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哀歌》 第一章 叛变 亚平陵城地处夜郎帝国最南端,南面临海,北面是贯穿东西方向的大峡谷。大海和峡谷将亚平陵围成一座孤城,通往内地的唯一通道就是设置在天堑关的吊桥,此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故又有鬼门关之称。这里的住民,世代以打鱼为生,也有很大一部分商贩向内地贩卖私盐。贩卖私盐本是死罪,不过,商贩们通过向官府缴纳高额盐税,从而得到地方官府暗中庇护。 两年前,天堑关镇守将领杨守仪被暗杀,帝都又派了离伤城前来镇守。离伤城是二皇子竹定南的老师,前来天堑关想来也是受命于二皇子。近年来,二皇子已在暗中培植党羽,四处安插心月复。皇上很少亲理朝政,除沉溺酒色歌舞而外,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陵墓修建工程的进展。皇太子竹玉书生性懦弱,整天舞文弄墨,他写得一手艳情词曲,极尽各种凄糜哀婉之音,甚得皇上垂爱。表面看来,皇城一片祥和,暗地里却斗争不断。一年前,拥护太子的右大臣皇甫昭和被二皇子一派的人诬陷而打入天牢后,太子一派就已失势。至今太子之位依旧安稳,一方面是因为受宠于皇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子娶的是欧阳楚歌之女。欧阳楚歌乃兵部尚书兼黑虎军统领,手握重兵,二皇子一派不得不有所忌惮。 离伤城刚一到任,立刻就下令抓捕私盐商贩,收缴私盐,增设关卡,严查从亚平陵运往内地的货物。被抓捕的二百多个私盐商贩第二天就被悉数处斩,其中一人是亚平陵府将军司马翎的侄子。司马翎得知消息后,万分震怒。之前,司马翎和二皇子一派,来往比较密切,但自此事件后,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司马翎多次同离伤城以信函商讨,希望可以重新签订密议,准许私盐流通,均遭到对方严正回绝。盐商聚集,出钱请了数批杀手暗中行刺离伤城,也都屡屡未能成功。眼看着一天天坐吃山空,盐商巨贾一个个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 亚平陵城供奉的神祗乃大禹,大禹神庙修建在最东边的海岸。四根圆形石柱支撑着的庙顶,傲然迎接风雨侵袭和阳光照耀;两百年来,始终稳稳当当地矗立着,守护着这片土地,并为这里的住民带来平安。可是,就在一个月前,神庙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台风的侵袭,凶猛的海水将神庙劫掠一空,神庙、神庙里供奉着的大禹神以及看护神庙的侍者都失了踪迹。住民们对此深感惊恐和绝望,以为守护神的失踪,预示着某种灾难的必然降临。部分街巷甚至因不安和恐慌,出现了骚乱。 童吹吹暗地里指使司马寒江召集私盐商贩,于一夜之间,在神庙被毁的旧址之上,秘密地修建了另一座神庙。新的神庙供奉的是刑天。庙前两个巨大石柱上,赫然刻着“刑天降临,夜郎必灭”几个大字,笔势龙飞凤舞,凌厉霸道。人们惊讶之余,争相议论,不出半月,全城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太阳慷慨地照着这座孤独的城市,将军府大门前,齐刷刷立着两排卫兵,长枪在握,虎虎生威。此时,司马翎正在宏大的议事厅里,秘密会见童吹吹。 童吹吹进来的时候,司马翎正坐在貂皮大椅上,邹眉苦思什么。 “司马大将军找我何事?” 司马翎从貂皮大椅上站起来,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卫退下,走到童吹吹身旁,停下来看着童吹吹,说:“童大人,神庙的事,该是你干的吧?” “是我。”童吹吹话音不卑不亢,低沉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蛊惑民心可是死罪,你该清楚。” “我知道,司马大人。可我也是为了安抚民心。我看将军绝非甘于偏安一隅,何不干脆就顺应了天意民心?” 司马翎笑了:”我拥有的太多,而这赌注风险实在太大。我输不起。” 童吹吹以坚定冷峻的目光看着司马翎。 “但司马将军有没有想过,若是赢了呢?” 司马翎陷入沉思,“若是赢了呢”这句话火焰似的,烧灼得他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童吹吹继续说:“只要司马将军愿下这个赌注,招兵买马的钱,盐商们肯定会出。眼看夜郎气数将尽,到底赌不赌,将军仔细思量。” “这些我都早已经仔细思量过了。只是……” “既然如此,那将军还犹豫什么?只要攻下天堑关,天下就唾手可得了。” ******************************************************************************************** 半年后,亚平陵城,寒夜。 童吹吹跟他自己亲自训练的三百死士中的最后一批,已在白天成功混进了天堑关。 司马翎已命长子司马寒江率五千精兵,准备趁夜攻打天堑关,他自己则忙着准备刑天庙的祭天仪式。 残月孤光,冷照凝然;寒风阵阵,激烈地吹打冰冷的战甲。司马寒江情不自禁地拔出背上长剑,迎着寒月的清辉,贪婪地看,心底涌起强烈的嗜血渴望。这是老师童吹吹给他的噬魂宝剑,据说是五年前在雪城冰湖之底采得寒铁而锻造的,童吹吹乃不世出的铸剑大师,此剑铸成后不但削铁如泥,且具有灵性。将长剑重又插入剑鞘时,司马寒江心底的激动情绪,因剑身散发的寒气而变得平静了一些。 虽然已跟着老师学了多年的武功谋略,布阵攻防,对于历史上那些运筹帷幄的大将们所指挥的著名战役,他都曾在老师的严厉监督下认真解析过,但亲临沙场指挥,这在十七岁的司马寒江,尚属第一次。 司马寒江把军队驻扎在距大峡谷十几里远的地方,借助树林隐蔽,而他自己带上三个侍卫,潜伏往峡谷附近勘察地形。这里的地形之前他已勘察过不止一次,却都是在白天。此时,他想在夜里看看,看看这个被称作“战时过得了是英雄过不了则下地狱”的鬼门关。他和侍卫趴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借着朦胧的月光,向着峡谷对岸的城墙张望。 灯火已熄灭尽,城堡轮廓阴森森的,像沉睡中的猛兽。 第二章 赴宴 残月。夜已深。离伤城府内,依旧笙歌艳舞,灯火辉煌,繁忙热闹,盛宴在即。府邸门前,立着两头雄狮,灯笼光照下,熠熠生辉,威武逼人。夜风袭来,高挂的灯笼摇晃动荡,光影绰约,虎视的雄狮于是更显威严和神秘。 离府乃依照前几任镇守所住府邸略作改建而成,因此,对童吹吹而言,此间环境地势,甚至一草一木,都不太陌生的。杨守仪作镇守时,童吹吹曾做过府下幕僚,因其同杨夫人有染,终至东窗事发,而被迫逃亡,辗转到了亚平陵城。直至后来,杨守仪莫名其妙地被杀,他被追杀的后顾之忧,才终得解除。 事隔多年,童吹吹才又一次回到这所府邸,但已物是人非。曾经熟悉的人,不是已经故去,就是已经离开,府邸的名字,也已经改易了。 离伤城原以为,童吹吹是作为司马翎的特使,前来挑衅或谈判的,所以设下鸿门宴。童吹吹孤身前往赴约,却态度从容淡定。离伤城是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甘冒一切重压和风险,也要彻底查禁私盐的。然而,童吹吹在筵席上谈笑风生,却始终不提及私盐贩卖的事,这使得离伤城颇有些着恼。 屋内琴声悠扬,舞女们曼妙的舞姿,宛若风中纷扬的花瓣,优雅轻盈,绰约妩媚。童吹吹边饮酒,边欣赏乐舞。离伤城终于按捺不住,提起了私盐贩卖的事来。 童吹吹淡然一笑,说:“离大人误解了童某的来意了。童某虽在司马将军俯下,但也只是教授司马公子一些拳脚上的功夫,旁的事,从不牵涉进去的。况且,司马将军身边能人辈出,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派不上大用场的。童某此次前来,一是因久慕离大人智谋才识过人,德高而望重,特来拜会,若能结识,则荣幸之至,另一面是想来向离大人打探一些帝都方面的事。” 如此看来,童吹吹在司马府上,并不曾得到充分的信任与重用。大凡才华卓越之人,若不得才尽其用的机会,就难免会觉得苦闷失望。 这么一转念间,离伤城把话题转移了,不再言及私盐之事。童吹吹也是尽谈一些风月之事,以及坊间巷隅的趣事轶闻。 离伤城说:“尝闻江湖传言,说几年前,童大侠曾铸造出一把绝世好剑,犀利无双,削铁如泥。却不知为何,不见童大侠将此剑随身佩带,难道已赠与他人?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得童大侠如此青睐,甘愿以绝世好剑相赠?” 童吹吹喝了口酒,把目光自琴女身上收回,说:“童某向来好赌、好酒、,离大人怕是也曾有所耳闻的。童某风流惯了,只要见到好酒,见到漂亮女人,就什么东西都舍得抵押出去的。和美酒佳人比起来,什么样的好剑,都不过是废铁而已。” 离伤城端了酒杯,笑着说:“如此潇洒,自在随性,童大侠真不愧是性情中人,难得难得。来来来,离某再敬童大侠一杯。” 童吹吹也端起酒杯来,说:“离大人过誉了,这些不过是改不掉的习惯而已。” 自打听了童吹吹说只是在司马府上教授拳脚功夫后,离伤城对对方的敌意已消减了许多。几巡酒喝将下来,他已对童吹吹生出很多好感来,他心底盘算着,如何才能够将其笼络到身边,纳为己用。 琴女此时弹起了高山流水之韵。 第三章 雪莲 华贵酒杯才又放回桌上,童仆就即刻小心翼翼把酒酌满。 离伤城说:“童大侠这般气宇轩昂,功夫了得,谋略才识又是非常人所能及,若是愿为朝廷效力,定是前程似锦,官运亨通,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离某与童大侠虽素不相识,却有一见如故之感。若是童大侠不介怀的话,离某可向朝廷上书……” 童吹吹打断离伤城的话,笑着说:“童某一介江湖草莽,何德何能,竟得离大人如此抬爱!离大人的好意,童某不胜感激,只是,向来过惯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养成了闲散浪荡性格,于做官一途,自知终是不合适的。” 离伤城望着童吹吹,不无遗憾地说:“像童大侠这样的人,不能为朝廷所用,实在是可惜。不过,人各有志嘛,也不好强求。”他喝了杯酒,接着试探性地说,“据说,童大侠与右大臣黄甫昭和有同门之谊,方才童大侠想要打探的,莫不是与皇甫昭和有关?” 童吹吹说:“童某与皇甫,确是师出同门,不过,自离开师门以来,已有多年不曾谋面,也不曾有过联络。最近听说,他已经被打入天牢了,前景很是惨淡。”童吹吹转变了话题,“江湖传言,两年前,雪城进贡的七叶雪莲,在南来途中被劫,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七叶雪莲乃珍贵药材,有起死回生的神奇效用,但种植极为困难,唯有在雪城极寒之地,方可成活,且需以情人之泪浇灌,要每隔十年,才会盛开一次。离伤城觉得奇怪,童吹吹怎么突然打探七叶雪莲的事呢,莫非他和两年前的一系列血案,有着什么牵连不成? 离伤城喝令歌舞停止。琴女同舞女们收拾起深夜的倦意,退往侧门帷幕后面,消失不见了。豪华大厅里,灯火辉煌如初,却因寂静而略显几分空荡了。 童吹吹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离伤城,见其软剑灵蛇般缠绕腰间,心底暗自思忖:“吃饭喝酒时也剑不离身,难怪江湖传言,他的剑,同药王的毒一样可怕!” 离伤城目光如炬,矍铄谨慎,脸上却显出似有似无的疑惑神情。他说:“童大侠怎么突然也关心起这件事来?” 童吹吹坦言:“说不上关心。童某曾听说,七叶雪莲药效极为神奇,乃难得的稀世良药,加之与雪莲相关的惨案,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不免觉得奇怪。” 离伤城内心松了口气,温和地说:“原来童大侠只是觉得好奇。七叶雪莲虽为至宝,却也是不祥之物。” 的确,很多人都在觊觎七叶雪莲,凡是与此事件牵涉的人,大多都已罹患惨祸,或死或伤,家破人亡。被雇护送雪莲南下帝都的天鹰镖局总把子卓庭轩,在押运途中失踪,至今音信全无,其家眷受了牵连,已被朝廷满门抄斩。 童吹吹说:“这么说来,七叶雪莲至今还下落不明了。这样糊里糊涂死了那么多人,真是不幸得很。” 童吹吹之前就对是否真有七叶雪莲一事,心存怀疑,现在确知,那些与七叶雪莲有牵连的人,不是已死就是失踪,心底的困惑就更大了。五年之前,他曾孤身潜入过雪城,历经千险万难,九死一生,想尽一切办法打探,不但未曾打探得任何关于雪莲种植的蛛丝马迹,反倒险些葬身机关重重,神秘莫测的冰冷雪窟之中。 离伤城也感慨:“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血案一再发生,确实不幸。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虽然一些人,确是被无辜卷入,莫名其妙送了性命,但人心本是贪婪,想来那些无辜者,若是他们也能够覆手翻云,飞星摘月的话,他们一样会自行卷入进去的。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这谁能拒绝得了啊?” 七叶雪莲被劫,皇上变得心情抑郁,暴怒无常,朝中臣子与那些主持陵墓修建的工匠们,或因细小过失,或因仅仅只是皇上突然觉得不高兴了,就被杀头或被贬官流放的,不在少数。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谁也保不准,哪一刻皇上突然心情不好,灾难就降临自己头上。 离伤城在此般情形之下,被遣往南疆,不但远离了宫廷的危险漩涡,还为二皇子将来夺权,储备着力量。眼见皇上一天天变得丧心病狂,喜怒无常,皇太子却性格懦弱,优柔寡断,二皇子则性格刚毅,机智果敢,因而,宫廷中诸多权力暗流,都在慢慢向二皇子一方靠拢。很多人都在私底下,期盼着二皇子早日发动宫廷政变,夺权登基,将人心惶惶的局面,彻底安定下来。 第四章 雨夜 夜间的梆子已敲过三更,浓云翻涌,星月消隐。白天里看起来破败不堪的街道,此时逼仄空荡,暗影沉沉,只有离府还亮着灯火。 桌上丰盛的珍馐美味,已成冷炙残羹,狼藉清寒。离伤城虽早已觉得困倦,但童吹吹似无告辞之意。夜风呼啸,猛烈地刮过琉璃瓦屋顶。 童吹吹喝完杯中酒,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说:“才两年时间,离大人府邸后园就种满了樱花树……三月了,正是樱花开得绚烂的时节,可我记得以前那块地方,是一座豪华精巧的木制阁楼,七年前某个秋日深夜,阁楼让一场大火烧毁掉了。” 童吹吹兀自凝视着屋外漫漫夜色,像在自言自语。语气中藏着无尽的惆怅与凄凉。 离伤城说:“难怪,种上去的樱花长势会那么好。只是,离某颇为不解的是,童大侠怎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了如指掌呢?” 离伤城忽觉后背一阵冰凉,仿佛暗处有双野兽眼睛在盯着自己,阴森恐怖,咄咄逼人。 童吹吹收回目光,漠然一笑,说:“但凡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很多东西的,这一点都不奇怪。” 童吹吹虽表现得极为轻描淡写,但离伤城已明显感觉到,他是在尽力压抑和隐藏自己的情感。 离伤城说:“话虽这么说,但我总觉得,童大侠和这块地方,一定有些渊源的吧。” 杨守仪的死,一直是悬而未决的疑案。据说,杨守仪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暗杀的,尸身被发现时,首级已经不见。杨守仪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若是真的死了,他的死,又会和童吹吹有着什么样的牵连呢?这些事情,离伤城早该仔细调查的了,但一直让查禁私盐的事情搅扰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根本挤不出时间来。 一道凌厉的闪电划破屋外漆黑夜空,雷声响起,轰隆隆滚过早春三月的大地,震耳欲聋。 童吹吹站起身来,缓缓说到:“夜里风这么大,暴雨怕是也要来了。这样的话,开得再盛的樱花,怕是也得在一夜之间凋零。风雨落花残,真是可惜。童某也该走了,走之前,离大人可不可以赏个脸,一起去尊府后园,赏赏樱花?” 显然,童吹吹绝不是真为赏花才提出这般要求的,对于离伤城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挑衅。离伤城站起来,右手握住腰间剑柄,沉声说:“既然童大侠有如此雅兴,那就请。” 离伤城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弄清楚,到底童吹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穿过长长回廊,转了好几个弯,眼前突然变得开阔了。微风中散漫着泥土湿气和幽幽花香。闪电不时掠过头顶,照亮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樱花。 花香淡雅,沁人心脾。但离伤城此刻感受到的,却是浓重的杀气。山雨欲来。 借着闪电的刺目亮光,童吹吹走到离伤城前面几步远,感慨说:“好一片花海。” 话音未落,离伤城剑已出鞘。 一阵金属碎裂的声响坠入无尽黑暗里,童吹吹急速凌空跃起,倒退向樱花树丛,离伤城凌厉的剑势闪电般紧逼其后。 童吹吹在说话时,突然转身,以神鬼莫测的速度发出数枚致命暗器,直袭离伤城身上各大要穴。幸亏离伤城早有防备,他的剑招也几乎是与对方的暗器在同一瞬间发出,剑势如虹,招招阴狠致命。 童吹吹在一粗大结实的树枝上站定,称赞道:“好凌厉的剑法!”然后他突然向空中发出两支彩色响简。 离伤城也在心底惊骇:“若非早有准备,自己肯定已伤在对方暗器之下。”虽说童吹吹是突然偷袭,但离伤城也是在同一瞬间出剑,才堪堪挡住对方一击。童吹吹暗器劲道之猛烈,速度之劲疾,击打之精准,实属罕见。 又一阵刺耳的雷声响起,雨滴哗啦啦降落大地。离伤城身形疾变,使出七十二路追风剑法,猎鹰般扑向童吹吹。 狂风猛卷,花树摇乱,大雨倾盆。离伤城突然惊恐地发现,樱花丛中竟有许多人影,黑压压一片。最近半年,因连连遭遇暗杀侵扰,离伤城已在府邸周遭设了岗哨,白天黑夜都有卫兵轮流巡逻,严加察视,这些黑衣人是怎么神鬼莫测地突然冒出来的呢?闪电连连,映着这些黑衣人手中的刀剑,寒光闪闪。 第九章 立威 夜深了。童吹吹还在离府大院内独自徘回。他虽已困乏,却毫无睡意。府邸宅院虽已作了一定程度的休整,但这一景一物,却依旧太过熟悉,总是触到他记忆的痛处。他脑海里全是素颜的影子,与素颜相关的过往一切,波涛汹涌地向他袭来,势不可挡。曾经的痛苦与幸福,都已远去,无法追回,但忆起来,恍如昨日,历历在目,使他感到头晕目眩。回忆就是这样,越是美好,越使人痛不自胜。 司马寒江早和衣躺下,却不但睡不着,反倒越加清醒。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能坦然面对任何挑战,但在面对失败挫折时,却难免心浮气躁,做不到荣辱偕忘,虽然童吹吹常告诫他,对待万事万物,最好能够举重若轻。他第一次领兵,自然心绪激动,更念及白天与离伤城交手时,数招便被对方击败,不免心生沮丧;加之手下部将大多凭着资历老,倚老卖老,只把他当孩子对待,有时甚至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他自己那还像个主帅?司马寒江越想心底越是着恼,竟至一点睡意也没了,遂起身离开卧榻。于院内见着童吹吹身影时,心底掠过一丝惊讶。 童吹吹闻得脚步声,转过身来,望着司马寒江,和蔼地说:“怎么还没睡?” 司马寒江说:“我睡不着。童叔叔怎么竟也还未睡?” 童吹吹苦笑一下,说:“近来忆起一些过往人事,夜里常失眠。”自得知七叶雪莲被劫的消息后,两年来,他一直在明察暗访,雪莲下落始终不明,与此相关的线索,却越来越复杂。眼见眼见每年与药王约定相会的日期渐渐逼近,他心情是既惧怕又迫切。 司马寒江说:“童叔叔,我在想军队北进的事。若是等到我父亲到来才北进的话,恐怕太迟了。那时,帝都方面肯定已得知我们叛乱的消息,势必会加强军队防守。再者,倘若不能够在入秋以前攻打到中部平原,等麦子一收,四野茫茫,军粮必然成为一大问题。” 童吹吹听了司马寒江的话,心底欢欣。他说:“先前我也在想这件事,但是靠盐商们,时间长了恐怕也不妥。固然,初时为能获得私盐流通的可能性保障,他们是真心实意愿意出资的,但商人毕竟多是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一群,而战争既起,就必将是旷日持久的事。战火四起,人民流散逃亡,通商就已是不可能的事,实际的利益一旦消散,盐商们肯定会失去耐性,散手不管,自行隐匿,再不会给予资金上的支持,那时,巨额的军费问题,都得靠我们自己自行解决。倘若还从亚平陵城北运军粮,不但人力资金耗费甚巨,而且,谁也不能够保证始终不会出现军粮短缺的情况。最好是入秋以前攻打到中部平原,军粮这一棘手问题就可不必担心了。” 司马寒江说:“我是赞成即刻北进的,但问题是,我们只有五千军队,加上收编的那些,也不过区区六千而已,这样贸然北进,担当的风险定会很大。而且,军队里那些老将领,多不赞成北进。” 他们缓步到院内一个亭子内坐下来。一张打磨得光滑精致的圆形石桌,围着四个柱形石凳。 童吹吹用食指在圆桌上勾勒出部分粗略的地图轮廓,说:“就算明天率军北进,要在入秋以前攻到中部平原,即便军力十足,也将是一个巨大挑战。不过,就目前情形看,风险再大,困难再大,也得冒险一试了。若是犹犹豫豫失了最佳战机,就只有灭亡一途了。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实在讨厌得很,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否则他们只知饶舌碍事,永远不懂得天高地厚轻重缓急。明天再召集一次密议,抓几个关起来,或者杀掉,他们就再不敢碍手碍脚一意孤行了。” 司马寒江脊骨里突然掠过一阵寒意,抓捕几个老将领,甚至将他们处死,杀鸡儆猴,借此树立自己的权威,这正是他心底深藏着的可怕念头。 ********************************************************************************************* 次日,反对北进最激烈的数名将领剥去铠甲,降为普通士兵。故此,众将领一下子全变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了。这些变化,虽是童吹吹早已料到的,但他却还是打心底里觉着厌恶。 第十章 阿兰 第十一章 南征 第十二章 少年 司马寒江率军北进的途中,除了在少许几个重要军事关隘经历了颇为持久的战斗外,所遇到的抵抗,都是及其微弱的。为加快行军速度,全军轻装简行,只带酒和饮炊必备之具。清水镇是天堑关往北的官道上的一个小镇,这里去往中部平原,已不是十分遥远了,若是走官道,快马单骑的话,大概二十天左右便可抵达;倘若想将行程缩到最短,则可避开官道,走小道翻越清水镇北部山脉,穿过一片巨大广阔的森林沼泽,再走上四五天时间就到了。 军队经过清水镇的早晨,天气晴明,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司马寒江心情也似天气般爽朗明快,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却使他心情变得很糟。早炊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几起士兵强抢财物,强占民女的恶劣事情,司马寒江得知消息后,怒火中烧之下,把强占民女的士兵当众斩首,随即制定铁律:强抢财物者斩;强占民女者斩。 早炊过后,童吹吹在制定最终行军路线时,选择了近道。山道陡峻,烈日炎炎。天都擦黑了,大伙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没走出泥泞的沼泽树林。天公也不作美,先时晴朗,现在却浓云密布,灰暗阴沉。 暴雨是和暮色一起降临的。狂风吹卷树林,发出海一样的呼啸。暴雨铺天盖地,直把暮色卷进沉沉夜色去了,还不停下来。司马寒江命士兵在一块好不容易寻得的高地上,借助树枝树叶,草草搭建了顶蓬避雨。士兵们自早上离开清水镇到此时,只吃过少许自带的干粮,战甲裹住的衣衫又被暴雨淋湿,饥寒交迫下,略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暴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最终停住。 雨水洗刷后的夜的清空,现出了稀稀落落的星子,没有月亮。士兵们忙活着,四处拾找干柴禾,不多时就架起了一堆堆篝火。篝火亮起来,把士兵们心中沮丧的阴霾也很快驱赶走了。士兵们卸下战甲,脸上显出欢愉的表情,湿哒哒的衣衫在火光的照耀下冒着热气,各自酒囊中的酒香也散发着欢愉的气氛。 弓箭手们在夜的沼泽林中四处搜寻,带回来许多山鸡、野兔、羚羊之类的猎物。众人帮手,一道拔除皮毛,去掉五脏,就着近处的水胡乱洗过,穿上削尖的树干,架到熊熊篝火之上烧烤。众人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猜拳唱歌,看起来似是亲如兄弟。不久,最靠北的一个篝火堆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众人闻声赶将过去看热闹,却发现一个身手敏捷的少年,早将十几个士兵打翻在地。因为酒精的作用,被打翻的也并不觉着疼痛,只一个个或咬牙翻白眼,或嘴里直骂娘。 见众多士兵围将过来,少年也不觉惊慌,只把双手抱于胸前,神态悠闲地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醉汉,脸上堆着天真单纯的笑容。围过来的士兵也有拍手叫好的。 原来,少年是连夜赶路,途经此地,见了火光就赶过来,喝醉酒了的士兵们见了陌生面孔,觉着奇怪,不知是谁竟然建议说将这少年也烤了来一道下酒。众醉汉点头叫好,拿了兵器围上去,想不到却被那少年以空手夺白刃的手法,几下就把兵器夺去,悉数扔到一边。被夺取兵器的醉汉叫骂着再围将上去,还没明白过来到底怎么回事,眨眼间的功夫,就又被打倒在地,穴道受制,动弹不得。 司马寒江和童吹吹也赶了过来,围得水泄不通的地儿也让出了通道。 火光照耀着少年俊朗的面容,粗布青衫,古铜肤色,清澈的眼神深藏着刀一样的寒光,坚韧,锋利,透着执著而不屈不挠的意志。但童吹吹首先是被少年背上的兵器,被那把状如残月的刀,给深深吸引住。凭着对兵器的敏感直觉,童吹吹断定,那一定也是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器。 少年看起来年纪与司马寒江不相上下,他目光由童吹吹身上转到司马寒江身上时,善意而又愉快地笑了。司马寒江也在看他,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善意而又愉快地笑了。 随着火光一闪一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说:“我叫卓浪,途经此地,打扰到了各位,望多多包涵。” 司马寒江也拱手说:“幸会幸会。卓兄若是不急着赶路的话,可以留下来,同我们一道喝酒吃肉。” 卓浪自己都感觉有些不自然了,童吹吹冷峻的目光,却仍旧还在凝视着卓浪背上的残月刀。 童吹吹终于温和地笑着说:“好刀。”他曾一度痴情于鉴赏各种兵器,见了卓浪背上残月宝刀,心底就发痒,想借来把玩一番,念及怕对方误以为自己是见着宝物就动贪念,想要据为己有,终究没有开口。 卓浪也望着司马寒江背上的剑,诚挚地说:“好剑。” 众军士散了,各自又回去篝火旁边。卓浪跟在童吹吹和司马寒江身后,边说着话边慢慢靠近其中一个火堆。 阿兰坐在火堆旁的席子上,默然不语地想着什么,神情专注。三个人坐下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卓浪未曾问及童吹吹与司马寒江何以在此驻军,他们也一样没问他因何三更半夜途经此处。有好几次,卓浪的目光突然与阿兰的目光不经意地相遇。他觉得,她是他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她神情里那种淡漠而平静的悲哀,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的心竟然隐隐地发疼。 话题转到兵器上的时候,童吹吹双目放光,神采飞扬。 “五年前,童某曾在雪城冰湖之底,采得寒铁,铸得宝剑一柄。”他目光落到卓浪背上的剑身之上,接着说:“就是小侄寒江身上这一柄。此剑铸成后,一直不曾得见可相与争锋的兵器,童某一直深感遗憾,这事竟成心病。如童某所料不错的话,卓少侠所带之刀,亦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方才童某一见着,心底狂喜,竟至一时有些失态了。卓少侠是否介意,让这两柄神兵利器比拼一下?” 卓浪愉快地答应了。 童吹吹心底大喜,朗声说:“太好了。你们两个少年各执神兵,就在前面空地上,只比招式,不用内力。”他害怕两个少年打得忘乎所以了,伤着对方,故如是建议。 司马寒江和卓浪就在近前的空地上比试起来。每一次刀剑相撞,都发出虎啸龙吟的声势来,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十里之外的树叶也被震得纷纷落下。众士兵围拢来看,只觉眼前寒光交叠,头晕目眩,除此什么也看不见。阿兰还是兀自低着头,望着眼前忽闪忽闪的火苗,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 二人各展生平所学,斗了将近千余招,招式上谁也赢不得对方分毫。童吹吹边饮酒,边凝神观看打斗,直等看了个尽兴,才让两个少年停下来。火光通明,两个少年收住招式,意犹未尽地望着对方,会心而笑。 童吹吹无比快活地大笑,高声说:“好刀。好剑。英雄少年。” 两个少年一番打斗下来,对彼此惺惺相惜,对地方钦佩有加。 童吹吹喝了一大碗酒,痛快地说:“来来来,继续喝酒。”他们开怀畅饮,谈笑至黎明降临,东方发白,火红的大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天空和树林都显得非常干净清爽,沼泽地却是又要更加难行了。司马寒江热情挽留,想留得卓浪在军中一道多畅饮些时日,但卓浪因要事急欲赶往南方,于是只得作罢。童吹吹望着两个少年在晨光中依依惜别,一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豪情热血来,心底竟一阵怅然。 司马寒江真诚地说:“卓兄办完事后,来中部平原找我,我们再一起喝他个十天半月,不醉不休。” 卓浪愉快地说:“我一定来。”他看了一眼阿兰孤单清绝的身影,转身朝南疾行而去。司马寒江也整顿军队,开拔前往中部平原。 第十七章 赌场 赌场。光线昏暗,人声喧嚷嘈杂。老瞎子坐角落里,拉着二胡,曲调悠长,凄凉悲伤,无休无止,像是命运嘶哑的嚎叫。卓浪就是在这种悲伤凄凉的曲调中走近赌桌的。这种悲伤凄凉同赌桌上的欢乐叫嚣与激情,极不协调,极不融洽,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突兀。除了老瞎子与他的二胡曲调总是那般满不在乎外,这里气氛异常紧张,每一双眼睛都直勾勾的,活像钩子,贪婪地想一下子把猎物钩住。庄家是个马脸汉子,一双眼睛小得几乎快眯成一条缝,他边摇骨子边说:“我做庄就一赔十。赶快买吧。” 卓浪说:“我押五万两,买大。”一双双钩子全都钉在他身上,是疑惑,是惊讶,是嘲弄。没有谁会相信,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竟会押得起五万两。马脸汉子却心底犹豫,一赔十,若是输了,他得付给少年五十万两。五十万两已经足以要了他的命。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笑着说:“小子,输了赔不起,那是会被绑上舞台去,也可能直接就被活活烧死。”他脸上的刀疤令人触目惊心,从右眼角处横跨鼻梁,一直拉到左耳根附近。他笑起来的时候,刀疤狞狰地把整张脸扭得破碎恐怖。 马脸汉子也猜想卓浪定是在虚张声势你,年纪轻轻,他哪来那么多钱?念及此,马脸汉子胆子也立刻壮了起来,他假装豪迈地大声说:“赌就赌。把银票押上来。大不了将这把老骨头输掉。” 卓浪说:“我没银票。我的刀就是五万两。”他正欲解下刀来放桌上,众人却发出肆意的嘲笑。笑得很开心,也很邪恶,他们似乎很久没尝到过笑的滋味了。 马脸汉子觉得自己被耍了,脸上面子再挂不住,他拉下脸来,厉声斥责:“毛头小子,你是存心消遣老子来了不是?”他额头上青筋暴露,怒火都烧到他眉毛上了,烧得他满脸通红。 卓浪认真地说:“我没有存心消遣。”众赌徒又一阵大笑,他们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兴奋、愉悦和好奇。输的愁眉苦脸的也暂时忘了忧虑。老瞎子的二胡曲慢慢悠悠地唱着,极具穿透性,并未被笑声淹没。 刀疤汉子望一眼马脸汉子,挑拨着说:“看呐,孟老二,这小子说并未存心戏弄你。你看他,好像一脸无辜一脸天真。” 马脸汉子原来姓孟,单名一个浪字,十多年前,曾是神州西北一带声名狼藉的恶徒,恶贯满盈,罄竹难书。西北一带江湖人士早已为他已经死了,想不到他却是躲到鬼窟来了。 孟浪把骨子往桌上一扔,纵身跃起,一拳击在卓浪心口之上,大声说:“还敢狡辩,既然没存心消遣,那你给老子把银票拿出来。”这一记猛拳,卓浪原可轻易化解或避让开的,但他却生生地承受了下来。 卓浪心平气和地说:“我没银票。但我有刀。”他越是语气平和,孟浪越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越怒不可遏。 孟浪大吼:“一把破刀值五万两!你把老子当猴耍是不是?”说完,抄起来粗重的拳头,照着卓浪的面门,又一次击出。他想把卓浪一拳打得满地找牙,但拳风却被卓浪轻描淡写地化去。孟浪再怎么说,也曾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恶霸,凭着一双铁拳,击败过无数对手,打出来响当当的名号,才在这里隐藏数年,想不到遇上少年后生,却在拳头上吃了亏,这让他情何以堪?他心底惊诧之余,更觉怒火中烧。 刀疤汉子大声说:“孟老二把你的铁拳使出来吧,看看那小子的刀到底值得几个钱。”众赌徒怀着一种强烈渴望,大声嚷嚷。 第十八章 瞎子 老瞎子的二胡声突然变得尖锐、刺耳、急促。武功稍弱者,顿感心底焦躁,恶心眩晕,耳鼓如针扎,疼痛难当。一个个双手捂住耳朵,痛苦着叫喊不绝。 “这可是宝刀啊!你们这群蠢东西,别说五万两,就是五十万两也值得。”老瞎子的话音自角落里蹿出来。老瞎子从来不说话的,这一开口,却就语出惊人。 卓浪愉快地说:“我这刀确是宝刀。老前辈果然慧眼非凡。” 老瞎子语气冷漠地说:“年轻人,你不用溜须拍马。不过,我这眼睛虽瞎了一只,很多事情却还能够看得分明。” 刀疤汉子恶狠狠地说:“老瞎子的话信不得。一把破刀值五十万两,一把破刀居然值五十万两?这老瞎子肯定是疯了。” “对。老瞎子疯了。” “以前好像从没听他说过话。” “我也一直以为他又聋又瞎的。” 老瞎子对这些喋喋不休的嘈杂深感厌恶,于是换了个柔和的曲调,把嘈杂声盖住。孟浪再一次扑向卓浪,一个音波突然破空而至,击中其额头,痛如刀割。孟浪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向老瞎子。老瞎子曲调再转急促,孟浪眼珠突然爆裂,乍然倒地,气绝而亡。身体僵硬如石头。赌场里其余人目瞪口呆,他们都曾以为,老瞎子不过就是个落魄的江湖艺人而已,哪里料得到,他竟是深藏绝技,身手了得,武功高深莫测,出神入化。 老瞎子打量着卓浪,说:“年轻人,此刀主人与你什么关系?” 卓浪说:“我就是这刀的主人。” “不说也罢。”老瞎子叹口气,继续说:“你可知这刀的来历?” 卓浪诚实地说:“不知道。” 老瞎子收住曲调,沉浸在了回忆的深海,历史烟云如画卷,在他脑海里一页页翻过。 卓浪好奇地问:“这么看来,老前辈一定是熟知此刀来历的了?”赌徒们坐在赌桌旁,怀着猎奇心理,贪婪地望着卓浪背上的刀,又望望老瞎子和他的二胡。 老瞎子语气平静地说:“残月刀乃上古神兵。有过这么个传说,说凡聚齐刑天剑,残月刀和日月圣石,便可坐拥天下。刑天剑据说早在八百年前,被一个叫独孤的工匠熔为寒铁,沉入北部某个寒潭之中了。日月圣石一直是月宫的圣物,月宫也已被封锁了将近五百年,月宫现在是雪城的圣地,不准任何人靠近。至于这把残月刀,则一直在世上流传,一度挑起血雨腥风的杀戮与争端。两百年前,夜郎帝国开国之初,曾得到过四个显赫家族的鼎力相助,文有司马,武有令狐,南宫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家族。当年,残月刀就在大将军令狐霸手中。四大家族后来都没落了。现在在剩下来的,怕是只有南宫一族,还保有些许辉煌的余韵。夜郎帝国建国后,皇上担心四大家族势力过大,难免会威胁到自己的社稷江山,于是挖空心思,将四大家族的人,或杀头,或流浪,或以封疆之名,发配到荒蛮边陲之地。” 老瞎子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司马一姓被派往南疆,南宫一族封疆东北。当时,这些地方,环境恶劣,艰苦卓绝,但这些大族的先祖,凭着超强的毅力和忍耐,苦苦打拼,终于扎稳了根,得以幸存下来。令狐一族却就没那么幸运了。这种不幸就是残月刀带来的。皇帝一来对那则古老传说有所忌讳,再者残月刀确实威力无比,皇上自然就深怀芥蒂甚而至于是恐惧了。后来,令狐霸和残月刀都神秘消失了。哎,都是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自古皆然。”说到最后,老瞎子语气黯然之至。 众人听得出了神,老瞎子突然停下来不说了,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格外寂静。 凄清的曲调再一次响起来。老瞎子不再说话,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拉起二胡来。 卓浪疑惑地望着老瞎子问:“老前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莫非……” 老瞎子打断卓浪的话,十分不悦地说:“我知道你心底的想法。但是我,我同四大家族并没什么牵连。我只不过是一个瞎子而已。”他望着孟浪的尸首,继续说:“这个人已经死了。你还想和谁赌?” 卓浪不假思索地说:“谁愿意我就和谁赌。” 老瞎子说:“你有把握一定会赢?” 卓浪说:“至少不会那么轻易就输。” 老瞎子笑了。他说:“一定要赌?” 卓浪毫不犹豫地说:“非赌不可。” 老瞎子朝着赌桌旁扫了一眼,十分肯定地说:“这些人肯定都不敢再跟你赌了。” 卓浪说:“老前辈你呢?据说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变成富翁的。” 老瞎子说:“可我只是一个瞎子,拉二胡的残废。” 这时,楼上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卓浪一听就知道是老板娘来了。老板娘说:“我赌。一赔十,我和你赌。” 老板娘已经下了楼梯,正笑盈盈地走过来。 卓浪看着她说:“你真愿意赌?”他以为她在开玩笑。 老板娘说:“我不是开玩笑。”她已走到他身边,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老瞎子继续神情专注地拉着二胡。 卓浪问:“怎么赌?” 老板娘爽快地说:“当然是摇骨子。” 赌局开始了。赌场里所有人都围拢来看,只有老瞎子,还依旧坐在角落里拉二胡,依旧神情专注,曲调依旧悲凉凄清。 第十九章 输家 卓浪输了,输得很惨,不但输了刀,甚至他把自己也输给了老板娘。他知道,是老瞎子从中捣鬼,他才输掉的,却又苦于找不到任何证据和把柄,于是只得认栽,像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得。其实在输掉刀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是老瞎子在捣鬼,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又当做赌注押了上去,做破釜沉舟之举。难道他并不清楚自己斗不过老瞎子吗?不,他是心底清楚的,他当时心如明镜,他是明知自己必将一败涂地,却还义无反顾地作出决定。究竟是什么支配着他的行动决定的呢?连他自己也深感困惑。难道是虚荣,是热血,是高傲,还是绝望,亦或是抱着侥幸、挑战与蔑视的心绪,在破罐子破摔? 卓浪现在成了老板娘的一件物品,货真价实的物品。 赌局刚刚结束的时候,卓浪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望着老板娘,摊了摊手,笑着说:“需不需要用铁链子锁起来?”他真的不在乎吗?他心底是复杂地矛盾着的。他原是想在赌场上使点小伎俩,赢得钱来,再往黑暗之极买他想知道的消息。现在不仅如意算盘打空了,而且还输得如此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老板娘温柔地轻笑着说:“铁链是全无必要的。何必多此一举呢?我相信卓公子亦是一诺千金的侠士,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卓浪无奈地笑了。他咀嚼着心底的苦涩,隐隐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之中。 “这把刀现在虽然是我的了,但还得让卓公子给我带着。”老板娘把残月刀递给卓浪,笑着说:“我请卓公子吃饭,庆祝今天的赌局。吃过这顿饭以后,卓公子就是我的侍从了。” 卓浪跟着老板娘离去时,酒楼里的醉鬼们在垂头丧气地喝酒。赌场里,赌徒们又围拢到赌桌旁,边赌边低声谈论方才发生的事。但他们的心境,显然已经变了,甚至于对以前那般全情投入的赌博,也表现出敷衍的虚假来。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糟糕,地上躺着死尸,角落里响着无休无止的凄凉调调。若非是忌惮于老瞎子古怪性格和莫测武功,肯定有人这时候直想掀桌子骂娘,甚至于杀人的心思也有,但偏偏只得憋一肚子窝囊气,忍气吞声到底。 听竹轩。一切都似乎是提前就安排好的。竹子建造的精致阁楼里,酒菜早已齐备。酒是上好的竹叶青,菜是绝对的珍馐美馔。气派也是绝对的奢华,绝对的大气。菜肴的香气混合了竹子的清香,清新淡雅。 老板娘巧笑嫣然,示意卓浪先入座,她才在对面坐下来。卓浪注意到,此间每一样东西,门帘,桌椅,吃饭的碗筷,喝酒的杯子,全都是竹子做的。精致。华美。 青衣侍女把酒酌满,退到一边。 老板娘端起酒杯来,笑着说:“来,小女子敬卓公子一杯。” 卓浪端起酒杯来,说:“多谢姑娘盛情。”他的脑海一片凌乱,一会儿想起童吹吹与司马寒江来,一会儿想起先前那个老瞎子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想起来黑暗之极里那个三角形小孔中传出来的声音,思绪翻涌,如团团乱麻,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 老板娘愉快地说:“在这里,每个人都叫我老板娘,我讨厌这个叫法。卓公子是这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这么叫我的人。不过,卓公子也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我不喜欢,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凌梦竹,以后叫我梦竹,或者竹子就行。” 卓浪点头应答,心想:“凌梦竹?这名字才配得上你嘛。老板娘老气横秋又难听俗气。”虽然将近半天没吃东西了,卓浪还是没胃口,吃什么都味同爵蜡,调不起胃口来;他想要喝得烂醉,死死地睡去,好好休息一阵,却怎么喝都觉得依然清醒,清醒得痛苦,清醒得疲惫。 凌梦竹望着卓浪,说:“看起来,卓公子心情很糟糕。”无论吃饭喝酒,讲的还是个气氛,没有融洽的气氛,再怎么样的海味山珍,也是吃不出情味来的。见着卓浪这般愁眉苦脸,凌梦竹心底也有些难受,也有些觉得过意不去。她脸上的愉快笑容,一半是因为高兴,一半则是强装出来的。 卓浪苦笑,说:“确实糟糕得要命。” 凌梦竹突然说:“卓公子是不是后悔了?若是真后悔的话,你可以走,连你的刀也带走。反正你留下来也不开心。”她是真心的,但话才出口,心底立时又涌起真切的悔意来,她害怕卓浪真的一下子就离开,从自己身边从此消失,再见不着。卓浪决定留下来,她心底又很难受,他留下来,他愿意留下来,留在她身边,但他并不开心,而且他是因为赌输了才留下来的。她心底忽儿喜悦,忽儿悲伤,她对这些变化,深感懊恼。 凌梦竹觉得,其实真正输了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卓浪。或者说,他们俩都输了。她心底突然想起来拉二胡的老瞎子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注定是一场必将失败的抗争。”她觉得,这话同老瞎子的二胡曲调一样,悲伤凄凉,却又无比真实,直击人心。 第二十章 秘密 卓浪睁开眼睛的一刻,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珠帘轻卷,月白风清,香气袭人。卓浪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睡着人的时候,一下子惊坐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卓浪梦呓般地惊呼。 窗外天光微澜,寂静得仅剩花香弥漫。 凌梦竹被惊呼声从浅睡中惊醒过来。她眼睛清澈如水,伴着倦意与沉醉。 凌梦竹柔声说:“这里是万花山庄。” 卓浪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睡在别人的床上。 卓浪望着身边半拥着睡意的芳华女子,连连向后挪了几下,有些含混地说:“万花山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凌梦竹笑了。她的笑非常好看。她的笑含着无限的柔情。她说:“你真坏。这么快就装作什么都记不得了。” 卓浪双手抱住头,痛苦地回想。记忆一片空白。意识里塞满了麻木的钝痛。最终他回忆起一种奇特的香味。嗅觉的记忆。怎么会是一种香味呢?卓浪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酒香,凌梦竹的暗器的幽香,还有万花山庄的曼陀罗花香混合到一起以后……这个秘密,怕是凌梦竹与卓浪始终都不会知道的。 万花山庄楼前是百亩花田,各种花竞相绽放,热烈如火,汪洋似海,四时交替,终年不见衰败零落。 卓浪终于无力地躺下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凌梦竹面若桃花,带着微微的醉意与羞涩。她向他挪近了一点,头偏转向他,目光含情。她说:“你好像突然间又变了一个人呢。” 卓浪不说话。他用一种藏着敌意的目光大胆地打量着她。她有半个身子露在被子之外,浅白色的睡衣下面,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春意阑珊。微微隆起的地方藏着醒目的微红。敌意消失了,他心底窜起来一阵火苗,肆意而霸道。她也在情意绵绵地注视他,半是羞涩,半是躲闪,躲闪中又是纯真。 卓浪突然粗暴地把凌梦竹拥入怀中。他搂得太紧,她感到骨骼生疼,心底却溢满幸福的滋味。她温顺的像一只猫,又像是鲜手破去的新橙。他脑海里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掠过阿兰清绝的身影、冷漠无辜的眼神,心底的火苗骤然熄灭、冷却。他感到一阵茫然、痛苦,他拥抱着她的手一时不知所措。她也立刻感觉到了这种奇妙的变化。她把他推开,站起身来穿了衣服,走到窗边,把半卷的珠帘全拉起来。 卓浪望着凌梦竹婀娜的身姿,心底又是矛盾又是痛苦。他感觉自己在下沉。 凌梦竹望着晨光中的花海,幽幽地说:“这些花开的多伤心呐。”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花朵问答。她没有回头看他,连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卓浪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干脆就选择沉默。凌梦竹让他到花园里给她摘一朵花来,他照做了。他把花朵递给她时说:“这里可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啊。” 凌梦竹说:“很失望是吧?” 卓浪说:“失望?说不清楚,也许比失望要复杂矛盾得多。” 凌梦竹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外面以为,这里是人间仙境,是世外桃源,其实不然。这里同外面没什么两样,人心所在的地方,不可能有绝对纯粹的净土。” 第二十五章 往事 童吹吹望着罗孽,说:“谁告诉你七叶雪莲在我手里的?” 罗孽这一次不假思索地说:“是离伤城。” “离伤城?”童吹吹心底惊骇无比。 罗孽又一次重复:“是离伤城。”他思绪明显比先前清醒很多。 童吹吹心想:“难道离伤城逃走了?这怎么可能?” 罗孽是在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之际,遇上离伤城的。他见着离伤城,不由分说,举起毒掌便拍。 离伤城伤重在身,无力招架,无力躲闪。毒掌拍向他心间的刹那,他突然惊呼:“七叶雪莲……”他知道,罗孽即便神智错乱,也绝对不可能对七叶雪莲无动于衷。 果然,罗孽在听得“七叶雪莲”几个字时,突然收住了掌势。离伤城大松一口气后,身体不支,昏厥了过去。 罗孽将离伤城救醒后,离伤城告诉他,七叶雪莲已被童吹吹抢走,罗孽竟然信以为真。罗孽给离伤城用的,全是药效特佳的珍贵药材。不出数日,离伤城便伤愈离去了。 童吹吹见罗孽印堂发黑,目光迟滞,才恍然大悟,知他定是练功时岔了道,中了毒。童吹吹放了酒杯,出手点中罗孽穴道,绕到他身后,盘腿坐下来,凝神发功,用内力生生将他血液里渗着的毒素,悉数逼了出来。 童吹吹已是满头大汗。他解开了罗孽穴道,罗孽快活地说:“舒服。最近,老觉着天灵盖痛苦难当,这下好了。” 童吹吹笑着说:“还好中毒不是太深,我还能用内力逼出来。不然,你罗老怪要是病入膏肓了,那谁来医治?” 罗孽凭着有些模糊混乱的记忆,将离伤城来药王谷时发生的一些事,向童吹吹说了个大概。 童吹吹说:“罗老怪,你被骗了。” 罗孽说:“现在我也知道,自己受骗了。当时神智含混,辨不出什么真假来。” 童吹吹有些丧气的说:“可是,到现在,我还依旧没查清七叶雪莲的下落。” 罗孽说:“我相信你会找到的。谁不知道,你爱自己的女人,远胜过你自己的性命。除非你死了,不然,为了她,什么样的困难事,你也可以做到的。” 童吹吹每年定期前来药王谷,便是为了同罗孽一起,往素颜体内输送真气,借以维持住她微弱的生命气息。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童吹吹离开药王谷,正好在药王谷入口处的界碑旁,与赶往药王谷的卓浪遇上。 卓浪说了来药王谷是为找罗斩。童吹吹告知他罗斩并不在药王谷。事实上,早在好几年前,罗斩便与他爹彻底闹翻了,搞的跟仇人差不多。 童吹吹说:“你可以到狐狸窝里找他。” 卓浪得知罗斩不在药王谷,便不再前去。他与童吹吹一起去了十里外一家酒楼,大醉了一场,从午时喝到深夜。童吹吹和卓浪说起了他和素颜之间的事情,说着说着,竟至放声嚎啕恸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压抑心底情感,此时,酒喝得多了,露了真性情。 卓浪从童吹吹的讲述中,得知一段无限凄美的爱情。他对已死了两年多的杨守仪,生出一种无比痛苦的恨意。他直想把杨守仪从坟墓拖出来,鞭尸解恨。素颜原是杨守仪养女,生父死后,生活无依靠,母亲带着她嫁入杨家,没几年时间,母亲也患病去世了。素颜长大后,杨守仪见其出落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便懂了邪念,硬生生把她玷污,强娶了做妻子。 素颜数次自寻短见,都被救过来。直至遇上童吹吹以后,她才恢复了一些对于生活的信念,尝到了一丝生的乐趣。但这样的日子,也很快就被杨守仪残忍地毁去了。 素颜与童吹吹在一起时,为了忘却养父所施加于她的耻辱、痛苦和罪孽,每一次她都要求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她。每一次,他都只能含着泪,无比痛心地照做,打在她身上,一样疼在他心底。每一次,她都是在伤痕累累,遍体鳞伤时的情况下,才和他幸福地相拥在一起。 对素颜的悲惨命运,卓浪充满同情,听得他满腔悲愤。次日一早,黎明的微光才地平线上乍现,童吹吹他们俩便在酒楼道别了。 童吹吹策马加鞭,一路向北,往驻军之处疾驰而去。 卓浪也踏上了去往烟雨楼的路。 第二十六章 杀手 烟雨楼当然就是狐狸窝,胭脂繁华,灯红酒绿。罗斩当然就在狐狸窝里,狐狸窝就像是他自己的窝,他喜欢狐狸窝的味道。在别的地方,他心里就不踏实,心里不踏实,他就住不惯。所以,他已经在狐狸窝住好几年了。 烟雨楼已是华灯初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吆五喝六的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夜色温柔,风里带着甜腻颓废的脂粉味。卓浪闯进罗斩房间时,罗斩正在痴情地欣赏歌舞。他房间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弹琴,一个跳舞。琴韵悠扬,舞姿妙曼。 罗斩见卓浪进来,微笑一下,不问来意。他说:“愿意共饮一杯的话,请坐。”他用手示意卓浪入座。 舞女身形苗条,修长,浓妆淡抹,隔了珠帘起舞,朦胧着,隐约着,略显几分国色天香。罗斩面前的矮方桌上,摆放着的,都是些十分清淡的菜肴,酒也是十分清淡的清酒。 卓浪坐下来,没说话。他目光好奇地望着罗斩。罗斩始终神态悠闲,自然,不显丝毫敌意。 罗斩随手取了个杯子,酌满清酒。他的桌上总是放着四个杯子。是四个,不会多,也绝不会少。他把酒杯递给卓浪说:“请。” 卓浪咕嘟一声干了,望着罗斩说:“你肯定就是罗斩。我找你有事。” 罗斩说:“我当然知道,你是有事找我。不然,来狐狸窝,不去找女人,找男人干嘛。”他夹起来一筷子青菜,慢吞吞地吃下去了才说,“但不管你有什么事,先看完这支舞再说。要是觉得燕儿的舞跳得不好,你可以先出去。” 燕儿是烟雨楼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的舞,当然也是跳得最好的。罗斩都看了好几年了,百看不厌,越发喜欢的不行。 卓浪也笑了。他觉得罗斩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这世上,真正有趣的人,本来就不多。他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看完你的舞。”说完,他自己倒了好几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奔波了一天,他早已感到饥渴。但罗斩只请他喝酒。罗斩的菜肴出来都只有他自己自顾自地吃。 琴声悠然收住,舞姿停止。燕儿自珠帘后面,款款而来,笑意盈盈。她走到卓浪身边说:“这位公子,你要不要也点支舞呢?” 卓浪笑着说:“不必了。” 罗斩说:“燕儿,你们先下去休息吧。”燕儿扫了卓浪一眼,有些败兴地走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两个男人,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两个互不相识的男人。 卓浪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罗斩说:“什么事?” 卓浪说:“雇你杀杨守仪的那个人是谁?” 罗斩说:“这事我不能说。” 卓浪说:“绝对不能说?” 罗斩肯定:“绝对不能。这是杀手必须遵守的江湖规矩。虽我一生就做过一次杀手,但也一样不能够违背江湖规矩。” 两年前,罗斩欠了赌场和烟雨楼老板很多债。父亲与他断绝了关系,也就是断绝了大把大把的银票,他被债务逼到了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他做了杀手。他只接过一单生意。一单生意他就赚回来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票。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很逍遥。 卓浪说:“我不想动刀。” 罗斩说:“动刀你也是打不过我的。” 闪电剑威震江湖十数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卓浪说:“我知道打不过你。但我既然来了,就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走。” 卓浪知道自己打不过,但他还是拔刀了。他就是这样倔得没头没脑,他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绝对不会。 “这种倔,会让你吃亏,也能够使你成长。”这是师父令狐绝情曾告诫过他的。 卓浪败了。 罗斩收起剑来,说:“年轻人,等你能够打败我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卓浪说:“我会再来找你的。” 卓浪转身,背着残月刀,大步走进深沉无边的夜色。 卓浪虽然败了,但罗斩却从他眼神里,看到更加坚毅的神色。 第二十七章 梦魇 童吹吹刚回营地,便得报告说,司马寒江受了伤。他匆匆赶往司马寒江帐内,见仰躺在床榻上的司马寒江面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血迹,显然是刚刚咳过血。 童吹吹在床榻旁坐下,关切地问:“伤势如何?” 司马寒江说:“死不了。”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终于只得徒劳地叹口气,苦笑着说:“伤势倒不要紧,两三天估计就会好。我只是担心,今夜敌人有可能还会再来袭击。还好童叔叔回来了。昨夜,来袭击军营的敌人,大概有五百人之多。头领是个身形瘦削的黑衣蒙面人,武功奇高。敌人企图烧毁我们的粮草,经过浴血奋战,伤亡惨重,所幸是保住了粮草。” 童吹吹沉吟着说:“难道是离伤城?”他想竹定南的军队既然还未到达这里,夜里来袭击的,多半是离伤城。 司马寒江说:“怎么可能?离伤城身受重伤,关押在天堑关地牢的嘛。” 童吹吹说:“离伤城早从天堑关逃出来了,他身上的伤,也早被药王给治好了。这事,我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司马寒江如遭雷击,惊讶得一时无语。离伤城究竟是怎么逃走的呢?他明明被铁链锁着的,铁链粗大坚固,任其武功再高,也不能轻易逃月兑的,更何况,他还被铁链穿透了锁骨。离伤城究竟是被就走的呢?还是……不!他不可能是被放走的,可又有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将他从地牢里救出去? 司马寒江说:“昨晚我一直觉得,那身影十分熟悉,现在仔细一想,那身影果然与离伤城十分相像。可是,离伤城既然已逃离,为什么刘小枫不通报一点音讯?” 刘小枫是司马寒江亲自派去看守离伤城的。 童吹吹说:“我也觉着这事十分蹊跷。说不定,正是刘小枫故意放走离伤城的也未可知。” 司马寒江断然否定:“这不可能。这没有理由。刘小枫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了解他,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 童吹吹说:“可人是会变的,尤其在金钱与财富面前,人就更容易变。有的人为了钱,连自己亲爹他们也杀。你确定你真的那么了解刘小枫?说不定是离伤城收买了他。” 司马寒江觉得,童吹吹所言也不无道理,但他还是难于相信,刘小枫竟然会背叛他。可是,离伤城已逃离了那么久,刘小枫却还一定消息也没有,这没道理呀。除非刘小枫已遭不测,否则……他敏感的心间掠过一丝痛苦,不远再继续往下想。 童吹吹说:“你静心躺下来养伤,其他的事,有我来处理,我先去察看粮草去。”童吹吹起身,又一士兵引领,前往粮草堆放处察视。防御工事已修筑得十分坚固,粮草存放于临时修筑的简易仓库中,四围岗哨密集,还有小队人马,随时轮换着巡视,可谓戒备森严。 没有行星与月亮,只有军营里一片灯火,把平原的夜,映照得更加空旷而广远。童吹吹回到自己营帐,吃了些饭菜,喝了点酒,歇会儿就上了床榻,脑海里却还想着素颜。想得心痛,他救她的计划,如此缓慢,慢得他自己都有些等不及。七年了,整整七年的时间,看着她一直沉睡昏迷中,而他,始终无能为力。 夜很平静地过去,黎明在寂静中降临。童吹吹比黎明还醒得早,他是被荒凉的梦境给惊醒的。他梦见自己在荒原中奔跑,呼号,寻找,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死死将他攫住。荒野茫茫,旷远无边,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他就在空空的荒原里跑啊跑,始终停不下来。天阴沉沉的,他似乎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响天彻地,令人毛骨悚然,这叫声让他想到素颜,这时他知道,他寻找的就是她。他循着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去,没走几步,四面传来凄厉的狼嚎……他听到鲜血喷涌、骨骼碎裂的声响,就在狼群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山呼海啸般扑过来时,他突然自梦中惊醒过来,满身是汗。他穿了衣服,找来火折子,点上灯盏,坐在幽暗灯光下,苦苦思忆素颜。即便她一直昏迷,他也想一刻不离地陪着她,望着她。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想,在他,也太奢侈,太无法实现……他不愿,不愿她一直这样沉睡昏迷,他不甘心。为能救她,即便下地狱,他也会义无反顾。 第二十八章 败退 又是艳阳高照的晴天,秋风爽朗。一早便有后方探子来报,司马翎估计每日午时便可率军抵达。不久,前方密探也送回消息:帝都长途跋涉而来的军队,今晨抵达草海之滨,并已在那里安营扎寨,驻军休整。草海之滨与此相隔甚近,就在七八里之外,隔了个草海。童吹吹心底惋惜,若是司马翎早到数日,便可趁着敌人长途奔劳,疲惫不堪之际,打他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童吹吹命士兵继续加固防工事,挖战壕,筑城墙,忙得热火朝天。夜里更加紧戒严和巡查,前半夜平安无事,三更过后,却又敌人神鬼莫测地杀出来,犹若从天而降。这一次离伤城虽没亲自前来,派来夜袭的人,却由五百一下子增至五千之多,而且个个是韩悍猛无比,训练有素的杀手。童吹吹亲自提剑,指挥士兵,鼓舞士气,一路砍杀,直战斗至天明。又一次浴血,营地粮草虽是保住,但经过两次惨绝人寰的搏杀后,司马寒江的五千军队,已基本死伤殆尽。 秋日的原野,弥漫着血腥气味,鲜血染红了泥土,太阳一晒,便成了暗紫色。尸首异地,遍野横陈,满目疮痍,残兵断戟四处都是,惨不忍睹。 时令虽已是深秋,却依旧炎热,若是这些死尸没得到及时处理,肯定会引发疫情。童吹吹召集起幸存下的一百多名伤病残将,把死者尸体搬到一块,放火烧了。司马寒江一夜苦战,伤势又加重,童吹吹本欲输送真气替其疗伤,奈何他近日真气消耗甚巨,加之身有内伤,终是有心无力,只得作罢。他忧心忡忡地,祈祷着司马翎军队赶紧到来。 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风中弥散着酷烈难闻的气味。浓烟在风中疯狂地扭动,升腾,狂舞,像是恶魔的爪子。 童吹吹心底担心,若是敌人在继续派兵来,营地粮草肯定是守不住了。可是,童吹吹为何没同这一批杀手一起杀来呢?那样的话,说不定营地现在就已被彻底夷为平地了。正在此际,又突然有士兵报告说:“粮草着火了。”真个是屋漏雨连夜,雪上又降霜。离伤城领着十数名好手杀了来,放火烧粮草。 ********************************************************************************************* 昨夜派来的五千人马,原来是竹定南在帝都时,在地下秘密特训出来的。这些人原都是被判了死刑,该五花大绑,送上断头台的,被竹定南通过各种手段、方式,救下来豢养着做杀人工具。 童吹吹不料自己苦心孤诣,步步为营,终还是落了惨败下场。此时见敌人来势汹汹,而自己一方,全是伤病残将,根本无法抗衡,况且,若是真打起来,自己被离伤城缠住,司马寒江必定吃亏,若是他一旦落入敌人手中,被当做筹码来要挟,那就更是功亏一篑。心念电转间,他急速冲去司马寒江帐内,携着重伤未愈的司马寒江,匆匆南逃而去。 第三十三章 对峙 第三十四章 交易 司马翎再一次收到秦海盐的密函,密函之外,还有附函。密函非常精短,只写着“交货地点:海口,明日子时。”看罢信函,司马翎派人把童吹吹叫来自己帐内。童吹吹进帐时,见司马翎正焦急地来回走动。 “你伤势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司马翎问。 童吹吹爽朗地说:“好得差不多了。” 司马翎说:“这样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这事,只有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坐。” 童吹吹在已摆好酒菜的桌旁坐下,说:“对方还是依旧坚持,只能用马匹,不要钱币?” 司马翎也坐下来,颇为苦恼地说:“是只能用马。多吃点菜吧,菜肴虽然都很清淡,但于你的伤势有益。” 童吹吹真挚地说:“谢谢大人。”他夹了几口菜,就着喝完杯中的酒,“只不过,对方为什么一再坚持,非得是马不可呢?这到底会不会就是一场阴谋?而且,秦海盐也一直不露面。” 司马翎说:“据说,竹定南来草海之滨以后,便开始高价购买马屁,扬言要把军队全部改做骑兵。商人嘛,为着利益钻营,也很正常。秦海盐一直坚持要马,这不难理解,按之前马市的价格,他只需一转手,就有大赚头。”司马翎边吃菜边说话,唇上的胡渣一抖一抖的。 童吹吹说:“怕就怕,事情不如此简单。究竟需要多少马匹?” 司马翎说:“两千匹。” 童吹吹大为惊讶:“两千匹?可是,我们也只有不到六千匹战马呀?这要是……” 司马翎打断童吹吹的话,深思熟虑地说:“不管是不是阴谋,我们都只有赌一把了。战马对我们是很重要,而且,也实在说不准会出现什么难于预料的情况,但目前,这是唯一的选择。再过一两日,我们的粮草就彻底没了。而敌军驻地与我们隔着一个草海,我们的战船尚未造好,攻也攻打不过去。一旦粮草短缺,这将是十分可怕的事。我也想过了,秦海盐应该不会使诈,他没有理由。只要能够换得粮草,两千匹就两千匹吧。我们自己的战马短缺,还可以从南方赶来,不管怎么说,赶马绝对要比运粮草方便得多。” 童吹吹只是喝酒,不再说话。他知道,司马翎一旦心意已决,说什么也无益。再说了,以现在的境况看来,真的只有去赌了,除非去抢老百姓,不然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愿能够成功换得粮草到手。 司马翎继续说:“你多选些人手,估计竹定南不会知道,这样的秘密,秦海盐一定也不会让太多人知道的。这事,就交给你了。” 童吹吹坚定地说:“司马大人放心,我一定小心谨慎。” 司马翎转变话题说:“感觉自己毕竟是老了,再经不起折腾。哎,想想当初就不应该……”司马翎是真的后悔了,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反叛,盐路断了就断了嘛,他离伤城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现在是骑虎难下,拼死也得往前,决不可再往后退却。 童吹吹默默地喝酒。从司马寒江帐内出来的时候,弯月已自升得很高。 晴朗的夜,夜风干爽。 第三十五章 初探 海口的夜,安静宁谧,却还残留着白日里繁忙的气息。夜风潮湿,星月隐没。海是一片漆黑的镜子,港口附近的零星灯火掩映其中,影影绰绰。 童吹吹已率人马抵达约定地点。五千精兵,两千匹战马。战马在浓重夜色里发出粗浊气息。司马寒江和卓浪早潜到港口附近,暗中探访情形,港口没有兵丁把手,和往日一样,透着倦怠,散漫和慵懒。 沿岸的街上,还有几家酒楼依旧亮着灯火。卓浪和司马寒江进了离港口最近的一家,破败拥挤,人生喧嚷,沉闷燥热,透着醉醺醺的味道。并没有人主动招呼他们,人人忙于自己的事,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狎妓的狎妓,热情高涨,龙蛇混杂。许多渔夫和搬运工夜里常在这里醉到天亮,白天又疲倦地出海,上工。 卓浪和司马寒江选了一张角落里的空桌落座,柜台后坐着的掌柜,正以一双死鱼般的眼,远远打量他们,神情里黏着厌恶,甚至类似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恨意。小二懒散地踱步过来,问他们想点什么。司马寒江说:“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和菜都上上来。” 小二离开不久,端来一盘鱼,提高嗓音说:“来了来了,陈年的女儿红也马上就来。”他将盘子放桌上,又匆匆抱来一罐酒。 司马寒江有些生气地说:“我要的是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他心底愤怒,觉得小二是故意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直想端起盘子来,往对方头顶上扣去,还好卓浪及时阻止了他。 小二冷冷地说:“客官莫要激动。女儿红和清水鱼,都是我们店里最贵的。”司马寒江要的是最好的酒和菜,他上的,是最贵的酒和菜。 司马寒江问:“最贵的是不是最好的?” 小二颇不耐烦地说:“没有谁说最贵的就是最好的。” 司马寒江愤怒地说:“可我说了,我要的,是最好的。你难道没听见。” 小二淡淡地说:“我们老板说了,有钱人只能吃最贵的。” 卓浪忍不住笑了:“你们老板凭什么认定我们就是有钱人?” 司马寒江目露寒光,盯着柜台后悠闲地抽着烟的大胡子掌柜。大胡子却当他并不存在,自顾自地吐着烟圈。 小二好奇地盯着卓浪,看了很久才说:“你居然在笑。” 卓浪说:“我是在笑。我很奇怪,你们老板凭什么就这么肯定,我们就一定是有钱人。” 司马寒江低沉着声音说:“他就是你们老板?”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大胡子。 小二说:“我们老板说了,你们长得像有钱人。”他对司马寒江的话置若罔闻。 大胡子喷出一口浓烟,说:“我只是替人看店的。” 卓浪说:“替谁看店?”话才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得实在愚蠢。 大胡子说:“当然是替老板。” 司马寒江冷冷地问:“老板是谁?” 大胡子继续抽烟,神情悠闲,自我陶醉,不再答话。 卓浪笑着问小二:“你也不知道老板是谁?” 小二十分肯定地说:“不知道。”说完,转身离开。 第三十六章 如烟 第四十一章 索债 卓浪把寒影刀递回给慕容如烟,在司马寒江的搀扶下,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司马寒江看看天色,估模着时辰,默然良久,低沉着声音说:“子时将近,也许我们该回去了。”他们心底都很黯然,显然,除知道老鬼就是老板而外,甚至这也不是很确定,他们并没有探知到什么很有用的信息。情形不但一点不明朗,反而更加扑朔迷离。按秦海盐在附函中所言,只需找到老板其人,便可顺利完成货物交接,可为什么老板的身份反倒成为谜团,这会不会是故意设的迷局?如若真是迷局,设置这迷局的真正意图,又在哪里? 卓浪心底隐隐感觉到,这场交易,就像是黑暗中撒下的网,藏着危险和阴谋,但究竟是怎样的危险与阴谋,他又说不清楚。司马寒江也一样深感忧虑和不安,大胡子的形象老在他脑海闪现,挥之不去,但这反复重复的画面背后,究竟连着或潜伏着什么样的意义,却又不是十分清晰。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附近都已被炸成了废墟,不可能有军队潜伏,也就是说,即便交易背后藏着阴谋,多半也不大可能是竹定南或离伤城的计划,敌军应该不曾介入。可是,密道以及地下埋着的炸药,又当作何解释呢?如果交易果真是秘密,并无敌军介入,那么,这一次爆炸,无疑定会惊动了竹定南。密道又不像是才挖出来的,难道,这一切,仅仅只是巧合? 卓浪对司马寒江说:“司马兄弟,你先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告知童老前辈吧。我身上有伤,行动迟缓,怕是要耽误时间。这次爆炸,肯定早惊动了竹定南,若是交接货物迟了的话,等竹定南派来舰队,事情就麻烦了。” 司马寒江望着慕容如烟,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一起走吧,卓兄伤势严重,留在这里,说不定再发生什么不测或变故,那就不好了。” 慕容如烟已经把刀收起了。她一直没说话。夜风夹带着浓烈的鱼腥味和硝烟味。灯笼在风里左右摇摆,废墟之上只剩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偶尔能够听到海潮冲击海岸发出的声响。 卓浪说:“司马兄弟尽可放心,况且,要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回来。再说,如有什么不测,也还有慕容姑娘与我在一起嘛。”慕容如烟心底冷哼一声:“谁说要与你在一起了?”她眼角的余光瞧了他一眼,内心情绪十分复杂。 司马寒江十分不解甚至带着几分气氛地说:“她都差一点就把刀捅进你心口里去了,你还相信她。”他瞪了慕容如烟一眼。 卓浪温和地笑了。他说:“我相信她。先前,我们之间只是有些误会,误会而已。”慕容如烟心底痛苦地想:“误会?误会而已?看你说得多么轻松!我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什么没有把你一刀杀掉?让你用血,来偿还你们卓家欠我们慕容家的血债。” 司马寒江说:“那好。就这样,我们马上回来。卓兄留在这里静坐调息一下。”说完,他匆匆消失在茫茫黑暗里。老鬼也早停止了哀嚎,正在运功调息。慕容如烟情绪激动地在卓浪旁边来回走动,一句话也不说,面容充满痛苦,眼里流露绝望。 卓浪轻声说:“慕容姑娘若是有什么事的话,不放说出来,那样或许会好受一些。”见着她这样,他觉得有些歉意。 慕容如烟冷笑,笑声还未落下,她的刀又架到卓浪的脖子上。她恶狠狠地说:“我就是我自己为什么没把你一刀杀掉,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这么无用这么软弱。”她的话音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 卓浪大惑不解:“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慕容如烟痛苦地低吼:“为什么?为了血债血偿。” 为了血债血偿?卓浪如坠迷雾之中,彻底懵了。他茫然地重复着说:“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卓浪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身负血债与冤仇的人,想不到,竟然也有人想要向他索要血债。这其间的错综复杂,他真是一概不知。 慕容如烟目光如黑夜般寒冷,深不可测。她说:“你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莫名其妙,觉得很无辜是吧?可是,欠下的债,终是得还的。”为了这一刻,为了能讨还血债,她已经苦苦等了十几年,用尽各种心机。这十几年来,她一直生活在仇恨的阴暗地窖之中,身心备受摧残。可是,偏偏这时刻,为什么就狠不下心来呢?反倒觉得,甚至仇恨都有些茫然空荡了,不似对仇恨的想象那般具体,那般深入骨髓了。“为什么?”慕容如烟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出来。 卓浪心底并不害怕,慕容如烟如果真要杀他,她早就动手了。他感到困惑的是,卓家和慕容家,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不共戴天之仇呢?僵持持续了片刻,慕容如烟把刀又收回了,无论怎么跟自己说,她还是下不了手。她一句话也不说,转头逃亡似的狂奔而去。卓浪知道,此时,她的心底,一定承受着很多别人难以想象得到的痛苦。 第四十二章 阴笑 直到慕容如烟的背影被夜的深渊吞没掉,卓浪还依然困惑,有那么一刻,她说的血海深仇像捕鼠器似的夹住了他,他动弹不得。夜空荡荡的,如荒漠般延伸,伸向他心底。海风带着极其凄凉的意味,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灰烬般粗糙地掠过他心间,空中浓云翻滚,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深渊!深不见底的深渊。那日在一线天峡谷见到的情景,又在他心中浮现。这寂寞空旷的夜,带给他的,竟是一种无边旷远,茕茕孑立的孤独感受。而这孤独,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凌梦竹来。有时候,他还真的会怀念她的**的慰藉,但也仅此而已,对她的爱,他无法回报,哪怕是以最低限度的热情。但要命的是,她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道风景,今生今世,这已是事实,尽管是以那样他不愿意接受的方式呈现。在**大陆的记忆中,她已是他始终绕不开的一个暗礁。他的思绪又转到慕容如烟身上,转到茫茫黑夜里。慕容如烟为什么要逃亡似的离去呢,如果真是血海深仇,她的刀,又为什么偏偏要转向? 卓浪慢慢踱步到老鬼身边,他想找个人说说话。老鬼停止运气,满含憎恨的目光死死盯住他,那是一种食肉寝皮般的恨意,也是失败者的无可奈何和悲哀。 卓浪说:“你有没有,尝到过失去最亲的人的那种滋味。” 老鬼咬着牙,缄默不语。 卓浪继续说:“失去最亲的人的滋味,你有没有啊?”他最亲的人,他的父母都早已离他而去,但他,他连去他们坟头看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是否有坟墓,是否得到了妥善安葬,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们不要他复仇,但他做不到。可是,知道现在为止,仇家究竟是谁,他还一点眉目都没有。老鬼还是不说话,卓浪克制住了心底突然而起的悲伤,转变话题说,“你可听说过七叶雪莲?” 老鬼终于说话了。七叶雪莲一下子点亮了他瞳孔深处的某种光亮,但在和光亮又随即熄灭了。老鬼说:“七叶雪莲?你既然行卓,你和卓庭轩是什么关系?” 卓浪茫然地遥遥头,答非所问。 老鬼来了兴致,说:“据说,人死只要不超过七十二小时,七叶雪莲便可起到起死回生的效用。”老鬼模模自己那肿胀得发紫,疼痛得几近麻木的断腿,心想,“七叶雪莲既然有这等神奇效用,不知道,能不能也让我的腿也复原如初?” 卓浪说:“你知不知道七叶雪莲的下落?”他想,只要查出七叶雪莲的下落,便不难找到仇家。 老鬼说:“知道七叶雪莲下落的人,全都已经死光了。”卓浪也不再问他。老鬼沉默良久,又接着说,“也许,雪城有人知道。”雪城?既然是南宫定雇请他父亲押送七叶雪莲的,南宫定就有可能知道血案的一些内幕。卓浪之前本来也想往雪城查访的,只是,雪城太过森严,没练成天残式之前,他还是不想贸然前去。复仇的路,长而艰险,他必须学会忍耐。 其实,卓浪一开始就觉得老鬼的声音很熟悉,似在哪里听到过,只是想不起来,先前也就没有细细去想。尽管老鬼在说话时,刻意把声音变了,但卓浪还是听出来话音中一些熟悉的东西。现在老鬼的话音又引发他的好奇了。老鬼绝对不是老鬼。老鬼脸上戴着极难让人辨认出的面具,经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一番折腾了,才露出破绽来。老鬼见卓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心底又愤怒又不自在。 卓浪突然很肯定地说:“我以前见过你。” 老鬼的话音像乌鸦的怪叫:“可我没见过你。” 卓浪闪电般出手,出其不意地将老鬼的面具摘下,心底大吃一惊,老鬼竟然是他曾在鬼窟见过的黑影,也就是新月剑派的前任掌门。 卓浪惊呼:“竟然是你!” 老鬼用仅剩的一只残损的眼睛盯着卓浪,阴测测地笑了。老鬼还装着一只假臂。 卓浪说:“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老鬼不说话,只是依旧阴测测地笑。他仿佛已经忘了自己的断腿。他这种阴测测的笑,卓浪简直受不了。 第四十三章 箭雨 狂乱的马蹄踩得夜的心脏在黑暗中震颤,老鬼脸上阴恻恻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继而掠过一阵无比惊惧的表情,他突然神经质地大喊:“救救我,我不想死。”卓浪看不到,他所受到的威胁,究竟是什么,又来自哪里。 老鬼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仿佛是看到了死亡的怪兽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毁灭性的阴影撞击着他。他对卓浪说:“救救我,救了我我会告诉你一些你想知道的秘密。” 卓浪说:“你放心,只要你不耍什么诡计,没有人会伤害你。量你也耍不了什么诡计,货物交接之后,我可以让人把你送回船上去。” 老鬼惊恐地说:“不!他们,他们绝不会放过我的。” 卓浪不解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老鬼脸色煞白地说:“我不知道,我感到背后一直有双眼睛,盯着我就像是我透顶悬着的刀,随时都会砸下来将我砸死一样。离开鬼窟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有这种感觉,无论喝多少酒,找多少女人,都不能够把这种可怕的感觉摆月兑掉。” 卓浪觉得,老鬼和他的话,都越来越不可思议了。童吹吹和司马寒江的大队人马,此时眼看已到了码头上。 老鬼说:“船里的货物全是假的,只有靠近岸上你们查过的几只船上装的是粮食,其他的,全是一袋一袋的沙子混合着的毒蜘蛛和毒蜈蚣,全都是要命的玩意儿。你救救我吧,现在就救我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我会告诉你很多你想知道的秘密。”这里眼看大部人马已上船搬东西,要阻止,怕是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更何况,场面如此混乱,根本不会有谁注意他的声音。他用目光在火把的光亮和阴影中,远远地搜寻童吹吹与司马寒江的身影,但寻不着,码头传来错杂的声声凄厉哀嚎和惨呼。 卓浪心底惊骇无比,难道那些船上真的全是毒蜘蛛毒蜈蚣不成?老鬼身上又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已来不及细细思索这一切了,他对老鬼说:“你先留在这里,我一定想办法救你离开。”说完,他匆匆冲向码头。人头依旧如蚂蚁般涌往船头,在命令的驱迫下,前仆后继,像是往死亡的深坑里跳。有的船上,爬满了毒蜘蛛,有的毒物虽还在沉睡中未醒过来,但一被搬到岸上,受到人体汗味的刺激,便猛地醒来,冲破坚硬的袋子,爬出沙石之中,带着嗜血欲,以惊人的速度往人身上袭击。惨呼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被毒物咬噬过的人,片刻之后,便也都成了毒物,同样带着嗜血欲,相互撕咬,纠缠不清,场面极其恐怖。火把已大部分熄灭了,童吹吹和司马寒江尚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遇上了敌人的阻击,还不断地命令后方人马往前冲。 卓浪终于在忙乱中找到了童吹吹和司马寒江,并将大致情况说了,两人听后,心底惊骇,童吹吹更是如遭雷击。童吹吹说:“赶快下令让人撤回。”他的话音才落下,夜空里便传来阵阵飕飕的箭矢破空之声。真个是八方箭雨,密如飞蝗,劲疾锐利。但这些箭,全都不往人身上射,而是向着已被惊得魂魄都快没了的马匹直射而来。受惊吓的马匹在狂乱中嘶吼奔逃,踩着活人或死人,完全不分方向,有的直接迎上飞来的箭矢,有的冲进了海里,不多久,两千匹战马就已差不多死伤殆尽。毒蜘蛛和毒蜈蚣还在地上拼命地爬,嗅着汗味,贪婪地找寻着攻击目标。 童吹吹将未被毒物咬中的人召集到一块,正欲撤退,黑暗中却传来离伤城的声音:“童大侠,束手就擒吧。只要我一声令下,箭雨纷纷,童大侠手下的人,就都会立刻变成箭靶子。我知道,箭雨奈何不得童大侠,但是,我手中这个残玉弓,就很难说了。还是赶快投降吧。” 第四十四章 交锋 第四十九章 彷徨 北风呼啸,寒冷刺骨。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四野茫茫,荒凉寂静。天空阴暗,海面被浓雾封锁,士兵被冻得瑟瑟发抖,除了执勤的,其他都尽数藏于帐篷之内。被宰杀的战马的血污被冰冻起来,再被白雪覆盖。阿兰衣衫单薄,却一早离开营地,独自在茫茫雪原里徘回。昨天傍晚的时候,她收到了来自帝都来的飞鸽传书;竹玉书要她为离伤城提供假情报,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事一直使她着恼。起初,她愿意扮作歌女,跟在离伤城身边,为竹玉书提供他想知道的情报,确是出于自愿,因为,她爱他。那时候,她以为,就算是为他去死,她也在所不辞。可现在,时过境迁,那么多年已经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只是他对她,一如从前的冷漠,她亦深感心寒,不是有事相求的时候,他不会想起她来。他不会。绝对不会。 她在茫茫天地间茫然地彷徨着,任凭冷如刀锋般的寒风迎面击打,冷艳,苍白,素净。她之所以跟在司马寒江身边,原也是想着或许能够为竹玉书做些什么的,可现在,她的心,就像着茫茫雪原,孤独,寒冷而又无助。或许,她对他的情爱,早只剩下灰烬,以及对灰烬的悼念而已,毕竟她的心,说不定已经是死了的。她不想回雪城,也再没支撑自己的希望,而曾以为是可以无悔地去承担的那些伤害与牺牲,此时想来,只令她觉着恶心。一直以来,为了竹玉书,为了所谓的情爱,她一直像条狗一样活着,卑微,低贱,摇尾乞怜,盼着有朝一日,他的目光,会在望向她时流露温暖和爱意。靠着这渺茫希望,她一直在无尽的黑暗,痛苦和屈辱中忍受,挣扎,等待。这样的日子,她现在已经感觉厌倦了。彻底的厌倦。 雪花落在她的发间,眉梢,嘴唇和衣服上,然后融化,冰凉冰凉的感觉。她的眼里充斥了太多无所谓的美丽的哀愁,淡漠,肆无忌惮,满不在乎,无所畏惧,一意孤行的偏执,就像是生命的疼痛。她渴望,渴望这浩荡无涯的冰天雪地把自己毁灭,埋葬,连同心底淤积的苦涩。一袭白衣,孤单清绝,与雪色混同,她就这样一直走,像是逃亡,却漫无目的,生命是沉重的包袱。 天**晚,风雪更盛。不知道卓浪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已站在阿兰身旁。 “是你?”阿兰看着她,表情里没有惊诧,也没有喜悦,话音温婉,清透。 “是我。”卓浪说着,把外套月兑下来,批在阿兰身上,说,“天冷,也很晚了,姑娘为什么还不回去?”午间时候,卓浪看见阿兰独自离开,见阿兰晚了还不回去,他就一直奔着找过来。 “回去?”阿兰表情愈加茫然。她把他的衣衫拿下来,递给他。他又固执地给再给她披上。 卓浪笑着说:“是呀。你不会去,也许司马兄弟会着急的。” 阿兰生气地说:“别提他。”卓浪也是茫然不解地说:“你们……”他没再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她和司马寒江之间的关系。阿兰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这冰天雪地的,姑娘能去哪里呢?更何况,姑娘现在脸色这般苍白,想是已经被冻着了。我看,还是先回去吧,就算非离开不可,也还是等天晴了再说吧。”卓浪看着她的眼睛,她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是呀,天地茫茫,能去哪里呢?她还真没仔细想过,不过,无论去到哪里,纵是死在路途,也是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得多。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这已经够了,不需要考虑太多的。阿兰低声说:“我只是想逃走,不想被命运压迫。” “可是,这样的天,姑娘无需这般跟自己过不去,这般折磨自己呀。”卓浪心疼地看着她,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 “请你让开。我不想跟你动手。”阿兰冷冷地逼视着卓浪。卓浪不让,只是摇头,眼神固执。“好,这可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我。”她举起右掌,朝卓浪心口拍去。只听“砰”的一声,卓浪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才有停下来,依然挡在她面前,不偏不倚。这一掌,他硬生生地受了下来。她吃惊地看着他,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她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卓浪伸手揩去嘴角血迹,傻傻地笑着说:“挡住姑娘的去路,原本是我不对,受姑娘一掌,原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就算我躲得过这一掌,恐怕姑娘也还会连着发第二掌第三掌的。”钻心的疼,肩头伤口裂开,血渗透了衣服,他却还在温和地笑。 阿兰从卓浪身边绕开,继续往前走。卓浪身形疾掠,又挡在她前面,微笑着看她。阿兰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拦我去路,与我为难?”卓浪看看天色,再看着阿兰,一脸认真地说:“我只是担心姑娘。”阿兰近日来都没有吃东西,雪地里奔波半日,又感染了风寒,此时她已筋疲力尽,头脑昏眩。但她的心,从来倔强,认定要做的事,下定的决心,从不更改。走走停停,她和卓浪在雪地里僵持了将近两个时辰,直至夜色降临,她昏倒在雪地之上,卓浪才抱起她,在漫天大雪中一步步走回营地去。她醒来,任凭他将自己抱在怀里,不再执意反抗。 雪还是依旧在铺天盖地地下。黑夜茫茫,她的心,感到丝丝隐约涌动的温暖。她干脆闭起眼睛来,静静地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那一刻,心底是寂静的,也是安全的。 第五十章 恨意 清晨。雪停了。天还是阴沉,雪地上凝结着厚厚冰层;营地的帐篷成了一座座小雪山,连绵起伏,甚是好看。医生一早就又照着卓浪昨夜的嘱托,提了药箱,踏着风雪,前来替阿兰诊疗;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两鬓斑白,颌骨突出,下巴上黏着几绺稀稀拉拉的胡须,背略微有几分驼,却还依旧精神,目光矍铄。 卓浪一整夜都在阿兰的床边陪着她,阿兰高烧不退,昏沉迷糊;他给她煎药,用湿毛巾交替着敷她的额头。老医生把了一下脉,再伸手指贴到阿兰额头,叹气摇头。卓浪急切地问:“医生,她的病情怎么样?” “病人体质极弱,风寒又这么重,最重要的是,病人的求生意志一点也不强。”老医生慈祥地望着阿兰,缓缓地说,“我再换几副药,你煎了给她喝下去。午间时候我再来看看,军营里很多士兵也患了伤寒,我还得赶去看看。”老医生开罢药方,提着药箱匆匆离开了帐篷。阿兰我微微睁开眼来,无力地说:“我不要你管。让我就这么死了算了。” 卓浪深情地望着阿兰:“不许你说这种话。” “我与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要你管。”阿兰把目光避开,茫然地望着帐篷顶部;她的话音低得连她自己也觉得微渺,飘忽。卓浪温和地笑着说:“我常听人家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嘛。其实在我心底,早把你当做朋友了,既然是朋友,你的事,我怎么可以不管呢。”阿兰忽感心底刺痛,“父母”一词,像把深深插入她心间的钢刀。她想起了母亲来,母亲过逝已近十年了,可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母亲温良,贤淑,对她最是关爱。可是疾病和死亡,早早夺去了母亲的性命,夺去了母亲对她的呵护与关爱,连同她自己童年的幸福。 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天,她的童年就被一起埋葬了。 她永远也想不清楚,七叶雪莲本可以救母亲的,可是父亲,他为什么竟然宁愿眼睁睁见着母亲被疾病折磨至死,也不愿用七叶雪莲来救母亲的性命?虽然母亲临死也没对父亲有过半句怨言,但是阿兰,她恨父亲,恨他的无情,冷漠,自私。是刻骨铭心的恨,是永生永世都无法谅解的恨。母亲死后,她就离开了雪城,再没有回去看望过父亲,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 见阿兰苍白的表情里突然流露出冰霜般的寒意和痛苦,卓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木讷地说:“你也不用担心,等你病情好转以后,再想离开,我就不会再留你的。你好好躺着休息,我去抓药来,待会儿煎给你喝。”阿兰心想:“看他着急的样子,定是以为我在怪他。唉,我似乎不该对他这般冷漠的。” 卓浪很快就把药熬好了端来。青花瓷碗。药味浓烈。卓浪坐床边,用勺子舀了药,吹冷了,小心翼翼地凑到阿兰唇边。他说:“来,喝药。” “不用。”阿兰一说话,苦涩的药汁缓缓渗入嘴里去,苦得她秀眉紧蹙。她手上用劲,撑着床坐起来,仰靠在床头。卓浪将勺子放回碗里,把药碗赶忙放到桌子上去,再将枕头垫起来给阿兰靠。阿兰用手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桌上冒着淡淡白雾的药碗,坚硬如冰的心,慢慢一点点融化。卓浪再端来药碗,微笑着说,“虽然很苦,不过……”他边说便用勺子轻轻搅拌药汁。阿兰伸手接过药碗,低声说:“我自己喝。”她仰起头来,一口把药汁喝尽,苦得甩头打颤,皱眉咬牙,肩膀紧缩。见她将药喝完,卓浪放心了许多。 “谢谢你为我煎药。”阿兰真诚地望着卓浪,“谢谢你一夜照顾我。”卓浪笑着说:“你不用客气的。”他心想,“其实,能够在你身边照顾你,我很开心啊。” 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童吹吹有事找卓浪。卓浪看着阿兰说:“那我去了。我很快就回来。” “嗯。”阿兰望着卓浪离开了,想下床来,却觉得头晕恶心,无奈只得又躺下。寒风呼呼地刮着,帐篷内生了火,很暖和。阿兰的面色依然很苍白。苍白如纸。 第五十一章 兔肉 卓浪远远就闻到了童吹吹军帐里散发出来的烤肉的清香,还有酒香。他才走进军帐,童吹吹就豪爽的笑着说:“今天叫卓兄弟来,是想让你也尝尝我这赤尾兔的味道。怎么样,你应该老远就闻着了吧?”司马寒江正在火上翻考着赤兔肉,童吹吹继续说,“这赤尾兔味道虽好,却极难寻找。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猎获到一只。据药王说,这东西治疗外伤,效果绝佳……” 司马寒江把穿着赤兔的树杈举到眼前,仔细地瞧了瞧,才兴奋地说:“已经烤熟了,可以吃了。”他用刀把赤尾兔剖成均等大小的三分,放到之上的盘子里。童吹吹伸手拿了一块递给卓浪,说:“卓兄弟身上有伤,肉多的这一块就归你。”卓浪也不辞让,把肉接在手里,笑着说:“我想打包带回去。” 童吹吹说:“卓兄弟,这好肉也得配上好酒,味道才叫妙绝。我这里正好有几灌窖藏多年的女儿红,我也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呢。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司马寒江也笑着说:“是呀,卓兄,好肉怎么会少得了好酒呢。” 卓浪说:“司马兄弟,阿兰病的很重。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她的。”司马寒江黯然地说:“我是想去看看的,只是她不会想见我,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卓兄想打包带回,莫非是记挂着阿兰?也好,她好几天不肯吃东西了。卓兄你去劝劝她,她或许会听你的。我知道,她对你这个人的印象还不错。”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不留卓兄弟了。不过,”童吹吹顿了一下,才说,“我到时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卓浪说:“什么事,前辈请说?” 童吹吹说:“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好了。是这样的,我已派人去帮你打听凌姑娘的下落……”卓浪急切地问:“可有什么消息?” 童吹吹说:“据说凌姑娘并不是失踪,而是被一个叫令狐谚语的人救走的。” “是他?”卓浪说,“这样的话,凌梦竹就应该不会有事。”他心底起了一阵自责,“这一天,我一心记挂阿兰姑娘的病情,竟然把凌姑娘的事抛在脑后,真是该死!凌姑娘她为了我,已经……” 童吹吹说:“难道卓兄弟认识令狐谚语?”心想,“这年轻人见识还真不少。” 卓浪说:“在鬼窟的时候,我与令狐老前辈,确曾有过一面之缘。依我看来,令狐老前辈是绝不会伤害凌姑娘的。”得知凌梦竹是被令狐谚语救走,他也放心了很多。 司马寒江说:“你们俩只顾着说话,兔肉都快冷了。”他已开始就着酒,吃起了手里的兔肉。童吹吹沉吟着说:“嗯,既是这样,那卓兄弟就不用忙着去找凌姑娘了。” 卓浪想想,说:“我还是会去找她的,我欠她的,毕竟太多。”只是人海茫茫,他不知何时才能够见着她。 “即便是这样,卓兄弟也不必急在一时,等你身上伤好以后,再作打算吧。”童吹吹说,“哦,对了,你可以把兔肉装在桌上空着的那个瓷碗里拿回去,瓷碗有盖子,盖住了拿回去就不会变冷。” 卓浪说:“好的。谢谢童大哥。”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望着卓浪离开,童吹吹心想,“你身上既然带着残月刀,人人觊觎,虎视眈眈,一旦到了箭雨枪林的江湖,你定会感觉寸步难行的。到时候,不怕你不会为我所用。” 阿兰只吃了少许一点兔肉,便坚决不再吃。知道这兔肉是司马寒江烤的以后,更是倚在床沿,吐得连喂都翻转过来。卓浪心疼地望着她,不知所措,心想:“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告诉这肉你是司马兄弟烤的了。”他端来清水,让凌梦竹漱口,又忙着打扫。望着他热心忙碌的样子,阿兰心怀歉意和感激,但表情,却是依旧冷漠。冷若冰霜。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卓浪又给阿兰煮了一碗绿豆粥。阿兰发现卓浪肩部渗出的血迹,轻声说:“你肩部的伤,不要紧吧?” 卓浪笑着说:“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阿兰说:“对不起,昨天我……那一掌,我不该拍得那么重的……” “没关系,姑娘别往心上去。”卓浪关切地说,“倒是你,身体虚弱,又吃不下东西,好生令人担心的。昨夜,你昏厥过去时,我本想用真气将你体内部分寒气逼出来的,却不在是何缘故,反倒使得你体内寒气扩散得更快,真个是弄巧成拙。”他哪里知晓,她自小练的,是一种极具侵蚀性的内力,奇寒无比,一旦受伤,寒气便会迅速扩散,侵蚀五脏六腑。 阿兰说:“是我体内寒气自行扩散。你不必自责。” 第五十二章 心境 绝壁之下,莲花池旁,清水如碧,树影婆娑,怪石林立。微风轻轻,月涌中天,薄云舒卷。慕容如烟痴痴站在莲花池旁,静默如石,她的倒影和着岸上疏影随清风中碧水涟漪摇晃,忽明忽暗。她眼神阴暗,阴暗如寒潭。 深夜。人静。绝壁上的一道石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满头白发,面容美丽慈祥,一身白衣的纳兰清音自石门后出现,悄然飘身至慕容如烟身旁,无限怜爱地凝视着她。 慕容如烟依旧静静望着池中清水,幽幽地说:“师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终于可以报仇了,终于可以手刃仇人之子了,反而……那一刻,我只感觉心底空落落的,凌乱极了,根本就下不了手,我……” “唉,看来,你还是不听为师的话,为师闭关的这段时间,你又出莲花岛去了。”纳兰清音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你本生性善良,况且,你娘还在世时,她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她的话,也未必可信。你们慕容家和卓家,毕竟是世交,以卓庭轩的为人来看,他应该不会故意加害于你父亲。况且,卓庭轩也已失踪多年,他一家也因七叶雪莲的失踪而惨遭灭门……” “师父,可是,每天夜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脑海里全是母亲披头散发的模样,她不断地告诉我,一定要杀了卓庭轩一家,替我父亲报仇……”慕容如烟绝望地说,“我忘不了,忘不了母亲痛苦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我父亲,他是因为卓庭轩才死的,我母亲也是因为父亲死了,才变疯掉的。我忘不了,忘不了。”她母亲已在五年前的一个寒冷冬夜,呼喊着丈夫的名字,疯狂跃入莲花池中,决然凄凉地离去。她究竟在临去前,于莲花池中看见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她丈夫的面影吧。第二日,母亲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僵死,浮肿,变形。死亡,尤其是不正常的死亡,使一切都变得丑陋,残酷而冰冷。 母亲矮矮的坟墓很快就被从天而将的大雪覆盖,洁白而凄凉,她跪在风雪中,陪了母亲好几个天,最后昏厥在北国寒风肆掠的冬天里,是纳兰清音经过时救了她,将她带回莲花岛,收为徒弟,授以上乘武功,并视如亲子,关怀爱戴。莲花岛也是海上一个孤岛,与日月岛两相阻隔,不能相望,茫茫海水,无边天空,却是把两个孤岛,都抱入了寂寞宽广的怀抱。 纳兰清音语重心长地说:“如烟,你应该知道,仇恨只会带给你痛苦。” 慕容如烟语气坚决地说:“可是,这是我的命运。”这些年来年,她苦练武功,为的,有一天能够为父母报仇。不过,现在令她深感矛盾的是,仇恨,或者说对于仇恨的想象,再不能支撑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她不曾想过,如果没了仇恨,他可以为什么而活。不敢想,或是不愿去想。 “如烟,这不是你的命运,也不是你所必须背负的。你应该为自己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被仇恨所毁灭。人生短暂,一定要把握好属于自己的幸福。为师这一辈子,走得很艰辛,很多弯路,很多偏执,错过太多。希望你不要像为师一般,经历多般坎坷挫折,跌跌撞撞,转了太久,又回原地,后悔当初。人生中很多东西,可以放下的,就放下,值得坚守的,才去坚守。更重要的是,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为师不希望你糊里糊涂的,把自己的生命,以及活着的全部意义,压在一些原本空虚的执着之上。”纳兰清音顿了一下,望着池塘深处,夜影朦胧,月亮碎在水波间,她将手背到背上,出神地接着说,“就像这池中的莲花,该吸收水分时就吸收水分,该索取阳光时就索取阳光,该热烈盛放时就义无反顾地盛放,卑微真诚,炽烈自在,自身就是目的,这样多好啊。生命永远自在,悠然,而且无限美好。” 慕容如烟无奈地感慨:“可是师父,我还是恨,恨很多东西,甚至恨满池莲花它们感知不到疼痛。人和别的东西,毕竟不同。既然那么不同,人又怎么能够像别的东西那样悠游自在呢?” 纳兰清音说:“其实世间万有,纵是殊途,终也是要归于同,源自尘土的,要归于尘土,此乃众生平等。人和其它物事一样,终是平等的,要做到像其他物事那般,这又有何不可?” “弟子愚昧。不如师父那般通达透彻,师父所讲的,弟子终是做不到。”慕容如烟话音十分低沉。纳兰清音转过身来,慈爱地望着慕容如烟,轻声说:“这些道理,你也会慢慢懂得。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代价。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为师希望,以后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你都能够慎之重之。早点回去歇着吧,明天为准备动身去帝都办些事情,正好带你一同前去。” “嗯。”慕容如烟应声默然离开莲花池畔,月光下独步回去就寝。纳兰清音望着如烟消失的背影,出神了一会,想了些什么,又返回石门内,将石门关起来。 夜色冰凉,凉如水。莲花池畔,又是一片空寂,空荡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