臂一呼,也颇具影响力。至少我沈罄声,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陆卷舒轻叹一声:“江南的事儿是越来越复杂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江南。” 沈罄声自斟自饮的又喝了一杯。白皙的脸上微微泛了点红,他举头邀明月,低头看美人…… “等见过夏子默再说吧,要不要保住他,我心里还没定!” 陆卷舒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吃了一惊,双目圆瞪,眨也不眨的瞧着他:“夏子默是你派到江南的,他炸青田县的水坝也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此事不能全怪他,你是钦差大臣,只要你据理力争,怎么会没有转寰的余地!” 除非,除非是沈罄声不想保他! 沈罄声不保他,或者不尽全力保他,那么夏子默就只有死路一条。全天下人都是明眼人,知道夏子默是冤枉的,是忠臣,是清官,夏子默要是就这么死了,沈罄声固然没什么好名声,但蔡訾更是难逃其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替他贪墨坏事儿的儿子转移注意力,这才夸大了夏子默的罪责! 沈罄声要用忠臣的命重伤蔡訾! 陆卷舒虽然明白他身在官场,许多事情身不由自的无奈!可心里还是不赞同他这样做。他这样做,和蔡訾有什么区别…… 沈罄声没有回答,只是不停的喝酒,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陆卷舒闷声道。她抢过沈罄声的杯子,将他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这里的酒粗糙的很,也比京城的酒烈上许多,*辣的烈酒穿过她的喉头,就仿佛吞了一团火焰似得,辣的她险些涌出泪来。 这世道,为什么死的总是忠臣良将。 她一杯接一杯的喝,像是在跟那些像她爷爷一样死于非命的忠臣敬酒。 “你少喝点。”沈罄声担心的看着她,这八年,陆卷舒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膜,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长袖善舞,无喜无悲,但无论她外面的壳子有多硬,她的心还是软的。 “连夏子默这样的人都活不长,那个性耿直的傅润,岂不危矣。不行,我要提醒他,不要做官了,还是回去种田吧!”陆卷舒喝的醉醺醺的,开始胡言乱语,她眼睛有点晃,看人都带重影的。 不是说一品楼的红牌姑娘都是千杯不醉的吗?都是骗人的…… 沈罄声拉着她的手,猛的将她拽回来。 “傅润不会有事儿的,你别瞎操心,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如不了蔡訾的眼,安全的很……” 而且傅润和夏子默不一样,夏子默为人还有几分油滑,做官做到五品,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人抓住把柄,就能一棍子打死。但傅润,从一开始就为官清廉,数十年如一日的吃萝卜白菜,还是自家种的,他这样的清官,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没有把柄,无坚不摧。 是对付蔡訾的利器,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对付他的利器。 “那你呢?你会不会死……你会不会……”陆卷舒的脑子已经打结了,话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自己担心的什么,就是眼巴巴的抓着沈罄声的衣领,非得听他说几句安心的话不行。 咳咳,没想到借酒闹事儿的是媳妇儿你,太主动了,不过我就喜欢这么主动的。 沈罄声借势搂着陆卷舒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你保护我,我就不会死。” 第65章 a 夏日正午,阳光明媚,陆卷舒陪着傅润的老母亲黄氏在院子里辟出的菜园子里种野蒜,这种蒜是南方特有的品种,蒜子小,但是蒜苗长得快,蒜苗也可以成菜。 菜要自己种,布要自己纺,虽是官家,但日子过的比普通的富农还要拮据。 若不是黄氏教子极严,也生不出傅润这么清廉的好官。 傅大人是江南绿水人,比陆卷舒所在的宜阳县还要偏南,那里终年湿热,与内陆气候大不相同,可怜黄氏已经年过花甲,还要陪着儿子跋山涉水的来灵山县生活。陆卷舒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疼这个干练坚强的老太太,手上不由得勤快了许多,什么活都要抢在她前面帮她干。 黄氏看陆卷舒也是越来越顺眼,这小妮子长得就比旁人水灵,言语之中又透着知书达理的温婉气质,纺布绣花种菜做饭什么活都抢着做,好像就没有她不会的。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竟然教出她这么钟灵毓秀惹人疼的姑娘! “哎呦,来陆姑娘,喝口水歇一会,这些都不忙做!” “谢谢大娘。”陆卷舒朝黄氏笑了笑,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这才接过茶碗,她干活的时候麻利泼辣,喝汽水的时候又秀秀气气的。 “本以为宋娘他们一家走了,我这个老婆子又要寂寞了,没想到竟然降下来你这么个丫头片子,老婆子是打心眼里喜欢你。”黄氏眉目慈祥,她对自家儿子都少有这样的和颜悦色。 陆卷舒想起那日沈罄声的嘱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大娘,我都嫁人了,不能再叫我丫头片子了。” 黄氏哈哈一笑,戳着陆卷舒的鼻尖,道:“你这也就偏偏傅润那种粗汉,大娘是过来人,什么样的女人是姑娘,什么样的女人是妇人,大娘还是分的轻的。你和你那个相公,还没圆过房吧!” “大娘!”陆卷舒脸上羞赧,这种事儿怎么好细说。 “怎么还,害臊呢!没什么可害臊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听宋娘说,你们是私奔的小两口,可见你们的感情还是有的,为什么没有水到渠成呢!” 水水水……水到渠成。 “要说你们平日里也恩恩爱爱的,傅润想使唤你干点事儿,你相公都不乐意,也就我这个长辈,他还给三分面子,让你帮我干点活。他把你看的这样重,定然是心里珍惜你,想给你一场正式的婚礼,这才能行周公之礼。” 周周周……周公之礼。 “多半就是这个原因了。这事儿回头交给傅润去办吧,他好歹是个县令,做你们的主婚人也不会委屈了你们,你若是没有高堂,不如就认我做个干妈,我给你们做主,也算是全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娘!”陆卷舒红着脸,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怎么还叫大娘,陆姑娘不想认我这个干娘?” 陆卷舒忙道:“怎么会,能做干娘的女儿,那是我的福分。” “这就对了,那就全听我的,把这事儿给办了,女人还是要尽快生个孩子,这辈子才有着落。我看你相公谈吐不凡,来日必不会是池中之物,只怕要比傅润还要有出息,你可得把他栓牢点。” 不用,来日……他已经是大周朝最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了。 “这嫁衣,干娘给你准备,剩下的都交给傅润去做,我回头交代他,你是他的干妹妹,这种小事儿不许再收你的钱,十文钱的伙食费也要给你免了,做人这么小气,道叫别人说我教的不好。” “干娘,我们有钱。” 交着十文钱,还每日只能吃萝卜白菜呢,要是连这点伙食费也没有,傅大人不得整天熬稀粥呀!朝廷拖欠官员俸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傅大人又不肯收受贿赂,日子过的这么拮据,她和沈罄声怎么好意思白张着两张嘴。 再说,沈罄声已经给她交过底儿了,过不了两天,等锦衣卫押送夏子墨经过此地时,派来接他的人也会到,他们在灵山县呆不了几天了,这银子也不用紧巴巴的数着花了,等去了江南,沈罄声那张大额的银票就能兑出来了,他就要从小白脸翻身做金主了! 可这些黄氏都不知道,她只听宋娘说,他们小两口到目前为止,花的都是陆卷舒的体己钱。 这女人的体己钱,可不能这么乱花。 “听干娘的,这嫁衣都是干娘结婚时候的旧衣服,其他布置也花不了几个钱,咱们也不大张旗鼓的请客吃饭,就自家人聚一聚,打几个鸡蛋就行了,花了不了几个钱……”黄氏中年丧子一手把傅润抚养长大,性格刚毅果断,她说话的语气总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权威,让人无从反驳。陆卷舒终于知道为何傅大人那么厉害的人,在黄氏面前也唯唯诺诺不敢吱声了。 四十年前的旧嫁衣,只打几个鸡蛋的酒席? 也不知道沈罄声知道了会不会掀桌子,他可是差点娶了十里红妆的当朝公主呀!这差别会不会有点大……诶,不对,她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拒绝的吗?明明只是为了掩饰身份,假扮的夫妻,怎么她会入戏这么深,脑海里竟然会有与沈罄声红烛光下拜天地的画面。 黄氏并没有注意到陆卷舒的失态,她正陷入某种回忆里,喃喃自语的说道:“哎,那件嫁衣还是干娘十六岁的时候亲手织的布,亲手绣的花,虽然比不得江南的锦缎,但也是上好的平整细腻料子,本来打算留给傅润娶媳妇的时候穿,没想到他这孩子,说什么他这一生决定要为国为民,舍小家为大家,这个不孝的儿子,想让我们傅家绝后啊!” “傅大人不愿娶亲吗?” “他这个人,其实不适合做官,做官得罪人,他现在是小官,就得罪小人,以后要是做到大官,就要得罪大人,他说既然决定走这条路,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如今朝廷无道,他这样的直臣,迟早要像陆太傅一样,祸延满门的,就不要耽误别人家的姑娘了。他说话虽然不中听,但我也知道是实话,也就由着他去了。” 像陆太傅一样…… 陆卷舒脸上的血色霎时退的干干净净。 “你是京城人士,恐怕不知道这个陆太傅,他在我们南方那可是大大的有名气,他出事儿那会,你估计还是个小娃娃,也就跟虎头差不多大吧!哎,他死的可真惨啊……”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陆太傅当年死的有多惨,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了,古稀之年被人用碗口大的铁链锁着,走路都迈不开脚,别人嫌他走的慢,就拽着他走,要么就是在囚车里锁着,风吹日晒连口水都没得喝,他那样的年纪怎么受得了这些苦。有人说他是被人毒死的,也有人说他是在路上被折磨死的,皇上连追究都没追究,她爷爷可是从皇上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当他的师父了。 陆卷舒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沈罄声。沈罄声是梁王的师父,会不会有一日也遭到梁王的猜忌,像她爷爷那样,最终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连个收尸埋骨的人都没有。 陆卷舒突然觉得胸腔里一阵绞痛,她佝偻着身子,手按压在左胸,眼前一片发黑。 xxxxxx 陆卷舒还没醒,就听见外面沈罄声一边磕拐杖一边跟傅润吆喝:“铁公鸡,晚上的菜里要加鸡蛋,你看你把我媳妇儿饿成什么样了,大白天都晕过去。以前我们在细水村的时候,我把我媳妇儿养的白胖白胖,水灵水灵的。” 傅润:“那你回你的细水村去。”他也正头疼呢,母亲大人发话说不许再要十文钱的伙食费,还要让他操办婚礼,这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下个月说不定连稀饭都没得吃,还要鸡蛋呢!你以为你们还是京城的大爷小姐呢!他才不伺候。 “你确定要赶我走?”沈罄声颐指气使的太高了下巴。傅润当初审沈恬的时候,为的就是和沈家牵扯上,能影响到主宰夏子墨命运的钦差大臣沈罄声。如今既然猜到了他有可能就是沈罄声,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 傅润自然不会真的让他走。 沈罄声失踪一案已经由梁王出面禀告隆德皇帝,天下震惊,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寻找失踪的沈罄声,第二道追查胆敢谋害朝廷命官的这群亡命之徒到底是何身份。沈罄声已经在县衙里露过脸,那些想杀他的人都盯着呢,此时和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是忌惮沈罄声智多近妖,他敢露面,会不会是身边埋伏的有高手,故意漏个破绽引他们上钩。更何况人在县衙里出了事儿,恐怕不光是锦衣卫,六扇门也该坐不住了。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傅润隐约觉得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不堪,沈罄声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虚怀若谷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但也绝非危害社稷不顾百姓死活的奸臣乱党。他是那种表面上不争不抢,但心理却对权力极度的渴求,有着极度的掌控欲。按说他的年龄,他出身江南世家的身份,他一帆风顺的科举取缔,都不应该造成他这样极端又隐忍的性格。难道在他身上还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傅润也猜不透,沈罄声到底会不会保下夏子默,但是他知道沈罄声一定能够保下江南的数万百姓。 如果他死了,朝廷不会再派来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所以傅润不能赶他走,也不能让他身陷危险之中。 傅润瞪了沈罄声一眼,黑着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里的意思是,你去买鸡蛋,我就给你加菜?也算是变相的妥协了。 沈罄声洋洋得意的哼着小曲,赢过这个冷面判官,真是从头到脚都舒坦了。 银子还是陆卷舒管着呢,回头管她要点碎银,叫门口的小乞丐帮着买几个鸡蛋,补补身子。 要不,再买块肉吧!他都快三月不知肉味了…… “醒了呀?”一推门,正看见陆卷舒支起半个身子,准备下床。又说道:“多躺会呗,刚刚大夫来,说你这是营养不良,又思虑太重,把黄大娘都吓坏了。” “不碍事儿的。”陆卷舒话音一转,笑骂道:“刚听见你和傅大哥在外面说话,你怎么又欺负老实人!” 沈罄声坐到床边哼唧了一声:“傅润哪里算老实人,我才是老实人。” “不害臊!” “我不害臊,你害臊。你想办婚礼的事儿怎么没跟我说呢!早知道你这么配合,我就早点做准备了,倒是现在措手不及,连聘礼都没准备,黄大娘说事急从权,办个简单的。没想到……你这么急啊!” 第66章 成亲之礼很快就如期举行了。 陆卷舒本来是不同意的,有些事情黄大娘不知道,黄大娘可能单纯的把她和沈罄声当成是私奔离家的小情人儿了,但他们分明不是呀!也许在这无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地方,他们俩还能比肩而坐,同屋而眠,但如果回了京城,亦或者在江南官场中有人什么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就又回到了彼此原来的位置。他是高高在上的六部堂官,而她是隐瞒身份无法婚嫁的罪臣之女,身份是最残忍的鸿沟,谁也跨不过,谁也避不了。 但她还是应允了。因为沈罄声说:“私奔的小两口都装了半个月了,也不在乎再装一回新娘吧,难道你没看出来,黄大娘是因为傅润一直不成婚,所以心愿难了,她把你当女儿一般看待,你就当帮她完成个心愿,哄哄年迈的老母亲。” 陆卷舒对着铜镜描红勾眼的时候,对自己说,这跟画了脸谱登台唱戏的戏子没什么区别。 可她还是紧张,外面鞭炮声一响,她心理就砰砰直跳,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紧张了。 黄大娘掀了帘子进来,正瞧见陆卷舒望着铜镜发呆,凤眼微凝,柳眉娟秀,真是个美人胚子,镜里一个镜外一个。 “年轻轻的穿红就是好看,沈秀才真是好福气哟!” 陆卷舒脸上微红,微嗔道:“干娘,你怎么净拿女儿打趣。” 黄大娘捡起眉笔来,帮陆卷舒又描了一边眉,这是南方嫁女儿的习俗,要娘家母亲给点妆,有添福的寓意。 “多谢干娘。” 画完眉,黄大娘又塞给陆卷舒一本小画册,书皮都泛黄了,可见是有年头的。 “你这丫头就要嫁人了,这本小册子,你且拿着看几眼,也不用觉得害臊,敦伦大礼人之常情。” 敦伦大礼……那不就是春宫图嘛!这种东西,以前在一品楼的时候,简直多如牛毛,各种花式的都有,堪称一大宝库,但那时候陆卷舒心里揣着家仇,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黄大娘给她的这本,质量和内容跟一品楼的藏书弱了很多,比较内敛,中规中矩。陆卷舒草草翻了两下,还是觉得无处落眼,看哪儿都别扭。 她根本想象不来,那画面上的长胡子的小人是沈罄声,也想象不来沈罄声能压在她身上,而不被她掀翻的场景。 黄大娘继续教育她:“这种事儿,本来应该是男的主动的,但有时候女的主动一点,也是闺房之乐。你是个伶俐人,分寸自己拿捏就好了。” 干娘这是暗示她,主动压倒吗…… 血气上涌! “实在放不开,就喝点酒,关键时刻酒能助兴。我都交代傅润了,别的钱都能省,这酒还是要买最好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陆卷舒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她怎么能放心……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虚礼,他们是能省则省,迎亲也不过是从衙门内院的一个门领到另一个门里。 喜堂布置的很是费心,贴着双喜字儿的窗花,幔子都换成了红色,两根小孩胳膊粗的红蜡烛燃的屋里一片火红,很是有几分喜庆。 傅润这样硬邦邦的汉子,也被他娘逼着在胸口带了个简直的红花。 他硬着嗓子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陆卷舒觉得她一路都是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被沈罄声牵着手拉进了房里。 房里摆着两碗摊了鸡蛋的清水白面条,和两坛好酒。今日成亲之礼一切从简,没邀请宾客,剩下的两人,傅润是懒得搀和,黄大娘是不想打扰他们行敦伦之礼,咳咳,所以连闹洞房的人都没有,倒显得有点冷清和诡异了。 沈罄声刚拿了秤杆准备挑开盖头,陆卷舒就慌着自己揭了。 原本就是演戏的,黄大娘又不在,何必做的这么真!倒好像真有什么似得。 沈罄声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急呢?” 陆卷舒没好气的瞪他,却不小心撞进他的眼眸里,他一袭大红的喜服,袖口有点短,但身上却很服帖,眉梢眼角都是暖融融的笑意,看的出他是真心开怀,喜气洋洋就像是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喜事儿。几年前沈罄声连中三元,陆卷舒曾经偷偷去瞧过他御街夸官,那时他也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但那欢喜远不如今日。就好像红烛燃进了心里,满心满眼都是温暖的。 她愣了愣,旋即又低下了头。闷声道:“我当然着急,着急吃面。” 说完,撇开他不理,就坐到桌子前面,拿起筷子,吸溜吸溜的吃面。她以前吃东西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就好像那樱桃小嘴只能张别人一半大,可如今狼吞虎咽吃东西都带响声,好像外面弄出点声音,心里就会静一点一样。 沈罄声噙着笑,伸手给她擦了擦脸。 陆卷舒动作一滞,小声道:“怎么我吃到脸上了?” 沈罄声憋着笑说:“不是,我看你脸这么红,是不是胭脂擦多了。” 陆卷舒真是又羞又气恼,这面也吃不下去了,凶巴巴的瞪着他,不过映在沈罄声眼里不过是自己的小娇娘多了几份娇嗔而已,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再怎么装凶扮狠,也唬不住人的。 “不急着吃面,先来尝尝这酒,听说这是县里最好的酒,傅润去买的时候跟割肉一样。” 沈罄声脑海里回想着傅润这个铁公鸡依依不舍往外掏钱的样子,几乎笑出声来。他的手刚要拆了喜酒的泥封,陆卷舒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把酒从他手里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不肯让他碰。 陆卷舒是突然想起黄大娘说的—— “实在放不开,就喝点酒,关键时刻酒能助兴。” 咳咳,还是不助兴的为好! 陆卷舒眼神躲闪,支支吾吾的说道:“这酒,我要留着……” 沈罄声接腔道:“也对也对,我也要留一坛给应璟,免得这小子说我成婚这么大的事儿,连喜酒都不请他喝一杯。你这坛,难道是要留给薛邵阳?” 都说是装给黄大娘看的了,他怎么开口闭口成婚的,难道当真了不成! 可陆卷舒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反驳了之后又怎么解释她死死的抱住一坛酒不许他喝,总之这事儿本来就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我吃饱了,我先睡了。”陆卷舒连鸡蛋都没吃,放下碗,垂着眼帘钻到了被子里。 幸亏傅家家底薄,没有余钱去换一床两人同盖的喜被来,不然这夜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合眼呢! 沈罄声大概能猜到她在别扭什么,也不点破。 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大大超出他的预料了,已经赚了很多了。 他看的出来陆卷舒的防线是有松动的,她紧闭的心门正一点一点打开,刚开始是一条线,后来是一条缝,总有一天会彻底向他打开。 沈罄声像没事儿人一样坐在桌前,把一整碗白面条都吞进肚子里,最后把陆卷舒剩下的鸡蛋也吃了个干净。多好的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陆卷舒蒙在被子里,也不知道沈罄声在干什么,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可能是他把碗垒起来,又打了盆水洗了洗手。过了一会,她感觉到他吹吸了红蜡烛,掀了被子,上了床。 “睡了吗?”沈罄声问。 陆卷舒蜷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没有回答。她心口扑通扑通乱跳,身子也猛地紧绷起来。 其实这已经不是沈罄声第一次和她睡在一起了。从细水村开始,他们几乎都是这样和衣而眠的,虽然明知道他是气血方刚的男人,但总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觉得他不会欺负她。 偶尔他们还会聊起小时候一起看书、打架、捉鸟、逛庙会、抢冰糖葫芦的事儿,这些年幼时曾一起经历的青葱岁月总让人加倍感怀,那时候陆卷舒会觉得他像一个亲人,一个她可以相依为命的人。 总之,陆卷舒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过,仿佛自己真是个刚刚成婚的新娘子,她的夫君钻进被窝,会对她做点什么似得。 仿佛是要应征陆卷舒的不安,有一双粗粝的手从被子的缝里挤了进来,游移,停顿,在她的身体上探究着什么,他他他……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那人就像是在她身上点火似得,陆卷舒咬着牙忍着身体末梢神经迸发出的颤栗。 终于那该死的手安稳下来,沈罄声轻轻握住她的手,原来他摸来摸去,就是为了找她的手,陆卷舒有一种要含恨吐血而亡的感觉。 “我从十一岁起,就对自己说此生非你不娶。当初你要是跟师傅一样死了,可能我就去当太监了,我一定会比李贤更奸诈狡猾不择手段,我一定会让大周覆灭为你报仇。可是知道你还活着,我又舍不得去做太监了,我要出将入相,我要为你平反,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迎你进门。只是,这条路不好走……” “江南水太深,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回来。至少我已经和你拜过天地……” “只可惜,你心里永远当这是假的……” “这样也好,我们不是夫妻,也不会有孩子,倘若我死了,你也无牵无挂……” 怎么会无牵无挂!陆卷舒心里一阵绞痛,原来他从来没有想过置身事外,没有冷眼旁观陆家的悲剧,他将自己卷进朝堂这个漩涡,不要名声攀附九千岁,不要命咬死蔡腾不放,费尽心机的和人斗法,都是为了站在至高点,为她平反。 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沈家虽然枝繁叶茂,但嫡系的人丁一直不旺,他多半还是希望有个孩子的。 陆卷舒也不知道是怎么着了魔,竟然狠了狠心,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撩开被子钻了过去,贴着他精壮的胸膛,月光下一双凤眼春光潋滟,眼底又带了几分坚定的神色。 “你有本事,就给我一个孩子,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 第67章 “你有本事,就给我一个孩子,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 黑暗中,陆卷舒听到“噗嗤”一声,某个人居然笑的肩膀都在抖。 她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简直疯了!不她已经疯了!陆卷舒尴尬万分的紧绷着身子。 可此时的姿势已经十分怪异,是她自己头脑发热钻到人家被窝里来,没脸没皮的贴着男人的身子,脸就贴在他温热的胸膛,手还搂着他精壮的腰身。 这就好像是箭在弦上…… 可是她心里又一千一万个懊恼,想缩回来,还……缩得很回来吗。 沈罄声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猿臂一展,将陆卷舒牢牢的搂在怀里,翻身而上,像是一座大山似得禁锢住她的身形。 陆卷舒脸上又烫又红,她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隐约看见沈罄声形状较好的下颚和那一排白花花的牙。 他会不会笑的有点太夸张…… 接下来陆卷舒就有点晕乎乎的,像是整个人躺在软绵绵的云层上似得,任由沈罄声慢慢靠近,他的鼻息有点滚烫,烫的陆卷舒白洁如玉的肌肤有点发红。 沈罄声亲吻着陆卷舒的脖颈,缠绵悱恻,笑意渐深。 散落在榻上的青丝,更衬得她肤白如凝脂,让人恨不得咬一口。手指探进她宽大的领子里,若有似无的挑拨着,轻拢慢捻的游走着,感受着他梦寐以求的娇妻展现着最诱人的姿态,渐渐放弃抵抗的身子,柔若无骨,触感极好。 如果一品楼的妈妈见到此时的情景,定然会痛斥陆卷舒丢进了一品楼花魁娘子的脸。 哪家哪院的花魁娘子像她这么青涩呀!连衣服都没脱,只是被轻轻碰了几下就软成一池春水了,还咬着牙忍着娇喘,真可谓一品楼的败笔呀! 她越是不能自己,沈罄声就越是受用。 悉悉索索半响之后。脑子里一片浆糊,身上沾满口水的陆卷舒突然听到沈罄声语调怪异的说:“我进来了……” 进哪儿啊?下一秒,她就知道是进哪儿了…… xxxxxx 天蒙蒙亮,早起的鸟儿在树杈上叽叽喳喳。 沈罄声起床之后跟没事儿人一样,去门口劈了两垛子柴。平时这个时辰,陆卷舒也该起床梳洗完毕了,蒸馒头煮稀饭什么的都是她的活。可今天,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沈罄声,干脆心一横,就躺在床上装睡不起来了。沈罄声来瞧了一眼,见她没醒,也没喊她,默不作声的把本该是她的活给做了。 傅润推开灶房的柴门,看到煮饭的人是沈罄声,还有点惊讶。 “你媳妇儿没起来啊?” 沈罄声难得好脾气的跟他搭话:“昨晚上受累了,叫她多歇歇,黄大娘起了吗,我一会去给她请安。也该跟着我媳妇儿叫一声干娘的。” 傅润摆摆手:“别啦,陆姑娘是陆姑娘,你是你,我可不想认你这个干妹夫。” 沈罄声笑道:“那正好,黄大娘是黄大娘,你是你,我也不想认你这个干哥哥。” 傅润顿了顿,盯着他看了半响,才认真的说道:“你今天心情……真的不错。”沈罄声嘴角的那一丝笑意就没停过,傅润虽然一生未曾婚配,也没有特别上心的女子,但多半能感觉到沈罄声和陆卷舒之间微妙而又深厚的感情,真是让人心生羡慕。 “所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趁我心情好,说不定就满足你了。” “拯救天下黎民百姓……” “咳咳咳,你以为我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呢!” “劝谏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勿修道,伤国财。” “咳咳咳,你这是想我去送死呀!” “留夏子默一条命,他是江南百官的风骨,他要是折了,江南的官风动荡,为官者可就都成了吴必征那样的人了。” 沈罄声的动作顿了顿,瞥了他一眼,调转话音说道:“我的好心情用完了,此事容后再也。” 傅润早知道沈罄声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瞧见他耍赖居然也不气恼。 “他今天下午就会到,这人你救还是不救自己总要拿个主意的。” “下午,这么快?” “恐怕是京城里的人一直在催,嫌他活的太长,夜长梦多。” 沈罄声脸色眉头蹙起,眼底微沉。夏子默是曾经被沈罄声扳倒的礼部尚书的弟子,他那一派如今人才凋零,势微力弱,几乎是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他要是进了京,那就等于羊入虎口,等于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蔡訾想让他怎么死,他就得怎么死。 原先沈罄声的确想过,用夏子默的死,削弱蔡訾的民心。可现在,他和陆卷舒又亲近了几分,似乎也受到了她的影响,生出几分妇人之仁,也觉得夏子默就这么死了有点可惜。 “我知道了。” 沈罄应了一声,他转过身掀开蒸笼的盖子,白茫茫的水蒸气顿时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表情,本就看不出喜悲的脸被遮的严严实实,更是猜不透他的心啦。 “你给黄大娘也盛一份吧。昨个真是受累了,等陆卷舒起来,我叫上她一起去敬茶。” xxxxxx “没关系陆卷舒,不就是留了点血,又不会掉一块肉下来。” “陆卷舒你真是昏了头了,你看看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有你这么上杆子贴上去的女人嘛!” “没关系没关系,花魁娘子都做了八年了,这点事儿算什么呀。” “对对,又不是真的成婚,你们这就纯属露水姻缘,太阳一蒸发就什么也没有了!” 沈罄声端着馒头和稀粥,正走到房门前,隐约看见陆卷舒在屋里走啦走去,嘴里念念有词的自说自话。实在有些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陆卷舒一听门外有人偷笑,明显吓了一跳,动作也僵了僵。她又想起昨天黑夜里那一排大白牙,这人心里有多可乐呀,竟然笑成这样,传闻中不是说他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嘛!都是假话! “挺有精神的嘛!”沈罄声推门进来,将早饭放在桌子上:“洗过了吗?快来吃饭。” 他说的话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语气徒然温柔起来,抬眼看过来时那眼神也炽热的叫人心神一颤。 陆卷舒默不作声的拿起馒头,往嘴里塞。她平时在一品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到时如今都做了空,一门心思的吃早饭,也不知道怎么好了。 “昨晚上……”沈罄声轻窥着陆卷舒的神色,郑重其事的说。 陆卷舒忙打断他:“昨晚之事,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句沈大人,足见生份! 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了。这会想和他划清关系,想都别想…… “你若是后悔了,我不再提便是。但我昨晚说过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倘若有一句虚言,天打……”沈罄声话来没说完,就被馒头堵上了。陆卷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但态度已然有所转还。 就知道陆卷舒舍不得他发这样的毒誓,沈罄声心里暗自发笑。 “吃饭吧。”陆卷舒眉目微垂,她不是什么无知少女,昨夜之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你情我愿的,就算有那么一点小脾气,沈罄声这番表白起誓,做小伏低,也让她心理舒坦了不少。 她这辈子,注定和沈罄声纠缠不清了。 沈罄声满意的嘴角浮现一丝浅笑,他了解陆卷舒的性格,若是一味的甜言蜜语,陆卷舒肯定觉得他油腔滑调不正经,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面表忠心,一面态度淡然,仿佛昨夜发生的就是吃了一个白馒头这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咳咳,昨夜那两个馒头真是又虚又软,香香甜甜的。 xxxxxx 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山路,那是一辆极为简单的马车,顶盖有三分破旧,日夜兼程的走了许多天,几乎就快要散架了。而这马车的前前后后,共有三十人骑好马三十个身穿黑底暗纹飞鱼服的锦衣卫如影随形,严密坚守。 看似是马车,实际上却和囚车没什么两样。 马车的帘子一掀,露出一张形销骨立的脸,那人本是不满而立的青年,却忧思过甚两鬓冒出几缕白发。他就是最近在江南引起轩然大波的夏子默。“前面就是灵山县了,各位大人,可否在灵山县稍作休息,喝完茶水。” 他右侧的一名男子面露不耐之色,马鞭一甩,险些打到夏子默的面门。 “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老实给我呆着,莫要生事!” 为首那人皱了皱眉眉头,愠怒道:“老三,对夏大人不得无礼。” “是,大哥。” 夏子默经过这一茬事儿,老实了很多,也不敢说话,只是面露期待的看着锦衣卫千户徐昼,他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也北抚镇司应璟的心腹。此人虽然阴沉不定,但一路上对他还算礼遇。 “就听夏大人的,今晚在灵山县落脚。” 夏子默还没来得急高兴,又听到徐昼阴测测的说道:“灵山县县令傅润是夏大人的知交好友,赴京途中,与其交往甚密,小人回京复职时,也会如实回禀皇上的。” 言下之意,倘若夏子默有什么罪名,第一个被牵连的定然是这个傅润。 第68章 下午正热的时候,徐昼、夏子默一行人终于进城了。 他们都是从大地方来的人,见惯了市井繁华,实在看不上这巴掌大的县城。 徐昼牵着马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驾破破旧旧的马车。夏子默既然这么看重这个灵山县,定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他有些猜不透,就算灵山县县令傅润和夏子默有旧交,那又如何,明眼人都知道,是蔡相想要夏子默的性命,傅润一个小小的县令,有这个胆子和权倾朝野的相国叫板吗?就算他敢,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与夏子默共赴黄泉罢了。 事有反常,还是此事尚有转机?徐昼也有些琢磨不透,临走之前北抚镇司应大人吩咐过他两件事儿。 第一,夏子默进京之前,不能死。 第二,留意一个人的行踪。如若发现,绑也得把他给绑回来…… 应大人和这个夏子默素无瓜葛但却对他多有照拂,而那个失踪的人又位高权重行事诡秘,难道这都是夏子默此行的变数?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徐昼不妨做个顺水人情,蔡訾虽然厉害,但与那人相比也不过是申时的太阳,秋后的蚂蚱。 “大哥,咱们是找个凉茶铺子喝两杯,还是直接去官驿落脚。” 官驿里难免有蔡訾的眼线…… 此事对徐昼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但对夏子默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如趁此机会,买夏子默一个好。 “先去凉茶铺子,这大热的天儿,弟兄们一路辛苦了,今个的帐都算在大哥头上。” 徐昼身边的人,有个机灵的,小声的问了一句:“大哥,咱么要不要只会此地的知县一声。” “多事儿。” 倘若这个傅润有心,还用的着派人去知会吗。小小的知县而已,难道还要人去请? xxxxxx 傅润果然来了。但却不像徐昼想的那么屈尊伏小…… 城西的凉茶铺子前后两间隔间,平时生意很好,特别是眼下正值盛夏,暑热难耐之际,熙熙攘攘的过往客商、行脚客没有不进来喝碗茶的。但今天却格外低气压,行人瞟了一眼,立刻就缩着脑袋躲开了, 徐昼见此情形,只好多添了三两银子,将这铺子整个包了下来。 夏子默和徐昼坐在里面那一桌,外面还有十几个弟兄戒备森严的把凉茶铺子团团围住。 茶碗里飘着几朵野菊花、胖大海等清凉败火的草药,碗底还有未化开的冰糖,这铺子虽开在荒僻之地,却也用料足,童叟无欺。徐昼刚端起茶碗,突然听到外间有人嘭的一声把碗给砸了,徐昼霎时皱起了眉毛。 这些小兔崽子,把碗砸了不用赔的吗! “好你个灵山县县令!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见到爷爷们竟然不跪不拜不上点子(进贡)。莫说是你,就是知府知县,见到爷爷们也是伏小做低,称兄道弟的。” “这位说话的大人,看你的官袍,应是锦衣卫力士,品级比本官尚低一阶,为从七品。按大周律,应是你向本官行礼才对?” “牙尖嘴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利剑出鞘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可那两个被围在中见到的人,仿佛不受任何影响,板着脸的依然板着脸,带着笑的依然带着笑,简直是挑衅! 徐昼搁了碗,拿起佩剑,大步走到前门,掀了帘子一看。 锦衣卫向来是让世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但在这两人面前,光论气势就不止输了一筹。虽然手里拿着寒光四射的长剑,但也只敢在空中虚砍两下唬人,落在那两人眼里,就跟小孩儿偷拿了大人的菜刀效果一样。 “那你身后那人呢,一介布衣,见了……见了本官竟然也不跪!” 这些兔崽子们,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吗?难道他们看不出傅润虽然走在前面,但说话行事还是若有似无的看他身后那个人的脸色。他身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惹不起的大人物,这群没眼色的兔崽子,竟然还去招惹人家。 “退下。”徐昼叱声道。 锦衣卫军纪严明,那几个闹事的锦衣卫力士虽然面上还有不甘之色,但不敢在徐昼面前放肆,都乖乖退下,散出一条路来。 傅润也不客气,抬头挺胸的走到徐昼面前,昂首拜礼!此人也真是有趣,别人都是俯身拜礼,他却是昂头拱手。 “不知是哪位千户大人,下官灵山县县令傅润特来拜会。” “锦衣卫千户徐昼。” 傅润身后那人嗤笑一声,小声说道:“三级之内行平礼。可这官场之中,官大一级压死人,为了巴结上官都行大礼,早就没人行平礼了,也就傅润你这个认死理的,还墨守成规,不得变通。” 徐昼眼皮子一跳,此人一介书生,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怎么会有如此见识,既熟知大明律法,又对深谙官场之道。 徐昼上下打量沈罄声的时候,沈罄声也在打量着他。 沈罄声浅笑着说:“夏子默在里面吗?” 徐昼看着他的眼睛,几乎脱口而出一个‘在’字,话到嘴边了,突然清醒过来。伸手一拦,正色道:“你是何人,夏大人不便相见。” 傅润面带不忿之色,刚想要开口,就被沈罄声拦住:“我要见的是杭州知府夏大人,圣意让他回京复旨,尚未免官。但瞧你们扎着架势,分明是扣押夏大人,将他视为囚犯。应璟就是这么交代你们的吗?” 此人提起北抚镇司抚镇应璟大人,竟然口气如此熟稔。莫非他是,那个人! 徐昼脸色一紧,低头就要行跪礼,却被沈罄声拦住。 “无须多礼,里面说话吧!” xxxxxx 屋外的这几个锦衣卫力士正唏嘘,他们在徐昼底下做事儿也有年头了,只要披着锦衣卫这张皮,见谁不是高人一等的。怎么今日对这个小小县令如此客气,这事儿真是奇了怪了。 可更奇的还在后面……原本在里屋端坐着的校尉,竟然也被赶出来了。 “大人。” 夏子默是京官,曾经和沈罄声有过数面之缘,自然一眼就认出这个在京城里风生水起的沈大官人。只是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一瘸一拐的书生与那时锦袍玉带风流倜傥的形象,相距甚远,夏子默懵然之间,竟不敢相认。倒是沈罄声豁然大笑,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拍着夏子默的肩膀,口气熟稔的说道:“夏大人,京城一别没想到今日再见,咱们一个形销骨立,一个瘸腿狼狈,倒是成了难兄难弟。” 夏子默还没反应过来。徐昼就已经“啪”的一声,双膝跪地,朝着沈罄声的方向,请罪道:“大人赎罪,小的救驾来迟,甘愿领罚。” 沈罄声瞥了他一眼,不冷不淡的说道:“你确实有错,但却不是救驾来迟这一条。” 徐昼面上灰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对这位大人早有耳闻,别看这位大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从未跟人说过重话,但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不被算计,遭了大难的。 “小的罪该万死。” “锦衣卫的纪律是该整顿整顿。你先起来吧!” 沈罄声不是锦衣卫内部的人,但说出这话来,却比别人顶事儿一百倍。外面那些尚不知情的兄弟们,恐怕就要遭大难了。徐昼不敢轻视,态度更加恭敬。 “你先出去罢!” 徐昼猛地抬头,这位大人是想和夏子默单独说话。只是夏子默此时身份尴尬,大人要是与他独处,没有锦衣卫在旁监督,未免会留下诟病。 “小的,小的是应大人的心腹,不会多事儿。”徐昼犹豫着措辞,小心翼翼的说道。 沈罄声面上稍缓,徐昼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个老实人。 “出去吧,正因为你是应璟的心腹,所以才要把你排除在外,此事万不能牵扯到应璟。等回头上报朝廷,就说我审问夏子默时,灵山县县令傅大人做的笔录,并非我与夏大人独处一室,此事也不算有私。” 徐昼见大人将话说道这个份上了,也不再争辩,朝傅润拱手一拜,这便出去了。 屋外面的锦衣卫力士、校尉本就心里疑惑,嘀嘀咕咕小声议论着,这回连他们之中官位最尊的锦衣卫千户徐昼也被赶了出来,外面更是惊的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徐昼摆摆手,板着脸说道:“看什么看,做你们的事儿去,别聚在这儿当柱子。” 屋里。沈罄声捡了个空碗,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 “这茶甜的很,我不喜欢,不过我娘子喜欢,傅润一会走的时候记得买几个茶包,咱们拿回去。” 傅润甩了他一个白眼,不喜欢还喝的这么干净…… 夏子默有点猜不透沈罄声的意思,这位沈大人从来不按牌理,他虽然来见自己,但却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对江南一案至今只字未提,不由得让夏子默心里有些提心吊胆。 “沈大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罄声轻轻叩响桌面:“如果当初我坐在你的位置上,恐怕也会跟你做一样的事儿。” 傅润拿出笔纸准备从旁记录,忽的听见沈罄声这么一说,连他都愣住了。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下定决心要保住夏子默了吗?前几天,他分明还在保和不保之间摇摆不定,莫非是陆姑娘劝过他了。 那位陆姑娘虽是女子,却自有端方品行,比君子不差分毫。 第69章 “如果当初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决定。” 夏子默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就热泪盈眶了。他干枯如古树的手颤巍巍的捂着脸,无声的淌出热泪来。 他出身余姚世家,后拜入清流张栋之门下,张栋之位列六部堂官之首,又是清流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夏子默是张栋之门下的高徒,又是两榜进士出身,任谁不得高看他一眼。因而有几年,他也觉得自己浮躁轻狂了些,后来张栋之因花灯起火一案受牵连免官回家,夏子默也受到了牵连。本以为此生都将被党派之争打压。就当夏子默日渐消沉,准备碌碌此生时,一个他认为最不可能的对他伸出援手的人,竟然向朝廷推举他去了江南。 江南是大周的钱袋子,但也是权利倾扎之地。 夏子默还没有在江南站稳脚跟,他的许多政令改革还没有大刀阔斧的实施,就出了黄梅汛这档子事儿。 他记得恩师曾教导他说,他们自命为清流,就该清楚清流和其他流派的区别,那就是为国为民的良心。所以夏子默明知道开坝口会引来天下热议,明知道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明知道会受到朝廷的问罪,可他本着良心做事,无愧于心,天下有识之士必然会站在他这一面…… 可出事之后,对他的苛责之声不绝于耳,舆论几乎一边倒。 有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这一路上,离京城越近就越是心灰意冷,蔡訾的势力比他想象的更可怕,沿途的百官比他想象的更冷漠,如果照这样的情形,他到了京城,必死无疑,还将背负着急功近利的恶名。 沈罄声说的这一句话,无意是在宣誓自己的立场。 就如同一泓清泉,流入了夏子默干涸的心。顿时,生出吾道不孤的感慨来! “当初把你调去杭州,是因为你这个人活络,能将杭州的丝绸发展起来,把织造局给带活了。谁想到后来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你骨子和张大人是一样的人,硬脾气!” 沈罄声叹了一口气,张大人这一生便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都郁结在他的硬脾气上了,没想到他带出来的学生,都继承了他风骨,要是张大人知道少不了要得意一翻,可沈罄声此刻却只有头疼的份儿。 “我瞧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松江的棉布,可见这些锦衣卫一路上并没有太过难为你。为何你形容枯槁,面容蜡黄。” 夏子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两颊凹陷,狼狈不堪。 “锦衣卫并未苛待罪臣,是罪臣想着江南百姓遭了水灾,今年的口粮,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秋收,还有织造局的二十万匹丝绸,能不能收到足量的生丝,及时开工。” 沈罄声微微点头,有心了。 “傅大人,今日的笔录,就从这里开始记录吧!” 傅润眼眸微抬,在一瞬间明白了沈罄声的意思,他是要把夏子默的口供都集中在江南织造局的二十万匹丝绸里,开了海禁之后,大周朝陆续与周边各国有了贸易往来。但大周朝端着天-朝上国的架子,这种贸易往来更多的是为了宣扬国威,像夏子默这样圆滑活络,把重心侧重在如何赚取更多利益的官员还是少数。今年的这笔大单子,就是夏子默协助江南织造完成的,里面倾注了他不少的心血,不仅订货的数量翻了一翻,而且利润空间也大了许多。 江南织造是个很特殊的部门,由太监掌权,如果这单子成了,所获金额无需收归国库,而是直接进了皇上的内帑。他把江南织造局办好了,就是皇上的财神爷,皇上的两座宫殿还没有盖起来,怎么舍得砍了财神爷的脑袋。 傅润写的这个笔录,沈罄声是要加盖官印,直接送到宫里面去的。 蔡訾看不见,但九千岁李贤却看的见。 江南织造局毕竟是太监们掌权的地方,但这些太监们文韬武略都不精通,阿谀奉承倒是一把好手,徒然被分配到地方执掌一司一局,少不了要有夏子默这样的人从旁指导,出谋划策。 九千岁是明眼人,自然能看得出夏子默的价值。 如此一来。 就算蔡訾要夏子默的命,还要问问皇上答不答应,问问九千岁李贤答不答应。 权力倾轧有时候能毁掉一个人,有时候却也能救人! xxxxxx 沈罄声出门之后,陆卷舒就闲在家里做做针线活,料想过两天就要走了,只盼着能在临走之前多缝制一两件常用的小物。傅润虽然孝顺,但毕竟是个粗汉子,这些贴身的衣袜总不能照顾的体贴周到。好不容易认了个干娘,却不能长久的侍奉在跟前,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 “闺女,你在呢!”说曹操曹操到,黄大娘正掀了帘子进来。 陆卷舒忙把手头上的活计放在一边,扶着黄大娘做到炕上。黄大娘这个时辰,一般都在睡觉,今天怎么有空来她屋里坐坐。 “瞧这针线,缝的又细又密。我说过的,沈相公得了你,真是个有福之人。” 陆卷舒脸上微红,嗔道:“干娘这么夸自己女儿,可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 黄大娘被她都得笑了两声,皱纹都泛着容光。她是真心喜欢这个丫头,就像古话说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文文气气的时候招人疼,偶尔俏皮拌嘴也尽显女儿家的娇态。 “你这丫头,真想一辈子把你留在干娘身边!” 陆卷舒闻言,突然一愣。黄大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猜出自己和沈罄声不会在此地久留吗? “大娘,我……” 黄大娘摆摆手说道:“诶,我这还没说两句呢,你怎么就要掉眼泪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点我这个老骨头还是知道的。你和你相公都不是池中物,在灵山县这个小地方等了这么久,应当是有什么缘由的。傅润今日回来时,一脸郑重的去找了你相公,我就知道,时候到了。虽然我和你相识日短,但甚是投缘,临走之时,送你们一个东西做纪念罢!权当是为娘的一点心意,给你添做嫁妆了。” 黄大娘拿出来一件缠腰的千丝银带,是南方羌族的贴身之物,金银之类本就值钱,更何况这种千丝银又是经过千锤百炼打出来最精纯的老银,柔中带刚,刚中带韧,是足以传家的宝物。傅家这样清苦的人家,这样的宝物,恐怕拿不出第二件来了。黄大娘这番心意,十足十的重啊! “干娘,这种东西我怎么能要!”陆卷舒摇摇头,就是不肯收下。 黄大娘朗声道:“你有什么不能要,难道你还指望我把这女子的腰带送给傅润那个腰肥体胖的老爷们,像话嘛!” 陆卷舒一想到傅润那么一般正经的脸,套上做工细腻掐花扭纹的细腰带,果然满满的都是违和感。 “拿着吧!等哪日,你有了小孩儿,带过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婆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黄大娘盛意拳拳,陆卷舒又实在不好负了她的心意,只好将那银腰带仔细收好了。 陆卷舒万万想不到,有一日,这条腰带会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腹中孩儿的命…… xxxxxx 凉茶铺子里。 傅润和陆卷舒做完了笔录,将誊好的东西打上封泥,交给了徐昼。 “这份笔录,务必要亲自交到九千岁手里,倘若走漏了风声,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徐昼颔首,毕恭毕敬的从沈罄声手里接过那封密函,贴身藏好,道:“大人这封信,我用性命担保,绝对安全送达。信在人在,信亡人亡。” “难为你了!” “夏大人那边,是在灵山县再呆一两日,还是立刻启程,请大人明示。” 沈罄声沉吟了片刻说道:“立刻启程吧,接下来的路,有点难走,你们仔细夏大人的安危,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徐昼一愣,大人只说要保住他的性命,却没说要全须全尾的给送到京城,这话确实耐人寻味。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沈罄声这话里的意思。从此地去京城不过两天的路程,却发生了比之前七百里地更多的刺杀,那些人虽然明显都是冲着夏子默来的,但招式都不知名,猜不出套路。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波一波的杀退敌人。终于从中,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些刺客身上掉落的刀剑,甲衣都有白莲教的图腾,但仔细看来,那些图腾的磨花却又粗糙无比。就连徐昼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借了白莲教的名头要杀夏子默灭口。 白莲教作乱,前阵子就有此传闻,盖因沈罄声突然遇害,接踵而至的又是蔡訾一派中多为大人的家属受害殒命。受害的都是京城的高官,霎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锦衣卫和六扇门共同协礼此案,但最后线索甚微,只能不了了之。 这次夏子默在回京途中,屡次遭到白莲教的伏击。人们不禁想的深了一层,为何沈罄声和夏子默都是本人受害,而蔡党的一干人等却只是家属殒命。白莲教若是想真的掀起腥风血雨,谋朝篡位光复河山,光抓一些官宦家的儿孙辈儿,如何能打击到朝廷的立国之本。白莲教又不是傻子,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怎么会干。莫不是,这些都是某些人自编自导的戏码吧! 终于有另一种声音说,这白莲教就是蔡党扯得大旗子,那些蔡党家的宗亲受害,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舆论总是同情弱者,夏子默占了民心,生机又大了一分。 xxxxxx 整理行李的时候,陆卷舒问道:“你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怎么不见了?” 沈罄声正翻着傅润的几本藏书,这本书是前朝一位大圣人写的,将佛家、儒家、道家的精髓融会贯通,但大周朝重道教,这种博通数家各有褒贬的文章,禁了好久了。傅润家以前是江南偏远之地的,江南文风盛行,又偏远不受管教,所以才存留了几本这样的古卷。沈罄声看的入了迷,只可惜傅润那个铁公鸡不肯相送,只好在临走之时,走马观花的通读一边,以求能记载脑子里,来日再好好琢磨。陆卷舒问他话的时候,他也没在意,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拿去请演戏的刺客了。” 以前刺杀他的刺客是真的,但这次刺杀夏子默的刺客却是假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老百姓只关心最后的接过。 真真假假本就难辨,到时候真查起来,九千岁在旁帮衬着,不会叫他漏了马脚。 本来夏子默的舆论并不好,但自从传出蔡訾要杀夏子默这个消息之后,夏子默在老百姓心里就成了英雄。原因无他,奸臣杀英雄。蔡訾这么处心积虑的要杀这个夏子默,那夏子默定然是顶厉害的英雄。 不知道蔡訾要是知道,是他的坏名声成就了夏子默的好名声时,会不会气的吐血! 第70章 数日之后。 远望长江水滚滚而来,湍急的水流翻起清白色的浪花,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应璟穿着窄绣紫花布长身飞鱼补的甲衣,鬓角的碎发随风飘舞,双眼凝视前方,眉头紧锁,嘴里小声呢喃了一句:一回来就装神弄鬼!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远望江面有一艘打着锦衣卫旗号的小船正缓缓驶来。 身后不远处,水坝的高点上正摆放着祭神的神台,身穿草皮白条神袍的神婆正随着手里的铃铛起舞,神台下有四方小童放鞭,奏乐,焚香,读咒文,这是由织造局领头,锦衣卫从旁协助,江南各大富商筹钱,请来的方圆百里之内最有名望的神婆,来主持这祭河神的仪式。 跟在应璟旁边的是徐昼的族弟徐晏,因为年纪小做事不如徐昼那么稳重,窥着应璟的脸色说道:“大人,这祭河神真能平了这江南水患吗?” 应璟回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装神弄鬼当然是要请“神”,但请的却不是民间传说里虚无缥缈的河神,而是江南八大家,另外还有粮铺钱庄等行业的龙头商会。江南的水患,真正的症结的不是水,而是经了大水后的江南经济。受了灾的百姓吃什么,哪里有灾荒哪里就有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人,杭州的粮食已经涨到两贯钱一石了,这可是平常年份的四倍价格。如果这个势头不打住,这江南想不乱都难。 压制粮价历来只有两个方法,其一是朝廷大手笔的调粮救灾。其二就是拿当地富商巨贾开刀。 这第一条法子,虽然也有执行,朝廷的调令上写明了“东南各省需共舟共济,筹集粮钱以赈江南。”但这种调令历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又没有规定东南各省需要筹集多少粮食,一船还是十船?更没有规定筹集的时限,一个月还是一年? 所以应璟至今没有收到一厘一毫的赈灾粮。江南至今还没有乱民揭竿而起,完全是因为夏子默在杭州当知府的时候底子打的好,杭州以下的数个县区都存有足够的官粮。但官粮有限,也只能撑一个多月。 沈罄声是早算计好了,他消失的时间也恰巧就是这平平稳稳的一个多月。 这段时间,应璟也没闲着,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被他整治了一边,锦衣卫本来就是皇上的眼线,打探情报,监视各级官员,所以挖这些当官的背后的小把柄,那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吴必征和蔡腾已经被他扣押起来了,剩下的官员虽然还在原位,但也被吓得不轻,做事儿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锦衣卫这群煞星。江南俨然成了锦衣卫一家独秀之地。 沈罄声此时回来,事儿也临头了,路也铺平了。他才能放开手,大刀阔斧的朝这些富商巨贾开刀放血。 但这些富商巨贾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这些官老爷盯着他们的私粮,怎么肯乖乖交出来。 所以就有了这一出祭河神的大戏。先把这些人都集齐了,再让沈罄声那个狐狸出门对付他们。 应璟嘱咐道:“沈大人的官服都准备好了吗?俆晏你不必跟着我了,就在此地等着,船一靠岸,就让他换了那身皮,早点过来。我先去会会那群人。都说行商的最是奸猾,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世上有几人能奸猾过他!” xxxxxx 祭神之后有祭神酒。就是官府在杭州府衙上摆的大宴,请的就是江南八大家族和粮商钱庄的商会。按说这样的聚会,滑不留手的江南商贾们都会想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不去。但这次人反而全部集齐了。 原因是,锦衣卫已经打着祭河神的名头,向这些商贾要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这些商贾早就心中有数,捐银子的事儿肯定是跑不掉的,这次祭河神的银子虽然数目不小,但还在这些人的承受范围里,半推半就也就捐了,说不定还有些大户心里偷着乐,觉得这银子的数目比自己预想的少的多呢! 银子既然已经捐了,那这顿饭他们也就吃的心安理得了。总不好在饭局上,再让他们捐一回吧! 祭神仪式礼成之后,这些世家代表和商会代表就手持请柬齐聚在杭州衙门前了,前杭州知府夏子默被押送进京,新任的杭州知府还没有任命,所以这杭州衙门就被锦衣卫北抚镇司暂时借用,做了临时据点。 杭州衙门前有负责接应的小童,不像是锦衣卫的人,倒像是前任杭州知府留下的老人,脸上带笑,见了人就低头哈腰的,到让这些商贾大家们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从商的就是最低贱的。 但这一次锦衣卫北抚镇司的应大人屈尊降贵请他们这些商贾吃饭,那可是天大的脸面,以后说出去,那也是跟京城里皇帝跟前的红人吃过饭的,身价马上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恒通钱庄的杜大人吗,久仰久仰。小弟的请柬上写的西厅3号桌,不知道杜大人是哪一桌的?” “西厅3号桌离主位远着呢,我杜某人这请柬上写着东厅1号桌,我杜某人可是捐了这个数……” 走在前面领路的小童,嘴角微微上扬。这些已经入套的肥羊,居然没有一点警惕性,还在攀比谁捐的多谁捐的少,看那架势,倘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一定会毫不吝惜的多多为江南百姓筹款捐粮…… 放心好了,这样的机会还有的是。 杭州衙门的中厅里摆放了七桌上好的酒菜,桌上已经摆好了八盘凉菜,琳琅满目五光十色,锦衣卫的力士站在院中,厅堂里忙活的女婢小厮都是外面八仙楼里请来的伙计。 能在这灾荒之年,吃上这么丰盛的宴席,可见锦衣卫的大人们,是给了他们多大的恩典!在座的商贾大户们各个面上带喜色,容光焕发。 西厅三桌,东厅三桌,正中间还有一桌主席位。 人渐渐齐了,这才听外面有人开了官腔扬声道:“北抚镇司指挥使应璟大人到!” 中厅里的诸位老爷都悉悉索索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整理了整理衣摆,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笑,齐声道:“拜见大人。” 应璟皮笑肉不笑的朝他们摆了摆手,落座到中间的主席位里第二位的地方,这一桌十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位置是空着的,古人讲究坐北朝南,空着的那个位置正好是最北面,最尊贵的位置。 整个江南还有谁能坐到应璟应大人的上峰。 在座的诸位商贾大户都有点坐立不安了,面面相觑的互相交换着眼神,忌惮之色愈加明显。 正在他们惊魂不定暗自揣测之时,门外那个唱官用更高亢嘹亮的声音喊道:“工部尚书,领翰林院大学士衔,浙江钦按使沈罄声沈大人到!” 席间诸位,再次颤颤巍巍的起身,虽是低头颔首但眼角的余光都紧紧的贴着从大门口缓缓走进来的那个人。 真是他吗!真是他吗!!! 那人身穿绯色锦缎大红袍,胸前的补子赫然是三品的孔雀,面白无须,双眸冷厉,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论起来,说不定还是在坐这些商贾大户的孙子辈儿,但却无人敢小看此人。 应璟看着沈罄声脸上一片肃然,身形却微跛,嘴角忍不住漏出一个戏谑的笑来。 看来他在路上还真是受了点苦头,真是报应啊! “沈大人本该一月之前就抵达杭州,只是在路上突然遇到白莲教的余孽作祟,受了重伤,只好在当地修养了半月,日前才刚刚抵达杭州。” 应璟这一席话说完了,沈罄声也差不多走到了主座。他是江南品级最高的大员,又是江南水患一案的钦差大臣,坐这个位置,当仁不让却之不恭。 “本官在路上耽误了好些时日,愧对江南百姓啊,还望诸位海涵!” 席间诸位这脸上不想笑也得赔着笑,连连说“不敢不敢”。心里却亮堂的很,之前的那一个月虽然江南的官吏提心吊胆,但他们这些商贾大户却过的舒舒坦坦,原来症结在这儿呢,沈大人没有来,他们才能舒舒坦坦,沈大人来了,他们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主席位的这桌,主要请的是江南八大世家。 苏、柳、赵、宋、杜、金、谢、沈。最后这个位置,本来不是沈家的,而是王姓世家,只是因为近几年来沈罄声风头颇盛,江南之地为了巴结他,这才抬了他沈家为大姓。王家子嗣单薄,孤立难支,被摈除在这江南八大世家之外,连今日的宴请也没有他们的位置。 别人或许还有些惴惴不安,可这一席的末座沈家的代表人沈世京却开始得意洋洋起来。 这位沈罄声沈大人,还是他们这一脉宗房的嫡系,而他沈世京是四房的嫡出,若论起来,这位沈大人还得叫他一声大表兄。 毕竟是同宗同族的血亲,总不会拿自家兄弟开刀吧! “诸位大人,大掌柜,大老板,我沈罄声代表江南的百姓,感谢你们为江南作出的重大贡献。本官敬诸位大人一杯!” 只不过是捐钱请了神婆祭河神,怎么当的起整个江南的重大贡献呢!沈大人给他们扣的这顶大帽子,还真是比泰山还重呀! 席中的诸位齐刷刷的站了起来,硬着头皮喝完了这杯酒。 沈罄声敬完酒之后,江南八大家特意以沈家为代表,代表了世家豪族向沈大人敬酒。沈大人轻描淡写的与他共饮一杯,任凭沈世京说了多少热切好话,沈大人也只是高深莫测的浅浅一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沈家敬完酒,应璟代表官方第二位的人物又敬酒回礼,接下来粮商和钱庄各行各业一一派了代表来敬酒,酒席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但谁也没被这其乐融融的画面迷惑,在场的能混到行业的龙头,世家的精英,都不是那没脑子的人。 沈大人一到江南,就张罗了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宴席,必然是有所图的。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说不准就要烧到他们这些人的头上。 开始上热菜了,为首的女婢身穿藕色荷叶边的长裙,衣袖上绣了一串碎花,本是及其普通的花样,刚刚上凉菜的许多女婢也是这样打扮的,但却只有她让人眼前一亮,引人注目。 连锦衣卫指挥使应璟大人也看的眼睛都直了! 沈罄声这个家伙,居然把陆姑娘也招惹到了江南,真不知道他这一趟是为了皇差还是为了与佳人朝夕相处! 新上的这几盘热菜,乍看上去都有鱼有肉,汤汁浓郁,色泽鲜艳,但用筷子一戳就发现了蹊跷之处,怎么都是硬邦邦的,哪里有鸡鸭鱼肉的这种肉质的感觉。 分明就是土豆红薯这类的粗粮做的! 在座的诸位本来就提心吊胆,生怕会出什么幺蛾子,见了这一盘盘的土豆红薯,就知道戏肉来了。大厅之中七张桌子,近百号人物,竟然齐刷刷的都不做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应璟扫了他们一眼,他要是不出个声,别说土豆红薯了,这群人就是装菜的盘子也能味同嚼蜡的硬塞进肚子里去,只求沈罄声不要提钱的事儿…… 异想天开,今天他们这血是放定了。 应璟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造型神似鸡腿的红薯,塞到嘴里,嘎吱嘎吱的嚼了两下,脸上骤变,嘴里翻江倒海的朝着上菜的陆卷舒的方向呸了一口,陆卷舒此时乃是上菜女婢的打扮,正在摆盘上桌,飞溅的口沫混杂着红薯碎屑和汤汁眼看就要脏了她的脸,沈罄声却突然抬了抬手,佯装要去拿酒壶,把这杂七杂八的秽物都当在了自己身上…… 沈罄声一记刀眼放过来,应璟却只当没看见。 “这上的是什么玩意!八仙楼就是这么搪塞我们的,真当锦衣卫是好欺负的吗?” 他这一嗓子出去,在座的商贾大户还愣在那儿没有动静,院子里的锦衣卫就已经雷霆之怒的拔剑而出,寒意逼人。 这责难的虽然是八仙楼的上菜女婢,但恐吓的却是在座的商贾大户们! 锦衣卫这些煞星已经将这中厅团团围住,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砧板上的鱼肉。 今天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全看首座那位沈大人的意思。 第71章 “这上的是什么玩意!八仙楼就是这么搪塞我们的,真当锦衣卫是好欺负的吗?” 应璟疾言厉色之,锦衣卫拔剑示威,大厅里静的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所有的商贾大户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下意识的看向那个上菜的女婢。 陆卷舒盈盈一拜,半点怯懦之色也没有,倒是比堂下的诸位老爷们都淡定自若。 “大老爷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八仙楼开门做生意,又怎么会故意搪塞各位老爷。只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如今物价飞涨,早上的米面还是一贯钱,下午就已经涨了一贯六,昨天的菜油还是两贯五,今天就已经涨到了五贯二钱,大老爷您是半个月前在咱们八仙楼里订的酒席,如今同样的价钱,也就只能吃红薯土豆了。” 堂下诸位,有不少是粮商,对这些米面油的市价再清楚不过了,心知这女婢说的一点也没错。粮食能涨成这样,多半也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因而此刻有些心虚,脸色更是惴惴。 沈罄声无声的抖了抖袖子,应璟喷上去的秽物哗哗坠地,但气味仍是浓郁。沈罄声心情很不好,不过正事儿还是要理的,他扫了一眼中厅中的各位,把他们的表情都了然于胸。 “姑娘这是危言耸听了吧!莫不是你们掌柜的小气那么几两银子的饭钱,专门送来你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来与我们辩白。” 沈罄声话带笑意,但谁也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应璟磨了磨牙,什么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这句话是沈罄声临时发挥的吧,之前说好的话本儿上根本没有这句。这家伙该不会是忙里偷闲,调戏自家女人吧! “倘若没有切实证据,民女怎么会胡言乱语,扰了各位的酒兴。八仙楼是杭州城里最大的酒肆,每天都有严格的进货单,从城里哪位商户进了什么原料,价格多少,什么时辰进的,都可以一一查实。” 陆卷舒拱手拜礼,从手指缝里甩给沈罄声一个白眼,显然也发觉他的不正经。 堂下众人更是死一般的寂寂无声。 八仙楼不仅杭州一处,而是覆盖江南多个地区,总共有一十八间铺子。他们进货渠道广,覆盖江南的各大商行,特别是攸关民生饮食的米面油,有时候一天要进货数次。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们进货的账本,就是杭州城的物价晴雨表。 怪不得这个小小的女婢,说话这么硬气,原来八仙楼早就和沈大人商量好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岂有此理,只是隔了半个月,老子就要从喝酒吃肉变成嚼土豆咽红薯,如果再过半个月,岂不是让老子吃糠咽菜。” 应璟重重的一拍桌子,手上加了内力,这一掌下去把桌子都拍劈了一半,酒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物价这样飞涨,定然是有小人作祟,操纵粮价,鱼肉乡里!小姑娘,你快去把八仙楼的账本拿过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爷爷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这一掌倘若劈在他们这些老朽身上,哪个还有命在?席间众人各个都是惊恐之色满布,多次将目光落在沈大人的同族兄弟沈世京身上,可他却是个脓包,没有半点担当,眼看不是个能成事儿的人。众人只好又把希望寄托在江南八大世家之首的苏家领头人身上。 这位苏老爷如今四十有八,是位举人。江南重文,只要是世家子弟,都设有学堂,所以出仕为官的人也多,苏家这一代,就有三位官老爷,其中品阶最高的,就是这位苏举人的兄长,在松江当了个知府,也算是光耀门楣。苏举人虽不是官场上的人,但官场上的人见了他也会给几分薄面。 “应大人这话实在严重了,物价飞涨,实在是情非得已啊!都说江南富,那是因为江南的田地都产了桑树,由农田变成了桑田,可江南的地到底还是有限的,桑田又占去三分之一,产的这点粮食供养当地的百姓就已经十分勉强,根本没有盈余。如今遭了大灾,粮食必然短缺。这位姑娘说粮价半天一涨,这话对也不对,粮价是随着粮商们去常熟、太仓进米的时间而涨的,常熟和太仓知道咱们这边缺粮,趁机哄抬粮价,我们这些人就算是把好话说尽了,人家也不买账。期间种种无奈,请大人明察!” 这话说的八面玲珑,把涨价这个皮球又踢了出去。 “就是呀,哄抬物价这种事儿可是杀头的,我们这些都是恭谨礼让的市井小民,大人要是应把这种重罪按在我们头上,我们是宁死也不答应的。” 旁边还有人帮腔作势。 这群人平时勾心斗角,可到了这种时候却意外的团结起来,拧成了一股绳。 沈罄声安抚人心的抬了抬手,脸上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诸位,诸位,八仙楼的说辞当然是片面的,应大人也是心直口快并非针对你们。” 他话音一转,敛去笑意,严肃道:“但是八仙楼的这席话,却给各位敲响了警钟,杭州城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诸位需得明白,江南水患,不是青田一县之地的灾祸,而是波及整个江南的灾祸,只有大家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才能共度难关。倘若你们当中,有人偷奸耍滑,想借此机会哄抬物价,扰乱经济,也不要怪本官心狠手辣。” 趁着堂下诸位,被刚刚那一席话镇住,沈罄声给陆卷舒使了个眼色。 陆卷舒右手往袖口里一缩,再出来时,指尖多了个黄豆大的玩意,微微一弹,那玩意就掉到了沈罄声的袖口。沈罄声迅速捏破那药丸,抹到了袖口上。 药丸里是磨好的老姜汁,催泪必备的神药。 沈罄声酝酿了一下情绪,举起袖口,揉了揉眼睛,立刻进入状态声泪俱下,感情充沛。 “大家也知道,我沈罄声和你们一样都是江南人,都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江南越好,我才能越好,我的家族也才能越好。如果把江南搞得乌烟罩气了,眼下是赚了钱,可失去的确实江南十年甚至百年的繁荣,你的家族还能安然无恙吗?” 这番话,沈罄声下足了功夫,再加上姜汁水的作用,煽动力十足。 特别是对那些世家大族,他们多是书香门第,行商牟利倒是其次,主要还是看重家族的声望和长远的发展。倘若真的把江南的经济毁掉了,十室九空,世家的嫡系虽然无碍,但旁系和姻亲难免有所伤及。家大业大,顾虑也比别人大的多。 “沈大人,你说的这些,小的们也明白,只是苦于粮食的渠道都被别人捏在手里,我们进货的时候也是处处看别人的脸色,这价格根本没有话语权啊!!” 沈罄声沉声道:“如果光把目光盯在一处,自然是没有粮食。但粮食是死的,人是活的。直接卖粮不成,你们就不会往远处看。” 堂下的众人都屏息静气的等着听沈罄声的下文。 沈罄声也不卖关子,侃侃而谈道:“如今有两条路,第一是走海运,走出大周,去和琉球各国做生意,他们那边风调雨顺,地广人稀,只要咱们拿绸缎去换,就没有不应允的。第二条,是走河运,我已经和漕帮的人见过面了,只要咱们走他们的路子,把茶叶运到北方,就能一船船的粮食运回来。” 他这两条建议,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真是“胆大包天”! 海运就不必说了,各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从来都是织造局做主的,没有那个商行敢单独出海,更何况东南沿海倭寇尚未清剿,余孽仍存,倘若贸贸然出海,不是送上门被人宰吗? 再说漕帮和茶叶的生意,那可是晋商的地盘,他们江南世家和晋商一向泾渭分明,要是此时抢了他们的生意,说不准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怎么,没胆了!”应璟恰如其分的冷哼一声,挑衅的用眼角轻蔑的瞥了一眼堂下众人。 苏举人踟蹰着小声说道:“这两件事儿,风险太大,小的们还得回去和族里的长辈们商量商量。” 这些人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要是真放他们回去“讨论”,那铁定是石沉大海,成不了事儿的。沈罄声哪能随了他们的意,当机说道:“事关重大,此事还是尽早决定的好。我也明白各位担心的是什么,但你们也要对朝廷有信心。不瞒大家说,朝廷今年和南洋诸国有二十万匹丝绸的交易,安全问题早就考虑在内了,新式船舶已经建造完成,船板比以前的厚上一倍,上面还有十台红衣大炮。这些船舶可以暂时借给咱们江南的商行用!” 二十万匹丝绸啊!织造局今年真是大手笔。朝廷下血本造船护航,也是应有之意。堂下诸人,不自觉的就生出一种安全感和自豪感。 如果真能把织造局的大船借给他们,那海运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晋商那边,各位也无需担心。梁王千岁的侍读裴言卿就是晋商首脑之一,江南之地数百万的百姓,都是大周的子民,万岁爷日夜忧思,梁王也为父分忧夜不能寐。只要我们安定了江南的经济,和晋商之间的小小矛盾,自然有梁王千岁从中调节。只是权宜之计,晋商同为大周子明,定能体会江南的苦衷。” 裴家在晋商里可是响当当的。又提出梁王千岁的名号。这么多大人物在前面顶着,就算天塌了,也砸不到他们这些人啊! 堂下的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的交换着意见。 沈罄声瞧着他们的脸色和表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慢悠悠的添了一句:“诸位大人,还是赶快决定吧!朝廷的船舶有限,和漕帮商量好的茶叶数额也有限。先到先得,前面的吃肉,后面的连喝汤的机会恐怕也没有了。” “我们苏家,愿为沈大人马首是瞻,效犬马之劳!”苏举人第一个表态了。 “沈家与大人一脉同宗,当然支持大人的所有决定。”沈世京虽然脓包,但也早得了吩咐,此时也是态度鲜明的站在了沈罄声的身后。 有了这两位分量极重的大人表态,后面的人也就没了顾虑,纷纷献上各家的丝绸和茶叶。因为船舶是官府提供或官府出面联络的,所以这拉回来的粮食,都有一定份额的提成,还规定了粮食将来的售价,不得超出平常年份的一半以上。 xxxxxx 粮食的事情终于解决了,应璟替沈罄声送客,院子里的锦衣卫也如潮水一般的散了出去。只剩下陆卷舒和沈罄声两人独处。 “总算是有个结果了。”沈罄声舒了一口气,朝陆卷舒一笑。其实这件事儿,别看他从头到尾都气定神闲,把这些人耍的团团转,最后言语一激就签了契约。其实他心里的压力比谁都大。因为江南不能没有粮食,这件事儿只需成功不许失败。 他不是在跟江南的商贾们斗,而是在跟利益斗,能否利益均分,能够顾全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这才是他费尽心思的地方。 如今总算是圆满了! 陆卷舒坐在他旁边,看他嘴唇干的起皮,脸上虚空无力的表情,有点心疼。 连着好几天赶路沈罄声都没有睡安稳,白天还要看许多情报表,绘制价格涨幅图。刚刚八仙楼的数据,全是锦衣卫搜集来,沈罄声又加工处理的。他一个人扛起整个江南,这份心力交瘁,又有几人能懂。 “好好的一桌菜,别浪费了。”陆卷舒也不知道怎么让他舒心点,只好轻描淡写的加了点菜,放在沈罄声的碗里。努力加餐,莫减重。 第72章 应璟将那些人送走了,又折了回来。 正看见沈罄声和陆卷舒你侬我侬的把好菜好饭都吃光了,顿时就竖了眉毛瞪了眼睛…… “你这也太不仗义了,一桌子红薯土豆,就凉菜上了几片蹄筋,你也不给兄弟留点,净让我喝汤尝个味儿了。” 陆卷舒脸上微红,刚才光顾着给沈罄声夹菜了,倒忘了还有旁人。只是这账既然已经算到了沈罄声的头上,她也没必要再多句嘴去解释。 瞧见应璟往这边走,陆卷舒想起身,给应璟腾个位置,却被沈罄声拉住,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这儿也没外人,且这么坐着吧!”其实沈罄声想说的是“你是内人,他才是外人”只是怕陆卷舒面子薄,不经说,这才改了口。 应璟见状,撇撇嘴,坐到了沈罄声的另一侧,上去就把蹄筋整盘端到自己跟前,将肉沫和菜汤都浇在白饭里拌着吃。江南的粮价实在太贵了,这七桌好酒好菜,都是为了诓骗那些富商充门面的,可舍不得钱再叫一席来。 沈罄声道:“喝汤有什么意思,我陪你喝酒!” 这席间本就有酒水,但沈罄声却专门唤了人从贴身的行李里取来一坛红皮做封的酒。看样子不是杭州本地的,是从别处专门带来的。莫非是沈罄声在来江南的路上喝到了什么陈年好酒,或者酿造的手法独特的佳酿美酒,千里迢迢的给他也捎了一坛。 算他还有点良心,应璟面色稍霁,眼底藏着期盼,就等着沈罄声启封呢! 开了封,酒香就从坛子里冒出来了,应璟使劲抽了几下鼻子,这酒香闻着尚可,应是北方常见的糯米酒,清甜之中带着点醇厚,但味道并不浓郁,他也没觉得这酒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莫非是口感独特,入口绵柔下肚炙热,饮之能让人飘飘欲仙? 浅尝了一口,应璟微微皱眉,这口感更是普通,甚至连八仙楼的酒水都不如。 莫非是我饮酒的方式不对? 应璟作豪气干云状豪饮了一整杯,只觉得嗓子眼里辣的快要冒火星子了。这酒用料下乘,酿造下乘,酒香下乘,口感下乘…… 沈罄声是发什么疯,把这么下乘的酒随身携带,还得意洋洋的拿给他来共饮! “这是我的喜酒。” “噗!”应璟霎时瞪着眼睛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沈罄声轻描淡写的把在灵山县的经历跟应璟说了一遍。 应璟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却也听的明白。沈罄声和陆卷舒是郎有情妾有意,水到渠成的事儿。但身份有碍,两人彼此之间又顾虑重重,只能在乡野之间玩笑似得成了亲,虽也有一夜露水之缘,但真若回到京城去,两人也未必能顺顺当当在一起。 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儿,不便多谈,说了不一会,沈罄声就把话题绕开。 “有七成的人签了协议,这事儿基本就能成了,漕帮这边好说,早就整装待发了。等下你催催织造局那边,看他们什么时候给个准话,这事儿不能拖,拖下去恐生变故!” 织造局的主事是九千岁李贤的另外一个干儿子陆德,若论资排辈,应璟还得叫他一声干哥哥!不过,好在这个德公公是个明白人,知道应璟是跟在九千岁身边的,自己是远在天边的,这两相一比较起来,说话就客气多了。 “行,我这边催着点!”应璟点头。继而又道:“要说今天也真够险的,你一说要走海运,前面那几桌的脸瞬间就白了,瞧着他们一把年纪,我真怕他们当时就晕过去。没想到后来签字的时候,他们几个倒是比谁都利索。” “他们这些人活了半辈子,年纪大了胆子反而小了。好在还贪名逐利,若是真无欲无求了,我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应璟嘴角扯了扯,这人简直就是变着法的在夸自己算无遗漏。 “要我说,还是陆姑娘表现得好,三言两语就把那些人吓的够呛!” “什么陆姑娘,叫嫂子。” 陆卷舒闻言,伸手在沈罄声腰上的软肉上掐了一下,导致沈罄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只顾着抽气忍疼了。 应璟后面半句没听清,又懵懵懂懂的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沈罄声面不改色的换了词儿:“我说,陆姑娘这角色本来也是让你演的,后来一想你这浅底碟子藏不住事儿,给你太多戏份,你也驾驭不了,还是光砸砸桌子甩甩脸子卖个凶狠吧!” 别人都是浅底碟子,就是你是个深井,肚里藏着天! 应璟忍不住又开始砸砸桌子甩甩脸子卖个凶狠的赌气走了。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了,扔给沈罄声一封信函。 “被你气的,这事儿都差点忘了。你那个族弟,给你留了封信,既然都回江南了,怎么说也得回家看一趟吧!” xxxxxx 自古以来,都是孝字当先的。沈家的老宅就在江南南陵县,离杭州左不过半天的路程,沈罄声这几年在外为官,除了逢年过节往家里送些东西之外,竟然连家信都很少写,多半还是因为他是嗣子,和养父养母感情不深。 沈罄声拿着那封信,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来。 他原本是沈家偏房,因自幼聪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沈家学堂有神童之名。后来本宗那一脉的嫡子害了疾病,突然死了,族长老爷就想出了挑选同族年幼子弟过继给本宗,以延血脉这一念头。沈家是书香世家,但当时在江南却不算是最鼎盛的人家,只因为沈家三代之内都没出过两榜进士,捞不着庶吉士,就只能做个边边角角的六七品小官,这在文风鼎盛人才辈出的江南简直不够看。沈家的族长想着,既然要过继,那就过继个最聪明,以后好好教养,说不定就能出个状元光耀门楣。挑着挑着,就挑到了沈罄声的头上。 沈罄声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五六岁的年纪就能将四书倒背如流,年龄又小,养在身边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可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考虑过沈罄声的感受,只当他是个幼儿,替他做了主。 当年虽然沈罄声只有五六岁,但他比别人早慧,早就懂事了! 过继之事,别人看着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从家底薄又不受重视的偏房,一跃成为沈家最显赫的宗房嫡亲。可在沈罄声看来,这分明就是让人骨肉分离之举,对亲生的爹娘不能喊爹娘,要改口叫叔叔叫婶婶,就算亲爹亲娘去世,也没办法在灵位前披麻戴孝,简直残忍至极。 沈罄声每天都想着自己的亲爹娘,宗房的人自然不乐意,后来大太太做主,寻了个由头,把沈罄声的亲生父母赶出了安陵县。大太太也并非心狠手辣之人,本意只是想让继子的亲生父母离得远些,减轻他们对继子的影响,自己才好培养感情。可谁知路上出了事故,竟然赶上倭寇行凶,沈罄声的父母出了意外,双双亡故。沈罄声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从此和宗房离心离德。 “不想去吗?”陆卷舒是知道沈罄声和沈家宗房的恩怨的。 当年沈罄声拜入他爷爷门下时,就已经是沈家的嫡子了,大夫人对他几乎是千依百顺,事事以他为先,倒不像是对自己的儿子,而像是对自己的祖宗一般哄着供着,多半是心中有愧,即使沈罄声不与她亲近,她也没有再过继别的孩子的念头,只一心想弥补他,感化他。 当年他是一意孤行,非要与大太太对着干。本是绝顶聪明的脑袋瓜,就是不肯用功读书,整天惹是生非,作出一副江郎才尽的样子给人看! 看他的样子,时至今日,他还没有原谅大太太吗? 陆卷舒本来以为他是原谅了大太太,才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如今看来,沈罄声考这个状元和沈家根本没有一点关系。陆卷舒又想起沈罄声那天晚上说的话,他说他要替陆家翻案,要十里红妆明媒正娶,难道沈罄声当年下决定去考状元是她的缘故! 陆卷舒眼底不由得多了几份暖色。 沈罄声的注意力都在那封信上,倒是没注意到陆卷舒情绪上的变化。 那封信是大太太的笔迹,大太太姓柳,娘家是江南显赫之家,从小就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秀气中又透着几分端庄。可是如今,这信中的字迹倒是略显潦草了,笔力不足,显出一丝颓败之色。 当年那个强势的当家主母,也该到了花甲之年了。 “不,是该回去看看!灵山县沈恬那件事儿,也该给沈家一个交代。”沈罄声合上书信,眉眼之间的神色俨然变做了另一个人。嘴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她不是盼一个状元吗?现在就给她一个状元,我这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 第73章 织造局那边给了回话,官船下水的日子也敲定了。漕帮这边走水运的船只已经陆续装船盘点,有应璟盯着,操练的有模有样,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沈罄声终于把回沈家的事儿提上了日程。 沈家如今也算是江南八大世家之一,在加上沈罄声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回去一趟总不好空着手,没得叫旁人看了笑话! 见面礼少不得要置办上两三辆车的。 这种事儿不能交给应璟去办,锦衣卫到底还是皇上的亲卫、仪仗,要是被沈罄声如臂挥使,朝廷里的科道言官少不得又要拿这事儿做文章了。但这事儿又乱又杂又费脑子,沈罄声也舍不得让陆卷舒受累。好在沈小姜跟及时雨一样,乘了吏部侍郎回乡省亲的官船一路顺顺当当的到了杭州。这受累的差事,交给他正合适。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总算是置办齐了。大老爷喜爱的老料砚台,大太太喜爱的绸缎布匹,还有远方族弟们的见面礼文房四宝,远方姨娘们的胭脂水粉,满满当当装了两车。这东西看着挺全乎,面子是估计到了,但里子终究是差了点。 别人也就罢了,沈家大太太那种当家做主三十年的精明人,定然能一眼看出这两车东西都是仓促之间置办的,全是江南现有的。倘若沈罄声真是有心,应当买了京城的时兴货送到江南来,这临时置办的江南当地货,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没心的…… “你先差人把东西送过去吧,我和陆姑娘随后就到。”沈罄声吩咐了沈小姜,催着他上路了。 沈小姜是后来才跟了沈罄声的,但也隐约知道自家少爷和沈家宗房那边关系不好,虽不到势同水火的地步,但到底是隔了心,显得凉薄了。 要不然,凭谁家十年未归的游子回乡那都是归心似箭的,偏他家少爷要慢腾腾的走到后面去。 xxxxxx 沈家大太太是见过陆卷舒的,虽隔了八-九年,陆卷舒的模样变化也大,但大太太眼力好,多半还是能认出她的。沈罄声略有迟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带陆卷舒一同回乡。 带了怕惹麻烦,不带又怕她在杭州没个人陪,保不准就又回京城了。 说到底,陆卷舒当初随了他来江南,是因为有人暗地里出了黑钱买他的命,沈罄声身边又没有得力的打手,陆卷舒这才充当了保镖的职位,相伴左右。后来在灵山县,两人关系更进一步,沈罄声又多次挽留,这才勉强留住了佳人。 要是沈罄声离开这两天,陆卷舒又胡思乱想什么身份有别之类的,逃回京城去了,沈罄声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这样一想,还是决定把陆卷舒牢牢的拴在身边。 就算有人认出来又怎样,江南已经尽在他掌握之下,沈罄声还真不信,有人能绕过他和应璟,手眼通天的闹到京城去。 咯吱咯吱。 马车沿着山涧河流缓缓向南陵县驶去,偶尔有些地段路不平整。即便沈罄声花了高价雇了辆四轮的马车,仍旧难免颠簸之苦。不过这点颠簸之苦,和之前在细水村做驴车牛车的日子比起来,已经好过太多了。 沈罄声看向陆卷舒,她穿着素色螺纹的裙子,玉簪挽发,模样清俊,也不知道正想着什么,明显有些失神。 难道她与自己一样,想起了在细水村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们还在躲避黑衣人的追杀,一路上提心吊胆,相依为命,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扮作了私奔的情人儿,特别是在细水村的那些日子,沈罄声刚刚瘸了腿,陆卷舒怕他伤心,总旁敲侧击的安慰他,后来见他实在不是自怨自艾的那种人,又反拿瘸腿天天开他的玩笑。两人的相处,越来越自然融洽,倒与真正的夫妻别无二致了。 想到温柔缱绻之处,沈罄声忍不住心情大好的笑出声了。 赶车的车夫见雇主心情不错,便打开了话匣子和他们说话解闷。 “看大老爷的样子,是带着新媳妇儿回家省亲的吧!” “新媳妇”这三个字儿对沈罄声真是甚为受用,他便笑着和车夫搭话:“不是省亲,是多年在外,回家拜望呢!” 女方回娘家叫省亲,男方回老家探亲也是有讲究的,叫拜望。 “我看您出手阔绰,想必是在外面有一番作为的大人物,怎的回家拜望也不带些礼呢!我知道了,定是大老爷你着急着回家,见面礼都在后面呢!” 陆卷舒在心中嗤笑一声,这车夫猜的与事实正好相反。 沈罄声脸上纹丝未动,并不答话。在车夫看来,倒像是默认了似得。 “其实要我说,这礼不礼的都是虚的,谁家的老父母也不图这个,只要人回去了,就满心都是欢喜的。看大老爷你年纪尚轻,这父母应是俱在吧。古话说的好,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尽孝还是要趁早,否则赚了再多钱也没用。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车夫只当沈罄声是在外面做生意的富商,整天走南闯北的少与家人团聚,这才多了句嘴。 沈罄声想起死去的亲生爹娘,真想接一句嘴,说“我六岁时,已是父母双亡”。不过终究是存了一丝心软,念及宗房的养亲,没把这话说出口。 陆卷舒坐在一侧,倒是应和了车夫一句“是这个道理。” 与沈罄声不同,陆卷舒从小被爷爷照顾,后来又逢了大难,连最亲近的爷爷都没了。最能体会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句话。 “小娘子真是好品性,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会孝敬公婆的,大老爷好福气呀!” 这话尽是夸人的,陆卷舒反而羞臊的不好接腔了。 沈罄声笑了两声,煞有介事的点头道:“我前世肯定是积了天大的功德,不愿成佛,就换来了一个你。” xxxxxx 进了南陵县,街道小巷都隐约有儿时的影子。他曾无数次的在梦中回想起这些青石板路,可每一次都是噩梦,他想冲出这条街,和被大太太赶离家乡的亲生父母一道远走,可每次都走不出这道城门。 “大老爷,咱们往哪边走呢?”车夫问。 “去西边的棋盘巷子。”沈罄声说道。 “哟!大老爷这是有八-九年都没回来过了吧!西边的棋盘巷子早就改名了,现在叫状元巷子了。” 沈罄声一听这巷子改了名儿,面露吃惊之色。后又听说改作了状元巷子,脸上的表情就又几分似讥笑。 当年沈罄声一考上状元没多久就因拒绝了指婚一事得罪了当今圣上,被贬边陲。沈家的大太太连个诰命夫人都没有当上,沈罄声本以为沈家受他中举得到的好处十分有限,可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这状元三年就有一个,江南之地文风鼎盛更是不缺,沈家却眼巴巴的改了巷子名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使足了劲儿去显摆。 陆卷舒窥着他的脸色,知道他又钻了牛角尖,便拍着他的手,有意开导他,小声耳语道:“八-九年前,你已经被贬,沈家人若真是趋炎附势,应当和你划清界限才对。大太太此举是阖全族之力,力挺你这个状元呢!你当时在江南任县官,虽离南陵远,但却没跳出江南这个界限,沈家多半还是能影响一二的。” 沈罄声是当局者迷,陆卷舒确实旁观者清。这番话说的颇为中肯。 车夫恍然道:“大老爷这是去拜望,难道本家姓沈,可是那沈三元的族亲?状元巷子这片地,就是人杰地灵,既有沈三元这种文曲星转世,又有大老爷这种财神爷托生的,都是有大本事的人。” 你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状元呢! 不过这些话,实在不需多说。陆卷舒岔开话题,说道:“大叔,天色已经晚了,咱们还是快些吧!” 那车夫应了一声,挥舞着马鞭,催着走的更快了。并不一会就到了沈氏老宅的门前。 沈家这几年因借了沈罄声的名声,很是风光了一把,老宅子的门面都重新修整过了,看起来甚是气派,巍巍峨峨,层楼高起,金辉瓦兽,焕彩螭头,但到底是江南有底蕴的望族,还没落了俗套,院子周围也弄了些雅致的青松拂檐,玉栏绕砌。 沈罄声和那车夫结清了银子,带着陆卷舒来到了沈家门前。 时隔多年,又回到了这里,他已经不是当年无依无靠,任宗房捏扁揉圆的幼童,沈家如今都要仰仗着他的鼻息,想起沈恬和沈世京在他面前伏小做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沈罄声就觉得解气。不知道大太太如今是何模样。 第74章 84_84450沈家的老宅是五进的大院子,这几年虽然出了个连中三元的状元,沈家眼看着就兴旺起来,可当家的大太太确是个老成持重的仔细人,虽然大修了门脸,但内里的院子里却没大动,反倒是把银钱都用作添铺子,兴办学堂上了。 如今正是好时节,有一个穿着杏色罗裙的婢子面带喜色的从外面进来,穿过抄手游廊,路过芍药圃,穿花度柳而来,身姿轻盈脚步轻快。 “大太太,少爷回来了。” 兰蕙厅里坐了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她已两鬓斑白,身子佝偻,年岁不饶人,只在院中闲坐了一会就眼带乏色,但听了那婢子所言,强整了精神,问道:“是哪位少爷回来了,五房的,还是七房的。” 大太太这些年慈悲,扶持了好几个旁支偏房的子侄,就连略有些本事的下人也都赐了姓,让他们担了沈家的好几处铺子。大太太有识人之能,沈家的产业蒸蒸日上,这些人也算是有心,三不五时的也回来探望一下大太太。所以大太太刚听到消息时,以为是哪个子侄回来了。 那杏色罗裙的婢子是大太太陪嫁丫鬟的二丫头,从小养在大太太身边,是个得脸的,话里不由得就带了三分傲气:“五房,七房的都是表少爷,我说的可是宗房的少爷,太太您千盼万盼的大少爷回来了!” 大太太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将信将疑的问道:“真是阿罄回来了?” 那婢子下巴一扬,眼睛都发亮了,说道:“那还有假!少爷差人送了两车的礼来呢!样样都是顶好的,可见是真孝顺太太来的。只是少爷怕是有事儿耽搁了,还在路上,送礼的小哥说估摸着再一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大太太一听,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那几份欢喜也就少了几分,眼底多了些黯然。 “知道了,你去传个话给大管家,叫他亲自去接,厨房那边也上点心,四喜丸子,梅子肉,金华火腿,清蒸鲈鱼,这几样是不能少的,其他再叫他们看着添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阿罄的口味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那婢子满口应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姑姑,见大太太面带郁色,便道:“太太这是怎么了,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怎的反而不开怀呢!” “阿罄心里还没平呢,人没到,礼先行,这不是回家,这是来做客呀!” “许是真有什么事儿,耽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少爷也大了,当年的事儿也该想明白了,都是那倭寇害人,这事儿怎么能全怪太太。” “这事儿,莫要再提了。” 大太太叹了一口气。 当年阿罄的亲生父母死于非命,消息一传来,那孩子简直一夕之间变作另一个人,原本聪慧稳重的性子变得任性乖张。幸而她娘家有些关系,托了人把阿罄送去已致仕的陆太傅身边教导,陆太傅为人正直端方,曾为帝师,最会拿捏这类不服管教的小儿,与阿罄一起读书的又是陆太傅的嫡孙女,小姑娘不仅长得水灵可人,最难得是蕙质兰心礼貌端庄,看得出阿罄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她,想讨她欢心,这性子渐渐也就平顺下来了。 大太太当时都准备向陆家下聘了,相信阿罄在陆太傅的教导下,陆姑娘的影响下,他心里那道坎总是会过去的,等结了婚只要自己一心一意的待新媳妇儿好,这个继子多半还是会被软化的。总不会闹得像现在这么僵。 谁知命运多舛,陆太傅惨死,陆姑娘下落不明,这对阿罄的打击简直是毁灭式的! 阿罄的性子又从任性乖张生生变成了阴霾隐忍,没有一点少年的生气,为了科举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他心里想什么大太太也明白,多半是要为陆家伸冤报仇去的。只是这个仇哪是那么好报的,弄不好就会给沈家招来灭门的惨剧呀! 大太太心里也曾经掂量过,要不要舍了这个继子守住沈家满门,终究还是没有下这个狠心! 她本就觉得心里亏欠这个继子,不愿再生事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只要她有能力就提携提携旁支,等他们有了家底,就让他们分出去单过,也不拘在安陵一地,五湖四海都去得,倘若那天沈罄声东窗事发,沈家子孙都在各地,总有那么一两处能逃过一劫的,也算给沈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只是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大太太只能藏在心里,带进棺材里。 xxxxxx “少爷,少爷回来了。”大管家柳振早就在门房处等着了,他是大太太身边的老人,自然是见过沈罄声的模样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沈家最出息的嫡子。 陆卷舒跟在沈罄声的身后,望着沈家的门楣,心生感叹。倘若当年陆家没有遭此大难,陆家未必不及沈家风光。 柳振也注意到沈罄声身边这位姑娘,看模样标致,身形娉婷,那番气度也不像是小家小户里出来的。心里嘀咕,但这些年也没听说少爷成亲了呀,少爷虽然和大太太有些隔阂,但成亲之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得告诉家里一声的。 柳振迟疑的问道:“这位不知是少爷的婢子还是小娘子。” 陆卷舒一愣,也望向沈罄声。婢子就不提了,这小娘子暗指沈罄声的通房,两处不论哪个都有点低贱了。不过陆卷舒还真不好说话,她的身份是永世为娼的罪臣之女,若真论起来,连妾都抬不了,也就是个外室,和通房没两样。 沈罄声倒是毫不避讳的说道:“我心上之人。” 柳振这才闭了嘴,心说这大概是哪家的小姐和少爷私定了终身。虽然与礼法不合,但也不碍事儿。看她的样子,也知道是个品行不错的姑娘,就算出身低一点,大太太也不会在意,只要少爷肯成家立业,大太太就只有欢喜的。 引着他们两人,往内院走。 “大太太早就准备好了晚膳,等着少爷呢!这些年没见,少爷越发英姿勃发了,当真是沈家的好儿郎,大太太要是见了,怕是要乐的合不拢嘴了。” 天色渐晚,园内长廊都点了灯,往来的女婢小厮们,都得了吩咐,见了沈罄声都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少爷”。 无论是走在前面领路的柳振还是路上行礼的下人,沈罄声通通不做声不回礼。 旁人只当少爷是不常回家,又身份高贵,端着架子,面上冷。 陆卷舒却觉得他不仅面上冷,心也是冷的,而且越往里走,就越是不自然的僵硬着。 他待大太太真如洪水猛兽一般。 “来了来了!”着杏色罗裙的女婢如青雀一般伶俐的迎过来,声音脆甜:“奴婢叫杏娘,少爷以前没见过奴婢,奴婢是罗婶子的姑娘。” 沈罄声微微蹙了蹙眉头,瞥了她一眼,并不加以颜色。 杏娘却恍然注意到少爷身后的这个女子,也不知是何来历,一路上都被少爷牵着手走。杏娘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多瞧了两眼。真跟天仙似得,比沈家的几位表小姐都好看。 陆卷舒朝她一笑。 杏娘愣了愣,也是一笑:“有客人哩,我去加副碗筷!” xxxxxx 沈罄声进了花厅,大太太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菜等着他。 沈家的大老爷如今已经七十有六,得了癔病,连人都记不清,养在庄子里,多是不见人的。后宅之事,从来都是大太太做主,今日设宴,也只有大太太和沈罄声母子俩,连陆卷舒的碗都是后添得。 大太太身穿暗褐色云纹罗衫,那衣服宽宽大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自去年冬日得了病之后,大太太的身子就不大好了,脸颊小柔,鬓生白发。她的模样和沈罄声记忆里那个独断转权的当家太太完全不一样的,少了几分神韵,多了一丝病态,精气神全无,和平常的迟暮老人没什么区别。 “给大太太请安!” 他不叫她娘!大太太心里虽然难过,却也不去责怪他,这孩子心里苦,她都知道。 “回来了,回来就好。”大太太招呼着沈罄声坐在自己身边,略凝了凝神神去看他身边带的那人。 大太太还没看清,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先是吓傻了眼,连倒酒的酒壶都拿不稳了,小声的说:“陆姑娘……陆姑娘的鬼魂跟着少爷回来了……” 幸亏这话声音小,屋子里又没外人。 大太太仔细的打量着陆卷舒,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还是归于寂静。 她转头怒骂管事姑姑道:“你这眼睛是不顶事儿了,没得在这儿瞎说,吓坏了少爷的客人。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管事姑姑作势扇了自己几巴掌,只怪自己多事儿。知道大太太和少爷有话要说,也不敢多作停留,依言拜了礼,就出去了。。 第75章 84_84450“姑娘别见怪,只因你长得与我的一个小辈有七八分相似,我那下人才会一时看错了眼,白日里犯了癔症,我打发她出去,咱们也落个清净。” 大太太方才那话说的含糊,只说这位客人和陆家的小姐长得有七分相似,将她当另一个人看待。可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这哪里是有七分的相似呀,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世上怎么会一模一样的人,她分明就是陆太傅的嫡孙女,陆家的大小姐陆卷舒。 陆卷舒颔首道:“晚辈不敢。” 大太太朝她笑了笑,心里暗赞她这番气度仍是温婉有礼的。经历了那么一番大变故,难得她还如初时一般良善端庄,陆太傅倘若在天有灵,见了她出落成这副模样,也会引以为豪的。大太太一时生出万千感慨,不知不觉的就红了眼。 大太太抬手擦了擦眼角,又道:“年纪大了,浑身上下都是毛病,竟是迎风流泪,越发看不清楚了。” 大太太的手像枯树枝一样皱皱巴巴,擦个眼角也略显吃力,这番老态委实让人看着心酸。 陆卷舒瞧她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 大太太虽然是沈家的掌家娘子,人前看似风光,可人后的心酸又有谁知。别人家的太太到了她这个年纪,哪个不是把庶务都交给长媳打理自己乐享清福赏花逗鸟的。可她却没这个福分,唯一的儿子与她不亲近,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就算日后娶妻生子,也未必会孝敬她。 “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陆卷舒略思忖了一下,回道:“莲娘给老太太请安。” 陆卷舒在梁王府就有个假名字叫陆莲,这次也延用了这个。 唤年轻姑娘莲娘杏娘的,都是江南的风俗,大太太听着很是顺耳。 “莲娘这名字好,我头次见你,就觉得你是合眼缘的,这枚青田平安牌随了我多年,就赠给你当做见面礼吧。”大太太解下腰间的一枚玉牌,递给陆卷舒。 这青田玉本就贵重,更何况这还是一块难得的老料,外面带了包浆,比一般的玉质更加油润。这见面礼太过贵重,陆卷舒哪里肯收,但老太太盛意拳拳,实难拒绝。 陆卷舒认不得这玉牌,沈罄声却认得。 他脸色一变,目光如炬的盯着大太太,这块玉牌是沈家嫡长媳代代相传的信物,和他那块白鹤驾云的玉佩是一对的。 “大太太,你这是何意!”沈罄声扬声问道。 陆卷舒手里捧着那玉牌,就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药,进退不得。 大太太倒是面无波涛的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尽管拿去。 “你虽不认我这个娘,我却认你这个儿子,这块玉牌算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庇护吧!不管这姑娘是何身份,只要接了这玉牌,沈家族人就不敢刁难她。就是我这把老骨头百年之后,亦是如此。” 大太太认准了这个莲娘就是陆太傅的孙女,那她的身份就不难猜了,被谋逆之罪压着,这丫头不是逃犯就是入了娼籍的可怜人,沈家怎么可能允许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进门呢!可偏偏她这个儿子就认准这个人了,沈家的嫡出长媳除了陆姑娘绝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将这玉牌传给她,也是为了她进门的时候能顺一点。 沈罄声闻言,面色一沉,却还是领了这份心意。示意陆卷舒收下这玉牌。 “多谢大太太。”陆卷舒柔声道。 xxxxxx “尝尝这个梅子肉,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但又太甜腻,吃多了对牙不好,我一直束着你不让你吃,现在长大了,不拘这个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大太太颤巍巍的给沈罄声夹菜。 小时候喜欢的,现在未必喜欢。 陆卷舒就记得沈罄声现在吃的都是清淡的,这梅子肉他平时碰都不碰一下。大太太存着心想和他亲近,却用错了方式,要是沈罄声当场撂了筷子不吃,岂不是让大太太尴尬。 沈罄声的举动,倒是让陆卷舒颇感意外了。 他脸上一点讨厌的神色都没有,一口一口把梅子肉都吞进肚子里。虽然连个笑脸都没给,但已经是难得了,大太太像是得了鼓舞似得,整个人都精神了。 以前大太太家教极严,连他喜欢吃的东西都拘着他不让他吃。他是继子,到底不是亲生的,身边又有下人闲言碎语挑拨,他总认为大太太不让他吃梅子肉是对他刻薄,倘若是亲生儿子定不会如此。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年纪小不懂事儿,对大太太心里也存了几分愧疚。所以才没有拒绝这梅子肉,老老实实的吃下了。 等吃完了饭,婢子杏娘撤了席,端来了漱口水,伺候大太太收拾妥当之后,沈罄声也终于敛了神色,准备进入了正题,结束了因玉牌而勉强维持的和睦。 “大太太,沈家是书香门第,近几年的发展却有些急功近利,满身铜臭。我在灵山县遇到了一人,名叫沈恬,不知道是哪一房的远亲。” “沈恬?”大太太迟疑了一下,口气一顿。 杏娘脑瓜子灵,记性也好,小声的在旁提醒着:“太太忘了前年管着钱庄的那个朱恬,不是整天把太太当菩萨供着,求太太赐了个姓,改名叫沈恬了吗?后来太太还许了他一笔钱,叫他去北方发展呢,连利息都不要。” “哦!原来是他。”大太太恍然大悟道:“此人虽有些滑头,但本性还是良善的,若是真有哪里做的有失公允,你尽管处置他便是。” 大太太先说沈恬本质良善,语调之中略带回护之意,但最终的意思还是要听沈罄声的,这不仅仅因为沈罄声是官身,更因为沈罄声是沈家的嫡长子,也是未来的族长,族人的处置理所应当要听他的。 沈罄声顿了顿:“据我所知,沈恬和巡抚吴必征私交甚密,不知沈家和江南水坝失修一案有没有什么牵扯。我闻工部拨下来的钱,被层层盘剥,层层献礼,最后用在工程上的不足十分之三,沈家是江南的大户,不知道沾了这钱没有。” 这话就诛心了!连陆卷舒都觉得有些不妥,悄声扯了扯沈罄声的衣袖。 杏娘听这话脸都吓白了,自家少爷这话怎么像是要把沈家往火坑里推呢!谁不知道工部水利那是个大窟窿呀,如今闹了灾,正等着人顶岗呢!凡是牵扯其中的,都进了锦衣卫的大牢里,就等着刑部衙门上报抄家杀头呢! 大太太倒是镇定自若,脸上还带着笑:“杏娘啊!” “奴婢在!”杏娘应道。 “去把沈家这些年的账册拿来,少爷想看呢!” 杏娘急道:“太太,这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 瞧少爷这冷面阎王的样子,说不定就正等着抓沈家的小辫子呢,把账册交出去,不等于把自家的把柄一股脑全送出去了吗? “怕什么!少爷又不是外人。”大太太嗔怪的瞪了杏娘一眼。催着她快去。 杏娘咬了咬牙,埋怨的瞧了沈罄声一眼,这才低着头出去了。 少爷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家了,怎么一回来就喊打喊杀的,连一句大太太身体是否安好都不问,真是太叫人心凉了,偏大太太还能从容笑着与他说话。 沈罄声也没想到大太太会如此果断就把账本拿出来,先不提沈家是否牵扯到水坝修筑一事儿,沈家经营这么多年,哪儿能没点黑点子呀,账本一亮出来,不就把这些年的错处都抖出来了吗? 大太太这是早有防备,故作姿态,还是她当真不拿他当外人。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是我沈家的子弟,这账本给你看看不当紧,就算真有什么错处,你指出来我们改正就好了,难道你还能真的看沈家万劫不复。”大太太似是看出沈罄声又顾虑,轻笑一声,坦荡荡的说出心中所想。 陆卷舒是对大太太越来越信服了。 怪不得她没有儿子撑腰,丈夫重病不理事,她也能独自撑起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而不落颓势,这份坦荡,这份胸怀,已然不简单了。 沈罄声虽然恨大太太,但之前收了玉牌,又吃了梅子肉,这心中压抑了近十年的恨意,不知不觉也散的七七八八了,如今板着一张脸提这档子事儿,一来是想给沈家提个醒,二来是想吓唬吓唬大太太出口气。 没想到大太太不仅没有提心吊胆,反而爽快的连账本都搬来给他看,倒显得他落了下乘。 不由得也没了折腾的心思。 杏娘刚吩咐人抬了三箱账本来,外面沈小姜就匆匆赶来,通报道:“少爷,应大人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来了圣旨,叫你赶紧回去呢!” 正好给了借口,也不用看这些比裹脚布还长的账本了,沈罄声拜了个礼,带着陆卷舒就要走。 大太太本想着他今夜能在沈家留宿,不想吃了顿饭就要走,脸上也是有些黯然,不过既然有公务在身,也不好阻拦,只在离别时说了一句:“我欠你的,沈家欠你的,你若想要,我们随时偿还。但天下不欠你的,你如今当官了,自当做个好官。陆太傅,在天之灵,也当是这么想的。”。 第76章 84_84450圣旨是天大的事儿,耽误不得,沈罄声一行人即刻就启程了。 来的时候,沈小姜先行,沈罄声和陆卷舒一路坐着马车晃晃悠悠的来,二人世界不知道有多自在。回去的时候就不那么舒服了,闲杂人等一个个冒出来,特别是沈小姜和俆晏两个啰嗦鬼凑在一起,实在聒噪的讨人嫌。 “都怪你刚才磨磨唧唧,眼见着天都阴了,咱们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到呢!这荒山野岭的连个打尖住店的地方也没有,我们少爷是千金之躯,怎么能露宿野外呢!”沈小姜念念叨叨的埋怨着俆晏。 俆晏是应璟派过来传话的锦衣卫,沈罄声第一次见他就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才知道他是灵山县押送夏子默的那个锦衣卫千户徐昼的弟弟,沈罄声对徐昼的印象不错,所以刚开始对俆晏也存了几分爱屋及乌的心思,以为他是个得力的,后来才发现,俆晏和他哥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嘴上没把门的,做事也略显毛糙,只是一身武功还算是拿得出手的。 “你懂什么呀!这马匹赶了几十里的路了,要是不歇歇脚,晚上这趟你连十里路都走不出去!磨刀还不误砍柴工呢,就等了那么一小会,就沉不住气了。”俆晏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的瞥了沈小姜一眼。 沈小姜也不甘示弱的瞪了他一眼,鼻孔朝天的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 他家少爷和应璟大人吵架抬杠这辈子就没输过,没道理他这个小跟班会输给应璟大人的小跟班啊!一定是耳濡目染的还不够!沈小姜很有上进心的握拳!下次一定要扳回一局。 江南的天气本就多变,最近又是雨季,不一会的功夫,就下起了大雨。 “都怪你这个乌鸦嘴,说什么天阴天阴的!这下好了,路都走不成了!”徐昼埋怨道。 沈小姜嘟囔着嘴,辩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天空黑压压的盖着乌云,豆大的雨珠子砸了下来,他们这一行人走的匆匆也没有准备蓑衣,倒叫这大雨给淋了个正着。山路也变得泥泞,马匹行路不便,正是人困马乏,精神涣散之际。 沈罄声瞧着陆卷舒衣衫尽湿,脸被雨水冲刷的像纸一样白,心疼的要命,可偏他也淋成了落汤鸡,连想脱件衣服帮她挡挡也怕衣服先滴水,实在狼狈的狠了。这样的情形不宜继续赶路了。幸好沈罄声是在安陵长大的,对这一片山路熟悉,指着一条小路道:“我记得这条路上有个山神庙,先去那儿避避雨。” 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这时候也没人管什么露宿不露宿,打尖不打尖的了。 走了不一会,终于看见绿树掩映下露出的那一间孤寡破庙,一路阴沉沉的队伍也终于轻快了几分,恨不得马上就钻进去避雨呢!沈罄声也是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对安陵熟悉,但毕竟隔了*年的光景,生怕有什么变故,大半夜的又下着雨,若是没有地方避一避,他也就罢了,陆卷舒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准是要病的。 这山神庙的虽小,但五脏俱全,不仅有前殿,还有个差不多规格的偏殿,就是屋顶有点漏雨。沈小姜把前殿拾到拾到,生了个火堆,俆晏把马牵到偏殿喂了点草料。 等收拾妥当了,大家围着烤火,手脚这才暖和起来。 “阿嚏”“阿嚏”“阿嚏” 沈罄声一路上都在想陆卷舒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谁知反倒是自己先打上了喷嚏,所有人都在用“书生就是身体弱”的眼神看着他,叫他的脸上十分挂不住。 陆卷舒淡淡道:“都是我连累你们了。” 若不是有她这个女眷在,他们尽可以脱了湿哒哒的衣服,架在火上烤。现在处处不便利,只能这样沤在身上。 沈罄声哪里听得她这样的语调,忙道:“怎么能这么说呢!要说拖累,也是我拖累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离了京受这波折。” 说罢,便含情脉脉的看着她,只是这情圣般的做派维持不了多久,就被连天的喷嚏给打断了。 俆晏一边烤着火,一边说道:“遇上这鬼天气说不好要在这破庙住一夜呢!早知如此,还不如睡在沈家,听说沈家可是南陵第一的世家大族,世代耕读,书香门第。沈大人离家也有*年了吧,这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唉又得匆匆忙忙往回赶,心里肯定舍不得吧!” 俆晏还不知道沈罄声与沈家不和,说话也全然不知避讳。 沈小姜却是个明白人,若是俆晏说别的,他定要抬杠顶嘴的,但俆晏说道“沈家”,沈小姜就不敢瞎参合了。 少爷跟沈家,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不似仇人胜似仇人…… 不过这一回,沈罄声倒没有翻脸,他拿着木棍拨了拨火苗,瞳孔里映出一片亮光:“你若是喜欢,就叫沈家大太太也收了你作乖儿子,这些年她倒是不忌了,帮扶这个帮扶那个,赐姓这个赐姓那个。” 他说的是朱恬改性为沈恬的那档子事儿。 陆卷舒瞧他难道露出一副小儿心性,倒觉得挺可爱的。笑道:“其实你对大太太还是很上心的嘛!那些子侄,朱恬沈恬的怎么能同你相比,你到底还是大太太唯一的儿子!” 沈罄声面色一沉,嘴角绷住,轻声道:“谁稀罕。” 陆卷舒忍不住伸手挂了挂他紧绷绷的面皮,劝他说:“你都耿耿于怀近十年了,也和大太太母子生分了近十年。你扪心自问,除了那件意外,大太太带你如何,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你还这么不通情理的和她怄气,她那样的年纪,还能再等得起几个十年。” 其实陆卷舒说的这些,沈罄声心里都明白。或许见大太太之前,他心里还存着气,可真见到了大太太的人,看见她两鬓斑白,老迈体衰的样子,他就已经有些松动了。生恩不急养恩重,大太太固然有错,但她抚养沈罄声的那几年没有不尽心竭力的。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南陵沈家毕竟是他的根。 自己明白是一回事儿,陆卷舒的说教又是另一回事儿。 沈罄声瞥了她一眼,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刚拿着青田平安玉牌就替老太太说话了,真是紧赶着要做沈家的孝顺媳妇儿呢! 另一边,徐昼则是陷入惊吓之中。“生分了近十年……”。“不是亲生母亲……”好像听到了许多了不得的家族内幕。这话题本是他挑起来的,可如今他却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xxxxxx 徐昼本来是缩着脑袋的,但突然听到雨声中混杂着一串脚步声,神情一阵,嗖的就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除了他以外,陆卷舒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动静,不自然的摆出防备的姿态。沈小姜见状也抽了一根烧火棍,用以防身。 沈罄声扬声道:“江湖夜雨,相逢是缘。我们是路过的客人,门外不知是此地的占山还是萍水的高朋!” 他这话用的是官腔,遣词用句也极为礼貌,就是告诉外面的人,他不想生事,如果真碰上拦路打劫的山霸王,也愿意花几个银子破财消灾。 外面雨下的大,似乎没什么动静。又或者那人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才听门外有人嘀咕:“这是什么暗号。阿哥只教过我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那人嘀咕完了,正好走到殿门口,推开门挤了进来。 孤身一人,又是个身量极小的,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乞丐服,脸倒是让大雨给洗净了,露出几分白净来。那小乞丐睁着圆溜溜的眼镜打量着山神庙的这几个人。 坐在中间烤火的那男人显然是刚刚说话的人,看着文文弱弱的一副书生气,他身边的人都剑拔弩张的扎着架势,护着他。看这个情形,那文气书生本该是最弱的角色,可偏偏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人才是真正危险的,就如同狼群中的狼王一般,眼神就带着威慑力。 都是落难避雨之人,这山神庙只有正殿还勉强能住人,要和这小乞丐同在一个屋檐下呆一晚上,免不了要寒暄几句套套他的身份。 沈罄声抱拳道:“在下姓沈,不知兄台贵姓。” 那小乞丐低头嘀咕了一句“这地方怎么人人都姓沈啊。”而后又学着沈罄声抱拳的样子,琢磨着是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然后比葫芦画瓢学了个七八分像,端端正正的说道:“鄙人张福寿,不知兄台贵庚。” “噗!”沈小姜忍不住笑出声了。 陆卷舒那边也都是忍着笑的,这小乞丐实在滑稽的很,口音也不像是江南人士,倒有点番邦的味道。这名字恐怕也是自己起的,张福寿,涨福寿,这人倒是个贪心鬼,又涨福气又涨寿数,倒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俆晏也看出这个小乞丐不是汉人,面上一凝。既不是汉人,又为何在中原腹地出现。联想起京城刚递过来的那道圣旨,俆晏的心里绷紧了一根弦。 小乞丐挠挠头,怎么就闹了笑话了。阿哥明明教过的,中原的读书人文绉绉的,一开口就是“您贵姓您贵庚”,她都学着呢……。 第77章 山神庙里。 沈罄声一席人围坐在火堆前,虽有说有笑的,但眼角的余光都时不时的往那个小乞丐身上瞟,特别是俆晏,面上仍旧带着浓浓的戒备,右手从不离开佩刀。实在是因为沈罄声身份特殊,之前又有遇刺的传闻,所以俆晏遇见个风吹草动就得如临大敌的戒备着,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那小乞丐坐在正殿的另一个角落,拧了拧衣服上的水。 “这位小兄弟,香炉底下还有一些干柴,可供你取暖之用。”沈罄声温言道。 沈小姜绷着嘴,脸上有些不情愿的朝自家少爷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拾来的,做什么便宜这小子。” 陆卷舒目光在沈罄声脸上扫了一圈,心下已经了然,不由得抿着嘴笑了笑。 助人为乐?他是沈罄声又不是裴言卿,助人为乐,大公无私这种事情跟沈罄声是绝对不沾边的。他肯定是看出来小乞丐想凑过来烤火,才故意当好人把柴火分出来,那小乞丐若有自知之明也会另一摊,不来他们这边凑热闹。 不过那小乞丐不按牌理出牌,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的跳过来,挤到沈小姜和沈罄声中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伸手烤着火。 “这位兄台说的好,雨天拾柴不易,咱们就五个人,干嘛要分成两摊子,这不是浪费柴火嘛!我不介意和你们一起,不介意不介意……” 俆晏横眉竖眼的咬咬牙,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沈小姜更是不乐意,谁跟你“咱们”“咱们”的。真是横竖看这个小乞丐不顺眼,他和俆晏交换了一个眼神,内部矛盾暂且放下,建立了一致对外的革命友谊! 小乞丐一进门的时候,就觉得这群人里沈罄声最是与众不同,既有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又有一种神秘的威仪,眼神就与别人不同,这会坐在他旁边,更是盯着他看,眼睛都挪不开了。 “你长得真好看。” 正常人都应该先注意到陆姑娘吧!毕竟陆姑娘当年可是一品楼的头牌,那容貌仰落惊鸿,俯引渊鱼。除非他是个断袖!沈小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朝俆晏的方向挪了挪屁股,他要离这个小乞丐远一点。 “是我见过的中原人里长得最最好看的,我要同你喝酒!” 小乞丐从自己的背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牛皮的酒囊,自己痛快的喝了几口,一抹嘴递给了沈罄声。 沈罄声皱了皱眉,并没有应。这个小乞丐实在有些古怪,瞧他的动作全是江湖草莽的做派,但眼神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是请人喝酒,而是上位者赐下好酒的感觉。 小乞丐见他不喝,便有些委屈的瘪了瘪嘴,晃荡了一下酒囊,能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声响。 “烧刀子,是好酒咧。” 这烧刀子是北方常见的酒,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好酒,只是在南方比较少见,味道极为浓烈,吞入腹中犹如烧红的滚烫刀刃。有些南北走货的货商就专门卖这种酒,用来欺骗南方不懂行的乡里人,这个小乞丐明显也是被人骗了。 沈罄声笑道:“明日还要赶路,在下不敢贪杯。” 见他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小乞丐也有些意兴阑珊,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中原人都是胆小鬼。”说罢,自己举着酒囊,咕嘟咕嘟的痛饮起来。 淋过雨喝点酒驱驱寒本是好事儿,但像她这么闷头就喝的,倒是有些吓人了。 沈小姜本来对他颇为不满,这会见他面上失意又有些不忍了,小声道:“这么喝酒多伤身啊!也不知道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给他那个烙饼啊!” 陆卷舒拨了拨火堆,眉毛也没抬一下的说道:“不用,你们家少爷这么好看,他看了这么久,秀色可餐准是饱了。” 沈小姜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咳了好几声。陆姑娘这是在吃他们家少爷的醋嘛!吃一个男人的醋! “胡说什么!”沈罄声浑然不在意的笑了笑,眼角含情的瞥了陆卷舒一眼,小声道:“若是秀色可餐能饱腹,我这一辈子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沈小姜轻飘飘的把眼神挪开,他们家少爷又疯魔了。 他们这边插科打诨,却也没忘记留心着小乞丐那边。见他一袋子的烧刀子下肚,脸上红扑扑的,沈罄声知她已是半醉,故意与他交谈,套他的话:“看小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不知小兄弟是哪里人士?” 小乞丐闪着灵动的大眼睛,说道:“不告诉你!” 也不知道她是为刚才喝酒的事情迁怒,还是心有防备,总之沈罄声碰了个软钉子。不过这也不打紧,沈罄声笑眯眯的和他交谈起来:“小兄弟行走在外,定然见多识广,不知道听没听说过阳山的皮影戏啊,用灯这么一照,一个个灵活百变的小人就在纸上跳舞了……” “真有这么有趣吗?我一定要去看看,沈大哥你快跟我讲讲还有什么好玩的。” “安邑的猴戏也是一绝,耍猴人都是在深山老林里捕捉年幼的小猴子来驯养,额头这里有白毛的会特别通人性……” “安邑,安邑我去过!” “……” “宜阳有三宝,珍珠,豚鱼,和美人……” “我怎么觉得宜阳的美人还不如我们寨子里的阿花呢!” 这小乞丐毕竟年纪小,又喝了浓酒,不一会眼皮子就撑不住了,环抱着双腿,下巴颏靠在膝盖上,呓语着睡着了。 “小兄弟?小兄弟?”沈罄声试探的唤了他两声,见他果真睡了,这才敛了表情,凝神细想之下和陆卷舒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个小乞丐终究还是涉世未深,虽然有意隐瞒身份,但遇上了沈罄声这种千年的狐狸,还是要认栽的。沈罄声拿皮影猴戏和各色美食做诱饵,一步一步探听到这个小乞丐曾经去过哪里,没去过哪里。隐约就拼凑出一张路行图来,如果以安陵为终点,那这个小乞丐的起点就是……西南。 西南多丘陵山地,又有诸多属国附族参差而立,情况十分复杂。但又因西南与大周最富庶的江南比邻而居,所以西南的位置至关重要,西南要是乱了影响的就不仅仅是一隅之地了。西南的属国附族有白苗、西戎、南诏、夜郎,其中白苗族是女子不得出寨门,为防男子出门时变心,所以白苗的女子善蛊,赫赫有名的情人蛊就是由此而来的。西戎又称羌,他们原也是三苗后裔,在尧舜时期被放逐,与白苗族千百年来纷争不断,不会用蛊毒,但善骨剑,也是民风彪悍的民族。南诏相对温和,对大周臣服较早,往来较密,是大周管辖其他几个部族的跳板。夜郎族较为神秘,身材短小,但彪勇善战,居于山林,从不与外人打交道,只因夜郎族国土小族人少,所以大周对夜郎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无论这个小乞丐他是哪族的人,到江南腹地来,都有些奇怪。 陆卷舒思忖了片刻,在地上轻描了一个“诏”字,这个小乞丐身量较小,声音也脆甜,旁人只以为他是未长成的男孩,却骗不了阅人无数的陆卷舒,她是个女儿身。白苗族女子不得外出,夜郎族避世不出,只剩下西戎和南诏,南诏出过几任女王,对女子的束缚较少,所以陆卷舒觉得她应当是南诏族人。 沈罄声摇了摇头,他与陆卷舒意见相左,单看这小乞丐喝烈酒的架势,就知道她并非南诏族人那种温顺的性子,倒是有点像民风彪悍的西戎族。 俆晏是个急性子,看他们这么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有些性急了,干脆猫着腰去摸那小乞丐肩上的背囊。 那小乞丐虽是熟睡,但身体的自然反应十分强悍,俆晏刚碰到她的背囊,她就已经警醒了三分,抓着俆晏的手来个漂亮的过肩摔,膝盖压在俆晏的小腹,手中拿着一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骨匕,眼看就要刺入俆晏的脖颈,她却自己歪着脑袋停了下来。语气十分同情的说道:“你长得这么丑,活着真有勇气,我不杀你。” 俆晏又惊又气,惊的是他平日自诩武功高强,谁知竟顷刻之间被人用匕首指着要害而无计可施,气的使这小乞丐竟然说他丑!虽说他比沈大人长得寒掺了点,但也是气度翩翩的少年锦衣卫,皇上的仪仗里哪儿有真丑的。还没等他心情平复,另一波毁天灭地的灾难就来临了…… 那小乞丐喝了酒又一翻折腾,胃里泛酸,哗啦哗啦的吐了一堆酸臭的秽物在俆晏脸上,那真是披头盖面避也避不开。 俆晏满脸抽搐,猛地推开那小乞丐,用袖子在脸上猛擦,恨不得擦下来一层皮,口鼻间皆是臭气,连他自己也忍不了,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沈罄声和陆卷舒同情的看了俆晏一眼,再往向那小乞丐时,眼神却已经变了。 骨刃是西戎的常用武器,用动物的骨骼磨成刀剑匕首,虽不如一般的刀剑吹毛断发,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沾染杀气利于隐藏。这小乞丐将骨匕藏在靴子里,他们这一行人竟然没人瞧出端倪。 虽不知西戎的族人为何会到江南,但沈罄声已经不想再过问此事了。这个小乞丐身手了得,西戎又是民风彪悍,若是真惹恼了她,恐怕徐昼也护不了他们这么许多人,陆卷舒只会暗器和轻功,说到底还是个花架子,未必能在这小乞丐手上讨得便宜。要是伤了一星半点,那可真要把沈罄声心疼死了。 第78章 翌日。天不亮,沈罄声一行人就上路了。 杭州城外十里,看见应璟带着两三个小跟班,在路边喝着茶等着他们。看来这道奏章颇为棘手,连应璟都坐不住了。 “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沈罄声招呼了一声,应璟跨刀上马。 “好小子,你倒是衣锦还乡乐不思蜀了,连累我被传旨的公公催的脑壳子都是大的。” 夸大其词!这传旨的公公是宫里派来的,那就是九千岁下面的徒子徒孙,应璟现在得九千岁赏识收为义子,下面的人哪有不上杆子巴结他的,肯定处处看他的脸色小心行事,哪儿有敢随随便便叨扰他的。 “昨夜下了大雨,山路难行,就耽搁了。我们昨天在山神庙遇见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西戎女子,你去查查她的底细!” 应璟惊倒:“西戎的女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莫非……” 沈罄声抬了抬眼,看应璟的表情,话中藏话,倒是有未尽之意。 “不瞒你说,这传旨的公公与我相熟,你没来之前已经给我透过底儿了。西南那边乱了,西戎族和白苗族起了争端,连带着当地的汉民日子也过不好了,西南的经济大半是依靠江南,今年江南又遭了水灾,西南出了乱党!这么棘手的事儿,朝廷那边谁都不愿意接过去,又想着你既然在江南,这西南之乱的根源也在江南,一事儿不劳二主,索性都推给你了。” 沈罄声脸上难看,西南的情况和江南可不一样。 江南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文风鼎盛,就算一时半会的遭了水灾,但底子厚实,百姓也良顺,只要整治了官吏的不正之风,解决了钱粮问题,悉心安抚就无碍。 西南却是穷山恶水的三不管地带,蕲州之难的尾声,就是齐王带着千百逃兵躲进了西南,借着这里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与朝廷抗衡了近一月,最后西南总督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痛代价将其镇压,但西南之地多受牵连,许多村寨都不复存在,横尸遍野,满目疮痍。西南的百姓对朝廷怀有敌视心里,朝廷的政令十之有三难以推行,只好借助南诏的力量加以统筹,但长此以往异族的力量更强,朝廷的力量更弱,百年以后说不得就出来个国中国。朝廷派沈罄声去西南,多半是想借此机会整顿一二。 这样的民情军情险情,倘若交给一个武将去镇压还勉强能接受,但朝廷却把它交给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这明显是蔡相在万岁爷面前进了谗言,把西南的事儿扔给你,你哪儿还有工夫盯着蔡腾定罪,蔡相想做什么手脚,把儿子捞出来还不轻而易举。再说西南那么乱,再安排几个‘刺杀’,拔了你这个眼中钉,外人也看不出端倪。不行不行,这差事你不能接,快写信给梁王,让梁王帮你说说好话,推了这差事。”应璟见沈罄声默不作声,反倒先替他着急了。 应璟考虑的这些,沈罄声又怎么会想不到呢!但他不能仅仅考虑一己安危。朝廷既然已经下达了旨意,他不遵从那就是抗旨。或许梁王能周旋一二,但储君之位空悬,梁王尚且自顾不暇,倘若为了他与万岁爷生出嫌隙,岂不是更让蔡党拍手称快。 “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走吧,君命难为。” 应璟听沈罄声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合着光他一个人急的像是火上的蚂蚁,正主倒是一点也不急。嘴上顿时就有些上脾气,怪声怪气的说道:“有些人啊被权益熏心,官大一级,如今已经是执掌一方的西南经略了。失敬失敬了!” 沈罄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捧杀之局而已,你也别说风凉话了,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那群异族吧!” xxxxxx 进了杭州衙门,果然见着一个靛蓝色衣袍的宦官在门口踱来踱去,他眼睛一亮,朝沈罄声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宦官这种人最是会见风使舵的,从前这位沈大人虽也算得上是少年得意炙手可热,但毕竟还是阅历少品级低,可如今他整顿了江南的吏治,平定了水灾的粮荒,资历已经够看了。上面又委任了新任务,西南经略可是二品的大官,大周朝哪朝哪代有人这等年纪能位列二品高位的。连老祖宗谈起他来,也是满口的称赞说这位沈大人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人物,就是磕十个响头也不过分,但为了不显的太过谄媚,张公公只颤巍巍的行了大礼。 “公公不必如此,身负王命,理应在下先行拜礼。” 沈罄声面上和煦,张公公也知事态紧急,不在礼节一事上多做纠缠,迎着沈罄声进了大堂在知府衙门里宣读来了圣旨。 “朕闻西南之祸,日夜惊心,经廷议推举汝为西南经略,总理西南军政要务,节制西南四品以下文武,剿灭西南刁民叛贼,妥善处理西戎白苗争端,还西南百姓太平安定。一年为期,事毕还朝。” 张公公窥着沈罄声的脸色,小声的添了一句:“沈大人,最后那句事毕还朝,可是咱们老祖宗废了老鼻子劲儿给皇上说的好话,才允了的。” 有了这句话,就不怕蔡党想借机把沈罄声外放,屏蔽在中央大权之外。但西南的情况,一年之期,又有些捉襟见肘。 沈罄声点点头,九千岁卖了个好给他,他自当领情。塞了一袋子金叶子在张公公袖口,笑道:“在下略备土仪,请张公公代为转交九千岁。” 沈大人言语间如此和颜悦色,张公公也是十分受用。按说传完旨意,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知道沈罄声和应大人有要事相商,便先告退了。 “左一个剿灭,右一个镇压,朝廷却没有派给你一兵一卒,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应璟大大咧咧的坐在花梨木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脸色十分难看。 沈罄声脸色也有点青黑,但总不好仗还没开始打就灭自己威风,勉强道:“圣旨上不是写了四品以下文武皆受制于我,手里总还有个总兵能用得上。西南那边的总兵现任是何人?” “西南总兵周显,听说是个老将,军户出身,打过倭寇,按资历也算大周朝数得着的,但却是不通人情世故,被排挤到西南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了。” “仔细打听打听,倘若是个徒有虚名的,还得上奏朝廷,叫他们派个先锋来。” 两人又细谈了许久,到了中午才从大厅里出来。 俆晏已经跟随其他锦衣卫开始做日常操练了,沈小姜就在外面候着,靠在门框上,头一沉一沉的打着瞌睡。倒是陆卷舒不见了踪影。 “少爷!”沈小姜半梦半醒之间见眼前多了一个人,凝神一看才知道是自家少爷,忙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清醒了许多。 沈罄声体谅他昨夜在山神庙睡得难受,也不计较玩忽职守什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真要困了,就回去睡,这一时半会的还用不着你。” “少爷还忙着呢,哪儿有我这个下人睡觉躲懒的道理。”沈小姜挠挠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陆姑娘呢!” 沈小姜道:“我瞧着陆姑娘有些精神不济,就做主让人收拾了屋子,先住在内宅西侧的厢房里了。” 沈罄声点点头,眼中带了几分赞赏道:“还算是个有眼力价的。” 沈小姜面上掩不住的得意,他跟了他们家少爷这么多年,哪儿能摸不著少爷的脾气啊,别人都以为陆姑娘是沈大人身边的女婢,少不了要轻视一二,沈小姜却是顶顶金贵的供着,这位陆姑娘那就是他们家少爷的命,对陆姑娘好一份,他们家少爷估摸着能领十分的情。 “走吧,带我去看看。” 沈小姜愣了愣,心里琢磨着,陆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们家少爷又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两厢正是该避嫌的,这么明目张胆的进人家姑娘的闺房于理不合。可这陆姑娘也不是外人,从京城到江南这一路,也没见他家少爷与陆姑娘避嫌,这回安陵县的一趟,又有点像是带媳妇回家见婆婆,这里的道道着实说不清楚。想了片刻,这些都不是他该操心的,只管领了命带路去了。 “陆姑娘早饭吃了吗?” 今天早上慌着赶路,倒是没吃什么,一到杭州又忙着接旨,沈罄声只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顶着个水饱,俆晏和沈小姜在门房吃了点清粥小菜,倒是陆卷舒睡得早,连早饭也没顾上吃。 “没吃呢,小的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 “先备着吧,也不急着端上来,等阿舒睡醒了再吃也不迟。” “陆姑娘不吃,少爷也总得吃一点吧!” 沈罄声摆摆手:“一个人用没意思,我还是等着她一起吧!” 听这话里的意思,他家少爷是看着陆姑娘下菜呢!沈小姜不由得又想到昨天夜里那句玩笑话,秀色可餐。 第79章 陆卷舒隐约觉得自己的身子有点不太对了,最近极是嗜睡,胃口也是不佳,可又不愿往那处想。躲懒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觉得精气神恢复了几分,伸了伸胳膊这才发现屋里还坐了个人,穿着半旧的儒山,面上虽有几分倦色,但还强打着精神在看情报。平心而论,沈罄声的确得了一副好相貌,又是温文儒雅满腹才华,怨不得山神庙里的小乞丐眼里只瞧着他一人。陆卷舒在背后看了他许久,这才觉察出不妥之处,拎起一个枕头,从背后砸了过去。 “谁让你进来坐了,白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男女授受不亲。” 沈罄声正看着应璟送过来的最新情报,写的是西南局势变化的始末,还包括西戎族的掌权家族和白苗族掌权家族的细致脉络,这次西南的争端,主要是两族交界地金水县的地界上出现了一处银矿,金水县严格意义上属于大周政府管辖,不关这两个族群的事儿,但大周在西南势微,少不了还得将这银矿的开采权委托出去。白苗族还没什么动静,西戎这一届的族长却是圆滑性子,把自家妹妹推出来,愿与大周结亲成百年之好。这般动作落在白苗族眼里就成了下作之举,少不了从中作梗,但白苗族做的极为隐蔽,只是把西戎族送亲队伍的消息漏给了占山为王的西山匪类,一百一十八抬的嫁妆,就足够山匪眼红的了。送亲的队伍在大周的地界被袭,西戎怨恨山匪怨恨白苗,但也怨恨大周。至于西戎的那个和亲贵女,倒是没打听出什么来,情报上只说此女身手不凡,应有自保之力。 不知为何,沈罄声反射性的就想到了那日在山神庙遇见的那个小乞丐。那靴中的骨匕和矫捷的身手,到与情报上所言吻合。只是总不会这么巧吧…… 沈罄声正想着,突然被不明物体砸了个正着。 枕头这类物件,看着挺结实的块头也大,但总归不是重物,砸在身上也不疼。再加上陆卷舒刚睡起来,面上玉润中透着几分娇嗔的红晕,那责怪的话落在沈罄声耳朵里都是裹了蜜糖的。他也不怒不恼,笑道:“醒了呀!” 沈小姜就在屋外候着,自然听到屋里人的对话,心里嘀咕。若是连他家少爷这种只用短短几年功夫就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也被人说是白读了这么许多年书,那旁人还有活路吗? 沈罄声吩咐了等陆姑娘醒了,就上清粥小菜,沈小姜可不敢耽搁,亲自去厨房操办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说的是外人,咱俩这样的不受那俗礼据着。”沈罄声面上带笑,嘴上却越发无赖起来。 咱俩哪样的?她心里虽清楚沈罄声的情谊,又有灵山县的成亲礼在前,安陵沈家的信物玉牌在后,可到底不是明媒正娶,她那个身份也容不得沈罄声这样的当朝高官明媒正娶,说到底跟在他身边还是有些不明不白。 陆卷舒见他厚着脸皮,仍是稳如泰山的坐在她房里,也实在拿他没有办法。瞪了他一眼,便旁若无人的整理衣衫,收拾床榻。 等她收拾妥当了,沈小姜的清粥小菜也端上来了。 陆卷舒一看是两副碗筷,便有些动容:“你怎么也没用呢!” “之前忙着,也没顾上吃,这不正好等了你一起。” 陆卷舒看他的目光也就软了两分,他这话大概只能信一半,京里旨意多半是让他有些为难的,不然应大人也不会十里相迎,但有沈小姜在跟前伺候着,怎么会真容他忙忘了。他既然有心等她一起,这份情陆卷舒也只能领了。 沈罄声和陆卷舒皆是两餐当一餐吃的,胃口也好,两盘小菜吃个精光,米粥也添了两碗。 xxxxxx 京城那边的旨意是个什么意思,西南是个什么情况。沈罄声都一五一十的跟陆卷舒详细说了,陆卷舒不是普通女子,心中自有主意,说不了还能旁观者清的指点一二。而且,这一趟少不了要带她同行。西南不比江南,穷山恶水的苦日子都在后面呢,说在前面,也好有个准备。 第二日,一大早。陆卷舒就跟着沈罄声和应璟出门了。 往西南走,气候多阴冷潮湿,要准备上两身厚实的衣服,还有许多杂物,这些本来吩咐沈小姜去办也可,但沈罄声拉了陆卷舒出去,也多是为了散心。杭州是富庶之地,虽经历了水灾,对当地的经济打击颇大,但整治月余已有复苏之象,街上南北客商摆摊叫卖,琳琅满目也很是热闹。 沈罄声的原意,本来是要给陆卷舒置办一套头面的,金银不拘,南方的手艺人做工细腻,与京里的大不一样。陆卷舒却对朱钗首饰都兴趣缺缺,反倒是拉着沈罄声逛了好几个药铺,驱虫避蛇,祛风除湿的药物都采买了不少。 应璟对此虽未出口称赞,但眼神里已带了满意,不怪沈罄声挂心,这位陆姑娘当真与别的妇人不同。 肩挑手提的,他们三人也算是满载了。陆卷舒本以为进行到这一步,也该打道回府了,却不想另有安排。沈罄声吩咐了人,把东西先一步送回杭州衙门,又带着陆卷舒和应璟去采买了一些值钱蜡烛的祭品。三人坐了一辆马车往几里外的祭庄去。 沈家的宗祠都在安陵县,与这祭庄不在一个方向,陆卷舒只当是沈罄声陪应璟回去祭拜,自己只是个顺道的,也没上心。 祭庄不大,里面住了一户人家,几亩薄田。户主叫老苗头,早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呢!伺候着三位贵人下车,也不耽搁,直接领着人往福地去了。 老苗头虽然也跟应璟打了招呼,但大体上还是以沈罄声为主,话语间极为熟稔。 陆卷舒跟在他们身后,越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听他们的对话,这祭庄是沈罄声早年置办的?那可是一大笔银钱,又有谁值得沈罄声花费这么置办祭庄,春秋冬夏的香火供着? 到了后山福地,陆卷舒心里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隐隐有了眉目。 坟头修葺的规整大气,就连周围都按着风水引了渠水种了花木,可见是费了心思的。只是那墓碑上确未闻一字,透着几分古怪。 应璟先拜了,只举了一根香。沈罄声招呼着陆卷舒过来,却是地给她三根香,自己也数了三根香,要一同叩拜。 “这是你爷爷的福地,我与你同执礼。” 陆卷舒立时就有些站不稳了,只觉得耳畔都是嗡嗡声,兴许刚才那句话也是幻听。 她爷爷陆太傅不是当年在押送途中死于非命,连尸首都没有人收,草草葬在不知名的荒山上了吗,怎么这会冒出来供奉着她爷爷尸骨的祭庄。陆太傅是罪臣之名,又是谋逆之罪,沈罄声怎敢在锦衣卫面前直言此事,就算是再好的交情,也应忌惮着,除非……除非应璟也参与此事。 陆卷舒含着泪睁得通红的眼睛又挪向了应璟,直勾勾的看着。 应璟见状只得搓了搓鼻头,说道:“陆太傅算起来是我的师伯,你应喊我一声师叔。” 这有些错辈分了,沈罄声与应璟平辈论交,既然把陆卷舒看做自己的女人,自然陆卷舒应跟他的辈分,那应璟也不过是个“师弟……” 陆卷舒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沈罄声只好不理辈分的事儿,将当年的机缘巧合碰见鬼谷仙师习武一脉的缘由细说,后来陆太傅又是怎么交代的,陆太傅死后又是怎么偷换尸骨的都一字一句的说给陆卷舒听。 清风习习,无字碑前的花木索索而动。陆卷舒压抑的哭声,渐渐转为悲恸。 xxxxxx 数日之后。京城,司礼监。 面白无须,身形微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清亲自端着茶,猫着腰进去伺候了。首席秉笔太监,在太监这个行业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别看陈清平时和和气气的跟笑面佛一般,可这宫里宫外能得他这么尽心竭力伺候的,除了正经的皇爷,也就剩下九千岁一人了。 “干爹,喝茶。” 李贤靠在黄花梨的摇椅上,翘着兰花指,捏着茶杯盖,盏了盏茶。这屋里屋外的就他们两人,正是要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来。 “皇上进来身日如何了。”李贤把持着厂卫,杂物缠身,近几年倒是不怎么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但却没少在皇上身边安插亲信。这陈清就是近年来,李贤安排伺候皇上的人。 陈清欲言又止的说道:“每日咳的厉害,延寿丸又吃上了。” 李贤皱了皱眉,这延寿丸听着名字挺亮堂,其实不过是大补丸之类的虎狼之药,外面看着人越来越精神,内里却越来越空。皇上的身体堪忧,这储君之位就越发显得刻不容缓了。 “给沈罄声的一年之期,还是太长了呀!只盼着他能早日回来,这朝局才能稳定。” 陈清倒不像九千岁那样看好这位沈大人,小声嘀咕道:“沈大人还是太年轻了吧,真能与蔡相抗衡吗?” 李贤押了一口茶,说道:“你懂什么!蔡訾猛虎迟暮也只能任人宰割,沈罄声却是鸿鹄之志,又有我与梁王相助,且看他扶摇直上九万里罢!” 第80章 当年祖父客死他乡尸骨无人收敛,亦是陆卷舒此生悔恨之事。如今既然知道祖父回归故里,这么多年来香火未断,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陆卷舒磕头拜谢,沈罄声和应璟如何肯受如此大礼,忙拉她起来。沈罄声正色道:“我既奉茶入了师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侍奉他老人家身后事,那也是应有之意。你若真觉得欠了我什么,那便欠着,还不清更好……” 陆卷舒听着沈罄声越说越不着调,心里反而轻快了许多。 应璟刚开始听着还跟着点头,后面就觉着不对劲了,忍不住白了沈罄声一眼。 “你是恨不得陆姑娘以身相许吧!” 沈罄声正色道:“怎么会,我乃正人君子,怎么会做如此趁人之危的事儿!” 真是服了他这张比城墙还厚的脸!应璟见陆卷舒面带尴尬之色,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唐突,轻咳了一声,拽着沈罄声说道:“咱们先回吧!陆姑娘必定有许多话要对陆太傅说,咱们别在这儿碍事儿了。” 沈罄声点点头,是该给她留出空间来。 两个时辰之后,陆卷舒从福地里出来,已然焕然一新。都说泪水洗过的眼镜更明亮,陆卷舒在陆太傅的坟前哭过之后,仿佛蒙尘的明珠重新焕发出柔和而明媚的光晕,她本就容貌出众,此番更显气质清冷,风骨清气。 xxxxxx 军情紧迫,沈罄声一行人只在祭庄耽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发前往西南。 就像沈罄声在猜测这个周显是不是真有能耐的同时,周显也在嘀咕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官会不会是个绣花枕头。毕竟沈罄声的年龄摆在那儿,又是个状元,肯定是个读死书的袋子,没有真正带兵打仗的经验。要是个不吱声的摆设也就罢了,怕就怕遇上个不懂装懂,纸上谈兵,妨碍军情的上官。 周显正靠在虎皮座椅上胡思乱想,就听见帐外的亲卫军禀报道:“周总兵,外面有三个外乡人,自称西南经略,有官印和文书为证。求见大人。” 西南经略?可不就是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内阁文书上写的原任工部尚书的那个沈沈沈……。周显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这小子来的挺快的呀! “求求求……求你个头呀!那是本官的上官,你们万不可怠慢!本官这就出去拜见!” 周显慌手慌脚的穿上官袍,扶正了官帽,在这荒僻的西南之地,有门路有品级的高官都不愿意来,所以造成他这个四品的总兵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俨然成了土皇帝,突然来了个“大官”管着他还真有点不适应。穿戴好了一身,周显阔步往营外走去。他本就是膀大腰圆的武将,昂首阔步走的虎虎生威,路过校场时,目光凌厉的扫过正在操练的虎豹营,虎豹营中的兵将们士气大振,操练更加用心。 “下官西北总兵周显,率虎豹营三万官兵,恭迎沈大人!” 周显单膝跪地行了大礼,不过这番恭敬也只是面子活,这位沈大人弱冠年纪,在周显眼里只不过是个奶娃娃,实在让人生不出什么恭敬心里,他身后的两个人,虽都是武士打扮,腰间佩剑,但其中一人,明显就是女人,胸前鼓鼓囊囊,姿色也不错。来西南打仗还带着女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西南经略这等显赫官位的。多半是有人提携,走了狗屎运。 “周大人快快请起。” 沈罄声不是没看见周显严重的轻蔑,而是不在意。文官集团和武官集团向来互看不顺眼,不过面子都是自己挣的,沈罄声有信心收复这个心高气傲的周显。但前提是他得是个有真本事的。倘若这个周显不能让他满意,即便花些功夫,也要找个借口革了他。 “大人这边请!” 周显有意引着沈罄声审阅三军,别的不说,这虎豹营可是他的心血。三年前的虎豹营,都是老弱残兵不说,还懈怠松散毫无纪律可言,能调教成这幅样子,已然值得显摆一二了。周显曾跟随前朝抗倭名将俞将军,自问也是畅晓军事,兼通文韬武略,自从俞将军战死,他就处处受到排挤,郁郁不得志。被调到这荒僻的西南,众人都以为是周显的不幸,实际上这才是周显的大幸。西南虽然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但却有一个好处,自由。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已经是顶了天的土霸王,虎豹营三万的军士,任他搓扁揉圆,倒成了他大展身手之地。 如今的虎豹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仅擅长三才阵,鸳鸯阵,两仪阵等山地常用阵型,而且各个都能以一当十,身强体健,武功扎实。 虽还顶着虎豹营的名头,实际上却是打着他烙印的“周家军”。 周显手指之处,将士们分作三层,手持狼铣长矛等武器,一头两翼,头尾呼应,短兵长兵盾牌错略有致,动作整齐划一,喝声中带着杀气,果然不俗。 “将军请看这边,此阵乃俞将军首创,以小见大,重重叠叠,互为攻守,困敌入瓮。” 周显心中存了轻视,只觉得沈大人是个书生,只怕看不出这阵势的精妙之处,所以说的极为细致。 “俞大将军所创天、地、人三才阵,果然非同凡响,周大将军又从中改良,将尾翼的人数减少,武器换成短兵,更适宜山地作战。此阵无论是发起冲锋,或是游击掠阵,都是上上之选。”沈大人身后那人侃侃而谈,不仅对俞大将军的本生阵法十分熟悉,而且一眼就看出改良之后的玄机,倒是让周显有些意外。待仔细看清说话之人之后,周显就更是惊的说不出来话了,因为如此见解,竟然出自那个女扮男装的侍从之口。 本以为沈大人是纨绔性子,带兵西南也离不了女人,没想到这是带了个女军师呀! “阵法虽好,可惜底子却差了点。不过看得出周大人还是费了心思的,教了他们三两招少林的外家功夫。”沈大人身后的另一个人脚尖轻提,一个飞身侧踢将一块石头飞射出去,正打在阵眼那人的脚腕上。阵眼本是这三才阵中武功最好之人,可是在这一击之下竟毫无招架之力,顿时整个阵的阵脚都乱了。 此人一眼就看出这些将士是“程咬金的三板斧”,眼里不凡,又一击破阵,武功深不可测,连周显都惊得变了脸色。 经此一事之后,周显再不敢轻视这位沈大人。 xxxxxx 看人不顺眼的时候,觉得哪哪儿都是毛病,看人顺眼的时候,又觉得哪哪儿都是可圈可点的。周显现在就觉得沈大人没有一点官架子,又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沈罄声对周显的印象也不错,虎豹营军纪严明人才济济,可见周显不是个庸才。两人都颇具好感,交谈起来就比较融洽了。 周显先介绍了一下西戎族和白苗族的情况,这一点倒是和锦衣卫收集到的情报大差不大差。西戎族老弱妇孺都是悍将,声势浩大。白苗族人数较少,女子不出寨门,但擅长驱虫驱蛇,若真打起来,也是难啃的骨头。两族的矛盾,首先在银矿的开采权上,其次在失踪的西戎贵女。西戎贵女失踪一案又牵扯到西南的山匪,这些山匪经年累月的结营扎寨,在西南龙贵、宁汝、江平等地已经形成气候,向官府示威。 “按朝廷的意思,是要彻底镇压西南的叛乱。下官以为应从这里进发……” 周显指着沙盘中的几分山口,极为熟捻的掩饰着作战步骤。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虎豹营会派上大用场,所以连作战方案都想了好几套,早已反复演练和推敲过,绝对万无一失。 “山匪狡猾,狡兔三穴,所以这里,和这里还应加派兵力!” 周显说的热火朝天,脸上都放光了,等他吐沫星子喷完,才发现沈大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反而十分镇定,整暇以待的看着他。目光清和,倒看得周显有几分心虚了。 “本官有一事不明。” 周显吞了吞涂抹,说道:“沈大人请讲。” “周将军这行兵布局,不知所需兵力几许?”沈罄声面上带笑,却不见笑意。 周显胡子拉碴一大把,这会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支支吾吾的说道:“需三十万兵力,我正要禀告,请大人请奏朝廷容我虎豹营招新兵呢!” 招兵此举,周显明显是存了私心的,想借西南叛乱之事,扩大自己的兵力,增强自己的势力。三十万的兵力,至少需要六十万的银钱来养,就算朝廷觉得数额过大,一顿扯皮下来,至少还能剩个十万。从三万扩充到十万,已经了不得了。 说到底,周显这是借机要挟! 第81章 “三十万兵力。”沈罄声面色一沉,态度也冷了几分:“三十万的兵力,军需就是六十万的白银,周将军的意思是要耗费举国之力,攻打一个小小的山匪。” 莫说江南正逢水患,大周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就算拿得出,这么大费周章的去剿匪平乱,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周显听了沈罄声的话,也感觉脸上无光,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是沈罄声危言耸听。他们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价。 他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把困难多摆一摆,列一列,让这位大人认识到西南问题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末将也很无奈,实在是因为西南太特殊了,气候恶劣,地势险要,民风彪悍,说白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咱们这边,要是再没有点大军压境的气势,这仗真没法打了。” 周显摆出一副,大人你实在不知道西南的事情,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架势,继续给沈罄声下套。 要是别人,恐怕也就被他给糊弄住了。谁知道这位沈大人根本没按牌理出牌。 “既然没法打,咱们就不打了。”沈罄声干脆利落的一拍板。 “不打了……”周显瞠目结舌,愣在那儿 ,脑子完全浆糊了。 等反应过来之后,那狮子般硕大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大人此事关系重大,可不能意气用事呀!” 沈罄声朝他笑了笑,笑的周显心中没底儿。 其实沈罄声心中早有计较,之前耐着性子听周显大放厥词,不过是看看他的心性。虽有不足,但却憨直,尚有可取之处。 沈罄声明白朝廷只让他节制四品以下文武,资源有限,若真是按周显那几个策略,急吼吼的冲上去找人家拼命,说不好就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恶战了,劳民伤财不说,还彻底割裂了大周同西南各族的关系。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是要牵着他的鼻子走。 沈罄声怕了拍手,应璟将沙盘撤掉,陆卷舒在桌子上铺上一张贴着人脸的树形图。 周显看的眼睛都直了,之前他还滔滔不绝故弄玄虚的给沈大人介绍西南的局势,没想到沈大人这边的消息比他的还要精确一百倍,不仅有西戎白苗两族的掌权人肖像,连白苗族从未出过寨门的巫女大人都描了一张白纱掩面的肖像,还有不显山不露水的南诏国,也被调查的不遗巨细,几位大人的肖像也赫然在列与真人无二。 这次事件,南诏并未参与其中,所以大部分人都忽视了南诏的存在。但实际上,西南就这么大点地方,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根本避不开,深挖下去就发现了新线索。南诏很有可能给西戎族失踪的贵女提供过帮助。 沈罄声这套情报摆在前面,就显得周显之前狮子大开口的三十万兵力,委实可笑…… “这……”周显实在难以接受,自己在西南这么多年的部署,竟然输给了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沈罄声拍了拍周显的肩膀,说道:“老将军执着了,咱们这可不是打倭寇,是来解决内部矛盾的,山匪说到底就是不通教化的百姓,西戎和白苗也是咱们的好朋友,大军压境反而会激发矛盾,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咱们这三万人只要灵活运用,让西戎和白苗有所忌惮,等解决了他们这两族的矛盾,趁机作乱的山匪也就不攻自破了。” 合着,他们虎豹营这三万全是撑门面的。 这样的结果周显实难接受,文官还有熬资历一说,武将却只有凭着军功挣出身这一条出路,他被扔在西南这无人问津的地方,几十年都没打过仗了,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一展拳脚的时机,怎么就成了给这黄毛小儿当振声势的仪仗队。 沈罄声看着周显一张老脸跟调色盘似得一会黑一会青的变,显然心中不平,怨言颇多。 看在此人行军布阵上颇有几分能耐的份上,沈罄声还是愿意花几分心思,收归己用的。 “周将军以前也是俞大将军跟前首屈一指的悍将能臣吧!按说凭你的资历,完全可以去东南,甚至可以去辽东,大展拳脚御敌于国门之外,可却在这西南蹉跎了这么多年,周将军从来没深究过其中的缘由吗?” 周显硬着头皮道:“请大人明示。” “只因你没有靠山。西南这件事儿若是办妥了,本官就是你的靠山。”沈罄声伸手摸了摸周显的官帽,四品武官的官帽上镶嵌宝蓝色的宝石,顿了顿说:“本官不仅是西南经略,更是江南特使,周将军将来是一辈子窝在这西南山区打地鼠一样的山匪,还是去东南继承俞大将军的遗志,抗倭卫国,就看周将军自己了。” 周显觉得抚摸自己官帽的那双手,重如泰山。 那只笑面虎仿佛再说,帽子啊帽子,你是再大一点呢,还是变成一双小鞋呢…… “下官愚昧,今后愿以沈大人马首是瞻!” xxxxxx 周显刚开始还有小抵触情绪,后来沈罄声重新安排了部署,在原先的沙盘上插了几个小旗,真真是一针见血的要害之地,意思很明确山匪还是要围的,但暂时不用剿灭,只需要把山匪和各族的联系切断,暂时孤立他们就可以了。倘若他们不听话,小范围的仗还是可以打一打的。周显听说他这三万虎豹营,还是可以除暴安良的,抵触情绪就消减了不少。再仔细看他的安排和部署,周显竟然一时半会挑不出错处来,再看沈罄声的眼神也崇敬了许多。 他突然明白了,这几年朝廷重文人,轻武人的决定是打哪儿来的了。就是因为这些文人不好好去做孔孟文章,一个个都逆天了,熟读兵法,而且主意正的很,这么不好糊弄! 一翻恳谈之后,暂定了基本作战方针,孤立山贼,暗查南诏,莅临金水。 差不多到了吃饭的时间,周显在营帐里摆了小宴,款待各位上官。西南这边物资匮乏,即使是大权在握的总兵大人,伙食也只普通的粒米和肉干,为了改善伙食就只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显这里兵强马壮,自己狩猎,收货不少。这宴席上的主菜就是野猪肉和山上挖的野菜。 这野猪肉虽然看着和猪肉没什么差别,但口感上却多了一丝酸涩的腥味,到底是不如家猪精细,周显也不知道各位大人出不吃的惯。 其实这即是周总兵借机吐吐苦水装装可怜,也是一种试探的方法,老子在这荒山野岭吃了三四年的粗肉野菜,你连一口都吃不下,岂能同甘共苦。 这种小伎俩,要真是碰上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自然是不知道了。但沈罄声与应璟的师父相处过一段,沾了草莽气息,加之他本身就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怎么看不出周显这点小伎俩,当下便舍了儒生气,畅快淋漓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沈大人好气魄,周显佩服的很,这杯酒敬沈大人!” 沈罄声来者不拒,笑道:“酒桌上不分官职高低,你拿我当兄弟,我也拿你当兄弟,咱们喝酒喝酒!” 周显面上苦笑,沈大人这句话岂不是在暗示刚才那扮猪吃老虎的一通,也是因为你先用三十万拿我当猴耍,我才拿你当猴耍的嘛!想起刚才自己这一颗心跟煎饼似得在火上烤来烤去,翻来覆去,一会胆战心惊,一会面红耳赤,不由得后怕,这位沈大人还真是轻易得罪不得…… 这野猪肉沈罄声吃的这么利索,应璟和陆卷舒就不那么好受了。 特别是陆卷舒,她闻着那腥臭扑鼻的气味,脸色就有些发白,本不想多事,勉强吃上几口应个景,谁知刚一入口,胃里就翻江倒海的一阵闹腾,捂着嘴连连干呕。 沈罄声不动声色的把自己跟前的几盘小菜和陆卷舒跟前的肉食调换了位置,表现出对肉食的喜爱,实际上却是对陆卷舒的体贴。 没了腥臭的野猪肉,眼前皆是嫩绿色的芽菜,沾着自己酿的白醋,酸甜之气倒是让陆卷舒好过了不少。 周显早看出来陆卷舒是个女人了,对于女人的娇气他倒是深有体会,早些年他年纪尚轻的时候也有些厮混的窑姐儿,莫说是粗糙的野猪肉了,就是寻常饭菜也挑挑拣拣的。想起这茬子事儿来,周显就突然记起他那摞兵书下面,还压了基本《孽海姐妹花》《绣塌红浪》《金瓶梅》什么的,搞好上下级关系不一定要用银子嘛,说不定这些早已绝版的稀罕物更能得上官欢心呢!周显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注意很正,颇为得意起来。 第82章 沈罄声要给西南开药治病,就先要把药引子拿捏在手里。这药引子就是西戎贵女姜琪琪。 西戎是三苗族的后裔,传闻尧舜时期获罪被放逐,走投无路就快要饿死山中之时,被一头通体雪白的神羊引向一片土地肥沃的新土地,那神羊化身为头戴羊骨皇冠的女神阿央,与西戎族的祖先阿纳结成一家,从此繁衍生息。所以西戎是以羊为图腾,家家户户都挂着羊头,但不卖狗肉,咳咳。西戎的贵族是以姜为姓,将这个字,古法写出来,就是头戴羊骨皇冠的女人,是女神阿央的嫡裔。 姜琪琪,是西戎族长家的七姑娘。还有个姐姐叫姜柳柳…… 应璟曾经小声嘀咕,幸亏姜家没有生第八个娃,不然起个名字叫姜爸爸,可不是要串了辈分嘛! 沈罄声在周显的军营里停留了一段日子,收集和整理一下姜琪琪的资料。西戎对女子的束缚不像白苗那样森严,姜琪琪又是个洒脱不拘的性子,消息倒是不难打听,只是西戎也不是傻子,知道姜琪琪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关键人物,居然放出许多混淆视听的假消息,所以这些消息还需一条条仔细比对,才能抽丝剥茧似得还原出她的本来面目。 了解的越深入,沈罄声就觉得这个姜琪琪越发像那个山神庙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的武艺了得,只用一招就把俆晏制住,那寻常的锦衣卫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所以这件事儿还得拜托给应璟的师门。 应璟的师门是鬼门仙师里习武的一派,其师乃是天下第一剑客陈霄,陈霄的徒子徒孙中应璟的武艺只排的上前五,并非最顶级的,只是应璟的年龄与沈罄声相差无几,又是个机灵鬼,所以陈霄就选了他入朝为官,与沈罄声互为帮衬。 鬼门仙师的势力,就是沈罄声隐藏的实力。 沈罄声和应璟商量了一下,请应璟的几位师兄出山,帮忙降服这位叛逆期的西戎女。但是应璟的师兄都是一根筋钻研武学的,又怕他们被精灵古怪的姜琪琪给忽悠了,所以让俆晏也跟着去。俆晏的性格活到,又见过小乞丐的真面目,有他在旁出谋划策,稳妥了许多。 xxxxxx 姜琪琪踢踏着比自己的脚大两号的乞丐鞋,神情悠闲的在山路上走着。 肚子饿了,就伸手在布满补丁的小背囊里摸出一个肉包子来,这还是一个时辰前她在上一个镇子里买的,裹了好几层油纸,还带着余温。 这种肉包子,只有在汉人的地界才有的吃,平常她都吃的津津有味,只是这几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是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她姜琪琪可是西戎最好的猎手,从小就在山林里长大,只有她盯别人的梢,何时起,也有人敢盯梢她了! 哼!定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在太岁头上动土! 出门一有近一个月了,姜琪琪觉得自己把阿哥说的汉人语言运用的越发纯属了,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可以多吃一个肉包子以作奖励! 肉包子里的汤汁沾到她的嘴唇上,姜琪琪低头擦了擦嘴,低头的瞬间,额头上的碎发遮住眼帘,眼底却迸发出一道精光,她不着痕迹的扫视了周围,密林之中古树参天,绿叶掩映簌簌而动,姜琪琪的余光扫到了一双黑色缎面的靴子一闪而过,快的就像她一时看花了眼。 可她心里一紧,定然不是看花眼那么简单的事儿。 究竟是谁在盯梢她的行踪,白苗和西戎在服饰上略有相似,都喜欢绣有杜鹃花图案的衣饰,鞋袜亦然,绝不会穿黑色缎面的长靴。西南的那群山匪不过是仗着地势险要才蹦跶的这么欢,绝不会自不量力的追到江南腹地来。否定了全部可能,那只剩下不可能的选项了。 难道是大周朝的人牵扯进来了。 她出走逃婚的事情,终于闹大了吗…… “哇,小鹿!”姜琪琪突然指着密林里的一处,高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她便一蹦一跳的钻入密林之中不见踪迹了。 一道黑影轻盈的落在姜琪琪刚刚的位置,此人正是俆晏。 他狐疑的往姜琪琪消失的方向张望,这姑娘武功蹊跷的很,招式动作都很简单,可速度确比一般人快上一倍,特别是轻功,独树一帜,叫人捉摸不透。若是只派他一人前来,说不准就要跟丢了,不过好在还有几位前辈相助,这姜琪琪是套不住他的手掌心的。 他方才看见姜琪琪走的时候,落下了什么东西在此处,不知能不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俆晏扒开草丛,发现了一个带牙印的肉包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就在此刻,他耳朵一动,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压着厚实的野草走过来,听脚步声是个体型较轻的习武之人…… “你是谁,为何在此处偷偷摸摸!”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姜琪琪,她用的法子正是捕猎时的本办法,放下诱饵在假装离开,等猎物放松警惕了再杀一个回马枪,这本是西戎族人人都知道的本法子,本没想到会有成效,谁知道这个大周人这么笨…… 姜琪琪的嗓音如铜铃泠泠脆响,可映在俆晏耳朵里却有天崩地裂的声势。 搞砸了!又要被他给搞砸了! 早在两天前,俆晏一行人就发现了姜琪琪的行踪,至今还没有动手擒拿,是不想打草惊蛇,按照沈罄声的计划,他们要先探探姜琪琪的底,看看她背后究竟有什么势力,特别是和南诏有没有关系,她来江南有什么目的。 谁知这个姜琪琪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次次的试图甩开他们,弄得俆晏一行人疲于奔命,这回可好,他一个不慎,又着了这小丫头的道。 俆晏为了不暴露,咬咬牙说道:“我在入厕,你一个女人,知不知道非礼勿视呀!” 他此刻是背对着姜琪琪的,面前正好有一棵树,为了不让姜琪琪看见他的脸,只好急中生智,用了这下三滥的招数。 非礼勿视是什么鬼!太深奥太拗口了,她阿哥可没讲过。 姜琪琪冷哼一声:“在我们西戎,只有小狗才对着大树尿尿。” 俆晏额头上青经暴起,士可杀不可辱,他已经被辱啦!刚要转身,就感觉到有个硬物抵住了自己的后腰,透过衣料传来丝丝透骨的寒意。 如果所料无误,这小丫头又拿骨匕戳着他的要害,算上山神庙里的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两次都败在同一个人手里,而且还是年纪比他还小的女人手里,俆晏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整个人生都昏天暗地起来。 “你一定是大周人对不对,带我去年沈罄声沈大人!我知道他就在江南!” xxxxxx 这几日,沈罄声按兵不动,只是每日翻翻锦衣卫送呈的情报,倒也算是难得清闲。应璟倒成了大忙人,经常被请去切磋武艺,没两天的功夫就和虎豹营上下打成一片,声望仅次于周显。军营里都是糙汉子,夏日习武练的火热时也有衣衫不整赤膊上阵的,所以陆卷舒这个女扮男装的就干脆窝在屋里不出门了,谁知在屋里越呆越闷,每日恹恹的,也不知是病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连着清瘦了好几斤。 沈罄声推门进来,拎着一个食盒。 “这几日见你胃口不好,弄了点新鲜东西,叫你尝尝鲜。” 陆卷舒吸了吸鼻子,还没瞧见是什么东西,只是味道却是与军营里普通的饮食不同,透着清淡的醋味。 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盘醉虾,和一小碟甜醋。这小虾米和江南水乡里的白虾不同,身形只有婴儿小拇指头那么大,虾壳较硬,要剥去虾壳才好吃。 沈罄声熟练的剥虾壳,沾了沾甜醋,放在陆卷舒面前的碗里。 “前几天我看有将士偷偷在烤鱼,就去打听了打听,原来此处往西五里底有条小河,里面鱼虾倒是不少,你尝尝,若是喜欢吃,我明早早点去,还能多抓来些。” 陆卷舒心里烫慰,她小时候生病了,沈罄声也会像这样去水塘里捉虾子,去树上掏鸟蛋,让她补身子。只是那时候他是贪玩的学童,爬上爬下的没什么稀罕,此时他确是身负重任的封疆大吏,西南之乱尚未平定,他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去分心做这些。 “俆晏那边有消息了吗,西戎的贵女找到了吗?”陆卷舒忍不住担心。 沈罄声倒是全然不在乎,手上剥虾壳的动作没有一丝懈怠。 “甜醋好吃,还是加点辣椒好吃?” “嗯?”陆卷舒一怔,怎么话题又转到这里了。 “酸点好吃,还是辣点好吃。” “酸的吧!”陆卷舒随口说。 沈罄声抬头,他本就生的好看,此刻神清气爽,更有清风朗月之姿,玉簪挽发,眉眼柔光,整个人都透着喜气,脸上亮堂堂的,清俊中透着得意。 “生儿子好呀!” 陆卷舒整个人僵住,他他他在胡说什么…… 第83章 沈罄声搓开一张小纸条,这是俆晏飞鸽传书来的最新情报,上面写着“已得,欲见沈。”既然这个西戎贵女已经尽在掌控中了,此事一了,沈罄声就安心了,明日就可以启程去金水县看看银矿的动静了。之前,沈罄声一直猜不透这个西戎贵女为何要去江南腹地,“欲见沈”这三个字倒是有点意思。原来是为了找他,这个西戎贵女肯定是早就得了消息,知道他负责江南水患之事,身在江南。 想起那天夜里在山神庙,那小乞丐扬起白净的脸,眼睛通透中带着点迷离的醉意,直直的看着他说“你长得真好看”,沈罄声不由得轻笑,他转身将纸条放进油灯里,烧成了灰烬。 应璟有些犯嘀咕:“你说这个姜琪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不再派点人手过来,以防万一。” “怎么,你以为她是来刺杀我的吗?”沈罄声忍不住轻笑道。 他这一笑,倒叫应璟有些不好意思了,显得他很小题大做似得,真是狼心狗肺啊,还不是担心你…… 沈罄声拨了拨灯芯,细细碎碎的爆开一个小火花,将他的表情照的有几分清冷,眉毛跟小刀削过似得,眼神更是寒凉入骨。 “如果我没猜错,她是来求我的。” 应璟心头震了震,他是真没明白,但是又不愿露怯,眼睛一翻,瞟了一眼屋顶,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沈罄声揉了揉眉心,话题一转又说道:“不知道周显的军营里有没有军医啊……” 应璟愣了愣,随口说道:“有吧!” “不知道这军医,山不擅长妇科之术……” 应璟张了半天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妇妇妇妇妇……妇科! ****** 陆卷舒这几日也是坐卧不安的,她就干过那么一回糊涂事儿,怎么就撞枪口上了呢!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先不要说以她罪臣之女永世为娼的身份,这孩子的未来有多黑暗,就说此时的形势也是不妥的,西南那么乱,白苗西戎还是山匪,哪一样不是要人命的凶徒,随时随地可以打起来,她只擅长轻功和暗器,肚子里揣着包子,身子都沉了,还怎么施展轻功呢! 她心中挣扎不已,等到第二个月葵水也没有来,这才死心了,知道准是跑不了了。 明知道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是她从来没有动过堕胎的念头,也不知是怎么的,她的脑海里总能浮现那天夜里沈罄声说想要个孩子,想要留个血脉的情景,一遍遍的被无限放大放慢的回放。 “怎么办,怎么办。” 陆卷舒轻轻把手放在小腹上,这几日她胃口不好,身子也乏的很,脸色很是不好。 “都是债啊,欠了他的,只能拿你来还了。” 沈罄声推门进来,脸上挂着笑,说道:“什么还不还的,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莫非是在跟我儿子说话。” 陆卷舒淡淡道:“沈大人还是莫要乱说话了,别让这莫须有的,毁了大人前程。” “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已经在安排了。”沈罄声把饭菜摊开,这些日子里他最头疼的不是情报里蠢蠢欲动的山民,而是陆卷舒的菜谱,今天琢磨着给她捉条鱼来,又嫌鱼腥她吃不惯,明天琢磨着给她凉拌点小菜,又嫌小菜没营养。打开食盒,里面放着裹了面的水芹菜,晶莹剔透中露出点点翠色,撒上一点开胃的酱汁,这卖相真叫人胃口大开。“这面里我打了鸟蛋,你多吃点,有营养。” 陆卷舒其实心里很是受用,低头吃饭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上扬,可心里偶尔还是会想,他是不是因为孩子才突然变得这么体贴…… “本来等你坐稳了三个月再上路的,但是今天早上传来的情报,金水镇那边白苗和西戎的情况很不妙,估计又要爆发一次大战乱了,我和应璟、周显商量了一下,还是尽快把大军派过去镇住场面稳妥一点。而且临近秋冬了,山匪们都要开始准备过冬的粮食了,虎豹营派兵镇守的那几个关卡就成了关键,还是去金水镇方便指挥和增援。” 陆卷舒若是一般的女子,听了他这番体贴入微的话,说不定心里还挺高兴的。可她偏偏不是如菟丝藤一般缠绕着男人而活的软弱女人,她比任何人都要强,从京城到江南,可一直都是她以保护着自居,照顾着沈罄声的起居,怎么如今她肚子里揣了个包子,就成了累赘,沈罄声竟然不想带她去金水县! “我……”她刚要辩白,却被沈罄声一指封唇。 “又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晚一个月而已,听说女子怀孕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趟,特别是第一胎,稍有不慎就容易出意外,你就养足了三个月,等我儿子长结实了,你想怎么蹦怎么跳我都不拦你。沈小姜今天下午就到了,这一个月就让他先帮我照顾你,有什么事儿尽管使唤他,别客气,玉牌你也收了,你怎么着也算是咱们沈家的大少奶奶了!” 这人怎么听风就是雨呢,不是怀孕危险,而是生产危险,她这几天虽然看着吃不香睡不着的挺厉害,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事儿,她是习武之人底子厚着呢! “嘴角沾着菜花呢!”沈罄声手指轻轻一抹,拈起一粒碎屑送入自己嘴中,这动作浑然天成,就好像老夫老妻似得,谁也不嫌谁,两个人如一个人。 陆卷舒本来还想辩白两句,他这么一闹,竟然把刚刚脑海里那些埋怨和不满全抹去了。 ****** 西南的山区如同一条条盘龙环绕着玉带似得水流而卧,苍茫幽深。沈罄声避开了官道,专走山路,这西南的十万大山,别说是一两万的人马,就是十万大军进来,也跟鸟儿进了山林鱼儿入了江河一般,不显谁不露水的。 “哎呦,你还真舍得,离了你的小娇妻。”应璟怪里怪气的寒掺他,开启了嘲讽模式。 沈罄声的官位如今坐到了二品,在大周朝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像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相近齐人之福了,只有他还眼巴巴的盯着那一块不好啃的肥肉,今天撸起袖子去摘野菜,明天绑起裤腿去捉鱼虾,这样的痴情种子那真是大周朝头一份哪! “舍不得!”沈罄声倒是不怕人笑话,说的一本正经。 应璟瞪了瞪眼,这人还真是脸皮子比城墙还厚,竟然还真应了。刚要大呼“没劲没劲”。却又听见沈罄声说:“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权宜之计?金水镇的i情形就真那么严重了,少了你他们还能造反不成。”应璟冷哼一声,心道,本大爷也是堪当重任的,只是你没有慧眼识英雄而已。 “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有些事儿,得瞒着阿舒进行!” 应璟伸长了脖子,好像要听到什么猫腻了…… “我要在金水县成亲了!”沈罄声叹了一口气。说起这件事儿来,他也是迫于无奈,脑壳子都是疼的。 “成成成……成亲,你要背着陆姑娘成亲,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你可别忘了,人家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就不怕她一怒之下,嗖嗖嗖就用那什么银针啊飞镖啊把你炸成个刺猬,然后在带着你的娃同归于尽啊!”应璟浑身打了个冷颤,别的姑娘不好说,陆姑娘那性子是觉得做得出这种事儿来的。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 “正是因为她怀有身孕,这孩子生下来,肯定是要进我沈家门楣的,要是我连个正经妻子都没有,这孩子不就成了野种了嘛!我都准备好了人选,是个江南的小户人家,身世清白,遭逢水南,阖家就剩她一个了,拖着病呢,大夫说都熬不到年底,沈家大夫人之前见她可怜就把她接到庄子里照顾着呢!后来听说阿舒怀孕了,这才把人给我送过来了,让我把阿舒的第一个孩子寄在她名下,一来孩子也名正言顺了,二来也算给这姑娘留个承香火的人。” 人家都是病夫娶新妇冲喜,他倒好自己倒成了冲喜的相公,娶了个短命的婆娘。 “诶!不对。陆卷舒未足三月的身孕,你就舍不得他路途奔波,这姑娘病入膏肓了,你怎么还舍得让她千里迢迢从江南奔赴金水县啊!这不是折腾人嘛,恨不得人家早点死嘛!” 沈罄声白了他一眼:“我哪儿能那么缺德,她自然还在江南养病,这新娘是沈家表妹假扮的,一路盖了红盖头,送亲的队伍又是沈家的家奴,哪个敢说三道四的。不过是走走形式。我已经派人送去了四根千年老山参,那姑娘帮了我大忙,是我的恩人,若是能医好了,等阿舒生产之时,我就对外说她难产而死,重新给她个身份,置办一套体面的嫁妆,让她重新嫁人。” 这计划里处处都有沈家大太太的影子,姜还是老得辣啊,想的这般周全。 沈罄声也有沈罄声的难处呀!应璟心中虽然已经体谅了他,可嘴上还是忍不住嘀咕道:“还是缺德,忒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