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伏妖录》 曜金三圣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苍空一望无际,太行山巅终年积雪,与天际流云同为一体。此地为寻常飞鸟不能企及之处,唯独数只白隼盘旋高空,迎着凛冽劲风,化作碧蓝天幕下的数个小黑点。 一只巨鸟爪中揪着包袱,掠过云层,展翅而来,暮色下,羽翼折射着流动的金光,它一个俯冲,朝着笼罩山顶的云雾飞去,破开云雾后,群峰环抱的太行山巅正中,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群落,宫殿外墙在黄昏下,如同染上了一层红焰。 宫殿群中终年不积雪,更种满了苍翠的梧桐树,灿烂阳光之下如同盛夏,晚风吹来,漫山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投射着日暮余辉的光影,恍若为这行宫拉开了一个漫长而优美的梦境。 巨鸟降于主殿外平台上,伴随一声震荡群山的长鸣,全身闪烁金辉的羽毛刷然铺天盖地地抖开,再朝身上一收。漫天羽翎散尽后,其中现出一名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长近九尺,五官轮廓深邃,双目漆黑中带有一点暗金之色,上身□□,腹肌轮廓分明,一身小麦色肌肤,腰际围一袭漆黑卷绣金纹王裙,随风飘扬。他手中提着那包袱,缓步走向正殿。 宫殿中来来去去,俱是少年少女,见那男子经过,便忙纷纷跪地。 “青雄大王。” 被唤作“青雄”的男人王裙飞扬,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宫殿中庭,一路前往正殿。夜色悄然笼罩,正殿内尚未掌灯,明暗天光下,殿内高处有三把王座,两把空着,而正中间的一把王座上,坐着一名红衣红发男子。 他的红发如同火焰一般,王袍哪怕在昏暗室内亦显得金红耀眼,仿佛有朝霞在袍上流动。腰带上长长的火焰尾翎拖曳到地。上身王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半身,现出白皙□□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 听到脚步声时,他抬起头,与青雄对视。 他是这座宫殿的王,亦是雪域与苍穹的主宰。世人极少有知其名讳“重明”者,近两百岁光阴飞逝而过,神州朝代更迭,曾经的威名也早已在历史中销声匿迹。 他面容俊秀,眉如刀锋,眉眼间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意味,脖颈处有一飞扬的烧伤印迹,延续到侧脸耳下。 漫长的沉默后,青雄终于开口。 “孔宣归寂,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交给你抚养。” “怎么死的?”重明冷冷道。 青雄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殿内陷入了一阵死寂。 “他与人族的后代,我不养。”重明冷漠地说道,“到后山舍身崖去,找个地方,扔了罢。” 青雄单膝跪地,把手中包袱放下,包袱着地时,慢慢变大,展开,绣有莲花纹的四角发出暗淡光泽,及至完全打开时,包袱中现出一个男孩。 男孩侧身蜷在包袱中,容貌清秀,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袍,瘦小的身躯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手中不知握着什么,蜷起的身躯更仿佛将那重要之物保护在怀中。 “以人族的年纪算来,今年四岁。”青雄又说。 重明静静注视那孩子。 青雄把那孩子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时,那小孩不舒服地动了动。 “长得与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青雄又说。 他抱着那孩子,拾级而上,来到重明面前,低声说:“你看,眼睛,眉毛。” 重明依旧答道:“我说,杀了。” 青雄把孩子交给重明,重明不接,青雄便将他放在了重明的身上。那孩子又动了动,似乎将从熟睡之中醒来,他感觉到重明□□而温暖的胸膛,便无意识地抓着他的王袍,与此同时,手中之物滑落下来,乃是一枚青绿色的孔雀翎。 “给他起一个名字,我走了。”青雄离开王座。 “去哪儿?”重明冷冷道,“你将他放在我身边,什么时候我若想起那女人,我便杀了他。” “随你。”青雄转身面朝重明,倒退着走了几步,答道,“狄仁杰大限已至,人间渐成妖族之地,天魔复生之期将近,我必须查清孔宣之死的真相。” “这就去了。” 话音落,青雄一个飞跃,在空中抖开翅膀,化身黑色巨鸟,呼啦一拍双翅,于长吟声中飞出大殿,飞往黑暗的夜空。 那孩子听到青雄的长吟之声,蓦然醒了。 碧玉材质的孔雀翎从重明的王袍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弹跳着发出“叮、叮”的声响,沿着台阶一路滚落。 孩子眼光转向自己的手,发现手中抓着重明的王袍,再往上看,瞥见重明的双眼。 一滴泪水落下,滴在那孩子的脸上,他一脸迷茫,伸出手去,摸了摸重明的脸,为他擦去眼泪。 “你是谁?”那孩子怯怯问道。 河北,幽州台,漫山遍野,血色枫花飞舞,一男一女立于楼前,男子青衫,女子美艳,凭栏眺望壮阔山川。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青衫男子随口道,“伯玉确实是个鬼才。” “怎么突然有这雅兴?”女子站在其身后,悠然道,“狄仁杰死后,人间渐成妖族之地。” “不必太着急。”青衫男子沉吟道,“未知那老不死的,还留有什么后手。天魔寄体准备得如何?” 美艳女子答道:“这次的寄体乃是心甘情愿,融合得非常好,但还需要时间观察。话说回来,你就不怕杀了孔宣,惹出什么事来?万一太行山上那位卷土重来……” “要来早就来了。”青衫男子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曜金宫鼎盛之期早已过去,重明受火毒所困,否则两百年前,也不至于隐故退居。如今长安,乃是你我天下。” 远方丝竹声传来,他走近那美艳女子,捋其鬓发,端详她的容貌,低声说:“走罢,陛下还等着呢。” 十二年后,太行山巅曜金宫中,盛夏阳光灿烂,斑驳梧桐树影如流星般掠过。 少年上身穿暗红色刺绣无袖短褂,腰间围一袭镶绿纹长袍,如同美玉一般,坐在梧桐树的树杈上,调和手里的一碗白色花粉。灵动双目时不时透过打开的窗门,望向主殿内。 主殿中,纱帘飞扬,重明靠在王榻上,侧脸望向沐浴在日光下的群山。 “鸿俊!” “嘘……”被唤作鸿俊的少年朝树下竖起手指。 发出叫声的竟是一只长有双手双脚的鲤鱼妖。那妖怪长相极其诡异,身躯为近两尺的鲤鱼躯干,躯干中伸出两条长满了腿毛的人腿,立于地上,鱼鳍后冒出双手,抱着梧桐树,朝上叫唤。 “你快下来。”鱼妖此时鱼嘴一开一合,吐了几个泡泡,鱼尾摆了摆,催促道,“你不会飞,摔伤了陛下要揍人的!” 鸿俊调完花粉,小声朝树下说:“爹在那儿坐一整天了,谁也不见,有人进去就会发脾气。” “他在等人。”鲤鱼妖答道,“陛下今天心情不好。” 鸿俊调好手中花粉,问:“等谁?” 鲤鱼妖支支吾吾,鸿俊跃下树来,快步绕过主殿,沿途曜金宫内少年郎经过,纷纷躬身,口称“殿下”,鸿俊便点点头。到得主殿后,鸿俊抛出勾索,一个飞荡,上了殿顶。 他沿着殿顶伏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重明所在的屋顶高处,轻手轻脚揭开琉璃瓦,捧着手中药钵,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药粉如有生命般从钵中飞起,焕发出白光,尽数飞进了主殿内。鲤鱼妖侧过身,在主殿外远远地看着。 重明面朝主殿外太行山岳,倚在榻上打盹,脖颈处赤色烙印红光一闪。花粉飞来,在重明身周形成星河般的光粉,渐渐依附于那赤色烙印上,结成冰霜。 鲤鱼妖的嘴巴再张大了些许。 随着重明均匀的呼吸,那花粉蓦然被吸了些进去,吸进去的瞬间,重明陡然睁开双眼,表情变得极其怪异。 成功了!鸿俊心想,原路跃下主殿,与鲤鱼妖一同观察重明,只见重明手忙脚乱地站起,四处观察,五官抽搐,朝殿外望来。 “爹……”鸿俊一喜,正要开口喊人时,重明却猛地转过头去。 “哈……嚏!”随着重明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正殿内瞬间崩出一个马车般大小的火球,朝着外头山峦直摧而去,轰然击中山腰。 群山震荡,曜金宫内,侍从们顿时惊慌大喊。 “地震了!” “哈……嚏!” 又一个火球轰然击毁了正殿白玉柱,鸿俊大喊一声,抓起鲤鱼妖,朝着中庭内一个飞扑,躲进了池塘里。 “哈嚏、哈嚏!哈嚏!” 重明连打三个喷嚏,火球爆散,点燃了中庭里的梧桐树,瞬间整个曜金宫内陷入火海。 “走水了!快救啊!” 一枚火球掉进中庭池塘中,鲤鱼妖顿时大声哀嚎道:““好烫啊!”鸿俊说时迟那时快,抱着鲤鱼妖爬出池塘,在着火坠落的梧桐树下抱头鼠窜,继而把它扔过墙,再转身跑向重明。 “爹!”鸿俊跑进主殿,主殿内已燃起烈火,重明捂着口鼻,瞥向鸿俊,鸿俊忙道,“爹!我是想替你……” 重明马上转开头,冷不防深吸一口气,这一下再憋不住,轰然爆出漫天烈火,将整个主殿烧成火海。鸿俊身边四面八方全是烈火,重明却朝他快步奔来,将他蓦然拉到身前,护在怀中。 凤鸣九天,说时迟那时快,重明背后展开五色彩翼,将鸿俊与自己一同保护其中,焕发出橙黄色的光芒,凤凰护体神威之下,纵置身火海亦毫发无损。二人全身衣裳燃烧殆尽,现出□□身躯。 鸿俊转头望向周遭,曜金宫正殿已被三味真火点着,熊熊燃烧。 鸟群从四面八方飞来,带着太行山中的积雪,从低至高,如同倒流的瀑布般冲向山头,呼啸着填进了曜金宫内,暴雪一瞬间淹没了火焰,并纷纷融化。 一个时辰后,鸿俊脸上还带着焦黑污迹,站在书房外。 “哎呀!” 尺子打在手心,鸿俊痛得大喊。 “第几次了!”重明换了一身常服,手中拿着一把尺子,冷冷道,“自己说!” 鸿俊支支吾吾,重明一尺打下去,鸿俊又痛喊一声。 “想把你自己烧死?”重明怒道,“在前院站到天黑,否则不许吃饭!” 重明打了第三下,那力度极重,打得鸿俊连眼泪都飙了出来。 “滚去面壁!”重明怒喝道。 鸿俊只得垂着头,走到院里去面壁,鲤鱼挠挠身上的鳞,跟了过去,蹲在鸿俊身边,侧头去够院子里融化的雪水喝。 重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躺在家里也要遭这飞来横祸,走出院外,一声唿哨,鸟儿便从四面八方飞来,衔走正殿内被烧毁的树枝与被雪冲毁的砖石瓦砾。 “叫你别乱来。”鲤鱼妖在旁边说,“都第几次了,你爹今天本来就闷闷的。” “我怎么知道他会打喷嚏。”鸿俊说,“这雪莲粉可是我辛辛苦苦,找了三年才找来的!” “他们都说了。”鲤鱼妖答道,“你爹的火毒治不好的,别折腾了!” 鸿俊于是不说话了,站在墙前面壁,站了一会儿,换成另一只脚,再换脚,颇有点儿无聊。便端详起院墙上被烧焦的灰印来,看上去像幅山水画。于是鸿俊便伸出手,在墙上抹了几下,把那山的轮廓抹开些,大觉满意,颇有泼墨之风。 “手脏了又要挨你爹骂!”鲤鱼妖提醒道。 鸿俊忙答道:“吃饭前会把手洗干净的。” 午后,主殿内还冒着黑烟,余烬仍带着温热,雪水到处融化,满地狼藉。重明看着这一幕,简直欲哭无泪。 一声鸟鸣传来,黑色巨鸟披着金光,飞向太行山巅,落地时化作青雄身形,走过中庭时一怔。 “怎么变这模样了?”青雄愕然,唤来一侍从少年问道,“有敌人来过?” 侍从不敢回答,只道重明陛下在偏殿内等候,青雄便转身进了侧院。 “青雄!”一声欢呼,走不到几步,鸿俊便扑了上来,抱着青雄脖颈,整个人骑到他背上。 旧时光影 青雄随手把鸿俊从背上一抓,拖了下来,胳肢了他几下,鸿俊便大笑起来,青雄勒令他站好,问:“又闯祸了?” 鸿俊方才手上全是灰,这下抹了青雄一脸,见他滑稽,只指着他忍不住大笑。青雄莫名其妙,鸿俊便朝他绘声绘色地解释了一番,青雄得知重明失态,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会儿,鸿俊正色道:“你回来给我带了啥?快给我!” 青雄答道:“没有。” 鸿俊不信,便上前去青雄身上摸,青雄向来打赤膊,能装东西的只有俩裤兜,鸿俊不死心要去掏,青雄便一本正经地答道:“真没有。” “书也没有,吃的也没有。”鸿俊脸色臭了下来。 青雄笑道:“上回给你捎的那几本传奇,看完了不曾?” 鸿俊答道:“翻烂了。” 青雄见鸿俊满脸失望,便忍不住想逗他,又问:“你家赵子龙呢?” “在呢。”鸿俊喊了声,鲤鱼妖便一蹦一蹦地过来了,五年前他在太行山里无意间找到了这只成精未遂,变了半个人形的鲤鱼,便把它养了起来。后来青雄给他捎了些人间的三国英雄传奇,鸿俊心潮所至,便给这鲤鱼妖起名唤“赵子龙”。并宣扬,它是要跳龙门化成金龙的。 青雄又变戏法般掏出一物,指间提着链条,链条下坠着件宝物,晃来晃去给鸿俊看。 “这是什么?!”鸿俊惊讶道。 只见那物极其小巧,乃是一条金链上拴着个吊坠,吊坠为金石所制,吊坠上重重机括环绕,中有一极小的水晶球,球中温润白光若隐若现,如一盏灯般。青雄递出吊坠时,庭院亦随之亮了起来,那光华较之天际烈日,竟不遑多让。 “先交你保管。”青雄将吊坠放在鸿俊手心中,绕开金链,笑道,“可不敢随便教你玩法宝了,害我挨你爹骂。” 鸿俊得了这精巧玩意,当即要捧着去研究一番,便点了点头,青雄又叮嘱道:“千万不可摔坏了,这水晶脆得很,回头再告诉你怎么用。” 鸿俊忙应声,捧着项链走了。 “十六岁了。” 青雄走进偏殿时,重明正在喝茶,青雄便跪坐案前,瞥向重明。 “今日又闯祸,被我重罚了一顿。”重明漠然答道。 青雄答道:“少年郎,总是爱闯祸的,当年你我与孔宣,亦常常闯祸。” 重明眉头一扬,说道:“他还没有准备好。” 青雄答道:“昨夜我收到了这封信,是人间驱魔司所发出,距离天魔现世,还有不到四年。信上正在召集青年才俊,重返长安,据我猜测,应当是为了四年后天魔现世所准备……” 青雄递给重明一封信,重明却看也不看,手指一搓,指头迸出一团烈炎,迎向那信,青雄不愿烧了,便收了回来。 “重明,如今世间,妖族横行,大唐人才凋零,来不及了。” 重明侧头直视青雄双目,一字一句道:“你莫要忘了,我们也是妖族。” “你还记得?”青雄道,“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妖王陛下。” 重明瞬间散发出强大的气势,仿佛有烈焰在他的体内熊熊燃烧,他的眉头深锁,带着怒意,直视青雄。 书房内,鸿俊先是用两把飞刀撬,再用一把剪刀剪,都拆不开那吊坠外头的机括,最后用榔头敲,敲得满头大汗,都无法把吊坠里的小水晶拆出来。 “啊啊啊——”鸿俊拿了个青铜瓶,只想往上面砸。 “你为什么就跟它杠上了?”鲤鱼妖在旁问,“青雄殿下嘱咐过你,别把它打碎了。” “我就想把它拆下来。”鸿俊说,“装在我的刀柄上。” “这里头的光一定不是寻常东西。”鲤鱼妖爬上桌子,踩在一本书上,趴了下来,鱼眼里映着吊坠中炽盛的光。 “外头有一圈符咒。”鸿俊端详道,“究竟是什么呢?封印它的?这光看起来好舒服。” “只是看着就暖洋洋的。”鲤鱼妖说,“心情也好了很多呢。” 鸿俊将那吊坠一揣,说:“问青雄去。” “你罚站还没站完呢!”鲤鱼妖提醒道,鸿俊已揣着吊坠,兴冲冲地走了。 残阳如血,转过群山,晚霞中山岳间鸟鸣阵阵传来。 鸿俊来到偏殿时,忽听见殿内响起了激烈的争执声,吓了一跳,躲在柱后。 “那黑蛟得位不正,他永远不会是妖王!阴沟中的爬虫,也配?!” “可我们战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青雄沉声道,“除非重回人间,将他彻底毁灭,否则待天魔复生,统领妖族,人间将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与我何关?!”重明爆喝道,“人族见利忘义,忘恩负义!他们带走了老三,将他与一个人类的儿子扔给我抚养了十二年!我为什么要去抚养一个有一半人族血脉的孤儿?!” “那也是孔宣的孩子!”青雄声音低沉,责备之意尽显,“当初孔宣离去之时,你就没有半点悔意么?!” “我有什么悔意?!”重明几乎是咆哮道,“若不是那个人害死了孔宣,如今鸿俊犯得着当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人族有忘恩负义之徒,见利忘义之辈,却也有狄仁杰这等朋友。” “朋友?!”重明冷笑道,“他不会为人族做任何事!绝不!” 青雄的声音发着抖:“孔宣乃是一体,鸿俊继承了他的五色神光,他能替妖族铲除那黑蛟,为他爹报仇,毁去复生的天魔。何况你若将他一辈子留在此地,迟早有一天,他也会知道真相!” “离开中原那天。”重明沉声道,“我就已说过,妖族是死是活,我不再关心,天魔?我只盼天魔尽快复生,将这些该死的人族统统杀掉!” “你就不能诚实点?!重明!”青雄蓦然上前一步,一身气势散开,刹那偏殿内充满了危险的气势,两人对峙之时,桌上茶杯不断震荡,发出轻响,窗格震荡。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青雄与重明同时收了一身气势,蓦然转头。 青雄追出几步,看见的却是鸿俊的背影。 “当初孔宣离去之时,你若能挽留他哪怕一句,今日又怎会如此?”青雄叹息道,“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只是一个‘滚’字,从此以后,便天人永隔。” 说毕,青雄大步离开偏殿,留下重明独自对着门外暮色,静静出神。 入夜漫天星辰,太行山巅银河如瀑。 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鸿俊只是一动不动,躺在舍身崖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岩石朝着山崖前倾斜,如有不慎,便将随时滑下万丈深渊。 青雄爬了上来,躺在鸿俊身边,二人无声出神,望着灿烂的夜空与星河。 “是真的吗?”鸿俊突然问。 “是真是假,你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青雄答道。 鸿俊不住喘息,青雄却抬起手横过他面前,按住了他的双眼,鸿俊抓住了青雄的手,在他手上蹭干眼泪。 “爹是不是恨我?”鸿俊哽咽道。 “他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往往是两回事。”青雄出神地说,“你莫要怪他说的话,他若当真不愿意,世间绝无任何人能勉强他。今日交给你的,还在你身上么?” 鸿俊抖抖索索,取出那吊坠。 “你不是想去人间么?”青雄接过吊坠,吊坠中的柔和光芒顿时照亮了半个山头,与那漫天星辉相映,鸿俊在那光芒的照耀下,逐渐平静下来。 “吵着闹着,每次我来时,你都要我带你去人间,如今你已长大。”青雄又说,“我说,喏,去吧,为何惧怕?” 鸿俊先是一喜,旋即想到重明,表情又转为黯然,怔怔看着青雄。 青雄面朝那吊坠中闪烁的光芒,喃喃道:“人间有许多吃的,有许多玩的,有美貌的姑娘,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去吧,去那万丈红尘之地,你不会后悔。” 翌日,偏殿内收拾完毕。 鸿俊走进偏殿内,原本三把王座被挪到偏殿中,重明居中,青雄居左。重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漠,鸿俊便叫了声“爹”,规规矩矩站在角落里。 “我不是你爹。”王座上,重明的声音仿佛不带任何感情。 鸿俊站在地下,颇有点局促不安,他朝重明答道:“你是,你就是我爹。”,重明却将目光挪开,落在第三把空的王座上。 “你爹名唤‘孔宣’。”重明沉声道,“与我、与青雄一般,乃是曜金宫之主,你问过我,剩下一把椅子上坐的是谁,现下我可回答你了。” “这把椅子上,曾经坐的就是你亲爹。当年你爹死后,青雄将你抱回曜金宫。如今你长大了,也该回去了。” “回哪儿去?”鸿俊问。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重明淡淡道。 “我就是这儿的人。”鸿俊又说,“我哪儿也不去。” 海阔天空 半晌偏殿内落针可闻,最后青雄开口道:“我吩咐你去人间办三件事,鸿俊,你爹养你十二载,这三件事,你能不能全了你爹的心愿。” 鸿俊看看重明,再看青雄,复又看重明,最后点头道:“若这么说,我就去。” 青雄递出一封信,说道:“狄仁杰生前有一官府,名唤大唐驱魔司,你带着这封信,到驱魔司去报道,假以时日,慢慢查清害死你亲爹孔宣的仇家,这是第一件事。” 鸿俊想了想,问:“仇家是谁?” “我不知道。”青雄起身,手指间又现出一枚碧玉材质的孔雀翎,交到鸿俊手中,“你亲爹曾经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在长安曾度过了什么样的日子,他恨过谁爱过谁,谁与他有恩,谁与他有仇,这些我们统统不知道,也无法说。只有你,能找到这一切的答案。” 鸿俊迟疑片刻,接过孔雀翎。 “四把斩仙飞刀在你小时候已经传你。”重明扬手,扔出一本图谱,又说,“如今长安已是妖族横行,图谱上的妖皆可杀。” “哦。”鸿俊接住,翻开手中图谱,上面的妖怪,一个字也不认识。 “你拿倒了。”重明提醒道。 鸿俊马上把图谱翻过来,假装认真地看那图谱,眼睛却不住偷瞥高处的重明,重明只不看他。 “狄仁杰又是谁?”鸿俊见重明脸色缓和些许,问道。 “一个人。”重明答道,“你爹从前的朋友,也早就死了。” “驱魔司专司收妖、驱魔之职。”青雄解释道,“如今长安的妖族,与曜金宫乃是死敌,你入司以后,听他们的就是了。若能驱逐盘踞长安的妖王,来日我与你爹,兴许会回人间去陪你。” “真的吗?”鸿俊蓦然抬头。 “我何时说过?”重明眉头一拧,朝青雄冷冷道。 “两百年前。”青雄在殿内踱了几步,缓缓道,“曜金宫与天魔圣地爆发过一场战争,旷日持久,最终……” “不必告诉他了。”重明打断道,“他不可能办到。” 青雄回答道:“他也是你的孩儿,是曜金宫的人!” “不必多言!”重明怒气散发。 “我会打败妖王的。”鸿俊脸上一瞬间又有了笑意,答道,“这是第二件事吧,一言为定!” “就算将那黑蛟碎尸万段。”重明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也不会回人间,莫要枉费心思,送了自己的小命!” 鸿俊:“……” “还有这吊坠。”青雄及时接话,将吊坠放在鸿俊手中,解释道,“到了长安以后,找一个名唤陈子昂的,告诉他,这是燃灯……罢了,什么也不必告诉他,你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打开……” 说毕,青雄修长手指捏着那吊坠,吊坠下的金箍亮起咒文光芒,自动分离,解开,那颗水晶缓缓飞起。 “……再在他面前将水晶捏碎。” 鸿俊一脸诧异,问:“为什么?” “这是玄都鲲王交予我的心灯。”青雄说,“继承者该当是人间世陈家,只是两百年前阴错阳差,出了一点小事故,心灯之力未能进入陈家人体内……是时候物归原主了,水晶破碎,心灯便将自动入体。” “那凡人是否活着,还说不准呢。”重明嗤之以鼻道。 “死了也不打紧,但凡陈家的后人,都可以继承。”青雄说,“总之,鸿俊,你须得找到心灯的继承者,将里头这道光交给他,再与他交个朋友,此乃第三件事。办完这三件事,你便可回曜金宫来,你爹自然不会再赶你下山。” “好。”鸿俊珍而重之地收起来,答道,“我一年里就把这三件事全办完回家。” 重明嗤之以鼻。 “你体内有孔宣的五色神光。”重明忍不住说道,“足以自保,手中有斩仙飞刀,杀人杀妖,绝无问题,我养育你十二年,你我亦是缘分一场,若不问你这句,想必青雄又要责怪我不近人情……现下你想清楚了……” 鸿俊微微张着嘴,直视重明,重明总算又将目光转向他,一字一句说道: “曜金宫中,你想要什么,都可挑一件去,但凡你说得出口的,我都给你。” 天光照入殿内,洒在两人之间,天窗外白云皑皑,碧蓝天幕如洗。 许久,鸿俊终于答道:“我要爹……你陪我一起下山去,成么?” 重明静了很久,起身,走到一旁。 “不行。”他背对鸿俊,始终没有转身。 “你说挑什么都给我的。”鸿俊笑道,“我就挑你了。” “莫要胡闹。”青雄说道,“鸿俊,这是给你的。” 青雄递给鸿俊一个包袱,鸿俊接了,挎在背上,慢慢地走向重明,重明却不愿回头看他,转身走到偏殿一侧平台上。鸿俊只得停下脚步,重明说:“再不说,现下就走罢。” 鸿俊静了一会儿,说:“那没有了。” 鸿俊转过身,失落地走出偏殿。 “与孔宣当年一模一样。”青雄叹了口气说。 重明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沙哑,肩膀微微发抖,说道:“他是他,孔宣是孔宣,这些年了,我都放下了,你还不曾放下。” 青雄一怔。 鸿俊背着个小包袱,沿太行山曲折道路慢慢下山,背后那鲤鱼一蹦一跳,跟着追过来。 “殿下!殿下——!”鲤鱼跑得气喘吁吁,说,“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鸿俊蓦然回头,才想起把它忘了。 “你怎么来了?”鸿俊说,“快回去!回去!爹说人间太凶险了……” “青雄大人让我跟着你。”鲤鱼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摇了摇尾巴,问,“你知道长安在哪儿吗?” 鸿俊挠挠头。 “你知道一两银子兑几文钱吗?” “你知道上哪儿买马吗?” “你知道打尖住店怎么说吗?你知道见了人族怎么打招呼吗?你知道长得越好看的男人就越会骗人吗?你知道……” “好了好了别说了!”鸿俊答道,随手一搁包袱,也坐了下来。 鲤鱼妖又说:“吃饭前要先洗手,天凉了要加衣服,人间有春夏秋冬,不比曜金宫里……” 远处云雾间的太行山巅,鸟鸣声阵阵,金轮光耀世间,衬得云海日晖滚滚。 鸿俊耳畔那鲤鱼妖的碎碎念已逐渐被消音,他念及自己在曜金宫中十二载,从未离开过父亲身边,虽向往山下红尘滚滚,如今一离家,想到临走时重明竟有诀别之意,却又惶恐无比,一时不禁悲从中来。 “办完三件事,你就能回家了。”鲤鱼妖说,“你别哭。” “我没有哭!”鸿俊怒道。 “那走吧。”鲤鱼妖说道,“山路走起来脚好痛啊。” 鸿俊只得把鲤鱼妖抓起来,鲤鱼妖手脚自觉朝后贴了些,鸿俊便将它塞进行囊里,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山巅一眼,此时心中充满了复杂而莫名的情绪。 “走吧。”鲤鱼妖说道,“再不走天黑了。” 鸿俊:“……” 鸿俊只得转身,沿着山路大步走去。 三天后,曜金宫中。 “怎么转了三天三夜,还没走出太行山?” 重明站在中庭里,面朝那池塘,一脸不耐烦。池塘中现出映像——鸿俊正蹲在一条小溪旁捧水喝,一身邋邋遢遢,蓬头垢面。 “说了不能喝生水,烧开再喝,会拉肚子,怎么一出山就没点规矩了!”重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迷路了罢。”青雄答道。 “早说那鲤鱼不着调!”重明烦躁不安,说,“罢了罢了,你下去送他出山。” “我不去。”青雄说道,“要去你自己去。” 重明一瞥青雄,青雄忽道:“快找到路了,你看,沿右边这条路便可出去。” 重明与青雄又一同看那池塘,映像中,鸿俊站在一条岔路口,左看右看。 “右边那条!右边那条!”重明与青雄一同焦急催促道。 最终鸿俊不负众望,选对了路,两人终于长吁一口气。青雄说:“这就出去了,走人间官道,一月后便能到长安。” 鸿俊终于慢慢走出了池塘中水镜所见的外围,身影消失在太行山最后一道峡谷外,重明再也看不到他了,只得独自转身离去。 神光入世 一月后。 漆黑暗夜,伸手不见五指,平原上大雨瓢泼,雷声阵阵,闪电时不时划过夜空,映得平原上大亮。 “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鸿俊抹了把脸,在黑暗中四处张望,暗夜里仿佛潜伏着无数危险,妖气四处逸散。 “别追了!”鲤鱼妖跟在后面,大喊道,“我们已经快到长安了!” 鸿俊大声道:“解决掉一个是一个!” 鸿俊站在平原道上,全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不住喘息,足足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从太行山到关陇,一身衣服早已残破不堪。他半边身上还带着血,顺着雨水的冲刷流淌而下,浸入泥地里。 此刻他的脑海中满是秦川平原下,茅屋起火燃烧的场面,孩童被咬掉半个头的惨状。 他警惕地观察周遭,雨声盖住了平原上田野中,妖怪穿行的“沙沙”声。闪电过后,世间唯有倾盆大雨,黑暗里剩下他脖颈上系着的坠子,亮着温暖的光。 轰然巨响,麦田之中蓦然跃出一只两丈来长、血盆大口中长满森寒利齿、黑不溜秋的妖怪,头上长有五只血眼,如同一条有房屋大小的鲶鱼,却长有四爪,肢爪上更带有湿滑的粘液,朝着鸿俊当头咬下! “是条鳌鱼!” 鲤鱼妖大叫,鸿俊蓦然转身,双手一撒,抖开一道梦境般的光障,那鳌鱼当头在屏障上一撞,发出痛苦的嘶吼,朝后摔去。 电光石火的瞬间,鸿俊指间飞刀翻转,一刀脱手而出,朝鳌鱼头顶主眼射去! 那斩仙飞刀乃是上古时陆压神君留下的宝物,分飞风雷水火四相,此刻雷电飞刀一出,顿时引领天际闪电,如同瀑布般倾斜而下,鳌鱼一个转头避开,额畔侧眼被飞刀刺瞎,顿时发出咆哮,在地面上翻滚,紧接着钻入泥泞之中就此消失。 下一刻,官道上激起四溅的泥泞,地面如同海浪般破开,朝着远方激射。鸿俊当即抓住鲤鱼妖朝背后包裹一塞,翻身上马,大喊道:“驾——!” 长安城笼罩在暴风雨带来的黑暗中,城头不少官兵戴着斗笠,坐在挡雨檐下打盹,是时城外蓦然传来一阵妖兽嘶吼的巨响。 “外头怎么了?!” 官兵们纷纷惊醒,聚到城头,闪电划过天际,只见城外官道尽头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泥地内闪着光,电光四射,泥浆四飞,土地被破开,就像有一辆隐形的战车,沿着官道轰轰烈烈地冲向长安外城门。 背后还追着策马狂奔的一人,怒吼道:“哪里逃——!” “放箭!放箭——!” “长安宵禁——不得入城——” 然则警告已来得太迟,或可说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城防队长话音未落,那带着闪电的隐形庞然大物已狠狠撞进了护城河! “嗷——”随着一声狂吼,护城河中冲出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纵身一跃。 城头上所有官兵怔怔张着嘴,眼望那只长着四条腿的巨大鳌鱼摆动尾巴,腾空而起,额顶还带着闪烁的电光。 它一跃十丈,带着泥浆和护城河中的水花,从城楼上划出一道弧线,稀里哗啦地摧垮了瓦沿,翻进了城中。 城防队长:“……” 下一刻,巨鳌鱼狠狠撞进长安城内地面,石砖激荡破碎,朝四周飞开,鳌鱼沉入地面,带着浮于地表的电光刷然冲进城中主道! “啊——”数十名卫兵这才回过神,恐惧大喊。 “别追了!”一个声音在夜色中喊道。 “飞刀还在它身上呢!”另一个声音喊道。 “把飞刀召回来啊!你傻吗!” “不能召回来!有飞刀在它才没法遁地,一召回来,它就潜进地里没了!” 紧接着一道钩索“唰”一声射上长安城楼飞檐,白光映照一个矫健身影犹若天神般飞跃而上,卫兵们再次眼睁睁看着鸿俊一脚踏上飞檐,在空中展开手臂朝地面一跳,飞身进了城内。 “快快快……快通知羽林卫——!”城楼上,卫队长惊慌失措地喊道。 长安城内,鸿俊再次抛出钩索,钩在道路一侧的房檐上,减缓下冲之力,打了个滚方落地。 “跑哪儿去了?”鸿俊说。 “叫了你别追……”鲤鱼妖被装在鸿俊背后行囊中,冒出个鱼头,嘴巴一张一合地喝雨水。 “追都追了!”鸿俊说,“你啰唆不啰唆?” “在背后在背后!”鲤鱼妖瞬间叫唤起来,眼睛看见了一道闪电飞速转入巷内。 “何人夤夜作案——!” “发光那人!抓住他!” 马蹄声响,夜间巡逻官兵疾冲过来,伴随箭矢雨下。鲤鱼妖大叫糟糕,忙催促鸿俊快撤,鸿俊闪身追着妖怪冲进小巷内,地面四处都是破碎的砖石。鳌鱼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隔壁巷内轰隆隆的巨响声以及百姓半夜的尖叫声。 “这是哪儿?”鸿俊总算回过神来了,抬头找屋檐想抛钩索翻过去,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深巷中,两侧光秃秃的无处着力。 “有人来了。”背后鲤鱼妖又说。 鸿俊蓦然转过身,只见官兵已追到,领队之人喝道:“找到了,在这儿!” 鸿俊不住后退,显然不知如何应对这局面,总不能把无辜的凡人当妖怪杀吧。然则对面卫队却丝毫不留情,“唰”一声漫天箭雨便朝着他射了过来。鸿俊马上抖开护体神光,“嗡”一声抵住,再反弹飞射出去,当场便有人惨叫,被击落马下。 “没事吧!”鸿俊颇有点惶恐,只怕错手杀了凡人。 “妖怪!”一个清朗声音爆喝道,“束手就擒!” 旋即一名武将激起满地雨水,朝鸿俊冲了过来! “别打了!快走吧!”鲤鱼妖叫唤道。 “往哪儿走啊!”鸿俊一边错身避开,不敢出飞刀,只恐怕伤了他,一边喊道,“我不是妖怪!” “你就是妖怪。”鲤鱼妖在背后纠正道,“你爹是血脉正宗的大妖怪,你怎么就不是妖怪了?” 鸿俊:“……” 武将虽无法力,一身功夫却着实了得,鸿俊几次欲冲出小巷,却都被他的剑封住去路。迫不得已抖开五色神光护体。 暴雨铺天盖地,雷声阵阵。 “我不和你打了!”鸿俊大喊道,几步跑上窄巷高墙,踏着高墙来了个头下脚上的翻身,在对面那堵墙上一借力,翻过武将头顶欲逃跑。 孰料那武将蓦然转身,一声爆喝,和身冲上,连人带剑撞向鸿俊,而剑刃一撞上五色神光,竟是“嗡”的一声,破开了鸿俊的护身屏障! 鸿俊万万没料到世上竟然还有兵器能破开自己的护体神光,当即在空中一个转身,左手折,右手格,同时上半身猛地一个后仰! 顷刻间,滴落的雨点仿佛纷纷凝固在半空,每一滴水珠中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 流动光辉里,他堪堪与那武将凛然双目对视,然而下一刻,武将手中剑直取他咽喉,随着鸿俊猛地一个后仰,脖颈吊坠带着项链荡起,迎上剑刃。 他手中的兵器不是凡铁!鸿俊犹如五雷轰顶,一瞬间闪过念头,然则业已太迟,那把剑先断项链,再碎吊坠。水晶吊坠“砰”的一声碎裂,化作齑粉,紧接着,巷内爆出了一道璀璨不可直视的大闪光! 暴风雨下的长安城内,刹那卷起了一道白光的飓风,将这宏伟的大唐都城照得犹如白昼—— 强光转瞬即逝,卷起的气浪将鸿俊与那武将同时推开,鸿俊被气流卷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四周恢复寂静,唯余暴雨“哗啦啦”声响。 鸿俊呻|吟一声,艰难爬起身,抹了把眼睛里的水,下意识去摸脖颈,瞬间犹如被万顷雷电一同劈中。 吊坠呢?!碎了? 碎了?! 碎了!!! 天塌啦! 鸿俊一脸崩溃,转头看满地呻|吟的官兵,再看面前那将领,将领一动不动,显然已陷入昏迷。 “你没事吧!”鸿俊拍拍他的脸,焦急地喊道,“快醒醒!我的心灯哪儿去了?!” 那武将头戴玄甲盔,方才击碎吊坠那一刻被爆炸的飓风卷起,摔到了小巷最深处,天色渐明,巷外又传来杂乱叫喊声、怒喝声、女子尖叫声…… 糟了。鸿俊心念电转,吊坠没了,怎么办?不行,必须冷静,千头万绪,都着落在眼前这人身上。 鸿俊竭力拉起那武将,奈何一身铠甲实在太重,连人带这黑铁铠,足有近两百斤,当即随手乱拆,当啷连响,把铠甲全部扔在地上,用力扛起他,转头望向小巷最深处。 小巷尽头有道近一丈高的院墙,也不知通往何处,鸿俊将那武将先拖后抱,这家伙身高足有九尺,两脚拖在地上,只昏迷不醒。将他拖到围墙边,鸿俊累得气喘吁吁,把钩索绑在那武将腰上,一点一点拖了上去。 围墙后是个花园,花盆翻倒一地。鸿俊听见对面围墙后又有追兵来了,赶紧拖着那昏迷武将的双手,气喘吁吁地拖着他跑出前院去。其时天蒙蒙亮,天上还吓着小雨,长安城中百姓多数未醒,鸿俊出了这宅院,又见四处全是迷宫般的街道路巷,拐了一条还有一条,当即傻眼。 其时大唐长安外郭十二门,内有一百一十坊,乃是大师宇文恺亲自设计,一路上鸿俊虽走过不少村庄,却从未来过如此宏大的都城。更不知该往何处去。 “喂!赵子龙!赵子龙!”鸿俊回头看背后那条两斤重的鲤鱼,鲤鱼妖两眼凸着,鱼嘴张着,半晌只无动静。想必是方才被鸿俊一摔,摔到了鱼头,昏迷不醒。 “快醒醒!”鸿俊简直束手无策,却又不能扔下这人跑路,更不知道去哪儿。 远处又有卫队经过,鸿俊不敢再惹事了,忽见前面巷中开了一小门,小门里女人嘻嘻哈哈,送出一名肥硕男人,调笑片刻后牵出马来,那男人便上马离去。 鸿俊拖着那男人,藏身暗处观察片刻,又听背后马蹄声不绝,搜查卫队越来越近,只得把心一横,拖起武将,跑向那扇虚掩着的门。 龙武李氏 门里又是个后园,看上去像一户人家的后门,花园中有一荷塘,荷塘畔桂花飘香,虽在淅淅沥沥雨下,却依旧有种墨香人家的雅致感。鸿俊拖起那男人,进了回廊。左看右看,心道:哇这儿当真漂亮。 这户人家筑了两层,楼上又传来女孩声,鸿俊简直快被累死,追那鳌鱼追了一夜,又连着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只想找个地方先歇着,当即一屁股坐下,倚在回廊里直喘。 恰恰好这时间,一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手中捋一枝桂花,沿着回廊走来,便迎面撞上了鸿俊。 是时只见鸿俊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喘气,身边躺着一男人,背后还露出一截鲤鱼脑袋,鱼嘴一张一合。 少女:“……” 鸿俊一脸茫然,转头时恰好与她目光对上。 少女差点大喊出声,鸿俊连忙比画“嘘”的手势,让她千万别叫,又灵活翻身起来,朝那少女连番作揖。 一夜暴雨后,鸿俊脸上连日污脏已被洗刷干净,皮肤白皙,五官朗秀,简直是俊美得惊天动地,只是抬头一瞥,那少女便一时半晌,未回过神来。 鸿俊说:“我……借你这儿待一会儿。” 鸿俊之父当年乃是纵横三界,但凡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的美男子孔雀大明王。更有过他一露面便引动天女散花,五百年前妖族为一睹其真容,争先恐后更引发大规模踩踏惨剧的案例。 只可惜鸿俊从小丧父,没能跟在亲父孔宣身边长大,被重明放养了十二年,常在溪前山后撒野,日间曝晒,夜里淋雨,三不五时还要被烟熏。风里来雨里去,摧残掉了不少,然传承自其父的眉目、柔唇皓齿、白皙肤色,以及少年郎特有的干净明朗之气,依旧一见面便让人惊艳。 “你……这人怎么啦?”少女将目光移向鸿俊身边昏迷不醒的那武将,“呀”了一声,说,“这不是景珑将军么?!” “将军是什么?”鸿俊一脸茫然。 “干吗呢!”西楼连廊上,有女声不悦道,“下头是桑儿么?你又把什么人带回来了?” 那名唤“桑儿”的少女忙朝鸿俊做了个手势,说:“大伙儿正要睡呢,别出声,随我来。” 鸿俊便起身斜斜抱着那“景珑将军”磕磕碰碰地跟着少女上楼,武将两脚在木台阶上拖来拖去,发出声响,鸿俊才想起铁靴未脱,忙把他靴子也脱了,抱进房中,让他躺上榻去躺好,卸下包袱,放在案几上。 “怎么办呢?”鸿俊自言自语道。 “这鱼是你的吗?”桑儿端详桌上鲤鱼,赵子龙的鳃还在一拍一拍。 鸿俊点点头,那武将穿了一身白衣衬裤,鸿俊伸手去摸,发现其腰间有一铁牌,上书“大唐龙武军李景珑”。看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随手扔在桌上,又拾起那把击碎了五色神光与吊坠的剑端详,只见那剑十分古朴沉重,黑漆漆的,上刻有密集小篆字体。 鸿俊看不出究竟,又解开李景珑的贴身衣服,令其露出壮硕赤|裸的胸膛,李景珑身材修长,胸肌、腹肌轮廓清晰分明,两道剑眉如墨一般,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嘴角微微翘着。 燃灯传下的心灯……鸿俊回忆吊坠被击碎那一刻,再回想青雄所交代的,只要捏碎吊坠水晶,心灯自然会入体。当时只有自己与他在场,若合理的话,心灯不是进了他体内,就是进了自己体内。 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可他昏迷了这么久,不大正常,按理说摔晕也该醒了才对……会不会是心灯害的? 鸿俊也不知道那道光究竟有什么用,躬身将耳朵贴在李景珑胸膛肌肤上,听他的心跳,侧头时又见桑儿满脸惊讶。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好吗?”鸿俊说道。 桑儿一脸怪异,点了点头,说:“景珑将军是不是受伤了?我去给他请大夫?” “大夫是什么?”鸿俊下意识道,“不不,不需要。” “那我去给他打点水。”桑儿言道便出了门。 鸿俊马上抓着鲤鱼妖,焦急道:“赵子龙!快醒醒!” “大夫就是医生,给人看病的。”鲤鱼妖早就醒了,“这是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鸿俊也是满头问题,把过程说了一次,一人一鱼,互相对视片刻,鲤鱼妖大叫道:“哇啊啊啊——你闯祸了!你完了!这下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鸿俊彻底疯了。 鲤鱼妖:“他姓陈吗?” “他不姓陈!”鸿俊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姓李……对了,让他改姓陈呢?”鸿俊突然灵机一动。 “你傻吗?!”鲤鱼妖道,“他也不是陈子昂后人!” “完了完了!怎么办啊!” “杀了他。”鲤鱼妖说,“说不定光就出来了。” “怎么能杀他!”鸿俊说,“明明是我闯的祸!” 鲤鱼妖又说:“众生皆苦,我看他虽然一表人才,却隐约有些印堂发黑,眉头还皱着,一脸不得志的面相,活着也是受苦,就替他做个了断吧。” 鸿俊:“……” 鸿俊彻底没辙了,鲤鱼妖又说:“心灯搞错人,现在麻烦了!” 鸿俊拿着那剑,鲤鱼妖又撺掇道:“你又不是人,杀人怕什么。” “我娘是人!”鸿俊说。 “你连妖都杀了。”鲤鱼妖催促道,“快下手吧!不然以后陈家怎么办?心灯得归还陈家,天魔才……” 鲤鱼妖意识到说漏嘴,顿时打住。 “天魔?”鸿俊诧异问道,想起那天偷听重明与青雄谈话时,也提到了这句。 鲤鱼妖忙说道:“总之心灯一定要取回来!否则大家都会完蛋!不是吓你的……飞刀呢?找回来了吗?” 鸿俊:“没有……少了一把……” “啊啊啊——”鲤鱼妖抓狂了,“让你别追你不听!你看吧!这次完了!飞刀也没了!心灯还……” 鸿俊抓起枕巾,卷了个条,倏然准确无比地塞进了鲤鱼妖的嘴里,停止了这滔滔不绝的事后诸葛亮。 外头敲门声响,桑儿提着个壶进来。 “你在跟谁说话?”桑儿一看床上李景珑还昏迷着,莫名其妙,问道。 “我自己和自己说话。”鸿俊忙答道,“再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桑儿递给鸿俊毛巾,笑着打量鸿俊,说:“哟,好吧。” 桑儿又出去后,鸿俊随手给李景珑擦了把脸,翻身上榻,跨坐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侧身,蓄积法力,一手抖开五色神光震荡,把手按在了李景珑的胸膛上。 鲤鱼妖双手乱抓,抓住塞嘴的枕巾,抽了出来,叫道:“鸿俊,不要迟疑了!” 鸿俊运起五色神光,打算将修为注入李景珑全身经脉,这样若心灯之力在他经脉中流淌,便将生出感应,自发防御。然而就在他注入法力的一瞬间,李景珑全身一震,突然醒了。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杂乱之声。 “神武军搜查!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李景珑睁开双眼,蓦地低头,看见鸿俊按在自己胸上的一手,再沿着手臂看上去,与鸿俊眼神对视。 鸿俊:“……” 李景珑:“……” 李景珑一脸茫然,继而注意到自己上身赤|裸,只穿一条长裤,瞬间回过神来,勃然喝道:“你在做什么!” 鸿俊飞快道:“你把我的心灯……” 李景珑一声大喊,锁住鸿俊按在胸膛上的手腕就扳,两人顿时从床上翻了下来,鸿俊大喊道:“住手!” 房内顿时一片混乱,李景珑撞翻了桌上水壶,鲤鱼妖忙从桌上跳了下来,外头搜查的士兵听见了,马上道:“尽头那间房!快!” 鲤鱼妖喊道:“鸿俊!快走!又有人来了!” 李景珑转头一见那鲤鱼妖,登时骇然,吼道:“妖怪!” 鸿俊只恐怕又惹出麻烦,忙将行囊一抓,把鲤鱼妖一抱,撞破窗门,翻了出去。只余李景珑提着剑,一脸震惊,不住喘息,仍未知发生了何事。 鸿俊翻出窗门刹那便一手勾住屋檐,翻身上了屋顶,一路小跑到连绵的屋檐尽头,沿着瓦顶一路下滑,逃了。 李景珑还在房内,身上铠甲早已不翼而飞,睁大双眼喘气,恰恰好房外传来怒喝声:“谁在里面!神武军搜查!再不开门……” 桑儿声音道:“里头有两位客人正在缠绵……请不要打扰了他们……” 李景珑一听“神武军”三字,便知今日麻烦不能善罢,只得先跑再说,否则势必颜面扫地。当即也跳出窗,翻了出去,奈何鸿俊逃跑时是朝外翻,李景珑跃窗时是往下翻,又是光脚,踩在瓦片上顿时一个打滑,惊天动地地沿着侧瓦檐一路摔了下去。 李景珑一手提着剑,另一手无处着力,两脚乱蹬几下,见瓦片尽头是条喧闹街道,瞬间意识到不对,却业已太迟。 先前鸿俊扛着他一路乱跑,躲进的地方乃是最有名的长安“平康里”即平康坊,坊间尽是开张做生意的青楼,这楼名唤“流莺春晓”,乃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大楼,而流莺春晓外,赫然正是长安东市。 此刻雨过天晴,东市开张,人声鼎沸,行人小贩听到响动,便纷纷抬头观望,只见龙武军校尉李景珑男儿热血雄躯半裸,手里提着一把剑,光天化日下从流莺春晓窗内仓皇跳了出来,再在瓦檐上几下猛滑,哗啦啦地摔进了东市里,摔得骡马嘶鸣,筐篓满地。 “哟,那不是景珑将军么?” “李校尉?哈哈哈哈——” 李景珑摔得七荤八素,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周遭已围上不少人,神武军还在流莺春晓处冒出头来。李景珑马上闪身,拖着剑,狼狈不堪地躲进东市,余下神武军士兵四处搜查,市集行人笑成一片,酸腐文人还在津津乐道。 “我有一诗。且予各位品评。” “且说且说!” “‘龙武军李景珑别流莺春晓’——” “景珑校尉好儿郎,平康晓梦未觉长;飞檐碎瓦英雄胆,挥别青楼泪两行!” “妙手拈来!容愚兄狗尾续貂两句……” “来来!兄来兄来!” “射虎飞将今犹在,生就一身好皮囊;区区神武浑不惧,却忘龙军锦衣裳!” 李景珑:“……” 李景珑躲在东市后的一口水缸中,耳中传来嘲笑自己的打油诗,稍稍顶起木盖,从缝隙中见神武军从东市上穿梭而过,方筋疲力尽地吁了口气。 寄人篱下 雨过天晴,长安秋日晴空万里,碧蓝如洗,坊间传来桂花香气,鸿俊在一棵梧桐树下用力踹了一脚,树叶上积夜的雨水便哗啦啦地洒下来。他就着这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些,摘下两片梧桐树叶,放在唇边吹出声响。 “怎么办啊——”鲤鱼妖被裹在包袱里,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这地儿好大。”鸿俊摸摸肚子,又说,“先吃饭再说。” “我可不吃蚯蚓了。”鲤鱼妖又说。 “给你找点儿肉吃。”鸿俊说道,“慢慢再想办法吧,唉,这一路上,怎么这么倒霉呢?咦?那是什么?” 鸿俊终究是少年心性,下得山来,见这花花世界,当即把烦心事尽数抛到了脑后,摸出少许铜钱,去集市上买吃的。鲤鱼妖又提醒道:“你怎么一下山就什么都吃,也不怕吃坏肚子。” 鸿俊唏哩呼噜,一脚踩在食肆座椅上,抱着一海碗面,吃了个精光。人间的东西较之曜金宫好吃太多了,油炸的、烤的、煎的,五花八门,还有卤羊肉、五色花糕、糯米蒸点、曜金宫内从不做这些花样,下山后沿途赶路,也只能吃干粮。 往长安路上的一个月里,幸而青雄深谙他脾性,预备下不少珍珠,鸿俊便依着鲤鱼妖所教,以珍珠与路过商队兑成银,再将银兑成铜钱,吃饭打尖用。他虽不懂红尘间事,但有鲤鱼妖不时提点,倒也不曾闹出太多笑话。 且一路走走停停,鸿俊本性机灵,下山后便学得很快,初时说得少,看别人如何做,学着学着就会了。见人排队买包子,鸿俊便观察片刻,也学着递铜钱买了两个。 见市集上卖艺喷火的,鸿俊也好奇看了会儿,说:“这有啥稀奇的,爹打个喷嚏喷出来的,比这可多多了。” 鲤鱼妖:“……” 又有胸口碎大石、铁条绕颈、爬刀山下油锅的,鸿俊只看得不寒而栗。 “这么折腾自己做啥?”鸿俊颇想不明白,鲤鱼妖便答道:“为了挣钱,你不懂的,人生艰难呐。” 杂耍完了来讨赏,围观人众便纷纷朝碗里扔钱,鸿俊看得可怜,便扔了枚珍珠进去,鲤鱼妖被背在后头看不见情况,有人喊道:“夜明珠!” 小指头大的夜明珠顿时引发了一阵骚动,当即有人顾不得仁义道德,伸手就去碗里抢,旁人前赴后继的,马上打了起来。鸿俊忙喊道:“别打了!我这儿还有!别打人!” 鲤鱼妖道:“你找死吗?快跑!” 市集上一乱,官兵又过来了,鸿俊经昨夜的事,见了官兵如同见到鬼似的,忙拔腿就跑。鲤鱼妖不住催促,让他快去驱魔司报到,鸿俊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不多时又被耍猴的吸引住了,站在集市旁看猴子。 “你这么拴着它,太过分了吧。”鸿俊朝那耍猴人说。 耍猴人瞪他一眼,骂了两句,鲤鱼妖快哭了,说:“小爷,你就快走吧。” 昔时太行山上一群猴子,自由自在的,如今猴子居然被拴着,瘦瘦小小,吃不饱还要到处给人磕头。 鸿俊走出十来步,回身时趁无人发现,一把飞刀过去,“叮”一声斩断耍猴人牵着的链子。猴子先是一愣,四处看看。 “快跑!”鸿俊小声道。 那猴子回过神,顿时跑了,耍猴人边追边骂,又是一阵混乱。 鲤鱼妖道:“鸿俊,你把我放到前面,你究竟在做什么?” 鸿俊笑着看猴子跑了,心里说不出地高兴,一路过集市,突然又停下脚步,面前一块牌匾,上书“学富五车”,外有文士进进出出。 “那是书肆吗?”鸿俊惊讶道。 “天黑了……”鲤鱼妖哀叹道,“你非得这个时候闲逛吗?” 鸿俊可不管这许多,径自走进去,一阵鱼腥味顿时弥漫了整个书店,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鸿俊。 “鱼不能进来!”老板说,“你背个鱼做什么?” “看,被嫌弃了吧?”鲤鱼妖又说。 “买回家红烧。”鸿俊解释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嘛。” 鲤鱼妖马上不说话了,鸿俊说:“我就看一看,马上走。” 鲤鱼妖:“……” 书店里头最多的乃是诗本,鸿俊翻开一本李白选篇,顿时就忘了时间,站着看了起来。 过午时分,长安城内封府,秋日灼热,院内蝉声时鸣时歇。李景珑依旧是从平康里狼狈逃出来的那身,上身赤|裸,光着脚,跪在庭院中,膝盖下压着那把剑。 “你……简直是丢尽了你爹、你祖上的颜面!” 封常清一瘸一拐,左手拿着那块掉在青楼里的“大唐龙武军李景珑”腰牌,右手握着一把尺板,一板子抽下去,李景珑忍着闷哼,肩上多了一道火辣辣的红印。 封常清手持戒板,在李景珑英俊的侧脸上拍了拍,气得直喘,又道:“今日长安市井坊间,都在传你,半夜三更放着受伤手下不管,跑去平康里狎妓……你……” 李景珑低着头,只一言不发,封常清怒吼道:“花了我多少心思,方为你谋了龙武军这职位!你究竟有没有半点上进心?!” “说话啊!” 封常清道:“拿着一把锈剑,真以为你是羽林大将军了不成?!你能不能长进点?!能不能!把你的剑给我扔了!” 封常清伸脚去踹李景珑膝下跪着的剑,李景珑只不吭声,死死跪着。 “最迟今夜,你上司的状就要告来了!”封常清气得浑身发抖,“明日早朝,你还要当御史台的谈资,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往哪儿搁?!” 仆役、婢女纷纷站在回廊下幸灾乐祸地看好戏,长安常有人传,李景珑绣花枕头,内里尽是草包。少时出身封常清姑母家,幼时母亲早亡,四年前父亲李牟随岑参出征塞外,中了匈奴人一箭后伤重不治而亡。 那年李景珑方十六岁,父丧再无亲人,无人管束,于是将家产陆陆续续败了个光,先是寻访仙师求仙问道,后来又花费重金,购了一把据说可斩妖收魔的,狄仁杰用过的宝剑。 这败家子李景珑前些年间,十六七岁时倒是得长安城中不少姑娘倾心,然则一来李景珑立业不长进,成家也不长进;二来总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见了媒人连头也不点。二十年来一事无成,谈亲事的也慢慢地淡了。 老大不小,不成家也不立业,游手好闲,直到表兄封常清年前破西域大勃律国,凯旋得玄宗封赏,才捎带着给李景珑在龙武军中谋了个一席之地。 封常清简直为这不成器的表弟操碎了心,越说越怒,尺板一轮狂风骤雨般的猛抽,待得妻子跑来,连声道:“老爷别打了!别打了!” 封常清最后那一下,把尺板硬生生抽断成两截,李景珑额头被抽出血来,顺着脸颊淌下,滴在地上。 “老爷,消消气!”封夫人忙给封常清抚背,封常清归朝后便等着朝廷委任官职,这表弟却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笑柄,没事尽给他抹黑,还影响仕途,如何能不气?! 封常清教训完,也不再理会,又一瘸一拐地进去。封夫人这才慌忙吩咐侍女取布巾来为李景珑擦去血迹,说:“你脑子怎么就这么轴呢?认个错,你哥也不至于这么动肝火。” 李景珑只是沉默不语,静静跪着,直至暮色转来,照在他的身上,满地残阳,与青砖地上的血迹浑为一体。 暮色中,鸿俊抱着几本书,回到东市上,人散市收,天边一抹绯色红云,远方鼓楼传来鼓声。 “咚——咚——咚——” 晨钟暮鼓,长安将入夜,鸿俊打了个呵欠,昨夜一宿未睡,今日奔波劳碌,神情委顿不堪。想到心灯莫名其妙就这么碎了,斩仙飞刀丢了一把尚不知去向,夕阳西下时,平添不少离愁别绪,不禁又苦闷起来。 “喂,赵子龙?”鸿俊反手拍拍背后行囊。那鲤鱼妖本张着嘴一动不动,睁着眼睡觉,被拍醒了嘴巴又一张一合起来。 “驱魔司在哪儿?”鸿俊问。 “我不知道啊。”鲤鱼妖说,“上次来长安还是八十年前。” “怎么来的?你没好好逛逛吗?” “上回来被摆在东市上卖,勾着嘴巴血都出来了,你倒是逛给我看看。” “……” “青雄大人给你的信上写了不曾?” “我看看……金城坊在哪儿?” “西市北边,快点儿走吧,暮鼓敲完就宵禁了,再乱逛会被抓的。” 鸿俊加快了脚步,从东市走到西市,得穿过大半个长安,边走边问,走得气喘吁吁,直到天黑时,终于找到了金城坊。长安道路纵横交错,大道隔出各坊,坊内又有巷道与辅路相通,哪怕进了金城坊,鸿俊还是找不到驱魔司,只得朝有灯火的建筑走。 嗨咩猴比 入夜时坊内倒是安静,时闻数声犬吠,点灯的房屋很少,鲤鱼妖又在身后啰啰唆唆,大谈让你早来你不早来,眼下人都散了个干净,黑灯瞎火,牌匾都看不见,上哪儿找地去? 鸿俊站了一会儿,三千鼓声歇,全城入夜,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敲门问路。敲了几家,最后碰上个哑老人,提着灯朝鸿俊脸上晃,鸿俊只得告叨扰,转身走了。小巷乎是个废弃的宅院,也不知多久无人拾掇过了,内里杂草丛生,鸿俊便席地躺下,顾不得脏,困得一倒地就睡着了。 当夜,乌云遮蔽月光。兴庆宫深处,阴风卷起,纱帷飘扬,烛火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忽明忽灭。 一名身穿黑袍,绣有饕餮纹的贵妇端坐于殿内正位上,三名男子身穿斗篷遮去了容颜,其中一人捧上个托盘,托盘上平放了一把染血飞刀。 “这是什么?”那贵妇说道。 “飞獒在城外捕猎时,中了一刀。”那男子低声道,“让它往大明宫去了,先躲着疗伤。” 贵妇纤细手指拾起那飞刀,眉头深锁,端详片刻,斩仙飞刀上倒映出她倾国倾城的端庄面容。 “没见过。”她将那飞刀扔回托盘上,“当啷”一声清响。 “有人来了。”另一名男子说。 “都这么多年了。”贵妇冷冷道:“这时候才来,明天将这飞刀呈到陛下面前去,看他怎么说。使飞刀的人呢?” “被李景珑追上,两人打了一场。”第三名男子禀告道,“追丢了,恐怕……” “哈哈哈哈——”贵妇放肆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道,“有点儿意思,那疯疯傻傻的李景珑,还做着什么斩妖除魔的春秋大梦么?” “昨夜那事后,飞獒不慎在城头现了身,外头都在传。”男子说,“长安有妖。” “哦?”贵妇浅笑道,“长安有妖么?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呢。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天下归心,哪儿来的妖?明儿可得好好找他谈一谈了。都下去罢,让飞獒别再露面了,找找飞刀的主人,找到以后,送飞獒面前去喂了。” 秋日清晨,空气里一股闷意,几声鸟叫后,不片刻废屋外梧桐树上一阵翅膀拍打声响,鸟儿全部飞走了。 前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把鸿俊从睡梦中蓦然惊醒, 鲤鱼妖蓦然惊醒,吓得够呛,脱出包袱后鱼身在地上啪啪啪地扑腾来扑腾去,说:“怎么了!怎么了!” 紧接着它一个“鲤鱼打挺”,两脚一翻利落站起,左看右看,说:“这是哪儿?” “有人吗?”那男人说道,并推开前厅的门,走了进来。 鸿俊马上抬起手,挡住脸,朦胧日光中,看见一名身高九尺的瘦削青年,穿一身奇怪的服饰,诧异地打量他。 两人怔怔对视片刻,鸿俊看清了这男子面容,他五官轮廓深邃,颧骨较高,眉毛如鹰羽一般浓黑,嘴唇轮廓分明。肤色乃是常年日晒后健康的古铜色,浓密的黑发梳了数道小辫,背后挎着一把弓与一个箭筒,穿一件羊皮挎袄,露出古铜色的健壮右肩,蹬一双黑色猎靴,腰畔还围着行囊,像个猎人。 那男子肩宽腰窄,哪怕身着羊皮猎袄,亦仍显得气度不凡, “吓死妖。”鲤鱼妖说道。 青年男子见鲤鱼妖,蓦然一惊,反手从背后箭筒中抽箭,顷刻拉开长弓。 鸿俊马上挡在鲤鱼妖身前:“这妖怪不害人,我是驱魔师!”说时生怕鲤鱼妖又拆台,喝道:“赵子龙,别再胡说八道了!” 青年这才收起弓箭,半信半疑,打量鸿俊,问:“你是驱魔师?怎么还带个妖?这……报道找谁?” 鸿俊茫然道:“报道?” 青年抬手,一指鸿俊头顶,示意他看。 鸿俊抬头望去,只见这废宅前厅上挂一块匾额,上书五个大字:大唐驱魔司。 兴庆宫花园中,墙外天空阴云密布,闷热无比,李隆基抱着杨玉环又嫌热,分开了又想贴上去。腻腻歪歪一会儿,两人就是一身汗,喝着冰镇酸梅汤,只好手指互相勾着。虢国夫人则在一旁剥荔枝,剥了放进个五色琉璃碗里,以冰块镇着,杨国忠在旁抓剥好的荔枝吃。 “那龙武军校尉李景珑,不过是夤夜例行巡城,趁机前去嫖宿,手底下儿郎们喝醉了酒胡闹斗殴,翌日一觉醒来,见收拾不了,便编了个天大的笑话。” 杨国忠乐道。 “必须将这人处理了。”虢国夫人说,“驭下不严,玩忽职守,欺瞒天子,散播谣言,怎么得了?” 杨玉环忽想起一事,问:“李景珑可不就是……封将军的表弟!” “就是他。”杨国忠说,“日前常清归朝,还上书保荐这幼弟,想带他出征,立下战功。照我看呐,就是闲的,流放出去,充几年军,自然就不折腾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正要开口,杨玉环看其面色,终究于心不忍,说道:“封将军刚为国立下战功,就这么将他表弟流放了……说到底,年轻人血气方刚,也不是什么大罪。” “……当年狄公年迈昏聩,终日念叨有妖有妖。”李隆基想起往事,又说,“当年还设了一司,名唤‘驱魔司’。由平章事直接管理,后迁都时,也一并迁了过来。” 杨玉环说道:“我尚记得小时候呐……” “我就知道你又要说那白狐。”虢国夫人浅笑道。 李隆基道:“说到这话,小时候与……他们去祭天时,也在洛水中见过一条黑龙的脊背。” 杨玉环笑道:“那是祥瑞!世人不知其妙处,便指为妖。祥瑞,可不正是陛下身具天命的证明么?” “不错。”李隆基答道,“……嗯。朕突有一想,那李景珑既有此奇思妙才,不如派他去执掌驱魔司,如何?” 杨国忠与杨玉环、虢国夫人都是一怔,继而杨玉环笑了起来。虢国夫人则嘴角微微抽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隆基又一本正经道:“就这么办,驱魔司也不知在何处,料想还是有的。此人想必在龙武军中,总归待不下去。打发他去守那驱魔司,三不五时,朝长安老百姓说说‘祥瑞’,也遂了封常清一番心愿,届时就由你管了,国忠。” 杨国忠:“……” 废宅之中,鸿俊与那英俊青年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这儿居然就是!可此地明显早已荒废多年,前堂内结满蛛网,三进四院,内里空间居然还挺大。转过前堂,则是一个宽阔的天井,摆了几口腐朽的箱子,箱内空无一物。 青年名唤莫日根,是名室韦人,竟也是来报道的驱魔师,朝鸿俊要了报道信,正在外头细看。两封信上,大意都是长安妖魔盘踞,各地驱魔师世家子弟,请来长安大唐驱魔司报道。 莫日根看信时,鸿俊便在废弃的驱魔司里转悠。只见天井中种着一棵比屋檐还高的梧桐树,树下落了不少桐子,鸿俊一见那梧桐树便充满了亲切感。天井以两条回廊与东西两厢相连,回廊上挂着锈蚀的风铃,尽头各有一照壁,十二间房门窗朽烂,其间耗子窜来窜去,吱吱作响。 最里头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才是正厅,厅内铺摆着竹制的宽阔大榻,榻中置一茶几,日久天长,一切都已破碎,木几下还有几个摔碎的瓷杯。 后院更有马厩,还有一处被封住的后门。 “孔鸿俊。”前厅莫日根看完了信,快步进来,脑袋险些撞到门楣,说道,“咱俩的信是一样的。” 鸿俊说:“这就奇怪了……” 在他设想之中,大唐驱魔司应当是个有人的地方才对,不像传说中的官府,多半也有驿站那规模,现下看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那这信是谁送出来的? 下山前,青雄没有告诉过他信从哪儿来,也从未提到过自己是什么世家中人。但这么看来,似乎是有人手抄后逐封送出,且信上落款是“狄”。 “送信人是狄仁杰吗?”莫日根说,“不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么?” “你们看墙上?”鲤鱼妖站在正厅里,侧着脑袋说道。 鸿俊:“咦?” 鸿俊上前去擦掉墙上的灰,现出斑驳的壁画,壁画上是一名身穿紫服的端坐官员,壁画前还置一长满铜锈的香炉。 “这应当就是他吧。”莫日根说道。 “会不会是驱魔司搬家了?”鸿俊问。 “信上说的就是这儿。”莫日根说,“况且你看,荒废了好多年,不像临时搬家。” 两人在壁画前站了一会儿,鸿俊披荆斩棘,跋山涉水,终于不远万里来到终点,却发现与自己的想象完全是两码事,倏然有种爬了半天山,却发现山顶什么都没有的失望感。此刻忽然又听前院传来人声: “哟,门倒了。有人吗?” 一名身穿华贵暗红色武袍,背着把琴的胡人青年站在院中。正在取钱打发两名挑着大担小担的脚夫,放了一院子的行李。 那青年高鼻深目,一头蜷发,手上戴了四枚戒指,皮肤是牛奶般的乳白色,手里拿着把点宝石蓝的扇子抖开,挡在头上遮太阳,左看右看,一脸迷茫。 莫日根与鸿俊从前厅走出。 “哎嗨——!”只听那胡人青年大喊一声,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嗨咩猴比——!”胡人青年张开双臂,热情地喊道,“我亲爱的大唐朋友们!你们好——!” 紧接着,那青年快步走上前,先是拥抱了莫日根,再用力拥抱了鸿俊。 “我是泰罗不达米亚霍米霍克汉莫拉比。”那胡人青年说:“你们可以叫我‘阿泰’。” 那名唤阿泰的胡人青年介绍完自己,两手放在胸前缓慢让开,随之优雅一鞠躬,说:“请问,这里就是大唐驱魔司吗?这是我的引荐信,哪一位是负责的官员?” 莫日根与鸿俊同时傻眼,然而不待他们发问,又有人进来了。 “有人吗?” 三人同时转头,又见一名身材高大的文士从院外探头进来张望。 “在下裘永思,江南人士……”那文士拱手,笑道,“受祖父举荐,特来……怎么了?你们的表情怎么都……” “这……么……奇……怪???咦?司里怎么还有妖怪?!” 一刻钟后,众人各拿一封信,面面相觑。 “这不对啊,你们都是来报道的?大理寺管吗?”那室韦人莫日根问道。 文士裘永思说:“来这儿之前,我先去的大理寺,他们不管。” 胡人阿泰道:“我在鸿胪寺问过,他们也不管。” 四人围坐,陷入沉默中,四个人都收到了报道信,却来了一个荒芜人烟,杂草丛生的驱魔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有一点很可疑。”阿泰打了个响指,在厅内踱步,望向莫日根,沉吟道,“我在吐火罗,莫日根兄弟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这位美人儿兄弟……” “我叫鸿俊,孔鸿俊。”鸿俊说道。 “你住哪儿?”阿泰笑吟吟问。 “太行山。” “你呢?”阿泰朝那名唤裘永思的文士问道。 “西湖。”裘永思说。 阿泰说:“我们有近有远,各自收到信的时间也不一样,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到长安呢?” “对哦!”鸿俊说。 “哦?”裘永思说,“你们也是刚到?” “嗯。”莫日根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道,“只要找到送信的人,就能明白真相。” 鸿俊想到如果这人能把信送到青雄手里,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知道自己在曜金宫?若知道,那么与狄仁杰,与他爹孔宣,说不定是认识的?至少送信者清楚当年往事? 鸿俊迟疑片刻,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觉得,待会儿还会有人来吗?” 阿泰点头,嘴角现出狡猾的微笑:“不错,咱们该做的,也许只是等待而已。” 驱魔长史 当天下午,雨水淅淅沥沥,竟依稀有点凉意,四人便充满了迷茫,坐在屋檐下看雨。 “我祖父说,让我上长安城来收妖。”裘永思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说:“能锻炼胆量,几位兄弟,我学艺不精,你们收妖的时候,可得多多照顾小弟。” 鸿俊说:“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俩……呃。” “你的武器是什么?”莫日根朝阿泰问道,“看你一把扇子,应当使得不错。” “我最大的法宝,还没有亮出来。”阿泰一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亲爱的朋友们,是这把琴。” 说毕阿泰拿起自己背后的一把巴尔巴特琴,鸿俊从小对法宝就十分喜欢,初时只是与阿泰刚认识,不好细问,现下稍熟了些,便摸了摸那把琴,问:“这把琴?” “对。”阿泰点头笑道,“这把琴是我去世的爹传给我的,妖怪出现的时候,只要掏出这把琴,用这一头朝着敌人……” 鸿俊说:“然后弹什么曲子?” “不。”阿泰摇头道,“抡起来,直接用琴砸它们的头。” 鸿俊:“……” 阿泰诚恳地说:“这琴在我手中轻若鸿毛,但砸下去时重逾泰山,哪怕是龙,也能一下砸死。” “不要说了……”鸿俊一手扶额,推开阿泰凑过来的头。 “美人弟弟。”阿泰凑过来,看着鸿俊的双眼,阿泰的双目靛蓝如海,配上他的笑容,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你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忧伤?”阿泰心疼地说,“眉头为什么总是皱着?这么美好的生活,我弹奏一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莫日根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手环过鸿俊肩膀,以手臂挡住阿泰:“你不要欺负他,他什么都不懂。” 鸿俊确实很心烦,哪怕交了几个新朋友,心灯却没了,飞刀下落不明,捅出的篓子完全无法交代,本想到了驱魔司后开始收妖再想办法慢慢寻找,没想到未来一片迷雾。 鸿俊说:“确实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莫日根说,“说出来,大伙儿帮你?是不是妖怪?” “妖怪?!”裘永思顿时整个人坐直了,说,“真的假的?长安有妖怪?” 阿泰说:“若能为你效劳,是我最大的荣幸。” 裘永思有点悚,说:“只要别挨太近,别的帮忙还是可以的。反正我也得练胆量……你说吧,什么妖怪?” “我再想想办法吧。”鸿俊心生感动,说,“实在不行,我会说的。” “也对。”莫日根笑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你能行。”说着拍拍鸿俊肩膀。 雨渐渐地停了,阿泰又说:“美好时光不容虚度,不如我们来高歌一曲如何?” “大伙儿先动手打扫,收拾几间房出来罢。”莫日根一拍膝盖,起身说,“毕竟今夜多半还得睡此处。” “睡长安客栈。”阿泰说,“走,我请客?” “我还是睡这儿吧。”鸿俊说道,“赵子龙睡客栈里,鱼腥味太大,也怕万一吓着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喜欢这地方了,一路漂泊过来,看见天井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时,多多少少便有点熟悉的感觉。莫日根不挑地方,便答应跟着鸿俊住,裘永思想来想去,也随两人,阿泰只好改变主意,决定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驱魔司里。 傍晚,长安城红霞漫天,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关中正式入秋。 封常清左手拄着杖,右手握着李隆基的圣旨,一步步从龙武军驻地走出来。李景珑人高马大,右臂下卷着一捆铺盖,本欲让家中仆役送回去,封常清却坚持,令他从龙武军大门处一路走回家。接受街上长安百姓的注目礼。 李景珑接到调职令后,收拾了铺盖要回家,简直受尽了折辱,沿街百姓看见他,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败家子又被龙武军赶出来了。 “嘿,调任大唐驱魔司。”封常清握着圣旨,一瘸一拐地走在前,不知是嘲讽李景珑还是嘲讽自己,说:“当真是个好差事,右相亲自统领,一夜间便连升两品!” 李景珑沉声道:“我不走了。” 路边百姓指指点点,令他如芒在背,封常清回身,用拐杖打他,怒道:“从平康里跑出来时,怎么就不怕游街丢人了?” 李景珑只想将铺盖狠狠摔在地上,走人了事,然则孝之一道,却是为人之本,李景珑父母早逝,封常清虽是表亲,这些年里却时时提携着他,若在街上忤逆了兄长,这一辈子便再也无法抬头做人,只得忍了。 “游街,丢的是谁的脸?”封常清悲叹道,“丢的是我这张老脸呐!” 李景珑跟在封常清身后,沉声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迟早有一天将真相大白。你既不信我,又何必今日召来在场之人,细细盘问?你早已心知肚明,我曾不曾撒谎!” 封常清说道:“你倒是让陛下看看?你所说的妖在何处?!倒是把那人找来,到朝廷上去分辩一番?!你倒是找给我看看?!” 李景珑气得全身发抖,在巷子口沉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看见。” 封常清不语,两人走过了小半个长安,封常清还特地带他穿过西市,到得一条巷内,李景珑一手抱着铺盖,转身朝巷中走去。封常清直起身,问道:“去何处?” 李景珑不答,只快步走进巷中,不想再回封常清家住,终日也是吵架。封常清便拄着拐,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李景珑不吭声,在巷内一路往前走。 小巷深处传来清脆乐声,更有人放声歌唱,夕阳染红了巷内石砖路,将李景珑身影拖在地上,秋风吹来,萧瑟之意尽显。 “你要去何处?!”封常清追问道。 李景珑铁青着脸,径自往前,走到小巷尽头,朝破败的门一推,左边那一扇顿时惊天动地的倒下去。 “砰!” 倒下的门发出一声巨响,现出院内场面。 院中音乐蓦然停了,众人保持拍手的动作,一起盯着李景珑看。 驱魔司院里——阿泰弹着巴尔巴特琴,鸿俊拿个豁口的小碗用筷子正在敲,裘永思拿着两根竹管打石头发出咚咚声,莫日根一下一下地跟着节奏拉弓弦。 众人围成一圈,中央放着个装了半盆水的木盆。 木盆里站着一只长有双手双腿的鲤鱼,抬起一腿搁在盆沿上,双手挥来挥去,正在跳舞。 门一倒,四个男人一条鱼,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住,一脸迷茫地盯着李景珑与其身后的封常清。 李景珑:“……” 一切因缘生,万般不由人。 李景珑仍未知这一生中,究竟有多少奇异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推动着他,仿佛过往二十年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今天,让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面前的这扇门。 匆匆一瞥,缘起缘灭,直到他与那俊美少年对视的瞬间,在他的眼里,世间万物都已远去,唯剩下那令他永世不能忘的容颜。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无数情感在他心中汇聚为惊涛骇浪,携着天崩之力,一瞬间悍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防,千言万语,尽化为四个字: “还我清白——!” 李景珑一声怒吼,拔剑,身形化作一道虚影,朝鸿俊疾射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一见其拔剑动作,顿时倒退一步,后跃而起,身形停顿半空的一刹那,余下人才反应过来…… “手下留情!”莫日根喊道。 “朋友!不要大惊小怪!”阿泰喊道。 裘永思喊道:“别怕!” 然而李景珑的目标却并非鲤鱼妖,而是仗剑直取鸿俊!电光石火间,三人蓦然感觉到一股杀气,暗道不妙,为保护鸿俊,阿泰抖扇、莫日根错身格挡,裘永思蓦然抽剑,三人同时出手欲拦住李景珑,然而李景珑已跨过前院,冲到鸿俊面前! “他是凡人!”鸿俊喊道:“别下重手!” 鸿俊对他手中那把剑颇为忌惮,当夜正是掉以轻心才被觑机击破五色神光,数日间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自然不会再在同样的地方犯错,当即左右手各持一飞刀,身在空中,两手持刀朝那柄黑色长剑上一搭。 飞刀搭上锈铁长剑的一瞬间,神兵交击,迸出一道灵力共鸣,李景珑瞳孔猛然收缩,正要变招时,鸿俊却以不到七寸的飞刀来了招四两拨千斤,锁住剑刃来了个旋身! 那一下顿时拧着铁剑来了个旋转,李景珑虎口发热,剑柄飞旋,脱手而出! 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同时喝了一声彩,齐齐出手,鸿俊翻身摔在地上,还未看清场面,李景珑便被三人同时按住肩膀,推得直飞出去。 让别下重手,大家终究收手不及,还是用了重手……李景珑撞进了前厅,继而一头撞上窗门,哗啦一声撞出了天井,结结实实摔在天井地上,昏了过去。 鸿俊皱着眉头,手指被剑刃割伤,两手上满是血,余人忙上前检视,莫日根皱眉道:“受伤没有?这人与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鲤鱼妖左看右看,眼睛瞄准了门外的封常清,封常清张着嘴,半晌未回过神来,不断退后,鲤鱼妖大喊一声:“还有一个,别让他跑了!” 阿泰与裘永思马上回头,裘永思右手提剑冲上前去,封常清大喊道:“妖、妖……妖怪!” 裘永思一脚踩在封常清胸口,剑指其咽喉,阿泰觑机贴地抛出两截绳索,刷地朝着封常清飞去,将他的双手双脚牢牢捆缚住。 一炷香时分后,鸿俊两手缠上了绷带,李景珑与封常清兄弟二人被扔在正厅墙角,俱昏迷不醒。 “他叫李景珑,是个凡人守卫,那天我在长安城外追一只妖怪……” 鸿俊原原本本,朝院内三人交代了经过,说到心灯时,在旁听的鲤鱼妖咳了声,鸿俊知道兴许不该多说,便顿了一顿,略去这一节,交代完后,众人听得一脸诧异。 “误会一场。”莫日根说道:“这人将你当做妖怪,下手这么重,幸好没受重伤。” 莫日根正要上前去为他解开束缚,鲤鱼妖却拿着一卷东西,敲了敲鸿俊的膝盖。 “这是什么?”鸿俊莫名其妙道。 鲤鱼妖说:“他们掉在门外的。” 裘永思接过,展开后发现是封圣旨,念道:“门下,今圣天子在位,祥瑞现世,狄公承神皇命设大唐驱魔司尚在,今敕令龙武军校尉李景珑充当驱驱驱……驱魔司长长长、长史……” 围在圣旨前的众人同时抬头,瞥向厅内昏迷不醒的李景珑,又同时低头,瞥向圣旨,裘永思拿着圣旨的手不住发抖,嘴角抽搐。 初来乍到 所有人一下都懵了。 “完啦!”鲤鱼妖说,“里头是你们的上司!驱魔司长史!” “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鸿俊说:“我闯的祸,我去叫醒他,给他道歉吧。” 鸿俊硬着头皮往前走,另三人看了眼,终究不好让鸿俊一个人承担责任,便跟着进去,鸿俊小心地拍了拍李景珑的脸,小声说:“喂,起床喽。” 鲤鱼妖说:“这哪儿叫得醒?直接呼巴掌吧。” 鸿俊抓狂道:“是上司!你倒是呼给我看啊?!” 鲤鱼妖二话不说,上前去左右开弓当场甩了李景珑两耳光,“啪啪”清脆声响,所有人险些被吓尿,忙不迭道:“快住手!” 李景珑一个激灵,瞬间醒了,说时迟那时快,阿泰敏捷出手,结结实实一琴,拍在了李景珑后脑勺上,一声闷响,李景珑又被拍晕过去。 “赵子龙你别再捣乱了,求你了。”鸿俊快哭出来了。 裘永思灵机一动,说:“不如我们将他抬到榻上去,先松了他的绑,稍后待他们自行醒转,大伙儿便装得没发生过这件事,无论他问什么,统一口径,都说他们中暑晕倒罢了。” “好主意!”众人纷纷说道。 于是阿泰便收回绳子,给封常清与李景珑松绑,再把两人抬到收拾出的榻上令他俩并肩而卧。 “成了!”裘永思说,“兄弟们这就到前院里去,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待他们走出来,便都一脸欣喜,问一声‘长史,您醒啦’?凡事抵死不认,他俩也无从查证,是不是这个道理?” 于是大伙儿都道好好好,转身出去,刚迈出一步,李景珑在背后冷冷道:“我都听见了。” 众人:“…………” 又一炷香时分过去,李景珑头上缠着绷带,封常清倒是无事,坐在正厅中,余下四人跪坐在榻上,俱是满脸尴尬笑容。 “长史。”莫日根认真道,“今日的误会,归根到底,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问明白就突然动手,伤我们的小弟……” “我怎么知道!”李景珑勃然怒吼道,“这厮害我丢了官职,还被长安百姓嘲笑,如今又有谁来为我洗清冤屈?” “啊?为什么?”鸿俊躲在莫日根与裘永思身后,探头问道。 莫日根马上把他拨拉回身后,把他挡着,阿泰说:“大家都是为了长安的和平,过来尽一分心力,这赤子之心,怎么能因为一场误会就迁怒于他人呢?这位美少年兄弟天真无邪……” “够了够了!”李景珑险些被气得晕过去。 “我弹首曲子给您听,长史大人。”阿泰笑道,“愿歌声化解您的戾气,愿世间所有的……” “把你的琴收回去!”李景珑怒吼道。 众人只得又不作声了,阿泰这么东拉西扯一番,气氛突然又变得诡异起来,李景珑满腔悲愤之情,尽化作乌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封常清突然说道:“这么说来,长安确实有妖怪。你你你……你又是什么妖?” 封常清发抖的手指指向鲤鱼妖,鲤鱼妖回答道:“你瞎啊!鲤鱼都不认识……”一句话未完,马上被鸿俊用指头堵住了嘴。 “你出来。”李景珑指向鸿俊,说道,“别躲在他们后头,我便问你三句话。过往之事,一笔勾销。” 鸿俊便躬身从莫日根身后小步走了出来,到李景珑面前盘膝而坐。 “那夜你是不是在平康里外的小巷内与我交手?”李景珑问道。 “是。”鸿俊答道。 李景珑望向封常清,封常清只不说话。 “把我打昏后,你将我带去了哪儿?”李景珑又问。 鸿俊想了想,把那夜的情况扼要描述了一番,说:“但实话实说,不是我打昏你,是你……” 李景珑抬手,止住鸿俊话头,再转头看封常清,封常清便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我有没有对桑儿做什么?”李景珑又问。 “没有。”鸿俊观察李景珑脸色,完全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这次李景珑转向封常清,又说:“外头都说,我是……” 封常清马上道:“你们四个都出去。” 四人于是告退,莫日根回手关上门,李景珑气不打一处来,续道:“……都说我是李家的败家子。我散尽家财,只为完成狄公遗愿。我为大唐!为朝廷!蒙受这不白之冤!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如今妖怪就在你的面前!看到了没有!” 说着李景珑一指厅内鲤鱼妖,鲤鱼妖嘴巴一张一合,两条腿半蹲着站在地上,瞪着眼睛,看李景珑与封常清。 鲤鱼妖:“……” 封常清:“你怎么还在!你也出去!” 鲤鱼妖便也被赶了出来,四人正在前厅等候,鸿俊不免心有惴惴,众人开始议论,鲤鱼妖便跑来说:“他俩在吵架呢!” 鸿俊问:“吵啥?” “应当是为了逛青楼那事儿。”莫日根说道。 阿泰蹑手蹑脚过去,其余三人便也跟着去偷听,只听房内唯有李景珑气愤之声,封常清只是沉默。 “……今日龙武军中尽在嘲笑我!杨国忠更拿我身世做文章!无人替我分辩,我可曾说什么?!我忍了!世人如此折辱于我,我这一路走来早已看尽白眼,不过心中耻笑这群凡夫俗子,俱是愚钝不堪之辈!你呢?!现下发现错怪了我!是不是又要不了了之?!” “是我错了。”封常清长叹一声,说道,“你欲如何?带那孩子去杨相面前,澄清个是非黑白?” 厅内陷入了沉默。 厅外三人一起看着鸿俊,鸿俊从两人对话中,隐约猜出这人被害得很惨……感觉自己不是在闯祸,就是在去闯祸的路上,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罢了。”李景珑冷冷道,“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看见。” 此刻暮鼓响起,李景珑又冷漠地说:“你回去吧。” 封常清认真道:“大好男儿,何惧世间流言?景珑,昨日是我错怪了你,归我的不是……” 李景珑却推开门,门外四人马上“唰”一声分开,阿泰坐在梧桐树下花圃前摸琴弦,裘永思背着手抬头看褪色的红漆柱子,莫日根动手扶起被撞破的窗子,鸿俊蹲在井边用一根树枝戳鲤鱼妖的嘴巴玩。 暮鼓咚咚声不绝,李景珑站在天井中,侧身看封常清。 封常清拄着杖走了出来,经过诸人身边时仍不时转头看。 “杨相万一过来,你这鲤鱼可得藏好。”封常清叮嘱道,“否则就要被送给陛下与贵妃玩赏了。” “他不会来的。”李景珑冷漠道,“哪怕是妖怪,我也不会送给他当玩物。” 鸿俊惊讶张嘴,与鲤鱼妖面面相觑,鲤鱼妖不住打量李景珑,暮鼓声中,封常清离去。 “都进来罢。”李景珑这才说道,语气中威严尽显。 数人进了正厅中,李景珑先是亲自打来水,让他们逐一洗手,又翻检厅内抽屉,找到不少散香。 “谁有火折子。”李景珑语气平静,朝众人道。 阿泰一抖手指,指上红宝石戒指冒出一缕烟雾,火苗燃了起来。 李景珑眼中带着些许诧异,阿泰微微一笑,眉毛一扬,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 李景珑却什么也没说,将一把香在火苗上点燃了,分给四人,自己擎三炷,走到壁画前,朝狄仁杰画像拜了三拜。 “狄公,今日驱魔司复启,愿你在天之灵,庇佑我等,庇佑大唐。” 李景珑先拜完后,示意众人过来拜,并将香插|进香炉里,末了,他抬头端详壁画上斑驳人像,许久后转身离开正厅,扔下一句话: “散了罢。” 暮鼓声仍远远传来,众人只得各自惴惴散去。 莫日根蹲在院里,余下三人开始闲聊,时不时望向东厢,不知鸿俊究竟哪儿惹了李景珑,猜测是带他去了青楼,败坏了名声。可鸿俊并不知道青楼是什么,迄今仍一头雾水。 大伙儿总结出李景珑见面也不问缘由就动手,脾性冲动。 但最重要的一点还不在于谁得罪了谁,抑或李景珑脾性如何,而是……大家都很郁闷,郁闷就在于李景珑是个凡人。 按理说前来报到的驱魔师,或多或少都会些收妖的法术,且身负异能,可是李景珑居然是个凡人! “他的剑很厉害。”鸿俊说,“能破我五色神光。” “再厉害的剑,也只不过是法宝而已。”阿泰说,“身上没半点本事,怎么行呢?唉……” 鸿俊不想说李景珑吸走了心灯一事,且心灯在不在他身上还未查证,想来想去,众人都颇沮丧。莫日根本以为统御驱魔司的应是个高手,阿泰则见李景珑十分无趣,裘永思想着驱魔司长史,好歹也得有点守护下属的本事。 但见李景珑这身手,除了武功高点儿,手中有把神兵外,便全无长处,不免兴趣寥寥。 说到一半,李景珑从东厢出来,对余人视若无睹去前院取铺盖,数人便不再说,明显不服这长史。 “那……咱们未来要做什么?”鸿俊又问。 “等他吩咐吧。”阿泰笑着说,“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去了。” 阿泰走了,裘永思道:“我可不想跟着他去捉妖,还得花力气保护他,本来就怕死。” 裘永思也走了,莫日根耸肩,正要问鸿俊住哪间房时,鸿俊却告诉他,自己去看看李景珑,于是轻手轻脚地过去。 月上中天,满地秋凉,鸿俊站在东厢房外张望,见李景珑把铺盖抱进去,高大身影在灯下铺床。 “长史,要帮忙吗?”鸿俊问。 “别没话找话说。”鲤鱼妖在一旁道,“诚心帮忙你倒是进去啊。” 鸿俊:“你给我闭嘴!” 万象更新 李景珑不答,灯下人影动作顿了一顿,鸿俊便推门进去。 “出去。”李景珑说,“谁教你擅闯上司房门?” 鸿俊挠挠头,只得推到房外朝里看,鲤鱼妖站在鸿俊脚边,把脑袋搁在门槛上朝里头瞥。 李景珑铺好床,直起身,转身一瞥鸿俊。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鸿俊说,“要紧吗?”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鸿俊以为他又要发火,忙退后一步。 “你多大了?”李景珑注视鸿俊,反而问道。 鸿俊报了年龄,李景珑沉声道:“把你的妖管好,若溜出去吓着了人,你就回家去罢,下不为例。” 鲤鱼妖讨了个没趣,径自跑了,鸿俊说:“别赶我走,我会小心的,我已经有家不能回了。” 李景珑一怔,鸿俊好生无趣,转身穿过回廊,前去西厢。 房内满是灰尘,鸿俊也无铺盖,只得将就一晚上,找块木板先凑合,见板上铺了件羊皮猎袄,料想是莫日根给自己先盖的,便枕着脏衣服,躺下睡了。 翌日清晨,李景珑站在天井中,身边跟着十来个挑夫,挑着大包小包、大担小担,说:“放在天井里。”于是又给算钱,鸿俊十分讶异,上前看,只见里头是铺盖棉絮等物,还有一应生活用品,锅碗瓢盆,文房四宝……显然是李景珑采买回来的。 “哇!”鸿俊说,“给我们用的吗?” “公摊。”李景珑面无表情道,“俸禄里扣。”继而大步到了西厢,抬脚就踹门,把阿泰与裘永思的房门踹开,怒喝道:“给我滚出来!大半夜不睡觉,去逛什么窑子?!” 两人昨夜偷偷摸摸出去逛了一圈,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忙连滚带爬出来,狼狈不堪。李景珑便让众人把东西抱回房去,勒令尽快集合,着手打扫修缮驱魔司。 李景珑终日不停干活,四个家伙一条鱼便时不时偷懒,在天井里游手好闲,唱歌弹琴作乐,无所事事,油漆匠、粉刷匠们刷完房与柱,还得停下来等李景珑把房间收拾完。终于在三天后,李景珑的活儿干完了,整个驱魔司焕然一新。 前厅内供一尊镀金不动明王像,四处雪墙朱柱,门窗重漆,天井中青苔片片,正厅内置一矮榻,茶具倒扣矮案上。院中凤尾竹处处,秋日下沙沙作响,后院前厅铺出鹅卵石小路,池塘内几尾红色游鱼。一旁竖了块木牌,上书“赵子龙”三字,乃是鲤鱼妖的居所。 回廊下风铃轻轻摇曳,发出清脆声音。天井内一棵七十余年的高大梧桐树沐浴着阳光,琉璃瓦光华流转。东厢里是李景珑卧室,外加书房、兵器室、药房等地。书房内堆叠着十余架书,及狄仁杰仍在时的案情记载。 鸿俊光着脚在院廊下跑来跑去,地板擦拭得纤尘不染。每人房中,都换上了落地的横拉木门,方便采光。各房间还自行摆设了一番——莫日根房中矮案前铺着虎皮,挂了一把西市上买来的大弓。阿泰房内则铺着颇有异域风情的毛毯,一应物事,俱是白玉与琉璃,极尽奢华。裘永思房内挂有《游春图》,茶皿花瓶等物俱是千峰翠色,越窑名瓷。 唯有鸿俊房内一张靠墙地榻,四壁空空荡荡,李景珑便拣了三幅字画扔给鸿俊,让他自己挂去。 一幅张旭草书,一幅张僧繇的《百鸟图》,一幅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图》。鸿俊也不识货,连印章也不知是谁的,便随手挂了,端详那《百鸟图》,便想起曜金宫的日子,不禁心生亲切感。 驱魔司已被彻底翻新,长安城内官府,若说此地最雅,亦不为过。这巷内府址本是大唐从神都洛阳迁来长安后,狄仁杰弟子骆锦通所购下的宇文恺生前别院,采光采水本就极佳,如今在李景珑手中一翻修,顿时成了众人的新家。 “好了。”李景珑擦了把汗,在正厅内开一个茶团。 众人再看他的目光已似有不同,起初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是不服他的。没想到李景珑竟雷打不动,任凭你们如何,只做自己的。最后还亲自挨间收拾房间。 “我来罢。”裘永思接过,李景珑也由得他,铜壶沸水,秋来天阔,数人坐在正厅内,开始喝茶。 “先前是想着。”李景珑依旧是那冷漠面容,沉声道,“驱魔司初复,各位可借着修葺司中房屋的机会,通力合作,互相间认识一番,彼此熟络熟络……” 鸿俊转头左看右看,见莫日根、裘永思与阿泰三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鸿俊:“?” “……不过看来各位都是人中龙凤,更已成莫逆之交。”李景珑淡淡续道,“景珑区区一介凡人,看样子来日还得拖了各位的后腿,当真抱歉。” 李景珑这么一说,众人都十分尴尬。 除了鸿俊之外,余下三人都瞧不起他这个凡夫俗子,李景珑也知道,部下们瞧不起自己这个上司,但他到哪儿都被瞧不起,早就习惯了。 “现在,将手中信交来。”李景珑说,“今日便登记了,明天我也好给杨相一个交代。” “长史,是你给我们送的信?”莫日根说。 李景珑摇头道:“不是,我也正想问,是谁给你们送的这封信?” 那就奇怪了,李景珑没必要骗他们,众人议论了一番,一定是有人为了光复大唐驱魔司,才选择在此刻,召集被选定的四人来到长安此地。 但若这么说,李景珑因缘际会前来,又如何解释呢?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的巧合? 鸿俊率先将信交给李景珑。 “孔鸿俊。”李景珑说,“家住何方,父母何人?” 鲤鱼妖从厅外探头进来,鸿俊便按先前教的交代了,告知李景珑,自己养父是太行山上的修道之人,来长安是想历练一番。至于赵子龙,乃是多年前无意碰上,收养的鲤鱼,绝不存在是妖族派来的内奸之事。 李景珑也不多问,只是听着,鸿俊总觉得自己的谎话有许多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但李景珑却全无保留地相信了他。 接着是莫日根,莫日根出身室韦,同样告诉李景珑,自己也是为了历练而来。鸿俊听莫日根似乎隐藏了许多事,但李景珑也没有问,只提笔登记了莫日根的名字。 阿泰则是吐火罗的贵族,为学习大唐文化而来。裘永思家住杭州,只简单交代家世是读书人,受祖父之命,来驱魔司锻炼胆量。 后面交代的,一个比一个简单,三言两语便轻飘飘带了过去。李景珑登记后,裘永思泡完茶,分给众人,连鲤鱼妖一起,人手一碗捧着。 “以后把脚擦干了再进来,别踩得满地水。”李景珑朝鲤鱼妖吩咐道。 “看来再没有新人来报到了。”李景珑说。 众人便静静看着李景珑,猜测他打算说什么。李景珑喝了口茶,不看面前四人,沉吟道:“我不知道是谁召你们前来,但我相信,狄公虽然身死,却依旧照拂着我大唐。今天能与各位聚在此地,乃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说着李景珑抬起头,望向四人背后,正厅东墙上那狄仁杰的壁画,眼中带着复杂神色,四人便纷纷回头,望向狄仁杰之像。 “你是说,狄公藏了四封信,在他死了那么多年后,寄了出去?”莫日根说,“并召集我们前来,光复大唐驱魔司?” “这怎么可能!”众人一副“你当我傻啊”的表情,打量面前的李景珑。 “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鸿俊一脸茫然道。 “最不合常理的,应当是长手长脚,脚上还有腿毛的鱼罢。”李景珑转头,面不改色地朝鲤鱼妖一瞥。 鲤鱼妖:“……” “也是。”鸿俊倒是接受事实很快,点头说,“这么比起来,死后寄信这件事,勉强还是能理解的。” 众人纷纷扶额,互相看看,既然李景珑这么说了,大伙儿也不去刨根究底了,你是上司,你开心就好。 “明日本官会去为你们订做腰牌与官服。”李景珑淡淡道,“提请俸禄,去留随你们。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但一旦名字被报上去了,便是朝廷命官,无论胡汉,一视同仁。” 鸿俊本来就身负使命,寻思着何时去找陈家人与自己的飞刀,闻言便点了点头,忽见李景珑盯着自己看,似乎在等他表态,眉毛一扬。 “我会留下来。”鸿俊颇有点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莫日根答道:“留。” 阿泰:“留。” 裘永思说:“留,可是在驱魔司里,要做什么呢?长史,你总得给我们派点活儿吧。” “会有活儿的。”李景珑说,“杨相说了,但凡六军与大理寺办不了的案子,办案过程中‘也许’涉及妖魔鬼怪的,都将转到驱魔司来,本想着未有案子前,你们可先在长安城中四处逛逛,不过既然这么说了,你们都不会失望,下午就开始干活。”说毕便喝完茶起身。 鸿俊马上说:“长史,大伙儿……能帮我个忙吗?” “不行。” 李景珑答道。 众人:“……” “我知道你想找那夜的妖怪。”李景珑说,“但如今我未知你们能耐,更未共事过,现在贸然出动,毫无配合,麻烦只会越惹越多,留待一段时日后再行解决。” 鸿俊心烦意乱,却知李景珑所言有理,只得点了点头。 李景珑起身离席,大伙儿解散,今天的事儿就算完了,他走出厅堂,进到东厢时,忽然如释重负,靠在柱子旁喘气,显然心有余悸。念及这群身具神通的驱魔师,居然还是被自己收拾住了,忍不住又握拳一挥,嘴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刚一抬头,忽又见鸿俊站在面前,满脸疑惑地看他。 “长史,你刚刚在做什么?”鸿俊试探问道。 李景珑马上咳了一声,严肃道:“又怎么?”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鸿俊看着李景珑说,“我想找……” “我说了,不行!”李景珑不悦道。 “不找妖怪。”鸿俊马上道,“你对长安熟,只要告诉我陈子昂家住哪儿,我自个儿去。” 驱魔师同僚们对长安城不熟,陈子昂家住哪,问也没用,挨家挨户去找,长安六十万户,根本不可能找到,眼下李景珑来了,简直是自己的救星。 “我问你一个问题。”李景珑打量鸿俊,突然说道,“你是修道的人,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人忘掉一些事?” “法术?”鸿俊被突然这么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答道,“法术没有,但是有一种花……” 鸿俊昔年喜欢在太行山上撒野,曜金宫后殿内,奇花异卉也甚多,依稀记得似乎移植了一种产自西域的植物。 兵分两路 午后,李景珑带着鸿俊,穿过天井出来。 莫日根躺在天井里晒太阳,嘴里叼着根草杆,跷着二郎腿眯起眼。裘永思坐着看书,阿泰则玩着手里那把琴。 “都起来,干活了。”李景珑说,“到西市去,找一种叫离魂花粉的药剂。” “啥?”众人围了过来。 “离魂花是西域出产奇花,授粉时析出的花粉,闻过之后能让人打喷嚏,并忘记当前发生之事。”李景珑解释道,“来日驱魔司万一执行任务,百姓大惊小怪,便可用以收拾善后。” 裘永思、莫日根与阿泰三人打量李景珑,满脸怀疑神色。 “万一没有呢?”阿泰问道。 “八成不会有吧。”裘永思说。 “没有,就找到有为止。”李景珑说,“这是命令,不容讨价还价,现在就去。” “长史,你从哪儿听来的?”莫日根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发现了端倪。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弱弱地举了下手,众人瞬间一脸无奈,李景珑刚一回头看,鸿俊马上把手放下了。 午后长安秋高气爽,鸿俊与李景珑走在街头,心头翻来覆去,自己似乎给另外三名同僚找了个麻烦。眼看另三人不情不愿地一同出门去,万一找半天都找不到这种奇花,回来只不知道会不会骂自己没事找事儿。 “长史,他们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长史……其实我也不确定,离魂花是否真的有用。” “长史,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景珑:“……” “咦?长史,这是什么?” 其时大唐喧闹繁华,街上人多热闹,鸿俊怕跟丢了,便伸手扯着李景珑衣袖。那一下,李景珑颇不自在,抬手要挥,却十分尴尬。 “孔鸿俊。”李景珑说,“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 鸿俊四五岁时在曜金宫里,天天拉着重明的袖子,像个跟屁虫一般跟来跟去,便也习惯扯着人,现在被李景珑骂了只得松手。 李景珑带着他七拐八绕,进了小巷,穿出穿进,最后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内里有一妇人之声问是谁,李景珑便报了名姓,迈过门槛,抬脚进去。 是时只见那妇人抱着个婴儿迎出来,止住脚步,打量访客。 鸿俊问:“陈子昂在家吗?” “陈子昂死了很多年了。”李景珑朝鸿俊咬牙切齿道,“别乱说话。” 鸿俊一惊,见这院内破败,主人显然十分穷困,便问:“他的孙子或重孙子在么?您是他的哪位?” 那妇人想了想道:“进来说吧。” 昏暗厅堂中,妇人怀中婴儿嗷嗷待哺,看那大小不足半岁,鸿俊见小孩子可爱,十分喜欢,便伸出手指让他握着玩,听李景珑与那妇人随口闲谈,慢慢地方得知,原来这名大诗人竟是在五十一年前,受权臣武三思迫害,冤死狱中。幸而留了个独生子。 而又过了好些年头,陈家人丁不旺,一代接一代地,到得数年前,陈家独苗数年科举落第,娶了个媳妇即这唤段氏的妇人,为考取功名,十数载寒窗苦读,不意偶染风寒,久病后不治归西,留下遗孀与一襁褓中的婴儿。 “埋在城外呢,两位既然和亡夫生前相识。”段氏说,“赶明儿带你们去看看?” 鸿俊一颗心已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来前青雄提到过,交还心灯后,可与陈家人结交,并查明当年真相……但这婴儿,就算继承了心灯,也不可能一夜长大啊! “问完了?”李景珑道,“问完就回去吧。” 鸿俊左思右想,终究没辙,但陈家还有人,总是好的,便数了些珍珠出来,交予段氏,说:“你们好好过日子,有啥事儿,就到金城坊驱魔司找我。” 段氏一见珍珠光彩,慌忙推让,经鸿俊再三坚持后只得收了。李景珑倒是十分诧异,只不住打量鸿俊。 “您认识亡夫?”段氏感激道。 “不认识。”鸿俊老实道。 两人表情都极为怪异,李景珑又不知他奇奇怪怪的想做什么,只得出言为这下属解围道:“我这位小兄弟,平生最爱读诗,尤其景仰当年陈拾遗风采。” “啊——”段氏明白了,点了点头,料想这少年是为了陈子昂而来,读诗犹若神交,便将陈家的祖上当作了故友。 鸿俊叹了口气,眉头深锁,在厅堂内走来走去,两人都不知他究竟为何事而烦恼,走到李景珑背后时,李景珑喝过水,便道:“这就走吧。” 鸿俊站在李景珑身后,见李景珑、婴儿、妇人正好排成一条直线,突然灵机一动,心道若能将李景珑体内的心灯震出…… “诸身百骸真灵现!” 话音落,鸿俊祭起五色神光,朝李景珑背上轻飘飘一印—— 刹那五色神光侵入李景珑全身经脉,“嗡”一声端坐椅上的李景珑全身散发光芒,形象变得伟岸不可直视。 段氏吓了一跳,抱着婴儿大喊道:“李李李……李长史,你发光了!哎呀有人吗?!李长史发光啦——!” 李景珑与段氏尚未回过神,鸿俊已以五色神光飞速搜查李景珑体内。 心脉处空空如也,感觉不到心灯。 刹那间,李景珑只觉胸膛一阵气血翻涌,三魂七魄险些一起被震出体外,紧接着刚喝下去的一口水不受控制地飙出来,喷了段氏与那婴儿一头,婴儿顿时号啕大哭。 一个时辰后,驱魔司府。 “你到底做什么!”天井中,李景珑朝鸿俊发出了咆哮,“扣你半个月的俸禄!” 鸿俊忙道没关系,扣一个月的吧,消消气消消气。 “我哪儿招你惹你了?”李景珑气得发抖,道,“非要拿我来寻消遣?” 鸿俊忙解释道:“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说了就怕你不信!” 李景珑转身要走,鸿俊去拉他衣袖,李景珑又怒道:“罚你站在这儿面壁!站到晚上开饭!” “你又闯啥祸啦。”鲤鱼妖幸灾乐祸地从池子里爬出来,说,“可算有人收拾你啦。” 鸿俊朝鲤鱼妖龇了下牙,表达了心里的不满。 然而李景珑刚走开没多久,复又走回天井中。 “能有多匪夷所思?”李景珑站在鸿俊面前,沉声道,“你说清楚,只要不是蓄意恶作剧,本官不罚你。” 鸿俊见到了这份上,不交代也得交代了,只好将自己携带心灯前来,并那夜间与李景珑不打不相识之事,一并和盘托出,方才只是想趁机从他体内震出心灯,还给陈子昂后人,也算是有个交代。 许久,李景珑不发一语,鸿俊只得说:“要是青雄在这儿就好了,唉。” “所以也即是说,误打误撞一场,心灯进了我的体内?” “我不确定。”鸿俊见李景珑脸色稍缓,便道,“如果不在你身上,就麻烦了,没了,事儿办砸了,我就回不了家了。长史,我和你无冤无仇,这事儿又很重要,我绝对不会整你。” 鲤鱼妖在旁说:“那可不见得,无冤无仇,又被你连累的人可多了。” “别闹!”鸿俊与李景珑同时转头朝鲤鱼妖道。 “回你的池子里去。”鸿俊又说。 鲤鱼妖摇摇尾巴跑了。 李景珑说:“现在就确认吧,我配合你。” 鸿俊试探着问:“那……我动手了哦?” 李景珑将鸿俊带到东厢长廊中,两人侧身坐在廊下,李景珑解开上衣,赤着上半身,阳光照下,一身小麦色的肌肉瘦削且孔武有力。 “你放松点儿。”鸿俊说道,“会不大好受。” 鸿俊深吸一口气,心道好歹让我找到心灯下落吧,于是运劲,一手按上李景珑胸膛,将五色神光注入他经脉中。 李景珑随之一震,只觉周身气血翻涌,脸色泛红,五官不住抽动,鸿俊的那股仙力在他的经脉间游走,再次让他全身发出微光。紧接着,五色神光一收,转而注入他的心脉。 鸿俊聚精会神,而就在此刻,背后突然传来人声。 “哇!李长史!你在做什么?” 一名大理寺官员与一名文职,两人眼睁睁看着李景珑打着赤膊,面前坐一少年,少年伸出一手,抓着李景珑的胸肌不放。 鸿俊瞬间收手,然而在那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了!在李景珑的心脉之中,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力量,就像枚沉睡的种子一般! 李景珑满脸通红,将鸿俊护到背后,三两下穿起衣服,愤怒、尴尬表情尽现,却不敢发作,抱拳鞠躬,不卑不亢道:“黄少卿,里边请喝茶。” 鸿俊欢天喜地,找到了!找到了!太好了!闯的祸终于能收拾了!正在院里蹦时,李景珑却怒道:“孔鸿俊!” 鸿俊忙学着李景珑抱拳,来人正是大理寺少卿黄庸,与那文职像见了傻子一般打量鸿俊。 “免了。”黄庸说道,“这是大理寺派给你的案子,喏,杨相说过,但凡用不着大理寺出面的,便誊一份送你这儿。以后就由我身后这位连浩连主簿,与你驱魔司往来互通。如今驱魔司新立,陛下与杨相都看好你,须得勤兢奋进,为国家办案才是。” 李景珑便点头,将黄庸与连浩送出门去,两人走了没多远,便从墙外传来哈哈哈的嘲笑声。 “这大白天的,李景珑在官府里挤奶么哈哈哈哈……” 李景珑:“……” 走马上任 李景珑与鸿俊对坐厅内,鸿俊如释重负,说:“就在你心脉里,太好了。终于找着了。” 这几天鸿俊简直茶饭不思,天天翻来覆去地想着心灯下落,眼下终于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怎么取出来还你?”李景珑问。 鸿俊无奈摊手,说:“先暂时寄放在你那儿吧。” 李景珑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鸿俊决定给曜金宫写一封信求助,可要怎么送上去呢?让赵子龙回去送信?可这鲤鱼妖一来懒二来不爱走路怕脚痛,而且路途遥远,独自上路也怕有危险。又怕青雄不在曜金宫里,重明收到信后,答复肯定是“错了就错了关我什么事”。 真难办……鸿俊想着,抬头一看李景珑,总感觉他好像又有话想说。 “这心灯存放我身上。”李景珑沉吟道,“我会有什么变化么?” “不会有什么麻烦。”鸿俊忙解释道,“五脏里,心属火,心灯会守护你的心脉。而且这灯力量清和纯正,光芒充满正气,绝不会有什么坏处。” 李景珑又点头,但似乎内心还在做什么激烈的斗争,鸿俊不明所以,观察他的表情,最后李景珑又问:“我会因此拥有法力么?” “啊?”鸿俊怀疑地答道,“应该……不大可能……吧。你的经脉中没有法力,给你法宝,也不一定能把它发动。” 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懂了,我是个凡人。” 那语气中又仿佛带着点失望之意,鸿俊忽然就明白其失望之处,问:“你不想当凡人,是不是?” 李景珑抬眼看鸿俊,问:“你、莫日根、汉莫拉比、裘永思,你们的经脉中都有法力,是不是?” 鸿俊平时很少想这种问题,其余三人虽未曾出过什么招,但根据那天阿泰随手一搓就能点火看来,应当也是会法术的。 “是的。”鸿俊老实答道。 “这法力是哪儿来的?”李景珑又问。 鸿俊倒是被李景珑给问住了,他平时从未细想过。 “天生的啦。”鲤鱼妖躺在厅外晒太阳,此时翻了个面,说道,“你就不要想了。否则怎么说‘世家’?” 李景珑最后“嗯”了一声,答道:“心灯的事,暂且不要告知其他人等。” “你虽然是个凡人。”鸿俊安慰道,“可你有剑啊,你的剑可是相当了不得,五色神光连我爹喷的火也……” “喂!”鲤鱼妖在外制止了鸿俊的安慰,免得他自曝家底越说越多。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忽然来了点精神,起身取来自己佩剑,搁在案上,说道:“这是狄公从前的佩剑。” 鸿俊总算可以好好看看这把剑了,李景珑忽然有感而发,出神地说:“少时我景仰狄公,读过他传下的一本书,书中有光怪陆离的妖兽,也有隐居神州缥缈之地的仙人;还有戾气聚集而成,终日不散,数百年轮回往复的魔……” 鸿俊抚摸那把剑,思忖道:“所以你不想像别的凡人一样,也想当个驱魔师吗?” 李景珑注视鸿俊抚摸剑的手指,缓缓道:“那倒不是,只是也许秉性使然,生来就对此神往。” “还记得书后有一段话,乃是狄公所言——近一百年中,神州大地,即将迎来一场摧毁一切的浩劫,可他生不逢时,已近耄耋之年,守护大唐的重任后继无人,恐怕魂归黄土后,神州即将大乱。狄公传下一本书、一把剑,继承之人,须得守护这神州大地。” 鸿俊听到这话时,突然有点儿被李景珑的认真所感动了,神州大乱倒不至于,但根据重明与青雄交给他的任务,不少妖怪潜伏人间,那么长安小乱应当是免不了的。 “书呢?”鸿俊看完剑,想起父亲重明与青雄提到过的“天魔”,忽然生出了好奇心。 “被我爹烧了。”李景珑答道,目光聚集在鸿俊手中剑上,“他们从不相信,只将这当作狄公年老时的胡言乱语。” 鸿俊沉吟片刻,这剑他虽然不知来历,却也知道并非凡兵,便问道:“你在哪儿发现这把剑的?” 李景珑答道:“在一名西域商人手中,狄公辞世数十载后,一次我无意于聚宝庄的拍卖中发现了它。为免流入胡人手中,我变卖了不少家当,才将它买了回来……交浅言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朝你说这些……罢了。” 鸿俊:“?” 李景珑叹了口气,淡淡道:“也许只有你相信我。” “莫日根他们也会信你。”鸿俊安慰道,他不知剑的来历,但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李景珑答道:“不想与他们多言,罢了。” 其时鸿运还不知道人间有诸如“怀才不遇”与“生不逢时”等许多苦恼,然而这番话后,他已从最开始怕李景珑,变得渐渐开始有点理解他了。 “对了。”鸿俊灵机一动,说,“凡人虽然没有法术,但是也许可以靠练?我记得……” “鸿俊!”鲤鱼妖在外又煎鱼般地翻了个面,叫唤道,“别再害他了!” 鸿俊想想以自己的闯祸体质,说不定又害得李景珑狼狈不堪,只得暂且作罢。 李景珑初时只以为鸿俊是个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少爷,熟稔以后赫然发现也并非最初印象般顽劣不堪,也随之改观不少。正要旁敲侧击,打听他身世时,莫日根带着阿泰与裘永思回来了。 “找到了——”裘永思不住抹汗,累得气喘吁吁,把一个盒子搁在案几上,李景珑刚要打开看,鸿俊连忙按住,说:“这得捏着鼻子,找个没风的时候再分,否则花粉一飞出来,打起喷嚏就完了,什么都忘光了。” “大伙儿找了半天。”莫日根哭笑不得,“你俩在这儿喝茶?” 李景珑咳了一声,长史的威严还是要有的。 阿泰显然跟着说:“长史把这钱掏了?” 李景珑取出钱囊,阿泰又喘着气,说道:“一共是三千二百两银子。” 李景珑:“……………………” “三千二百两银子?!”李景珑咆哮道,“怎么可能?!” “是啊。”阿泰与莫日根、裘永思三人一同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景珑,阿泰说:“四两离魂花粉,一两花粉八百两银,四八三十二,算错了?” 李景珑半晌说不出话来,片刻后见四人都面面相觑,似乎习以为常。 “驱魔师用的东西,都这么贵?”李景珑皱眉道。 “要么我先垫着吧。”莫日根提议道,给了李景珑一个台阶下,毕竟修缮驱魔司里里外外,李景珑也花了不少钱。 “我出八百两吧。”裘永思笑道。 “算了算了,我出了。”阿泰答道。 莫日根说:“大伙儿一人出点。阿泰垫的钱,都给他就行。” 李景珑起身,说:“这不能……” “长史坐,长史坐。”裘永思忙笑道,“怎么能让长史掏钱呢?哎!长史不计前嫌,没怪我们胡乱出手打人的事儿……鸿俊?” 鸿俊一点就通,马上开始掏珍珠:“对对对!那天的事儿,你别再罚我们,我也凑一份,把这钱出了……” “鸿俊!”众人异口同声,悲愤交加道。 众人都是存着一般的念头,原本裘永思、阿泰与莫日根想必早就在外头计议停当,预备用离魂花粉来挤对李景珑几句,偏偏被鸿俊一语道破,当下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鸿俊茫然道:“我说错什么了?” 李景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只得抬手止住,说:“钱算公家出,届时再向朝廷请款,匣子先搁着,改日再慢慢分,就这么说罢。”说着起身将那装满了离魂花粉的匣子搁在厅内架子的最顶上。 “这又是什么?”莫日根发现了案上的文书。 “大理寺送来的沉案。”李景珑说道,“下午有事做了。” “不会吧——”三人又哀叹道,“还要出去?” 鸿俊问:“离魂花粉很难找吗?这么累?” “西市上根本没有。”裘永思说,“阿泰带着我们往聚宝庄的地下黑市找来的,那大食商人非要我们仨扮女人陪他跳胡旋才卖,跳了快一个时辰呢!” “可是你们背后怎么还有草啊?”鲤鱼妖在三人背后说,“只是骑马出去城外玩了吧?” 防天防地,防不住鸿俊和鲤鱼妖合伙拆台,众人马上哈哈大笑,把话题岔了开去。阿泰说:“哎呀!这就来了呀!可得破案立功了!” 裘永思:“是是,还需为国家出力才是。” 莫日根搓手道:“我看看,有什么惊天大案?弟兄们这就给您破了去!” 李景珑一瞥三人,深吸一口气,不再追究,说道:“只要不是人命关天,准你们明天再办,让我看看……”说着低头,解开手中案卷,摊平,念道:“九月初五秦国夫人府大宁坊走失大月氏白鬈毛狮子猫一只身近一尺六寸长蓝金阴阳眼……” 天宝十二年九月廿三日。 驱魔司首案:找猫。 难度:人字级 地域:全长安城 涉案:右丞相杨国忠之妹,秦国夫人府上 案情:九月初五夜,秦国夫人所豢养爱猫“青儿”,据侍女所言受到惊吓,夤夜离府,下落不明。其间羽林军、神武军、龙武军、玄甲军等六军遍搜长安,十日未果,转呈大唐驱魔司处理。 酬劳:贵妃及秦国夫人必有重酬。 李景珑那脸色简直不能再难看,裘永思忙道:“快给长史倒点水,这脸色,别是不好了!” “要么给长史闻点儿刚买的离魂花粉?”鸿俊提议道。 “别闹!”众人忙制止了鸿俊。 莫日根倒水,阿泰送杯,鸿俊同情地拍了拍李景珑的背。许久后,李景珑这口气才总算咽下去。驱魔司方成立,接到的第一件案子,竟然是给杨玉环的八姐找一只宠物?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 “好难啊。”鸿俊说,“长安这么大,要怎么找?” “不接!”李景珑将案卷重重一摔,怒道,“退回去!简直是辱人太甚!” 众人无奈,似乎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翌日大清早,四人各自打着呵欠,一脸乏味地跟着李景珑到长安正街上,沿街商铺没开。 “长史,我们想了一宿。”阿泰说,“确实没有什么法术能找到一只猫。” 李景珑拂了拂袖,说:“找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四人分头,各自前往长安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开始四处打听狮子猫的下落。按理说六军已彻查过一轮,应该也盘问过不少长安百姓。但难保这些日子里又有新的消息呢? 鸿俊被分到的乃是长安南边,光是走过去就得走一个时辰,根据案情描述,他十分怀疑这只猫说不定已经跑出城去了。 “孔鸿俊!” 鸿俊刚离开长街,就见莫日根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阿泰与裘永思也在。 “哥哥们带你玩去,走吧。”莫日根说道。 “不干活了?”鸿俊问。 “你该不会真的打算给他找猫吧?”阿泰满脸诧异。 鸿俊说:“找啊!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四名驱魔师在巷子里头凑一起,鸿俊经昨天之事,或多或少对李景珑的印象已有改观,便朝三人稍作分说,当然略过了那些不该说的,只约略提及李景珑来驱魔司,确实是想为大唐办点事儿的。 奈何他一介凡人,又受朝廷冷眼,许多事也身不由己。 三人听着听着,表情都说不出地怪异,说着说着,鸿俊突然明白了——因为驱魔师的原因,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同类,却并未把李景珑算作自己人。 “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去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泰听完以后耸肩说道。 “原来是这样吗?”莫日根若有所思道,“怎么不说清楚?” 也许有着某种坚持与自尊吧,鸿俊想了想,说:“我去帮他找找,找不到再另说。” 余下三人互相看看,便各自点了头,莫日根说道:“既然是这样,就……” 莫日根摊了摊手,看在鸿俊的面上,就帮他找这一回吧,四人议定午饭时在东市集合,便各自分头离开。 再回平康 鸿俊手里拿着一叠纸,背后背着条鱼,进了晋昌坊。大清早的赵子龙还在背后睡觉,鱼嘴巴张了张,打了个呵欠。 “我把寻猫的告示贴出来你说有用吗?” “你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谁看得出来是猫啊?”鲤鱼妖说道。 鸿俊四处看,趁着清晨人少,甩出钩索,飞身上了屋檐,再攀上大雁塔去,一层层逐级飞跃,来到大雁塔顶上,抱膝坐了下来。 碧空白云,长安千瓦万栉,沐浴在清晨微风中。神州大地,人族竟建起如此豪华壮观的城市,不由得令他心旷神怡。 鸿俊低头看手里那叠出门前画的猫,心想要是在曜金宫就好了,青雄与重明都会与鸟儿们说话,派两只鹰隼去找,总比自己快得多。 “吹吹风就回去吧。”鲤鱼妖说道,“秋天在外头总是干干的,不大舒服。” “感觉他好惨。”鸿俊说,“大家都不容易,我还是帮他找找吧。” 鲤鱼妖说道:“同情心不能泛滥。” 鸿俊说:“如果找到了猫,以后那些当官的,会不会对他好点儿?” 鸿俊昨夜大致也从鲤鱼妖那儿,得知了人间有严格的三六九等之分,以及李景珑不得志的原因,虽然不大能完全消化,但基本上可以理解,是因为皇帝与大官们都不待见他。 “别傻了。”鲤鱼妖说,“人的偏见很难消除,有些人一旦豁出去,会做出比妖族还要恶毒的事儿来呢。谁会承认李景珑有本事啊,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我看呐,只会让他继续找猫找狗吧。” 鸿俊突然念头闪过,自言自语道:“这只猫是为什么跑的呢?被什么吓着了?” “你与我想的一样,只怕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大雁塔最高一层,突然传来了李景珑的声音,鸿俊吓了一跳,险些滑了下去。 他和李景珑所想居然一样,都爬到了长安的最高处,对着全城景色思考。鸿俊便垂下钩索,让李景珑爬上来,在塔顶上坐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鸿俊心里有鬼,不住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答道:“从‘感觉他好惨’开始。” 鸿俊尴尬至极,李景珑却皱眉道:“方才我去了秦国夫人府一趟,那夜里,猫不知看见什么,被吓着了。猫对妖邪之体有着奇特的灵性,且认食轻易不挪窝,这长安城里头,有几家比秦国夫人府吃住更好?所以我猜,这件事对猫而言,惊吓很大,导致它不想再回去了。” “也许是迷路了呢?”鸿俊问。 “不大可能。”李景珑摇头道。 “被藏起来了?”鸿俊又说。 “谁这么不怕死,敢去藏秦国夫人的猫?”李景珑说道,“先前六军搜了整整十来天,更四处悬赏,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如无意外,必定是躲在城中某处,我猜是个与秦国府相近的地方,走吧。” 鸿俊蓦然感觉到,李景珑这人好像非常聪明。 李景珑攀下塔顶,鸿俊却转身一抛钩索,从大雁塔上垂降到附近房顶,再把李景珑拉上来,两人沿着房顶一路走,到得尽头便纵跃过去。 “你觉得长安妖怪多吗?”鸿俊突发奇想,朝走在前面的李景珑问道。 李景珑答道:“妖氛鬼雾,早已一发不可收拾,每到夜中群妖乱舞之时,简直已不像你面前的长安。” “你怎么感觉到的?”鸿俊自己也觉得有点,但感觉不似李景珑这般强烈,每夜三千声暮鼓敲完后,整个长安仿佛变了个样,似乎有一些事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 李景珑拍了拍腰畔的剑,没回答。 “是这把剑告诉你的吗?你觉得长安有多少妖怪?”鸿俊又问。 “数以万计。”李景珑回头一瞥鸿俊。 鸿俊想起临别时重明说过的,长安城中妖族盘踞,可来了这么久,自己并没有发现妖怪,是他们隐藏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了? “猴子。”鸿俊背后的鲤鱼妖忽然说道。 “什么?” 李景珑与鸿俊都一头雾水,站在东市外的屋顶上,侧旁突然飞来一个什么东西,打在李景珑脸上,两人被吓了一跳,蓦然同时转身,却只听“叽叽叽”声不绝,一只小猴子蹲在东市外碧花堂楼顶上,看着两人。 “这……”李景珑正要上前去驱赶,鸿俊却突然想起,自己那天在集市上放了只被耍的猴儿,笑道:“啊!原来是你!” 鸿俊朝那小猴子招了招手,猴子便拖着铁链,叮叮当当地跑了过来。逃离耍猴人后,脸色仿佛好了些,偶尔还得了好心的百姓一些吃食,手里头拿着个发霉的馒头,不停朝鸿俊递,让他吃。 鸿俊只好收了那发霉的心意,顺手掰了喂鲤鱼妖吃,鲤鱼妖不乐意了,说:“这馒头……” “你就吃吧。”鸿俊零零碎碎地塞进鲤鱼妖嘴里,又取出飞刀,给那小猴子撬开脖子上镣铐。 李景珑说:“耍猴人带的猴儿,都听得懂人话,既然跑了这些日子,又在附近闲逛,你就问问它,见过那猫不曾。” 鸿俊心道:对!忙翻出手里画的寻猫状与那猴子看,李景珑说:“你画的这猫……你画的这是猫吗?!” 李景珑险些又不好了,差点就从屋檐上摔下去,鸿俊在纸上的画的就仨大圈套小圈,还有一条歪歪扭扭、如同虫子般的尾巴,俩尖尖的耳朵,跟个妖怪似的。 猴子歪着头,“叽”了几声,示意鸿俊跟自己来,一溜烟地跑了。 “不会吧!”鲤鱼妖说,“还真看懂了啊!” 鸿俊忙抱起它,与李景珑尾随那猴子,一路到得平康里外头,东市开张,下头已热闹起来。李景珑还有点心理阴影,远远地避着人走,躬起身避免被看见。 那猴子刚停下来,鸿俊便看见了,“啊”的一声。 平康里流莺春晓与倚诗栏两座青楼之间,屋檐尽头,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像个掸子一般,一动不动,趴着晒太阳。 “是它吗?”鸿俊马上转头。 “别紧张别紧张!”李景珑万万没想到,居然找到了!可见鸿俊之运气,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抓到了这只猫,扬眉吐气倒不至于,倒是可以狠狠地打六军的脸……可是,全城四处搜寻都毫无办法的事儿,居然落在自己手上,这么轻松就解决了?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要叫莫日根他们来吗?”鸿俊问道,“万一不是呢?” 先前李景珑自己说的,如果万一运气好发现了它,且莫打草惊猫,先通知了再说,谁知道是不是呢? 但方才去了秦国府方知,这猫种昂贵,想必找遍全长安城,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只了。 “不用。”李景珑低声警惕道,“他们多半也在偷懒,先抓了再说,管它是不是,我绕到后面去,你从前头上,网带着吗?” “有,有。”鸿俊也被他说得紧张起来。 “千万不可惊动下面行人。”李景珑又嘱咐道,“免得又跑了。” 鸿俊茫然点头,只见李景珑比了个手势,朝下按了按,便躬身绕了过去。 “不用跑这么远吧。”鲤鱼妖说,“只是一只猫而已。” 鸿俊:“你待会儿……” 鲤鱼妖:“免谈!我不陪你们包抄!你忘了我是啥?!” 鸿俊想起鱼妖也是鱼,对猫与熊似乎有种天生的恐惧,只得作罢。只见李景珑绕了一个巨大的弯,绕得鸿俊都看不见人了,才从近五十步外,变成一个小黑点,慢慢地靠近。 鸿俊拿着网,小心翼翼地靠近,尽量不发出声音,正主儿还一副慵懒模样,在屋檐上晒着太阳。 靠近了,靠近了,越来越近,中间的猫一动不动,身体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似在睡觉。 李景珑距离那猫不到一丈远,停了下来,朝着鸿俊打手势。鸿俊躬身,双手张着网,一步步过去…… 突然间那猫一睁眼,看见了李景珑,双方短暂错愕,继而李景珑喝道:“动手!” 紧接着,李景珑扑了上来,鸿俊则张开网,冲了上去。 李景珑的理想状态下,这只猫应该会受到他的惊吓,并朝着鸿俊一扑,正好被鸿俊兜进网里。然而那猫却倏然间化作一道疾影,唰地一个侧身,从李景珑胯|下滑了过去。 李景珑:“!!!” 紧接着鸿俊也一个侧身,飞速滑行,跟着也从李景珑胯|下滑了过去。 “别跑!”鸿俊拿着网,眼看就要抓住那猫时,却一脚踏空,踩上了一块松脱的瓦片,瞬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只猫太狡猾了!都成精了! 下一刻,鸿俊离开流莺春晓,朝着倚诗栏的楼下狠狠摔去,下面全是刚开张的食摊,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一把揪住了他,把他拖了上来。 鸿俊看了眼巷子,正对着的乃是个面摊的大汤锅,瞬间心道好险好险。这么掉下去,自己不一定有事,赵子龙就只能永远地留在那口锅里了。 “嘘。”李景珑带着鸿俊朝后一躲,只见那只猫跳进了倚诗栏三楼,沿着虚掩的窗门一钻,消失了。 鸿俊气喘吁吁道:“我尽力了……” “没关系。”李景珑说,“知道在哪儿就好办了,走!” 两人飞跃过去,从房檐上轻手轻脚翻了下去。鸿俊低声道:“我来吧,你不怕又被……” “还不至于这么倒霉。”李景珑低声道。 倚诗栏乃是长安城中文人最喜欢逛的青楼,别院内也布置得十分雅致。入窗后,落地点乃是一条窄廊,窄廊内则是一间接一间的房门,外头依次刻着门牌如“将进酒”“春晓”“玉台春”等诗名等。 “分头找。”李景珑说,“赵子龙也帮忙,还有猴子,鸿俊,你说一声。” 鲤鱼妖本是拒绝的,但鸿俊已经把它放了下来,它只好战战兢兢地把鱼头夹在一扇虚掩的门处朝里头看,猴子则应鸿俊一指,顿时会意,去了另一间房。 “找到以后,你就轻手轻脚地出来。”鸿俊说,“不用你抓。”继而把鲤鱼妖塞了进去。 “你左,我右。”李景珑低声说。 日上三竿,倚诗栏中的姑娘们不知都去了哪儿,鸿俊便也进了一间房,四处看看,闻到扑鼻而来的脂粉味,各房中装饰得典雅豪华,想必住此地的女孩都是红牌,李景珑猜得没错,这猫果然找与秦国府相近的地方待。 鲤鱼妖进了一间房,先前吃的馒头太干了有点噎,便跑到一个盆前去喝水,喝着喝着有点奇怪,说了声“洗脚水,晦气”,便不喝了。四处张望时,忽见墙上一幅画,乃是张萱的一幅《春溪锦鲤图》,画上锦鲤活灵活现,柳枝摇曳,当即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 “美人儿!美人儿!”鲤鱼妖靠近些许,口水都快淌下来了。 就在此刻,它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爪子抓木板的声音,鲤鱼妖倏然全身一僵,浑身鳞片与腿毛都竖了起来,嘴巴发出轻响,恐惧地回头看。 那只狮子猫正蹲在高处柜子顶上,双眼一眼色碧,一眼色金,低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它看。 鲤鱼妖顿时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来人啊——!” 隔壁房中,李景珑与鸿俊同时听见中间房内传来响动,马上一阵风般地冲了过来。 那狮子猫已从柜顶跃下,直扑鲤鱼妖!鲤鱼妖骇得朝榻底一钻,躲了进去。 鸿俊与李景珑推门冲进来时,那猫“喵”的一声,已钻进了榻底,鲤鱼妖狂叫一声,从榻底的另一头又钻了出来,没命飞奔,扑打着尾巴躲进了柜子里。 “找到了!”李景珑回身关上门,这下逃不掉了。 鸿俊爬到榻底去抓,然而这木榻不同于自己平时所睡,乃是用名贵红木制成,背靠着墙,朝外的三面都被架起封住,只留几道木栏,鸿俊已看见那只猫正躲在黑暗里,两只阴阳眼打量他。 李景珑把胳膊伸进去抓猫,猫却躲到更里头去,鸿俊在旁说:“怎么办?” 李景珑的手肘太壮,被卡在了那栏杆里。 鸿俊:“……” 李景珑:“……” 鸿俊把手伸进去,那猫却一脸淡定,舔着爪子,完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 “我把床抬起来。” “一掀就跑了。”鸿俊说,“你开条缝,我进去抓。” 于是李景珑使力,喊一声“起”,将那重逾四百多斤的大榻扛了起来,露出一条仅容一人进去的缝,鸿俊马上就地一滚,滚了进去。 榻底空间并不大,还堆着以布包起来的像是木柱、画卷等物。那猫瞬间炸毛要跑,鸿俊伸手抓住它的爪子,说:“抓到了!” 李景珑说:“先抱稳了!别再让它跑了!”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声音。 “夜里不能来,就只得白天看看你……” 李景珑瞬间转头,那男人声音无比熟悉,瞬间瞳孔剧烈收缩。顿时猛地伸手拔,当即把手肘用力拔了出来。 鸿俊抱住了那猫,以膝盖撑着榻顶,将那木榻竭力顶起。 “长史你再抬一下床,我好出来……”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就地一打滚,也钻了进来,同时撑住榻,把它小心放下。 鸿俊刚要开口,李景珑便从背后抱着他,伸手迅速无比地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千万不要说话。木榻刚一放下,房门便被推开,男子的脚步沉稳有力,伴随着女孩儿的笑声进了房。 两人朝榻上一坐,只听那男子又说:“李景珑那厮往流莺春晓逛了一圈,害得龙武军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这几日里不能来,着实让本官想着念着。” 鸿俊睁大眼睛,侧头瞥李景珑,李景珑慢慢放开了手,做了个嘘的动作,继而捏住了鸿俊怀里那猫的嘴巴。鸿俊抱着猫,李景珑则从背后抱着鸿俊,挤在这狭小的榻下,鸿俊感觉到李景珑的心跳得十分剧烈,胸膛宽阔有力,身体还极其灼热。 李景珑一脸戾气,只因来逛倚诗栏那人,正是自己从前在龙武军中的顶头上司胡升,龙武军总统领。当初也正是因为他毫不相信自己,才让他在军中遭到众人嘲笑,更被杨国忠奚落一番。 是时只闻胡升在榻上抱着那女孩亲,满口“晋云”地乱叫,晋云则开始喘息,不片刻便在榻上滚到一起,言语间更十分浪荡。 鸿俊的心跳也蓦然加快,十六年来他未经人事,居然在这儿被李景珑从背后抱在怀中,两人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听到了从未接触过的一幕。那声音对他来说,简直是巨大的冲击,胡升更是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听得他面红耳赤。 更尴尬的是,他感觉到背后抱着自己的李景珑呼吸粗重了不少,那物还硬邦邦地,顶着自己。 鸿俊猛咽口水,李景珑不自觉地抱着鸿俊,那手臂紧了些,鸿俊抱着猫的手也紧了些,那猫被勒得甚不舒服,两只爪子用力猛抓,不断挣扎。 鸿俊担心发出响动,惊扰了榻上的两人,便抓住那猫的爪子,把它按住。孰料那猫爪勾住了床底堆叠杂物的麻布,把它扯了过来。 麻布一扯开,瞬间露出了一个死人的头颅,鸿俊蓦然朝背后一靠,叫了出声。 鸿俊:“啊——!” 李景珑:“!!!”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李景珑先捂鸿俊嘴,再捂他眼睛,把他紧紧护在怀里。 恰好就在此刻,榻上晋云也在大叫,声音便盖过了鸿俊之声,胡升又翻云覆雨正酣,尚未发觉。 鸿俊毛骨悚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盯着个死去的人脸看,差点被吓疯,回过神后只疯狂喘,李景珑满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又紧了紧手臂,示意鸿俊别怕。 榻上,胡升也在喘息,显然已完事了,还在朝晋云说话。 鸿俊打量那死人脸,发现那死人仿佛已被放在这里很久了,张着嘴,脸上皮肤早已变干发黑,两眼乃是空洞。李景珑轻轻伸手,解开那块布,见那干尸蜷着身体,身穿白色布衣,以一个恐惧的动作缩在床的最里面。 鸿俊摸了摸李景珑的手臂,李景珑也起了满手鸡皮疙瘩。 胡升笑道:“这就走了。” “这就走了吗?”晋云依依不舍道。 “改天再来看你。”胡升抱着晋云,在她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穿上衣裳,推门出去,晋云也跟着将胡升送了出去。 不多时,两人才从榻底钻了出来,李景珑不住喘息,与鸿俊对视,眼中都充满了茫然。 鸿俊说:“怎么办?” 李景珑寻思片刻,说:“此地不宜久留,事关重大,先不要惊动他们。” 榻下干尸 正午时,鸿俊到了与其余三人约的酒楼,乃是一家名唤“鱼跃龙门”的大店。鸿俊的心情尚未平复过来,说:“今天……发生了好大的事!” 裘永思与莫日根、阿泰也是刚坐下,都是一脸莫名其妙,忙招呼道:“来来来,赶紧说,长史还没到?” “他带着猫回去了。”鸿俊说,“让咱们先吃,待会儿他来了再详细解释。” “还真被他找到了?”莫日根惊讶道。 三人面面相觑,忙追问。鸿俊只得交代了李景珑先是回驱魔司安顿那只猫,更因为发现尸体,再去大理寺询问是否有人失踪,牵出一桩案中案,关联重大,必须先问明情况。 “吃饭吧我都要饿死啦。” 小二报过菜名,众人都不知道是什么,阿泰一路远来不曾体验长安美食,莫日根生在草原,没吃过大唐高档宴席,鸿俊更没吃过。 裘永思则谦虚地说:“你们点就行,我跟着各位吃。” 大家听菜名听得一头雾水,最后鲤鱼妖不耐烦,开口点了菜,在鸿俊背后嘴巴一张一合说:“乌雉鸡羹六盅,逡巡快炒一碟,葱醋鸡、霜橙秋葵并五丝菜卷,主食御黄王母饭六碗,甜雪一盘饭后上,骊山烧春来一斤。有鱼的菜别用鲤鱼。” “谁?!”小二瞬间脸色煞白,“谁在说话?!” “腹语!”鸿俊马上说道。 “四个人吃六份?”小二不住瞥阿泰身边的空位置,一脸毛骨悚然。 “还有个没来呢。”鸿俊说,“上完菜不必过来了。” “鲤鱼刺多,谁吃呐。”小二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鲤鱼妖在鸿俊背后怒目圆睁,受到了侮辱。 小二:“???” “没什么,你快去吧。”鸿俊赶紧打发那小二下去。 小二心有余悸地去上菜,不片刻便上齐一桌精美菜肴,鸿俊方知前些日子路上吃的那根本不能算饭。乌雉鸡羹装在仿竹制的瓷碗中,逡巡快炒乃是鱼肉炒羊肉,葱醋鸡乃是清蒸,鸡肉白里透黄,扑鼻清香。御黄王母饭则是半熟蛋盖饭,四人一鱼当即风卷残云地开始横扫。 “赵子龙以前在长安食肆待过。”鸿俊一边吃一边说道,“还好它听多了。” “哦?”莫日根笑着说,“当厨师吗?看不出来。” “当食材。”鲤鱼妖答道。 众人:“……” 鸿俊又说:“它先被卖到集市上,又被食店买了去,养在水缸里。后来有个好心的和尚,买了它放生,才有今天呢。” 鲤鱼妖吃饱,把脑袋埋进杯里,吸了几口酒,摇摇晃晃,在桌上迈了几步,最后“砰”一声横着醉倒了。 “来。”阿泰说,“今天我请客,为我们的友谊与不在场的长史干杯——” 四人举杯,这是他们自从进驱魔司后,第一次的正式聚会,往常鸿俊都不在场,另三人经常偷懒,倒是互相熟了。他们当即又纷纷打听李景珑之事,鸿俊大致答了些,但近日他极少参加莫日根等人的活动,现在反而对伙伴们十分好奇。 “我爹让我来长安。”鸿俊想了想,许多事在上路前被特地叮嘱过不能说,赵子龙又醉得不省鱼事,恐怕言多必失,便道,“让我驱逐长安所有的妖怪……嗯。” 阿泰笑了起来,说:“长安哪里有妖怪?” 莫日根也笑了起来,说:“可要是没有妖怪,咱们来做什么呢?” 鸿俊说:“可是,长史也说,长安有妖,只是不常出来。” 鸿俊从来没喝过酒,今天第一次喝,只把酒当水喝,莫日根与阿泰还以为鸿俊酒量好,由着他豪饮,一斤骊山烧春,鸿俊喝掉半斤,此刻后劲一上来,脑子迷迷糊糊,竟有点撑不住,也朝旁边一倒,睡着了。 鸿俊刚醉倒没多久,李景珑便来了,一见鸿俊倒着,当即火大。 “这是干活时间,你们居然在这儿喝酒?”李景珑道,“还把他灌醉了,这……” 阿泰忙道:“长史来来来,快坐!今天我请!” 李景珑眉头深锁着入席,与席一大桌剩菜,李景珑也不嫌弃,便就着冷菜开始吃。余下三人忙问发生何事,李景珑说了,大伙儿便静了,喝茶的、喝酒的、吃甜点的,全部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看着李景珑。 “在床底发现了一个死人?”莫日根问。 李景珑以鼻子“嗯”了声,说:“终于有兴趣了?方才我往大理寺走了一遭,近日无人报过失踪案。” “不对。”阿泰皱眉道,“藏尸榻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珑淡淡答道:“还不知是不是我等管辖之事,正要找你们商量……” “肯定是妖怪!”莫日根马上说道。 “妖怪没跑了。”裘永思笑道,那笑容里带着意味深长之意。 “为什么?说说?”李景珑漫不经心地吃饭,眉头拧着,问道。 阿泰打量李景珑,片刻后说:“还是两位弟兄说吧。” “不不不你先说……” “你先说你先说……” 三人又开始推来推去,李景珑喝道:“够了!” 片刻后,莫日根说道:“藏尸榻下,用不了几天就会腐烂,其臭将引人察觉。若将一死人特地风干后藏在榻下,费尽周折,不合常理。直接埋了事儿还少点。” “所以晋云藏尸,是想作妖法?”李景珑皱眉道。 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李景珑,想笑又不敢笑,李景珑莫名其妙道:“我说错了?” 裘永思道:“呃……这个,长史,我相信那人是被当场风化成干尸,才会有此结果。” 李景珑瞬间就明白了,喃喃道:“原来如此。” “被妖怪吸干了全身精血。”莫日根答道,“临时不知如何处置,被胡乱塞进床底,这是最有可能的。” 李景珑沉吟片刻,阿泰望向另两人,说:“今夜走一遭?我就总觉得平康里不妥,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 裘永思马上用一个眼神,制止了阿泰,让他别乱说话。 李景珑这才知道,原来前夜阿泰与裘永思逛青楼,居然是去查妖怪。 “平康里有妖?”李景珑问。 “简直妖气冲天呢。”裘永思笑了起来,说道,“妖气最重的几个地方,就是平康里与大明宫、兴庆宫呢。” 李景珑登时半晌作不得声。 李景珑先前思忖良久,是要通知神武军与龙武军包围倚诗栏,搜出死尸,还是神不知鬼不觉,把妖抓了再说?鉴于自己的倒霉运气,若抓住那名唤晋云的,到时没人信,反倒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没想到这几个下属一个比一个心知肚明。 “那么今夜就正好看看你们的本事了。”李景珑说道。 “鸿俊兄弟出马,抓个把小妖,没问题。”莫日根笑道,“大伙儿给他打下手罢了。” 午后一声雷响,长安又下起了小雨,李景珑快步打头,莫日根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鸿俊,冒雨匆匆回驱魔司去,阿泰、裘永思则快步跟在后面。沿街避雨的长安少女发现三人,竟是纷纷小声呼叫,让女伴快看。 李景珑高大英俊,莫日根身材修长,容貌俊朗,阿泰则俊美得像枚珍珠一般,裘永思风度翩翩,而莫日根身上背着的鸿俊,面容犹如完美无瑕的白玉。鸿俊背上还背着一条咸鱼……不,鲤鱼。 少女们快步跟来,追着三人看,莫日根一回头,阿泰说:“唉,真是苦恼,怎么上哪都有这么多人追着……大家快走。” 午后众人在正厅里听雨,廊前那猫被李景珑用条绳子拴在柱上,“喵喵”地叫了几声,用力把脑袋朝外扯,只想从绳套中脱出来。今天出了大事,李景珑预备明日再把猫送回去。 鲤鱼妖则一动不动,躺在院子里淋雨。 鸿俊则趴在厅内案上,李景珑将狄仁杰当年的案卷全部翻了出来,其余三人仿佛心照不宣,各自分了些去,开始查平康里的妖怪。 奈何看狄仁杰所记述,当年哪怕有妖,大多也在神都洛阳作乱,天子迁至长安后,本地记载极少。 “什么妖会吸人精血修炼?”李景珑问。 “很多都会。”莫日根低头查卷宗,漫不经心道,“狐、蛇、花、画……” 阿泰道:“话不能说得太满,若这具尸体只是晋云的情郎呢?” 众人一下都炸了毛,裘永思道:“不至于吧!阿泰,你还有这癖好?!” “我宁愿是妖。”阿泰笑道。 李景珑忽然又说:“各位,当时是一起来驱魔司报到的?” “前后脚到。”阿泰笑道。 “怎么感觉几位认识挺久了。”李景珑说道。 众人又不说话了,片刻后,李景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观察三人反应,又说:“还得朝各位弟兄多请教,今夜便拜托了。” 三人各自点头,李景珑又望向鸿俊,鸿俊还醉着,莫日根便伸手摇了摇他,说:“鸿俊?” 大家都恐怕鸿俊醉到晚上,正想设法叫醒他时,外头的鲤鱼妖却先醒了,醉醺醺地站起来,打了几个摆子,说:“回来了?嗯……” 鲤鱼妖摇摇晃晃,走到廊下,那猫一见鲤鱼妖,登时来了兴致,用力一拔,将脑袋从绳套里头抽了出来,朝鲤鱼妖疾冲而去,鲤鱼妖霎时傻眼,看着狮子猫,数息后受到惊吓,狂叫道:“救命啊!猫跑啦!” 这一吓非同小可,连鸿俊也醒了,众人眼看那辛辛苦苦抓回来的猫要跑,忙追了出去,李景珑一声怒喝:“进厅里来!” 先前李景珑恐怕猫被勒着,不敢拴得太紧没想到竟被它逃了,鲤鱼精当即冲进来,猫也追着进来,鸿俊喊道:“快关门!” 余人迅速把门关上,鲤鱼妖已吓得要尿,四处躲猫,鸿俊让它站好,奈何对天敌的恐惧已战胜了鸿俊的命令,鲤鱼妖慌不择路,先是跳上案几,再跳上供桌,一个飞跃,在生死攸关之时发挥了超常的潜力,“咻”一声如同离弦之箭飞身上了柜子顶。 紧接着阿泰与莫日根朝中间一扑,那狮子猫敏捷无比,唰唰两下追着鲤鱼妖上了柜子顶上。 李景珑蓦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一脚踏上墙壁,正要飞扑去救时—— ——业已太迟。 鲤鱼妖大叫一声“妈呀”,继而又弹了下来,飞到李景珑怀中,紧接着狮子猫一个转身,直接将装满了离魂花粉的匣子扫了下来。 离魂花粉匣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从柜子顶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了鸿俊的头上,一声轻响,匣盖弹开,花粉撒了漫天。 众人:“……” 门窗紧闭,花粉一撒,五人同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继而开始了连环喷嚏。 “哈嚏——!” “哈嚏!” “哈嚏!哈嚏!哈嚏!哈嚏!哈——嚏!” “哈嚏!” 阿泰、莫日根、裘永思、鸿俊、李景珑疯狂打喷嚏,哈嚏之声此起彼伏,五人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迷茫,站在房中,晕头转向。 “发生什么事?”鸿俊茫然道,“哈嚏!” 阿泰:“我是谁?哈嚏!” 莫日根:“这……你们……这哪儿?哈嚏!” 裘永思:“哈嚏!等等,这位兄台?哈嚏!” 连那狮子猫也一直狂打喷嚏,一时见鲤鱼妖眼中现出期待目光,一时打个喷嚏后又满脸疑惑,众人一会儿奇怪,一会儿懵懂,喷嚏连声。 “我们是不是得出去……哈嚏!”李景珑又是一个震荡喷嚏波,鲤鱼妖跳了下来,跑去开门。 鲤鱼妖的鼻子只在水里有效,鼻孔太小,且时常堵着,倒是没受影响,此时见那猫不来追,忙用力推开了门。 “快出来!”鲤鱼妖喊道。 鸿俊在这迷茫与清醒中,感觉到有什么在喊自己,于是踉跄跑了出去,紧接着一起在门口喊,众人方陆陆续续出来。 鸿俊晕头转向,看看鲤鱼妖,再看李景珑等人,努力地要想起什么,脑子里却又充满了混沌,那猫跳了出来,不知该往哪儿去,鲤鱼妖便道:“鸿俊!快抓住它!” 鸿俊下意识把那猫抱着,鲤鱼妖便捡了把小刷子与畚箕,进去把离魂花粉收拾好。 “方才发生了什么?”李景珑问道。 余下四人互相看看,俱是一副傻样,不多时,阿泰“叮”地一下,率先想起,说:“你是李长史!” “啊!”李景珑说,“对对,我是李景珑,这儿是驱魔司。” “对对对!”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点头,鸿俊抱着猫,茫然道:“可是我为什么抱着一只猫?” “喵?”狮子猫疑惑地左右看看。 “我们……在做什么?”李景珑问道。 众人头上一时充满了问号,莫日根迷茫地在天井里打了个转,说道:“我依稀记得,大伙儿是来驱魔司报到的。” “报到过了吧?”裘永思说,“怎么感觉大伙儿互相都认识,不像第一次见面?” 李景珑说道:“镇定,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鲤鱼妖在里头把满地的离魂花粉搜集起来,装在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里头,说:“你们闻了离魂花粉。” “对对对!”众人又想起来了,点头,现在似乎能把前因后果大致联系上了。 半个时辰后,大伙儿渐渐地想起来一些事,但最重要的是,闻离魂花粉前究竟在做什么,却是彻底忘了,于是李景珑带着下属们,各自撑着下巴,在正厅内冥思苦想。 鲤鱼妖将捉猫之事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但其余的事它就一点不知了,于是“想不起究竟忘了啥”,成为他们必须要面对的首要难题。 猫被装在笼子里,眼巴巴地看着鲤鱼妖,却奈何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李景珑眉头深锁道。 “也可能只是在喝茶?”裘永思说。 “不对。”李景珑自言自语道,“喝茶在桌上摆这么多卷宗做什么?有蹊跷,咱们刚刚一定是在办什么重要案子。” “首先,抓猫的时候,我与鸿俊躲进了榻底……” “我喝完洗脚水以后……” 众人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李景珑根据碎片记忆分析,鸿俊则自言自语,还在回想自己是谁,从何处来,渐渐地,他想起了自己来自曜金宫,从小到大的许多细节被逐一想起,短暂失神后,他想起了重明,甚至连自己第一次与重明见面都记起来了。 鸿俊舒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倏然间却陷入了一段奇怪的回忆里,李景珑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小。 阳光洒下,梧桐树唰唰的光影,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一切都只是阳光照耀下的梦,在这个梦里,他的意识越来越远,时间不住轮转,如同一个漩涡,将他带回了曜金宫的傍晚。 无数景象逐一飞逝倒退,倏然间定格在某一天里。 “鸿俊说,你们在榻下看见了一个死人……” “死人?” 众人瞬间就惊了,怔怔看着鲤鱼妖,鲤鱼妖绘声绘色,把自己所知的房内之事描述了一遍。 鸿俊的瞳孔却不住剧烈收缩,闻过离魂花粉后,他反而突然想起了刚到曜金宫的那个晚上,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面,乃是泪水从眼角滑下的重明。 瞬间记忆再次倒退,退回黑暗之中,他站在废墟里,茫然四顾。 “……我就这一个孩儿……”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往事迷离 “所以,必须回那个房间去看看……鸿俊?” 李景珑皱眉,众人同时望向鸿俊,鸿俊却下意识地起身,迈出前厅,站在廊下。 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只是记忆里,一切都已变得不同,鸿俊环顾四周,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起了一段不曾有过的记忆—— ——怎么回事?是因为离魂花粉吗?可是离魂花粉不是有着忘记的效果么?又如何会让他想起过去? “爹——!爹!” 记忆里,小鸿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然而一个黑影飞来,落在院子里。 是青雄!鸿俊蓦然转头,看见了从前的青雄。 他一袭裙袍飞扬,上前一步,沉声道:“杀得够了吧。” 而就在厅内,金光万道之下,是一对相拥而死的夫妇,面容已变得模糊不清,小鸿俊扑向那夫妇的尸体,发疯般地大喊大哭,青雄却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朝后拖了回来。 “爹——!”小鸿俊惨叫声中,青雄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嘘。看着我,看我。”青雄单膝跪地,让鸿俊转向他,双眸注视鸿俊。他的嘴唇微动,朝他说了句什么。 小鸿俊懵懵懂懂地站在院子之中,环顾四周,青雄又强行让他看自己,按着他的头,朝他说话,但那话语已变得模糊不清。 青雄说了什么?鸿俊眉头深锁,那句话,青雄似乎经常说,可他忘了。但驱魔司,与死去的那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鸿俊!”众人叫道。 李景珑来到天井,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没事吧?” 鸿俊总觉得自己忘了某一句青雄说的,很重要的话,却想起了更多奇怪的事情,他闭上双眼,竭力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李景珑诧异道:“怎么了?” 鸿俊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无妨,回到正厅内坐下,扬眉询问讨论出什么结果了。 “今夜行动。”李景珑说,“大致有数了,咱们应当在倚诗栏里发现了端倪,只是还需要再确认。现在大伙儿先去歇下,晚上再一同行动。” 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各自点头,却不行动,一齐看着鸿俊。鸿俊忙让大家别担心自己,各自便散了。 午后鸿俊刚躺下,李景珑便过来看他,坐在榻畔问道:“孔鸿俊,你今天怎么了?” 这时候,李景珑抬起手,覆在鸿俊的手背上。 鸿俊心跳蓦然变得飞快,心底涌出一股冲动,想顺手握住李景珑的手,告诉他方才自己的记忆,然则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答道:“没什么。” “有心事,随时可以说。”李景珑收回手道,“闻了离魂花粉不舒服,须得及早想办法。” 鸿俊忙表示与离魂花粉没有关联,李景珑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鸿俊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暂时睡下。 夕阳西下,群山的阴影覆盖了大明宫。 身穿华服的女子快步走在宫墙下的影子里,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魅。 “我感觉到了,就在长安城里。” 一名额上带着疮疤的黑衣男人阴沉不语。 “飞獒,你去看看。”那女子催促道。 “给我吃的。”那名唤飞獒的黑衣男人一身戾气,答道。 “会有的。”女子沉声道,“必须找到那家伙,天魔仍不大稳定……” “给我吃的!”飞獒陡然露出利齿。 “那不是你的食物!”女子走上前一步,充满威胁道,“把他带回来,届时自然有东西喂你。” 她的双眼倏然红光闪烁,飞獒退后半步,静了一会儿,转身翻过宫墙,消失在黄昏里。 “夫人。”一名侍女赶来,却不见人,小声道,“这儿有人吗?您……” 女子刹那转过头,侍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侍女尚未叫出声,便被一道黑雾笼住,她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那满脸绒毛、身穿华服的怪物,喉咙不住咯咯作响,继而浑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顷刻间被吸成一具骷髅般的人干,发出轻响,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贵妇身披华服,走向残阳下,朝着群山吹了声口哨,数只野狐越过围墙而来,叼着那侍女身躯,将她拖出大明宫外去,扔下山谷。 “鸿俊,醒醒。”莫日根拍了拍鸿俊肩膀,鸿俊睡得头痛欲裂,转身起来。 莫日根以手试了下鸿俊的额头,没有发烧,问道:“不舒服?再睡会儿?” 鸿俊做了一个很长且奇怪的梦,梦醒时又遗忘一空,便摆手示意无事。出得驱魔司来时,众人已准备就绪。李景珑背着一把弓与那剑,正在朝众人分派任务。 鸿俊想起午后李景珑把手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感觉,突然就觉得他很可靠,朝他靠近了一步,有点欲言又止,但有旁人在时,李景珑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鲤鱼妖骑在马上,两条毛腿悬空,脑袋正搁在李景珑背上,打着瞌睡,两手垂着。 “嗯……走吧。”鸿俊决定忘了这件事,虽然它让他隐约有股不安感。 暮鼓声响起,五人翻身上马,驰至平康里外时,阿泰、裘永思转向正街,李景珑与鸿俊、莫日根则进了后巷。莫日根朝两人点头,翻身上墙,进了倚诗栏后院。 “汉莫拉比与裴永思去吸引楼里人的注意力。”李景珑把鲤鱼精放了下来,见鸿俊抬头四处看,便解释道,“莫日根居中传讯,咱俩回到那房间去,再调查一次。” “哇,好热闹啊。”鸿俊道。 鸿俊还是第一次在暮鼓后出来,只觉得长安瞬间大变样,平康里内楼楼笙歌燕舞,大红灯笼全部点亮,映得勾栏前通红透彻,华灯焕彩,乐曲奏响。 左侧流莺春晓琵琶声频传,如千万珍珠倾落巨鼓;右侧倚诗栏中数十箜篌齐奏,如泉涧化雪流淌不休,两侧高楼上又有红纱翻飞,间或夹着文人商贾叫好之声,侍娘娇笑不绝,沿倚诗栏而去,处处俱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帐绮内鎏金点翠,人影如走马灯般来来去去,所谓“歌舞不夜,十里平康”,恰如其词。 “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鸿俊始终心存疑惑。 李景珑万万没想到,鸿俊连青楼也不知道,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打量面前鸿俊片刻,见这毛头小伙子确实一脸无辜模样,问:“你认真的?” 鸿俊:“?” “是一个……”李景珑当真是犯了难,说,“总之不是好地方。” 鸿俊又问:“上回我带你到流莺春晓,为什么他们要嘲笑你?” 李景珑摆手,扶额,示意不要再问了,事实上长安文武官员,又有谁不来?不过是抓着他做文章而已。 鸿俊却始终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又追问道:“你从前来过吗?” “没有。”李景珑答道,就在此刻,一名文人搂着美貌女孩儿,从小巷中转来,显是喝醉了,要从后门进去,李景珑便一拉鸿俊,两人躲到暗处。 鸿俊不住朝外望,心中疑惑已快突破天际,李景珑见其不像装的,便正色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鸿俊回头看,两人贴得甚近,李景珑便不自然地稍稍朝后一让。 “不喜欢这种露水姻缘。”李景珑答道。 这话鸿俊大约能猜到其中之意,李景珑便诧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莫说你爹娘,那鲤鱼妖就没教过你?” “那你给我说说?”鸿俊忙竖起耳朵,越是神神秘秘,就越是有兴趣。 李景珑:“……” 与此同时,倚诗栏正门内。 “嗨咩猴比——!”阿泰夸张地笑道,张开双臂。 “哇——他又来啦!” “是那个胡人!那弹琴的胡人又来了!” “心肝儿——宝贝儿——” 阿泰拈起上前来迎的老鸨下巴,虚虚做了个“亲”的动作,老鸨顿时脸色飞红,笑道:“公子哥儿又来啦!这可好几天没来了,姑娘们都等着呢。” 阿泰笑道:“没办法,唉,初来乍到,可得讨好上司,这不一有空就来看你们了么?” “啊——” 阿泰一走进厅内,姑娘们便蜂拥而出,尖叫声不绝,赶紧下楼来迎。那场面直是令厅堂内所有屏风后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裘公子也来啦!”又有姑娘说,“给我们作首诗呗?” “给我们说说你表哥嘛!” 裘永思笑笑,说:“今夜还是先听一番阿泰的琴声吧。” 阿泰走过厅中,跳舞的姑娘全部停下动作,纷纷簇拥上来,阿泰搂住其中一名,在她嫩脸上轻轻一亲,径自走到厅内最里头的榻上。 “不来点儿酒么?”裘永思笑道。 侍者马上上酒,今夜倚诗栏中坐了不少前来京城赶秋试的各地举子,见陪伴的姑娘纷纷探头张望,便不满道:“那胡人怎么了?” “嘘。”姑娘便示意举子别多问,又忍不住探头朝屏风外看。 阿泰头顶悬着数盏明灯,二楼、三楼栏杆上已全是女孩儿,一众恩客亦不明所以,跟着出来看了眼。只见那璀璨灯光之下,阿泰一头深棕色卷发,双目如海水般碧蓝深邃,深目高鼻,皮肤如牛奶般洁白,朝听众们笑了笑。 满场肃静,阿泰盘膝而坐,怀抱巴尔巴特琴,却不拨弦,清了清嗓子,倒是先唱了起来。 “多少荒原曾是繁花似锦的花园……” “多少宫殿已成今日断壁残垣……” 声音一顿,阿泰五指一拨巴尔巴特琴的琴弦,琴弦连续震响,仿佛有股奇异的魔力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就像月光洒满庭院,银饰发出细碎声响,发出白光的牡鹿从那杂草丛生的庭院中走过,刹那满庭绽放出雪白的花朵。 “我沉醉在你的双眼,早已忘了流逝的时间……” 阿泰稍稍侧过头,闭上眼睛,那侧容英俊得令人屏息,倚诗栏的二楼、三楼房门接连开启,所有人都被这乐声吸引,轻手轻脚下楼来。 那一刻,整楼仿佛都陷入了一场梦境里,在这音乐之中身不由己。 裘永思面带微笑,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脑袋轻轻摇摆。 后巷内,鸿俊听完李景珑所述,满脸通红,既兴奋又好奇,问:“真的?” 李景珑这辈子再也不想朝鸿俊重复一次刚刚说过的话。 “对谁都不许说!”李景珑勒令道。 按理说鸿俊已年满十六,大唐民风开放,而长安少年十三四岁便算成年了,逛平康里乃是寻常事,李景珑平日带龙武军部下亦不禁止他们讨论。然而在面对鸿俊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罪恶感。 “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来?”鸿俊问。 “我当然不来!”李景珑差点被这句话气炸了,“我像那种人吗?” 莫日根探头出后院,朝两人吹了声口哨,招手示意可以进去了。李景珑表情严肃,示意鸿俊必须守口如瓶,但似乎也没这个必要。 “开工了!”李景珑动动鲤鱼妖,说,“你去楼前守着。” 两人转身,快步跑向后院。 二三楼居然还真的全空了!鸿俊甩出钩索,与李景珑飞身上了二楼,莫日根等在二楼靠外侧,递给李景珑和鸿俊两团棉花。李景珑随即塞进耳朵,鸿俊拿着棉花,一时不知何意。 李景珑走在前头,鸿俊挨到靠楼的栅栏,朝下看了一眼,琴声如同天籁传来,倚诗栏中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就像被定住的木偶一般。 鸿俊:“……” 阿泰的歌声里有着流水般的月光、欣欣向荣的庭院……说时迟那时快,莫日根抓起鸿俊的双手,把棉花塞进他的耳中,刹那琴声与歌声远离,鸿俊一瞬间就回到了现实。 李景珑在前面拖着他,把他拉进了房间,低声道:“别听了,快干活。” 莫日根守在门外,以免再出意外,鸿俊仍不住往外看,问:“那是阿泰在弹琴?!” 鸿俊大约能猜到,这多半是阿泰的法术,只是平时在驱魔司中弹琴自娱时,不曾朝他们用过而已。他趴到榻底前朝内张望,李景珑未曾发现异常,收起剑,过来扛榻,咬牙道:“你不是听过?” “没有像今天这么……找到了!”鸿俊发现床底果然有个长条形的布包,忙把它拉出来,却再次看见了那死人干瘪的头颅。 “哇啊——!”鸿俊吓得大叫起来,大喊道,“又是这个!” 莫日根在外敲门,李景珑应声,示意自己正在里头没事。 “咦?我为什么要说又?”鸿俊自言自语道。 “拖出来。”李景珑说。 鸿俊拖出那干尸之后,李景珑将床榻放下,这次李景珑有备而来,并无惊悚,他拆开布条,双手戴上一副黑色丝绸手套,开始检查尸体。鸿俊则看得一脸发毛,躲在李景珑身后。 “男人,年龄介乎三十到四十之间。”李景珑说,“你看这衣服,不像商人,也不像官员,兴许是名赴京赶考的读书人……鸿俊?” “我不敢看!”鸿俊看见那具干尸黑黝黝的,大张着嘴,露出牙床,被李景珑剥了衣服,暴露在灯光照耀下,说不出地恶心,当即汗毛倒竖。 李景珑说:“别怕,又吃不了你,你看看,他是被什么妖吸干了精血?这不可能是缓慢腐烂的效果。” “妖怪就是这房间的主人吗?”鸿俊突然灵机一动,四处翻找柜子、抽屉。 李景珑说道:“别乱动东西,会被发现的。” 鸿俊埋头道:“如果是妖怪,一定会有些随身的法宝或是邪物,可这儿并没有。” 李景珑沉吟片刻,楼下还在弹琴唱歌,莫日根在外问道:“还没好吗?” 鸿俊翻找以后,说道:“这间房里没有妖怪。” “我问一个问题,你感觉得到妖气么?”李景珑问。 鸿俊摇头,李景珑沉吟道:“妖一定就在这座楼里……唯今之计,只好大胆一点儿了,鸿俊,借你钩索一用。稍后你与莫日根分别到楼两侧去,盯紧大厅众人,随时放飞刀……” “我的飞刀只剩三把了。” “包我身上,定能回来。” 倚诗栏正厅中,阿泰奏琴,一轮行云流水般的急催,已到酣时,曲声如风云初起,掩去一抹圆月,又如万叶齐飞,铺天盖地。 “……我在这暴风雨中苦苦追寻……” 阿泰的歌声响彻全楼,而就在此刻,轰然一声,一具干尸从楼上被绳索捆着脖颈,坠了下来。裘永思与阿泰猝不及防,同时被吓了一跳,阿泰尚不知发生何事,下意识地转头看二楼。 歌声戛然而止,厅内上百人怔怔看着那干尸。数息后蓦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倚诗栏内,老鸨骇得狂叫,客人们顿时惊慌失措,楼中产生了大规模的骚乱,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少姑娘晕了过去。 而就在这一刻,李景珑、鸿俊与莫日根从二楼的三个方向同时观察厅中客人,只见角落里的一名女子脸色一变,退后一步。 大厅另两个角落里,又有两个陪伴恩客的女孩大惊,瞥向那女子,继而三人不约而同,刹那抬眼望向二楼晋云的房门! 说时迟那时快,三把飞刀刷然破空而来,射向那些女子!女子尚未意识到自己已暴露身份,却知大难临头,当即以手一挥,绫罗抖开,发出暗淡紫光。孰料那飞刀却丝毫不惧紫光,带着烈火射去,刹那没入女子肩膀! “跟着飞刀!”李景珑喝道,“别让她们跑了!” 李景珑翻过栏杆,飞身落下一楼大厅,这时候厅内早已大乱,阿泰收了琴,与裘永思冲出,莫日根一撑栏杆,以肩膀撞开二楼窗门。 大厅靠门的女子痛喊一声,三名女子各自伸手,去抓肩上飞刀,手掌一碰到飞刀却被灼得狂呼,知道来了高手,当即不敢再恋战,转身奔逃。 其中一名女子看似道行最高,爬窗跳出前一回头,手指间射出一道火焰,轰然射向厅堂内半空。 那时鸿俊正从二楼跃下,李景珑蓦然喝道:“鸿俊当心!” 鸿俊猛地一侧头,火焰从他身边飞过,目标却不是他,而是悬在半空中的尸体,火焰一触干尸,顿时熊熊燃烧起火,将干尸烧成灰烬! 靠门的女子一冲出门外,莫日根便从二楼撞破窗门飞出,身在半空时敏捷弯弓搭箭,唰唰唰连着三箭飞去。 那女子冲出时忍不住回头看追兵,不回头不打紧,这一回头,脖颈瞬间迎上了飞行箭矢,被射了个对穿,“嗡”一声在白光里化作一只碧眼棕毛的狐狸,张大了嘴,脖颈鲜血狂喷,继而另两箭飞来,腹部、腿部再中一箭,当场毙命! 李景珑怒吼道:“下手太重了!警告一次!另外两只呢?!” 莫日根落地,一招手,三杆箭唰地飞回,将那狐狸扯得鲜血四迸。 “我没想射它脖子!”莫日根无辜地喊道。 这时间鸿俊收了脖子,也追了出来,倚诗栏中推搡的推搡,践踏的践踏,已闹成一团。 鸿俊招手,飞刀回到手中,讶异道:“狐狸?” “狐妖。”李景珑说,“去找你的飞刀,快!” “在……”鸿俊转头四顾,说,“巷子里头!” “赵子龙呢?!”李景珑道,“快快!你们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 鲤鱼妖抓着个锦囊,摇着尾巴跑来,说:“来了来了!” 李景珑一脚把鲤鱼妖踹了进楼里,马上与鸿俊、莫日根两人前去追踪另两只狐妖。 夤夜猎狐 其时阿泰与裘永思已先一步追出,只见另两名女子逃出平康里后,分头逃跑,各自在东市中幻化为狐身,一只投入了黑暗东市,另一只跳上房顶,往南方逃去,如同箭入漆黑暗夜,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泰与裘永思出了巷子,一个急刹,李景珑、鸿俊与莫日根追来,不等两人开口,李景珑便道:“你们追高处那只,我们追下面的,快!” 阿泰与裘永思上了房顶,疾追而去。 李景珑则与鸿俊、莫日根跑向夜间已歇业的东市最深处。 倚诗栏内,鲤鱼妖跑了进去,众人还在瑟瑟发抖,一名客人忙喊道:“快去喊巡城的龙武军……” 鲤鱼妖在人群中一钻,喊道:“过眼云烟!” 说毕它从那锦囊中一掏,再一撒,离魂花粉蔓开,顷刻周遭人等都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哈——嚏!” “万法皆空!” 鲤鱼妖又朝大厅正中高处的案几上一跳,撒出离魂花粉。 “哈——嚏!” 紧接着,鲤鱼妖蹦蹦跳跳,从楼梯上了三楼,抖开锦囊,把最后的离魂花粉往厅里一倒。 “隔世光阴!” “哈——嚏!” “大伙儿吃好喝好玩好,我走喽——” 鲤鱼妖从窗户钻了出去,寻鸿俊等人会合,跑了。 东市内一片寂静,伸手不见五指。 李景珑低声问:“现在能感觉到妖气么?” 鸿俊低声答道:“太远了,快看不见了,方才在那儿闪过一道光。”旋即朝某处一指。 莫日根双眼紧盯着黑暗,李景珑问:“能看见?” 莫日根眉头深锁道:“看不见,太黑了。” 莫日根眼力极好,背上箭矢更是精钢淬制,刻满符文的钉头七箭,大漠草原中天高旷远时,一箭可落万里长空飞鸟。奈何在这漆黑一片的市集中,眼力却是施展不出。 “又好像……在那儿。”鸿俊转向另一边,眼中充满了疑惑。 “长史。”莫日根拍拍李景珑手臂,说,“你的剑……在发光?” 李景珑抽出那长剑,朝向鸿俊所指方位,长剑上符纹便随之发出微光,亮了起来,鸿俊与莫日根一时都充满惊讶。 李景珑手持长剑,转向另一个角度,剑上光芒亮了些,继而又暗淡下去。 “什么意思?”鸿俊好奇道。 “这剑要么能感应妖气,要么就是能感应到你的飞刀。”李景珑答道,他开始把剑左移,右移,剑身的发光频率慢慢跟上了他的动作,继而随着李景珑呈扇形的缓慢转动,保持着稳定的光芒。 “这狐狸在绕圈。”李景珑说,“曲折逃出东市,包抄它!” 话音落,三人散开,沿着三个方位分头包抄而去。狐狸最是狡猾,何况成妖之身,李景珑只怕若有顾忌,说不得又被逃了,还得损失鸿俊一把飞刀,当即下了若有必要,便不留情的命令。 阿泰与裘永思沿着房顶一路追去,阿泰跑得气喘吁吁,说:“裘兄,你先去吧,让我缓一会儿。” 裘永思一脸迷茫:“我陪你的啊,说好我不抓妖的。” 阿泰:“……” 阿泰无计,只得勉强跑去,说:“这长史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先前也不说好……” “嘿嘿。”裘永思伸手,拉着阿泰跳过房顶,“我倒是觉得,这姓李的小子聪明得很呢。光是心思缜密无用,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不如一招破局,扔下那干尸,厅内狐妖毫无准备,便将露出尾巴,咱俩查了这么久,不也什么都没查出来么?” “可这么一来。”阿泰喘息道,“就惊动上头了,他日子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莫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裘永思笑道,“说不定人家早就想好后手呢?” “我看未必。”阿泰说。 “哎,出现了!” “快追快追。” 飞刀的光芒一闪,两人马上沿着屋顶直追。 肩上带着飞刀的狐狸趔趔趄趄,越逃越慢,它的逃跑路线沿着东市,拉开了大半个扇形区域,然则莫日根与鸿俊却已无声无息掩来,封锁了它的去路。只待李景珑放出信号,便马上行动。 那狐狸仿佛感觉到了危险,往空气里嗅了嗅,停下脚步。 刹那李景珑冲来,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挥出一剑,那狐狸倏然抽身退开,一声嘶吼,口中喷出烟雾! 紧接着又是一箭破空而来,射入迷雾,那狐狸眼看再逃不过,索性轰然释放出强光,只听女子声音怒吼道:“无耻凡人!欺人太甚!我碍着你们什么了?!” “杀人偿命。”李景珑冷冷道,“长安岂是你们肆虐之地?!” 那狐狸轰然从迷雾中冲出,体形已变得足有一丈高大,弹出利爪,朝着李景珑扑去! 李景珑当即抬剑格挡,“铮”的一声瞬间被打翻在地!他万万没想到狐妖竟能变得如此巨大,看来这妖怪胆大包天,方才不过是想将他们引过来,真正的目的,乃是把他们击杀在此处! 莫日根箭矢飞来,钉在那狐狸肩侧,然则这只狐妖正是方才倚诗栏中放火烧去干尸的一只,道行极高,浑然不惧莫日根的钉头七箭! 它的双目幻化为一片血红,口中喷出火焰,眼看要将李景珑烧成焦炭之时,鸿俊一个打滚冲来,将五色神光一抖,罩住两人!瞬间火焰反冲,狐妖被自己吐出的烈火灼烧面部,痛吼一声! 火焰一灭,狐妖惊天动地地撞翻了寂静无人市集上的摊位,李景珑反手抱住鸿俊,带着他就地一滚,躲过倒塌的摊架。 “长史!”莫日根矮身冲来。 “我引开它的注意力,你们取它心脏。”李景珑扔下一句,便从倒塌的摊位下走出。 鸿俊与莫日根躲在一处瓦砾下,朝外望去。只见狐妖肩上还插着莫日根的箭与鸿俊的飞刀,堪堪站起,体力似已消耗甚剧。 鸿俊生怕它再喷火,右手一抖最后那把飞刀,左手笼罩五色光芒,预备随时发刀。莫日根随手一拍鸿俊,轻手轻脚走开。 狐妖不住喘息,直视李景珑,那一刻,鸿俊紧张到了极点。 李景珑丝毫不惧,持剑走上前,冷冷道:“妖孽,五十年来大唐驱魔司凋零,今日只要这把剑在,长安就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说毕,李景珑将手中剑朝着狐妖一指,那狐妖身上飞刀登生感应,亮起强光!狐妖冷笑道:“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了?不妨告诉你罢,长安已不再是你们人族之地,等着看……” 莫日根长身立于东市尽头,木桩高处,弯弓搭箭拉开。 鸿俊紧握飞刀,手心满是汗水。 李景珑闻言一怔,然而就在此刻,狐妖龇起利齿,朝李景珑扑来,利爪反射夜光,只要被抓上一记,便要开膛破肚。 李景珑虚晃长剑,朝后飞跃,恰恰好这时间里,马蹄声近,一队龙武军士兵赶到,为首之人吼道:“何人夤夜放肆!” 莫日根马上收箭,鸿俊登时转头,李景珑朝后跃起那瞬间,狐妖却觑见机会,一摆尾朝着前来的龙武军士兵冲去!李景珑怒吼一声:“快跑——!” 龙武军卫士一见这只巨大狐狸,都以为是在梦中,瞬间受到极大震撼,尚未回过神时,狐妖已冲到队中,霎时人仰马翻。李景珑旋即追上去,沿着那狐妖后背一跃,一剑刺下狐妖后颈! 马匹嘶鸣四处奔逃,龙武军卫士摔了一地,李景珑吼道:“逃啊!” 卫士们这才连滚带爬逃开,那狐妖被刺中后颈,狂吼一声,又是转身一掀,将李景珑掀翻在地,鸿俊几次都无法瞄准,恐怕它伤了李景珑,飞刀难以出手,眼看狐妖利爪再抓下时,鸿俊只需等待片刻便可出刀,却不能罔顾李景珑性命,当即将腰畔碧玉孔雀翎一摘,注入灵力,贴地抛去。 “别管我!”李景珑喝道。 他的剑插在狐妖后颈上,手中再无兵器,抓住一杆龙武军长|枪,抵得一抵那凡兵便被抓成两半。李景珑险些就要被开膛破肚时,孔雀翎飞来,迸发出数道神光,“铮铮铮”几声挡开狐妖爪子。 紧接着,鸿俊大喊一声“着!”飞刀旋转飞出,李景珑朝后一仰,狐妖却早有预备,知道鸿俊定在旁等候偷袭,一个翻身,任凭飞刀扎入腹中不顾,朝着鸿俊冲来! 李景珑马上转身飞奔来救,鸿俊飞身闪躲,身上法宝都已散了出去,被这么一抓,定会身受重伤! 李景珑猛地抱住鸿俊,将他按下,两人贴地滑去,避开狐妖扑来的身躯。 下一刻,另一头巨兽出现,发出狼嚎声,两人都是为之一惊,市集上出现了另一头苍灰色的巨狼!那庞然大物个头足有一人高,奈何与狐妖相比起来却小了不少,它从侧旁屋顶上扑下,一口咬住了狐妖的侧颈,犬齿深深地扎了进去! “这是什么?”鸿俊震惊了。 “趁现在!”李景珑喝道。 鸿俊瞬间回神,双手剑指一划,两把飞刀带着狐妖的血液迸出,洒了漫天血液,飞离,回到他的指间。 狐妖从他们头顶飞过,紧接着鸿俊两手各持一飞刀,双手齐撒。 “中!” 两把飞刀光芒闪烁,一带寒冰、一带烈焰,划过短短距离,擦过李景珑面前,带起几缕发丝,“唰”一声正中狐妖胸前心脏处!寒冰迸发,烈焰焚烧,狐妖心脏蓦然炸开,化作一个烧焦的血洞,周遭还挂着冰晶! 它身在半空,仍不住挣扎,双目中血红光芒暗淡下去,身躯飞速缩小,“唰”一声变成了巨狼口中衔着的一只小狐狸,身上的两把飞刀、数杆箭矢、一把剑相继当啷啷不绝落地。 巨狼“噗”的一声将小狐狸吐出口中,静静看着鸿俊与李景珑。 李景珑把鸿俊拉起来,鸿俊突然说:“是莫日根?” 巨狼发出“猢”的一声,狼嘴咧开些许,眼里似有笑意。 龙武军卫士们方纷纷震惊起身,李景珑朝鸿俊示意,这边的事待会儿再说,先过去察看。 “李校尉!”众人纷纷问候,那表情较之李景珑在龙武军中时,已有明显的不同,眼神一时既惊又惧,钦佩之意,一览无余。里头还有不少他从前的老下属。 李景珑挨个询问,确认没有人受伤,回头看鸿俊,问:“鱼呢?给他们闻点儿离魂花粉。” 鲤鱼妖这才拖着个锦囊过来,说:“没了。” 李景珑:“……” “哇啊!妖怪——!”众人又吓得够呛。 “三千二百两银子!一次就没了?!”李景珑顿时形象全无。 鲤鱼妖忙据理力争道:“你们上次吸了三两半,袋子里头剩不到八钱……” 李景珑想起来了,只得作罢,众人见李景珑在骂一只妖怪,当即又充满了震惊。 “今夜发生之事,除胡统领外,谁都不要说。”李景珑只得嘱咐道,“明日我会去龙武军亲自禀告。待会儿若还有响动,通知弟兄们,谁都不要管。” 众人便纷纷点头,李景珑人力离魂花也不知道能不能奏效,只得自认倒霉,到时再设法补救。 “那么……” 龙武军走后,李景珑看看鸿俊与那巨狼,说:“我看看,受伤没有。” 两人都无事,鸿俊只是摔在地上时手肘擦破了点皮,鸿俊自打下山后,还是第一次这么激战,一时半会儿尚未回过神来。 此时远处升起一枚火球,如同烟花一般,众人马上转头。 “抓到了。”李景珑说道,“走。” “你骑我背上。”莫日根幻化的苍狼见鸿俊有点累了,便说道,“我载你过去。” 鸿俊骑上苍狼背脊,被它载着朝北面跑去,李景珑跟在后头快步行走。 “莫日根?”鸿俊低声问。 “嗯?”苍狼停下脚步,稍稍回头。 鸿俊示意它继续,问:“你是妖吗?” “算是吧。”苍狼答道,“族中已有近百年未曾出过拥有苍狼变化之身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别告诉阿泰他们。” 苍狼似乎不想让李景珑听到太多,到得一处院前,弓身一跃,上了院墙,跳上屋顶。 是时长安乌云渐开,月光朗照,苍狼便载着这少年,无声无息地沿着屋顶奔跑。 “你不会来收我吧?”苍狼突然说。 鸿俊笑了起来,凑近它的耳朵,说:“我也有一半是妖族。” “嗯?”苍狼似乎十分意外,抖了抖耳朵,说,“可我觉得你不像。” “我爹是只……” “嘘。”苍狼答道,“不必多说,我爹说过,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 苍狼停下脚步,站在屋顶上,四处张望,发现了地上的血迹,找到方向。 “鸿俊。”苍狼又问,“你见过一头发光的白鹿吗?” 鸿俊“嗯?”了一声,从前他都在太行山上住着,鹿是不少,却未曾见过苍狼所描述的白鹿,回答后苍狼又不说话了。 “我来长安,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它。”苍狼说道,“如果有白鹿的下落,记得提醒我一声……” 莫日根变成苍狼后,背上还系着皮制挎带与弓、箭囊。狼背上不好骑,鸿俊几次险些滑下去,只得以手紧紧揪着那挎带。 远处光芒连闪,已靠近皇城,苍狼便让鸿俊下来,缓慢站起,变回莫日根。鸿俊还在回头看李景珑,李景珑不知从何处弄了匹马,策马过来,抄了条近路追上两人。 “来了来了!”裘永思与阿泰扒在一堵墙外。 鸿俊问:“我的飞刀呢?” 阿泰一脸无辜,指指里头。 裘永思说:“我们用火球打伤了它,结果它跳进皇宫里去了……” 阿泰:“是我用火球打伤了它,裘兄,你根本什么也没做呢!” “……我俩不敢贸然追进去。”裘永思又解释道,“生怕又给长史闯祸,便说待你们来了先问问。” 李景珑也到了,翻身下马,得知狐狸逃进皇宫以后,顿时就蒙了。 “你们……”李景珑差点被活活气死,“这样都能被逃了?” “还没逃呢。”阿泰说,“这就进去给您逮回来?” 狐妖逃进了皇宫,这么大的兴庆宫,要怎么找?李景珑眉头深锁,打量阿泰与裘永思,两人只是现出笑容,互相之间仿佛心照不宣。那一刻李景珑明白了他俩的用意,不得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兵分两路,其中一只逃往东市,乃是对他们行诱敌之计。另一只,则逃往可能会有救兵的地方,也就是说,这救兵在皇宫里?阿泰与裘永思显然未下重手,只是一路尾随,想看看它究竟要逃往何地。 也就是说,皇宫内极有可能也有妖怪潜伏。 但鸿俊的飞刀还钉在狐妖身上,答应了他的事,就一定得设法办到。 李景珑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一声极其细微的清响。 夜间万籁俱寂,深秋虫鸣隐去,长安未起风,就在那遥远的近乎百步开外,一声清响尤其清晰,乃是狐狸躲在兴庆宫后殿屋檐上,飞刀触碰瓦片之声。 鸿俊正要开口,李景珑却做了个“嘘”的手势,屏息静听,又听见一连串细碎声响。 “它没有走远,就躲在后殿屋顶,在拔你的那把飞刀。”李景珑极低声道,“我听见了。” “没有用。”裘永思摇头道,“一靠近它,它就跑了,狐妖太精。皇宫里万一闹出什么事来,收拾不住的。” 李景珑解下背上那把弓,众人都充满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箭乃是凡兵,杀妖不行。”李景珑朝莫日根说,“借你的箭一用。” 莫日根简直难以置信,说:“你能射中?!” 鸿俊从小玩飞刀,自然知道有多艰难,先前李景珑说的声音,其余四人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但就算有,百步开外,鸿俊也绝无可能单靠听声辨物便一刀中的。 “试试看。”李景珑在一片黑暗里轻轻地拉开了长弓。 他侧着头,努力分辨百步外的声音,少时他的骑射之术乃是百里挑一,亦常以飞将军李广之后自诩,奈何光阴流逝,多年受人白眼。他没有机会上战场,平日里更将表演式的射技,视作给达官贵胄看的耍猴戏,等闲不愿施展。 久而久之,一身技艺也早已不被人提起,李氏渊源无法自证,更成了长安的笑柄。 此刻他亦十分紧张,开弓的一手仍在微微发抖。 兴庆宫后殿顶上,那狐妖仿佛感觉到危险,望向高墙后无边无际的黑暗,抬起爪子,朝后稍稍退去。 “先回去吧。”鸿俊在黑暗里小声说道,“能找到的,长史,我还有两把呢,不碍事。”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再次拉开长弓,侧头望向鸿俊,与他对视,这一刻,他的耳中传来瓦片的轻轻碰撞声。 刹那间李景珑果断松弦! 一箭无声无息飞出,刷然破开宫内拦路残柳,一声清响,枯叶飞扬,如同流星般平地而起,飞过百步之遥,百步外那狐狸无声无息,被射中腹部,喷出血液。 半晌不闻哀鸣,李景珑疲惫地叹了口气,再看鸿俊时,眼中有愧疚之色。 “太久没练,手生了。”李景珑眉头深锁,眼中尽是焦虑之色,只想把手中弓摔成两截。 众人正要安慰长史你今天晚上已经做得很好了的时候—— ——那狐狸沿着殿顶滚了下来。 后殿池塘内一声水响。 “中了?”莫日根震惊道。 “中了。”鸿俊说,“我进去找。” 鸿俊马上甩出钩索,翻进院墙里,众人都怔怔看着李景珑,一时无话。 “找到以后马上出来!”李景珑嘱咐道。 片刻后鸿俊翻了出来,扔出第三只狐狸,只见它被箭矢透右胸而过,业已奄奄一息。李景珑松了口气,笑道:“答应了你会把飞刀找回来的。” 李景珑从未当着众人笑过,这么一笑,反而让气氛有点尴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泰与裘永思一时还不大能接受这夜所发生的事,当即傻眼。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长史。”鸿俊笑道,“不要总是板着脸嘛。” 李景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冷冷道:“走罢,回去再议。” 众人便跟着李景珑回驱魔司去。 诱妖之计 翌日清早。 “待会儿不要说话。”李景珑把鸿俊叫起床的时候特地叮嘱道。 秋意渐浓,天井边上种的枫树已变红,梧桐却仍呈现出葱翠之色,红绿相映,池塘倒映着蓝天白云,颇有色彩斑斓之意。 两具尸体,一只重伤狐狸,并排放在天井中,最后那只看似年纪最小,浑身伤,先是被鸿俊的飞刀斩入肩骨,再被阿泰的火焰烧焦后腿,焦黑毛皮龟裂,露出血肉。最后李景珑射的那一箭则近乎致命,穿透了它的小腹,再从后背刺过,莫日根的箭上带有倒钩,只能连着箭羽反向扯出,扯得那小狐狸哀嚎不休。 最后是鸿俊给它上了曜金宫的止血灵药,小狐狸才捡回一条命来。 “这只道行最高。”裘永思在天井里踱了几步,指向最大那只,说道,“这只出门就被莫日根杀了,尚不清楚。这只活着的最嫩。” 那小狐狸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我是不是该把你送到胡统领面前,让他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晋云?”李景珑侧头端详那小狐狸,说道,“很痛是不是?” 小狐狸陡然睁开眼,却转过头去。 “晋云、荼英、紫莹。”李景珑扔下一叠纸,上头是昨夜倚诗栏里失踪的三名姑娘的卖身契,“祖籍信阳,年方十六,同乡三人结伴来到长安,为谋一处安身之地。” “你若仅仅是一只天地间的灵物,修炼脱胎为人,一心向善,倒也罢了,我顶多就是将你逐出长安。”李景珑顿了一顿,坐在前厅外的廊下台阶上,注视那小狐狸双目,一字一句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人呢?” 小狐狸不答。 “尸体是谁的?”李景珑冷冷道,“说。” 小狐狸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说,我自然也能查出来。”李景珑又道,“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那人是谁杀的。” 小狐狸仍然沉默,裘永思说:“我看要么就把它杀了吧。” 漫长寂静后,李景珑说:“结案罢,永思你写呈文,明天一早我去递交杨相。今日我们就先把它交给胡升,想必他已接获昨夜军报了,也算有个交代。余下的,让他自行处置罢,待会儿咱们各自出门走一遭,先把它关起来。” 莫日根将那小狐狸关在一个笼里,搁在侧院,裘永思往笼子周遭贴满了符纸以防它逃脱,然而这举动纯属多余,这小狐狸纵然想逃,也没有力气了。众人围聚时,阿泰皱眉道:“它会相信么?” 鸿俊:“?” “现在可以说话了。”李景珑朝鸿俊说道。 鸿俊正想问个究竟,李景珑却主动道:“将它送到龙武军去,再随时监听动向,比起在皇宫中大海捞针般地查一只妖,要简单多了。” 莫日根说:“可是万一无人来救它怎么办?” 鸿俊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好聪明!李景珑方才只是为了骗过那小狐狸,假装此案已结,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引出更多的妖怪! “你们要引蛇出洞!”鸿俊说。 厅内四人无语,李景珑点头朝鸿俊说:“嗯,聪明。” 片刻后,李景珑又说:“一定会有人来救,至不济,也是杀它灭口。你看,它很聪明,知道什么也不说才能活下来。它的同伙一定也知道这厮聪明,不会让它活太久,以免泄密。胡升若是放了它,便更简单了,咱们只要追踪即可。” 鸿俊脑子已经不够用了,有种错觉,仿佛面前这几个人才是大妖怪。 “这一定是个大案。”裘永思说。 “行动吧。”李景珑说道,“希望能顺藤摸瓜,抓个大的。”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此刻再看李景珑的眼光,已与数日前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尤其是在李景珑昨夜露了那一手后。李景珑言毕起身,数人要跟,李景珑却说:“你们休息吧,我与鸿俊去还猫。” “我再去给大伙儿弄点儿离魂花粉。”裘永思笑道。 李景珑看了裘永思一眼,点了点头,让鸿俊抱着狮子猫,跟自己离开。 两人一走,余下三人表情便变得不一样起来。 “昨夜你们没看见。”莫日根说道,“第二只三尾妖狐出现时,他倒是豁出了性命在保护鸿俊与冲撞进来的龙武军卫兵。一个凡人有这胆量,着实不容易。” 阿泰想了想,在天井内踱了几步,说道:“说不定,他还真能收了妖王呢?” 裘永思蹲在廊下,无奈道:“就这一个案子,你们是不是言之过早了点儿?” “前几日我都想走了!”阿泰简直郁闷至极,叉腰答道,“你们知道我有多绝望吗?啊?人生就不能有点期待吗?” “哇,吐火罗娘炮。”鲤鱼妖刚睡醒,正在翻池塘边的鱼食吃,问道,“你们仨原来是一伙的?” 三人倒是忘了隔墙有耳,一瞬间都愣住,这下麻烦大发了。 阿泰灵机一动,说:“子龙兄,您喜欢什么样的鱼?我给您买一条去?” 鲤鱼妖吃着鱼食,说:“那倒不用,我要戒欲修行,我们家鸿俊还得仰仗各位多照顾。今天的话,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鲤鱼妖又说:“但是……” 三人的一颗心随之又提了起来。 只听鲤鱼妖又续道:“大伙儿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连抓个狐狸也不能一条心,又打算怎么对付长安妖王?” “哎,鱼兄。”阿泰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也是好心怕李长史受伤丧命……” “众生平等。”鲤鱼妖说,“当年放生我的和尚说了,人也好,妖也罢,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是不是这个道理?” 三人便不说话了。 裘永思说:“确实得找个机会,我看呐,也不必瞒他了,不如好好与长史谈谈,大伙儿摊开来说。” 鲤鱼妖吃完鱼食,自言自语道:“帮鸿俊洗衣服去。”于是拖着个搓衣板,架到井边,翻了鸿俊的衬衣衬裤出来,搭着开始搓衬裤。 三人被这么一说,不由面上发烫,当了这么久的驱魔师,见识眼界竟还不如一条鲤鱼,当即好生无趣。 清晨,李景珑走在前,鸿俊抱着猫跟在后头,先去秦国夫人府还猫。 “注意观察秦国府上的人。”李景珑朝鸿俊说道,“一个人的神色,有时能看出许多信息。” 鸿俊现在对李景珑既是钦佩,又觉得他不容易。以前是怎么混成那样,到处被人欺负的?当真不解。但重明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许多事,倒也不必强求。 “可赵子龙常说我没眼色。”鸿俊说。 李景珑只得答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也挺好,罢了,不必强求。待会儿你少说话罢。” 李景珑与鸿俊抱着那猫一进秦国夫人府,门房便大叫一声道:“青儿回来了——!” “快快快!青儿回家了!” 那场面尤其轰动,就连李景珑都十分尴尬,管家亲自出来迎,李景珑问:“是这只……” 还没问完,那猫便被管家抢了过去,管家大喜道:“就是它就是它!哪儿找到的?!” 一时间府上如迎陛下亲临,就差歌舞喧哗吹吹打打,众侍婢、小厮,欢天喜地地将那猫送到正厅外,管家把猫恭恭敬敬捧上主位,还加了个绮罗软香垫,又将翡翠食盒捧来,里头乃是海参鮰鱼等佳肴,另一个鎏金夜光碗摆好,亲手持和田玉瓶,注入清冽泉水。 那猫在驱魔司里吃了两天卤汁拌饭嘴里正淡出个鸟来,回到府上便大嚼大吃。简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快来给李校尉磕头!”管家喊道。 于是侍婢云集,在厅外排开,朝着里头三拜。 李景珑:“……” “他是李长史。”鸿俊替他解释道。 李景珑那脸色极其难看,起身要走,管家忙道:“夫人进宫去了,请务必待夫人回来亲自道谢。” 李景珑摆手道罢了罢了,正要叫鸿俊走人时,鸿俊早饭还没吃,见桌上有点心,便拣了些狼吞虎咽起来,早已将李景珑的嘱咐忘到了九霄云外。 “好吃……唔……”鸿俊吃了又喝茶,李景珑只得朝管家说:“这是我下属。”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那管家若非顾忌身份,看样子恨不得亲自跪下来给两人磕头,又上前拉着李景珑的手,说道,“这次当真要感谢李长史了,没想到是您救了我们一命……唉……” 那管家向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前几日李景珑过来问了一圈,府上只懒得搭理他,没想到居然还真找回来了。激动之下,当即语无伦次,又戳了下李景珑心病。 李景珑眼光扫过府内,见既无疑神疑鬼的侍婢,也无形貌怪异之人,尚无发现,便催促鸿俊赶快吃,吃完火速滚蛋。 鸿俊正喝茶,示意李景珑稍等,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点心,又抓了几个。 “在下马上为您准备,送到驱魔司去!”管家忙道。 李景珑简直头上冒烟,岔开话题道:“这只猫跑出去时,府上是不是有客人?” “那夜乃是贵妃、虢国夫人与杨相到访。”管家说,“当时府上正忙得一团乱,唉……” 李景珑蓦然眉头一拧,鸿俊也听见了,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瞥李景珑。 “吃完就走。”李景珑说道。 管家还要留客,李景珑却摆手,带着鸿俊一路出来,管家又要封金银感谢,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在大门前转身,朝管家说道:“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的。” 说毕,李景珑又朝鸿俊说:“边塞上为大唐浴血奋战的将士,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军饷,倒是活得不如秦国夫人家的一只玩宠。若说这钱是祖上荫庇,旁人倒是无从说起,只不知这些花费都从哪儿来。” 管家冷不防被这么刺了一句,顿时有点儿讪讪,正要大骂李景珑时,二人却已出了府去,只得不与这刺头一般见识。 “就你这本领,也只能找找猫了。”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 李景珑只当听不见,又与鸿俊往大理寺去查宗卷,鸿俊掏出怀中点心,递给李景珑,说:“喏。” “我不吃民脂民膏。”李景珑说。 “这叫民脂民糕?味道真的很好。”鸿俊说,“尝尝?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吃,你怎么总是口不对心,这样不好……” “不是口不对心,真的不吃!” 两人在街上拉拉扯扯,李景珑根本拿鸿俊没办法,又下不了手揍他,长安街上还有不少百姓看着,看这样子,只恐怕不多时又要议论,为息事宁人,只得接过。 鸿俊带出来的点心,乃是一层水晶糯米裹着蛋黄、奶酪、桂花与初夏花蜜蒸就的“金团”,李景珑嘴上说不吃,肚子终究饿了,于是最后还是接过,吃起了民脂民膏。 “很好吃吧。”鸿俊说道。 李景珑:“唔。” 李景珑与鸿俊走过长街,李景珑还不时抬眼瞄四周,生怕被人看见。 李家昔年虽有些家底,饮食却也比不上杨氏姐妹府中考究。李景珑一边心道做得确实不错,一边思考管家先前所言。 “你说,那大妖怪会不会就在皇帝身边?”鸿俊又问。 李景珑眉头深锁:“若当真如此,陛下就危险了,万一……” “那倒不会。”鸿俊转了个身,站在巷子一侧,停下脚步,不动了,又朝李景珑说,“人间天子受紫微星庇佑,哪怕道行再高的妖怪,也无法对天子直接施法。不过这妖怪,是杨丞相呢?还是虢国夫人?要么是贵妃?” “不可能。”李景珑想也不想便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鸿俊茫然问,“这不是很合理吗?” 鸿俊那话瞬间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景珑竟半晌作不得声。 这个猜测简直击穿了李景珑的认知,国君身边,丞相或贵妃姊妹是妖怪?!李景珑看看鸿俊,又说:“走啊,你总站这儿不动做什么?” 鸿俊看看旁边的面摊,又看李景珑。 李景珑:“……” 鸿俊:“你看这面条做得多好啊,长史,你就不想尝点儿吗?” 摊后,老板正在拉面,黄澄澄的面条拉好下锅,在沸水里滚过,起锅后浇上卤猪蹄、黄豆、豆腐干等浇头,撒一把配料,香味扑鼻。 “你不是才吃过点心吗?”李景珑说,“怎么又饿了?”念及方才鸿俊那手段,见了吃的就走不动路,再拒绝他恐怕又要被笑话,忙道:“好好,吃吃吃。” 李景珑点了面坐下,正好思考消化下讯息。 两人坐下时,李景珑简直乌云罩顶,现在想起来,那猫的一系列行动,仿佛在暗示他们什么,可惜它不会开口说话,闻过离魂花粉后又似乎忘了许多事,大多只能靠猜。 若杨家有人是妖,此事非同小可,或者说,杨国忠兄妹等人全是妖怪?李景珑甚至不敢再想下去,然而想着想着,注意力又集中到了鸿俊身上。 鸿俊已开始吃第三碗了。 “你平时都吃这么多吗?”李景珑问道。 “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鸿俊一脸茫然道,“多吃点怎么了,又没吃你家米。” 李景珑无言以对。 “来日若谁养你,赚的钱还不够你吃的。”李景珑转过视线,不自然道。 “我自己养自己。”鸿俊倒是实诚,又说,“我爹给了我不少钱呢,我的目标是把全天下好吃的都吃一遍,人间的东西太好吃啦!” “人间?” “……” 鸿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李景珑倒是识趣,不再追问下去。 “你们都有钱。”李景珑数出通宝付账,让他不要再吃了,吃太多怕撑着,鸿俊要付,李景珑却不让,说道,“都是有钱人呐——一两花粉八百两银子,若非富家子,也不会当驱魔师。” 离魂花粉的三千二百两还没着落,自己又把所剩积蓄全花在驱魔司复建上,这下被鸿俊一吃,起码吃掉两天伙食费,还得等下个月发俸禄,李景珑简直是愁容满面,却总不好朝鸿俊说,只好咬咬牙自己扛了。 剩十二个铜钱,这几天只要别再下馆子,在司里吃饭,今天是廿六……撑到下月初五应该问题不大。 大理寺中,鸿俊尚是头一次来,本以为是个寺庙,却发现是座寻常官府。官吏来来去去,正堂阴暗压抑,远处还传来连声惨叫。戾气极重,进来便让人觉得周身不自在。 按理说抓到妖怪,发现尸体,这案就该告一段落,但李景珑总觉得狐妖烧掉干尸的行径十分可疑,定不想他再追查下去。猫也好,狐妖案也好,个中疑点甚多,越是这样,就越不能结案,总隐隐约约有预感,背后还有更多错综复杂的谜。 两人在后宗卷室里查了半天,鸿俊突然说道:“你看看这个?” 鸿俊现在已大致能跟上李景珑的某些思路,许多事儿看似寻常,底下也许还有更不寻常的内情——三名从巩县前来长安应考的读书人,在长安酒楼中数日花用,并未结账便跑了,店家收不到钱,是以报了大理寺。根据描述,年龄在三四十之间。 “提走。”李景珑抽出那张纸,出来办手续,将此案从大理寺转到驱魔司。文吏一看案子就哈哈大笑,嘲讽道:“你们驱魔司,除了找猫就是追债?” 李景珑也不与他一般见识,盖过印便走了,又带着鸿俊往龙武军去。 龙武军外校场甚为广阔,昔年尉迟敬德为李世民设玄甲军,历百余年变迁,分为“神武”与“龙武”两支。中途迁往洛阳,再迁回长安,校场依旧十分气派。上午士兵们正在场上演练,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早已带着笼子到了,李景珑便让鸿俊陪他们在外等候,自己提着笼子进去见胡升。 “哈哈哈,李景珑抓到妖了,看看看!一只狐狸!” 龙武军士兵仍不时在旁笑话,想必李景珑是在外头随便抓了只狐狸,煞有介事地贴上符,装神弄鬼一番,再过来请功。 “看来咱们的长史大人,当真是不受同僚们待见呢。”阿泰笑道。 莫日根眉头深锁,似乎为李景珑的处境十分焦虑,答道:“按理说这么聪明的人,应当懂得变通,左右逢源才是,怎么有些事儿就不开窍呢?” “凡人也有凡人的烦恼嘛。”裘永思说道,“自己的结,只能等他自己去解。” 鸿俊天天听他们打机锋,简直是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道:“你们就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儿吗?” 三人望向鸿俊,都是诡异地一笑。 “懂得越少,烦恼就越少。”阿泰认真注视鸿俊,以手中那把蓝色鎏金折扇轻轻托起鸿俊下巴,充满挑逗地一笑,说道,“哥哥们替你烦恼,不好吗?” “别理会他。”莫日根煞有介事地搭着鸿俊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裘永思说:“莫日根,你这可就不对了,居然与长史大人抢人?” 莫日根笑了起来,答道:“他像我家小弟,这又怎么了?” “你还有个弟弟?”鸿俊诧异道。 “我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莫日根答道。 鸿俊万万没想到莫日根居然是家中老大,难怪这么有大哥哥的感觉。 阿泰又温和地问道:“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 鸿俊想了想,把上午之事大致说了些。是时龙武军士兵过来,在校场旁驱逐众人,说道:“喂!刀枪不长眼,别蹲在校场上了,都走都走!” 鸿俊身着到了长安后随便买的一身衣服,阿泰虽然衣饰华贵,却是胡人,莫日根则作猎户打扮,裘永思又是一名文士。这四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闻言各自退了些许,士兵走开时又朝余人嘲笑道:“李景珑带的怪胎手下。”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鸿俊眉目间便现出怒意,走上两步,却被莫日根一按肩膀。 “做啥?”裘永思说,“你俩别多管闲事了。” 莫日根倒是不说话,摸出一枚铜钱,扔给阿泰,阿泰一脸疑惑,莫日根拿起武器架上一把长弓,抽出三支箭,掂了掂,站在校场中央。 其时,李景珑述完昨夜之事,胡升满脸震惊。 “你……此话当真?!”胡升道。 李景珑答道:“难不成我还与昨夜目击证人串通了来骗你不成?” 胡升道:“可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说,这狐狸就是倚诗栏中一女子?” “是狐妖。”李景珑冷冷道,“也即是您常去光顾的那位晋云。” “胡言乱语!”胡升道,“李景珑,你……” 李景珑答道:“信不信由你,这妖怪我交给你了,届时倚诗栏中三名女孩失踪案发,大理寺查来查去,总会查到你头上。” 胡升蓦然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与晋云相好,这事儿虽然并未宣扬,可倚诗栏中老鸨、伴当、姑娘们都没少见过他,晋云平日里一定也朝其他人说过。房中还有自己赠予她的香包等物,最后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李景珑来了这么一招,简直逼得自己进退两难。 “好啊,小飞将军。”胡升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从前当真是小觑你了。”说毕眼睛骨碌碌朝那狐狸转,心下转过无数个念头。虽不知李景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晋云下落不明是肯定的,大理寺一查,自己定被天天缠上,难以脱身。 若真指为妖呢,届时把这狐狸当着大理寺的面一杀就完了,还可借机解释,自己是协助李景珑捉妖,横竖有他在前面顶着,便可脱了官员嫖宿之罪。 “行。”胡升说道,“大理寺若找过来,便由本官解释罢。届时说不得他们还得去找你。” 李景珑随口道:“结案自然由我来,只待开查罢了。” 其时外头又传来喧哗声,李景珑眉头一皱,凑到窗前看,胡升道:“你带了人过来?” 李景珑忙推开门,快步走去。只见校场上围得水泄不通,乃是莫日根与一名校尉正在比试箭术,尘埃落定,莫日根箭箭中靶心,龙武军鸦雀无声。那校尉每次射中,却都是哄堂大彩。 射完三支箭后,莫日根又抽三支,朝阿泰示意,又朝众人朗声道:“射靶比不出意思,换我们小弟来两招?” 阿泰手中拈一折扇,折扇上置一铜钱,手上轻轻一抖,说道:“去!” 那铜钱飞向空中,嗡嗡作响,鸿俊会意,手中扣着的飞刀一抛,喝道:“中!” 飞刀射去,“叮”一声击中铜钱,铜钱嗡嗡嗡疯狂旋转,在日光下转成一个耀眼光球,朝着校场角落飞去! 那校尉知道莫日根打算射铜钱,刚拉开弓,却完全无法捕捉铜钱的飞行轨迹,手中不住发抖。 紧接着鸿俊又出一飞刀,那飞刀先是射中房檐上瓦当,再倒飞回来,第二次打中铜钱,铜钱“嗡”的一声发出震耳嗡鸣。 刹那鸦雀无声,第三把飞刀脱手,拦住铜钱去路,朝它一撞,又一声响,将它送上数丈高空! “轮到你们了。”鸿俊抬手将飞刀一收,笑道。 莫日根早已拉好长弓,校尉弯弓搭箭,额上汗水滑下,两人同时抬头,望向那嗡嗡响的铜钱,此时铜钱已成一小黑点,只待它一落下便将同时放箭! 铜钱越飞越高,莫日根嘴角现出一丝微笑,正要松弦时,倏然一旁飞来一箭,刷然直追而去,铮然射穿铜钱中方孔,带着它直坠而下,“噔”一声牢牢钉在校场角落。 校场中上千人同时转头望去,只见李景珑手握长弓,与胡升并肩站在龙武军衙门台阶高处。 “走!”李景珑说道,“逞勇斗狠,有多大意思?” 属下们便各自收了武器,跟着李景珑,大摇大摆地离开。李景珑面色阴晴不定,一路都不说话,鸿俊正惴惴不安,回到驱魔司时,李景珑又朝一众属下说道:“你们是驱魔师,技艺本就高了凡人一头,赢他们很光彩?” 众人一时讪讪,心道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不领情罢了,便各自散去。李景珑又说:“今夜开始,前往龙武军驻地埋伏,预备伏击大鱼。” “好——” “遵命——” 裘永思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吧,马屁拍在马脚上了,鸿俊却挠挠头,笑了起来。 当夜乌云笼罩,李景珑将一天调查所得朝众人吩咐后,带着众人来到龙武军驻地。 北郊行宫 驱魔司现在已养成了午觉睡到傍晚,夜间行动的习惯,正所谓日夜颠倒,长生不老,大伙儿白日里尽是呵欠连天,包括鸿俊在内,每到二更时,反而精神百倍。 裘永思与鸿俊坐在瓦檐顶上,此处能将整个龙武军收于眼底。阿泰在胡升房外守着,莫日根则蹲在后院与胡升房的墙上。 入夜时胡升房中仍亮着灯,龙武军驻地住着不少将士,胡升虽在城内有宅,却依旧常与部下们同吃同住。这夜不知为何,颇有些心神不定,走过来,又走过去,时不时看看那贴满符箓的笼子。 “你从哪儿来?”胡升虽不相信那小狐狸乃是晋云,却见其伤重,着实有些可怜。 那小狐狸答道:“胡统领,放了我吧。” 胡升“哇”的一声大叫,充满了惊恐。 房外,莫日根与阿泰都听见了,正要上前时,李景珑却站在院内,朝两人示意,不要进去,没关系。 “在这儿等着。”李景珑低声说,“除非它跑了,否则不要轻举妄动。” 说毕李景珑飞跃上墙,再往高处跑去。 “你你你……你会说话?”胡升恍若在梦中,外头有龙武军卫敲了敲门,问道:“胡统领?” 胡升忙道没事,打发了守卫,端详那小狐狸。小狐狸两只眼里泪汪汪,低声道:“胡统领,我知道你一心待我,我也曾想过……若我不是妖……” “你、你、你……”胡升不住后退,眼中满是恐惧。 “我姐妹三人,曾在信阳修炼。”那小狐狸稍靠近了笼边,低声道,“只是我想见见这红尘,大姐、二姐便带着我上长安来。我们从不害人,无依无靠,只能委身平康里,没想到哪怕是如此,李景珑仍不愿放过……” “那厮没有骗我。”胡升惊魂未定道,“你果然是妖!” “胡统领!”狐妖说道,“佛家常言,人有好生之德,你放了我,这一生我哪怕衔环结草,也会报你这恩情。还记得你我相识时,我朝你说过的那故事么?” 胡升深吸一口气,总算镇定下来,狐妖这么一说,他便想起,三年前初识晋云,乃是盂兰盆节在曲水桥下放灯之夜。那夜晋云便朝他讲了一个狐妖与书生的故事,大意是才子佳人,却因人妖殊途,最终不得不被拆散的悲剧。 胡升眼中充满了怜悯,从小到大,他不是没听说过这等凄美故事,但眼前发生这一切,仍然令他疑神疑鬼。 李景珑跃上房顶,鸿俊正与裘永思小声说话,见李景珑来了,两人便马上住口。 李景珑怀疑地打量二人,两人都神神秘秘的,事实上是鸿俊方才正在询问裘永思平康里之事——十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对一切充满了好奇。李景珑越是让鸿俊不要多问,鸿俊就越是想问个究竟,于是裘永思便压低声音,原原本本朝鸿俊描述了一番,听得鸿俊满脸通红。 “有蹊跷?”李景珑问。 “没有。”裘永思忙道。 鸿俊红着脸,答道:“没有。” 两人那模样,似乎在等李景珑走,李景珑却在旁坐了下来。鸿俊有种做贼被抓住的心虚感,只坐不住。 “辛苦弟兄们了,待这次案子查完。”李景珑说,“总得让大伙儿好好休息下,找个地方,给你们乐一乐。” 李景珑望向鸿俊与裘永思,鸿俊瞬间来了兴致,说道:“我们刚刚还……” 一句话未完,裘永思马上阻住,接续道:“……为国家办事,是应该的,怎么能说辛苦呢?” 此刻黑暗之中,地面隆起,一道如同背脊般的拱梁朝着龙武军校场不断靠近,到得正厅前,咚地一下撞上了地基,于是退后少许,另觅去路,绕了一个弯,从院墙下兜了进去。 李景珑马上就察觉了,问:“什么声音?” 鸿俊与裘永思一脸懵懂,裘永思感觉到那细微震动,说:“方才下头……似乎震了一震。” 众人只道还有狐妖,始终注意着墙上、屋顶等地,却未料地底有蹊跷。 “有什么妖怪是可以遁地而行的?”李景珑问道。 鸿俊马上想起来了——那天自己追捕近二十里路的鳌鱼! 李景珑得知后马上跃下,说:“都到后院集合!” 地面隆起,一道黑雾升腾,聚为一名高瘦男子身形,男子身穿黑衣,额上带着一道血疤,推门而入。 胡升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笼门大开,一名女子身上带伤,脸色苍白,正是晋云,含泪将胡升放在床上,为他盖上被子,低声道:“胡统领,当真对不起……我也不想……” “居然还陪出感情来了。”那黑衣男子阴恻恻道。 晋云猛一回头,被吓得够呛,皱眉道:“飞獒?” 飞獒答道:“上头说了,让我马上带你离开长安城。” 晋云松了口气,垂泪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他们手上。你伤好些了么?” 飞獒上前,拈起晋云下巴,说道:“没料到这次的驱魔司,竟是个硬骨头。你且等着,我会为她们报仇,走罢。” 晋云走出一步,却不住踉跄,飞獒见其受伤,便一拢袖,将她抱在怀里。左手释出妖力,源源不绝注入她的头顶,为她疗伤。晋云的脸色方慢慢恢复了些许人色。 驱魔司五人散在庭院内,莫日根立于院墙高处,缓慢拉开长弓,瞄准了房中的两个人影。 裘永思与李景珑矮身靠在房门外,听着头顶房中传来的谈话。 阿泰与鸿俊藏身黑暗处,一人手中握扇,一人持三把飞刀展开。 “大敌当前,你实在不应为我耗费修为。”晋云低声道。 “今夜之后便远走高飞,再不待在长安。”飞獒随口答道,“来日待你我修炼后,再回来为你的姐妹们报仇。” 晋云倏然听出了言外之意,惊道:“他们让你来杀我?” “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飞獒说。 “那别的姐妹们呢?”晋云说,“只恐怕李景珑还要查下去。” “若非你二姐托大,所有的尸体早已销骨匿迹。”飞獒道,“怎么查?难不成还一个个地抓回去拷问不成?待得明年殿试后,便将教那李景珑死无葬身之地!若就这么死了,只怕倒是便宜了他。” 听到这话时,裘永思与李景珑同时神色一凛,李景珑眸中充满了震惊,抬起的一手便迟迟未放下去。 是时飞獒搂着晋云,已推开房门,迈出一步—— 李景珑尚未喝出动手,莫日根已迅速无比放出一箭,说时迟那时快晋云已意识到危险,将飞獒朝侧旁一推,中箭惨叫一声倒地。 “留下他!”李景珑喝道。 飞獒反应极快,晋云一中箭便知是个陷阱,当即一手拖着晋云,冲出了房门!李景珑出剑,飞獒蓦然转身,扑向李景珑,怒吼道:“受死!” 众人大惊,生怕李景珑不敌,一时箭矢飞刀,统统冲着飞獒射去,飞獒蓦然一声怒吼,身周轰然爆出水汽,朝四面八方冲开。 李景珑距离最近,被那一下冲得倒飞,鸿俊释放出五色神光一挡,护住自己与阿泰,正要上前去救时,李景珑却踏上柱子,双手持剑,怒喝道:“受死的是你!妖孽!” 李景珑人与剑合,冲向飞獒,当头一剑劈下,飞獒抬手,“当”一声接住那一剑。扳着剑身一旋,再次将李景珑摔了出去。 “飞獒,你快走……别管我……”晋云奄奄一息道。 “我要杀了他们!”飞獒怒不可遏,不住喘息。 “就凭你?”阿泰冷笑一声。 这时,鸿俊一收神光,阿泰抖出蓝色折扇,待鸿俊收走神光的一刹那,持扇一挥。 平地爆起一阵龙卷,卷着飞獒释出的水汽形成一道飓风,朝飞獒身上狠狠一撞,巨响声中,胡升房间的门窗全部被摧垮,莫日根连珠箭发,三箭直取飞獒身躯。飞獒却在半空中幻化为巨鱼,李景珑喝道:“鸿俊!飞刀!” 鸿俊再出一刀,“唰唰唰”连声,箭矢和飞刀全部钉在飞獒身上。 那巨鳌鱼撞破房间后墙,朝着地面一扎,带着鸿俊的第二把飞刀,冲出了龙武军。 短短片刻,龙武军全军已听见了这声音,纷纷举起火把,李景珑吼道:“追!这次不能再让它逃走了!” 众人从它冲破的院墙后直追出去,背后驻地已是大乱,鸿俊喊道:“跟着我的飞刀跑!” 紧接着就如那夜一般,地面隆起,鳌鱼带着飞刀,疾速朝城北冲去。 “千万别去皇宫……”李景珑说道,“追!” 驱魔司众人加快脚步,追在那鳌鱼身后,鸿俊为了找回第一把飞刀,这次绝不能再让它逃脱了,当即甩出钩索,飞身上了屋檐,莫日根跟着跃起,跟在鸿俊身后。 阿泰再一挥折扇,一道强风卷起,将自己送上屋顶,李景珑跟在众人身后,几步跃了上去。 “你们……等等我!”裘永思喊道。 李景珑:“……” 裘永思还在爬墙,几下爬不上去,李景珑只得回身将他拉上来。一眨眼间前面三人已不知道跑了去何处,李景珑无奈道:“快点!”当即发足疾奔。 那鳌鱼赫然绕开了皇宫,带着一把飞刀冲往城北,鸿俊大喊道:“它要出城!得出地面了!” “鸿俊!送我上去!”阿泰喝道。 鸿俊:“??” 鳌鱼冲得太快,已至东北城门前,鸿俊来不及思考,已甩出钩索,揪着钩索一荡—— ——阿泰跃出屋顶,在空中转身,伸出一手与鸿俊互握,鸿俊使尽全身力气,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挥,把阿泰送上半空。 紧接着莫日根飞身跃来,抓住鸿俊手腕,喝道:“麻烦了!” 鸿俊再一甩,也将莫日根甩上了城门。 时值深夜,守门卫兵还在津津乐道今日的长安趣事。 “听说今天那李景珑,抓了一只狐狸,送到龙武军去,说抓着个妖哈哈哈——” “想立功想疯了!明儿我也带条狗……” “什么声音?” 几名城门卫听见了地面的轰隆声与阿泰、鸿俊在城门前的喊声,忙来到城楼前往下看。 李景珑与裘永思冲来。 鳌鱼冲破地面,飞跃而上。 阿泰身在半空,正好鳌鱼纵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朝他飞来,眼看就要将他一口咬得血肉模糊之时。 阿泰抽出背后的琴,说道:“给我——下去!” 说毕,阿泰抡起那把巴尔巴特琴,朝鳌鱼狠狠一砸。 所有人:“……” 那一下惊天动地,发出一声巨响,琴砸下去的瞬间,如同有强劲音波炸开,近三丈高大的鳌鱼被拍得轰然坠向城墙,砰然砸出无数飞砖,轰隆一声坠向城外! “不会吧!”鸿俊叫道,“还真的是用砸的啊!” 阿泰:“嗯哼?” 莫日根哈哈大笑,踏着城楼飞砖,开弓,连着三箭,射中鳌鱼额上的三只复眼,鳌鱼惨嚎一声,箭矢飞回之时,竟是连着眼珠子一起狠狠扯了出来! 紧接着,鳌鱼坠入城外地面,李景珑与裘永思追出,李景珑喊道:“快开门!” 几名守门卫兵在这一刻,内心简直是崩溃的。 李景珑吼道:“驱魔司公干!再不开门,唯你是问!” 城门卫慌忙开门,李景珑顾不得说话,拖着喘气的裘永思就朝外跑。 “马呢?”李景珑四处看。 “妖怪呢?”莫日根在黑暗里也是四处看。 李景珑一指更北边,示意它往北面逃了。 “阿泰你好强!”鸿俊惊魂未定。 阿泰谦虚道:“哪里哪里,没有小弟你厉害。” “不不,你的法术好厉害哦!”鸿俊真心地崇拜死阿泰了,尤其是那抡起来的一琴。 “我们阿泰可是西域大法师……”裘永思忙附和道。 “你够了!”阿泰说,“裘永思你这几天除了在旁看我们耍猴还做了什么吗?也该露一手了吧!” 裘永思说:“我真的不行……” “不要聊天了!”李景珑不耐烦道,“快过来!找到马了!” 莫日根与李景珑牵过马匹,鸿俊本以为这次又要被妖怪逃了,赔上第二把飞刀,没想到城外还有马? 众人纷纷上马,沿着官道直追,李景珑拔出剑,朝向北面,剑便亮了起来。 “怎么还有马?”鸿俊疑惑道。 “下午准备的。”李景珑答道,“东南西北四个门,各备了马。” 战马在黑夜间疾奔,一路向北,剑已越来越亮,那鳌鱼受了重伤,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在秋收后的麦田中穿梭,一路冲向北面山峦。 “这把剑确实能感应到你的飞刀。”李景珑一手控缰,一手持剑,剑身发出璀璨光芒,照亮了众人的前路。 裘永思说:“兴许是同一种材质打造的,法宝间若脱自同胎,便常有共鸣现象。” 众人策马在大明宫前停下,李景珑忧心忡忡,眉头拧成一个结,剑身光芒已趋于稳定——那妖怪进了大明宫内。 “闯?”莫日根问道。 “闯。”李景珑说。 鸿俊抛出钩索,翻越丈许高的大明宫后院围墙,众人便依次攀着钩索进去。 大明宫虽是李隆基行宫,却远不如兴庆宫受喜爱,李隆基平日间极少往这儿来,宫殿又在长安城外,只有数百宫人看顾。李景珑示意属下们跟着自己,缓步走过各殿。 宫人早已入睡,天际一缕月光,照得宫中一片圣洁凄然。 剑身越来越亮,秋风吹过纱帘,及至后殿天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声。 飞獒怀抱一只死去的小狐狸,跪在天井之中,悲痛不已,嘶哑着嗓音,连声恸哭。 “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飞獒嘶声道。 鸿俊听见这哭声时,鼻子忍不住就酸了。莫日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手按在他的肩上。 李景珑低声道:“各位待会儿有什么绝技,麻烦都使出来,莫要再藏私了。尤其是你,裘永思。” 裘永思只得笑了笑。 “还有。”李景珑又道,“留活口,回去还得审,务必尽快制敌,莫要毁坏太多东西。” 众人都“嗯”了一声,李景珑转念一想,毕竟是身外物,若伤了人反而更不好,便道:“罢,放手施为,方才那话当我没说过。” 紧接着他打了个手势,各人便纷纷散开,散到后殿天井的四个角落。 李景珑提着剑,走进天井。 鸿俊、莫日根等人都紧张地盯着李景珑,鸿俊皱起眉头,每次都是李景珑去诱敌,太危险了。 飞獒背上插着鸿俊的飞刀,飞刀仍在一阵一阵地发出光芒。 李景珑走到距离飞獒十步远处,在宽阔的天井之中,立于它的对面。 “动手罢。”李景珑答道,“事已至此,已再无谈的必要了。” 飞獒嘶哑着声音说道:“李景珑,让我猜猜,你有没有爱人?你的爱人,是谁?” 李景珑沉默不语,双目紧盯着飞獒的动作。 飞獒又嘶哑着嗓子说:“今天只要你们杀不了我,来日我就要将你的爱人,她身上的肉,一寸一寸地咬下来;将她的皮,一点一点地剥开;将她的筋,一点点地抽出来。” “总有一天,我会以她的筋,勒断你的脖子。”飞獒抬头,望向李景珑时,在远处紧盯着它的鸿俊忍不住一个寒战。这尚是他第一次看见,妖的眼中有这么深的恨意与戾气,近乎要将那股黑气喷发出来。 飞獒张开嘴,面部随之变形,现出满口利齿!李景珑握紧了剑,答道:“很遗憾,想必你是不会有那天了。” “哪怕今天我死在你们的手中。”飞獒嘶声道,“也必将有人,替我报这血海深仇!” “动手!”裘永思倏然喝道。 众人都万万意料不到,李景珑未曾下令,竟是裘永思先开了口! 鸿俊也恐怕在飞獒拼死一击前李景珑挡不住,当即唰地抖出飞刀!果然飞獒喉中射出无数闪光利齿,李景珑倏地一退,飞刀横扫,挡住漫天花雨般飞来的森寒利齿! 飞刀刷然荡开,铮铮击开四处飞射的利齿。 鸿俊蓦然大喊道:“李景珑!” 这次李景珑早有防备,抽身一退,免得再被飞獒抓住,众人一起出手,孰料飞獒却是虚招,转身冲进了大明宫后殿内! 莫日根刹那钉头七箭齐出,在空中掉了个弯,追着飞獒疾射入殿内。鸿俊与阿泰已追了进去。 “等等!”李景珑正要喊,裘永思却大声道:“鸿俊的法宝是最耐打的,不必担心他,长史,我们走!” 李景珑、裘永思与莫日根随即冲进,木门先是被那鳌鱼摧毁,继而轰然巨响,不知撞垮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阿泰一手持扇,手上红蓝黄绿戒指同时亮起强光,朝着地面狠狠一拍。 “轰”地巨响,地面震荡,整个后殿在阿泰的法力之下跳了起来! 那鳌鱼无法再躲进地面,转头嘶吼朝着阿泰咬下,说时迟那时快,鸿俊已挡在阿泰身前,五色神光一抖,如同一面无坚不摧的强大盾牌,彼此互撞!撞上的那一瞬间,鸿俊怒吼道:“滚——!” 鳌鱼撞上五色神光的刹那,气劲爆发,将它朝后直摧而去! 那巨大的鳌鱼在殿内四处翻滚,也不知撞翻了多少家具、瓷器,大明宫外守卫慌张来探,到处都是喊叫声。 “你们……”李景珑冲进殿内,见满地狼藉,这要事发了不知道得赔多少钱,忙大喊道,“把它引出去打!” “我尽力!”鸿俊喊道,疾追上去,莫日根随后跟上,奔跑中把手一招,钉头七箭唰唰飞回,聚为一把,在弓弦前迸发出万丈光芒。 鸿俊一手握着碧玉孔雀翎,扛起五色神光,另一手则剑指疾挥,飞刀如同流星般轮番射向那鳌鱼。阿泰连挥三下折扇,被注入电光、冰霜与飞沙的三道龙卷惊天动地卷起。 后殿内被那鳌鱼撞了个稀巴烂,眼看它又要撞破墙壁逃到侧殿之时,莫日根那箭终于离弦,喝道:“撤!” 鸿俊在最前头抵挡鳌鱼的冲撞,闻言朝后一退,李景珑当即抓住他衣领,把他朝后拖去。钉头七箭聚为一把,闪烁着烈光,呼啸着射断柱子,射中鳌鱼,刺穿它的腹部。 三道龙卷随后赶上,又一声墙壁坍塌的震荡,将那鳌鱼卷得破墙而出,冲向大明宫后殿外广场。 飞獒伏诛 鳌鱼再度化身为人,飞獒不住踉跄,挣扎爬起,怀中还抱着那只小狐狸。 飞獒的腹部已被射穿,现出偌大一个血洞,众驱魔师追出时,他的嘴角却现出一丝苦涩笑容。 “也罢……”飞獒断断续续道,“今天……命中……注定……躲不过……” 后殿广场上,整个大明宫中的宫人全部惊醒,各自奔出来看。然则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黑雾掩盖了地面,如同有生命般蔓延而去。 “都躲起来!”李景珑喝道,“那是妖怪!” 胆子大的太监与卫兵退到角落,仍不愿离开,远远看着。 那黑雾朝着飞獒不断蔓延,李景珑低声道:“有符咒能封印住他么?” “没有。”鸿俊喘息道,“只得把他打趴下……现在还未现原形。说不定……用你的剑刺它……试试?” 这厮居然如此耐打,那天还好自己并未穷追,否则只怕不是它的对手。 李景珑一抖长剑,说道:“你们掩护我。” 寂静的广场上十分诡异,只听飞獒在弥漫的黑雾中念诵了几句听不清的咒文,下一刻,他抬头朝众人望来,低声道:“哪怕是死,我也……”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驭起五色神光,挡在众人身前! 刹那间飞獒“砰”的一声炸开,周遭黑雾化作千万黑色火焰,射向广场的各个角落,被那火焰沾上之人发出哀号,满地打滚,号叫声停下时,尽化作黑色腐烂鳌鱼,朝着众人扑来! 广场上到处都是腐烂的鳌鱼,张开利齿,朝着五人冲来。鸿俊架起五色神光挡住,不敢杀了这些异变体,生怕万一伤了人便救不活。只听李景珑喊道:“取他!”继而仗剑朝广场中央的黑色火焰疾冲而去。 鸿俊撑起五色神光,疾步侧身一撞,为李景珑开路,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的鳌鱼,带着腐烂的臭气!阿泰接连发出旋风,莫日根射出钉头七箭,却总也杀不完。裘永思四处看看,大叫道:“别过来!别过来啊!鸿俊!你去哪儿!” 众人:“……” 鳌鱼前赴后继,阿泰与莫日根同时怒吼。 阿泰:“裘永思!” 莫日根终于忍无可忍,吼道:“快出手!” 裘永思笑着说:“你们可以的,我看好弟兄们……” 话音未落,一只鳌鱼被莫日根故意放了进来,“砰”的一声抱住裘永思,那一下裘永思险些炸了,平素潇洒风度荡然无存,慌忙探手入怀,却被那鳌鱼扑倒在地。 “走开!”裘永思吼道。 那鳌鱼张开长满利齿的巨口,口中伸出带着粘液的舌头,要去缠住裘永思脖颈。裘永思的忍耐力终于击穿了下限,大吼道:“给我滚开!” 紧接着裘永思挥出一支毛笔,阿泰与莫日根尚在前方抵挡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般的鳌鱼,突然感觉到整个人飘了起来。 “啊啊啊啊——!”裘永思狂吼道,“都给我滚啊!滚啊!” 众人:“……” 那支毛笔在空中疯狂乱戳,扑得最前的鳌鱼倏然“唰”一声化作一摊墨迹,如同被一股巨力般扯了起来。 是时阿泰与莫日根一同回头,望向裘永思,裘永思惊魂未定,手持一杆汉白玉打就的毛笔,不住发抖,那笔尖倏然绽放强光,内里化出无数流星般的墨痕。 “妖怪!” 裘永思狂喊一声,又是将手中笔一挥。 莫日根与阿泰齐齐住手,随着裘永思那大笔一挥,整个广场上赫然变成了一幅山水画,顷刻间所有的鳌鱼都化作了游动的墨痕,唰拉拉地飞了出去。天地间一片敞亮,沿着裘永思身前荡起涟漪,不住扩散。大明宫中漆柱、宫墙、甚至周遭山峦,尽数化作了水墨画! 鳌鱼被那奇异的力量卷起,绕着广场开始转圈,前一刻凶险万分的景色,居然就这么被裘永思丹青一笔,甩成了百鳌戏春图??! 莫日根怒吼道:“你早该出手了吧!” 阿泰差点被裘永思气死,怒道:“怎么不早点出法宝?!” 裘永思不住喘气,眼中满是迷茫。 “哇他出手了!出手了!快看!发生啥事?!”鸿俊只感觉整个世间都变得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儿。周遭景色全部随之扭曲了起来。 李景珑喊道:“别看了!趁现在,快!” “等等等……”鸿俊感觉到自己飞身而起,踩不到地面。 李景珑正要朝那团黑气刺出剑时,也被带得飞了起来。那水墨山水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住扩散,黑气不住震荡哀嚎,本想逃离,却也无法控制自己。 “把你的法术收了!”李景珑回头喊道。 “别玩了!”阿泰与莫日根又一起朝着裘永思喝道。 “一会儿要我出手!一会儿要我收手!你们到底是想干吗?!”裘永思肺也要被气炸了。 此刻广场已成为一幅平摊的巨型水墨画,周遭景物全部被吸了进去,压平,成为画的一部分。黑火在画中左冲右突只想逃走,裘永思在后殿前抓着笔,颤声喊道:“我快压不住了!撤法术了!你们当心点啊!” “撤!”李景珑喝道。 此时,笼罩在黑火中的飞獒狂叫一声,用尽最后力量,释放出剥落的鳞片,妖气激射,顿时冲破了画卷,与此同时,裘永思受到妖力一震,嘴角溢血,被震退半步。 画中黑气爆发,四分五裂,鸿俊与李景珑同时坠地,鸿俊抬手一抹,滚滚而来的黑气顿时被挡在五色神光外。 “出剑!”鸿俊喊道。 李景珑趁着坠落之势,左手将鸿俊一揽,两人一同坠下地面。李景珑在五色神光内出剑,一剑悍然刺穿五色神光屏障,怒吼声中,剑锋刺进了飞獒胸膛。 飞獒的狂叫声戛然而止,平地爆起一阵气劲,灰飞烟灭,将砖石纷纷扫飞出去,水墨画一破开,所有游动的鳌鱼身上黑气飞散,被控制之人各自恢复人身,撞到角落中。 飞獒一死,炸成黑气四卷,李景珑与鸿俊一同坠向地面,李景珑瞬间偏转剑锋以手按住一旋,长剑打旋飞出,他再在半空中一个转身,面朝鸿俊,背脊狠狠着地。 李景珑闷哼一声,鸿俊再摔了下来,整个人撞在他的身上。 此刻李景珑犹如四处蹦翻的赵子龙,“噗”一声被鸿俊结结实实撞在地上,腹部还挨了鸿俊膝盖一顶,顿时气血翻涌,全身瘫软,躺在汉白玉砖地上。 朝阳从东方升起,转过山脊,投向神州,滚滚金光照来,洒向大明宫中,鸿俊挣扎着从李景珑怀中爬起,忙不住摇晃他。 “长史!长史!你没事吧!” 李景珑全身如同被无数大象踩过,呻|吟道:“我的肋骨……是不是断了。像是内伤了……” “我有药!”鸿俊忙道,“保你一吃就好。” 李景珑:“……”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跑上来,鸿俊拉着李景珑的手,让他搭着自己肩膀站直。 后殿广场四周全是昏迷不醒的宫人与守卫,大明宫被毁去一后殿、一侧殿、一天井,破碎的陶瓷片,鎏金器散落遍地。柱子断了七根,墙倒了三面。 窗、门、琉璃屏风的残骸不计其数。 阳光照耀众人,满地珠宝犹如金海。 “长史,你想说什么?”鸿俊抬头看李景珑,觉得他神色有点不大对。 “我想说……”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绝望道:“这得赔多少钱啊?!” “多少钱啊——” “少钱啊——” “钱啊——” “啊啊啊啊啊——” 声音在群山间形成回荡,伴着那一轮升起的骄阳,久久不休。 阳光灿烂的秋日里,鲤鱼妖正在院子里晾鸿俊的衣服。每次它洗过衣服以后,衣服上都有股泥和鱼腥味,鸿俊却从来不嫌弃。出门在外,有人帮洗衣服已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但鲤鱼妖有点介意,介意鸿俊背着他常常被人笑话,也嫌弃鱼腥味重,它总是坚持让鸿俊和新认识的朋友结伴,自己呢?待在院子里头看家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鲤鱼妖留下来时,又不免有点儿失落,觉得自己不被需要了。只得以“人总是要长大”的道理来安慰自个儿。 “还是熏点香吧。”鲤鱼妖自言自语道,“免得鸿俊又被嫌弃。”于是一蹦一跳地去找熏香,路上停下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院外,大家回来了。 李景珑那脸色,简直奄奄一息。 “把长史放这儿吧。”鸿俊说道。 鲤鱼妖说:“回来啦?行动怎么样?” 大伙儿全部东歪西倒,躺在前厅里,李景珑的神情颇有点儿木然。 “失败了?”鲤鱼妖心里涌起一股小窃喜,说,“早知道该和你们一起去。” 鸿俊说道:“把那妖怪给灭了,可飞刀也没找回来。” 鲤鱼妖安慰了几句,飞刀可以慢慢找,李景珑却说:“今天辛苦大伙儿了,都去歇着罢,别的我再慢慢地想办法。” 大伙儿同情地轮流过来拍李景珑的肩,各自回房睡觉去。 李景珑一手扶额,坐在案后发呆,鲤鱼妖过去,问:“怎么了?” “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静静……” 鲤鱼妖便把门关上,临走时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闻点离魂花粉就完了,新的已经买到了。” 李景珑苦笑着问道:“多少钱?” “还是三千二百两啊。”鲤鱼妖答道,“阿泰他们和老板说了,这次赊账,下月初再来拿钱。” 李景珑:“……” 大明宫中被打成那样,李景珑自然不可能打完就跑抑或让人闻离魂花粉,否则看守的宫人都得掉脑袋。 但妖已经没了,满地狼藉,外加城门以及龙武军中被毁了的胡升那间房……总得有个交代,于是他便拿了笔来画押,但凡神武军大理寺查案、工部修缮、天子问罪,统统都以画押为据,凡事找他罢了。 罢了罢了,先睡一觉,李景珑把一身脏兮兮的外袍解开扔到一旁,就地一躺,睡醒再来烦恼。 所有房门都关着,驱魔师们都累得半死,早饭未吃便倒头大睡。鲤鱼妖洗完衣服后便回池子里躺着发呆看天上的白云。日头西斜,到了午时仍未有人起床。 直至午后,门外马蹄声响,车轮声不绝,一辆一辆,门外竟是停了足有四五辆车。 鲤鱼妖警觉地冒出个鱼头来,嘴巴一张一合,思忖要不要去叫醒李景珑、 “圣明英武天子到——” 太监的声音在门外通传。 “贵妃到——” 鲤鱼妖蓦然想起封常清那句“玩赏”,马上跑出池塘,到墙下草丛里躲了起来。 “右丞相到——” “秦国夫人到——” “虢国夫人到——” 整个驱魔司里头,所有房门紧闭,还在睡觉。 “驱魔司长史李景珑何在?马上出来迎驾——” “不妨不妨,朕这就进去看看……” “哟,这驱魔司修得好别致……” “呀?姐姐,这是哪尊佛?” “这叫不动明王,降妖伏魔。” “倒是应景呀。” “喵——” “听说狄公生前还在长安时,便购下这小院,日久失修,还想着要么派几个工匠前来拾掇一番。” “陛下这可就过虑了,李氏从前也是显赫门庭,虽家道中落,享受还是懂的……李景珑呢?李景珑?!” 杨国忠与李隆基、杨玉环、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站在天井中,太监喊道:“李长史!陛下来看您了!” “李景珑!”李隆基倏然运足真气,来了一发“天子吼”,声如洪钟,众人一同大笑,李景珑被吓得够呛,光着脚,只穿衬衣衬裤从正厅里冲了出来,站在天井下,头发凌乱,刹那傻眼。 “人呢?!”杨国忠喊道,“驱魔司还有人吗?” “谁谁谁?”阿泰一身丝绸睡衣睡裤,跟着跑了出来。紧接着鸿俊、裘永思,莫日根,众人都赤着脚,左看右看。 李隆基今日穿的便服,李景珑初一看还没认出来,但杨国忠他是认得的,当即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大白天的,全在睡觉?”李隆基笑道。 众人:“……” 李景珑心里叹了口气,只得说:“昨夜出去捉妖,一宿未眠,也是臣管教不严。” 说毕,李景珑单膝跪地,李隆基忙上前扶,倒是无所谓,见背后站着的四人,乐呵呵地过来,说:“你们都是景珑的下属?叫什么名字呀。” 各人便抱拳答了,既不躬身,也不行礼,其时大唐规矩较为随意,倒不是见皇帝必跪,但几人都无官职在身,俱算是草民,这么大剌剌不行礼的,倒是第一次见。 杨国忠正要斥,杨玉环却微笑着轻轻摆手,示意无妨。 “各位帮我姐找到了青儿。”杨玉环温和笑道,“今日特来答谢诸位,这青儿可是她的命根子,这些天里找不着,原哭了好几场来着。” “哎哎哎。”秦国夫人忙出言打断了杨玉环的话,李隆基又乐不可支,杨玉环这么一开口,气氛便活络了些。 鸿俊第一次见有紫微星照拂的人间天子,十分好奇,只不住朝李隆基脸上打量,见其容貌倒是精神,颇有皇者气势与威严,说话时却十分随和。只是眉心间,隐隐约约带着极淡的阴影。 再看杨玉环面容姣好,如同明月,映得驱魔司内光彩流转。当真是顾盼生姿。贵妃身后那秦国夫人便稍逊色了些,却也堪比西子,柔媚清丽。而站在后头的虢国夫人,则稍年长了些,端庄威严,不苟言笑。 杨国忠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站在李景珑面前,李景珑更低着头,杨国忠竟是比他还稍高了些许。 “特来道谢……”杨玉环又自言自语笑着说,平素似是总有许多开心的事儿。 “谢贵妃恩宠。”李景珑忙道。 余人与鸿俊都是一样的心思,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这群人身上扫来扫去,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来。”杨玉环亲手打开一个匣子,里头装满了鸿俊爱吃的糕点,说,“管家说有位小郎君爱吃,是谁?” “这么多民脂民膏?!”鸿俊一见那水晶糯米黄金糕,便欢呼道,“太好了!” 李隆基:“……” 杨国忠:“……” 李景珑:“…………………………………………” “什么?”杨玉环还没听清,李景珑马上朝鸿俊道:“还不谢恩?!” “谢谢!”鸿俊欢欣雀跃,接过那盒糕点,里头足有三大层,攒得满满的。 杨玉环瞥瞥李景珑,又瞥鸿俊,再瞥李景珑,笑道:“景珑,陛下说要赐你点儿什么,我倒是说,替你把人哄好了,比什么都强,是不?” 李景珑顿时无语,李隆基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也该成家立业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景珑还没反应过来,阿泰却先懂了,只忍不住好笑。鸿俊则一脸茫然,还沉浸在民脂民膏的喜悦当中。殊不知秦国夫人先是听了管家转述,得知李景珑带了个少年过来还猫,少年又爱吃府上糕点,便朝杨玉环转述。 而这三姐妹自然都是聪明人,计议了几句,先是从李景珑尚未成亲开始,又想到身边跟着一少年,赏赐这刺头,自然不如投其所好,赏那少年糕点吃。于是手腕玩得一溜一溜的,来时车上还在嘻嘻哈哈地讨论。 是时大唐民风开放,李隆基虽不大待见断袖,但杨玉环既然这么说了,也由得她。 其中弯弯绕绕,李景珑察言观色,猜到了些许,当即一张俊脸直红到耳根。杨玉环又笑道:“开个玩笑,景珑还是该赏的。” 于是太监们便捧着盘子过来,共二十枚二两重的小银锭,四十两银子,外加深蓝色缎锦十匹,李景珑忙谢过赏赐,杨国忠手指点点李景珑,意味深长,没再说什么,李隆基转了一圈,便转身走了。 “来,青儿,给李长史道个别。”秦国夫人抓着那猫的爪子,朝李景珑挥了挥,李景珑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鸿俊却觉得好玩,过来摸了摸猫的头,那猫伸出爪子就朝鸿俊身上歪,看样子又是要抱,李景珑心里已叫苦不迭,赶紧把人送走罢,还招惹来做啥? 所幸秦国夫人只是笑了笑便把猫抱走了,与李隆基上车,众人便出来恭送。 “天子启驾骊山——”门外又通传道。 鸿俊这一看不得了,外头浩浩荡荡,全是仪仗,更有龙武、神武两军陪同,转出巷外,往华清池去了。 余下只着衬衣白裤的众人,站在天井里,鲤鱼妖这才从草丛中跑出来,到池塘边“咚”的一声跳了进去。 波斯王子 当夜,众人摆饭。 “你说说你们。”李景珑拈着根筷子,教训道,“好歹也得意思意思跪一下。” 莫日根答道:“哪儿想到这么多?” 阿泰一脸无奈道:“我们家有特许,当年见了太宗皇帝都不跪的。” 李景珑:“……” 莫日根道:“不瞒您说,长史,我家也有特许,见了中土皇帝可以不跪,打个千就过了。” 李景珑望裘永思,裘永思说:“我们家……祖上出过圣人,可以不跪……呃,不跪凡人。” 李景珑抬手,意思是好好好,反正我也跪了,没你们的事。 鸿俊还在吃那糕点,从午后一直吃到晚上,李景珑朝他一瞥,问:“你又是什么来头?” 鸿俊说:“我爹说,我们家见了玉帝和佛祖都不跪的。” 众人:“……” “鸿俊!”鲤鱼妖在案旁盛饭,制止了他胡说八道以免泄露太多自己身世。鸿俊又说:“但下回你提前说一声,让我跪一下也无妨,反正我爹又不知道,就是怕被跪的那人折寿。” 裘永思突然笑道:“那下次你见了啥妖怪,扑通一声跪下来,朝妖怪磕三个响头,把它的阳寿给折完了,不就了了,大伙儿也不必打得这么辛苦了。” “对哦!”鸿俊忽然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下回倒是可以试试。 “你们……”李景珑几乎忍无可忍,说道,“快来吃饭罢,鸿俊你不要再吃那糕,吃不下饭。” “你太小看人了!”鸿俊对李景珑的挑衅简直是嗤之以鼻。 李景珑始终愁眉不展,睡一觉醒来,该在的烦恼还在,并没有好半点。驱魔司的案子还不能结案,鸿俊的飞刀尚未找到,大明宫很快就要找上门来让赔钱,昨夜偷听到的飞獒谈话,似乎还有隐情……罢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吃饱心情就好了。 一时厅内无人说话,似乎各有心事,最后,李景珑放下碗,舒了口气,裘永思前去泡茶,阿泰笑着安慰道:“长史,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来聊聊吧。” “又要做什么?!”李景珑顿时头皮发麻,说道,“不要了吧!” 李景珑提防地看着眼前一众下属,生怕又搞出什么大事。 阿泰说道:“有些事儿,不能总是瞒着您……” 李景珑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想着横竖都是死,便说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说吧,反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没有这么严重。”阿泰说,“长史,其实……先前我骗了你,我不叫汉莫拉比。我的姓氏是伊思艾,全名为泰格拉伊思艾,我不是吐火罗人,我的故乡在波斯。” 李景珑一脸莫名其妙,说道:“伊思艾怎么了?伊思艾……” 刹那间李景珑反应过来,震惊了。 “你……你是萨珊的……”李景珑颤声道,“王太子?!” 阿泰略带忧郁地说:“应当称作‘前萨珊王朝’。毕竟我的父亲、爷爷、母亲,家人们……都去世了,只剩我一个。” 鸿俊不知“萨珊王朝”是个什么鬼,但听到亲人去世时,想到自己,仍忍不住拍了拍阿泰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景珑处于极度的震惊中,眉头深锁,问道:“你为何……不去见陛下?” “家族未能兑现曾经的承诺。”阿泰捋了下一头棕色的卷发,平静地说道,“曾祖在怛罗斯之战中失去了大唐授予的安西都护府,祖父再朝大唐借兵复国,结果……” “结果送到吐火罗后,军队就自行离开了。”李景珑答道。 阿泰略觉诧异,问:“你知道?” 李景珑反问道:“然后呢?” 阿泰叹了口气,那年伊思艾战败波斯,都城被大食军占领,王族便开始流亡。伊思艾三世也即阿泰的曾祖父朝大唐借兵,置安西都护府,后在疾陵建波斯都督府。 但好景不长,短短数年间,大唐扶持的波斯最后一块领地,亦在大食人进攻下失守。其子也即阿泰的祖父卑路斯,带着阿泰的父亲泥涅师再回来借兵。 高宗李治派出军队后,将他们护送回吐火罗,时隔数十年,曾经的部署早已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时任领军裴行俭把颠沛流离的波斯王子送到吐火罗,便撤军离去。 泥涅师随后再入中土,大唐早已物是人非,中宗李显封其为左威卫将军,不再提借兵之事。时隔短短两年,泥涅师见复国无望,便回往吐火罗,十年后生下一子,起名泰格拉,正是面前的阿泰。 自波斯灭国那一刻起,四任波斯王子,俱在为这一个缥缈的愿望而奔波万里,从西域到中土,再出西域,在这么一个秋夜里,从阿泰口中讲述出来,颇有点苍凉与绝望的味道。 “裴行俭是我外公。”李景珑突然说道。 阿泰:“……” “当年的事,对不起。”李景珑叹道。 “与你何干?”阿泰笑了起来,说道,“换作是我,见复国无望,也不会将两万将士的性命,交代在西域呢。” 李景珑叹了口气,莫日根答道:“大食国兵锐将勇,打硬仗旷日持久,不是聪明之策,须得从内部设法瓦解。” 阿泰点头,说:“其实我都知道,父王临终前已经让我放弃了,他说‘阿泰,我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像我和你祖父一般,把自己的一生都……’。” 说到此处,阿泰便静了下来,良久寂静后,鸿俊说道:“可你还是希望做到,是么?” 阿泰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却带着点忧伤。鸿俊很能理解他,就在他下山前,重明与青雄也对他有过同样的期待。虽然他们嘴上都说算了,但鸿俊也觉得自己一定要办到。 只是,最让他同情阿泰的,是寄予期望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现在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李景珑问,“带过来了没有。” 李景珑这句话单刀直入,阿泰的眼中突然就燃起了希望。 “都在吐火罗。”阿泰答道,“还有百余人,由我的一位朋友为我带领。” 李景珑重重吁了口长气,起身踱出天井,沉吟片刻,问:“阿泰,你是怎么学的一身本领?” 阿泰在泥涅师五十岁那年出生,曾经的祆教作为波斯国教,在萨珊王朝沦亡后自然被取代,其时大祭司便将阿泰视作唯一的徒弟,阿泰更身具驾驭火、地、雷、水四戒灵的力量,更能操控飓风神扇。被视作复国与兴教的圣德王子,不过大祭司死得比泥涅师还早,如今祆教教众在中土还剩下不少,在大食国中反而销声匿迹了。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李景珑转身问。 “我愿意为长安付出我的力量。”阿泰答道,“大唐是我们波斯一直以来最坚固的盟友,我可以在这儿做任何事,希望有一天,大唐皇帝能借我兵马,让我带回去复国。” 这谈何容易?厅内众人俱心知肚明,不说当朝天子愿不愿意得罪大食国,就算派出兵马,胜算又有多少? “我尽量。” 最后,李景珑认真说道:“但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阿泰点头,答道:“这次来长安,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盛世之下,累若危卵,长安妖王若不除,恐怕大唐自顾不暇,借我兵马,倒也无从说起。” 李景珑瞬间皱眉:“妖王?” 裘永思云淡风轻道:“但凡大量妖族所聚集之地,必有妖王,如今长安,定有两名王者,一在明,乃是今日所见的真龙天子。另一则在暗处,乃是统御这都城中近万妖族的妖王。” 莫日根想了想,说道:“鸿俊我不清楚,但实不相瞒……我们仨都是为了这只妖王而来。” “妖王在什么地方?”李景珑刚问出口,外头突然又有访客。 “驱魔司李长史。”连浩在门外彬彬有礼道,“大理寺黄庸黄少卿有请。” 李景珑心中顿时咯噔一声,知道大明宫东窗事发了,众人面面相觑,要起身时李景珑却不让他们走,示意自己去摆平。 “他会被捆起来打吗?” 鸿俊对上次去大理寺时,听见的虐囚惨叫声心有余悸。 裘永思安慰道:“不可能,明天早上没回来,大伙儿再想办法去捞人罢。” “钱都花完了,出这么大事。”阿泰说,“在长安又不认识人,怎么捞?” 莫日根一手扶额,辛辛苦苦抓个妖,现在居然还要捞自己的上司,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来!”阿泰见气氛有点儿沉重,便提议道,“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我弹首曲子给你们听吧!” 裘永思忍不住问:“你觉得长史听进去了?” 阿泰拨弄琴弦,答道:“我觉得他听进去了,但是你们……还是先莫要多说的好。” 鸿俊:“??” “包括你。”莫日根朝鸿俊说道,“鸿俊,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鸿俊感觉到其余两人,一定也有某种难言之隐,但阿泰居然是波斯王子,这倒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 “你们也是王子吗?”鸿俊问道。 本以为莫日根与裘永思都得笑一笑,没想到莫日根居然点头道:“算是吧。” “呃……”裘永思答道,“不大好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勉强也算是吧,如果你们认的话。” 鲤鱼妖从池塘里爬起来,把脑袋搁在池边上,说:“我们家鸿俊也是王子,谁还不是个王子咋地?” 众人于是哈哈大笑,阿泰抬起手掌,要与鸿俊拍手,说:“我就知道!” “挺好!” 大家都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彼此又拉近了不少距离。阿泰正要弹琴,鸿俊忍不住又问:“阿泰,我确实很想听琴,但我再打断一下,妖王在哪里?” 阿泰抬起头,众人顿得一顿。 莫日根问:“你也在找它?” 鸿俊心下盘算,看向鲤鱼妖,见鲤鱼妖也不说话,便点了点头。 “为什么?”裘永思问。 “罢了。”莫日根示意裘永思不要追问,说道,“这不重要,鸿俊,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那当然。”鸿俊明白莫日根的话中之意,说,“不管是降服还是除掉,我都是它的敌人。” 众人现出“那就好”的表情,裘永思在天井中踱了几步,说道:“妖王未曾现世,现在谁也不知道它的身份以及真身。但我们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它距离皇帝很近,甚至就在他的身边。” “那是一条黑蛟。”鸿俊突然说道。 余下三人都是一怔,莫日根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裘永思说道:“我就知道是!慢慢地找吧,总有蛛丝马迹能找到的,比起它的藏身之处,我更担心的是,以咱们目前的实力,只恐怕不是它的对手。” 鸿俊叹了口气,说:“四把飞刀丢了一把,若能把丢掉的天雷刀找回来,飞刀就能发挥最强的力量,现在只能打打小妖怪,实在不行。” 鸿俊的身份是最神秘的,余人虽不知他从何处来,不过能确定的是:这小子不食人间烟火,很有可能是哪一位仙尊大神的弟子。但他既不说,众人也不多问。 “所以,孔鸿俊,你来长安,也是为了收伏妖王?”阿泰问道。 三人都看着鸿俊,鸿俊点头道:“是的。” 众人如释重负,显然没少猜测鸿俊的身份,猜得最多的,就是妖族——身边跟着一只鲤鱼妖,很可能不是自己人。但只要短期内目的一致,就什么都好说。 “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收伏长安妖王。”阿泰说,“让我们来聆听慷慨激昂的战斗乐曲吧!” 众人一起欢呼,不管未来多艰难,偶尔穷开心一下也没什么,于是阿泰开始奏琴,鸿俊去找碗敲敲打打,大伙儿开始听歌了。 与此同时,李景珑站在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判堂内,身心疲惫,晚上鲤鱼妖做的饭太咸,令他十分口渴。 工部尚书秦效康、刑部尚书温侑、大理寺少卿黄庸、老上司胡升、神武军主帅涂梓炆,礼部尚书、大明宫宰,外加中央端坐的大太监高力士,高官齐聚,名义上垂询,实则是审问李景珑,就差镣铐加身了。 要有裘永思那法术,李景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大笔一挥,把这群人统统给收进画里去,还自己耳根一个清净,还大唐一个太平。 “从头到尾,我已经说过三次了。”李景珑说道,“我发誓,绝无任何隐瞒。” 高力士手握大权,简直如日中天,驱魔司名义上仍旧归杨国忠管辖,原本看在杨国忠面上,小打小闹就算了。然而李景珑带着一群部下将大明宫给毁掉了至少一成区域,且交代是“抓妖”这要如何收场? “我倒是信你。”高力士笑道,“可你要我如何回禀陛下?” “如实以报。”李景珑丝毫不惧,“长安妖族作患已久,这一切,都只是个开始。迟早有一天我们将揪出背后的妖王,届时恐怕高大将军要禀报的,就更多了。” 一语出,众人听见“妖王”二字,都是大惊。 “简直危言耸听。”刑部尚书温侑忍无可忍道,“李景珑,我看你是疯了!” 李景珑大笑起来,说:“那么大明宫亲眼目睹经过的宫人,城门看见那妖怪的将士,这群人的供词又要如何解释?甚至就连胡总统领,你也一起疯了么?” 胡升那表情顷刻间变得无比古怪,这时候方知自己踩进了李景珑的陷阱。 李景珑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留个目击证人,这下胡升彻底推不脱,只得说道:“狐妖我亲眼所见,确实如李景珑所言,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 高力士简直错愕,工部尚书秦效康却道:“姑且算是真的,毁坏大明宫一事,你要如何开脱?” “那是妖怪毁的。”李景珑说,“与我、我下属无关。” “那的意思是,让我们找妖怪索赔去喽?”礼部尚书慢条斯理说道。 李景珑简直忍无可忍,说道:“各位大人知道,若放任那几只妖怪在长安肆虐,来日还要死多少人吗?” “李景珑。”高力士眉头深锁,已听得十分不耐烦,说道,“你可以了,莫要再狡辩了,出去罢。” 李景珑:“……” 李景珑瞬间气血涌上头,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大吵起来,左右大理寺刑卫却朝前一夹,挟得他出去。 “这疯子乃是贵妃钦点,本想派他个子虚乌有的差事打发了,没想到刚上任却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这是审判堂关门前,李景珑听见秦效康说的最后一句话。旋即刑卫将他带到审判堂外漆黑的校场上,让他等结果。 “各位相信吗?”高力士又问。 与席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开口,心里都是信了大半,否则这等怪事压根无从解释,但妖邪横行,是绝不能捅到圣明天子面前去的。 黄庸说:“依我看,不如便以大明宫夜遭飓风,夯土松垮为由,先对付着结案了,工部再派能工巧匠昼夜修缮……” 工部尚书哼了一声,意思是你们大理寺闯出的祸,凭什么要我工部背锅? 高力士笑着摊手,说道:“驱魔司乃是杨相管辖,能怎么办?” “我看右相只怕还不知道此事罢。”刑部尚书温侑道。 “这次看在右相的面子上平了,下次呢?”秦效康冷冷道,“次次如此?” “我能怎么办?”高力士笑道,“我也很苦恼。各位,本来这会儿我该当在家里喝酒才是。大半夜的被唤到此地,听了这么一个天书般的故事。” “既已相信。”黄庸说道,“就不是故事了。当年狄老创立驱魔司,正是为了……” “无论是不是。”刑部尚书冷冷打断道,“此事一传出去,定将令长安人心惶惶,一发不可收拾,绝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必须把这个莫名其妙的衙门给关了,妖再凶悍,也是血肉之躯,案子搁在大理寺,便不能捉妖了?” 温侑乃是黄庸顶头上司,这么一发话,黄庸只得闭嘴,点头。 高力士说:“这可是贵妃钦点的……” “高将军。”温侑倾身道,“你若放任这厮继续下去,来日捅出更大的娄子,只怕连杨相也要受连累!” 高力士眼珠子转了转,不说话了。 “大明宫垮了尚且能修。”礼部尚书说道,“万一下回毁的是宗庙呢?” 高力士顿时一个哆嗦,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事儿,总得告知相国一声。”高力士寻思道,“得顾及贵妃的面子。” “那是自然。”余人纷纷道,达成了共识,书记官开始写调令,温侑又说:“不要再过门下审,明日我往吏部去一趟,想必李景珑的调任令还未生效,截下来便罢了。” 高力士点头道:“陛下御旨与杨相那边交给我去办就是。胡总统领,李景珑接下来的安排,依旧交给你,你是他的老上司,务必让他莫要闹将起来,封常清那边,也有劳你跑一趟了。” 胡升能说什么?只得苦笑点头。 于是众人拍板,就这么下了决定,将整个驱魔司一笔抹掉,免得来日麻烦越来越多,害大家丢官职掉脑袋。天子圣明,却奈何不了猪队友牵连,根据前朝来俊臣案等大小事件,官员掉脑袋如割麦子般,自然觉得这个决定很有必要。 古剑之名 李景珑在审判堂外徘徊了一刻钟,见官员们各自出来,经他身畔各自离开。余大理寺少卿黄庸与老上司胡升。 李景珑站直,注视两人,等待最后的结果。 胡升打量李景珑,只不说话,心中不住盘算对策,这些年里他一直不大了解这名曾经的下属,当初李景珑在龙武军中的风评也颇差,胡升更私底下问过部将们,为什么不大喜欢李景珑。 部下们都神神秘秘的,也不说清楚,反正就不喜欢他,嫌他傲,更有人说他有些怪癖。胡升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待把他的驱魔司取缔了,要怎么安顿,倒是个麻烦,依旧调回龙武军去? 李景珑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等两人开口,黄庸与胡升都是一般心思,都觉面前这人可怜。老大不小,祖宅也卖了,家也没了,唯独一间驱魔司,总算有点起色,现在又要被取缔。 “你是不是有一个小兄弟下属?”胡升踱了几步,问。 李景珑脸色一变,生怕鸿俊闯了什么祸,再瞥黄庸时,突然想起那天黄庸来时,自己正与鸿俊在一起,想必是黄庸说的。 “是。”李景珑道,“怎么?” “把他带过来,以后你依旧回龙武军。”胡升说,“余人遣散,由吏部安顿,下月初五,驱魔司摘匾,给你们十天的搬家期限。” 李景珑瞬间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炸了,还以为自己听错,茫然道:“什么?” “不要闹了。”胡升说,“这几年里头,简直被你闹得心力交瘁,你以为我想?定定神,过几日再来谈吧。” 说毕,胡升绕过李景珑,走了。 黄庸说道:“李长史,我信世间有妖,也信你的为人,但有些事,当真不会遂你的心意。人生最难的事,正在于此,你既继承了狄公这把剑,想必总该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 李景珑已听不进黄庸说的什么,快步转身去追胡升,追出大理寺外时,却再找不到胡升踪影,他站在正街上,一时茫然无措,天旋地转。 李景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驱魔司门口的,五更时分,月入前厅。 不动明王笼罩着一层温和的光,手持六大法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天井内散了几个杯碗,厅内的坐榻被搬了出来,横在梧桐树下,地上还散着点茶叶,看样子是先前他们在梧桐树下消遣了一会儿。 各人房门都熄了灯,显然是等不到他,先自睡了,免得明日又有客人来,日夜颠倒遭人笑话。 李景珑站在天井中,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久久沉默无言。 鸿俊躺在榻上,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里。梦中的长安尸山血海,黑雾缭绕,到处都是死人,正如在大明宫中四窜的鳌鱼,尸体的手纷纷朝他伸出,要将他拖进去。 他惊慌失措,想使五色神光,却发现经脉中早已空空如也,他环顾四周,想回到驱魔司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起的,不是重明与青雄,竟是李景珑。 他喊道:“长史?长史你在哪儿?” 他跌跌撞撞地在长安城中奔逃,到处都是尸体,黑雾从背后卷来,令他背脊一阵冰冷,他重重摔倒在地,喊道:“李景珑?!李景珑!” 他再爬起身时,感觉胸膛中有一股强悍的力量,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令他痛苦无比。 “李景珑——!” “鸿俊!” 房中,鸿俊滚了下榻,李景珑听见他在房内,睡梦中喊出自己名字,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他。 鸿俊猛然一挣,醒了,正要大喊时,李景珑忙做了个“嘘”的动作,诧异打量他。鸿俊浑身大汗,睁大了双眼,脸色苍白,不住喘息。 “梦魇了?”李景珑低声问道。 他双膝跪在地上,抱着鸿俊肩膀,鸿俊抓着他的衣衽,把头埋在他的手臂里,长长吁了口气。 是夜,李景珑房内点亮了灯。 鸿俊在东厢里取了定神的药,从李景珑房门外过去,李景珑却道:“进来罢,也给我配一点。” 鸿俊答道:“我配好给你送过来。” 他还记得那天被李景珑拒之门外的一幕,后来特地问了鲤鱼妖,鲤鱼妖告诉他有些人不太喜欢别人进自己房间,鸿俊便记住了。 “陪我一会儿。”李景珑说。 鸿俊便光脚进去,搓出一团火焰,点亮案畔的小铜炉,放上一个铜碗,开始配药材。 “小时候常做梦?”李景珑问。 “没有。”鸿俊摇头道,“下山以后才做噩梦。” “想家了?”李景珑叹了口气,又问道。 他解了外袍,单衣胜雪,在案几另一侧跪坐下来,与鸿俊相对。 鸿俊以一个铜勺,轻轻翻炒着碗里的药材,火光映在他英气的少年眉目间,又仿佛带着些许黯然。 听到“想家”时,他抬眼看李景珑,笑了起来,那笑容顿时让人生已近乎无望的李景珑,内心深处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响起一声,继而像涟漪般层层荡开。 “赵子龙说,人总要失去很多东西,回头才会发现它的好来。”鸿俊笑着说道,“现在想家,因为离了家,但我也喜欢驱魔司,喜欢大伙儿。” 李景珑眼中带着些许迷茫,问:“你喜欢驱魔司什么?” “梧桐树啊。”鸿俊转头,倾身朝外望,又说,“你还给我画,还带我玩,和我作伴……” 李景珑低声答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与你投缘。” 仿佛是定神药的香气起了作用,药材混合的香味下,李景珑的烦恼感被减轻了许多,他不由自主地端详起面前的这少年,思考自己为何总是特别照顾他。 因为他不像另外三人,各有各的算盘?不是。 因为他长得漂亮,令人心生好感?也不是。 “今天发生什么啦?”鸿俊又抬头问。 李景珑看见鸿俊眼里的那一丝茫然之意,豁然开朗,忍不住笑了起来,明白了—— ——他不懂许多事,眼里既不像别的人,看见他时便带着嘲笑之意,也不像龙武军的同僚,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他毫无算计人的想法,更没有窥探人心的欲望,不自恃精明了得,也不妄自菲薄。对世情与人情毫无想法,懵懵懂懂。 人总是喜欢与单纯的人当朋友,不需耍心计也不会被坑。 “是不是又被我坑惨了?”这时候鸿俊又问。 李景珑乐不可支,无奈地笑并摇摇头,鸿俊满脸疑惑,看不懂李景珑在想什么。事实上大部分人打机锋他已渐渐能听懂了,知道这世上的人,许多时候话里还有话。 “你在家里,也是这么无忧无虑的么?”李景珑又问,“到处坑人闯祸?” “重明生起气太可怕了。”鸿俊说道,“哪儿敢?就是运气不好罢了。” “是有点儿。”李景珑哭笑不得道,感觉自己自从认识了鸿俊,倒霉的事儿简直一件接一件,比过去二十年来的经历还要夸张得多。 “你们不懂凡人。”李景珑说,“凡人活着是很苦的。” 鸿俊点头道:“对,凡人很苦。妖魔妖魔,妖是山精野怪,魔就是万物戾气与痛苦。” 李景珑心中一动,问道:“都说‘驱魔师’,为何不说是‘驱妖师’?妖我见着了,魔呢?在哪儿?也在长安吗?” 鸿俊想了想,答道:“因为驱魔师,最终的责任是驱散神州大地的苦痛,驱逐万物的心魔,驱散经年累月的魔障,净化人间。” 鸿俊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有任何烦恼,自由自在的,重明的温暖力量就像一道屏障,随时随地都保护着他。但自从离开太行山后短短两个月,他才发现,神州大地居然有这么多的痛苦与悲伤,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是如此地浓烈。 一路上他看见了贫穷、死亡、疾病与苍老。鲤鱼妖告诉他这是人间的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种种痛苦散入天地的气脉里,周而复始,被这冥冥的强大力量不断净化。 然而一旦超出了天地能净化的阈值,戾气就会聚集成“魔”。 鸿俊始终记得青雄提及的“天魔”,以及那句被重明所打断的话。他十分好奇魔的存在,但鲤鱼妖只解释到魔的诞生,就不再说了。 在鸿俊解释完后,李景珑才皱眉道:“也许这就是狄公所提及的,神州的劫数吧。” 鸿俊端详李景珑发愁的表情,笑着说:“你总是不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李景珑疲惫道,与鸿俊对视时,心里又舒服了些,释然地笑了笑,说:“不过每当与你说说话,心情就会变得好很多。” “还没喝药呢。”鸿俊提起烧开的水,注入那铜碗中,把煎药化开,又问,“他们让你赔钱吗?我还有些……” 鸿俊正要起身去拿他的珍珠,李景珑答道:“不够赔的,算了,我再慢慢地想办法,最麻烦的是,整个朝廷都不待见我,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 “找你们的皇帝呢?”鸿俊说道,“宫殿是他的,朝他道个歉,他答应就行了吧?我下山前才把曜金宫给烧了……” 李景珑:“……” 鸿俊又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无论发生何事,最终点头的仍然是李隆基。普天之下,只要他说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李景珑眉头深锁,只要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信任自己,官员们又能奈何?可要怎么说服天子,让他相信这前因后果呢?但至少这是个办法,赶在下月初五之前的话…… “我再想想。”李景珑答道,“这案还没结,皇宫里有妖,嗯……” 他隐隐约约,有了模糊的轮廓,鸿俊把药碗朝他递了递,李景珑便示意他先喝,自己则开始想解决的办法。鸿俊喝了一半,李景珑便接过,喝了下去。 “药好像放得……有点儿过头……了。”鸿俊一喝完就晕乎乎地说。 李景珑刚喝完药,见鸿俊两眼失神要倒,忙上去扶,突然脑子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你……鸿俊……” 李景珑一阵天旋地转,忙坐了下来,鸿俊失去支撑,朝李景珑身上一靠,已经睡着了。 “这什么药,等……”李景珑全身无力,靠着榻,一手不住乱抓要撑起身,那手却滑了下来,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翌日清晨。 阳光照进房内,阿泰经过李景珑房内,忽见李景珑瘫睡在榻边,两腿略分,鸿俊则趴在李景珑身上,两人都是一身衬衣衬裤,睡得正舒服。 阿泰:“……” “裘永思!”阿泰忙朝天井里招手,裘永思八卦嗅觉极其灵敏,快步跑了过来,两人一看房内景象,都像鲤鱼妖一样张着嘴。 “叫莫日根来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快把门给人长史关起来。” “昨晚上你听见了么?鸿俊连声喊他名字呢!‘长史!长史!李景珑!景珑!’是我听错了?” “对对对!听见了听见了!原来如此!可是他们不是在鸿俊房里吗?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啊!” 声音渐远去,李景珑却先醒了,神志刚清醒过来,低头见鸿俊趴在自己身上,一时心跳蓦然快了起来,忙伸手拍拍他,小声道:“鸿俊?快醒醒!” 鸿俊睡得甚死,昨夜顾着说话,那碗定神安眠汤煎过了头,份量又下多了不少,喝完近乎不省人事。 李景珑想把他抱回房去,但大伙儿想必都已起床,别的人也就算了,万一被那鲤鱼妖见到,只恐怕要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一番,李景珑最惹不起的就是它,只得把鸿俊抱起来,放到自己榻上,给他盖上被子。 正厅内,莫日根正在用一把钳子拧一块不知道哪儿弄来的皮盾牌,阿泰在玩一块水晶,裘永思则在煮茶喝。李景珑洗漱完过来,众人便忙问早,关心地询问昨夜之事。 李景珑“嗯”了声,只道并未大碍,他思虑重重地吃过早饭,接了裘永思递过来的茶。阿泰与裘永思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莫日根则朝他们投去疑惑的一瞥。 “那,这就算结案了?”阿泰问。 “还没有。”李景珑说道,“今天继续往下查。” 众人脸上俱带有疑惑,李景珑思来想去,最后突然说道:“各位,可以教我法术吗?” 众人嘴角抽搐。 “我不想拖你们的后腿。”李景珑如实道,“你们是对的,我身为一介凡人,捉妖时光靠武力,总是不行。” 鸿俊睡醒时,只觉得连日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被子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再抬头看时,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自己怎么睡在李景珑的房里? “长史?!李长史?!”鸿俊喊了起来,“你在哪儿?” 李景珑与三人正在天井里说话,听到鸿俊叫,李景珑登时尴尬了,正要回去解释,莫日根却诧异道:“鸿俊?你怎么了?” 鸿俊跑了出来,一身白衣,说:“李长史?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手里的杯子“哐”一声掉了下来。 李景珑忙示意他别胡说,鸿俊却茫然道:“我怎么睡在你床上?你还给我盖了被子!” 莫日根一脸惊讶,看看李景珑,又看鸿俊,阿泰与裘永思异口同声道:“不会吧!这是怎么回事?” “李景珑!”鲤鱼妖喊道,“你对我们家鸿俊做了什么?” 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孔鸿俊!你喝了定神汤,又不是闻了离魂花粉,都忘光了吗?昨夜你先是做噩梦喊……喊……喊了起来,要熬定神汤喝借我房里的炉……” 鸿俊想起来了,忙点头告罪,说:“奇怪,我为什么会喊你……” “我怎么知道!”李景珑简直莫名其妙,怒吼道,“回去穿衣服!” “长史你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的。”阿泰忙道。 “对对。”裘永思说,“我们都懂的。” “你懂个鬼啊!”李景珑险些被气死,好半晌气才平下来。 鸿俊换了衣服出来,坐在走廊下吃面,见阿泰与裘永思在天井里教李景珑法术,便好奇张望。 “我经脉中没有灵力。”李景珑说。 “其实长史。”莫日根说,“身为凡人,你已经很了不得了。”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还不够。” 在狐妖、鳌鱼面前,李景珑身前都靠鸿俊挡着,若自己贸然上去,只怕没几下就被妖怪吞了。 裘永思说:“做人嘛,最重要的是脑子。”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头,又道:“其次才是法力。我祖父说,若仗着自己有法宝,有修为,凡事靠蛮力的话,迟早会死在妖怪手里。” “而且你有鸿俊嘛。”阿泰说。 “对啊,你有鸿俊嘛。”莫日根与裘永思忙附和道。 鸿俊:“?” 李景珑只得放下手中剑,鸿俊出天井来,说:“我倒是好奇很久了,这究竟是什么法宝?” 这是鸿俊第三次认认真真地端详这把剑了,又说:“青雄说过,法宝运用得当,哪怕是没有力量的凡人,也能当驱魔师。” “这倒是的。”裘永思说,“许多驱魔师也并无先天灵脉,单靠几件法宝,运用好了便能克敌制胜……我看看这把剑?” 裘永思、阿泰与莫日根三人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李景珑的剑。李景珑说:“这剑与鸿俊的飞刀似乎有感应。” 鸿俊指间翻出飞刀,试着注入灵力,飞刀亮起,同时那古朴的黑色长剑也随之亮起。 “哟!”众人都是一惊。 鸿俊说道:“飞刀扎在妖怪身上时,会应妖力启动,兴许这把长剑与飞刀,用的是一种铁?” “也许。”裘永思喃喃道,“让它再亮点看看?” 飞刀与长剑产生了共鸣,剑上浮现出一行文字,越来越亮。 “这……”裘永思抬眼望向李景珑,再低头看那剑。 李景珑眉头拧了起来,问:“怎么?” “这把剑多少钱买的?”裘永思问。 “五十五万两。”李景珑答道。 “五百五十万一把,给我来十把。”裘永思笑着说,把剑交回给李景珑,这里对法宝懂得最多的就是他了,裘永思这么一说,数人都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这是什么法宝?”李景珑问。 “智慧剑。”裘永思答道。 “什么?!”鲤鱼妖震惊了。 “你知道?”李景珑问道。 鲤鱼妖:“不知道。” 李景珑:“……” 鲤鱼妖:“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需要惊讶一下,烘托气氛。” 众人倒。 学馆探妖 李景珑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到了前厅,抬头望向不动明王手中的智慧剑。不动明王庄严法相仿佛看护着天下苍生,手中那剑造型,竟与李景珑手里那黑色锈剑一模一样。 “这是降妖伏魔的大智慧剑。”裘永思解释道,“传闻可摧世间一切魔气。” 鸿俊眉头深锁,抬头看不动明王,再看李景珑手里剑,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智慧剑能破五色神光?重明说过,五色神光号称世间最强之盾,连泰山砸下来亦可抵挡。 “所以只要对这法宝运用得宜。”裘永思安慰道,“长史,你想当一名未有先天灵脉的驱魔师便不是梦。这把剑更多的用途,就留待慢慢发现了。” 李景珑点头,答道明白了,并收起手中智慧剑。众人交换眼色,俱感觉到李景珑昨夜似乎遭遇了某种挫折,他没有说,大家也都不问。察言观色下,李景珑已经重拾了某种信心。 “今天继续查案。”李景珑解释道,“无论外头有何风言风语,谨记我们做我们的,与旁人无关。” 众人应声,李景珑让裘永思与鸿俊一组,阿泰与莫日根一组。他自己单独行动。裘永思与鸿俊前去调查长安考生落脚之处,阿泰与莫日根则去平康里,打听近日中前往青楼作乐的考生。 “有必要么?”阿泰说,“长史,不如我们还是先想个办法……” “大明宫的事儿先不管。”李景珑说,“把这案子查到底再说,我就不信了。” 众人看着李景珑,李景珑转身道:“不是我逞强,你们不觉得,突然出现了一具干尸,无名无姓,无人认领,这件事很可疑么?” “好吧。”裘永思最终道,“听你的,查。” “那你呢?”鸿俊问,“你和我们一起吧。” “我有事。”李景珑眉头依旧拧着,心不在焉地答道。 “一起去吧。”鸿俊又伸手拉李景珑衣袖,李景珑忙道:“不要拉拉扯扯,这儿是官府!成何体统?”说毕出了门,快步跑了。 正午时,鸿俊还一头雾水,出门查案只跟着裘永思,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除了李景珑之外的伙伴单独行动,可为什么把他与裘永思分成一组? 裘永思高高大大,手里也拿着把折扇,走路还带风。走走停停,时而还站着等鸿俊。 “去国子监,走。”裘永思问,“饿了吗?吃个点心,休息休息去?” 鸿俊摆手:“我又不是饕餮,哪有这么快饿。” 裘永思又自言自语笑道:“长史把咱俩凑一起,干活儿可就不能摸鱼了。” 鸿俊一本正经答道:“你们啥时候才能待见长史一点?” 裘永思哈哈大笑,又说:“长史是个好人,只是与我们最初想象的不一样,是我们的错,罢了。不过……”裘永思转念,将折扇一收,朝鸿俊瞥来,问:“倒是你,鸿俊,究竟是什么,让你从一开始就相信他?” 鸿俊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心灯在他身上吧。” “心灯?”裘永思一怔。 既然大伙儿都是来收妖王的,鸿俊便也不瞒了,将心灯误打误撞,进了李景珑体内一事告知裘永思,裘永思沉吟片刻,而后说:“原来如此……我说呢,自打进了驱魔司,你就天天跟着李景珑,我们有哪里不好吗?” 鸿俊忙道没那回事,裘永思自言自语道:“若是心灯在他身上,那这家伙说不定还真的能遂了心愿。” 鸿俊并不知心灯有多大来头,但裘永思这模样,对法宝所知渊博,说不定他有办法能将心灯取出来……正要再问时,两人已到了国子监前,裘永思朝鸿俊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来应付。 国子监门口人来人往,下月初五就是会试之日,全国各地举子云集此地,足有六千人众,考期临近,为免泄题、代考等,出入国子监者一律搜身,不得携带外头的书,且都需要持国子监通行牌证。 裘永思与鸿俊站在街外,见外头人来人往,裘永思便屏息等候,到得人多时,裘永思便一拉鸿俊。 “哎!王兄!王兄等等我!”裘永思见一人经过,拉着鸿俊忙道,“快快我令牌忘带身上了……” 其时门口学子众多,裘永思匆忙被搜身,守卫问道:“牌呢?” 裘永思:“忘带了!这就回去取!” 后头人又在催促快快快,守卫不耐烦,反正也搜不出什么,只得把人放了进去。鸿俊也被搜了个遍,没东西,正要过去时,对方问:“牌呢?” “等等,他俩都没有令牌?前面那个,站住!你俩哪一院的?” 鸿俊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如何是好,裘永思过来,朝那俩守卫说:“他是胡人!听不懂,牌放我房里了,哎!牌!” 鸿俊回过神,马上笑道:“嗨咩猴比!我亲爱的大唐朋友!” 鸿俊要上前去拥抱,后面学生已等得快炸了,国子监门口设俩看门的,本来就卡得心烦,守卫只好把两人都放了进去。 裘永思带着鸿俊穿过侧廊,不时回头望,说:“还好进来了,找此地学监去。” 鸿俊问:“咱们为什么不翻墙进来呢?” 在鸿俊眼里,无论进皇宫还是大明宫抑或国子监都如履平地,区别只在于面前那堵墙是什么颜色的,裘永思被这么一问却也傻了。为什么不翻墙呢? “不要总是暴力解决问题。”裘永思答道。 两人到得学监房中,裘永思只说找三位同乡,示意鸿俊写,鸿俊便提笔将那三人名字写了下来。学监告知在梅院丁字号楼中,两人复又穿过长廊,通过侧厅往梅院里头去。 侧厅建得极其宽敞,乃是学子们喝茶闲聊之处,鸿俊与裘永思匆匆经过侧厅外,突然鸿俊停下脚步,朝侧厅里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裘永思问:“怎么?” “没什么。”鸿俊答道。 “相信你的直觉。”裘永思说道,“咱们在查案。” 鸿俊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觉。” “描述一下?”裘永思侧头瞥鸿俊。 就像在家里一样,是什么感觉呢?那侧厅里聚集了近四十人,都是交头接耳,小声谈笑的学生,有老有少。 正在此时,一名少年低头过来,不留神撞上了鸿俊。鸿俊一个趔趄,那少年忙作揖道歉,抬眼一瞥鸿俊。 少年瘦瘦小小,似乎比鸿俊年纪还小了些,眼里带着不安,鸿俊笑了起来,摆手示意没事。少年又抬步进了侧厅,侧容一笑,显然十分自得。 就这么一个动作,鸿俊突然想起了曜金宫里的感觉。曜金宫中少年们俱是鸟儿化身而成,整个曜金宫内,都有一股妖气,只因为重明秉性高洁,不触污秽,这妖气净化以后更偏向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妖怪。”鸿俊说。 裘永思再不言语,转身带着鸿俊走了进去。 鸿俊低声道:“你也感觉到了?” 裘永思说:“妖怪都撞咱们身上来了,还感觉不到?” 虽然没有照妖镜一类的法宝,但距离靠得极近,鸿俊还是能感觉到妖气的,两人在侧厅中坐下。 “眼睛别乱瞥。”裘永思温文儒雅,笑着朝鸿俊说道,“小郎君,这有炒米,来杯茶?” “好好好!”鸿俊最喜欢喝裘永思煮的茶了,香酪酥咸,茶叶新鲜,加点儿芝麻擂开了,往上撒一把炒米,入口甘醇解腻,唇舌留芳,当点心简直是人间美味。 “装出你平时那人畜无害的模样。”裘永思又笑着说,“到处东张西望一番,谁一直打量咱们,谁就是妖怪,看见了告诉我一声。” 鸿俊:“……” 鸿俊探头探脑,四处看看,眼里充满了外地人进长安的好奇目光,其时侧厅内案几一排排整齐陈列,案下有壶有炉,外头秋天长阔,碧蓝如洗,间或飘着大朵白云,阳光照进来,实在是令人惬意慵懒的休息之所。 学子们都在各说各的,数张案几后偶有人朝他们望来,都只是一瞥。 “有人在看咱们。”鸿俊朝裘永思笑道,“按你这么说,不就有很多妖怪么?” “那是,这可是进了妖怪窝了。”裘永思皮笑肉不笑道,“不能现在出手,否则又把国子监毁了,长史会哭的。” 鸿俊发现了一张案几后有三名年轻人谈笑风生,另有一少年为他们煮水。言谈间无人理会那少年,他看似十分无聊,便转头,盯着厅外庭院出神。不多时视线转来,与鸿俊恰好四目相对,便随之一笑。 那笑容里竟是带着几分女子的柔媚之意,鸿俊的心蓦然疯狂跳了起来,一张俊脸红到耳根。 鸿俊也随之尴尬一笑,裘永思问:“什么妖?” “可能是狐狸。”鸿俊转头,朝裘永思说道。 方才那一笑里,鸿俊感觉到了非常明显的魅术。 那少年竟是起身,朝两人走来,坐在案前,笑道:“这茶真香。” 鸿俊:“!!!” 裘永思倒是半点不显生分,说道:“还有一会儿才煮好,不着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杜韩青。”那少年一弯柳叶眉,眼睛里仿佛笼罩着水,身材孱弱,按着案前,眼睛只是朝鸿俊脸上、胸膛瞥,挨近了些,问,“你们呢?” 呃……别靠太近,鸿俊心里说道,裘永思便介绍道:“裘永思,杭州人士,这位是我表弟,小鸿俊。鸿俊,你俩年纪应当差不离罢,多亲近亲近。” “才进京?”杜韩青眼睛不离鸿俊双眼,说,“下月初五可就开考了。” 鸿俊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知道这是一只狐妖,然而还未容他细想,裘永思一脚便从案几下伸过来,不动声色地踹了他一下。 鸿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看看杜韩青双眼,便笑了起来。 杜韩青也忍不住笑,问:“你多大?” 两人叙过年纪,鸿俊比杜韩青还要大了两个月,杜韩青便改口喊“哥哥”。又问两人住何处,裘永思只答在城中亲戚家下榻,今日过来国子监踩踩点,认识先生。 “你这么小年纪,就来会试了?”鸿俊说,“真不容易。” 杜韩青一笑道:“从小家里穷,都指望我考个功名呢。”说着又伸手来玩鸿俊腰间那枚碧玉孔雀翎,鸿俊生怕他一下就被五色神光弹飞出去,忙把它一按,裘永思便道:“开过光的。” 杜韩青点点头,不远处又有人叫“韩青”,水烧好了,杜韩青便过去给他们泡茶。 鸿俊观察杜韩青,心想只不知道他杀没杀过人,杀过多少人,他在曜金宫中听青雄说过,狐妖最擅长玩弄感情,蛊惑人心,作为妖族,狐妖的喜怒哀乐与人是最像的,同样也是最苦的,只因他们体味到身而为人的种种滋味,却又脱不得妖身。 “待会儿他再来。”裘永思递给鸿俊一个汉白玉的玉佛,说道,“你就把这个送他。” “他不会来的。”鸿俊说。 “他会来。”裘永思道,“这小子看上你了,挺明显,还好李长史不在。” 鸿俊:“?” 果然不片刻,杜韩青泡完茶又来了,看来他的几个朋友都只是使唤他做这做那,并不想搭理他。 鸿俊盯着杜韩青看,杜韩青反而脸上一红,笑了起来,说:“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你挺好看的。”鸿俊说道,他是真心觉得杜韩青弱柳扶风的模样,确实有股说不出的风韵。 “你读诗吗?”杜韩青朝鸿俊问。 鸿俊马上说道:“读!” “喜欢谁?”杜韩青又问。 “李白。”鸿俊说,“我最喜欢他了。” 杜韩青说:“我倒是喜欢王昌龄呢。” 于是鸿俊兴致勃勃地讲论起诗歌来,不得不说杜韩青虽是妖怪,诗词造诣倒还是可以的。鸿俊越聊越起劲,已忘了面前这家伙是只狐妖,只努力让他接受李白的诗,反而把杜韩青说得气呼呼的。 日渐西斜,裘永思笑道:“咱们也得走了吧?” 杜韩青说:“我不理你了。” 鸿俊却笑了起来,说:“喜欢吗?” 鸿俊把玉佛放案上,手指推给杜韩青,杜韩青惊呼一声,鸿俊说:“你喜欢玉,对吧?方才见你喜欢我这腰坠,却是我爹给的,不能送你,喏,给你这个。” 鸿俊与人相熟前总是一副懵懂模样,一旦聊开了倒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忍不住还与杜韩青拍拍打打,杜韩青拿了那玉佛,瞬间十分感动,看看鸿俊。 “我明儿来找你。”杜韩青说。 “啊?”鸿俊傻眼,心想不要了吧,你要是进了驱魔司会很危险的。 裘永思说道:“家里亲戚人多口杂,你俩约个地方见?” 鸿俊便点头,与杜韩青约了明天午时丽水桥下,不见不散。 黄昏时,李景珑从封府上出来。 封常清拄着拐,站在门口,缓缓道:“总算有些长进了,从前你向来不会问我这话。” 李景珑沉默,封常清又道:“你这一身抱负,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在朝廷中为官,不像你想的那般。为官者不过‘欺上瞒下’四字而已。待得瞒不住了,才是你有机会的时候。” 李景珑说道:“到了瞒不住时,只怕就晚了。” “对于他们来说。”封常清说,“永远不晚,去罢,好好计议一番。” 李景珑深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开,听完封常清一席话,反而更焦虑了。 出得国子监来,已是黄昏时分,鸿俊才想起没查那三个人。 “就在厅里呢。”裘永思说,“全变了狐妖。” 鸿俊顿时下巴掉地。 方才鸿俊与杜韩青聊天时,裘永思始终认真听着厅内杂乱的对话,那几人的名字进了耳朵,裘永思便观察了一番。 “‘变’了狐妖?” “否则呢?你觉得哪儿的狐狸会十年寒窗苦读,赴京应考?”裘永思说道,“定是书生们在进长安后,统统被狐狸替了身,现在个个尖下巴,桃花眼,反而不难辨认,只是先前没想到这茬。” 鸿俊:“那原本的人呢?” 裘永思看了鸿俊一眼,两人都想到藏在晋云床上的干尸,不由得背脊汗毛倒竖。 衔环结草 “长史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大案。”裘永思说道,前脚迈进驱魔司,众人却已齐聚,正在讨论,见二人回来,一时静了。 李景珑关上驱魔司大门,众人坐在天井中,裘永思笑道:“鸿俊迷住了一只妖怪。” 众人无语。 “不、不算啦。”鸿俊说道,并将自己与裘永思的推断转述了个大概。 “国子监中有多少妖?”李景珑问。 “尚不清楚。”裘永思说,“还需继续调查,粗略估计,不下一百。” 李景珑长吁一口气,答道:“惊天大案。” 阿泰说道:“平康里的青楼全部查过一次,再没妖怪了。那三只狐妖是一年前来的。” 鸿俊心道谢天谢地,李景珑说道:“那么,过程已经很明显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 鸿俊忙道:“等等,详细说说。对你来说很明显,对我来说不太明显。” 这群人每次在推断事情时总会使用一种“很显然”的力量。李景珑只好特地照顾他,解释道:“自一年前起,大批狐妖开始浩浩荡荡,入主长安。先来乍到的三只进了倚诗栏,为什么选倚诗栏?那是文人最爱逛的地方。” “第一名考生来了平康里,嫖过后被狐妖吸干了。”阿泰接口道,“便有一只狐妖化形,顶替了他。” 鸿俊明白了。 李景珑又说道:“倚诗栏中人来人往,这三只狐妖专挑考生下手,每杀一个,便让自家小弟们顶上。于是国子监内,狐妖幻化而成的考生就越来越多。死去的考生们,则成为干尸,被处理掉了。” 鸿俊惊道:“所以那天床下的干尸!” “不错。”李景珑踱步,沉吟,答道,“也许是新死之人,也许是晋云忘了,总之,那具尸体还来不及处理,便被咱们误打误撞地发现,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拼着受伤,也要将干尸烧掉的原因。” 裘永思说道:“这些狐狸成为考生,参加下月初五的科举之后,便将大举进入官场,于是整个长安,就……” 众人说到此处,都有点儿不寒而栗。 “就成了妖族的地盘。”李景珑答道,“但还有一点,狐妖们如何保证会试能中?” 鸿俊突然觉得这事简直太荒唐了,一群狐妖,跑来考进士。 李景珑一瞥众人,说道:“所以,朝廷里有人,此人若非长安妖王,则定是妖王属下。它负责将科举题目泄出来,让狐妖们事先作好文章应考。” “是个文官?”裘永思道。 “不一定。”阿泰缓缓道。 “狐妖们没有多大能耐,想必只要能化人,变化之术差不多就能上了。”李景珑说,“这些天里我查过狄公关于狐妖的一些记载,上头养着这些狐妖,而飞獒,想必就是守护这些狐妖的狗。” 莫日根沉吟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朝中之人的身份,既能接触到考题,又手眼通天……” 李景珑缓缓道:“这不打紧,它总会出面的,尤其是在咱们解决掉了它所有的下属之后。此案一结,咱们想除掉它,它一定更想除掉咱们。” “鸿俊,若我所料不差,你的最后一把飞刀,一定就在主使人手中。动手吧,这几天里,各位的任务都将异常繁重。莫日根与阿泰、永思,你们现在先休息,今夜再一起行动,进得国子监后,给所有狐妖做下记号,鸿俊,你帮我配点儿药。” 李景珑迈出几步,却突然转身回来,伸出左掌。众人纷纷在他手上一拍,各自前去做准备。 当夜月黑风高,裘永思与阿泰、莫日根无声无息,潜入了国子监中。 “我总觉得咱们需要一个照妖镜。”裘永思说,“辨别妖怪简直累死了。” “做一个?”阿泰也感觉到了,朝卧房内张望,低声道,“你看这只像么?” 莫日根凑过来,看见一名躺在榻上的书生,说道:“宁可放过,不要杀错。十年寒窗苦读,万一弄错就完了。” “这个是的。”裘永思答道,“我在厅内见过他,下手吧。” 阿泰以扇轻轻一挥,一道药粉落在那狐妖的袍角上,留了个极小的痕迹。莫日根在另一扇窗前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看。房内睡着六人,莫日根摊开手时,钉头七箭不住震动,咯咯作响,显然是感应到了妖气。 “全是。”裘永思看了一眼便道,“你看其中有一只狐狸,睡得连尾巴都露出来了,他们不会让房里有凡人,否则很容易就会露馅。” 阿泰于是逐个做出记号,深秋时分,长安已有凉意,煮茶烤火常用炭盆,偶尔脏了袍角,乃是寻常事,料想狐妖也不会发现。 夜间,鸿俊在天井里内配药,李景珑则坐在一旁,仍旧翻阅案卷。 “辛苦你们了。”李景珑道,“这次若驱魔司无恙,便带大伙儿好好玩一场。” “无恙?”鸿俊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李景珑一时说漏嘴,只得打个岔掩过去,说道:“案子结掉之后。” 鸿俊问:“抓住狐狸以后,要怎么处置?” 李景珑答道:“全部烧死。” 鸿俊:“……” 李景珑观察鸿俊神色,问道:“想为它们求情吗?” 鸿俊想到被狐妖们害死的考生,亦不知谁来给他们主持公道,可他总觉得小狐狸也挺可怜的,便道:“不能放过一些吗?” “谁来放过被害死的人?”李景珑说道,“你是驱魔师。” 李景珑下午听见裘永思转述时,便觉得有点儿危险,只恐怕鸿俊与那小狐狸成了朋友,迟早将坠入万劫不复。 “你觉得妖都是坏的吗?那赵子龙呢?”鸿俊反问道。 李景珑答道:“至少这些狐狸是。” 鸿俊的眉头也拧了起来,没有与李景珑争辩,如果今天那小狐狸没有害人,是不是就可以网开一面呢?但它也间接参与了害死考生的过程。 “再放点儿。”李景珑意识到气氛有点尴尬,便不再提那事,提醒道,“我要一滴就能让它们彻底睡倒,现出原形的药。” 下午李景珑搜刮了长安所有的药房,鸿俊只得再加进去不少,最后磨成粉,小心翼翼地装起来。 “这个千万千万不能吸进去。”鸿俊转念,说道,“长史,但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倒霉的。” “别咒我行吗?!”李景珑真是怕了鸿俊了,珍而重之地把它分装好,收进几个小袋子中。 午夜子时,十月终于过去,多事之秋也已接近尾声。 距离科举还有五天,当夜众人完成任务后,裘永思说道:“一共是两百六十六只狐狸。” “比想象中的少。”李景珑饶是如此说,却终究有点儿不安,便安排轮岗,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盯着这些狐狸,以免有异变。 然而第二天,朝中下了通令——今年秋试提前三日,于十一月初二在太学馆召开,裘永思带回一张布告,众人沉吟片刻。 “妖王现在一定知道飞獒伏诛了。”李景珑说道,“恐怕咱们打乱了他的布置,是以提前开试。” “会不会是被发现了计划了?”莫日根皱眉道。 李景珑摆手,说道:“也即是说,他的手下并不如咱们想象中的多。莫要自乱阵脚,提前到明天,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鸿俊道:“那我还去么?”说实话,鸿俊是有点不太想去的,他并不想去面对一个即将死在他们手上的小狐狸。 “你去。”李景珑说,“这个时候,你的情报才显得至关重要。” 鲤鱼妖刚冒出头,正要问个究竟,众人怕它坏事,马上把它按住。 鸿俊想了想点点头,答应亲自前去赴约,午时三刻,来到丽水桥下。事实上李景珑已安排好,科举一开始,便会把这些狐狸一网打尽,而在裘永思见到小狐妖那天,便心念电转,留下了一个试探的开口。 若狐妖们早已察觉到危险,一定会派人出来,试探鸿俊。 发现危险与未曾发现,那小狐狸面对鸿俊时,一定是两套说辞。李景珑早就算计好了这名幕后主使已经骑虎难下,否则两百多学子一夜失踪,怎么交代?简直是在给驱魔司送把柄。 丽水桥下枫叶飞舞,残枫片片,顺流而下。 杜韩青趴在桥栏上看风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杜韩青!”鸿俊笑道。 “鸿俊?”杜韩青马上笑了起来,鸿俊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少年似乎很期待见到自己,便走上桥去,再与他并肩下桥,前往东市。 李景珑手里抱着鲤鱼妖,与莫日根两人藏身巷内朝外张望。 鲤鱼妖刚刚得知前因后果,问道:“他们见面了吗?” “嘘。”李景珑示意你给我闭嘴。 鲤鱼妖又说:“让老裘和莫日根来不就行了?李长史,你还特地跑一趟?” 李景珑把鲤鱼妖的嘴巴塞住了,左手把它挟在肋下,看了看四周再走出去,跟在鸿俊与杜韩青身后。秋日明媚,两名少年并肩走过长安集市,鸿俊玉树临风,杜韩青清秀柔媚,沐浴在朗照阳光下,当真是一幕极美的风景。 “我带你去书肆。”鸿俊朝杜韩青说道。 “鸿俊,那个人怎么抱着一条鱼?” 鸿俊转头,见李景珑马上转身,面朝集市的鱼摊上,手里抱着鲤鱼妖,假装与老板议价,莫日根则时不时东张西望。 鸿俊平时背着鲤鱼妖尚不觉得好笑,这次看见李景珑抱着条鱼,忍不住蓦然大笑道:“哈哈哈哈那是谁抱着条鱼这么傻!” 整个集市上,马上有人转过去,群嘲道:“哈哈哈这不是李景珑吗?” 李景珑:“……” 鸿俊这才发现居然是自己家的鱼,当即尴尬了,忙一拉杜韩青,带着他进了书店。 “你看,这儿的书挺多。”鸿俊说道。 “呀,我倒是……”杜韩青从没来过,险些说漏嘴,忙道,“倒是很少来。” 李景珑把鲤鱼妖塞给莫日根,嘱咐别让它开口说话,闪身进了书店里,站在书架后接近鸿俊与杜韩青,听两人说话。然而半晌,两人都在讨论诗,听得李景珑烦躁,你和一个妖怪聊李白干吗? 最后杜韩青接受了鸿俊的推荐,与他并肩出来,鸿俊又提议去吃饭,带着他上了鱼跃龙门。 李景珑:“……” “长史,我忘带钱了。”莫日根抱着鲤鱼妖,忙道,“我回家取去,你等我。没关系的,待会儿上去你先点菜……” “不用,我有钱。”李景珑说道,“你先回去罢,快把这条鱼带走。” 小二过来点菜,鸿俊苦思冥想,回忆鲤鱼妖那天点的。 “逡巡快炒一碟,乌鸡羹……”鸿俊勉强把菜点齐了,杜韩青十分惊讶,说:“这儿太贵了。” 鸿俊示意没关系,看着杜韩青只是笑。 杜韩青双眼却有点儿红了,说:“平生第一次有人带我来这儿。” 隔壁屏风后,小二朝对坐的李景珑问道:“这位爷吃点什么?” “来一杯白水吧。”李景珑向来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嘞!”小二说,“李景珑校尉这儿,一杯白水——!” 鱼跃龙门整个二楼,顿时哄堂大笑。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稍稍坐过去点儿,听见隔壁对话。 “他们笑什么?”杜韩青问。 鸿俊摊手,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何又嘲笑李景珑。但听见李景珑就在隔壁时,终于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套话了。 “你的同乡们没有带你逛逛长安吗?”鸿俊说。 杜韩青幽幽叹了口气,笑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小厮罢了。” 李景珑在隔壁屏风后沉默不语,听着两人的对话。 鸿俊安慰道:“等及第以后应当就好了吧。” 杜韩青道:“哪儿呢?继续给他们端茶倒水,过一辈子罢。” 鸿俊:“怎么可能?及第你就当官了……” 杜韩青微微笑着问:“你家几口人?应当很有钱吧?” 鸿俊想了想,说:“就我和我爹,还有一个呃,不算亲叔吧,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称呼青雄。 “呀?都是男的吗?”杜韩青诧异问道,“你是领养的吧?” “算是吧。”鸿俊答道,“他俩抚养我长大,我从小就没娘。” 李景珑听得嘴角抽搐,寻思半晌,颇有点儿惊讶,鸿俊极少对他们提起自己家的事。 杜韩青笑道:“我说呢,看你就不大一样。” 鸿俊:“?” 杜韩青自顾自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啥。” 鸿俊心想看上你?什么意思?我没看上你啊。 李景珑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有你这朋友,我挺开心的。”杜韩青说,“我在长安没什么朋友,你空了还来国子监找我罢。” 鸿俊便点点头,这时李景珑几乎能确认狐妖们并未发觉危险,便稍稍放下了心,喝着面前的白水,听两人的对话。 小二上了菜,杜韩青对鸿俊的家世十分感兴趣,问长问短,鸿俊便拣无关紧要的答了些,手里拈着一个小纸包,包里是刚研制出来的药粉,犹豫再三,始终找不到机会拆包。 鸿俊不仅没套出杜韩青什么话来,反而被越套越多,听得隔壁李景珑不住哆嗦,生怕鸿俊一不小心把驱魔司给兜底卖了出去。 最后,杜韩青仿佛乐不可支,说:“鸿俊,我好喜欢你。” 鸿俊尴尬起来,心里有股罪恶感,努力地把话题岔了开去。杜韩青似乎料到鸿俊会有此反应,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暮鼓声中,鸿俊将杜韩青送到国子监门口,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杜韩青转身,朝鸿俊笑笑,递给他一个小石头制的白环,环上系着草绳,说:“你给我的玉佛我很喜欢,这环送你,没有玉,以石头充就,望你不要嫌弃。” 鸿俊接了那环,点点头,隐约觉得有股不安,杜韩青说:“考完后咱一起出城玩去。” “好。”鸿俊示意他回去吧,杜韩青便转身回国子监。暮鼓声停,鸿俊拿着那个环,心中有点失落,独自走在长街上。深秋时天黑得很早,已是满城漆黑。 “辛苦了。”李景珑的声音突然在路边说道。 鸿俊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心情不大好,答道:“没什么。” 李景珑长身而立,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的武袍,乃是那天杨贵妃赏赐布匹所裁剪,衬得他衣冠楚楚,玉树临风。 鸿俊打量他半晌,李景珑低头看自己身上,问:“好看么?” 鸿俊点点头,李景珑又说:“你也有一身,明儿咱们第一次正式执行任务,有备而战,大伙儿都穿它。” 鸿俊“嗯”了声,跟着李景珑回驱魔司去。 李景珑说道:“你生气了。” 鸿俊又“嗯”了声。 李景珑转过身,说:“因为我不答应你救那只狐狸?” 鸿俊想了想,鼓起勇气答道:“李长史,妖在你的眼里,就这么十恶不赦么?” 李景珑皱眉道:“鸿俊,你不能把妖当人看!妖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会装得很像人,他只是在利用你。狐妖都想找个人傍着,那天你没听到晋云是怎么说的么?你觉得他们的话里,几句真,几句假?” “可是……” “不要可是了!”李景珑说道,“他是在利用你!你能不能别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李景珑正激动时,肚子突然“咕——”的一声,叫了起来。 鸿俊:“……” 他一定很饿了,肚子饿的人脾气都不好。鸿俊心想。 李景珑又说:“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他在魅惑你,今天与你所言,都只是讨你欢心,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说不定都是他编的,况且明天咱们杀了他的亲人,你觉得放走他,就不会回来报仇吗?” 接着李景珑的肚子又“咕——”一声叫了起来。鸿俊终于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李景珑怒道:“别笑!” 鸿俊摆手,示意不与他说了,李景珑无奈只得跟着他回驱魔司去。众人正等李景珑回来开饭,鸿俊把白环朝桌上一扔,完成任务,说:“吃过了。”便径自进房睡去。 “衔环结草。”阿泰看了眼,说,“那小狐狸这是要以身相许吧。” 李景珑追过天井,见鸿俊关上门,只得依旧回来吃饭,一顿饭吃得闷闷不乐,众人知道明天行动应当不会出大差错,便都识趣不再多言。 骊山面圣 这夜鸿俊又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杜韩青全身起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的皮肤龟裂,迸出血液,现出皮肤下血肉模糊的狐狸皮毛,那痛苦的狐狸正从人的躯壳中艰难地挣扎起来,拖着鲜血与滋滋作响的脂肪,发出惨烈的哀嚎。 “啊——!”鸿俊猛地坐起。 “鸿俊?”莫日根的声音在房外响起,他快步走进来,一手按在快虚脱的鸿俊额头上。 鸿俊轻轻地呼吸,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做噩梦了,他挣扎着坐起身,不住喘息,定了定神,看着莫日根。 “白鹿离开的夜里。”莫日根低声道,“草原的梦魇四处肆虐,呼啸。” 他给鸿俊倒了一杯水,对着茶碗上默念了几句咒语,鸿俊接过,喝下去后心情便稍稍平静了些。 “什么意思?”鸿俊问。 “苍狼守护白昼,白鹿守护长夜。”莫日根说道,“在我们的故乡有一个传说,当白鹿在黑暗中消失,离家的孩子就会做起噩梦……你想家了?” “有一点。”鸿俊点点头。 莫日根拍了拍鸿俊的肩膀,微笑道:“人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是啊。”鸿俊低声说,感激地朝莫日根点了点头,喝下那碗水后,心情好多了,再次躺下,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大清早,鸿俊是醒得最早的,蹲在井边刷牙时,鲤鱼妖得知昨夜之事,便劝说道:“你管那只妖怪做什么?非亲非故的,人都管不过来呢。” 鸿俊擦干净嘴,寻思片刻,答道:“其实我也是妖,不对么?总有一天,长史会知道的。” “你和狐狸们不一样。”鲤鱼妖说,“长史又不嫌弃我,怪就怪狐狸们当年没投靠你爹,自找的。何况了,你平时吃什么不是吃,吃肉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众生平等了。” “那不一样。”鸿俊道,“不吃肉,是慈悲为怀;吃肉,是度它们脱离苦海,青雄说的。” “长史早。”背后传来裘永思与李景珑打招呼的声音,鸿俊与鲤鱼妖马上不说话了。这时莫日根恰好从外头进来,李景珑便道:“办完了?” 莫日根点了点头,鸿俊问道:“这么早,你做什么去了?” 莫日根神秘一笑,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景珑却道:“这次只听到慈悲为怀那句,先开早饭,吃完换衣服。” 天大的事,睡一觉过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鸿俊昨夜心中的芥蒂早已消了,面对李景珑时,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李景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吩咐众人去换官服。 驱魔司官服布料用的是天子与杨贵妃亲赐锦缎。上好的深蓝色料子,配雪白内衬,束袖武袍,显得肩宽腰窄,较之文官们的阔大长袍不同,下襟九分长,露出漆黑武靴,方便打斗,迈步时更带着威武之气。 众人站在镜前依次理衽,果然人靠衣装,众人都显得十分挺拔俊朗。就连穿惯了书生袍的裘永思,这身官服一上身,亦英气毕露。而五人之中,最好看的还是鸿俊。鸿俊自到长安后便习惯束袖粗布袍,上身淡白下身水洗青,简直像个农家少年,换了寻常人定驾驭不住,奈何鸿俊天生底子好,硬是穿出了少年郎的感觉。现在换了身华贵面料,当真是令人无法直视,颇有王谢子弟的风范。 “脖子有点儿勒……” 结果鸿俊一开口就露馅了。 李景珑只得上前帮他扯开点,说:“我倒是忘了领子。” 先前李景珑特地让裁缝来过一次,加班加点地赶制。那时鸿俊不在,现在衣服赫然十分贴体,鸿俊不免有点儿奇怪,问:“没人给我量过啊。” 李景珑有点尴尬,咳了声,朝众人说:“看吧,我就说合适。” “长史这眼光当真厉害。”莫日根竖起大拇指。 鸿俊怀疑地看李景珑,问:“你怎么知道我身材尺寸的?” “好了不要问了……”李景珑又递给鸿俊一件缩小后的、浴袍一般的衣服,指指房外,说,“你身材瘦,余下的布料我就又做了一身。” “赵子龙——!”鸿俊拿着那小浴袍,顿时狂叫道。 “什么什么?”赵子龙马上飞奔过来,它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穿衣服,看见李景珑居然没忘了自己,当即欢呼起来,接过浴袍摊在地上,一条毛腿就往里抻。穿上那浴袍后,扎紧了腰带,后襟恰好盖着尾巴,李景珑又给它一个小挎包,让它背着,里头想必是装离魂花粉用的。 众人忍不住大笑,鲤鱼妖又说:“让我看看……”于是在穿衣镜前不住蹦。 李景珑说道:“今天大伙儿就一起行动,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一天,离魂花粉没事不要乱用。” 众人纷纷响应,带上武器,预备出门,鸿俊一颗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想起那夜李景珑所言“若驱魔司无恙”,仿佛明白了什么,再看李景珑时,李景珑瞥向他的目光中,隐约带着笑意,似在安慰他: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清晨骊山云瀑倾泻,沾湿了登山之人的衣裳,车马道畔,神武军卫士慌忙道:“将军!请上车!” 封常清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骊山,往天子行宫走去,同时摆手,说:“不碍事,你们这是瞧不起本将?” 士兵们只得不多话,看封常清沿着官道,佝偻行走。封常清自幼父母双亡,其外祖父受李林甫陷害后流放安西,一生颠沛流离,戎马倥偬,一介残疾之身,却于高仙芝麾下发挥了惊人才华,接连破小勃律、大勃律国,十三年间一跃成为堪于哥舒翰等老将比肩的猛将。 封常清屡战屡胜,对西域战事几乎算无遗策。大伙儿都嘲笑李景珑,却从不敢嘲笑这孱弱瘦小的封常清,统御万军之人,言语间自然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 封常清虽赋闲在京,却在班师回朝当日,向李隆基呈上近万字的奏折,要求边疆田地整改,以怀柔为政,放远征的将士们回家。是以在武官阵营与军中有极高的声望。 太监带着一身雾气匆忙进了华清宫,其时李隆基尚搂着杨玉环酣睡,太监既不敢叫,又恐怕封常清挥舞着拐杖冲进来,外头守卫无人敢拦他。 太监张了张嘴,不敢发出声音,焦虑无比。 “有事儿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帐内传来李隆基之声,却是醒了。 “什么时辰了?”杨玉环慵懒问道。 “封常清封将军,在外头等着,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告陛下……” 听到这话时,李隆基瞬间就坐直了,喃喃道:“又出事了?不应该啊,这不是还没派常清差使么?莫非是兵部让他来的?” “是军情?”李隆基想了想,问道,“国忠呢?怎么不先往国忠处去?” 太监道:“说是与大唐国运……息息相关。” “这搞什么。”李隆基不耐烦地挥手,说,“告诉他,朕知道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二更时到山下,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太监答道。 杨玉环说道:“封将军腿脚不便,怎么是走上来的?陛下。” 李隆基无奈,裹上龙袍,披头散发朝寝殿外去。 侧殿内,封常清拄着拐,不住喘息,与一脸凝重的李隆基对视。 “别着急。”李隆基反而安慰道,“赐座,给封将军一口水喝,慢慢地说。” 封常清不住发抖,抬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老了,平素虽养颜有道,但年过六旬之身,终究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衰老之态。封常清未及耳顺之年,看上去却还比李隆基老态了些。 “今日臣爬这骊山时……”封常清接过太监递来的布巾,擦了把汗,喘道,“不知为何,就想起陛下当年……当年英姿。” “哪一年的英姿?”李隆基反而笑了起来。 封常清看着李隆基,说道:“唐隆元年,凌烟阁前会师的那一年。” 李隆基大清早起来,听封常清竟是与自己叙旧,当即啼笑皆非,但长期为帝的直觉亦告诉他,开口先叙旧的事,接下来定不简单。 “若不是你说,朕险些也忘了。”李隆基笑道,接过太监递来的参汤,喝了一口,说:“唔,给常清也端一碗去。” 那年李仙凫、葛福顺策反羽林军,诛杀欲仿效武曌而登基为帝的韦皇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在凌烟阁下会师,誓死捍卫李家天下,杀进宫廷,杀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诸人,夺回了李氏江山。 往事恍若隔世,然而听到封常清旧事重提时,李隆基仍不禁想起当年的一腔热血。 “还有开元元年。”封常清又说。 没记错的话,那是李隆基再次发动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的那一年。从此之后,大唐的一场盛世正式拉开了繁华序幕。 “常清,你要知道,如今太平盛世,”李隆基说,“乃是苍生之福,朕这把刀,能不用,反倒是好事。” 李隆基听出些许封常清口中暗示,他同样也在回以暗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朝廷有大的动荡。 “陛下圣明。”封常清马上答道,“常清想了陛下,又忍不住想自己。” 李隆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封常清问道:“常清只不知自从入高仙芝将军帐中,这些年里,曾有军情瞒报过朝廷不成?” “没有。”李隆基答道,“戳穿别人的谎话,倒是不少。” “这些年里,常情可曾骗过陛下?”封常清又问。 “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最不分场合地说老实话。”李隆基那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虽不中听,却是从不撒谎的那个,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隆基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这些年中虽沉湎温柔乡,在大是大非面前,脑子仍是清醒的。 封常清抬起一手,发着抖,指了指自己脖颈,答道:“今日常清若有半句虚言,便请陛下取我项上人头,常清毫无怨言。” 李隆基眉头拧了起来,浑不知封常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道:“说。” 日上三竿,城北科举考场内“当——当——当——”钟声一声接一声,近两千五百名学子接受搜身,鱼贯入场,极目所望,尽是独间厢房,厢房以一条条走廊连着,门上有天干地支的标号。 学子在外搜身,领牌,各按牌号,等在厢房门口,考官在外经过,再次验明牌与正身,考生将牌挂在门口,进去后,考官便贴上封条,十行厢房,每行一百间,封过房后,偌大考场内寂静无比。 每个厢房乃是全部封闭,开一透光窗,由仆役统一递送饭食并接走大小便。考生要在这厢房内待上足足三日。 仓库内,众人将沉睡的仆役们拖到墙角,官服外头套上仆役衣服,李景珑低声道:“开始罢。” 鲤鱼妖藏身水缸后,开始分药粉,众人分头离开。 鸿俊低着头,沿着走廊快步走去,路过一间厢房,便侧头往里一瞥,寻找裘永思先前做下的标记——袖口、袍襟等地。每找到一个,便在门框上以飞刀轻轻刻下另一记号。 阿泰同样低着头,路过每个房门,假装不经意地朝里看。 “喂。” 阿泰路过走廊时被考官发现了。 考官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阿泰走过去,考官正要询问怎么一个仆役在考生房外东张西望,背后却有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袍角。 考官:“?” 考官正要回头看,鲤鱼妖突然抬手一撒,抖了点离魂花粉出去。 “一见发财——” 考官打了个喷嚏,阿泰马上转身,一阵风般消失了,鲤鱼妖则朝角落里一钻,也跑了。 考官:“??” “站住!怎么没见过你……”另一名守卫叫住了裘永思。 “再见有喜!”鲤鱼妖又是一撒,守卫打了个喷嚏,满脸迷茫,裘永思忙与鲤鱼妖各自分头离开。 鸿俊经过一间厢房外,朝里一瞥,突然看见了杜韩青。 杜韩青端坐案后,鸿俊迟疑片刻,经过了厢房。 李景珑无声无息地从廊后转出,眉头深锁,注视鸿俊背影。孰料鸿俊却转了回来,李景珑马上再次闪身廊后。 只见鸿俊手持飞刀,犹豫片刻,最终狠心刻下了一道记号,眼睛泛红,决然离开。 片刻后,莫日根匆匆走来,低头看见房门外的记号,又朝房内偷瞥一眼,松了口气,随手摸摸那记号,加深了些,转身离开。 李景珑:“……” 李景珑正要走时,阿泰却又来了,同样,专程检查了杜韩青的房门;紧接着则是裘永思。 裘永思转过走廊时,险些撞上李景珑,瞬间十分紧张。 “哟,长史?”裘永思笑道。 “看来我倒是白操心了。”李景珑冷淡地说道,“你们都很护着鸿俊嘛。” 裘永思笑道:“只是怕功亏一篑罢了,长史,大伙儿关键时刻,还不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嘛。”说毕拍拍李景珑肩膀。 所有房门标记完毕,众人到仓库外对数。 “两百六十六间。”李景珑说道,“齐了,等钟声。” 鸿俊沉默无语,众人也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点儿怪异。李景珑过去,随手一按鸿俊肩膀,说:“这次把案子好好办完,大伙儿便出去玩一遭,你们说,想上哪儿玩去?” “真的?!”鸿俊惊讶道,似乎开心起来。 李景珑嘴角抽搐,心想你的慈悲为怀呢…… “平康里!”裘永思马上说道。 李景珑:“……” “平康里。”阿泰笑着说。 鸿俊说:“平康里可以吗?我还没真正去过呢……当然长史你不喜欢的话也……” 莫日根说:“那就只好平康里了,不过夜,看看跳舞、听听歌儿总是可以的吧?平康里也不全是……呃,那种地方嘛。” “连你也想去?”李景珑简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下属脑子里都装的啥。 莫日根说:“我,嗯,我的第一次,要留给白……算了,以后再说,但是喝酒听歌,总是可以的。” 鲤鱼妖说:“平康里可以吗?我想去看那幅画儿。” “那就平康里了!”裘永思拍板道。 “好——!”大伙儿雀跃欢呼,多数压倒了唯一,李景珑一手扶额。此刻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马上起身,再去准备。 第二轮钟响,考官各持手中卷,快步走过厢房,每过一房便将考卷从窗外塞了进去,脱手后便匆匆走往下一间,依次全部厢房走过一轮。 艳阳高照,鸿俊手心出汗,外头有人说道:“送水了!” 众人便混在仆役里头,提着一筐水瓮出去,始终低着头,守卫搜过筐与水瓮,大伙儿便各自前去送水,李景珑左手捏着定魂香药粉,右手持瓮,到得刻记号的门外便将药粉加进瓮里,转身接过守卫倒进来的水,接满后递进窗内,考生便接了。 五排又五排,十排厢房近百间,一轮送下来,众人都是累得满头大汗。回到库房时,李景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撤!” 数人便翻墙出去,到得考场对面街道,朝考场方向窥伺,俱忐忑不安。这么折腾下来,已过了大半天,秋季午后还稍稍凉爽了些。鸿俊只怕他们不喝水,或是药量不够,现在想来,李景珑不断让多放药材,竟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李景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有点儿紧张,不多时,街上马车声响,来了数辆车,正是高力士与巡场的礼部官员。 李景珑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说道:“行动吧。” 鸿俊说:“等等,我总有点儿怕,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走,再等等?” 李景珑答道:“你的药拿仆役们喝的水试过,剂量足够了。” 鸿俊:“我就怕他们不喝。” 李景珑:“早上我让莫日根到国子监去,在整个国子监的早饭里全部加了近四成的盐,就是为防万一。” 除莫日根外,所有人瞬间傻眼,裘永思马上道:“长史,今天起,小的跟定你了!” 阿泰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人啊!” 李景珑谦虚地说道:“见笑了,待会儿可得正经点,走!” 说毕李景珑将外袍一脱,现出一身深蓝色官服,腰佩智慧剑,身穿天子御赐官服,身材笔挺,余人纷纷照办,现官服,跟在李景珑身后,朝考场走去。 考场围捕 高力士亲自来巡场,随行有礼部尚书、礼部侍郎,并文渊阁、弘文阁两名大学士。众人一到,考官们忙到试场中央集合,聆听教诲,正谈笑风生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 “科举考场,闲人免进!” “驱魔司执行公干,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高力士:“……” 考官中顿时发生了一阵骚乱,纷纷走出长廊,望向大门外,这时候裘永思扯着声音,喊道:“大理寺驱魔司李景珑长史到——” 李景珑:“……” 高力士道:“李景珑!你做什么?!” 卫士要上前拦,李景珑身后的鸿俊却把五色神光一撒,凡人如何能挡?当即被推得直摔出去。瞬间考场前便炸了锅,守卫纷纷抽出兵刃,指向李景珑与身后四人。 考官们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李景珑的随从用的什么手段把人放倒,高力士却知道麻烦来了,若那夜所言是实,这伙人就是李景珑口中的驱魔师!姑且不论刚才那招是否障眼法,只怕闹将起来,门口的守卫恐怕收拾不住,必须先想办法稳住他。 “让他进来!”高力士厉声道。 一众人进了考场,李景珑先是朝高力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高力士说道:“李景珑,你的驱魔司已经正式解散了,留给你时间是让你回去搬家,怎么还在这儿闹?” 礼部尚书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李景珑。 驱魔司众人这才知道就里,惊讶无比,望向李景珑。 李景珑却道:“今天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督查科举,清除考场中为患的妖孽。” 考官们面面相觑,有人便笑了起来,礼部尚书道:“李景珑,你是不是疯了?得给你找个大夫……” 李景珑说道:“陛下正在从骊山回来的路上,咱们不等他了,正好请各位大人,当场做个见证,请。” 说毕也不管众人,便径自走上长廊,高力士喝道:“李景珑!你做什么?!” 鸿俊等人随后跟上,紧接着高力士快步追了上来,大伙儿便给官员们让开一条路,文渊阁大学士怒道:“李景珑!科举考场乃是关乎国运之地,岂容你在此地放肆!” 各厢房内,考生听见外头争执,纷纷凑到窗前好奇朝外望去。 只见李景珑快步走来,高力士怒吼道:“李景珑!你疯了!快来人!给我拿下他——” “谁敢动手?!”鸿俊一声,守卫便不敢上前,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来到一间房前,抬脚就是一踹。 那一踹,顿时连着门锁一起踹断。 “做什么!” 里头一名考生登时大叫一声,惊魂犹定,打量李景珑。那一瞬间,鸿俊心中咯噔一响,浑身犹如被冷水从头浇到脚,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完了。 “踢错门了,抱歉。”李景珑把门关上, 众人:“……” 李景珑再踹一门,高力士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李景珑!” 李景珑朝旁一让,高力士瞬间静了。 一房、一案,案前散落衣冠,书生服中躺着一只灰色的狐狸。 鸿俊险些就欢呼出声,余人都是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高力士仿佛看见了天大的笑话,看看一众考官,礼部尚书过来看了一眼,倒退半步,骇然跌坐在地。 “这……这……”礼部尚书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呢?!”考官惊呼出声。 李景珑扫视众人,同时驱魔司中,所有人都在飞速打量在场者,力求发现端倪。 莫日根不易察觉地摇头,意思是这儿没有主谋。隔壁考生探头来看,裘永思便把人塞回去,鸿俊随手一拧,将门锁再次拧上。 “把狐狸捉了。”李景珑冷冷道,“腰牌衣服取上。去下一间。” “还有?!”考官震惊道。 李景珑踹开下一扇门,高力士还未回过神来,忙道:“等等!” “等什么等?”李景珑说,“高将军,参加大唐科举的,竟是一群狐狸,来日官场上全是妖,你半点不怕?” 那句话刹那揭开了问题的本质,考官、大学士、礼部尚书、侍郎……在场官员背后升起寒意,终于意识到严重程度。 “看好了。”李景珑接连踹开好几扇门,先让众人依次看过,再让莫日根将狐狸捉出来。裘永思在校场中贴上符,以符纸布了个法阵,将熟睡的狐狸全部扔了进去。 “慢着!” 狐狸越来越多,高力士已彻底蒙了,喊道:“李景珑!你给我解释清楚,这究竟是……” 鸿俊:“给我也踹一扇呗。” 李景珑:“你踹吧,阿泰,你和其他人去抓剩下的。” “住手住手。”大学士不住喘息,仿佛李景珑每踹开一间房门,就会让里头的考生变成狐狸,高力士喊道,“李景珑!你究竟在使什么妖术?!” 鸿俊踹了两下,满足了他的破坏欲望,踹开门后李景珑将狐狸揪出,连着两三扇后,礼部尚书道:“此事还未查清就里!李景珑!你给我交代清楚!否则不许踹门!” 李景珑:“驱魔司不归你礼部管辖,去把刑部尚书请过来。” 高力士怒吼道:“李景珑!这是你的妖术!你……你心存报复!” 李景珑停下,看了高力士一眼,转身朝他走去,高力士等人顿时恐惧无比,不住后退,只怕在他一脚之下,自己也将被踹成狐狸。 然而就在此时,通传声响彻考场。 “陛下驾到——!” 整个考场里全部沸腾了,不知发生何事的考生纷纷涌到窗口,争相一睹李隆基真容。是时只见李隆基身穿便服,大步走在前头,封常清拄着拐,跟在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经过空地时站定,看了一眼符阵中的狐狸,眼中充满了震惊,回头看封常清,封常清却做了个“请”的手势。 “陛下。” 李隆基走来,众人忙一起躬身行礼。 李景珑抱拳道:“禀报陛下,高将军等人,正在协助臣缉拿这些狐妖。” 李隆基转头瞥向高力士,沉声道:“果真如此?” 高力士不住哆嗦,李景珑这一手玩得极其漂亮,自己不点头也得点头,只得道:“是……是……但臣也不知道,为何……” “把门打开让朕看看。”李隆基站在另一扇门前。 考官拿了钥匙,手却不住发抖,始终打不开锁,鸿俊抢着上前,帮李隆基来了一脚,木门轰然被踹开。 李隆基快步进了房中,李景珑要拦,封常清却示意无妨。天子威严尚在,李隆基亲自进入厢房内,拎起其中狐狸耳朵,看了一眼。 “还有多少?” “回禀陛下,共两百六十六只。”李景珑答道。 李隆基眼中充满了震怒,到得下一间房门前,不待旁人开门,自己抬脚,把房门踹开。 果不其然,都是狐狸! 足足一个时辰后,考场空地上堆满了小山似的狐狸,鸿俊下的药分量极重,导致狐妖们一时半会儿还未曾醒来。 李隆基坐在椅上直喘气,望向李景珑时,眼里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恐惧。 “这只送你了。”李景珑拎着一只小狐狸,递给鸿俊,它的前腿上系着一枚玉佛。 鸿俊如释重负,正要道谢时,李景珑却说道:“你还得帮我个忙,鸿俊。” 黄昏时,御书房中,关在笼里的小狐狸醒了,蓦然一个哆嗦,睁大了双眼,瞥见笼子上贴的符,左看右看。 “别担心。”鸿俊的声音在书房一侧响起,说道,“躲在这儿很安全,他们发现不了你。” 小狐狸瞬间全身毛发竖起,难以置信地盯着鸿俊。鸿俊则坐在窗台上,一脚踏着窗框,一脚垂下来,形成一个优美的剪影。 “对不起。”鸿俊说,“那天进国子监,本来是为了查清你们的身份。” “你……你……”那狐狸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驱魔师。”鸿俊低声答道。 “你骗了我!”小狐狸惨叫一声。 鸿俊说:“可我也救了你一命,否则你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呢?”小狐狸颤声道。 “都现形了。”鸿俊答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小狐狸登时警惕起来,鸿俊侧头,朝它笑笑,说:“告诉我谁是主使,我就放你离开。” 小狐狸不吭声了,眼里噙着泪水,不住颤抖。 “我不知道。”小狐狸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你们杀了这么多读书人。”鸿俊说道:“说无辜,恐怕不见得吧。” 小狐狸惨叫道:“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 鸿俊道:“你其他的同族呢?” 小狐狸不说话了。 鸿俊说道:“你们合伙,杀了两百六十六个读书人。这里头,也许就有大唐来日的官员。” 小狐狸说:“但我真的没有,他们向来不愿意让我吸凡人的精气,我到的时候,那孩子已被别的同族吸干了。” 鸿俊不禁一个哆嗦,背后寒毛直竖。 “他们让我顶替读书人,我就照做了,求求你!求你了!鸿俊!” 鸿俊跃下窗台,叹了口气,蹲着观察那小狐狸,眼中带着些许愧疚。 “对不起。”鸿俊最后说道。 他伸出手,想把药粉撒进去,却被那小狐狸一口咬住了手指,“哎”的一声。刹那小狐狸再次昏睡过去,李景珑快步从书架后冲出。 “受伤了?”李景珑忙道,“我看看。” 鸿俊食指被咬伤,李景珑忙捏着他的手,鸿俊说:“没关系,从前在山上,常被动物咬。” 李隆基从书架后走出,已看见并听见了全程。 鸿俊站起身,李景珑替他说道:“陛下,臣替鸿俊为这只狐妖求个情,它并未害过人……” “罢了。”李隆基拂袖道,“你拿主意就是。” 那一刻,李隆基在夕阳下仿佛苍老了不少,步子竟有些颓废,慢慢地踱出御书房去。鸿俊松了口气,与李景珑跟在李隆基身后。 “若非亲眼所见。”李隆基在前踱步,说道,“朕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等荒唐事。” 黄昏时分,杨玉环站在兴庆宫后殿台阶上,看着堆在空地中央沉睡的狐狸,眼中充满震惊。虢国夫人、杨国忠瞬间面如土色。封常清、高力士分站左右,太监从宫内搬出数把椅子,请刚从华清宫回来的皇亲国戚们坐下。 “这就是封将军说的……”杨玉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双眼。 “正是。”封常清答道,“就是乔装为科举考生,欲乱我大唐的狐妖。” 那堆狐狸前,守着裘永思、阿泰与莫日根,各持武器,预备狐妖突然醒来。 李隆基走过狐妖堆,看也不看它们一眼,长叹一声,坐在台阶高处的椅上,杨玉环看看狐妖,再看李隆基。李隆基一手放在杨玉环手背上,朝跟上前来的李景珑说:“景珑,你给大伙儿说说罢。” 李景珑正色道:“陛下,贵妃,各位,此事,须得从鸿俊入长安城说起……” 李景珑站在台阶下展开了叙述,从鸿俊抵达长安,发现飞獒那天说起,提及平康里时,杨玉环皱眉道:“原来如此,那日你在平康里,是为了查案?” 李景珑:“……” 李景珑硬着头皮,答道:“是的,臣早已发现……平康里有妖气。” 这是欺君之罪……众下属同时心想,不过算了,给你个恢复好名声的机会,反正祸也是鸿俊闯的。 鸿俊差点说“不是啊”,却被李景珑一个眼神制止了。 接着,李景珑提及二入平康里,以及找到狐妖,继而顺藤摸瓜,牵扯出飞獒的过程,唯独没提及鸿俊丢了的飞刀。其时胡升、城门军又被传唤来做证,以证实绝非虚言。 整个过程,李隆基与杨贵妃众人足是听得胆战心惊,虢国夫人颤声道:“你们还去大明宫打了一场?” 杨国忠皱眉道:“你如何确认,这些狐狸当真是考生,不是被障眼法……” 李隆基抬手,打断道:“朕已亲自确认,不必再怀疑,李景珑,接着说。” 李景珑将大明宫中发生之事一并告知,又道:“那妖怪极难降服,挣扎时毁坏了大明宫中金器珠宝,景珑实在惶恐……” “你今日所立下功劳。”李隆基缓缓道,“早已抵过,不必介怀,这笔账算在朕的头上就是。” 所有人如释重负,终于不必再赔钱了。 事实上整个案件的详情,李隆基已听封常清叙述过一次,但此刻从李景珑口中道来,更是惊心动魄。 最后,李景珑说道:“这些狐妖祸乱朝纲,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在此地将它们一并除去。” “依你。”李隆基冷冷道,“死去的考生,便着礼部下发抚恤,通知家人。” 礼部尚书忙躬身应诺,杨玉环眼中充满了不忍,叹了口气。 “臣这四名下属中,有一位名唤泰格拉伊思艾。”李景珑说,“乃是前波斯国人……” “伊思艾?”李隆基听到这话时,神色一动,问,“与泥涅师是什么关系?” “是家父。”阿泰走上前,朝李隆基鞠躬。 李隆基端详阿泰,沉声道:“回来了?” 阿泰吁了口气,微笑道:“是,愿为大唐尽一分心力。” 李隆基皱眉打量阿泰,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李景珑又说:“泰格拉师从祆教,精通火焰之术,由他来焚去狐妖,当可一竟全功。” 闻言杨玉环、杨国忠、虢国夫人同时露出不忍神色,李隆基却恨恨道:“烧!” 狐妖瞒天过海,替掉了考生,此事若传出去,大唐国威、天子颜面势必荡然无存,科举亦成了笑料,如何能忍? 于是李景珑退回来,朝阿泰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烧了。 “不想看你就先离开一会儿。”李景珑朝鸿俊低声说。 鸿俊说道:“没关系。” 阿泰喃喃念诵咒文,广场上,血似的黄昏之中,手中戒指顿时迸出千万红光,化作烈火,紧接着他手中折扇一抖,火焰与狂风相合,化作龙卷,轰然卷进了狐妖堆中。 烈火灼烧,那两百余只狐狸顿时发出惨嚎,纷纷醒来,奈何已无法脱逃,不到短短数息,哀嚎声迅速平静,校场上恢复一片死寂。烈焰冲天而起,夹带着刺鼻的臭味,噼啪作响,狐狸尽数死去后,又仿佛有一股恐怖的力量轰然直冲天际! 李隆基不住震颤,校场上众人同时色变! 那力量犹如狐妖临死时释放出的怨恨与戾气,源源不绝地蒸腾,化作黑色气焰冲往天际,李景珑万万未料有此异变,立即喊道:“保护陛下!” 鸿俊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恨,仿佛要将他的内心撑破。诸多悲伤、愤怒等情愫喷薄而出,李景珑马上将他拉到一旁,护在身后。 李景珑一挡在鸿俊身前,那股强烈的怨气便不断消退,冲天黑焰升起后,化作一道宛若流星般的轨迹,射往天穹,彻底消失。 杨玉环皱眉道:“这是什么?” “回禀贵妃。”莫日根答道,“这是妖邪吸收凡人精血,身上所带有的怨气,如今随着妖怪伏诛,死在它们手下的考生们已魂归天脉,不必担忧。” 夜色笼下,狐妖尸堆已燃烧殆尽,发出剥裂声响,校场上一片死寂,无人敢开口,都在各自盘算。 恻隐之心 “李景珑,你与你的下属们暂留宫中。”李隆基说道,“余人退了罢,也不早了。国忠,明日你与常清,一同去考场巡场。” 众人便纷纷行礼,各自退下,李隆基与杨玉环转身进入兴庆宫后殿。李景珑知道今日之事对其震撼太大,皇帝一时半会儿还未曾想清楚,须得给他点时间。便抽出剑,翻看被烧死的狐妖尸体。 “你还是对你的剑好点儿。”裘永思说,“又不是烧火棍。” 李景珑瞪了裘永思一眼,莫日根却笑了起来,说:“大明宫不用咱们赔了吧?” 阿泰笑着接道:“太好了!” 鸿俊叹了口气,李景珑问:“怎么?都照着你的心意,网开一面了,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的?” 鸿俊想到李景珑那夜所言,也不知小狐狸所说的是真是假,它究竟有无杀过人,顿觉李景珑还是对的,不禁心中郁闷。 “谢谢你。”鸿俊说道,“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是被骗了。你说杜韩青它……”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李景珑摆手道,“凡事别太较真,翻篇儿了,忘了它吧,改天给它闻点离魂花粉,再带出去放生,这事儿就完了。” “别钻牛角尖。”莫日根笑道。 “好吧。”鸿俊也笑了起来。 其时有太监过来,请李景珑到侧殿等候,陛下赏饭吃。清扫的人来了,众人便随着太监而行,穿过兴庆宫御花园,在侧殿中用膳等候。 李隆基赐膳,这待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杨玉环还特地让人准备了“民脂民膏”送过来,鸿俊吃得不亦乐乎。李景珑却似乎还有心事。 “结案了吧这就?”裘永思提醒道。 “对。”李景珑被这么一提醒,马上笑了起来说,“弟兄们辛苦了。” 饭后用茶时,李隆基又行传唤,众人便洗过手,擦过脸,来到一处名唤金花落的雅殿前。 “传泰格拉觐见。”太监说道。 李隆基先是召见阿泰,倒是出乎众人意料,李景珑便朝阿泰点点头,鼓励地一笑,阿泰长吁一口气,脱了靴子迈入殿中。杨贵妃又传出旨来,让剩下的人在金花落外赏花饮茶等候。 秋夜萧瑟,也不知让赏什么花,李景珑横竖无事,便索性倚在殿外,睡了一觉,这些日子里他是累得狠了,脑袋还时不时朝鸿俊身上歪,最后半身都歪到了鸿俊怀里,鸿俊只好把他揽着,与莫日根、裘永思小声说话。 一个时辰后,阿泰出来了,李隆基又传唤裘永思、莫日根。 李景珑醒了,擦擦脸上口水,一脸茫然,问:“传咱们了?” “没呢。”鸿俊也觉得奇怪,怎么都是一个两个地传唤,然而这次莫日根与裘永思进去只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让咱们仨先回去,没我们的事儿了。”莫日根说。 “去吧。”李景珑说,“赵子龙还在驱魔司等着。” 余下三人便就此离开,李景珑睡得迷迷糊糊,不住搓脸,片刻后里头通传,让他与鸿俊一同进去。 金花落中有一清池,池畔置一榻,榻后乃是八面环绕的仙鹤屏风,灯光闪烁,远远地有曲声传来,间或一声、两声。池中种有一棵近百年的银杏,随着琴弦叮咚声响,金黄叶片缓缓飘落,正如万顷金花,美轮美奂。 李景珑擦了下脸,见李隆基端坐榻上,杨玉环在一旁调制药丸,正要行礼时,李隆基却说:“免了,赐座。” 御从搬上矮榻,李景珑与鸿俊坐了,又上得茶来,李隆基开口道:“景珑这次立下大功,想朕怎么赏你,开口说了罢。” 李景珑忙道:“为国办事,不敢领赏,乃是臣分内之事。陛下免去臣在大明宫创下大祸之罪,臣已是感激涕零。” 这话虽谦卑,从李景珑口中说出时,却有种不卑不亢之意,杨玉环虽眉头深锁,却微微一笑,说道:“看吧,臣妾猜中了。” 李隆基笑了起来,严肃的气氛又随之轻松了不少。 李景珑续道:“但除恶务尽,过得几日,臣还得带他们往平康里去一趟,免得还有漏网之妖。” 李隆基“嗯”了声,说:“执行公务,该去就去。” 李景珑又道:“只恐怕再被长安百姓……” “朕颁个圣旨给你?”李隆基问。 众人又笑了起来,李景珑答道:“臣惶恐。” 鸿俊挠挠脖子,说:“陛下,我们还欠着卖离魂花粉的那家六千四百两银子,能帮我们出了吗?” 李景珑:“……” “那是什么?”杨玉环道,“怎么这么多银子?” 鸿俊便开始朝杨玉环解释,杨玉环听得十分惊讶,说道:“世间还有这等东西?” 李隆基说道:“恩怨情仇,皆可忘却,此等神药,想必世间罕有,也能解人苦痛,当真奇妙。” 杨玉环笑道:“可喜怒哀乐,再烦人也是自己的,人生在世,不正因为这些才有意思么?若让我去闻,我可是不闻的。” 李隆基乐道:“说得也是,哪天要让朕闻,朕也是不闻的,就怕有些事,闻了也忘不了呢。” 杨玉环嗔道:“谁知道呢?” 鸿俊与李景珑都听不懂皇帝与贵妃的机锋,想必又是与什么耍小性子的事有关。鸿俊便说:“那我下回买了,给你们也弄点儿呗。” “找国忠领条子去即可。”李隆基想也不想便道,“爱妃这么一说,朕还是免了。” 鸿俊点点头,还想开口讨点吃的,李景珑马上以手肘捅了下他,意思是见好就收,别再要东西了。 “今日当真是证了我从小的一段缘。”杨玉环柔声道,“你们驱魔师,惯常与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打交道,只不知有什么新鲜事,能与我说说?” 李景珑虽对驱魔略窥门径,却终究是凡人之身,不及其余驱魔师们自小与这些打交道,便朝鸿俊道:“你给贵妃说说?” 鸿俊还挺喜欢杨玉环,觉得每次与她见面,都可用“如沐春风”来形容,是个能让人自在的,善解人意的女孩,难怪皇帝这么喜欢她。便拣了些妖怪的事说与二人听。杨玉环听得兴起,便不住追问,鸿俊开始谈天说地,从天脉说到地脉,再说到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天地俱从混沌生。 就连李景珑从前也不知道鸿俊竟知道这么多,驱魔司众人中,只有鸿俊毫无显摆之意,更不自恃身份,平素不是点头就是“哦”,讲论起天地的玄妙来,竟是滔滔不绝。 “你是道家的?”李隆基问道。 “呃……”鸿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硬要说的话,青雄朝他弘扬佛法反而比提及道家的思想多,“算佛家的吧?”鸿俊想来想去,说,“裘永思像道家的。” “你们的室韦同僚呢?”杨玉环问。 “他算萨满教的吧?”鸿俊迟疑道。 “泰格拉乃是祆教圣子。”李隆基笑道,“平日里若打起来,不就各自请各自的神了?倒也稀奇。” 鸿俊答道:“天地万法,殊途同归,我爹说倒不必拘泥,但求本心光耀。” 众人便缓缓点头。 李景珑本以为天子垂询,乃是感觉到了此案还有蹊跷,想问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没想到大半夜里不问案情,竟是说了半天鬼神,绕来绕去,最终竟是求、长、生?! 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睡觉。 杨玉环又问:“那么鸿俊小郎君,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 “你说。”鸿俊也不拘礼,大大咧咧,一手端着茶碗,一脚搁在李景珑膝盖上,把兴庆宫当成了自己家。 “天地之间,有什么是长生不死的?”杨玉环问道。 听到这话时,李景珑不禁起了好奇心,把鸿俊一脚拍下来,侧头瞥了他一眼。 鸿俊意识到自己太没规矩了,忙坐端正,想了想,答道:“没有。” “没有么?”杨玉环问。 “是的,没有。”鸿俊认真道,“硬要说有,只有你们头上的这天地。” 鸿俊以茶碗一让,示意杨玉环与李隆基抬头看殿外的秋夜漫天繁星,笑着解释道:“‘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只有不为了自己而生的,才能长生。而万物但‘求长生’,就已经是为自己了,所以但凡天地之间,永无长生不死之物。” 那一刻,李景珑仿佛有种错觉,持碗的鸿俊面对天子,面对贵妃,哪怕面对这天地神明,亦无任何畏惧,他的神情清澈无比,望之令人怦然心动。 鸿俊收回仰望的视线,直视杨玉环与李隆基,笑道:“但我觉得,有时轮回转世是种长生;有时涅槃也是种长生,这一世离开的人,未尝不会下辈子再遇见,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也就是缘法了。” “那么有什么药,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的呢?”杨玉环又柔声问道。 李隆基握住了杨玉环的手,杨玉环问到此处,忍不住抬眼看李隆基。 鸿俊答道:“活得越简单,越亲近天地,就活得越长。” 李隆基笑了起来,说:“罢啦,不想了,孔鸿俊,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杨玉环叹了口气,说:“若能让陛下延年千岁万岁,修炼成妖,渡你性命,臣妾也是愿意的。” “凡人生而为人,可比浑浑噩噩、灵智未开的妖怪好多了。”鸿俊答道,“鹤寿千年,龟寿万年,天地万物,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 李景珑接口道:“想来让人与龟调换,终日在烂泥里爬来爬去过一辈子,想必凡人也是不愿意的。” 杨玉环与李隆基都是笑了起来,李隆基自言自语道:“那倒是的。” 鸿俊突然想起一事,说:“延年益寿,好像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三人同时错愕道。 “成佛。”鸿俊说。 “行了行了。”李景珑说,“莫要来劲了。” 李隆基与杨贵妃扶额,鸿俊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在嘛,渡众生,也即渡自己。” “你是个很有灵性的孩子。”杨贵妃笑道,“方才你说‘成佛’的那一刻,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鸿俊笑道:“谁呀?” 杨贵妃笑吟吟地端详鸿俊,突然神色一变,眉头微拧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说:“我总觉得见过你。” “咱们有缘吧?”鸿俊说。 “嗯……那天我见你的第一面。”杨贵妃揉揉眉心,说,“就觉得小郎君你这笑容,忒熟,可一时半会儿总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好了。”李隆基说,“一切随缘罢,今天也闹得够了,早点回去歇下,李卿,得空再带你的小兄弟来讲讲世间玄妙。” 李景珑知道他们要睡了,便忙带鸿俊起来告辞,杨玉环又招手道:“鸿俊,你过来。” “你还想再认个干儿子不成?”李隆基笑道。 杨玉环笑吟吟的,拿了块点心递给鸿俊吃,鸿俊便道了声谢,杨玉环却道:“这孩子长得太漂亮了,我哥好几个孩儿,就不像他这般有灵性的。” 夤夜,李景珑与鸿俊出了皇宫,走在街上,李景珑提着装狐狸的小笼子,慢慢地走着。 鸿俊摘了片道旁的叶子,回头问道:“今天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李景珑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说,“表现不错,你越来越聪明了。” 他强烈地感觉到,鸿俊学习得很快,较之初入驱魔司时那忐忑不安的模样,现在已大致能适应长安的生活。 “我就是太笨了。”鸿俊不好意思地说道,“总不知道你们话里还带着话的。” 事实上这次的案子,鸿俊几乎是糊里糊涂一路跟下来,直到最后才渐渐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李景珑与裘永思、莫日根、阿泰四人仿佛都心照不宣,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一路跟着他们走。 “他们都是人精。”李景珑笑着答道,“你想不通很正常。” 鸿俊端详李景珑,李景珑马上就不笑了。 “继续笑啊。”鸿俊说,“挺好看,给小爷笑一个,来!” 李景珑额上青筋暴突:“哪儿学的!” 鸿俊真心觉得李景珑笑起来挺好看的,平日刻板严肃,不苟言笑,像名沉着冷静的大将军,但一笑起来,便让人心生亲切。 “我倒是考考你,猜猜看咱们现在去哪儿?”李景珑正色道。 鸿俊转头看看,这里不是回驱魔司的路,便挠挠头说:“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两人到得一处后巷内,李景珑把笼子交给鸿俊,从一堵后墙外翻身,飞跃进去。 “又有什么案子吗?”鸿俊惊讶道。 内里不闻应声,李景珑推开后门,牵出一匹马。 “你把人的马偷了……” “借用一下,走!” 那地方正是龙武军后门,李景珑牵了匹马出来,翻身上马,伸手拉鸿俊上去,让他坐在自己后头,策马发出连串蹄声,穿过长街,往西门外去。静谧长街上,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出得城门后,在一处山丘顶上停了下来。 “来。”李景珑把笼子递给鸿俊,摘下笼上的符。 “就在这儿放了?”鸿俊问。 “不然呢?”李景珑说道,“还带回去?” 鸿俊心想这样也挺好,便从笼内抱出那小狐狸,李景珑伸几根手指,来回摩挲那小狐狸的下巴。 启明星出现在天际,天边现出鱼肚白,神州大地由夜转昼,鸿俊抬眼,望向晨昏交替的蔚蓝天空,天脉散发着瑰丽的色彩,与地脉交接,宛若一个经万世而永不停息的巨轮。 “喂,醒醒。” 李景珑的声音在此刻温柔了许多,反复挠着那小狐狸的下巴。 鸿俊“噗”地笑了一声,说:“第二次用的药不多。” 那小狐狸“呦”的一声醒了,马上警惕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屈起手指,在它脑袋上敲了一记,斥道:“咬伤鸿俊的账还没找你算。” 鸿俊忙道算了算了,小狐狸顿时紧张地看看鸿俊,又看李景珑,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李景珑却在它鼻前打了个响指。 随着那声清脆的响指,李景珑手中离魂花粉迸开,小狐狸猛地打了个喷嚏,眼中满是迷茫。鸿俊松开手,那小狐狸顿时落地,箭也似的窜进了丛林。 “别再回长安了。”李景珑说道,“再被发现,饶不了你。” 小狐狸躲在灌木里朝外看,鸿俊带着点儿忧伤,与它告别,与李景珑从山丘上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八百里秦川苏醒,山林间百鸟齐鸣。 “长史。”鸿俊说。 “嗯?”李景珑牵着马在前头走,冷不防被鸿俊扑了上来,骑在背上。 “我太喜欢你啦!” “快下去……像什么样子?” “这儿又没人。” 李景珑把鸿俊从身上摘下来,说:“发什么疯?” “你其实不讨厌妖怪。”鸿俊得意地说道,“是不是?” “我不恨未作恶的妖怪。”李景珑正色答道。 “那你还挺喜欢小狐狸的。” “长得可爱的,谁不喜欢?”李景珑说,“但仗着自己长得可爱就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可就不行了。”说着又用手指戳了戳鸿俊的脑袋,翻身上马,示意他快点上来。 鸿俊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含沙射影了一句,却没想明白。上马时他问:“长史,什么时候带我去平康里玩?” 李景珑:“……” 马蹄声渐远,长安晨钟远远传来,一骑在洒满朝阳的路上绝尘而去。 阳光明媚,秋日清晨,驱魔司中还未起床,鸿俊已在路上马背睡着了,李景珑把他横抱进来,一路进房,放在榻上,吁了口气,说:“睡!” 接着他又出去还马,刚回驱魔司,赏赐又来了,李景珑便自己躬身接旨,未叫醒下属们,这次乃是俸禄连赏银共九十两,又有点心若干。以及国库开出的条子,可凭此条交予离魂花粉商兑银。 一切结束后,李景珑终于倒头便睡,一觉到黄昏。 “伊思艾的后人,室韦人,裘家世子,外加一名毫无法力的凡人……” “我倒是觉得,那少年身份最是神秘,也十分蹊跷。” “我不管他是谁!你居然就看着这一切,在眼皮底下发生!”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身穿青袍的男子稍一摊手,答道:“你的狐子狐孙们着了道,愿赌服输,是不是这么一说?” 贵妇不住喘息,双目发出红光,眼中几乎要溢出血来,喘息道:“我要为它们复仇……” 男子与贵妇站在兴庆宫深处的阴影中,夕阳西下,二人拖长的身影犹如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怪物。 “除掉他很简单。”男子在贵妇耳畔低声道,“但人间皇帝已起了警惕之心,你若令天魔早早暴露……” “过不了几年。”贵妇专注地看着那男子面容,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他的气数、大唐的气数马上就要尽了。” “但你依旧对他无从下手。”男子冷冷道,“你最好给我想清楚,莫要再有任何变数。天魔的轮回,这伙驱魔师们再怎么强悍,也是抵挡不住的。非要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贵妇倏然发抖,声音中带着狠厉意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男子微一笑,说:“你太多疑了。” 贵妇颤声道:“你早已知道他们的计划,为了不被牵扯进去,你竟是……抛弃了我所有的子孙们!” 男子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贵妇在其身后声嘶力竭道:“否则你为什么不去试场?!你给我记住今天!” 流莺春晓 秋风萧瑟,傍晚时分,驱魔司众人欢天喜地,跟在李景珑身后,奉旨逛青楼。 “待会儿都给我收着点。”李景珑特地嘱咐道。 “哎呀!李校尉!不不,是李长史——!” 流莺春晓乃是全长安最大最豪华的乐坊兼青楼,较之小巧诗意的依诗栏,充满塞外风情的驼铃听风,此地显然更豪华,更符合众人的要求。 “离离离……离我远点。”李景珑一被人挽上就浑身不自在,赶紧把鸿俊拉到身边挡着。鸿俊第一次正式过来逛,顿时大惊,忙朝李景珑身后躲。 “你自己要来平康里的,你躲什么?”李景珑颇有点幸灾乐祸,声音稍大了些,鸿俊霎时满脸通红,也体会到了一次李景珑的感受。 “哎呀!是那个胡人郎君!” 有人发现了阿泰,登时叫了起来,紧接着一窝蜂地朝着阿泰涌去。阿泰在平康里已经出了名,进这樱红柳绿之地,倒是颇为怡然自得。 “今天不弹琴了。”阿泰说,“听你们弹琴。” 众女一时失望无比,老鸨忙给五人安排了大厅内最宽敞、最豪华的座位,李景珑走过时,厅内歌舞尚未开场,客人们谈笑风生,见李景珑过来,都是随之一静。 李景珑走过流莺春晓一侧,特地往养了不少锦鲤的大池边靠了靠,随手一抖布包,将鲤鱼妖抖了进去。 “玩得开心。”李景珑说。 “谢谢!”鲤鱼妖冒出头,说道,接着怡然自得,游到鱼群里去,众鱼被吓得四散,鲤鱼妖便抱着一条锦鲤,说道:“别走嘛!美人儿!” 不多时,嗡嗡嗡的议论声音再度响起。科举案显然成为了近日里长安的谈资,李景珑捉妖一事,更引起了全城轰动。消息是禁不住的,且传得飞快,以讹传讹,到处都是关于这伙人的揣测。 伴当将人引到厅内最大一榻上,取来屏风摆好,请人坐下,左三右二,裘永思与阿泰两人坐一侧,李景珑、鸿俊、莫日根坐另一侧,李景珑又吩咐人挪来个小屏风,再把左右稍微隔一下,将阿泰与裘永思两个惯常逛青楼的挡着,免得教坏小孩儿。 三人正对敞亮大厅,那厅占地足有近半亩,装饰得极其豪华富丽,屏风林立,偶有女子笑声传来。鸿俊再抬头看时,见流莺春晓三层楼中,一层更比一层高,顶上还有木桥连接,桥上挂满五光十色的灯笼,犹如梦境一般。 “各位公子,有哪位相好的姑娘么?” “没有。”李景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老鸨。 “那让姑娘们……” 李景珑:“不用。” “另外两位公子,需不需要……” 李景珑:“不需要。” 鸿俊:“……” 莫日根:“……” “咱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鸿俊朝莫日根问。 莫日根十分好笑,说:“那就要问长史了,我可不知道。” 李景珑吃着案上的葡萄,答道:“听曲子,看跳舞,赏钱,完了晚上回驱魔司睡去。” 鸿俊问:“待会儿有人跳舞吗?” 李景珑:“有,还有奏琴的……莫日根,想找姑娘过隔壁坐去。” 莫日根笑道:“说了我的第一次,得留着。今夜只听弹琴作乐罢了。” “留着?”李景珑有点儿意外。 莫日根沉吟,一点头,李景珑便不追问,莫日根又问:“长史不给鸿俊……” “他不用。”李景珑毫不留情地截断了莫日根的话头,再看鸿俊,问:“我说得对吧?” 鸿俊想起那夜李景珑朝自己解释的,本有点儿小雀跃,现在却被泼了一盆冷水,忍不住稍微抗争了一下,说:“其实也可以有。” “那你去隔壁坐。”李景珑一指裘永思与阿泰,说,“这边都是正经人。你想跟我们坐还是去隔壁?” 鸿俊想了想,只得服软,说:“我还是留这儿罢。” 李景珑说:“你想好,不许再挪位置的。待会儿我们要吃樱桃饆饠了。” 鸿俊:“什么?吃什么?樱桃饆饠是啥?我不去了,那……我可以喝点儿酒吗?” 喝酒倒是可以的,李景珑便欣然给他点了吃食与酒,更让伴当去隔壁韩将军开的店里买来名吃樱桃饆饠。鸿俊还是很容易满足的,食色性也,没有色,有吃的也一样,何况李景珑说的东西听起来就很好吃。 “可几位郎君,稍后载歌载舞,总得有个人斟酒才是。”老鸨又来了,问道,“给您安排一个,就在角落里头规规矩矩地坐着如何?” 李景珑正要拒绝,鸿俊突然想起,问老鸨道:“你认识桑儿吗?” 老鸨马上连声说认识认识,转身催人去叫了,李景珑只得作罢。鸿俊说:“我绝对不会在这儿动手动脚的。” “你挺懂嘛。”莫日根笑道。 不片刻桑儿盈盈来了,鸿俊便与她打招呼,说到底桑儿是他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再见面便分外开心。其时桑儿只是流莺春晓中一名侍奉头筹姑娘的侍女,没料今儿有客人特地找她,还是天字号位的,便开心无比。 两人一见面,都是笑了起来。桑儿打量李景珑,又看鸿俊,李景珑充满怀疑,不知鸿俊与这“桑儿”到底有什么关系时,桑儿突然来了一句:“哟,李校尉!你俩在一起啦!啥时候好上的呀?” 李景珑正喝着水,顿时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莫日根笑得歪在案畔。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鸿俊笑着说,“桑儿,你来帮我们倒酒吧?我给你钱!” 桑儿笑吟吟地跪坐榻上,提壶依次斟酒,那壶中乃是上好的兰陵大曲,酿作琥珀颜色,倒在一个白瓷碗中,顿时酒香扑鼻,正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当是楼内最好的酒。 “少喝点。”李景珑朝鸿俊吩咐道,“这酒烈。” 莫日根吃着干果,打趣道:“这是醋罢?” 桑儿说:“怎么可能!这是最好的酒了!” 莫日根抽了抽鼻子,说:“我怎么闻起来,总觉得咱们这儿酸酸的。” 李景珑:“……” 桑儿会意,顿时笑了起来,忙道:“小郎君,你坐过去点儿……” 李景珑说:“莫日根,你……” 桑儿不住将鸿俊朝李景珑身边赶,再挪了个位,坐到莫日根身畔,莫日根笑道:“这就对了。” 鸿俊:“???” 鸿俊变成挨着李景珑坐,便稍稍侧过来点儿与桑儿说话,背靠着李景珑半身,李景珑让鸿俊靠着,便不吭声了。不多时,伴当买的樱桃饆饠也到了,众人便“哇”的一声。 只见那樱桃饆饠乃是以酱樱桃果子作主馅,蛋面皮将烤羊羔嫩腿肉、鲜酪、青葵丝与菜芯等馅料一卷,上屉蒸熟后囫囵团起,撒上切碎的薄荷叶,鲜甜咸香,入口不腻。 “什么好吃的?”裘永思从隔壁探过头来看,这一看不得了,忙道,“韩将军家的?” “就我们这桌有。”李景珑冷冷道,“想吃自个儿买去。” 李景珑买了四份,没想到桑儿来了,便只得分她一份,鸿俊飞速吃完后问:“还有吗?再去买点儿吧。” 李景珑便把自己的给他吃了,转头望向大厅,心道怎么还不开场,再转过头看鸿俊时,另一个樱桃饆饠也没了。 “还有吗?”鸿俊再问道。 “你学赵子龙啊!”李景珑说,“吃东西用吞的?” 鸿俊说:“吃完了啊。” 李景珑答道:“没有了,不能让你吃够,才会总想着。” 鸿俊只得作罢,打起莫日根手中剩下半个的主意,但莫日根已经快吃完了。李景珑说道:“天底下好吃的这么多,改天再带你慢慢地去吃个遍。” 头顶二楼、三楼依次有仆役经过,调暗了灯火。厅内灯光便随之暗了下来,谈笑渐止。黑暗之中,“叮”的一声响起,满厅皆静。紧接着一轮琵琶声,犹如行云流水奏响,连弹轮拨,似高山白雪崩散,化作千万水珠,哗啦啦倾泻而下。 到得尽时,又有数琵琶响起接上,与那领曲琵琶声相合,百鸟朝凤般托着领曲之音,环绕厅堂,飞往天际! 是时堂内闻这十指连弹曲,轰然一声彩,纷纷拍手,鸿俊早已忘了要说什么,忙转身凝视厅内,眼中充满欣喜,太好听了! 莺叫声响起,乃是乐师口技,紧接着所有屏风依次变得明亮,早已等待在屏风下的女孩们各自手托一琉璃碗,碗中置一灯,五光十色,离了屏风,快步朝场中走去。 二楼、三楼,各楼逐一出现伴舞者,清一色的美貌,清一色的莺舞,手捧飞灯,腰缠水缎,“唰”一声从高处降下。 “哇……”鸿俊平生第一次见这场面,李景珑则解释道:“流莺春晓,恰若其名。” 花团锦簇的琉璃灯如春光闪烁,更有舞女倚在众人长榻前,嫣然一笑。 厅内有人看过这舞,却仍忍不住喝彩叫好。鸿俊惊叹道:“太美了!” 如百莺鸣春,生命盎然,众手托琉璃灯的舞女先是聚在其中,再往侧旁一分,现出厅内走马灯般的一面屏风,只见那屏风后有一窈窕人影,手抱琵琶,正是方才领曲之女。 一轮琵琶声再次拨响,女子轻启朱唇,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鸿俊:“!!!” 那首阳关三叠,正是长安流传最广的乐府曲目,虽听过无数次,但在这明媚春光之下,周遭光影一点点亮起,却更有一番意味。 桑儿躬身小步去换酒,鸿俊喝得有点儿醉了,便靠在李景珑肩头,出神地看着那琵琶女,随之低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 李景珑一手放在桌上,于鸿俊手边轻轻敲击,两人一同低唱道:“……西出阳关……无故人……” 琵琶女所坐之榻在众女轻推之下,缓慢靠近正厅李景珑与鸿俊所坐之位,又接上了另一段,柔声唱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李白!是李白的!”鸿俊听见偶像的诗,马上激动了。 李景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手搭在鸿俊肩上,琵琶女被推到他们座前,凝视鸿俊双眼,唱道:“当君怀旧日,是妾断肠时……” 鸿俊现出笑意,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李景珑见那琵琶女抛来笑容,脸便再次板了起来。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唱完这句,那美貌琵琶女低头,目中竟有一抹哀伤之色,声音婉转,所坐之榻再退后。 此刻厅内众人方纷纷喝彩,要送缠头时,那琵琶女却嫣然一笑,只听高处头顶一声火光轰响,鸿俊吓了一跳抬头,却是仆役点起高挂二、三楼上的那盏巨大走马灯。 走马灯一点起,流莺春晓内顿时满堂大亮,屏风在灯光下投出无数莺鸟,彼此相映,随着走马灯缓慢旋转,周遭仿佛有无数飞鸟掠过。 鸿俊再抬头时,却见那琵琶女已到了转榻后,转榻缓慢旋转,现出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手中握有一把琵琶。 伴舞女孩各自退开,厅内明亮宽敞,竟是成了这中年男子的舞台,那男子仿佛毫无炫乐技之意,只是以手一拨琵琶弦,流动数音,唱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鸿俊瞬间就震惊了,这人歌声,几乎与阿泰不相伯仲,阿泰嗓音清澈,这男子嗓音浑厚略哑,然而唱起歌来时,却与阿泰一般,有股直击人内心的穿透感,让他不禁头皮发麻。 “李龟年?!” 流莺春晓内,所有宾客尽皆哗然,有人刚叫出那乐师名字,便被余人示意莫出声。 隔壁屏风后,突然传来杯盘打翻的声音。 鸿俊朝李景珑问道:“他唱得太好了!是谁?” “李龟年。”李景珑随口答道,面带笑意,注视李龟年。 那人正是京城第一乐师李龟年,见李景珑时,点头笑了笑,鸿俊惊讶道:“你们认识?” “嗯。”李景珑靠在屏风上,随手将鸿俊搭着,让他靠过来些,懒洋洋道,“这厮平时可是不会来流莺春晓弹琴,今日是冲我面子才来的。” 鸿俊这才知道,原来李龟年是李景珑特地请来的! 李龟年再拨琴弦,这次却是起了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高处走马灯再次暗了下来,众女涌来,分列于李龟年身后,纷纷手抱琵琶齐奏,李龟年低沉之声与那琵琶齐奏曲相合,如同潮水般温柔卷起,一轮明灯当空如春月姣姣万里。 鸿俊听得神往不已,直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时,李龟年声渐歇,唱道:“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琵琶声渐渐远去,鸿俊那颗心方随着潮落潮生,渐渐归位。大厅亦渐渐暗了下去。 “晚上可以找他玩吗?” “李龟年不卖身。”李景珑带着点醉意,哭笑不得道。 “我要找他学艺。”鸿俊激动无比道,“唱得太好啦!”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阿泰在隔壁略带幽怨地说道。 鸿俊笑道:“真想有一天,你俩同台,一定会让全长安轰动的。” “我比不上他。”阿泰说道。 裘永思说:“长史,你认识李龟年?这可没听你说过。” 李景珑说道:“早年他还不大出名时,常花钱捧他的场而已,现在他是陛下御前乐师,早捧不起了,不过是卖个老脸,才将他哄来弹一曲。” 一时厅内再亮,这次则是众乐曲齐响,厅内女子跳起了霓裳羽衣舞,然而被先前李龟年一亮相,今夜余下的曲目与歌舞都形同嚼蜡,鸿俊脑海中仍不住回荡着李龟年的《春江花月夜》,当真是心驰神往。 到得二更时分,终于曲终人散,长安宵禁,客人们亦不胜酒力,纷纷搂着人上了二三楼睡去。鸿俊一夜只把酒当水喝,醉得趴在案几上。李景珑摇摇他,问:“哎,回去不?” 裘永思过来看,李景珑便示意接下来随意了,莫日根则起身出去看秋月,李景珑要抱鸿俊回去,奈何此刻夜凉,便只得在厅内围了屏风,暂且对付一夜。鸿俊一身酒气,抬眼看李景珑,说:“长史……” 李景珑也是酒意上头,问:“喝水不?” “你……还我心灯。”鸿俊笑道,说,“我要回家。” 李景珑:“……” 鸿俊继而翻了个身,睡着了。 李景珑无奈,便也和衣在鸿俊身边睡下,两人并肩而卧。 至快天明时,莫日根也不知去了何处,李景珑便拍拍鸿俊,酒劲稍退了些,让他与自己回去。 两人骑马过九曲桥时,李景珑特意放慢了些许速度,见鸿俊并无声音,问道:“下来走走?” 秋晨雾气凝重,鸿俊酒劲刚过,被冷风一吹只想吐,便到九曲桥下吐了出来。回头时李景珑提着个竹筒让他漱口,鸿俊漱过后又跌跌撞撞走上来,到得枫树底下,一时突然想念起家来。 昨夜百鸟飞舞、流莺齐歌之景,令他念起了曜金宫的那一抹金云,终究不免伤感。 “是不是我打碎了你的心灯,害你回不了家了?”李景珑眉头微皱,打量鸿俊道。 李景珑让他在树下先坐会儿,预备待市集食肆开了,用个早饭再回去,鸿俊依旧醉意昏沉,便朝李景珑说:“我带你回我家去玩,后山有……好多鸟儿。”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什么时候?” “嗯。”鸿俊答道,“明天一早就走……” 鸿俊整个人趴在李景珑身上,李景珑只不由自主的,不想再推开他。九曲桥下枫花飞舞,鸿俊整个人压着李景珑,脑袋枕着他的胸膛,只觉十分惬意。小时候他便是这么趴在树杈上睡午觉,像只挂在树上的猎豹一般,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犹如漫天风华,自由自在。 “哎。”李景珑头开始疼了,说,“别睡了,回去睡……起来。” 鸿俊只不答话,李景珑便也歪着头,呼吸渐渐粗重,在树下睡着了。 车马经过九曲桥,响起轻声,在这雾气里,车上,虢国夫人揭开车帘,朝桥下远处一瞥。 漫天枫叶下,躺着背靠树的李景珑,身上趴着醉得像条狗般的鸿俊。 “夫人。”罩着斗篷的男子低声说道。 “他是什么来头?”虢国夫人沉声道。 男子摇摇头,答道:“玄音特地探过,未知其来历。” 虢国夫人视线从九曲桥下收回,转而注视那男子,男子解下斗篷,现出一张极其丑陋与狰狞的脸,脸上横肉虬结,眉目凶狠。嘴角还现出四枚獠牙,脖颈下烙着一个烙印,那火痕乃是龙生九子中“睚眦”之纹。 “去通知霸下与狻猊。”虢国夫人沉声道,“待时机一到便各自行动,留下那李景珑,把他的皮扒下来,挂在长安城门上。” 睚眦答道:“今夜即可行动,驱魔师再如何,不过就五个人,敌不过咱们与玄音。” “必须求稳。”虢国夫人说道,“大唐气数未尽,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启战端,以免招来雷劫。” 睚眦只得躬身称是,退出马车,马车离开九曲桥,往皇宫驰去。 命案频发 这日午后,大理寺少卿黄庸亲自来了。 “李长史!”黄庸带着那名唤连浩的文官,带着个挑夫,挑了一口漆箱,送到驱魔司天井里,李景珑正宿醉头痛,头发散乱,眉头深锁着出来见客。 经科举一案后,大理寺已不敢对李景珑再翻白眼,毕竟为国立下功,又得天子青睐,黄庸便满脸笑容,和蔼可亲了些,说:“还没起来?这可来得冒昧了,你们驱魔司想必都是夜里出去捉妖……” “里边请吧。”李景珑日上三竿才把鸿俊弄回来,被他趴得浑身快散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疲惫道,“是景珑冒昧了,容我换衣服……” “你睡!”黄庸忙道,“这是大理寺转交你的案子,这就放下了。” 李景珑顿时彻底醒了,看着那口箱子,半晌没回过神来,黄庸便道:“有事你便与连浩说。” 连浩忙道是是是,与黄庸飞也似的逃了。 李景珑一脸震惊,打开那口箱子,里头横七竖八,堆满了案卷,足有两百余卷。 当天众人醒后,都是一脸倦意,鸿俊出来洗漱时还在唱“春江潮水连海平……”大伙儿对昨夜青楼乐坊仍津津乐道。 “晚上再去玩罢嘿嘿嘿。”裘永思说。 阿泰说道:“我反正是没几个钱了,上回垫的那三千二百两银子还没还我呢。” “我有我有。”鸿俊说,“咱们去把那家做樱桃饆饠的买下来吧。” 莫日根说:“好啊!这家店……” “查案了。”李景珑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说,“还玩?解散算了。” 午饭后,鸿俊看着桌上一堆案卷,众人都是傻眼。 “咱们只是找了只猫。”莫日根道,“至于吗?” 李景珑一人扔了个卷轴,说道:“这是大理寺积下来的疑难案子,先全部筛一次,明儿再分头查。” “这全是和妖怪有关的吗?”鸿俊问。 “哪儿来这么多妖怪?”裘永思笑道,“想必是因为咱们在陛下与贵妃面前得宠,便将不敢得罪的人、办不了的案,一股脑儿全扔过来了。” 李景珑答道:“只要与妖怪无关,统统批个‘查无妖气’,退回大理寺,不管。” 鸿俊看了眼手中卷轴,说:“秦姓货郎半夜于家中暴毙,也不管吗?” 李景珑接过,看了眼便扔到一旁,说道:“被谋杀的,不是妖怪。” 阿泰说道:“十一月初二夤夜家中四吊钱不翼而飞……” 裘永思笑了起来,答道:“被家里孩子偷出去花了罢。” “小儿夜啼不止疑似见鬼中邪……”莫日根拿着另一个案卷说道,“这该去找收惊的,找驱魔司做什么?” “出城骡子受惊吓跑丢疑似见妖怪……滚滚滚……”李景珑只想带着部下去把大理寺推平了。 鸿俊捡起那个死人的卷轴,说:“咱们不查的话会怎么办?” “那是大理寺的职责。”李景珑答道,“退回去,他们必须查。” 鸿俊说:“按你们说的,要是大理寺得罪不起凶手,这案子不就没法查了?” “那就只好沉了。”裘永思答道。 鸿俊便将那个死人案捡出来,放到一旁,李景珑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横竖也是闲着,你要查就去罢。” 鸿俊便拿起卷轴出门去。 莫日根要陪,鸿俊却摆手示意不必,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了。 “我去看看吧。”李景珑坐立不安,起身道。 余人忙纷纷道就是就是,长史你去看看吧,长史你这可得去看看。 李景珑:“……” 李景珑复又盘膝坐下,抱着手臂,认真说道:“三位,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详细谈谈,你们是不是对我特别照顾鸿俊有什么误解?” 鸿俊穿过数坊,来到归义坊内,此处乃是长安贫民所居,院墙破落,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巷中还有流散的污水。一间独户民房院中堆满了货郎贩卖的杂物,内里一片静谧。鸿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拨浪鼓,“咚咚”拨了几下,内里有年轻人的声音道:“喜欢就拿去吧,钱扔罐子里。” 鸿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户长安穷困人家,窗户糊着纸,门口扔着一副铠甲,那铠甲十分眼熟,正是李景珑曾穿过的,龙武军甲胄。 一名看上去比鸿俊大不了多少的小伙坐在榻畔,擦拭手中的一把剑,闻声抬头看鸿俊,眼里带着少许迷茫。 “驱魔司公干。”鸿俊出示腰牌,问,“逝世的货郎是你什么人?” 鸿俊还是第一次查案,得知那少年名唤秦伍,十九岁,恰好与李景珑是同僚。 秦伍将手中剑搁到一旁,皱眉道:“驱魔司?不是李校尉的官府么?来这儿做什么?” 鸿俊茫然道:“不是秦姓货郎夤夜暴、暴……出意外了么?” “我爹是被谋杀的。”秦伍站起身,盯着鸿俊,说道,“不关你们的事,走吧。” 鸿俊却在榻畔坐下,迟疑道:“我陪你坐会儿吧。” 秦伍说道:“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李校尉还好么?” 鸿俊答道不错,两人对坐片刻,秦伍长长叹了口气,鸿俊又问:“谁杀害了他?” “杨家的。”秦伍说道,“杨国忠府上二采办,与我继母合谋,夜里勒死了他,没办法,我家太穷了。” 鸿俊心道果然与裘永思猜的差不离,杀人犯大理寺不敢得罪,便推给了驱魔司,看来是白来了。 “叫什么名字?”鸿俊于心不忍,又问,“咱们再上大理寺去。” 秦伍不答,反而端详鸿俊,说:“那天我在龙武军外的校场上见过你。李校尉对你好吗?” 鸿俊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来,想了想,答道:“长史人可好了。” “嗯。”秦伍答道,“好好珍惜吧,让他不必担心我。” 鸿俊:“???” 鸿俊还想再问,秦伍却站起来送客,鸿俊只得回去,秦伍实在太冷静了,如果是鸿俊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秦伍送走鸿俊没多久,门却再次被推开,他正要捡回自己的剑,回头一看竟是李景珑,蓦然站了起来。两人在昏暗房中沉默相对,末了,秦伍说道:“李……李校尉……” “鸿俊拿到案子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你家。”李景珑叹了口气,坐下,问,“你姨娘呢?” “服丧。”秦伍答道,“四十九天,尾七一过就嫁过去了。现下在外头租了一家住。”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杨家势大,这口气,你只能先咽着了。” 秦伍没有说话,李景珑最后道:“同僚一场,便这么劝你一句,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只是时机未到。” “杨家只手遮天,狗仗人势。”秦伍说,“欺行霸市,强占良田,殴打妇孺。侵吞六军与边疆军饷,我要忍他们到何时?” 李景珑说道:“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冤屈,却也终究有解开的那一天,不要想不开。这案子我会放在心上,就这样。” 说毕,李景珑起身离开,秦伍只是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李景珑出外时,秦伍突然说了句:“李校尉,你还是与从前一样。” “已经不一样了。”李景珑侧头道,继而离开了秦家。 翌日,新的案子又来了。 “怎么这么多啊?”鸿俊连昨天的还没看完,众人简直服气了。 李景珑道:“连浩!你给我站住!” “今天有命案!” 连浩搁下另一大摞卷宗,一溜烟地跑了。众人看案子看得无聊,便开始轮班,上午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看宗卷,下午换李景珑与鸿俊、鲤鱼妖坐镇,余人出门核对案情,和妖怪无关的案子,统统退回大理寺去。 “秦伍问你了。”当天鸿俊查阅案子时,说道。 “说我什么?”李景珑漫不经心道,从案卷下朝鸿俊投来一瞥。 鸿俊好奇问:“你们从前是不是朋友?” 李景珑答道:“算是吧。” 鸿俊看着他的眼睛,李景珑忍不住又说:“当年小伍进龙武军时,与你差不多大。” 李景珑昔时在龙武军中担任校尉,一身武艺还是颇得部下们景仰的。但就在入军的第二年时,出了一件事,此事恰恰好与秦伍有关。 “被背叛了吧。”鲤鱼妖埋头看案道。 李景珑“嗯”了声,说道:“后来龙武军中有次提拔,秦伍家中太穷了,他想抓住这机会。也正因为我与下属走得近了些,秦伍便背着我朝同僚们说了些什么,乃至我在……军中名誉有损。” “快二十岁的人还不成亲。”鲤鱼妖说,“成天和小伙子打情骂俏,很难让人不想歪吧。” “你……”李景珑心脏险些就梗住了,鸿俊忙给他顺背,问:“什么名誉有损?哪里有损了?我怎么又听不懂了?” 李景珑欲言又止,鲤鱼妖却不住打量李景珑,问:“是不是真的嘛。” “怎么可能是真的?”李景珑说道,“我清清白白,对他秋毫无犯!” 当兵时虽全是少年郎,六军中更不乏俊秀子弟,未曾娶亲的少年们,亲近些是自然的。但从军之人,自当以习武为重。当兵是项责任,危难关头,是要操持武器,为国而死的。 平日里龙武军就在天子眼皮底下,绝不能打打闹闹。训练,比赛,竞争,大到随天子出行围猎,小到每一队中初一、十五的例行操练,据实操评级,稍赶不上的,便要受辱骂与奚落,仪仗时更要在大太阳下全身着铠,站足四个时辰。 这等强度,每日回到营中,当即倒头就睡,哪有力气搞?一旦拖了全队后腿,夜半说不得还要被同僚蒙着头揍一顿,若传出断袖风闻,定将拖累一整队,成为全军的笑柄。 恰好秦伍被李景珑严格训练过,心中多少有些意气不平,外加想晋升将李景珑挤下去,便闹了这么一出。恰好也就在十八岁那年,于是手足情、姻缘,全被搞没了。 “这是多大仇啊!”鸿俊这才明白,今日秦伍所言,应是心有愧疚。据李景珑所说,后来秦伍也晋升了,胡升听了传闻后,便将他调去另一队里,接下来的日子,李景珑麾下当兵的,便与他不咸不淡地处着。 李景珑答道:“罢了,交浅言深,是我之过。” “噫——?”鲤鱼妖仿佛听出了什么,整条鱼顿时警惕起来,打量李景珑。 说这话时,李景珑忍不住又看鸿俊,鸿俊却还在为此事愤愤不平。但以鸿俊的所知所闻,是不会想到这么多的。 “那你喜欢秦伍吗?”鸿俊又问。 “不喜欢。”李景珑干脆利落地说道,“只因为他年纪小,又……又……又……” 李景珑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又家贫可怜,便特地照顾了一番。你不必为我鸣不平,此事我早已看开了,如今到得驱魔司,大伙儿都如鱼得水,自然不会再放在心上。” 鸿俊想了一会儿,最后的评价是:“哦。” 李景珑沉吟片刻,再抬眼看鸿俊时,鸿俊却转身朝鲤鱼妖说道:“我还以为只有公母之间才可以‘那个’,原来公的和公的也可以‘那个’。” 鲤鱼妖:“……” 李景珑:“……” 鲤鱼妖:“但是公的和公的‘那个’,就不能生小孩儿了,我才不和公鱼‘那个’。” “你们鱼是怎么‘那个’的?”鸿俊十分好奇。 这话越说越尴尬了,李景珑只想快点找个事岔开去,鲤鱼妖偏又说:“这你就别操心了,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当真喜欢上了也没办法,有的爱‘这个’,有的爱‘那个’,人间本就包罗万象,李长史就算爱男的又怎么了,也用不着旁人来咸吃萝卜淡操心。话说,鸿俊?先前你不也喜欢那只小狐狸么?” “我不喜欢他!”鸿俊说,“只是觉得他可怜。”。 李景珑马上拿起卷轴,扔给鸿俊,终结了这个话题,说:“看一眼。”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初五日。 驱魔司案:商队遇难(命案)。 难度:人字级 地域:平河梁 涉案:西域龟兹商队廿二 案情:十一月初五日,龟兹商队途经秦岭支脉平河梁处,午后遭遇袭击,队中十二人尽屠,凶手不明,怀疑有妖作乱,转呈大唐驱魔司处理。 酬劳:龟兹商人,长安常驻商使翰国兰面谈重谢。 “看看去。” “太晚了,明天罢。”李景珑说道。 暮色沉沉,秋夜寒凉,莫日根三人也已回来,众人便分坐开吃,开始交换情报。 “又上哪儿玩了?”李景珑见众人吃不下饭,便云淡风轻地问。 “碰上一桩杀妻案。”莫日根皱眉,拈杯喝水,说道,“铁匠与媳妇拌嘴,用一把凿子、一把铁锤,把人活活给锤死了。那脑浆喷得……墙上、榻上……” “别说了!”裘永思与阿泰马上制止莫日根复述那过程,好不容易才忘了的。 鸿俊正在喝一碗蟹黄羹,毫无干扰。阿泰又说:“还有一桩案子,是一个病人风热咳嗽,看大夫,大夫是个赤脚大夫,给他放血,把人放死了。大夫逃了,家属扛着棺材,正在春霖堂外闹呢。” “嗯。”李景珑还在想商队遇袭之事,又问,“还有什么见闻?” “月初至今,命案就这几宗。”阿泰说道。 “十一月初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起命案?!”李景珑放下筷子,问道。 莫日根答道:“不知道长安往昔命案是否频繁,这算不正常?” 裘永思说:“更正一点,这些命案都是昨天、今天两天发生的。” “两天三起,算上商队,死了十四个人。”李景珑皱眉道,“这么严重?” 阿泰:“别忘了,妖王还不知道躲在哪儿呢。” 鸿俊:“这是挑衅么?”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眉头又拧了起来,没有回答,示意众人先去睡下,明日清早再出门查案。 深夜,鸿俊蹲在井边漱口,鲤鱼妖从池塘里冒出头来,说:“鸿俊。” 鸿俊转头,眉头一扬,示意有话就说。 鲤鱼妖:“你有遇见过,希望与其共度一生的人吗?” “什么意思?”鸿俊漱过口,坐在池塘边。 “就是你一生都想与她在一起,再也不想跳龙门了,一辈子厮守到老,到她死的那天,你也想随着她一起。”鲤鱼妖嘴巴一张一合,出神地说。 “有。”鸿俊笑道。 “谁?”鲤鱼妖问。 鸿俊:“爹啊,青雄啊。” 鲤鱼妖说:“不是那个意思,算了。” 鲤鱼妖要回去睡觉,鸿俊却揪着它的尾巴,把它拖了出来,问:“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鲤鱼妖说:“就是你想与她时时在一起,在她身边时,就总觉得凡事都说不出地自在,什么也不用想……” 鸿俊答道:“李长史吧。” 鲤鱼妖:“我呸!” 鸿俊答道:“长史总是很可靠,人也很好,什么事儿都交给他就行了,不是么?赵子龙,你到底是怎么了?今天总感觉怪怪的。” 鲤鱼妖说:“我爱上一条锦鲤了。” “啊?”鸿俊问,“什么意思?” “我想和她成家。”鲤鱼妖说,“永远也不分开。” “你不是要跳龙门的吗?”鸿俊诧异道,“不跳了?” 鲤鱼妖一手搁在池畔,托着鱼脑袋,吐了俩泡泡,说:“那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人生在世,总得有个念想是不是?哪怕这念想永远也达不到呢?” 鸿俊挠挠头,问:“爱是什么意思?” “唉,你不懂的。”鲤鱼妖潜进水里去,从水底抬眼看着鸿俊,再不说话了。 鸿俊正要把它捞起来继续问,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开得门时,蓦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颤声道:“救我……救我……校尉……我对不起你……救我……” “秦伍?!”鸿俊震惊了。 案发现场 那人正是秦伍,穿着一身铁甲,鸿俊马上去叫人,秦伍歪倒在地上,不住哽咽,一边抽搐,一边抬头望向前厅供奉的不动明王。不动明王在月光下对他怒目而视,六臂法器高举,威严毕露。 脚步声响,鸿俊带着李景珑匆匆出来,李景珑只看了一眼,便道:“外头血迹冲干净了没有?”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也醒了,阿泰探头到门外,继而身穿睡衣,快步出去,手中戒指释放水汽,以旋风“唰”一声卷过整条长街,冲刷掉秦伍留下的血迹。再离开巷子,到正街上去清理。 “打水冲他全身。”李景珑说,“鸿俊去准备定神香,快!” 秦伍一身铠甲被卸下,躺在天井中,嘴唇不住颤抖,一身血腥气味。莫日根低声道:“我来。” 就像那夜驱逐鸿俊的梦魇般,莫日根把手按在秦伍的额头上,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我……杀了他们。”秦伍的声音发着抖,说道。 “杀了多少人?”李景珑答道,“明天一早就去自首。小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男儿大丈夫,为什么敢做不敢当!” 秦伍五官扭曲,带着哭腔,说道:“我去郑家寻仇,郑文斌正与我姨娘在、在……我把他,还有他一家老小……与我姨娘……一并杀了……” 李景珑:“一家老小?!秦伍!你疯了!” “救我,救我……”秦伍哽咽,抓着李景珑的手不放,鸿俊已被惊呆了,然而回想起白日间所见秦伍时,感觉到那沉重的气氛,以及擦拭剑的动作,仿佛一切都早有预兆。 “有人在拉着我的手。”秦伍痛苦无比,抓着李景珑,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我不想杀那孩子,我不想杀,我只想把我姨娘与郑文斌这俩……” 李景珑猛地甩开秦伍,走到一边,不住喘息,鸿俊抬眼看李景珑,见他眼里竟似有泪水在滚动。 阿泰清理完门外痕迹回来,答道:“家里也清洗一下吧。” 接着阿泰一挥扇,水雾爆发,卷得众人脸上湿透,李景珑怒吼道:“别捣乱!” 阿泰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句,只得道:“好心被雷劈,不洗就不洗嘛,这么凶干吗?” “明日一早,必须去自首,你不去,我押着你去。”李景珑朝秦伍说道,“你们轮流看着他,鸿俊给他点儿定神香粉,别过量了。”说毕径自进了房内,重重拉上了门,发出一声响。 “这人究竟是谁?”裘永思还不知秦伍身份,鸿俊却觉得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秦伍对李景珑来说,似乎十分重要。 “不认识。”鸿俊无精打采地答道,莫日根便让众人回房继续睡下,自己负责守夜就行。 “长史。”鸿俊还特地去敲了下李景珑的门。却得不到应答,只得作罢。 翌日清晨,众人出来时,李景珑那神色却是恢复如常,天井里的秦伍已不见了。 “他走了。”莫日根说,“我跟着他到大理寺门外,再没出来。” 李景珑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答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干吗干吗吧。” 早饭后,李景珑正要给属下派任务,连浩却带着宗卷又来了。李景珑只得让莫日根去休息,阿泰与裘永思、鸿俊筛案,自己出去调查。他前脚刚出驱魔司,后脚鸿俊却跟了出来。 “回去吧。”李景珑转头说。 “他们让我来陪你。”鸿俊坚持道。 李景珑停下脚步,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行走,鸿俊便跟在他身后,昨夜他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身上有这么重的戾气,秦伍带着一身血冲进来时,鸿俊只感觉他就像个杀人无数的妖。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得买几匹马,否则出门不方便。”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鸿俊觉得秦伍挺可怜,但看见李景珑这么在乎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明明那么亏待过李景珑,李景珑却因为他而悲伤得不行。一时间鸿俊心里仿佛就有两只鲤鱼妖在吵架。一只愤然道:明明是我的长史,居然还有这段过往,还害得他这么难过! 另一只鲤鱼妖则责备道:秦伍都这么惨了,你还讨厌他? 第一只鲤鱼妖开始大吵大闹: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关我啥事儿,哪天重明要是再捡个小孩儿回来,不就把我的爹也给抢了?! 于是鸿俊就这么在纠结之中,跟了李景珑一路,穿过一条小巷,李景珑问:“吃面吗?” “吃。”鸿俊又笑了起来。 李景珑心情好了些,说:“笑一笑,什么都好,你怎么也这么不高兴了?” “你难过。”鸿俊如实道,“我也高兴不起来。” 李景珑让鸿俊坐下,点过面,这下有钱了,可以随便吃了,却仍然提不起劲,说:“昨天我也想劝他,但这些事,旁人是劝不住的,只能靠自己。” “他杀了人。”鸿俊说,“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证明……嗯……” 他观察李景珑脸色,渐渐地也学会看人眼色说话了,便吃掉了后半句,免得又让他难过。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瞥鸿俊,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鸿俊:“?” 李景珑:“没什么。” 两人在这奇怪的气氛中吃过早饭,李景珑说:“别吃太饱,今天只能吃一碗。” 鸿俊坚持,最后李景珑拗不过,只得让他吃了两碗,鸿俊说:“我自己给钱。” “不是钱的问题。”李景珑说,“你长史我现在有的是钱,把老板请回家给你天天做拉面吃也够了,是怕你……” “怕我什么?”鸿俊说,“你别小看我。” “好好好。”李景珑说,“你吃个够。” 这家面摊乃是长安赫赫有名的五十年老店,专做卤鹅排面,宽面熟后海碗排开,专挑养五十六天的仔鹅,挂炉卤就,一天只出十只。 卤汁一年一换,平日只加高汤,出锅的鹅肉香嫩无比,鹅肉以快刀斩条,再捎小半个鹅翅,卤水一浇,香气扑鼻,宽面劲道雪白,鹅肉金黄香嫩,鸿俊连吃两大碗。 一个时辰后,两人刚进大理寺后的地下停尸间,还未坚持到走出五步,鸿俊就吐了。 李景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鸿俊:“……” 李景珑让仵作赶紧去打水给鸿俊漱口,鸿俊对着个坛子,吐得天昏地暗,李景珑说:“让你别吃太饱你不听,让你别跟进来你又不干,看吧?” 鸿俊连忙摆手,李景珑推他出外头等去,鸿俊说:“我再吐、吐一会儿就好。” 李景珑便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持一块香料,捂在鸿俊鼻前,揽着他一路往前走。 鸿俊一见那停尸房内场面简直触目惊心,包括昨夜莫日根去查的无头尸,以及被大夫放血死了的病人,非正常死亡者都被送到此地,由仵作验明死因后方可着家属领回家去。 李景珑让鸿俊站直,要捂他眼睛,鸿俊却摆手示意不用,李景珑便改以左手绕过他脖颈,用香料捂着他口鼻,另一手揭开血迹斑斑的麻布,现出尸体。 胡人尸体被斩得乱七八糟,血液早已流干。 “利器所伤。”李景珑说。 鸿俊:“唔。” 鸿俊稍微好了些,来长安的路上不是没见过死人,就是被尸气一冲才吐了出来,当即示意自己可以。 李景珑便挨个揭开麻布,依次看过,说:“都是被兵器斩死的,不是妖怪。” 鸿俊皱眉看了一会儿,李景珑看到其中一个,说:“这是自杀的,伤口平滑,角度刁钻,直插心脏……”说着抓起尸体的手,拗了个姿势,恰好就是自刺心脏一刀的动作。 “不是妖怪。”李景珑说,继而前去检查下一个。 鸿俊看着那尸体,端详他的表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别碰。”李景珑说,“你没戴手套。” 鸿俊凑近了些认真端详,李景珑问:“想做什么?”说着便将手套摘下来,递了一只给鸿俊,丝绸手套上还带着他手掌的温度。 鸿俊戴上,埋头抚摸那尸体的脸颊,死了一天一夜,尸体已变得十分僵硬,鸿俊说:“你看?” 他把那尸体的头搬过来些许,翻开尸体的眼皮,映入李景珑眼帘的,是一张睁着双眼,恐惧到极致的脸。 这表情,鸿俊昨夜刚见过,正是秦伍冲进驱魔司时,那扭曲而狰狞的五官。 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吟片刻,说:“他看见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鸿俊说:“我追飞獒进长安的缘由,就是因为在城外,睡觉时听见尖叫,再追出来,看见了被咬死的尸体……” “表情一样?”李景珑说。 若非鸿俊有此一说,李景珑险些就要错过了,他转身退回,与鸿俊一起注视那尸体面容。但凡人之将死,是安详辞世,还是心有不甘,死前一刹那,表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凝固在脸上,李景珑虽知道这个道理,但极少见到被妖怪咬死之人,是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既然是自杀的。”鸿俊说,“死前不应该这么惊恐吧。” “会惊恐,但应当是另一种惊恐。”李景珑说,“咱们继续看。” 鸿俊将那人眼皮合上,低声念了句:“往极乐去,不堕地狱。”的超度之语,转身跟随李景珑,查过所有的尸体,出得大理寺来, “去现场。”李景珑开始思考,在大理寺借了匹马,出门外时,恰巧见胡升在与黄庸谈话,见他牵了马过来,胡升便深吸一口气,朝李景珑道:“秦伍,你记得不?” “已经知道了。”李景珑神色如常说。 黄庸震惊道:“李长史从何得知?” “不动明王告诉我的。”李景珑客客气气一点头,答道。 胡升道:“景珑,你看能在陛下、杨相面前为他面前求个情不?” 李景珑当着两人的面翻身上马,说道:“一念之举,终归自己承受。鸿俊,走。” 鸿俊上去,依旧骑李景珑后面,李景珑一抖缰绳,纵马驰骋,离开大理寺。 路上鸿俊不敢多说,到得郑家门外时,李景珑想了想,还是下马去,举步入内。杨国忠的管家、龙武军副统领文效以及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都在现场,众人见李景珑来了,知道他最近正是天子面前红人,便朝他点点头。 那场面极其惨烈,厅中尽是鲜血,还有血迹拖向门外,看得出临死之人逃离时的绝望与痛苦。 “这道血迹是郑文斌的老母。”文效说,“年近七十,小伍先是正面捅了她一刀,再从背后追上,结果了她。” 李景珑说道:“就怕军中弟兄不知此中内情,忍不住为小伍伸冤。” 文效叹了口气,将李景珑送出来,发生这等事,龙武军自胡升以下,都要被追责,谁也不好过。 “杨家所积民怨至顶点。”文效说,“神武军、羽林军,都曾冲撞过他们,该打的都被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六军人心浮动,外加克扣军饷,早已不服,就怕有人要借题发挥,压不住。” 李景珑正要说话时,忽觉鸿俊还站在那厅内,便道:“鸿俊?!” 鸿俊静静站着,感觉到昨夜厅中一家老小临死前的戾气,怨气几乎无法消散,他喃喃念诵几句超度咒文,却没有用,背后突然伸来一手,却是李景珑抓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让他不要再看了。 “这血里有一股好重的戾气。”鸿俊说道。 李景珑骑马带鸿俊转过长街,侧头道:“鸿俊,你答应我。” “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何事,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时,都先想想你长史我。”李景珑一字一句道,“一念之差,酿成如斯惨祸,痛苦的不仅仅只有你。” “不会的。”鸿俊答道,“我不是他。” “你是好孩子。”李景珑随口道,“但驱魔师的力量本来就远超凡人,斩妖除魔间,常常不被凡夫俗子理解。” 鸿俊心想那倒是,但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像秦伍一样,丧失理智,做下屠人满门之事。 第三处是那杀妻案的现场,同样鲜血溅满四壁,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尤其一张榻已被鲜血浸满,墙上更带着血手印。鸿俊今天感觉到的戾气,简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令他心情沉重,十分不舒服。 李景珑让他出去,仔细检查房间,鸿俊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块东西,问:“这是什么?” 一片黑黝黝的半月形铁片。 李景珑答道:“铁匠家中,想必是甲胄一类。” 鸿俊拿着那铁片,手指抚过锋锐边缘,李景珑问:“怎么?你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鸿俊眯起眼,拿着那铁片在阳光下端详。 “收起来。”李景珑说,“回去再仔细看。” 下一处,则是出了城,往平河梁去。平河梁乃是一片大草原,抵达之时已近黄昏,鸿俊伸了个懒腰,与李景珑走过横亘草原的官道,检查现场。 “他们在这儿扎营。”李景珑找到篝火余烬,说,“预备第二天赶路进长安。” “货物都在么?”鸿俊问。 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一瞥鸿俊,说:“都在,不是谋财害命。你越来越像个驱魔师了。” 鸿俊:“我只是想问问看有没有剩下的货物,找点干粮……” 李景珑:“……” “那人先是捅死一个。”李景珑指着一处血迹,说,“死者在这,再把另一个人抹了喉咙,死在……这儿。”他又转向另一处。 “这人很壮。”鸿俊说,“尸体快和裘永思差不多高大了。” “唔。”李景珑说,“应当是商队的保镖,所以他先捅死的人,同样也是两名保镖,接下来,杀手无寸铁的商人,就像宰羔羊一般。” “他死在哪儿?”鸿俊问。 现场已被破坏了,李景珑无法根据血迹判断,鸿俊绕了几圈,突然说:“长史,你来看!” 鸿俊站在一块大石头后,这儿同样有着血迹,说:“有一个人,躲在这儿。”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可是附近没有血了,不像是生还者,你看草丛没有倒,附近也没有足迹,不像逃跑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鸿俊明白了李景珑的推断,若是躲藏的商人,想必被发现后,会被拖出石头,就地斩杀,势必会留下痕迹。也就是说—— “躲在石头后的,正是那名突然杀人的刽子手,最后自杀的保镖。”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膀,与他一同蹲在石头后,朝案发现场望去,说,“他在看什么?” 鸿俊忙起身,奔到染满紫黑血迹的篝火附近,转头四处查看。 李景珑皱眉思考,慢慢走来,鸿俊转身,先看李景珑,再看地上,两人一同望去,只见草甸上有一行极其不明显的倒伏路径。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沿着倒伏路径,走向草甸边缘,那里是一片树林,地上有折断的树枝。两人一同抬头看,李景珑说:“人也好,妖怪也好,在那一天夜里藏身树上,观察着他们。” 没有离开痕迹,只有从树上抵达篝火附近的极淡踪迹。 “飞过来的?”李景珑说。 鸿俊答道:“有可能。” 李景珑:“什么妖怪会飞?” 鸿俊:“许多妖怪都会飞吧,数到明儿早上都数不完呢。” 李景珑只得作罢。 地底寻踪 这时夜幕降临,李景珑提议:“在这儿等等看。”于是生起篝火,翻出些干粮给鸿俊吃,鸿俊一天都没胃口,蔫蔫的,喝了点溪水便径自躺下。 “辛苦了。”李景珑说,“这案子初步认为确实有妖,完了再带你们好好玩一场。” 鸿俊躺在草甸上,侧头看李景珑,问:“我下山来长安的路上,每天都是这么睡的,习惯了。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景珑若有所思道:“一个保镖,突然杀了商队所有人,就在即将抵达长安前的最后一天,最后居然还自杀了,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么?” 鸿俊“嗯”了声,说:“但妖怪没有亲自下手杀人,他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李景珑答道:“也许这就是关键线索所在。” 鸿俊冥思苦想,这下他想不通了,李景珑却说:“回去与他们商量后,也许会有更清晰的结论。想点高兴的,你喜欢去哪儿玩?” “我不去平康里啦。”鸿俊随口道。 “上次拦着你,觉得没意思了?”李景珑淡淡道。 鸿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鲤鱼妖昨天说的话。跟着李景珑,他既懂吃,又懂玩,每天都有好多新鲜事儿,一直这样,仿佛人生都随之快活起来了。 李景珑:“?” 鸿俊突然指着秋季夜空的繁星,说:“长史,你看星星,多好看。” 李景珑“嗯”了声,索性也躺了下来,两人一同看着星辰。 “我不喜欢秦伍。”李景珑说,“你是不是有点儿吃醋了?” 鸿俊被这么一问,心脏突然无来由地猛烈地跳了起来,尴尬道:“没……有!” “你看我担心他。”李景珑一本正经道,“心里就不是滋味对罢?” 鸿俊马上转身,侧躺着,不应声了。 李景珑又说:“我与他曾是好友,只不忍心看他落到如今地步……”说着又眼望星空,出神地说:“虽与你相识不到一月,可你言谈举止,显然出自仙家。为人处世,更清澈无比,又岂是凡尘中人可比?” 鸿俊听到李景珑这么夸自己,顿时心花怒放,又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是吗?你夸得我好高兴!” 李景珑乐道:“就当我是哄你罢。” 鸿俊有点困了,迷迷糊糊道:“有时候我看杜韩青、看小伍,就忍不住在想,我要不是在曜……在我那个家里长大。也许比起他们来说,我会做得更不如吧。所以我占的便宜,也只是投胎投得好而已。” “那倒不至于。”李景珑说,“每个人都有其本性,有些人哪怕一生潦倒落魄,也不屑去做许多事。那天你说,你喜欢长史……” 鸿俊“嗯”了声,眼皮沉重,倦意袭来,便没听见李景珑后头说的什么,李景珑倒是十分意外,怎么说睡就睡?伸手摇了摇鸿俊,叫了他一声,不问应答,只得作罢。 篝火渐熄,世间陷入一片黑暗。 鸿俊蓦然在黑暗里惊醒了,又是大叫一声,感觉到身上盖了衣服,然则还未挣扎,挨着自己的李景珑却马上伸手,按住了他。 李景珑不知何时挪了过来,与他并肩躺着,两人身上盖着他的外袍,挨在一处。 “又做梦了?”李景珑关切地问道,“怎么总是做噩梦?” 鸿俊轻轻喘气,说:“梦见妖怪杀……杀人。” 他梦见了白日间所见那具尸体躲在石头后不住发抖,一团黑影散发雾气前来,伸出手,满地鲜血化作有生命般的蠕虫飞舞,最后朝着他的手中不断汇聚。 “别怕。”李景珑低声说,“你是不是对怨气敏感?今天就想问你了。” 鸿俊“嗯”了声,感觉到李景珑的雄健身躯里,胸膛中传来有力的心跳,心脉处有一股极淡的昏暗光芒,令他十分向往,他稍稍靠过去了些,被噩梦惊扰的灵魂渐渐安定下来,便再次入睡。 翌日清晨,醒来时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景珑再巡视了一圈,载着鸿俊,策马扬鞭回长安城。到得驱魔司时,三人各自躺在正厅内和衣而睡,显然是查宗卷查了一整夜。 “昨夜又有新的案子来了。”阿泰睡眼惺忪地说,“命案、妖怪。还有目击者。” 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道:“先将这份案子放着,听听我们的调查结果,鸿俊,这次换你说吧。” “啊?”鸿俊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说,“昨天我先吃了两碗卤鹅面……” “好啊你们!”阿泰怒道,“我们在驱魔司里累死累活,你们出去吃好吃的?” 李景珑当真越描越黑,怒道:“说正题!” 鸿俊便凭着记忆详述经过,说到吐了的时候,众人连着鲤鱼妖便异口同声道:“活该!”最后提及平河梁,众人都是眉头深锁,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话。这次换李景珑答,他极有条理地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又朝鸿俊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鸿俊没想起来。莫日根却先说道:“前三桩不一定是妖怪,但最后一桩,一定有蹊跷。” “你将秦伍也算进去了。”李景珑说。 “这四桩案子之间,总觉得有某个共同点吗?”阿泰喃喃道。 “共同点是大理寺都破不了吗?”裘永思说。 众人:“……” 裘永思摆手,乐道:“与血有关。” 鸿俊:“对哦。” “除了逃出城的大夫算是线索断了。”李景珑沉声道,“余下的案子,不管是作案现场,还是犯案手段,都异常激烈。” “这不能构成相似点。”莫日根皱眉道,“命案总是鲜血遍地的。” 李景珑又说:“凶人都在某一刻丧失了理智。” 裘永思:“人在愤怒上头时,都会做出冲动的事情,被心魔驱使时……” “心魔。”李景珑直截了当地点出了裘永思说出的那个词。 众人复又沉默, “只有秦伍是这样吧?”鸿俊说,“毕竟咱们还没见过其他的凶手。” 李景珑提醒道:“那名自杀的保镖。” 鸿俊马上想起来了,自杀者的表情,还是他自己发现的端倪。 “得去找杀妻案的铁匠。”莫日根说,“若与秦伍相似,说不定就有问题了。” “铁匠的邻居平日里应该是认识他的吧?”阿泰问。 “宗卷上有,是个老实人。”李景珑示意阿泰自己看。 话题围绕铁匠时,鸿俊突然想起来了,掏出在铁匠家找到的那块半月形铁片,说:“我总觉得这个……” “等等!”裘永思马上倾身,侧过来飞快地拈了过去,拿在手中,顿时呼吸急促。 “这是什么法宝?”鸿俊问。见到这铁片时,他就感觉到上面仿佛有股极淡的妖气,却说不清是来自何处。五人中裘永思最是见多识广,既认得智慧剑,说不定也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这不是法宝。”裘永思喃喃道,“这是一片鳞……” 翌日午后,狱卒带驱魔司诸人与大理寺文书连浩,进到牢狱最深处。 “都审过了,供认不讳。只提到下手杀人时,自己中邪了。”连浩让狱卒以钥匙打开牢门,放他们进去。 凶手藏身阴暗角落里,乃是一名五十来岁的铁匠,畏畏缩缩,披头散发,满嘴呓语,已神志不清。 李景珑轻轻碰了下他,那铁匠瞬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吼道:“鬼——!鬼!” 莫日根单膝跪地,到得那铁匠面前,观察他的神色。 “看见了什么?”莫日根问道,“不要害怕,告诉我们。” 铁匠不住发抖,五官痉挛扭曲,喉咙中咯咯作响,什么也没交代。李景珑眉头深锁,朝鸿俊望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想起了那名屠杀了整个商队的保镖,临死时的表情。 “鬼、鬼……”铁匠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 众人离开牢房时,鸿俊不经意一瞥,发现另一间牢房里关押着秦伍。秦伍身穿死囚服,戴着手铐脚镣,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睡着了。 铁链声响,狱卒开锁,鸿俊进去拍醒秦伍,秦伍蓦然已成惊弓之鸟,一把狠狠抓住鸿俊手腕。 “救我……救我……”秦伍颤声道,“我不该那么做……我错了……” 鸿俊皱眉道:“小伍,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伍眼中充满惶恐,已快哭出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不想动手的……救救我……” 牢门外众人神色都是一凛。 “说清楚点。”李景珑进入牢房,跪在秦伍身前,打量他的表情。 秦伍战战兢兢道:“杀了他们以后,一个影子,进来了……” 鸿俊顿时一震,李景珑却问道:“影子长什么样子?” 秦伍摇头,哀求道:“我不知道,没仔细看,我逃了,我不敢再待下去……” 那一夜,秦伍在手刃仇人全家之后,仍未从嗜血的疯狂中平复,却感觉到四处席卷起阴风,血液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地面汇聚为蠕虫,四处爬动。刹那间震惊、疯狂被恐惧取代,是以提着剑,跌跌撞撞地一路逃了出来。 “是幻觉吧。”连浩皱眉道,“不少杀人犯在犯案之后,都有些神志不清,冷静的反而很少。” 鸿俊想起那天见到的冷静的秦伍,与如今杀人之后,眼前慌张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前后两者对应上。 当夜,一抹上弦秋月朗照,众人在九曲桥前停下脚步,俱沉默不语。 鸿俊手指间将那片龙鳞翻来翻去,从食指翻到中指再翻到无名指,又依次翻回食指。 “手别割了。”莫日根提醒道。 “一条龙?”李景珑说道,“挑唆铁匠、秦伍这些人去杀人,究竟是为什么,动机是什么?” “定与某种邪术有关。”裘永思分析道,“鸿俊手上这枚虽说是龙鳞,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是真龙的可能性极小。” “嗯。”鸿俊说,“龙鳞凤羽,都带有极强大的灵兽之力。这也许是龙族的鳞片,但绝不会是真龙。” 其时九曲河传来水声,鲤鱼妖从水里湿淋淋地爬了起来,答道:“河里头浑浑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金池湖最里头边上,确实有大东西爬过的痕迹,把湖边上压着的棱石给挤歪了不少。” 凡是水族,哪怕修炼成真龙,也常常需要水源,道行不高的像鲤鱼妖这等,更是需要经常泡在池中。李景珑果然一猜就中,既有水生妖族,那么在长安水道中,一定会留下痕迹。 “分头查探所有的水道。”李景珑说,“发现异常,随时报信。” 众人便分头前往长安的各个角落。长安附近,自西周时便以“镐京”为国度,自汉代以降,有“八水绕长安”一说,泾河、渭河流经这千年古城,支流错综复杂犹若水网,上林苑等地更是深达将近一丈。 若有水生妖族分布,各个渠口、河流、栅栏,多半会留下移动的痕迹。鸿俊与鲤鱼妖经丽水桥一路往西,静谧城中早已宵禁,唯独一人一妖在暗巷内的交谈声。 “有的妖生下来就是龙,有的妖却要修炼几千年才能当一条龙。”鲤鱼妖道,“你说这多不公平?” 鸿俊手中持五色神光,照亮了四周,朝鲤鱼妖道:“我倒是觉得鲤鱼才不公平呢,和龙族明明非亲非故,跳个龙门就成龙了。” “想得美呐。”鲤鱼妖答道,“小人书上都是骗你的,懂么?得先积功德,积够功德,再去跳龙门,才能变成龙。” “嘘。”鸿俊站在城西的一处水道外,持五色神光朝里照,水声一滴、一滴落下,鲤鱼妖忙躲到鸿俊身后。 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丽水至此地转而汇入地下,流出城郭,流入长安城外的护城河。然则此处乃是李世民在位时,秦琼所主持修建的东长安城墙,依一山丘建成,旱时城外泾水倒灌,注入长安,水位上涨。涝时城中大水排往渭河,疏向秦川平原,曾是灌溉城内外的水利工程。 武则天迁都洛阳后此地便荒废已久,如今日久失修,工部更不打理,乃至地下水道内积满了淤泥,被厚重的铁栅栏围着,而栅栏底下,光照之中隐约有什么一亮。 鲤鱼妖跑去捡起,鸿俊惊讶道:“又是一片!怎么长得不一样?” 鸿俊将两片铁鳞并排比较,只见一片深灰,另一片青蓝色,有着明显的不同。 “不止一只。”鸿俊沉声道。 鸿俊试着扛起铁栅栏,奈何那栅栏足有两千斤重,自己力气不够,只得掏出飞刀,切断其中一根,将那断开的栅栏握在手中,侧身进入水道内。 “鸿俊,你别轻举妄动,飞刀不齐,我去叫他们过来再说!”鲤鱼妖说。 鸿俊哭笑不得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一路上鸿俊虽然磕磕碰碰,但这点实力还是有的,奈何被驱魔司的同伴们一比,却是有所不足。鲤鱼妖转身前去通知同伴,鸿俊便在那黑暗的水道中缓慢前行。 隧道宽敞而深邃,滴水声持续传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尽头一阵风吹过,继而响起“吱呀——”一声,似乎有人在推一扇木门。 “谁!”鸿俊一惊道。 不闻回应,鸿俊孤身站在黑暗里,“啪”的一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法术光芒四射,隐约现出凤凰飞翼之形,迸发出烈焰真火,化作数十道流星,分头射向隧道两壁。被点燃声不绝响起,洞壁上插着的火把逐一亮起,隧道内恢复了光明。 又是“吱呀——”一声,鸿俊沿着那声音缓慢走去,拐过一个弯,发现是个极其宽敞的地底空间,内扔着不少废弃的战船,而河流中流水淙淙,一道水流从高处落下,浇在一扇腐朽的水车页片上,水车每转过半圈便发出声响。 鸿俊正要转身,背后却突然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在他耳畔道:“嗨、咩、猴、比……” 鸿俊顿时炸了毛,险些一记飞刀把阿泰的手给砍下来。转身时阿泰马上示意他噤声。鲤鱼妖就近找到了阿泰,其他人还没过来。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鸿俊被吓得够呛。 “波斯语‘你好鸿俊小宝贝’。”阿泰捏着那把珠宝折扇,自若笑道。 “后面是你自己加的吧。”鸿俊面无表情说道,并将另一片龙鳞扔给阿泰。阿泰示意他看地上,继而扇子一挥,戒指中迸出少许火苗呼啦啦飞去,照亮了寂静的河滩。 河滩上出现了一行人的脚印,两人端详片刻,再一同抬头,望向平静的池水。 “也许躲在水里。”阿泰极小声道,“赌一把?” 鸿俊低声答道:“我觉得这妖怪也许不在家。” 阿泰眉毛一扬意思是从何得知,鸿俊便小声道:“一连几天,命案都发生在晚上,是不是?” “聪明。”阿泰笑道,紧接着毫无征兆,手中扇子一挥,轰然激起地下河的河水! “哇啊!”鸿俊忙道,‘我只是猜的!“ 阿泰手中飓风扇威力全开,巨响声中河道所有水流被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紧接着再“哗啦”一声垮塌下去,洞壁全是哗啦啦流淌的瀑布。 “小宝贝猜对了,果然不在家。”阿泰漫不经心道,“咱俩一人搜一边?你先选?” 鸿俊便随之转身,与阿泰沿洞壁两侧开始排查,是时木料腐朽的战船横七竖八,他小心地踏过一艘船甲板。 “阿泰!”鸿俊说道,“你来看看这个?” 阿泰快步跃过几艘船的船头,落在鸿俊身边,鸿俊在甲板上发现了一个刻满符纹的法阵,法阵中央,放着一个铜盘,铜盘内,则是一滴奇怪的鲜红色液体,液体正在不断蠕动。 两人对视一眼,再抬头环顾四周。 “像个临时搭起来的祭坛。”阿泰皱眉道,“献祭用的?这法阵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怎么还没来?”鸿俊道。 阿泰总感觉有点儿不大对劲,说道:“把东西拿了就走。” 阿泰示意鸿俊捡起那铜盘,自己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小巧的琉璃瓶,拔开塞子,朝向那滴血,紧接着刹那间那滴血液仿佛有生命般,“唰”一声化作薄膜。朝两人兜头覆了上来! “当心!”阿泰喊道。 鸿俊还未回过神,阿泰便瞬间将折扇一抖,狂风卷出,将两人分头送出法阵!然而下一刻,那滴鲜血射进河水之中,顷刻间河流化为一片血红,轰隆隆朝着两人涌来! 鸿俊大喊道:“这是什么?!” 阿泰喝道:“离开这儿!去求救!” 紧接着阿泰使尽所有力气,将扇子一挥,要将鸿俊送出漫天鲜血,刹那间一个身影出现在洞穴入口处,拦住了鸿俊去路! 鲜血的大海铺天盖地而来,鸿俊身在半空,见一个身影朝他冲来,斗篷在其身后飞扬,现出狰狞的面孔,正是睚眦!睚眦脸上满是横肉,张开獠牙,弹开利爪,朝鸿俊扑来! “阿泰——!” 鸿俊大喊一声,阿泰已被那聚集成浪涛的鲜血卷了进去,紧接着鸿俊左右手飞刀齐出,两把飞刀铮铮架住睚眦利爪!睚眦张口,如铜铃般的双目霎时强光一闪,鸿俊则丝毫不惧,浑身一震。 五色神光刹那冲出,将睚眦狠狠一撞,睚眦万万未料竟奈何不得这少年,先前起了轻敌之心,当即被冲得倒飞出去,在朽船上狠狠一撞,撞破桅杆,惊天动地的摔进了血海之中! 鸿俊那五色神光本是天底下最强悍的防御法宝,飞沙烈火玄冰狂雷,几乎可抵挡万物,重守不重攻,若让他追击睚眦,飞刀不齐尚奈何不得,挡个妖怪还是能办到的。 “阿泰!”鸿俊大喊道。 飓风卷起,血浪朝两侧退开,冰芒四射,时有烈火,雷电迸发。显然被卷入血海的阿泰正在艰难努力,偏生血海毫无形态,全是浪涛,飓风扇封得住身前封不住身后,阿泰不住在船头纵跃,却被劈头巨浪冲来,险些再次被打翻下去! 血海不断上升,阿泰已是气喘吁吁,落足之地那废船已近乎瓦解,成了血海中的一个孤岛。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射出钩索,唰唰缠住洞穴顶端,一手扯住钩索飞速奔跑,绕着那环形洞壁飞奔,侧身踏步而上,继而一个转身,张开双臂朝阿泰凌空一扑,喊道:“抓住——!” 疯狂血海从四面八方朝着阿泰冲下,阿泰怒吼一声,原地一个旋身,狂风爆发,将吞噬他的浪墙卷成一个漩涡,再头上脚下一个空翻,朝船只挥出一道龙卷,借那反冲之力升上洞顶。 船只在这冲力下轰然瓦解,鸿俊从空中扑下,一手紧紧抓住了阿泰,阿泰再转身一扇,狂风反冲,将两人如离弦之箭般送向入口! 血海吞噬了所有空间,冲上洞壁,掉头合围,朝着两人当头冲下!鸿俊左手一抖,五色神光平地升起,形成一堵墙,血海在墙上轰然一撞,竟是无法穿过! 阿泰不住喘息,鸿俊双手一翻转,再将五色神光前推,阿泰喝道:“好样的!” 那血海竟是被鸿俊推得不断后退,惊天海啸一崩,就这么被硬生生扛住。紧接着一头丑陋的怪物从水中现身,狠狠撞在了五色神光的障壁上! 睚眦终于现身,却依旧突破不得鸿俊的超级法宝。看着这一幕,整个巨大的山洞仿佛变成了一个琉璃鱼缸,一道数丈长宽的光障挡住了重逾万斤的被鲜血染红的河水,里头还有一只形貌恐怖的巨兽,正在疯狂攻击壁障! “能撑多久?”阿泰问。 “法术的话……撑到明天早上应该没问题。”鸿俊说,“就是手酸。” “我说撤你就撤。”阿泰说道,“然后转身跑,我说停你就停,再用法宝挡住它。” “好。”鸿俊答道,“你当心点儿。” 那时间睚眦又朝五色神光冲来,在光障上狠狠一撞,紧接着五色神光大亮,将它反弹出去。 “撤!”阿泰喝道。 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撤,血海顿时如山崩一般呼啸涌来,紧接着阿泰展开双臂,飞身后跃,喝道:“跑!” 鸿俊掉头就跑,阿泰后跃之际,舒展双手,左手戒指爆发出密集火球,右手一扇,火球群顿时呼啸着朝血海而去! 恰巧就在那一刻,睚眦冲出血海大潮,嘶吼着朝两人冲来,阿泰又喊道:“停!” 鸿俊一回头,瞥见睚眦张开血盆大口,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滔滔不绝的数十发火球,顷刻间火球咻咻连声,全部填进了睚眦的嘴里! 鸿俊躬身,双手随之一按,五色神光屏障再次升起。 “崩”一声闷响,如同有人一头撞上了墙,睚眦吞下的火球在腹部炸开,爆炸威力将腹部嘭地炸开一个血洞,紧接着在五色神光上一撞,将血海搅得一片浑浊,于屏障后倒飞出去。 鸿俊:“哈哈哈哈——” 他只觉得那景象甚是滑稽,阿泰则喘息道:“撤吧。” 鸿俊双手按着五色神光,封住隧道,挡着翻涌血海,睚眦早已不知去向,说也奇怪,血海竟是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退后几步,血海颜色渐退,那一抹鲜红色仿佛有生命般,于水中不断收缩。鸿俊想起最初看见的,碟子上那一抹蠕动的血,便尝试着撤了神光屏障。污水“哗啦”一声散了下来。 湿淋淋的地面上,一抹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扭动。睚眦被轰穿腹部,已不知逃去了何方。 鸿俊皱眉,与阿泰对视。 守株待兔 深夜,驱魔司。 “长史——” “长史?” 鸿俊与阿泰快步回到驱魔司中,不见鲤鱼妖与其余人等。 “人呢?”鸿俊诧异道。 鸿俊手中悬着以五色神光包覆的那枚液滴,皱眉不语。 两人在驱魔司中等候,李景珑、莫日根与裘永思俱未归,去通知的鲤鱼妖也不见了。 “出去找找。”阿泰答道。 这时候两人已意识到发生状况,再回到最初的分头地点九曲桥前,沿着河道找了一次,到得天亮时,一无所获。再回到驱魔司时,鸿俊实在撑不住先睡了,阿泰还在等候,再睡醒起来已是晌午。 “都没回来。”阿泰喃喃道,“昨夜的陷阱不止一个。” 鸿俊彻底慌了:“他们仨都被妖怪埋伏了?!” “很有可能。”阿泰沉吟道,“这妖术连咱们都险些对付不了。” 鸿俊眉头深锁,手中托起五色神光,神光中锁着昨夜从密道中找到的血滴。血滴还在不断地变幻形状。 “糟了。”鸿俊说,“得去找找,怎么办呢?” “别紧张。”阿泰答道,“长史还有上司没有?去见他的上司看看?” “杨国忠。”鸿俊答道,“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妖王呢,万一是皇帝身边那只妖王怎么办?。” “去试一试他。”阿泰灵机一动道,“若他是,一定也会引咱们去陷阱里,正好救人。” 鸿俊便与阿泰前去相府,然而得到的答复是:右相国去关西了,不在长安。两人合计时,鸿俊想朝大理寺求助,阿泰却觉得不宜将凡人拖进来,毕竟他们解决不了的事,只会害了凡人,没有多大意义。 从相国府出来,阿泰与鸿俊都没辙了。 “怎么办?”鸿俊又问。 阿泰:“……” 两人对视片刻,阿泰说:“再找找,只要找到其中一个陷阱,说不定就有办法。” “分头找?”鸿俊说。 两人便约好,无论发现什么,都不要轻易动手,必须带着消息回驱魔司碰头商量后再说。而且无论有无所获,暮鼓之前,都得回驱魔司去。 鸿俊沿着河道进行第三次搜索,同样一无所获。 时间缓慢过去,午后,鸿俊经过长安西街,喧闹市集上,行人来来往往,他却觉得有股隐隐约约的恐惧感——仿佛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嘈杂市井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而他的所有动作,都尽在敌人的掌握之中。想到这里,鸿俊心中便涌出极强烈的不安全感,下意识地往驱魔司走,仿佛只有在供奉着不动明王的本部,才是最安全的。 “阿泰?长史?你们回来了吗?”鸿俊推开门,喊道。 阿泰未归,而李景珑三人,已消失看将近八个时辰。 连赵子龙也不见了——鸿俊从未像现在一样慌张,李景珑还不会法术……先前烧死了妖怪们,若妖王报复,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怎么办啊啊啊——鸿俊快疯了,他在天井里走来走去,这已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不不不,冷静,鸿俊深吐出一口气。 要长史在,会做什么呢?漫无目的地到处找人不是个办法……鸿俊强迫自己先镇定下来。夕阳西下,他盘膝坐在案前,开始整理头绪。 “首先,他们一定是被抓走了。”鸿俊自言自语道,“没有别的理由。” 在李景珑与莫日根、裘永思都踏入了与自己遭遇的,相同的陷阱前提下,他们没有五色神光护体,对付这蠕动的鲜血,很可能会失败。假设李景珑用剑,莫日根用钉头七箭,而裘永思用那莫名其妙的画画法术,通通不敌,遭到埋伏在旁的睚眦这等怪物伏击,受伤了,被抓走或是被杀…… 鸿俊想到这儿,打了个寒战,强迫自己不要这么想,如果李景珑在,他会说什么呢? “妖王有没有必须杀他们的理由?”鸿俊两手比划,自问,再学着李景珑的语气,自答道:“妖王不会这么轻易杀他们,它要复仇,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这似乎不能构成“不杀”的缘由,但鸿俊基本说服了自己,李景珑应该不至于一抓到,马上就被杀了。 “因为我还没被抓住。”鸿俊说,“是个变数,嗯。” 这样他勉强能说服自己了,又自问道:“那么他们被带去了哪儿呢?受伤的睚眦会知道……么?” 睚眦受伤了,说不定会去找妖王!鸿俊马上跃起,一阵风般地冲出去,却想起阿泰也没回来。 天黑了。 鸿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觉告诉他,暮鼓已过,不见人的唯一可能就是——阿泰也被抓走了。 鸿俊:“……” 他转头四顾,意识到现在只剩他一个了。 “不会吧。”鸿俊自言自语道,说也奇怪,在这黑夜之中,白天的那股被监视感反而减轻了。仿佛夜幕令妖族隐蔽,成为他们最佳的保护,却也同样将鸿俊至于黑暗之中。 他几步爬上金城坊最高的建筑,眺望全城。长安城家家户户亮起灯火,两道红灯笼高高挂起,乌云蔽月,城中远远传来乐声与嬉笑声。 他小心地回到九曲桥前,沿着河道,来到昨日的隧道内,地下空间一片静谧,墙壁还在往下滴着水。 五色神光照耀之下,四周被昨日一场打斗毁得破破烂烂,鸿俊未脱衣服,潜进了水里。 果然,水底出现了一条宽敞的暗道,他沿着暗道一路泅水而去,游到气闷时,面前豁然开朗,他极小心地冒出水面,发现岸边出现了带着血迹的脚印。 这儿已是城外护城河,脚印沿途一路往外,少许血迹伴随着被压倒的草丛,树下还掉落了几块鳞片。 鸿俊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手中抖出飞刀,沿着脚印与血迹一路跟踪,然而其余人不在,万一还有别的妖怪,自己能不能战胜实在不好说。 脚印来到一面山壁前便停下,消失了。 鸿俊:“???” 没了?他环顾四周,这怎么可能? 月出云霾,悠悠照耀大地,山石壁呈现出乌黑反光的色泽。鸿俊倒持飞刀柄,凑上前想敲击山壁,山壁却随之一空,说时迟那时快,鸿俊无声无息地摔“进”了山壁里! 这山壁是障眼法! 摔进去的一刻,他险些大叫出声,却恐怕惊动了埋伏,忙死死忍住,山壁后乃是又一条隧道,深达十数丈,鸿俊来不及撑开五色神光,只得踉踉跄跄,从那小隧道中一路滚了下去,带起无数泥沙,最后一头摔在山腹的一个洞里。 “好痛……”鸿俊低声道。 山洞内闪烁着红光,来自地面刻着的一个殷红法阵,睚眦的脚印与鲜血拖到此处,才真正消失。 鸿俊侧过头看地面的法阵,与那天在睚眦藏身之处所见,一模一样。 法阵中央摆放着一个空的铜盘。 这是什么法术?睚眦去了哪儿?鸿俊仔细回想昨夜阿泰喊出的“陷阱”,兴许那并不是陷阱,而是自己二人发现法阵之时,睚眦恰恰好赶了回来。他们则恰好触发了阵眼上血滴的自我保护。 血滴应该放在铜盘里头,只要不让盘离开法阵,就不会被攻击?鸿俊倒是不怕它,毕竟自己的五色神光什么都能挡住。 他解开昨夜获得那血滴的束缚,让它落回铜盘中。 “看样子像个媒介。”鸿俊挠挠头,眉头深锁,受伤的睚眦逃到此处,代表了什么?再没有别的路了,也即是说,它被法术传送走了。 “那么这个法阵……”鸿俊低头端详片刻,单膝跪地,站在睚眦最后出现的脚印旁,那里恰好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他把手按在符号上,试图注入法力。 法阵的亮度增强,紧接着铜盘中央的血滴喷出更微小的液滴,如同焰火般噼噼啪啪,朝着四面八方爆开。 鸿俊增强法力,那血滴喷出的范围变得更大了,不多时竟变得如同喷泉般,噼啪作响喷出了铜盘,落入法阵中,法阵登时受到激发,光芒大亮! 鸿俊:“!” 鸿俊来不及反应,法阵刹那绽放强光,嗡的一声,将他吞噬在光芒之中! 紧接着又是“嗡”的一声,鸿俊感觉到自己突然悬空,身体不由控制地下落,他已习惯面对震惊时不再大叫,在空中猛地一转身,手中抖出飞刀,预备应付突发情况。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蓦然一怔。 他看见了自己! 一名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嘴角现出邪气的笑容朝他飞来,手中同样捏着三把飞刀! 鸿俊:“……” 这是怎么回事?! 鸿俊与自己的镜像在空中狠狠地撞了个满怀,顷刻间抬刀格挡,那少年却“唰”的一声,化作殷红血滴四散,下一刻,血滴再次聚合,化作一只手,将鸿俊腰畔孔雀翎一摘—— 鸿俊怒吼道:“你是什么人!” “鸿俊!”李景珑的声音大吼一声。 紧接着鸿俊甩出飞刀,却猛地撞上了自己的五色神光,半空中散开的飞刀全部被液体缠住,夺走。 眼前一片红色,血海越来越近,鸿俊“砰”一声摔进了一片红色的汪洋大海之中! “鸿俊——!” “第四个。”虢国夫人的声音笑道。 鸿俊猛喘,在血海之中挣扎,抬头望向洞顶,那里有个闪光的法阵,顷刻间他明白了——这才是最后的陷阱! 他想使法术召唤烈火,周遭一片血海却飞速涌来,粘稠无比,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紧接着一声怒吼,睚眦从岸边冲下。 李景珑狂吼道:“住手——!” 鸿俊刚释放出火焰法术,却被睚眦一口咬住肩膀,登时鲜血淋漓,痛得大叫,继而再被甩上半空,飞向岸边,还要挣扎时,全身力气蓦然被抽空,经脉中的法力“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虢国夫人站在鸿俊身前,喃喃念诵咒文,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鸿俊身上发出光芒,被源源不绝地吸入虢国夫人口中。 “住手……住手!”李景珑被捆在洞穴内的一个铁笼中,不住以肩膀狠撞铁笼,朝虢国夫人大吼,“你来吸我的!别碰他!” 鸿俊在地上不住翻滚,全身被那粘稠的鲜血覆盖,挣扎不得。法力更源源不绝地被虢国夫人吸扯进去,虢国夫人简直畅快至极,有生以来第一次吸到如此纯正的法力,全身在这法力的滋养之下不住颤抖,就连面部也随之变形,现出狰狞的狐妖之脸。 鸿俊抬眼看见虢国夫人那狐妖的脸时,虢国夫人正在这极致的快感前双目空洞,喉咙发出恐怖的响声。 “去死……吧你,妖怪!”鸿俊咬牙道,继而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道三味真火。 火焰轰然炸开,击中虢国夫人胸膛,虢国夫人发出一声惨叫朝后摔去,守在身后的三只怪物顿时冲来,将鸿俊按在地上,揪着他的头,一爪猛捶,鸿俊一头杵上地面,“咚”地闷响,头破血流,随之昏了过去。 绝境逆袭 睚眦、狻猊、霸下三只狰狞的怪兽缓慢靠近。虢国夫人一声冷笑,袖底探出一手,阻住三妖,再不经意地一摆,地上的铁链自动飞起,捆住了鸿俊,将昏迷不醒的他拖得直立起来,背靠洞壁撞了上去。 鸿俊发出痛苦闷哼,缓慢滑坐下去,垂着头,意识模糊,眼中尽是重影。 “还有一个。”虢国夫人柔声道,“驱魔司就将全军覆没了,直到现在,你还抱着同伴会来救你的希望?” 李景珑一身英武官服已被扯破,肩上、背上满是利齿咬出的伤痕,紫黑色的血液浸湿了武袍,再抬起眼时,眸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谈条件吧!”李景珑沉声道。 “条件?醒一醒吧。”虢国夫人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动手来对付你么?” 李景珑没有回答,只是焦虑地看着虢国夫人背后的鸿俊,鸿俊缓缓抬起头,感觉全身虚弱无比,简直如散架一般的难受。 “因为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威胁。”虢国夫人低声道,“李景珑,你身为一介凡人,若不多管闲事,说不定还能混个寿终正寝。” “你……就是……妖……妖王吗?”鸿俊断断续续道。 虢国夫人转身,打量鸿俊,漫不经心地说:“是的。” “狐妖们……都是你的手下。”鸿俊痛苦地说道。 “说到这个。”虢国夫人转身走向血海,低声道,“你们在烧死我的族人时,是否就已做好了死在今天的准备?” “对。”鸿俊跪坐在角落,抬起头,端详虢国夫人,低声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虢国夫人刹那色变,眉头深锁注视鸿俊,朝他缓慢走去。 “是我下令杀了他们。”李景珑突然说道,“与鸿俊无关!” 说毕,李景珑看出鸿俊想将全身灵力释放,偷袭虢国夫人,可这是行不通的,便朝他缓慢摇头,极力劝阻他。 “为什么这么做?”鸿俊皱着眉头,说道,“好好当你的妖王,不好么?为什么要杀人?” 虢国夫人听到这话时,反而笑了起来,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天真?” 鸿俊望向虢国夫人时,眼中反而带着一丝怜悯。 “你喜欢长安,我也喜欢。”鸿俊眼中带着酸楚,说道,“可你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了?” 虢国夫人眼中现出意外的神色,天底下这么多人,却只有鸿俊会问出这样的话。 “那么你得去问狄仁杰。”这一刻,她的表情充满了恶毒,“是他先对妖族下手,将他们赶尽杀绝的!” “狐狸是最像人的妖怪。”鸿俊低声说,“你们接受着身为妖的折磨,却又尝遍人的喜怒哀乐。” “不错。”虢国夫人近乎冷漠地说,“我现在发现,一切都是这子虚乌有的感情在坏事,若非晋云爱上了那小子,舍不得扔掉尸体,想藏在床底下,择日让他入土为安,也不会招致如此下场。” 闻言李景珑为之一凛! 从秦国夫人府逃出的猫、躲进晋云房中之举、发现了床底下的干尸…… “你去过平康里!你去见过晋云!”李景珑的声音微微发着抖道,“那猫一定是见过你的狐妖面孔,才把我们引过去!” 虢国夫人叹道:“我也没想到,与晋云吵了半天,最后竟然是一只猫坏了事。临死前你还想知道什么?问吧,我让你问个够,反正今天你们都得死了。” 李景珑抬起头,注视虢国夫人,说道:“血池里是什么?” 虢国夫人柔声道:“那就是血,是我搜集到的,所有人的精血。狐族吞噬他们的魂魄,方有了幻化为人的力量;而吸食的精血,都会哺到此地,注入血池中。科举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究竟要怎么将你们引过来……” “……毕竟这是我最有用的东西了。我的另一个孩子——”她转头望向那血池,说道,“既想填充这血池,总得需要鲜血。而你们也绝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那是一个以鲜血作为媒介的传送法阵。”鸿俊喘息道,并看向山洞中央的血池,巨大的血池正在不断翻腾,血池上方的传送法阵亮起微光。 “不错。”虢国夫人轻轻吐出两字,“你们这些聪明人,总觉得顺藤摸瓜,能摸到我的下落、我的布置,可又何尝不是在一步步地踏进陷阱里?否则你以为睚眦会蠢得在取血之地掉下一片鳞么?” 鸿俊:“……” “聪明反被聪明误。” 虢国夫人又笑道,“不过这血池,可不是轻易就能见着的。它以狐族之力,用凡人的鲜血炼化,我花了好大的力气,费了足足十年,才把它养到如今地步,过程中每一滴血的浸入,都令它拥有一分化身为人之力。”虢国夫人嘴角带着微笑,淡淡道。 “可为什么会变成我?”鸿俊至今仍无法相信,在血池里看见自己的刹那。 “那可得多亏李长史的剑。”虢国夫人笑道,“昨天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喜欢么?” 鸿俊蓦然想起,在驱魔司中见面时,自己与李景珑硬拼一记,手指被划伤的一刻。 “现在,只要再往里头加进最后一个凡人的血……”虢国夫人柔声道,“一切便将大功告成,可惜你们已经看不到了。” “你想让它变成谁?”李景珑背后顿时生出一阵凉意。 “不可能!”鸿俊提声道,“你动不了人间天子,他有紫微星护体!” “是的。”虢国夫人说道,“但我可以软禁他,换个一模一样的皇帝,谁会发现呢?除了我那愚蠢的凡人妹妹,不是么?” 李景珑不住喘息。 “问完了么?”虢国夫人柔声道,“再没有话说,我可就下手了。” 李景珑心念电转,正想拖延时间,虢国夫人却道:“拖延是没有用的,李长史,这是我以法术辟出的一道虚空界,哪怕你们逃出牢笼,没有我的通行法术,也永远离不开这血池。” 说毕,她缓慢走向鸿俊,李景珑剧喘起来。 “你想做什么?”鸿俊颤声道。 “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虢国夫人客客气气地说道,“把你在李长史面前凌迟。先割开你的头皮,把你这张漂亮的脸皮慢慢剥下来,再放干你的血,最后吃了你的魂魄,变成你,凌迟你的上司、你的同僚,这样如何?” 鸿俊:“……” 李景珑:“……” 一时山洞内只闻数人喘息,虢国夫人抬起手,令鸿俊的身躯升起。吩咐道:“还没看过你的法宝呢,让我看看,你的飞刀似乎很利嘛。霸下,把他的法宝拿过来。” 霸下化身为人,双手奉上鸿俊的法宝。 “是用这把飞刀呢,还是……”虢国夫人无意一瞥,瞥见碧玉孔雀翎时,顿时掩饰不住色变。 “你……”虢国夫人再看鸿俊时,现出难以置信表情,颤声道,“这法宝从何而来?你是……不,不应该,你是曜金宫的人?!” 鸿俊双眼一眨不眨,注视虢国夫人。 “你只要碰我一下。”鸿俊低声说,“我爹会把你烧成灰!” 虢国夫人蓦然爆出一阵夸张而凄厉的大笑。 “哈哈哈——你以为老娘会怕了他么?!” 虢国夫人嘲笑道,“手下败将,可得把你的骨头送上太行山去,看看他会做什么?” 虢国夫人拈起一把飞刀,冷漠注视鸿俊。 “住手!”李景珑说,“虢国夫人!” “还有什么话说?”虢国夫人叹了一声,闭上双眼,说,“你们都逃不掉的,李景珑,你不可能说服一个母亲,饶恕杀死她孩儿的凶手。” “都是我做的。”李景珑说道,“你既与鸿俊的父亲有些渊源,让他闻离魂花粉,忘了这一切,送他走不是更好?” 虢国夫人转头,注视李景珑。 李景珑:“虽不知你们有过什么过往,但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凌迟我,放过他,少一个敌人,岂不是更好?” 虢国夫人一字一句道:“李景珑,你知道他生父做了什么不?你若知道,就不会再这么说了。” 李景珑:“……” “他的父亲,杀了我的妹妹。” 虢国夫人沉声道,“今天可算全都落我手里了。” 鸿俊:“!!!” 虢国夫人拿起飞刀,鸿俊竭力侧过头去,只想拼着最后的力气将飞刀召唤回来,一刀钉进虢国夫人的喉咙。奈何全身法力已被吸干,就连这点力气也无法驾驭。 而就在此刻,虢国夫人手上的一枚戒指倏然亮了起来。她停下动作,迟疑片刻,先是以飞刀在鸿俊手臂上划了一道,拉出一条鲜血喷涌的血口。 鸿俊痛得大喊一声。 虢国夫人朝那三只怪物说道:“霸下去将吐火罗人找回来,睚眦与狻猊看好了他们,别让人死了,我马上回来。” 三只妖怪点头,虢国夫人手上戒指一阵阵地发亮,继而她抬起食中二指,凌空飞速画出一个符咒,符咒一闪,“嗡”的一声,令她凭空消失了。 李景珑注视着虢国夫人的动作,却因虚脱而不住发抖,鸿俊抬眼时,两人对视。睚眦朝他走来,一膝顶在鸿俊腹上。鸿俊猛地咳嗽,全身痛苦痉挛,拖着铁链倒在地上。 “想吃点什么?”睚眦提着鸿俊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揪起,说道,“吞刀子成不?” 鸿俊不住喘息,另一名名唤狻猊的黑衣人却道:“别弄死了他。” “吐火罗人归我。”睚眦答道,放开了鸿俊。 他的腹部还带着被火球炸出来的焦黑伤口,摇摇晃晃地走到血池边上,浸了进去,发出一声闷哼。 “我走了。”名唤霸下的黑衣人说道,继而带起一点血池中的血,“唰”一声化作黑色火焰,射入洞顶法阵,就此消失。 李景珑望向霸下动作,其时狻猊注意到李景珑时,李景珑马上挪开目光,但狻猊仍发现了,朝他走来。 “别打他!”鸿俊侧躺在地上,艰难道,“他是凡人!” 狻猊冷笑,打开笼门,李景珑刚要出手攻击狻猊,狻猊却喷出黑气,缠住李景珑,无需动手,只是拖着他朝墙上狠狠一撞。李景珑撞上洞壁,顿时昏了过去。鸿俊大叫一声,李景珑则摔了下来,狠狠地摔在他的身旁。 狻猊嘲笑道:“废物。” 鸿俊睁大了眼睛,看见李景珑鼻青脸肿,鼻孔处慢慢地淌出血液,流在地上,不由得发起抖来。 狻猊甚至懒得把李景珑扔回笼子去,转身便离开,到得这巨大洞穴的高处,转到石柱后不知做什么去了。 鸿俊伸出手,想去探李景珑的脉搏,昏迷在地的李景珑却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睁开眼,做了个“嘘”的唇语。 鸿俊这才放下心来,他与李景珑相距不到一尺,两人都侧躺在地上,望着彼此的双眼,四周一片静谧,唯血海翻涌冒泡之声。 在鸿俊眼里,李景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则它仍在流逝,只因他看见李景珑的双眼变红,喉头微动,显然艰难地忍着哽咽。他的泪水沿着鼻梁缓慢滴落,混在鲜血里。 他的嘴唇微动了下,那口型是—— ——对不起。 鸿俊努力地给他一个微笑,看见李景珑这么难过,自己受的伤反而已变得无足轻重。 许久后,鸿俊朝李景珑说:“我们还活着呢。” 李景珑点点头,望向没入血池的睚眦,以及走上高处的狻猊,现在不知道阿泰下落,必须先想办法自救。 “我能做什么?”李景珑极低声道。 鸿俊小声问:“他们呢?” 两人目光投向角落里的裘永思与莫日根。事实上从鸿俊抵达此地,另外两人就一声不吭,仿佛昏迷不醒。 李景珑极小声道:“狐妖吸尽他们的法术,都昏了过去。” 鸿俊突然想起,李景珑是凡人,所以虢国夫人没有朝他展开吸摄修为之术。 “你能拿到飞刀吗?”鸿俊低声说,“偷袭他们?” 李景珑抬起右手,示意鸿俊看。 他的手指头被掰断了,朝后以一个恐怖的姿势折了过去。 鸿俊看到就觉得钻心的疼,李景珑却摇摇头,说:“已经不痛了,别怕,先把你手臂上伤口包扎一下。” 鸿俊小声说:“再等一下,说不定我能恢复力气,把飞刀召唤回来,还有希望。” “需要多久?”李景珑问,“虢国夫人想必很快就回来。” 鸿俊从未遇见过这种全身脱力的情况,等待良久,法术修为却是毫无恢复,全身软绵绵的,就怕以后都无法再用法术了。 应该不会……鸿俊在心中安慰自己,重明教他使用法宝时就说过,灵气从经脉中自发诞生,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只要花时间修炼,就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不知道。”鸿俊焦虑道。 李景珑示意鸿俊稍安勿躁,以断了两根手指的右手,轻轻握住鸿俊的手,又说:“帮个忙……交给你了。” 鸿俊看他断折的手指,实在太不忍心,李景珑却示意别怕。 鸿俊迟疑片刻,只得翻手抓住李景珑修长的食中二指,强行把它一招扳了回去,发出一声清响。 李景珑瞬间险些昏了过去,左掌捂住右手,稍蜷起身体,大口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整个过程竟是一声不吭。 “还痛不?”鸿俊焦急问道。 李景珑勉力活动手指,低声说:“折断处在指节,勉强能动,使不上力。” 他的气息稍微平静下来,又问:“鸿俊,我记得你说过,在我体内,有心灯?是么?还记得不?” 璀璨心灯 鸿俊瞳孔陡然收缩,注视李景珑,剧烈喘息。 “能教我怎么用它吗?”李景珑问。 鸿俊把手按在李景珑满是血的胸膛上,自己却毫无力气,喘息片刻,摇了摇头,他不禁后悔起来,当初应该认真朝重明多学学。 “别焦急。”李景珑又说,“好好想想,回忆一下,当初你爹是怎么教你用法术的?” “要激发体内的灵脉。”鸿俊脑海中一片混乱,说,“可你并未带有法力,我不知道心灯能不能用这种方式激发。” “就算有了法力,未曾修习仙术,恐怕也发挥不出作用。”鸿俊眉头深锁道,“还得学咒术和驭法宝……” “激发?”李景珑马上抓住了一个点,问,“什么意思?” 鸿俊说:“在生死关头,即将死去的感觉。在万丈高空中,坠落与摔死前的刹那。” 鸿俊想起了重明教自己使用灵力的那一天—— ——“你是妖族的人,若用不出法术,就只有摔死一途。” 紧接着,重明拎住不断挣扎的小鸿俊的衣领,将他从万丈高崖上扔了下去。 那时自己疯狂大喊,登时有灵魂出窍的感受,恍若看见了天脉与地脉,看见了世间四处流淌的灵,而体内一股力量喷薄而出…… 最终是青雄呼啸射来,于离地不足一丈高处接住了他,带他飞向长空。 李景珑听完后怔怔看着鸿俊,鸿俊皱眉道:“可心灯不是你与生俱来的,我也曾想过……只是恐怕害了你。” “所以那天你提出的方法,就是这个?”李景珑想起那天,自己希望学法术时,鸿俊曾提过“还有一个办法”,紧接着就被鲤鱼妖阻止了。 鸿俊点了点头,四处看看,又问:“赵子龙呢?” 李景珑摇摇头,答道:“应当还在外头。” 鸿俊说:“他发现我失踪了,会回去找我爹。” 李景珑答道:“等不了这么久,得自己想办法。” 鸿俊侧躺着,闭上双眼,他感觉自己的法力正在极其缓慢地恢复。 谢天谢地,他的法术恢复速度似乎比裘永思、莫日根二人更快,也许因为自己有一半妖的血统,自愈力较之纯粹的人族快了不少,也许现在已勉强能召唤飞刀,虽无法驱使它,割断身上的铁链,说不定是可以的。 “我试试看。” “不。”李景珑马上制止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我更希望你好好的。” 鸿俊示意别担心,运起法力,远处的飞刀轻轻震动,并沿着血池的岸边缓慢地滑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已无力抬起飞刀,让它在地上慢慢地滑动,来到身边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深深呼吸。 李景珑以左手捡起飞刀,割断了手上铁链。再割断鸿俊手上的铁链,两人却都不敢动,唯恐铁链发出声响。 鸿俊五指伸屈,却始终无法让那飞刀升起来,努力片刻后只得放弃。 “你先休息。” 李景珑做了个手势,轻轻捡起飞刀,侧身一寸一寸地挪向关着莫日根的笼子,轻轻把飞刀扎入莫日根手臂。 莫日根吃痛顿时醒了,一眼瞥见鸿俊,李景珑示意噤声,开始动手缓慢割开笼子上的锁。莫日根便没有作声。不片刻,锁掉落,莫日根伸手去接,手腕乏力,却接不住,眼看那锁将砸在笼子上时,李景珑马上握住了它。 他拿走锁,将飞刀交给莫日根,示意隔壁裘永思的笼子,莫日根便靠过去开锁。 李景珑朝鸿俊说:“再来一把能行不?” 鸿俊闭上双眼,朝血池对岸散落一地的法宝招手,又一把飞刀断断续续,慢慢滑了过来。 李景珑抓住,此刻莫日根轻轻划伤裘永思,裘永思也痛醒了,李景珑便将第二把飞刀交给裘永思防身。 鸿俊将第三把飞刀招来,已是筋疲力尽,靠在墙上,半晌动弹不得。 李景珑抓住第三把飞刀,点头示意够了,回到地上侧卧着,将飞刀藏在袖中。 “那两只妖怪,有没有一刀致命的地方?”李景珑极低声说。 “心脏。”莫日根答道。 “龙的心脏在哪儿?”李景珑又问,“与人一般?” 裘永思说:“妖形时,龙的心脏在咽下三寸,人形时在肋间。” 李景珑便点了点头,说:“待会儿我先动手,永思引一只过来,莫日根协助我。” 三人每人扣着一把飞刀,不住喘息,莫日根低声说:“长史,我可能起不了大作用,全靠你了。” 李景珑点了点头。 “长史……”鸿俊低声说,“你再等等……等我力气恢复些许……” 李景珑朝鸿俊一笑,端详他。 “动手吧。”李景珑看着鸿俊双眼,说道。 “鸿俊!”裘永思惊呼一声,努力撞击笼子。 声音马上惊动了狻猊,狻猊快步走来,冷笑道:“这就醒了?” 狻猊经过李景珑身前时,鸿俊瞳孔猛然收缩。 电光石火的瞬间,莫日根一脚用力踹开笼门,将狻猊挡得一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李景珑拖着铁链从地面干净利落,一跃而起,从背后扑向狻猊。 撑地,跃起,飞扑,李景珑只挨毒打,一身力气未失,被抓到后便刻意示弱,几乎不做反抗,此刻平生力气全用在了这一招上,生死关头,不容有任何闪失,那一招偷袭简直毫无破绽! 顷刻间李景珑整个人飞跃,右手挥出锁链缠上狻猊颈部,左手朝着他的胸膛以飞刀一扎,顿时深没入柄! 狻猊一声狂吼,化作黑气崩散,龙子之躯现身,幻化作巨大的怪兽,将李景珑甩了下来,紧接着摇晃一步,不住颤抖,再次变幻为人,鸿俊那家传法宝乃是斩仙飞刀,虽已无法力驾驭,却依旧削铁如泥,狻猊心脉被锁,变化之术刚一施展,体内妖力便受到阻碍,反而激出了飞刀本身的力量,火焰爆开,轰然倒地! 莫日根与裘永思踉跄出得笼门,鸿俊挣扎起身,下一刻血池中发出一声怒吼,睚眦扑了出来,带着血池里四溅的鲜血,将李景珑扑倒在地! 鸿俊咬牙甩出铁链,套住睚眦,奈何只是被睚眦一甩便飞开,莫日根抓着飞刀,侧肩撞上前去,裘永思则跌跌撞撞,去推睚眦。 睚眦狂吼一声,将两人撞开,鸿俊使力拔出钉在狻猊心脏上的飞刀,正要冲上前去时,洞壁高处却刷然飞下一股黑火,“砰”的一声在鸿俊背后现出人影! 鸿俊大喊一声,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狠狠一抓,整个人被凌空提了起来! 那是霸下,霸下回来了! 裘永思与莫日根同时色变,扑上前去救鸿俊时,霸下却只抬手一挥,黑烟喷发,两人被撞到角落,摔得头皮血流。 李景珑吼道:“鸿俊——!” 霸下幻化出利爪,锁住鸿俊喉咙,将他的脖颈不住锁紧,李景珑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转身想救鸿俊,却被睚眦一口咬住半身,朝着血池中一拖,一人一妖,同时坠入了血池之中。 鸿俊想大喊,却出不得声,霸下则紧紧揪着他的脖颈,现出冷漠的面容,将鸿俊提到血池边上。 李景珑被睚眦拖入血池中,两脚用力蹬水,却游不上来,睚眦辗转划水,从背后咬住李景珑手臂,要将他撕成两半。 “互相看着对方的死是什么感受?”霸上说道,“想看看么?” 鸿俊的瞳孔微微扩散,注视着血海中的李景珑。 李景珑不住颤抖,浸溺海中,眼中则是被提起,悬在血池边上的鸿俊……此刻霸上一手扼住鸿俊脖颈,另一手则拿着鸿俊的飞刀,抵在他的下颌一侧,开始缓慢地割他的耳朵。 血浆狂喷,从鸿俊耳畔源源不绝地喷了出来。 李景珑:“……” 鸿俊的意识逐渐模糊,剧痛化作一片冰凉。 李景珑张开嘴,绝望地喊了一声,却只能吐出气泡,睚眦的利爪刺入他的胸膛,心脏的剧痛朝他全身袭来,他的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睁着双眼,在血海中不断痉挛。 鸿俊眼里泛出泪水,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血池内亮了起来。 蓦然一道强光爆发,池中血水炸开,万千光点升腾而起,飞上空中。 “放开他——!” 李景珑怒吼声,他的右手捂着左胸膛,左手前伸,不住喘息,在那强光下升起,身周鲜血刷然退散,睚眦从海中跃起,张开利齿朝李景珑狠狠咬下,李景珑却以左手猛地按住了睚眦的头。 他的左手中爆出万丈烈光,在强光照耀之下,睚眦全身龙鳞爆开,黑气飞散,鲜血狂喷,不住挣扎,却无法抵抗这道白光的强悍灼烧力量!顷刻间睚眦鳞片散尽,鲜血化作青烟,漆黑的骨头在白光之下起火焚烧,轰然化作灰烬! 李景珑踏在血池上,脚下光芒扩展,如履平地,他踉跄走向霸上,喘息着抬头,犹如从血海中走出的地狱修罗。霸上不住喘息,眼中映出这鲜血淋漓的男人,他手中的强光照耀得近乎无法再睁开双眼。 “放开他!”李景珑狂吼道。 他的全身亮起强光,就连鸿俊在这光芒之中亦觉三魂七魄无处遁形,被照耀得近乎燃烧起来,李景珑周身血液化作青烟,那一刻他如复仇的狂魔,又如手握烈炎,焚烧世间一切妖邪的天神! 霸上将鸿俊狠狠扔到一旁,顷刻间砰然化作妖形,朝李景珑直扑过去! 李景珑一身气焰疯狂爆发,就像身周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白色火焰,他抬起左手,按住了霸上的头,咬牙切齿道:“给我——死!” 一声巨响,霸上在那道光之中,被按得狠狠陷进岩石地中去,全身抽搐,不断挣扎,发出哀嚎,紧接着李景珑身上那强光频闪,万物俱成残影!连闪数下,霸上发出了绝望的嚎叫,全身四分五裂,燃烧起火,顿时被白色的火焰彻底吞噬! 鸿俊、莫日根与裘永思各自抬起手臂挡在眼前,直到白光退去,李景珑一身气焰缓慢消散,不住喘息,难以置信地侧头,望向鸿俊。 李景珑:“我……我……” 鸿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望着李景珑,手臂、耳朵的疼痛,力气的流失,令他险些再次昏过去。 一炷香时间后: “把伤口按着。”李景珑焦急地说道。 鸿俊:“没关系,已经不痛了。” “把伤药敷上去。”莫日根说道。 裘永思问:“哪些内服哪些外敷?鸿俊你自己看看……” 鸿俊的药包内还带着伤药,服了些又敷了上去,裘永思说:“得尽快出去缝针,不然留疤太可惜了。” “不会留疤的。”李景珑说,“会好起来。” 鸿俊枕在李景珑膝盖上,侧着头让他敷药,众人都是心有余悸,险些大伙儿就一起丧命了,然而死里逃生后,又都笑了起来。 李景珑笑着笑着,眼睛又红了,忍不住哽咽起来。 “还好有长史呢。”鸿俊说。 两人忙道是啊是啊,把话题岔开,鸿俊要坐起身,李景珑却坚持让他再休息一会儿。 “得尽快想个办法出……” 李景珑刚一开口,心脏便绞痛起来,一句话便停了。 “你怎么了?”鸿俊反而担心起来。 李景珑摆手,莫日根说:“方才驭那法术,多半伤了心脉,先躺躺。” 李景珑道无事,与鸿俊对视一眼,说:“我能用心灯了?” 鸿俊也不明就里,答道:“千万别乱来,灵力冲撞很容易伤到筋脉。” 李景珑想试试法术,却再使不出来了,只有方才那一瞬间,在丧失理智之时,力量才有爆发的机会。 “心灯乃是燃灯世家陈家的法宝。”裘永思说,“会与体内脉轮融合,也会侵蚀心脉之力,长史,方才应当是危急关头才不受控制释放出来,平日里不可乱用。” 李景珑皱眉道:“现在仍是危急关头,此地不宜久留,不能再拘泥于这心灯了,先出去再说才是。” 鸿俊耳朵与手臂伤口简单包扎过,又恢复了些许力气,莫日根捡回扔在角落里的法宝,递给裘永思一支笔。 “只要法力恢复,就一定能出去。”莫日根抬头,望向山洞顶上的传送法阵,答道,“那狐妖若能再过十二个时辰回来,咱们再联手,说不定尚可一战。” “五色神光在她的身上,被她带走了。”鸿俊答道。 裘永思说道:“要么找个地方埋伏她试试?” “先隐蔽起来。”李景珑喘息片刻,起身道,“将尸体处理了。” 说是尸体,也只剩下狻猊,四人合力将它扔进血池中,狻猊的尸体便沉了下去。念及狻猊一死,霸上便毫无来由地出现,这三妖之间都是龙子,想必在性命垂危之际,有着特别的联系,方才这么贸然动手,最后居然活下来了,当是命大。 山洞高处有一小池塘,池畔则散落着些许腐肉,难怪狻猊方才会来到此处。四人简单计议,先在此地休息片刻,恢复法力,若虢国夫人突然回来,再行偷袭。 脱困法宝 “真是见了鬼了。”莫日根说,“阿泰到底去了哪儿?” 裘永思喘息道:“这不挺好?至少他没危险了。” 鸿俊皱眉道:“你们究竟是怎么被骗进来的?” 原来那夜众人分头行动后,莫日根、裘永思、李景珑三人还未等到鲤鱼妖的消息,便都踏入了陷阱。护城河底另一条隧道、大雁塔不远处民宅,以及城外的山洞,都布设了与鸿俊、阿泰所见一模一样的法阵。 想必鲤鱼妖只找到了阿泰,便在河道四处找寻其他人下落。 裘永思与莫日根同样,都在法阵中注入了力量进行检查,遭到了血滴的袭击。而李景珑则是遭到了偷袭,就在被偷袭的瞬间,李景珑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逃不掉,不如索性示弱装昏,于是到得此处。 只有鸿俊与阿泰是把那铜盘端起来,于是避过了被法阵传送到此地的结果。 “可是正常人……不都应该把灵力注到法阵里,试试看是什么效果么?”莫日根说道。 “对啊。”鸿俊说,“所以我们不是正常人啊。你才知道?可赵子龙又去了哪儿?” 鲤鱼妖四处看看,提着个装满离魂花粉的锦囊,在黑暗的长街上飞奔,一路跑到驱魔司外,喊道:“鸿俊!你去哪儿啦?!” “赵子龙兄?” “哇啊——”鲤鱼妖被骇得魂飞魄散,回头一看,竟是阿泰。 一炷香时分后,一人一鱼站在天井里。 “这下好了。”阿泰说,“鸿俊也失踪了。” 天大地大,鸿俊最大,把人给弄丢了,说不定还有危险,鲤鱼妖想到万一被曜金宫老大知道,简直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下场,不知道要被凌迟片成生鱼片还是油炸成松鼠鱼,顿时整条鱼都在瑟瑟发抖。 “你怎么没跟鸿俊在一起?!”鲤鱼妖几乎是嚎叫道。 “我太困了。”阿泰说,“一日一夜未睡,在桥下眯了会儿就睡着了。” 鲤鱼妖:“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 阿泰摆手示意鲤鱼妖不要再慌张下去,反正好歹天也塌下来了,赶紧地找人去。 “走。”阿泰说,“已经有点儿眉目了。” 阿泰将鲤鱼妖带到九曲桥的桥底下,鲤鱼妖抬起头,瞥见桥底的曲折法阵。 “这是一处。”阿泰说,“再跟我来。” 一人一鱼涉水前行,鲤鱼妖战战兢兢道:“我只是路过平康里,进去看了一眼……” “不要说了。”阿泰一手扶额,答道,“没人会怪你的,你又不是驱魔师。” “可我的使命是守护鸿俊啊!”鲤鱼妖陡然神经质地叫道,“让你们保护好他,保护去哪儿了?” 阿泰:“……” “别叫啦,你看这儿。”阿泰停下脚步,面前也有一个法阵。 鲤鱼妖看了一眼法阵,阿泰又带它去隧道深处,依次找到四个法阵,鲤鱼妖注意到鸿俊的脚印,最后,他们顺着先前鸿俊的去路,来到了空旷的山洞之中。 阿泰看了眼其中的铜盘,内里已空空如也。 鲤鱼妖傻乎乎地看了半天,抬起一只脚,尝试着往里头踩了踩,没有异状。阿泰想起那天自己与鸿俊第一次发现这法阵时的情形,现在看来,与众人失踪一定有着密切的关系。不待鲤鱼妖发问,阿泰便将法力缓慢地注入进去。 法阵亮起光芒,然则少了中央一滴血的力量,通道迟迟无法开启。 与此同时,洞穴顶部的法阵亮起光芒,驱魔司余人如临大敌,各驭法宝,紧盯着法阵的光。 “……不行……”阿泰的声音隐约传来,“……缺少阵眼主控,激发不了法阵。” “阿泰!”李景珑喝道,“别走开,也别进来!” 鲤鱼妖的声音道:“我好像听到倒霉鬼的声音?” 李景珑:“……” 阿泰:“你是心理作用吧……” 众人忙上前,裘永思喊道:“阿泰!注意身后!” “还有那傻大个。”鲤鱼妖的声音说道。 裘永思扶额,说道:“居然还给咱们起了外号。” “赵子龙!”鸿俊喊道。 “鸿俊!是鸿俊——!” 鲤鱼妖险些狂喜乱舞起来,这次阿泰也听见了,忙喊道:“鸿俊!你们在里头吗?” 法力透过传送阵,虽无法传送人,双方却已隐约听见了彼此声音。鲤鱼妖忙问道:“鸿俊你没受伤吧?” 鸿俊捂着刚止住流血的耳朵,喊道:“没有!你们都没事吧?你上哪儿去了?” 鲤鱼妖:“我去西市顺便买菜了……晚上想吃什么?” “赵子龙你快走开!”阿泰焦急道,“换长史,究竟发生什么事儿?” 李景珑上前,抬头将整个过程说了,阿泰答道:“那么,我们还得去找血滴……” “不不。”裘永思说,“这个法阵现在看上去只进不出,你再进来,说不定也是一样的出不去。” 虢国夫人与霸下离开时,都未曾使用过这个法阵,而是随手画了个符便凭空消失了,想必离开时,会有别的方式。 “阿泰,你们去找正主。”李景珑吩咐道,“找到以后,尽量观察她,无论如何拖住她,我们再在这儿想想办法。” 阿泰应了声,与鲤鱼妖离开。 这天全长安都刮起了大风,寒风凛冽,阿泰把鲤鱼妖背在身上,前往虢国夫人府,却得到消息,陛下与贵妃、虢国夫人又回骊山去了。阿泰只得前往地下市集租马,策马飞奔,前往骊山。 洞穴中,时间慢慢过去。众人不发一言,各自运气劲疗伤。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问:“恢复得如何了?” 鸿俊是恢复得最快的,现在一身修为已回来了接近两成,飞刀亦渐能操控。裘永思说:“你们记得虢国夫人临走前画的符咒不?兴许可以试一试。” 李景珑凭着记忆,在地上画出了那个符,说:“我不懂符法,不知道对不对。” 裘永思端详片刻,而后捋起袖子,持笔打了个圈,尝试着凌空画符。 鸿俊则盘膝坐在血池前,忍不住想起虢国夫人临走前的那句话。 “他的父亲,杀了我的妹妹。今天可算全都落我手里了……” 而就在不久前,见杨玉环时,杨玉环似乎表现出某种惊讶,也就是说,贵妃与虢国夫人都认识他父亲? 此事是重明亲自交代,哪怕不是他亲口所说,鸿俊也得查清父母的死因。渐渐地,他又联想到闻过离魂花粉那天,所产生的幻觉…… 那是我爹娘吗?鸿俊眉头深锁, “鸿俊?”裘永思把鸿俊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李景珑皱眉道:“他已经很累了。” 鸿俊抬头,见三人一脸迷茫地看着他,莫日根问:“有什么法术,能突破出虚空?” 裘永思提笔,凌空画了道符咒,那符咒只是嗡地一闪,无法将人传送走。回忆起虢国夫人抬手指画传送符时,戒指亮了一亮,所以在外界,一定有着某件法宝,在进行跨越空间的呼应。 “这个符咒借‘呼应’的力量,将施法者进行传送。”裘永思抬头道,“虚空中有血池,使用一滴血,与血池进行呼应,就像钥匙开锁一般,血滴是钥匙,血海是锁,开启法阵后,就能将人传送进来。” 鸿俊没想到裘永思这么快就研究清楚原理了,答道:“也就是说,咱们也得在外部设下一把锁。” 裘永思点头,问:“你能感应到虢国夫人带走的五色神光么?” 鸿俊答道:“我试试看。” 鸿俊将手搭在裘永思手背上,他沉吟片刻,而后摇头,皱眉道:“不行。” 众人于是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莫日根问:“赵子龙带着的离魂花粉,能不能用?” “必须是配套的法宝。”裘永思焦虑道,“还得是法宝之间有着互相呼应的特质……” 鸿俊:“有了!” 众人一起望向鸿俊,鸿俊现出笑容,说道:“斩仙飞刀!四套一把,还有一把,一定在虢国夫人身上!放着我来!” 说着鸿俊便开始捋袖子,李景珑马上道:“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出去,接下来,只要遇见虢国夫人,不要废话,动手再说。她要是还手,就已证明是妖怪,跑不掉了。不还手更好。无论如何,都定将有一番大战。” 骊山,华清池,黄昏时分。 李隆基泡在池中,长长吁了一口气,早已疲惫不堪。 杨玉环在一旁,以一把银色小刀刮着珍珠粉,低声道:“陛下还在想先前那事儿呢?” “我愁呐。”李隆基叹道,“国家大事,尚可托付,可你说妖魔鬼怪,亨儿要如何应付?” 杨玉环微笑道:“既有狄公遗命,又有李景珑辅佐,想必不会有大碍。” “妖怪都跑到面前来了。”李隆基说,“朕想起那天,简直忍不住一阵阵地后怕。” 杨玉环柔声道:“所以这正是托陛下之福,天佑我大唐,这些孩儿们才能及时除去妖邪嘛。” 李隆基笑了起来,又自言自语道:“那天狐妖之患后,国忠朝朕说过几句话,朕听了以后,更是担忧了。” “说的什么?”杨玉环诧异道,“驱魔司虽说归他管,可他也不甚放在心上。” “他说……”李隆基仿佛颇有感触,“驱魔司个个本领高强,寻常兵士,你说有谁是对手?光拿伊思艾来说罢,以一当百,想必是无问题的。这些人对大唐忠心耿耿时,足可当将士表率,万一哪一天,他们对大唐不再忠心了呢?” 杨玉环不说话了。 “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李隆基又说,“昔年我削门下省之权,正是为了中书、尚书、门下三省彼此制衡。如今驱魔司虽官员不多,可万一出了事,又有谁来制衡他们?” 杨玉环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李景珑与他身边那孩儿,眼神清澈,一身未染之气,想必不会为祸朝纲。” “是这么说。”李隆基说,“可是十年后、百年后,甚至千秋万世之后呢?治国之道,不能总以相人为凭据,这正是朕最担忧的。” 杨玉环微笑道:“慢慢来嘛,总会有办法的,说不定,右相与驱魔司长史,也会这么想……” 正说话时,杨玉环手中那银柄小刀突然亮起光芒,发出“嗡”的一声。李隆基与杨玉环同时一怔。 杨玉环皱眉道:“怎么回事?这刚说呢……就……” “快放下它!”李隆基道,“从哪儿来的?” “这……我也忘了……”杨玉环放下刮珍珠粉那银刀,答道,“上回在大姐家见了,正调珍珠粉时,便从她房里随手拿的!” “你问过她没有?”李隆基震惊道,“这是什么法器?” 银刀越来越亮,缓慢升空,不住震动,刀刃朝向李隆基,这一下杨玉环再不迟疑,“哗啦”一声跃进池中,蓦然一转身,挡在了李隆基身前。 云鬓湿透,长衫贴身,杨玉环背靠李隆基,两人一同看着那飞刀,杨玉环不住喘息。 银刀越来越亮,其上更带有噼啪电光,李隆基回身,持一个琉璃盏要上前将它扣住,然而紧接着,那银刀陡然间光芒万丈,电光四射,“嗡”的一声,电光中飞出了李景珑! 李景珑一身血,“哗啦”一声坠入池中,杨玉环尖叫一声,喊道:“来人!” 李隆基大喝道:“来人!快来人——” “这儿是……” 下一刻,裘永思与莫日根哗啦啦入池,再紧接着光芒万丈中,鸿俊一个头朝下栽进了池里! “好痛啊——!”鸿俊耳朵上的口子还没愈合,被温泉水一浸顿时痛得咧嘴,一个踉跄从温泉里起身,四人在池里扑了几下,鸿俊不小心还踩了杨玉环的脚,杨玉环尖叫道:“是谁?!“ “对不起对不起!”鸿俊忙道,“大叔……” “是陛下!”李景珑顿时喊道。 李隆基瞪着眼,半晌作不得声,李景珑这下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忙躬身行礼,没想到一脸扑在水上,噗地喷出满口水。 莫日根与裘永思忙不住抹脸,拉着鸿俊上前。 “有刺客——!” “抓刺客!” 神武军卫兵这时间全部冲了过来,手持强弩,不问缘由地便全部扣动扳机。 “等……”李景珑还未开口,李隆基却大喊一声:“住手!都给我放下武器!” 李景珑不住喘息,踉跄出池,说道:“陛下,容臣禀告……” “你们怎么了?”杨玉环反而说道,“受伤了?” “正在追捕狐妖……”李景珑正要开口,倏见虢国夫人匆匆前来,双方打了一个照面。 “动手!”李景珑不再理会李隆基与杨玉环,吼道。 说时迟那时快,莫日根架箭上弦,裘永思大笔一挥,钉头七箭呼啸而去,伴随着墨韵渲染,“哗”一声华清池面前飞速变为水墨景象! 虢国夫人不假思索,袍袖一拂,钉头七箭顿时倒卷回来,紧接着双目闪烁强光,一道气劲蓦然爆开。 “杀了他们。” 虢国夫人冷冷道。 华清池前,所有神武军将士同时弯弓搭箭,“唰”一声,漫天箭雨无差别笼罩了李景珑众人,甚至还在池中的李隆基! 与此同时,阿泰背着鲤鱼妖,策马狂奔,一路上了骊山,倏然听见远处一声炸响,所有神武军卫兵全朝着华清宫奔去。 “保护陛下——!” 呐喊声、暴喝声四起,阿泰一撩袍襟,疾步冲进了华清宫,四周箭矢横飞,鲤鱼妖在阿泰背后大喊道:“哇啊啊,你当心箭啊!我可不是盾牌!” “怎么回事?!”阿泰道,“自己人打自己人?!” 场面混乱无匹,到处都是神武军的将士在自相残杀,华清池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被折断,屋顶惊天动地地垮塌下来。 “虢国夫人意图谋杀朕!”李隆基于混乱中迅速、准确无比地切入了正题,喝道,“就地斩杀!” 李景珑道:“陛下,事态紧急,若有打斗……” 李隆基披着龙袍,头发散乱,一把揪住李景珑,喝道:“长话短说!” “我怕毁、毁、毁……” “随便毁!” 李隆基只是一挥手,众人登时如得大赦,李景珑喊道:“尽量不要伤了神武军弟兄性命!动手捉妖!” 鸿俊、裘永思、莫日根同时迎合,朝虢国夫人直追而去。 是时场面混乱无比,殿外冲进越来越多的神武军士兵,到得虢国夫人身前,竟全部倒戈,只是一个失神,便朝向驱魔司众人。 裘永思喊道:“我打头!你们跟上!随便毁!陛下说的!” 紧接着裘永思以手中毛笔一挥—— ——整个华清宫中阵阵震荡,刹那间雕栏画栋、山水异兽壁画,甚至瓷瓶宫灯上所有的绘图仕女、狮、鹰、鱼、甚至蟠龙纷纷飞出,神光万道,疾射向虢国夫人身前的士兵! 神武军士兵顿时被缠住,蟠龙柱上飞出的彩龙虽不能喷火,却体积巨大,一时盘旋撞去,将士兵们撞得人仰马翻! “还有这招?!”李景珑喝道,“怎么不早用?!” 裘永思:“我倒是想用!山洞里头有画吗你说?” 只见虢国夫人一声嘶吼,狐身拔地而起,撞倒了柱子,口中喷出黑色火焰,席地卷来,神武军士兵在那火海之中哀号。 “好嘞!随便毁!” 莫日根随后跃起,几步踏上倒下的横梁,飞身于半空中头下脚上一个翻身,将长弓抡成满月,刹那连珠箭发,七箭全出,射向那狐妖。 “出手吗?”李景珑问。 “等等!”鸿俊还在数那狐妖的尾巴,一、二、三……八条尾巴?还少一条?! 狐妖嘶吼声响,显然十分忌惮莫日根的钉头七箭,在华清宫内四处避让,转身撞倒红漆木柱,众人便翻身上了房顶,直追而去! 鸿俊几步跃上高处,李景珑喊道:“鸿俊!你在做什么!出飞刀!” 鸿俊朝李景珑打了个“推”手势,李景珑不明就里,两人对视一眼,鸿俊猛一点头,指指自己,焦急之色尽显。 李景珑一转头,瞥见那八尾天狐脖颈系着的碧玉孔雀翎。 “把他的五色神光抢回来!”李景珑喊道,“在狐妖的脖颈上!” 飞刀合一 薄暮冥冥,四处全是神武军士兵,李景珑既要制服那狐妖,又要保护李隆基,一会儿抽箭射被狐妖魅惑的神武军士兵,一会儿又要瞄准那狐妖,简直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 “陛下!”李景珑回头喊道,“您不要出来了!快回去!” “不要管朕!”李隆基喝道,手持天子剑,就这么穿着一身龙袍,与冲上前的士兵拼杀,将自己的士卒一脚踹出走廊去。 怎么能不管?皇帝一死整个大唐就得玩儿完了!到处都是神志不清要上来拼命的士兵,李景珑唯一的念头就是,什么神都好!赐我个帮忙的吧! “嗨咩猴比——我亲爱的战友们!” 一道旋风平地而起,卷着华清宫上的琉璃瓦,惊天动地横扫下来,顿时将宫前广场彻底清空! “阿泰!”众人异口同声怒吼道。 “现在才来!”李景珑咆哮道。 阿泰左一扇,右一扇,狂风大作,到处都是横飞的砖瓦,夹杂着冰雪发出巨响,一场风暴顿时席卷了华清宫中庭。紧接着莫日根一声唿哨,喊道:“长史!” 两人同时冲出长廊,莫日根一个侧身,七箭连珠箭发,连声射去,李景珑始终扣住了那一箭,几步踏上倾塌的木柱,死死盯着狐妖的动作。 阿泰与裘永思拦住虢国夫人化身的八尾狐进势,莫日根四箭封住狐妖退势,狐妖狂吼一声,喷出火焰同时朝后避让,紧接着另三箭射向它的脖颈! 刹那间天地远去,李景珑眸中只剩那闪光的孔雀翎,放箭!再弯弓搭箭! 第一箭射向那巨大狐妖,恰好狐妖避让莫日根箭矢之时,李景珑神箭从它脖颈处擦过,一声清响,绳索断开。 狐妖狂吼一声,碧玉孔雀翎落地,同时李景珑第二箭出! 那一箭去速极快,射中孔雀翎边缘,“叮”一声清响,将它弹得平地飞起,疾速翻转旋转,飞上屋檐,鸿俊大喊一声:“谢了!” 紧接着鸿俊从瓦沿上滑落,如同飞鹰般倾身掠过,顷刻间将半空中翻滚的孔雀翎抓在手中!狐妖喷出黑火,鸿俊却以五色神光一挡,甩出钩索,飞身再次上了对面屋檐。 狐妖一躬身,冲向屋顶,顿时踏飞了瓦片,鸿俊一转身,见狐妖冲来,忙沿着华清宫殿顶疾冲而去。 “鸿俊!轮到你了!”鲤鱼妖喊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给人闻离魂花粉!”李景珑发觉鲤鱼妖在旁,忙猛喊道。 “很贵的……” “撒!”李景珑喝道。 鲤鱼妖:“那我撒喽……” “别废话了!”众人异口同声大喊道。 眼看神武军士兵再次冲来,驱魔司众人退到李隆基身前,鲤鱼妖从阿泰身上弹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李隆基惊道。 鲤鱼妖转身,优雅地一个“鲤鱼摆尾”,将离魂花粉撒了出去。众人连忙闭气,神武军士兵喷嚏声此起彼伏。狐妖一离开,原本手持武器,攻击李隆基的士兵们顿时全部一脸茫然,在离魂花粉的作用下脱离了狐妖的控制。 “别朝陛下撒!”李景珑生怕李隆基一闻离魂花粉忘了承诺,自己只怕赔得倾家荡产。 鸿俊左手持五色神光,右手持飞刀,快步跃上殿顶。 狐妖踏得砖瓦尽毁,疾追而来,鸿俊蓦然一个转身急刹,右手抖开四把飞刀,警惕地盯着狐妖双眼。 狐妖不住震颤,鸿俊剧烈喘息,低声道:“八尾狐?你不会是妖王。” 狐妖冷笑一声,厉声道:“知道我的一条尾巴,是被谁断去的么?” 鸿俊一怔,狐妖倏然张口,黑火冲天而起,轰然卷成飓风,吞没了鸿俊,然则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抖,顿时展开一道屏障,护住了华清宫主殿!黑火覆灭,屏障后的鸿俊丝毫无损。 狐妖怔怔看着鸿俊,鸿俊却道:“狐妖,我问你一件事。你是怎么认识我爹的?” 那狐妖冷笑道:“你也配问我话?!重明那畜生的孽种!” 鸿俊怒吼道:“不许诋毁我爹!” 鸿俊大怒,右手四把斩仙飞刀一并,合为一把,风雷地火之力爆发,不断伸长,化作一把近六尺的陌刀!那陌刀刹那光芒四射,狐妖震怒,吼道:“又是这把刀——!” 狐妖朝着鸿俊扑来,鸿俊左手握碧玉孔雀翎,瞬间化作光盾,以肩硬扛了狐妖一记利爪,“嗡”一声巨响,气劲爆发,将那狐妖高达三丈的巨大身躯直弹出去,右手持陌刀自下而上一挑—— 狐妖发出一声痛嚎,身在半空,释放出黑火,然而那陌刀竟是将空间悍然撕开,空气泛起波纹,下一刻黑火如同碎裂的纸张错位,空间在陌刀的威力之下被挤压破碎,刀势层层挤去,狐妖八尾中最边上那一尾,如同纸糊般毫无抗拒之力地断开,紫黑色鲜血爆喷而出! 鸿俊又是一声大喝,第二刀挥出,狐妖目中现出恐惧神色,一个转身,坠落地面,第二刀失了准头,却去势未消,错位的空间顿时将华清宫偏殿挤开,轰隆巨响,垮塌下去,继而那刀气划过偏殿,飞向殿外山林,所过之处树木崩陷,巨石滑落,连带着后山侧峰惊天动地地产生滑坡,巨响声不绝,小半座悬崖一并倒塌,填进骊山下的深谷! 众人追到时恰好目睹了侧殿与悬崖坍塌的一幕,彻底傻眼。 “你……你这……”李景珑说,“鸿俊?你用了什么法术?” 鸿俊拄着陌刀不住喘,说道:“她先……她先骂我爹的。” “快追!”阿泰回过神喊道。 除了李景珑与阿泰这生力军,余人已再无力气,眼看那八尾狐变七尾狐,拖着鲜血一路跌跌撞撞,冲进后殿内,两人忙疾追而入。 “等等。”鸿俊喊道,“得把它的尾巴一条条全断掉,否则收拾不住……等等啊!长史!” 若换作平时,斩仙飞刀合一之后鸿俊还能施展片刻,先前受伤外加被狐妖吸灵,现下已颇为疲惫,险些站立不稳。 “走!”莫日根上前搀着他,快步追了上去。 后殿内,风吹纱幕,杨玉环正在殿内焦急等候,进来的却是一只受伤的灰色巨型狐狸。 杨玉环一惊,颤声道:“姐?!” 先前在华清池内她未及细看,便被李隆基匆忙带到后殿中躲避,并吩咐无论如何不可出来。听到外头打斗声、巨响声,杨玉环已觉不妥,没想到最后闯进来的竟是一只巨狐。 方才见李景珑等人齐出手攻击虢国夫人,杨玉环已约略猜到,但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面前这只巨大的灰狐,居然是朝夕相处的大姐?! 眼看那狐妖慢慢走向杨玉环,眼中竟是带着泪水。 杨玉环不住喘气,抬起一手,发着抖要触碰它,狐妖则低下头,以鼻尖轻轻地触碰杨玉环的一手。 “妹妹……”它的眼中硕大泪水滑落,声音竟是带着一丝哽咽,“何日方能……” 众人追到,李隆基排众而出,杨玉环转头望向李隆基,李隆基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鸿俊勉力站直,手持陌刀,狐妖却一声低吼,双目射出红光。 杨玉环顿时眼神闪烁,李景珑喊道:“不好!” 鲤鱼妖要冲前去撒离魂花粉时,狐妖动作却比他们更快,当即一口咬住失神的杨玉环,李隆基一声悲呼: “爱妃——!” 杨玉环置若罔闻,被那狐妖衔在口中,撞破后殿墙壁,飞身出去。 众人追到后殿前,却见狐妖已冲进了山林,灰色皮毛与山林同为一体,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景珑:“……” 李隆基扶着断墙不住喘息,险些脚下一软,跪了下去,李景珑忙将天子架住,拖了回来,众人面面相觑,鸿俊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坐倒在地,问:“怎么办?” 华清宫泉殿、侧殿、中庭、后殿简直是如飓风过境,被毁得破破烂烂,驱魔司也从此荣登大唐第一拆楼分队,走到哪里就拆到哪里,李景珑看着自己队员们闯下的祸,彻底没脾气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帝千万别忘了说过那句“随便毁”的话。 “都给朕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隆基披头散发,赤着脚,坐在一堆瓦砾之中,问道。 “陛下……”神武军过来请示,李隆基龙颜大怒,吼道:“都给朕滚!废物!养你们何用?!” “陛下明鉴。”李景珑躬身抱拳,答道,“与他们无关,狐妖之力,正是魅惑。” 鸿俊靠在柱前只觉又渴又饿,答道:“凡人没有自相残杀就不错了,你看开点儿吧。” 李隆基问道:“既已发现虢国夫人是妖,为何不说?” 李景珑无奈道:“若非迫不得已,绝不愿在此时此地行险。” 说毕,李景珑将这些天里调查所得,逐一禀告李隆基,李隆基眼中方现出恐惧之色。 众人沉默不语,俱看着李隆基,鸿俊上次见李隆基尚且不察,这次再看,只觉得天子好老,李隆基已六十六岁,这时面上斑点一览无余,颓老之态尽显。 “驱魔司整队。”李隆基答道,“跟朕回长安,信使先行,传令六军,出城寻找贵妃下落,必须找到人为止。李景珑,你去取朕在华清宫中的铠甲来。” 半个时辰后,甲胄声响,夤夜火把林立。 众人休息时,鸿俊既渴又饿,幸而华清宫中不缺膳食,黑灯瞎火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狼吞虎咽后总算好了些。 “回去吧。”李景珑经过鸿俊身边时,说,“回长安再吃。” 李隆基身穿天子龙铠,一身金芒闪烁,李景珑则跟随在后,身穿黑铠,头盔推上些许,现出英俊的脸。 信使快马加鞭赶来,冲进华清宫中,喊道:“报——” 李隆基沉声道:“说。” 信使拿眼瞥李景珑与其身后一行人,李隆基怒吼道:“说!否则杀你的头!” 鸿俊一个激灵,心道人间天子纵老,那威势却还在,果然紫微星威颇有镇压之力。 “长安……一片黑气。”信使战战兢兢答道,“城门不开,都……都中邪了。” 听到这话时,众人顿时背脊发寒,虢国夫人竟如此大胆,逃进了长安?! 李隆基转头看李景珑,李景珑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也许正如陛下所料。” 死寂一般的恐怖,李隆基颤声道:“简直胆大包天,那狐妖是不是以为朕就拿它没办法了?” 众人心中忐忑,俱不敢接话,许久后,李隆基一步步走出华清宫,竟有些喘。 殿外燃起了火盆,偶有未被离魂花粉唤醒的将士,狐妖之力一撤,大致谈论,隐约猜到华清宫被毁,发生了何事。俱知道神武军闯下大祸,便不敢吭声,纷纷跪在地上,等待天子发落。 李隆基站在华清宫前广场上,沉默良久,而后道:“信报何在?” “在!”信使纷纷出列。 “快马加鞭,一路往洛阳传郭子仪。”李隆基说道,“一路往潼关,传哥舒翰,集结军队至长安城外勤王。” 李景珑色变道:“陛下!” “靠你们能攻破长安?”李隆基冷冷道。 “陛下。”李景珑说,“洛阳、潼关等地若一撤军,恐怕生变,属下……愿意一试。” 李隆基转头看着李景珑,彼此对视片刻,李景珑便点了点头。 李隆基再看驱魔司众人时,余人俱默不作声,李景珑招手,示意大伙儿过来,简单商量片刻,鸿俊抬头看李隆基。 “可以帮你救你媳妇儿。”鸿俊说,“皇帝。” “嘘。”莫日根忙朝鸿俊示意噤声。 鸿俊一直觉得杨贵妃人好,只要不是狐妖,便心头大石落地。 “那么,你们需要休息么?”李隆基问。 李景珑答道:“不必急行军,天亮前抵达长安即可。” 李隆基喝道:“神武军听令!启程!” 三更时分,两千神武军离开骊山,辗转回往长安。 驱魔司众人纵马疾驰,自作一路,鸿俊策马追上,朝李景珑问:“长史,你要从护城河外的水道里过去么?” 李景珑点了点头,朝鸿俊问:“鸿俊,你确定用心灯能破去狐妖的法术?” “也许吧。”鸿俊不敢太确定,答道,“就怕你承受不住。” 先前众人在山洞中亲眼目睹了李景珑那心灯威力,就连龙子亦是强光一照死,且妖气近乎被完全驱散,再被彻底焚烧,爆发出来的威力近乎可摧无形之物。驱魔之术,以无形之物最为恐惧,毕竟狐妖魅术、冤魂戾气等,五色神光不能挡,山河笔不得收,钉头七箭无法破,飓风扇卷不走…… ……但心灯似乎可以。 只是没时间再去实验了,裘永思在商议时最先提出这设想,众人先行尝试,若不行,再退回城外想办法就是。 莫日根则认为,狐妖再如何强悍,驱使自己人倒戈的魅惑必定会消耗元气,一次两次,还能永远控制成千上万人,哪怕长安六十万户不成? 总可一试。 “换马吧。”李景珑说,“鸿俊,你过来。” 两匹马挨近些许,鸿俊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坐在李景珑身后。 “你的飞刀居然有此威力。”李景珑推起头盔,侧头问,“可见你消耗甚剧,且毁坏严重,不可轻易动用。” “皇帝说随便毁的。”鸿俊抗辩道。 李景珑说:“还是得当心点,否则你这么一刀下来,哪怕是自己人挨着了也得被切成两半,太恐怖了。” 鸿俊“嗯”了声,那夜自己追飞獒到城外时,亦不敢乱用,只怕一刀就把长安城门给砍成两半。 “你教我,心灯要怎么用?” “我先试试。”鸿俊答道。 他手握碧玉孔雀翎,驭起五色神光,两手环过李景珑健腰,反手覆叠,按在他的胸膛上。此刻李景珑一身铁铠作响,冰冷甲胄之下,热血身躯中那颗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 五色神光透过李景珑胸膛,探入他的经脉,李景珑顿时气血翻涌,极其难受。但神光一触即退,鸿俊已感觉到李景珑心脏处绽放着炽热的光芒,抵挡着五色神光的入侵,那光芒极其缓慢,在他的全身经脉中缓慢流淌。 “有了!”鸿俊说,“你自己感觉到了吗?” 李景珑“嗯”了声,显然从血池脱困之后,便多多少少感觉到了心灯已开始保护着他,然而后续连串变故发生得太快,乃至他一时难以习练应对。 鸿俊从身后抱着李景珑,一手按住他的胸膛,说:“先是提起体内法力,令心灯沿手少阴心经上行,经咽,过渊泉两筋,运至右手中。” 鸿俊一边解释,一边以手指隔着铠甲,从他左胸膛起,划过他的右半身,李景珑习武时大致知道身上经脉方位,却仍为确认,解了铠甲,拉着鸿俊右手,沿着自己体外,顺经脉划过,问:“是不是?” “是。”鸿俊拉起李景珑的右手,李景珑便松了马缰,宽阔手掌按在他的右手上,彼此十指相扣。 鸿俊心脏猝不及防猛跳起来,突然间感觉到手中温暖光芒一闪。 “会了。”李景珑笑道,“谢了,小师父。” 鸿俊:“啊……” 李景珑扣着他的手指又握紧了些,复又松开,说:“来日定好好习练。” 鸿俊第一次被人这么交扣着手指,倏然脸上就红了,然而方才李景珑那么一下,令他倏然觉得彼此之间,产生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复杂感情。 “握……握剑试试?”鸿俊又说。 “在马鞍上。”李景珑答道,“帮我递一下。” 马匹奔跑之中,鸿俊摘下马鞍上的智慧剑,李景珑将心灯的力量运至手上,鸿俊说道:“释放出去,注进剑里!你可以的!” 黑夜中,两千余骑奔驰,李景珑将心灯之力注入智慧剑中,顿时手中剑发出璀璨光芒,紧接着那强光朝天地间破开,如同暗夜灯塔,刷然大亮! 神武军顿时发出惊呼,驱魔司余人拍马追了上来,纷纷喊道:“长史好样的!” “哟!长史不简单!” “长史发光啦!”鸿俊朝众人笑道。 李景珑:“……” 鸿俊的话引起一阵哄笑,李景珑哭笑不得,侧头问:“就这样?” 鸿俊答道:“我只会这一招,从前重明只教过我这个,余下的,以后还得慢慢地想。” 李景珑说道:“够了!弟兄们走!” 马匹嘶鸣,冲向夜幕中的长安城,五更时分,破晓未至,关中平原陷入一片茫茫黑暗。 妖满长安 护城河贯通的池塘中,众人湿淋淋地出水。 “以后得找个时间,将此处封住。”李景珑说道,“否则太危险了。” 鸿俊、莫日根与裘永思三人都在喘气,先前在洞穴之中,功力恢复了不足五成,经华清宫一场硬拼,消耗还未跟上。唯独阿泰精力尚算完好。 “休息会儿。”李景珑吩咐道。 鲤鱼妖走出隧道外朝外张望,长安城中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这是什么雨?”鲤鱼妖问道。 李景珑跟出,一手摊开,小雨中带着点点猩红色,积在掌心里,稍一运起心灯之力,雨水便在白光之下化作气焰,蒸腾殆尽。 众人离开隧道,李景珑问:“恢复多少?” “一半。”莫日根答道。 裘永思:“一半。” “三成。”鸿俊答道。 “全满。”阿泰自若道。 “辛苦弟兄们了。”李景珑说,“这场仗打完,咱们好好去玩一场。想去哪儿?还是平康里?” “可以吗?”鸿俊马上来了精神,说,“我想去……泡那个池子。” 鸿俊掉进华清池中时,觉得那温泉简直舒服得不行,旁边还有水果和冰茶等物,然而没等享受,很快他就被拖了出来。 “届时我朝陛下问问。”李景珑答道,并伸出手掌,掌中散发出温润的白光,鸿俊将手按在他的掌上,余人纷纷搭上手去。 “开战!”李景珑说道,说毕手持长剑,朝西城门奔去。 首先目标是城门,长安满城尽睡,沉浸于一片寂静中。妖气弥漫,从皇宫顶上凝聚为黑云,朝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城门高处静谧非常,尽是手执兵器的城门卫。 “那只狐狸的妖力,为什么能扩散到整个长安城?!”鸿俊简直无法相信,哪怕是重明,其妖力也只能覆盖曜金宫。 “血雨的缘故。”裘永思答道。 李景珑说:“离魂花粉省着点儿用,别撒完了!” 血雨之下,城门卫几近精神恍惚,莫日根快步跑去,疾速弯弓搭箭,箭矢纷纷飞去,高处守卫应声而倒,城门上寂静无声,士兵们朝下射箭。一时箭矢铺天盖地,李景珑喝道:“抢城门!” 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扛,挡住瀑布般的箭矢,抖开斩仙飞刀,正要出刀时,裘永思却大喊一声:“妖怪!” 背后水渠之中轰然喷出两条覆满鳞片的巨鱼,鲤鱼妖一见天敌,顿时骇得大喊着就朝裘永思怀里跳,裘永思横抱着鲤鱼妖,同样被吓得魂飞魄散朝鸿俊的方向跑。 “你不是不怕狐妖的吗?”阿泰怒吼道。 “我怕这些长得奇怪的妖怪!”裘永思喊道,“快挡住它!” 莫日根摇身一变,化作苍狼,扑上前将那巨鱼掀回水中,显然虢国夫人早已料到他们会回来,在城门下水渠中埋伏了不少妖怪。两只守门的鱼妖名唤赤鱬,李景珑倒是在狄仁杰生前撰写的书上见过,喝道:“捅它的鳃!鸿俊!你继续!” 众人面朝城中道路,正街上,越来越多的妖怪感觉到城门受到了攻击,朝他们冲来,鸿俊运劲于陌刀,一下横挥,铁链被斩断。 黑暗中,李隆基在城外等候良久,城门后传来连声闷响。 “他们已经到了。”李隆基喝道,“诸位将士,随朕杀敌!” 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吊桥狠狠坠下,嘶吼声音传百里,下一刻,城门垮塌,狠狠砸了下来,上千妖怪混在黑烟里,以万马奔腾之势冲了出来! “这都是哪儿来的!”混乱之中,鸿俊大喊道。 “长安城里埋伏的妖!”苍狼吼道,“上高处城楼!” 鸿俊甩出钩索,紧接着阿泰一道飓风挥去,不少妖怪竟还有翅膀,飓风一来,纷纷腾空飞起,更张口嘶吼,喷出雷火弹。 莫日根化身的苍狼一跃而起,接住鸿俊,载着他跃上墙头。紧接着两人一个翻滚,莫日根化作人身,落地时便单膝跪地,拉开长弓,飞速点射。 鸿俊御起五色神光笼罩城楼,挡住天上坠下的烈火弹,射出飞刀。一时间城楼上尽是呼啸回旋的箭矢与发光的飞刀,妖怪被纷纷斩落,奈何那数量实在太多,铺天盖地而来。 “天上的你们对付!”李隆基一声大喊,“儿郎们,随我冲锋!” 紧接着天子率领神武军,悍然发动冲锋,沿着城门疾冲进来!冲前的妖怪修为尚浅,在这两千人强行冲城之下,纷纷翻倒。 李景珑吼道:“一鼓作气!” 说时迟那时快,城门处一道闪光,空中飞行的妖怪发出哀嚎,阿泰一道飓风卷去,随后则是鸿俊运足全身气劲,朝着天空中的一刀! 那一刀斜斜掠去,刹那所有景象被挤压,断裂,破碎,弧光之下,上百只飞行妖兽全被毫不留情地斩开,血液爆得漫天! “跟我冲!”苍狼吼道。 众人冲下城门,翻身上马,李景珑手中御心灯,智慧剑顿时爆出强光,沿正街冲去,黑气顿时在智慧剑前不断退散,李隆基一马当先,率领两千余名将士跟在其后。 两道全是妖兽,看那架势足有上万,不断从房屋中冲出。 “长安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妖怪?!”李隆基吼道。 “回禀陛下!”莫日根从李隆基身边掠过,以钉头七箭射死一只扑来的猪妖,答道,“都是藏身长安的妖族!不过它们……” “……都不怎么厉害!”阿泰于右边冲过,一扇轰飞了两条蛇妖。 “看出来了。”李隆基心有余悸,却已放下心来。 “所以你自己打吧!”鸿俊纵马追上,喊道,“皇帝!你有紫微星护体,对付个把小妖没问题!我们往前面去了!” 李隆基:“……” 众人突破长街之后,便跟随李景珑不断将战线前推,黑夜中战马疾奔,李景珑手中横持长剑,马不停蹄。 “你们看见了吗?”鸿俊说道。 “全是妖。”裘永思说,“奇怪,怎么不出手攻击?” 西市两侧道上房顶蹲满了妖兽,俱藏身黑气之中,驱魔司诸人都注意到了。 “两个可能。”阿泰镇定道,“一来怕死,不敢轻举妄动;二来知道打不过,目标不是咱们。” 莫日根在奔马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去,箭矢所过,房顶上埋伏的妖兽顿时作鸟兽散。 “都是低阶妖族。”莫日根试探后道,“没有太大的战斗力,你看,都在远远地观察咱们。” “妖不像人。”鸿俊背后的鲤鱼妖开口了。 鲤鱼妖:“人族奉行仁义道德,诸子百家,天地君亲师。妖族没有,它们不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害怕妖王,往往谁厉害就听谁的。” “所以妖王的力量变弱了?”李景珑明白了,“对它们的控制力也不如以往。” 裘永思道:“按理说,长安妖王该当是一条黑蛟才是,现在为何成了一只八尾狐?” 鸿俊再次想起下山前重明的吩咐,所有人都在谈论“黑蛟”,可蛟呢?妖王怎么换了一只? “我看也许是跑了,或是被取代了。”李景珑问,“你们的消息都是多少年前的了?” 众人一想也是,李景珑又说:“闹出这么大动静,妖王不可能不出现,我看多半是它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就像赵子龙说的一般,总之,再见到她时,也许就知道了。” 战马速度渐缓,来到宣德门前,大门后响起断断续续的琵琶弹奏声。一片静谧,夜之最深处,黑暗中琵琶声频传,极其诡异。 李景珑望向门后那妖气冲天的兴庆宫。 李景珑:“各位。” 众人各自亮出法宝,鸿俊持五色神光与陌刀,反而成了打头阵的那个。 李景珑一手按在鸿俊肩上,站到他的身前,缓缓道:“别总是冲在最前头。” 说毕,李景珑亮出智慧剑,深吸一口气——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案件:平叛救驾 难度:天字级 地域:兴庆宫 涉案:虢国夫人、杨贵妃、李隆基 案情:十一月十六夜,虢国夫人现出原形,竟是埋伏长安多年的妖王九尾天狐“乌绮雨”,先毁华清宫且掳杨贵妃为质,后于长安发动魅术,调集妖怪,意图颠覆大唐。须救出充当人质的杨贵妃,且诛戮妖王。 酬劳:陛下必有重赏! “动手!” 随着李景珑一声暴喝,鸿俊手中陌刀斜挥两下,空间崩裂,宣德门连着牌楼被划了个十字,万斤铁门如豆腐般被切开,朝两侧崩塌,发出巨响,倒塌在地。 宣德门后广场中坐着一名身穿长衫的女子,十字刀劲刷然掠去,交叉处恰恰好掠过她侧鬓,带起一道清风,女子发鬓落下几缕青丝。 “久仰大唐驱魔司诸位大名。”琵琶声停,女子怡然道,“小女名唤玄音,又见面了。” “你……你是……”鸿俊震惊了。 那女孩正是平康里流莺春晓琵琶女玄音!此刻眼波流转,带着笑意朝鸿俊望来。 “只不知我这手中琵琶,较之李龟年如何?”玄音说道。 是时广场上站满了将士,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羽林,六军齐聚,各个面无表情,天空中飘满了带血的雨水,而那龙武军中,带队之人,竟是胡升! “这是想让我们杀人了。”李景珑提着智慧剑走上前,低声道,“妖孽,你猜我是杀,还是不杀?” 玄音盈盈笑道:“李校尉,你的智慧剑只能破魔气,我未有心魔,对我却是无用,倒是看看,你能不能破去乌绮雨大人的魅术?” 说毕,玄音五指一挥琵琶,乐声震响! “喝!” 六军齐出武器,指向宣德门广场前,缓步缩小包围圈。 李景珑道:“玄音姑娘,你不该在平康里弹琴,虢国夫人当真不懂物尽其用的道理。” “那她要做什么?”鸿俊好奇道。 “训练六军啊。”李景珑淡淡道,“六军自建成开始,各管各的就从未出现过如此整齐划一的队列,转投陛下罢,姑娘。” 众人忍不住大笑,玄音顿时一口气憋着上不来,正要回话时,李景珑却瞅准了时机,喝道:“去!” 阿泰与莫日根速度最快,法术弹与钉头七箭瞬时发出,玄音断了琴声,来不及调士兵抵挡,只得飞身而起,李景珑与鸿俊这才带头冲去。玄音身在半空,一挥琵琶,六军士兵纷纷弯弓搭箭,一时箭矢飞空而起! 鸿俊正要挡箭,李景珑却一揪他脖领,喝道:“进去!” 鸿俊尚未反应过来,已与李景珑冲过台阶,李景珑一肩撞进了兴庆宫正殿内,喝道:“交给你们了!” 莫日根、裘永思与阿泰应声。玄音色变,欲回头去追,却被莫日根数箭飞来,只得落地,好不容易控制住的两万名六军士兵,若放弃此处便相当于前功尽弃。 “李景珑!”玄音大怒。 鲤鱼妖飞窜而来,阿泰猛地一扇,将鲤鱼妖扇向半空,鲤鱼妖在空中喊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怎么每次喊的都不一样!”裘永思笑道。 紧接着将那装了离魂花粉的锦囊来了个天女散花般地一撒。 狂风中离魂花粉散开,在那风中卷过校场,禁卫顿时狂打喷嚏,面面相觑,最先恢复过来的却是胡升。 “这是哪儿?!”胡升震惊了。 奈何离魂花粉剂量终究有限,随着狂风卷过六军近半,释放了将近七千人!鲤鱼妖抱着那小锦囊,摔在瓦片上,两脚乱蹬险些滑了下来,堪堪稳住,朝着兴庆宫深处跑去。 玄音马上再挥琵琶,阿泰却手持巴尔巴特琴,于那宫墙上一坐,五指一扫琴弦,双方琴声威力互撼,音波对撞,于场中爆发。 胡升吼道:“谁能告诉我,发生何事?!” 玄音咬牙释放琵琶威力,越催越急,然而被阿泰的乐声一干扰,却已无法将被离魂花粉唤醒的士兵再重新控制,玄音手上越来越快,奏的是《秦王破阵乐》,阿泰却毫不留情,奏起李隆基亲谱的《霓裳羽衣曲》,玄音终于遇上了对手,琵琶声被使得大开大阖,重音如碎石崩玉,阿泰瞅准了对手音律空当,以仙音疾破,打乱玄音的节奏。 “胡升统领!”裘永思喊道,“快让你的手下集合!” 场上六军两万,在这风暴般的音律之中头昏脑涨,胡升大喊一声,捂着耳朵,堪堪逃来,莫日根弯弓搭箭,裘永思紧握法宝,俱紧张地盯着玄音。 阿泰与玄音身周都荡起弧光,音律一波接一波直飞而去,到得最后,宛若有形之力在空中不断碰撞,发出爆炸! 李景珑与鸿俊跑进兴庆宫内,两人都在微微喘息。 “长史,你好聪明……” “这种时候就不要拍马屁了……” “我真心的!” 鸿俊跟着李景珑一间间跑过正殿,李景珑只恐怕随时有什么太监宫女撞上来,幸而没有,虢国夫人究竟躲在哪儿? “你为什么不用心灯……” “她既然这么说,就是想我用。”李景珑快步经过侧殿长廊,答道,“虽不知为何,但当心点儿总是好的。” “等等。”鸿俊说,“我总感觉不大对劲。” 兴庆宫中空无一人,唯独两人脚步声响,一步又一步。 “每当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李景珑漫不经心道,“接下来倒霉的都一定是我。” 鸿俊:“……” 狐妖隐去踪迹,不知躲在兴庆宫何处,黎明已悄然无声地降临。雨水淅淅沥沥,沿着屋檐往下滴,昔日繁华宫廷,如今已是一片死寂。 粘稠的血液沿着漆柱、墙壁、横梁,缓慢朝下渗透,阴暗日光下的窗棂、画壁、宫灯,血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两人所在的宫殿。 鸿俊下意识地祭出五色神光,李景珑正要让他别太紧张时,血液却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当心!” 血海轰然倾斜下来,四壁顿成瀑布,鸿俊马上以五色神光罩住两人,然则这次血海来势汹汹,顿时将二人没顶,并开始疯狂挤压。李景珑一手拉住鸿俊,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中间,同时两人被托得漂浮起来。 “心灯……” “全是血……施展不开……” 李景珑与鸿俊被包裹在五色神光中,如同暗红色水箱内的一个透明茧。血越来越多且越来越重,李景珑竭力释放心灯,心灯透过血海四处照射,却奈何不得这庞大的液体。 五色神光受到外力压迫越来越近,直将两人紧紧裹住,贴着。鸿俊连手也撑不直,咬牙道:“我的手被你压住了……” 李景珑竭力让开些许,鸿俊运起陌刀,一刀挥去,然而那一刀纵然破开了血海,流动的液体却极快愈合到一处,鸿俊只觉呼吸困难,虽有五色神光抵挡,却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李景珑以手肘竭力撑开,两人头下脚上,简直无法着力,悬浮在半空。 兴庆宫外校场中,阿泰与玄音琴声交错,直如狂风骤雨,就在秦王破阵乐催至顶峰的刹那,阿泰以手扣弦,一式滑弦,继而猛催琴音! 巴尔巴特琴数弦齐震,爆出开山裂碑之声,当一声震响,校场上所有人随之一震! 机会! 裘永思大笔一挥,霎时宣德门前校场上,所有浮雕全部离开地砖飞出,校场中央巨大玄武印记立起,咆哮转身,将六军将士撞翻在地!莫日根在空中一式转身,接连射出七箭,继而化身苍狼,借玄武开路之势,追着利箭而去! 玄音欲再催琵琶,却被阿泰一式震荡之下伤了气脉,转身飞跃,荡开莫日根箭矢,终究避不过冲到近前的苍狼!玄音已生惧意,奈何苍狼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一口咬住她的腰身,利齿所到之处,玄音血液迸发,染了苍狼满口。惨叫一声,化作本体玉琵琶,险些崩了莫日根的獠牙。 莫日根吃痛,一甩头,将玉琵琶直甩出去,那琵琶撞上汉白玉台阶,发出声响,从台阶上滚落,摔得粉碎。 玄音身陨,妖力刹那层层崩解,李隆基终于赶到,怒喝一声:“六军何在?!” 校场上,醒来后的将士面面相觑,浑不知发生了何事,被李隆基一吼,顿时瑟瑟发抖。 “随我前往兴庆宫中救贵妃!谁若救得贵妃性命,必有封赏!” 有备而来 而兴庆宫后殿内,鸿俊与李景珑被挤得全身骨骼剧痛,五脏六腑近乎要被挤出来,鸿俊要再抬手挥刀,却始终无力。 “长史……” “等……”李景珑艰难道,“你看……这血海是……有生命的……” “我要被挤吐了。”鸿俊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痛苦地说。 李景珑运起心灯照那血海时,心灯照耀的区域鲜血颜色便会变淡,而其余区域颜色则越变越深。 他尚无法判断这是光照的残影还是这血海当真对心灯有所畏惧…… “稍后聚集你所有的力气,将五色神光撑开……”李景珑断断续续道。 鸿俊呼出肺中的最后一口气,李景珑脸色已憋得青紫,双眼视线开始模糊,他们的胸膛紧紧贴在一处,血海仍朝五色神光中不断坍塌,挤压。 李景珑:“准备……好了么?” 鸿俊已说不出话来了,他们被紧紧地压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内,而李景珑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胸膛开始绽放光芒。 心灯之光所到之处,血海中的颜色仿佛发生了异样的变化,光线照耀,深色|区域一被照到便飞速退走,李景珑将心灯运在两手,手中发出白光,从两个方向照进血海,光芒扩展中,那抹深色|区域缓慢聚集,躲避白光所到的扇形区域,在李景珑背后聚于一处。 “就是现在!”李景珑一声大喝。 鸿俊释放出最后的力量,将五色神光陡然撑开! 那一刻,血海中光芒四射,五色琉璃光犹如盘古在一片混沌中撑开的天地,硬生生将血海撑出一块空间!然而鸿俊法力已有不逮,只能勉力撑起数尺,便感觉到血海如反扑一般呼啸着朝他压来! 就在神光撑到尽头时,李景珑抓住了背后智慧剑,将它抽了出来,将鸿俊朝反方向一推,借力冲出了五色神光的保护范围,手持智慧剑朝那团深色|区域疾刺进去! 智慧剑上爆发出强光,血海中黑烟轰然大作,深色|区域被刺中的那一刻,整个血海爆发,随之沸腾,再“轰”的一声垮了下来! 鸿俊重重摔在地上,呛了一口充满腥味的血液,几番挣扎,却见李景珑双手持智慧剑,智慧剑上黑烟缭绕,在那强光中飞速灼烧,最终燃烧殆尽! 黑烟中发出痛苦的哀嚎,似乎释放了某个被拘禁的灵魂,紧接着血海已失去了形态,如同海啸般朝四面八方涌去。 鸿俊踉跄站起,不住喘气,李景珑摇摇欲坠,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扶起了他。 “走!”李景珑转头道,“一定就在这附近!” 观星台上,阴云密布,雨停了。 杨玉环躺在观星台中央,昏迷不醒,七尾妖狐低下头,狐口发出阵阵白光,笼罩了杨玉环全身。 鸿俊手持陌刀,一步步地走上观星台去。 七尾妖狐被断去一尾后,伤口仍未愈合,残血淌下,它与杨玉环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奇特的连接。到得近前,鸿俊方发现,那白光竟是从杨玉环体内源源不绝射向七尾狐妖口中,并笼罩了狐妖全身,聚为一道光柱,直冲天际! “狐妖,放开她。”鸿俊倒提陌刀,沉声道。 狐妖直到此刻,方发现了鸿俊的靠近,猛地一转头,发出嘶吼,欲朝鸿俊扑来!鸿俊马上撑开五色神光。 与此同时,李景珑攀上观星台,藏身石栏后,手持智慧剑,观察那狐妖的一举一动。 “你竟是战胜了我的孩儿?”狐妖发着抖道。 “那血海是你的孩子吗?”鸿俊缓缓道,“已被我消灭了。” 狐妖全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颤声道:“也罢,孔宣之子,想必你是为了那三只扁毛畜生而来的。你是谁的孽种,已经不再重要了!” 鸿俊怒吼道,那声音中仿佛带着一股威严:“你究竟是谁?!” 狐妖反而冷笑起来,放弃躺倒在地的杨贵妃。与此同时,鲤鱼妖张着嘴,从观星台另一侧爬了上来。 李景珑忙打手势,示意鲤鱼妖不可上前,鲤鱼妖一脸懵懂,忙点头。 “霸下、狻猊、睚眦。”狐妖沉声道,“算上血罗,你已不知道杀了我乌绮雨第几个孩儿了……”说话时,狐妖声中竟带着一股悲伤之意:“孔宣杀我妹妹,如今你手段如此残忍,同为妖族,又为何要如此自相残杀?!” “那三只怪物……也是你的孩子?”鸿俊简直难以置信。 “确切地说,他们是大唐的龙子。”狐妖声音倏然变得柔和与危险起来,低声道,“知道为何贵妃娘娘始终无嗣么?” 鸿俊:“……” 就连李景珑亦不禁背脊发寒,只听乌绮雨又道:“她命中注定,有三个孩儿,但以她的身体,永远不适合为人族生下后代,不像你爹……想必你娘也是人类罢,于是才生下你这孽种……” 李景珑瞳孔猛地收缩。 鸿俊不住喘息,说道:“是你杀了我爹?” 乌绮雨低头,注视鸿俊,眼中黑气涣散,仿佛有一团黑火在其中熊熊燃烧,低声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原来……是你呐……” 与那狐妖对视之时,鸿俊仿佛遭到雷击,轰然被带回了记忆之中。 “狄仁杰,我就这一个孩儿……” 驱魔司废弃的砖瓦屋舍,正厅之中,一名男子搀扶着少妇,牵着一个小孩,踉跄奔进房内。 幼时的鸿俊怔怔看着面前一幕,金光万道,手持智慧剑的男子悬浮空中,一身金铠,父亲与奄奄一息的母亲跪在那悬空男子面前。 光影男子举起智慧剑…… “鸿俊——!”李景珑的怒吼声将鸿俊拉回了现实。 智慧剑光芒万道,在鸿俊面前一晃,鸿俊带着恐惧朝后退去,摔倒在地! 李景珑转身,双手持智慧剑,挡在鸿俊身前,面朝狐妖,怒道:“乌绮雨,妖王何在?!今日你大限已至!再逃不出长安城!” “妖王?”那狐妖蓦然大笑起来,说道,“你是说那废物黑蛟么?!早就走了,以他的能耐,只知道忍气吞声,如今我才是妖王——!!” 狐妖凄厉笑声震彻宫廷,厉声道:“你们的大唐已经快完了!等着罢!李景珑!你们……你们……尤其是你……” 狐妖的目光越过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字一句道:“孔宣杀了我的玉藻云,我本想取他儿子性命,以解我心头之恨,没想到,居然在你身上,我只盼你活下去,因为你从今往后,都将在焚尽一切的天魔之火中受尽煎熬,生不如死……永远……永远无法解脱!” “是谁杀了我的父母?”鸿俊感觉到在那狐妖注视之中,心中怒火几乎无法遏制。 然则李景珑只是抬起手,在身前平抹而过,手中绽放白光,白光便挡住了狐妖的凝视,刹那让鸿俊冷静下来。 “我……我……”鸿俊颤声道。 “杀你子孙,乃我一人之过。”李景珑沉声道,“与鸿俊、与我所有同僚无关,哪怕因此而在炼狱火中受尽煎熬,也当是我来承受!狐妖!你作恶多端,今日先入炼狱的,该当是你!” 说毕李景珑一抖智慧剑,竟是毫不畏惧,朝狐妖疾冲而去! 那七尾天狐一声狂啸,利爪朝李景珑扑下,鸿俊回过神,一抖五色神光,架住那狐妖利爪,碰撞声中,鲤鱼妖趁机跳过高台,叫道:“找到喽!” 鲤鱼妖趁着李景珑与鸿俊引开狐妖之时,抱住杨玉环脖颈,抓了一撮离魂花粉,塞进她鼻孔内,杨玉环只是昏迷,此刻在离魂花粉作用下,顿时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过来…… ……她睁开双眼,眼中带泪,看见的救命恩人,则是一条张着嘴,一开一合的鲤鱼。 “真美啊。”鲤鱼妖虽然不是人族,却也懂得欣赏杨玉环吹弹可破的肌肤、倩丽的面容。 杨玉环眼中带着点迷惑,与鲤鱼妖对视片刻。 “美人儿,你没事吧?”鲤鱼妖关切地问道。 杨玉环:“啊——这鲤鱼怎么会说话!妖怪!妖怪啊!” 杨玉环吓得够呛,慌忙挣扎起身。鲤鱼妖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得说:“好好好,对对对,我是妖怪。” “带她走!”李景珑怒吼道。 “跟我走吧?”鲤鱼妖只得说道。 乌绮雨尚在与鸿俊、李景珑缠斗,听闻尖叫声倏然转头,嘶吼道:“玉儿!”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左手前按,右手挥起陌刀,从脚下至身前抡到头顶,挥出了一道弧月般的刀光!乌绮雨躲闪不及,被再断一尾,鲜血顿时喷洒出来,转身扑向鸿俊,怒吼道:“我先杀了你!” 鸿俊被乌绮雨这么一撞,顿时从观星台上直坠下去,李景珑弃了智慧剑,扑过去抓住鸿俊的手,两人挂在栏杆上,然而狐妖张口,火焰狂喷,观星台边缘木柱崩塌,鸿俊大叫一声,与李景珑一同摔了下去。 顷刻间柔软之物将两人一托,莫日根的声音道:“我们来了!” 裘永思、阿泰同时赶到,苍狼以一跃之力,将李景珑与鸿俊重新载上观星台,驱魔司众人再度齐聚,苍狼化身莫日根,众人飞速站位,将浑身伤痕累累的乌绮雨围在中央。 “狐妖?!黑蛟究竟在何处?”裘永思一挥笔,冷冷道,“速速束手就擒,降龙塔下,才是它的归宿!” “狐妖。”莫日根手持箭矢,搭在长弓上,于观星台西北角长身而立,“白鹿被你们抓去了哪儿?!” 李景珑:“!!!” “原来都是有备而来。”乌绮雨冷笑道,“孔宣之死,降龙仙尊塔下逃出的蛟龙、守梦的白鹿……可你们倒是杀了我呀。” “陛下!” “陛下——!” 李隆基手持天子剑,登上观星台,观星台下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六军,身后更是大批卫士单膝跪地,纷纷弯弓搭箭,指向中央的狐妖。 “陛下!”杨玉环凄声呐喊,越过鲤鱼妖扑向李隆基。 “玉儿……”乌绮雨忽然呜咽道,“玉儿……你知道么?只要姐姐再撑一会儿,撑到日出之时,你就…………” 杨玉环满脸迷茫,看着李隆基,再看乌绮雨,颤声道:“大姐?” 乌绮雨硕大的眼中淌下泪水,滴落在地。 众驱魔师注视那狐妖,李景珑总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吼道:“狐妖!你对贵妃做了什么?!” 李隆基却一抬手,示意杨玉环不要行动,缓慢走上前,距离乌绮雨尚有十步之时,沉声问道:“狐妖,你从何处来?为何扰我大唐江山?” 乌绮雨低声道:“你们的虢国夫人,早就死了。李隆基!” “大胆!”一众卫士听乌绮雨竟敢口称天子名讳,纷纷出言呵斥。 “你尝遍天下美味珍馐之时,可曾想过死在你手下的性命?”乌绮雨冷笑道,“你人族待我妖族,又何曾有过半点怜悯?你下令烧死我子孙之时,可曾有过丝毫不忍?!烈焰冲天,正是世间戾气!想毁去你的大唐江山,还需要理由?!” 李隆基沉声道:“妖魔鬼怪,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永远也成不了人!给我杀了它!” “那么今天就来看看!”乌绮雨嘶吼道,“真命天子,究竟有几分能耐!” “陛下当心——!”李景珑震惊了。 狐妖朝着李隆基一扑,众人救援不及,同时冲上前的刹那,李隆基以天子剑往身前一横,金光爆发,转瞬即逝,形成一道屏障,冲得狐妖倒飞出去! 刹那“万岁”之声山呼不绝,狐妖不住喘息,睁大双眼,盯着李隆基。 “你气数已尽!”李隆基仍忍不住喘息道,“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鸿俊此刻只想留下这名唤乌绮雨的狐妖性命,好好盘问一番,它盘踞长安数十年,知道太多的内情。 “手下不可留情。”李景珑说道,“只要活着,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命,却只有一条。” 众人是以都轻轻点头,鸿俊只得作罢,只听那狐妖又一声凄厉狂笑,吼道:“那就来吧!” 狐妖厉声喝出那一刻,身形再次暴涨,这次驱魔司不待吩咐,全员上前,鸿俊挥出陌刀,李景珑手中剑射出强光,莫日根释放钉头七箭,裘永思则挥出墨笔。 刹那观星台顶上强光汇聚,狐妖再被断去一尾,李景珑仗剑上前,狐妖眼中喷出黑火席地卷去,却都被李景珑光剑所到之处化解。 裘永思大笔一挥,观星台上星宿全部离开横木,雕栏画龙,一齐朝着狐妖冲去! 莫日根钉头七箭射向狐妖,再幻化为苍狼,扑向它的背脊! 狐妖痛喊,口中火焰四射,飓风席卷冰霜冲来,抵挡住它喷发出的烈焰,鸿俊身在半空,以五色神光挡了一记,再和身旋转,挥刀斩下! “剩三条了!”鸿俊吼道。 狐妖被连着断去数尾,置身血泊之中,法力越来越弱,那一刻,鸿俊怔怔看着她,忽然心底产生了动摇。 然而下一刻,天空中一声鸟鸣—— ——乌云层层破开,现出朝阳万丈,一只双翅展开后足有十丈的巨鹏浑身沐浴着金辉,盘旋鸣叫,凌空而下! 紧接着那巨鹏扇起飓风,隼、鹰、雕等大型飞鸟潮水般爆发,往兴庆宫中观星台中央冲来。狐妖转身要逃,冲向李景珑,李景珑却以智慧剑一挡,直插入了它的脖颈! 狐妖哀嚎声中,连连后退,李景珑正要喊“保护陛下”时,金翅巨鹏却已冲下观星台,两爪一抓,揪着那狐妖凌空而起,飞往天际! 上万人齐声呐喊,就连李隆基也不禁色变,只见金翅大鹏鸟将狐妖抓起后抛在空中,食肉飞鸟疯狂涌来,天空中尽是密密麻麻的鸟群,轮番攻击狐妖,狐妖惨叫声响彻天际,最终轰然炸开一道血雾。 飞鸟群随之四散,金翅大鹏鸟又一声鸣叫,转身一个盘旋,没入云层,鸟群在空中各自盘旋,纷纷追随金翅大鹏,越过云层,如同队伍般浩浩荡荡离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顷刻,天空降下狐妖被撕碎后的毛发与血雨,犹如一场红血。众人满脸血污,怔怔站在观星台前,鸿俊伸出一手,一片白色的绒毛落在他的掌心中。 李景珑摇摇欲坠,拄着智慧剑,倚在栏前,长长出一口气。 “长史,你看。”裘永思喃喃道。 夕阳初升,照耀观星台,晨钟未启,整个长安在阳光照耀之下,妖气四散,乌绮雨一死,城中八门,上万妖怪浩浩荡荡地逃出了长安。 驱魔司众人驻足观星台前,眺望长安,这万古都城,恍若面貌一新。 “长史,有什么感想?”阿泰笑道。 “这场仗,打得还真长……”李景珑已全身脱力,什么也不愿再去想了,他转头望向鸿俊,摸摸他的头,鸿俊望向远方金翅大鹏离开的方向,心里突然无比想念青雄与重明,没想到青雄竟会在此刻出现。 他的鼻子发酸,眼中带泪,却仍朝着李景珑笑了笑。 李唐王子 一昼夜后,兴庆宫寝殿中。 杨玉环沉睡了足足一夜,悠悠醒转。 “好点了?”鸿俊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鸿俊换了身天青色武袍,坐在榻畔,如美玉一般,更显玉树临风,此刻他以略带冰凉的食中二指,按在杨玉环的脖颈上。 碧玉孔雀翎发出阵阵光芒,五色神光在杨玉环体内流转,驱魔司中人只恐怕虢国夫人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最后那场混战中,狐妖之言似是而非,更是留下了太多的谜团。 鸿俊朝榻前的李景珑等人说:“没有感觉到妖气。”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李隆基又道:“国忠在河北,此事须得细细写来,也好给他个交代。” 杨玉环想起来了,淌下两行清泪,说:“我……我大姐呢?” “你都记得些什么?”鸿俊将一个琉璃碗交给太监,说,“将药装这碗里。” 杨玉环的思绪断断续续,只是朦胧地记得自己见到一只狐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然而碎片般的记忆令她完全无法连贯地叙述事件过程。 “应当是离魂花粉的作用。”李景珑朝李隆基解释道。 “我记得,有一条鲤鱼救了我性命。”杨玉环惊讶道,“那条鱼在哪儿?” 众人:“……” 李隆基说过,谁救了杨玉环,就加官晋爵,没想到杨玉环居然认定了一条毛腿鲤鱼乃是自己的救命恩妖,这就尴尬了。 “它是我的好朋友赵子龙。”鸿俊笑道,“改天介绍你们认识,来,喝药吧。喝了就好了。” 鸿俊手持琉璃碗,李隆基上前,将杨玉环扶起来,杨玉环却怔怔看着鸿俊。 鸿俊:“?” 杨玉环眼中的鸿俊丰神俊朗,唇红齿白,眉若远黛,眸若暮星,鼻梁高挺,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你姓孔?”杨玉环疑惑道,“孔宣是你什么人?” 刹那殿内肃静,鸿俊的手不住发抖,竟将那药泼了些许出来,他强自镇定,问道:“你认识我爹?” “你是孔宣的儿子!”杨玉环一把抓住鸿俊手腕,说,“你爹娘呢?” “爱妃。”李隆基忙道,“你好好休息,诸事稍后再议不迟。” 鸿俊眼中带着震惊,看杨玉环,再看李隆基,杨玉环转头朝李隆基说:“孔大夫!陛下!您还记得么?十六年前,臣妾身染怪疾,救我之人,正是孔大夫!” 李景珑瞥向鸿俊,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李隆基答道:“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昔年听瑁儿提起过……嗯。” 李隆基迟疑半晌,杨玉环却笑道:“你娘是贾毓泽,你爹娘现在还好么?” “都去世了。”鸿俊黯然道。 杨玉环怔怔半晌不作声,李景珑却在鸿俊身后道:“天下百姓,俱是陛下子民,为天子与贵妃分忧,乃是分内之事。鸿俊,贵妃累了,让她好好休息罢。” 李景珑知道李隆基不愿多提往事,毕竟杨玉环曾经是他的儿媳妇,多少有悖伦之嫌,便将鸿俊召了过来。鸿俊又说:“等你好些咱们再说。” 李隆基便点头,吩咐众人下去。 侧殿中,众人都松了口气,昨夜除妖之后,幸而兴庆宫没被毁个稀巴烂,驱魔司成员也都不回去了,各自在宫中倒头就睡,睡醒就吃,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午后阳光洒下,李隆基特许众人在茶室内休息等候,自己则前去上朝处理善后这些天里的一系列问题。 先前李景珑一直被李隆基带在身边,在与进宫的官吏们谈话,先是大理寺,而后是刑部,再则是六军统领,直至此刻,方得一口喘息时机。 “还好昨夜牵连不广。”李景珑说道,“目前暂能收拾住,长安百姓也不曾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该知道得太多的,都让闻闻离魂花粉就好了。”裘永思笑道。 “最后的金翅大鹏,倒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莫日根说,“简直犹如天神。” 鲤鱼妖趴在鸿俊脚边睡觉,听到这话时,警惕地抬眼,一瞥鸿俊。鸿俊支支吾吾,幸而余人都未注意到他的反常,孜孜不倦地讨论金翅大鹏鸟的出现。 金翅大鹏鸟乃是传说中的神鸟,于大唐民间有极高的声望,最终大伙儿一致得出结论,那鸟也许曾是唐王朝的守护神,狐妖占领长安后一度离开,而在驱魔司一番努力后,终于归来,并守护大唐。 是吗?鸿俊自己都不知道青雄有这么大的来头,仿佛妖也分名声好的与名声坏的两种。 到得傍晚时,李隆基还不放众人回去,直等到开过晚饭,天子赐膳后,方有太监通传,陛下在金花落中召见,于是打着灯笼,引众人往偏殿中去。 初冬时,金花落中那株四百年银杏已掉光落叶,光秃秃地位于池塘中央。金花落内那巨大屏风上,依旧光风霁月,只是景象换作了漫天飞雪,屏风后一个人影,还在轻轻地拨着琴弦,间或一两声,如同雪中清泉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五人依旧在上次李景珑与鸿俊所坐之位坐下,裘永思仍在与莫日根争论譬如金翅大鹏鸟与蛟龙打起来孰胜孰负的问题。不片刻外头通传道:“太子到——” 李景珑没想到太子会来,忙起身去迎,一名高高瘦瘦、皮肤暗沉的中年人却快步走了进来,一手朝李景珑肩上轻轻一拍,笑道:“景珑。” “殿下!”李景珑直是既惊又喜。 那人恰是大唐太子李亨,李林甫在位之时,李亨备受排挤,领兵在外。去年李林甫一被清算,李亨终于去掉了心头大患,少掉了一名敌人,也终于熬出了头,被李隆基封为太子,并召回长安。 “棣王到——” “寿王到——” 当年李亨离京之前,曾与李景珑有过数面之缘,李景珑所在的龙武军队伍,更陪同李亨前往骊山猎场狩猎,那时李景珑便对李亨颇有知遇之感。李亨亦对这散尽家财只为买一把剑的年轻人印象深刻。李景珑甚至动过追随李亨,前往西北征战的念头。 奈何李亨为保全自身,亦不及与李景珑深交,便已匆匆离开长安。 “哟,这位又是谁?”李亨见李景珑身后鸿俊,便回头笑道,“可把咱们家的都给比下去了!” 棣王李琰、寿王李瑁联袂而来,驱魔司中人忙见礼,李瑁长得像其母武惠妃,容貌俊秀,却缺了几分阳刚之气。李琰则颇有武人气质,眉目间隐隐带着不得志之意。 “父皇命我等先来,与景珑多亲近亲近。”李琰笑道,“无知无畏,昨夜竟发生了如此地覆天翻之事,竟是一夜睡了过去。” “各位殿下有真龙之威护体。”李景珑忙道,“寻常妖邪,自然是奈何不得。” 说话间双方便依次就座,鸿俊观察太子,见其手上戴着一和田玉珠串,如同羊脂一般粒粒一般大小,油润光芒四射,便倍感亲切。说:“你这珠子,和我小……” 李亨观他神色,笑道:“喜欢么?送你了。” 说着李亨摘下那珠串,让人递给鸿俊,这一下李景珑顿时动容,鸿俊正要推辞,李景珑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朝鸿俊说:“还不快谢恩?” 李亨那和田玉珠名唤“天山神泪”,乃是十年前与高仙芝亲征七河流域,葛逻禄称臣时奉上的举族至宝。这些年中李亨对其爱不释手,从不离身。 鸿俊下一句“和我小时候弹坑玩的珠子一模一样”便说不出来,只得双手接了,忙道:“谢谢。” 皇子们互相寒暄数句,各有各的风度,听其话中之意,也是许久未见了,却都以李亨为首,李亨一开口,众人便安静不言。鸿俊见状不禁想起了虢国夫人临死前所言,若杨玉环也生了孩子,说不定比他们小些,现在也会坐在这儿吧? 打败狐妖后,裘永思也分析过,虽不知狐妖用了什么法术,但想必是极其歹毒的邪术,让杨玉环三次怀上李隆基的孩儿,却都无法顺利生产。对此,李景珑的揣测则是:虢国夫人不愿杨玉环为李隆基诞下皇子,恐怕将有变数。 只是这一切都随着狐妖之死,而成了永远的秘密,却也正因如此,李亨的太子之位方不再受到任何威胁。 “父皇还在议事。”李亨笑道,“景珑来说说罢,究竟过程发生了什么?” 李景珑便从头开始细说,包括众皇子尚未得知的科举案在内,详细叙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正说到一半时,李隆基来了,却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就座听李景珑复述完后,皇子们方一脸震惊。 “这……”李亨朝李隆基唏嘘道,“不知竟如此凶险!” 裘永思道:“虽说妖邪横行作乱,却终究天佑我大唐,最后一刻,天降金翅大鹏鸟,正是祥瑞再临之兆。” “是呐。”李隆基长声叹道,“大鹏鸟是朕亲眼所见。” 鸿俊心道还好当时来的不是重明,否则光是救火就得忙个三天三夜。 李亨等人频频点头,目中却终究现出迷茫,明显不大相信,一副“这是什么鬼”的表情,奈何李隆基信了这故事,也只好随他去了。 李隆基经这次之后,神情仿佛更委顿了些,听完后勉强精神一振,又说:“最后是一条鲤鱼,救了你们母妃。” “鲤鱼。”李琰与李瑁还没从“你哄我玩呢”的想法中回复过来,便下意识点头,李瑁说:“鲤鱼是不错的。” “是条好鱼。”李亨听完前面那一大串,既是狐妖又是鳌鱼,一大堆怪物,现在已不知如何置评,只得点头附和道。 李隆基又问:“鱼呢?” “赵子龙。”鸿俊侧头道,“叫你呢。” 鲤鱼妖便从案后冒出头来,嘴巴动了动,看了眼鸿俊摆在案上的和田玉珠,再看皇子们,刹那金花落内一片肃静。 鲤鱼妖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要客气。” “哇啊——” 三名皇子顿时骇得够呛,碰得茶碗翻侧,险些召来侍卫,李隆基却哈哈大笑起来,说:“所以,现在你们信了?” 李亨心有余悸,低头看鲤鱼,却极快地恢复了镇定,点头道:“这下是信了。” “朕在宣德门前许过,谁救了贵妃,便有封赏。”李隆基问,“你想要什么?说罢。” 鲤鱼妖突然想到一事,说:“封官倒是不必,鲤鱼当官儿是挺奇怪的。只是有一事相求,陛下,我曾有一位恩人,现下死了,听说在兴教寺留下了不少舍利,能给我一枚,留个纪念吗?” “那是自然。”李隆基朝李亨说,“过几日,你便替它办去。” “是是。”李亨以袖子擦了把汗,忙自点头。李琰与李瑁仍充满惊惧地不住打量鲤鱼妖。鲤鱼妖把脑袋探进鸿俊的茶碗中,喝了几口茶,见惯了人类这眼神,便依旧缩回案下去,在鸿俊脚边横躺着。 李隆基又道:“自然,景珑除妖功不可没,明日起,驱魔司各有封赏。再封你一块地,届时你自己选去。” 李景珑忙又躬身谢恩,李隆基朝李亨说:“原本驱魔司在国忠手下,今夜起,便归你统领了。” 众人都知道李隆基见了驱魔司通天本领,放在外人手中终究不放心,依旧得抓在李氏一族中,为帝王家效命才是。现下直接拨给太子,凡事都听太子吩咐,皇帝夜里才睡得踏实。 “倒是有一事相询。”李亨又问,“景珑,如今长安,不知还有没有妖,有多少妖?” 李景珑沉吟后答道:“几乎没有了,但是否一个不剩,说不准。” 众人互相看看,事实上昨日驱魔司各人已分头出发,到城中各个地点观察过。昨夜更是在观星台上反复讨论,长安城不再像从前一般,有一股笼罩在城上的云霾,料想妖王一死,大小妖怪已树倒猢狲散,撤了个干净。 莫日根说:“金翅大鹏鸟归来,就是最有力的佐证,虽不知它如今藏身何处,但想必短期内不会再有任何异常。” “唔……”李隆基点头道,“大慈恩寺内绘有迦楼罗,乃是镇妖辟邪的护国神鸟,既已回归,确实不必再担忧了,好,就是这么着。” 李隆基今天明显无心多留,得回去看杨玉环,众人便起身相送。皇帝走后,李景珑又谈天说地地与皇子们聊了几句,见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李亨率先提早散了,离开金花落,亲自将李景珑一行人送到兴庆宫正殿外。 昨夜下过一场雨,此刻夜空繁星灿烂,银河如带,星辰照耀大地,在狐妖伏诛后,长安气象确实有了明显的变化。 “殿下。”李景珑转身道,“驱魔司手握神通,却无法对付不谙法力的凡人,还请您谅解。” “这是自然。”李亨笑道,“父皇今日特地叮嘱过,总不至于让尔等去办甚么刺杀一类的俗事。我更希望驱魔司这柄利剑,永远不要再有出鞘的那一天。” 李景珑淡淡答道:“但愿如此。” 说毕,李景珑与李亨之间互一行礼,彼此心照不宣,李景珑带领驱魔司效忠于未来的大唐皇帝,而太子则感谢驱魔司出手救了他全家。两人各自离开校场。 “好像没了妖气,真的不一样。”鸿俊笑着说。 莫日根答道:“说也奇怪,现在的夜空就像在草原上看的一般。” 鸿俊背后的鲤鱼妖答道:“妖气笼罩长安时,众星晦暗,客星犯主,有兵杀之气。眼下妖王一死,群星的灵力自然增强。” 众人走在校场上,正要离开午门,莫日根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说:“只是不知道黑蛟去了何处。” 裘永思朝莫日根使了个眼色,这点小动作却逃不过李景珑的双眼,李景珑便道:“怎么了?” “过几天再说罢。”裘永思笑道,“有些事,还得从长计议。” 李景珑也不追问,便点了点头,忽见一辆马车驰来,停在午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人,却是李隆基。 “陛下?!”李景珑惊讶道。 “你陪朕走走。”李隆基说道,“孔鸿俊,贵妃有几件事想问你。” 余人便都识趣地离开皇宫,李隆基带着李景珑,沿午门外朝校场边上走去,鸿俊则让鲤鱼妖跟着莫日根回去,自己上了马车,车内生起了火盆,只见杨玉环裹着一件大氅,正在出神,一见鸿俊便微微笑了起来。 “陛下不喜欢我提往事。”杨玉环柔声说,“你听了就听了,不可常说。” 鸿俊问:“为什么?我正想问你呢……” 杨玉环笑了起来,说:“从小在家里,不怎么经世情罢?”说着以手摸了摸鸿俊耳朵,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在哪儿受的伤?” 鸿俊侧头,挠了下受伤的耳朵边缘,答道:“没什么,小时候总是磕磕碰碰的,轻伤。” 杨玉环叹了口气,询问鸿俊家事,鸿俊便简单说了些,杨玉环便道:“也就是说,毓泽与孔大夫去世后,你在山上过了十二年。” “我爹娘是个怎么样的人?”鸿俊对父母已全无记忆了。 “珠联璧合。”杨玉环柔声说,“金童玉女,一对佳人。你娘本是华阴贾家之女,曾与我结伴上长安,前来参加咸宜公主的婚礼……不久后,洛阳、弘农、司隶等地发生了一场瘟疫,你爹悬壶济世,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杨玉环抬眼看鸿俊,鸿俊沉吟片刻,想起虢国夫人临死前所言,终究觉得不放心,把手指按在杨玉环脉上。 “姐姐的事,陛下都告诉我了。”杨玉环低声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你知道吗,鸿俊?” 鸿俊眉头深锁,用五色神光再探了一次杨玉环的经脉,杨玉环不像李景珑修炼武艺,经脉中空空如也,亦不排斥他的五色神光。 “你记得什么时候,有见奇怪的东西吗?”鸿俊抱着手臂,一脚踏在马车隔板上,侧头问杨玉环。 “小时候见过一只白狐。”杨玉环沉吟道,“就在十四岁那年。” “白狐?”鸿俊倏然感觉到了不妥,“不是灰的吗?” 杨玉环点了点头,说:“后来在嫁给……嫁给李瑁后,生过一场重病,梦里备受煎熬,高烧不退。就在生病前,你爹突然与你娘,来了府上,说我最近将有劫难,只有一法能救我性命。” “什么办法?”鸿俊问。 杨玉环皱眉道:“他在我背上,以药物画了个印记,说能抵挡妖魔……” 鸿俊脑海中恍若有雷电炸开,他隐隐约约,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 空间之符 “等会儿。”鸿俊忙示意杨玉环不要说话,“让我想想。” 他只是不谙人心,却不笨,前因后果一想,便慢慢地清晰起来。虢国夫人口中所称的玉藻云……妹妹……也许是另一只狐妖,那只杨玉环所见的白狐! 乌绮雨、玉藻云,两只狐妖乃是姐妹!刹那间鸿俊抓住了要点,乌绮雨先是夺取了虢国夫人的身躯,再让玉藻云趁虚而入,占据杨玉环的身体……狐妖以吸魂之术,将书生们的魂魄禁锢在自己体内,再利用这一点,摇身一变,替代科举考生。 但父亲孔宣似乎知道玉藻云的目标是杨玉环,于是帮助她,成功地躲过了这次劫难,鸿俊仿佛看见了玉藻云夤夜前来吸取杨玉环精气,却被父亲画在她身上的符咒发动反击,于是妖力尽毁的一幕。 “符咒是怎么样的?”鸿俊追问道,“还记得吗?” 杨玉环迟疑片刻,打量鸿俊,摇了摇头,当年所绘之处乃是背上,杨玉环尚未亲眼所见。 可是乌绮雨将杨玉环抓到观星台上,当时的一幕,又是什么意思?鸿俊的心脏狂跳起来,说不定玉藻云还没有死!此刻正活在杨玉环的体内!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父亲只是封印了狐妖,并未彻底杀死她? “我再检查下。”鸿俊二话不说,第三次将手指搭上了杨玉环的脉门。 杨玉环便任鸿俊施为,又说:“那场大病,最后也是孔大夫调了药,让我服下,才慢慢好了起来。” “后来还服药了吗?”鸿俊又问。 杨玉环微一笑,答道:“彻底根治了。” 鸿俊最后检查了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现,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狐妖不知在夺魂之时,发生了什么意外,总之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妖力残留下来。 “恭喜你。”鸿俊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告诉杨玉环,说,“乌绮雨本想夺走你的身体,但是阴错阳差,总之,她失败了,我想这个时间,也许就在你生病的那年前后。” 杨玉环说:“所以她当了十几年的姐姐?难怪,小时候大姐一直不喜欢我,可在我那场大病后,她便对我照顾有加,这些年来,她竟是……可她既已是妖,为何对我如此关怀呢?” 鸿俊看着杨玉环的双眼,许久后说道:“也许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妹妹吧?” 杨玉环眼中噙着泪,沉默良久,而后泪水盈盈淌下,心酸哽咽出声,答道:“我不敢哭,我的大姐,竟是一只祸国殃民的妖怪。陛下虽开恩不追究我杨家之过,可在我眼中,她无论是妖是人,都是我的大姐,你懂吗?” 鸿俊没想到杨玉环竟是哭了起来,渐渐地明白了她的悲伤,虢国夫人虽是狐妖,在她眼中却是亲人——失去亲人,何尝不难过?可她什么也不敢说,更不敢在李隆基面前表现出太多的悲恸。 鸿俊折了下带着鱼腥味的衣袖,凑到杨玉环面前,杨玉环便勉强擦了擦,鸿俊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一句话没有说。 “我唱首歌给你听吧?”鸿俊说。 杨玉环没有回答,鸿俊便低声唱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天听李龟年唱过,他便学了这一首,此刻少年郎声音低声唱来,虽无乐声,却依旧有着温婉而抚慰人心的意味。 繁星灿烂,夜风寒冷刺骨,李隆基与李景珑走在校场上,李景珑血气方刚,不畏寒气,李隆基却已老了,李景珑生怕连日操劳,又吹了冷风,回去害皇帝得了风寒,便提议回殿去等,李隆基却道无妨。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终日韬光养晦,亦遭受宫内不少人流言蛮语的攻击,现下想起来,与你数年前倒是极像的。” 李景珑也曾听闻往事,武后在位时,李隆基为明哲保身,终日厮混,表现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架势,才活到扳倒上官婉儿等人。心道你那是韬光养晦,我是纯粹倒霉。 “但人生在世,哪怕金玉蒙尘,总有一天能绽放光辉。”李隆基又说,“这一点,你与朕倒是像的。” 李景珑忙道不敢,答道:“若无驱魔司一众弟兄拼死降妖,臣如今不过也只是个混混罢了。” 李隆基笑了起来,拍了拍李景珑的肩膀,颇有感触道:“可你一旦选择了这条路,须知往后便不大好走。虽然这么说不近人情,也许,你们在亨儿麾下,永远都不会有露面的一天。” 李景珑今夜听李亨那一句“愿你这把利剑,永远不要有出鞘的机会”,便已心下了然。驱魔司的力量是一把双刃剑,可守护大唐,一旦反叛,也将动摇国家根基,引发生灵涂炭。如今李隆基再提此言,便是警告。 按理说,让驱魔司永远不对朝堂产生威胁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保持绝对的独立,不参政,不结党,不得功名,甚至没有任何议政的机会,哪怕朝中大臣,也不能对驱魔司了解太多。 李隆基的意思十分明显,从此以后,你们就不要奢望有什么加官进爵,昭告天下论功行赏,与朝廷大臣打交道,并参与朝政的机会了,必须只听命于太子,且低调出事,不出风头,否则一旦得到太多百姓的崇拜,威望日盛,只恐怕往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这也是李隆基想到的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可是男儿一生在世,又有几许人能接受默默无闻地过一生? 李景珑沉默片刻,说道:“臣都明白。” 李隆基便点了点头。 马车中,鸿俊唱到最后一句,杨玉环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双眼依旧发红,嘴角带着一抹凄然微笑。 “你这次回长安。”杨玉环问,“就是来查清父母之事的吗?” 鸿俊点头,杨玉环说:“你外祖父家经那场瘟疫,已快无人了,但你母舅家,生前是河西的望族,你外祖父曾任河西节度使,犹记得你有一位舅舅,叫什么倒是忘了,十五年前便升任晋昌郡刺史,后因治匈奴一事被贬,也不知贬到了沙州还是瓜州。” “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有需要,便到丞相府去,遣管家朝我哥说一声,到时替你查查,待他回朝述职之时,也好有个亲人团聚的念想。” 鸿俊忙道谢,杨玉环又拿出侧旁放的一个食盒,说:“你喜欢的糕点,我还给你顺带捎了些。” “谢谢!”这次鸿俊可是真心的了,顿时笑逐颜开。 鸿俊离了马车,天气冷,让杨玉环不要下来了,李隆基便与李景珑踱了回来,马车回转,李景珑眉头微微地拧着,看了眼鸿俊。 鸿俊发现李景珑与皇帝谈完后,似乎有点儿沮丧,便问道:“怎么啦?” 李景珑不答,鸿俊便打开盒子,说:“给你吃一块吧,高兴点儿。” “真羡慕你。”李景珑正色道,“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鸿俊笑了起来,他在听到父母往事时,其实有点悲伤,却又感觉到了快乐,仿佛在知悉往事的人面前,找到了一种奇特的归属感。正当杨玉环谈到早已没有记忆的父亲、母亲的名字时,就像令他与人族产生一种奇异的联系——他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包罗万象的红尘世界,以一个理所当然的态度,接纳了他。 当夜鸿俊与李景珑回到驱魔司时,每个房间都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就连鲤鱼妖的池塘旁也点着一盏琉璃灯。 鸿俊打了个呵欠,李景珑正色道:“这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鸿俊想了想,不待他回答,李景珑便说:“我想挨个房间敲开,和他们说说话。” 鸿俊站在走廊里,看着房门后的灯火,说:“我觉得这么看上去,真好。” 李景珑“嗯”了声,点头道:“所以还是算了,早点休息,明儿上华清宫泡温泉去。” “真的吗?!”鸿俊欢呼道。 “什么?”房里人听到响动,李景珑却快步转身走了,裘永思并未多问,鸿俊便回到房内睡下。 一夜后,李景珑起床时见裘永思、莫日根与阿泰、鸿俊、鲤鱼妖四人一鱼站在驱魔司正门外,正在研究那扇大门。 “长史早。”莫日根笑道。 李景珑端详那门,裘永思提笔蘸了朱砂,正在门上画一个符。 “做什么用的?”李景珑问。 鸿俊答道:“永思哥从虢国夫人的符里得到启发,想试试看能不能将驱魔司所在的地方给封起来。” 阿泰解释道:“否则万一有人误闯,或是有贼来了,总不是个办法。” 李景珑蓦道好办法!若能以障眼法或是开辟空间之术隔开驱魔司,就不会再出现天子视察众人还在睡觉的情况了。 “再往这边弯点儿。”鸿俊指着门上的符咒说道。 “你看这。”裘永思示意鸿俊看边上,答道,“飞石移山填海咒文。” “对对!”鸿俊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目前看下来,最崇拜的是裘永思——阿泰有把飓风扇且能发出风火冰砂,终究是五行之中的力量。莫日根钉头七箭能追踪敌人,且可变身苍狼,也还在接受范围内。 唯独裘永思,既可把妖怪一笔抹平成画,又可将画上之物召出画外,而且还是名符咒大师,这已超越了鸿俊的认知,且对法宝所知广博,简直令他十分崇拜。 “可以加点儿装饰。”鸿俊又说。 “你来?”裘永思笑道。 鸿俊提笔,沉吟片刻,在符号旁画上了几个小的修饰,说:“好了。” 众人便即退后,裘永思说:“第一次开门关门,长史来吧?以后可想想办法,做成机关启动式的,眼前且先凑合着。” 说着莫日根教会李景珑启动符咒的法术,李景珑站在巷子中央,手中发出心灯之光。 整个巷子内产生了奇异的扭曲,“嗡”一声改良后的符文发出光芒,四周砖石飞来,砰砰作响,将大门封住,掩去。 “成功了!”鸿俊只觉十分神奇。 “反向旋转符文,能将它解开。”裘永思又提醒道。 李景珑一手前推,砖石中绽放光芒,门上符文又是一声响,反向旋转,砖石全部飞开,现出大门,大门朝内洞开,不动明王像高居前厅,注视着巷中五人。 “太好了!”李景珑十分满意,众人依次试过,总算解决了一桩麻烦,从今往后,驱魔司便不再是任何人都能涉足的独立官府,哪怕是太子亲临,也得等人开门。 恰好李隆基的赏赐到了,未提升官之事,李景珑还是长史,却给他们配了六匹马,外加锦缎四十匹、金二百两、粮四十石,更赐六块金丝楠木,予驱魔司作腰牌用。 又有一个小匣,里头装的是玄奘大师的佛骨,鲤鱼妖抱着那佛骨,说不得便有些伤感。 李隆基赏的俱是大宛良马,更难得的是六匹颜色各不同,鲤鱼妖当即傻眼,说:“我怎么骑?” 众人:“……” 鲤鱼妖骑在那马鞍上,两脚连镫也踩不到,只得勉强夹着,仰着个鱼头眺望长空,只能看两侧,看不到前面,这要骑着马出去,估计不少人当场就得被吓疯。 “那个……”鸿俊说,“你还是待在我背上吧。” “出门的话,把我的马也带走吧。”鲤鱼妖说,“大伙儿都走了,扔家里怪可怜的。” 李景珑只得应允,说:“上骊山泡温泉去,走吧。” 大伙儿是以欢呼,策马绕过后巷,穿过西门,离开长安,前往骊山。 鸿俊选了匹白的,一马当先,带起一阵风在平原上驰骋,李景珑则驾驭一匹红色汗血骢从后追上,裘永思坐骑色灰、莫日根坐骑色黑、阿泰坐骑色浅黄、最后跟着一匹放空的青马,如疾风般驰骋。 李景珑说:“你控马之术不及我。” “你来追我啊。”鸿俊转头道,“我的马铁定比你的快!” “我可不信!看谁的马最先到骊山?”莫日根飞掠而过,喊道。 “哟!”阿泰说,“赌一把?” “行啊!”裘永思大声道,“赌一坛琥珀酒!最先到的喝完!” 李景珑道:“你们会输得很惨!谁先到骊山,从此驱魔司里谁就是老大!” “行——!”余人纷纷喊道。 说毕一声唿哨,汗血宝马瞬间提速,余人纷纷拍马,风驰电掣往骊山驰去。 两个时辰后,胜负见分晓。 最先抵达骊山的,乃是那匹放空的青骢,李景珑第二,莫日根第三,裘永思第四,阿泰第五,鸿俊垫底。 众人:“……” “我要当老大了吗?”鲤鱼妖一脸茫然,奇迹总是来得太快,简直让鱼措手不及。 李景珑:“这不能算吧……马上又没人。” “可是刚刚莫日根说的。”鸿俊道,“‘谁的马’先到骊山,又没说‘谁先到’骊山。” 鲤鱼妖骑在鸿俊背后,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快叫老大。” 李景珑:“这……老……老……” 李景珑对着一条鲤鱼妖叫老大,实在叫不出口,他日驱魔司若集体出动,想想一条鲤鱼带领大唐朝廷命官外加五名驱魔师南征北战……那场面简直令人崩溃。 余人看着李景珑,心道不要叫不要叫,你不认,大伙儿都可以不认,你一认毛腿鲤鱼当老大,就敲钉转角,没得赖了。 “老……老大。”李景珑说。 “听不见,再大声点儿?”鲤鱼妖叉着腰说。 李景珑只得道:“老大!老大!” “哎,老二。”鲤鱼妖说。 此刻百味杂陈,长史恨就恨自己一生命苦,叫完那句后简直放弃了整个人生,一脸愁云惨淡,骑着马径自往山上去了。 剩下的人只得过来当小弟,就连鸿俊也有点叫不出口,随口说了声老大,答道:“走了走了!泡温泉去了!” 华清水暖 华清宫被摧得乱七八糟,正在复建,原本贵妃与天子泡的池子自然不能对李景珑等人开放,但西北角孤云横山,青峰林立,山谷中有拓建后的一处别殿。倒也雅致静谧。 此地温泉池在一片松林之间,昨夜骊山还下了初雪,松树上盖着白雪,结了不少冰碴。太子李亨更亲自吩咐别殿中仆役,必须以上宾之礼相待驱魔司众人,李景珑一到便有人前来迎接,便预备在此地休假,度过三天两夜。 午后云雾缭绕,漫过山头,数面侧峰环绕,形成云瀑,自别殿所在的高谷内倾泻下来,似是晨时,又像暮昏,鸟叫声不绝于耳,林间还有松鼠纵跃来去,庭院内养着仙鹤,实是赏心悦目。 “比起咱们驱魔司,哪处好些?”李景珑按剑与众人走过廊下,随口道。 “各有各的好。”裘永思站在院前,答道,“摆设字画,倒是不及咱们的地方。” 李景珑一笑,点了点头。鸿俊站在廊前,伸了个懒腰,注意到李景珑面容,说:“长史最近笑得倒是多了。” 李景珑脸上没来由地一红,答道:“自由活动,晚饭时集合。” 于是大家便散了,各自回房去换衣服泡温泉,鸿俊分到最边上的一小间,茶、热毛巾、浴袍等已备好,院里鲤鱼妖抓着一截舍利,站在桥上往下看锦鲤,并抓了点儿鱼食,自己一边吃一边喂下面的鱼。 “你不去吗?” “不去。”鲤鱼妖答道,“天天泡水里头有甚么意思?不喜欢硫磺。” “借我看看?”鸿俊换了浴袍出来,去拿鲤鱼妖抓着的舍利,说,“我听他们说,你的救命恩人,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大师。” “他成佛啦。”鲤鱼妖说,“旃檀功德佛,我还记得他告诉过我,要多积功德,才能变成龙,光跳龙门,是没有用的。” 鸿俊打发鲤鱼妖自己寻消遣,便走过廊下,前往后山温泉去,恰好经过李景珑房外,朝内一看,见李景珑已换了身浴袍,盘膝坐在案前,现出宽健胸膛,低头正在一个小碗里调药材。 “进来罢,帮我个忙。”李景珑道。 鸿俊闻到那刺鼻药味,似是伤药,也不多问,便过去帮李景珑调药,说:“止血生肌的药膏,你受伤了?” 李景珑一瞥鸿俊,只不说话。 “你爹以前是大夫?”李景珑问。 鸿俊点了点头,答道:“从小时候,重明就教过我药理。” 李景珑埋头调药:“想必是因为你爹的关系,养父才让你学医救人吧。” 鸿俊被李景珑这么一说,马上就懂了,想起小时自己睁开眼那天,重明落下的那滴泪水。他与父亲孔宣曾是很好的兄弟,也许就像自己与李景珑一般,如果有一天李景珑死了,他的孩子到了自己手中时,那悲恸之情无以复加。 想到这儿,他终于明白了,重明每次看着自己的眼神,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愫。 李景珑教会了他许多东西,曾经未想过的许多细节,都渐渐变得真实,从朦胧中浮现出来。 鸿俊好奇地看他调药,直到夕阳西下,李景珑才将那碗药糊小心调好,起身道:“走。” 另三人想必已泡完,去山谷里头散心了,薄暮冥冥中,浴池畔蒸汽氤氲,摆放着一应物事,还有一面屏风。 “把衣服脱了,先别忙着下水,让我看看你。”李景珑拿着药碗说道。 “哎——!”鸿俊没想到李景珑居然会提这种奇怪的要求,当即有点儿尴尬。 “看你身上,还有没有伤。”李景珑认真道。 鸿俊答道:“已经好了……” 李景珑只不说话,注视鸿俊双眼,说:“你在不好意思个什么?” 说着李景珑把药碗放下,腰带一抽,解了浴袍,扔在地上。他一身肌肉瘦削虬结,胸肌轮廓漂亮结实,腹肌整齐有力。 鸿俊那脸唰一下就红了,虽说大家都是男人,他却从未见过同僚们的身体,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 “快脱。”李景珑脸上也红了,催促道。 鸿俊呼吸急促,忍不住看李景珑,便解开浴袍,放到一旁去。片刻后稍自然了点,只不住拿眼打量李景珑,心想:哇,长史的身材真好! 李景珑肩宽腿长,十四岁时便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更勤于练武,全身上下乃是标准的武人体形,皮肤乃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显得平顺柔和,皮肤就像锦缎一般。 这是鸿俊最羡慕的体形与肤色,他总觉得自己太白皙了,李景珑的肌肉线条不多不少,简直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而且……他的那里好大! 李景珑那物粗长漂亮,颇有点蓄势待发的模样,若硬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一尺。 鸿俊:“……” 鸿俊按捺住紧张心情,一边脸红一边又忍不住看李景珑,李景珑则不自然地按了几下自己的鼻子,看见鸿俊少年郎的身体时,险些鼻血冲头,抬眼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你看我做什么?”李景珑说。 “长史你好大哦。”鸿俊颇有点儿垂涎,李景珑的力量感,向来都是他这种少年郎最崇拜的。 “不是让你看这个……”李景珑尴尬起来,说,“你转身,转过去。” 鸿俊:“???” 李景珑让鸿俊站在温泉边上,让他看向池里,冷水池中,现出两人赤身露体的倒影。 鸿俊肌肤白皙,眉毛浓黑,双目清朗,虽只十六,身体架子却已初初长成,与李景珑的武将身材不同,他的身体修长,也因常玩飞刀与五色神光,练出了不大明显的胸腹肌轮廓。 他的肌肤就像泼出的牛奶般光润,两人低头望向水中,看见李景珑身体时,鸿俊那物竟是有些翘了起来。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李景珑突然问道。 鸿俊一怔,侧头看李景珑,李景珑便抬起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鸿俊突然有种冲动,想侧过身,靠在李景珑肩前。 “你也是人,是不是?”李景珑又问。 “当然了。”鸿俊莫名其妙,没想到李景珑会这么问,答道,“怎么啦?” 李景珑注视鸿俊双眼,欲言又止,彼此脸上都带着一抹红晕,鸿俊的心跳越来越快,已经有点晕了。李景珑又说:“那么……” “……就下去吧。”李景珑突然把鸿俊朝温泉池里一推,鸿俊猝不及防,整个人滑了进去,大叫一声。 李景珑哈哈大笑,快步去拿药碗,鸿俊从水里冒出来,怒道:“你整我!” 李景珑也进了温泉,鸿俊按着他的头正要把他朝水里按,李景珑却道:“别闹!给你上药。” 他把鸿俊的手腕锁住,让他到池边趴着,说:“先给你洗洗。” 鸿俊满脸通红:“还以为你想说什么……” “我看看?”李景珑说,“头别动。” 鸿俊伸手去挠李景珑,未料一抓抓到他的那个,李景珑已按捺不住硬了,当即十分尴尬,稍稍退后些许,一本正经道:“给我站好,看你伤口!” 鸿俊便老老实实地伏在岸前,肩背随着呼吸起伏,李景珑拿着一块布巾,说:“别总忍不住摸你的耳朵。” 鸿俊那天耳朵受伤后自己敷了一次药,时间长了便有点儿痒,总是三不五时去伸手按一按,想让耳朵长吻合点儿,睡觉有时也会不小心碰上。 “怎么都化脓了。”李景珑眉头深锁,心痛地说。 鸿俊侧头枕在池岸上,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李景珑,答道:“待它自己结痂就好了。” 温泉水热,李景珑靠近了些,先给他洗伤口,两人呼吸交错,鼻梁距离得很近,鸿俊心里又狂跳起来。 “长史,你在想啥?”鸿俊总觉得李景珑今天有点怪怪的。 “在想……原来你身上也不全是鱼腥味。”李景珑擦过伤口,拿碗来给鸿俊上药。 鸿俊说:“谢谢。” “都是我害的。”李景珑叹了口气,说道,“哪天你爹要知道了,非得揍死我不可。还谢?” 鸿俊说:“他不会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我的耳朵一定已经好了。” 李景珑小心地以木勺为鸿俊耳朵上药,说:“你不是想带我回你家看看的么?什么时候去?” “啊?”鸿俊自己都忘了,那天醉得不省人事,过后完全断片儿。 李景珑便把喝醉的事提醒了他一次,鸿俊当即尴尬起来,李景珑又说:“我不管,你答应过的。” 鸿俊向来是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可李景珑和伙伴们是驱魔师,曜金宫里住的也都算是妖……这要如何交代? 鸿俊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每当他想到这点时,就总有种强烈的感觉,恐怕伙伴们会嫌弃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李景珑的头再低了点,没有看鸿俊的眼睛,而是全神贯注地为他涂药膏。 “我……是的。”鸿俊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盯着李景珑的双眼看,李景珑却有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而就在这一刻,李景珑的手指头稍稍发起抖。 在这之前,鸿俊已考虑过许多次,青雄曾说,驱逐长安妖王后,他们就能回到长安,但这么一回来,会与驱魔司产生冲突不?父亲是妖,母亲是人,那么我究竟是妖,还是人? 他也问过鲤鱼妖,鲤鱼妖对此的答案是,重明就算再入主人间,也绝不会像狐妖这么戕害苍生。当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也许冲突是难免的。 “你从来到驱魔司里,就一直有心事。”李景珑又说,“因为你的爹娘?” 抹上药后,李景珑又取来绷带,说:“缠上以后千万别再去动你的耳朵,三天换一次药,我来给你换。” 鸿俊“嗯”了声,李景珑又说:“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不过我仍希望,有一天你能把你担心的事告诉我,假如你相信我的话。” 鸿俊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长史……我……” 李景珑到一旁去坐下,手肘往后搁在池上,鸿俊转头,犹豫再三,终于道:“长史,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 李景珑的眉头皱了起来,眼中带着不解。 “我……其实有一半的血统是妖。”鸿俊说完这句,一颗心蓦然悬在了半空,无法落下来。 然而听到这话时,李景珑忽然笑了起来,说:“嗯,果然。” 鸿俊:“……” 李景珑捞起布巾,擦拭手臂,问:“你爹也是妖,是不是?还救了贵妃性命?” 鸿俊茫然道:“你……不嫌弃我吗?” “在看见赵子龙的时候。”李景珑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就猜测,你一定和妖族有着颇深的渊源,鸿俊,我们曾以性命互相托付,容我问一句,你若不想答,可以不答。” “你是另一派妖族派来的,我猜得对不对?” 鸿俊倏然被李景珑猜中了身世,有些措手不及,但以李景珑处事之慎密,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鸿俊只得老老实实,一点头,答道:“驱逐长安妖王,是下山前重明、青雄交给我的任务。” “而后呢?”李景珑盯着鸿俊双眼,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 李景珑早已隐约有此预感——在暗处正在进行这一场关于人族都城的争夺战,妖族两大派系以长安为角逐场。如今九尾天狐输了,是否鸿俊背后的势力,便将顺利入主?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我不知道。”鸿俊说,“但无论如何,重明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他都绝对不会去吃人、害人。” 重明是凤凰,连喝水都不喝井水与落地的雪水,在饮食上更是挑剔无比,怎么可能去吃一身烟火气的凡人? “你是人。”李景珑认真地说,“鸿俊,你是人。方才脱了衣服后,你觉得你与我,有哪里不一样?” 李景珑知道鸿俊不谙机锋之道,话里藏话,他是听不懂的。 鸿俊这才明白过来,李景珑微一笑道:“其实今天我还担心,在你的身上会有什么与凡人不一样的地方,才这么迟过来,以免被其他人看见。” 李景珑说着上前,拉起鸿俊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自己一手则按上鸿俊胸膛。 “你听。”李景珑说,“我的心脏、你的心脏都在一样的地方,你的身体里,流淌着人族的血。” 鸿俊笑道:“是啊。” 他感觉到李景珑那雄健的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着,焕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相信,你的养父派你来长安,也正因如此。”李景珑说,“不过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鸿俊说:“长史,如果有一天,咱俩不得不打起来……” “到时候,我一定舍不得对你动手。”李景珑忽然答道,继而一本正经道:“怎么说得像我打得过你似的?” 鸿俊笑了起来,李景珑一手放到他的头上,用力摸了摸他的头,又说:“不过,我还是会努力反抗一下,只希望你届时手下留情,别把我揍得太惨罢了。” 鸿俊哈哈大笑,说:“不会的,长史!我是人!我也是人。” 李景珑朝旁挪了个位置,让鸿俊坐到自己身边,两人手臂挨着,鸿俊朝池后靠了些许,李景珑便抬起手臂,让他后脑勺枕着,免得耳朵碰到了水。 “昨天晚上贵妃提起我娘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鸿俊侧过头,低声朝李景珑耳语。 青山远黛,夕阳西沉,两人泡在温泉中,天上小雪一点一点飘了下来。 “哟呵!” “你俩在做什么!” “哇,这是在谈情说爱么?!” 裘永思与莫日根、阿泰三人猝不及防地跳了进池里,李景珑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没泡,忙护着鸿俊耳朵,说:“当心点儿,刚包扎好的!” 三人忙围过来检查,确认耳朵上绷带没浸水才放心下来。 “来来。”莫日根笑道,“鸿俊,坐我腿上?” 鸿俊:“……” 裘永思说:“鸿俊你别理他,过来坐哥哥腿上。” 鸿俊满脸通红,说:“不要闹了!” 阿泰笑道:“那我坐你腿上?!” 李景珑说:“我走了,你们玩……” 李景珑刚想上岸,又被莫日根一下拖了回来,李景珑怒道:“你们反了?!”紧接着裘永思哈哈大笑,三个人轮流把李景珑按进水里,鸿俊忙道:“哎!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长史?” “怎么?”莫日根笑道,“你心疼啊?” 李景珑被按得满头水,正要揍人时,鸿俊却又说:“这样对长史居然也不叫上我!太可恶了!” 说着鸿俊也扑了上来。 李景珑:“……” 暮色沉沉,大漠上烟尘四起,号角声响,残阳如血。 城楼高处,士兵们惊慌呐喊。 “敌袭——!” “有敌人来了!” “是匈奴吗?” “不知道……” “当——当——当——” 鸣沙县中高处,警钟敲响,婴儿啼哭声不休,妇人惊慌尖叫。 “有多少人?!”守城将领疾步上了城楼,喊道。 “三千……不,一万二……不止!不止!” “列队!关城门!” 士兵推动滚轴,城门轰然紧闭,上千士卒冲上城楼,弯弓搭箭,烟尘飞扬,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五万黑甲骑兵,来到城外。 戈壁滩上鸦雀无声,连战马嘶鸣声亦不响,头戴黑铠的士兵低着头,手持长矛,便当未见城楼上一排排的弓箭。 此刻鸣沙县中不到五千守城士兵,攻城部队来得措手不及,天际长城更无狼烟烽火。 “究竟是哪儿来的?”守城将领颤声道。 为首黑铠将领举起长矛,一指鸣沙县,五万骑兵同时挺矛,一抖马缰,瞬间天地间只剩马蹄踏响大地之声,天摇地动,排山倒海地朝着鸣沙县冲来! “放箭——!快放箭!” 城墙上万箭齐发,射向潮水般卷来的敌军,然则没有人仰马翻的景象,箭矢插在攻城士兵与马匹的身上,将其密密麻麻扎成了草人,紧接着冲锋的队伍狠狠撞上了城墙! 夯土垒起的城墙瞬间被撞垮,成千上万的黑铠军越过废墟,冲进了城内! 守城将领被一匹马踏翻在地,继而挨了一记长矛,穿透胸膛,被钉死在地面上,临死之前,他睁大了双眼,看见的是敌人头盔中浑浊的眼球—— 聚散依依 “来来!开吃开吃!” 华清宫别殿内,灯火通明,映着山谷中纷飞细雪,人影投于帐门。一条巨大的鱼正在灯影前晃来晃去。 “别看啦。”鸿俊笑道,“来吃饭了。” 鲤鱼妖看了半晌灯罩上的锦鲤,才从柜子上恋恋不舍地下来。李景珑亲自给一众下属斟酒,笑着说:“虽说只认识了俩月,但仿佛已与大家相识很久了。有句话叫,一同经历生死的人,前世定有解不开的缘分……” 众人忙谦道不敢,都是长史在出力。李景珑斟过酒后举杯道:“愿长安再无灾患。天佑我大唐!” “天佑我大唐。” 四人与鲤鱼妖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李景珑又招呼大家吃,莫日根笑道:“才俩月么?怎么感觉过了一辈子呢。” “九月十八进的驱魔司。”裘永思笑道,“还记得那地儿荒草丛生,险些以为自己跑错了门呢。” 鸿俊笑道:“那天长史闯进来的时候,脸都吓绿了你们记不记得?” 众人又一起哄笑,那日李景珑初进驱魔司,阿泰弹琴、莫日根拨弓弦、裘永思与鸿俊在旁敲杯弄碗,鲤鱼妖在一个盆里跳舞……险些把封常清给吓出心理阴影。 李景珑打趣道:“实不相瞒,那天是我冒昧了,不该胡乱动手。” 莫日根又眉飞色舞,说起被放走的小狐狸,不住揶揄鸿俊,鸿俊怒道:“真没有!我只是对可爱的小动物心生不忍……” 裘永思道:“说到这个,有几幅画,是给你们的,大伙儿瞅瞅?” 说着裘永思转身,取来背后的几张纸,一人分了一张,朝鲤鱼妖说:“你常泡水里,就让鸿俊帮你收着罢。” 众人分了画,见裘永思笔下丹青极传神,乃是他们平日里的印象描绘。李景珑初进驱魔司的一刻、平康里流莺春晓听曲时两座屏风间的人、大明宫前伏妖一幕、金花落中齐聚面对太子、御花园内坐在银杏树下等传召…… 以及今日纵马驰骋,从长安追风往骊山的一刻。 “我要这张!”鲤鱼妖喜欢最后一张。 “与山水画不大一样。”李景珑饶有趣味地说道。 “祖父始终嫌我画得太实了。”裘永思说,“这种画多半没人要。” “我喜欢。”鸿俊简直爱不释手,将画卷成筒,说道,“回去可以裱起来挂上。” 众人看画时,室内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鸿俊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氛。莫日根说:“我这儿也有点东西,分给大伙儿。” 说着莫日根取出三个小小的骨笛,分给众人,说:“这是狼王指骨作的哨子,你们只要在室韦的领地吹响它,就能召来我们的族人,带路也好,吃饭也好,杀敌也好,绝不推辞。” 那骨笛做得十分精致,吹起来悠扬清亮,上头还拴着红线。比起珠子,鸿俊更是对此爱不释手。 “我也给你们点儿东西。”鸿俊说,“要么就把这珠子拆了吧。” 众人慌忙让鸿俊别动手,鸿俊却已把手串扯开,玉珠掉了一地,李景珑扶额。 裘永思说:“这珠子都能买下半个洛阳了,你……居然就这么拆了?” 鸿俊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家还有好多,鱼缸里头泡着的全是这些,到时候再找点儿串上……” 众人:“……” 那串珠共有十二颗,鸿俊便一人分了两颗,也给了鲤鱼妖两颗,鲤鱼妖说:“我还没变龙呢,就开始戏珠了么?你先替我收着吧。” “要么给赵子龙做个项链,连佛骨串一处,挂在腮后头。 这倒是不错的,鸿俊便欣然开始给鲤鱼妖做饰品。鲤鱼妖喝了几杯酒,不胜酒力,摇摇晃晃,打了几个摆子,侧着一倒,醉了。 “来,再喝一杯。”李景珑正要斟酒时,莫日根却抢了过去,说:“我来我来。” “长史,这杯是敬你的。”阿泰说道。 鸿俊便跟着他们举杯敬李景珑,李景珑又说:“你伤刚好,别喝太多。这杯我替你喝了。” 李景珑连饮两杯,说:“吃罢。大伙儿随意。” 众人纷纷挟菜,李景珑吃了口菜,气氛突然又再次沉寂下来。 “怎么了?”连鸿俊也感觉到了。 “没什么。”裘永思笑呵呵地看鸿俊,说,“鸿俊,你是好孩子。” 李景珑长长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说:“有什么话就直说罢,听着呢。” 裘永思、莫日根与阿泰互相看看,片刻后鸿俊问:“你们怎么了?” 莫日根叹了口气,说:“长史、鸿俊,实不相瞒,我得走了。” “为什么?!”鸿俊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于失望。 李景珑没有回答,只安静看着莫日根,再瞥裘永思。 裘永思说:“我也得走了,长史、鸿俊。” 阿泰忧伤地笑道:“你们汉人常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得回去了,长史、鸿俊。” 鸿俊:“……” 李景珑沉默不语。 “你……你们……”鸿俊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为什么?好不容易把妖王除掉了,留在长安不好吗?长安这么好……又有吃的,又有玩的……” “鸿俊。”鲤鱼妖叫道。 莫日根叹了口气,说:“实话实说,长史,来之前,我肩负着一个任务。” “寻找白鹿?”李景珑问。 鸿俊十分意外,李景珑是怎么知道的?鲤鱼妖一看鸿俊表情,说:“你傻啊,莫日根在观星台上问了一句什么来着?” 鸿俊这才想起来,说:“可长安并没有你说的白鹿踪影,要么等我问问青雄与重明?” “不。”莫日根答道,“白鹿是守护长夜的梦境之神,她不是妖,自一百二十年前,便已在草原氏族中失踪,我继承了苍狼之力,必须找到她。前来长安,是因为我怀疑妖王囚禁了她。现在看来,她不在中原。所以接下来,我还得继续找寻下去。” “找不到的话会如何?”李景珑问。 “白鹿的力量就像你的心灯。”莫日根说,“她奔逐于每个人的梦里,驱逐他们的梦魇,一旦失踪,噩梦的力量就无法被消弭,天地间的戾气会越来越重。” 李景珑长长出了一口气,鸿俊皱眉道:“这要去哪儿找?” 莫日根说:“离开长安后,我会先一路南下,再去蜀中看看。长史,世间万物有灵,天地戾气、妖魔鬼怪、神明瑞兽,冥冥之中都有着互相之间的联系,一物克制一物,此消彼长,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景珑抬手,示意知道了,不必再说。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我的使命是寻找从镇龙塔下逃出的那条黑蛟‘獬狱’。”裘永思朝众人说道,“两百年前,它吞噬不少蛟族,力量一度壮大,逃出了塔底,并与凤族发起了战争。” 鸿俊心中一凛,想到重明之言,不禁生出忐忑。 “后来凤族输了。”裘永思说,“退出人间,而獬狱则藏身中原一带,来前我以为它成了长安妖王,可现在看来,并没有。” “这也是我的心头之患。”李景珑答道,“所以,你打算继续寻找獬狱的下落,找到以后呢?” 裘永思说:“将它收走,重新封回镇龙塔内。” “镇龙塔在哪儿?”鸿俊问道。 鲤鱼妖说:“我要是一个不小心成了龙,不会也被抓进去吧?” “在一个你们都无法进入的地方。”裘永思说,“乃是上古仙人广成子所建,虽名唤‘镇龙’,实际上镇压的,却是穷凶极恶、嗜血成性的蛟。裘家是镇龙塔的历代看守者。” 寂静中,裘永思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它来到长安,化身妖王,可没想到,主掌此地的妖王,却是一只九尾狐……所以……”裘永思苦笑道,“獬狱下落,犹如大海捞针,只恐怕要和大伙儿分别好长一会儿了。” 李景珑沉吟片刻,又朝阿泰道:“那么你呢?” 阿泰答道:“陛下那夜在金花落中召见我时,答应我借我乌孙古道畔库尔台县,在其中招兵买马,并发我一道手谕……你们看?” 莫日根也是才得知,皱眉道:“库尔台地区太危险了!匈奴人出没频繁,你要如何立足?” “我还有卫士呢。”阿泰朝众人说,“何况我再怎么说,也是波斯圣王后代,嘿嘿……”说着抖了下扇子,答道:“寻常匈奴,又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 李景珑点了点头,说:“为何那夜归来后绝口不提?” 阿泰答道:“长史,我不想给您与大伙儿再添麻烦,这些日子里,实在感谢各位的照拂。” 说毕阿泰退后半步,规规矩矩,伏身朝众人一拜。鸿俊忙上前去扶,众人一时唏嘘不胜。 “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裘永思说,“长安妖王已除,我等盘桓太久,只怕惹得天子与朝廷官员忌惮,驱魔司可收妖,也可……” “不必再说下去了。”李景珑打断道。 莫日根观察李景珑表情,便知天子已有此忌惮。 “你们还会回来吗?”李景珑问。 “找到白鹿以后,我会带她回草原。”莫日根答道,“如经过长安,我想请长史您为我们主持婚事。” 李景珑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苦涩。 裘永思说:“收走黑蛟后,兴许我还是得守在西湖边,毕竟那儿是通往镇龙塔的唯一出入口,不过偶尔来长安看看,倒是可以的,欢迎你们随时过来作客。” 阿泰则说:“收复故土的愿望,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如果有一天混不下去,说不定也只能来找弟兄们了。” 李景珑乐道:“我倒是希望你别再来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彼此眼睛都红了,李景珑叹了口气,侧头避开他们的视线,朝鸿俊道:“你呢?” 鸿俊还陷于震撼之中,半晌未回过神,被这么一问,下意识道:“我……我……” 鸿俊离开曜金宫前其实不想走,重明与青雄嘱咐他办三件事,一是心灯物归原主、二是驱逐长安妖王、三是查清身世真相……现在心灯不知算办成没办成,长安妖王倒是灭了,身世真相也算知道了个大概,只未找到杀父仇人。 “我……应当还会待一段时间吧?”鸿俊怔怔看着李景珑,突然觉得这场告别,对李景珑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虽说聚散如流云,缘分转瞬即逝,可李景珑似乎从来没几个朋友,驱魔司一散,长安再没有妖了,李景珑又能做什么呢?只好终日待在房中,等待他们的归来。 听到这话时,莫日根便笑道:“鸿俊,那你可得好好照顾长史。” 阿泰说:“要么长史就交给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王子,哪天要回家去时,便把他捎上罢。” 裘永思马上道:“就是这么说!一言为定!” 李景珑:“……” 鸿俊恐怕李景珑太过悲伤,便道:“好!一言为定!” 李景珑道:“我还没点头呢!你们一个两个,就这么走了!究竟有没有良心?!” “你还有鸿俊啊。”裘永思笑道。 “就是就是,你还有鸿俊嘛。”阿泰与莫日根附和道,又朝李景珑敬酒,李景珑二话不说,接过喝了。 “走是可以。”李景珑说,“若哪天长安再陷妖患,要如何找到你们?” 莫日根说:“梦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凡长安妖气冲天,我一定会回来。” 阿泰说:“你把信交给前往西域的商队,让他们带到库尔台,若有需要,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裘永思答道:“长史,您把信通过驿站,送到杭州西湖万柳山庄,家人自然能通知到我。” 李景珑低头注视酒杯,叹道:“从认识大伙儿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可只没想到这么快。怪我,怪我……” “怪你什么?”莫日根笑道,“若不是长史,大伙儿又怎么能齐心协力……” “怪我没有好好珍惜,与各位相处的日子。”李景珑抬眼,看着余人,缓缓道,“唯愿此生还有再见的机会。” 这话一出,裘永思、莫日根与阿泰眼里都带了泪水,鸿俊差点儿就哭了。 “我也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们的。”李景珑低着头,以修长手指不住揉眉心,低声说,“届时你们都把马儿带走罢。留在驱魔司里,我也不会再让别的人来骑它们。”说毕又是一笑。 众人便沉默不语,各自点了点头。 “我弹首歌给大伙儿听吧?”阿泰忙道,转头拿起巴尔巴特琴,也不等众人回话,便拨弄了几下琴弦。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青……”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曲《阳关三叠》鸿俊常听,奈何从前每一次听时,不过听曲声,直到今夜,方听出其中有几许惆怅,几许不舍。 阿泰的琴声在长夜里流淌,唱过《阳关三叠》后,莫日根便道:“别那么丧行不!” “好好好。”阿泰说,“换一首!” “敕勒川,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一夜,众人畅饮,唱过《阳关三叠》《春江花夜月》,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成雪……”接着又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舍容青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到得四更时分,大伙儿都醉得不省人事,躺的躺,靠的靠,或趴在案前,或倒在墙角,鲤鱼妖侧躺在案上,时不时地尾巴扑腾几下。 过得许久,莫日根先自睁开双眼,揉了揉太阳穴。睁开醉得发红的双眼,悄然起身,吁了口气。 “弟兄们,后会有期。”莫日根低声说。 他缓慢起身,单膝跪在门前,左手覆右胸前,躬身行礼,继而转身离去。不多时,裘永思与阿泰也醒了。 “现在走吗?”裘永思以口型问道。 阿泰点了点头,别离之时,最是伤感,不若悄无声息,就此离去。 四更时,骊山山脚下,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驻马官道前。 阿泰:“我往西。” “我去东北。”莫日根说。 “我南下。”裘永思道,“弟兄们,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天高路远,后会有期。” 莫日根道:“群山万丈,大海茫茫,终有再见的一天。” 阿泰笑道:“嗨咩猴比!我会想你们的!” “其实我一直想问很久了。”裘永思说,“嗨咩猴比,究竟是啥意思?” 阿泰说:“这是波斯人挚友重逢的问候,‘啊!又见到你了,亲爱的挚友’。” 莫日根笑道:“咱们第一次见时,你也这么说,那时可素昧平生,也不是挚友呢。” 阿泰望向深邃的夜空,平原上,北斗七星在天边闪耀。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阿泰悠然答道,“大伙儿终有一天会成为挚友。缘分使然,看似萍水相逢,其实都是命中注定,又有何妨?驾——!” 阿泰策马离开,投入了茫茫夜色中,裘永思也一声“驾”,调转马头,上了南下的官道。 莫日根回头望向骊山,再侧头望向背后的一个皮鞍,低声道:“长史、鸿俊,你们多保重……驾!” 三骑各自掉头,消失在平原的最深处。 焚裂凤翎 骊山别殿,灯火通明的室内,李景珑趴在案上熟睡,鸿俊则躺在李景珑身边,睡容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李景珑抬起头,眼中泛红,看了一眼案前散乱的杯盘,再转头看身边的鸿俊。 “就剩下咱俩了。”李景珑小声说,并伸手轻轻拨了下鸿俊的额发。 “来……起来。”李景珑吃力地说道,把鸿俊勉强横抱起,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前,鸿俊身上盖着李景珑的外袍,李景珑抱着他,赤脚走过长廊,一脚横开鸿俊房间的拉门,抱他进去,喘着气把他放在榻上,盖上被子。 “呼……” 李景珑坐在鸿俊榻前,眼中充满伤感,一时竟不想回房去,便在那榻畔地上和衣而睡。 这夜,鸿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人在他的身边点了一盏照耀长夜的灯,那温暖的灯光始终就在侧旁,而在不远处的窗外,则有一轮火红的炽日,照了进来。朝阳的光芒温暖着他的身躯,似乎在呼唤着他。 五更时分,鸿俊突然醒了。 睁眼的刹那,红日光芒一敛退去,唯独身边的灯还亮着。 睡了多久?鸿俊长出了口气,侧头看榻畔,李景珑正在榻下歪靠着,陷入熟睡。鸿俊坐起身,口渴只想喝水,在房内转悠几步,站在窗前,不知为何,推开了窗子,朝外望去。 雪夜中,外头十分明亮。窗户正对着的高崖上,站着一个人。 鸿俊:“???” 那人屹立于崖前,一动不动,鸿俊放下水碗,关上窗门,披上外袍,轻手轻脚地出了长廊。他穿过长廊,来到别殿后门处,推开门,站在万丈高崖上那人影更清晰了些。 是一个男人。 他沿着吊桥,走向高崖,崖上梧桐树的树叶已近乎落光,雪花飞扬中,唯那男子身周没有积雪,现出光秃秃的悬崖。悬崖边上,恰好能看见远方夜幕中的长安城。 鸿俊不住发抖,慢慢地走上悬崖,只见那男子一头红发,如同燃烧的火焰,身披一袭金红色王袍,腰带上两条火焰尾翎,拖曳于地。 他上身的王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赤|裸半身,现出白皙赤|裸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 “爹?”鸿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重明缓慢转身,注视鸿俊,继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鸿俊正要上前时,重明却仿佛瞬间被激怒了,急促喘息道:“你……你的耳朵怎么了?!” 鸿俊耳朵上还缠着绷带,下意识地要捂,重明却不由分说抓住他手腕,把他推到一旁,让他站直,随手解开他的绷带。鸿俊吃痛,说:“爹!轻点!” “怎么受的伤?!”重明几乎是怒吼道。 鸿俊瞪着重明不说话,重明焦躁无比,勉强镇定下来,抬起左手,手中焕发红光,凤鸣之声隐约传出,继而他把左手放在鸿俊侧脸畔,五指分开,虚虚一绕。鸿俊的伤口便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这不是好了么?”鸿俊笑着说。 “你……”重明一见面,险些就被这混账给气死,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鸿俊说:“小时候不也经常摔得腿上流血的。” “这能比?!”重明怒道。 鸿俊笑着看重明,眼眶又有点儿湿,说:“你怎么来啦?” 重明深呼吸,注视鸿俊,鸿俊被看得有点儿怕,却又太想他了,只想与他亲近,便伸手去拉他的凤凰尾翎腰带,重明不易察觉地挥开鸿俊的手。鸿俊再拉,这次重明没有动手,便任凭他拉着。 重明答道:“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 “可我的三件事,还没办完呢。”鸿俊说道。 “不管了。”重明冷冷道。 鸿俊又说:“李长史他……驱魔司里,就剩下他一个了。” “谁?”重明倏然散发出强大的气势,带着一股杀机,沉声道,“就是你身后那凡人?” 鸿俊蓦然回头,突见李景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说:“长史,你也醒了?我……爹,这是李景珑!我上司!” 李景珑夤夜醒转,来不及收拾,穿一身单衣,外披一件武袍,武袍在风里飞扬,手里还握着智慧剑,此刻左手朝持剑右手上轻轻一搭,说道:“景珑拜见世叔。” “你走不走?”重明看也不看李景珑,只朝鸿俊道。 “爹。”鸿俊说,“你听我说……” 鸿俊拉着重明那尾翎,不住朝自己收,重明被扯着过来,抬手要揍,抬手的刹那李景珑又是一紧张,但鸿俊早就习惯了重明色厉内荏的气势,顺势扑了上去,骑在他的背上。 “你给我下来!”重明怒道,最后把鸿俊摘了下来,示意他站直。 李景珑不安道:“鸿俊。” 鸿俊笑道:“爹,我把心灯不小心搞错人了,到李景珑身上去了。” 重明沉声道:“错了就错了。” 鸿俊又说:“我把妖王也赶走了……” “人间早已乌烟瘴气,我不会回长安。”重明简单粗暴地打断道,“昔日在曜金宫时就是这么说,莫要再一厢情愿。” 李景珑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鸿俊又说:“我还没查出是谁杀害了我的……” “你的心野了。”重明说道,“我懂,找这些借口,不过是不愿放弃繁华与你的欲望罢了。” 鸿俊的话戛然而止,重明又说:“也罢,今日青雄告诉我,你不会愿意跟我回家,是我不死心,方多此一举。从此你就留在人世间罢,学着你爹,好好享受这花花世界……” “爹,不是这样……”鸿俊忙分辩道。 重明沉声道:“怎么?你且解释听听。” 鸿俊结结巴巴道:“长安很好,有吃的,有玩的,驱魔司也有地方,还有梧桐树,你和我一起住几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想、想……” 鸿俊说到这里,突然就懂了,说再多也没用,他已不再是当初离开太行山那天的懵懂少年了。曾经他见林间雏鸟离巢,从此再不归去,还充满不解,去询问重明。 重明从不直面他的任何问题,而直到如今,鸿俊方渐渐明白过来。 “……是。”鸿俊答道,“我眷恋红尘,我舍不得你。能不能让长史和咱们一起……” 重明说:“选你身后那人,还是选我?我不会让凡人踏入曜金宫哪怕半步。” “世叔。”李景珑忙道,“鸿俊在长安时,没有一天不想着您。少年人,总希望去见见世面。” “选你的红尘,还是选我?”重明自始至终,从未答过李景珑的话。 鸿俊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说:“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选……” 此时此刻,鸿俊的内心深处,也许已有了选择。他回头一瞥,充满惆怅与悲伤,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答道:“你跟你爹回家,空了我会上太行山去找你,鸿俊。” 鸿俊再转头望向重明之时,重明却已竖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带上的长翎一划。 一声焚烧声响,腰带裂为两半,重明侧身朝着悬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轰然照耀了夜幕,紧接着抖开翅膀,化作一只光芒万丈的烈焰真凤,鸣叫声响彻群山,温柔地拍打翅膀,再不留恋,飞往天际! “爹!”鸿俊破声狂喊,抓着那半截尾翎,冲出悬崖,李景珑瞬间冲了上前,不顾安危将他紧紧抱住,拖回悬崖上。 “爹——!”鸿俊惨叫,大哭起来,手里仍紧紧抓着那截尾翎,“为什么!我答应跟你回家!为什么啊——!” 鸿俊压抑了一整夜的悲伤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溃,且对重明如此狠心的厌弃不明所以,要挣开李景珑,却被李景珑紧紧抱着,忍着哽咽,大喊道:“为什么啊!你怎么不要我了——!” 李景珑长叹一声,低声道:“鸿俊,别难过,别难过,我陪你回太行山,明天就走,我答应了你的。” 鸿俊疯狂喘息,疲惫不堪,手中紧紧攥着那尾翎,尾翎发出红光,渐缩成一根凤羽,飘雪落下,避开了他的身周。 小雪下个不停,万籁俱寂,唯独这深谷中细碎声不绝,像春蚕食叶纺枢牵机,像潮涨飞沙沧海桑田,像风穿竹林万叶千声,像云瀑流泻雾漫群山。 雪花飞落,铺天盖地飞散,在这寒风里,雪一沾上神州大地,便化作水,卷着尘,长出花,抽出叶,春来化虫化茧化蝶,化作群山间冬往夏来的候鸟,穿云而过,消逝在云海间,再化作细细碎碎的飞雪,温柔地卷向世间。 天明时,鸿俊趴在榻上,李景珑在房中打了个地铺,鸿俊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下来,疲惫得无以复加,彻底睡去。 李景珑宿醉后头痛欲裂,只睡不安稳,三不五时还起身看看鸿俊是真睡着了,还是醒着在难过,折腾到快日上三竿,方真正合了一会儿眼。但只是一会儿,便突然听见远处一声尖叫。 “妖怪啊——!” 李景珑被瞬间惊醒,将案上智慧剑一抓便冲了出去,喝道:“哪儿有妖怪!” 侍女们从昨夜食厅内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疯狂尖叫,李景珑提着剑冲了进去,见鲤鱼妖刚醒,傻乎乎地坐在案上,两眼瞪着。 李景珑一手扶额,头痛不堪,靠在门上,说:“这家养的,别怕……离魂花粉呢?” 鲤鱼妖出去撒离魂花粉,侍女们一边尖叫一边躲避,突然打了个喷嚏,目光呆滞,各自左看右看。鲤鱼妖则趁机跑了。 李景珑整理外袍,回去看鸿俊醒了不曾,鲤鱼妖却道:“倒霉长史,莫日根他们呢?!人怎么全没啦?!” “别提了。”李景珑眉头深锁,表情痛苦至极,说,“让我静静吧。” 鲤鱼妖又说:“都去哪儿了?我家鸿俊呢?” 追到走廊前,鸿俊正头疼,踉跄出来洗漱,李景珑站定,眼中充满不忍,鸿俊却朝他笑笑,说:“长史早。” 鲤鱼妖上前去问,说:“你怎么又在李景珑房间里,昨夜发生了……” 鸿俊随手拿了块糕点,把鲤鱼妖嘴巴塞住,径自去洗脸。 鲤鱼妖跳进房中,不片刻跑出来,左手拿着重明的羽毛,呜呜地叫,右手不住指那羽毛,意思是重明来了? “今天就走。”李景珑说,“去太行山,不过半个月路程。” 鸿俊抬眼看李景珑,眼里带着复杂神情,李景珑又认真说:“答应你的事……” “长史。”鸿俊正在刷牙,满嘴巴泡泡,说,“我不去太行山。我爹要欺负你的。” 李景珑答道:“好好与你爹说说,不必吵起来,大不了我跑还不行么?” 鲤鱼妖好不容易把那块绿豆糕吞下去,说:“一定是重明陛下吃醋啦!李景珑!你拐跑了他儿子,还成天这么腻腻歪歪的,昨天晚上没一把火喷死你,已经是你命大,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鸿俊?!别妄想了……” 鲤鱼妖把窗户纸一捅,两人顿时都满脸通红,鸿俊蹲在院里井边,李景珑站着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都不吭声。 李景珑最后说:“先吃早饭,再从长计议,反正这事儿我会放心上。”继而转身匆匆走了。鸿俊睁大了双眼,没来由地想到昨天泡温泉那会儿,李景珑的身材好好啊……不对,这都是什么! 鲤鱼妖又跳了过来,说:“鸿俊,我得提醒你一句,李景珑这家伙肚子里全是坏水,一直对你没安什么好心,现在又挑拨你们父子关系……” “赵子龙!你吵死啦——!给我闭嘴!” 鸿俊终于爆发了,抄起个木盆,朝鲤鱼妖一舀,甩了出去。 早饭时,李景珑不住观察鸿俊,看他确实不像还在郁闷,少年人总是这样,烦恼的事来时仿佛泰山压顶,睡一觉起来,又好得比什么都快。 “回太行山,就得先找到青雄。”鸿俊说,“青雄会带我上去,否则咱俩都上不去曜金宫。” “上哪儿找?”李景珑漫不经心道,“横竖没事做,妖王也除了,在驱魔司里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就送你回家罢,我也正好去看看名川大山。一辈子没出过关中,总听神州大地壮丽玄奇,托你的福了。” 鸿俊答道:“青雄,就是那金翅大鹏鸟。” 李景珑笑道:“那可得好好谢谢他。” 鲤鱼妖端着碗在吃蛋拌饭,说:“李景珑,你最近倒是常常笑得挺高兴啊,是不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鸿俊无视了鲤鱼妖的唠叨,皱眉道:“可是……上哪儿找去?” 李景珑答道:“我猜这儿就有鱼知道。” 鸿俊:“?” 两人一同望向鲤鱼妖,鲤鱼妖正捧着碗,张着嘴,鱼脸茫然。 鲤鱼妖:“看着我做什么?” “那天鸿俊让你找人,你找到哪儿去了?”李景珑左眉一扬,以一个蔑视的眼神打量鲤鱼妖,“该不会是被人拦着问话了吧?” 鲤鱼妖:“我去买菜了啊。” “买菜?”鸿俊意识到蹊跷,诧异道,“你不是从来不买菜的吗?怎么买?会有人把菜卖给一条鱼吗?” 鲤鱼妖本来不会撒谎,现在被当面拆穿,马上伸手掏离魂花粉,李景珑道:“你敢!离魂花粉还是用我的钱买的!” 鲤鱼妖:“……” “赵子龙!”鸿俊受到了欺骗,怒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鲤鱼妖忙哀求道,“是青雄大人让我别说的……我不敢说啊。” 原来那天鲤鱼妖去找人传话时,突然被一只鹰抓了起来,带着飞到城外,扔下地时,面前赫然正是青雄。青雄问了不少话,最后直接飞走了,鲤鱼妖只好又长途跋涉地跑回来,才耽误了不少时候。 鸿俊震惊了,李景珑却早猜到有这一出。 “青雄说了什么?”鸿俊道,“好啊你!赵子龙!” 鲤鱼妖说:“他就问狐妖躲在哪儿,是不是快死了,让我别担心你,他会来救的。” “救个鬼啊!”鸿俊险些掀桌,要不是李景珑的心灯,驱魔司差点就被全灭了。 鲤鱼妖结结巴巴道:“青雄大人知道,倒……不,李长史身上有心灯,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有些历练,是必须的,否则心灯也永远用不出来,是不是?他说,心灯很重要,非常重要。” 李景珑简直服气了。 鸿俊没好气地问:“他现在在哪儿?给我老实交代。” 鲤鱼妖答道:“他说了,他很快就会来找你。千真万确,他们全是鸟儿,飞来飞去的,我怎么知道在哪儿啊!鸿俊!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说着鲤鱼妖把鱼头斜斜搁在案边上,敲了几下,发出声响,鸿俊只得作罢,不再追究。 北冥有鱼 当天,李景珑提议回长安去,陪鸿俊找点好吃的,也顺便等青雄。鸿俊便终于打消了昨夜的烦恼,带着鲤鱼妖离开骊山。虽说在哪儿等都一样,金翅大鹏鸟要找来时,自然会来,可总觉得在驱魔司里安心点儿。 昨夜长安城也下了场新雪却没积住,正午时沿街一片泥泞,屋檐朝下不住滴水,李景珑特地带鸿俊去鱼跃龙门点了一桌。反正现在长史有钱,不必再点白水喝了。鸿俊则心想阿泰等人走了真可惜,早知道该再吃一顿饯行。两人吃饭时又随口聊了些过年之事。 鸿俊只感觉到一夜过去,自己与李景珑的关系,仿佛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若说从前大家打打闹闹,李景珑始终是上司,在他们都离开后,现在就像个大哥哥一般,家人的亲切感愈发明显。 “要是青雄不来。”李景珑说,“那么,不就得在长安过年了?” 鸿俊笑道:“在曜金宫里倒是没过过年,你要回家去么?” 李景珑答道:“从前住表哥家里,寄人篱下,倒是宁愿在驱魔司过。” 鸿俊知道李景珑是将那个地方当作家的,然而他也渐渐明白,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而昨夜重明没有把他带走,反而给了李景珑一点不再孤独的希望。否则当他回到驱魔司时,四面空空荡荡,也不再有多大意思了。 两人离开鱼跃龙门,正要离开西市时,忽见书店一侧的店铺门外排着队,站满了人。 “卖什么好吃的?”鸿俊一看排队便知道有好吃的了。 李景珑哭笑不得道:“不是刚吃饱吗?” “才吃了七成饱。”鸿俊摸摸肚子,答道。 李景珑只得去买,也不知谁是下属谁是上司,怎么自己身为长史,还要伺候鸿俊?然而来到队伍末尾,却发现是间算命的。门口挑着两面招幡,左书“逍遥日月”,右书“遨游乾坤”。 “这有算命铺子?”李景珑倒是十分意外。 “准得不行呢!”百姓朝李景珑说道,“昨天来的长安!只算三天就走!” 鸿俊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见不是卖吃的,便说:“走罢。” “李长史,来算姻缘还是官运?”有人打趣道。 李景珑犹豫片刻,本想走,又觉得错过了似乎可惜,灵机一动,说:“算算你要找那人的下落?” 鸿俊还没算过命,这真的有用吗?他对未来半点也不好奇,但想想还是凑个热闹。 “你想问什么?”鸿俊排着队,朝李景珑问。 李景珑也没想好,鸿俊说:“想问姻缘吗?” 李景珑忽然说:“算算咱俩,缘分能到哪儿吧。” 鸿俊便不说话了,李景珑搭着他的肩膀,倚着他,活像两弟兄,又说:“驱魔司中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莫日根他们总有一天会走,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不会走。” 鸿俊笑道:“回家我带着你去,你想回长安了,再一起下来也行。” 说也奇怪,两人朝那队伍里一站,内里算命的便快了不少,说不了几句话便轮到他们。正在犹豫谁先进,李景珑要让鸿俊先时,内里却道:“李长史先请。” “他居然知道你名字!”鸿俊惊讶道。 “耳目聪敏。”李景珑低声说,“听见方才外头百姓说话声了。” 说着便迈步进去,只见铺内隔着一面屏风,绕过屏风之后,侧旁又有一帘,面前则是一道门。 “这儿先坐。”一个男人的声音低声说道。 李景珑一走进帘子,四周瞬间寂静无声,仿佛跨进了一个法阵,刹那所有的声音都随之远去,静得简直非比寻常。 “隔音之海。”男人答道,“外头听不见里头,里头也听不见外头。” 案几对面坐着一名白皙孱弱的年轻男子,眼上还蒙着黑色布条,一身漆黑的长袍裹到领口,嘴唇温润如玉。 李景珑顿时警惕起来,面前此人会法术?!是妖怪? “长安驱魔司使李景珑。”男子低声说,“久仰了,在下袁昆。” 李景珑没想到竟是同道中人,沉声道:“阁下何方神圣?” “后院有人等着,自然会回答你。”袁昆低声道,“还想问什么?” 李景珑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怀疑地打量袁昆,袁昆缓缓道:“不是想问缘分吗?” 李景珑:“你认识鸿俊?你是妖怪?” “缘分在你一念之间。”袁昆侧过头,思忖良久,而后道,“天宝十四年,也即一载后,须得谨慎行事。”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袁昆却探出手,一手手肘支案,另一手白皙手指分开,按向李景珑胸膛。 李景珑朝后退,袁昆悠然道:“将你上衣解开,快,后面人还等着呢。” “你想做什么?”李景珑警惕道。 袁昆答道:“解不解,亦在一念之间。” 李景珑:“……” 李景珑下意识地抬起手,解衽。 “这就对了。”袁昆随口说道,“世间万物,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灭。” 李景珑解开单衣,袒露左胸,说:“你想看我的心灯?” 袁昆没有回答,反而说道:“缘分、生死、成败,天翻地覆,桑田沧海,都在这一念里。” 说着,袁昆掐剑指,轻轻画出一个符文,前推,烙在了李景珑左胸上。李景珑感觉到一阵灼痛,说道:“这是什么?!” 袁昆答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 “问完了。”袁昆双手搁在案上,被蒙着的双目朝向李景珑,说道,“付钱罢。” 李景珑眉头深锁,问:“多少?” “画个押。”袁昆答道,“欠我一具尸体,时间到了,我自己来取,写。” 李景珑沉声道:“谁的尸体?!” 袁昆眉毛一扬,说:“写就对了。总之不会让你去杀人,届时我只朝你要个已死之人。信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 两人僵持片刻,李景珑呼吸渐急,与瞎子对峙,双眼紧盯着袁昆,袁昆递过笔来,把一张纸铺开。李景珑便写下“欠袁昆一具尸”,袁昆又将朱砂泥印推来,李景珑也不知为何,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指印。 我在做什么?按完指印后,李景珑才稍稍清醒过来。 “到后院去罢。”袁昆说,“你是个好孩子,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李景珑退后,心想袁昆若是妖怪,必须尽快回去与鸿俊商量对策,留下这欠条,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不胡乱杀人,哪怕是妖怪也拿他没办法。 他起身退出帘外,四周瞬间又恢复了喧嚣,只听袁昆在里头朗声道:“下一位。” 李景珑转头,看不见鸿俊进来,袁昆在里头说:“还不快走?非要时时刻刻在一处才心安?” 李景珑只得进了后院,天井内站着一个男子,见他进来,便缓缓点头。 “旁的人算过命,都是从侧门走的。”青年男子客客气气说道,“我等你很久了,李景珑。” 那青年男子身材挺拔,近九尺身长,与李景珑一般高,五官轮廓深邃,双目漆黑里隐约现出暗金色泽。 此刻他裸着上身,腹肌轮廓分明,一身小麦色肌肤,腰际围一袭漆黑卷绣金纹王裙,双足不丁不八地站着,神态随意,却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李景珑瞬间开始担心鸿俊的安危,退后一步,心道这是黑蛟?外头的又是谁? “唔,不是黑蛟。”那青年男子说,“不必担心。” 李景珑震惊了,他能看穿自己内心?是什么妖怪? “是。”青年男子点头,说道,“外头那位能看见你的未来,我能看穿你的内心。我们不能算是妖怪,虽然……我偶尔也会吃人。不过至少现在不吃人。” “你是谁?”李景珑终于开口,打量那青年男子,赤着上身,王裙的样式,令他想到了昨夜在骊山高崖上所见的那男人……他们的王裙款式很像,莫非…… “猜对了。”青雄温和地说道,“时间不多了,切磋几式罢,免得害我小侄儿又被割耳朵。” 李景珑:“……” 鸿俊转过屏风,四处张望,问:“有人吗?” “这儿呐。”袁昆在帘子后,答道,“你在往哪儿看?别朝天井走,穿帮了可别怪我。” 鸿俊:“???” “你是那个算命的吗?”鸿俊进了帘子坐下。 袁昆说:“你可真聪明。” 鸿俊嘿嘿一笑,低头看见李景珑写的纸,问:“这是什么?” 袁昆不露声色将纸收起,说:“说罢,想问什么?” 鸿俊挠挠头,说:“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我爹吗?” 袁昆:“你爹脾气不大好罢。” 鸿俊“呃”了声,说:“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袁昆答道:“万般烦恼,皆由心起,不必庸人自扰,你爹依旧是疼你的。” “骗鬼。”鸿俊眼眶红了,“昨晚上还吼我来着。” 袁昆道:“还问什么?” “那,”鸿俊不自在地问,“我能回家吗?回家的话,会与长史分开吗?” “这就要看你把哪儿当成家了。”袁昆答道。 鸿俊没听明白,袁昆又道:“还问什么?” 鸿俊想了想,说:“没有了。” “你后头那条鲤鱼,得赶紧去修炼积功德了吧。”袁昆忍不住又道。 “赵子龙,哎,说你呢。”鸿俊把鲤鱼妖抱了出来,鲤鱼妖正在睡午觉,眼珠子转了转,醒了过来,张着嘴歪过脑袋,朝袁昆看了一眼。 袁昆:“怎么修炼成这德行,太没美感了。” 鲤鱼妖:“……” 鲤鱼妖顿时惨叫一声:“鲲神!鲲神!您是鲲神吗?!” 袁昆皱眉道:“不仅没美感,还这么多嘴。” “鲲……你是鲲神?”鸿俊震惊了,说,“你怎么来长安了?青雄呢?” 鸿俊知道青雄有个至交好友,乃是北海的一条鲲,只是极少来中原,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鲲神万福!”鲤鱼妖慌忙跪下了,说,“小的求求鲲神,指点一条明路……” 鸿俊:“你真的是鲲神吗?青雄在哪儿?快告诉我!你见到我爹了吗?” “都闭嘴!”袁昆不耐烦了。 鲤鱼妖马上去鸿俊的包里掏,掏出一包骊山的鱼食,双手捧着,眼中带着期待,说:“鲲神,这是小的进贡……我想当条龙,不行也当回人,求求您了!” “不吃这个。”袁昆被那鲤鱼妖折腾得十分烦躁,又说,“救八十一个人,救过之后再来找我,须得全靠你自己,不可有人相助。” “至于你……”袁昆手里拿着一把算尺,在案几上敲了敲,思考片刻,说,“两年之后,你自然就能回曜金宫了。” “真的吗?”鸿俊道。 “你在质疑我的本事吗?”袁昆险些炸了。 鸿俊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袁昆说:“鲤鱼给钱,滚吧,鱼食留下来,至于你……” 鸿俊说:“我有钱。” 袁昆说:“你留张欠条,欠我一个魂魄。” 鸿俊:“啊?” 袁昆说:“写。” 鸿俊莫名其妙,在纸上写了,顺便按了下手印。袁昆说:“总算集齐了。” “谁的魂魄?”鸿俊问。 “反正不是你的。”袁昆说,“也不是李景珑的,后院有人等着你,去吧。” 鸿俊便莫名其妙,到得后院中,忽见青雄,顿时大叫一声上前去,青雄拉开架势,正在教李景珑打一套拳,听到鸿俊叫声,便回手一指,点住他的额头,把他抵住。 “我爹呢?”鸿俊问。 “不知道。”青雄打完最后两式,朝李景珑说:“记住了?” “受教。”李景珑抱拳道。 青雄又朝鸿俊说:“从前你总缠着我,说我不教你功夫,现在教你,认真看。李景珑,你空了须得督促他多练。” 李景珑答了声是,便在一旁看着。 鸿俊收敛心神,跟在青雄身后,青雄先前打了一套鹏飞万里,教会李景珑,现下又换了架势。拉开拳掌,说:“这套掌法是你爹生前所用,须得配合五色神光,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鸿俊“嗯”了声,不敢打岔,青雄又解释道:“全套掌法,只有两式,一式是‘放’,一式是‘收’,五色神光乃是世间最强的法宝,虽不免有克制之物,却蕴一体之力……” 说着青雄双手先是一撒,说:“施放之时,包罗万象,如万古玄门,生生不息。收回之时,如须弥山纳于芥子,管你山峦沧海,万物一收尽化作虚无。” 鸿俊跟随青雄转身,双掌错分,凝神视掌,掌中五色神光流转。 “千变万化,都在这两式之中。”青雄说,“收得对,可起滔天巨浪,折断山峦;放得对,可挡崩天狂雷,泰山压顶。” 鸿俊错步,转身,青雄如金鹏展翅,鸿俊则如翩翩孔雀,练武时神态自若,极是赏心悦目。 “学会了?”青雄问。 “会一点了。”鸿俊说,“方才鲲神说……” “慢慢练吧。”青雄答道,“乖侄儿,后会有期。”继而一转身,轰然迸发万丈金光,平地升起,前厅内一声巨响,一道黑光冲破天际,两只大妖怪竟是同时消失了,留下李景珑与鸿俊面面相觑。 午后,鸿俊一脸无法相信,仿佛像做梦一般,与李景珑走进驱魔司。 鲤鱼妖则踉踉跄跄,连步履都充满了茫然。 “他朝你做了什么?”鸿俊问。 李景珑答道:“在心灯之处,留下了一个烙印。” 鸿俊说:“我看看?” 鸿俊看见李景珑胸膛上,有一道火焰般的飞舞印记,像道瘀青。 “也许是保护你心脉的法术。”鸿俊说,“青雄教了你什么?” 李景珑微一笑,答道:“几招掌法,几招剑法。” “赵子龙你没事吧?”鸿俊朝鲤鱼妖喊道。 鲤鱼妖被鲲神嫌弃了,颇有点颓然,抱着佛骨,说:“我想去救人。”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喊道:“李长史!驱魔司李长史!”听声音却是大理寺黄庸。李景珑便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黄庸裹着厚厚的裘袄,进来便累得直喘气,说:“西北边出了大事儿,信鹰飞了一天一夜,你得同我去兵部走一趟,还有你……走走走,都走!” 李景珑眉头皱了起来。 黄昏时,大明宫殿顶。 重明、青雄与袁昆三人立于顶上,夕阳投来,琉璃瓦流光溢彩。 “看他造化罢。”袁昆说,“怕就怕天魔复生之时,凡事人算不如天算。” 重明声音中带着怒气,说:“我只想将他带回曜金宫中,若这一生永不下山来,魔种再强,又奈得他何?孔宣若当年愿听我的话,留在曜金宫,不与那女人相恋,何曾会有今天?!” 青雄淡淡道:“重明,雏鸟离巢,天经地义。你涅槃之日将近,到得那时,还有谁能保护他?” “心灯虽错付了人。”袁昆的蒙眼布在风里飘扬,低声说,“但那李景珑的出现,也未必不是一个转机,只要他能坚守住……” “我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凡人身上!”重明怒道。 青雄说:“所以你逼着鸿俊选,总之只要你不好受,便要所有人都不好受就对了。” “你……”重明注视青雄双眼,烦躁不安地出了口气。 青雄答道:“今天你也听见鸿俊所言,这还不够么?” 袁昆的眉头拧起,沉声道:“有时候真烦你们这些鸟儿,成天唧唧喳喳,婆婆妈妈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黑蛟,究竟它逃去了何处?” ——卷一狐美人终—— 屠城之谜 初雪出长安,万家砌玉砖。 午后寒梅融雪,李景珑与鸿俊来到兵部花园内,梅花芳香之中,数名大臣正围坐饮茶,列席者乃是刑部尚书温侑、一名三品紫袍大员、太子李亨赫然在主位上,见李景珑时便略一点头,说:“景珑,鸿俊,坐。” “……这已是本月接获的第四起军报。” 碧绿茶水入碗,刑部尚书温侑将茶碗递给李景珑,李景珑便转手递了给鸿俊,鸿俊还念着青雄说过的话,与昨夜重明的离去,心情颇有点郁郁。 坐在太子下首的,乃是一名身穿紫袍金绶的大官,李景珑却是识得的,昔时自己上司胡升见着他,不免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正是兵部尚书樊申。 “甘州、伊州、沙州三地,次次俱是夜里遭遇突袭,所过之地,鸡犬不留,尽成废墟。”樊申又说,“无论老少、妇孺,一律格杀,死者已逾十万。河西军中侦察兵所见,俱成人间地狱!” 李景珑闻言一凛,鸿俊亦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兵部花园中初冬风光晴好,众官员讨论的,却是如此惊心动魄的问题。 李景珑皱起眉头,温侑又问:“哥舒翰将军未曾出兵排查?” “已朝长城外派过三次兵。”樊申答道,“尚不知是回纥还是突厥人作乱。一月内连屠四城,且来无影,去无踪,哥舒翰将军麾下排查已久,奈何玉门关外天寒地冻,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景珑怎么看?”李亨突然说。 一众大臣便朝李景珑望来。 李景珑知道太子传唤自己,无论发生何事,定怀疑与妖怪有关。听得几句,便大致心中有数,说道:“臣冒昧请问三个问题。” 在场任何一人官阶都比李景珑高,众人本不相信怪力乱神的说法,奈何太子信,便都不说什么,只示意李景珑问。 “其一:城中被屠士兵,遭到什么武器的袭击? “其二:城中主要的掠夺方向是什么?这么大一座城,竟无人逃出来?! “其三:朝廷对此事如何说?” 李景珑问出口后,太子一笑,看看众人。 “这正是我们所担心的。”樊申说道,“实在无法解释……老幼妇孺尽数被杀,而城中青壮年士兵,统统一夜之间消失,再无痕迹。” 鸿俊:“???” 鸿俊放下茶碗,开始思考,这不像人做的事。 “城中财帛、粮食,一应秋毫无犯。”温侑道,“大理寺对此,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至于朝廷……” 温侑求助般地望向李亨,李亨缓缓呼吸,只不回答。 “除此之外,再无线索?”李景珑问。 “除此之外,毫无线索。”李亨答道。 一炷香时分后,李亨与李景珑、鸿俊出得兵部大门。 “杨相勤军归朝。”李亨解释道,“眼下军报,正压在他手上,十万军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四城尽毁,在边关仍是一件大事。此事蹊跷极多,他们都认为是回纥军入冬前大肆劫掠的案件。” 李景珑深呼吸,眉头深锁道:“不可能是回纥军,若是回纥,怎可能不动城中财产?” “你们认为与妖有关?”李亨问道。 鸿俊说:“得去当地看看,现在这样,不好判断。” 李亨说:“我们只有两个半月,开春回纥使者便将抵达长安,届时若再不拿到证据,恐怕右相便将考虑,找借口对回纥用兵。” “陛下能答应?”李景珑顿时紧张起来。 李亨只是静静看着李景珑,鸿俊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旋即,李亨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本以为,总算否极泰来,没想到……这次全倚仗你们了,对了,你还有几名部下呢?” 李景珑苦笑道:“妖王已除,他们个个身有要任,远走高飞了,剩鸿俊陪着。” 李景珑说着把一手搭在鸿俊肩上,李亨倒不诧异,只若有所思道:“倒是一样的呐。” “会有人帮你的。”李景珑答道,“山穷水尽时,转机便在不远处。” “可不就是你么?”李亨笑道,“这有我手谕一封,抵达河西后先找哥舒翰将军,去罢,候你佳音。” 鸿俊莫名其妙,在旁听二人打机锋,最后李亨翻身上马离去。 “什么一样?”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的境地与我当初很像。在外征战多年,好不容易李林甫倒了,得以回长安,没想到眼下又添了个对手,杨国忠。” 李景珑在房内收拾行李,鸿俊换了件修身武服,背着个包袱,蹲在廊下横栏上看他。 “大唐与回纥,这结一旦解不开。”李景珑取了衣服,一阵风出来,经过鸿俊面前,又说,“杨国忠就会再次设法,将太子殿下派出去。” 鸿俊尚是第一次听李景珑这么解释政治斗争,渐渐懂了人与人的摩擦与矛盾,最终仍在“权力”上,自古以来,人的欲念便无穷无尽。 “所以他俩会打起来吗?”鸿俊惊讶道,“那杨国忠不就是造反了?” “他不敢。”李景珑哭笑不得道,“杨家不过也是想活下去罢了。” 杨国忠眼下势大,却是仗着其妹受宠,横行霸道,更在朝中树敌众多。出了狐妖案后,定会对杨家有影响。来日李隆基一死,李亨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杨家。 于是杨国忠必须设法保全整族,与太子陷入周旋中。 “所以与回纥,也不一定会打起来嘛。”鸿俊说。 “嗯。”李景珑取了盘川,再次从鸿俊面前经过,说,“不一定与回纥打仗,但他可以再把太子派出去一遭,守在凉州。这样他便可抽出手来,在朝中做布置。” 鸿俊学到了不少,问:“那么万一他们斗起来,咱们是帮谁?” 李景珑:“……” “除了帮太子你还能帮谁?”鲤鱼妖实在听不下去了,说,“你傻啊,人间改朝换代,你不帮真命天子,难道还去帮叛贼?大唐气数还在呢!” 鸿俊说:“可是杨贵妃还给我点心吃……” 李景珑扶额,心想如果哪天鸿俊被杨贵妃哄着用飞刀去把太子给捅了,理由居然是点心,不知道天底下百姓怎么看。 “太子还给你和田玉珠呢,怎么不说?”李景珑打好包袱,怒道。 鲤鱼妖背起个包袱,跳上走廊,说:“两位,我也要向你们辞行了……” “不行!”李景珑听也不听怒道。 “你要上哪儿去?”鸿俊诧异道。 鲤鱼妖得鲲神指点,很是郁闷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光景,鱼生总不能每天这么过,于是决定去救九九八十一个人,积功德渡自己也是渡众生。 “现在救了杨贵妃。”鲤鱼妖说,“不知道算不算,还是从下一个从头开始算吧。” 鸿俊说:“你就这么上路,当心又被抓去做红烧鱼。” 鲤鱼妖考虑良久,与鸿俊下山时,有一次去挖蚯蚓吃,险些就被抓了,后来还是鸿俊去救才带回来,自己单独行动,想来想去确实太危险,只得作罢。 “那么咱们可得约法三章……” 李景珑叫苦不迭道:“没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快去拿离魂花粉!” 鸿俊又问:“河西好玩么?有什么好吃的?” “答应带你去了?”李景珑说。 鸿俊:“!!!” “长史!”鸿俊马上喊道,“我包袱都打好了,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吗?!” 李景珑埋头折袍子,说:“你离家到长安,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鸿俊:“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李景珑嘴角微微勾着,与鸿俊擦肩而过,去找文书。 “现在认识你了,当然不一样了。”鸿俊说,“你怎么能扔下我?你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鸿俊说着拍拍包袱。 李景珑确实想过,留他在长安看家,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妖怪来闹。但把鸿俊扔在驱魔司,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路上也没个照应,路途遥远,彼此都十分寂寞。 “那么咱俩可得约法三章。”李景珑说,“第一:在外凡事都得听我的。” “我一直都听你的。”鸿俊茫然道,“什么时候没听你的了?” 李景珑手指点点鸿俊,说:“那可不一定……譬如……” 李景珑想来想去,举不出例子,现在想想,发现鸿俊确实是最听话的那个。只得说:“第二……” 鸿俊跳下栏杆,伸手去拉李景珑,忙道:“长史,你说,我全部照办,带上我吧!” 李景珑看着鸿俊,突然笑了起来,那一刻很想把他搂进怀里,使劲揉几下。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停了动作。 “别拉拉扯扯的。”李景珑说,“带你就是,去收拾衣服,河西冷得很。” 鸿俊不大怕冷,在李景珑坚持下又带了两件,于是欢欣雀跃,不由分说地将鲤鱼妖塞进包袱里,跨上马出发。 李景珑说:“别乐过头了,这是出公差,不是去玩。” 李景珑过西市,采购了些江南的茶饼、盐、胭脂等物,更去金店里买了一枚珍珠钗,及一匹真丝,卷成手掌大小,收在包袱中,鸿俊看得奇怪,问:“长史,你要男扮女装上路吗?买胭脂做什么?” “长史想这个很久了。”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道,“出了长安没人认得,就可放心地妖娆一番,我猜得对吧?” 集市上百姓狂笑,李景珑咬牙切齿道:“鸿俊!你再损我就给我回驱魔司去!” 鸿俊忙告饶,李景珑又策马转入一条巷中,鸿俊只见这儿甚是眼熟,却是陈家! 鸿俊忙下马,李景珑敲门进去拜访,依旧是那妇人抱着婴儿进来,说:“李校尉?您又来啦?” 李景珑答道:“给你们送点儿花用。” 妇人忙推辞,李景珑只坚持递了她五枚金锭共十两,妇人推辞不过,只得感激涕零地收了。 “你长大啦。”鸿俊捏着那婴儿的手,婴儿已有近十个月大,长牙了,抓着鸿俊的手指头就往嘴里塞,咬着不放,鸿俊忙道,“放……放手!痛啊!” 李景珑好说歹说,哄着那婴儿张嘴,又朝妇人说:“出个公差,回头再来看你们。鸿俊,走了。” 鸿俊知道他是因为心灯,所以放不下陈家后人,不由得心生感动。 两人出了长安,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鸿俊骑马骑得不亦乐乎,专找不好跑的路拐来拐去。 李景珑从离开兵部后,便一直在思考,回头朝鸿俊说道:“省着点儿力气,不到几个时辰你就得累了!” 鸿俊笑道:“你还没告诉我,凉州是什么样的呢!” 李景珑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辈子没出过长安。” 一个时辰后。 鸿俊:“到驿站了吗?” 李景珑答道:“还得两个时辰,这才出长安,连骊山还没过呢。” 鸿俊开始无聊了,当初从太行山上下来,什么都觉得新奇,现在对这世界了解得多了,什么事都已见怪不怪。初冬时节,触目所望之处一片荒芜,除了赶路还是赶路,和李景珑说话还得扯着嗓子喊,实在太也无聊。 两个时辰后。 李景珑面无表情地骑着马,背后还载着鸿俊,鸿俊趴在李景珑背上,睡着了,鸿俊背后背着个鲤鱼妖,鲤鱼妖嘴巴一动不动,也在睡觉。 李景珑的马上载着两人一鱼,鸿俊的马则完全放空,跟在后头。 李景珑:“……” 三个时辰后。 李景珑拍拍后面鸿俊:“喂,到了!” 鸿俊睡眼惺忪,伸了个懒腰,李景珑翻身下马,翻找文书,去驿站借宿,顺便确定没走错路。鸿俊站在驿站外头,一脸呆滞地四处张望。官员带着下属出差,本该下属凡事操办好才是,李景珑身后跟了个鸿俊,反而像是诚惶诚恐地伺候着个少爷。什么吆五喝六、狗腿开道的排场,这一辈子看来是没指望了。 “小少爷。”李景珑在里头说,“进来吃饭,还在外头傻站着做什么?” 鸿俊听到吃饭就精神一振,快步进去。那驿站小二先是瞥李景珑,再瞥鸿俊,说:“少爷,您里边请。” “两间上房。”李景珑朝小二说道。 “一间上房。”小二茫然道。 李景珑重复道:“两件上房。” 小二伸出一根手指,说:“每个驿站,都只有一间上房,侍卫,您要么住后院柴房?” 鸿俊说:“没关系,我睡柴房去。” “少爷怎么睡柴房?”小二说,“你们家还有没有规矩了。” 李景珑:“……” 李景珑从未出过长安,是以不知沿途官道上每间驿栈都仅一上房,过往行商哪怕要借宿,也是在饮酒食菜的大厅内树一屏风,对付着睡一夜。上房还是给手持关文的富商抑或回长安述职的官员住的。 “罢了,一起睡吧。”李景珑见那上房内也算干净,榻还挺大,便简单收拾了下,让鸿俊睡里头,找了个盆装水,让鲤鱼妖进去泡着,鲤鱼妖风吹日晒的一天,整条鱼都快干了。 忙前忙后,伺候完少爷,李景珑才径自躺下,心想我从前好歹也是个少爷,怎么就没过过几天少爷的日子。 “长史。”鸿俊说。 李景珑答:“出门在外,和在家里不一样,对付着先住罢。” “我睡不着。” 鸿俊白天被李景珑带了一路,睡太多了,此刻正精神着。李景珑却是从昨夜重明来找麻烦时便已高度紧张,白天又连着发生了许多事,只觉得筋疲力尽,脑袋一挨上枕头便眼皮沉重。 “嗯。”李景珑闭着眼,说,“那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北方的妖怪,有三个可能……” “说。”李景珑言简意赅道,意识已开始神游,鸿俊说道:“传说从山海时代,西北就有一种妖,叫‘旱魃’,这种妖怪会让周遭千里大旱,所以西方大多地方,都是沙漠……” 李景珑不吭声,鸿俊凑近些许,小声道:“长……史……你睡着了吗?” 从前在曜金宫时,鸿俊总喜欢趁重明睡觉时捉弄他,看了半天李景珑,想怎么逗他玩一玩。李景珑已陷入熟睡,鸿俊观察片刻,觉得他五官长得挺好看,便拿了张纸,在他脸上描了几下。 李景珑抬手,挡开鸿俊手腕,鸿俊便去翻找毛笔。 入夜时,荒野万木凋零。 莫日根离开骊山,辗转北上,驰骋足有一日,来到黄河岸畔。 这马极是神俊如风一般,天亮到天黑,一个白昼,跑了足有六百里路。 “又得北上吗?”莫日根一身布衣在寒风里飘扬,叹了口气。北方的冬天酷寒无比,离开呼伦湖区域后,他曾有四个选择,其一,西行去往漠北地区,其二,南下往苏杭,辗转去南岳,其三,前往关中长安。其四,入蜀。 裘永思答应帮助他在南方顺便打听白鹿的下落,泰格拉则留意库尔台与天山一带。另两人都劝他,最好是在长安过冬之后再北上,如此可避过漠北的苦寒。 可待到明年春末夏初,实在太久了,其间又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 莫日根把驱魔司官服小心地收了起来免得弄脏,依旧穿南下时那身麻布的修身猎人武服,夏装实在太单薄,被冷风一吹,体质再好也不禁有点哆嗦,寻思着过了黄河,得在市镇中再买身衣服穿。 黄河不日间就要封冻,莫日根牵着马,搭上了最后一趟渡船。临渡河时,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南方的中原大地。 入夜时,北岸榆林县依旧灯火通明,莫日根不住搓手呵气,大步流星地往毛皮铺子里去,莫日根高瘦俊朗,牵着匹神驹,引得街上不少人投来艳羡视线。片刻后他换了身皮袄出来,戴了顶狐帽,恢复室韦男人打扮,更显刚健英俊。 莫日根换过新衣后,顺手从包里取出做好的皮面罩,朝脸上一罩,抵挡风雪,明亮的双目往街上望去。 今夜只能先在榆林借宿,他戴上手套,预备去城中找点酒喝,然而就在此刻,沿街有一人,疯疯癫癫冲来,披头散发,发狂大叫。 莫日根侧头一瞥,脚下不停,牵着马往酒肆里去。 “喂!给我停下!” 那疯子摔在药堂外的雪地里,又有男子追在后头,怒吼,抢过他手上的烤饼。 疯子偷了个烤饼,不住发抖,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别挡着店面做生意!”老板喊道,“滚!” 疯子连滚带爬,逃到一边,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莫日根转念一想,摸出几个铜钱,正想买个饼予他,突然听见远处那疯子低声道:“鬼……鬼……鬼……鹿呢?……鹿!” 莫日根面具后的双眼陡然睁大,转身快步跑向那疯子。 疯子不住躲闪,像个风箱般喘着气。 莫日根单膝跪在雪地里,低声问:“方才你说什么?” “这人疯了!”药堂内老板娘泼了盆水出外,说,“西北过来的,疯疯癫癫,先前还嚷嚷来着,说长城上有夜鬼。” 莫日根低声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别紧张。” 疯子怔怔看着莫日根,眼神涣散,眼珠却是明亮的。 莫日根低声喃喃念诵咒文,横过手掌,缓慢地朝那疯子额上按了下去,疯子从抖抖索索渐趋于平静。 疯子睁大了眼睛,明亮的双目中,现出莫日根的倒影。 “没事了。”莫日根低声安慰,“不要害怕。” 莫日根翻看那疯子身上的衣服,在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块小小的铁牌。 铁牌上书:天水校城卫廿七三陆。 药堂老板娘观察莫日根,看见他戴的皮面具,突然“咦”了一声。 “哎,当家的,你快看看,这不是他们说的,塞外那个……” “起来,跟我走。” 莫日根朝药堂老板娘点了点头,将那疯子架起来,带着他离开铺面前。 西北斥候 数日后,李景珑载着鸿俊一路朝西北边去,一经过嘉峪关,见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凉。官道被几场雪覆盖,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见不到几个车队,偶有出外闲逛的农民,远远地看着两匹马绕过山头,疾驰而去。 然而到了县城后,城中却又十分热闹,百姓都在过冬。 天气越来越冷,鸿俊完全不想自己骑马了,无聊不说还累,更麻烦的是,两腿夹着马鞍,一跑就是一天,大腿内侧皮肤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还骑不骑马了?”李景珑简直对鸿俊没脾气了。 鸿俊说:“自己一个人骑太无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觉,在我脸上画乌龟了。”李景珑又回头道,“听到没有?” 鸿俊还在哈哈笑,李景珑载着他,认认路,赶赶路,终于到了驿站。 “今夜过完,明天兴许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达武威了。”李景珑说道。 鸿俊说:“长史,我的腿有点痛,破皮了。” 鸿俊扶着墙,像个鸭子一样慢慢走了进来。李景珑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骑马的人,大腿被马鞍擦破了。 当夜,驿站外寒风呼啸,小二过来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内暖洋洋的,鲤鱼妖正在睡觉,鸿俊身穿白衣短裤,拿着布蘸了水想擦擦,抬头看李景珑,想脱裤子,又十分尴尬。 李景珑却调了药膏,以一小块纱布蘸上药,示意鸿俊坐到榻畔,拉过他的腿。鸿俊忙道:“我……长史,我自己来。” 李景珑说:“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对哦!”鸿俊先前随口告诉了李景珑,自己却已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去拜访哥舒翰大将军……”李景珑一手按着鸿俊的膝盖,另一手挟着那纱布,从鸿俊那短裤的裤腿里伸了进去,鸿俊顿时满脸通红,奈何磨伤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药还得低头,看也看不到,只得任凭李景珑施为。 “……再去看你舅舅。”李景珑又说。 “我外公好像是个什么过节的使者……”鸿俊答道。 “河西节度副使,从前萧嵩麾下。”李景珑随口道,“你舅舅说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军。” 鸿俊感觉到破皮处一阵冰凉,抽了口冷气,李景珑上了药,说:“痛?” “痒……”鸿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珑让他把腿分开,说:“另一边,你都起水泡了。”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感觉李景珑修长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时,极其有刺激意味,胯间不知不觉顶了起来。两人互相看着,李景珑为他右腿也上了药,说:“明天要么换马车坐?” 上哪儿找马车去?鸿俊十分不好意思,跟着李景珑出来,净给他添麻烦。然而李景珑倒是满不在乎,上完药后,鸿俊说:“好了。” 突然李景珑把剩下的药朝鸿俊那|话|儿上一抹,鸿俊顿时大叫一声,李景珑大笑,带着报复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鸿俊满脸通红,忙找布来,拉开裤带擦掉李景珑恶作剧涂上的药。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 鸿俊尴尬至极,说道:“没想成亲!” 李景珑打量鸿俊,饶有趣味道:“来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摊上你。”说着又无奈笑着摇头,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换作从前,李景珑定不会来问这话,但这么一路过来,鸿俊与李景珑已如兄弟般,李景珑问出口便觉冒昧,忙道:“随口一问,便当闲话,别往心里去。” 鸿俊忙道不打紧,坐到榻上里头去,李景珑便顺势坐了过来,两人并肩靠墙坐着。 鸿俊说:“我爹是孔雀。” “难怪。”李景珑漫不经心道,“长得这般漂亮。”说毕又一瞥鸿俊,说:“那你若想成亲,是重明世叔……替你觅个漂亮的妖?” 鸿俊完全没想过这茬,答道:“他才不会替我说亲事呢。” “以后呢?”李景珑随口问道。 鸿俊被李景珑这么一问,倏然就有点儿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来将会是怎么样的? “重明他……不会管这些。”鸿俊迟疑道。 “我看不见得罢。”李景珑笑道。 小时候,他对未来从没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宫里过一天便算一天,虽说想吃遍人间好吃的,但这总不能算是什么远大志向。若说对未来有过什么样的设想,也许就是一直在曜金宫里住着,陪伴重明吧? “睡吧。”李景珑见鸿俊出神,恐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让他躺下。 外头大雪沙沙作响,鸿俊望向桌上的凤凰尾羽,被李景珑这么一提,许多思绪便毫无防备地涌来,在这么一个雪夜中层出不穷地淹没了他。十六年来,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为“茫然”的情绪。 我以后要做什么?许多年后,我会和谁在一起? “长史,那你呢?” 李景珑呼吸均匀,似已入睡,鸿俊便面朝墙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想着许多事。”李景珑沉声说道。 鸿俊心中一动,翻过身,李景珑还没睡,睁开眼,稍侧过头,说道:“我不想像他们一样,年纪到了,便说门亲事。建功立业,娶妻荫子,平平常常,过完这一辈子。” 鸿俊一腿曲着,怕碰到了伤口,曲久了不免脚酸,便抬腿搁在李景珑身上。李景珑知道他刚上了药怕蹭,便示意他把腿扳上来些,架在自己腰上。 “对。”鸿俊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说,我……” 李景珑挪过来些许,看着天花板,说:“你这样很好,鸿俊……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他不自觉地侧头,注视鸿俊的眼睛,忽然又有点儿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身上有太多东西,是我不曾拥有过的。” 鸿俊:“?” 李景珑轻轻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 鸿俊:“长史,你的脸怎么红了?” 李景珑:“……” 鸿俊打量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李景珑侧头,认真地看着他,彼此呼吸交错,他不得不承认,鸿俊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在他的面前,李景珑总是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在那个属于少年人独有的岁月里,他佩一把散尽家财换来的长剑,四处苦苦寻觅一个像鸿俊这样的好哥们儿,一个来自某个并不存在的理想世界的,一起喝酒一起玩闹,一起仗剑杀敌,叱咤风云生死与共的挚友。 但在那个时候,鸿俊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的心绪,兴许正是李白所言的“拔剑四顾心茫然”罢。 “你来晚了。”李景珑忽然说,“要是咱俩在三年前认识该多好。” 鸿俊说:“三年前我才十三岁呢。” 李景珑笑道:“也是,不过你还是救了我。” “为什么?”鸿俊疑惑道。 李景珑一本正经地说:“若早点认识,我说不定就……” 鸿俊:“就什么?” 李景珑朝后靠了靠,打量鸿俊,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失去了什么,那是在时光长河之中被俗世所蹉跎掉的意气与温柔。 “鸿俊。”李景珑严肃地说,“我得问你一件事。” 鸿俊:“???” 鸿俊一头雾水,从躺下来开始,他就有点不懂李景珑了。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却又猜不透。 “你喜欢我不?”李景珑问,“那天你说‘长史,我太喜欢你了’,是真心的吧?” 鸿俊笑着答道:“当然。” 鸿俊最喜欢跟李景珑在一起了,整个人生都变得灿烂明亮起来。 “我也很喜欢你,将你当我弟弟一般喜欢……”李景珑脸上发红,说道,“妈的,这么说实在太肉麻了,明儿睡醒你就忘了吧。” 李景珑难得地说了句脏话,鸿俊笑了起来,便拿脚踹他,说:“我懂。” “嗯。”李景珑说,“驱魔司里头,你我虽是上司下属,可我从来就把你当我弟弟一般看待……哪怕在龙武军里,我也不曾与人这么要好……” 鸿俊听到这话时,确实觉得有点肉麻,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内心倏然就开出了花儿来。 “他们常开咱俩玩笑,我对你……可没有什么非分心思。你千万别想多了。”李景珑使劲摸摸鸿俊的头,又说,“我是不在乎人……议论的,有些话,你别放心上就好。” 鸿俊又听不懂了,问:“什么话?” 李景珑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 鸿俊明白了,笑着说:“我懂啊!我也没……” “至于你有没有心思,我可管不了你。” 李景珑又开始一本正经地逗鸿俊玩。 鸿俊:“没有!没有!没有!” 李景珑:“哦?是吗?” 说话时牵起鸿俊的左手,摊开手掌,彼此手指交错,轻轻扣在一起。 鸿俊:“!!!” 一被李景珑手指扣住,鸿俊感觉到自己又硬了,当即满脸通红。上次骑马回长安,教李景珑用心灯时也是这样。 李景珑似笑非笑,打量鸿俊,再往他身下看,意思是:怎么样?还说没心思?鸿俊忙抽回手,心脏怦怦狂跳,说:“你别整我!我也……我也把你当家人……嗯。我还说带你回我家来着,我不想和长史你分开。” 李景珑笑着说:“不逗你了,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有些事,不必着急,慢慢想,渐渐就明白了。就像我,直到遇见你的那天。” 李景珑闭上双眼,鸿俊仍有许多层出不穷的念头,但他也倦了,便把腿搁在李景珑腰上,渐渐睡去。 这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席卷了长城内外近千里地域。 榆林县大澡堂中,时近深夜,客人们大多离开,澡堂内一片静谧,远处有歌女唱着“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西厢独立浴室中,疯子披头散发,泡在木桶里,沉默不语。 莫日根则坐在澡堂外,腿上搭着毛巾,提着一壶小酒,手里捏着鸿俊送的两枚穿在一起的和田玉珠,手指玩着玉珠。 “洗完了没有?”莫日根回头说,“你不饿么?” 疯子趴在澡盆上,朝外张望。莫日根起身,走进浴室内,检查那疯子。疯子在疯之前是个当兵的,身材瘦削,脸庞洗过污脏泥灰之后,竟是十分英气。 疯子尚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比鸿俊大不了多少,警惕地打量莫日根,莫日根叹了口气,躬身在他染血的脏衣服里翻出一封信。 信上血迹斑斑,乃是天水成纪县派出的求援书。内里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清发信人是成纪城守黄安,派出斥候陆许,往乌台县请求援兵。 “陆许?”莫日根说。 疯子被陡然叫到名字,眼中现出一丝迷茫,莫日根递给他干净衣服,陆许只赤条条地站着,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看了他一会儿,便抖开棉袍,让他穿上。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并将他带到案前,让他吃白水煮羊。 陆许见案上有吃的,慢慢靠近,伸出手,同时观察莫日根,莫日根示意他吃。他便抓起羊肉,放到嘴里咀嚼。莫日根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眉头深锁,观察陆许。 他敞着棉布浴袍领子,现出白皙的胸膛与锁骨,锁骨上现出黑色的灼烧痕迹。 莫日根:“陆许。” 陆许一脸茫然,抬眼看莫日根,说:“啊?!” “陆许。” “嗯!” “陆许。” “啊?” 莫日根笑了起来,想问话,却恐怕刺激了他,决定等他先吃完。陆许等了一会儿,见莫日根没再问,复又埋头大吃大啃起来。 莫日根沉吟片刻,取出一柄小刀,拿了块皮,在皮上刻了一圈花,陆许边吃边看,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鹿。”陆许说。 莫日根手上微微发抖。 “你见过?”莫日根试探地问道。 他摊开手掌,掌中放了一只皮雕,乃是犄角如森林中茂密神树般展开的牡鹿。 陆许的目光从皮雕挪到莫日根的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哪里?”莫日根的声音都有点不像自己的了。 陆许一脸茫然,摇摇头,低头又吃起羊肉来,那一刻,莫日根如虚脱了一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你从哪里来?”莫日根自言自语道,“西北边……你看见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到澡堂门外,只想吹吹冷风,让头脑清醒点儿。 西北凉州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城守派出这名斥候求援,路上不知碰上什么,遭到了极大的惊吓,乃至失魂落魄,一路逃到了此处。他看见了什么?是否就是自己一路以来寻找的白鹿? 莫日根裹着一身棉布袍,趿一双木屐站在庭院中,陆许吃饱后双手在棉袍上擦了擦,拿起那封信,静悄悄地走出庭院,经过莫日根身后,赤脚走向院墙。寒风凛冽,莫日根眉头深锁,背着手,站在风里思考,未听见陆许脚步声。 陆许快步跑向院内角落,从后门闪身出去。 必须尽快往长安送信,通知李景珑,再让这青年带路,往长城外也好,西北玉门关也罢……莫日根回身去找陆许的那封信,忽见厅内空空如也。 “人呢?!”莫日根一声怒喝,转头四顾,见一行脚印通往后门,当即脱了木屐,快步直追出去。 长城雪夜 清晨,阴云密布,雪渐小了些。 驿站内,鸿俊睡得整个人抱住李景珑,李景珑则仰躺着熟睡,一侧胳膊让鸿俊枕着,搂着他的肩,鸿俊贴在他的胸膛前,仿佛李景珑心脉内的灯,对他有着奇异的、与生俱来的吸引力。 风依旧呜呜地吹着,鸿俊醒了,打了个呵欠,睁眼的那一刻呼吸一停,抬眼望向睡着的李景珑,呼吸不禁变得急促起来。他整个人缠在李景珑身上,一手抱着他的腰,一腿还架在他的腿间,埋头在他肩侧,听着他的心跳。 更夸张的是,鸿俊大清早的刚睡醒,还硬了。那物顶着单裤的裤裆,渗出水来,而腿上感觉到李景珑也睡得硬了。温暖的被窝、李景珑的体温、起伏的胸膛、身上好闻的气息,这一切都给了鸿俊一种不再孤单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令他怦然心动,蓦然生出一种近乎眷恋的感情。 反正还没醒……再抱一会儿。鸿俊很喜欢这感觉,就像吃到好吃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开出一朵花儿来,或是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时,暖风吹来,整个天地都温柔地环抱了他,那陪伴感无处不在。 李景珑却稍一动,醒了。 鸿俊只得把手放开,小心地转躺平,李景珑睡得一脸烦躁,侧头睁眼时最先看见的却是鸿俊,便笑了起来。 “醒多久了?”李景珑胳膊都被枕麻了,按住肩膀活动手臂。 “你最近很喜欢笑啊。”鸿俊说。 李景珑意识到了什么,敛了笑容,让他快点起床,别总赖着不起来。 今天风雪依旧,只是雪势渐小了些,早饭后过往商队都不成行,看那架势,再往西北走,恐怕暴风雪只会更大,路更难行。李景珑站在驿站门外,眉头深锁观察天色。 鸿俊知道他焦急出行,便道:“雪小了些,走吧。” “能行吗?”李景珑朝鸿俊问道,“这天气风太大了。” 鸿俊表示没问题,李景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一同赶路。 “你俩若要到武威。”驿站小二出来说,“须得提防别走错了路,大雪积得深,将官道给盖住了,一旦迷路,荒郊野岭的,可就麻烦啦。” 李景珑一想也是,这次出长安,带的是两年前的地图,其间不少地方改了道,途中走错路三两回,幸而都找到了正确目的地。可眼下暴风雪覆盖官道与农田,又无商队车辙,极可能撞进荒地里找不到地方。 “你们往北边走。”小二又说,“那儿有道汉时长城,长城下还能挡风,沿长城到武威外的站口,再折返南下六十里地就到。” 李景珑道过谢,便与鸿俊上马,前去找汉时长城。风雪覆盖道路,马匹不好走,看见长城之时,鸿俊不禁惊叹一声。 风雪茫茫,一堵高墙屹立天际,无视了狂风与飞雪,犹如世界的边际,守护了繁华神州。这道蜿蜒盘旋的长龙越过荒原,攀过山岭,从它的起点前来,升往天际,再俯向大地,千百年间,一如往昔。 “走。”李景珑调转马头,说道。 “外头有什么?”鸿俊问。 李景珑说:“外头是个更广大的世界。” 鸿俊又说:“我读过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李景珑笑着唱道,两骑奔马在暴风与飞雪中,沿长城驰向世界的尽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是唱我祖先的诗。”李景珑朝鸿俊说。 鸿俊虽然不知道李景珑先祖,飞将军李广的显赫名声,但想必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冷不冷?”李景珑放慢马速,侧头问道。 昨夜之后,鸿俊面对李景珑时,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今天更主动骑着自己的马。 鸿俊摆摆手,李景珑说:“冷就过来,哥哥带你。” 鸿俊答道:“我身子没这么弱!” 鲤鱼妖醒了,在鸿俊背后说:“我们可是一点也不冷,李长史,你怎么啦?不行了吗?” 风雪又起来了,且比昨夜来得愈发猛烈,寒气灌入呼吸,鸿俊一时便说不出话,李景珑忙摆手示意他蒙好口鼻,到前面去开路。 长城绵延万里,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李景珑蒙着口鼻,还时不时回头看看,确认鸿俊跟上了。说也奇怪,鸿俊看四周暴风雪如同崩天一般,仿佛天上在往下坠着亿万闪光星辰,狂风更是要将大地整片整片地掀起来,将他们抖到天边去,可他居然一点也不哆嗦。 前方李景珑驻马,鸿俊便问:“怎么啦?!” “你冷不!”李景珑问,“要不还是折回去罢!别冻着了!” 鸿俊说:“真的不冷,你呢?” 李景珑戴着控缰的手套,身上裹一件黑色大氅,他素来体格健壮,此时不禁也有点颤,说:“我没事,那……再坚持一会儿!傍晚就到关营了!” 两人又继续前行,一个时辰后,鸿俊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李景珑的速度明显慢了些。 “长史,你没事吧?”鸿俊回头问。 李景珑骑在马上,打了个喷嚏。 鸿俊:“……” 别是被冻着了,鸿俊忙调转马头回去,风变得更大了,几乎寸步难行。李景珑说:“找个地方,避会儿吧!” 其时汉长城下,每隔十里地就有一空置营房,留予古时士兵巡逻时宿夜所用。两人昏天黑地,撞进那营房里,鸿俊回身关上门,将寒风挡在外头,李景珑不住搓手,呵气,嘴唇略有点发青。 鲤鱼妖在营房内翻来找去,找到几个烧水的瓷罐,李景珑又打了个喷嚏,鸿俊说:“别是生病了吧。” 李景珑忙道不妨,说:“我休息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没想到这儿这么冷……”说着又打了个喷嚏。天昏地暗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鸿俊便手指一搓,点了柴火,烧点水喝吃干粮。 李景珑靠在营房的木箱下睡着了,鲤鱼妖说:“你看看倒霉鬼,有点儿不太对。” 鸿俊伸手摸李景珑的额头,滚烫。 “糟了。”鸿俊说,“长史?” 李景珑睁开眼,说:“什么时辰了?走吧,还得赶路。” 李景珑要起身,却没了力气,鸿俊说:“受凉了,别冻伤了肺,你再歇会儿,等雪停了再走,我给你配点药。” 李景珑十分郁闷,最后居然是自己生病了,但在鸿俊面前,出的糗也够多了,不差这一次,只得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去年龙武军往关中平原练兵,三天三夜没合眼,又是暴雨又是曝晒都没生病……” 鸿俊便找药便答道:“也许是外头实在太冷了吧。” “是啊是啊。”鲤鱼妖说,“你的体质比不上鸿俊,真的不用觉得丢人,我家鸿俊本来就……” 鸿俊忙示意鲤鱼妖别捅了,再捅就穿了,他找出随身携带的御寒帖,内有干姜、柴胡等药材,又带出一枚凤凰羽,于是“咦”的一声。说:“我知道了,应当是这个。” 凤凰羽在这天寒地冻中发着微光,先前鸿俊都将它揣在怀中,难怪不冷! 鸿俊把凤凰羽放在李景珑怀里,出去再捡些柴火,预备熬药,刚走出一步便狂叫道:“天啊!好冷啊——!” “我说冷吧。”李景珑郁闷稍轻,说道,“别出去,我发会儿汗就好了。” 鸿俊示意无妨,走出雪地外,远处有一条封冰的小溪,对面则是不少树,寒风凛冽一吹起来,鸿俊顿时狂叫。一瞬间三魂七魄登时出窍,张开的嘴都被冻得合不上了。 “好冷……好冷……我要死了……”鸿俊险些就歪倒在雪地,感觉风从四面八方一起来,全朝着自己吹,他不停反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救长史…… 鸿俊撑开五色神光,奈何神光挡得住风雪,却挡不住冰寒冷气,一用法术冷得更厉害,鸿俊忙收了神光,拿飞刀把树给砍了,踉踉跄跄,拖着棵一人高的松树回去。 鸿俊撞开门,冻得哆嗦,李景珑吓了一跳,紧张道:“你别生病了!” 鸿俊道:“好了好了。” 他用飞刀削了几段木柴,关紧了门,生起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将瓦罐放在火上,先是熬了浓浓一大碗驱寒汤,给李景珑灌了下去,自己也喝了一碗,再把李景珑焐着,让他发汗。 天色昏暗,风声依旧,今夜只能在这儿对付了。李景珑喝过药后开始出汗,怀里有了凤凰羽,又裹着自己与鸿俊的两件毛皮袄,想来不会有大碍。 鲤鱼妖则侧躺在李景珑膝头,睁着眼睡觉,鲤鱼到了冬天便蔫蔫的,话也少了许多。 鸿俊张开腿,坐在火堆外沿,用一根树枝拨着火,脑海中依旧想着昨夜李景珑说的话。 我想要什么?我这一生,将如何度过?鸿俊犹记得尚在很久以前,重明就说过,鸟儿的一生哪怕飞得再高,穿过崇山与峻岭,穿过夜晚的星辰与碧天下的白云,终将会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那将是他一生的归宿,更重要的是,归宿将是他一生兜兜转转,孜孜不倦地寻觅之处。是花花世界,还是万丈险峰,是人族屋檐下的泥巢,还是江水中央的一处孤滩。 什么地方才会是我的归宿?鸿俊逐渐明白了重明的话,他也想家,那是他的家,却不是他走过毕生后,需要安放自己的地方。也许未来有一天,他会发现曜金宫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但至少现在不是。 那里曾经属于父亲孔宣、重明与青雄,父亲或许也正因如此,才离开了曜金宫,来到神州大地,与母亲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吗? 榆林城门外。 离开榆林时,莫日根带着陆许,将信交给守城士兵。 “烦请将这封信送到长安大理寺,转交驱魔司李景珑长史。”莫日根说。 沿途他听见了不少来自西北的消息,北方行商纷纷来到中原歇脚过冬,而边疆闹尸变的传说流传甚广,有人说是一队回纥人冒充,四处屠城劫掠;有人则说是玉门关下起了尸变,一时流言四起,编得有鼻子有眼。 本该将陆许携带的军报送到凉州府哥舒翰驻军处,但信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莫日根便决定亲自前往,北上看看,而残缺的军报则交给李景珑去判断。更夹带了一封信,提及北方所发生之事。 “你看。”莫日根朝陆许说,“已经替你办妥当了。” 陆许见到士兵,便连连点头,他疯了之后还惦记着自己的责任,现在总算好些了,再抬眼看莫日根。 莫日根说:“你带我去找鹿,最后在哪儿见它,还记得不?” 陆许迟疑,打量莫日根,莫日根拍拍自己胸膛,说:“我能打过鬼,我替你报仇去。” 陆许总算不逃了,开始给莫日根指路,让他北上。 莫日根戴着皮面具,与陆许共乘一骑,又回头道:“你多大了?家里几口人?” 陆许只不吭声,骑在马上四处看,莫日根见这青年怪可怜的,根据消息,同袍定全死了,城也灭了,想必家人也已无幸,沿途便说不得多留心照顾些。 冰天雪地,汉长城下。 鸿俊轻轻叹了口气,而不知在何时,外头的雪停了。 他从营房内的一个小洞朝外张望,外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再摸李景珑额头,李景珑还发着烧,脸上却不再苍白。 鸿俊就这么守着,直到略有倦意,预备躺下对付着过一晚,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马匹不安的嘶鸣。 有什么动物太冷了吗?鸿俊生怕是狐狸或狼,就怕将马吓跑了,只要不是猛兽,放进来对付一夜,让它取暖也没关系。 他推门出去,外面乌云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鸿俊拿着火把照了照,看见不安的两匹马,正躲在避风处歇息。 鸿俊转身,火把指向黑暗深处,看见十步外有着杂乱的脚印。 有人? 有人! 鸿俊忙道:“有人吗?” 雪地对面,小溪畔传来树枝折断声。鸿俊上前几步,挥过火把,发出风响。背后窸窸窣窣声不断,马匹再次传来不安声响。静夜里没有半点声音,一切都显得如此地诡异。 寒冷无处不在,如水银般卷地袭来,鸿俊再往前走了些许,越过那条小溪,他开始意识到不对了,在火把的光照上,表情充满警惕,而就在他的背后,数个黑影出现在树上。 鸿俊转身,正要回去时,身后蓦然一个人扑来,狠狠撞在他的背脊上! 鸿俊瞬间弹出飞刀,就地一滚,滚过雪地时抬手飞刀疾射,射中那黑影身上铠甲,直没入体! 然而那黑影却丝毫不惧飞刀,一声怪叫,再次冲上! 这是什么?!鸿俊还未回过神,背后又有身穿铠甲的怪物扑来,紧接着头顶树上,跃下手持武器的怪物!鸿俊以火把格挡,火把落地,掉在雪中瞬间熄灭。 五色神光“嗡”的一声抖开,抵挡住周遭斩来的兵刃,借着那幻境般的琉璃光芒,鸿俊蓦然看清了敌人。 那是身穿奇特铠甲的士兵,士兵双目浑浊,眼球中看不见瞳孔,手持武器朝鸿俊斩下! 古汉尸兵 那是死……死人?!鸿俊大叫一声,喊道,“李景珑!” 鸿俊从未见过这等妖怪,退后几步,五色神光周遭,穿有甲胄的士兵越来越多,接近二十名,朝着他猛力劈砍,鸿俊大喝一声,召来飞刀,一刀斩断拦路士兵,那士兵被斩成两截,却依旧在地上发出“嗬嗬”声响,两手攀爬,不死心地朝鸿俊爬来。 黑影纷纷越过长城,从高处跳下。树林深处,死人士兵越来越多,朝着鸿俊涌来,鸿俊撑起五色神光,欲觅路离开,以飞刀猛斩,毁去士兵身躯,却无法将它们彻底杀死。 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推,将一大群死人士兵推得直飞出去,当即又是一声怪异的咆哮,一个死人士兵从背后扑来,挂在他的身上。 鸿俊忍不住大叫,吼道:“滚开!” 寻常妖怪他半点不怕,奈何这遍地死人出现得实在太诡异,数量不知为何暴增,而且最重要的是—— 杀不死! 鸿俊将那死人一个过肩摔掀了出来,更多的死人士兵冲上前,眼看他就要被淹没的一刻…… ……一枚绽放白色光芒的箭矢从长城下射来,穿过近五十步远,呼啸着越过溪流,射进那死人头盔中,“砰”一声响,死人士兵倒下,不动了。 李景珑喊道:“快跑!” 鸿俊推开士兵,朝长城下奔跑,李景珑拉开长弓,从营房中奔出,奔跑中侧耳倾听,听声辨位,接连抽箭,拉弓,射箭,抽箭,拉弓……连珠箭唰唰飞去,如暗夜中流星爆发,带着心灯的力量,拖着尾焰呼啸掠过鸿俊身边! 犹如焰火绽放,照亮鸿俊脸庞,每一箭射中便有一名死人士兵翻倒在地,鸿俊冲向李景珑,李景珑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长城上跳下更多的死人士兵,高举武器,朝他们冲来! 鸿俊手持飞刀,茫然望向附近,只见士兵齐声嘶哑叫喊,拖着兵器,徒步朝他们展开冲锋,鸿俊说:“快跑!” 李景珑将鸿俊护在身后,士兵冲到近前,李景珑改剑换弓,运起全身力度,一声暴喝,提剑一挑。 平地雪粉炸开,心灯之光骤然爆发,形成光浪,横扫开去,死人士兵发出恐惧的哀嚎,在那光芒之下纷纷倒地,头盔滚落。 李景珑以剑拄地,心脏剧痛,喘气时,鸿俊忙扶着他,而就在此刻,他胸膛上,袁昆所画的烙印发出微弱光芒,守护了他的心脉。 李景珑长吁一口气,只听远处窸窸窣窣,敌人仿佛全部撤离了,两人对视一眼。李景珑说:“在梦里听见你喊我,没想到睁开眼还真是……没事吧?” 鸿俊转头看这四处倒下的士兵,喃喃道:“这些,都是死人?!” 嘉峪关外深山间。 莫日根手中弓箭锋芒毕露,指向树林深处。 陆许则一脸茫然地蹲在他身边,两人一起埋伏在灌木丛后。莫日根警惕捕捉树叶动向,陆许皱眉,等得不耐烦,转身想走。 “嘘。”莫日根示意陆许埋伏好,说,“就一会儿,别走。”说毕拉开长弓,瞄准树林深处。 钉头七箭射出,树后动物应声而倒。 陆许:“!!!” 莫日根在树丛里拖出一头熊,箭矢深入熊的右眼,入脑,一击毙命。他把熊放在面前,双手合十,一躬身,再吃力地把熊扛起来,摇摇晃晃,走下山去,回头道:“走了!” 嘉峪关前到处都是集散的行商。莫日根离开长安时便没带多少盘川,自己买了一身衣服,又给陆许买了身,钱快花完了,只好打来猎物,在嘉峪关下摆摊卖换盘川。 那熊趴在莫日根跟前,莫日根则抱着胳膊,带着面具,一脚踩着熊,望向过往行人。 “晚上带你吃好吃的去。”莫日根朝陆许说。 陆许盘腿坐在一旁,拿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削着木头,莫日根打量他片刻,觉得这青年还挺安静的,沿途也没怎么给自己找麻烦,似乎只要能活下来,就不发疯。而且对吃的要求不高,不像鸿俊见了什么都想尝一尝,莫日根带着他的时间多了,多少能明白李景珑对鸿俊的照顾。 有些人,天生就会让人想去照顾。 “哎?这是……您是……” 路过的行商看见集市上大大咧咧卖一头整熊的莫日根,瞬间就惊了,慌忙道:“恩公!恩公!” 莫日根瞬间不自在起来,慌忙示意他嘘,警告道:“别喊,别喊!” 嘉峪关下的集市里,不少人闻言朝莫日根瞥,有人发现了他的面具,说道:“哎这不是晁罗门么?!” 莫日根倒抽一口冷气,陆许闻言,抬头看莫日根,说:“晁罗门。” “别说了。”莫日根说道。 “是那位大侠!” “恩公!”商人忙道,“上次在查布拉干古道,你救了小的一命,此后日日夜夜,小的一直不知该如何报答您,长城外,从无人知道您的下落……” 莫日根忙道:“不必报答,你到这边来。我得赶紧把熊卖了北上……” 商人过来就给莫日根下跪,朝身后女人小孩招手,说道:“快叫恩公!” 一时“恩公恩公”地响了起来,市集上不少人好奇来看,又有一个被莫日根救过的猎户,喊道:“晁罗门!恩人!” 莫日根:“……” 市集上一片混乱,那商人想起了什么,掏出一个匣子,里头装了十两黄金,说:“恩公若不嫌弃……” 莫日根忙推让,商人要答谢,一个匣子在陆许的面前被推过来,推过去,陆许的目光也跟着那匣子,看过来,看过去,一脸迷茫。 人越来越多,莫日根一边推让,一边悲愤交集说:“别光看热闹啊!你们倒是谁把这熊买了,忙着呢!” 那趴着的熊是好熊,也值不少钱,可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买不下一只整熊,商人又要给莫日根下跪,莫日根灵机一动,说:“钱我收了,熊送你了。陆许,我们走。” 莫日根接了那匣子,带着陆许,逃命般地脱离了现场。 陆许说:“晁罗门。” 莫日根让陆许赶紧先上马,自己再抬腿跨上去,一抖马缰喝道:“驾!”当即落荒而逃。 当天午后,在嘉峪关外另一个小镇,莫日根借宿民宅,陆许还在削他的木头,说:“晁罗门,恩公。” 莫日根则擦拭自己的皮猎靴,说:“晁罗门是‘黎明星’的意思。他们给我起的外号。” “黎明星。”陆许又说,“恩公。” 莫日根自言自语说:“世间穷苦的人太多了,我爹从前就常说,让我去看看这些受苦的人,再看看我自己……” 陆许低头刻木,莫日根自嘲道:“以前还想当大侠,戴着个面具,到处去救人,帮人,现在想想,真是傻得不行。” 陆许打了个呵欠,莫日根说:“睡吧。” 离开榆林时,莫日根带陆许逛成衣店,陆许看见塞外人穿的白色的修身武服,便在这衣服前站了很久,莫日根知道北地斥候总备着两套衣装,一套黑色夜行服,执行任务时用,一套白色利落武服,雪地里穿。应当是习惯,莫日根便给他买了。 陆许身材很好,该有的肌肉都有,穿一身白,眉毛浓黑,眼睛明亮,高鼻深目的,似是胡人混血,莫日根看了一会儿,说:“你爹娘,是不是有一个是室韦人?” 陆许没回答,莫日根便拍拍他胸膛,自己在他身边躺下,拿起枕边陆许刻的那木雕,发现是一头小小的牡鹿。 凉州府,兵马来来去去,如临大敌。 李景珑打着喷嚏,风寒未好,鸿俊便递给他布巾擦鼻涕。抵达凉州时,刚递出太子手谕,守城将便不敢造次,忙将他们带到将军府安顿。 李景珑走进厅内,将一个布包一扔,里头生锈的盔甲散了满地。 “凉州不似长安,还请李长史海涵。”卫兵送上驱寒的姜汤,李景珑忙双手接过道谢。 鸿俊来前便得李景珑特别叮嘱,战士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一定不能无礼。 正说话时,又有将领进来,乃是从三品的河西巡查卫,名唤张颢,领云麾将军一职,与任驱魔司长史、怀威中郎将的李景珑平职,两人各自见礼,张颢一进来就摘了头盔,笑道:“哎!李将军,当真久仰!” 李景珑捂着鼻子,连连点头,打喷嚏出鼻涕已打得鼻子有点疼了。 “凉国公恰好有事,稍后便回。”张颢架着脚踝,明显是个兵痞子,笑道,“咱弟兄们领你俩出去玩玩?” 李景珑摆手,张颢又说:“你夫人呢?哟,是个小兄弟,没关系,小兄弟也可以当夫人……咱们这儿……” 鸿俊十分尴尬,说:“张将军,你好,我是驱魔司孔鸿俊。” 张颢诧异道:“你也是驱魔司的?你能打仗吗?怎么也没佩剑佩弓?” 鸿俊看了李景珑一眼,手中弹出四把飞刀,转了两圈给张颢看,四把飞刀在五指间绕了几圈,来来去去,张颢一看那指法便不敢造次,知道只要这少年想,一把飞刀瞬间能钉上自己喉咙。 “得罪,开个玩笑。”张颢笑道。 李景珑与鸿俊都道不妨,张颢便瞥地上那铠甲,眼中颇有好奇之色。 李景珑说:“我已通知关营,前去现场检视。” 两人一路赶来凉州,尸体带不了,李景珑途经长城下关营时,便让士兵前去他与鸿俊宿夜处收拾。 “这是……”张颢说,“哪来的铠甲?还是古物?” 李景珑堵着鼻子,将过程说了,张颢那表情极其怪异,像看傻子一般看着面前两人,心想是不是发烧烧傻了。 李景珑就知道他不信,本想带一具尸体过来,奈何被心灯放倒的死人士兵都已成了寻常尸体,带这个死人给他们看,又有什么用? “应该抓个活的。”李景珑说。 “活的尸体吗?”鸿俊想到就有点发毛,他不怕妖怪,可是死人趴在自己身上,还是很不舒服。 这么说感觉总是哪里不对。 “京城咋样啦?这可好多年没回去了。”张颢没有多问李景珑尸体之类的话题,而是关心起长安局势了,李景珑一听便知道他不信,答道:“陛下身体很好。” 隔了一会儿,李景珑问:“边塞四镇,你们都去看过了?” 张颢笑着说道:“还行,派了新的驻兵。” 李景珑问:“现场还有什么证据?” 张颢摇头道:“没有。” “是回纥人?” “我不好说,且待凉国公发落罢。”张颢答道。 李景珑要再问,张颢却总是把话题往长安带,李景珑却只管追问,最后张颢见躲不过了,只得索性笑道:“李将军,咱们都是当兵的,有些话我不便说,还请您海涵。” 大唐重武,男儿以入伍领军为荣,李景珑自然知道张颢是什么意思,内里定还有敏感问题,是张颢不愿意去触及的。 “稍后见了国公,还请您千万……” “知道了。”李景珑答道。 “那么便打听一句……”李景珑正要问时,哥舒翰却回来了。 哥舒翰身材高大,声若洪钟,在外便道:“朝廷怎么又派人来了?!” 众人起身,鸿俊见那人进来,便吓了一跳,只见哥舒翰入房时险些撞在门上,张颢忙上前去扶,只见一名魁梧老者五大三粗,脖颈、面庞通红,威风凛凛,竟比李景珑还高了小半头,往将军位上一坐时,整张坐榻都在发抖。 李景珑忙道拜见老将军,鸿俊说:“你喝醉啦。” “猢!”哥舒翰大吼一声,“没有醉!没有醉!再来十坛!” 又一名中年文官跟了进来,拿着披风,盖在哥舒翰身上,朝李景珑见礼道:“凉州郡刺史,秦亮。” 各人打过招呼,秦亮又说:“将军立冬犒军,刚饮过酒回来。” 李景珑便点头,哥舒翰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又有侍女前来进解酒汤,哥舒翰喝了两口,缓缓出了口气,说:“报罢,长安又有什么话说?你叫什么名字?谁派来的?” 李景珑见哥舒翰一身酒气,但当官当到这地步了,钦察御史也不敢参他办公时饮酒,只得说道:“国公,卑职是奉太子之命前来,调查西北四县屠城之事。” 这话一出,厅内顿时肃静,张颢瞬间一脸“完了”的表情,秦亮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哥舒翰陡然睁大双眼,说道:“你说什么?!” 那一刻,就连鸿俊也感觉到了杀气,他心道这事儿是不是不能提? “什么意思?”哥舒翰坐直,盯着李景珑,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回去,告诉太子,凉州乃是老夫所治辖之地,莫要听了流言便来多管闲事!” 李景珑马上就明白,哥舒翰不想朝廷派人来管,心想自己多半被李亨摆了一道,离开长安前,居然没提醒过他! “不是流言,将军……”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哥舒翰怒吼道,“老夫不管你是谁!谁派来的!哪怕是陛下也没有用!” 鸿俊打量哥舒翰,自己被骂没什么,李景珑一被骂,鸿俊便满肚子火想回嘴,李景珑却示意不要冲动,反而朝哥舒翰笑了起来。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说:“你笑什么?” 李景珑说:“国公,你有所不知。” “你说。”哥舒翰道,“今天我就让你说完,你叫李景珑,是吧?老夫从军五十载,今天你是第一个。” “走吧。”鸿俊小声道。 李景珑摆手,示意哥舒翰朝地上看,躬身拾起铠甲,朝哥舒翰问:“国公见过这等铠甲么?” 哥舒翰一怔,秦亮恐怕李景珑语气不善,激起哥舒翰怒气,便在旁插了一句:“李长史从何处得来?” 李景珑答道:“人身上穿的,在距离此处一百二十里地外的汉长城下。” “不可能。”秦亮说,“这是汉时的铠甲,且已锈了。” 哥舒翰眯起眼,打量李景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景珑答道:“千真万确,铠甲是汉时的铠甲,人也是汉时的人。” “什么?!”哥舒翰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秦亮眉头皱了起来,张颢则是一脸想笑却不敢笑的神情。 “或者说,是尸。”李景珑说,“成千上万的已死士兵,统统诈尸了,他们屠了边境四城,越过了长城,正在凉州境内四处行动。” 厅内再次肃静,落针可闻。 半晌后。 哥舒翰冷冷道:“说完了?” 李景珑答道:“国公,这是实情。” 哥舒翰仿佛听了个笑话,说:“李景珑!你千里迢迢从长安上来,就是奉太子命令,编了个故事将老夫当猴耍?!” 李景珑拿着那顶头盔,沉吟道:“不如这样罢,昨夜鏖战之后,长城下还扔着不少尸体,我以独门技艺放倒了它们,并朝最近的关营通报过,想必长城驻军已去清点战场……” 哥舒翰打量李景珑,李景珑云淡风轻地说道:“卑职以项上人头做保,只要尸体运来,定将真相大白……”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哥舒翰当即道,“项上人头,李景珑,你有胆识!” 李景珑:”……” “这……”秦亮说,“国公,李长史是太子……” “这!”李景珑马上道,“等等!国公!卑职不过是随口一说……” 哥舒翰冷冷道:“军中无戏言,各位都听见了,正好作个见证。”说着又打量李景珑,说:“老夫现在倒是相信你,不是来编故事。” 鸿俊问:“项上人头是什么?” 李景珑:“……” “就是砍我的脑袋。”李景珑说。 鸿俊顿时就炸了,说:“那怎么行!你让他砍你脑袋?” 李景珑道:“我怎么知道?!从前龙武军里大伙儿都这么说来着!” 鸿俊忙朝哥舒翰说:“不算,刚才的不算。” 哥舒翰一脸看傻子的表情,鸿俊则不住打岔,但就在此刻,关营处却是派了斥候前来,外头喊道:“报——长城关营有信!” 哥舒翰双目蓦然睁大,说:“传!” 来了一名斥候,李景珑说:“怎么?” “你是李景珑长史么?”那斥候一脸茫然,说,“秋林溪畔,没有你说的尸体啊。” 李景珑:“……” 鸿俊说:“没有吗?这怎么可能?!” 斥候道:“千真万确,什么也没有!” 哥舒翰说:“来人!将李景珑给我……” 李景珑:“鸿俊,跑!” 鸿俊还没回过神,李景珑果断将他一拉,怒吼一声,转身冲了出去。 雅丹往事 “狗胆包天!”哥舒翰勃然怒吼。 六十三岁的哥舒翰这一天里简直见过了平生所未见——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编了个荒唐至极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有人以项上人头担保,结果输了居然还不认! “给我抓住他!”哥舒翰吼道,“押赴刑场!” 李景珑与鸿俊已冲出了将军府前厅,不辨方向就往后院跑,鲤鱼妖正在鸿俊背上冬眠,被蓦然惊醒,叫道:“喂!你们做什么?!怎么突然打起来了?!这是哪儿?” “离魂花粉!”鸿俊急中生智道。 “你把我包得太紧了啊!”鲤鱼妖怕冷,鸿俊先前便将它襁褓一般地裹着,鲤鱼妖一时如同婴儿,手都抽不出来。 李景珑喝道:“腾不开手了!” 哥舒翰被保护在最里头,根本近不得身,将军府中又涌出大量手持强弩的士兵,现场一片混乱,李景珑头昏脑涨,还在淌鼻涕,知道他们这箭专射骑兵,连马匹都可穿透,万一被流箭射中不是玩的。 “快走!”李景珑喊道。 鸿俊抖开五色神光,挡住两人身前箭矢,士兵们尚自手下留情,只射腿脚,李景珑冲到墙边,一个躬身,喊道:“跳!” 鸿俊一步踩上李景珑背脊,跃上将军府高墙,回身双手一绕,五色神光一绞,箭矢便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士兵们惊讶大喊,张颢快步冲出,喊道:“李景珑!不要跑!有话好好说!” 趁着这当口,李景珑已跳上高墙,与鸿俊跃出了将军府。 鸿俊说:“要么咱们把将军抓了当人质……” 李景珑:“你能?!” 鸿俊:“不然你说什么项上人头担保……” “我怎么知道啊!”李景珑惨叫道,“平时不是都这么随口一说吗?谁知道他会当真?!” 两人刚喘得一口气,追兵却冲了出来,李景珑喊道:“往人多的地方跑——!” 凉州城中立冬初到,市集上人声喧嚣,两人冲出小巷,鸿俊正要朝市集中躲时,李景珑却拉住他说:“等等!”回头一看,见追兵速度放慢,各自收起弩|箭,恐怕伤到百姓,李景珑便道:“走!” “分头……” “分什么头!”李景珑推着鸿俊,朝人群里躲,士兵纷纷下马过来排查,人一多,李景珑几个进出,便与鸿俊甩开了追兵。半晌后,两人躲在一条巷子里喘气,李景珑还在打喷嚏。 “怎么办?”鸿俊守在巷子口处,朝外张望。 鲤鱼妖一个手被包袱裹着,另一手在外头挥来挥去,说:“拿不到离魂花粉,鸿俊把我松松。” “省着点用。”李景珑说,“用完就没地方补了。” 马蹄声经过,外头又听张颢之声,说道:“你们把所有的巷子查一遍。” 鸿俊一惊,巡逻士兵朝着自己这边来了,巷内是条死路,还得跳墙跑,然而巷内突然推开一扇门。 “两位,请跟我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 李景珑蓦然回头,见是名高鼻深目的混血胡女,鸿俊正犹豫时,李景珑已当机立断,与他闪身进了门内。 那胡女带着他们穿过一户人家后院,再从前门绕出,其时凉州府胡汉混居,色目人、回纥人在多年前各建各的居所,乃至胡人、汉人的屋宇错落参差,倒是十分别致。汉人居所以木瓦砖房为主,胡人居所则以白石、夯土与杨木架设,房屋间错落小道甚为复杂,转得几次,便彻底甩开了追兵。 胡女带着他们穿过一条集市小巷,小巷内乃是凉州府的贫民街,天寒地冻,不少人还在此处做生意。 “哎!你那鱼卖不卖!”一名回纥人拍拍鸿俊肩膀,以汉话说道。 “不卖!”鲤鱼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 回纥人见鱼突然张口说话,被吓得大叫,摔在地上,胡女不耐烦地朝他说:“别惹事!” 胡女甚为彪悍,一时小巷内无人敢惹,走到一半时她又蹲下来买菜,李景珑与鸿俊俱满脸疑惑,却并未发问,及至再穿过数条街道,来到一处民宅前。 胡女说:“进来喝茶吧。”说着推开门去。 这是一户幽静人家,前院内置一石磨,养着一头骡子,进了前厅,摆设简单古朴,厅内两侧各置一副黑色的汉时古铠。胡女进去便喊道:“爹!娘,我把人带回来了!” 鸿俊在天井里四处看,阳光下晾着两件涤得发白的官袍,一名回纥妇人正在缝补长裙,闻言忙抬头请李景珑与鸿俊进去,厅内又出来一人,换了官服,裹着半旧的棉袄,竟是秦亮! “李长史今儿个。”秦亮笑道,“可闯下大祸啦。” 鸿俊正惊讶时,李景珑一想便知,忙抱拳行礼,感谢秦亮出手相助,秦亮却摆手连忙道不妨,将两人请到厅中。 “此事说来话长。”秦亮忧心忡忡道,“老将军先入为主,凉州城中的弟兄们,有得罪之处,还请长史海涵。” “你相信?”李景珑闻言十分意外。 秦亮神色凝重,缓缓点头,答道:“十二年前,我在沙州见过你们说的妖怪,它们名唤‘尸鬼’。” 雪过天霁,莫日根策马飞驰于荒原上,马上还载着陆许,室韦人乃是行走来去塞外的好手,一路上莫日根沿着背风山川而过,走走停停,天色一变便或觅小镇,或寻山洞御寒,偶尔打几只猎物用火烤着吃,夜间还能找到温泉与陆许洗澡涤去一天疲惫,这么走来,倒似在游山玩水。 “接下来往哪儿走?”莫日根驻马于高处,朝陆许问道。 陆许立于山崖,眺望远方,眼里现出一丝迷茫,莫日根又说:“你看看那边?”陆许便望向远方覆盖着白雪的祁连山脉东南段,眯起眼,思考,迟疑。 陆许极少说话,莫日根已能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何处是正确方向,沿途陆许似乎一直带着迟疑不定,愿意带莫日根去,却又恐怕再遇上自己恐惧的东西。然而随着与莫日根不断深入河西境内,这恐惧则在不断消退,变成对莫日根的信心。毕竟莫日根非常强大,轻车熟路深入荒无人烟之处,总能找到方向,不管什么野兽,也从未敢来犯。 陆许起初还有些许犹豫,然而在亲眼看见莫日根射杀了一头熊,空手摔飞了一只老虎后,便开始带着崇拜之意。 莫日根从陆许的表情判断出,目的地兴许已经近了。他绕下山路,拍拍马鞍,示意陆许上马,陆许却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走,别害怕。”莫日根摘下面具,认真地注视陆许,说,“有我呢。” 陆许迟疑片刻,而后翻身上马,莫日根一扬鞭,喝道:“驾——!”带着陆许驰向祁连山脚下。黄昏时晴空浩瀚,白云茫茫,远处出现了一个破败的村庄。 莫日根十分诧异,驻马村前,陆许却连滚带爬,翻身下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冲进了村里。 莫日根:“……” 莫日根这才明白。陆许送完信后,目的地是家。村落里全是尸体,仿佛经历了一场掳掠,村中未剩活人,陆许撞进去的那户人家里,门口挂着室韦的牛头,门外晾着吐蕃妇人的孔雀绿长裙,还在风里飘着。 雪山中,这村落的血迹已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盖,村庄中一片静谧,村外飘扬着经幡,天际一抹淡月,伴随着陆许疯狂的哭声。 莫日根推门进去,见陆许抱着一名死去的妇人大哭,牛蝇屋前屋后,嗡嗡地响。陆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糊了满脸,莫日根便将他拉起来,随手将他揽在身前,陆许仍不断发抖。 “路上你早就猜到了吧。”莫日根说,“节哀顺变。” 他终于懂了陆许那既害怕又不得不前来的表情——他在担心他的村庄、他的爹娘,但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日根随手蒙着陆许的眼睛,把他带到屋外去,捡来一把铲子塞到他手里,让他挖坑,说:“别哭了,别哭了。” 陆许一边哭一边站着挖坑,莫日根知道但凡悲痛的人,让他做点事,那痛苦就会慢慢减轻,自己则入内检查陆母尸体。 只见陆许的母亲左手握着一把匕首,右手则紧紧攥着。 他轻轻掰开陆母的手,看见手中握着一枚铁甲片。 莫日根拈着铁甲片,凑到鼻前嗅了嗅,脸上带着疑惑,他快步出外,检查其他死于非命的村民。大多死者都圆睁着双眼,胸膛上现出一击毙命的伤口,死者尽是老幼妇孺,却没有成年男子。 “你爹可能还活着!”莫日根快步出了屋外,朝陆许说道,“这儿没有成年男人的尸体!” 陆许一脸诧异,放下挖坑的铲,莫日根思忖片刻,而后快步来到高地上,抬起头,迎风嗅了嗅。 紧接着,在这夕阳下,莫日根面部飞速长出毛发,全身发出强光,躬身一手按地,身躯展开成为一头灰色的巨狼,发出一声咆哮! 陆许瞬间就被吓呆了,退后半步,苍狼却从高地跃下,低头在雪地里嗅着什么。 “我去去就回。”苍狼发出莫日根之声,却变得低沉,喑哑了些,回头一瞥陆许,说道,“你在这儿当心。” 苍狼跑出几步,陆许却“哎”的一声,跟了下去。 苍狼刚出村庄,陆许便追了上来,苍狼回头道:“回去!” 陆许执拗地追在雪地上,他奔跑的速度极快,跑起来就如同风一般,竟堪堪能追上苍狼。不片刻,苍狼只得停下,无奈道:“我去追踪杀人凶手!” 陆许左手拿着一把不知道哪来的匕首,右手持铲子,朝着苍狼比画,说:“黎明星,黎明星!” 苍狼露出锐利犬齿,低声道:“回村庄去,我会回来的。” 陆许执拗地走近苍狼,最后苍狼无奈,说:“罢了,骑上来吧。”说着稍稍躬身,让陆许跨坐上去。 “你是第二个骑我的人。”苍狼抬起头,追寻辨认空气中的气味,继而开始奔跑。 陆许不敢抓苍狼的耳朵,只得趴下去,紧紧抱着它的脖颈,贴在它的背上,一时风声呼呼作响,苍狼在黄昏中奔跑片刻,来到一片荒芜的平原上,雪水已近融化,天边一轮金黄色夕阳照耀大地。 它昂起头,左右嗅嗅,仿佛迷失了方向。继而它深深呼吸,突然发出一声震彻苍穹的狼嗥。狼嗥声在群山中震响,形成回声,山峦间仿佛有群狼应和,一波接一波。 不多时,荒原上,狼群从四面八方朝着苍狼奔来,黑压压足有上千只,来到苍狼面前时,尽数低头伏身。 苍狼稍稍直起狼躯,陆许忙抱紧了它的脖子,免得滑下去,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这聚集于周遭的狼群。 苍狼甩头,“噗”地吐出一枚咬在犬齿中间的铁甲片,落在石上,发出轻响。本地头狼先是上前嗅了嗅,再转头飞奔离开。随即余下狼群如同海潮般涌来,六只一拨,上前嗅铁甲片,再掉头朝着各方向离开。周而复始,不到片刻,狼群退得干干净净,散向祁连山下平原。 “捡起来。”苍狼说,“你收着。” 陆许收了那铁甲片,苍狼便驮着他,冲向西方火红日轮沉降的地平线。一时间狼群再次收拢,近两百只狼追随在苍狼身后,浩浩荡荡地驰骋于荒野上。 远处狼嗥声此起彼伏,苍狼越过河流,冲上山崖,从雪坡上滑下,日沉月升,月亮光芒越来越亮,将一片银光照向大地。狼群排布于山脊上,嚎叫声阵阵,苍狼抽了抽鼻子,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浓烈的气味—— ——尸臭。 凉州城,狂风骤起,天色昏暗,秦亮夫人入内,点起了灯。 “……那年我在沙洲任校官主簿,上司乃是贾老的小儿子贾淞文,他任巡成校官,我是他副手,我们兵马拉练,在风沙里北上……” 十二年前,那年秦亮不过二十三岁,与校尉带兵拉练三月有余,近两百人本欲经过雅丹,往鸣沙县去,奈何那夜风沙骤起,沙暴席卷边塞六城,距鸣沙县还有一日路程时,众人却在雅丹迷失了方向,越走越远。 戈壁,沙漠上烟尘滚滚,众人被困在沙漠中,断了饮水,马匹纷纷倒地。就连杀了战马,也放不出多少血来。贾淞文与秦亮拖着疲惫身躯,士兵抬着担架,徒步在戈壁中行走。 三天三夜之后,众人终于再无生机,倒在一片戈壁下,就在秦亮快失去意识之时,一名身穿汉时甲胄的高大男人,带领上百名士兵,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李景珑:“……” 鸿俊震惊道:“就是我们在长城下遇见的那些人?” 秦亮摇头,答道:“我不清楚,但他的士兵,有些穿着汉时铠,有些穿着魏铠,有些则身着北朝铠,更甚者,身批色目人覆头盔有之。乍一看去,如杂军一般。” 那时秦亮已奄奄一息,首领便提着他,在雅丹赶路足有一时辰,最后将他扔进了一条溪水里。 “我本以为他们是入关掳掠的突厥人,看去却不像。”秦亮出神道,“当时,弟兄们都已被晒昏了,我恐怕他们将掳我为俘,迫使玉门关投降时,那为首之人,却摘下了他的头盔,解下蒙面布。” 李景珑与鸿俊沉吟不语,秦亮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出神地说道:“他的长相……我过了十二年仍记得。那双眼呈白色,皮肤……则是斑驳的灰色,他是一具尸体——汉时的尸体。” 鸿俊“啊”了一声,李景珑说:“汉时的古尸?八|九百年光阴,如何能活到今天?” 秦亮摇头,说:“我不知道,但那首领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叫作‘战死尸鬼’。他姓刘,乃是汉时的王族,也是尸鬼们的王。” 冷风吹进房内,灯火摇摆明灭,鸿俊忽觉背后冷飕飕的。 秦亮又说:“他们辗转塞外,时而出现在丝绸之路上,时而穿过雅丹,深入河西走廊。” “为什么?”李景珑问道。 秦亮道:“他们每年都会至少一次进入玉门关,寻找恪尽职守却壮烈牺牲的将士,将他们变成尸鬼,以壮大麾下鬼兵的阵营。最终抵达敦煌朝圣,再自行离去。” 鸿俊诧异道:“他愿意出手救你,一定不是什么坏妖怪。” “是这么说。”秦亮答道,“我猜这位尸鬼王,一定有什么传奇,虽说随手一救,但他确实是我救命恩人。” 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眼,心中疑惑更甚。 群狼之首 暗夜之中,苍狼载着陆许,驻足于祁连山中北段的一个小山坡上,望向下面的村庄,村庄北方,马蹄声整整齐齐,如同鼓点,起落之时,每次踏上大地便响起闷声。 苍狼发出沉闷的喉音,陆许则睁大了双眼,不住颤抖。苍狼一声怒吼,群狼却充满畏惧,纷纷退后。 苍狼转头,愤怒地注视着群狼,率先冲下了山坡,群狼纷纷躬起背脊,毛发倒竖,最终迫于苍狼威势,一窝蜂地冲了下去! 黑压压的尸鬼千军万马,犹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整个村庄,村庄此刻才敲起了警钟,瞬间慌张叫喊,孩童哭声,乱成一片! 冲锋的尸鬼足有上万骑兵,苍狼一个侧身,将陆许甩了下来,吼道:“陆许!你带百姓找地方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苍狼再次变大,从南方冲进村庄,吼道:“跑!” 一头浑身沐浴月光的巨狼冲了进来,村中人等被苍狼这么一吼瞬间回过神,再顾不得家当,纷纷朝外逃亡,苍狼一路踏过屋顶,被它踩过的建筑便轰然坍塌,沿着街道直冲而去,一声长啸,撞进了骑兵阵中!将骑兵全部踩得人仰马翻,七零八落。 冲锋的尸鬼军团各自挑起长矛,动作整齐划一,朝着苍狼冲来,眼看苍狼即将撞上长矛阵的瞬间—— ——苍狼在空中跃起,侧翻,变换为戴着面具的莫日根,那一刻,莫日根如同划破长空的白隼,一脚踏上挥来矛杆,左手拉弓,右手抽钉头七箭。 “咻咻”连声,七箭一箭接一箭地全部飞出,在战场上四处旋转飞舞,莫日根坠向地面时瞬间再次变换为苍狼,朝着战阵中横冲直撞而去! 钉头七箭带着法术光芒刷然飞过整个战场,将尸鬼头盔射下,每一箭飞往敌人时,都正中头盔内的面部,将尸鬼头颅彻底射穿,然而尸鬼却成山成海,被苍狼踏过之后更挣扎着爬起来,朝它的腿上直扑而去。 苍狼一个转身,变换成莫日根,莫日根还未落地便在半空招手,“唰”一声钉头七箭全部飞回,途中带起无数飞落的头盔。尸鬼们前赴后继,涌向莫日根,莫日根双手回转,喝出咒文! 钉头七箭全部回到他的身周,开始疯狂旋转,莫日根再两手朝外一撒,喝道:“去!” 七箭掀起暴风般的法力波动,朝着四面八方轰然飞射,将冲到近前的尸鬼炸得四处横飞。 实在太多了……莫日根左冲右突,怒吼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哪儿来的!” 尸鬼前赴后继,直朝他身上扑,莫日根顿时被按倒在地,更多尸鬼密密麻麻涌来,堆成山峦一般,倏然间苍狼再次一声狂吼,拔地而起,掀飞了那尸鬼堆成的小山。 流箭飞射,苍狼四处冲撞,远处却传来一声呼喊。 “黎明星!” 苍狼蓦然转头,见陆许竟是拿着那铲子,带着狼群艰难抵挡尸鬼的入侵。 苍狼:“……” 苍狼马上摇身一变,莫日根退回村庄,跃上高处一瞥,只见陆许那动作极快,将匕首别在腰间,双手持一铁铲,竟是来去如风,尸鬼朝他冲来,便被他一铲拍去,拍得头颅飞起,划出弧线落在大地上。 村民已撤到山腰,莫日根撮指于唇间,一声唿哨,化作苍狼疾冲下去。 是时只见陆许舞开那铁铲,舞得虎虎生风,左拍,右拍,前切,掠,平斩,挑……时而虚晃一招,“唰”一声冲到五步开外,时而朝尸鬼胯|下一钻,回身便一个旋绞…… 莫日根:“……” “走!”它跃下去,吼道,“别再打了!回来!” 陆许冲向苍狼,却一个转身,翻身跃到苍狼另一侧,发出决死的呐喊,双手持铲,狠狠一铲下去,将持刀斩向苍狼的尸鬼钉死在地! 苍狼转身,陆许跃上它的背脊,尸鬼已填满了整座村庄,如蝗虫侵蚀一般,村庄在这黑潮之下不断坍塌,最终传来巨响。 苍狼站在山坡上回头看,只见村民们满脸惶恐,瑟瑟发抖,注视这巨狼,再抬头看狼背上的少年斥候。 “狼神!”有人喊道。 “黎明星!” 村中人等纷纷跪拜在地。 “沿祁连山南路走。”苍狼低声道,“南边有个小村庄,先在那儿避寒,再找路南下,往最近的县城求助,快去!” 百姓们纷纷撤离,苍狼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狼群便各自伏身,纷纷散去。 陆许喘着气,手中仍持那铁铲,不住发抖。 “武功不错。”苍狼稍低下头,双目发出绿色的光,如同两枚镶嵌在黑暗中的宝石,它注视着山下的动向,尸鬼的目标仿佛只有这个村镇,百姓逃上山后便不再追杀,而填没了村镇后,尸鬼复又缓慢撤出,如同蚁群般在平原上集结,浩浩荡荡,开始撤离。 “追?”苍狼稍扬起下巴,抬头朝陆许说道。 陆许将铲子背在背后,伏身抱紧了苍狼的脖子,苍狼便跃下雪地,尾随尸鬼军团,往西北方而去。 凉州城内。 一入夜,全城便冷了下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起炭炉取暖。 秦亮朝夫人说:“今天有贵客,加几个菜,把鸡杀了。再取点酒来。” 鸿俊解开包袱,正想说能不能给鲤鱼妖搓几个肉丸子吃,秦夫人一见,却笑道:“哎呀!这么客气!还带了菜来!” “正好油炸个……” “这不是菜。”鸿俊忙道。 “我不是菜。”鲤鱼妖朝秦夫人解释道,“给我点儿肉吃就行,我吃得不多,没有的话,包子饺子也可以。” 秦夫人尖叫一声,险些被吓晕,李景珑忙又解释一番,秦夫人才勉强接受了鲤鱼会说话的解释,以及驱魔司的来历。 秦亮赶紧打发她做饭去。只见那胡女又进来,好奇打量鲤鱼妖,并摆开案几。 “这是小女秦萱。”秦亮又朝两人介绍道,“独生女儿。” 李景珑与鸿俊便与她打招呼,鸿俊十分意外,问:“你媳妇是回纥人吗?” 李景珑忙道:“要称尊夫人。” 秦亮却乐呵呵道:“我与她娘十七年前在阳关下相识,便依咱们汉人的规矩,成了亲。” 秦亮又与李景珑闲谈数句,他本是陇西人士,少时家中安排,令他在河西节度副使麾下,处置文书往来,而后副使告老,秦亮便辗转到了沙洲。如今哥舒翰坐镇凉州,获封凉国公。秦亮因为官正直,从不贪污挪用军费,被召回当上凉州郡刺史。 然而凉州一代近西北边关,有节度使坐镇,天大地大,哥舒翰最大,凡事由他说了算,财权军权都执掌于老将军手中,秦亮不过负责起草文书、屯田、办学,以及调节军民纠纷。归根到底,并无多大实权,生活也甚清廉。 不多时,秦夫人进来摆开饭菜,为招待客人特地杀了一只鸡,李景珑十分过意不去,秦萱却拆下一只鸡腿,让李景珑先吃。李景珑便让给鸿俊,秦萱看了一眼,只不发话。 秦亮开了一封酒,朝李景珑说:“我虽信世间有鬼神一说,却终究觉得,妖离咱们很远,看见你们带着这妖怪,想必驱魔司还是有点本领的。” 鸿俊险些“噗”一声喷出汤来,心道为什么鲤鱼妖能证明驱魔司有本领? 李景珑举杯道:“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说毕与秦亮互敬了一杯。 鸿俊问:“要么明天把赵子龙带去,让哥舒翰将军看看?” 鲤鱼妖正用筷子夹着肉丸往嘴里填,闻言心惊,说:“他要把我的鱼头砍了去替长史怎么办?” 李景珑放下杯,说道:“我猜哥舒翰大将军并非老来顽固,而是立场使然。” 厅内静了片刻,秦亮重重叹了口气,答道:“正是如此,所以,在李长史面前,方有一事相求。” 鸿俊:“?” 李景珑侧头看鸿俊,说:“还记得出发前,太子朝咱们说过什么?” 鸿俊不住回忆太子所言,李亨确实希望李景珑将此事调查清楚,并顺利解决,不影响与回纥的关系,也千万不要开战……啊?! 鸿俊注意到,秦亮的夫人与女儿,都是回纥人。 秦亮朝李景珑说道:“与回纥开战,我觉得多多少少,是杨相所授意促成,哥舒翰大将军与安禄山、史思明素来水火不容……” “爹。”秦萱不满道。 秦亮摆手,示意无妨。 李景珑眉头深锁,说:“哥舒翰老将军,必须与朝中右相杨国忠交好。” 秦亮答道:“当然,想必杨相也颇有拉拢之意,吐蕃、回纥两族,也常常派出使节,往河西节度使处走动……” 李景珑“嗯”了声,眉头深锁道:“所以杨相说服了哥舒翰老将军,拉拢吐蕃,敌视回纥……当真难办。” “不错。”秦亮又说,“因为太子曾在外统兵时,与格勒可汗乃是好友。贵表亲封将军,去年攻破大勃律国,亦得格勒克汗相助,本以为这几年里,朝廷与回纥的关系步入一段平缓期,只没想到,唉……” 鸿俊被两人说得一头雾水,说道:“我没明白,杨国忠说服哥……那个什么老将军,不想与回纥走得太近,所以要将边境屠城的账,算在回纥人头上。” “嗯。”李景珑答道,“正是如此。” 鸿俊皱眉道:“可他怎么知道边境屠城是谁屠的呢?你们觉得,他会知道尸鬼么?” 李景珑被这么一说,顿时心中发毛,若杨国忠知道此事,那也太可怕了点。 秦亮答道:“他一个右丞相,哪管边疆军民死活?横竖城被屠了,突厥也好,回纥也罢,甚至吐蕃,还是鬼兵,对他而言,都并无差别。他要的,只是朝陛下上书,与回纥开战的借口而已。” “这么一来。”李景珑说,“只恐怕凉州城内,许多人日子不好过了。” “所有回纥人都会被驱逐出去。”秦亮叹道,“所以……李长史,任务深重呐,哥舒翰将军先入为主,是不会相信你的,哪怕信了,也有他的顾虑。” 李景珑沉声道:“他太托大了,在我看来,尸鬼之患,已远远超出了杨国忠那点算计的严重程度,目前咱们虽然还不知为何而起,但可以肯定,若不尽快查明,只恐怕……” 李景珑盯着秦亮双眼,一字一句道:“祸患一起,所有人,乃至哥舒翰将军自己,也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黑夜里,河西中部平原上,黑压压的军队全速前进,苍狼驮着陆许,开始气喘吁吁。 “太累了。”苍狼喘着粗气,说,“我得休息会儿。” 陆许说:“血。” “流血了么?”苍狼掉头四处找避风的山洞,嗅了几下,找到山壁一侧。 陆许伸手在苍狼背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顿时紧张起来。 “不打紧。”苍狼一边以爪子扒拉山壁上的雪,扒出一个坑,里头恰好是个洞穴。陆许忙跳下来,苍狼又躬身钻了进去,变幻为人。 莫日根一手扶着洞壁直喘气,好半晌才缓过来。 片刻后,山洞中升起了篝火,莫日根脱了上衣,现出虬结有力的背部肌肉。长期弯弓搭箭,令他的肩膀与背脊充满了雄性的力量感与美感。他咀嚼着干粮,口渴得狠了,便一口气连吃了不少雪。 他的背上被砍了好几道,却因是苍狼形态受的伤,幸而变为人后伤口不深。 陆许便咀嚼草药,吐出来后均匀地敷在他的背上。 剩下的草药,陆许则敷在莫日根的肋下。 “睡会儿。”莫日根朝陆许说,“来得及。” 陆许打了个呵欠,这一天对他来说,精神与身体都遭受了强力的冲击,便疲惫不堪地蜷缩在山洞里睡了,然而冬季寒夜越来越冷,陆许睡着时仍不住发抖,片刻后莫日根变成偌大的苍狼,以爪子将陆许捞过来,焐在自己怀里,面朝篝火堆,一人一狼,相依而睡。 深夜里寒风怒号,秦亮家只有一间客房,鸿俊先自躺下,李景珑还在桌前写信,点着油灯。 李景珑少时摹陆机的字帖,一手字写得极其漂亮,连裘永思这等习书出身的弟子亦自叹不如。鸿俊盖着被子,不住抬头张望,问:“你给谁写信?” “给太子殿下。你困了便先睡。”李景珑催促道,“别看了。” 鸿俊有点儿冷,从前在太行山巅,有重明在,冬天从未遭遇酷寒,他问道:“人间是今年特别冷还是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李景珑一瞥鸿俊,说,“暖好你的床。” 鸿俊裹得严严实实的,在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像个春卷。 鸿俊:“?” 李景珑写到一半,踌躇难以下笔,将秦亮所言如实复述,报过去后恐令太子与哥舒翰生出嫌隙;不写罢,又有欺瞒之嫌。 “别写了。”鸿俊连日奔波,困得要死,说,“睡吧,你风寒还没好。” 李景珑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思来想去,最后把信撕了,解开外袍,进了被窝里,外头狂风不止,几乎要将屋顶刮跑,卧室里铺位上却极其暖和。 “怎么出门在外,无论到哪儿都只有一个房间。”鸿俊说。 “哟,我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了。”李景珑打量鸿俊,鸿俊忙道没有,事实上李景珑全身暖洋洋的,且胸膛内那心灯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 “好奇嘛。”鸿俊迷迷糊糊道。 “长安这时候也一样的冷。”李景珑随口道,两人闲聊了几句,鸿俊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比起昨夜的废弃营房,秦亮家简直舒服得像宫殿,他记不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李景珑把手臂腾出来让他枕着,鸿俊便靠近他胸膛,睡了。 长夜漫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鸿俊不知睡了多久后,突然做起了奇怪的梦。在那梦里,有一个人,正在黑火下熊熊燃烧。 “救我……救我……”一个男人的声音道。 鸿俊想说话,张开口,却发不出声。 顷刻间无数记忆的闪现令他穿越时间,驱魔司门外,手持发光长剑的金甲武士,父母跪在武士面前。 “我就这一个孩儿……” 再闪现时,鸿俊仿佛变成另一个人,长高了不少,他站在春暖花开的院里,侧头望向长廊,一名美貌女子身着汉裙,在春风里走过长廊,侧头注视他。 顷刻间黑火吞没了他的全身,鸿俊瞬间惊慌失措,不住退后。 “长史——!”鸿俊蓦然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外头风声依旧,天色昏暗,一夜已过,榻畔李景珑却不知去向。桌上放着凤羽,留了一张纸条。 【清晨得信武山骤遭尸鬼夜袭我与秦刺史前去探情况景】 鸿俊抓起凤羽揣在怀中,穿好衣服,一阵风般出外。 黑云压城 “李景珑让你不要出去。”秦萱正在厅外剥一筐毛豆,说道。 鸿俊皱眉道:“怎么可能?他们去了哪儿?赵子龙呢?” 鸿俊抓起鲤鱼妖,湿淋淋地包起来,鲤鱼妖被吓了一跳,问:“又要去哪儿?” 鸿俊到得后院,翻身上马,茫然四顾。 秦萱挎上弓箭,换了身皮袄,出来说道:“往南边走,祁连山下,武山镇!今儿去了好多人呢,连大将军也去了!” “你……” 秦萱说:“我爹次次不顾性命总往前闯,我陪你去。” 鸿俊便带上秦萱,秦萱指路,两人赶往凉州城外,城门处夤夜接到信报,张颢正在点兵,秦萱怒道:“你们现在才出城?!” 鸿俊忙示意秦萱噤声,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惹事,然而秦萱关心父亲安危,却是忘了这茬,张颢一见马上的鸿俊,顿时震惊了。 “就是他!”张颢喝道,“抓住他!快!去个人,通知老将军!” 不少兵士也认出了鸿俊,兵士纷纷过来关城门,鸿俊见情况不好,忙喝道:“抓紧了!我冲了!” 秦萱紧紧抓住鸿俊,鸿俊左手控缰,右手飞刀合一,朝着城门一刀挥去!城门顿时被斩为两半,发出巨响塌了下来。紧接着鸿俊驭马,如箭似地冲了出去。 “给我追!”哥舒翰穿戴全副甲胄,带着一大队兵,怒吼道,“竟敢毁我城门?!李景珑呢?!都给我绑回大牢里去!” 于是鸿俊罪加一等,然而平日里他不想闯祸,只是怕给李景珑添麻烦,如今顶头上司都捅出这么大娄子了,谁还怕你们啊! “追不上的!”鸿俊回头,喊道,“都回去吧!你年纪都这么大了!” 哥舒翰:“……” 鸿俊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哥舒翰险些被这话气得气血冲脑,吼道:“给我追上为止!” 鸿俊所骑那马甚是神俊,虽载着两人,却与一名全身重铠的骑兵差不多,一甩开四蹄,顿时如狂风一般,朝南面跑得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李景珑与秦亮刚刚经过一个名唤郭原的小镇,背后跟了近两百士兵,刚到正午时,小镇四处却挤满了逃难来的百姓,而此处距离武山还有六十余里路。 李景珑忙下马询问:“武山镇情况如何?” 武山、安山两镇,昨夜遭到扫掠,与塞外四城情形一模一样。 百姓纷纷哭喊,都是从这两镇中逃出来的,李景珑闻言暗道谢天谢地,自己的脑袋可以保住了。 “攻击你们村子的人长什么样?”李景珑焦急问道。 一名莽汉大喊道:“我咋知道!黑灯瞎火的!啥都看不见!” 李景珑:“……” “那个……”秦亮尴尬道,“长史,不如咱们的冤屈先放一放,去武山看看?” 李景珑险些被那莽汉的话气得呕血,突然间天际寒鸦掠过,发出惊悚嘶哑叫喊。 李景珑几步跃上房顶,望向南方。 又有百姓拖家带口,朝秦亮等人诉说昨夜狼神现身如何如何,救了他们一家老小,还有不少人在村中设了临时祭坛,祭拜群山中怜恤苍生的狼神。秦亮未听真切,朝高处喊道:“李长史,这就走?!” 寒风骤起,李景珑跃下房顶,说道:“回撤!全部回撤!百姓都进地窖内躲起来!” 秦亮道:“什么?” 李景珑说:“我鼻子堵,你们嗅嗅,风里是不是有股味道?” 这时刮起了南风,风里确实有一股淡淡的尸味,秦亮瞬间色变,沉声道:“李长史,它们要往这边来了?” 李景珑马上让士兵布防,他长期在龙武军中训练,各种防御工事简直烂熟于心,奈何秦亮所带的乃是凉州城内民兵,精兵都在哥舒翰手上。这些民兵平日里只负责调解纠纷,干个把苦力活,要行军打仗,却是不行。 “准备火盆!”李景珑喝道,“家家户户,把油全部搜集起来!” 民兵们面面相觑,秦亮果断道:“都听李长史的,快!” 于是整个郭原镇中百姓、士兵全部行动,李景珑问:“援军何时能到?” 秦亮答道:“清晨张颢才开始点兵,恐怕还有两三个时辰,李长史,你确定它们会往这儿来?” 又一群乌鸦发出呱噪声掠过。 李景珑本想说“非常确定”,毕竟群鸦飞过,正是因为大规模行军,惊扰了林中冬宿鸟类,然则顾及自己说什么什么不发生的倒霉命,还是别这么快下结论的好。 “也许吧……”李景珑迟疑道,“这不好说。” 秦亮震惊了:“不好说?!” 周围士兵全是一副“你逗我?”的表情,纷纷放下箭矢,心想你不确定还让我们在这儿守着? 寒风凛冽,郭原连个砖墙都没有,唯独周遭立着不少以木桩捆在一处的木栅城墙,仅用以防狼群入侵,木栅内堆了几个箱子充当城楼,外头则是以木轮推动的两扇大木门。 李景珑说:“要不把百姓全部撤到凉州府去?” 秦亮认真道:“李长史,这里只有你与尸鬼战过。今日也是你……” 秦亮注视李景珑,话中之意尽显,李景珑明白他未出口的半句话,事实上五更时接到急报,李景珑便当机立断,要求秦亮马上发兵,前往武山。 秦亮不顾违命,擅自发兵,全是因为听李景珑所言,李景珑心中自然清楚,不能让秦亮背黑锅,自己总得下决定。 他犹豫片刻,最终道:“留一半兵力守城,另一半带百姓们全部撤退,退往凉州城!快!” 秦亮:“那么,今天便听李将军吩咐了。” 李景珑一点头,快步上了高处,望向远方平原。身后士兵则开始组织百姓们撤退。 足足半个时辰后,李景珑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似乎自己已倒霉出了一个新境界,这镇子若云淡风轻地无事发生,自己非得被赶过来的哥舒翰瓮中捉鳖抓去杀头,外加被本地百姓给骂死。 不至于……李景珑深呼吸,安慰自己:我有心灯,定是上天赋予重任之人,不会就这么被哥舒翰砍头……可是心灯本来也不归我,这么说,似乎有点勉强。 “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李景珑朝秦亮说。 秦亮又被李景珑吓出一身冷汗,问:“李长史,您什么意思?” 李景珑说:“没有鸿俊在……待会儿万一尸鬼军还没到,哥舒翰老将军先到,我就只好逃了。” “千万别啊!”秦亮骇然道。 李景珑所拥有的心灯只能对付怪物,却对付不了凡人,拿心灯照人有什么用?只能晃几下眼睛……千军万马冲过来,自己身手再好也是被踩死的命,早知道该狠狠心叫醒鸿俊,好歹逃起来有五色神光挡一挡,还有命在。 “那你只好祈求尸鬼军来了。”秦亮答道。 “你们看?” 黄昏时,大地产生了微微的震动,李景珑一惊,忙冲上高处。 “来了!”李景珑怒吼道,终于来了! 然而那大军如同黑色潮线一般,仿佛从四面八方汇聚,形成一股黑潮,不断北上。 李景珑:“……” 秦亮颤声道:“有多少?” “十……十万。”李景珑看那架势,大约估了个数,说,“只多不少。” “咱们有多少人?”秦亮又问。 “一百。”李景珑答道。 众人:“……” 十万尸鬼大军如潮水般冲来,无情地碾过南方镇外树林,犹如蝗虫过境,十万战马蹄声如鼓点一般,有节奏地作响。一时天摇地动,李景珑不禁退后,环顾四周。所有士兵已不住发抖,就连秦亮也恐惧起来。 “怎么办?” 李景珑果断抽出箭,架在弓弦上,拉开,瞄准那不断靠近的十万尸鬼骑兵,黑压压的铁骑,轰隆隆作响,朝着郭原镇不断冲来。 “听我号令,箭矢一出,大家放火。”李景珑沉着道,“将油锅推下去后就撤退!” 士兵们已有退缩之意,拿着火把不住发抖,李景珑却一运劲,手中箭矢轰然爆发出强光,他知道自己这一箭若不能激起士气,势必将在大军前溃散,于是调集心灯的所有力量,刹那间白光铺天盖地喷发出去,竟在风里化作实体化的极光。 “哇,发光啦。”士兵们喃喃道。 与此同时,李景珑感觉到心脏一阵绞痛,然而下一刻,胸膛上的烙印却“嗡”一声发出光芒,释放鲲神法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那是什么?!”秦亮骇然道。 李景珑全身迸发强光,背后竟隐隐有神明法相现身,他的双目中光芒流转,望向远方,刹那一切景象都变得无比清晰——一头巨大的狼载着一名少年,奔跑于雪地中,带着十万尸鬼铁骑冲向城门! 先前天色昏沉,苍狼与雪地灰暗颜色同为一体,少年又身穿白衣,所见极不明显。 李景珑二话不说,以箭瞄准了带头的巨狼,孰料那巨狼却一声怒吼道:“自己人——别放箭——!” 李景珑震惊,箭矢、光芒同时一收,沉声道:“莫日根?” 十万尸鬼铁骑涌到镇前百步外,速度渐缓,散开后形成方阵。苍狼几步飞跃,飞进了镇内,士兵纷纷惊慌大喊。 “长史?!”苍狼震惊道,“怎么是你?快跑!怪物们要来攻城了!” 说时迟那时快,镇外尸鬼军团同时拄枪,齐齐一声响,千军万马,朝着郭原镇发动了冲锋! 李景珑吼道:“来不及解释了!”只得再次拉弓弦,顷刻间光芒铺天盖地展开,那一箭射出,带着强光射进战阵,所过之处如烈阳融雪,冲锋战阵顿时被撕开一个口子。 秦亮喊道:“撤!” 士兵们纷纷将火把扔进油锅,将油锅往下一踹,火瀑倾泻而下,尸鬼骑兵已来到城门前,轰然撞了上来! 木城墙顿时如纸糊一般被撞倒,苍狼载着陆许跳上房顶,一声咆哮,身形变大,陆许险些被甩下来,紧紧抓着苍狼的毛发,苍狼冲进了战阵,四处踩踏,撞翻尸鬼骑兵。 城墙坍塌,人类士兵顿时作鸟兽散,秦亮在乱军中高喊道:“整队!撤退!” 李景珑不住后退,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到处飞射,被射中的尸鬼便坠下马去,然而尸鬼实在太多,一拨接着一拨涌来,逼到近前时李景珑再无暇射箭,只得抽出智慧剑,大喊一声,手腕侧旋,智慧剑上亮起白光,朝着尸鬼群拼杀而去! “长史!用心灯!”苍狼吼道。 “正用着!”李景珑吼道,来不及与莫日根叙旧,又道:“给我抓只活的!” 苍狼道:“这全都死了!” “我知道!”李景珑一剑挥开冲向近前的尸鬼,这时候千军万马朝着他们狂冲,根本站不住脚,李景珑只得借苍狼掩护,与陆许分别在左右两侧与尸鬼作战。守城士兵早已逃之夭夭。 “你就抓只活的——!”李景珑吼道,“抓了就走了!” 苍狼一掌拍去,扫开尸鬼,大声道:“全是死人!怎么抓活的啊!” 李景珑:“……” 陆许手持铁铲,朝李景珑冲来,果断一铲子,掠过李景珑脖侧,将近前尸鬼的脑袋打飞出去,李景珑心道好快! “这又是谁?!”李景珑喝道。 苍狼:“鸿俊呢?!” “在家睡觉!”李景珑吼道,一剑扫去,清空了左侧冲向苍狼的尸鬼骑兵。 一人一狼,各问各的,眼看尸鬼越来越多,苍狼已经招架不住,浑身伤痕累累,陆许喊道:“喂!” 苍狼答道:“这就走!” 苍狼受伤流血,却激发了一身狂性,蓦然转头,发出狂吼,震得李景珑耳膜隐隐作痛,它伏身一冲,连人带马扫飞数骑。 “抓!抓!抓!”李景珑喝道。 “哪一只?!”苍狼咆哮道,一爪抓住一只,看也不看就朝背后李景珑一扔,连尸带铠甲足有两百斤,险些将他砸趴在地上,吼道:“这只行吗?!” “不动了!”李景珑吼道,“抓只活泼点的!” 场面一片混乱,苍狼又逮回来一只尸鬼,那只尸鬼不住挣扎,朝苍狼爪上一咬,苍狼痛得怒吼,将它撕成两半,上半部分还朝他爬来。 “就这半只!”李景珑收起剑,吼道,“走!” 苍狼仓促以地上披风将那半具尸体一盖按住,伏身,让李景珑与陆许抓住自己两侧,前右爪抓着那装有半只尸鬼的包袱,另三爪飞奔,逃离战阵,背后郭原镇已成火焰滚滚的废墟,尸鬼在火海中挣扎,全身起火仍四处飞奔。 但那尸鬼显然不打算放过李景珑一行,正在郭原镇外集队,刚拉开距离,整个军团又天摇地动地再次冲锋,朝着苍狼追来! 李景珑喝道:“跑!不要回头!” 苍狼回头一看,怒道:“不是出了城就不追的吗?!” “谁告诉你的?!” “都是这样啊!” 陆许:“不知道。” 尸鬼军团竟是展开了两翼包抄,要将苍狼困住,苍狼喊道:“不能再往北走了!会将他们带到凉州城去的!” 李景珑正要让苍狼拐弯时,忽听见雪崩一般的马蹄声,近两万骑兵从北面南下。 “还有?!”苍狼咆哮道。 “等等……”李景珑抓着苍狼侧边长毛,一路颠簸中,瞥见带头的鸿俊,正骑在马上,朝他们冲来。 “鸿俊!” “长史——”鸿俊纵马狂奔,与苍狼距离不断接近,喊道,“我背后是敌人!来抓你的,当心啊……莫日根?!是你吗?!” 李景珑:“……” 背后是十万尸鬼军团,面前则是哥舒翰带领的两万凉州骑兵,李景珑险些一口气接不上要昏过去。 “朝西边走!”李景珑一声怒吼。 苍狼与鸿俊骑着的战马会合,猛然转弯,冲向西边,李景珑在空中一个飞扑,扑向战马。 然而偏偏那时候,鸿俊也朝着苍狼一个飞扑,扑到狼身上。 两人互换位置,李景珑险些被甩下去,跨坐马鞍,鸿俊则骑上了狼背。 鸿俊:“发生什么事?咦?你又是谁?” 李景珑:“……” 背后,秦萱答道:“我爹呢?!” 李景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鸿俊!” 鸿俊朝苍狼背后张望,正要叫“我这就跳回来”时,却看见哥舒翰的骑兵正要减速,没想到尸鬼军团却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刹那间哥舒翰的骑兵被冲了个措手不及,顿时人仰马翻,鸿俊马上喊道:“莫日根!停下!我得回去救人!” 战场上一片混乱,李景珑这才明白到,尸鬼军团对他们根本没有兴趣,会北上冲锋,乃是因为哥舒翰来了。 厮杀声远远传来,鸿俊翻身下去,朝苍狼道:“你受伤了,身上全是血,别过来!” 当即有骑兵朝他们逃来,又被尸鬼们的利矢一箭穿心,栽下马去。鸿俊上了那马,赶紧冲向战场。李景珑喝道:“你疯了?” 鸿俊心脏狂跳,人是他带出来的,却陷入这么一个巨大的绞肉轮中,他如何过意得去,只得右手持陌刀,左手扛起五色神光幻化出的盾牌,冲进战团中。 “爹——!”秦萱冲着战团中喊道。 “等等你要做什么……”李景珑骑在秦萱背后马鞍上,秦萱控缰,喝道:“驾!” 李景珑大喊一声,剑还没抽出来,便又被秦萱带进了战场。 鸿俊推开五色神光,尸兵顿时被全部推得飞了出去,然而双方混战之下,他不敢挥陌刀,只恐怕伤到了自己人。 “老……将军!”鸿俊看见哥舒翰全身是血,头盔已不知掉去了何处,忙将他扶起来,哥舒翰愤怒无比,喝道:“什么妖魔鬼怪!”一把推开鸿俊,夺过他的陌刀,便朝着尸鬼一通乱斩! “哎!把刀还我!”鸿俊叫道,“别拿我法宝!” 四周无数尸鬼冲了上来,然则下一刻,一道开天辟地般的白光挥来,伴随着李景珑的怒喝!周遭尸鬼被轰然清空,紧接着李景珑冲到鸿俊与哥舒翰身边,几下挥剑,白光所到之处,尸鬼尽数溃散。 秦萱已接到了父亲,秦亮满头是血,胳膊上还中了一箭,李景珑吼道:“快撤!老将军救到了!你们没有准备,打不过的!” 骑兵本就恐惧,为救主帅各自奋不顾身,现在哥舒翰得救,谁还恋战?当即设法退后。 而就在此刻,尸鬼军团遥远的后方,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妖怪咆哮。 就在被摧为废墟的郭原镇中,那低沉之声传遍整个荒原,尸鬼们竟是不再追杀人族军队,如同潮水般不断后退。 讯号响起时,苍狼马上抬头,李景珑瞬间侧头望向远处,白雪茫茫,尸鬼全部退到了地平线上,仿佛正在重新整队,预备新的一轮冲锋。 偌大一个西凉骑兵团近两万人,不等哥舒翰下令,齐齐掉头,逃得干干净净。 苍狼爪子里抓着半具尸体,载着陆许,身边跟着战马,与李景珑互道别来情况,在那冰天雪地中,速度渐慢了下来。 “只是短短两天时间。”苍狼喑哑声音道,“它们便毁了三个村落,幸而心灯有效……” 苍狼的呼吸声渐沉重,李景珑在前驻马,回身等候,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尸鬼军有十万兵力,还有个头儿……” “莫日根?”鸿俊察觉到不妥。 苍狼的体形不断缩小,全身发出淡淡光芒,陆许从它的背上跳了下来,只见苍狼恢复人形,化作莫日根,一头栽在雪地里,昏了过去。 陆许惨叫一声,只见莫日根全身慢慢地蔓出血来,浸润了周遭的一块雪地。 两个时辰后,李景珑半抱着莫日根,冲进了哥舒翰的将军府,鲤鱼妖抓着药囊,鸿俊从里头手忙脚乱地找药,给莫日根先止血。 侍女拿着浸湿的布巾,为哥舒翰擦拭头上的血迹,哥舒翰一头白发斑斑,心有余悸,瞪着李景珑不住喘息,将军府上卫兵来来去去,军报源源不绝地传进来。 “李景珑,你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哥舒翰说,“我不斩你脑袋,还有你,孔鸿俊,你救了老夫性命,我定会报答你。” 李景珑示意鸿俊将莫日根带去疗伤,担架便将莫日根抬进了府中后院,陆许四处看看,便跟了进去。 “这件事说来话长……”李景珑两手上全是血,自己虽说有心灯护体,却也受了不少伤,此刻疲惫不堪,朝椅子上一倒。 张颢、秦亮俱不同程度地带着外伤,看着李景珑。 黑铠狮盔 后院内,鸿俊拿着剪刀过来,陆许却又大叫一声,抱着莫日根,不让鸿俊碰他。 “我得给他清洗,才能包扎。”鸿俊意识到陆许似乎不像寻常人,耐心地朝他解释道,“你看,这是药材。” 陆许满脸疑惑,鸿俊便将止血药给他看,陆许迟疑片刻,鸿俊将一枚丹药递给他,说:“你喂下去,专治跌打外伤,护住心脉,很快就好。” 鲤鱼妖在旁说道:“鸿俊,你别喂太猛了,这都第二颗了。” 鸿俊点头,这丹药乃是凤白天沙配上七十二种奇异药材制成,那凤白天沙带有真火之力,能护心脉,促进伤口愈合。 陆许皱眉,闻那丹药,眼中充满疑惑,再看鸿俊,意思是这是什么药? “他爹的屎。”鲤鱼妖在旁抢着说。 鸿俊咆哮道:“赵、子、龙!你找死吗?!” 鲤鱼妖:“不是吗?凤白本来就是凤凰屎啊。” 陆许:“……” 莫日根呻|吟一声,似乎很痛,陆许看看鲤鱼妖,再看鸿俊,最后把丹药捏碎,喂进莫日根口中,再喂他喝水。鸿俊便拿着剪刀,剪开莫日根的衣裳,鲤鱼妖还在旁絮絮叨叨:“长史在大明宫外,是不是也也吃过你爹的……” 鸿俊一脚把鲤鱼妖给踹了出门外。 陆许看着鸿俊,鸿俊说:“去打水来,你是他弟弟?” 鸿俊知道莫日根有五个弟弟,可左看右看又觉不像。陆许只是“嗯”了一声,埋头去端水盆,药力一散开,莫日根醒转,呻|吟道:“他是我路上碰巧救的,名唤陆许,不大说话。” 鸿俊扒了莫日根衣裤,让他赤条条地躺着,莫日根闭着双眼,小声道:“冷……” 陆许打了水来,莫日根又说:“让鸿俊给我擦,陆许,你去休息。” 陆许一怔,倒是十分听莫日根的话,便放下盆,眼中带着些许失望之色,转身出了房外,却不离开。 鸿俊给莫日根擦拭身体,莫日根勉强一笑,说:“怪不好意思。” 鸿俊哭笑不得道:“那我怎么就好意思了。” 莫日根说:“在华清池里,咱俩互相见过。” 鸿俊擦过莫日根胸膛,莫日根全身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刀伤剑伤,简直触目惊心,鸿俊给他上了药,便揽着他的脖颈,侧头在他的耳畔蹭了蹭。以示安慰,再以被子为他盖上。 厅内,李景珑说完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这下由不得哥舒翰不信了,毕竟亲眼所见。 “老将军还需要证据么?”李景珑说,“我弟兄带回来了半具尸体,就在外头,一看便知。” “带进来。”哥舒翰说。 兵士们如临大敌,将那包袱拖了进来,包袱里的尸体还在不断挣扎扭动,众人手持兵刃,警惕地朝向那尸体,李景珑却示意无妨,让人挡在哥舒翰身前,手中提智慧剑一挑。 布被挑开。 众人:“……” 李景珑心道妈的,抓错了。 苍狼确实在乱军中抓回来半具尸体,只是仓促之间,原本要抓上半身,没想到却抓错了下半身…… 于是那尸体从腰上被扯断,剩下两条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着,原地四处打转。众人见那情景,当即又觉诡异,又觉荒唐,都忍不住心中发毛。 腿就腿吧,能证明就行,李景珑持剑,示意哥舒翰看,哥舒翰圆睁双目,饶是身经百战,亦一时险些被吓着。 “快杀了它!”秦亮说,“李长史!” 厅内众兵士眼中都充满了恐惧,眼看那腿在地上扭来扭去,以一个无规则的运动轨迹在厅内四处打转,靠近哪边,哪边的人就发出大叫。李景珑便以心灯之力注入智慧剑中,智慧剑发出白光,要杀,却不知怎么个杀法。 “李景珑!下手!”哥舒翰喝道。 李景珑找来找去,最后没办法,只得以剑朝那两腿的裆部一插。 那腿终于安静下去,彻底死了。 李景珑扶额,说:“也不用还我甚么清白,反正这辈子被人议论惯了,余下的,老将军您自个看着办罢,但凡出征还是收妖,用得着的地方,吩咐我们一声就成。” 厅内一时气氛极其诡异,李景珑将众人晾着,反手将剑负在背后,回房前去探视莫日根。 鸿俊在外头与陆许并肩坐着,一人捧着一个海碗,内里俱是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头铺了青菜肉片,两人都饿得狠了,鸿俊一边吃,一边朝陆许解释自己与莫日根的关系,陆许似乎对鸿俊有点儿敌意。李景珑过来时,陆许又提防地打量他。 “这就是我们的长史。”鸿俊介绍道。 李景珑推门进去,见莫日根已睡了,便朝陆许道:“这位小哥,今夜辛苦你陪……” 鸿俊说:“我来守吧,大伙儿都累了。” 李景珑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走走走。” 夜深时,将军府内灯火通明,显然无人入睡。李景珑与鸿俊住一间房,两张榻,李景珑提笔给远在长安的太子写信,这次下笔如神,再不犹豫,将军情折好填进封内,鸿俊则像昨夜一般,缩在被筒里像个卷起来的鸡蛋灌饼,说:“别写了,睡吧。” 李景珑封好信,盖上火戳,身上也带了不少瘀青,还有两处浅浅的刀伤,解了外袍后自己上了药,正要熄灯时鸿俊又问:“你不去帮他们的忙吗?” 李景珑停下动作,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一会儿让我睡,一会儿又让我去帮忙。” 鸿俊忙道:“还是睡吧,我只担心尸鬼又来了,不管它们的话,万一又去屠村怎么办?” 李景珑答道:“打又打不过,追着它们到处跑,我还得累死,哥舒翰已经在布防,正召集谋士,将河西一地各个县城里的百姓,全部撤退,转移到大城中来,他们正在连夜商议对策。这事儿一捅穿,咱们就不必担心了,你放心,多半睡不过今夜,就撬咱们起来干活了。” 鸿俊还在担心今天那十万尸鬼军团,李景珑躺下,鸿俊便有点不安,说:“长史……今天死了多少人?” “第一次打仗?”李景珑问。 鸿俊“嗯”了声,今天打起来后,死的没有上万,也堪堪数千计,尸体怎么带回来,如何处置,战场上如此血腥,双方冲锋断手断脚,如洪流一般,简直令他寤寐不眠。 李景珑说:“我也是第一次,别怕。” 鸿俊叹了口气,外头风又吹了起来,呜呜地响,李景珑说:“见鬼了,西北冬天怎么这么冷?” “来我这儿吧。”鸿俊说,“我这儿暖和。” 李景珑只得爬起来,拖着被子过去,两人睡一起,两床被子叠着,总算暖和了起来。 黑暗之中,四面八方,尸鬼大军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凉州城,马蹄声渐沉寂。荒野内静得只剩下寒风“呜呜”之声,一名高大将领骑着马,上了城外的小山丘。 他身材高大,披一身黑色战铠,戴着黑色狮形头盔,那战铠只包裹了他健壮的胸膛与肩膀,露出他壮硕的手臂。与一众干枯的手下不同,他的肤色呈现蓝灰色,如同热血在经脉中冷却,凝固后呈现出的暗蓝与苍灰。他的双目深邃,瞳孔也保持着生前的形状,一张脸毫无龟裂,眉毛、头发、指甲亦栩栩如生。 他就像一具蜡像,唯一证明他没有体温的,便是雪花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却不融化,他的身体正如积雪的灰石,屹立于山丘顶端,沉默地注视着远处凉州城。 雪越下越大,片片飞扬雪花之中,传来一个妩媚的女声。 “总算要开始了么?” 另一个男声带着吊儿郎当的意味,低低答道:“战死尸鬼们都来了,你说呢?” 翌日清晨,天不亮时全城就响起“当——当——当——”的戒备钟声。鸿俊瞬间被惊醒了,伸手就往一旁捞,手掌却被李景珑握住。 两人静静睡在被窝里,李景珑显然醒得更早些,睁着双眼,听见外头脚步声来来去去。李景珑握着鸿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不必担心了。”李景珑说。 鸿俊已彻底清醒过来,说:“它们来了。” 李景珑说:“我先去看看情况……” 言毕将起身时,李景珑却觉心脏一阵疼痛,便以手撑着喘息,鸿俊坐起来,低声道:“我看看?” 昨夜除了百姓与将士性命,鸿俊还在担忧李景珑的心灯,两人都身穿雪白单衣,鸿俊伸手解开李景珑的衽,看他的胸膛。在他赤|裸胸膛上,鲲神所下烙印已变淡了不少。 “鲲神的妖力有限。”鸿俊说,“持续不了多久。” “走一步算一步罢。”李景珑说,“没办法。” 李景珑望向鸿俊,鸿俊却道:“让我试试?” 李景珑神色一动,鸿俊以食中二指沿着李景珑胸膛上烙印轻轻滑动,指尖带着法力的光芒,他低声说:“我懂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李景珑侧头,几乎是挨着鸿俊耳畔低声说,呼吸交错间,鸿俊耳根子却红了,说:“你别闹。” “鲲神所下的这道符咒。”鸿俊解释道,“是守护你心脉用的,注入灵力的,必须是妖……有妖族之力。”说到这儿,鸿俊又有点紧张,瞥李景珑,李景珑说:“所以,你也能加深这烙印。” 鸿俊一点头,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嫌弃?”李景珑说。 鸿俊便放心将妖力注入那烙印中,突然想起一事,说:“关于我的丹药,无论赵子龙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相信它。” 李景珑:“???” “好了。”鸿俊以手指抹过李景珑胸膛,把妖力注入鲲神留下的烙印中,李景珑左胸心脉处,再次现出曲折的瘀青符纹。 “挺难看的。”鸿俊皱眉道,“我看看换个形状……”说着想借妖力去调整那瘀青烙印,李景珑哭笑不得道:“除了你还谁看?走了!” 风雪中,李景珑快步上了凉州城城楼,望向远方。 哥舒翰、张颢、一应河西军将士,秦亮等人早已到齐,只见城外四面八方,全是尸鬼。 李景珑喃喃道:“来了这么多?” 哥舒翰深吸一口气,答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些妖怪究竟想如何攻下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张颢,将信鸽派出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三天内召集河西全境军队,前来此处,与我夹击这些怪物!” 李景珑色变,正要劝阻之时,秦亮却马上使眼色,哥舒翰一瞥李景珑,说:“李景珑,跟我走,正有事问你。” 凛冬,将军府外山川尽是松树,不少树枝被雪压断,发出“噼啪”间隔“哗啦啦”的落雪声。 莫日根服药后睡着,伤口开始愈合结痂,却有些发热。鸿俊给他用了些米羹,便让他继续睡,想必也是困得狠了。自己则捧着碗出来,与陆许两人并肩蹲在廊下吃饭。 陆许吃着饭又要吃雪,鸿俊忙让他喝水,别再抓雪往嘴里塞了。 “哟,这不是雪岭的那个傻子么?”将军府内,一名守卫发现了他。 鸿俊看看陆许,再看那守卫,陆许马上现出警惕眼神,守卫见两名孱弱少年蹲着打量他,也不说话,像两条狗儿一般,便上前道:“傻子,我是你爹啊,快叫爹。” 陆许看着那守卫,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将军府厅堂中。 哥舒翰不住咳嗽,李景珑摊开鸿俊给他的图册,朝众人说道:“各位,这种怪物,名唤‘尸鬼’,确切地说,乃是历朝历代,战死后的将士化身而成,也即‘战死尸鬼’。” 哥舒翰说:“图册上并无详介,你是从何得知它们的经历?” 李景珑一瞥秦亮,秦亮却没有说话,也咳了几声。李景珑知道他不想说出过往经历,便自若答道:“驱魔司中,曾有案卷记载。” “可有破敌之术?”哥舒翰又道。 “没有。”李景珑沉声道,“但这群战死尸鬼,昨日撤退显然是奉某种号令,所以卑职猜测,它们多半有个头儿,只要能找到这个头儿,说不定就能让它们撤军。” 正在此刻,后院传来喧哗声,夹着鸿俊的嚷嚷,李景珑一惊,忙一阵风般地赶去。哥舒翰眉头深锁,众人忙起身,不知发生何事。 后院内,鸿俊一脚将那守卫踹到走廊里,守卫险些吐血。 “你再欺负他让他喊爹?”鸿俊说,“看我不揍死你!” “别动手!”李景珑道,“不是说不揍凡人的么?” 几名守卫扶起那守卫,哥舒翰怒道:“谁先动的手?!” 李景珑一看就知道发生何事,多半是守卫欺负陆许,鸿俊忍不住出手教训人,忙道:“不碍事,老将军,说开就好了。” 哥舒翰咳了几声,手指点点鸿俊,似要说什么,鸿俊突然脸色一变,沉声道:“你没事吧?” 哥舒翰一句话,半晌说不出来,陆许躲在鸿俊身后,好奇地看哥舒翰。 “他死了。”陆许说。 那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击在众人胸膛,只见哥舒翰口鼻溢血,朝后倒了下去。 “将军!” “国公!” 所有人慌张大喊,上前去扶哥舒翰。 畏寒尸毒 “老将军!” 哥舒翰一倒下,府中顿时呼天抢地,夫人、侍女全部围了上来,李景珑与鸿俊等人反而被挤到了人群外,眼看现场一片混乱,鸿俊眉头深锁,还在往里张望。 “快请大夫——” “糟啦!快来人呀!夫人不好啦!” 李景珑:“你去给老夫人看看。” 哥舒翰六十来岁,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老伴的,夫妻倒是伉俪情深。眼下外头有大军围城,哥舒翰又突然暴病,当真是内忧外患。 “封锁消息。”李景珑忙朝卫队长吩咐道,“不可外泄,对外就说老将军在开会商议对策,快去!” 侍女将哥舒翰夫人扶进房内,鸿俊进去诊脉,说:“病情不严重,就是吓着了,熬点定神汤喝下去就好。” 府内人等都松了口气,老夫人道:“外头是不是还有敌人?将军他呢?你快去瞅瞅?” 鸿俊答道:“老将军也不碍事,应当是昨天风雪里来去,受了风寒,又忧虑过甚,才一时昏倒,您请放心。” 老夫人这才安静下来,抓着鸿俊的手,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听老爷说了。” 鸿俊便抓着她的手,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反正李景珑没来催,便陪她聊一会儿。听了才知道,原来哥舒翰的夫人曾经也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十四岁上一见哥舒翰身披甲胄的英武模样,便为之倾心,跟随他直到现在。其间辗转征战,行军随伍,始终没有半句埋怨。 其间哥舒翰三起三落,结发妻始终相随,他在外头打仗,她便守在城中等他归来,哥舒翰身为突厥人,一路晋升极其艰难,她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二十余年前,封县大营等不到军饷,险些兵变,还是她变卖了首饰嫁妆,前去长安走动疏通。 她与哥舒翰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去了洛阳,小儿子则外派南方驻军,女儿嫁到了冀州。哥舒翰一生未娶妾,家中始终将妻放在首位,哪怕发再大的火,只要夫人出面一劝,都能即时收敛。 “这回还比不过老爷当年破突厥。”老夫人说道,“围城三月,后来城里连吃的都没了,老爷还省下军粮让我吃,可他不吃饱,怎么有力气打仗呢?你说是吧?” 鸿俊握着她手,答道:“这次不会有事的,您放心。” 老夫人“嗯”了声,并不知此刻围在城外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又念叨哥舒翰受过多少伤,有过多少浴血征战。 鸿俊本来挺烦哥舒翰的,毕竟他对李景珑脾气实在太大,但被这么一说,心里却不由得敬重起来。且更敬重的,乃是他们四十多年的夫妻之情。 “你们在一起,多少年啦?”鸿俊问。 老夫人想了一会儿,心情渐好了些,笑道:“四十二年了。” 十四岁嫁他,那年哥舒翰二十来岁,如今老夫人已五十六。鸿俊不禁心道四十多年,这都快要一辈子了。只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生,有一个人可以彼此依靠与陪伴着,一直到老。 “你爱他吗?”鸿俊忍不住又问。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了。”老夫人笑了起来,朝鸿俊说,“那年我也忘了自己几岁,他就和你这么大。我还喊他哥哥……后来才知道,他那是突厥人,姓哥舒。” 鸿俊也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很想听听老夫人说他们恋爱的故事,听起来真美好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有呢? 老夫人又念叨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鸿俊轻轻抽出手来,示意侍女不要吵醒了她,缓步出得房外。李景珑在走廊里头等着,鸿俊一怔,两人对视,李景珑似乎有点出神,显然在外头也听见了老夫人说的话。 “挺不容易。”李景珑看着院内飘雪说。 “嗯。”鸿俊说,“真好啊。” 鸿俊对那感情十分憧憬,听完以后还有点呆呆的,李景珑却笑了起来,打量他,然后又叹了口气,说:“慢慢再回味吧,情况有点儿不对,你先来看看。” 鸿俊十分意外,跟着李景珑快步过了走廊,进了莫日根房门。 陆许趴在莫日根榻前,拉着他的小手指头,鸿俊一见莫日根脸色便暗道不好,昨天还没这么严重,这是怎么了? 陆许见鸿俊来了,赶紧让开,指指莫日根,显然担心很久了,只是找不到人。 鸿俊试了下莫日根额头,说:“莫日根?” “冷……”莫日根答道。 莫日根昨夜只用了些米汤,今天的饭食放在桌上,只动了一点点,看那模样,多半是陆许喂的。 他依旧裸着身体,被子盖着,露出胳膊与肩膀,外伤已经全好了。 “再给他吃颗药?”李景珑问。 “服下两颗了。”鸿俊答道,“不能再吃,吃多了恐怕身体烧起来。” 莫日根半睡半醒,一直在畏寒,李景珑说:“不像风寒,像被蛇咬过一般。不知道是不是被战死尸鬼抓伤后染了尸毒。” “伤口没有溃烂。”鸿俊皱眉道,“不应该,你……”他突然想起,昨天受伤的人不止一个,瞬间道:“长史,你呢?伤势如何?” 李景珑解下衣裳,背对鸿俊,将外袍一敞,让他看自己的伤痕。背肌上有几道明显的刀伤,手臂有一处箭创,都已愈合。 李景珑又说:“还有一事,你来看看。” 鸿俊先给莫日根穿上单衣,陆许担心地看鸿俊,鸿俊心乱如麻,说道:“我这就去给他抓药。” 陆许执拗跟着,李景珑出府,让鸿俊带陆许,骑马往凉州城正街上去。城外尸鬼军团未发动围攻,但凉州百姓谣言已传得漫天飞,惶惶不可终日。城里笼罩着诡异的恐怖气氛。 鸿俊想去药房,李景珑却带他们进了一条小巷,顺路入一户人家,正是秦府。秦亮躺在榻上,女儿秦萱与夫人都守在一旁。 鸿俊:“!!!” “快来看看。”秦萱焦急道,先前她往将军府上送信,李景珑总算来了。 “一模一样。”鸿俊喃喃道。 “什么一样?”秦萱问道。 鸿俊看秦亮昨日留下的伤口,外伤用了金创药,基本无碍,可脸色灰败,与莫日根的情形完全相同。 秦萱与秦夫人问长问短,鸿俊忧心忡忡,只安慰了几句,便说去抓药,离开秦府,到得城中药堂。凉州城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药材倒是丰厚,竟还有西域产的离魂花籽,以及雪莲等昂贵药物,然而鸿俊对着药屉,却不知该配什么药。 这时候他只恨自己从前学得太少,为什么不与重明好好学下医理?万一莫日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鸿俊一脸茫然,脑子里已想到要怎么去室韦通知莫日根的家人,让他们过来看看他,这时李景珑却拍了拍鸿俊的背,说:“别怕,你先尽力,凡事有我。” 鸿俊便点点头,抓了御寒活血的药,出得药堂来,李景珑却示意稍候,在巷外食肆中坐下,点了吃的。 这家名唤“鱼羊小酌”,以羊肉饺闻名,天寒地冻中,店家舀一大勺御寒药材与鱼骨炖出的药膳汤,饺子包着羊肉与红白萝卜细丝,面皮筋道,入口馅汁清甜,羊肉嫩香扑鼻,药汤更能御寒,简直是人间美味。 然而鸿俊却实在吃不下,心事重重,陆许吃了两口,突然呜地哭了起来,不住擦眼泪。 陆许一哭,便招了鸿俊,鸿俊小时候一哭就要挨重明的怒斥,越哭越要挨揍,便忍了,想到莫日根,要求助也不知上何处求助去,当即心里堵得慌,伸手去安慰陆许,忍不住也要哭起来。 李景珑:“……” “我说,莫日根会好起来的。”李景珑说,“你们信不信我?鸿俊,我答应过你的事,有哪一件没办到过?” 鸿俊被这么一说,瞬间恢复了信心,心想似乎确实是这样,李景珑答应过自己多少事,都办到了,从来没有失信。 “我信。”鸿俊说,“可他不信啊。” 李景珑便与鸿俊一起摸摸陆许的头,让他吃吧吃吧,陆许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好吃吗?”李景珑说。 鸿俊吃到好吃的,心情还是略好了些,这下他更纠结了,既担心莫日根,又不敢表露出担心,免得李景珑又觉得自己不相信他而生气。 “你就当作咱们从前查案。”李景珑用过午饭,倚在食肆二楼朝外看人来人往的街道,说,“关心则乱,必须镇定,才能从重重谜团中,窥见一丝转机。” 鸿俊似乎懂了,李景珑又说:“快点吃,不吃完怎么有力气查案?” 陆许也听懂了,便与鸿俊一起将碗内饺子吃完。出得街道,李景珑又说:“不忙回去配药,先去市集转转。” 鸿俊跟着李景珑,只见李景珑在集市上买了一双小孩子穿的羊皮内衬雪靴。 鸿俊问:“这要做什么?” 李景珑答道:“迟点你就知道了。” 接着李景珑又买了一个厚厚的垫绒羊皮袋子,借了剪刀,在羊皮袋上剪了几个洞,又把口袋上系了绳,拴得一拴,皱眉道:“脚没办法。你去给我找俩小袖套来。” 鸿俊:“……” “再买几根粗绳。”李景珑吩咐道,“买结实点儿的。” 买齐东西,三人又到了城中驻军地,此处倒下的士兵更多,已躺满了不下四十个营房,所有人与莫日根、秦亮病症相同。 鸿俊震惊了,再看李景珑时,李景珑却丝毫不惊讶,似乎料到早有这一出。 军中大夫看了半天,都说是受伤发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士兵们俱冷得发抖,身体冰凉。 “给他们服这药看看。”鸿俊将药方交给军医,军医开的倒是与鸿俊相似,便调整了几味药物,着人去抓药煎药。 “多少人生病了?”李景珑道。 一名副将不愿作答,显然是恐怕影响军心士气,李景珑却把手摊开,里头是将军府中的一面木牌,不知从何处顺来的。 “一万三千三百七十五人。”那副将说,“还有人在陆续病倒。” 李景珑:“……” 昨日哥舒翰带了两万骑兵出城,也即是说,昨天受伤的士兵全部病倒。凉州号称有五万铁骑、三万步兵,全城养兵共八万,还有一战之力。 李景珑又上马,这次鸿俊不再问了,跟着到了城楼上。 寒风凛冽,十万战死尸鬼围城,在这冰天雪地中如同雕塑,身上已披满了白雪,与雪地同为一体。 “你觉得它们在做什么?”李景珑说。 “像是在等。”鸿俊皱眉答道。 “在等什么?”李景珑侧头,注视鸿俊。 鸿俊:“……” 鸿俊蓦然明白了李景珑的思路,十万战死尸鬼围城一昼夜,为什么不攻城?等援军吗?未必,它们在等什么呢?等城内的士兵自己病死吗? “你觉得莫日根、秦亮,以及一万多名士兵,中的究竟是毒,还是由战死尸鬼传播的疫病?”李景珑朝鸿俊问道,“这非常重要,鸿俊。” 鸿俊顿时陷入了犹豫中,皱眉思索半天,李景珑答道:“直觉。” “毒。”既然这么说了,鸿俊便想也不想答道。 李景珑说:“我也觉得是毒,一种能将活人变成死人,再变成战死尸鬼的毒,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抓个几只回来试试。” “不不不。”鸿俊说,“千万别去!” 李景珑说:“我不受这疫病影响。” “可你会被踩死吧!”鸿俊说,“十万大军呢!” 李景珑说:“你负责接应我。” “不行!”鸿俊说道,“我陪你去。” 李景珑揪着鸿俊的衣领,说:“你绝不能出事儿!” 鸿俊拉开袖绳,让他看自己的手背,李景珑顿时愣住了。 手背上有一道昨日留下的伤痕,已愈合了。 李景珑皱眉道:“也许是因为伤痕不多。” 鸿俊看了陆许一眼,小声说道:“这疫病只对人有效,我是妖,所以不一样。” “莫日根……”李景珑意识到陆许在旁边,便以眼神示意,鸿俊答道:“他不是,他终究是凡人身躯。” 李景珑最后只得让步,说:“那么你千万……” 鸿俊打量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李景珑便也不再婆婆妈妈,说道:“走。” 李景珑与鸿俊在马上披了护鞍,翻身上马,陆许却追着出来,喊道:“我!我!” “你快回去!”鸿俊朝陆许说道。 陆许匆匆忙忙,拉下单衣给鸿俊看,鸿俊与李景珑蓦然一怔,陆许锁骨上也带着一道伤疤,显然愈合很久了。 “你也没事?”鸿俊诧异打量陆许。 陆许在城门旁取了把铁铲,背在身后便要跟,李景珑一时只解释不清,喊道:“来个人,扣住他!” 士兵一窝蜂而上,陆许却怒了,“唰”一声从士兵身体间隙穿了出去,鸿俊只觉眼前一花,陆许已没了踪影。 “怎么这么快?”鸿俊还是第一次注意到陆许出手。 紧接着陆许拦在两人马前,喊道:“我!” 李景珑怒道:“不行!” “我保护他。”鸿俊朝李景珑说道,他多少能理解陆许想救莫日根,李景珑眉头深锁,鸿俊说:“你要是生病了,我也一样地着急。”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无奈道:“你才是我上司,走吧走吧!” 于是鸿俊背着准备好的粗索,三人纵马驰骋,不断接近战死尸鬼大军方阵,城外平原寂静无声。 李景珑低声道:“我去引一只过来,你瞅准机会,用五色神光把它困住。” 鸿俊说:“长史,你觉得……你确定,能引到‘一只’?” 三人驻马,看着近十丈外不为所动的方阵。李景珑说:“要不我先射一箭试试?” 李景珑瞄准了其中一只,鸿俊完全没练过骑马作战,只觉下地打架还顺手点儿。 李景珑以弓箭瞄准又放下,瞄准又放下,连续数次,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一箭射去。 那一下,鸿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远方“当”的一声,方阵最前一名战死尸鬼士兵连脑袋带盔被射了下来。 然而大军不为所动。 鸿俊:“……” “再来一下。”李景珑又射一箭,再射下一个脑袋,依旧没动静。 鸿俊:“???” 鸿俊突然想起,一整排整整齐齐,用自己的飞刀,横着切上这么……一刀,似乎非常有用?! 李景珑看见鸿俊手中现出陌刀,说:“不好吧。” 鸿俊说:“万一他们未得命令,都在列队等候,多斩几下,不就都完蛋了?军令如山,对不对?” 李景珑迟疑片刻,没有阻止鸿俊,说:“你斩一刀。” 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鸿俊聚劲于手腕,斩仙飞刀合一后的陌刀顿时光芒流转,变得近乎透明。 李景珑:“你能出几刀?” “最多四刀。”法宝没问题,但鸿俊的法力与修为跟不上,这一刀出去,威力极其强大,近乎毁天灭地,连山峦都可斩断。 “东南西北各一刀。”李景珑已改变了主意,说,“出手!” 鸿俊一声大喝,手腕偏转,刀尖掠起一道弧线,双手一分,朝着面前横着一斩。 顿时那刀气轰然爆发,李景珑尚是第一次清楚见鸿俊出刀,只见刀气卷起千重雪,呼啸着朝战死尸鬼方阵疾掠而去,“唰”一声没入第一排士兵,紧接着整个近两千人的方阵轰然瓦解。 然而下一刻,城外所有的战死尸鬼动了! 十万战死尸鬼朝着中央发起了冲锋! 李景珑吼道:“快撤!” 鸿俊道:“我再补……” “别补了!”李景珑喊道,“快走!保护陆许!” 刹那军队如潮水般包抄而来,鸿俊意识到还带着陆许,当即掉头飞奔。方阵飞快并拢,李景珑手持智慧剑,左右横掠,心灯之光竟是比斩仙飞刀还强,挨上剑气一斩,战死尸鬼军队顿时人仰马翻。 陆许喊道:“抓!抓!” 陆许将鸿俊背上绳套一摘,跳下了马,鸿俊吓得魂飞魄散,喊道:“陆许!你别乱跑!” 是时只见陆许左手持绳,右手持铲,双臂一展,在那雪地上跑了起来,速度竟是如雪地飞隼,快得与奔马不相上下,李景珑已再没有时间多想,喊道:“套一个!” “活的!”陆许喊道,“半个!” 鸿俊:“???” “不是半个!”李景珑没想到那天自己与莫日根的对话竟是被陆许听了去,吼道,“一个!一个!” 于是陆许在地上跑,李景珑与鸿俊骑马飞奔,背后跟着近万战死尸鬼大军,在城外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追逐战,城门上一阵喧哗,所有人看着这一幕,纷纷给三人助威。 “鸿俊,五色神光!”李景珑纵马飞奔中回头一声大喝。鸿俊在马上,一侧身,释出五色神光,一声巨响,将追兵最前方队伍轰上高空。 “套!”李景珑喊道。 陆许奔跑中转身把绳套朝着追兵一套,拖了一只下来,那战死尸鬼手脚乱挥,被拖着在雪地里磕磕碰碰。 “再来一只!”鸿俊说。 李景珑忙吼道:“不用了不用了!” 鸿俊又是一招,陆许又套了一只下来,紧接着三人拐过土丘,又抓了第三只。鸿俊拖着三根粗绳,绳上系着三只战死尸鬼,在雪地里拖行。 “你们还抓上瘾了!”李景珑喝道,“够了!走!” 鸿俊喊道:“陆许快上来!” 陆许几步纵跃,顺着那绳子一踩,又飞身到了鸿俊背后,稳当坐着,三人拖雪橇般越拖越远,李景珑不住回头,过得一条冰河,只见那上万铁骑穷追不舍。 “糟了。”鸿俊的马上拖着三只俘虏,速度已渐慢了下来,“不会一直这么追下去吧!” 李景珑喝道:“回身,朝冰河出刀!” 鸿俊下意识地侧身,一刀挥去,刀气没入冰河中,顿时冰面破碎,追兵纷纷坠入河中,落入河底,不住挣扎,被河水带往下游。 两人驻马观察,只见上万骑兵源源不绝地冲进河里,似乎没有半点分辨能力,就这么朝着冰河里填,也不知道绕路。 李景珑嘴角抽搐,看着面前这一幕,远处却传来一声低吼。 “又是那声音。” 战死尸鬼蓦然训练有素地停下,纷纷后撤,离开了河面,被抓的那三只也摇摇晃晃起来,拖着绳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跄行走。鸿俊随手一拖,将俘虏拖倒,与李景珑绕到西门外回凉州城。 长史之智 当夜,城中校场火把林立,三只战死尸鬼被关在铁笼中,朝着城外的方向挣扎。 李景珑、张颢与一名唤吴爽的副将在校场中察看战死尸鬼。不少士兵连夜出城,捡了些兵器,扔在地上。 “老将军情况如何?”李景珑边埋头检查武器,边问。 “很不好。”张颢答道,“病得更重了,长史,你得去将兵符取来,否则咱们无法调动凉州城的军队。” 李景珑问:“将军麾下,就没有代持兵符的人?” “王将军也病倒了。”吴爽说,“送回府上歇息了。” “再下一级呢?”李景珑又问。 吴爽与张颢都不说话了。 李景珑明白了,哥舒翰平日应当极其谨慎,兵符除一名姓王的心腹之外,余人俱不可持。 “但你可以。”张颢说,“你有太子手谕,可暂借兵符。” “现在的情况,宜按兵不动,除非战死尸鬼攻城。”李景珑漫不经心地说,“相信我,一旦出城交战,只会死得更快。” 吴爽与张颢对视,两人便不再坚持。 “你看这武器。”李景珑抬起刀,对着火光,示意张颢看,上头有一道明显的黑印,似是淬过毒。 张颢沉默不语,李景珑说道:“你再看这三只妖怪。左侧那只皮肤完好,只是颜色枯焦,如干尸一般。中间这只损坏度较为严重,腹部有个穿洞,内脏都掉了不少出来。” “右侧这只,则是最糟的。”李景珑以长刀挑起它的手臂,那只手上皮肉早已几乎无剩,露出灰黑色的手骨。 吴爽说:“穿的铠甲也有区别。” 李景珑点头道:“完好的穿的铠甲沉重,繁复些,最差的几乎无多少甲胄遮身。所以战死尸鬼军中,也分三六九等,百长往下,十长,伍长,普通骑兵。” 众人俱沉默不语,这时又有守城军从冰河打捞起全身挂满冰碴的战死尸鬼过来,李景珑说:“战死尸鬼的武器上带有奇毒,再做交战,做好防护,乃是其一。寻其弱点,乃是其二。” 张颢看了一眼被冰住的战死尸鬼,说:“冰?” “不错。”李景珑答道,“冷水浇过后,结冰能让骨骼僵硬,影响它们的行动。还有一招,就是火。” 吴爽点头,以火油浇进笼内,点燃了那战死尸鬼,火焰冲天而起,没有哀嚎,也没有挣扎,就这么被安安静静地焚烧殆尽。鸿俊看得心里不忍,李景珑却朝他说:“你得这么想,它们就算入了地底,也不得安宁,现在总算可以解脱了。” 鸿俊一想也是,这些战士,生前都在为保家卫国而战,孰料死后却如此残忍地成为戕害自己人的杀手。 “其三呢?”张颢沉吟道。 “做好防御准备。”李景珑说,“已中毒之人,我另想办法解决。” 张颢便与吴爽匆匆离开,着人前去布防,余下李景珑、鸿俊站在校场内,观察余下的两只战死尸鬼。 鸿俊看看战死尸鬼,再看李景珑,李景珑眉头微微拧着,现出思考的目光。这是鸿俊最崇拜他的一点,他简直不明白李景珑究竟是怎么想事情的。从一件到另一件,每当他认真分析,喜怒不形于色时,鸿俊便觉得他极其强大,那是一种内敛的强大,是种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的勇气。 鸿俊现在完全相信李景珑能救活莫日根与其他的人了——应当是在哥舒翰倒下的那一刻,李景珑便意识到问题所在,并一步步地求证,紧接着如狐妖案一般,最后来个一招翻盘。 鸿俊没有催他,也没有走开,只是在旁陪着李景珑。许久后,李景珑忽然开口道:“你觉得他们是怎么辨认同伴的呢?” 鸿俊:“……” 鸿俊想了想,说:“尸鬼早就死了,它们应当闻不到气味。” “唔。”李景珑说,“也许是看得见的。” 尸鬼大多没有瞳仁,只有浑浊的白色眼珠,但那眼珠一直在动来动去,多半能看见。 “听得见吗?”鸿俊说。 李景珑拿了个铁盆,在笼中尸鬼背后的耳畔“当”地一敲,那声音都能把人给震聋了,尸鬼却不转头,只专心地撞着铁笼。 很明显它们都听不见,李景珑又拿了根火把,在尸鬼面前舞了几下,尸鬼警惕地抬起手,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看得见。”李景珑最后说道,“能感觉到光。” 鸿俊说:“我倒是很奇怪,你说它们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没法开口说话。”李景珑答道,“这就只有天知道了……我们再做个尝试看看。” 李景珑脱下外袍,鸿俊说:“你做什么?” 李景珑示意鸿俊过来帮忙,穿戴上那战死尸鬼百长的铠甲,居然还挺合身,鸿俊见多了唐铠,见李景珑身穿汉铠,虽是生锈铁甲,却依旧显得英武帅气。 李景珑稍稍躬身,来到笼子前,那尸鬼顿时警觉,张开腐烂的口,露出牙床。 “被认出来了。”鸿俊说,“换我试试?” “把脸涂脏呢?”李景珑又说。 鸿俊:“……” 鸿俊去找了炭条,将李景珑的皮肤抹黑,再将周围的火盆挪走,天色本就昏暗,这么一看,李景珑还真像只尸鬼。 “我进去看看。”李景珑说。 鸿俊十分紧张,李景珑轻轻打开笼门,钻了进去。 尸鬼顿时发现了他,怒吼一声伸手就朝李景珑头上抓,李景珑忙道:“冷静!”于是又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 “你要翻白眼吗?”鸿俊说。 “这样?”李景珑努力地翻白眼,说,“可这样一来就看不见了。” 鸿俊说:“不好说,万一它们能闻见气味呢?” 李景珑剥了另一只尸鬼将近腐烂的、充满臭气的衣服,穿在外头,努力地翻着白眼,再次钻进了笼里。 尸鬼还在铁笼栅栏里不停地蹬,想离开这地方,李景珑学着他,歪着头,伸出一只手,翻着白眼,半爬半蹬地挂在栅栏上。 “好像!”鸿俊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尸鬼转头看了李景珑一眼,李景珑也翻着白眼,转头朝向那尸鬼。 一人一尸鬼对视,只是短短瞬间,尸鬼便不再看李景珑。 成功了! 李景珑试着不再翻白眼,尸鬼也没发现,于是两人已经可以确认,尸鬼既看得见,也闻得到,但听力不行。 “深夜出发。”李景珑闻了下自己手臂,一阵恶臭。 “我必须与你一起。”鸿俊说道。 “那当然。”李景珑笑道。 入夜时,鸿俊先是去探视莫日根,开的药汤有点用,至少让他身体暖和了些,但莫日根已近乎完全昏迷了。陆许一见鸿俊来,便死死地拽着他,不让他离开。 “嘘。”鸿俊说,“长史会救他的,放心,你放心。” 鸿俊看完莫日根后又去看哥舒翰,只见哥舒翰服药后昏迷不醒,老夫人却已好了,握着他的手,坐在榻畔,轻声细语地与鲤鱼妖说话。 鸿俊:“!!” 鸿俊吓了一跳,正要分辩,老夫人却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鲤鱼妖在旁说道:“……我要是离开了鸿俊,也不知道他该咋办,什么都不懂。” 鸿俊忙道:“赵子龙没吓着您吧?” 老夫人笑着说:“怎么会?我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该见的不该见的,也都见了。外头都是妖怪,对不对?这回可得仰仗你们,无论如何,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那是。”鲤鱼妖说,“我们家鸿俊连妖王也除掉了,就怕那李景珑拖后腿可不好说……” 鸿俊:“当心长史把你炖了。” 鸿俊上前为哥舒翰把脉,服药后他的脉象稍平稳了些,可见药是有效的。虽无法治愈,却因活血的药力,稍稍令病人回温。 其时李景珑与张颢正在院里说话,似有争执。最后李景珑眉头深锁快步进来,以眼神示意鸿俊该走了。 张颢忧心忡忡道:“老将军一日一夜未露面,城中流言四起,快压不住了。” “张将军。”李景珑沉声道,“必须压住。” “我同你去罢。”老夫人说。 张颢摆手,又朝李景珑问道:“你们究竟去哪儿?” 李景珑只摆手不说,示意鸿俊尽快行动,一指鲤鱼妖让它也跟着。 三更时分,城外一片肃静。 鲤鱼妖一下雪地便哀嚎道:“好冷啊!” “快。”鸿俊说,“全靠你了,赵子龙,你不是要救人命积功德吗?这城里头四十万条性命呢!” 鲤鱼妖在雪地上踩来踩去,说:“有没有简单点的办法?” 李景珑:“给你双靴子穿。”说着取出日前在市集上买的靴子,鲤鱼妖穿上靴子,说:“这可暖和多了,但还是好冷啊。” 李景珑又翻出那垫绒羊皮袋,把鲤鱼妖套上,旁边开了几个洞,正好伸手抻脚,眼睛还能看到两边外头,再把袋口一扎。 鸿俊:“……” “袖套当裤子穿。”李景珑把鲤鱼妖全副武装好,这下鲤鱼妖借口都没了。 “找到战死尸鬼王。”李景珑说,“找到以后,记下位置,回来告诉我,去吧。” 鲤鱼妖只得乖乖地一溜烟跑出雪地,去找李景珑描述的那战死尸鬼王。 李景珑极有耐心地坐在城墙下等候,风又吹了起来,鸿俊便朝他靠了靠,彼此身上都穿着带有刺鼻尸臭的汉铠,这夜酷寒无比,李景珑便打开带着的毯子,将自己与鸿俊裹在一起。 鸿俊笑着看他,想起了第一次见李景珑时,他也是穿着全副战甲,那时怎么就不觉得像现在好看。 “笑什么?”李景珑注意到鸿俊。 鸿俊说:“没什么,你穿铁甲挺好看,虽然是锈的。” “那是。”李景珑随口道,“当年长安不知道多少女孩儿迷恋你哥哥我的戎装打扮。” “越来越不要脸了。”鸿俊说。 李景珑笑了起来。 鸿俊想起老夫人说的,当年她与一身戎装的哥舒翰相遇,便一见倾心,兴许年轻时的哥舒翰与李景珑也差不多。 “那我呢?”鸿俊说道。 “你……”李景珑打量他,说,“勉勉强强吧,当我副将凑合。” 鸿俊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说:“打一架看看谁是副将。” “冷,别胡闹。”李景珑忙把他的手按下去。 将军府内,距离哥舒翰与莫日根昏倒已过了近八个时辰,这夜凉州灯火通明,却死一般地寂静。军营之中,士兵们的呻|吟声越来越小。 莫日根到了后半夜,胸膛变得像个风箱,一起一伏,不住作响。陆许不禁紧张起来,跑出房外,下意识地就想去求助鸿俊。 “鸿俊!”陆许喊道。 他找遍了整条走廊,匆忙往正厅里跑,跑着跑着却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看见正厅里有一个人影。 “发生什么事?”老夫人坐在榻前,握着哥舒翰的手,转头说道。 张颢站在厅内,说:“战死尸鬼军要攻城了,我要取兵符一用。” “将军未醒,不能授你兵符。”老夫人眉头深锁道,“李景珑离开前,说好今夜会将解药找回来。” 张颢答道:“李景珑与孔鸿俊已经跑了,卫兵们见他夜里出了城。” 陆许藏身架子后,满脸疑惑地看着张颢。 老夫人说道:“将军没有醒,我哪里也不去。张颢,吴爽在哪里?” 张颢深吸一口气,低声说:“老夫人,吴爽也病了,情况危急,我须得调动兵马,尽快出城与敌军一战。” 厅内一阵沉默,末了,老夫人说:“不行。” 张颢眉头深锁,老夫人又道:“我相信李景珑与那孩子。方才正听说了他们在长安除灭妖王之事,非常情形,自有非常之人代为处理,你只需守好你的城,你有城守之权,只要不出兵,军队随你调动。不要妄想以凡人之躯,去对抗妖怪。” 张颢突然冷笑一声。 老夫人蓦然警觉,抬眼一瞥张颢,声音中发着抖,说道:“张颢,你什么心思?还想强抢不成?” 张颢沉声道:“老夫人,我就是妖怪。” 瞬间张颢纵声嘶吼,身体竟是如烂泥般发出怪响,不断融化。口中喷出缭绕黑绿气息,缠住了她,是时只听一声凄厉大喊——那一下老夫人顿时措手不及,一声“来人”尚未叫出,就被重重缠裹,扼住了呼吸。 “啊——” 说时迟那时快,陆许从架子后冲了出来,手里抄起一个花瓶,冲向浑身如同烂泥般缓慢融化的张颢。 擒贼擒王 张颢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身后十步开外竟有人!一般情况下但凡有人突然出手攻击都不会大喊出声,偷袭者居然还喊?喊也就算了,那速度委实太快,“啊”字刚出,已是一花瓶拍在了张颢后脑勺上。 寻常人等俱是怒吼一声“受死”,手中兵器才跟着过来,犹如闪电先行,数息后方有雷声,陆许的动作却电闪雷鸣齐发,“啊”了半声花瓶同时招呼了上来。 张颢正全神贯注释放法力,突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脑袋被花瓶打得凹了进去,一头扑在榻上。 “你找死……”张颢全身变得如同烂泥般,现出不知是什么怪物的原形,猛地一挣,全身发出泥泞般响,朝陆许转身扑了过来! 陆许:“???” 陆许尚是第一次看见这等妖怪,只见张颢衣衫尽破,肤色化作棕黄,喷发出大量黄绿色雾气,陆许忙一步退后,又闪到摆满古董的架子后,吼道:“鸿俊——!” 陆许将那架子一掀,登时将软泥般瘫在地上朝自己飞快袭来的怪物张颢压住,孰料张颢却已化身一大摊淤泥,如同会移动的沼泽般,蔓过架子,喷着绿雾,裹向陆许! 响声惊动了在外守候的兵士,兵士冲得近前,吼道:“有刺客!” 陆许不断避让,兵士一见那烂泥怪物,登时纷纷骇得大叫,紧接着淤泥便冲上前,朝两名士兵一扑。 被扑中之人瞬间哀嚎到底,不到短短瞬间,全身皮肤,肌肉腐烂,那淤泥“呕”的一声喷出几件无法消化的铁甲,再次越过门槛,朝陆许卷去! 陆许一脸震惊,打量那淤泥,只是不逃,淤泥却不打算放过他,飞速碾过花园。侍女闻声冲来,见那淤泥便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转身欲逃,却也被烂泥怪物卷了进去。 淤泥一边吞噬活人,一边不断追赶陆许,泥中现出一个人头,幻化作张颢头颅之型。陆许不敢将它往人多的地方引,冲到花园中四处寻找,找到把铲子,人头带着淤泥合身冲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受这瘟瘴所侵?!”张颢嘶声道,“这不可能!”说着从淤泥中拔出双手,再次冲上。 陆许干净利落地将手中铲子一抡—— 张颢那颗脑袋顿时如同被打马球般,“砰”地打飞出去,画出一道弧线,掉出了院墙。 陆许飞身避过它的手臂一扑,只见那淤泥不停地散发出毒雾,团团乱转,朝他围追堵截。然而陆许出手更快,铲、挑、铲、挑,眨眼间连着来了近十下,将那淤泥铲得飞起,全部甩出了花园外头。 陆许大喊道:“鸿俊!” 陆许提着把铲子,眼中尽是惶恐,四处张望,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寻思片刻,回手将那铲子一扛,冲回厅堂去看哥舒翰与其夫人。 风雪茫茫,鲤鱼妖快速小跑,溜进了战死尸鬼方阵。 倏然远处传来甲胄声响,鲤鱼妖转头一看,见战死尸鬼似乎在动,马上朝地上一倒,尾巴扑打几下,装死不动。 腐烂的战马载着几名巡逻卫士从后阵中穿梭掠过,四处巡逻。 卫士经过后,鲤鱼妖又偷偷摸摸,从尸鬼方阵内小跑过去,抵达山丘下。 一名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屹立于寒风中,身上飘满了雪花,鲤鱼妖躲在石头后,伸出半边鱼头,眼睛盯着那将领看。 只见那将领解下腰畔佩剑,佩剑上打了五个音孔,风吹过时,隐隐发出“嗡嗡”之声,声音低沉,正如那天鸿俊与李景珑所闻异兽低吼。 将领全身黑气散发,如火焰般缠绕着那柄剑,嗡嗡震荡,声音一波接一波地传了出去。 城墙下,李景珑与鸿俊忽闻异声,远方大军随之极其缓慢地开始动了。 “怎么了?”鸿俊紧张起来,与此同时,背后凉州城中又传来疯狂的大喊声。城内仿佛出了什么变故。 李景珑忙站起,正犹豫时,鲤鱼妖回来了,说:“我找到那家伙了!” 鲤鱼妖描述一番所见,李景珑便道:“糟了,城中不知发生何事,要里应外合了!快!” 方阵被调动起来,李景珑示意鸿俊快跟自己走,鸿俊追在他身后,低声道:“城里呢?!” “先把城外的解决了!”李景珑说,“赵子龙带路!” 刹那战死尸鬼大军方阵从前往后,一层层地动了起来。两人沿着溪流飞奔,到得树林外时,鸿俊将绳索捆在飞刀上,释出两把飞刀一绞,当即将一名步兵拖了回来。李景珑马上单膝跪地,将手掌按在那尸鬼身上,释放心灯光忙,只是一闪,那不住挣扎的尸鬼便静了下来,被强光超度。 紧接着鸿俊依法施为,又拖来一只,光芒再一闪,李景珑拿起步兵长矛,扔了一把给鸿俊,彼此在树林掩护下紧张望向远处,趁步兵大阵经过时,便抓起长矛,快步冲了出去,混进方阵中。 远处声音再变,战死尸鬼王立于雪丘上,手中剑嗡嗡震荡,步兵如蜿蜒长龙旋转,列阵。骑兵则一字排开,聚集到雪丘外。 鸿俊晕头转向,心想这些战死尸鬼究竟是怎么知道如何跑的,一会儿朝左,一会儿又往右,跑了一会儿后心道糟糕,黑灯瞎火,李景珑没了! 正四处找寻时,背后突然伸来一手,拖着他朝步兵阵中一转。鸿俊险些吓得大叫出声,李景珑却道:“是我!” 李景珑拖着他,随步兵左转右转,几个来回便不断深入大阵中央。 鸿俊心想不会吧,这大阵跟迷宫似的,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路的?还没被尸鬼发现?!殊不知李景珑从前于六军中跟着练兵,虎威阵、蛇蟠阵、鹰翼阵……已熟得不能再熟,一见步兵旋绕,便知战死尸鬼王所用的乃是内蛇蟠,外不动如山军阵。 两人不断接近那雪丘,紧接着一声金铁震响,所有步兵全部停了下来。 鸿俊险些绊倒,李景珑却早有预料,知道已到预备停当时,伸手一扶鸿俊,让他站直,两人挑起长矛,站位恰恰好就在雪丘后头,远处战死尸鬼王身影已清晰可见! 前阵骑兵齐齐举战戟,指向远处凉州城! 城内仿佛出现了火光,映红了暗夜天幕。鸿俊心中一惊,凉州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头看李景珑时,李景珑却投来意味深长并充满威胁意味的一瞥,那一刻鸿俊明白其意——不、要、分、心!必须抓到战死尸鬼王,才有望扭转局势。 这时间,高处,战死尸鬼王略抬手中长剑,黑火轰然爆射,发出如龙吟般的一声响! 只见前方五万战死尸鬼铁骑同时展开冲锋,踏起惊天动地的雪粉,如天神的鼓槌,狠狠擂向大地,一阵阵地开始震荡! 那场面简直壮观至极,哪怕上次与战死尸鬼交锋,鸿俊亦未见这五万骑兵同时冲锋的气势,威力似乎已足够荡平整个凉州城! 骑兵一冲,步兵则如潮水般地跟随冲上,李景珑挺起长矛,冲在前头,鸿俊紧随其后,步兵分两翼绕过雪丘,李景珑却徒步在前,冲上了雪丘! 战死尸鬼王瞬间感觉到了两人的偷袭,当即猛地一转身,面朝鸿俊与李景珑。与此同时,李景珑已抽出智慧剑,飞跃上空中,怒吼一声,一剑朝战死尸鬼王刺去! 凉州城中,张颢已弃陆许于不顾,决定先不去招惹他,化身为烂泥般的怪物,越变越大,沿途几乎是碾过所有冲来救援的骑兵,将越来越多的人吞噬进去,再喷出铠甲与武器。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抵达了城门内。 这城门不久前先被鸿俊毁过一遭,如今以木柱胡乱支架起,周遭士兵尽数胆寒后退,张颢的身躯从那烂泥中升起,现出狰狞的笑:“开门。” 士兵们不敢上前,紧接着张颢释放出毒雾,嘶吼声中淹没了城门!士兵一置身毒雾中,便纷纷栽倒下去。 城内一片混乱,火光四起,城外则千军万马,朝着城门冲来。就在战死尸鬼王蓦然转身的一刻,李景珑已双手持智慧剑,大吼一声,跃上半空,朝战死尸鬼王当头劈下! 瞬间战死尸鬼王持剑一横,智慧剑与那风孔剑狠狠一撞,“当”的一声扩散出音波,朝着四面八方卷去! 鸿俊紧接着冲上,四柄飞刀刷然射去,钉住战死尸鬼王头盔,“唰”一声将他头上头盔摘了下来!刹那头盔落地,战死尸鬼王长发飞舞,身披黑铠立于风雪飘扬的丘陵上,看得鸿俊为之一愣。 他本以为这家伙是个狰狞的怪物,没想到面部五官竟是与寻常人无异,皮肤呈现出淡灰蓝色,头盔一落,还是名刚毅美男子! 冲出去的步兵纷纷停下,转头望向高处战死尸鬼王,鬼王却丝毫不惧两名偷袭者,只是抬手一挥,前方骑兵,步兵再次发起冲锋! 好机会!李景珑心道,居然如此托大!当即抖开智慧剑,剑上光芒闪烁,化作漫天剑影,袭向鬼王。鬼王却以风剑飞速格挡,竟是与李景珑旗鼓相当。 “当心!”李景珑翻身落地,一见战死尸鬼王冲向鸿俊。 鬼王一拳朝鸿俊猛击,鸿俊马上撑开五色神光成盾一挡,那一拳足有天崩之力,将他连人带光盾一震,整个人朝后滑去,带出两道雪痕,滑出近十步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那一拳足有开山裂碑的巨力,鸿俊被震得吐出血来,踉跄爬起,见鬼王又转身冲向李景珑,此刻李景珑方意识到鬼王并非托大,而是根本不惧两人。 鸿俊一见鬼王拳头捣向李景珑面门,便发出惊骇大叫,那时间李景珑拼着脸上挨一记,右手拖智慧剑格挡,左手从剑下穿出,朝战死尸鬼王胸膛一按。 “轰”一声响,心灯爆发,与此同时,鬼王已一拳揍上了李景珑的脸。 鸿俊救援不及,刚冲出两步便听见一声骨骼裂开的清响,紧接着强光爆破下,战死尸鬼王发出狂吼,被那白光一炸,全身爆出漫天黑气,朝后摔去!李景珑则被揍得眼眶爆血,狠狠地摔下了雪丘! 那一刻,鬼王手中风剑脱手,鲤鱼妖埋伏良久,瞅准机会,箭也似的冲出,凌空一跳,将那剑抓在手中,喊道:“抢到喽!” 鸿俊大喊道:“长史——!” 鸿俊冲上前去扶,顾不得那鬼王,忙掏出药给李景珑服下,李景珑被揍得鼻血狂喷,当场昏迷,而雪丘另一边,战死尸鬼王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四处找剑。 李景珑被喂了丹药后便醒转,挣扎起身,说道:“抢……剑!” 鲤鱼妖拿着那剑,跑开些许,鸿俊喊道:“快将尸鬼停下!” “怎么停?怎么停?”鲤鱼妖转头望向城门外大军,那时间战死尸鬼骑兵已冲向城门,城门轰然洞开,骑兵便如入无人之境般疾冲进去! “嗨——!”鲤鱼妖面朝远处军团,用力挥起那剑,喊道,“哈!” 如意料之中般,没有半只尸鬼理它。 鸿俊回望城门,见战死尸鬼王又去追鲤鱼妖,喊道:“先跑!跑再说!他去追你了!” 鲤鱼妖回头一看,当即抱着那剑,没命狂奔,战死尸鬼王被李景珑那心灯一轰,妖力仿佛溃散,摇摇晃晃地转头,意识到鸿俊与李景珑才是重要对手,又几步助跑,朝两人冲来! 鸿俊当机立断,将李景珑推了出去,吼道:“来啊!” 战死尸鬼王一拳足可崩山,鸿俊不敢与他力拼,只拖着他在雪丘下兜圈,李景珑则四处寻找自己落在雪地上的智慧剑。 眼看战死尸鬼王全力奔跑,速度再次提上,鸿俊飞跃上半空,将四把飞刀一合,化作陌刀,朝他狠狠一斩!电光石火的瞬间,鬼王速度竟是更快,侧头一避,满头青丝被削飞了几缕下来,散在雪地中,背后雪丘被这刀锋一下斩断,轰然滑了下来,紧接着鬼王又是一拳横扫,击向陌刀! 鸿俊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将陌刀一抖—— ——“唰”一声陌刀再次分开,成为四把飞刀掠出,转了个弯飞回,没有取鬼王身上要害,而是铮铮几声,将他身上铁铠锁链全部削断! 鬼王飞身跃起时一身铠甲全部解体,身体一轻,鸿俊当即矮身朝他肋下穿过,一个翻身,踩上他背脊,两人再度分开,错身而过。 那一式简直是使尽了鸿俊浑身解数,李景珑找到智慧剑,怒喝一声彩,再次朝鬼王追了过来! 鬼王一身铠甲落尽,余下黑红色武服,两人错身分开瞬间,鸿俊再抬手一招,将飞刀全部召回,再次一抖化作陌刀,合身冲上! 鬼王凝视鸿俊,表情不现喜怒,“唰”一声化作影子,鸿俊暗道糟糕,这厮速度竟是不逊于陆许! 李景珑冲上,却被他改拳为腿,半空中一式翻身,踢得直飞出去。鸿俊陌刀几下劈砍,都近不得他的身,及至在那漫天刀影中,鬼王欺近身前,手指在陌刀上一弹。 “嗡”一声鸿俊被那真力弹得半身酸麻,陌刀顿时脱手,又当胸挨了鬼王一脚,刹那呕出水来,狠狠摔在雪地里。 鬼王抬手,抓住陌刀,不再看鸿俊,只转身持刀,走向李景珑。 李景珑一手背在身后,凝聚心灯之力,哪怕拼着性命,也要再给他一发大闪光。鸿俊则在雪地里不住挣扎,翻滚,胸口被踹之处剧痛,仿佛有千斤重压一次全撞了上来。 鬼王缓慢走向李景珑,李景珑睁大了双眼,看见他手持鸿俊的陌刀,刀尖指向自己。 鸿俊看见那一幕,咬牙抖开五色神光,一声大吼道:“长史——!” 下一刻,鸿俊以青雄所授,将五色神光先是一抖,罩住那半座先前被自己斩下的雪丘,那雪丘乃是冻土中黑岩所化,一块岩石足有数万斤,旋即他又一翻身,用尽最后力气,吼道:“躲开!” 李景珑蓦然原地打滚,鬼王刚一转头,五色神光已拖着那万钧巨岩,轰隆隆地碾过雪地,朝着他当头一压。 巨响中,风雪爆散,鬼王躲闪不及,被压在了巨岩之下。 鸿俊:“……” 李景珑:“……” 李景珑胸口剧痛,鼻血长流,滴在雪地上,鸿俊喘道:“我……我没有办法,我怕你死了……万一拿不到解药……” 李景珑摆手道:“我……没想到这么难对付……” 两人对视,鸿俊说:“待我歇会儿再把石头挪开。” 李景珑转头望向远处城门,凉州城高处竟是无人守护,不知发生何事。 “得快点儿。”李景珑说,“赵子龙呢?!” 鲤鱼妖抱着那剑,见鬼王被降服,便又一溜烟地跑了回来,站着不住发抖,说道:“这么压下去,什么妖怪也压死了吧。” 然而正说话间,那巨岩竟是隆隆作响,松动起来,且不住摇晃,鲤鱼妖骇得魂飞魄散,喊道:“妈呀——” 鸿俊道:“怎么办?!” 李景珑当即喝道:“赵子龙!离魂花粉!” 鲤鱼妖:“???” 眼看那巨岩已被战死尸鬼王扛起,李景珑却一脚将鲤鱼妖踹了过去,吼道:“鸿俊,将周围的雪都聚起来!填进去!” 鲤鱼妖顾不得叫救命,慌张将兜里那离魂花粉一撒,喊道:“别啊!” 离魂花粉撒开,鬼王正扛着巨岩,蓦然闻到,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哈——嚏!” 这么一打喷嚏,巨石顿时再次松了,直压下来,轰然朝下一垮,鸿俊已双手铺开五色神光,将周遭积雪全部朝着中间猛填,李景珑又喊道:“火!” 鸿俊左手御神光,右手释放出一条咆哮火龙,围着岩石下积雪一转,积雪顿时融化,李景珑又喝道:“雪!” 更外围的积雪飞速填上,雪化成冰,一层层被压得密密实实,岩石下总算安静了下来。 世界总算安静了,李景珑心有余悸,与鸿俊对视,鸿俊无力坐倒,心道方才那短短顷刻,若非李景珑反应快,多半又要完蛋。 李景珑过来检查他伤势,两人不约而同,都受了些许内伤,在雪地上喘息片刻,李景珑又把鲤鱼妖手中的剑拿过来,仔细端详。 风雪停了,凉州城已一片混乱,更有慌张大叫传来,李景珑说:“快!“ 凉州城靠近城门处,战死尸鬼骑兵已疾冲而入,李景珑与鸿俊策马拖着一块巨大的冰砖,内里冻着战死尸鬼王,朝城门冲来。 长街上一片混乱,四处起火,不少骑兵正在各自为战,一团巨大的烂泥正在街道中央,发出狰狞大笑。 “那是什么——?!”鸿俊震惊了。 鲤鱼妖诧异道:“那……那是……” “你见过?”李景珑站在城楼高处,诧异道。 “没有。”鲤鱼妖答道。 两人:“……” 李景珑将智慧剑归鞘,手持风剑,皱眉思考,说道:“撤军是什么声音?” 鸿俊忙道:“试试吧!别管了!” 李景珑把心一横,以心灯注入风剑中,那风剑上的黑气登被驱散,紧接着被注满了白光,“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如静夜哨声,极其锐利,战死尸鬼骑兵回头一看,纷纷到长街上结队,预备朝城主府发起冲锋。 “不不!”鸿俊道,“不是这样!” 李景珑忙换了另一个风孔,以心灯法力激发孔中声音,战死尸鬼军团变阵,各列于两边。 “对了对了!”鸿俊说,“再让他们撤出城外!” 李景珑又尝试着让战死尸鬼们变阵,这时杀戮已停止,城内士兵纷纷围聚在城主府外,那摊烂泥转过身,望向城门高处。 “长史,快指挥它们把那妖怪杀了。”鸿俊又道。 “你能你来!”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道,“我连这剑怎么用还没搞清楚呢!” 鸿俊忙摆手,自己不能。 “李景珑……”那烂泥中现出张颢的半身,发出嘶哑叫嚷,“又是你坏我好事!” 李景珑注视张颢,沉声道:“万万没想到,大祸竟是出在内奸身上,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张颢冷笑道:“你纵使拿到将军剑也无用,以为打倒刘非便万事大吉了么?!” 鸿俊紧张,手中抖开五色神光,忽见陆许出现在了守卫将军府阵营的士兵们身后,紧张盯着那摊烂泥。一见陆许,鸿俊便放下心来,至少这证明莫日根没有危险。 张颢全身散发出毒雾,李景珑观其形态与动作,猜测多半是散发毒疫的妖怪,一时三刻,已来不及套话盘问底细,必须尽快将它制伏,当即手腕一转风剑,发出白光。 “嗡”一声风剑光芒大作,战死尸鬼得到号令,纷纷冲向那烂泥怪物! “成功了!”鸿俊惊喜道。 散入全城的战死尸鬼纷纷掉头,朝凉州城正街上汇聚,射箭的射箭,冲锋的冲锋,张颢竟是奈何不得死人,四处避让,却已被战死尸鬼们包围在中央!一见势头不对,咆哮着越过包围圈,带得拦路尸鬼兵马翻侧,竟是想逃出城去! 李景珑持剑转向,全神贯注,反复震荡风剑,风剑中声音越来越大,全城战死尸鬼汇聚,浩浩荡荡地冲出了城门。 张颢化身的烂泥怪物不住奔逃,发出怪叫,背后追着十万战死尸鬼,在城外平原上疯狂奔逃。 “关城门!”李景珑喝道。 士兵们发出震天欢呼,忙上来架起城门,鸿俊快步追到城楼拐角,只见远处战死尸鬼军团穷追不舍,黎明时分,追着那怪物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正午时,阳光洒遍全城,城内历经一场大战,已近成废墟,出城的军团追着那怪物也不知跑了去哪儿,李景珑急需弄清事实真相,便也不派人去追。点过全城兵马,幸而折损不大,便安排重兵把守城门,吩咐人将那冻着战死尸鬼王的巨大冰块拖进了将军府中。 整件事从头到尾,俱是一头雾水,唯一的真相,便只能着落在这妖怪将领的身上。 府内前厅中,经昨夜后老夫人也已病倒,卫士们来来去去,在那冻冰上又浇了些水,以免战死尸鬼王突然挣脱。 “究竟是怎么回事?”鸿俊看过莫日根,所幸无事,朝陆许问道。 陆许只是一脸愤怒地盯着鸿俊,意思是昨天叫你半天,你居然不在? “情况很明显了。”李景珑站在日光下,端详冰块中的战死尸鬼王,沉声答道,“这伙战死尸鬼四处劫掠,为的就是壮大它们的队伍。但凡死去之人,最后通过某种手法,都将转化成战死尸鬼的一员。” 当头棒喝 鸿俊略明白了些,李景珑又朝他解释道:“塞外诸城遭到洗掠也好,如今进攻凉州也罢,都是为了杀人,增加军团成员。张颢来历不明,但身为散播瘟疫的妖怪,必有人指使,而莫日根、老将军、城内兵士们的病,都着落在这家伙身上。” “指使的人会是谁?”鸿俊问。 “那么就只有问他才知道了。”李景珑吩咐道,“动手罢。” 鸿俊先是将冰块的手臂位置化开,卫士们便上前以铁链紧紧捆束住,接着则是两脚。上了铁枷与生铁锁后,李景珑还生怕他再挣脱,又在脚腕、手腕上各绑了浸湿的牛皮筋绳。 最后士兵拖着铁链,将冰棺中的战死尸鬼王拖起来,朝石柱上一捆,冰棺轰然碎开,抖落满地冰渣,鬼王脱困! “刘非?”李景珑以冰毛巾敷着被打肿的左眼,问道。 鬼王被拴在石柱上,听见这名字,缓缓抬起头,那眼珠与所有的战死尸鬼一般,呈现出浑浊的白色,唯一不同的,则是瞳仁若隐若现。 “把解药交出来。”李景珑沉声道。 鸿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鬼王没有回答,只是略抬起头,表情毫无变化,眼睛似乎朝着天空。陆许要上前去,鸿俊却拉着他,摇摇头。 “把解药交出来!”李景珑几乎是咆哮道,紧接着手中释放出心灯光芒,刷然照耀鬼王,鬼王发出闷吼,不断挣扎,显然极其痛苦。 李景珑将心灯一收,鸿俊不由得心生恐惧,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拷问妖怪,然而不拷问,莫日根与这么多人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他们不会说话?”鸿俊回忆这一路上,似乎没见任何一只战死尸鬼说过话。 “拿纸笔给他。”李景珑朝士兵们吩咐。 于是便有士兵取了纸笔来,递到鬼王手中,李景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能耽搁,首先要问出解毒的方法,其次则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 鬼王握着笔,士兵又以木盘垫着纸让他写。 李景珑说:“想活命就老实交代。” 李景珑这话颇有歧义,对一个已死之人说“想活命”确实挺奇怪的。然而鬼王沉默片刻,突然以捆缚住的双手一下横扫开笔,朝士兵发出怒吼! 鬼王一咆哮,士兵顿时哀号着连滚带爬地逃开,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提起拳头,正想一拳揍在那鬼王脸上,鬼王却丝毫不惧,挣了挣铁链,意思是你把我捆着,有本事放了我单挑? 李景珑简直怒不可遏,勉强按捺下愤怒,转身离开。 “怎么办?”鸿俊追在李景珑身后,焦急问道。 “不知道。”李景珑烦躁不安,问,“病人情况如何?” 鸿俊先前已看过一次莫日根与哥舒翰,服药之后倒还稳定,就是一直昏迷不醒,只不知道撑得了多久。 “让我想想。”李景珑在偏厅榻上盘膝坐下,连日缺乏休息,令他十分疲惫。 “刘非、刘非……”李景珑回忆着张颢所言,自言自语道,“这鬼王生前是谁呢?古人中有将领名唤刘非的么?”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他开口说话,鸿俊正要出去,李景珑却说:“陪我一会儿,鸿俊,我太累了。” 李景珑计谋慎密,一环扣着一环,成功地使了一招擒贼先擒王之策,没想到却栽在了最后一步,且张颢的反叛是他万万料不到的,若早多个心,再扣下张颢,说不定还有办法。 现在最关键的,要怎么让这名鬼王开口说话。 鸿俊提出了另一个设想:“万一他是一只扯线木偶,无论鬼王还是寻常尸鬼,都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控着呢?” “不可能。”李景珑沉吟,答道,“他的武功与身手、指挥军阵的能耐,都绝非他人借手可言。” 鸿俊沉吟不语,李景珑趴在案前,说:“我睡一刻钟。” 鸿俊给李景珑生旺了炉子,待他熟睡后便起身去看病人,巡了一圈后,回到走廊前,几名士兵守在校场中,阳光直射而下,鬼王终于有了点表情,他的眼睛痛苦地眯着,披头散发,被拴在石柱上,显然十分畏惧太阳。 鸿俊忽然想起一件事——战死尸鬼集中行动之时,不是在晚上,就是大雪天,也即没有阳光的日子。而他们对李景珑的心灯,比起寻常妖怪更为害怕。 陆许还在校场上等着,见鸿俊与李景珑商量未果,便焦急地朝他说:“鸿俊!” 鸿俊示意他少安勿躁,答道:“会有办法的。” 他缓慢走近鬼王,在他身前三步外停下。 “刘非?”鸿俊问道。 陆许跟了上来,鬼王本耷拉着头,头发上挂满了冰碴,眼下稍稍抬起些许,以浑浊眼珠打量着鸿俊。 “我也是妖。”鸿俊突然说。 鬼王没有回答。 鸿俊摘下孔雀翎,递到鬼王面前示意他看,说道:“这是我爹的遗物,他是妖怪。刘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鬼王没有看孔雀翎,只是抬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鸿俊,末了,喉咙“咯”地一声清响。 陆许看了片刻,忽然一个转身,刹那就离开了校场。 鸿俊:“你去哪儿?” 陆许已跑得没影了,鸿俊只得不去管他,又说:“我知道你救过秦亮,你不是坏人,刘非,我们的朋友快死了,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鲤鱼妖说:“我怎么看他好像失了魂儿,鸿俊,你说尸鬼死了以后,魂还在他们身上吗?” 鸿俊眉头紧紧地拧着,犹记得当初青雄给过自己一本书,书上乃是飞禽走兽,却独独没有关于尸鬼的记载。 鸿俊观察鬼王,说道:“我看他不像不想说话,而是没法说话。怎么办呢……” 鸿俊正无计时,不远处陆许喊了声:“鸿俊!” 鸿俊回头一瞥,却见陆许扶着莫日根,一步一踉跄地走出校场,那一惊非同小可,鸿俊忙转身去搀扶,莫日根睡了许久,勉强醒来,不住咳嗽,体温冰凉。 鸿俊说:“快回去躺着,陆许,你让他出来做什么?” 莫日根本就病重,这时间脚步如棉花一般,行动得十分勉强,喘息着问:“这是……谁?发生什么……事?” 陆许说:“黎明星,黎明星!” 陆许坚持把莫日根扶到鬼王面前,鸿俊忙从另一边让莫日根搭着自己肩膀,陆许伸出一手,凌空转了几圈,说了几句呼噜咕噜的话,再把手按在鸿俊额头上,转头看莫日根,又指指鬼王。 “什么意思?”莫日根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全身无力软倒。 陆许十分焦急,不停地用手去按鸿俊额头,再去按鬼王额头,再看莫日根。 鸿俊蓦然想起某个晚上,自己陷在噩梦里,被莫日根叫醒的刹那,他便念诵了几句咒文,再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鸿俊明白了,陆许一定也是曾被莫日根从噩梦中叫醒过,知道他有这特殊的能力。而陆许看见鬼王的神态,觉得鬼王也许是在做梦! “莫日根!”鸿俊说,“用法术叫醒他,安抚他的梦魇!” 莫日根:“……” 莫日根有气无力道:“我好冷……” “坚持一下。”鸿俊忙道。 “你们还让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施法。”鲤鱼妖说,“还有没有良心啦!快送他回去歇着吧!” 莫日根勉力抬起手,眼神迷离,竭力思考咒语。 鸿俊心脏狂跳起来,觉得自己似乎也实在太残忍了,陆许还在一旁给他助声势,莫日根那手只抬不起来,鸿俊便搬着他的手,说:“你念咒文就行,要么你教我,我来?” 莫日根摇头道:“你学不会……” 他断断续续,念了几句,提起一口气,强自振奋精神,朝鬼王额上一按。 那一刻,莫日根身后现出一只苍蓝色的巨狼之影,几乎是拔地而起,朝着鬼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鬼王冷不防被这力量一冲,全身爆出漫天黑色火焰,如同被狂风席卷般朝后吹去。莫日根连声大喊,手掌按在鬼王额上,不住发抖。鬼王则仿佛受到强大的法力冲击,发出痛苦的咆哮,双手不断挣扎,拖动铁链! 李景珑听到声音,当即冲了出来,见陆许与鸿俊架着莫日根,莫日根一手按在鬼王额上,虽不知发生何事,却连忙上前去。 莫日根那表情十分痛苦,鬼王背后则现出黑气,聚为咆哮怪物,要朝莫日根吞来,苍狼之形渐淡,李景珑当机立断,运起心灯之力,一掌拍在莫日根后背。 白光顿时注满莫日根全身,莫日根手中灵力复又转强,聚为暴风,朝鬼王身后的黑烟直摧而去!顷刻间黑烟仿佛发出哀嚎,“轰”一声在这白光的飓风里破碎飞散! 莫日根灵力随之一收,吐出一口血,软倒下去。 陆许忙半抱着莫日根,鸿俊、李景珑上前接住莫日根沉重身躯。 鬼王低垂的头缓慢仰起,浑浊的眼球里,灰□□域不断汇聚,现出瞳仁,眉头拧了起来,打量着眼前的三人,再侧头看拴住自己的铁链。 与此同时,雅丹,天空中阴云密布,雪花飘满石谷。 地底深处,一片黑暗中,张颢拖着残破的身躯,踉跄撞进了墓室。 一名身裹白袍的女子站在墓室中央,冷冷道:“你把整件事搞砸了,张颢,这下没法朝妖王交代了。” 张颢说:“这怎么能怪我?战死尸鬼军还在外头,一出玉门关,我便将他们甩掉了,不打紧,拨浪鼓还在,咱们只要潜回去,将刘非放出来,再夺回大将军剑……” 白袍女子转身,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刘、非、已、经、醒、了。” 张颢一惊,面上带着恐惧,牙关打颤,两人又一同望向墓室高处。 墓室排满了整整齐齐的五万具石棺,石棺中已空了近半,顶上高处有一具开了棺盖的白玉棺,棺前刻有:大汉江都王刘。 棺内空空如也。 最顶上,则是一具黝黑的棺材,棺上刻的字已模糊不清,依稀能认出“大秦”二字,棺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尸王脱困 校场上阳光四射,鬼王痛苦地侧过头,说:“放了我。” 鸿俊:“!!!” 李景珑:“……” “哇。”鲤鱼妖道,“你终于会说话了?” “这是……什么地方?”鬼王不住挣扎,李景珑忙让陆许将昏倒的莫日根送回去,持智慧剑,指向鬼王。 “你究竟是谁?”李景珑沉声道,“受何人命令而来?如何解去你部下散布的尸毒!说!” 李景珑持智慧剑,朝鬼王一指,剑上发出光芒。 “解开我的锁链。”鬼王沉声答道,“你才有资格与我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只在说话时,胸腔才有起伏。鸿俊说:“放了他罢。” 李景珑迟疑半晌,鬼王又道:“否则单凭你这柱子铁链,也拴不住我,最迟今夜,我必将脱困,到得那时,莫要怪我手下无情。” 李景珑沉声道:“若非鸿俊求情,我不会放你下来,但你得知道,我是不惧你的。” 说着李景珑收智慧剑,摊手,鸿俊便将陌刀交到他手中,李景珑左手祭心灯一闪,鬼王便一声怒吼,畏惧地侧过头,不敢直视光芒。紧接着李景珑手腕偏转,“叮叮”几声,斩断鬼王全身束缚,鬼王一个踉跄,险些栽在两人面前。 “先去为他们看病。”李景珑答道,“有太多话要问你。” 于是鸿俊领着他过长廊,鬼王身材高大,竟是比李景珑还高了些,一不留神就要撞到廊下风铃雕栏,只得时不时躬身。 “鬼王。”鸿俊说,“我的朋友们,前面几次交战,都中了你们的尸毒。能治么?” “我生前虽是王,死后却已不再是战死尸鬼的王,你唤我刘非也成,将军也一样。”刘非答道,“真正的王,另有其人。” “不会吧!”鸿俊骇然道,“还有?!” “王还在沉睡。”刘非进了莫日根房间,陆许在旁,不时瞥刘非,让出榻前位置。刘非朝陆许说:“谢了。”陆许不明其意,刘非伸出灰蓝色的修长食指,翻开莫日根眼皮,看了一眼,再检查他身上伤疤。 “是我部下武器所带之毒造就。”刘非答道,“其他人呢?” 鸿俊又带刘非去看哥舒翰,其时哥舒翰已到弥留之际,站了满屋子的将领,众人一见刘非便喝道:“妖怪!”继而纷纷拔出刀剑,要与刘非拼命,鸿俊好说歹说,解释了是来治病的,刘非又看了哥舒翰,说道:“这个已快不好了,一样的毒。” 鸿俊再让他去看老夫人,刘非看一眼便道:“她中了瘟神的毒,与他们不同,服药就能慢慢好起来,还有人么?” 回到厅中时,李景珑已吩咐将军营中的士兵送过来,一时摆满了校场,刘非走过一趟,最后道:“不必再看了,都一样。” “能救吗?”鸿俊又紧张追问道。 刘非点了点头,这时候鸿俊才彻底松了口气。 “现在就救,否则都再熬不过今夜。”刘非答道,“我这就写了药方,你命人前去配药,须得尽快。” 紧接着刘非便开了解毒|药,竟是砒|霜、钩吻、蝮蛇涎等剧毒之物,鸿俊看了眼药方便震惊了,说:“这……” “开去。”李景珑反而说道,“他若想他们死,不必开这等药材,只要等着就足矣。” 鸿俊一想也是,便命人去开。刘非又说:“取一缸水来。” 不片刻,兵士抬入满满一缸水,刘非借了鸿俊飞刀,挽起胳膊,朝手臂上一钉,划出一道口子。伤口内如胶树一般,渗出弥漫着黑雾的墨黑色血液,滴入缸中,一滴进去,便将整缸水染成漆黑。 “药汤烧开后,每一碗中加一勺尸王血。”刘非说,“一次给所有人灌下,今夜午时,便可解去毒素。” 入夜,将军府中架起大锅熬药,灯火通明。 刘非以针线缝上伤口,最后打结时不便,鸿俊便接过,亲手为他打好结。 “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李景珑说道。 “做了好长一场梦呐。”刘非倚在榻前,问,“有酒么?” “你都死了还吃东西啊。”鲤鱼妖说。 “行尸走肉,也总得喝水。”刘非随口道,“否则干得太快。” 鸿俊:“……” 李景珑便吩咐人上了酒来,朝刘非斟了,说:“我陪你喝,鸿俊不能喝。” “你又是什么妖怪?”刘非侧头打量鸿俊,眼中带着些许诧异,问道,“凤凰?” 李景珑说道:“刘将军,我们如今仍是敌非友,莫要太自来熟了。” “我去看看药。”鸿俊答道,并起身离去。 刘非灰蓝色的面庞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笑起来时却颇有些浪子般的气质,随口答道:“我不过是个兵痞子罢了,如今天下,早已不是我汉家江山,人也好,妖也罢,本将军早已无心与你们争短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的是你。”李景珑沉声道,“你的军队横扫塞外,何等威风?只不知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刘非喝了口酒,注视李景珑,喃喃道:“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何必如此执着?” “纵使不惧一死。”李景珑丝毫不让,反道,“活着却总也有活着的念想。自己勘破生死,与被你一刀斩死,终有不同,是也不是?” 刘非眉毛微一扬,答道:“这话倒是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位老朋友。” 李景珑一怔,刘非沉吟,说:“叫什么来着,一时间竟是忘了……姓李,好像是叫李广,对,李广!” 李景珑:“……” 刘非:“二十年前,你们还有首诗,叫‘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正是应了那句生死之约,我才追随于鬼王,在雅丹驻军,一驻就是近九百年。” 李景珑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守长城。”刘非换了个姿势,随意地倚着,长发披散,出神打量杯中酒,又说,“没想到竟是不知不觉,做了一场浮生大梦……” 是时鸿俊回来了,坐到李景珑身边,听到后半句时,忍不住问道:“你做了什么梦?” “梦见我的妻子。”刘非出神地说,“想必此时她早已成了白骨,也已投胎转世,梦见我与她的初遇,在上林苑中……” 鸿俊突然间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梦里他在百花盛开的园中,转头看见了长廊内经过的美貌女孩。他的双眼,看见了刘非的梦境,这是怎么回事?! 鸿俊还未问出口,李景珑却道:“既守护长城与玉门关外,为何又攻打塞内百姓?” “我不知道。”刘非缓缓摇头,说,“原本我们每十年一次醒来,前往沙洲莫高窟,觐见鹿神,却没想到……这次醒来后,雅丹王墓中却来了两名访客……” “等等!”李景珑震惊道,“觐见鹿神是何意?” 此时,刘非似有所感,抬头望向房外。 夜幕如墨,几声鸦鸣远远传来,刘非说道:“也快子时了。” 说毕起身,有士兵慌张冲来,喊道:“不好了!大将军服了那药之后,就、就……” “不碍事。”刘非走到门外。 是时乌云在风里散开,现出天际一轮明月,腊月十五,满月银光洒向大地。 刘非站在厅外,一身黑红战袍,披洒着明月光辉,左手持酒碗,右手解衽,现出伤痕累累的左胸,他的左胸上,有一个明显的创口。 他以手指伸入那创口中,两指一挟,再一抽,清响声里,拽出了一枚墨绿色的内丹! 内丹在鸿俊惊讶的眼光中光芒四射,旋即刘非将内丹浸入了酒碗之中,月光照耀之下,酒碗发出荡漾的绿光。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 ” 刘非漫不经心,稍举起碗,又到:“冥昭瞢暗,谁能极?” “生死漫漫,借天地之力,炼万亿英魂于地底,归我一杯浊酒中……去!” 刹那天地间仿佛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躺在榻上的莫日根、哥舒翰,校场上濒临死亡的将士,额头现出光点,飞越这明月之夜,形成一道如玉带般的银河! “黎明星!” “大将军——!” 所有中了尸毒之人同时停下了呼吸。 鸿俊与李景珑充满震惊地看着这一切,那一刻,鸿俊感觉到在刘非的酒碗中,有着一股超越了生死的强大力量,正在干扰天地中的灵脉之力!光点本该飞往天脉,却在尸王内丹的法力下一收,聚入酒碗之中,如同一个浩渺壮阔的宇宙! 这是鸿俊第一次窥见生死之境,这场面,也许他这一生也无法再忘却。 紧接着,只见刘非左手持碗,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朝天空一弹。 “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再朝大地一弹。 “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紧接着,刘非潇洒至极地一撒手,将整碗酒“哗啦”一声泼了出去,同声喝道:“敬这大千世界,碌碌众生,回魂!” 内丹“唰”一声发出强光,飞速旋转,“唰”一声将那万点魂魄随着旋转全部洒了出去! 已停下呼吸的莫日根蓦然睁开双眼,如被惊醒般剧烈喘气! 哥舒翰胸膛起伏,双眼一睁。 校场上,士兵们惊慌大喊。 “活了——!” “醒了!醒了!” “活过来了!” 鸿俊看得头皮发麻,未知世间竟有此壮丽玄奇之术! “我不教你。”刘非似乎早已知道鸿俊要问什么,答道,“此法乃是逆天之举,若非我等身受永世诅咒之人,无人能用。” 说着刘非抬手一招,内丹回归手中,他便填入胸膛,转身回归座上。后院中传来陆许的欣喜大喊,莫日根快步进了厅堂,鸿俊大喊一声,冲上前抱住了莫日根。 莫日根惊魂未定,打量刘非,刘非却只淡然一点头,李景珑忙一整武袍,说道:“谢刘将军。” 莫日根看情形便知是刘非救了所有人性命,沉声道:“谢了。” 刘非答道:“此事因我而起,也总归由我施为,中途为你们添了这许多麻烦,何必言谢?” 莫日根一连数日并未进食,鸿俊忙去找人要吃的,这时将军府外已乱成一团,哥舒翰醒了,又有快马前来传讯,秦亮及节度副使王伦俱已康复,李景珑为避麻烦,便提议挪到侧院去围炉,又传吃食。 忙了好一番后,兵士便在侧院厅中摆一炭炉,炖了满满一大锅肉,鸿俊、李景珑、莫日根、陆许四人都已饿得狠了,便各自手捧碗筷,围坐炉边吃起晚饭。刘非则倚在一旁喝酒。 “今年是什么年头了?”刘非忽有所感,又问道。 “天宝十二年。”李景珑,“过得腊月,就是十三载了。” 刘非掐指算来算去,算不清楚,只得摆摆手,不去想他,又说:“若无战乱,我们便都在棺中沉睡,唯十年一醒,立冬之夜,将离开雅丹,辗转过阳关、玉门关,以防有匈奴为患。” 李景珑想起施法前刘非所言,便问道:“你说……那夜来了两名访客?” “正是。”刘非点头道,“说也奇怪,雅丹将军陵入口隐蔽,不知他们是如何找进来……” 鸿俊听得忘了吃,李景珑便给他夹肉,让他快点吃别饿着,又给刘非斟酒。刘非便续道:“这两名来使,自言是奉妖王之命……” “什么?!”鸿俊、李景珑与莫日根听到这话时都震惊了。 陆许:“???” “妖王不是死了么?!”鸿俊难以置信道。 “死了?”刘非摊手道,“我不知道。” 鸿俊心道该不会自己的老爹吧?然而李景珑一瞥鸿俊,便猜测道:“那条黑蛟还在,没有死。” 鸿俊顿时明白,刘非想了想,而后又说:“……让我与王,率战死尸鬼军团,归于天魔。” “你与王。”李景珑又问,“王又是何人?” “王是秦人。”刘非漫不经心说道,“他是世间第一位战死尸鬼,也是我等之主,传说世间骠勇将士,为国捐躯,壮烈而死时,兴许会得到他的接应,肉身不朽,化作麾下将士。” “他在哪儿。”莫日根感觉到接下来,定有极其重要的隐情。 “不知道。”刘非喃喃道,“兴许还在将军陵中沉睡。” 众人沉默片刻,一时各自思考,揣测,唯独陆许还旁若无人地吃着。 “后来呢?”莫日根问道。 “后来自然是遭到我与王拒绝了。”刘非随口答道,继而沉吟不语,似在回忆细节,数人都并未打扰他,不多时,他又说道:“于是我整装待发,先行经雅丹入关,往莫高窟朝觐,但就在快抵达莫高窟时……” “……也许是在路上,总之,我记不清了。”刘非说,“便开始做梦。” “你做了一场噩梦。”莫日根说。 “正是。”刘非答道。 “朝觐何解?”李景珑皱眉道,“为何要去莫高窟?” “战死尸鬼虽被当作‘妖’。”刘非答道,“可我们自认为,尸鬼不与妖同类,只能勉强归入妖族。” 刘非死后又以战死尸鬼的身份活了九百年,兴许早就对自己的身份有了大致定位,鸿俊也不打断他,只听刘非又说:“除却神州有难,异族入侵,生灵涂炭之时,我们必须出棺一战外,余下的大部分岁月中,大伙儿都在沉睡。” 莫日根的呼吸一窒,似乎想到了什么。 “既是沉睡,便需做梦。”刘非说道,“穿梭梦中主宰,乃是万古以来,森林与草原、沙漠中自然孕生出的鹿神。” 莫日根沉声道:“白鹿?” “白鹿?”刘非想了想,答道,“确切地说,应是九色鹿。” 雪霁天晴 “鹿!”陆许马上说道。 众人当即望向陆许,莫日根记起先前认得陆许时,便听他提到“鹿”,然而陆许姓陆,一路上说了半天,莫日根仍不知他是在念叨自己姓氏,还是因为真的亲眼见过白鹿。 “鹿。”刘非点点头,说道,“九色鹿就在莫高窟里,十年一次,战死尸鬼军巡塞外时,终点便是到莫高窟的中殿前朝拜。” “你们平日都做什么梦?”鸿俊好奇道。 鸿俊突然提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李景珑却没有打断他。莫日根则在沉默思索,不片刻,陆许放下碗,也吃饱了。莫日根便将锅移出去,换过水壶、茶饼等,李景珑摆开短案,为众人煮茶喝。 “什么梦都做。”刘非悠然道,“大多是生前的事。战死尸鬼乃是往生者,却不入天地脉轮回,唯一能让他们安眠的,就只有关于他们生前的往事……” “两名使者是谁?”李景珑又问。 “其一是瘟神。”刘非答道,“其二,似乎名唤玄女,不知是何妖修成。只是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我陷入梦境中,竟长达一年不得脱出。” 莫日根喃喃道:“九色鹿……九色鹿……” “你身具狼神转生之力,是罢?”刘非一瞥莫日根,问道。 莫日根说道:“对,我要找的,正是白鹿!这白鹿,与九色鹿不定有着渊源……” “你要找的白鹿。”刘非答道,“应当就是九色鹿神。” 莫日根睁大了双眼,刘非答道:“鹿神虽有九色,那九色,却只是其身上的九缕毛发,除却这九从毛发之外,它通体雪白。” 李景珑朝莫日根说道:“已经近在咫尺了,不可慌张,莫日根。” 莫日根知道事关重大,虽十分着急,却终究只得按捺住心思。 李景珑又道:“妖王能让你陷入梦中,说不定已控制了九色鹿。” “不错。”刘非放下酒,接过鸿俊递来的茶,又道,“若当真如此,就麻烦大发了,现在想来,他们先是计诱不成,便强行令我等陷入梦境,在河西大肆杀戮,于所过之处戕害性命,召为战死尸鬼,随我作战。” “至于天魔……”鸿俊想起了离开曜金宫时,重明与青雄欲言又止的话。 鲤鱼妖说:“天魔复生将近,如果妖王手中握有战死尸鬼兵团,就没人打得过他啦。” “天魔复生,只是一个传说。”刘非想也不想便道,“千年一个轮回,上一次复生时,连我也没赶上,王应当是知道的,可满打满算,不是才九百年么?不应当整整提前了一百年才对啊。” 喝过茶,哥舒翰派的人终于来了,然而李景珑一概挡了不见,凡事明天再说。毕竟自己人的麻烦还没商量完呢。 “如是便不叨扰了。”李景珑说,“还请大将军在此处对付一宿,明日再议。” 刘非知道驱魔师们有话商量,便欣然应允,战死尸鬼不喜欢见日光,李景珑更不想惊动府上旁人,便将莫日根的房让他睡下,自己与鸿俊、莫日根、陆许四人则睡先前两榻的房间。 数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李景珑与鸿俊,却更忍不住开口讨论,莫日根让陆许睡榻内,自己躺在外头,说:“现在有了消息,我得尽快去一趟。” 李景珑答道:“莫日根,九色鹿不会跑。此事牵连复杂,必须想好万全之策再去,这次前来河西,有太多的失误,一路上误打误撞的全靠运气……” 事实上确实如此,两队人但凡有一队不在,凉州城简直是大难临头。顷刻间就要变成妖王的属地。 “正因如此,才事关重大。”莫日根又说,“刘非所言已非常明显,妖王利用白鹿,控制了这群战死尸鬼,组建他的军团,为天魔复生做准备。不尽快找到九色鹿……” “你会是刘非上级的对手?”李景珑反问道。 陆许已躺下面朝墙壁,鸿俊困得不得了,嚷嚷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了,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李景珑与莫日根只得不说话了,各自躺下睡去。 翌日,鸿俊睁眼时见房里人已全没了,出来洗漱时鲤鱼妖方告知他,莫日根、李景珑二人正在与哥舒翰开会商议雅丹之事。 “你说我昨天救了这么多人,怎么没积够功德变成龙?”鲤鱼妖说,“人也成啊。” 鸿俊也不知道,按理说鲤鱼妖次次为驱魔司出力,总该积到不少功德才是,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鸿俊答道:“也许是因为你没有亲力亲为吧。” 鲤鱼妖又郁闷了,单凭自己,哪有本事去救人?鸿俊又好言安慰几句,答应下次只要有立功的机会,一定放手让它去表现。 正说话时,李景珑与莫日根开过会,从走廊中匆匆过来,李景珑又朝莫日根问:“那孩子要如何安顿?” 莫日根一瞥鸿俊,鸿俊便站院里听着,原来与哥舒翰开会时,李景珑还特地找来那天冲撞了诸人,将陆许当傻子逗的守卫。方知陆许并不是被吓傻的,而是自打出生便是个傻子,只不过见了战死尸鬼屠城后,一时有些疯疯癫癫而已。 陆许父亲是室韦人,母亲是回纥人,从小到大什么不懂,唯练就一身技艺——跑得飞快。于是其父带着他往玉门关下去,意图给他寻个差事,十二岁上得玉门关守将留泥筍收留,带大当了名斥候,专管行军从伍间送信。 于是陆许便总是跑来跑去,速度更快,而后学了些许防身武术,跟留泥筍回调关内,恰好就碰上了这场灾祸。 “陆许小时候就只记得自己的姓氏。”李景珑说,“口中念叨的,乃是‘陆’。教你误会了。” 莫日根无奈摇头苦笑,这时间陆许则从花园中过来,一脸疑惑地站着看他们仨。 鸿俊还挺喜欢陆许的,便朝他招手,说:“陆许,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陆许先看李景珑,再看莫日根。 “你打算如何?”李景珑又朝莫日根说。 莫日根沉吟片刻,最后说:“罢了,我还是听长史的。” 莫日根抬眼看李景珑,李景珑欣然一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鸿俊诧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带你吃好吃的去。”李景珑朝鸿俊说,径自拉着他走了。 “陆许。”莫日根笑了笑,朝他招手,说,“来。” 陆许看离开的鸿俊,又看莫日根,说:“黎明星。” 莫日根一跃而起,蹲在廊前阑干上,陆许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莫日根腾出一手,搂了下陆许的肩膀,看着院子里灿烂阳光,说道,“长史告诉我,我病着的时候,都靠你照顾。” “鸿俊。”陆许答道。 莫日根笑着摆手,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说:“鸿俊给我治病是应该的,大伙儿从前一同出生入死,都是自个弟兄。”说着他埋下头,一手绕到脑后挠了挠,像头思考中的狼。 陆许听了这话,脸色便不太受用,侧头打量莫日根。 “我们是驱魔师。”莫日根说,“从长安来的,以前长城外的人叫我黎明星,是离家以后,总想当个大侠,便胡闹着玩。” 陆许上下打量莫日根,莫日根今日换上了一身深蓝色武袍,外头裹着貂袄,戴了顶帽子,更显英俊挺拔。陆许便伸出手去,探入他袄子里,摸那衣服布料。 “鸿俊。”陆许又说。 “对。”莫日根点头道,“他们今天穿的,也是这一身,是我们驱魔司的官服。” 李景珑与鸿俊都是一身驱魔司官服,出了将军府后,二人先是去军营巡了一轮,见士兵们都已痊愈,去秦亮府上时,秦萱与其母亲更千恩万谢要留客吃饭,鸿俊只忙辞谢,循路与李景珑来到凉州城中的食肆。 食肆以西北菜出名,更有平素少吃的烤全羊,李景珑点了菜,说:“总算可以好好歇会儿了。” “剩下的事呢?怎么办?”鸿俊心里反而担心起来,战死尸鬼军团的问题还没解决,其中更隐隐约约牵扯到一个重明与青雄很久以前就提到的问题——天魔复活。 李景珑知道鸿俊对妖族有好感,从狐妖案直到现在,大多数时候,他见了妖都有种异常的亲近,兴许是血缘使然,也强求不得。 “今早我与刘非谈过。”李景珑答道,“让他先回去打探消息,随时与咱们联系。否则一旦打起来,战死尸鬼千军万马,咱们无论如何不会是对手。” “你要等帮手?” “不错,待永思与阿泰赶到,打个配合,共进退。待刘非先找到他的顶头上司,那名真正的鬼王,咱们再一起突击靠近,让莫日根将他唤醒,最后一同对付张颢化身的瘟神,与另一只尚未露面的妖。” “除此之外,我还让哥舒翰老将军加强河西所有大城的防备,将各地村民撤进城里来。” 鸿俊闻言便知李景珑已安排好了,便不再操心。李景珑又说:“先解决掉真正的鬼王这个心头大患,才好陪莫日根去找九色鹿。” 鸿俊“嗯”了声,又说:“陆许也跟咱们一起么?” “不跟。”李景珑答道,“当驱魔师太危险了,那孩子身无法宝,不过是跑得快点儿,从前我是没办法,鸿俊,你真为了他好,就得当心别让他卷进来。” 将军府中,莫日根与陆许沐浴在日光下,莫日根伸手,摸摸他的头,说:“这一路上,感谢你陪着我,陆许。” 陆许低下头,似在想什么事。 莫日根又说:“后面我得去莫高窟找九色鹿,那儿很危险,不是你能跟着的。” 陆许蓦然抬头,眼里带着讶异之色,皱眉,站了起来,静静看着莫日根。 “长史与哥舒翰大将军都商量好了。”莫日根解释道,“你就留在军中,依旧当斥候也成……陆许?” 陆许转过身,走了。 莫日根意识到陆许兴许不想离开他,快步追上,跟在陆许身后,认真道:“你没有法力,是个凡人,你不能……” 陆许加快步伐,莫日根忙大步去追,说:“陆许!” 陆许转过身,眉目间带着隐约的怒意,没有说话。 那一刻,莫日根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从嘉峪关下到凉州城,这么一路上两人互相陪着过来,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哥哥会回来看你,听话。”莫日根有点落寞地说道。 陆许转身,跑了。 莫日根叹了口气,一时十分失落。 鸿俊与李景珑牵着马,慢慢走回府上,李景珑又说:“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不到,阿泰和永思也不知道能赶来不,还好莫日根在,算是个小团圆。” 李景珑到得城内驿站,送出给阿泰与裘永思的信,告知此处情况,并妖王、天魔等传闻,让他们尽快前来支援。 鸿俊也很想给青雄送一封信,然而却不知送到何处,下回若有机会,无论如何也得让青雄留个送信的路子为宜。 午后,李景珑又回将军府与哥舒翰商议布防事宜,朝鸿俊说:“累好久了,过得几天,带你去玩一玩,想玩什么?” 鸿俊听到这久违的话,倒是乐了,知道李景珑每次一场大战后,必定会放个假,并带他去玩一场,哪怕只有两个人也不受改变。 “我还没想好呢。”鸿俊觉得凉州冰天雪地,城中似乎还有青楼?可他对青楼不知为何,也没多大兴趣了。 “那你仔细想想去。”李景珑说,“这几日若无紧急军情,便放假罢,莫要离开凉州城就行。” 鸿俊知道虽然自己与莫日根有假放,看李景珑那模样,只有他也许还得忙,可排兵布阵等他也没学过,帮不上忙,便答道:“我等你好了。” 李景珑径自往哥舒翰处去,鸿俊便穿过院里回房,廊顶忽传来莫日根之声,说:“鸿俊。” 鸿俊几步跃了上去,太阳一出,全城化雪,连两天屋顶上的水都干了,冬日阳光照得人一身暖洋洋的,将军府上的人正在趁着晴天晒被子,莫日根不知何时将房内几床被子也搬了出来,铺在琉璃瓦上晒,自己则叼着根草杆,跷着脚,眯着眼睛出神。 莫日根拍了拍身边位置,让鸿俊躺下。 鸿俊问:“陆许呢?” 莫日根摘下草杆,笑着说:“该不会是喜欢上那小子了罢?” 鸿俊说:“没有的事儿!” 莫日根说:“你不是总喜欢些小狐狸小什么的。” 鸿俊答道:“我走了。” “陪我说说话儿。”莫日根说道,“一别这么久,就不想我?” 鸿俊看莫日根那模样,似乎有点儿惆怅,突然想到李景珑所言,猜测该不会是莫日根把陆许给打发走了?毕竟曾并肩作战过,便有情谊在,鸿俊心里也挺失落的。 “这才多久时候呢。”鸿俊笑道,“顶多一个月。”便也在莫日根身畔躺了下来。 “黎明星、鸿俊、黎明星、鸿俊……”莫日根眯起眼,看着那轮和煦冬日,说,“那小子记不得长史的名字。” 鸿俊想到陆许翻来覆去,就只知道喊他的名字,忽然又问:“黎明星是什么?” 莫日根俊脸突然现出一点微红,答道:“外号,莫要多问了。” 鸿俊也看着太阳,冬日照得他暖洋洋的,身下被子柔软温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躺在重明的身上。 “莫日根。”鸿俊说。 “叫哥哥。”莫日根一本正经道。 鸿俊懒得理会他,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是怎么样的?” 莫日根:“怎突然问这?” 驱魔司里除了李景珑外,鸿俊感觉与莫日根是最亲近的,那天他在破破烂烂的驱魔司中睡觉,第二个前来报到并与他结识的正是莫日根。同样的,他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人间朋友。 雪神玄女 “就是有点儿……”鸿俊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过,答道,“迷茫吧。” “我呐。”莫日根想了想,答道,“我得找到白鹿。” “找到以后呢?”鸿俊说。 “以后么?”莫日根枕着胳膊,眯着眼,享受冬日的温煦日光,喃喃道,“娶她当媳妇儿,等待神州再没有妖魔为患的时候,回到室韦……” “当族长吗?”鸿俊问。 “不。”莫日根笑道,“族长该是我二弟了,苍狼当不了族长,我们会住在草原上,打猎,放羊,生很多小孩儿,到了春天的时候,就带着他们,在大草原上放开马儿跑。” “秋天带他们去打猎,把最好的猎物带给各自的心上人。”莫日根笑着说,“等孩儿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就在呼伦湖畔看候鸟飞走,等冬天的第一场雪。守护着冬天里室韦的梦、汉人的梦、色目人的梦,全天下的梦。” “可你连白鹿的面都没见过呢。”鸿俊说。 “她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孩。”莫日根答道。 “就像老将军和他的夫人一样吗?”鸿俊问道。 “对啊。”莫日根笑了起来。 鸿俊:“可你们又没见过面,万一……她和你想的不一样呢?万一你不爱她呢?万一她不爱你呢?” 莫日根:“……” 室韦人故老相传,苍狼与白鹿乃是白天与黑夜的两大守护神,身具苍狼之力的少年,生来就注定与白鹿彼此陪伴。莫日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寻思良久,他诚恳地说道:“绝不可能。” 鸿俊也不坚持,只是提出了这个疑问,而莫日根对未来的设想,则填满了他的胸臆。 李景珑正与哥舒翰商议调防事宜,几次大战后,结合刘非所言,战死尸鬼军的入侵路线终于出来了。 从雅丹到玉门关,绕开沙洲敦煌,兵分两路,一路走北线沿汉长城外南下,途经乌林、宿巢等三个小县城,刻意地避过了驻军营盘。 另一路,则沿着祁连山南下,途中洗掠小村庄无数。 最终两路在凉州城外会合,呈包抄之势,最终被李景珑与鸿俊一举击破。战死尸鬼乱军则离开城外,再度北上。 “两个人。”哥舒翰几乎难以置信,摇头道,“就这么破了十万大军。” “确切地说。”李景珑答道,“三个人,外加一条鱼。” 鸿俊入内,见李景珑正与将领们讨论地图,李景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鸿俊接口道:“只有对妖怪才派得上用场,打凡人的话,没用的。” 哥舒翰打量鸿俊,说:“现在想起,竟是庆幸那日老夫追不上你,否则较之那战死尸鬼王,老夫可吃不准接不接得住你一招。” 李景珑一听便知哥舒翰心中多少有忌惮,正如皇帝与太子曾经的嘱咐,便随口道:“驱魔司有驱魔司的约束,若罔顾生灵安危,参与凡人争斗,将招来天雷,万劫不复。” 哥舒翰脸色渐和缓下来,又问:“那么保家卫国,抗击突厥、回纥军队,也是不行?” “不行。”李景珑想也不想便道。 哥舒翰这才缓缓点头,答道:“那么,追缉战死尸鬼与妖怪张颢之责,便着落在你们身上。” 李景珑点了点头,与鸿俊抱拳告辞。出来后鸿俊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说法?” “骗他的。”李景珑漫不经心答道,“凉州城已派出斥候前去跟踪。” 鸿俊心头一凛,问道:“找到下落了么?” 李景珑说:“中间起了一场暴风雪,追丢了。” 鸿俊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问:“暴风雪?” “嗯。”李景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注视鸿俊,说,“暴风雪。”旋即又望向廊外铺天盖地的温暖阳光,说:“战死尸鬼军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极寒天气与风雪,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鸿俊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能跟上李景珑的思路了。 “去查查?”李景珑说,“万一真的能找到另一只大妖怪的真身,定能省下不少事儿。” 鸿俊便快步回房,摊开青雄给自己的书册,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前李景珑正是吃了九尾天狐的亏,才搞得众人这么狼狈,这次必不敢再掉以轻心。 “你看这一页。”李景珑说道。 那书已经颇有些年头了,页边被翻得破破烂烂的,赫然也是狄仁杰所留,前面都是些喽啰小怪,越往后翻则越强,以黑笔框住的意味着“已伏”,而红笔圈起的,意思是“危险”。 这书似乎记载得挺详细,只是缺页太厉害,先前九尾天狐那一页已缺,龙子倒是还有,但已解决了三只。鸿俊便挨个圈点为“已伏”,再往前翻时,发现一只妖怪名唤“玄女”,拖着黑色长水袖,面上涂得一片漆黑。 “西北有雪神,居于祁连山之巅……”鸿俊见与缺掉的几页纸相隔不远,而战死尸鬼王似乎也有三页,却已残缺不全。 “没有九尾天狐厉害。”李景珑说。 “可是没写弱点。”鸿俊答道,“许多妖怪,连狄仁杰自个也没见过。” “寒气。”李景珑答道,“须得做好防寒措施,再往前看看?” “瘟神!”鸿俊找到了那一摊烂泥般的怪物,没想到居然也有! 两人凑在一起看那书,内里有记载,瘟神对凡人而言极度危险,能吞噬血肉之躯壮大自己,并散播瘟疫。 “老夫人中的就是这疫病。”李景珑说,“若吸入毒雾不多,以凉水金丹可解。” 鸿俊答道:“寻常大夫都会配,老夫人的病情已稳定了。” “除此之外,瘟神极弱。”李景珑说,“我的心灯不怕它,你又身具妖力,拿个铲子围起来揍就行了,关键还是玄女。” 鸿俊想起李景珑的心灯,便伸手去解他衣服,李景珑也不避他,任由他解了,露出左胸前的刺青。 “还有法力。”鸿俊答道。 “哪儿这么快耗完。”李景珑随口道,“当真不舒服了,会来找你的。” “就是不大好看。”鸿俊打量半天,李景珑再把衣服穿上,起身道:“我出去办点事,你待在这儿再想想。” 鸿俊:“???” 鸿俊倒是不怎么怕风雪妖怪,毕竟他身具凤凰的火系法术,若刘非所言不差,瘟神多半逃回了雅丹,与玄女会合去了,正在谋划如何报复。而此处前往雅丹,要前往沙州、瓜州一路北上…… 外头已近黄昏,突闻战甲声响,刘非缓步而来,朝鸿俊问:“你那弟兄呢?” 鸿俊忙起身来迎,刘非却摆手道:“收到斥候回报,我这就走了。” “我替你先找长史回来。”鸿俊忙答道,“我不好答应……” “不过是告诉你们一声。”刘非那语气云淡风轻的,手里掂了掂李景珑还给他的风剑,答道,“战死尸鬼军,乃是我的事,也必须由我自行解决。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毕刘非转身就走,鸿俊恐怕他徒步,刘非却答道:“城外有不少战死的马匹,我去召一匹起来就成。入夜城外风大,不必再送。” 鸿俊也留不住他,只得看着他循府上后门离开,刘非只要了些昨夜没喝完的酒,一手提着酒,一手抱着头盔出去,鸿俊远远地喊道:“你还好吧?” 夕阳西下,刘非朝鸿俊挥了挥手,当时鸿俊还迟钝地未察觉到那形单影只、光棍将军的情绪,回厅内坐着时,越想越不对劲。心想刘非不会就这么回去,然后死了吧?可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有什么办法能杀死刘非? 部下一个也没了,刘非要用什么办法回去统御他们?靠手中风剑吗?鸿俊不大确定刘非能不能夺回控制权,哪怕有五万大军在手,能战得过他的顶头上司不? 鸿俊越想越危险,陆许又来了。 “鸿俊。”陆许说。 鸿俊让了个位置给陆许坐,随手拍了拍他,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一来莫日根生病时,陆许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二来陆许只会说“黎明星”与“鸿俊”,认识不到十天,鸿俊已经被他叫了无数次名字,从小到大,连重明平时也是有话直说,没这么反复喊他。 “你饿吗?”鸿俊问。 陆许摇摇头,看样子刚洗过澡,不停掏耳朵里的水。 “我给你掏耳朵吧。”鸿俊说道。 陆许便横躺下来,枕在鸿俊膝头,鸿俊拿了根签子,裹上软布给他掏耳朵。掏着掏着,陆许开始发抖,鸿俊便得意了,说:“舒服吧。青雄最喜欢我给他掏耳朵了。” 说话时他突然感觉到膝上湿湿的,陆许竟是在哽咽,哭了! “怎么啦?”鸿俊忙让他坐起来,问:“陆许,你没事吧?” 陆许站起身,离开厅堂,鸿俊说:“还有一边呢。” 陆许回过头,看了鸿俊一眼,那眼神带着悲伤与惆怅,鸿俊怔怔看着陆许,想问缘由,可陆许根本不会说话,问了也只会说简单的字。 “你等我会儿。”鸿俊说,“我找莫日根去。” 陆许却转身出厅堂,沿着长廊回房去。鸿俊快步出去找莫日根,偌大一个将军府中,却找不见人,再回头找陆许时,陆许也没了。 “陆许?” “陆许!” 鸿俊裹上外袍出来,问守卫,守卫却道那斥候已出府去了。鲤鱼妖正在走廊下泡脚,鸿俊一把将它抓起来,塞进布包里随手打了个结就往外冲。 “鸿俊!你又干吗!”鲤鱼妖喊道。 “陆许跑了!糟了!赶紧让人去给李景珑送信……” “我去我去。” 鸿俊根本不让鲤鱼妖离开,带着它翻身上马去找陆许,鲤鱼妖在鸿俊背后一颠一颠,叫苦不迭道:“你饶了我吧!” 军帐之中,灯光明亮,李景珑袒着上半身坐在一处营房内,莫日根站在一旁,看一名刺青师傅给李景珑下针。其时唐军中盛行刺青,士兵常将军号图腾、编伍等刺在背上肩上,一来有图腾守护神护身;二来纵使战死沙场,丢了木牌,战友也可认领尸体。 针法甚是繁复,已刺了将近一个时辰,位置又极小,恰好就在李景珑胸膛那块瘀青上。 莫日根看了半天,说:“从前你怎么干干净净的?” 李景珑答道:“那时不喜欢,爱惜肌肤得很,现在想想,伤疤也有了,不差这一块了。” 莫日根笑道:“我怎觉得还有别的意思,嗯?” “别胡说。”李景珑随口答道,“鸿俊不知从哪儿学了奇怪的东西,还不都是你们胡说八道教的。” 莫日根搬过木墩,说:“给我也刺一个。”说着将手里那皮制鹿递给刺青师傅,说:“就它吧。” 刺青师傅纹了李景珑左胸膛,说:“五天里当心点儿,别沾了水。”接着换了几根针,在火上灼过,抽了颜料。莫日根解开外袍,露出胳膊与肩膀,让师傅纹在手臂上。 李景珑拈起那鹿,端详片刻,问道:“你刻的?” “陆许。”莫日根说。 李景珑:“……” 莫日根:“?”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陆许口中的‘鹿’,乃是你听错了,他只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姓氏。” 莫日根一点头,李景珑却以两指拈着那皮雕,问:“那……这玩意儿怎么解释?” 莫日根瞬间睁大了双眼,意识到了什么要起身,李景珑却将他按住,示意他坐着,师傅刚开了个头,等刺完后再说。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苍狼是血脉传承,还是投胎转世?”李景珑对着面前的镜子,端详自己胸膛上刚完工的刺青,漫不经心地以手指头敲了敲桌面。 莫日根陷入沉思,李景珑瞥了莫日根一眼,说:“你别介意,不方便答的我无所谓,我答应过驱魔司里每一位成员,我愿意帮阿泰复国,为裘永思找他的黑蛟,也愿意帮你找你的白鹿。” 莫日根忙道:“不,长史,大家就像家人一般,绝无不方便说的,只是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李景珑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力有不逮,但有时想出点力,也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 莫日根反而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鸿俊改变了你很多,长史。” 李景珑脸上微红,答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是血脉传承还是投胎?” “也许是投胎。”莫日根说,“族中长老说过,这变化之术,不是每一代都出现,兴许会隔百年、数百年,才有降生。” “在指定族中转生?”李景珑眉头一扬,问道。 莫日根皱眉思考,最后说:“据说都在室韦族中轮回。” 李景珑问:“一定是女孩儿?” 莫日根答道:“据过往记载,都是女孩。” 李景珑沉吟,说:“那么苍狼不投胎化为人时,会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地方呢?” 这可难倒莫日根了,这问题他从未想过,但李景珑的推测是有根据的:既然苍狼每隔数百年与白鹿轮回转世,各自去投胎,那么他们理应有个神殿——也或许是各有各的神殿,平时没事干就待在神殿里,这才说得通。 “假设苍狼与白鹿之力,平素不投胎时都在壁画上。”李景珑修长手指间翻来覆去地玩着那牡鹿皮雕,又说,“等到天魔快降世时,各自去寻户人家投胎,这没问题吧?” 莫日根迟疑道:“这……是个猜想。” 李景珑说:“苍狼之力到了你家,投进你身上,于是你有了法力神通。” “是。”莫日根点头道。 李景珑又道:“假设白鹿之力也去了一户人家,然而,被等候已久的妖族截住了。” 莫日根:“……” 李景珑:“我不知这是否符合猜测,毕竟我对妖魔鬼怪一道,所知甚少,不过小时听过老人讲述,关于投胎,转生等……” 莫日根喃喃道:“若是白鹿在降生之时被打断,再被掳走……” 莫日根震惊了,与李景珑对视一眼。 李景珑说:“老人都说,投胎投到一半被打断了,三魂七魄紊乱不全,就会……” 刺青师傅纹完了,莫日根急匆匆拉上外袍,付了钱就往外跑,李景珑追在后头,说:“站住!” “刘非说不定知道。”李景珑说,“先向他求证!走!” 两人快马回府。 这时间鸿俊四处寻找陆许,已到得城门处,一问士兵,陆许果然出城了! 他要去哪儿?! 鸿俊再遣人去找李景珑与莫日根并报信,追了出去,天黑什么都看不见,地上足迹杂乱,恰恰好又碰上一队巡逻卫兵,见过一名白衣斥候徒步往西北面奔跑,竟是已出了凉州城郊。 “陆许去哪儿啦?”鲤鱼妖大叫道,“肯定是莫日根把人家那啥了又不负责,这才跑了——鸿俊,我的脚好冷啊,要长冻疮的你快快把我……” 鸿俊策马如风,跃过小溪,几下将鲤鱼妖包好,一阵风般地冲了出去。 同一时间,李景珑与莫日根回到将军府,先找刘非,守卫却告知刘非已经走了。 “走了?!”莫日根道。 李景珑示意无妨,今早刘非找他要回剑,李景珑便知道他必定会回去夺回自己的兵。 “陆许呢?”莫日根忙去找陆许。 两人去房里找,不见人,莫日根出外问,得知陆许也走了。 “走了?!不可能!都是我的错……”莫日根马上就要去牵马找人。 李景珑说:“别慌张,冷静点!” 莫日根一边上马一边说:“跑的要是鸿俊,我就不信你冷静得下来。” “鸿俊没跑!”李景珑说,“先找他问清楚再说!” 两人又去找鸿俊,卫兵说:“孔大人?追着那傻子,也一起走喽。” “你别慌张。”莫日根反倒冷静了,说,“鸿俊本领强,既然已经追出去了,陆许想必不会跑太远,咱们只要……” 李景珑二话不说,冲到后院,翻身上马,一眨眼就把莫日根给甩得没影了。 莫日根怒吼道:“等等我!” 如梦似幻 “陆许——!” 天彻底黑了下来,鸿俊茫然四顾,大喊陆许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陆许!”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鲤鱼妖撺掇道,“好冷啊。” “怎么可能!”鸿俊焦急道,“他会冻死的!你都叫冷了,他穿得这么少,又没有羽毛!” 鲤鱼妖嚎道:“你倒是先把我的腿裹好啊!” “不是裹了吗?” “另一边露出来了!” 鸿俊把鲤鱼妖揣在怀里,四处看看,一抖缰绳,朝着对面群山下冲去。 他会去哪儿呢?这冰天雪地里,陆许又是徒步,过不了一晚上就要冻死在雪地里,鸿俊纵马朝西北边跑了一会儿,不多时发现了一行浅浅的脚印。 是他了! 鸿俊当即循着那脚印追去,按理说陆许徒步行走,自己骑马,不到两刻钟时间就能追上,然而那脚印却蜿蜒通往平原尽头,竟一望无际。 不会吧,陆许跑得也忒快了点,鸿俊足足追了半个时辰,以五色神光照着面前雪地,突然发现脚印在一处没了,一行蹄印从另一头蜿蜒而来,取代了那脚印,朝远方而去。 不会吧!这又是什么意思?!鸿俊突然想到刘非也是差不多时候走的,莫非是他? 天寒地冻,风雪盈野。 刘非策马在平原上驰骋,马后载着陆许。 “你去敦煌做什么?”刘非侧头问。 陆许只倔强地不说话,刘非说:“回去罢,就不怕那狼神小哥担心你?” 山岭高处,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静静注视雪地,身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那青年竟与陆许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庞,盯着雪地上看。 “能让刘非再睡会儿么?”黑衣女子说道。 黑衣青年低声道:“不行,他已经醒了,我接近不了他,只得等他再入睡时。玄女,他身后载着那人是谁?” 被称作玄女的黑衣女子答道:“未见过,依稀是瘟神所提的小孩儿,罢了,我这就动手。” 紧接着玄女将水袖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暴风雪顿时铺天盖地疾冲而去,如同雪瀑般,冲得刘非人仰马翻,刘非怒吼一声,从雪地中拖着风剑爬起。 玄女一个优雅转身,荡开水袖,朝刘非飞去。 “是你!”刘非喝道。 黑衣青年则化身一匹墨似的牡鹿,踏空奔向雪崩后的平原大地,陆许被那积雪一冲,顿时昏死过去。 牡鹿低下头,鹿角上黑气缭绕,缠住陆许,将他从积雪中拖了出来。紧接着牡鹿现出人形,注视躺在地上的陆许。 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如同一对双胞胎般。 李景珑与莫日根出了城门,拿了火把赶路,循着鸿俊的马蹄印一路狂奔而去。 李景珑怒吼道:“鸿俊!人呢?!” 鲤鱼妖已在鸿俊怀中睡着了,鸿俊足足驰骋近一夜,山峦、平原,到处都积着雪,流淌的银河连接了夜幕与大地,而这天地间无比安静。没有下雪也没有风,世界灰茫茫的一片,鸿俊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没有边际里的梦里飞奔着。 前方一片白雾茫茫,鸿俊驰入雾气再驰出后,铺满白雪的平原又像一幅裘永思笔下的水墨画,四处皆是大块的留白,白得像纤尘不染的宣纸,唯有远方的山像被一点点墨氲开了般,淡得几乎与夜色同为一体。 穿过雾气后,雪地上的马蹄痕消失了。 雾后是一片静谧的坟场,繁星渐隐,坟场边上有一座守墓人的小木屋,屋里亮着灯。木门虚虚掩着,鸿俊牵着马,不断靠近,听见里头传来刘非的声音。 “淖姬总喜欢说,殿下,您别再杀人了……” 鸿俊推开木门,屋内,刘非正坐在一侧地上,陆许躺在床上,地下生起火炉,房中暖洋洋的,两人一同朝他望来。 终于追上了,谢天谢地,陆许身穿一袭黑衣,和衣而躺,说:“鸿俊!” “你怎么来了?”刘非茫然道。 鸿俊顾不得答刘非,坐到榻畔皱眉道:“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陆许似乎不愿回答,刘非说:“我看他一路往西北走,像是要找什么,便捎了他一程,要么你再捎回去?” 鸿俊谢过刘非,又问陆许:“你要去哪儿?” 陆许那表情颇有点黯然,指指西北方。鸿俊起初以为他想回家,可不是据说陆许的家已经没了么?鸿俊半晌得不到回答,只觉得这么夤夜出来,定有隐情,而他根本猜不到陆许的心思,只有等莫日根与李景珑赶到,才能问个仔细。 “明天我陪你慢慢地走。”鸿俊说,“等他们赶上,长史和莫日根应该在路上了。” 刘非又说:“你们挤着先对付一夜罢,我守夜去。” 刘非推门出去,鸿俊追了陆许一夜,距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简直筋疲力尽,他把鲤鱼妖拿出来,放到炉边,自己再躺到榻上,说:“可让我一顿好找。” 鸿俊抬手,摸了摸陆许的额头,躺在他身畔,说:“别难过了,虽然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总之,都会好起来。” 陆许仍在沉吟,看了眼鸿俊,鸿俊打了个呵欠。 鸿俊本来就困,外头似乎又沙沙地下起雪来,寒风再起,呜呜声刮过木屋顶,风声与雪声有股催眠的意味。 刹那间白光闪烁,鸿俊感觉自己回到了驱魔司,四周杂草荒芜。李景珑正使一把智慧剑,在地上画圈。 “别发呆,快画啊。” 鸿俊茫然四顾,见李景珑将一瓢血红色的颜料,轻轻地倒在地上。 “往哪儿走了?”李景珑问。 “糟了。”莫日根答道,“下雪了。” 荒原上飞雪绵绵密密,盖去了前方的蹄痕,漫天雪粉之下,两人追踪的唯一痕迹终于消失。 李景珑心急如焚,拨转马头,眺望四处山峦。 莫日根翻身下马,躬身一抖,现出苍狼形态,朝空气中嗅了嗅。 “你闻得出他气味?” 苍狼低沉的声音说:“他把赵子龙带身上了,这边,走!” 火炉生得正旺,鸿俊躺在榻上,闭着双眼。 “绸星。”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醒醒。” 鸿俊:“?” 鸿俊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浑身难受,口干舌燥,全身发烫,被这声音叫醒时,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名英俊无比的青年男子坐在榻畔,以手背试自己的额头。 鸿俊刹那忘记了雪夜也忘记了陆许,忘记了许多事,无数记忆纷繁错杂,涌入他的脑海,将他拽回了七岁大时。 他挣扎着要起来,却一时头痛欲裂。 “孔宣?”女人的声音在外头道,“星儿醒了?” “吃药了。”那被唤作孔宣的男人朝鸿俊说。 鸿俊答道:“爹……我头好痛。” 孔宣伸出手臂,把鸿俊抱了起来,鸿俊全身绵软无力,病得连手也抬不起来。 “把药喝了。”孔宣低声说。 鸿俊十分难受,意识如一团糨糊,头痛得像有锤子在脑袋里不停地往外猛敲。叫道:“我不喝药……” “喝了药,病才会好。”孔宣端过碗,内里装着小半碗苦若黄连的药汤。 鸿俊忍着不适喝了,然则一阵反胃,刚喝下没多久,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孔宣!”女子快步进来,怒道,“你又让他喝什么药?!” “退烧药!”孔宣不悦道,“再这么病下去,明天怎么上路?!” 女人容貌倩丽,却甚是疲倦,脸色带着一抹苍白,慌忙上前抱着小鸿俊,不住哽咽,泪水滚下来,淌在他的耳朵上。 鸿俊倚在她胸脯前,感觉到她的体温与身上的软香,那直觉仿佛深藏于彼此的血脉中,令他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娘——!” 贾毓泽抱着儿子恸哭失声。孔宣却被母子俩哭得十分烦躁,起身吼道:“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鸿俊被吓得一怔,药汤虽吐了不少出来,却终究发挥了剩余的少许药力,头不再痛了。 “景珑呢?”鸿俊问道。 “景珑听说你病了,送了本书来给你。”贾毓泽道,“娘给你拿过来。” “不要给他。”孔宣眉头深锁道。 贾毓泽经过孔宣身边,看也不看他,径自拿了本书来,放在鸿俊榻畔。书页尚未残破,贾毓泽又坐到一旁,小声说:“娘得去收拾东西,你困了就睡,听话。” 鸿俊张了张嘴,说:“爹,我梦见许多坟。” “做梦。”孔宣皱眉答道,“别怕,爹正忙着。” 两人便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鸿俊翻了几下手中书页,满脸迷茫与疑惑,看见最后一页上以墨笔画了个黑影,侧旁注解“天魔”。 房门突然又被推开,孔宣再次进来。小鸿俊抬头看,孔宣坐到榻畔,问:“看得懂字么?” 鸿俊说了声“嗯”,孔宣又说:“别看这本了,不是什么好书。”说着又递给他一块冰糖,说:“吃着。” 鸿俊见了糖,便笑了起来,把糖含在嘴里,孔宣摸摸他的头,低下头亲了他额头一口,小鸿俊注意到他的腰畔,挂着的那枚碧玉孔雀翎,正是自己随身携带的腰佩,便伸手去摸。 孰料孔宣却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哽咽,使劲地摸他的头,摸他的脸,又用力亲吻了他的眉毛,低声道:“星儿,爹对不起你……” 鸿俊问:“爹,你又怎么啦?” 孔宣吁了口气,摇摇头,闭上双眼,起身复又离开。 房内房外十分闷热,正值夏夜,一场雨迟迟不下。他一个踉跄下床,只觉头昏眼花,像踩在棉花上。 他推门出去,入夜时,外头长街上传来敲梆之声,那是他最熟悉的长安夜,木屐“叩、叩”声响。 不远处,传来贾毓泽愤怒的声音,父母似乎正在吵架,鸿俊便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过去。 “我不知道是谁在给他们通风报信!”孔宣低声道,“你别吵了,星儿会听见的!” “你告诉我,现在该去哪儿?!”贾毓泽厉声道。 正厅内堆满了木箱、包袱等杂物,父母仿佛正在搬家。 孔宣坐在箱子上,叹了口气,说:“我带他回曜金宫,重明不会不管。” “你那俩弟兄只顾你的性命。”贾毓泽流泪道,“孔宣,他们何曾对我们母子有过一丝悲悯之情?星儿出生时若非我舍命抱着,现在他哪儿有命在?!” “别翻旧账了!”孔宣低吼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朝曜金宫送了信去,大哥不会坐视星儿丧命!” “他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贾毓泽颤声,上前一步,披头散发,激动无比,发着抖逼问孔宣,说道,“你告诉我,孔宣,我听他们说,你将你身上的‘魔种’,传给了你儿子,是不是?!你为了保命,竟忍心将你的孩儿当作祭品?!” 孔宣定定看着贾毓泽,说:“毓泽,我这么告诉你,我若有半点这心思,定教我坠入地狱,万劫不复!终千万载光阴,在黑火中煎熬!” 贾毓泽双手按住面庞,发出震颤的哭声,一时险些坠倒,孔宣便上前搂着她。 “大哥与二哥会来接咱们的。”孔宣答道。 “不!不会来!”贾毓泽悲咽道,“否则他定不会坐视你受伤,也不会坐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抢走星儿,我只恨我不是妖,否则哪怕我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让星儿这么过日子……” 孔宣几乎是求饶道:“毓泽,不要说了,你非要让我死在你娘俩面前,才甘心么?” “这又有什么用?”贾毓泽哽咽道,“我只是想让他像别的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活着,星儿又有什么错?你告诉我,他身体里的魔种,究竟是什么?” “不要问了。”孔宣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哪怕去瓜州找你哥。” “这些年来,我们逃到哪儿,他们就追到哪儿。”贾毓泽说,“到处都是妖怪,每一个都张着獠牙利爪,要将星儿带走……” 厅外,鸿俊不禁倒退半步,眼中充满恐惧。 他转身跌跌撞撞,跑过回廊,站在院中,浑身汗湿了单衫。 背后突然飞来一颗栀子,轻轻地打在他的头上。鸿俊猛地回头看,见一名半大少年身穿锦袍,在月色下好奇端详自己。 “星,病好了么?” 那半大少年骑在墙上,朝站在地上的鸿俊小声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鸿俊颇有点不知所措,骤闻父母之言的打击,化作一股悲痛朝他袭来,令他泪流不止,几乎无法抗拒这段真实无比的梦境,抑或是回忆。 那半大少年见鸿俊流泪,忙道:“哎,别哭?怎么啦?哭了又得挨你爹揍。” 他忙一溜烟地顺着墙下来,光着脚,跑到鸿俊面前,单膝跪地,认真看他。 半大少年已有九岁,虽一身锦衣,脸上却带有竹笤抽出来的血痕,他以袖子给鸿俊不住抹泪,鸿俊泪眼朦胧,怔怔看他,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 “景珑。”鸿俊叫道。 “叫哥哥。”九岁大的李景珑低声说道,继而牵起他的手,说:“走。” 李景珑带他绕过院子,到得鸿俊家与李家相隔一篱的花园前,让鸿俊翻过去,自己再翻了过来。又带着他绕过回廊,前往后院,院内种着一棵石榴树。 李景珑家挺大,到得廊下,又有一双木屐,廊前还有一盘棋,侧旁扔着小孩的外袍,棋盘边上放着青绿色还没熟的石榴,李景珑便去取了件外袍,抖开让鸿俊穿了,衣服与木屐都大了些许。 他牵着鸿俊径直进房,拿了块糕点给他吃,摸摸他额头,又调了蜜水出来让喝,答道:“没发烧嘛。” 李景珑的家装饰得十分豪华,白天他还与鸿俊在这儿下棋来着,鸿俊后来一回去就病。贾毓泽每一次搬家,都不许鸿俊与周遭的小孩儿玩,鸿俊只好天天待家里,后来有一次被李景珑见着了,只觉才七八岁大就被关在家里的鸿俊孤零零一个,十分可怜,才常翻墙过来看他。 黑暗梦魇 “李景珑!”男人粗重的声音怒道,“又上哪儿?”紧接着是连声重咳。 “在在在!”李景珑忙道。 两名半大少年并肩坐在走廊下,天气闷热至极。 “我得走了。”鸿俊答道。 “走?”李景珑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搬家。”鸿俊黯然道。 “可我还没学会法术呢!”李景珑急了,说,“你答应教我的!” 鸿俊眼里带着些许愧疚,抬头看李景珑,打从记事起,父母隔年搬家,便从未消停得一时,四岁离开华阴到洛阳,五岁再从洛阳到襄阳,六岁搬到山东,七岁搬来长安…… ……每到一处,母亲都耳提面命,不许与别家孩子玩。鸿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里,对着父亲的医书出神。 九岁的李景珑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搬去哪儿?”李景珑说,“我让我爹也搬家,一起走!” “我的身体里,有个妖怪。”鸿俊不敢看李景珑,一脚踢了踢小木屐,答道。 李景珑刹那不作声了。 鸿俊转头说:“他们想杀了我。” “谁?”李景珑问。 鸿俊摇摇头,他不知道对方身份,只知道父亲总是受伤,而母亲总哭着将他搂在怀里,因为他,家中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我是个不祥之人。”鸿俊答道,“我身体里的妖怪如果活过来,你也会死。” 李景珑静静看着鸿俊,鸿俊异常冷静,说:“我会记得你的,李景珑。” 他起身离开,李景珑却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珑说,“走之前,咱们再见一面。” 鸿俊有点儿意外,回过头看李景珑,想了想,答道:“我会把书还你。” 鸿俊翻过围墙,却听到墙那边喊道: “鸿俊!” 鸿俊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心慌起来,朝自己房间走着,倏然天上电闪雷鸣,一道闪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鸿俊!” 鸿俊四处看看,景色仿佛发生了变化,自己正置身一条小巷中,进入梦境之前的意识正在不断回来。 他手里抓着李景珑借他的书,听到四处都在喊“鸿俊!”“鸿俊!” 长夜闪电一阵继一阵,李景珑的声音在前面大喊道:“鸿俊——!” 鸿俊跑了起来,而李景珑正在小巷的尽头等着他。 “李景珑?”鸿俊道,李景珑伸出手抓他,鸿俊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避过他的手。 “相信我!鸿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李景珑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珑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就往小巷里飞奔,巷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他一把推开,将鸿俊带进了杂草荒芜的前院中! “这是……”鸿俊茫然道,“李景珑!你要做什么?” 电光频闪,鸿俊放慢脚步,发现自己走进了驱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个金色法阵闪烁着光芒,刹那金光万道,“嗡”的一声将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鸿俊把书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时候的李景珑站在前厅内,在他的背后,则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闪烁的武士。 “人我带来了。”李景珑剧烈喘息道,“就是他!” 鸿俊怒吼道:“你骗我!” 武士发出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天魔种,来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滥杀无辜,我也必须结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剑,法阵轰然巨响,喷出白色的光火! 鸿俊在法阵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珑——!” 那一刻,时光仿佛飞速流转,李景珑的身材逐渐变得高大起来,而鸿俊却不断缩小,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缩到四岁时,再开始蓦然拔高长大,恢复到十六岁时的身材。 “李景珑!”鸿俊喊道。 李景珑的双眼中,倒映着法阵中的光火,而鸿俊全身散发出黑气,痛苦地、疯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烧他的肌肤,令他全身迸出鲜血,顷刻间他已披头散发,被烧成一个血人! “李景珑……”鸿俊的喉咙发出压抑的咆哮,他的心脏正在喷出几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则手持长剑一收,身周现出六种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转着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紧接着,金甲武士朝着李景珑飘来,“嗡”一声与他合二为一! “爹……娘……”鸿俊跪在法阵中,一张脸已被金火烧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声音哀号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珑发着抖,拉开长弓,瞄准了法阵中的小鸿俊。 下一刻,驱魔司大门崩塌,木门被一道洪流冲垮,孔宣化作一道虚影,冲进了法阵,迎上了金甲武士离弦旋转的那一箭—— 孔宣撑起五色神光,迎着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冲上去,然则下一刻,光箭轻而易举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没入孔宣胸膛! 贾毓泽冲进法阵中,披头散发,抱住已被烧成炭般的鸿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杰——!” 孔宣冲至狄仁杰面前,不禁低头望向胸膛处没入的半柄箭矢。 贾毓泽淌下泪,怀抱鸿俊,一手抚摸他的侧脸,喃喃道:“星儿……别怕,没事的……没事……” “娘……我好痛……”鸿俊颤抖着说道,旋即嘴角裂开,口中喷出血沫来,喉咙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贾毓泽泪流满面,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鸿俊的身躯不断缩小,贾毓泽闭上双眼,眼角滑下泪,念诵咒文,一手发出绿光,按在了鸿俊的脸上。鸿俊全身肌肤飞速愈合,不断再生,如蜕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剥落之后,现出完好的肌肤。 随着那咒文起效,贾毓泽一头如瀑青丝顷刻成雪,化作雪白,面部已成老妪。 “狄仁杰。”贾毓泽哽咽道,“饶了我的星儿罢,他有什么错?!”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过,勉力站起,却又险些跪在天井中,贾毓泽上前搀扶着孔宣,与他一同跪在李景珑面前。 孔宣颤声道:“狄仁杰,我就这一个孩儿……” 鸿俊拖着自己变小后的一身大衣服,双眼现出恐惧,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剑的金甲武士。 “爹……娘……”鸿俊跪坐在地,颤声道。 鸿俊缓缓抬起头,眼里带着死灰般的神色,与李景珑对视。 李景珑发着抖,抬起手,手中发出白光。 鸿俊发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气顿时再次爆发,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面八方翻涌,刹那间冲垮了整个长安城! 驱魔司,金城坊,长安,甚至整个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灵,尽数被卷入这黑气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强大的飓风! 李景珑面朝那道飓风,怒喝道:“鸿俊!” 黑气飓风近乎冲垮了一切,李景珑右手持智慧剑,左手发出白光,破开了天际与大地。 “醒醒——!”李景珑吼道,继而将鸿俊拉进怀中,白光轰然四射,浸透了鸿俊全身。 他的灵魂仿佛被强光照射,灼烧,那种痛苦又回来了,他疯狂地挣扎,喊道:‘放开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长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归于灰暗,鸿俊的神志如遭到一声雷击巨响,被李景珑紧紧抱住,两手各握一对飞刀,竭力仰起头,望向天际。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银河,脖颈后仰,莫日根一身伤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气,李景珑披头散发,满脸淌血。紧紧抱着鸿俊不松手。 四面八方,全是倒地的战死尸鬼,刘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数匹战马尸横就地,冰面上、坟地上满是尸骸,李景珑站在雪地里,抱住鸿俊,脚下已浸了一大摊紫黑色的血迹。 “你骗我。”鸿俊喃喃道,继而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李景珑怀中。 苍狼载着李景珑与刘非,李景珑怀中抱着昏睡的鸿俊,奔向山谷的尽头。 鸿俊在颠簸之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李景珑追在马车后来送他,把书交到他手里。 “没等到石榴熟!”李景珑喊道,“把它种你新家院子里吧!” 鸿俊把头探出去,泪水不住往下淌,说:“后会有期,李景珑!” 李景珑站在巷子尽头,不住擦眼泪,喊道:“等我学好法术!我会去找你的!” “绸星?”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畔道。 鸿俊悠悠醒转,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梦境中的房里,他茫然望向榻畔坐着的人,下意识地朝身边摸,摸到柔软温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说道,“醒了!快请李长史!”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见身体没有任何变化,见还是这身躯,问,“我还在做梦吗?” 那男人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怔怔看着鸿俊。 “我是你舅舅,绸星。”男人说道。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李景珑一阵风般冲了进来,说:“鸿俊?” 莫日根也进来了,鲤鱼妖跟在后头,大呼小叫道:“鸿俊!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鸿俊头又开始疼了,问,“这是哪儿?” 莫日根摸了下鸿俊的额头,低声念了声咒语,鸿俊头疼便渐渐退了。李景珑也上来摸他额头,鸿俊却还记得那梦境,眼里带着恐惧,一避。 “绸星。”守在榻畔的男人问,“还记得我吗?我是贾洲。” 鸿俊怔怔看着那男人,他不记得这人了,但他的容貌,与梦里的母亲很像。 “记得我吗?”李景珑说。 鸿俊点头,再看莫日根,点头。鲤鱼妖挤上来个脑袋,说:“我呢我呢?” 鸿俊确定不是在做梦了,便以食指轻轻敲了几下鲤鱼妖,鲤鱼妖蹿上榻来,鸿俊只盯着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记得他不?”李景珑认真问道,“他是瓜州太守,贾洲,你娘贾毓泽的哥哥。” “这不对啊。”贾洲说道,“星儿,你今年不是该有十九才是吗?这长相,活脱脱与孔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真奇哉怪也……”说着贾洲竟是笑了起来。 鸿俊这下想起来了,那天杨玉环在马车中告诉过他,母亲还有兄弟,外公曾担任节度副使,而后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长得好像。”鸿俊端详贾洲脸庞,贾洲已年过四旬,闻言笑了起来,擦了把泪,握着鸿俊的手,手上满是行军习武带出来的老茧。 “你怎么现在才来?”贾洲问,“你爹娘死后,是谁养大的你?当年听说你爹娘都没了,我还派人四处打听……” 鸿俊刹那脸色就变了,坐着出了会儿神,抬眼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看他神色不太对,问:“怎么了?” 鸿俊一时竟有些无措,莫日根说:“想是累了,先让他歇会儿。” 鲤鱼妖观察鸿俊,说:“他脸色太差了。” “舅甥先叙旧。”李景珑理解地说道,“鸿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儿随时叫我,我就住东厢里头。” 鸿俊没有说话,李景珑朝贾洲使了个眼色,贾洲颔首示意,李景珑与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鲤鱼妖说:“我不吵你,鸿俊,你当我不在这儿就行。” 说着鲤鱼妖到了墙角去,进了个小木盆里。 房内余鸿俊与贾洲,鸿俊想了想,要下床,贾洲却道:“别忙动,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贾洲出外吩咐,便有侍从送了米羹来。 “你这名字,还是舅舅给起的。”贾洲说道,并将米羹喂给鸿俊,鸿俊说:“我自己来。” “当心烫。”贾洲说。 鸿俊接过碗,脑海中尽是梦境中之事,他在面对贾洲时,没法不去想那个梦,看到与母亲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总让他想起梦里抱着他的母亲。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觉力气回来了点儿,注视贾洲,说:“我娘是贾毓泽。” “你爹是孔宣。”贾洲笑着说,“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神医。” 鸿俊轻轻喘气,伸手摸榻畔,贾洲便从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说:“你们长史带着你到玉门来,托人打听……” “居然到玉门了?”鸿俊诧异道,“跑了这么远?我追了陆许一夜,还没抵达张掖……” “你们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儿。”贾洲答道,“别着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说。”正值此时,外头有军情通报,贾洲便起身离开,嘱咐一得空就来陪他,便暂时离去。 侧房中,李景珑想躺下,却一侧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后,看着院里飘雪。 “我总觉得鸿俊不大对劲。”李景珑说,“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梦刚醒。” “我已经将他从梦里唤回来了,你现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陆许还没下落呢。” 李景珑安慰道:“贾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刘非也在找,不会有事。” 莫日根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赵子龙说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珑说:“只有问鸿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让我问。” “你疯了么?!”李景珑勃然大怒。 莫日根只得不说话了,鸿俊病刚好,看那模样还颇有点神情恍惚,总不能现在去催问,然而陆许下落不明,莫日根简直坐不住。 李景珑说:“你为什么不擅自行动,出去找人?还能再给我添点儿麻烦不?” 李景珑就像驱魔司里的大家长,莫日根比他还大着两岁,却不得不听他的。 “鸿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李景珑皱眉问。 “他是半妖。”莫日根答道,“体内有股邪气,我不知他从前是否被他养父以什么封印抑制住了。”说着他起身,在房内踱步,又说:“看他不分敌我,胡乱攻击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个噩梦里。” “你能看见他的梦?”李景珑问。 莫日根摇头,说:“我只能把他唤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进入他的梦境中。” 客房内,鸿俊坐在案后,将装有鲤鱼妖的盆放在案上。 “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说:“鸿俊,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快说。”鸿俊眉头皱着,注视鲤鱼妖。 鲤鱼妖有点迟疑,说:“好吧,长史让我不要告诉你,怕你听了……” 鸿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说。” 鲤鱼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两手扒着桶沿冒出个鱼头看鸿俊,这才开始述说。 原来那夜鸿俊追着陆许与刘非,到了一片坟地,进得小屋后,便暂且歇息,过得一夜,鲤鱼妖也未察觉异状。 然而半夜间,鸿俊却仿佛梦游般醒来,缓步走到坟地中间,李景珑与莫日根追来时,鸿俊便如扯线木偶般,全身冒出滚滚黑气,竟是出手攻击李景珑与莫日根! 陆许一身黑衣,于鸿俊身后悬浮空中,双手中散发出千丝万缕的缠丝,控制着鸿俊的一举一动。而木屋外的“刘非”,则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满面漆黑的女子! 李景珑与莫日根自然抢上前去救,黑衣女则御起寒风与暴雪,席卷了坟地与平原。 “那就是另一只妖怪玄女?”鸿俊问道。 鲤鱼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与李景珑左支右拙,应付唯艰,那玄女的寒风实在太厉害,根本近不得身,四处尽是飞射的冰刺与暴雪,而鸿俊,就像冰雪里的魔王般大开杀戒。 幸而真正的刘非恰好就在那时回转,以风剑召唤起坟地中长眠的将士,莫日根又不顾冻伤,与玄女拼了一记,玄女受伤退走。紧接着李景珑以心灯断开了陆许对鸿俊的操纵…… 鸿俊蓦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头只见电闪,不闻雷鸣,兴许那频繁的闪光,就是心灯。 “然后呢?” “然后陆许就消失了。”鲤鱼妖说,“临走时还放狠话来着。” 鸿俊睁大了双眼。 “你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下。” “魔种既已找回,接下来的日子,就等着备受煎熬罢。” 疑窦丛生 鸿俊呼吸急促,睁大了双眼,鲤鱼妖马上说:“你别想多了,鸿俊,他们说那不是陆许。” 接着,李景珑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将鸿俊唤醒,苍狼则载着他们,往西北面飞奔。鲤鱼妖与莫日根本打算就近寻医问药,李景珑则提及曾听鸿俊说过,他在瓜州一带,还有亲人。 “为什么?”鸿俊又问。 鲤鱼妖说:“莫日根说,在亲人、爱人的身边,噩梦就会远离,果然,到了玉门第二天以后,你就醒了。” 鸿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醒来后,再次陷入的睡眠里,倒是没有再做梦了。 “陆许又是怎么回事?” 鲤鱼妖迟疑半晌,最后说道:“长史猜,他被他们抓走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鸿俊:“!!!” 鲤鱼妖说:“再见面那会儿,他是不是穿着一身黑?” 鸿俊想起来了,城门处的卫兵说,陆许离开时穿着白色的斥候服,但他本来就有两身,这代表不了什么。 “所以,刘非回来也是……”鸿俊从碎片般的信息里猜到了关键。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鲤鱼妖忙摆手道,“我什么也没说!” 刘非半路上载着陆许,不知在何处遭到了袭击,于是陆许被抓走了!再接下来,玄女控制住了陆许,进而控制住了鸿俊。 “他就是白鹿?!”鸿俊几乎是喊了起来。 鲤鱼妖没回答,缩进桶里,鸿俊心中顿时如一团乱麻般,若陆许就是莫日根一直在找的白鹿……可,妖怪们又是怎么控制住了他,再把他黑化的? “鸿俊?”李景珑在门外问道,“好些了么?” 鸿俊听到李景珑的声音,瞬间又想到了梦里遭受的痛苦。 李景珑走进房内,在他面前跪坐下,担心地打量着他。 “你在坟地里梦见了什么?”李景珑问到。 就连鸿俊自己,一时间竟也无法确认,梦中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万一是黑化陆许为了操纵他,蓄意灌输进来的噩梦呢,他的脑海中已是一片混乱。 鲤鱼妖不悦道:“不是让你别来闹我们家鸿俊么?” 李景珑皱眉道:“我是担心他!” 李景珑全身疼痛,先前被鸿俊那飞刀伤得实在太狠,只是绷带都包在里头,不间断的疼痛之下,会让人脾气变得极其焦躁,说话时也不自觉用上了严厉的语气。 鸿俊突然问道:“景珑,小时候,你家是不是住在……辅兴坊?” 李景珑一怔,说:“我说过?对,离崇福寺不远。” 鸿俊观察李景珑双目,试探着问道:“你家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梦见我小时候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心里却随之猛地一沉。 “九岁那年,你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吗?”鸿俊又问。 李景珑皱眉,说:“鸿俊,你究竟梦见什么了?” “回答我,景珑。”鸿俊说。 李景珑不解地打量鸿俊,从那天被陆许操控之后,鸿俊仿佛就变得不一样了,有了许多心事,也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根据我与莫日根的猜测。”李景珑答道,“陆许应当就是白鹿,拥有入梦之力的神,但他被妖族抓走了,现在已不再是咱们所认识的陆许。” 鸿俊“嗯”了声,避开李景珑的目光,寻思道:“咱们去救他?” “得等你病好。”李景珑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鸿俊双眼,追问道,“白鹿一被妖族控制,散发出的黑气,就能让人坠入噩梦,这噩梦不是真的,告诉我,鸿俊,你梦见了什么?” “景珑。”鸿俊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李景珑:“……” “你都知道了?”李景珑震惊了。 “不是我说的!”鲤鱼妖马上撇清关系。 “就在这儿。”鸿俊指了一指自己心脏之处,“与赵子龙无关,是我自己感觉到的。” “那只是个梦。”李景珑说,“一个梦而已,鸿俊!” 鸿俊胸膛剧烈起伏,李景珑又说:“相信我,你的身体里没有什么妖怪!鸿俊!” 他伸出手,紧紧抓着鸿俊的手腕,鸿俊下意识地想挣开,然而一股温暖而光明的力量渗透了他的经脉,注入他的全身。 李景珑手掌中发着光,渐渐地浸润了他,让他想起许多快乐的事,驱魔司里的初秋,阳光下梧桐叶沙沙作响,白雪里的温泉,漫天雪花一落在池中,便化作了虚无。 鸿俊渐渐平静,只听李景珑认真道:“不要想东想西的,好么?” 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放开手,沉吟片刻,而后道:“九岁那年,我爹去世了,我大病一场,那一年的许多事,记忆已模糊不清,九岁以前的事儿我鲜少记得。你既问到,我回头自然会再想想。” “现在,鸿俊。”李景珑说,“告诉我,你究竟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梦见了爹娘的死?” 鸿俊心中猛地一抽,怔怔看着李景珑,只不作声。 李景珑眼中带着不安与焦虑,说:“信我,鸿俊。” 鸿俊刹那想起了梦里,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被那金光武士附身时的一刻,那时他的眼神就如现在一般,痛心、内疚、难过,又有着不安。 鸿俊犹豫再三,此刻贾洲却敲了敲敞开的门,说:“打扰你俩了,绸星,一起用晚饭?” 贾洲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难产而逝,母子皆亡,多年来未有续弦,也不愿回到中原,膝下无子,再见外甥时,自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与亲近。一时似有许多话想说,顾及外甥刚醒,又是病后,想想终归忍住了。 “这可好多年了。” 用饭时,贾洲朝鸿俊笑道。 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无聊得来乱认亲戚,鸿俊见到贾洲那一刻时,心里还是非常难过的。只是太多纷繁错杂之事,冲淡了他的重逢之喜。 “难为你上河西来,还带了东西给舅舅。”贾洲又笑道。 东西?鸿俊正一怔,李景珑提醒道:“长安市上买的,自己给忘了?” 鸿俊被这么一提醒,终究想起来了,出发前李景珑买了一盒茶饼、胭脂,真丝与珍珠钗子。当时鲤鱼妖还嘲他要男扮女装来着。 “可惜你舅娘走了好多年。”贾洲说,“过得几日,我带你去看看,烧给她。” 鸿俊点头,说:“生老病死,枯荣更替,乃是天意,总有一天将重逢。” 小时候重明曾说过这句,那时他还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贾洲笑道:“看到你,我就总是想起你爹来。当年你爹是位名医,没想到你长大后,却成了驱魔师,该不会是从小被他灌药,灌得天赋异禀罢?” 鸿俊便答道:“是我爹的弟兄,后来收养的我,再教了我些驱邪的法术。” 贾洲点了点头,说:“孔宣来西凉那年,也曾露了一手,替我收复妖魔……” 李景珑一直对贾洲之言心不在焉,观察鸿俊脸色,这时莫日根突然问:“什么妖?” 贾洲想了想,答道:“忘了,是一队士兵,在雅丹自相残杀。孔宣便认为有妖作祟,亲自前去除妖,那一年后,便再没有出过事儿,直到今岁妖魔作乱,没等到孔宣,却等来了你。” 贾洲身具劳困之色,多年来镇守边关,未得提拔,全因其父也即鸿俊外公乃是上上任节度使副使,如今哥舒翰掌权,几任前旧部将不是归乡就是调任京官,唯独贾洲守在玉门关前。哥舒翰敬重他行军打仗之能,却也不愿提拔他。贾洲本并无念想,只打算在此地守着与妻子的记忆,了此余生。 鸿俊答道:“舅舅,长史会把这次的事儿顺利解决的,您别太担心。” 贾洲想了想,却道:“绸星,老实说一句,你当真要做驱魔师吗?非得以这官职糊口?” 鸿俊被这么一说,倏然无言以对,李景珑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贾洲又朝李景珑说:“李景珑,孔家我是不知道,可贾家,经这么多年,便传下绸星这么一个。” 李景珑官职与贾洲平级,彼此都是武官,然则循大唐不成文的惯例,守卫边疆的武官,在平级时总压着京官半头,贾洲虽然一直客客气气,谈到鸿俊时,态度却显露无遗。 “我看你们这么四处抓妖,打仗。”贾洲说,“也不缺我外甥一个,这会儿又病得这么重,路上险些魂儿也丢了,不知你们碰上甚么妖怪……不如就待我修书一封,上呈太子,求他卖我个老脸,让星儿在玉门先将养着如何?” 李景珑眉头一皱,换了个人,定会说敢情你家三代单传,我就兄弟成群不成?但自己与鸿俊论弟兄,总不可顶撞了长辈。 “看鸿俊自己吧。”李景珑想了想,说。 “不行。”鸿俊答道,“我还得去救陆许呢。” “再说罢。”贾洲又道,“想想你爹,再想想你娘,当年你娘,倒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你这么四处奔波,来日总不能让你媳妇儿也跟着你奔波,是不是?若当年听我一言,如今也不至于你这孤苦无依的,来日你也得想想你的孩儿……” 贾洲虽对孔宣表示了敬仰,但鸿俊不难感觉出,对母亲之死,贾洲总是归咎于父亲。 鸿俊突然说:“舅舅,其实不关我爹的事,他待我娘很好,也疼我,归根到底,爹娘都是我害死的。” 闻言所有人顿时色变,莫日根现出震惊表情,李景珑怒道:“鸿俊!你说什么呢?!” 贾洲听到这话时,方意识到自己这小外甥身上背负了多少重担,内心深处有多少黑暗之境,是有多渴望救赎。 “怎么能这么想呢?”贾洲放下筷子,来到鸿俊身边,伸手将他揽住,安慰道,“你娘说,这辈子最乐的事儿,就是有了你,我不知他们发生何事,但你一定得记得,就像你自己说的,生死有命,缘来缘去,过了就是过了,这不与你相干,更不是你的错。” 鸿俊听到这话时,五味杂陈,险些一起涌出来,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泪,忍着不哭出声,贾洲望向李景珑时,眼中颇有责备目光。李景珑看在眼里,只是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夜,李景珑站在廊前观察天色,阴阴沉沉,一副暴风雪欲来的气氛。 “玄女妖力不发,就是寻常雪天。”李景珑说,“看来你那一下把她伤得够呛。” “我现在只担心陆许。”莫日根说道,“那孩子被捉去后,不知现在怎样了。” 李景珑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与瘟神手中,想必他们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至于有危险,我只担心,他们究竟是如何控制住陆许的,赵子龙所言,那黑衣陆许,究竟又是什么人。” “兴许就像你我先前猜测。”莫日根说道,“白鹿在转生之时,遭到妖族干扰,一部分转世投胎,进了尚是个婴儿的陆许身躯。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珑续道:“……黑衣陆许。” 莫日根面色凝重,李景珑却苦笑道:“妈的,当真够呛,这……谁才是你要找的那个?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现在还来了两个?” 莫日根说:“必须先设法救回陆许,其他的,容后再议……我先去看看鸿俊。” 莫日根与李景珑擦肩而过,离开回廊。 鸿俊躺在榻上想事,鲤鱼妖说:“鸿俊,你今天说的话,听得我好难过啊。” 鸿俊没有回答,却轻轻地问道:“赵子龙,你觉得……重明恨我娘吗?” 鲤鱼妖吓了一跳,说:“鸿俊!你在想什么?!” “他一定恨我娘吧。”鸿俊自言自语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会永远不回曜金宫,我知道他始终在和我爹置气,可我爹已经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抚养了我。” “你疯了!”鲤鱼妖跨出木盆,朝鸿俊跑来,摇摇尾巴道,“鸿俊,重明这么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么了?” 鸿俊答道:“否则,他们为什么向曜金宫求助?因为重明根本就不愿意帮助他们……” 鲤鱼妖怔怔看着鸿俊。 鸿俊做了那个梦之后,似乎想清楚了许多,也看清了从前自己无忧无虑时,并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陆许,强行为我编织的噩梦吗?”鸿俊自言自语,摇头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做过这样的梦了。” 第一次想起过往,是闻了离魂花粉时,在驱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为何,看见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与梦境中所知所感,几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样的,就只有李景珑。 若说这一切都是虚幻,那么为什么他会知道,李景珑从前住在辅兴坊,家中还有一棵石榴树?他说他九岁那年的记忆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关于这一切的记忆。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刹那间,鸿俊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曾经重明离开了他,可他还有李景珑。然而在梦里想起了这一切后,李景珑是他的杀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凶手,又要让他如何自处? “你知道吗?”鸿俊朝鲤鱼妖说,“今天舅舅说让我别当驱魔师,留在他身边时,我就觉得,也许这才是我的归宿吧。” 鲤鱼妖没想到一整天里,鸿俊不声不响地发呆,竟是想了这么多事!正要安慰几句,外头又传脚步声响。 莫日根端着一碗草药汤过来,鸿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问:“去找陆许吗?什么时候出发?” “喝药。”莫日根说。 莫日根递过药碗,鸿俊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头一扬,望向鸿俊,鸿俊却说:“那天在雪地里,你们看见了什么?” 鸿俊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我的身体里,是不是有股黑气?” 莫日根端详鸿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药碗,朝他说道:“鸿俊,你梦见了什么?不想告诉长史,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们从来没想过别的……” 鸿俊怔怔看着莫日根,莫日根却伸出手掌,在鸿俊面前摊开,将手背翻了过来。 “握。”莫日根突然说。 鸿俊意识到这是狗儿与人握手的礼节,每次看见莫日根变成高大威武的苍狼,他就总忍不住想与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与他轻轻握着。 “告诉我。”莫日根凝视鸿俊双目。 “我梦见。”鸿俊低声说,“在我体内,有一颗天魔种。”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鸿俊颤声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种是什么?” “嘘。”莫日根另一手搂住鸿俊后颈,轻轻把他搂向自己,在他耳畔小声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噩梦,是被天魔控制后的陆许,在你内心种下的噩梦。” 鸿俊听到这话,顿时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着莫日根。 “听着,鸿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连长史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假设,你体内有魔种。”莫日根侧头望向门外,似乎在确认是否隔墙有耳,更小声道,“那么你就将成为天魔复生的寄体,对不对?” “天魔是什么?”鸿俊皱眉道。 “千年一轮回,天魔复生。”莫日根解释道,“魔气,就是天地脉中,无法被净化的戾气与痛苦,这些戾气在人间聚集,久散不去,成为‘天魔’。” 鸿俊想起自己在梦里翻阅的那本书,最后一页,赫然正是“天魔”!刹那回忆都变得清晰起来。 “对。”鸿俊答道。 莫日根又道:“苍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继承的降龙仙尊之力也好,身为吐火罗圣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剑,替不动明王监察世间魔气的狄仁杰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是捍卫人间,除却、净化魔气,是不是?” 鸿俊点了点头,眼中充满疑惑。 “我可以肯定。”莫日根说,“你的体内没有什么魔种,因为刘非也可确认,天魔已经提前出现了,你想想黑衣陆许的所作所为。” 鸿俊蓦然清醒过来,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们于兴庆宫外,焚烧堆积成山的狐妖时也出现过。戾气、痛苦,随着黑色的雾气疾冲天际。 九尾狐双目中喷射出的黑火、龙子们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唤醒刘非时,被冲散的黑色迷雾。 “那就是‘魔’?”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说:“既然天魔已出现,不知躲藏在世间的哪一个角落,那么你就不会有魔种,也不会是天魔,对不对?”说着以剑指朝鸿俊心脏处轻轻点了点。 这么说似乎是合理的,鸿俊突然好过了许多。 “可我的梦,又怎么解释?”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静静地看着鸿俊,又说:“白鹿拥有穿梭梦境的力量,他不仅窥探了你的梦,也窥探了许多人、妖族与生灵的梦,既然陆许遭到控制,便成为噩梦的源头。” 这似乎也是可以解释的,鸿俊便重重点了头。 “是这样吗……嗯。”鸿俊沉吟道。 鲤鱼妖明显地松了口气,说:“鸿俊,你别胡思乱想。” “当务之急。”莫日根又说,“是找到他,救他离开妖族之手。” 鸿俊说:“我们尽快出发吧。” “不确认你好起来。”莫日根端起那药,递给鸿俊,摇头道,“哪怕再担心陆许,我也不会动身。” 鸿俊听到这话时,感觉到了莫日根的温柔,接过药喝了。 “睡吧。”莫日根说,“你会慢慢康复,记住,别再胡思乱想。” 鸿俊点点头,莫日根按住他的额头,将他轻轻按躺下,口中念诵几句咒文,鸿俊的心慢慢平静,药力作用之下,眼皮渐沉重,睡着了。 莫日根收起药碗,回到李景珑房中。 “如何?”李景珑说。 “他信了。”莫日根疲惫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珑眉头一直拧着,就从未舒展开过,莫日根又说:“他自己承认了,说梦见体内,有一颗‘魔种’。” 李景珑闻言震惊了,两人对视良久。 李景珑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莫日根眼中现出迷茫,缓缓摇头,答道:“你必须找到他的养父,长史,我不信他们不知道鸿俊身上有这东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范围。” 李景珑的呼吸粗重起来,不禁一阵天旋地转,他一手按着墙壁,勉力站稳,说:“上次的情况,短期内理应不会再来一次。” “这可不好说。”莫日根答道,“很明显了,被污染的白鹿,诱发了鸿俊体内的那颗种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彻底不受控制。妖族现在一定已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敢保证白鹿会不会第二次诱发魔种。” 李景珑烦躁不安道:“那么你告诉我,鸿俊体内的是魔种,他才是那什么天魔,污染白鹿的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莫日根同样烦躁不安,“我们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许这魔种有两颗?三颗?或者说,鸿俊体内那颗,其实不是我们想的……” 李景珑转身出外,莫日根又说:“你上哪儿去?他刚睡下。” “吹吹风。”李景珑说,“冷静会儿。” 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转身轻轻推开鸿俊房门,一身白衣,赤脚走进去,鸿俊侧趴着睡熟了。李景珑便坐在榻上,怔怔看着他。 鸿俊的睡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脚伸出了被子,裤腿被蹭了起来,现出白皙的脚踝。 李景珑低声说:“鸿俊。” 鸿俊只听不见,李景珑便在他身畔躺了下来,双手叠按在腹前,闭上双眼,眉目间充满焦虑,渐渐入睡。 鬼王苏醒 天明时,鸿俊再睁开眼,彻底恢复了力气,被窝里暖暖的,似有人睡过,枕边还带着李景珑身上的气味,而枕畔放着一枝清香扑鼻的梅花。 “赵子龙。”鸿俊坐起,拿着梅花,问道,“你给我摘的吗?” 盆中空空如也。 “鱼呢?”鸿俊起身四处打量,却听见不远处传来李景珑与莫日根激动的说话声。 他换上武服,生怕两人吵架,然而到得厅堂内,瞬间大喊一声。 阿泰身穿一袭华贵的貂裘大氅,手持那把青蓝色的风神扇,笑吟吟地朝李景珑与莫日根说话,鲤鱼妖则在桌上跳了几下,正开心地听着。厅中阿泰身后,还站着一名皮肤黝黑、头发凌乱、身披皮甲,腰佩数把飞刀的突厥青年。 鸿俊本以为阿泰会大喊一声“嗨咩猴比”,没料众人竟是静了一静。 “阿泰!” “鸿俊。”阿泰一反常态,笑了起来,眼中带着重逢的喜悦。 数息后,他方大喊一声“嗨咩猴比”,上前与鸿俊紧紧抱在一起。 鸿俊没想到阿泰竟是真的来了,一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说:“你来了!你居然真的来了!” 阿泰笑道:“驱魔司有麻烦,怎么能不来?鸿俊,这位是我的好哥们儿,阿史那琼,你俩认识认识,都是玩飞刀的。” “加拉斯密。”那突厥青年一手按在左胸,朝鸿俊行礼,意为“您好”,鸿俊忙抱拳回礼。 李景珑道:“现在还缺永思,人就齐了。” “太远了。”阿泰道,“我建议咱们先行动,别等他,留一封信就是。” 原来一个多月前,阿泰带着任命文书,在古乌孙道畔召集过往部众,而刚落脚二十来天,便收到了李景珑托商队带来的消息,当即动身上路,回到河西。 掐指一算,裘永思让送信之处乃是西湖畔山庄,信送到后还须等待转交,哪怕裘永思飞过来,也不可能在开春前赶到。 “来了一个是一个。”李景珑说,“又有两位生力军,便放心多了。” “你们来看看。”阿泰答道,“经过雅丹时,我抓住了一只这个。” 说毕阿泰好整似暇,摇着扇子,与他们离开厅堂,来到校场中。 “哎,吐火罗娘炮。”鲤鱼妖说,“这么大冬天的你还扇扇子,不冷么?” “这是风度。”阿泰矜持一笑,挥出风神扇,手上戒指发出微光,风顿时变得暖和起来,一时卷起千重雪。 “那天若你在。”莫日根说道,“便不必与玄女打得这么累了。” 秋天暑气重时,一群人坐着等阿泰扇凉风,这么一提醒,鸿俊马上意识到,对哦!有阿泰在,就不怕兜头盖脸的暴风雪了! “雪妖倒是其次。”阿泰穿过校场,来到一个笼子前,内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狰狞、双眼大得有点恐怖的男人。 “我们途经雅丹时抓到了他。” 鸿俊一看就知道是妖怪,只不知是什么妖,鲤鱼妖看见时便吓得大叫一声,喊道:“蛇!” 那妖怪正是一只沙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众人,时不时吐下蛇芯,神情颇为困顿。毕竟冬天正是休眠的季节,却阴差阳错,被阿泰捉了回来,一连多日未进食饮水,显得疲惫不堪。 沙蛇的声音低沉喑哑,答道:“你答应了不杀我的。” 阿泰优雅道:“你也答应过老实交代,告诉他们,你听见了什么?” “战死尸鬼王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沙蛇眼望鸿俊,眼中似有畏惧,说道,“他们找到了白鹿的人世身,妖王让瘟神尽快用白鹿的法力,集结起战死尸鬼军队,预备随时出兵,协助现世的天魔,干掉人间天子,就这样。” “等等!”鸿俊震惊了,颤声道,“再说一次?!” 沙蛇抬眼,与鸿俊对视。 原来这沙蛇曾经的居所,距离雅丹的将军墓不远,二十年前它修炼有成,在玄女与瘟神来到时,被纳入妖王麾下,成为信使。其后便三不五时,通个风报个信,顺便还帮玄女买点儿沙洲夜市的烧饼果子,为两只大妖怪跑腿。 瘟神是从中原来的,被妖王派到此地常驻,玄女则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妖怪。 “哇。”鸿俊说,“原来妖怪还有户籍?” “玄女从前不是这样的。”沙蛇打量鸿俊,众人中,唯鸿俊能感觉到少许亲切,身周气劲却十分威严,料想与妖也许有什么关系,但它很识趣地闭口不问,又说,“后来,大伙儿才听说她性情大变。” “大伙儿?”莫日根皱眉道,“你们还有多少妖怪?” “前年都被调走了。”沙蛇说,“飞禽走兽,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不少。” “去了哪儿?”李景珑顿觉有麻烦了。 沙蛇答道:“不知道,都被妖王调拨走,供天魔驱策了罢?” 阿泰那天只是粗略一问来历,没想到断断续续,更被李景珑问出不得了的内情来。 “他们是怎么联系的?”李景珑又问。 “通过一块莫高窟的画壁。”沙蛇答道。 众人:“!!!” 阿泰扶额,拍拍李景珑肩膀,意思是逼供这活儿我果然不行,还得你来。 李景珑再顾不上旁的事,一五一十地问,沙蛇倒是十分配合,几乎是有问必答——画壁上,妖王的形态是一条龙的影子。这场阴谋,从二十年前便开始策划,张颢先是来到敦煌,找到了在祁连山北麓隐居的玄女。两妖在十八年前,合力逮到了一只灵兽,传说这只灵兽居住在莫高窟的一处壁画内。每隔一段时间,都将到人间来托生。 而瘟神与玄女,在它离开莫高窟,托生降世之时,成功地将它截了下来,并以魔气污染,不断炼化。 “白鹿。”莫日根喃喃道,与李景珑对视一眼。 “就是你要找的那美人儿?”阿泰意外道。 鲤鱼妖提醒道:“现在变了个男的。” “别提了。”莫日根以手扶额,说,“陆许生死不明,现在哪有闲心思管他该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沙蛇答道,“但那天瘟神被打得很狼狈,我记得很清楚,他让我去找帮手……” 在捕猎白鹿之时,瘟神明显碰上了一个强大的对手,这对手将他揍得够呛。而抓回来的白鹿,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肉身逸散,只有纯灵体。莫日根马上道:“失去了肉身的白鹿,若没有居所,很快就会归于天脉。” “后来瘟神与玄女便控制住了白鹿,以魔气腐蚀它的躯体,再使用它的法力,去逐一驱策战死尸鬼……” 然而要将白鹿完全魔化,需要的时间极其漫长,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年,白鹿化作黑鹿之后,再同化战死尸鬼的大小尸王,又花了足足八年时间。最终确认能心甘情愿,脱棺而出,受两只妖怪摆布驱策的,只有刘非与其一众手下。 另一位大王则仍在昏睡,妖王却已等不及了,命令玄女与瘟神尽快收复河西,尤其是得除去哥舒翰这眼中钉。 于是玄女让刘非率领战死尸鬼大军,单独行动,孰料刘非却被苍狼误打误撞唤醒,而接下来,玄女怒不可遏,亲自从壁画中召出一团黑雾,誓要将刘非活捉回来。紧接着,在路上阴错阳差,找到了十八年前,白鹿投胎的那另一半! “陆许呢?”莫日根颤声道。 “我……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沙蛇答道,“总之她回去后,受了伤,是被你们打的吧?” 沙蛇观察众人,见得不到回答,又说:“后来他们去了雅丹,那灵兽叫醒了鬼王,正集结十万战死尸鬼,预备发兵入玉门关……” “什么?!”所有人大叫一声。 李景珑意识到严重性,朝阿泰望去,阿泰无奈一摊手,说:“先前我听到这消息时,便急忙过来了。” 鸿俊骤闻那最麻烦的战死尸鬼王离棺出征了,本领尚在刘非之上,当即想到了尸鬼屠城,玉门关前守将,还是自己的舅舅!当即心头充满恐惧,仿佛已看到狼烟遍地的惨状。 “怎么办?”鸿俊颤声道。 李景珑当机立断说道:“何时发兵?” “后天?昨天?前天?”那沙蛇扳着手指,冬天本来就不会记天数,又说,“他们让我去找妖王报信,因为发现了……” “好了。”阿泰说,“到此为止。” 李景珑一怔,望向阿泰,阿泰却道:“突袭要来了。” 李景珑一点头,马上转身回厅堂去,说:“作战会议!快!” 李景珑冲进厅堂内,朝守卫道:“通知贾将军与所有副将,紧急军情,马上!” 那名唤阿史那琼的突厥青年拍了拍鸿俊肩膀,说:“不要担心。” 李景珑一作出反应,鸿俊便瞬间有了久违的感觉,所有的担忧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这次他甚至连“相信我”也没有说,而是以实际行动取代了安慰。 鸿俊点了点头,再看笼里那沙蛇妖。 “放了我。”沙蛇说,“你们答应放过我的!” 阿史那琼抽出飞刀,端详那沙蛇,鸿俊忙道:“别杀他。” 阿史那琼又将飞刀收了回去,鸿俊不敢做主,见那沙蛇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说:“我去问问长史。” “大王。”沙蛇妖说,“我当真没有半句虚言!” “我不是大王。”鸿俊答道,转身进去找李景珑,其时府上人来人往,满是玉门关下守将。李景珑一边穿铠甲,一边朝众人解释从俘虏口中套出的话,并指出行军路线,让贾洲安排守卫关哨,以防遭到突袭。 “不可能!”贾洲说,“我们有烽火台,没有报信,怎么会发生突袭?” “对方有能驾驭风雪的妖怪。”李景珑说,“你的手下根本点不燃烽烟。” 贾洲刹那静了,李景珑坐下,接过兵士递来的甲靴穿上,说道:“给我派两千人,准备带索、强弩,埋伏在祁连山谷要道上,分别是……这,这与这儿。”李景珑腾出手点了几个地方,又说:“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贾洲当机立断,喝道:“去!都去!给李长史派五千精兵!” 地图上从雅丹划出一条红线,经西南往祁连山西北脉穿过,再通过玉门关,最后进入玉门县。 阿泰沉吟道:“他们从雅丹过来,咱们现在赶过去,若无意外,堪堪能抢先一步抵达。可是二十万战死尸鬼骑兵,你要如何应对?” 李景珑说:“作战计划马上再说。” “那蛇妖……”鸿俊指指外头,问道。 “回头再放。”李景珑穿戴好甲胄,快步出厅堂,答道,“驱魔司听令!” 阿泰与莫日根当即应声,鸿俊答道:“在!” 李景珑回头注视鸿俊,说:“要么你留下,陪你舅舅……” “我得与长史一起走。”鸿俊整理飞刀,回头朝贾洲道,“舅舅,别担心。” 莫日根与李景珑对视一眼,李景珑不易察觉地微微点头。 贾洲便道:“去罢,平安归来。” 李景珑、鸿俊、阿泰、莫日根与那突厥青年出得府来,纷纷跨上马去,各自纵马出城。 然而出得城外,李景珑在荒原中却勒住马匹,似在沉吟。 鸿俊:“怎么了?有问题吗?” “会是奸细吗?”阿泰似理所当然地料到会有这么一停,便拨转马头过来,众人竟是开起了第二次小会。 鸿俊:“……” 鸿俊这场面看得多了,当即无师自通,明白到李景珑方才那模样,是做给沙蛇妖看的!心道你们一个两个也太狡猾了吧! “我觉得不像。”李景珑答道。 莫日根说:“我觉得也不像,长史问话时,它十分害怕。” 阿泰沉吟,“嗯”了声,说:“倒是没想到,它会这么怕。” “怕什么?”鸿俊问,“我完全没发现啊。” “你。”阿史那琼突然说道。 鸿俊:“???” 阿泰马上一个眼神制止了他,笑道:“鸿俊,你叫他琼就行,他和你很像,都喜欢说大实话。” “用你们的话说,我是赤子之心。”阿史那琼悠然道。 “为什么怕我?”鸿俊问。 “好了。”李景珑制止了这场讨论,说,“那么,大伙儿就一起行动,先去探探。” 众人应声,策马出发。 鲤鱼妖又在鸿俊背后来了一句:“它怕你,就像我怕猫。” 鸿俊才想起爹是孔雀,养父是凤凰,蛇似乎对力量强大的禽类妖怪天生就有惧怕之心,便也不再多问。 一声口哨,阿泰朝鸿俊笑道:“鸿俊!将赵子龙扔过来。” 鲤鱼妖道:“吐火罗娘炮!你想做什么?!” 阿泰答道:“这么久不见,想老大的毛腿啦。快过来给我爱抚一番。” 众人哈哈大笑,鸿俊料想阿泰是想逗赵子龙玩,便将鲤鱼妖扔了过去,阿泰便抓着鲤鱼妖,策马跑到前头去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众骑离开玉门县,在平原上驰骋,鸿俊只觉骑的战马跑得甚慢,远远不及先前马儿神俊。奈何在他做噩梦时,砍的砍,劈的劈,杀了个干干净净,不免又心生愧疚。 “好点了么?”李景珑纵马,来到鸿俊身边。 鸿俊点点头,李景珑又问:“我带你?” 鸿俊摆手示意无妨,昨夜莫日根之言,多多少少解开了他的心结,虽然“魔种”之事,仍令他心内长存疑惑,见到李景珑时仍觉得怪怪的,但至少面对李景珑的不安,早已减轻了不少。 “想留在玉门么?”李景珑又问。 其他人则有意无意,加快了速度,将他俩留在最后,仿佛是商量好一般,为他们留出了说话的机会。 鸿俊侧头,打量李景珑,答道:“不想。” “为什么?”李景珑又问。 “怕想你们。”鸿俊今天在看见阿泰去而复返时,突然就打消了那个念头,曾经他以为他们的离开是场永别,然而离开的人总会回来,还带着新的朋友。 李景珑又说:“可这儿有你舅舅。” 鸿俊速度放缓,与李景珑纵马过了小溪,再加快速度,想了想,答道:“西北太冷了,住不惯。”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那你自己说去,我可不说,否则你舅舅便恨上我了,又招个仇人。” 鸿俊想起重明,便也笑了起来。 “过来吧。”李景珑又朝鸿俊伸出手,说,“我带你。” 鸿俊脑海中蓦然现出梦里,九岁的李景珑等在巷中,朝他伸出手,牵着他进入驱魔司的一刻。 他的手握得很紧,仿佛就怕他丢了一般,却将他带进了那个万劫不复的法阵中,最终令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鸿俊:“驾!” 李景珑在后头喊了声,说:“等等!” 李景珑一抖马缰,紧随而上。 前方,阿泰骑着马,与莫日根、阿史那琼沿着山脚驰向祁连山西北脉。 阿史那琼不时回头看,只见荒原上,鸿俊与李景珑一前一后,成为天地间的两个小黑点。 “别看了。”阿泰笑道,“有主了。” 阿史那琼在马上随口答道:“你们中原人有这规矩?谁先看见就是谁的?” 莫日根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忍不住好笑。 阿泰朝莫日根道:“倒是别笑,莫日根,我还没笑你那命中注定的男媳妇呢。” 莫日根的笑容戛然而止,满脸通红,紧接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们驱魔司里,看来都各有各的烦恼呐。”阿史那琼说道。 阿泰随口道:“可不么?现在正要去救莫日根的爱人。” “还不是呢。”莫日根答道,“别胡说八道。” 阿史那琼又说:“你们说的‘魔种’,就在后头那玩飞刀的孩子身上?” “别去逗他。”阿泰的表情严肃起来,答道,“琼,平日里你想怎么玩我不管,别碰鸿俊。” 阿史那琼无所谓地笑笑,说:“他要愿意跟着我,还有什么必要再找别人?” 莫日根答道:“你有长史的心灯么?你克制不住鸿俊体内的魔气。” 阿泰沉吟,说道:“莫日根,事关重大,你们确定,鸿俊真是那蛇妖口中说的人?” 鲤鱼妖从阿泰怀中露出半个鱼头,始终眼睁睁打量阿史那琼,听着众人的对话。 “在你抵达前,我们已经苦战过一次。”莫日根答道,“鸿俊在噩梦里,看见了他父母的死,魔种才被激发出来。” 鲤鱼妖突然说道:“心灯真有驱散魔气的能力么?唉,我们家鸿俊,怎么这么可怜?” “交给长史吧。”莫日根无奈道,“看他的运气。” 鲤鱼妖又道:“看他的运气?你当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 “为什么这么说?”阿史那琼不大明白,便追问道。 阿泰被问得不耐烦了,索性解释道:“鸿俊体内的‘魔种’,也许只有李景珑体内的心灯可以驱散,今天我们讨论的,就是这个。这一战后,李景珑就会前往太行山曜金宫,看看是否能有解决的办法。” 阿史那琼想了想,唱道:“黑暗的草原中,我心爱的姑娘,为我点起的一盏灯,方能召来黎明——驾!” 那是突厥人的一首歌谣,阿史那琼的意思很明显了,有爱情,就能驱散黑暗。 阿泰哭笑不得,摇头道:“他不懂的。” 雪又下了起来,祁连山山麓,众人齐聚。莫日根扔给鸿俊一身皮甲,鸿俊便穿戴上,活动胳膊。阿泰一挥扇子,狂风卷起,将五人送上了山巅的一处悬崖,悬崖上有一座监视军情的小木屋,站在这儿眺望,能看见落日余晖下的长城尽头。 万里长城从辽东伊始,蜿蜒经渤海、鲁口、河北、晋阳、关中……浩浩荡荡,途经近百县,连起了秦时明月汉时关,连起了古老的时光之中,纷繁登场的帝王们的不朽功业,连起了五胡辗转塞外的歌谣,连起了时间也连起了幅员辽阔的神州大地,到得此处,延伸向凛冬中的茫茫大地,终于归往虚无。 风中带着刺鼻的尸体气息,连鸿俊也闻到了,已经十分明显。 “伏兵在哪里?”阿泰问道。 夕阳西下,从西北方照过长城,照向群山。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身穿铠甲,朝远方一指,示意众人看。 山脉两侧留有弃用的古烽燧台,贾洲派来的士兵动作竟比他们还快,已纷纷从高处垂下钩索,埋伏在山脉两侧,射出十余条坚韧绳索,落向众人所在的悬崖。 莫日根变幻为苍狼,咬着绳索,缠向大石头,低声道:“战死尸鬼军团正在接近这里。刘非去哪儿了?” 事实上在解决了鸿俊入魔的那天后,刘非便与他们告别,径自离去。李景珑顾不得寻找他的下落,但猜测他多半在附近埋伏着。或是尾随战死尸鬼军团,觑机行动。 “待会儿靠你了。”李景珑说,“鸿俊,战死尸鬼军团一通过这儿,你就用飞刀,将两侧的雪峰削下来。” 鸿俊站在悬崖前,手掌张开,四把斩仙飞刀合一,现出陌刀,点了点头。 阿史那琼十分诧异,打量鸿俊。 “能用法力么?”苍狼担心地问道。 鸿俊答道:“已经完全恢复了,大伙儿不必担心。” 李景珑观测附近地形片刻,又说:“山崖上有几处地方,可供借力落脚。稍后就麻烦你们了。” 众人点头,眺望远方,残阳如血,一点点地朝着地平线上,渐渐沉没下去。天边现出一股黑色的浪潮,似有千军万马,朝长城尽头而来。 整整二十万战死尸鬼大军!军队在荒芜的戈壁上,犹如潮水般涌向长城,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阿泰瞠目结舌,阿史那琼却笑了起来,说:“这伙妖怪根本不打算避人耳目。” “二十万大军。”莫日根说道,“无论什么县城,铁蹄一到,碾也碾死了。” 李景珑突然道:“鸿俊。” 鸿俊转头望向李景珑。 夕阳的光芒照向两人身前,照在李景珑英俊的侧脸上,他似有话想说,望向鸿俊。 “他们来了!”莫日根打断了李景珑未出口的话。 鸿俊马上望向山谷,只见战死尸鬼大军撞垮了一大片长城,从那缺口中蜂拥而入,前锋已浩浩荡荡,冲进了峡谷,紧接着天地变色,一阵寒风涌来,伴随狂风的,则是铺天盖地的暴雪! “还没到时候!”李景珑紧紧抓住了鸿俊的手,刹那大地不住震荡,涌入山谷的骑兵越来越多,悬崖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苍狼倏然一声低吼,瞳孔瞬间收缩,借着最后的那缕昏暗日光,看见了主力军队中,越过长城的两匹战马。 其中一匹战马上骑着一名高大的战士,战士以铁铠蒙面。另一匹战马上,骑着一名身材单薄,身穿黑色斥候服的青年,正是陆许! 功成骨枯 铁蹄震地之声已掩盖了世间所有声音,雪山不住朝下抖落雪粉,二十万战死尸鬼军就这么浩浩荡荡,长驱直入,冲进了祁连山谷! 这山谷只有短短一里地,李景珑屏住呼吸,前锋部队已冲了出去,待得那高大战士与陆许一同进入时,李景珑喝道:“跳!” 众人同时冲出山崖,张开双臂,飞身跃下。 鸿俊身在空中,抖开陌刀,一个旋身,聚集全身所有法力,注入陌刀之中——先是朝左侧一式回旋,挥出一道刀气! 刀气离刃,激起一道透明的波纹,呼啸而去,没入雪山之巅,李景珑抓住他的左手腕,下坠时一式甩出,鸿俊借着那横飞之力大喝一声,挥出了第二刀!第二刀一离刃,飞向另一处的雪坡! “借力!”李景珑再次吼道。 众人接二连三撞上对面的雪坡,就在此刻,头上祁连山雪顶错位,万顷冰山、雪粉轰然滑下,所有人一起飞扑,离开雪坡,跃上横亘山谷的那数道凌空绳索! 战死尸鬼军注意到了头顶,陆许蓦然抬头,只见雪崩朝着头顶坍塌下来,天空中却飞速射来身穿黑衣的玄女,玄女喝道:“尽快通过——!” 紧接着,玄女一挥水袖,暴风雪平地卷起,吹飞了漫天雪粉。 李景珑拉开长弓,指向战死尸鬼王,喝道:“阿泰——!” “好嘞!”阿泰抖开风神扇,展开手臂,身在半空,真火之力贯注扇面,朝着玄女的暴风雪悍然一挥! 烈火狂风咆哮着横穿了整条山谷,玄女的暴风雪顿时被吹散,倒飞出去。雪瀑再次以惊天之势疾冲下来!随着第一块巨冰轰然砸向战死尸鬼群,山谷两侧的冰雪开始朝着中央飞速狂泻,顿时将军团主力埋在了雪下! 雪崩朝着谷口处飞速扩散,越来越快,战死尸鬼王带着部下飞快撤退,这一刻,李景珑站在绳索上,一放弦。 昏暗黑夜中,那一箭凝聚了心灯之力,如同流星般照亮了整个山谷,穿过两侧咆哮着涌入山谷的雪瀑,追向战死尸鬼王! 箭一离弦,埋伏的士兵得到讯号,同时射出上千钩索,飞向鬼王。而苍狼则嘶吼着冲出,在山石间几个纵跃,追向谷口! 天罗地网般的钩索瞬间缠上鬼王坐骑,将其拉倒在地。 顷刻间,发光的箭矢直取鬼王胸膛,鬼王却双手一推,手中现出一面黑色巨盾,“当”一声挡住了箭矢。 箭盾相击,掀起一道能量的狂风,将侧旁的陆许连人带马掀得飞了出去! 鬼王将盾一收,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咆哮! 那咆哮震得众人耳膜剧痛,险些引发了第二场雪崩!紧接着鬼王又是一式双手横推,手中现出一杆长戈,一转身,长戈横扫而去,激起气劲,将瀑布般的雪崩冲得四散! 战死尸鬼王退后半步,部下纷纷聚拢至其身畔,只见鬼王伸出双手前探,手中迸发出千万黑气,悍然冲去,缠住空中不断崩塌而下的冰雪。 属下战死尸鬼则全身冒出黑气,源源不绝,各自站位,犹如一个法阵!而战死尸鬼王又一声狂吼,双手推去,竟是将万顷冰雪推得层层叠叠而起!卷着乱石、冰块,硬生生把山谷清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地! “再来一刀?”鸿俊手持陌刀,剧喘道。 李景珑喝道:“听我箭矢号令!冲破他的法术!” 李景珑拉开长弓,箭矢光芒万丈,正要出箭的一刻,忽听高空一声唿哨。 刘非披风飘摇,从冰山顶上跃出,手持风剑,双臂张开,朝着山谷中飞身坠下!狂风穿过风剑的风孔,“嗡”一声如异兽觉醒,鬼王身周的兵士顿时纷纷溃散,说时迟那时快,刘非已坠到鬼王头顶。 鬼王马上变招,以长戈抵挡刘非手中风剑,双方一撞击,金铁长鸣之声响彻山谷! 刘非手中金剑疯狂震鸣,一剑挥去,怒吼道:“王!” 鬼王飞身跃起,顿时离开了山谷。 “追!”李景珑喝道,紧接着收了弓箭,与众人沿山道疾冲而下,士兵们纷纷大喊,手持刀剑从山谷两侧狂冲而下! 平原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战死尸鬼,风剑之声响彻天际,追到平原时,鸿俊只能朝着那风剑之声奔跑。耳畔骤然响起阿泰之声,喝道:“当心了!” 一阵火焰龙卷爆发,再聚起滔天热浪滚去,点着了战场,到处都是浴火持刀的战死尸鬼,照亮了夜空,苍狼吼道:“我看见陆许了!我去救他!” 李景珑喝道:“分头行动!” 鸿俊一翻身上了苍狼背脊,被它载着,沿战死尸鬼与唐军交战锋面疾冲而去。 李景珑色变道:“鸿俊不能走!” 然而苍狼跑得实在太快,李景珑已追不上,又听风剑之声巨响,只得转身冲向战阵中央! 战场上到处都是着火燃烧的战死尸鬼,暴风雪再次卷起,携着玄女的滔天之怒,吼道:“来者何人——!” “哟。”阿泰拿着扇子,笑道,“美人儿,脾气这么狂躁可不好。” 紧接着阿泰又一扇挥去,烈火爆发,与那漫天暴风雪对撞。 那场面极其壮观,大地上朝着天空升起一排滔滔烈炎,天际则有万千雪瀑呼啸卷来,如同星河。顿时夜幕被烈火与雪光映亮,而底下交战的雷鸣般万军,赫然似置身于奇景之中! 玄女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愤怒,正要飞向战场之时,阿泰却被狂风送上高空,笑道:“你的对手是我。” 玄女一卷水袖,现出漆黑面庞,阿泰顿时被吓了一跳,双方各施法术,刹那间冰火弹如千万点流星般在空中疯狂对撞! 李景珑手持智慧剑,冲向风剑不断鸣叫之地,只见刘非与战死尸鬼王已化作两道虚影,四处冲撞,刘非咆哮道:“给我醒!” 紧接着刘非将那鬼王掀翻在地,一拳迎面揍了上去,鬼王怒吼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刘非朝后摔去,狠狠撞在岩石上,鬼王再冲上前,将刘非按进雪地里。李景珑顿时从背后冲上,一剑刺向鬼王后背,鬼王蓦然警觉,转身以腿横扫,李景珑躲闪不及,被扫中腰腹,当即摔进了雪地! 鬼王抬手,招来长戈,将朝李景珑胸口刺下之时,两把飞刀射来,直取其面门,鬼王猛地仰头,头盔脱落,一头黑发飞扬,转头一瞥。 “鸿俊?!”李景珑喝道。 “是我。”阿史那琼抖出另两把飞刀,活动脖颈,发出声响,站在雪地中,注视鬼王的一举一动。 “不要正面迎击!”李景珑拖着智慧剑,正要上前抢攻之时,阿史那琼却已疾风般上前,拳指间挟飞刀直取鬼王咽喉! 李景珑那声提醒业已太迟,阿史那琼一撞上去,鬼王只出一手格挡,抬腿,两人对腿一招,鬼王左拳出,捣中阿史那琼胸腹,阿史那琼便觉那巨力简直是一座山峦直撞上来,一口血吐出,朝后摔去! “这是……什么怪物……”阿史那琼踉跄起身,断断续续道,“我不打了!走了!”说着竟是转身就跑,去支援莫日根那一队人。 李景珑:“……” 刘非:“……” 刘非艰难挣扎起身,与手握智慧剑的李景珑,一前一后,面对鬼王,鬼王也不去追阿史那,反而转身面朝李景珑。 四周战死尸鬼纷纷涌了过来,李景珑暗道不好,刘非则马上侧过风剑,注入法力。 “嗡”一声风剑开始震颤,周遭的战死尸鬼动作慢了下来,仿佛有所畏惧,避开刘非与李景珑。 鬼王转头,以浑浊的双目朝向刘非,李景珑在智慧剑中注入强光,屏息观察对方动作,必须一招打败他!否则只要挨他一拳,说不定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周遭战死尸鬼纷纷退却,刘非凝神注视鬼王,鬼王沉默,缓缓展开手掌一撒,掌中红光闪烁,现出一把拨浪鼓。继而鬼王握住拨浪鼓一旋。 “咚、咚”两声响,整个战场上所有战死尸鬼全部停下动作,转身朝着战团中央冲去! 刘非吼道:“王!” 刚散开的战死尸鬼又纷纷手握强弩,指向刘非与李景珑,鬼王再一旋拨浪鼓,刘非风剑脱手,飞向鬼王,鬼王抬手接住,转身走向李景珑。 李景珑见无法再避,只得一振智慧剑,咬牙迎了上去! “那边发生了什么?!”鸿俊转头,望向远处,所有的战死尸鬼都不再恋战,往战团中央狂奔。就连先前山谷中被冰雪掩埋的战死尸鬼亦不断挣扎,艰难地爬了出来。 苍狼四足飞奔,回头一看,吼道:“来不及了!先找陆许!找到陆许才能唤醒鬼王!” 陆许一身黑衣,正在高处观战,见苍狼载着鸿俊冲来,当即一怔,翻身下马,徒步发力飞奔,冲下山坡。苍狼硬生生一个转身,追着陆许而去,陆许那速度简直如闪电一般,苍狼却锲而不舍地穷追。 鸿俊喊道:“载着我你追不上!” 苍狼咬牙道:“我尽力!” 鸿俊说:“带到我身边来!”说着一翻身,跃下苍狼背脊,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奔向最近的岩石,苍狼缩小体形,当即疯狂追去。 没了负重,苍狼那速度竟是比陆许还快了些,陆许狂奔之中被不断拉近距离,眼看苍狼和身扑上就要按住他时,陆许在奔跑中竟是黑气爆射,化作通体墨似漆黑的鹿,飞身上了天际! 苍狼扑了个空,借力一跃,黑鹿全身气劲爆发,低头以鹿角朝苍狼一叉,苍狼被挑得飞起,混乱中却以爪子抓住了黑鹿之角。瞬间两头巨兽摔向大地,黑鹿不断挣扎,苍狼却死活不松手,一狼一鹿在雪地中翻滚。 鸿俊手中飞刀旋转,要协助苍狼,狼与鹿却扬起雪粉,令他一时取不到准头。苍狼按住黑鹿,口中发出咆哮,蓦然狼嗥震响天地,黑鹿全身散发出黑气,仿佛有什么正在被驱离它的身体! 它侧过头,口中发出陆许之声。 “苍……狼……”黑鹿沉声道,“放弃罢,白鹿早就死了……” 苍狼全身仿佛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双目白光爆射,吼道:“你究竟是谁?!你占据了白鹿的身躯!” 黑鹿低声道:“世间至为痛苦之事,不是失去谁,抑或成为谁……而是在你有生之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必须看见芸芸众生受这世道所折磨,留下的无数苦痛……” 黑鹿那漂亮的角上喷发出黑气,千丝万缕般散入雪地,形成一张巨网,将苍狼全身缠住。 战死尸鬼军团中,李景珑与刘非俱使尽浑身解数,鬼王舞开长戈,以一战二,竟死死压着二人,李景珑虽毫无还手之力,手中却仍有智慧剑,胸膛中有心灯,鬼王仿佛忌惮仍存。刘非却被揍得最恨,全身铠甲已彻底破碎,鬼王更上前疾风骤雨般与其抢攻,将他手臂彻底折断! 李景珑喝道:“刘非!” 鬼王转身,手持长戈,走向李景珑,刘非全身骨骼尽断,摇摇晃晃地站起,披头散发,苦笑,朝李景珑使了个眼神。 刹那间李景珑感觉到刘非赴死之念,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紧接着,刘非和身冲上,喝道:“出手!” 李景珑持智慧剑,朝鬼王射去! 鬼王一个俯冲,要将李景珑当场格毙,李景珑的智慧剑到得他的前胸,刘非却一声狂吼,双手并拢,一跃而起,骑在鬼王背后,以一招缠绞抱住他的头颅,李景珑趁着这机会,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不要……伤了他的内丹……”刘非艰难地抓紧了鬼王的脖颈。 心灯之力从李景珑胸膛到手臂,再注入智慧剑中,迎向鬼王,鬼王蓦然怒吼,被那白光不住灼烧,双手狠狠地抓住了智慧剑! 李景珑感觉到自己的心灯力量正在疯狂地流进鬼王体内,并与他体内的那股黑雾对抗。 然则下一刻,鬼王一声狂吼,将李景珑挥开,李景珑正全神贯注时肩上遭了一击,顿觉肩骨碎裂,摔在雪地里。心灯一失,鬼王猛地抓住背后刘非,将他一个空摔,狠狠地甩了出去! 刹那鬼王手中现出长戈,追上,刘非撑着要起身,却被鬼王一戈刺中胸膛!刺穿胸膛的一瞬间,“叮”的一声清响,刘非体内那尸王内丹被长戈尖刃无情击中,迸裂,破碎,炸成一团绿雾。继而长戈去势未消,将刘非钉在了雪地上! 刘非睁大了双眼,胸前绿雾弥漫,顺着长戈蔓延而上。 “刘非——!”李景珑挣扎起身,狂喊道。 “我……终于……”刘非喃喃道,“解脱了……王,从此……只剩……你……寂寞……” 刘非睁着双眼,全身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顷刻成为白骨,而那绿雾则弥漫鬼王全身,如一缕幽魂,束缚了他的行动。 李景珑再次仗剑冲上,带着悲痛大喊,以智慧剑刺进了鬼王的后背! 白光万道,鬼王松开长戈,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中,李景珑将心灯之光疯狂注入他的身躯,鬼王则仰天发出痛苦的咆哮,耳目、口鼻中尽数喷出被心灯力量驱散的黑烟。 天空中,阿泰已追着玄女,飞向雪山之巅。 远处传来鬼王的咆哮,阿泰笑道:“美人儿,你的棋都已经下完了吧?该收手了。” 玄女将外袍一扯,低声道:“还早着呢!” 霎时玄女现出雪白的赤|裸身躯,唯有面庞一片漆黑,紧接着冰光流转,阿泰一怔,恐怕玄女要与自己同归于尽,当即抽身御起狂风,飞向高空,俯身狠狠一挥风神扇,冰光、烈焰、雷电与飞沙尽数疯狂泻下! 玄女已成冰晶,张口嘶吼,与她相连的山峦、大地,一层冰霜飞速蔓延而开,顷刻间许里地全部被冰层覆盖!紧接着玄女一挥手,所有冰层刹那碎裂,化作利刃朝阿泰射来! 阿泰只得再次拔高,双臂收回,护在身前,烈焰环绕全身,“砰砰”声不绝,风壁前冰刃全部溃散。 而玄女一声冷笑,转身,“唰”一声散作漫天雪花消失了。 同一时间,雪地中,苍狼与黑鹿翻滚,挣扎,黑鹿以鹿角上散发出的黑气裹住苍狼后,半空中化作陆许身形一落地便想逃离,突然阿史那琼出现在面前。 “破!”阿史那琼飞刀齐出,射向陆许,陆许猛地后仰,避让,紧接着阿史那琼化作一道虚影,激射而去! 半空中,阿史那琼与陆许撞了个满怀,陆许抄住阿史那琼的飞刀,疾速出手。 天空落下一片雪花,飘至两人面前仿佛凝固,刹那间陆许与阿史那琼各出一刀,碰撞,清响,雪花落向刀刃,各自飞刀随之一分,顷刻间已拆了二十余招! “怎么这么快?!”阿史那琼来不及思索,全凭本能与陆许拆招,雪花在气劲下刷然破碎,化作冰晶,拳脚来去,飞刀光影漫天,再拆了五招,突然雪地中冲出一个影子。 “离魂花粉来啦!” 陆许:“……” 陆许猝不及防,被埋伏在雪地里的鲤鱼妖撒了一脸离魂花粉,打了个喷嚏,眼中现出一丝迷茫,阿史那琼则怒吼一声。 “接招——!” 阿史那琼终于窥见破绽,一个飞身回旋,左脚踹中陆许胸膛。 陆许输了一式,这一式却是致命的,当即摔得如箭矢般朝后倒飞,其时苍狼已挣扎着从黑气中脱出,凌空扑来,咬向陆许! 陆许在空中再次化作鹿形,一个优雅翻滚,四蹄踏空正要飞走,苍狼却从旁咬住黑鹿前腿,闷吼声中,将它狠狠拖向地面,甩向一块岩石! “鸿俊!”苍狼将黑鹿撞向岩石后,“斩角!” 鸿俊终于等到了机会,一振陌刀,从岩石后跃起,黑鹿一抬头,角上蓦然爆出黑气,却被苍狼按在地上,电光石火瞬间,鸿俊陌刀一斩而下! 一声金玉碎裂声响,陌刀爆出强光,竟是崩了一片剑刃! 然则鸿俊紧握陌刀,大吼一声,刀气迸射,丝毫不退,直斩而下! 黑鹿全身炸出黑色火焰,爆出气浪,将周遭众人弹得飞出,两角被斩断,落在雪地之中。 鸿俊握刀之手不住颤抖,那一下反震,简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黑鹿侧躺在地,不住抽搐,被斩下的两角散发出滚滚黑色浓烟,升向天际。 “你……你怎么知道要砍它的角?”鸿俊按捺不住自己的手,连陌刀也握不住,落在地上。 苍狼变幻为莫日根,说道:“长史……推测的。陆许?!陆许!” 黑鹿身形不断缩小,化为躺在雪地上的黑衣陆许,陆许的左臂,被莫日根咬伤之处汨汨不绝地淌出鲜血,一身黑衣不断转白。 “陆许?”鸿俊跌跌撞撞上前,把他半抱起来,莫日根,阿史那琼忙围上前。 与此同时,鬼王咆哮声远远传来,大地上战死尸鬼军团纷纷溃散,四面八方兵刃接连声响,所有战死尸鬼纷纷倒地。 李景珑只觉心脏一阵抽痛,退后半步,松开了智慧剑。 战死尸鬼王如山峦般的身躯朝前扑倒,重重倒在地上,倒在了化作枯骨的刘非面前。 星光闪烁,大地上满是身穿铠甲的尸骸,照耀着战场中央,背靠岩石安静躺着的刘非白骨,微风卷起骷髅身侧的长发,平地飞扬。 在他的面前,则是战死尸鬼王倒下的雄壮身躯,与踉跄拄剑站着的李景珑。李景珑眼中充满茫然,而战场中,则是与他一般茫然的唐军士兵。 太阳升起,照耀着万里长城。 山峦阴影中,莫日根将手掌按在战死尸鬼王额前,喃喃念诵咒文。然而在他的身上,已再没有黑气可驱散。 鸿俊、阿泰、李景珑、阿史那琼四人静静注视鬼王的容貌。 他的身形十分魁梧,竟比李景珑还高了半头,一身秦铠更是如山一般牢不可摧。 他紧闭着双眼,莫日根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唤醒他。”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鬼王沉声道。 他的声线如刘非般嘶哑,话音中,缓慢睁开了双眼。 众人随之一退,提防地看着鬼王。 “梦里,我杀死了我最好的弟兄。”鬼王又说。 他的眼珠不再浑浊,如刘非梦醒之时,聚集为淡淡的瞳孔,他的肤色几乎与寻常人无异,没有尸斑,更无干枯,唯一表明身份的,只有那灰白色。 “现在,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真的?”鬼王又说。 无人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他坐在长城下,背靠城墙,望向碧蓝色的万里晨空,突然说:“好久没有看见白天了……” 微风吹起,鸿俊转身,慢慢走向战场中央,跨过满地的战死尸鬼,来到那具骷髅面前。 生锈战铠四分五裂,刘非的骷髅仰头,空洞的眼窟窿,朝向天空上的朵朵白云。那把长戈还卡在它断裂凹陷的肋骨中。 鸿俊低声说:“其实你也不是受到永世的诅咒,刘非。” 那时,他尚不知永恒的生与永恒的死有何用意。 七情六欲 在他身后不远处,鬼王沉默地听完了李景珑转述,长吁一声,缓慢站起。 “……一切就是这样。”李景珑说完最后一句,等待着鬼王的回应。 鸿俊低头注视刘非的枯骨,耳畔突然听见“咚、咚”的两声拨浪鼓清脆之音。 鬼王手持拨浪鼓,朝尸横遍地的雪原中央缓慢走来,余人纷纷起身,缓步跟在其身后。 他认真地戴上头盔,随着“咚咚”声不断震响,大地仿佛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咚。” 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战死尸鬼纷纷动了起来。 鸿俊后退几步,惊讶地看着战死尸鬼王,只见鬼王在空地上站定,而那将近二十万战死尸鬼士兵,全部在拨浪鼓的声音下活了过来! 他们抓到手边武器,并接二连三地站起,李景珑等人瞬间紧张,朝鸿俊使眼色,让他回来,毕竟谁也不想再被这群战死尸鬼攻击一次。但这次所有的鬼兵都显得训练有素,没有胡乱出手攻击,只在找回兵器后如潮水般纷纷退后,在山谷下站成方阵,并将锈迹斑驳的武器归鞘。 “咚、咚——” 拨浪鼓之声响彻雪原,更显孤寂空远,一时万籁俱寂,微风停止,唯余鬼王手中那拨浪鼓,一下又一下地,有节奏地,如敲着天穹,叩击大地…… 方阵前出现二十名骑兵统领,每一名为一万夫长,千夫长策马在方阵间驰骋,紧接着百长、十长、伍长。足足二十万的战死尸鬼军团,就这么在拨浪鼓的声音中,迅速整队。 驱魔司众人对视一眼,都现出震惊眼神。李景珑暗道果真好险,先前大军乃是毫无章法、毫无战术地乱打一气,若玄女真正地、彻底地控制了鬼王,说不定昨夜那场战争根本不会如此简单。 拨浪鼓声停,雪原上黑压压的一片,漫山遍野,尽是战死尸鬼。 鬼王手持头盔,一名万夫长策马上前,解下随身携带的酒袋,将烈酒倒进头盔中。 “这是要做什么?”鲤鱼妖问道。 “嘘。”李景珑示意,让鸿俊到自己身边来,众人便这么并肩站着,望向场中鬼王与他的二十万尸鬼将士,以及石下安静躺着的刘非骷髅。 那一刻,鸿俊隐隐约约,期待鬼王有什么法术,能将刘非复活起来。 只听鬼王声音响彻雪原,沉声道: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 ” “冥昭瞢暗,谁能极?”言毕,他举起头盔,如持杯朝天。 “生死漫漫,不得所终,一梦方休!” 刹那所有战死尸鬼士兵同时单膝跪地!以剑震鞘,那一声恍若群龙齐鸣,在山谷中久久回荡不休! 所有人屏息以对,注视着背对他们的战死尸鬼王,鸿俊则强烈地感觉到,正如刘非解去尸毒之夜,那股超越了生死的强大力量又回来了! 紧接着,只见鬼王左手持头盔,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朝天空一弹。 “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再朝大地一弹。 “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下一刻,鬼王一撒手,将头盔中的酒“哗啦”一声泼向刘非骸骨,沉声道:“敬我江都王,终得解脱——” 二十万战死尸鬼将士原本全部低着头,最后一刻,纷纷将头抬起,平地风起,刹那间枯骨刷然散作无数光点,在狂风之中升向碧蓝色的天幕。 齑粉有若银河,缓缓升高,又像一阵青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成为一条天路,最终消失在了风里。 人死之后,是不是可以变成战死尸鬼,继续活下去?鸿俊不禁想起了自己辞世的家人。 “你第一次看见死亡,是什么时候?”李景珑突然问他。 他们并骑而行,跟在战死尸鬼王身后,二十万大军被遣回,鬼王身边只跟了十二名亲卫,莫日根抱着陆许策马,与阿泰、阿史那琼尾随鬼王,驰向雪原的尽头。 他们没有问鬼王要去哪儿,所有人都出奇地保持了沉默,尤其莫日根等人,仿佛第一次看见这横亘生死两界的超度之术,让大家不禁想起了许多玄而又玄的问题。 鸿俊放慢马速,若不算梦里小时候目睹父母之死的那一次,第一次认识死亡是在曜金宫。 “……那时我从山下带回来一只鸟儿。”鸿俊说,“它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求重明救它,重明说‘众生总有一死,我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 “你觉得死亡是什么?”李景珑又问。 鸿俊被这么一问,忍不住又想起了父母,脸色便有些黯然。 李景珑忙道:“只是随口一提而已。” 鸿俊抬眼时,忽见李景珑的表情有点不安,仿佛从梦醒之后,他便感觉到了自己对他下意识的疏远感,这令李景珑一路上,总带着某种未曾溢于言表的局促。似乎想找几句话来与他说,却又惴惴地提起了他不想提的事。 “死亡就是蜕茧为蝶,归于长空。”战死尸鬼王突然说话了,他放慢了马速,在前说道:“是雪化为水,归于大地;是一滴水,沉入江河湖海。从此你再分不出你,抑或整个世界。” 绵延的石壁出现在远方,时近黄昏,那是一座石山的断面,断面高达十余丈,石壁中央嵌着一座巨大的红漆雕栏绘青高楼,足有九层。 “哇,莫高窟!”鲤鱼妖回答了鸿俊未曾出口的疑问。 鬼王与一众亲卫各自下马,九层楼外只有寥寥几名士兵在执勤,见一众人等,纷纷持武器,喝道:“什么人?!” 李景珑马上出示腰牌,亮明身份,鬼王却已披风飞扬,大步走入九层楼中。 “都进来罢。”鬼王吩咐道,那语气仿佛不容置疑。 九层楼中乃是一座宏大的坐佛——弥勒一手平放膝前,另一手垂于膝外,鬼王对此地简直比对自己家还熟,他手中拎着一根绳索,绳索上系着一块玉牌,呼呼甩出几圈,玉牌脱手,划出弧线,闪烁着光芒飞向弥勒平放的手掌中,“叮”一声落在祂的掌心里。 “鬼王。”李景珑正要询问,鬼王却一抬手,阻住众人话头,沿侧旁木梯拾级而上,亲卫则在梯下散开,余人只得跟在其身后,鱼贯上了第五层,出来竟是莫高窟高处。寒风凛冽,鬼王带着众人进了一明亮殿内。殿中无塑无像,唯有色彩绚烂斑斓的壁画与地上蒲团。 “怎么称呼您?”李景珑问道。 “名字早已记不清了。”鬼王沉声道,“依旧唤我作鬼王罢了。坐吧,随意就是,此处乃是我活死人一族圣地。” 莫日根抱着昏迷不醒的陆许,鬼王便道:“将他放到这儿。” 说毕他指指殿内壁画下,莫日根便将陆许平放在壁画前,鬼王脱下披风,盖在了陆许的身上。 李景珑端详壁画,想起沙蛇所言,问道:“玄女、瘟神与妖王联络的壁画在何处?” “那爬虫已不敢再来。”鬼王沉声答道,“只要我从梦中醒来,对此处便有绝对的掌控权,只要在莫高窟中,你们便是绝对安全的。” 李景珑长吁一声,忽觉无比疲惫。 阿泰问道:“你既有这么大本事,怎么还会被妖王手底下的妖怪控制?” 鬼王转头,望向躺在壁画前的陆许,意思一目了然。 “白鹿本应在十八年前托生转世,守护人间之夜。”鬼王缓缓道,“奈何却被黑蛟‘獬狱’布下一局,夺去二魂六魄,唯余一魂一魄转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这恰好与先前李景珑所推测对上,莫日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李景珑却马上示意莫日根冷静。 “坐下。”鬼王见鸿俊仍在端详壁画,便吩咐道。 鸿俊看了一眼鬼王,点头搬来蒲团,却不往李景珑身边去,而是坐到最靠外侧的阿史那琼身边。 “到这儿来。”鬼王云淡风轻地一指莫日根身畔空位。 鸿俊沉默片刻,鬼王又说:“我与重明乃是旧识,你称我一声‘叔’是受得起的,你在家里,也是这般不听话?” 这下轮到鸿俊惊讶了,问道:“你……” “要问什么,自然会与你说。”鬼王声音中隐约带着长辈的威严,鸿俊听到这话,不得不照做,便坐到了莫日根身畔。 鸿俊坐下时,鬼王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他。 “陆许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莫日根问。 “也许很快。”鬼王缓缓道,“也许永远好不了,这要取决于你们如何决定。” 莫日根最先明白过来,追问道:“我要怎么做?” 鬼王没有回答,接下来却是李景珑准确地切入了问题要害。 李景珑:“余下的两魂六魄,出了什么事?” 鬼王眉头轻轻拧了起来,一手按膝,盘腿而坐,沉吟道:“剩下的两魂六魄,入了魔。此事要从獬狱一生中,执着于复活天魔说起,自打他脱困起,也有将近四百年了,这四百年里,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王……” 鸿俊有预感,鬼王所言,将与自己的身世有着极大的关联,当即屏息静听。 神州大地的妖族,原本是没有王的,或说不少小妖,会将某些存在奉作王者。譬如战死尸鬼、九尾天狐、鲲、金翅大鹏鸟等力量强绝、背景深厚、法力高强的大妖怪。 四只大妖怪,也常常被称作“妖王”,但此王不同彼“王”,战死尸鬼王自己,也从未想过将一统神州大地所有妖族,建立什么新的秩序。于是来来去去近千年光阴,妖族便如一盘散沙。 “这样挺好的。”阿泰说,“没有争斗,就没有灭亡。” 阿史那琼摇摇头,苦笑起来。 “妖族不同你们人。”鬼王缓缓道,“修炼十年百年,获得灵性的过程极为艰难,是以妖怪们也十分珍惜性命,不愿轻易放弃修为。但在妖族头顶上,还有毋庸置疑的,拥有绝对权力的一位……天魔。” 众人听到这话时,心中俱“咯噔”一声。 “天魔是世间戾气所化。”李景珑云淡风轻地说,“逢千年一转生,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妖族必须听从天魔号令?过自己的日子,继续修炼不好么?” “因为妖族不同于你们人。”鬼王答道,“除却九尾天狐,妖族天生便无法抵挡天魔的侵蚀,我们是不想,却不得不臣服。” 鸿俊:“为什么?!” “这个话题细细说来。”鬼王沉吟道,“可就长了,你确定想听?” 鸿俊一时迟疑,李景珑答道:“以后再说吧。” 鬼王想了想,又说:“妖族戾气深重,虽说修为人身,本性却终究难以摒弃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嗜血与贪婪;人却不一样,许多人,在绝望的处境当中,却依旧有自己的坚持。” “但只要一心向善,总能修成……”莫日根出言安慰道。 “成什么?”鬼王反问道,“成圣?成佛?” 鸿俊抬头望向壁画,众人都明白了鬼王的质疑,虽说众生都有佛性,可但凡妖怪修到这个境界,也就不再是妖了。 “一千年为一轮回。”鬼王又说,“天魔降世,就是众生的劫数。我们都无计可施,虽不愿臣服于天魔,却也无法。但獬狱于两百年前,来造访我时,却主动提出了一个打算,他想统一妖族,以他为尊,余下四王为辅,在天魔诞生以前,整合神州大地的所有妖怪,供他驱策。” 听到此处,鲤鱼妖突然说:“后来他被重明打跑了。” “正是。”鬼王漫不经心道,“獬狱为了证明他有资格当妖王,便朝曜金宫之主下了战书,那一战打得两败俱伤,凤凰身中火毒,并立下誓言,不再过问人间之事,獬狱成为神州名义上的妖族之主,却也伤得够呛,余下两百年间,也再兴不起多少风浪。” 李景珑喃喃道:“直到二十年前……” “正是。”鬼王一点头,答道,“天魔复生之期,按理说还有百余年,但獬狱已提前找到了天魔的寄体……” 说到此处,莫日根不自觉地瞥向鸿俊,鸿俊顿时心脏狂跳。 “是谁?”李景珑问。 “我不知道。”鬼王答道,“但可以肯定,这寄体正在他的手中。” 听到这话时,鸿俊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莫日根则朝他微微一笑,点头,表示没事的。 李景珑看在眼中,没说什么,片刻后又问:“为何有此一说?” 鬼王答道:“獬狱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能掌控魔气,自若地侵蚀其余妖族,九尾天狐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神州不少妖族,也已成了他的追随者。” “但他没能成功招揽你。”阿史那琼打量鬼王,说道。 “神州妖族,若论年纪,除却曜金宫三圣与北海鲲神外,便以我最为年长。”鬼王轻蔑地说,“獬狱不过是只道行未及五百年的蛇,能奈我何?” 李景珑瞬间想起了那名眼上蒙着黑布的“鲲神”,心念电转,自己与鸿俊被卷入这如此复杂的妖族纷争之中,看似一切发生得理所当然,那暗流汹涌里,又有多少是这些大妖怪们的精心布局? 九尾狐临死时,金翅大鹏鸟的出现、其后又有鲲神特地朝他要“一具尸”“一个魂魄”,迄今仍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下次若碰上,须得问个明白才是。 接下来的事,便不言而喻了,獬狱无法收服战死尸鬼王,便改而抓走了白鹿的灵魂,且在这十余年中,以魔气将白鹿的二魂六魄反复炼化,缓慢侵蚀,再迂回曲折,潜入鬼王与刘非的梦境,达到操纵的目的。 “你们与獬狱之间终有一战。”鬼王思忖片刻,而后朗声道,“无论这一战发生于何时、何地,我都将率军入主中原,讨回刘非之仇,各位驱魔师还请见谅。” 口中虽说着“见谅”,鬼王之言却不容反驳,李景珑心中苦笑,我就算不见谅,能拦得住你? 莫日根终于问道:“那么,我要如何让陆许恢复成白鹿?” 他拿起放在手边的,牡鹿的双角,虽被鸿俊斩下,那鹿角却依旧漆黑一片。 “他的角被你们斩断,法力已失,待他醒后,你们须得设法驱逐他体内的魔气。”鬼王答道,“据我所知,世间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以心灯之力,照彻他的灵魂;二是以不动明王六器合一,射入他的心脏。” 众人一同望向李景珑,李景珑颇有点受宠若惊,说:“用心灯么?只要我办得到的事,定不会推辞,只是我要怎么做?” 鬼王正色道:“你与白鹿,曾有过多少同生共死的情谊?” 李景珑一脸茫然,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看了眼莫日根,再看鸿俊。 “情谊?”莫日根问。 “要以心灯照彻他的灵魂,便需在这日久天长中相信他,也令他相信你。”鬼王答道,“魔气所污染的引子,唯有欲望。人因情而生欲,由欲生念,万事因一念而起,世间因一念而动……” “有欲有求,求而不得,便生戾,戾气深重,化为魔障。” “你若要驱逐魔障,就要交出你的七情六欲,再以自身心灯,除去他七情六欲中的戾气。” 莫日根:“……” 李景珑:“……” 阿泰与阿史那琼对视一眼,阿泰说:“这可有点难办了。” 鸿俊说:“我不大明白,什么意思?” “喜、怒、忧、惧、爱、憎、欲。”鬼王解释道,“是为七情。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声音欲、细滑欲、人相欲,乃是六欲。你若只想居高临下救赎他,是不行的,你找不到这一切,因何而起。除非待他醒来,以你的七情六欲同化他,再释放心灯,方得净化。” 一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古怪,李景珑与莫日根对视,眼中俱现出一丝迷茫。 鸿俊:“哦,那是,要找到这些被污染的地方?” 鲤鱼妖在旁说道:“所以长史就得等他醒来后,既要喜欢他,又要生他的气,又要担心他,还要怕他,更要爱他,还要恨他,还得想要他……” “停停停!”李景珑与莫日根同时喝道。 鸿俊:“……” 但鲤鱼妖已如连珠炮般,说道:“要对他一见钟情,更要痴迷他的长相,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喜欢听他的声音,摸他的细滑身体,最后再‘那啥’了他。” “给我闭嘴!”李景珑怒吼道。 阿泰与阿史那琼蓦然爆出一阵大笑,莫日根已快疯了,阿泰一边笑一边道:“对不住,莫日根,我该陪你担心才是,可这实在太好笑了……” 李景珑说:“不可能!鬼王,我除过不少……不少妖,哪怕以智慧剑唤醒你时,我也没动过七情六欲……” 鬼王答道:“驱魔师,如今魔气,并非单纯存在他的体内,而是存在于他的魂魄之中,这不一样。” 鸿俊简直难以置信,这说起来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可他若要除掉天魔……”鸿俊又说,“不就也得既爱他,又摸他,还得那什么的?” 李景珑叫苦道:“别说了……” 鬼王答道:“也可使不动明王六法器,一箭了结那魔种,令它散入天地脉中。但现如今,白鹿之魂已是一片漆黑,你若愿意动手杀它,自当一了百了。” 闻言众人又望向陆许,此刻的陆许孤零零躺在壁画下,那模样甚是可怜。 “言尽于此。”鬼王说道,“你们自己看着办罢。”说毕竟是起身离开。 阿泰一手扶额,说:“鬼王当真不得了,一上来就拆了咱们驱魔司两对,还带交换的,鸿俊,你要么考虑下咱们家大王子?” 鸿俊:“你说什么呢,阿泰!” “我赞成!”鲤鱼妖高举双手答道。 李景珑:“……” 莫日根看看李景珑,已是晕头转向,片刻后道:“这不可能。” “能不能把我的心灯暂时给你?”李景珑答道。 阿史那琼已笑得快直不起腰,鸿俊看着陆许,既觉心酸,又觉无奈,不知为何,想到鲤鱼妖先前所言,心里居然还有点儿难受。他忍不住打量李景珑,又想到陆许从小到大居然是缺了两魂六魄就这么过来的,当即鼻子发酸。 “给不了。”鸿俊说,“我曾经也想取出来呢。” 莫日根说:“我先缓缓,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的。” 莫日根长吁一口气,起身,也走出了殿外,余人各找借口,纷纷散了,剩鸿俊与李景珑对坐。 李景珑说:“这……鸿俊?” 李景珑见鸿俊百味杂陈地坐着难过,表情便变得不一样了,一面观察他,一边躬身过来,拉了个蒲团,坐在他的对面,正要开口解释几句,鸿俊却心不在焉,始终想着鬼王之事,这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怪,知道太多人世间的密辛。 “我也出去走走。”鸿俊说,“你先……好好想想吧。” 说着鸿俊也转身出去,剩下李景珑一时无语,鲤鱼妖则贴着门,做贼一般单边眼睛瞄李景珑,说:“我也……出去吹吹风。” “没人在乎你!” 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道。 降世应劫 莫高窟第三层,天空下起了细细碎碎的雪,鬼王一袭披风飘扬,鸿俊正抬头仰望时,一名尸鬼亲卫到得他身后。 “小殿下。”亲卫说道,“鬼王有请。” “你居然会说话!”鸿俊惊讶道。 “我们都会。”那亲卫答道,“只是除非必要,不在凡人面前开口,请吧。” 鸿俊:“可是为什么叫我‘殿下’?” 亲卫没有回答,只客客气气,带着鸿俊往高处去,经过莫高窟的石梯,鸿俊往下看时。 莫日根正在二层发呆,阿史那琼出出进进,看莫高窟中的壁画。 莫高窟足有上千窟,不少画师三五成群,聚在各层走廊上,听阿泰弹巴尔巴特琴,音乐声悠扬飘散在风里。窟下九层楼前,则聚集了大量玉门军士兵。鸿俊这才发现莫高窟里居然有这么多人?!抵达时未见,此时居然都出来了。 人声喧哗,还十分热闹,竟如同一座小型城镇般繁华。 鸿俊本担心鬼王与他的亲卫来到此处会出什么事,却见李景珑在九层楼前朝一众士兵说话,料想他应该能解决,便不再担心。 尸鬼亲卫与鸿俊经过二层,沿途经过不少画窟外,窟外休息的画师见尸鬼前来,纷纷双手合十,稍一行礼,显然已见过尸鬼。 鸿俊转头看画师,也随之行礼,那亲卫只是一点头,再上一层,将他带到莫高窟中央,进了其中一窟。 一名画师正在绘制菩萨像,祂的肌肤雪白,极其温柔,双目中带着慈悲之意,身后乃是彩衣飘扬的飞天像。那画师是个与鸿俊年纪相仿的小哥,正值寒冬腊月,窟中炉火正旺,他袒露肩背,只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赤着脚,盘膝坐在架子高处,表情充满了虔诚,一笔一画,描绘着菩萨的手臂。 “认识祂么?”鬼王说。 鸿俊摇摇头,惊叹于那画师的年纪,敦煌上千画师,或一人一窟,或数人一窟,窟中雕像或木胎泥塑,壁画则五彩缤纷,庄严众生之相,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那是深抵灵魂的震颤,令鸿俊几乎无法呼吸,站在菩萨的面前,他只觉在那渺不可及,却又真真切切的某个世界里,诸天神佛正充满怜悯地审视着他的心灵。 画师见有客前来,便放下画笔,朝鸿俊双手合十,暂时离窟。 “大势至菩萨。”鬼王说道,“使众生得血光刀兵之解脱。莫高窟也唤‘千佛洞’,凡人度过碌碌无为一生后,散尽财帛,聘这些孩子充任画师,在窟中雕刻佛身,绘制佛相,求得普渡。每次往莫高窟朝圣之时,我便常常想着,菩萨们是否也护佑着我们妖族。” 鸿俊:“这些画师们似乎不怕你,他们都认识你?” “认识。”鬼王说,“这儿的人,称我们作‘阿修罗’。” 鬼王低头,打量鸿俊容貌,说:“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但原谅我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多了,早已记忆模糊,再想不起是谁。” 鸿俊解下孔雀翎,托在手掌心中,朝鬼王出示。 两人沉默不语,鬼王伸出手指,拈起碧玉孔雀翎,喃喃道:“五色神光,你是孔宣的孩子,那一天……” 鸿俊随之一震,鬼王双眸转而注视着他。 “你见过我爹?” 鬼王的眉头皱了起来,鸿俊就知道鬼王与曜金宫一定曾有渊源,喘息着说:“鬼王,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鬼王转身,离开了洞窟。鸿俊当即追了出去,鬼王在石梯前拾级而上,来到莫高窟的殿堂外,夕阳西斜,降入玉门关外蜿蜒的长城与茫茫大漠。 鸿俊心中充满了迫切,他没有问舅舅贾洲,只因曾经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只会像个凡人,也没有问重明、青雄,只因他们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你得自己去找。 而在鬼王的面前,鸿俊的感觉,更像找到了一位妖族中阔别已久的父辈朋友。 鬼王在莫高窟顶坐下,示意鸿俊也坐,鸿俊不明所以,怔怔看着鬼王。 “当你在路上提及重明时。”鬼王答道,“我便隐约感觉到,兴许正是故人之子前来,你爹娘还好么?” “都去世了。”鸿俊黯然答道,他知道鬼王总在棺中沉睡,对世事并不了解,但五色神光到了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父亲早已离去。 果然,鬼王并不诧异,只是点了点头,出神道:“那天他到河西来找我,我们坐的,正在此处。” 瞬间鸿俊内心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鬼王却若有所思道:“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竟已有这么多年了。” “当初……他来做什么?”鸿俊追问道。 鬼王沉吟,打量鸿俊,答道:“他想将你交给我,由我与刘非,将你抚养长大。” 鸿俊:“……” “我就这么一座孤坟。”鬼王自言自语道,“刘非倒是很喜欢你,不过住在古墓中,日久天长,总令人心生压抑。现在想来,幸亏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让你留下。” “我对他来说,是个负累。”鸿俊低声说。 “不。”鬼王意识到鸿俊的失落,马上说,“为何这么说?你小时体质特异,是以总有妖族虎视眈眈。他需腾出手来对付獬狱,恐怕难以护你与你母亲周全,所以……” 鸿俊明白了,感激地点了点头。 说着鬼王伸出手,搭在鸿俊肩上。 “重明将你养得很好。”鬼王见鸿俊似乎仍有些失落,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若留在我身边,想必如今还能再白一些。” 鸿俊正在难过,闻言却笑了起来。 鬼王又沉吟道:“那年他瞒着你母亲,离开玉门关前来见我,白鹿能有一魂一魄得保,想必也是与你命中有缘……” “什么?!”鸿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白鹿托生之事,竟还与他爹有些渊源! “你不知道?”鬼王淡淡道,“昔年他见过我后,便感觉到獬狱欲捕走白鹿,于是正是他插手,打断了獬狱的法术。” 鸿俊不禁剧烈喘息,难怪总觉得陆许在面对他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鬼王听了鸿俊描述,答道:“这就是了,白鹿转生之际,想必以魂体,见过你父亲,你的容貌又与你父亲相似,于是他便常常记着。” 鸿俊深深呼吸,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又问道,同时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说:“妖族都……会来找我?” 在他的梦里,父母亲一直在搬家,就是为了躲避不胜其烦的侵扰。小时候他更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鬼王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我想,这话你应当去问你的养父。也许他才是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者。” 鸿俊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告诉我,鬼王……世叔。”鸿俊紧张道,“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 鬼王再次沉默,鸿俊眉头深锁,焦急地看着他,鬼王朝他投来莫名的一瞥。 “他们让你下山来,找有心灯的那小子?”鬼王又突然问道。 鸿俊疑惑更甚,抓着鬼王的手臂,回想过往,将那天青雄如何让他下山,交付他办三件事,以及将心灯交到他的手里,源源本本地告知了鬼王。 “那么……我想,也许他们并不打算瞒着你。”鬼王沉声道,“原来如此……” “到底为什么?!”鸿俊焦急道。 鬼王只是沉默地打量鸿俊,片刻后说:“小孔雀,你仍未做好接受它的准备。” 鸿俊近乎是哀求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王突然说:“若时光回到过往,交由你选择的权利,你会愿意来到这世上么?” 鸿俊已失去了耐心,说:“我不想再听这些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回答我。”鬼王认真地说道,那话语中,隐隐约约带着威严,就像重明每次站在鸿俊身前教训他一般。 “我……”鸿俊简直心如乱麻,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驱魔司中大家相聚时的快乐。 “这当然很好。”鸿俊答道。 “那么哪怕明天便死去,你也绝不后悔?”鬼王又说,“这很重要,小孔雀。” 鸿俊无奈道:“能有什么后悔的呢?我……” 鬼王点了点头,答道:“既是如此,告诉你也不妨,十八年前,你的出生,原是替你爹应了劫。” 鸿俊:“!!!” 紧接着,鬼王并起剑指,点在自己眉心,再缓缓地离开,手指上发着温润的蓝光,继而往鸿俊眉心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鸿俊的意识瞬间被扯进了鬼王的记忆中。 十八年前。 孔宣盘腿坐在莫高窟顶端,正在鸿俊所坐之位上,夕阳沉降,小时的鸿俊背靠着他的胸膛,歪着头,坐着睡着了。 “獬狱始终在寻找天魔种。”孔宣喃喃道,“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再无法将它从星儿的三魂七魄里取出来。” “求仁得仁。”鬼王沉声道,“这不正是当初你的两位兄长,予你的指点么?” “我不知道。”孔宣眼中现出迷茫,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说,“为人之父,竟是一件如此快乐之事……” 鬼王:“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你。” 孔宣:“不错,两百年后,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我。” 夕阳的金光投向莫高窟,照入千窟中十万佛身,悲悯众生。 “解铃仍需系铃人。”鬼王沉声道,“不求你兄长,在人间跌跌撞撞,又有何用?” 孔宣叹了口气,答道:“重明与青雄,只让我随便找个凡人女子,授她阴阳注生之术,将我这一体的魔种注予她,铸为魔胎,余下之事,他们便不再关心了。” “毕竟在他们眼中,唯独我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现如今,兴许连他们也料不到,如今的我竟是情根深种,割舍不下毓泽,也无法坐视星儿入魔,如今四处求医……” 鬼王答道:“不是我不愿帮你,孔宣,哪怕将你儿化为尸鬼,魔种亦无法消灭,唯一能除去魔种的,便只有不动明王法相,六器合一之时。” “心灯也许可以。”孔宣叹道,“我得去找心灯。” “办不到。”鬼王沉声道,“入魔之人,魂魄中的魔气可用心灯驱逐,但你孩儿体内的,乃是天魔种。他是凝聚世间魔气的引子,是你自打开天辟地后便已肩负的使命,一体,生灭同存的劫数……” 轰然巨响,白光闪烁,鬼王手指离开鸿俊的额头。 鸿俊如置身梦中,喃喃道:“这都是真的。” “你爹生前常常自责。”鬼王说,“悔不该有着一念之差……” “为什么?”鸿俊颤声道,“为什么?” 鬼王答道:“天地间有戾气,所以有魔,岁月轮回,此消彼长,魔气若过盛,总归有净化之道。孔雀大明王体内魔种,正是吸引这魔气的种子。待其入魔后,燃灯古佛以心灯照彻世间,不动明王合六器之力除去天魔,孔宣再入轮回,投胎转世,如此生生不息。” 鬼王沉声道:“现在,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小孔雀。” 鸿俊:“……” “若你这一生,注定要死去,你是否还会后悔,曾来到这世上,走过一遭?” 鸿俊站起身,眼中带着些许恍惚。 “众生总有一死。”鬼王又说,“现在,想必你明白了你养父所言。” 鸿俊意识模糊,缓慢走下梯级,转过身,踉踉跄跄,沿那通路朝着莫高窟的尽头走去。他的内心充斥着电闪与雷鸣、狂风与雪瀑,他的表情却无比平静。 夕阳之光投入这千窟万佛,他路过每一窟洞口,诸天佛像神情安详,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而他只是这三千世界中,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一名寂寥过客。 傍晚时分,李景珑快步出了九层楼,阿泰朝下吹了声口哨,问:“上哪儿去?” 李景珑没有回答,日近西斜,远远地有一队人策马前来,到得近前,先下马朝李景珑行礼,说道:“将军说,玉门关防事关重大,不敢擅离职守,吩咐属下带得酒菜来。” 李景珑便道:“辛苦了,都送进去罢。” 士兵们便将补给搬进了九层楼中,李景珑朝高处答道:“快过年了,今年就在此处过个年,不必再折腾了。” 阿泰这才想起,还有三天便到岁末,阿史那琼说道:“没想到今年居然在这儿过你们汉人的年。” 李景珑答道:“最可惜的,就是永思没来,否则人便齐了。莫日根!下来帮忙!” 莫日根还在三层高处发呆,闻言朝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入夜前,李景珑将补给收好,交了士兵们打赏,随行诸人要见甥少爷,顾及先前鸿俊与鬼王在一处,李景珑便打发他们先回去,言道不久后便回玉门关报平安。 “鸿俊!” 李景珑跑上跑下,四处找鸿俊,却在陆许沉睡的窟前,见莫日根如木桩般站着。 “长史。”莫日根说,“谈谈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过年?” 李景珑答道:“会有办法的。” “你倒是说啊?!”莫日根急道。 李景珑沉默不语,与莫日根并肩,面朝莫高窟外,月亮升起来了,沙丘上一片雪亮。 “我能怎么办?!”李景珑朝那洞里头看了一眼,壁画下,陆许还在沉睡,低声朝莫日根说,“要不你倒是教我?” 莫日根说:“苍狼与白鹿,命中注定乃是一对。” “对啊。”李景珑一拍栏杆,说,“要么你上?” “哎,恕我打个岔,你俩问过鸿俊的意思了吗?”下一层前,阿泰伸出头朝李景珑说。 鲤鱼妖插嘴道:“问什么?不用问了,长史,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史那琼道:“我倒是不明白了,在你们眼里,感情难不成是想来就来的?这不对啊,姓李的,你就这么自信?让我教你几手?” “我没这么说!”李景珑烦躁道。 莫日根怒道:“突厥人,你想打架是不是?” 李景珑指指一边,示意莫日根到角落里去说,推着他走了。 莫日根说:“来啊,这次你有什么办法?不是每次都让我们放心么?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是不是?” 李景珑说:“易容术,你知道的吧?或者问问鬼王、妖怪们,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你变成我的模样,我再变成你的模样……” 莫日根道:“可这有区别吗?!你就算易容成我去谈情说爱,最后实际上不也一样?!” 李景珑一想也是,问:“要么最后换你上?我在一旁……” 莫日根说:“与你全程不干涉,最后在一旁放个心灯,有什么区别?” “这只是一个可能!”李景珑认真道,“就不能试试么?” 莫日根不想回答。 李景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了想,说:“要么去打听打听,咱俩能不能移魂?将我魂魄附在你身体上……” 莫日根道:“长史,这有区别吗?” “我说,”李景珑苦口婆心道,“你依旧是你,只是将我魂魄,短暂附在你身上。” 莫日根突然想到,一体双魂似乎是可以的,但这要怎么办到呢? “心灯在你魂魄里还是在经脉里?”莫日根问。 李景珑瞬间想起来了,马上矢口道:“在我经脉里,不行,这不行!” 莫日根:“……” 阿史那琼好奇地看了眼,朝阿泰耸肩,摊手。 阿泰笑着说:“应当是从前风流潇洒惯了,才给长史这自信吧?” 阿史那琼却动动阿泰,示意他看。 月光下,鸿俊拖着步伐走来,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左右看看。 阿史那琼笑着说:“鸿俊?” 鸿俊没有回答,进了其中一窟。 陆许安静地躺在壁画前,鬼王的亲卫在他头顶、肩膀、腰腹各处的地面上,共点了七盏灯。 “这是什么法术?”鸿俊问。 亲卫答道:“殿下,这是安抚他魂魄的七星灯。” 鸿俊点了点头,忽想起瘟神与玄女未除,此刻的他们不知藏身何方,会不会计划着卷土重来。但鬼王既然醒了,不惧瘟疫,更不怕寒冷,没有入梦,想必这两只妖怪也不至于蠢得再来招惹他。 他背靠壁画,坐在陆许身边,伸出手,放在陆许的额上。 当年他的父亲原本想救自己儿子的性命,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救了陆许。不知为何,他反而希望陆许能醒来,让他再度回到梦里,看见父亲与母亲,朝他们说几句话,哪怕梦中全是自己的回忆。 他做了这个决定,是否也曾后悔? 母亲是否知道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 虽说这些,早已逝去,也不再有多少意义,鸿俊却依旧执着地想知道,往事中的一点一滴。他的过去一团迷雾,未来也仿佛无处着落。他会在什么时候取代父亲,成为天魔,而届时将杀死自己的不动明王,又在何方? 鬼王的话令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仿佛他活在这世上,早已没有多少意义,他的价值,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一件祭品而已。 “陆许。”鸿俊低声说,“我爹是个好人,是不是?” 陆许安静地躺着,依旧处于沉睡之中。 鸿俊苦笑道:“他救了你的性命,却把最残忍的事,留给了我。” 他侧头望向陆许,这个时候,他不知该朝何人诉说,但他下意识地知道,陆许在让他入梦之时,一定看见了他记忆中的一切,包括他的过去与他的身世。 陆许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鸿俊皱起眉头,靠近他,仔细端详。 他睁开了眼,朝鸿俊答道:“你的宿命,远远不止眼前这般残忍。” 鸿俊:“……” 倏然间陆许抓住了鸿俊的手臂,猛地一拖,鸿俊喝道:“放手!” 一道滔天黑气轰然涌起,将两人裹住,鸿俊猛力推开陆许,喝道:“你的角已经断了!你没有法力了!” 紧接着陆许冷笑一声,嘶哑着声音道:“我还有魂魄。”紧接着,黑气轰然爆射,从陆许的身上源源不绝卷向鸿俊,鸿俊顿时心脏剧痛,低头时瞥见陆许身上的黑气与自己胸膛相连,紧接着黑气爆发,席卷了整个洞窟! 与此同时,李景珑揪着莫日根的衣领,正与莫日根扭打,李景珑喝道:“莫日根!” 突然莫日根松手,两人瞬间转头,望向不远处那一窟。 窟中爆射出滔天黑气,鬼王、亲卫、阿泰、阿史那琼同时一顿。 “鸿俊进去了!”阿史那琼喝道。 黑气伴随着惨烈的嘶哑呐喊,从窟中冲出,喷发! 李景珑与莫日根几乎是同时拔腿就跑,飞速冲向窟口,说时迟那时快,磅礴喷出黑气的窟口轰然朝内一收! “陆许!”莫日根吼道。 李景珑:“鸿俊!” 窟内,陆许与鸿俊并肩躺着,那黑气却是飞速回收,不住朝着壁画上灌注,顷刻间被吸入了壁画之中,光芒一闪,全部消失。 李景珑:“……” 莫日根:“……” 鹿王本生 鸿俊头痛欲裂,恍若被重锤猛击,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置身于一处黑暗林间,伸手去摸飞刀与五色神光,却发现全没了!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说道,“长史!鬼王!莫……” “嘘。”一个温和的男声低低道,“别说话,当心被发现。” “你是谁?”鸿俊转头,却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 “朝着光走,来找我。”那男声又说,“我设法送你离开这儿。” 鸿俊转身,看见林间最深处,出现了一点光,但他无从判断,这声音究竟是友是敌。 “相信我。”那声音说。 鸿俊听到这三个字时,便已有着本能的恐惧,他只是站着不动。那声音又说:“我感觉到了你的恐惧,但切勿担心,人都会被梦境所迷惑。世间万物,哪怕眼见亦未必真实,何况是个梦?” 鸿俊被这句话所触动,便缓缓朝那道光走去。 林间光芒稍稍变亮了些,片刻后又再度暗淡下去,鸿俊全身未着寸缕,一|丝|不|挂地在林中行走,赤脚踩过地上落叶,心中怦怦地跳,时刻想找些树叶来遮挡自己。 光芒渐盛,继而归于暗淡,树林最深处,出现了一个石头砌起的池台,池台中则是一汪发着微光的池水。 台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他同样全身赤|裸,与鸿俊差不多高,身材瘦削却腹肌分明,在月色与池水的照耀下,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光,见鸿俊时,眉毛轻轻一扬,笑了起来,正是陆许! “陆……陆……” 鸿俊骤然看见陆许这近乎完美的身体,险些喷鼻血,殊不知陆许却也有点不好意思,侧过头去,说:“又见面了,哥哥。” 鸿俊:“……” 陆许抬起手,“唰”一声光芒卷来,缠住彼此全身,在鸿俊与自己身上,幻化作白色的长裤,上身各自打着赤膊,鸿俊尴尬道:“这样总算好多了。” “要把上衣也来一件么?”陆许说,“我知道曜金宫里都不习惯穿上衣,背上有衣服裹着,总觉得不自在。” 鸿俊便摆摆手,鸟儿们平素对翅膀十分重视,确实不习惯有上衣,哪怕上衣会随着妖形变换而消失。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皱眉道,“你好了?” 鸿俊端详陆许,陆许则长吁一口气,答道:“这儿是‘鹿王本生’,一幅画里。” 鸿俊先前神情恍惚,此刻则心情复杂,陆许看了他一眼,从池畔拿起一个小木杯,舀起池水递给他,鸿俊渴得狠了,便喝了一杯,再舀一杯,如是喝了数杯。陆许又说:“心魔就在离这树林的不远处,在回到画上时,我的魂魄与心魔是分离的。” 鸿俊道:“你能跟我出去么?” 陆许摇摇头,答道:“但凡我与心魔其中有一个想离开这画,就会再次合二为一,从前没有躯壳,只能以魂体行动,如今找回人间身躯与余下的一魂一魄,心魔一旦脱困,便将令我无法控制自己。幸亏哥哥你与苍狼砍下了我的角。” “你比我大。”鸿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岔了,笑道,“别老喊我哥哥,太奇怪了。” 陆许一脚踩在池畔,扬起下巴,示意鸿俊看池里。 鸿俊朝池中一瞥,瞬间静了。 池中现出灿烂星夜,孔宣脖上骑着一个小孩儿,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而那户人家……正是莫日根曾去过的,祁连山脚下的室韦村庄! 那户人家新生儿初诞,孔宣便将小孩儿放下,抱起刚出生的婴儿,摸他的胸腹与背脊。 鸿俊:“这是……” 陆许:“大的是你,小的是我。” 陆许带着歉然的笑容,望向鸿俊。 婴儿洗过澡后,被裹在襁褓中,陆许的父亲抱着刚出生的他,孔宣则拉着小鸿俊的手,两人坐在榻上对谈。 景象消失了。 “鸿俊。”陆许笑道,“可等到你来了。” 接着,陆许踏上池边,朝鸿俊扑了上来,鸿俊忙大叫一声,被陆许按在地上抱着。 “我说呢!”鸿俊道,“你怎么别的人都记不得,单记得我的名字。” 鸿俊把陆许拉起来,两人背靠池畔坐着,陆许有些黯然,说道:“那时我只有一魂一魄,只觉得你的长相像他。” “像我爹。”鸿俊说。 “嗯。”陆许点头,答道。 鸿俊说:“我前些日子,正梦见他与我娘。” 陆许侧头,看着鸿俊,说:“那些梦,不是真的,或者说,不全是。” 鸿俊马上抓住陆许手臂,说:“能让我再清清楚楚地梦见他们么?我梦见了长史,也梦见了狄仁杰……” 陆许一摊手,认真地答道:“角被你砍了。” 鸿俊一手拍在自己额头上,彻底无奈。 陆许说:“可是在你小时候,有人在你的记忆里下了一道封印,你知道么?” “什么?!”鸿俊问道。 陆许正要回答,突然林间天空转为阴沉,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阵阵震动。陆许马上将手朝池台上一按,示意鸿俊别说话。 鸿俊警惕地望向天际,那天空乃是壁画般的淡黄色,而黑雾正在不断蔓延。朝着东北角而去。 “它正在找你。”陆许嘘声道,“魂魄归来后,心魔裹着你和我进了壁画,我趁机使了个法术,把你的魂魄带进了林间,可你的体内是不是也有魔气,否则它是怎么将你带进画里来的?” “对。”鸿俊答道。 “可入画后,你的魔气与魂魄没能分离。”陆许皱眉道,“我看看?” 他转过身,抚摸鸿俊的胸肌,继而将手一伸,手指发出白光,没入了鸿俊的胸膛里。 刹那间鸿俊感觉到陆许的手指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脏,浑身震颤,然而陆许只是一触即退,摸到后便将手瞬间收回。 “是一颗……一颗……”陆许迟疑道。 “魔种。”鸿俊低声说。 两人对视一眼,鸿俊答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你就是天魔的寄体?”陆许端详鸿俊,说,“可你为什么没有吸收多少……” 鸿俊无奈答道:“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陆许看着鸿俊,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点了点头,说:“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鸿俊苦笑,笑着笑着,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心酸。 “现在莫高窟里,一定在找你。”陆许说,“心魔会将你当作困在画中的人质,与他们交换,只要心魔再出去一次,我就能趁机将你送出去,跟我来。” 鸿俊还有许多问题想问,陆许却拍了拍他,让他起身,说:“这儿有一条小路,走!” 树影婆娑,阳光灿烂,鸿俊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来到这儿顿时怀念起了长安的夏日。 “你家好美,在这儿住多久了?”鸿俊突然觉得,住在画里似乎也很不错,简简单单,山清水秀,与世隔绝。 “我不知道。”陆许眼中带着一丝迷茫,答道,“从很小开始,懂事的时候就住在画里了。” 自打陆许转世过程被截断后,他就失去了所有尚是白鹿时的记忆,兴许是转世时灵力充沛,那一瞥中,印象最深的唯有孔宣父子。余下之事,他便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他生活在这画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在画里,昏睡时,则以陆许的双眼,看见了世间一切。 鸿俊惊讶道:“也就是说那时候……” “对。”陆许点头道,“我看见你,看见了苍狼,我想带你们来莫高窟。” 鸿俊深深呼吸,陆许又有点黯然,说道:“瘟神、玄女都进过画里,还有一条黑色的龙,他们将他叫作‘妖王’。” 两人走出树林,只见远处出现了一个宫殿。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陆许又说,“被他们霸占之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鸿俊没想到陆许居然比自己还惨,从小到大,竟就这么孤零零地住在画里,他一手搭着陆许的肩膀,稍紧了紧,问:“你就在这儿住了十八年?” 陆许点了点头,说:“偶尔也会看见外头的自己,被爹娘照顾着,可惜他们也死了。” 鸿俊眼睛红了,抬眼看陆许时,彼此对视片刻。 陆许又说:“我被关在这儿的时候,就常常想,你们会找到我吗?我无法一直控制活在外头的那具身躯,他们还一直在四处找我的身体,我想过去找你们,却又不敢太张扬,且须得随时回到画中,否则会被他们发现……” 鸿俊震惊了,说:“所以那天最后……” 于是最后,陆许破釜沉舟,控制自己在人间的身躯,带着鸿俊,一路前往莫高窟。但也就在那夜,瘟神与玄女匆匆赶来,欲将陆许强行带出画外,却无意中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在人间的身躯。 陆许黯然道:“……一到画外,我就被心魔控制住,侵入了你的梦境……” 两人来到一座宫殿前,鸿俊说道:“心魔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此刻,画外众人已乱作一团,鲤鱼妖抱着昏睡的鸿俊,大喊鸿俊鸿俊,莫日根为陆许诊脉,李景珑侧耳听鸿俊鼻息,两人还忍不住大声争执。 “安静!”鬼王怒吼一声。 “什么情况?”阿泰说。 “呼吸有,脉搏也有。”莫日根焦虑至极,说,“在做梦?” “魂魄出窍。”鬼王答道,“你们最后所看见的是什么?” 李景珑将黑气入画的场面略做描述,众人便抬头望向鹿王本生图,鬼王答道:“进了画中。” “法宝都还在。”阿史那琼说,“唯有魂魄,小兄弟有麻烦了。” 李景珑端详壁画,只见壁画已隐隐约约笼着一层黑气,鬼王沉声道:“莫要惊慌,我可让你们魂魄出窍,进去救他。” 莫日根蓦然想到一事,说道:“也即是说,他们的魂魄现在存留于画中,魔气也可……” “且先试试罢。”鬼王答道,“别高兴得太早。” 万千噩梦 鸿俊与陆许站在花园外,那是旷野里,一座孤零零的,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堂。《鹿王本生》讲述的乃是一名猎人,在森林中无意遇见九色鹿之事,而后朝国王通风报信,带着人去捕猎这庇佑众生的鹿王。 但此刻它已被黑气污染。 陆许朝鸿俊说:“我见过宫殿中央,有一个法阵,玄女与瘟神就是通过那法阵进画里来的,通过那法阵,也一定可以出去。” 说话时,鸿俊蓦然想起了一件事——狐妖在制造血海时,所使用的咒语! “是这样么?”鸿俊依照记忆,在地上画出了那咒文。 陆许震惊了,问:“你见过?” 鸿俊马上明白到,这儿兴许并不是完全的壁画里,而是玄女、瘟神所开辟的一个虚空世界! 然则就在此刻,两枚流星唰地掠过天际,投入背后树林! 鸿俊:“??” 陆许下意识转头,说:“有人进来了!” 树林中,李景珑与莫日根全身赤|裸,面面相觑,打量四周,鸿俊与陆许却已冲了进来,鸿俊当即大喊一声。 李景珑疾步上前,抓住鸿俊手臂,怒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陆许?!你醒过来了?”莫日根疾步上前,陆许却退后半步,躲到鸿俊身后。 李景珑眉头深锁,认真地说道:“鸿俊,这些日子里,你究竟是怎么了?” 鸿俊只是不答,陆许见过鸿俊的梦境,自然知道他心结在何处,便说:“你们……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李景珑:“……” 陆许抬手,打了个响指,白光卷来,给李景珑幻化出一身布衣,莫日根却摇身一变,化作苍狼,抖擞一身毛发,低声道:“我没有关系,陆许,这是你的梦?” “我不知道。”陆许答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苍狼又问。 莫日根与李景珑一来,陆许便仿佛带着些许防备心理,不愿多说话了。鸿俊看看他,将先前之事朝两人复述了个大概,李景珑始终注视着鸿俊,双目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鸿俊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便挪开了目光。 “这是画里的虚空。”李景珑听过后,思忖片刻答道。 鸿俊虽一直惦记着往事,但看见李景珑时,不得不说他便安心了许多,毕竟有他在,许多事就都能得到解决。 苍狼问道:“此处与九尾天狐所开辟出的山洞,是不是同一个原理?” “也许。”李景珑说,“但一定更为复杂。” 李景珑与莫日根短暂商量后,又一同望向陆许,李景珑沉声道:“陆许,你得把情况交代清楚,否则我们无从判断。” 陆许皱眉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陆许对此处所知,都是断断续续,从玄女与瘟神处听来的——毕竟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活在这幅画里,人间那身躯,只有在少数的情况下,才能感应到周遭环境,连汉字也认不得。被这么一问,他便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予他们尽可能多的信息。 原来昔年僧人乐尊建莫高窟,凿出第一洞时,便以秘法,在石壁上刻下了不少经文。经文寓意“三千大世界,三千般若菩提”“纳须弥山于芥子”之意,带有无上神通。而这些经文,随着日久天长而风化,被工匠凿平,渐渐消失在岁月里。经文的力量,却神奇地留了下来。 连带着不少在经文上开凿的洞窟,其中壁画,也有画里虚空之境的奇妙力量。乐尊圆寂之时,白鹿西来,选取一窟安放灵兽之魂,后莫高窟画师见窟中石纹玄妙,便提笔绘下《鹿王本生》。 “心魔又是什么?”李景珑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是我……或者说,我的前世的戾气。”陆许已记不得自己转生之前的事,所有的记忆,都仅从转生刹那开始,而大多数碎片信息,俱从玄女与瘟神的交谈中获知。 “恐怕不是戾气。”苍狼打量陆许,说,“是你在漫长时光里,从众生身上带走的噩梦。” “也许罢。”陆许说,“就像这辈子忘了上辈子,总之,他们把那些噩梦,做成了新的东西。” 鸿俊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见过妖王吗?” 陆许想了一会儿,答道:“有一条黑色的蛇,偶尔会出现,就在祭坛前。他们确实叫他作‘妖王陛下’来着。” 李景珑观察那宫殿,苍狼答道:“外头有个守护结界。” “心魔不在这儿。”陆许说,“想必正四处找我与鸿俊去了。” “进去看看!”李景珑说,“鸿俊没有法力,你们跟在我俩后面。” 苍狼当即开路,跃进了花园中,李景珑快步进去,鸿俊说:“你不也……” 四人一靠近,环绕宫殿的黑色气焰便察觉入侵,朝他们呼啸着冲来! 那黑色气焰如同飞蛇般,四处肆虐,一瞬间全冲向他们,然而李景珑抬起手,只是一招,心灯力量便轰然爆发,飞蛇发出恐怖的嘶吼,在那白色光焰下爆破开去! “你……”鸿俊震惊了。 “看来心灯已经进了我的三魂七魄。”李景珑低头检视自己右手,再抬头看鸿俊。 鸿俊心道难怪那时以五色神光注入李景珑经脉,根本找不到心灯的所在之处! 鸿俊还在惊讶,李景珑却道:“走!”当即御起心灯强光,朝宫殿内快步奔去。众人以魂魄之力进了画中后,擅使法宝的鸿俊反而成了最弱的那个,莫日根可变幻苍狼,李景珑则拥有心灯,于是将鸿俊、陆许二人保护在身后。 刹那间飞蛇漫天,却在心灯的强光之下不断翻滚,退散,只见李景珑抬手时光耀四野,掩护众人一路进了宫殿之中,紧接着殿顶的上千黑色飞蛇又咆哮着朝他们冲来,疯狂涌入殿门内。 一道大闪光爆开,将黑色飞蛇直冲出去。 “关门!”陆许喊道。 鸿俊与莫日根推上宫殿大门,一转头时,只见正殿中央,现出一个祭坛,祭坛上悬空飘浮着一枚黑色的球体,球体周遭绽放出数道黑色气焰,四下缭绕! “这就是你的心魔?”李景珑问道。 陆许看着那黑球,眼中现出不可思议之色。 “说话!”李景珑喝道。 “是,也许是。”陆许马上道,“我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它了,居然长得这么快?!” “毁了它!”苍狼咆哮道,“陆许的三魂七魄才能被净化!” 李景珑马上反应过来,陆许每次离开壁画时都会被心魔吞噬,只有在壁画内,心魔方与他的三魂七魄相分离,这也是除魔的最好机会! 李景珑一甩手,掌中光芒四射,心灯顿时变幻为一把巨弓,随着他开弓,现出刺眼的光箭,那黑色球体仿佛感觉到危险,剧烈地震动起来。天际传来轰隆雷声,四处搜捕鸿俊下落的心魔瞬间感觉有异,于是滔天黑气从宫殿四面八方的窗口中疯狂涌入。 李景珑肩背赤|裸,带着雄浑的力量,开弓之时,手臂的肌肉轮廓绷到极致,大喝一声:“着!” 箭矢离弦,刷然飞去,魔气涌向那黑气,巨响声中爆射,抵挡住了箭矢!一道冲击波荡开,紧接着黑暗铺天盖地卷来,顿时与心灯之光对撞! 李景珑:“……” 以往无数次,九尾天狐、战死尸鬼王、无数妖魔鬼怪,但凡带有魔气,俱纷纷在心灯照耀之下或退却,或净化,李景珑万万未料,这心魔竟能与光芒拼个势均力敌! 心灯如烈火般焚烧了魔气,然则更多的黑暗涌来,一瞬间吞噬了整个宫殿。心魔张口嘶吼,喷出火焰般的黑气! “当心!”苍狼喝道。 鸿俊冲上前去,抓住陆许,就地一滚,李景珑将心灯变为光剑,合身上前。心魔却冷笑道:“连燃灯法相亦无法唤出,便想用心灯来超度我?!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说时迟那时快,心魔猛一收缩,释放出祭坛上的千万噩梦,四处飞射,如殿中纵横交错肆虐的黑暗流星,追向四人! 鸿俊抓着陆许,此刻他空有战斗之心,却苦无还手之力,只得带着陆许不住躲闪,喊道:“陆许!有什么办法?!” 陆许说:“到祭坛前去!有个法阵!让我启动那法阵!” 顷刻间殿顶被黑气冲撞得层层崩塌,苍狼从旁冲来,撞开两人,吼道:“到外面去!” 心魔已吸聚了黑气,在祭坛前翻飞,不住朝李景珑喷出黑暗气息,李景珑则持剑艰难抵挡,喊道:“离开这儿!” 鸿俊道:“莫日根!掩护我们!” 苍狼瞳孔陡然收缩,鸿俊却拉着陆许,冲向中央祭坛。 黑气汹涌冲来,撞向苍狼,苍狼在空中一个翻滚,身周黑气交缠,黑气中却幻化出无数执戟士兵,朝他冲来!苍狼一声狂吼,冲击声中,噩梦中的景象渐渐消散。 鸿俊避过黑气,接近那祭坛五步开外,心魔却一声嘶吼,转身从体内分裂出手持利剑的刘非,狠狠撞向鸿俊! 鸿俊马上挡在陆许身前,抬起手臂,硬架住了刘非黑影的一招。 “鸿俊!” “别管我!”鸿俊喊道,紧接着将陆许朝祭坛一推。 半身为魔气聚集出的刘非持剑大喝,朝鸿俊当头斩下!然而被魔气撞上的鸿俊却与莫日根、李景珑等人完全不一样,那瞬间鸿俊胸膛中,黑色气焰一闪,竟将刘非的噩梦吸了进去! 巨响声中,鸿俊短暂地再次看见了刘非的梦境。 正如初抵达凉州那夜,阳光万丈的庭院,英俊潇洒的年轻将军,缓步走过长廊的女孩……他们在夏夜之中相逢,在漫天星光之下拥吻……紧接着是狰狞的争吵,女孩转身离开。 “淖姬……”刘非在病床上,握紧了女孩的手。 那名唤淖姬的美貌女孩双眼通红,哽咽道:“我将陪王一起去……” 刘非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然而无数画面在鸿俊眼前闪烁而过,刘非被送入王陵,淖姬却走向另一个年轻的人的榻前,缓慢解开自己的孝袍。 那一刻,鸿俊内心最深处,一股汹涌的愤恨几乎是咆哮着冲出!死后爱人与亲儿子的翻云覆雨,刘建悬梁自尽,淖姬带着恐惧奔出,却被亲弟拉进怀中……及至鬼王一手按在刘非的额前。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入我门来,从此便在生死两道之外……” “鸿俊——!”李景珑一声怒喝,强光照来,狼吼声中,鸿俊蓦然惊醒。 陆许扑到祭坛前,低头注视祭坛上的法阵,然而现如今,心魔已摒弃了余人,转身朝向鸿俊,黑色人影之中,现出了血红色的双眼。 “你竟能吸走这噩梦?”心魔低沉地咆哮道,“魔种!” 鸿俊退后半步,低头看着胸膛前缭绕的黑气,他的心脏中缓慢地散发出黑烟,刘非的痛苦已注入了他的灵魂中,那失去爱人的沉痛,与死后所感知的种种,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地间最本源、最深层的痛苦! 心魔嘶声咆哮,再次轰然射出黑色流星般的魔气,李景珑一个闪身,挡在鸿俊身前,强光一闪,挡掉冲来的黑气,孰料鸿俊却将李景珑肩膀一按,把他推到一旁,毫不畏惧地朝心魔迎了上去! 魔气接连射向鸿俊,巨响不绝,纷纷没入他的体内,刹那间鸿俊感受到了无比的绝望、愤怒——父亲烹子而食、骑兵手刃战友、斥候在山崖前一跃而下,背叛、刺杀、饥饿、践踏! “不——!”李景珑几乎是疯狂大喊道。 陆许与莫日根刹那呆住,只见鸿俊身周魔气疯狂旋转,飞舞,他闭上双眼,表情狰狞,再陡然睁眼,喝道:“给我退散!” 下一刻,鸿俊伸出一手,殿内飞卷的无数噩梦齐齐掉头,射向他的掌中,再聚为一把利刃,斩向心魔! 心魔狂嘶道:“魔种——!” 声音戛然而止,天摇地动,宫殿随之朝着四方垮塌,柱子断裂,现出阴霾滚滚的天空与大地。刹那鸿俊与心魔同时升空,数千年中,人世间积聚的噩梦现出悲伤与痛苦,聚为漩涡,绕着鸿俊与心魔飞速旋转! 鸿俊赤|裸半身现出血红色的魔纹,双目绽放红光,心魔幻化作陆许形态,疯狂将噩梦吸回体内,恐怕再被鸿俊所吸走。 “无知之魔。”鸿俊的声音变得低沉、喑哑,缓缓道,“凡人之痛苦,早该被埋葬在黑暗之中,何曾成了你手中玩物?” 李景珑见此异变,简直措手不及,喝道:“陆许!快!不能再这样下去!将他们送出去——!” 祭坛上,陆许两手一抖,手中现出银白色光芒,注入那祭坛之中。 壁画外,鬼王、阿泰与阿史那琼静静看着《鹿王本生》。 此刻,《鹿王本生》已发生了恐怖的变化,原本画上的颜色、图案尽数被扭曲,壁画上现出两名赤|裸半身的少年,各自环绕黑气,底下则是一匹狼、一名身周发出光芒的男人与他周旋战斗。 “快出来了。”鬼王沉声道。 阿史那琼转头,瞥向并排躺在一起的四人,鲤鱼妖拿着一块布巾,为鸿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壁画中,陆许手里的能量源源不绝地注入那法阵之中,法阵开始旋转,鸿俊与心魔一同转头,望向陆许! 心魔当即一声怒吼,冲向陆许,鸿俊紧随其后,陆许悬浮在法阵上空,李景珑、苍狼同时抢上。 电光石火的瞬间,心魔狠狠撞上了陆许,鸿俊大喝一声:“陆许!” 陆许低声答道:“出去以后,杀了我,死亡并不可怕,守住你的本心,哥哥。” 陆许张开双臂,抱住了那黑气四散的心魔,鸿俊喝道:“不!陆许!” 然则苍狼一声狼嗥,音波声中,正要没入陆许身躯的心魔被狠狠撞了出来,下一刻,鸿俊伸手,直接没入陆许胸膛,揪着一个黑色人影的头发,手中黑气爆发,惊天动地,将那心魔毫不留情地拖出了陆许的身体! 陆许一怔,法阵崩解,一道光环散了出去。 与此同时,《鹿王本生》壁画绽放强光,喷出了魂魄虚影与漫天黑气,鬼王一振手中拨浪鼓,喝道:“都给我起!” 同时间,李景珑、陆许、莫日根三人陡然睁开双眼,然则鸿俊的三魂七魄却带着滚滚黑气,投入自己身躯。 “鸿俊——!”鲤鱼妖骇得大喊一声跳开。 李景珑马上翻身,祭起心灯,驱散鸿俊魂魄中的黑气,奈何已近尾声,魔气尽数被鸿俊吸入心脏中,他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愤恨! 下一刻,壁画中再喷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心魔,阿泰与阿史那琼同时出手,心魔却拖着滚滚魔焰,冲出了莫高窟! “追!”莫日根喊道。 众人起身,追出了莫高窟。 深夜中群星晦暗,心魔飞出第三层,苍狼却踏着光芒而来,朝它发出吼声,心魔被撞得直飞下去。阿泰一手按住栏杆冲出,挥起飓风扇,烈火席卷。 鬼王带着一众亲卫跃出栏杆,飞出莫高窟,陆许紧随其后,喝道:“化掉他的噩梦!” “长史呢?!”阿泰喝道。 鸿俊一抖飞刀,正要冲出洞窟时,背后却伸出一只手,锁住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拖了回来! “给我听着。”李景珑沉声道,“绝不能吸走心魔的噩梦……” 话音未落,李景珑骤然挨了鸿俊结结实实、干净利落的一拳,那一拳狠狠揍在他的眼眶上,揍得他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 “你们合伙骗我……”鸿俊握紧了拳头,气得不住发抖,“你们早就知道……那是魔种……” 李景珑艰难地咳了几声,一手捂着眼眶,说:“是我的错,我骗了你,但无论如何,你绝不能,再吸收魔气……鸿俊,你答应我,答应我……” 他勉强抬起头,眼前尽是重影,鸿俊那因愤怒而狰狞的面容渐渐平静下来,眼里却带着一丝冷漠。 “你点头。”李景珑说,“我答应你,我会打败它,你绝、不、能,再像在画中一般……你点头,你给我点头,否则我不会让你离开这儿!” 鸿俊局促喘息,最后点下了头,紧接着冲出了莫高窟! 笔走龙蛇 是时心魔已被围困在九层楼外高处,嘶吼声里,全身犹如绽放出坠向人间的焰火,那是白鹿数千年中从浩瀚苍生的七情六欲中所带走的噩梦,此刻噩梦尽化作重重鬼影,天空中、大地上,一时尽是悲伤、痛苦、绝望! 陆许喊道:“他把噩梦全部放出来了!” 阿泰喊道:“你是白鹿,就没有办法控制么?!” 陆许咬牙一变,成为白鹿,在天空中环绕驰骋,然则原本当散发出白光的鹿角却已断去,再无法释放出白光,吸走漫天漫地的噩梦。地面上鬼影成千上万,不住纠缠尸鬼王与其亲卫。 鬼王一声怒吼,喊道:“法力!” 亲卫们齐齐抽出长戈一震,将尸鬼的内丹之力注入武器之中,与扑上前的鬼影展开杀戮,武器上焕发出暗紫色光泽,所刺穿的噩梦随之消散。 苍狼与白鹿在空中搏斗,阿泰见状,将飓风扇一收,与阿史那琼各自双手掐法印,阿泰背后现出祆教火神阿胡拉法相,阿史那琼背后现出祆教战神巴赫拉姆法相,追着那漫天肆虐的梦魇四处捕杀。 鸿俊跃下莫高窟,落向地面,奈何飞刀对这漫天梦魇全然无效,他抖开五色神光,却根本无法抵御魔气的穿透! “你躲开!”苍狼吼道,“鸿俊!” 鸿俊退后几步,愤怒无比,却无能为力,只得退后,再次上了莫高窟。 李景珑在莫高窟顶拉开长弓,箭矢闪烁白光,紧张地盯着心魔,心魔体内的噩梦简直无穷无尽,喷出一波,又是一波,苍狼喝道:“长史,动手!” 李景珑箭矢离弦,破开夜空,朝心魔刷然射去,心魔轰然爆破,力量仿佛被压制,却释放出了更多的噩梦! 鲤鱼妖喊道:“鸿俊!快过来!” 鸿俊:“……” 鸿俊完全无法支援,只得站在三层,看战友们奋力抵抗心魔,心中百味杂陈。苍狼与白鹿在空中左支右拙,苍狼便朝白鹿吼道:“你回去!” 白鹿也不再争执,踏空而来,落在鸿俊身畔,化身为陆许。 鸿俊剧烈喘息,紧闭双眼,内心深处俱是悲痛,刘非的过往,那些神州大地上,陌生人午夜梦回时的恐惧,缠住了他的灵魂,并将他拖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世人总得遭遇这些苦痛吗?”鸿俊颤声道。 陆许一手按在鸿俊背上,将所余无几的法力注入他的身躯,助他脱离噩梦。 “每一次我被心魔同化时。”陆许低声答道,“都能感觉到这最真切的痛苦,我以为我将彻底死去。等你回来,成为我在这痛苦里唯一的希望,也让我支撑到了今天。” 可我的希望,又在何处?鸿俊不禁望向夜空。 莫高窟前已是噩梦肆虐,李景珑手持智慧剑,冲向充斥着梦魇的战场上,以心灯之力四处拼杀。 “鸿俊不在这儿吧?!”李景珑喊道。 鬼王喝道:“在高处!太多了!杀不完!你得将心魔解决掉!” 李景珑答道:“我再没有多的力气了!” 他释放太多次心灯,此刻心脏复又开始抽痛,莫日根化身的苍狼在高处与心魔剧烈缠斗,阿史那琼喝道:“太多了!赶紧想办法!快撑不住了!” 这尚且是他们第一次与真正的“魔”展开战斗,所有人都毫无经验,也毫无防备,魔不惧刀兵,更不惧寻常地火风雷等法术,他们只能御起体内法力,以法力对魔气,强行抵挡。 然而这么使用法力,消耗甚剧,根本无法支撑到消灭所有噩梦,何况当他们驱散了地上的噩梦后,心魔竟还能再释放出一轮! “只有将它们全部吸收,才能解决掉心魔。”鸿俊说道。 “不!”陆许喊道,“不要这样做!” 鲤鱼妖突然大喊道:“鸿俊!你看!有条龙!有条龙来了——!” 夜空灿烂银河下,一条闪着银光的蛟飞过天空,发出龙咆,所有人同时抬头望天。 “那是蛟,不是龙。”鸿俊道,“是谁?!” “嗨咩猴比——”蛟头上传来裘永思的声音,紧接着一名身穿大氅的书生从高空中跃了下来,喊道,“我亲爱的战友们……这是在做啥?!” “裘永思!” “永思!” 众人见来了生力军,同时吼道:“快帮忙!” 裘永思拿着笔,左看右看,那蛟将他抛下,便已昂躯飞走,没入夜空,裘永思一见鬼王,吓得狂喊道:“妖怪!” “不是他!”李景珑喊道,“影子!打这些影子!” 裘永思不断退后,喊道:“怎么这么多?!这是啥?!” 阿史那琼:“这也是你们驱魔司的?” 阿泰:“……” 鲤鱼妖在莫高窟高处朝裘永思喊道:“裘永思!你给我振作点!我是你老大!” 裘永思抬头一看高处,再看战场,当即鼓起勇气,豁出去了,他朝后跑了几步,一甩衣袖,悬浮空中,抖开大氅,挥起手中山河笔,开始施法。 “替我争取时间!” 裘永思笔走龙蛇,开始念诵咒文,顷刻间莫高窟千窟同绽金光,暗夜中光耀天地,“嗡”一声所有壁画上的飞天、菩萨、明王、夜叉、饿鬼、金刚纷纷离开壁画飞出,金光遍野,壁画中图案一离窟,如海潮般疯狂地涌向大地上的梦魇,顿时与散发黑气的噩梦撞在一处。 李景珑见状喊道:“取心魔!” 阿泰、阿史那琼从天顶以祆教神明法相压下,鬼王与亲卫持戈冲上,李景珑将全身最后法力注入智慧剑中,冲向心魔,狠狠一剑刺了进去! 心魔不住震颤,所有人睁大双眼,望向战场中央,心魔疯狂嘶吼。 “你……哪怕杀了我……也……无法……阻挡……” 心魔低沉而恐怖的声音中,魔气平地爆发,四散。李景珑持剑站在那充满魔气的飓风之中,拼尽所有的法力,将心灯之光注入那团魔气内,魔气不断崩散,所有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刻。 心魔溃散,周遭梦魇纷纷淡化,升往天际。 心魔的黑火越来越淡,现出一个旋转的漩涡,李景珑那剑恰恰好刺在漩涡中央,眼看漩涡即将散尽,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骤然间漩涡中出现一条迸发黑火的巨蛇,一口咬住了李景珑的臂膀! 李景珑痛得大喊一声,感觉到那巨蛇的利齿钉进了自己的灵魂,他的半边手臂剧痛,心灯的力量已枯竭,右臂燃起了黑火! “李景珑!” “长史!” 众人冲上,巨蛇却平地一个翻滚,咬着李景珑的右臂连着半身,升上天空。 “可怜的凡人。”一个声音震响道,“空有这神力,却全无驱策之法……” “獬狱!”鬼王怒吼道,“放开他!” 巨蛇全身发出声响,响彻夜空,那是放肆的狂笑:“毁去这心魔种后,是不是非常意外,我就藏在这儿?!” 巨蛇连智慧剑咬住李景珑手臂,李景珑竭力挣扎,要将法力注入智慧剑中,却已耗尽力量,黑火仿佛点燃了他的灵魂,令他在这火焰中煎熬。 鬼王冲上前去,平地却一阵狂风卷起,衣袖纷飞的玄女、瘟神两妖现出身形,飞向鬼王,接住了鬼王一招。 玄女厉声道:“鬼王,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瘟神冷笑道:“李景珑,饶你机关算尽,也算不到心魔种中竟是妖王陛下罢?” 李景珑不断挣扎,却听莫高窟处传来一声大喊。 那黑火巨蛇陡然睁大双眼,身上魔焰如同被飓风倒卷,从李景珑身上脱离,往尾部飞快逝去! 獬狱张开口,发出一声长嘶! “鸿俊!” 是时,鸿俊悬浮空中,左手抓住了獬狱之尾,黑火疯狂朝着他的手臂卷去,源源不绝地注入他的心脏,獬狱竟是挣扎不得,身上的魔焰越来越淡,现出近乎透明的躯壳。 李景珑顿时将手抽出,一时间莫高窟前所有人抬头望向空中的鸿俊。此刻獬狱身上的魔焰已全被鸿俊吸走,獬狱狂吼声中,调转身躯,张开利齿,朝鸿俊当头咬下! 鸿俊左手揪着它的尾巴不放,右手一抬,按在冲向自己的蛇头上,魔火随之一冲,獬狱顿时在空中崩散,被摧毁,化作光点,升上天际! 玄女与瘟神同时震惊,竟是不敢再战,抽身飞起,正要逃离时,只见鸿俊并起剑指,凌空画出符咒,刹那间两道黑色气焰射出,卷住玄女与瘟神,将其兜头盖面一扯。 两妖发出哀嚎,竟是在空中就被气焰彻底绞碎。 大地上静谧无比,鸿俊将那魔火一收,全身剧震,缓缓降下,落在地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左手手掌沿着手臂,有一道黑气正在往心脏处不断蔓延,此刻则渐渐褪去。 李景珑拖着智慧剑,踉踉跄跄地走向鸿俊,似要说句什么,是责备他没有遵守承诺?还是埋怨自己的无能? 他俩站在九层楼前沉默对视,但鸿俊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走进九层楼里。 太阳升起来了,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一夜大战后,驱魔司中,裘永思、阿泰、李景珑与莫日根、鲤鱼妖聚在一起。 “……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裘永思出了口长气,说,“收到长史的信后,我动用了一位与裘家有过约定的蛟龙,载着我日夜兼程飞来。先是到了凉州,哥舒翰大将军指我往玉门,正好在往玉门的路上,看见了你们。” 李景珑想了想,问:“你能驱策蛟龙?” “三次。”裘永思说,“这是最后一次。” 莫日根长吁一声,靠在案上,仰头望向殿内的壁画,说:“白鹿找到了,可他失去了所有灵力。” 李景珑说:“斩角的办法是我想的,错在我身上。” 莫日根摆手,说:“不打紧,人救回来,什么都好说,只是鸿俊他……” 阿泰低声道:“没想到魔种,竟然在他的身上。最后出现的那东西是什么?” 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道:“鬼王说,獬狱想复活天魔,却找不到魔种,想必是用自己的一魄当作种子,吸收白鹿经年累月未能化解的噩梦中的戾气,凝聚出了这么一个‘心魔’。” “这样不是挺好么?”阿泰摊手道,“心魔被解决了,獬狱的力量也变弱了。只要保证鸿俊身体里的魔种别再出事,勉强还是能平安的。” 李景珑“嗯”了一声,以手指揉搓眉心,又说:“可獬狱还活着,不会轻易放弃这机会。” 真相渐渐变得明朗起来,鸿俊继承了父亲一体中的魔种,原本将成为下一任天魔。却因缘际会,被带到了曜金宫,在重明的守护之下。獬狱找不到这魔种,便自行仿制出了一个…… “难怪。”莫日根喃喃道。 “难怪什么?”裘永思问道。 莫日根与李景珑对视一眼,彼此知道对方意思,难怪鸿俊小时候总有妖怪上门找寻他,而孔宣与其母贾毓泽也为了守护鸿俊而死,难怪他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鸿俊呢?”裘永思问。 “陆许陪着。”李景珑叹了口气,答道,“得想个办法,将他体内那魔种取出来。” “他爹都办不到的事。”莫日根说,“你觉得你能办到么?” 李景珑不作声了。 “不管怎么样。”裘永思说,“大伙儿又聚在一起了,鸿俊那事儿,只要守着,守好,想必也能控制住,就长史劳累点罢了。” “就怕我守不好。”李景珑说。 “你一定行!”阿泰说。 莫日根答道:“一定行,长史,看你的了!” 裘永思诚恳地说:“长史,只有你行。” 另一殿内,鸿俊倚坐在栏杆前,望向外头灿烂的朝阳,那栏杆就像个囚牢,透过栅栏能看见外头被切得支离破碎的景色。 “陆许。”鸿俊皱眉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就这么想死么?” 陆许知道鸿俊在责备他开启法阵时,最后的那一刻。 “若我将心魔困在体内。”陆许说,“就好杀多了。” “可你也会死。”鸿俊说。 “谁不会死呢?”陆许答道,“死了再去转世就是了。” 鸿俊答道:“以前的事,你就再也不记得了,你就变成另一个陆许了。” 陆许与鸿俊并肩而坐,鸿俊伸出手臂,搭着他的肩膀,将他搂在身前,轻轻地说:“以后可不能这样。” “嗯。”陆许侧躺下,枕在鸿俊的腿上。 鸿俊又问:“你还能让我做梦么?我想看看我爹娘。” “不行了。”陆许喃喃道,并抬头看着鸿俊的脸,伸出手,按在他的额上,答道:“我的角还没长出来呢。” “要多久?”鸿俊又问。 陆许摇摇头,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鸿俊说:“那梦是真的么?” 陆许没有回答,鸿俊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陆许说:“心魔控制着我,让你陷入梦境时,我也看见了……你的过去。” “那是真的。”鸿俊答道。 “但你的过去,仍有许多未曾被显示。”陆许不安地说,“你的记忆被封印了,缺失了许多,尤其在你和……那个人,李景珑从相识到分开的时候。你知道是谁封印了你么?” 鸿俊皱眉思考,突然想起了自己被离魂花粉呛着时,想起了青雄来到自己面前,朝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朦朦胧胧,却记不真切。 “青雄吗?”鸿俊喃喃道。 “封印你记忆的,也许就是封印李景珑记忆的那个人。”陆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鸿俊,答道,“鸿俊,你长得真好看。” 鸿俊眉头紧锁,听到这话时,回过神望向陆许,苦笑。 “我好困。”鸿俊低声说。 “睡吧。”陆许说,“睡醒就好了。” “你再说说我爹吧。”鸿俊又说,顺势躺下,这次换陆许坐着,答道:“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鸿俊闭上双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多时,李景珑高大的身影挡在殿门外,挡住了阳光,陆许抬眼瞥李景珑。起身,从李景珑身边经过离开。李景珑跪在熟睡的鸿俊身前,端详他一会儿。 李景珑的脸上还带着被鸿俊揍出来的瘀青,不多时也长吁一口气,在他身边躺下。 岁末团聚 九层楼一片静谧,画师们都离开了莫高窟,时值岁末,他们纷纷上了车队,驰往河西境内,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景珑还是先醒的那个,鸿俊则睡得天昏地暗,无意识地抱着李景珑。外头脚步声响,莫日根快步进来,朝李景珑打了个手势。李景珑眯着眼,知道有要事,便轻手轻脚地起来。 “怎么样?”莫日根小声问。 “待他醒了再聊聊。”李景珑答道,“怎么?” “鬼王要走了。”莫日根答道。 李景珑快步走出九层楼,鬼王与亲卫们等在门外,朝他辞行。 “还有事未曾请教,请务必再留几天。”李景珑匆匆说道。 鬼王却仿佛已猜到李景珑想问的话,答道:“我不知道曜金宫那只凤凰有何意,但想必心灯在你身上,不会是偶然。” 李景珑:“!!!” 鬼王一手按在李景珑肩上,说:“獬狱未死,刘非大仇未报,但天魔是否复生,却仍是未知。” 李景珑仿佛窥见一丝希望,问:“鸿俊体内那魔种,是可以抑制住的?” 鬼王摊手,答道:“这问题,我无法为你解答。” 李景珑沉吟片刻,鬼王又说:“人与妖,终究殊途,以我身份,也无法向你提供多少帮助。但你我可以暂时做个交换。” 李景珑抬眼,望向鬼王,鬼王答道:“此次战死尸鬼为患人间,虽说是被白鹿心魔控制,我与刘非,却脱不得其咎。” 李景珑答道:“罪孽在獬狱身上,不在你们身上。” “可你回到人间朝廷,又该如何交代?”鬼王说,“守护人间的边关将领,会放任雅丹内沉睡的二十万尸鬼,置之不理?” 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说:“刘非已死,他已赎罪。” 鬼王点了点头,李景珑又说:“至于雅丹,我自有办法,保证不会有人来惊扰你们的安睡,陛下曾许我一处封地,我选了雅丹,请鸿俊的舅舅于玉门关前代守,自然无人再来。” “如此。”鬼王说,“你便留着它。” 鬼王递给李景珑一枚生锈的铁甲片,又说:“獬狱之仇,我将全力相助。除此之外,你还可驱使我麾下大军一次,替你作战。” 李景珑收下铁甲,忙抱拳道谢,鬼王再不多言,上马离开,与一众亲卫消失在夕阳里。 李景珑回了九层楼里,众人都纷纷醒了,各自打着呵欠。 李景珑扫了众人一眼,说:“人居然就这么齐了。” 连他自己也有点儿意外,裘永思懒懒倚在榻畔,说:“大过年的我还跑来帮弟兄们打架你说我容易么我?” 李景珑想起今天已是岁末,便道:“好罢,旁的事都不管了,做饭,过年!” 阿泰笑了起来,说:“上次过你们的年还是五年前了,有酒么?” 李景珑早就安排好了,于是给众人分派任务,此时陆许来了,众人便看着他。 陆许不安地打量李景珑,莫日根便拍了拍身边,示意他坐下。 “他没事。”陆许一看李景珑就知道他想问鸿俊,答道,“有话你当面问他,比问我好。” 李景珑便点头,说:“我去杀鸡,待会儿再叫醒鸿俊,让他多睡会儿。” 一时间驱魔司便动了起来,阿泰去找阿史那琼和面,预备岁末吃一顿,打个牙祭。莫日根则与陆许坐在院里剥板栗,预备做个板栗烧鸡。李景珑去杀鸡,裘永思则与鲤鱼妖负责清点出碗筷来。 “哎,怎么一群大老爷们,跑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过年。”裘永思哭笑不得,朝鲤鱼妖道,“真是想不开。” 鲤鱼妖答道:“对啊,鱼也没一条。” 裘永思被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问:“对哦?那年年有鱼怎么办?” 鲤鱼妖:“……” 莫日根与陆许对坐,两人都沉默不语,莫日根手劲大,手指一按板栗便裂了壳,再扔给陆许,陆许则顺手剥开。 “陆许。”莫日根说,“你还在生我的气?” 画中听了鸿俊交代经过,莫日根方知,原来陆许一路跟着自己,竟是求他前来救自己。而苍狼也曾在某个时候,成为被困在画中的陆许的最后希望。 “我以前发过誓。”陆许漫不经心地说道,“趁他们不注意时,到阿弥陀净土变里去许的。” “许的什么愿?”莫日根抬眼看他。 “许的是,谁来救我出去,我这一生就跟着他了。”陆许低头,看着手中白色的栗子,随手扔到筐里。 莫日根:“……” 陆许抬眼,看着莫日根,没说话。 “那时候我不知道。”莫日根说道。 “现在你知道了。”陆许答道。 莫日根低声说:“陆许,我这一生的使命,就是找到你。” 陆许说:“我才不管你他妈的什么使命,反正你最后可没来。” 莫日根答道:“你这么说不公平!我不知道是你!” “鸿俊怎么知道?”陆许反问道。 莫日根将板栗捏得“咔咔”响,皱眉道:“这不公平!” 陆许又说:“你不过因为我是白鹿转生,才来找我,是不是?我是白鹿,谁是白鹿,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 莫日根说:“不一样,这不一样,陆许!” 莫日根看着陆许,只觉有满腹话想说,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莫日根:“我以为,白鹿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既不漂亮,也不是姑娘。”陆许答道。 莫日根说:“我想,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就是白鹿,然后我来了,我会好好地爱她,照顾她……” 陆许眉毛一扬,示意莫日根手里的栗子快点开,自己等老半天了。莫日根只得把栗子扔给他,又说:“……可这一路上,这一切快得我来不及想清楚,我从没想过,咱俩会……都是男人,也没想到,你就是白鹿。”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许问。 “咱俩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莫日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怎么不知道?”陆许打量莫日根,说,“谁要和你命中注定啊!” 莫日根道:“否则你为什么到榆林去找我?” “那时我脑子是昏的!”陆许说,“现在清醒了不行?” 莫日根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什么意思?我也豁出了性命来救你,你不能因为最后带你出来的是鸿俊,你就……” “哟,你俩剥这么多栗子,要做几个菜?”阿史那琼满手面粉,打量两人身前的整整一木桶栗子说。 “闭嘴!”陆许与莫日根异口同声道,陆许起身走了。 鸿俊睡到一半,被外头临死前拼命挣扎的鸡给吵醒了,李景珑从未杀过鸡,按着那鸡割脖子放血,偏偏没割对地方,导致那鸡疯狂尖叫,扑打翅膀,歪着半截脑袋,拖了满地血到处跑。 鸿俊暴躁地吼道:“安静点行吗?!” 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到栏前,望见下一层李景珑正在追那鸡,当即一飞刀过去,鸡“咕”的一声,倒在地上,世界总算安静了。 李景珑两手血,马上抬头道:“鸿俊!” 鸿俊消失在三层,李景珑疾步上去,鸿俊却下了二层,捡起那鸡,李景珑又跟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李景珑便有点儿讪讪。 “做什么?”鸿俊皱眉道。 “过年了。”李景珑答道。 鸿俊便点了点头,不吭声,李景珑烧了水,在九层楼一侧的院里,一下一下地拔鸡毛。 李景珑的右手始终有点发抖,昨夜似乎被獬狱咬了后留下伤,却伤在经脉中。鸿俊思忖再三,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忍不住打量李景珑,这些天里,李景珑似乎意识到他对他的疏远,且到得现在,李景珑已变得有点小心翼翼,就像说什么都怕他生气。 他的眼眶上还带着被鸿俊打出来的瘀青,鸿俊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还在生我的气?”李景珑埋头拔鸡毛,说道。 鸿俊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心酸。 李景珑又说:“是我没用,你还难受么?” 李景珑抬头看鸿俊,鸿俊答道:“不难受了,你这么担心我做什么?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李景珑把鸡翻了个面,继续拔毛:“在意你还不好?” 鸿俊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景珑突然说:“我怕你难受,可你什么也不朝我说,哪怕对莫日根,对泰格拉,如果我没猜错,待会儿见了永思,你的话都比现在多。”说着他又抬头看着鸿俊,说:“哪怕是陆许,你也愿意与他说说话。我不明白,是我做错了什么?” 鸿俊怔怔看着李景珑,那一刻,他有股告诉他的冲动。但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李景珑已忘了过去,知道以后,他会内疚么?他该说什么? “我与陆许,其实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鸿俊答道。 “他告诉我了。”李景珑淡淡道,“这挺好。”说着又把鸡翻了个面,两人一起看着李景珑手里的那只被扒光毛的鸡。 “你从那次醒来以后,”李景珑又说,“就在生我的气,因为我瞒着你,是不是?” “不是。”鸿俊答道。 李景珑指指自己瘀青的眼眶,侧头,说:“这儿给你再打一拳?哥哥只是不想你怕,不想你觉得给大家添了麻烦。” “真不是。”鸿俊坚持道。 李景珑一本正经地说:“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 鸿俊又不吭声了,李景珑拔着鸡毛,低下视线,又说:“鸿俊,你觉得我聪明不?” “很聪明。”鸿俊答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 “可我猜不到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李景珑抬眼,望向鸿俊,那眼神里竟是带着令人心酸的茫然。 “我没有生你的气。”鸿俊答道。 “有。”李景珑说,“从你睡醒以后,你就变得不一样了。我承认,是我没用,从凉州城那天起,我就一步错,步步错。我恨不得能让时间倒回去,回到那天夜里,我就不该出去。” 鸿俊沉默片刻,而后说:“我要走了。” “去哪儿?”李景珑答道。 鸿俊答:“回家。” 李景珑:“我答应过你的,陪你一起去曜金宫。” 鸿俊想拒绝他,他实在无法放下记忆里的那一幕,但他也开不了口,只能保持沉默。 “哟。”阿史那琼在二层朝下看,说,“姓李的,你这鸡毛还要拔多久?拔得比你们贵妃的脸还干净了。” 李景珑:“……” 鸿俊站起来走了,李景珑简直想和阿史那琼打一架。 裘永思与鲤鱼妖则并排坐在一条冰河前,河面上凿了个洞,各持一杆,在那冰洞里钓鱼。 鲤鱼妖说:“为什么我是一条鱼也要来钓鱼?” 裘永思说:“不然怎么办?年夜饭没有鱼,简直招晦气,总不能把你给煮了罢?” 鲤鱼妖只好不说话了。 当夜,李景珑摆开桌,莫高窟中开酒菜恐怕冲撞了菩萨,便挪到最远处,平时画师们聚集的一处侧殿内开年夜饭。 “怎么样?”莫日根朝李景珑问,上前为他搭手,把案几搬上去。李景珑的右手还有点抖。 “还在生气。”李景珑说,“问不出来,你呢?” 莫日根说:“我自己还没想清楚呢。” 说话时陆许入内,一瞥两人,两人马上不说话了。 鸿俊闻到香味,他早已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饿得快前心贴后背,什么魔种,什么噩梦,什么妖啊魔的,统统都被抛到了脑后,赶紧坐下来。裘永思哈哈大笑,上前骑在鸿俊肩上,鸿俊大叫一声,按着他要揍。 “可想死我啦!”裘永思笑道。 鸿俊说:“你居然也赶到了!” 裘永思拍拍鸿俊的背,亲热地搂着他,说:“还好来得及时。”继而凑到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句。 “别怕,无论发生什么,大伙儿都陪着你。” 鸿俊:“……” 鸿俊抬头看裘永思,裘永思现出温暖的微笑,转身到另一案前坐下。阿泰与阿史那琼也进来了,阿泰朝鸿俊使了个暧昧不明的眼神,鸿俊便笑了起来。 众人都识趣地没有提有关魔种之事,陆许则坐到鸿俊隔壁,李景珑说:“今天烧了不少菜,没法分了,把案并在一起,大伙儿各取所需吧。 “赵子龙呢?”鸿俊问。 “这儿呢。”桌上盘子里,鲤鱼妖答道。 众人:“……” 鲤鱼妖躺在盘里,动了动尾巴,身上还铺了些葱姜蒜,只没把它蒸熟。 “年年有余,应个景。” 雪原双骑 李景珑亲手给大伙儿斟酒,说:“今年人这么齐,冥冥之中,也是天意。还来了两位新伙伴……” 鸿俊把身体朝后靠了靠,让李景珑斟酒,陆许则面无表情地看酒水入碗,那表情明显是“谁是你伙伴”。 “吃个尾牙。”李景珑斟了酒,举起酒碗说,“各位,一年辛苦了,干了!” 鲤鱼妖马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抖落一身葱姜蒜,端着小碗,说:“干了!” 李景珑便等了等,鲤鱼妖先干,接着众人才纷纷举酒碗,将酒一饮而尽。 “你们的规矩是鲤鱼先喝?”阿史那琼问。 “它是大伙儿的老大。”阿泰解释道。 鲤鱼妖说:“大伙儿吃吧吃吧。” 李景珑:“……” 于是众人举箸,鸿俊早已饿得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了,筷子只朝那板栗炖鸡上扒拉。李景珑不等他动手,先把一个鸡腿夹给鸿俊。 “没想到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裘永思笑道,“在骊山分开时,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 阿泰笑道:“你小子来得最迟,还好意思说?” 莫日根打趣道:“什么时候再去流莺春晓?” 众人都笑了起来,阿史那琼问阿泰流莺春晓是什么,陆许则问鸿俊,鸿俊满嘴吃的,示意待会儿再给你解释。 李景珑吃了一点便叹了口气,说:“这回吃过酒,大伙儿又得散了,是吧?” 裘永思忙道:“不散不散!一起回去!” 李景珑:“……” 裘永思说:“都知道獬狱了,我和大伙儿一起行动。” 阿泰答道:“这回带琼过来,正打算回驱魔司。” 鸿俊吃了点儿东西,总算活过来了,问:“为什么?” 阿史那琼说:“没钱了,都被阿泰这败家子花光了。上你们长安赚点钱去,否则复不了国,都被这败家子花光了。” 众人:“……” 李景珑哭笑不得:“我们驱魔司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随便一出手就是几千两银子。” 阿史那琼说:“这你就不担心了,我们自有营生。” 阿泰苦着脸说:“他们让我回驱魔司去,好巴着长史疏通疏通,做点小本生意。” 众人又笑了起来。 “你呢?”李景珑朝陆许问道。 陆许看了鸿俊一眼,鸿俊又看莫日根,知道对莫日根来说,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陆许了。 “你也跟大伙儿一起回驱魔司吧。”鸿俊答道。 陆许便点了点头,莫日根松了口气,感激地朝鸿俊笑笑。 鲤鱼妖便道:“干了干了!” “老大你酒量不好。”李景珑忙道,“我替你来吧。” 鲤鱼妖坚持,李景珑只得与众人再干一碗。酒下了肚,除陆许之外,众人都有说有笑起来,席间所谈,俱是这半年里大伙儿并肩作战的过往。夜半闯平康里、战大明宫、计设科举考场,还被九尾天狐困在了一个山洞中,最后李景珑心灯爆发,众人方得脱困…… 鸿俊听着他们的过去,想起那天在血池中,李景珑看见自己受制被割耳朵时,忍不住便抬眼他,恰好李景珑英俊的脸上带着酒意,也在看自己,两人目光一对,李景珑便微一笑。 李景珑左手按着右肩,活动胳膊,说:“你们说走就走,我带着鸿俊,一路往西北,险些连项上人头也送哥舒翰了。” 鸿俊想起两人来时,便忍不住笑,莫日根说:“你们一路上只游山玩水了吧!” “游山玩水?”李景珑说,“小少爷不惯骑马,可是把我折腾得够呛。” 鸿俊不禁想起了李景珑给他上药那次,只满脸通红,却不接他的话。 李景珑问了众人是否回驱魔司,却独独没有问他,兴许在他眼里,自己一定是不会走的那个。 鲤鱼妖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倒在桌上。酒过三巡,李景珑说:“喝了这碗,再不喝了。” 众人便又举碗,鸿俊见陆许不大想喝,便说:“我替你。” 莫日根接过酒碗,说:“我喝了。” 陆许看了眼莫日根,听众人说了这许多曾经的情谊,多多少少,生出向往之心,朝鸿俊问:“是真的?” 鸿俊一怔,想了想,“嗯”了声。 “长安好么?”陆许又问。 “只有冬天下雪。”鸿俊解释道,“是个好地方。” 莫日根说:“长安很美,到时带你回驱魔司,你会喜欢。” 莫日根有一句没一句地朝陆许答话,陆许已不那么冷淡,闻言便点了点头。 “这次来河西。”李景珑放下酒碗,想了想,忽然说,“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鸿俊身上的魔种。” 这话一说,满席便随之静了,鸿俊吃得差不多便放下筷子,怔怔看着李景珑。 “鸿俊。”李景珑又说,“大伙儿从来没嫌弃过你,咱们都是同生共死过的。” 鸿俊望向众人,裘永思笑道:“血池里头,是你与长史救了我。” 莫日根答道:“要不是你俩,大伙儿都交待了。” 阿泰则说道:“记得那会儿,咱们还一起找这伙蠢货不?” 鸿俊笑道:“记得。” 李景珑说:“心灯是你给我的,若不是你,今天我也只是个凡人罢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便避开了李景珑的目光。 陆许突然说:“许多事,冥冥之中,有着天意。” “天意。”李景珑说,“不错。鸿俊,兴许心灯落在我的身上,也是这么一说。” 鸿俊依旧没有回答。 李景珑说:“总之,你得知道,这儿没有人嫌弃你,也没有人担心你身上的魔种。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大伙儿与你一起慢慢地想办法,将这魔种取出来。” 裘永思说:“我想,这真是天意,鸿俊。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战胜天魔的希望。” 鸿俊点了点头,李景珑又笑道:“鸿俊,有什么话就说,别憋着。” “好。”鸿俊笑道,“我知道了。” “最后一碗!”李景珑再举碗。 陆许跟着喝了,阿泰说:“这可是真的最后一碗了。我来弹琴吧!” 裘永思说:“我表哥新作了一首,是很不错的,来来,我给你们唱了。” 众人当即洗耳恭听,阿泰轻拨数下巴尔巴特琴,裘永思便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听到这诗时,鸿俊便又什么都忘了,心道这诗是人能写得出的?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众人同时喝彩道:“好!” “这是李白的诗吧!”鸿俊道。 众人一同怒喝,让鸿俊别打岔,裘永思只笑吟吟地继续唱,那诗简直回肠荡气,听得与席者尽皆出神,到“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时,琴声止,落针可闻。 “正是李白。”裘永思说。 “李白是你表哥?”李景珑诧异道。 鸿俊听到这话,当即震惊了。 裘永思答道:“对啊。” 满座皆惊,然而更让鸿俊震惊的,还是李景珑的下一句。 “我怎么没听他说过。”李景珑自言自语道,“下回碰上了问问,你可别胡乱攀亲戚。” “问就是。”裘永思笑道。 “你认识他?”鸿俊诧异地问李景珑。 这是这么多天来,鸿俊第一次主动朝李景珑说话。李景珑带着醉意与笑意打量鸿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回他来长安,约个时间,让他陪你聊聊?”李景珑说。 鸿俊:“……” 李景珑居然认识李白?!而且一直没说过? “太白兄爱喝酒,我俩从前喝酒认识,便攀了个本家。”李景珑笑着答道,“惭愧没学几句诗文,钱都花在画啊酒啊茶啊吃啊上了。” 李景珑确实是公认的懂吃懂玩懂享受,裘永思出身汉人名门,却终究差了一筹,他拿着筷子,点了点茶杯,说:“表哥讲究投缘,不过鸿俊嘛,我想是能约到一面的。” 鸿俊说:“有机会让我去见见他!” “行。”李景珑答道,“这就答应你了,我求求他去,不见呢,就磕头下跪,再不行,就去求陛下,实在不行,把他绑了来,总得让你见一面,绝不食言!” 众人便哄笑,鸿俊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想起李景珑待自己的好来,他仿佛总是不计条件地答应他,只要他能办到的,就从未拒绝过自己。 “我还有一个表叔。”裘永思又说,“来听听他的?” 鸿俊道:“又有?”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不是贺知章么?” “别老往脸上贴金!” “你就吹吧你!” 众人纷纷嘲讽裘永思,裘永思说:“当真是表叔!”鸿俊则险些被笑死,裘永思则一脸无辜,说:“我表亲出诗人怎么了!” 阿泰弹了一会儿,李景珑便道:“来首《春江花月夜》罢,过得几日,便回长安了,这地方我可是待烦了。” 阿泰便道好好好,李景珑自顾自斟了残酒,挪了过来,到鸿俊身边坐着,与他靠在一起,伸出胳膊,搭在鸿俊肩上。 众人便和着琴声,唱了《春江花月夜》。鸿俊不禁想起李景珑第一次带他们去流莺春晓,那天他们也并肩坐在屏风旁,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唱着这首歌。 “回去想去哪儿玩?”李景珑靠近鸿俊些许,在他耳畔低声道,话里带着些许酒气。 鸿俊说:“还没想好。” 鸿俊有些醉了,朝李景珑说:“你是个……混账。” 李景珑笑道:“怎么混账了?说来听听?” 鸿俊没说话,就朝李景珑怀里钻,仿佛在他的胸膛中,那团炽热的光明,令他成为了扑火的飞蛾。他靠在李景珑的肩前,一时悲伤充满胸臆,意识却渐渐模糊,滑了下去。 琴声渐停,阿泰收了琴,李景珑便朝他们点头,示意你们继续,然后抱起鸿俊,上了楼去安顿他睡下。 陆许注视李景珑背影,坐着安静出神,莫日根则半身靠到案上,侧头端详陆许。 “告诉你个事儿。”莫日根小声说。 陆许一瞥莫日根,除了鸿俊之外,他几乎不开口。 “长史喜欢他。”莫日根也有点儿醉了,眉毛朝陆许动了动,说,“可长史不承认,大伙儿都看出来了。” 陆许打量莫日根,也小声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莫日根搁在案上的胳膊动了动,手掌稍摊了下,答道:“与我不相干。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乐;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难过。”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又问:“你懂那感觉吗?有一个人,像鸿俊一般,天天跟着他,看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看,就这么看……你看……” 莫日根笑了起来,眼里荡漾着情意,说:“这么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活着多好啊。” 鲤鱼妖突然蹦了起来,把陆许吓了一跳,险些把碗给打翻了,莫日根哭笑不得,摸摸鲤鱼妖,说:“算了,我和老大睡去,过年好,陆许。” “弟兄们!”莫日根说,“过年好!” 说着莫日根揣着鲤鱼妖给阿泰作揖,又给裘永思作揖,另几人也站起来,互相作揖,阿泰过来作揖时还顺手去勾陆许的下巴,莫日根忙追着阿泰,满厅跑着踹他,陆许一脸麻木地上去睡了。 房中,李景珑让鸿俊睡好,给他盖上被子,小声说:“今夜不陪你睡了,我得先给太子写信去。”说毕将一个红封儿放在鸿俊的枕头底下,出外带上了门。 鸿俊睁开双眼,头有点痛,听见外头阿史那琼与阿泰你一句我一句地“嘿哟”对歌。伸手到枕下摸,摸出红封,打开看了眼,里头是张一百两的银票。 鸿俊沉默起身,将红封揣在怀里,穿上裘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外。 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覆盖大地,莫高窟中每一窟都点了长明灯,明灯朗照,光芒透过雪夜照来,如同仙境。 “过年好,弟兄们。”鸿俊牵着马,裹着及膝的裘袄,低声说道,继而翻身上马,绕过九层楼后,沿东南路离开了莫高窟。 “下雪了!”莫日根按着栏杆,朝楼上楼下喊道,“妖怪来喽!” 阿史那琼醉醺醺地出外撒尿,站在雪地里,忽见一行马蹄印通往远方。 “谁来了?”阿史那琼边尿边喊道。 众人都回房睡去了,唯李景珑与裘永思习惯守岁,听到喊声便出来看了眼。李景珑蓦然想起鸿俊白天说的话,瞬间快步跑向鸿俊房间,推开房门,空空如也! 雪地上,鸿俊纵马奔驰,刚沿长城疾驰出五里地,风里便传来喊声。 “鸿俊——!”李景珑大喊道。 鸿俊回头一瞥,见李景珑追来,忙策马扬鞭,加快速度。 “鸿俊!”李景珑吼道。 李景珑内着单衣,外头胡乱裹了件毛皮袍子,佩把智慧剑,蹬着靴子便骑马追了出来。鸿俊藏身树林中,牵着马,从树的间隙中望出去。 “鸿俊!你人呢?!”李景珑又冲了回来,翻身下马,辨认地上痕迹。 鸿俊身上飘满了雪,与树木同为一体,深夜里李景珑只看不见他,大雪的沙沙声又掩盖了他的呼吸,李景珑找了半晌,上马又一路往前追去。 鸿俊则在树林中上马,改了方向,先往正东边去。 大雪渐渐地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鸿俊被风一吹,早就醒了酒,他不疾不缓地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极目所望之处,俱是一片苍白。 他经过一个山谷,想起昨夜伙伴们所言,心里便生出孤独与绝望感,又生出一个念头:掉头回去,与他们一起? 他放慢速度,没想到山谷中却突然转出一个人。 “鸿俊!你要去哪儿?!”李景珑竟是事先守在此处。 鸿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了,当即一声“驾!”又冲了出去。 “别走!”李景珑喊道。 “你回去吧!”鸿俊回头喊道。 李景珑纵马,追着鸿俊穿过山谷,鸿俊越跑越快,李景珑在后头喊道:“你慢点儿!我不逼你回去!你和我说话!” 鸿俊却不放缓速度,太阳升起来了,李景珑直追到日上三竿时,官道两侧尽是银装素裹的雪景。 “我不追你了!”李景珑在后喊道,“你别疾冲!放慢点!这么跑下去,马儿能扛住,人也受不了!” 鸿俊被不住颠簸,十分疲惫,从昨夜到现在,足足跑了近六个时辰,体力已有点吃不消了。 马速渐缓,与李景珑拉开一段距离,李景珑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在鸿俊身后。鸿俊快了他也快,鸿俊慢他也慢,鸿俊停他也停,却不上前。 太阳下山了,鸿俊回头,喊道:“你回去吧!” 李景珑只不答话,继续这么跟着,鸿俊想起自己有凤凰羽翎,不惧这冰天雪地之寒,李景珑却没有,这么跑到黄昏,恐怕又要生病了。 鸿俊脑海中如有糨糊,他想回太行山去,从重明与青雄处得到答案,那天是青雄带走了自己,他一定会将事情的经过告诉重明。然而他却害怕,只怕事情真如鬼王所言——这一切,都是重明的授意,他不过是替父亲应劫的一个祭品。 他也充满了恐惧,若青雄带走他的那一天,在场的还有李景珑…… 这该让他如何自处? 他所有的依赖,都将在真相被无情揭露之时粉碎。 鸿俊放慢了速度,夕阳沉降,漫天星斗,夜幕垂下。 他已跑了一天一夜,李景珑也跟了一天一夜。 鸿俊回头看,发现后头没了李景珑身影。 回去了?他心想,却隐约觉得不妙,赶紧掉转马头,朝来时的路驰去。 官道正中央,马匹跑到一旁瑟瑟发抖,李景珑则倒在地上,犹如一具死尸。 “长史!”鸿俊慌张大喊道,在十步外翻身下马,快步跑来。 李景珑身上全是雪,手掌冰冷,蜷成一团,鸿俊马上将他翻过来,说:“长史!” 孰料李景珑突然伸手,将鸿俊肩背一勾,鸿俊正要挣脱时,李景珑却扳着他翻身而起! “住手!” “你给我住手!” “你住手——!” 鸿俊不断挣扎,与李景珑在雪地中扭打,李景珑使尽浑身力气,将鸿俊扳倒在地,紧接着整个人压了上来,锁住他手腕,强行拧到背后,骑在他的肋前,将他牢牢制住。 “为什么不等我?!”李景珑发怒了,朝鸿俊狂吼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那是李景珑第一次对他真正发怒,鸿俊下意识地挣出一手,抖出飞刀,手腕却再次被李景珑牢牢抓住。 “你恨我,是不是?”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道,“我待你这般,我问心无愧!你却这么恨我,为什么?!” 李景珑抓住鸿俊手腕的那手不住晃动,紧接着松手,说:“想取我性命?因为你是妖,我是人?我杀了你的同族?” “不……不……”鸿俊喘息道。 “来啊!”李景珑失去理智般朝鸿俊吼道,“动手啊!往这儿来一刀!心灯还你!你拿走——!” 鸿俊怔怔看着李景珑,李景珑竟是眼眶通红,泪水滚动,左手不由分说地扯开外袍与里头的单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飞刀,按向自己的胸膛。 天地、荒野、雪原、星河,万籁俱寂,唯独两人呼吸声交错,如亘古温柔的潮水。 鸿俊看见了李景珑的左胸膛上,刺了一只展翼垂翎的婉转孔雀。 李景珑不住哽咽,泪水落在鸿俊脸上。 那一刻,鸿俊内心的悲伤再也无法抑制,他放开飞刀,飞刀一声轻响,落在雪地里。 李景珑松手放开了鸿俊,鸿俊则抱住了李景珑,埋头在他肩前,大哭起来。 诺不轻许 一个时辰后,村庄里,鸿俊推开一间民宅的门。 此处是一个被战死尸鬼践踏过的村庄,早已门户破败,无人居住。李景珑安顿了马儿后,便与鸿俊坐在民房内,生起了火炉,两人依偎在一起。 鸿俊将凤凰尾羽放在李景珑单衣前,李景珑却低声说:“我不冷。” 鸿俊以手试他额头,李景珑却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中,两人安静地看着炉火出神。 “想家了是么?” “不。”鸿俊黯然道。 李景珑安慰道:“我相信那天夜里,重明只是说说,为人之父,是不会拒绝孩子回家的。” 鸿俊答道:“回去,只是想问清楚真相。” 李景珑眉头拧了起来,鸿俊喃喃道:“曜金宫是我曾经以为的家,可当我知道了过去以后,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接着,他朝李景珑说起了鬼王所言,李景珑万万没料到竟是这样。最终,鸿俊黯然道:“把曜金宫当作家,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回吧。”李景珑突然说。 鸿俊:“?” 鸿俊抬头望向李景珑,李景珑却说:“回驱魔司,驱魔司是你的新家。我答应你……” 李景珑搭着他肩膀的手放了下来,放在鸿俊的胸膛上,又拉起鸿俊的右手,让他反手覆于自己的胸膛。 “只要我的心脏尚未停止跳动。”李景珑认真地说,“鸿俊,你就永远不会成为天魔,也不会变成怪物。你会一直在我的身边,驱魔司一天还在,你就不会无家可归;只要我活着,当你打开那扇门时,我就在驱魔司里等你。” 鸿俊的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一条冰河正在他的心底缓慢碎裂,发出清响。 “我……我……”鸿俊听到这话时,颇有点不知所措,他与李景珑一对视,却忍不住只想避开他的目光。 “我不。”鸿俊最后说。 “那我陪你一起。”李景珑说,“到哪儿都陪着你。” 鸿俊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甚至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从李景珑发现他离开,一路追来时,心里便一阵阵地揪着,他有点儿恨他,却又伴随着说不清楚的,不知道是什么,别的其他的感觉。 尤其在李景珑揪着他,大声说出“我待你这般”的话时,这让他快要无法呼吸。 “又怎么了?”李景珑不解道。 “没什么。”鸿俊马上说,“我困了,我想睡会儿。” 李景珑便搂住了他,说:“睡吧。” 天寒地冻,李景珑的怀抱十分温暖,就像往常一般,但却又带着与往常不一样的感觉。他的身上带着少许连日奔波的汗味,而胸膛里那温暖的光,令鸿俊无比迷恋与踏实。 这是他自从做了那个梦后,睡得最为踏实的一夜,仿佛这小屋外的漫天飞雪都散发着心灯的温暖白光。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竟是回到了骊山的温泉中,两人赤着全身,站在温暖的水里,李景珑给他的耳朵上药,彼此赤|裸身躯相贴,鸿俊面红耳赤想躲开,李景珑却将他拉了回来…… “就……这么。” “这样,这样。” “哎哎!快放开我!” 灯红酒绿的平康里,那夜李景珑一脸正经,在巷内守狐妖时,朝他讲述的整个经过,那描述极富冲击力,听得鸿俊一张俊脸通红,起了反应。 “脱光了,抱着……” 李景珑在平康里外头,朝自己煞有介事地描述,与温泉中两人的紧贴景象仿佛奇异地叠在了一起。紧接着他一手覆在自己侧颈上,低头吻了上来。鸿俊的心跳瞬间加速,如夜中他握着他的手,注视他的双眼,朝他说出承诺之时。 李景珑分开他的手指,彼此十指相扣,那阵悸动直传到他的心里。 鸿俊随之一动,醒了,倏然感觉到自己竟是在梦中不小心射了出来,而李景珑还在熟睡,手指扣着他的五指。 外头雪停了,鸿俊抬膝,感觉到自己裆部湿了一大摊,表情尽是不忍卒睹,他小心地把手指从李景珑掌间慢慢地抽出来。昨夜他们是坐靠着睡的,鸿俊枕得李景珑半身发麻,幸亏他还未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裤子湿了!而且还没地方洗! 鸿俊看见披在一旁的外袍,便扯过袍角,拉进大腿擦拭,李景珑也醒了,却不吭声,睁开双眼,奇怪地看着鸿俊动作。 鸿俊还没意识到,满脸通红,盘膝坐着,拉开裤子埋头擦拭。 李景珑凑过来看了一眼,倏然爆笑起来,鸿俊顿时“啊”的一声大叫,给了李景珑一拳,差点把他打骨折。 半个时辰后,两人策马穿过雪原,抄最近的官道往凉州城去。 大年初二,家家户户门口铺着鞭炮的红屑,如雪地中绽放的红花,李景珑怒道:“你差点把我的肋骨给打断了!” 鸿俊回头,咬牙切齿道:“别提了!” “哎。”李景珑说,“这回又梦见什么了?梦见哥哥了?” 鸿俊被这么一说,更是炸了,只恨不得揍死他。 偏偏李景珑又问:“你不会是第一回吧?” “不是!”鸿俊怒吼道,“再说我不理你了!” 李景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两人进了凉州城,李景珑便先牵着马,让鸿俊在外头等,去给他买换的单衣短裤,片刻后又去了澡堂。一连半个月没洗过澡,鸿俊总算可以好好洗一洗,换身衣服。 “洗完在外头等我。”李景珑说。 “你去哪儿?”鸿俊茫然道。 “送信。”李景珑答道,“告诉驱魔司的弟兄们,找到你了。” 鸿俊泡进澡盆里,长吁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春梦,好几年前,在曜金宫时也做过。那时他还以为自己尿床,生怕被重明发现挨骂,便把裤子藏了起来。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会儿做梦是梦见什么?似乎是听到有人喊他,还是与一个差不多大的少年打架,打着打着,对方就亲了自己……鸿俊摇摇头,把那混乱的思绪驱逐出脑海。为什么昨天会梦见李景珑?梦到他也就算了,居然还在温泉里…… 鸿俊想着想着,忍不住又硬了,当即缩在水里,头晕眼花地泡了一会儿,舀了瓢冷水浇在头上,才好了些。 洗过出外时,李景珑还没回来,浴室外的侧房里,伙计摆好食盒,说是长史吩咐的,让他先吃,鸿俊便吃了起来。 及至午后,左等右等,李景珑还不回来,鸿俊突然又有种被扔下的感觉——大年初二,凉州城内喜气洋洋,唯独他自己坐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一个人也不认识,连鲤鱼妖也没跟来。 脚步声响,鸿俊以为是李景珑回来了,便朝外张望,却是澡堂里的伙计。 要么现在就走?鸿俊左思右想,可想到前夜害李景珑追了整整一天一夜,又实在做不出这事儿来了。 “啊啊啊——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鸿俊快抓狂了。 而就在此刻,李景珑转过屏风,出现了,诧异地看着他。 李景珑刚洗过澡,头发还半湿着,坐下道:“总算把事儿办完了。” 鸿俊说:“怎么回来也不先说一声?” 李景珑观察鸿俊眼色,说:“又生气了?”继而明白过来,笑道:“等好久了罢。怎么也不煮茶喝?”说着将铜壶放在小火炉上,径自取过食盒,开始用饭。 “我不回长安。”鸿俊没好气地说。 “知道。”李景珑漫不经心答道,“待会儿就出发,去太行山。” 鸿俊打量李景珑,问:“你真的去?” “当然。”李景珑理所当然地说道。 鸿俊忍不住看李景珑,从前不觉得,昨夜过后,却突然觉得在他身上,有股十分吸引人之感,他的五官轮廓乃是汉人的那种深邃,剑眉星目,身材也极好。但眉目间隐隐有股生人勿近的、端着的气势。除了朝他笑起来时,平日总是这么个德行,看得人心痒痒的,忍不住想气他,或是动手揍他。 李景珑吃过饭,自己动手煮茶,先给鸿俊倒了杯,自己喝茶时沉吟思考。鸿俊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便说:“那么咱们可得先约法三章。” 李景珑险些把茶喷出来,打量鸿俊,说:“你说就是。” “上了曜金宫,你得听我的。”鸿俊答道。 李景珑说:“那是当然,去你家,是客随主便。还有呢?” 鸿俊想了想,最后说:“没有了。” 李景珑:“……” “你出去这么久,就不怕我走啦?”鸿俊又问。 “追上你一次,你就不跑了。”李景珑斟着茶,眼睛却看鸿俊,笑着说,“你舍不得我。” 鸿俊的心蓦然又被这句话给牵了一下,心里一时酸溜溜的。 喝过茶,李景珑便结了账,带着鸿俊离开凉州。出城时,鸿俊刚上马,李景珑却在背后翻了上来,骑在他身后,解释道:“我让他们先一步回长安了,随时留意妖王动向,走,驾!” 鸿俊:“……” 鸿俊道:“我不和你一起骑马——!一人一匹,挤着我干吗!” 李景珑抖开马缰,他健壮的胸膛抵着鸿俊后背,说:“不用你自个控缰,还不好了?” 以前鸿俊几乎完全习惯,与李景珑身体接触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然则现在却觉得李景珑控马时,稍稍往前俯身,压迫感则让自己一下就非常紧张。幸而今日下午的路倒是不长,到得驿站时便已天黑,各村镇又都早歇过年,跑了不到个把时辰,李景珑便去住店打尖。 鸿俊牵着马,听到李景珑与店小二说话,让小二去备点酒菜,预备过年,晚上吃点好的,鸿俊便从门后偷偷地看他,心里不知为何,又紧张起来。 李景珑安排完,便转身找他,看到鸿俊躲在门后,不禁好笑,朝他走来。 “偷看什么?”李景珑乐道,“你这小子成天都在想啥啊。” 在两人一起骑马时,李景珑的胸膛抵着他的背脊,隔着温暖的外袍,那坚实有力的心脏跳动,让鸿俊觉得安全无比,仿佛就有了归宿。 父母的离开已在成长岁月中逐渐接受,然而他在梦醒时所恨的、所难以忍受的痛苦,更来自于发现害死爹娘的人,赫然是李景珑。 鸿俊侧过头,看了眼睡在身畔的他,他的睡容英俊而沉稳,嘴唇温润转折,侧脸鼻梁高耸,眉毛分明。看着看着,鸿俊又开始有点恨他了,若没有那件事,也许自己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他翻过身,面对墙壁,心中如绞一般地难受。 翌日两人再出发,李景珑正要带他时,鸿俊却先上马,一溜烟地跑了。李景珑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只得追在后头。 这一路上,鸿俊心中充满忐忑,白天与李景珑赶路,夜里在客栈歇息,李景珑只以为他临近回家,心情低落,只不住想话来劝。夜间李景珑坐在桌前写信回长安,鸿俊便坐在榻角,捧着一本书,三不五时,瞥他一眼。 李景珑眼角余光所见,自然知道鸿俊正看着他发呆,也不多问。随着初春天气转暖,两人又不断南下,沿途冰雪渐化,李景珑特地挑关中南部道路走,过得将近十天,道路两侧便有了些绿意。 及至正月十二,两人竟是到得太行山下,鸿俊抬头仰望山谷,又生出了畏惧之心。他回头看跟在身后的李景珑,李景珑却泰然自若,注视鸿俊双眼。那一刻,鸿俊突然有股冲动——想转身离开,不回曜金宫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陪你。”李景珑说,“真相就在那儿,每个人一生里,总得至少面对一次,别怕,鸿俊。” 鸿俊从李景珑的目光中获得了信心。 “你以前也面对过么?”鸿俊问道,又转头眺望太行山巅。 李景珑没有说话,鸿俊又问:“什么时候?” 他策马往太行山里去,李景珑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眼里带着笑意,没有回答,然而鸿俊已下定了决心,再不畏惧。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古有太行八陉,乃是八条横绝云顶的咽喉要道,第一天入山,战马连石路都走得十分艰难,许多军事关隘俱已废弃,马蹄踏在山腰道路上,只要踏错一步,便将沿着山崖滚下去。 幸而这两匹战马是在鸿俊上次入魔,杀了大宛名马后,贾洲又为他们配的百里挑一的好马,更通人性,一路竟是这么磕磕碰碰地走了过来。 入夜时,两人便在关隘废墟中生火;白天则穿过重重云雾,前往山脉中段。 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进太行山,昔时便闻此处乃是绝飞猿、断鸟路之地,没想到竟是如此险峻。 “你当初是怎么走出来的?”李景珑问。 两人牵着马在山道上慢慢地走,马儿已开始有点害怕了,过去一匹,另一匹站着不肯动,李景珑在后面推,鸿俊在前面拖,哄着那匹马一点点地往前。 “全靠走。”鸿俊答道。 “我说呢。”李景珑还险些被马儿踹。过得险道后,是一大片草甸,乃是地脉汇聚之处,又有一温泉,两人便幕天席地地洗了个澡,再看着满天星河过夜。 鸿俊侧身枕着自己手臂,注视李景珑,两人躺在草地上。 “要么你在这儿等我吧。”鸿俊说,“后头的路更难走。” “你太小看我了。”李景珑笑道,“万一你不回来怎么办?” 鸿俊便笑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翻了个身,背对李景珑,数着面前的草叶。李景珑稍起身来,把外袍披在两人身上,就这么睡了。 太行山巅 正月已过,不知不觉,距离开敦煌竟已有月余,鸿俊心中有股不安,随着逐渐深入太行山,这不安竟是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突然生出与李景珑折返的念头,有时他更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仿佛只要隔绝人世,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也不必烦恼。 他们将马匹留在了草甸,经过太行山的一线天,再循着千百年前的古道,辗转登上山峰。天穹旷旷,唯一的声音便是来自于数只飞鸟,干粮吃完了,鸿俊便在溪边,教李景珑捕鱼。鸿俊以飞刀钉水里的鱼,李景珑再抓上来,生火烤鱼吃,林间又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与野菌,当初鸿俊正是这么下山来的。 “就是那座山。”鸿俊指向远处的雪山。 目的地终于快到了,在李景珑眼里,几乎所有的山都长得一样。两人准备了三天份的粮食,鸿俊便带着他,在林间左拐右绕,寻找自己下山时做的记号。又沿着树攀上了峭壁。 风很大,李景珑尚是第一次这么徒手爬山,尤其曜金宫所在之地,更只有飞鸟能达,他与鸿俊并肩立在峭壁上,鸿俊爬上爬下的惯了,但恐怕李景珑踏错,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到得一处窄壁前,李景珑擦了把汗,与鸿俊朝头顶看,鸿俊便甩出钩索,挂在崖前石上,朝上爬了一段,落定,又把钩索甩下来,将李景珑拉上去。 “你家住这么高!”李景珑只以为是什么深山巅的古刹,没想到连路都没有。 鸿俊说:“上头风景很好的!来吧!” 接着鸿俊再往上抛钩索,如此每抛一段,两人便往上爬一截,李景珑方知鸿俊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居然是这么练出来的。 到得近云层时,头顶已全是万年的凝冰,半山借力之处更只有一人落脚。鸿俊与李景珑几乎是挤着站在一起休息,两人站在崖壁前一处两尺见方的凸岩上,稍作喘息。 鸿俊再甩钩索,却勾得头顶所有的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 “当心!”李景珑马上转身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都在紧张地喘息。 狂倾而落的冰雪恰恰好越过两人,坠向深谷中,好一会儿方声音渐消,两人气息交错,对视半晌,鸿俊竟是感觉到自己与李景珑都起了反应。李景珑的那个几乎是霸道地顶着他,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被这么抱着什么感觉?”李景珑居然还有心情调侃他,“说,是不是早就看上哥哥了?” 鸿俊满脸通红,说:“别捉弄我!” 鸿俊只稍一动,李景珑便马上大喊,险些掉下去,鸿俊忙拉住他,说时迟那时快,头顶又坠了些冰雪下来,李景珑复又搂着他,两人一起往头顶看。连着几次,冰层终于滑落得差不多了,鸿俊才再次甩出钩索。 当初下山时鸿俊是被青雄直接送到孤峰下,但这条路,以前他也没少爬过,若只一人,上上下下地就过了,再带个李景珑,难度显然高了不少。 夕阳西下,鸿俊爬到一处中间歇脚的悬崖上,垂下绳索,李景珑不住打滑,艰难地上来了。 “上面就好了。”鸿俊说,“咱们已经过了云层,顶上没冰了,歇一宿吧。” 李景珑的右手在莫高窟一战后,还有点儿抖,当即与鸿俊并肩坐在悬崖上。是时和风吹起,云海散开,夕阳金光万道,从孤峰西侧望出去,只见茫茫神州大地,群山蜿蜒,山外平原更是绵延千里。 “真美。”李景珑喃喃道,“没白折腾这些时候。” 鸿俊出神地答道:“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太行,去青雄说的那‘红尘’里走一遭。” “现在觉得呢?”李景珑侧头看鸿俊。 鸿俊的少年眉目是如此地明朗,脸上带着憧憬。李景珑仿佛看到了最初的那个鸿俊,清澈而干净的鸿俊,离开长安后,他一度变得郁郁寡欢。这让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而坐在高山上,注视万里夕阳时,曾经的他又回来了。 “人间很好。”鸿俊喃喃道,并转过头,笑了起来。 李景珑搭着鸿俊的肩,夕阳照来。 “好在哪儿?”李景珑又问。 鸿俊想了想,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小时候,我想去学本事,修仙。”李景珑出神地说,“想去一座没有凡人能到的山里,拜一位本领高强的师父。你却想来人世间,来这红尘里。” “青雄说,山上不好玩。”鸿俊奇怪地说,“人间才好玩。你学了本事,不也要回来人间?否则你为什么修仙呢?一辈子长生,一辈子待在山上,又有什么意义?” 李景珑忙笑道:“当然不是为了朝凡人炫耀才想学本事。” 鸿俊问:“为了守护神州?可没见过妖魔肆虐的人间,这些年里,神州始终是升平盛世,是什么让你相信,狄仁杰留下的那本书?” 很久以前,李景珑便回答过他,然而若再追问下去,他也被问得开始有点儿疑惑了。这个念头他一直十分执着,哪怕被众人嘲笑相信怪力乱神,杞人忧天,也从未改变过。 现在想想,倒是为什么呢? “命中注定吧。”李景珑最后说,“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鸿俊“嗯”了声,靠在他的肩头,夕阳沉入地平线上,繁星升起,此刻鸿俊的脑海中却是异常平静,不再有多少烦恼。 翌日天亮时,鸿俊再次开始攀爬。 登临太行绝顶,此处是最后一段,也是最艰难的一段,常常有近五六丈的石壁,毫无借力之处,只有裂开的岩石缝隙,鸿俊尝试好几次,以钩索勾住岩缝,先是爬上去,再以飞刀插入缝隙内以手吊着,将李景珑拖上来。让他也抓着飞刀如钉在岩壁上的钢楔,慢慢地、一丈一丈地往上爬。 云瀑环绕,升起,泻下,李景珑吃力地抓着飞刀,说:“鸿俊……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鸿俊从高处低头看。 “你没有……爬错山吧?”李景珑低头看脚下,此刻他一手抓着钉入崖壁的飞刀,脚下万丈之处,云雾散开后,现出遥远不可及的大地。 这么摔下去,顿时就是粉身碎骨。 “爬上去可就没法下来了!”李景珑说。 鸿俊:“……” 鸿俊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回过神,马上说:“应该……不会……” “……吧?” 李景珑听到这回答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摔下去。 鸿俊一手抓飞刀,另一手甩出钩索,挂上了顶上朝外伸出的高台,揪着钩索一个飞荡,不住收绳,几下爬了上去,他长吁一口气,站上高台,却蓦然随之一震,险些摔下去。 高台上,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狂风吹过,男人一袭火红色王袍飞扬,长带如凤翎般飘起,一条早已断裂。他的王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脸上带着冷漠,金色双瞳注视鸿俊。 正是重明。 鸿俊与他对视半晌,瞬间便忘了要说什么,最后小声地喊了声“爹”。 “鸿俊——!” 底下李景珑喊道:“没事吧?!人呢?” 鸿俊回过神,忙放下钩索,将李景珑拉上来,李景珑气喘吁吁,一身外袍被挂得乱七八糟,搭着鸿俊,直起身时,一见重明蓦然也紧张起来。 “重……重明世伯。”李景珑忙抱拳行礼。 “还知道回来?”重明那话却是朝鸿俊说的。 鸿俊只沉默地站着,不说话,重明打量两人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了。鸿俊要追上去,侧旁已有少年过来,低声道:“殿下。” “殿下,这边请。” “爹!我有话问你!”鸿俊不顾侍从所言,朝重明道。 重明停步,沉声道:“会有机会的。”接着抖开翅膀,化作凤凰,带着烈火飞往远处宫殿。 两人攀上来之处乃是曜金宫主殿外的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水池,水池畔种着梧桐树,李景珑收好绳索,少年们便过来请客人进去歇息。鸿俊怅然若失,李景珑便道:“鸿俊,好好说,别与你爹吵架。” 鸿俊只得点头,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回家的感觉还是很好的,他带李景珑穿出主殿,沿回廊过了花园,李景珑见这儿种满了叫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芝,问:“都是你种的?” “以前种的。”鸿俊想了想,说,“我带你逛逛?” “先回去收拾下。”李景珑笑道,“不着急。” 曜金宫占地足有万顷,宫内鸟儿化作人形的侍从俱是少年少女,数量近千,宫殿以和田玉垒成。和、田、玉!李景珑已看傻了,大明宫、兴庆宫、华清宫……人间帝王宫殿虽奢华,却也远远未到这程度。整个曜金宫被划为东、西、中三殿,每一殿更是回廊错落,雕栏绘栋,比汉建筑更早,一应摆设,乃是从上古三朝到隋时的古器。 侍从将李景珑引到西殿,殿门上有与鸿俊碧玉翎相似的孔雀翎图案,连饮水器具也是用的琉璃杯,更有不少鎏金器、软烟纱,摆书的架子也是小叶紫檀。 “李长史。”一名少年入内,说,“水已备好,这是您的衣服。” 李景珑拿起一看,忽见这短短一刻钟,曜金宫里竟是做出了一套与他武袍一模一样的替换衣服,只是所用锦缎,料子更好。 “我自己来。”李景珑从前哪怕家大业大,也未经这奢华排场,洗过澡后换了一身衣服,曜金宫中,少年们想必都是鸟儿,俱赤着上身,只穿长裤,方便展开翅膀。给李景珑做的衣裳则是深紫色武裤,更特地为他准备了木屐,上身则是薄薄的深色短褂。 说也奇怪,太行山巅竟是半点不冷,温暖得如春夏季,想来因是有凤凰在。 “李长史,这边请。”少年们又来请人。 李景珑心道应该是鸿俊让他们这么称呼,便点点头,跟着领路人过去,并不经意地挨间看过敞开的房门。有鸿俊的藏书室,有武房供练飞刀用的草人草猪等物,还有药房,内置一鼎,研钵等一应俱全。 鸿俊也刚洗过澡,头发被剪短了,一头湿漉漉的,妖族不像凡人,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规矩,短发显得他更精神了些。回到曜金宫后,他也换上了一条藏青色的绸裤,习惯地打着赤膊,一名少年正在调颜色,在他的左胸绘上深蓝色如刺青般的花纹。 他的肌肤白皙,腹肌轮廓分明,胸肌十分漂亮,绘上花纹之后,更显少年人的性感。 “……咱们这儿什么时候也做个温泉之类的……” 鸿俊正在朝少年们说,却是无人回答他。鸿俊便自言自语,朝他们说了不少山下的见闻,尤其是华清宫的温泉,泡起来非常舒服。 少年们恐怕接了他的话,又要引他闯祸,便一致保持了沉默。 “而且山下的东西特别好吃。”鸿俊又说,“偶尔让厨子也换换。” 李景珑笑着从镜子里看他,鸿俊见他来了,便脸上一红。 “他们平时都这么穿。”鸿俊答道,“要不我还是把上衣穿上吧。” 李景珑忙摆手,只不说话,上下打量鸿俊,鸿俊被他看得有点紧张,更仿佛莫名地带着点兴奋。 “看什么?”鸿俊哭笑不得道。 “看你漂亮。”李景珑说。 曜金宫中少年虽多,也俱是百里挑一的俊美,却都及不上鸿俊,他的眉目间,自然而然地有股明朗、干净的气息。 侍从在鸿俊左肩连左胸绘了羽翎的花纹,又取来一枚玉佩为他戴在脖颈上,又有人来通传,陛下请客人用餐。 日落西山,李景珑便去用饭,想必鸿俊刚回家,须与重明多聚一会儿,便让他不必陪了,没想到不多时,鸿俊又匆匆过来。 “重明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鸿俊说,“我陪你吃。” 侍从上了饭菜,见乃是一碗奇怪的饭,外加鱼与豆腐煮的汤,以及并树叶炒的蛋与少许肉食。 “鸡蛋。”鸿俊看了李景珑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不是我爹的蛋。” 李景珑:“……” “你会下蛋么?”李景珑突然问。 “就算是妖怪,我也是公的!”鸿俊哭笑不得,“母的才下蛋呢!” 李景珑不过是逗他玩,说:“若生个像你一般的小小鸿俊,想来倒是好玩。” 鸿俊示意李景珑快吃,两人都饿了,然而那碗里的“饭”却不是米蒸的,入口清香,口感却极其粗糙。 “饭还是这么硬。”鸿俊被噎得直伸脖子,李景珑忙给他盛汤,然后也吃了一口,说:“这不是竹米么?!” 鸿俊也不知道竹米是如何珍贵的食材,李景珑心道普天之下,能把竹米拿来蒸成饭的,估计也只有凤凰。而能把竹米饭做得这么难吃的,多半也只有这一家。 “这又是什么肉?” “兔子。”鸿俊说,“山下抓的。” 李景珑算是知道鸿俊为什么在山下跟个饿鬼一样,怎么吃也吃不饱了,缘因曜金宫中的菜肴都极淡,几无油盐,哪怕松茸炒兔肉,也只用兔子本身的脂肪出油,更不施酱,不以大火爆炒。 “兔子这么可爱。”鸿俊说,“怎么能做得这么难吃,简直暴殄天物。” 李景珑:“……” 侧旁侍候的少年们只听着鸿俊抱怨,鸿俊随便吃了些,便不吃了,问:“你们吃过了吗?” 这话总算有人回了,大家纷纷回答吃过了,鸿俊便让他们各自出去,不必来跟,李景珑也不用陪,鸟儿们这才纷纷展翅飞走散去。 “赵子龙倒是没回来。”李景珑说道。 鸿俊说:“正好,不然害它挨骂。”说着出去翻箱倒柜地找茶,找出半包竹叶青茶,用滚水往琉璃杯里泡了,递给李景珑一杯,两人坐在廊下看月亮。今夜恰好是满月,太行山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和风吹来,如夏夜仙境。 “这地方真美。”李景珑说。 “时间也过得很快。”鸿俊低声答道,未回家时他不想回,回到家时,他又舍不得走。 “在家里平时都怎么打发时间?”李景珑问,“你的法术是重明教的?” “看书、闯祸。”鸿俊说,“重明喜欢在正殿上睡觉。青雄来了,会陪我玩几天。” “这么多鸟儿,就没有你的朋友?”李景珑问。 “他们不大会说话。”鸿俊说,“不是不懂说话,是……只修炼了几十年,灵性未开,靠我爹的灵力渡成了人身。大家只能简单地帮帮忙,做点事儿,不像狐狸们这么聪明。教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咱们平时见的,都是大妖怪,鬼王是人变来的,免去修灵,瘟神、玄女都修了两三百年,戾气还没退掉呢。” “赵子龙没陪你说话?”李景珑又说。 “它怕挨骂,说撺掇着我闯祸。”鸿俊打趣道,“我爹说,再教坏我,就把它做成烤鱼。” 李景珑想起当他走过这鎏金玉砌的宫殿,仿佛就看见了小鸿俊的身影,在房间之间穿来跑去。 鸿俊放下手中的琉璃杯,碧绿色清茶倒映着天际一轮满月,轻风吹来,廊下风铃齐声作响。 鸿俊说:“谢谢你陪我回家,长史。” 他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经过月下走廊,月光照在他赤|裸的半身上,李景珑没有回头,突然说:“鸿俊。” 鸿俊在长廊尽头回头,望向依旧坐在廊前,背对他的李景珑。 李景珑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有点紧张,修长的手指玩着琉璃杯,杯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月亮。 “你会陪我回长安么?”李景珑有点伤感地笑道,“总觉得你这次回来以后,就不会再离开了。” “会。”鸿俊想也不想就说。 李景珑正要抬头时,鸿俊却已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他走过梧桐林,走过自己常常面壁的那堵墙,不禁停下来,心脏跳得极其剧烈,让他倏然有点不知所措。 他呆呆地看着墙,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 “殿下。”一名少年说道,“陛下有请。” 鸿俊忙转身,快步跑向主殿。 主殿上次被他闯祸火烧过一次,已修缮齐整,与当初并无不同,殿前以数根石柱支撑,背后是一轮明月朗照,高处的王座上依旧空空如也,临山峦的平台上有一水池,池畔种着一棵梧桐树,梧桐树下坐着一人,正是重明。 鸿俊放慢步伐,来到梧桐树后。 小时候重明常常这么背倚梧桐树坐在池边,鸿俊则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睡觉,一睡就是一整夜。 他毫无变化,时间仿佛与他无关。 “想问什么,问罢。”重明沉声道。 鸿俊站在重明身后,低声道:“爹娘的死因,我查清了。” 重明道:“很好,不负众望。” 残酷真相 鸿俊沉默,重明等了片刻,不闻其声,便沉声道:“为何而死?” “你心里,其实最清楚。”鸿俊低声道,“你们为了分离我爹体内的天魔种,让他到人间去,找个女孩,生下我……是不是?” 说到此处时,鸿俊的声音发着抖。重明陡然睁大双眼,本以为鸿俊要告诉他其中的详细经过,万万未料竟是翻出了许多年前的这旧案! “谁告诉你的?”重明的声音变了。 “是不是?”鸿俊喘息道,“你回答我!” “放肆!”重明蓦然站起,那强大的威势顿时让鸿俊随之退后一步,“若非如此,今天又如何会有你?!” 重明的反应证实了鸿俊的猜测,一路上所有的担忧、恐惧,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他瞬间再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吼道:“你害死了我娘!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回答我!” “你是孔宣的儿子。”重明冷冷道。 “我只是一个祭品……”鸿俊发着抖,不断后退,颤声道,“我只是,你们为了分离魔种而制造出来的祭品。” “不错。”重明注视鸿俊,缓缓道,“若非你爹死了,现在也轮不到你,站在我的面前。” 刹那间鸿俊一阵天旋地转,呼吸困难,重明端详他的容貌,说:“青雄带你上曜金宫的第一天,我本不想留你性命。” 鸿俊:“……” “但我问心有愧。”重明又道,“孔宣因我而死,从此才收留了你。” “不……不……”鸿俊怔怔看着重明。 “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想?”重明冷淡地说道,“不就是你至为恐惧的现实?不正是你心中反复出现的声音?!” “你娘是什么?我不关心,你又是什么?我更不关心,孔宣那废物,竟会为了保护你,罔顾自己的性命,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 “……杀了你娘的人,是我、青雄,与你爹自己!”重明勃然大怒道,“但也正因如此,你才得以见到这个世界,须得感谢我们才是,如今你竟敢朝我问罪?!” 鸿俊从背脊涌起一股寒意,直涌到头皮。 “那你为什么……收养我?!”鸿俊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重明这番话下片片碎裂,他无情地道出了自己不敢想的那些内情,随着他一句一句,将真相剖开,仿佛把过往曜金宫中的一切回忆,在他面前撕得粉碎! 重明冷笑一声:“獬狱妄想吞噬你,化身魔龙以统治神州,我又岂能遂了他的意?!” “不。”鸿俊颤声道,“不是这样的……” 鸿俊再退后半步,重明却冷冷道:“想去何处?我已给了你选择,如今可是你自己要回来!。” 鸿俊刚要离开,重明手中却轰然迸发出橙红色的千万缕强光,缠住他的全身,鸿俊怒吼道:“放开我!” 重明以强光缠绕鸿俊,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推到殿角,双目绽放金黄光芒,声音变得沉厚如天音震荡。 “早该解决了你,后患无穷。” 那声响是鸿俊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顷刻间无边无际的黑暗扑来,笼罩了他。 他蜷缩在正殿角落中,重明则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直到初晨太阳升起,他侧过头,只见群山之中,一只身披金光的大鹏鸟飞来—— 清晨云山雾笼,李景珑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迷迷糊糊走出房外,只见云雾缭绕,蔓入曜金宫中,外头梧桐林已成云雾之海,蔚为壮观。 重明从梧桐林外走来,身后百鸟朝凤,发出不绝鸣叫。 “凡人,朕有话与你说。”重明声音远远传来。 李景珑忙入内,换了身衣服出来,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倒不是为的重明身份特殊,只因他是鸿俊的养父。 云雾散尽,重明与青雄站在林内,昔时青雄授予李景珑一套拳法,他是记得的,忙朝二人抱拳躬身行礼。抬眼打量重明时,见其面上似有怒意,且青雄也明显地脸色不善,李景珑不见鸿俊,心中便道这下多半有麻烦。 果然,重明打量李景珑,沉声道:“心灯本来不是给你的。” 李景珑闻言一凛,脑子却动得比重明还快,答道:“陈家那孩子尚未长成,如何能驾驭心灯?你们既然需要心灯之力来驱散鸿俊身上的魔气,暂由我保管、驱使,又有何妨?” 重明没想到竟是被李景珑这么一句话堵住,气氛当即十分尴尬。 “哪天待我死了。”李景珑又看青雄,缓缓道,“自然会还。” 青雄眼望重明,重明却冷冷道:“不必了,你这就下山去罢。从此,你与曜金宫再无瓜葛。” 李景珑:“!!!” 不见鸿俊前来,李景珑便暗道不妙,未料重明竟是这么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 “鸿俊在哪里?”李景珑马上说,“我要见他,让我见一面就走。”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重明话中多了几分威胁之意,“此处不是你人间长安,你不过是亿万蝼蚁中的一只,莫以为拿着收破烂捡来的一把废剑,就胆敢与朕如此说话?!” 正说话间,不见重明动手,却一身气势散发,烈焰环绕,李景珑下意识退后,自然而然地祭起心灯,右手朝身后一探! “嗡”一声智慧剑似有感应,刷然破窗射来,落在他手中,火焰也到了身前!李景珑持剑格挡,然而高温轰然袭来,如流星撞正智慧剑,巨响声中,李景珑还未来得及出招便已长剑脱手,心灯在这力量冲击之下,犹如纸罩般被焚烧殆尽! “手下留情!”青雄瞬间喊道。 李景珑胸口闷痛,朝后摔去,结结实实摔在长廊中,一时狼狈不堪,挣扎爬起。 重明沉默地注视着李景珑,挨了这么一记后,李景珑登觉两人的修为简直是云泥之差,几乎毫无还手的可能。 “滚下山去。”重明说,“鸿俊已将经过原原本本告知,他不会再见你。” 李景珑抬头,重明却已经过他的身边,离开了花园。 青雄看着李景珑,许久后,叹了口气。 “走罢。”青雄答道,“回去长安,依旧做你的驱魔师。” 李景珑抬头,怔怔看着青雄,只见青雄抬起手,光芒“嗡”一声在李景珑身周亮起,紧接着白光一闪,四周景色飞速变幻,李景珑已出现在了近百里外的山脚处。 智慧剑则从天上打着旋飞速落下,“铮”一声钉入地上。 李景珑:“……” 曜金宫中,重明沉默地坐在王座上。 青雄走进正殿,打量重明。 “本可不必如此。”青雄道。 “不必如此?”重明沉声道,“当初是你一力主张,令他下山去,理由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今魔气未除,反而变得更重!更上得曜金宫来,一身戾气!” 青雄答道:“你瞒得住他一时,瞒不住他一世。” 重明似乎怒不可遏:“又是谁朝我担保,那凡人能压制他体内的魔种?!连我一招亦吃不下,简直是个废物!” “谁想得到你拿凤凰真火来试招?!”青雄也怒了,喝道,“心灯普度光耀,非屠戮之术,你还不明白?!” 重明更是暴躁,吼道:“我不会让他再离开曜金宫半步——!” 青雄上前一步,丝毫不让,沉声道:“那黑蛟分出自身魂魄,制出了魔种的替代品,如今人间不知尚有几个!你以为将鸿俊保护在曜金宫,天魔便不会复生么?!” “天魔复不复生,关我何事?”重明起身,走下王座,径直走到青雄身前,几乎与他鼻梁贴着,冷漠注视他。 “大哥,你想打架?”青雄打量重明,突然笑道,“这可有许多年没动过手了,出去打去?” 重明终于打消了这念头,狠狠将青雄推开,青雄倒退几步,重明又道:“一念之差犯下的罪,还要多少悔恨来赎回?天魔复生时,便是我消陨之日,如此总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孔宣了。” 青雄沉吟良久,正要离开时,重明却注视殿外山峦,缓缓道:“将他的记忆封住,让他依旧留在曜金宫,来日待我去后,此处就交给他了。如今我只担心他来日孤零零地坐在这殿上,一个人太寂寞。” “我尽量罢。”青雄叹了口气,答道,“魔种猖狂,下山后又经历了这许多事,只恐怕封不住。” 重明:“那么,就让他继续恨我罢。” 鸿俊在万顷孤峰之巅醒来,倏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亭中。周遭有水有食物,亭子立于高峰顶部,唯一丈方圆。左脚脚踝上被拴了一条细细的链条,当啷作响。他的五色神光、斩仙飞刀俱被收缴,欲使火焰法术,背后却一阵疼痛蔓延。 他抓来杯子,将里头的水倒在地上,侧头去看,在他赤|裸肩背后的正中央,被金粉调着朱砂,绘了一个凤凰符纹。每当他调动经脉中法力时,凤凰符纹便随之一亮,遏制了他的法术。 他要伸手去擦拭,而那符咒却恰恰好就在他背心正中央,两手无论如何都摸不到之处。他挣扎着到厅内柱子上,转身以背脊蹭亭柱,蹭得灼热疼痛,符文则始终蹭不掉。 “爹……”鸿俊无奈,下意识地想喊重明救命,却意识到把他关在这儿的恰好就是重明。 他拖着链子,朝孤峰外望,远方的曜金宫成为一个小黑点,而山下则被云海遮盖,困着自己的山峰犹如石柱。相较曜金宫,两地仿佛差不多高,哪怕没有链子拴着,也根本逃不出去,强行跳下,只有粉身碎骨。 “李景珑——!”鸿俊朝曜金宫喊道。 没有任何回答,鸿俊只得倚着柱子,无力坐下。 傍晚时,李景珑在溪畔洗了把脸,端详溪水中的自己。 太行山中,下起了阴冷的雨,地上还有寥寥积雪。他喝了点水,歇息片刻,吃了些干粮补充体力,抬头辨认那些看上去几乎无甚分别的山峦。 他背着智慧剑,徒步走在荆棘丛生的狭道前,注意到树上有一只鸟儿,转过头四顾,乌黑的双目朝向他。 鸟儿跳过树枝,跃向另一棵树,又有几只鸟儿扑扇翅膀飞起,没入树林。 李景珑叹了口气,辨认出与鸿俊来时的路,朝峡谷峭壁中走去。 重明站在曜金宫池畔,与青雄低头看池中。 “不过如此。”重明冷冷道,转身离开。 青雄则化身金翅大鹏鸟,展翅飞往空中,一个盘旋,投往西面。 鸿俊在峰巅的亭内听到鸟鸣声,倏然抬头,喊道:“青雄!青雄——!” 金翅大鹏鸟飞来,那个头足有三丈高,翅膀一展,顿时笼住了亭子,狂风吹起,鸿俊不断拉扯那铁链,生怕金翅大鹏鸟看不见他,喊道:“我在这儿!” 光芒一闪,大鹏鸟身形收拢,化作青雄伟岸身躯,落下时踏上亭台栏座,躬身蹲下,目不转睛地打量鸿俊,眼中似有怜悯之色。 “带我离开这儿!”鸿俊说,“青雄!” 青雄没有回答,鸿俊知道他一定已从重明处得知前因后果,心头瞬间就凉了半截,说:“重明都告诉你了?” 青雄低头,点了点头,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鸿俊的脸颊,继而以手掌覆着他的侧脸。 “在人间受苦了吧。”青雄的语气异常平静。 鸿俊怔怔看着青雄,继而摇了摇头,青雄坐在了栏杆上,双腿略分,依旧低着头端详他,鸿俊则背靠对面栅栏,疲惫地吁了声。 “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人间很好。”鸿俊答道,“可它好在哪儿,和你说的,又不一样。” “人间之所以好,”青雄答道,“想来是因为那儿的人。相比之下,曜金宫反而如一个笼子般,你现在应当明白我为何总是不愿回来了。” 鸿俊还记得昨夜李景珑问自己,愿意陪他回长安不,而他想也不想便答道:“会。” “嗯。”鸿俊点了点头。 说话间青雄又叹了口气,说:“重明孤独得太久了,别恨他才是。” 鸿俊反问道:“李景珑呢?” “走了。”青雄说,“我们告诉他,让他别再等你,回长安去。” 鸿俊蓦然抬眼,看着青雄,青雄又说:“后悔去了一趟人间么?” 鸿俊答道:“不后悔。” 风流云散,夕阳西照,云海推开,现出神州大地。 青雄低声道:“鸿俊,其实你比谁都明白,是不是?” “小时候,我与李景珑认识吗?”鸿俊反问道。 青雄端详鸿俊,彼此一问一答,甚至不必说出口,便都了然于心。 许久后,青雄神色凝重,点了点头,眼中俱是不忍之色。 这一路上,鸿俊几乎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答案,一个又一个答案,也都将他的希望彻底粉碎。 “青雄。”鸿俊反而十分平静,低声说,“当初封住我记忆的,是你,对不对?” 李景珑、狄仁杰、废弃的驱魔司……那场家破人亡的噩梦之后,第一时间赶到的,正是青雄。 鸿俊仍留着模糊的印象,青雄单膝跪地,注视他的双眼,说了句什么话,手掌按上来,于是白光闪过,他便忘了曾经的苦痛。 “是的。”青雄没有再瞒着他,说,“你与李景珑的记忆,都是被我所封印……因为我不想你再带着苦痛活下去。心灯是鲲神给我的,他说‘解铃仍需系铃人’,我便隐约有了预感。兴许回长安时,你会遇见李景珑。却未料心灯会阴错阳差,进了他的体内。” 鸿俊说:“也想不到你的封印消失了。” “是个意外。”青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封印乃是一句咒文,是在你小时候,我教你读的诗……闻过离魂花粉后,这句对你来说最重要的话,被你忘了,过往的回忆方渐渐浮现。” 鸿俊沉默不语,注视青雄双目,眼眶发红。 青雄又说:“忘了罢,留在曜金宫,人生在世,唯有苦痛。” 鸿俊的呼吸顿时窒住了,青雄抬起左掌,掌中发出温润的白光。 “等等……”鸿俊颤声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青雄。” 青雄看着鸿俊,鸿俊全身都发着抖,说:“青雄,你不可能直到最后一刻,才来救走我……为什么你不早点来?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一切……只想……想等我死在他们手下,再带我爹……回曜金宫?” 青雄侧头,避开鸿俊的目光,泪水淌下,哽咽道:“鸿俊……对不起。” 鸿俊:“……” 刹那间,鸿俊得到了最后一个答案,内心的悲愤瞬间如决堤的洪水般狂涌而出! 然而青雄的左手已蓦然一撒,按上了他的双眼!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封!” 顷刻间鸿俊脑海中瞬息闪过一段回忆。 “什么意思?”小鸿俊问。 “这是一句封魔咒。”青雄解释道,“记住,切不可忘了。” 星崖玉璧,青雄斜斜躺在那光滑的斜壁上,小鸿俊则躺在青雄的身上,一齐望向灿烂的星穹。 “天地间戾气不散,超过了天地脉所能负荷的极限,便散落人间,积怨成魔。”青雄如是说。 “戾气又是什么?”小鸿俊又问。 青雄:“是执念。” 小鸿俊:“什么执念?” “千万执念所生,无非生死。”青雄喃喃解释道,“妖也好,人也罢,众生魂魄,俱是这苍茫天地间,碌碌往来的过客。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过是路上的风景。勘破生死后,便无执念,也再无心魔。心魔不生,天魔不现。记住了?” “记住了。”小鸿俊自言自语道,继而转过身,趴在青雄胸膛上,闭上双眼睡着了。 孤峰之巅,青雄背后展开遮天双翼,“呼啦”一声铺天盖地抖开了去,身周白光与气流飞速旋转,鸿俊痛苦大喊。 “放开我——!”鸿俊不断挣扎,青雄左掌中却光芒万道,白光循着他的额头,朝他赤|裸的上身、腰际,在全身飞速流淌,鸿俊抬起双手,紧紧抓住青雄的手腕。 “你们都在骗我——”鸿俊的声音变得嘶哑而诡异,双目喷出黑气,背后瞬间也抖开了黑色双翼,青雄被那黑气一冲,竟是架不住,怒吼道:“给我封!” 眼看鸿俊即将冲破青雄的封魔咒,背后那凤凰符纹发出强光。 曜金宫主殿内,重明蓦然睁大了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孤峰亭台上,柱子已在青雄与鸿俊体内魔气的冲击下崩塌,砖瓦四飞,魔气顺着青雄手臂不断蔓延,轰然卷向他的脖颈。 魔气如同荆棘,纵横交错,令青雄全身金血飞溅,鸿俊的双目喷出熊熊黑火,以诡异的声音狂吼道:“我要杀了你——!” 刹那间背后一道飞火狂卷,凤凰在那金火中现身,一声长鸣,重明抖开几可遮天的凤凰之翼,喝道:“破!”旋即双手引领火羽,往中央一收,千万火羽全部贴上了鸿俊身躯,烧成一团火球,将魔气全部逼回了他的体内! 轰然巨响,山峦上亭台坍塌,鸿俊再次昏迷,倒了下去。 青雄不住喘息,重明单膝跪地,一手按上鸿俊背后的符文,沉声道:“从前魔种尚未如此猖狂,绝不能让他再去人间。” 千峰万仞 黑夜中,李景珑从灌木丛中悄无声息地走出,背着智慧剑,躬身如猎豹般敏捷地奔过溪流。 远处孤峰上红云爆发,伴随隐隐雷声。 李景珑借着夜色,先是望向东面山巅,那是上回鸿俊带他攀爬之处,也是曜金宫所在的山脉。 太阳下山,太行山入夜,百鸟归巢,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不知有多少张牙舞爪的怪物藏身黑暗之中。李景珑屏息静听,辨认风声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接近山峦。 鸿俊用过的钩索还在李景珑身上,爬上曜金宫时,曾被他收了起来。 黑夜里,他仰头望向万仞高山,深吸一口气,这恰好是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应当没有鸟儿注意到自己…… ……好,动手! 他将钩索旋了几圈,凭借记忆,将它甩上高处,一声轻响,挂上了一棵树,李景珑飞快地攀爬而上。 曜金宫主殿前。 “他吸入了不少天地戾气。”青雄疲惫地躺在台阶上,重明站在他身后,以药酒从高处浇下,浇上他浑身伤口,青雄忍着痛,望向重明。 “若听我的,”重明冷淡地说,“当初不派他下山,便不会有今日。” 青雄苦笑。 重明将酒罐扔在台阶上,罐子摔得粉碎。 “还需等多久?”重明又道。 “明天天亮。”青雄答道,“我再封一次,这次应当能封住了。” 重明走到殿内榻畔,双手将鸿俊抱起来,抱在身前,转身往主殿去。 鸿俊的睡容十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明抱着他,穿过主殿,来到殿外的那棵梧桐树前,将他轻轻放在树下。 他背靠梧桐树,沉默地望向天际,鸿俊则躺在一旁,脚踝上的链子拴在了重明的手腕上。 明月朗照,云海银光滚滚,太行千万峰峦,如海中孤岛林立。 “爹,你在看什么?” “太阳。” “还没升起来呢。” “快了。”重明沉声答道。 那时,小鸿俊坐在重明身畔,看着东天鱼肚白渐显,夜半他做了个梦,醒了,四处找重明,便找到了平台上。 在他的记忆里,重明总是沉默地坐着,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出神。他也曾摸过重明身上的刺青疤痕,问是哪儿来的,重明只回答是蛇咬的。 “爹,你在看什么?”小鸿俊跑过平台,从柱子后探出头,好奇问道。 “月亮。” “爹,我可以去人间吗?” “不行。” “青雄说他愿意带我……” 那是小鸿俊见重明发怒最狠的一次,他只不过问了一句,重明便与青雄一场大吵,最后青雄飞走了,留下小鸿俊还呆呆地等着。过后重明竟是残忍得一句话也不与他说,足足过了三个月,小鸿俊的道歉才得到了回应。 从此他再也不敢在重明面前提起“人间”,只能望眼欲穿地等青雄来看他,幸而后头重明渐渐地不再发怒,反而朝他说: “雏鸟离巢,天经地义,但世上之事,万难两全,想去人间可以,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爹,你看,我救了条鱼……” “给我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爹!我会好好养它的!”鸿俊长大了不少,少年眉目越来越像孔宣,鲤鱼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说:“恩公,我看还是算了……” “别怕。”鸿俊转头朝鲤鱼妖说,“我爹只是看起来凶。” 重明:“……” “选你的红尘,还是选我?” “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选……” 重明却已竖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带上的长翎一划。 一声焚烧响,腰带裂为两半,重明侧身朝着悬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轰然照耀了夜幕,抖开翅膀,化作一只光芒万丈的烈炎真凤,鸣叫声响彻群山,拍打翅膀,飞往天际。 “爹!”鸿俊险些冲出悬崖,却被李景珑紧紧抱住。 李景珑紧紧地抱着他,望向飞往远方的重明。 那天夜晚,鸿俊从榻畔垂下一手,李景珑便握着他的手,沉沉入睡。梦里驱魔司梧桐叶影婆娑,将灿烂的炽日切成流星般的光点,纷纷洒将下来。 “长史……” “长史,你在做什么?” “长史?这是什么?” “孔鸿俊!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 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冰冷的雨淅淅沥沥从头顶坠将下来,李景珑口中咬着一截木榫,在漆黑一片的岩壁上缓慢攀爬。他不敢使用心灯,生怕横生枝节,全凭记忆,寻找崖壁上的落脚点。 “你怎么总是口不对心,这样不好……” “不是口不对心,真的不吃!” 李景珑抬头望向山崖高处,黑暗覆盖了大地,仿佛没有尽头,他咬着木榫不住喘气,两脚险些打滑,钩索收到一半,他疲惫地贴在岩壁上,出了口长气。 阳光灿烂,他挥手甩开鸿俊,想拍他脑袋,却见鸿俊一脸茫然,嘴里塞满了糕点,拿着一块糕让他吃。李景珑既好气又好笑,既想揍他,又想把他按在巷子里,低头去亲他嘴角。 李景珑休息片刻,蹬着山岩一掠,踏上岩壁,朝着头顶不住攀爬。 鸿俊躺在池畔,微风吹来,吹起满池涟漪,他的睡容稚嫩平静,月光粼粼,如温暖的池水,覆盖了他的身躯。 “怎么都化脓了!” 两人肌肤相贴,李景珑认真地给他耳朵上药,眉目间满是心疼之色,鸿俊还笑呵呵的,侧头枕在池岸上,眼睛转来转去,打量李景珑,俊脸发红。 “待它自己结痂就好了。” 李景珑眉头深锁,看着鸿俊,鸿俊只是看着他笑。 世界一片黑暗,李景珑的右手不住发抖,越抖越厉害,他以左手死死按住右手,在凸起的岩石上歇了会儿。 “长史,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要拉拉扯扯,这儿是官府!成何体统?” 李景珑甩开鸿俊,快步出了官府,站在墙后,面红耳赤,哭笑不得,随口骂了句,整理武袍,匆匆往大理寺去。 剩三个时辰的路……李景珑暗自估量,那天两人一起攀爬多少拖慢了速度,拼一把,还能再快些,必须在天亮前抵达曜金宫。 他甩出钩索,往高处一勾,搭上岩壁。再爬上去时,已无处可站,便将咬着那木榫钉进岩缝,一手抓住挂着。他朝下看,一片漆黑,无法判断攀了多远,往上看,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敢再托大,只得以右手将心灯之力注入那钩索中,将钩索甩过头顶,朝高处飞去,钩索照亮了岩壁,像一盏微弱的灯。 如寒风雪夜,塞外驿站的灯火。 “你故意的!”鸿俊面红耳赤,忙去找布,拉开裤带。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 “没想成亲。” 寒风呼啸而过,鸿俊缩在被中,枕着他的胳膊,侧身抱住了他,一脚还缠了上来,李景珑心脏狂跳,侧头看他睡容,轻轻低头下去。彼此的唇,相距不到半寸,鸿俊稍一动,却是歪着脑袋,李景珑马上闭上双眼,呼吸均匀。 “鸿俊……”李景珑吃力地左右荡,抓着钩索在岩壁上奔出弧度,继而和身朝不远处一扑,抓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全身吊在了崖壁上。 那一刻,李景珑的心仿佛悬在半空,简直命悬一线。 他闭上双眼,狂风在耳畔飞速掠过,风雪墓地中,鸿俊浑身滔天魔火爆发,如飞刃般疯狂席卷,李景珑顶着魔火利刃,仗剑冲去。 “住手——!” 他张开手臂,猛地抱住了他,胸膛发出强光,鸿俊全身黑焰蓦然爆散,如烈阳融雪,风卷残云,魔火化作彗星,朝后呼啸而去! 李景珑一使力,爬上悬石,那天自己便是在此处暂歇,躲避头上落下的冰雪,快了!就在眼前! 冰块惊天动地地崩塌下来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转身抱紧了鸿俊,冰瀑崩陷,鸿俊心脏狂跳,两人紧紧相贴,鼻梁相抵,声音渐消时,他带着笑意打量鸿俊。 感觉两人竟是都起了反应。 他的两手按着峭壁,不怀好意地打量鸿俊,只想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李景珑歇息片刻,发现自己已置身云雾之中,当即咬住木榫,一鼓作气,再次甩出钩索,两手接连收索,朝着高处尽头那狭缝一跃,再将木榫钉了上去! 刹那间他突破了滚滚乌云,视线豁然开朗,银光万道,云层上一片敞亮!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西天月轮光粼滚滚,铺满云海,李景珑在那月光照耀下,难以置信地回头,太行山脉的峰峦,如海中林立孤岛,此起彼伏。 朗月当空,万籁俱寂,唯有云层在那微风下一波波涌向天际。 一声极细微的声响,钩索搭上平台栅栏,鸿俊醒了。 他睁开双眼,月光从西面远方照来,梧桐树影下,重明仍在熟睡,他低头看脚踝上的链条,再望向平台尽头。 李景珑收起钩索,右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转过身,望向池畔的鸿俊。 鸿俊:“……” 鸿俊睁大双眼,李景珑却笑了起来,轻声一阵一阵地喘息,认真地看着他,并尽量不发出声音,先是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过来,再快速接近,躬身张开双臂,与鸿俊紧紧抱在一起。 天边现出鱼肚白,鸿俊不住哽咽,死死抱着李景珑,李景珑则低头,亲了下他的头发。 “嘘。”李景珑在他耳畔嘘声,再看沉睡的重明,朝鸿俊连打手势,指指他脚踝上的细链,鸿俊摇摇头,抬头看李景珑。 李景珑单膝跪地,眉头深锁,正在想办法,鸿俊却沉默地抱住他的腰,李景珑要摘开他环着自己的双手,去找工具斩断这链,奈何鸿俊只是不放。 “松手……”李景珑在他耳畔极小声说。 鸿俊与就这么不发一言地抱着他,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曾经的欣喜与悲伤、曾经的惆怅与气愤、曾经的百味杂陈…… 如是种种,不过是相依相守、患得患失的念头,不知缘何所起,因何而生,却又无处不在,一如铺天盖地的柔软羽毛,轻轻落在了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松手,鸿俊。”李景珑快急疯了,轻轻拍他,俯身到他耳畔,嘘声道,“这么千辛万苦地爬上来,你哪根筋搭错了?” 鸿俊松开手,眼里噙着泪看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他的双眼,忽有触动,只想再抱他入怀,但此情此景,实在不是感触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鸿俊在这儿等着,自己则躬身经过池畔,朝主殿内张望,欲寻找利器来撬开那锁链。 鸿俊朝李景珑打手势,比画自己的飞刀,李景珑只摆手,指指自己,示意包在他的身上。正直起身时,突然间迎面碰上了从主殿中摇摇晃晃,走出的青雄。 青雄的胸膛上满是伤痕,一身药酒气,顷刻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鸿俊转头看树下沉睡的重明,再看青雄,一时焦急无比。 李景珑反手摘下背后智慧剑,右手发着抖,强作镇定,与青雄对峙。 青雄面朝他,忽然做了个口型,鸿俊看不见,李景珑却读懂了—— ——答应我,哪怕你死了,也得化作战死尸鬼,护他周全。 李景珑明白了,归剑于背,极缓慢地点头。 下一刻,青雄左手挥出,一片黑色泛金光的羽毛打着旋飞去,瞬间断开鸿俊的锁链,紧接着他右手凌空轻弹,李景珑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整个人被撞得飞身而起,朝平台外摔去! 鸿俊见状马上几步飞跃去抓李景珑,李景珑顺势锁住鸿俊手腕,将他往自己怀中一搂,紧紧抱住。 鸿俊:“!!!” 金翅大鹏羽射向李景珑,刷然化作光翼,带着两人无声无息地飞出高台,青雄再以手指微弹,五道光如流星般掠过黎明前的暗夜,李景珑一手抱着鸿俊,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接住,竟是五色神光与四把飞刀。 鸿俊抱着李景珑,李景珑一个翻身,光翼“唰”一声破开云海,背着一轮朝阳,往群山尽头飞去! 云雾飞速掠过,远处曜金宫传来一声震响! 两人蓦然转头,惊天动地的响声传来,一团烈火与一团金云纠缠着滚出了云海,一时狂风大作,层层阴霾随之一空。 “是重明!”鸿俊道,“重明醒了!” 李景珑不答,只抱紧了鸿俊,鸿俊仍不住转头看,李景珑却以手臂蒙住了他的双眼,两人越飞越快,呼啸着掠过一线天,穿出了太行山外的峡谷,就地一滚,摔在草地上。 鸿俊连滚带爬起来,攀上高处,李景珑追在他身后,喊道:“鸿俊!” 鸿俊站上半山腰,怔怔看着远处曜金宫,重明仿佛愤怒无比,凤凰与金翅大鹏化作光云缠斗,撞断了囚禁他的孤峰,山峦坍塌下去,重重烟云掩来。 鸿俊再转头看李景珑,李景珑愧疚地看着鸿俊。 “对不起,没想到最后……” 鸿俊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不速之客 天宝十三年,三月初三,关中大地入春,暖冬甫退,长安城中桃花灼灼,开得灿烂繁华。 京师为迎六月间贵妃三十五岁寿辰,全国各地地方官奇珍异宝流水般涌将上来,信使快马加鞭,来来去去。大食人、色目人、突厥人、吐蕃人……塞外各族俱知李隆基宠爱杨贵妃,如何表忠诚,都不如讨得杨家欢欣,是以早早就预备下。 距寿辰当日尚有近百天,长安早已忙碌异常,千名织娘于大明宫中制万寿锦,夜夜灯明如昼。秦川下至洛阳、中原等地赶制灯笼、烛彩、飞绸等物。一时间大唐举全国之力,为贵妃祝寿,尽显这万国来朝气派非凡之景。 驱魔司中,春意盎然,莫日根等人未料一个冬天后,大伙儿竟又聚在了一起,裘永思刚回到江南,喘得一口气,家乡菜没吃几口便复又长途跋涉地奔波来去,回到驱魔司住下,反而难得地舒心片刻。 而阿泰则面临着大笔赤字,与阿史那琼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赚钱。 “鸿俊呢?”陆许面无表情地说。 莫日根答道:“长史会把他带回来的,放心吧,今天上哪儿玩去?” 除夕雪夜中,鸿俊离开众人,策马出走,李景珑便让所有人都不要行动,自己一定会把鸿俊带回来。陆许原本也要去追,被莫日根好说歹说劝住了,大伙儿便依照李景珑吩咐,先回驱魔司等着。 没想到他们这么一去,竟是去了足足三个月,其间众人只收到一封来信——李景珑随鸿俊回了太行山。陆许无处可去,初时只因敦煌一事,生莫日根的气,几个月过去,仔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值得置气的。自己更不愿独自留在河西,便跟着众人前来长安。 陆许生于北方,长于北方,从未见过长安繁华,正如鸿俊初入人间般,未及入城,刚抵达关中时便看傻了眼。及至进长安后,更是对这神州大地至为辉煌的巨大城市而震惊,一时便将不快抛到了脑后。 莫日根则一路纠结无比,究竟这白鹿是当媳妇儿伺候呢,还是当兄弟看待?原本是命中注定的爱情,到头来,老天爷竟是给他派了个男媳妇儿。可若不按族中规矩与陆许成亲,这辈子又如何着落? 阿泰:“你问长史呗。” 裘永思:“问长史啊。” 阿史那琼:“早说嘛!不要给我。” 莫日根:“……” 莫日根无论如何问弟兄们,都得不到开解的回答,但他还是很喜欢陆许的,不管陆许未来当不当自己媳妇,白鹿总该归他照顾,他也有责任得陪伴好陆许。 于是莫日根便有样学样,学着李景珑平日所作所为,安顿了陆许住处,就在自己与鸿俊房间中间。陆许进城时赞叹了一句长安的桃花很美,在北方从来没见过,莫日根便买了几株桃树来,种在院子里。 初时他还怀疑陆许会不会将鸿俊当作了心上人,慢慢地他便发现,陆许并不排斥与裘永思、阿泰甚至阿史那琼当朋友,在敦煌时跟着鸿俊寸步不离,乃是因为他只认识鸿俊,在夺回身体后,便对鸿俊有着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但陆许对阿史那琼的态度,则令莫日根有点儿不能接受,阿史那琼更是明目张胆地昭告自己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且李景珑也未曾明确表态,接受阿史那琼作为驱魔司的成员。这简直是在家里养了一头狼! 虽然真正的狼该是莫日根自己,但他仍尽量避免让陆许与阿史那琼走得太近……所幸阿史那琼对陆许,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心思,虽三不五时嘴上占点便宜,行动上则不大殷勤。莫日根便成日叫上陆许出去,而阿史那琼则终日与阿泰在家里算钱,计划上哪儿搞点钱,去养远在万里外的兵马。 鸿俊则在那天亲眼目睹重明与青雄一场大战,幸而两大妖王的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快,炸了几座山头后便归于平静。 “回家吧。”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知道从这天起,曜金宫便不再是他的家了,而临离开时,青雄赋予他的那眼神,仿佛也昭示了一切: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这短短半年中,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太多,接二连三的真相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夜里,他与李景珑坐在荒野上的篝火畔,他出神地说:“长史,我会死吗?” “叫我景珑吧。”李景珑说,“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你不会,我答应你,鸿俊。” 鸿俊心情复杂地看他,自打那夜李景珑艰难地爬上山,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鸿俊仿佛明白了自己对李景珑的某种感情。一路上心中若隐若现的失落感,与李景珑对视时的怦然心动……他总忍不住去回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哪怕李景珑就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李景珑并未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点什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发现鸿俊在看他时,便转过视线去。经历了曜金宫之事,彼此似乎都有些小尴尬。回程的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李景珑甚至不要求与他骑一匹马。 但只要鸿俊开口,李景珑便会想办法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我不想骑马了。”鸿俊朝李景珑说,“骑得好累。” 李景珑便说:“我上前头镇上,雇个车去。” 鸿俊本想让李景珑带他,这时候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想待在他的身边,没想到李景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离开太行山后雇了辆敞顶的大车,随前往巴蜀的春季行商们一同西行。 鸿俊:“……” 两人便与大堆的瓷器、三彩、酒、丝绸等物坐在一起,沿途先上长安。李景珑沿途又让鸿俊看春季的关中景色,没事尽找话来打趣他,显然是怕他郁闷。鸿俊终究是少年心性,渐渐地心情也好了起来。 夜间借宿之时,鸿俊心里一有鬼,反而不敢再像从前般与李景珑玩笑,反而是李景珑仿佛隐约感觉到了些,也不与鸿俊玩闹了,两人便这么规规矩矩地躺着。 鸿俊睡着睡着,总忍不住想去占李景珑的便宜,李景珑倒与从前一般,一副不主动,也不拒绝的模样,令鸿俊着实有些抓狂。 最后一天,两人再骑上马,朝改道往蜀中的商队告别。 “到家了。”李景珑看见长安城时,朝鸿俊说道。 鸿俊驻马于山坡上,望向那八百里秦川上,巍峨大唐都城,竟是有种找到归宿的心情。平康里灯红酒绿,朱雀街庄严壮阔,兴庆宫琉璃瓦片闪着光,东西两市熙熙攘攘,驱魔司里春风吹过,吹起一池春水。 李景珑说:“看看谁先到?”说着竟是一骑绝尘,驰向长安城去,鸿俊忙大喊一声,紧随其后。 三月间长安繁华似锦,到得入城时,李景珑放慢速度。守城那龙武军士兵忙道:“李长史!你总算回来了!” 李景珑先让鸿俊进城,果不其然,离开这么久,大理寺与六军都在找他,李景珑便派人往六军送出信去,鸿俊则在旁看了一会儿,心中不免有点惆怅,说:“你去忙吧。” “不差这几天。”李景珑环顾四周,若有所思,似乎在判断长安形势,然后朝鸿俊笑道,“走!” 两人穿过兴武桥,桥下满是桃花,李景珑又说:“过得几日,樱花也快开了。到时找仁安当讨几株,种你房外头。” 到得金城坊外,沿途更是万千树木,齐吐新芽,一派欣欣向荣之景。李景珑正与鸿俊谈笑风生,说到长安开春还有春猎,今年不定还给贵妃作寿等,转过一个弯,却骤见近百披甲的神武军卫士,尽数堵在驱魔司外的巷内。 “……过个生辰,这么隆重……”鸿俊正说话时,倏见这么多人,当即暗道糟糕,该不会出事了吧。 “李长史回来了!” 李景珑示意鸿俊不要说话,交给自己解决,他们穿过巷内,神武军便朝两侧分开,一名胡女手持长鞭,地上倒着几名神武军卫士,不住哀号翻滚。胡女背后则站着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阿泰、阿史那琼,墙上还搁着个鱼头。 “鸿俊!”那鱼头见了鸿俊便狂叫道。 鸿俊忙示意鲤鱼妖别说话,李景珑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胡女叉着腰,怒道:“究竟谁是管事的?!出来说话!” 胡女肤色黝黑,手腕上系着铃铛,只穿一抹胸、一长裙,头发蜷曲,睫毛浓长,双目如黑曜石般清澈明亮,腰身纤细,极其性感,转过身时一瞥,鸿俊心中便震了一震,不禁赞叹她的美貌。 “特兰朵。”阿泰马上说,“那就是我们的头儿!” 这个时候,鲤鱼妖已缩了起来,被唤作特兰朵的胡姬持鞭指向李景珑,说:“来来来,你过来。” 神武军众人马上道:“这儿就交给李长史了,我们撤了!”说话间忙不迭跑了个精光,将躺在地上哀号的同伴也一并带走。 李景珑打量那胡姬,问:“有何贵干?” “我来带走我的未婚夫。”胡姬颐指气使道,“你们为什么包庇他?就他!他!泰格拉!你给我说清楚!还有你!阿史那琼!” 鸿俊:“……” 李景珑:“……” 胡姬揪着阿泰的衣领,平日里气定神闲的阿泰竟是如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被拖了出来,忙以眼神示意。 “哎哎!”鸿俊也不是吃素的,怒道,“你放开他!” “怎么?”胡姬来了兴头,把阿泰一脚踹到侧旁,说,“你过来,咱俩打一场?!” “别动手!”阿泰与李景珑忙喝道。 好半晌,李景珑才知道,原来是阿泰的未婚妻找上门来了,上门后便二话不说,要带着阿泰离开,阿泰似乎非常恐惧这位未婚妻,而驱魔司众人也从未听说过。 裘永思生怕这胡姬将他当作损友一起揍,当即拔腿就跑;莫日根也不傻,马上带陆许出门玩去了。众大老爷们瞬间大难临头各自飞,阿史那琼也想跑,却与阿泰被堵在了驱魔司正门外。 恰好神武军巡城发现这一幕,勒令胡姬不得在官府面前大闹,结果胡姬只用了一鞭…… “……有这么痛?”李景珑嘴角抽搐道。 “千万别惹她!”阿泰与阿史那琼已成惊弓之鸟。 “这是官府。”李景珑朝胡姬说道,“王妃,泰格拉只要进了这个门,身份就是驱魔师。现在是执勤时间,你们有家事,也不能到官府来抓人。” “谁信你啊。”胡姬说,“我找这家伙找得不知道多苦!你们还包庇他!我呢?有没有人来关心关心我?” 胡姬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说到这句话时,却让鸿俊闻之心酸。 “你找他多久了?” “三年!足足三年了!” 鸿俊前一刻还帮着阿泰,现在瞬间改了立场,怒道:“阿泰!你怎么能这样?” 阿泰:“你帮谁的!鸿俊!” “泰格拉在长安就住此地。”李景珑耐心解释道,“他是登记在案的驱魔师,不会走的,要么我们……进去说?” 李景珑抬起手,驱魔司那堵墙洞开,现出大门,胡姬这才松了口气,众人鱼贯而入,鲤鱼妖见鸿俊归来,马上跳了起来,扑在鸿俊怀里。 两人风尘仆仆地进门,不多时,裘永思与莫日根、陆许也回来了。陆许见了鸿俊,便欢呼一声,蹬了靴子跳过来,骑在鸿俊背上,两人哈哈哈地闹成一团。别后之事,李景珑示意稍后再说,众人摆上茶,先是招待特兰朵。 特兰朵见这么多人,便不再现出彪悍气势,反而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先是以吐火罗言控诉了阿泰一番,阿泰平日里那嗨咩猴比吊儿郎当的表情全没了,忙朝胡姬连声道歉。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阿泰说,“别拿那鞭子抽我就行。” 阿史那琼忙道:“嫂子,这事儿与我可没半点关系,我也是年前才见到泰格拉这贱人的。” 众人:“……” 特兰朵又朝李景珑等人说:“你们知道我找他找得多辛苦吗!” 众人忙点头,一起望向那鞭子,胡姬又说:“我不会用痛不欲生鞭抽你们的,不要担心。” “原来那叫痛不欲生鞭啊。”鸿俊明白了,点头道。 特兰朵又发泄了一番,李景珑说:“我看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景珑正想着是否让胡姬住驱魔司里,虽说两人订婚了,却终究未行婚礼,大唐虽民风开放,这么做却也有违礼数。 “我在西市开了家酒肆。”特兰朵擦了下眼泪,最后说,“我每天都会来一次,泰格拉,你要是再敢跑……” “你就用鞭子抽他们吧。”阿泰说。 “闭嘴!”众人一起怒斥道。 “你给我送她回去!”李景珑怒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泰格拉!回头我还要找你麻烦!” 阿泰只好伏低做小,把特兰朵送走了。众人忍不住议论了一番,俱痛斥阿泰都订婚了还这么胡天胡地,更重要的是还给驱魔司惹麻烦,简直太过分。片刻后诸事停当,方互道别来之情。 李景珑只简单告知,自己与鸿俊一同上太行山,拜访了重明,先前担心的事,已有解决办法了。 哪来的解决办法?鸿俊闻言一瞥李景珑,李景珑便眼中带着笑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相信自己。 “鸿俊走得匆忙。”李景珑说,“都忘了带点特产下来。” “不打紧不打紧。”裘永思忙道,“解决了就行。” 莫日根说:“这就太好了!” 陆许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鸿俊,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又开始过问驱魔司杂事,这些天里长史不在,司内自发地将莫日根当头儿,大理寺送过来了不少案卷,众人都暂时放着。 “又有?”李景珑问。 莫日根答道:“贵妃寿辰临近,六军与大理寺都恐怕出差池,一旦有什么破不了的案子,全都往咱们这儿送。” 李景珑“嗯”了声,想了想,说:“河西之事,还得朝太子与陛下禀告,改日我便面圣,这几天,大伙儿先好好休息。” “那条黑蛟怎么办?”陆许却不看眼色,直接把话问了出来。 李景珑似乎早有准备,答道:“等,等他找上门来。我有一个计划,但尚未完全想清楚,届时会提出来,听听大伙儿的意见,散了罢。” 众人便各自散了,鸿俊回房时,见满院的桃花,不禁惊呼,陆许则跟着他来来去去,在外头说:“这儿真好。” “你喜欢不?”鸿俊说道。 陆许有点迷茫,站在春风里的桃花树下,没有回答,却说:“鸿俊,等我的角长出来,我就帮你,别担心。” 鸿俊心想陆许多半已经猜到了,便叹了口气,起身与陆许站在一起,搭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进来,并关上了门。 李景珑沿着走廊过来,见鸿俊与陆许进房关门,动作一气呵成,不知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禁一怔。莫日根却站在李景珑身后,说:“长史,有话问你。” 李景珑忙摆摆手,从一侧靠上前去,在房外偷听两人对话。 “唉!”莫日根道,“快走吧!”接着把李景珑强行拖走了。 怦然心动 李景珑与莫日根站在院内,莫日根只将回来后的事交代清楚,便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幸灾乐祸道:“我还等着给你俩证婚呢,什么时候成亲?” 莫日根:“……” “你俩呢?”莫日根反问道。 李景珑顿时语塞,莫日根上下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想了想,最后说:“他爹将他交给我了。” 两人便一时沉默,李景珑还在想鸿俊一回来就和陆许说什么秘密,心思完全不在莫日根这事上。 “这又关你什么事儿?”李景珑说。 “当然关我事了。”莫日根等了半晌,最后憋出来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娶鸿俊?” “别用那个字!”李景珑道,“太尴尬了!我不娶他,他也不娶我……非得这么说么?” 莫日根怀疑地看李景珑,说:“不像啊,长史,你俩那啥了?” 李景珑:“……” “我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尽问这些。这是下属该问的?” “别别别!”莫日根忙拉住李景珑,说,“长史,你得体谅我。” “我和鸿俊如何,用不着朝旁人交代。”李景珑说。 莫日根终于惨叫道:“你俩不带个头,我不知道得怎么办啊!” 李景珑好半晌才明白过莫日根的意思,说:“这还用我教你?!喜欢你就上啊。” 莫日根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按理说白鹿不管是男是女,可是和男人成亲,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历代苍狼白鹿,就没有过同是男的。 “这会被雷劈的!”莫日根最后说。 李景珑脸色一变:“莫日根,你在咒我吗?” 莫日根忙摆手表示自己绝无此意,说:“室韦人从前也有喜欢和少年行房的风俗,可是……” “那不就得了。”李景珑说,“不然我请太子给你俩指个婚,即日圆房?” 莫日根说:“可那是粗人办的事……呃长史,我绝不是骂你,在室韦人里头,只有粗人才会操……那个马、羊、男孩子……” 李景珑果断道:“住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莫日根最后说:“还是你先吧,长史。你俩成了,我就有信心了,给我俩起个头?” 李景珑看了莫日根一会儿,注意到鲤鱼妖在莫日根身后,怀疑地打量两人,便忽然朝莫日根招手,凑到他耳畔,小声说道:“兄弟,比起什么羊啊马的……” “……你该担心的是,陆许答不答应。” 李景珑打量莫日根,一扬眉,陆许虽然角没了,却跑得飞快,真要跑起来连鸿俊也追不上,莫日根你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 莫日根:“……” “不想理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李景珑正要走,却被鲤鱼妖叫住了。 “哎,老二。”鲤鱼妖叉着鱼腰,大剌剌道,“有几句话问一下你。” 李景珑:“……” 李景珑很想照着鸿俊在路上教他的那般,找根树枝,削尖了,这样对着鲤鱼妖一叉,把它叉起来,放在火上烤。 “老大,请说。”李景珑表示洗耳恭听。 鲤鱼妖怀疑地打量李景珑,李景珑只一脸麻木冷静地看着它。 鸿俊奔波多日,终于回到了家,往榻上一躺,觉得驱魔司这家里,简直是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了,简直哪儿都不想去。 “……所以,”鸿俊朝陆许详细说了曜金宫的经过,又朝陆许问道,“这就回来了。你的角什么时候长出来?” 陆许上得榻来,坐在鸿俊身畔,摇了摇头,眼里带着迷茫。 “想知道从前的事儿吗?”陆许问,“法力回来了些,虽不如从前,但让你做个梦,说不定没问题。” 鸿俊反而摇摇头,笑着说:“不想了。” 若说此刻鸿俊对往事还有执着,便只有与李景珑的过去,而陆许也知道这过去,才会担心鸿俊,闻言不禁随之一怔。 “直面你所想的。”陆许说,“你明明就知道那发自内心的感觉来自何处,喜欢也好,憎恶也罢,为何不愿承认呢?自欺欺人,没有意思。” 这下轮到鸿俊一怔,陆许话里虽是谈论往事,却成了鸿俊那患得患失心情的最好注解。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自欺欺人,没有意思。 “对啊。”鸿俊释然道,“不过我不是不愿承认,我都承认;只是这次回家,我意识到有许多事,越是执着于真相,就越难过,所以不想再去刨根究底了。” 鸿俊这么一说,陆许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又问:“那,天魔种……” 鸿俊坐起身,朝陆许认真地说:“陆许,我有一个想法。” 陆许:“???” 这既然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也许终自己一生,也无法摆脱魔种,鸿俊自然也知道,今日李景珑所言,不过是安慰他,也让大家不必再为他担心罢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办法,顶多像小时候那样,依旧在驱魔司里设下法阵,强行驱魔。可再来一次,不会有父亲救他,也不会有母亲为他续命。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多过几天快活日子,到得真正成为天魔时,再接受李景珑手持金剑的最后一击,就此离去。 陆许:“你……” “青雄说了。”鸿俊反倒不以为意,又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万物终有一死,连天地也不能长存,活得长活得短,又有多大意义呢?” 事实上回来的这一路上,他常看着李景珑,心中那感情越是呼之欲出,他便越觉得愧疚。对自己愧疚,也对李景珑愧疚。 陆许说:“你不能这么想,鸿俊!” 鸿俊只是朝陆许笑了笑,经历了这么多,他已渐渐看开了许多。 “你还没想到除掉天魔的办法。”鲤鱼妖说,“是不是?” 莫日根也想起来了,朝李景珑道:“这些日子里,陆许常常问我,鸿俊的魔种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驱魔司里一票同僚全是人精,自然都看出李景珑并无把握。先前纷纷配合他的目的,不过只是安鸿俊的心罢了。 “不。”李景珑答道,“我还真有,但不大确定。” 鲤鱼妖道:“说来听听?我答应了青雄大人,要照顾好鸿俊。” “现在鸿俊不归你管!”李景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辛辛苦苦爬上山,把他带回来时你在哪儿?” 莫日根无奈道:“你跟一条鲤鱼置什么气?” 鲤鱼妖怒道:“老三,你要造反么?!” 李景珑简直没脾气了,然而他打量鲤鱼妖,直觉告诉他,也许它还知道关于鸿俊的不少事。他看了眼它,再看莫日根,目前的一切还只是他的推断,但当莫日根问到时,他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生怕只要一开口,莫日根便将无情地判断他的计划有误。而李景珑一生中最怕的就是这种感觉,毕竟他不像他们,有着正统的驱魔师出身与资格,也并未有哪一位师长传道授业。 “以后再说吧。”李景珑欲离开,莫日根却道:“现在就说,不止你一个关心鸿俊。” 李景珑只得留步,说道:“魔种不在他的身体里。” 鲤鱼妖惊喜道:“真的吗?” 莫日根微微皱眉,李景珑却续道:“而是在他的灵魂里。” “不错。”莫日根点头道。 鲤鱼妖:“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你记得那天咱们进入《鹿王本生图》的情形么?”李景珑认真说,“脱离肉身之后,陆许身上的心魔种与他的三魂七魄是分离的。” 莫日根“嗯”了声,说:“但对于鸿俊来说,很显然没有。” “天魔种与他的魂魄结合在一起。”李景珑沉声道,“或者说……这话我实在不愿意提……” 莫日根示意他说就是,李景珑思来想去,最后下定决心,答道:“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天魔种’,鸿俊他自己,就是天魔种。” 莫日根的呼吸顿时窒住了,仿佛被一盆冰凉的水从头浇下。鲤鱼妖怔怔看着李景珑,左右看看,似想离开此处。李景珑马上从这个细节里判断出,自己猜对了! “看来我猜得不错。”李景珑道,“赵子龙!你还知道什么?!” 鲤鱼妖这下不敢再以老大自居了,马上说道:“我也是无意中听见青雄大人说的!你都猜到啦!长史,您真聪明!” “你一定以为,孔宣的身体里有一件黑色的东西。”李景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朝莫日根做了个手势,指向自己的心脏,解释道,“他为了得到解脱,便生了个儿子……”说着以手比画,做了个小孩高度的动作,再以手假设将心脏掏出来,示意按在那小孩身上。 “再将天魔种取出,渗入鸿俊的三魂七魄里。”李景珑说,“可是我觉得,所有人,包括鸿俊父亲在内,大伙儿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没有什么三魂七魄,他就是那枚被孔宣分离出来的魔种,这枚魔种,为了适应人的身躯,化出了三魂七魄。除去它,也即相当于让鸿俊的魂魄灰飞烟灭。” 莫日根在一旁坐了下来,默不作声。李景珑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便不妨说开,问:“你觉得这个推断合理不?” 莫日根喃喃道:“我懂了。” 李景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道:“千万不可说,鸿俊心底对此事十分敏感。” 莫日根抬手示意这自然知道,鲤鱼妖说:“你好聪明,连这都想到了,既然是这样,你又要怎么驱除它?连重明大人都没想到办法……” “我不驱掉它。”李景珑说,“就让鸿俊这样,继续活下去,非但如此,我还会好好照看他。他是妖也好,人也好,甚至是魔,那又如何?” 莫日根:“!!!” 鲤鱼妖:“……” 莫日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又说:“这次与他回家,实话说,不大愉快,但也坚定了一个我先前的想法,处理得当,完全可行,重明也试图这么做。” “假设有一个罩子、一个壳,或是一个封印。”李景珑说,“能将鸿俊暂时保护起来。”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又道:“鸿俊对獬狱来说,最大的作用不就是让天魔降生么?獬狱一定会来找他,并将魔气强行注入他的体内,就像那天……” 莫日根想起了敦煌那一夜,“嗯”了声,眉头拧了起来。 李景珑又道:“在我的心灯足够强的情况下,就可以守在这封印旁,将所有的魔气予以净化,或是再在附近做一个陷阱……实话说,到了这儿,我就未想好了。重明的封印,就是他的曜金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青雄改变了主意……” 鲤鱼妖答道:“因为重明大人快涅槃了。” 李景珑一怔道:“还有多久?” 鲤鱼妖开始扳手指数,莫日根忙让它别费劲了,说:“他涅槃不涅槃,自己不知道吗?” 鲤鱼妖:“知道啊,所以他纠结得很呢。” 李景珑又有点担心,观察莫日根的脸色,试探着说:“你觉得,行不行得通?” 莫日根马上道:“很有道理,长史。只是你想怎么去封印鸿俊?” “你不能这么想。”陆许侧坐榻上,挺直了背脊,朝鸿俊说,“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李景珑这家伙不简单。” 鸿俊诧异道:“不简单?”旋即想了想,笑道:“他确实很不简单,身为凡人,却能做到现在这般……” 陆许摇头道:“我说的不简单,不是说他的毅力,也非指他的法术。我听那头大狼说了不少他的事儿。我觉得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鸿俊听到“大狼”二字,便岔开了话头,不想再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说:“你知道吗?莫日根在认识你之前就想娶你当媳妇儿……” “别闹!”陆许忙阻止了鸿俊的调侃,解释道,“苍狼喜欢的,不过是宿命里那只白鹿,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我的样子罢了,换一个人,他也会这样待他,有区别么?” “有区别。”鸿俊马上说。 “哪有区别?”陆许问。 “总之就是有。”鸿俊似乎又成了小孩儿。 换了从前,鸿俊是不懂,但他现在无比地希望莫日根能与陆许在一起,这种命中注定的缘分,有几人能拥有?于是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夸莫日根,陆许则要朝他说李景珑的事,却被鸿俊不断打岔,最后怒了,把软枕摔在鸿俊头上,两人各持一个枕头,互相打了起来,并连声大叫,房门被拉开,莫日根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别打架!”莫日根说。 “滚!”陆许喝道。 “没打架!”鸿俊答道。 紧接着两个枕头一起飞去,将莫日根砸倒在地。 李景珑在身后探头,说:“晚饭。” 一切都再寻常不过,到得夜里,驱魔司中灯火温暖盎然,大伙儿摆开案几,斟了酒,为归来的李景珑与鸿俊接风,阿泰还没回来。对鸿俊来说,此情此景既令人眷恋,又带着少许失落,回家就不能与李景珑睡一张床了。 李景珑就像以往一般,给鸿俊斟了少许酒,莫日根又朝李景珑比画“笼子”,李景珑则点头示意知道了。晚饭散后,陆许还拉着鸿俊要说话,莫日根却道:“刚回家,你让他歇会儿。” 陆许有仇般恨恨地瞥莫日根,鸿俊朝陆许说:“明早我来叫你起床。” “我给你做午饭吃。”陆许说,“我娘包的饺子可好吃。” 莫日根反而又有点不太确定,陆许到底是不是喜欢鸿俊了,可他又不能怪鸿俊,当即有种烦躁感,他也想和鸿俊说说话,没想到自从他俩回来,鸿俊便被陆许一直霸占着,只得暂时作罢。 说话时陆许又抬起手,放在鸿俊额上,手中灵力散开,注入他的额头,说:“鸿俊,你做个美梦。”两人这才互相道别。 驱魔司中又恢复了往昔的灯光,春夜里鸿俊仍在想李景珑,下午倒是忘了问陆许究竟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而李景珑自打回来后,便似乎又恢复了众人上司的身份,不再像在外头一般,事事对他照顾有加。 他喜欢我吗?鸿俊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好像对每个人都这样,对阿泰、对莫日根、对裘永思,他待驱魔司的每个人都很好。似乎有待他特别好一些,也许当真只是将他视作弟弟照顾。 好像没听说他喜欢哪个女孩子,根据李景珑口述,喜欢他的女孩子却是很多。 今天睡觉前,他居然没过来与自己说几句话?回驱魔司后,鸿俊感觉李景珑就似乎变回去了,依旧成了那个长史。现在的他,与雪夜里追着自己,给他看胸膛上刺青的他,仿佛判若两人。 鸿俊坐在榻上出神,一根灯签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犹豫要不要将灯挑明些,方才散了之后,李景珑似乎往东厢走,去查案卷了,他还会不会来? 鸿俊等了许久,心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到借宿驿站时自己抱着李景珑说的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两人泡温泉,李景珑小心地给他上药时。不知为何,兴许是陆许的法术使然,让他总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着与李景珑在外头的时光。 李景珑整理了案卷,见众人都各自回房,连鲤鱼妖也钻进了池子里,便赤脚沿廊下出来,发带在春风里飘扬。 鸿俊房里还亮着灯,李景珑便径直走去,鸿俊听见脚步声响,马上紧张起来,不知为何,他赶紧翻身,手中灯签压着灯芯一按。一室灯光,便无声无息地褪去了,余下月光将李景珑高大的身影投在门上。 李景珑停下脚步,鸿俊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睡了?”李景珑在门外问。 “嗯。”鸿俊缩进被里,李景珑在门外似乎还想说什么。 阿泰却喝得酩酊大醉,从外头一头撞进来,往井里就吐,李景珑忙把他转到另一边,阿泰便“哇”地吐了鲤鱼妖满池。 鲤鱼妖简直是鱼在家中睡,祸从天上来,待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朝阿泰一顿破口大骂,激动得不得了,所有人于是都醒了,鸿俊还跑出来看怎么回事,结果见阿泰躺在井畔,边哭边唱歌。 “不要理他。”阿史那琼把阿泰拖进去,说,“为情所困。” “为情所困。”李景珑无奈道。 “为情所困呐。”莫日根道,众人便纷纷睡下,结束了这乱糟糟的一夜。临进房时,鸿俊忍不住偷瞥李景珑,却见李景珑恰好也在看他,朝他一笑。鸿俊不禁怦然心动,转身入房,带着这个春夜里的笑容入梦。 秋后算账 春光明媚,正是游玩的好季节,莫日根正问陆许想上哪儿去玩去,李景珑却怒喝一声:“查案了!还玩?要不要俸禄了?” 莫日根早就花光了身上钱财,还得养陆许,阿泰与阿史那琼正是为了钱来,鸿俊离家出走身无分文,李景珑一见众人表情,忍不住说:“哟,不见得吧,这才过了个年,就都穷成这样了?” 众人:“……” “实不相瞒。”裘永思又赔笑道,“祖父给我的盘川也花没了,长史先给弟兄们支点儿?” 李景珑没想到几个月前视金钱如粪土的王子们,居然一夕之间全要靠俸禄过活,不是都家大业大的么?那表情着实让他想嘲讽几句,然而想来想去,还是先别将话说得太满的好。 “干活。”李景珑最后道,“别想不劳而获。” 鸿俊与陆许素来不知世道艰难,然而莫日根、裘永思与阿泰、阿史那琼却是知道的,没钱寸步难行。早饭后,李景珑让裘永思往大理寺去了一趟,将数月间积压的案卷领回来,众人在厅堂内开始翻。 “你昨天说他有什么本领?”鸿俊朝陆许问道。 陆许与鸿俊坐在角落里,俩人都一般地对钱没概念,但上头让做什么,自然也就做什么,权当玩了。 陆许压低了声音,低声说:“我发现,他在讯息还不齐备时,便能猜到很多东西,而且总能把真相揪出来。” “直觉吧?”鸿俊回头看了眼,此刻李景珑正在写一道奏折,众人则在堆积的案卷里翻来翻去。 陆许摇了摇头,说:“不可能每次都靠直觉,你没发现么?他的推断,哪怕条件不齐备,都十分逼近真相,就像能看见未来一般。” 鸿俊知道李景珑有不少异于旁人的本事,譬如说听风辨物与盲射,但陆许所言,他倒是头一回想到。 “也许是智慧剑的作用?”陆许说。 “智慧剑有什么用?”鸿俊又问。 “智慧剑、降魔杵、金刚箭、大日轮……”陆许低声说,“乃是不动明王六大法器,专破……”说到这儿,陆许便不再说下去,鸿俊低头看自己心脏处,再看陆许。 “你怎么知道?”鸿俊低声问。 陆许摊手,说:“我就是知道,别问我为什么。” “那是狄仁杰的东西。”鸿俊又小声说。 陆许点点头,鸿俊想到门外的不动明王像,似乎真是如此。陆许又说:“传说得六器集齐,才能除掉天魔,不过你不必担心,他肯定凑不齐。” 鸿俊渐渐发现,陆许知晓许多他们从未听说过的,有些知识就连裘永思他们也不知道。但若刨根究底,陆许则说不出是哪儿写到的,兴许只能归结于他身为白鹿,在魂魄传承之中,有着许多本源的记忆。 鸿俊又说:“我可以帮他想想办法凑齐。” “你脑子进水了啊。”陆许声音略大了些。 李景珑忍不住道:“你俩能不能别总是嘀嘀咕咕的?陆许,老霸占着鸿俊可不好,回来到现在,你看大伙儿还没和鸿俊说上话。” 莫日根朝陆许说:“你俩看案卷吧。” “我不识字。”陆许吃着一把炒豆,一脸无聊模样,你们能奈我何? 鸿俊忙道:“我教你。” “有什么发现么?”李景珑又问。 “织锦娘夜半,枢布机自己动了。”阿泰十分疲惫,昨夜仿佛遭到了什么重大打击,心不在焉地说,“传出来是闹鬼。” 李景珑说:“今晚去个人查查。” 裘永思说:“洛阳有食人妖出没,专抱小孩儿,传说吸食脑髓……” “洛阳的案子送长安来做什么?”李景珑莫名其妙。 鸿俊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唯独长安有驱魔司。”莫日根说,“只能送咱们这儿。” 李景珑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样下去,岂不是全国各地的妖怪都得管?!万一南越、蜀中等地出个什么事儿,驱魔师还得日夜兼程往闹妖怪的地方去,路上就得耗去好几个月,就这么几人,怎么派? “这儿还有个。”莫日根将案卷递给李景珑,说,“青城山千年僵尸出没,管不管?” “从前没收到过别地的案情。”李景珑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兴许是獬狱的手段。”阿泰心不在焉道。 “不尽然。”裘永思云淡风轻地说,“神州大地虽说未到妖怪肆虐的地步,平日里隔三岔五有妖现世,可是不少。只是从前没人管……” 鸿俊突然想起九尾狐伏诛那夜,不少妖怪逃出长安,便道:“会不会是那大狐狸下面的……” “也有可能。”莫日根答道,“总之,现在全送过来了。” 这么多桩全国各地的案子,光是跑就得跑死人,万一到了目的地发现不是,再赶回来,简直要折腾死人。李景珑总有股预感——獬狱一定正在某个角落里,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双方都在按兵不动,各自散出警觉的触须,在一个宏大的棋盘上谨小慎微地试探着。 否则李景珑绝不相信,獬狱不可能不知道魔种在鸿俊身上,也不可能不知道鸿俊在长安。凭妖王的本事,只要示意妖怪们在各处作乱,便足以让驱魔司疲于奔命,更可借调虎离山之计,布下陷阱。 想到这儿,李景珑果断道:“只要不是长安城里的事,先一律不管。” 阿史那琼惊讶道:“原来你们办案都只挑近的啊?!小孩儿被吸脑髓也不管?” 李景珑:“……” 阿泰马上朝阿史那琼道:“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吗?” 众人各自点头,孰料阿泰又教训道:“都穷成这样了,你还不顾大局地顶嘴?!” 李景珑差点被气死,裘永思忙道:“啊!有了!常熟县尉张旭,押礼上长安,慕天颜备厚礼呈贵妃,于长安城中客栈‘九牧春风’失窃……” “喝多了碰上贼了吧。”李景珑说。 裘永思:“我也觉得。” “等等!”鸿俊马上来了兴致,问,“是那个张旭么?” “当然了。”李景珑说,“还有哪个张旭?” 鸿俊:“……” “‘张旭三杯草圣传’的张旭?!”鸿俊震惊了,李景珑却道:“他总是喝得烂醉,不会理你的,不必管他了。” 阿泰突发奇想,说:“永思,你表哥是不是给他写过诗?替我求幅字,待他百年之后,再拿出去卖……” 裘永思说:“指不定他活得比你长呢。” 话虽如此,李景珑横竖也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旧案,兴许是大理寺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报,兴许是贵妃贺寿,万国来朝,妖怪们都离开了长安。来来去去,尽是些京师外收妖闹鬼的消息,便决定先查清长安的案子再说。 莫日根与陆许去找张旭,阿泰与阿史那琼去查大明宫,裘永思则往骊山查一处溪水变红的案子,不片刻李景珑便把人全给打发了,依旧剩下鸿俊。 鸿俊想去一睹传说中的张旭,李景珑却半点不在乎,直到人都走光了,又剩下他俩。 “咱们做什么?”鸿俊忍不住问。 “带你吃民脂民膏去。”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 鸿俊发现只要不在人面前,李景珑便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于是会心笑道:“好。” “等我写完折子就走。”李景珑又说。 鸿俊就百无聊赖地等着,然而自从明白到自己喜欢上李景珑后,两人独处的时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无聊了,鸿俊先是看他执笔的手,看他端坐的模样,再看他的侧脸,总有种越看越喜欢的情愫。 初时他只不愿承认,但陆许说得对,内心的感觉,总归要去承认。 他趴在桌上看李景珑写字,李景珑那手字写得很漂亮,这是鸿俊一直都崇拜的。 “我的字写得好看不?”李景珑注意到鸿俊的眼神,便问道。 鸿俊“嗯”了声,李景珑又问:“比之张旭如何?” “差天对地吧。”鸿俊倒是很实诚。 李景珑只忍不住想拿笔去画他的脸,仿佛整得鸿俊大叫,便有种莫名的动心之情,正在这一动念之间,外头却来了名武官。 “李长史。”武官道,“太子殿下有请。” “请稍候片刻。”李景珑答道,“我去换身衣服。” “现在就走。”武官态度竟是十分强硬,李景珑沉吟片刻,便披上外袍,匆匆出来。出得院外,鸿俊朝鲤鱼妖吩咐,让它留着看家,便与李景珑上了马车,一路来到兴庆宫内。 那武官沿途不多言语,李景珑观察片刻,眉头便微微拧着,鸿俊知道他又在盘算着什么事,便不去打扰他,只不住翻来覆去地想,长安的景色真好,只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多少次秋去春来。 绕过兴庆宫正殿时,李景珑忽见一名婢女眼熟,马上朝鸿俊说:“你让她把这折子递到贵妃面前去。” 李景珑不说,鸿俊只认不出,告罪下了车,追上那婢女,两人打了个照面,婢女便笑道:“孔大人?” 鸿俊还没认出是谁,将奏折交予她,请她转交,那婢女便笑着点头,又朝鸿俊一施礼,盈盈离开。 “你怎么知道她认识我?”鸿俊好奇问。 “那天贵妃来驱魔司。”李景珑说,“她便跟在后头。从金花落出来后,贵妃与你夜谈那会儿,马车前就是她在伺候。” 鸿俊还不知那折子是何意,两人便进了东宫。 “李景珑,驱魔司就这么忙?我不传你,你就不来了?” 李亨今日明显的脸色不善,一向温文尔雅的他能摆出这脸色,已是有点发怒了。 “本来今日也想求见殿下。”李景珑先朝李亨行礼,答道,“只是有些事尚未想得太清楚,便耽搁了些时候。” 东宫中,李亨身旁坐着数名幕僚,背后尽是屏风,此时幕僚们都退了下去,面前案上一字排开,乃是四封文书,一封来自哥舒翰,一封来自沙洲太守贾洲、一封是李景珑自己的信,最后一封,乃是门下省签发给兵部的弹劾状。 “自己看。”李亨劈手就将文书一起兜头盖面地全部扔到了李景珑身上。 鸿俊刚要开口,却被李景珑以眼神制止,不仅没有民脂民膏吃,还要挨骂,鸿俊当即火气上来。 “派你往河西查案。”李亨道,“我让你调动哥舒翰的军队了?” 李景珑看了眼军报,便忍不住好笑,李亨又说:“你调了凉州军不算,还调了贾洲玉门关下将士……” “那是我舅舅。”鸿俊插话道。 李景珑暗道糟糕,正要提醒时,李亨却冷漠地说:“不用你来提醒。” “是贵妃让我去找他的。”鸿俊又解释道。 李亨:“……” 鸿俊察言观色,知道这群人全怕皇帝,皇帝眼里又只有贵妃,这么一来,马上堵住了李亨的嘴,果然李亨不敢发作了。 “哥舒将军的兵。”李景珑道,“是他自己派出去的。” “朝中一众大臣可不这么想。”李亨道,“边关二十万战死尸鬼肆虐,鬼呢?朝中全将此事当作无稽之谈,全在问我,为什么一名太子亲随,能调动哥舒翰五万骑兵!” 李景珑说:“既然相信了我,派我出去,战死尸鬼一事,自非无稽之谈。驱魔司的责任是保护大唐平安,若不做临时军队调动,此番危机难解。” 李亨怒气稍平,冷冷道:“那么边疆鬼患既除,有没有证据?” “没有。”李景珑知道最麻烦的阶段已经度过了,又道,“恕在下直言,将一只妖怪扔到早朝上来,绝非什么好主意。” “为何申领雅丹作为封地?”李亨沉声道。 “须得镇住他们。”李景珑又说,“方可确保千年内,不再有战死尸鬼进犯。” 李亨打量李景珑,最后道:“鬼患既除,理应火速赶回长安汇报,为何耽搁了近三个月才回来?!” “为了一桩关乎我大唐气运之事。”李景珑云淡风轻道。 鸿俊闻言一怔,李景珑便示意他安心。 “详细内情。”李亨语气更缓和了些,说道。 “现在不能说。”李景珑道,“须得等陛下在场,唯臣、鸿俊、殿下、陛下四人方可说。” 李亨眉头拧了起来,沉默地注视李景珑,说:“李卿,孤是在帮你,你千万莫要会错意了。” 李景珑认真道:“果真如此,不敢欺瞒殿下……” “帮不了你了。”李亨重重叹了一声,说道。 李景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几名太监将李亨背后的屏风搬开,现出屏风后的杨国忠与高力士二人。 杨国忠悠然道:“以这回的事儿,须得在朝上审你,殿下不愿召起朝会,让我们先作旁听,作保你绝无私心,李景珑,这可得好好聊聊了。” “是啊。”李景珑反倒笑了起来。 任鸿俊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了,高力士开口道:“现下算是全你的面子,什么边关战死尸鬼二十万大军屠城,什么敦煌莫高窟九色鹿,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在朝廷上说的,纵然说了,想必也不会有人信。” “朝政归朝政,鬼神归鬼神。”李景珑的语气也随之强硬了些,说道,“驱魔司与各位大人本来就隶属不同,咱们各管各的,何必多此一举?” “好一个各管各的。”杨国忠蓦然大声道,“人命关天,玉门关下死了七百四十余将士,凉州军更是折损三千余士兵,你借‘收妖’之名办完事,拍马就走,你让陛下如何向死去将士的亲人们交代?!” 李景珑只不言语,一手按住鸿俊手背,示意切莫作声。 “把你调查所得,原原本本,从头到尾给我交代清楚。”高力士说,“至于朝中各位大人信不信,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李景珑,说话。”李亨道,“事到临头,你还在等什么?” 李景珑想了想,说:“等传信的。” 李亨眉头皱了起来,高力士、杨国忠一时表情各异,李景珑只希望自己千万别在这时候倒霉,只求天子正好在贵妃身边……只求那封折子能成功递到贵妃面前,只求这对恩爱佳偶,百忙之中还会抽空来看一眼奏折。 杨国忠又道:“罢了,我看还是先将他们押进牢里去。” 鸿俊:“……” 什么都没吃到,居然还要坐牢?!鸿俊瞬间火起。 心悦君兮 而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声:“陛下宣李景珑觐见——” 听到这声时,李景珑便知道自己赢了。 “各位大人,殿下,臣先告退了。” 众人:“……” 杨国忠与高力士本欲兴师问罪,没想到最后关头,竟是天子救了李景珑!李亨一时也惊了,李景珑一看李亨脸色,便知道这次的事,李隆基兴许全不知情,都被太子按下去了。 此事牵连甚广,更涉及哥舒翰、杨国忠与李亨之间的权力争夺,李亨不欲上报也是情有可原。若只有战死尸鬼,李景珑说不定也就算了,然而牵扯到天魔,一步错,便有全盘覆灭之虞,李景珑不敢托大,只得越级回报李隆基。 这么一越级,太子自然是恨死了自己,李景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当即启程往金花落去。 “鸿俊。”李景珑忽然在廊下停步,朝鸿俊问:“你相信我么?” 鸿俊一怔,点头。李景珑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相信我。” “当然,怎么了?”鸿俊问。 李景珑沉吟半晌,而后说:“待会儿不管我在陛下前说了什么话,且记住,鸿俊……” 鸿俊:“???” 鸿俊诧异端详李景珑,李景珑只是静静看着他,最后说:“你只要记得,你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 “走吧。”李景珑脸上泛起红晕,不再说下去,催促鸿俊快走。那一刻,鸿俊明显地感觉到,李景珑有点不好意思。 他的心脏随之砰砰跳了起来,追上李景珑,来到金花落外。 冬去春来,那护国银杏神树抽出了嫩叶,四周点缀着移来的桃花,开得缤纷灿烂。 李隆基与杨玉环依旧坐在榻上,李景珑领鸿俊觐见后,乐声便停了,李隆基又吩咐人带李亨过来。李景珑刚要禀告,李隆基却云淡风轻地说:“待太子来了再说罢。” 杨玉环一袭白衣,笑吟吟地看鸿俊,说:“找到你舅舅了不曾?” “找到了。”鸿俊接过太监递来的点心与茶,笑道:“可惜也没与他告别,就这么匆匆忙忙回来了。” 杨玉环说:“总有见面机会,不着急。” 李隆基问:“若非你递了这折子,朕还不知你往凉州走了一遭,心想这些日子怎不闻你消息了。” 李景珑汗颜道:“为殿下办事,幸而去了。” 李景珑本欲旁侧敲击一番,天子却只随口问了些风土人情之事,李景珑只胡乱答了些,待得李亨前来时,李隆基方看了杨玉环一眼。杨玉环便起身离开,金花落中的气氛复又凝重起来。 “李景珑。”李隆基遣退众人,而后冷冷道:“你奏折中所言,这可是相当的危言耸听了。” 鸿俊不料杨玉环一走,李隆基竟变了一副面孔,当即紧张起来,随之李隆基将奏折朝地上一扔,折子散了开来,鸿俊依稀看出“天魔降世,生灵涂炭”寥寥几行字,当即一惊,望向李景珑。 “绝无半句虚言。”李景珑说:“具体经过如是……” 说着,李景珑喝了口茶,从多年前的天魔开始,说到千年一轮回的浩劫,再说到这次前往河西,从战死尸鬼王处得知的详细经过,只略去了一切与鸿俊相关的内情,最后道:“而现如今,天魔种仍在世间,它的转生,已在所难免。” 鸿俊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李景珑竟是丝毫没有隐瞒!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喃喃道:“有一枚‘天魔种’,时机成熟后,便将长成天魔?” “不错。”李景珑今日显然有备而来,不打算隐瞒天子。 “魔种在何处?”李隆基又问。 “尚在调查中。”李景珑自若答道:“但踪迹我已掌握,此刻尚不可说。” 李亨颤声道:“李景珑,你且莫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殿下。”李景珑半点不客气,说:“事情经过,可有不合理之处?” 有时候,最有说服力的话语,乃是真相。鸿俊不得不承认李景珑非常聪明,只要说出真相,哪怕这过程再曲折,内情再匪夷所思,环环相扣的真相,自当有让人相信的力量。 “我将除去天魔种。”李景珑又道:“但在这个过程中,长安必将大乱,须得先得陛下支持。” 除去天魔种,也即意味着李景珑将杀死自己,刹那间鸿俊一阵天旋地转,听到这话时,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死在李景珑手中的未来。 然而李景珑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那是鸿俊最习惯的眼神,镇定点,凡事有我。 鸿俊想起李景珑的话,最终勉强将那心里的不适按捺下去,点了点头。 “你要如何除去它?”李隆基说。 李景珑答道:“天魔种乃是妖王所寻之物,只要在找到之后,守在它身边,妖王迟早会露面,它们会不顾一切找来。届时,我将以驱魔司全部的有生之力,先将‘獬狱’彻底铲除,再以心灯净化魔种,将其焚烧殆尽。” “只怕你办不到。”李隆基道。 “若我办不到。”李景珑说:“别的人更办不到。” “面对妖族,驱魔司全体上下,俱愿竭力一战,正如身畔鸿俊,乃是我这一生里,至为重要之人。他们将性命交付予我,但面对朝廷与陛下,殿下,当危机来自于自己人时,我们无法违抗陛下旨意,也无法对众多朝臣非议置之不理。” “这正是为何要原原本本,禀告陛下的原因,此事出了金花落,不可再有第五人晓得,我需要全无保留的信任。” 说着,李景珑把手放在鸿俊置于膝头的手背上,仰头,注视李隆基神情。 李隆基只沉默看着两人,鸿俊那眼神中带着悲凉的意味,虽早知如此,听到之时,却依旧心中难过。但他没有挣开李景珑的手,全因在此刻,他只有李景珑可以倚靠。 “李景珑。”李隆基说:“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李景珑答道:“臣已想清楚了。” “如此,朕便成全你。” “臣敬佩陛下。”李景珑最后道。 夤夜,李景珑与鸿俊在小巷里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鸿俊走在前,李景珑跟在后,两人一时各想各的,半晌无话。 “鸿俊。”李景珑终于开口:“我有话与你说。” 鸿俊说:“我好累,我不想说话。” 李景珑追上几步,解释道:“今天太子传唤,事出突然。许多话,我昨夜本想朝你解释,或是今夜……” “我回去了。”鸿俊答道。 他仍是相信李景珑的,但金花落中那一番话,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令他颇有点不知所措。驱魔司大门外砖石飞开,鸿俊快步进去。李景珑在身后说道: “你答应过,无论如何都相信我的!” 鸿俊回头一瞥李景珑,眼神中带着孤独与落寞,道理他都懂,但他只觉得此刻心里极不好受。 “你俩回来啦?”鲤鱼妖在院里问:“吃饭了吗?上哪儿了?” 鸿俊快步经过,陆许从莫日根房里探头出来,喊道:“鸿俊!” 鸿俊进了房,关上门,李景珑一个箭步追来,站在门外,说:“鸿俊,你听我解释……” 鸿俊只不开门,李景珑面对那薄薄的一扇门,也不硬闯,就这么站着。房内未开灯,他高大的身影映在纸门上。 鸿俊怔怔看着那身影,沉默不语。 阿泰、莫日根等人都探头出房,看李景珑,李景珑却朝阿泰招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阿泰哭笑不得,一手扶额回房去。 “没事吧?”莫日根以口型示意。 李景珑点了点头,陆许正要去叫门,李景珑却慌忙阻止,朝莫日根示意,五指以手势作了个‘笼子’之意。 陆许:“?” 莫日根会意,忙把陆许拉住,小声在他耳畔解释,陆许不耐挣脱莫日根,只怀疑地看着李景珑。 鸿俊躺在榻上,见李景珑走了,翻来覆去,想着今天他所说的话,他心里明白,李景珑是在保护自己,今日才有此一言。 “我知道今天所言,令你心里不好受。”李景珑的声音在门外复又响了起来。 鸿俊心乱如麻道:“别说了!你走吧!” “……可你只听去了与天魔相关的话。”李景珑只不理会鸿俊的逐客令,又道:“我却还有一句,朝陛下说的是:你是我这一生里,至为重要之人。” 莫日根、陆许、鲤鱼妖、阿泰、阿史那琼,众人听到这话时俱一脸错愕,莫日根却现出笑容,握拳朝李景珑一挥,虽不知发生何事,仍然给他鼓劲。 鲤鱼妖张大了鱼嘴,众人像是在看热闹一般,李景珑反而不自在起来,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房内,鸿俊仍未回答。 李景珑手里拿着巴尔巴特琴过来,盘膝在鸿俊房外坐下,说:“鸿俊,你知道我敬佩陛下什么么?” 房中一片安静,月光照向纸门,照得门上雪白,李景珑又说. “十年前,武惠妃病逝,陛下对贵妃一见钟情,将她招至宫中。贵妃曾是他的儿媳,此举无异于在朝中掀起了一场悍然大波。” “但他力排众议,只因他相信他们会在一起。”李景珑又道:“除此之外,地覆天翻,桑田沧海,俱与他无关。” 鸿俊盘膝坐在榻上,迷茫地看着房外李景珑的身影,全然不知他为何有这么一番话。李景珑不仅没有半点赔罪之意,反而释然吁了口气。 “我弹首歌给你听,鸿俊。”李景珑说。 鸿俊:“???” 鸿俊的气已消了,想到大伙儿应该还没睡,李景珑这么在门外坐着,其他人多半以为他俩吵架了,怪不好意思的,正要上前去给李景珑开门时,却听巴尔巴特琴如行云流水般响起。 “山有木兮木有枝……” 李景珑的声音浑厚低沉,不像阿泰般清澈,然则那歌声一出,便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直击鸿俊心房! “心悦君兮君不知……”李景珑脸上带着红晕,拨动琴弦,五指间现出光芒,源源不绝地在琴中流淌。鸿俊的呼吸窒住了,这是……一首……求爱的曲子! 鸿俊难以置信,四处看看,一时竟有点晕眩,又定睛看着李景珑映在门上的影子。 只听他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鸿俊:“……” 这首《越人歌》原本是越女婉转清吟,缓缓唱出,李景珑奏琴指法却很快,一连串诗歌更是被他磅礴唱出,乃至有种步步进逼,令鸿俊几乎无法招架。 刹那院内,所有人瞠目结舌,远远看着李景珑。只听李景珑再一变调,又弹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与君绝。” 乐声渐停,李景珑注视着那扇门,笑容英俊,像个小孩儿,说:“鸿俊,你喜欢哥哥,是不是?” 鸿俊:“……” 鸿俊坐在房内地上,不禁退后些许,李景珑在房外,丝毫不给他任何考虑的时间,又道: “我知道你喜欢我,鸿俊,你说,说你喜欢我。你说过的,你最喜欢我。再说一次,鸿俊。” 鸿俊忍不住大叫道:“你……你太可恶了!长史!你不能这样!” “说你喜欢我。”李景珑放下琴,跪坐在地上,跪坐在鸿俊门外,两手按着膝头,认真地说:“你说你喜欢我,鸿俊,我就进来了。” “我……”鸿俊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地喘着气,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那天被李景珑抱在怀里,从曜金宫的万丈高空直飞下来。 李景珑就像一名兵临城下的大将,虽只有孤身一人,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朝那世上有名与无名之神,朝那苍天、大地、山川、大海,神州众生起誓,挥军而来。瞬息间便将攻破一切的城池。 “说你喜欢我。”李景珑笑道:“鸿俊,咱俩就在一起了,从此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我……”鸿俊说:“我……” 热血几乎冲昏了鸿俊的头,他不住颤抖,那句话就像堵住了他的喉咙,他所期待的一切,就在门的另一面,他的声音变得遥远,却又真实地从他的心里涌上来。 “我……我喜欢……你。”鸿俊已快喘不过气了。 “你喜欢谁?”李景珑又在门外说。 “你这混账!”鸿俊满脸通红,朝门怒吼道:“李景珑——!” 李景珑带着笑意“哎”了一声,拉开纸门,大步走了进来。鸿俊瞬间紧张起来,李景珑上前,鸿俊大喊道:“你要做什么?!” 李景珑来到鸿俊面前,鸿俊只不住朝角落里躲,整个人都懵了,李景珑却单膝跪地,顷刻另一膝也跪了下来,将鸿俊堵在墙角。 鸿俊尴尬无比,李景珑却反手锁住他下巴,认真地端详他,小声说:“别动,听话。” 紧接着,李景珑侧头,吻了上来。 瞬间鸿俊脑海中轰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李景珑的唇灼热柔软,与他的唇相触之时,春夜刹那万籁俱寂,鸿俊感觉到一道白光,破开了漫漫长夜,照进了他的灵魂。 唇分时,两人怔怔看着对方,李景珑依旧那么跪坐着,端详鸿俊。眼里带着笑意,说:“我是什么?” “你是混账。”鸿俊说。 “再说一次?”李景珑说。 “你是……唔……”鸿俊还未出口,又被李景珑动情地吻住,他睁大了眼睛,看李景珑,再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门外,当即满脸通红地推李景珑。 “专心点。”李景珑皱眉道。 “别看了!”鸿俊简直尴尬疯了,门外站着一大群人。 “恭喜恭喜!”莫日根忙道。 “长史散点钱吧!”阿泰说:“有喜事发红包啊。” 阿史那琼说:“就是,一人发个二十两吧。” 陆许说:“我感觉你确实挺混账的,长史。” 李景珑怒吼一声:“再说扣你们俸禄!” 于是人全散了,剩下鲤鱼妖呆呆看着鸿俊,似乎十分失落。 “门给我关上。”鸿俊忙道:“赵子龙。” 鲤鱼妖说:“鸿俊……” 鸿俊忙道:“让我自己待会儿!” 鲤鱼妖只好把门关上,跑了。 鸿俊再看李景珑时,简直紧张得快吐了,起身就想往门外跑,李景珑却说:“去哪儿?” 鸿俊说:“我……我去喘口气。” 鸿俊穿上木屐,一身单衣就往外跑,李景珑则跟在鸿俊身后,鸿俊在院里打了个转,一脸茫然,李景珑只是跟在他后头,鸿俊去哪他也去哪。 “你……”鸿俊转身时,险些撞李景珑胸膛上,李景珑说:“我抱你?” 鸿俊:“不!” 李景珑说:“他们都听见了。” 鸿俊:“……” “跟我来。”李景珑又说,牵起鸿俊的手,鸿俊现在一接触就紧张想甩开,李景珑却紧紧攥着,飞身上了房顶,鸿俊神情恍惚,险些脚下一滑摔下去,李景珑便搂住他的腰,带着他飞檐走壁,跃过几处房檐,上了大雁塔。 鸿俊一时如置身梦中,他还无法消化这惊人的人生变故,只想速度离开李景珑,自己好去一个人静一静。李景珑却寸步不离,根本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仿佛只怕一个转身就跟丢了他。 “我……” 鸿俊转头面朝李景珑,心中情绪如巨浪滔天,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出口。 “你看。”李景珑说:“今夜的长安真美。” 卷土重来 鸿俊朝大雁塔外望去,只见月下长安,一阵春风吹来,晚春时桃花飞散。千家万瓦,鳞次栉比,折射着月色。远方又有笛声遥遥传来,浸在风里。 李景珑从身后抱住了鸿俊,鸿俊一下全身就僵了,不敢乱动,李景珑在他耳畔低声说:“你不喜欢我?” “不……不……”鸿俊的心脏又强烈地跳了起来,他侧过头看李景珑,迎上他温柔而认真的目光,随之心中一凛。接着,李景珑闭上双眼,凑上前,再次吻上鸿俊的唇。 那一刻,鸿俊才真正感觉到接吻的滋味,仿佛整个长安在月色下无数繁花一同绽放,天地间生机盎然。 良久,唇分,李景珑眼里带着笑意,鸿俊深深呼吸,终于镇定下来了,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情|欲在挣扎,他在李景珑怀中转过身,与他面对面,闭上双眼,侧头吻了上去。 这个回应令李景珑呼吸急促,激起他难以遏制的感情,如千万屋宇在那震动之中崩塌,爱情山呼海啸,滚滚而来。两人都吻得起了情|欲,再分开时鸿俊一张脸红到耳根,忙侧身让开。李景珑却毫不避让,看着鸿俊只是笑。 鸿俊最喜欢他的笑容,只因每次李景珑一笑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什么智计、手腕、城府,都随着他英俊的眉目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此处,鸿俊眉毛间却仍隐有怒意。 鸿俊:“你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李景珑牵着鸿俊的手,低下头,与他亲昵地摩挲着鼻梁,解释道,“对不起,鸿俊,今天这么说,实在令你不好受。唯有直面你所恐惧的,我们才战胜它的机会。” “你说得对。”鸿俊低声答道,“这是事实,我总得去面对,也许这就是我命里的劫数。” 李景珑眉毛轻轻扬起,朝他释然一笑。 李景珑:“我陪着你,陪你一起。” 这一刻鸿俊忽然心有灵犀,明白了李景珑所言。要挣脱这一切,唯有先直面自己,直面这宿命。而李景珑在说出那句话时,同样也做了承诺——无论走到何时,走到何处,他都会守在他的身边。 “但我不是问这个。”鸿俊有点不好意思,说,“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是说……” “你为什么喜欢我?”李景珑反问道。 鸿俊:“……” 鸿俊被问住了,这问题实在太尴尬,往后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想起这番对话,居然会与李景珑讨论这么傻的问题,每当想起时,总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事实上与李景珑在一起,经历了他人生中几乎所有的第一次。此刻的他尚不知红尘中人心等闲易变,尚不及那春风与浮云。也素不知世间有太多事毫无情理可言,譬如爱情。 他竟一本正经地问李景珑,李景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着他。 “我不知道。”鸿俊想来想去,最后有点惆怅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只忍不住好笑,李景珑又忍不住想吻他,鸿俊总有点不自在,他实在太紧张了,只想找点话来说。 “什么时候……我是说,你从什么时候喜欢……喜欢我的?”鸿俊又问。 李景珑忍着笑,装作思考了许久,说:“这可得让我想想。” 鸿俊想起了凉州风雪夜里,李景珑追了上来,扯开里衣的一幕。于是他小心地解开李景珑内衬单衣,现出他健硕胸膛,李景珑低头看,便明白了。 “想起来了。”李景珑于是说,“在你挤我奶的时候。” 鸿俊听到这话,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李景珑却笑着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强行吻他,鸿俊只觉得这样很怪,忙推开他的脑袋,说:“不要了!” “那回去再亲……” 突然间,鸿俊睁大双眼,蓦地转头,两人都停下动作。 是时只见乌云蔽月,一阵黑气自远方山峦蔓延而来,紧接着在城外翻涌,如海浪般刷然浸没了整个长安城。 短短顷刻,长安所有屋宇中的灯光飞速暗淡下去,只在那一息间,大雁塔所有风铃无风自动,“叮”一声清响,塔中仿佛有某种法器发出温润光芒,笼罩了全塔,而那黑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无声无息地涌向西北面,就这么消失了。 “那是什么?”鸿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李景珑眉头深锁,答道:“应当是獬狱回来了……或者说,它一直都在,正在预备对付咱们。” 他攥着鸿俊的手稍紧了紧,两人望向黑气消失的方向,一时无法判断黑气消失之处在何方,兴许是兴庆宫中,兴许是更远的大明宫。 鸿俊说:“我能将魔气吸过来。” “千万不要。”李景珑说,“哪怕这长安……” 李景珑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不安地看了眼鸿俊。鸿俊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着他。 “相信我,既能保护你,又能除去獬狱。”李景珑说,“人生在世,总得抉择,这不错,但我会竭尽全力,不再让我们面对取舍与抉择。” 鸿俊尚未听懂他的话中之意,也未明白此刻李景珑有着何等的决心,只笑道:“好。” 大明宫最深处,地宫第七层内。 一个黑色法阵喷发火焰,四面八方黑气涌来,如瀑布般涌入那法阵之中。法阵阵眼处,如禁锢了无数怨魂: 魔气聚集成的狰狞狐面、四窜的利齿鱼头、玉石琵琶妖妖娆的身形与痛苦的尖叫、雪女与瘟神身周爆散的黑气—— “我以神州大地至为古老的咒文召唤尔等……” “于这无尽宿命与悲伤中脱离天地之脉,借魔气转生。” “尔等须以天魔为主,永生禁锢……” 青袍男子缓步走下台阶,手中焕发出紫黑色的光芒,喃喃念诵咒文,缓缓靠近那法阵。 “心灯之主,不动明王金身。”男子面朝法阵,背对地宫入口,喃喃道,“狄仁杰,你当真选错了人……” 骊山,华清宫。 深夜里,华清池寂静无比,几名士兵抱着长戟,坐在宫廊下打着瞌睡。华清池水波粼粼,倒映着天际月色,忽然闪烁起银光。 “那是什么?”有士兵发现了,华清池竟是化作一面镜子,银光瞬间大作,其中“嗡”一声,冲出了一头蓝黑色的怪物! 水池爆发,升起,幻化作方圆近里的湖面,众士兵骇得大喊逃散,只见短短顷刻,一头庞大的怪鱼跃出湖面,展开六翅在空中滑翔,继而优雅地一转身,幻化作全身黑衣的人形。 说时迟那时快,水池中再冲出一只湿淋淋的青金色巨鸟,哗啦一抖身上水流,泉水顿时化作无数细珠,如静夜中散向四面八方。那青色巨鸟同样化作上身赤|裸的青年男子,与黑衣男子一同飞往远方。 华清池的水在两名男子飞走后,“哗啦”一声崩垮下来,回到池中。 众士兵面面相觑,心有余悸。 华清宫顶,袁昆眼上蒙着黑布条,一脚垂在勾檐畔,青雄则屹立于殿顶,望向远方大明宫。 “当务之急,是找到獬狱仿制出的天魔。”青雄说。 “来不及了。”袁昆喃喃道,“我看见无数因果,俱汇往唯一的未来,一年以后,中原将成人间地狱。” 青雄沉声道:“往东面看看?” 袁昆认真道:“来不及,青雄,与其追缉魔气来源,不如召集所余妖族,鬼王已醒,玉藻云仍在沉睡,外加你我,鲲、鹏、狐、鬼,兴许在一年后,起万妖阵,祭心灯,持不动明王六器,堪与獬狱、天魔一战。” 青雄沉声道:“妖族无王日久,仅凭你我,难以号令万妖,我往洛阳,你留驻长安,我们还有重明。” 袁昆叹了口气,劝说道:“天命如斯,又何必有此不自量力之举?” 话音未落,青雄展翅,飞往东方大地。 四更时,李景珑轻轻开门,两人轻手轻脚地回到驱魔司。 鸿俊赤脚不发出声音回房去,李景珑要跟,鸿俊却仍对两人关系的改变有点儿无所适从,穿过院子时,李景珑随手折了枝桃花,递给鸿俊。 鸿俊接过,只拿桃花戳他,李景珑却一脸严肃地去扭他手腕,鸿俊闪身到得房门外,轻推李景珑,让他回房去。李景珑只不甘心,要跟着鸿俊挤进房里。鸿俊眼里现出恳求神色,以桃花戳他,李景珑最后只得让步。 鸿俊正要关门时,李景珑却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一手折走了鸿俊指间那桃花,一手覆着他的后颈,在他唇上亲吻。鸿俊满脸通红,生怕吵醒了同伴们,不让李景珑多亲,赶紧躲了进去,将李景珑关在门外。 李景珑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房。 鸿俊没有点灯,倒在榻上,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这一夜里的一切这么突如其来,就像一个极不真实的梦般,直到现在还令他无法相信。 他以手背不住按压自己的唇,回想起李景珑身体的温度、宽阔的胸膛、那炽热而毫无保留的吻……令他迷恋无比,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处,似乎咫尺可得,却又不敢太过靠近,恐怕如同扑火的飞蛾,将被那燃烧的心灯烧成灰烬。 李景珑在做什么? 鸿俊抱着被子,坐起身,才刚分开,又忍不住开始想他,啊啊啊我刚才为什么要赶他走!他这时候又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朝李景珑说。 李景珑回到房中,关上门,长长地吁了口气,失魂落魄地站了会儿,四处翻找,找出一个瓶子,躬身无声无息穿过长廊,把桃花插在瓶里,放在鸿俊门外。片刻后他想想恐怕鸿俊起床开门时碰倒了,又去把桃花拿了回来,手里玩着桃花,忍不住笑,回到房内,躺上榻去,抬眼看着手里那桃花,随手转来转去。 鸿俊抱着被子,侧身躺着,就像他们一同在外头的每个夜晚,整个人抱住李景珑的姿势,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入眠,只觉胸口闷闷的,紧张得甚至有点儿反胃,头晕脑涨,夹着那被子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又滚过去。 四更,李景珑拉开门,打着赤膊,到井边舀了一瓢水,浇在背上。 五更,李景珑又出来,舀了一瓢水,浇到背上。 晨起,白雾弥漫,驱魔司所有人都在睡觉,鸿俊睁着双眼,一夜无眠,心里翻来覆去,俱是两人在一起的回忆。李景珑则换了身衣裳,出得驱魔司去,走了。 鸿俊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筋疲力尽,从前脑袋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而今天直到日光迷蒙,他仍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神情恍惚,半睡半醒间,听见陆许与莫日根在院里说话,这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 阿史那琼:“长史夫人早啊。” 莫日根:“夫人早。” 鸿俊:“……” 阿泰:“夫人,长史给您买了樱桃饆饠。” 陆许一手扶额,在案前不住忍笑。 鲤鱼妖搓着手,站在门外,像只不知所措的苍蝇,说:“鸿俊……” “不要叫我夫人!”鸿俊抓狂道。 鲤鱼妖可怜巴巴地看着鸿俊,鸿俊一眼看到井边搁着洗漱用的碗,还烧了热水,说:“还是赵子龙好。” “老二给你烧的。”鲤鱼妖支支吾吾答道。 鸿俊:“……” “我可以吃一个吗,夫人?”连陆许也有点架不住,案上那樱桃饆饠只有两个,但实在太诱人了,还有茶。 鸿俊边刷牙,边面无表情道:“陆许我要揍你了。揍你之前,你可以先吃一个。” 陆许欢呼,莫日根说:“你想吃多少,我给你买去。” “你不是没钱了?” “……” 鸿俊朝鲤鱼妖问:“长史呢?” 鲤鱼妖转告鸿俊,李景珑一早便接到案子出门去了,末了鲤鱼妖又问:“鸿俊,你和他……” 昨天李景珑那告白,众人都听见了。 鸿俊只得硬着头皮,说:“嗯。” “嗯?”鲤鱼妖如遭雷击。 “嗯?!” “嗯嗯嗯嗯嗯?!” 鲤鱼妖几乎要飙出泪来,却无处可去,只得扭着尾巴,朝池塘里扑通一跳,浸了进去。 “赵子龙!”鸿俊说,“出来,我觉得咱们得谈谈。” 鲤鱼妖冒出头来,鸿俊蹲在池畔,吃着樱桃饆饠,把掉下来的渣捡了点喂它,鲤鱼妖便张张鱼嘴巴吃了。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长史?”鸿俊问。 鲤鱼妖道:“他的智慧剑,是用来杀你的!那是你的劫数!” 鸿俊看着鲤鱼妖,喂给它一颗樱桃,鲤鱼妖吃了,把核“啵”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知道。”鸿俊小声道,“可我喜欢他。” 鸿俊说着这话,见陆许站在廊下,眼里带着笑意,两人对视。 “陆许说得对。”鸿俊又道,“景珑也说得对,人总要直面自己。” 鲤鱼妖:“……” “就像我是天魔,你是鲤鱼。”鸿俊又道,“未来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至少现在我很快乐。” 说着鸿俊摸了摸鲤鱼妖的头,又说:“爹常说,当个妖怪是很难的,修炼百年,就要渡小劫大劫,你要修成龙,更有千万劫数在前头等着……” “长史说他喜欢我,他要陪我一起渡劫,一起粉身碎骨,或是一起活着。” ——卷二九色鹿终—— 欲加之罪 晚春三月,烟笼长安,一层薄纱般的水雾弥漫城中。 午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满城柳色如洗过一般,透着生机勃勃的绿,繁花沾着雨水,花瓣飘零落得满地。屋檐下叮叮咚咚地朝下淌雨,水汽翻滚着扑进了兴庆宫中。 杨贵妃倚在软榻上正出神,杨国忠半身湿了雨,坐在一旁,以丝帕亲自擦拭一具镶了金的琉璃更漏。那更漏上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五爪盘踞,抓住两个密封的琉璃杯,杯中装了灰色的沙,细看时却发现乃是黑白两色细沙混合而成。 “……邓通一度富甲天下,谁曾想得到他最终竟饿死街头?商鞅一生功名赫赫,也逃不过五马分尸的下场……” “别说了。”杨国忠放下丝帕,看着杨玉环,皱眉道,“有意思么?” “我着急呐。”杨玉环泫然道,“哥哥,你不知道外头都怎么议论咱们。他们都说,杨家人是妖怪!” 杨国忠目中带着怒意,杨玉环却十分不安道:“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 “李景珑所言,不过是些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鬼话!”杨国忠怒道,“你若放不下此事,才是咱们最大的麻烦!” “你让我怎么放下?”杨玉环凄然道,“那夜后,我便常常梦见大姐,她满脸鲜血,时时催着我,令我替她报仇。我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能忘的就忘了罢,陛下又说,大唐将有天魔降世……” “天魔。”杨国忠专注地擦那金龙更漏,嘲讽般地笑了起来。 杨贵妃幽幽叹了口气,杨国忠一抖丝帕,杨玉环又低声道:“哥哥,金楼玉厦,终有将倾之日。树大招风,须得早做绸缪。” “鬼神之说。”杨国忠道,“不过是愚民蠢妇,用以自欺欺人的流言,若我所料不差,那李景珑造出这么大一番势头,只是被压得久了,想浮上来喘口气罢了。” 杨玉环蓦然望向杨国忠,皱眉道:“喘什么气?” 杨国忠漫不经心道:“大唐这都多少年不曾有过国师了?李亨欲继位,也当有自己的盘算。什么天魔,什么不祥,什么祸患,除了冲着咱们来,还能有多大用意?” 杨玉环花容失色,杨国忠擦过那鎏金沙漏,将一个乌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打开,安置好,又道:“你义儿也该来了,找个合适的时候,将李景珑自个给驱了罢。” 杨玉环不安起身,杨国忠寻思片刻,望向殿外雨水。 “我听哥舒翰报来密令,数月前他们盘桓凉州时,曾抓了一只妖怪,当日走得匆忙,那妖怪并未带走,其后经哥舒翰审问,得知一事,在李景珑身边,正有妖潜伏,你猜是谁?” “就是那名唤孔鸿俊的少年人。” “什么?!”杨玉环诧异道,“绝不可能!当年给我看病的可是孔大夫,那是他爹!” 杨国忠怀揣木匣,缓缓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是妖,就有现原形的一天,李景珑居心叵测,也不想想,升平盛世,万国来朝,从前何时有魔?” 杨玉环缓缓喘气。 “不过是他当上驱魔司长史后,这奇闻怪事,才一件接着一件,如今更语出惊人,嘿,‘天魔’只是李亨与他合谋,搞出来的幌子罢了。这哄小孩儿的鬼怪奇谭,瞒得过老来昏聩的……” 杨玉环大惊失色,怒道:“住嘴!” 杨国忠冷笑道:“瞒得过他,却瞒不过我。你想,若哪天捅出来,驱魔司正是这些妖魔为患的源头,那伙人会被如何处置?你当真以为,你大姐是妖怪?” 杨玉环不安道:“这……” 杨国忠上前些许,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看未必……驱魔司尽是些打着幻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何人又能想到,这些障眼法又投了陛下的心意呢?” 杨玉环不禁背后一阵阵地发凉。 “陛下那儿,便交给你了。驱魔司不可再留,否则这事定越闹越大,没个了局。” 杨玉环怔怔看着杨国忠,杨国忠寥寥几句,点到为止,与杨玉环对视片刻,点了点头离开。余下杨玉环对着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发呆。 驱魔司中,莫日根与阿史那琼各自去办案,阿泰则朝鸿俊、陆许问:“上西市喝酒去?” 鸿俊与陆许一起摆手,阿泰便去看特兰朵,而李景珑出去大半天还未归来。两人便喝着茶,看屋檐外的雨。 “上哪儿去了到底。”鸿俊自言自语道。 陆许答道:“昨夜骊山华清宫出现了妖怪,大清早的就查去了。” 鸿俊起初心里还有些忐忑,生怕众人问他:你怎么喜欢上长史啦,昨夜是怎么回事啊,以后你们就在一起啦……如此之言,孰料大家却都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除却起初揶揄过几句之外,竟是将鸿俊与李景珑视作理所当然的一对。 “莫日根……” “我不提李景珑。”陆许面无表情道,“你也别提他。” 鸿俊:“……” 鸿俊只得点头,两人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陆许寻思片刻,正要问些别的时候,外头却有人喊道:“李长史!李长史在吗?” 鸿俊去将人放了进来,却是一名太子幕僚,亲手送了圣旨,鸿俊道:“长史出门查案去了。” “那你先接着罢。”幕僚说,“这是陛下与东宫出的旨,封李长史为雅丹侯。” 雅丹素来贫瘠,黄沙一片,下头全是战死尸鬼的墓地,封侯被封到雅丹,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只听那幕僚又说:“还有辖权令、侯印,都一同备了过来。封侯令已沿着河西路一路发出去了,雅丹无人居住,知会玉门关下贾洲一声就行。” 陆许:“什么意思?” 鸿俊:“不懂。” 驱魔司里留了俩不食人间烟火的看门,两人面面相觑一番接了,也不谢恩,幕僚无奈道:“你们这儿就没有大人吗?” “我就是大人啊。”鸿俊怒道,“我十七了都!怎么不是大人!” “我十八。”陆许答道,“他是我哥。” 幕僚:“……” 常闻驱魔司里都是些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幕僚也没空追究为什么十七的能当十八的哥,只想赶紧抽身了事,又抽出一封信,说:“这是河西送来的信,你且收了,再取印鉴来……” 鸿俊没有印鉴,最后画了个押,那幕僚便撑着伞回去复命,陆许见信上写的是鸿俊名字,说:“是你的?” 鸿俊拆了信,说:“我舅舅!”只见信上所言,俱是别后之事,那天他匆匆离开未有交代,但见贾洲来信,却似乎是先前已有过一轮书信往来。想必是李景珑以自己名义写信过去告罪了一番。贾洲信中大意是这次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来日待得空时务必挑个不冷的时候,常来玉门关。 鸿俊便朝陆许说:“舅舅是我唯一的亲人。” 陆许点头,说:“凡人和咱们不一样。” 鸿俊蓦然被陆许提醒了,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半妖之身,也就是说……他似乎可以活很久?但李景珑、陆许等人都是凡人,那得怎么办? 陆许未知他心中所想,又挑出里头一张,说:“这又是谁的?” “这是……鬼王!”鸿俊看那丝笺,内里俱是端端正正的篆文,几乎没几个字认识,正要翻书来对时,外头又有人喊道:“李长史!长史!” 鸿俊以为那东宫幕僚去而复返,开门却发现是大理寺卿黄庸,与一名文书。 “长史呢?”黄庸一脸焦急道。 鸿俊只得又解释了一次,陆许在鸿俊身后探头看,鸿俊知道这家伙是李景珑的顶头上司,便请他进来喝茶,黄庸却心急火燎,说:“莫日根不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鸿俊与陆许面无表情地看着黄庸。 “孔鸿俊,你们这儿就没有大人了吗?”黄庸四处看看,问道。 “没有。” 陆许与鸿俊异口同声道。 “我们都是傻小孩。”陆许又补了句。 “对。”鸿俊朝黄庸解释道,“我们自打生下来,脑子就被门夹了,不大好使。不能查案,更收不了妖,只能在这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混吃等死呢。” “有啥事千万别告诉我们。”陆许说。 鸿俊:“我们也一点也不好奇,你就在这儿等长史回来吧。” 黄庸听懂了话中嘲讽之意,忙道:“不是这个意思,两位且随我来……哟,这是什么?雅丹侯?这可得叫侯爷了……不对,怎么封到雅丹去了?” 黄庸让文书在外等着,自己到得厅内,见李景珑的封侯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鸿俊只是与陆许并肩站着,歪头看他。 “两位。”黄庸跑得满背是汗,“我这就说了,事出蹊跷,还请多担待。” 鸿俊常与李景珑跑大理寺,黄庸是认得的,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把他当作李景珑的跟班。眼下事大,黄庸便理顺了气,说:“实不相瞒,昨夜帝陵出了大事……” 天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 案件:昭陵闹鬼 难度:人字级 地域:九嵕山太宗昭陵 涉案:未知 案情:三月十三夜,九嵕山太宗昭陵外惊现厉鬼索命,郭家村值夜陵卫血溅当场,死四人,疯一人。疯子于日间逃出,一路逃入昭陵深处。大理寺丞程筱与衙役一人入昭陵查办未出。 酬劳:暂无。 备注:切勿惊动陛下,惊动任何人等,否则小命不保! 鸿俊:“这是闹鬼了?怎么不早点来说?” 黄庸苦笑道:“先前就递过一次案子,在驱魔司里扣着,迟迟未办,事关重大……牵扯到太宗皇陵,大伙儿可是要脑袋落地的……” 陆许与鸿俊面面相觑。 鸿俊果断道:“还是等长史回来吧。” 皇帝家的祖坟,鸿俊可不敢胡乱去, “别!”黄庸色变道,“孔鸿俊,无论如何,你们驱魔司今天真得跑一趟!这案子已压得不能再压了!再等下去,陵卫得上大理寺闹,新的陵卫不敢执勤,连浩又与杨家交好,若被陛下知道了,龙颜大怒,可就、可就……你们先前不是才收了什么战死尸鬼来着?” 鸿俊与陆许对视,黄庸又道:“非常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又靠近些许,小声说:“此事与宗庙社稷相关,若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抑或杨相怀疑有人故弄玄虚……” 鸿俊:“???” 陆许:“?” 黄庸焦急道:“万一有流言道是太宗英魂,规劝陛下……唉你俩不懂!” 鸿俊突然一下开窍,倒是听懂了,朝陆许解释道:“黄大人说,是皇帝的祖宗显灵了,骂他荒废政事……” “我可没这么说!”黄庸马上道,“我是说,恐怕有人别有用心,生出谣言!哎哟,两位小爷……你们家管事的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黄庸已经快哭了,鸿俊便道:“你别急,我们这就去。” 陆许自然响应,外头雨已停了,驱魔司里没一个人回来,黄庸又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回去。鸿俊便留了字条,去将正春困的鲤鱼妖扒拉出来,背在背上,与陆许出门去。 眼看天色正过午,陆许正要晃悠晃悠出城,鸿俊却提议先去找阿泰。到得城中特兰朵开的酒肆,酒肆恰好就开在鸿俊最喜欢去的“鱼跃龙门”对面。偌大一个酒肆,装修得金碧辉煌,里头还挂了不少丝绸帐子。 时值午后,酒肆内一个客人也没有,阿泰拿着个苍蝇拍在酒肆里拍苍蝇。 “这得花多少钱?”陆许抬头看那两层酒肆,说,“能回本么?” 鸿俊大致也知道了一点钱的概念,特兰朵见两人来了,便道:“今天老板娘高兴,免费喝!” 阿泰举起苍蝇拍,朝两人挥了挥打招呼,鸿俊忙辞过,告知阿泰自己与陆许查案去了。 “一同去吧?”阿泰忙出来。 鸿俊瞥特兰朵,怕特兰朵生气,忙道:“你留在这儿陪嫂子吧。” 特兰朵出来说:“让他同你们一起。” 陆许说:“我们快去快回,一个时辰就打个转了,带了你反而慢。” 阿泰只得作罢,又让两人当心。出得城来,陆许便在偏僻处摇身一变,化作白鹿,鸿俊跨坐到它背上。 “哟,你的角!”鸿俊诧异道。 白鹿的角竟是长出了些许,当初被鸿俊斩断的地方伤口也已愈合,如短短的龙角一般。 “慢慢就长好了。”白鹿答道,“抓稳。” 紧接着白鹿开始小跑,越跑越快,竟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开官道,踏入荒野,四蹄踏风,“唰”一声掠过绿油油的麦田,载着鸿俊如草上飞一般,风驰电掣地一掠,疾速踏进群山。 若是骑马,还需踏官道绕行,从长安到九嵕山至少需要半天,而白鹿速度飞快,更抄了近路,短短一个时辰,于黄昏时便抵达了昭陵外。然则高速穿行终究耗力,再幻化为人身时,陆许便一屁股坐在昭陵外的台阶上,不住疾喘。 “你都快飞起来了。”鸿俊说,“不必这么急。” “短途跑跑可以。”陆许喘道,“长途跋涉这么跑下来真不行,那大狼倒是体力好,只是不知道去了哪儿。” 昭陵坐东朝西,依山而建,陷在山中,犹如一座巨大的宫殿,侧旁更有不少大臣陵墓。九嵕山本就冷清,原本还有守陵人,出了这事后,守陵人已临时撤向山下郭家村中,到得傍晚时更显凄清诡异。 冷风吹来,山上草木沙沙作响,鸿俊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阴气,哪怕是帝王陵寝,亦不改其森森气氛。 鸿俊:“你怕鬼不?” “还行。”陆许心中不禁也有点儿发毛。 两人并肩站在昭陵入口牌楼下,鸿俊若一个人过来倒是有点怕,说不得要叫醒背后鲤鱼妖壮胆,但有陆许在,便好了不少。 许久未用法宝也未经打斗,鸿俊不免有点手生,他抖开五色神光,手指间持飞刀。 “你没有武器法宝。”鸿俊想起陆许以前只用一把铲子。 “大狼说给我弄一把去。”陆许答道。 “那你跟我走。”鸿俊左手握五色神光,右手持飞刀,踏入昭陵范围。 陆许:“行,我躲你后头。” 这还是鸿俊第一次自己查案,更带着个完全的新手陆许,换了李景珑,多半轻车熟路,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搜集情报,检查现场……但鸿俊自己则一知半解,没头没脑地就过来了,总觉得哪儿不对,一时却说不上来。 “你觉得是鬼吗?”陆许问。 “你觉得呢?”鸿俊完全没主意,两人在昭陵外转来转去。 陆许说:“也许是妖。” 鸿俊点头表示同意,陆许从前当过斥候,虽然那时只有一魂一魄,但常常送信,对侦查大致还是见过的。 “死人的地方在哪儿呢?”鸿俊喃喃道。 太阳快下山了,两人来到昭陵入口下,底部又是一列台阶,并无怪声,只是冷风阵阵。陵外一排砖瓦屋,料想是住人的地方,屋内气味十分刺鼻。 “血。”陆许说。 鸿俊也闻出来了,伸脚踹开门,看见里头全是紫黑色的血,血迹斑斑,蔓延到屋外,似乎曾有一具被拖走了的尸体。 “这儿。”鸿俊说,“跟着血迹走。” 昭陵之异 血迹歪歪斜斜,越过荒草坪,滴上了屋顶,鸿俊双手十指扣着,背靠墙壁,示意陆许过来,陆许便一步踏上鸿俊的手,跳上房顶,鸿俊再一个翻身上去。 “我怎么越看越感觉不像鬼。”陆许自言自语道,“你听说过鬼吃人么?” 鸿俊道:“我连鬼长啥样的都没见过呢。” 战死尸鬼虽带“鬼”字,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鬼魂,而是僵尸,勉强算是妖族的一员。鸿俊从小也没听重明提过鬼,唯一的所知来源,乃是青雄给自己带的民间传说书本。陆许则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更别说吃人的鬼。 “或是太宗皇帝饿了,半夜出来吃宵夜?”鸿俊与陆许站在房顶上,朝昭陵的入口张望。 陆许答道:“不至于吧,死了不去投胎,还赖这儿干吗。我总觉得这儿不会有尸鬼。” 正说话时,陆许一手轻轻按着额角,凝神望去,鸿俊蓦然抬头,在这黄昏中,陆许身上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力量,兴许因为鹿角断去后变弱了许多没有显形,但那无形的鹿角竟是散发着微光,犹若两道溪流,又像触角,连通了天脉。 而在他的脚下,那股力量则短暂地与地脉相连! “哇这是什么法术?!”鸿俊诧异道。 陆许闭着双眼,眉头深锁,他的身周散发着一股神圣的白光,侧脸十分英俊,仿佛在那瞬间,他成为了掌控天地苍生的一名神明。 “梦境是连通天地脉轮回之路的力量。” 陆许闭上双眼,低声道:“人死后若不愿前去轮回转世,就会徘徊在世间,活人入梦后偶尔能看见他们,这儿没有凝聚不散的鬼魂,只有前几天死去的魂魄痕迹,你看。” 说着陆许把另一手搭在鸿俊后颈上,鸿俊眼中的景象瞬间变化万千,天地、山川被蒙上了跳动的、丝绸般的光幕,在那光幕之中,天脉、地脉散发着五彩的光芒,绚烂旋转。 帝陵外,几缕如白烟般的光正缓慢升向天空,正是不日前死去之人的魂魄。 陆许把手一收,一切景象恢复原状。 “能问问那些鬼魂不?”鸿俊道。 陆许摇头,答道:“我不会通灵,但你看到了,帝陵里没有强大的鬼魂。” 于是两人简单讨论后,几乎能确定了,帝陵不是闹鬼,最有可能存在的,多半是只妖,还是只会飞的妖,因为血迹滴过了房顶。 鸿俊沿着血迹追寻,到得昭陵门前,陵寝的万顷石门严密合缝,鲜血在门外涂了满地,门却没有曾开启过的迹象。看那情形,就像有什么东西抓着个死人,撞上了一堵石墙,再直接穿了过去。 鸿俊用力扛门,陆许上前,两人抵着门,死活推不开。鸿俊将四把飞刀合一,掂了下,说:“砍开它?” 陆许在旁提醒道:“这门好像是上下开的,你看两边,像个机关。” 鸿俊:“……” 这处乃是帝陵门口的断龙石,两侧各有一人高的铁机括,大唐天子入墓祭拜之时,须得四十人一队,两队以专用的铁柱插入机括中,再合力扳动,方能让那断龙石缓缓上升。 鸿俊散出五色神光,投入墓底,用力上扳,断龙石随即轰隆隆地升起。 紧接着他再以五色神光朝外一投,一收,拖了块巨石过来,将断龙石瞬间卡住。 两人同时就地一滚,滚了进去。 那墓外岩石乃是坚硬无匹的花岗岩,恰好为他们留了一条仅供一人出入的缝隙。入内后鸿俊打了个响指,指间迸出火焰,照亮周遭。正中央乃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两侧挂着油灯,火焰纷纷飞出,点燃油灯,墓内有空气流通,变得一片敞亮。 墓道打扫得很干净,血迹一路蔓延到最深处。陆许示意鸿俊低头看,鸿俊便点了点头,将陆许护在身后。 墓穴内传出阵阵低沉的呼吸声,仿佛有风穿过,又仿佛有什么妖怪在黑暗里发出哮喘。甬道两侧,油灯则渐渐地暗了下去,继而无声无息地灭了。 鸿俊一惊,飞刀险些出手。 陆许:“别紧张……油灯里没添够油。” 鸿俊换用五色神光照明,映着两人的脸庞。 “这地方太诡异了。”鸿俊说。 陆许也有点毛骨悚然,说:“我也不喜欢这儿。” 鸿俊问:“要么还是先回去?” 陆许没说话,鸿俊挡在身前,总觉得甬道尽头有什么东西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陆许伸手,扯住鸿俊衣袖,鸿俊险些叫了起来,忙回头看陆许,陆许先前在外头镇定自若的气势没了,竟是有些怕。 鸿俊一点点带着陆许往前走,陆许又说:“这儿打架也施展不开……” 鸿俊小声道:“看看有什么……就回去。” 帝陵中弥漫着一股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气氛,自打踏入后,鸿俊便觉得背后阴风阵阵,而越是靠近甬道尽头,那哮喘般的呼吸声就越清晰明显。 “有个妖怪躲在里头。”鸿俊嘘声道,“好像在睡觉?” “把五色神光收了。”陆许轻声答道。 陆许带着紧张眼神,从鸿俊身侧探头看,鸿俊侧过身,随时准备应对冲出来的妖怪,背脊在墓穴甬道上一挤。 一个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了: “怎么这么黑?!” “哇啊——!”鸿俊被吓了一跳,大叫起来。 “什么人?!”陆许也被吓着了。 “这是什么地方?!”鲤鱼妖的声音慌张叫道,“鬼啊!” 鸿俊已完全把背在背后的鲤鱼妖给忘了,陆许更忘了这茬,鲤鱼妖睡了一路,这下醒了,三人自己吓自己,顿时骇得魂飞魄散。陆许一脚踏空,险些摔下去,忙抓着鸿俊,鸿俊踉跄滑倒在一个台阶上,喊道:“陆许!你人呢?” 陆许:“在这儿在这儿!” 两人慌张跑出几步,鸿俊忙道:“是赵子龙!赵子龙!” “这是哪儿!”鲤鱼妖大喊道,“我怎么瞎了!鸿俊!鸿俊你在哪儿!” 陆许忙道:“住嘴!住嘴!” 好一会儿后,鸿俊才朝鲤鱼妖解释清楚,是周围太黑了,不是它瞎了,鲤鱼妖如释重负,鸿俊说:“我把你放下来?” “别!”鲤鱼妖忙叫道。 “这又是哪儿?”陆许说。 那哮喘般的轰隆隆的呼吸声停了,四周竟还隐隐有着回声,仿佛在一个宽敞的大殿内。四周一静,恐怖氛围便再次涌来,包围了他们。 大殿高处,有两枚绿色的萤石,仿佛是天花板上的装饰,然而离得太远,那光芒照不到四周。 “我觉得咱们得走了。”陆许低声道。 鸿俊也感觉到了危险,妖怪的呼吸声停了,也即证明它发现了入侵者,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发动攻击。 “我点灯,四周一亮,咱们就马上撤。”鸿俊说,“不管了。”旋即手掌中喷发出火焰,“唰”一声飞射向四面八方,流星般的烈火四处寻找可燃媒介,刹那点燃了地宫大殿内的十六个火盆。 地宫中央正殿停陵之地刹那大亮,鸿俊才发现自己竟是沿着甬道与台阶,下到祭拜的帝陵正殿之中!火盆一燃起,整个地宫辉煌灿烂,中央有一近三丈高的棺台,棺台中央置一玉棺,玉棺周遭,盘踞着一条黑色的巨大长蛇。 巨蟒双目,正是先前鸿俊所见那车轮大小的绿色萤石! “又见面了,孔鸿俊——” 巨蟒昂头,现出头顶魔气聚集的独角,朝鸿俊刷然望来,张开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蛇芯在空中一甩。 鸿俊蓦然睁大双眼,倒映出魔气翻涌的墓室大厅,而那大厅内已尽是魔气,以巨蟒头顶独角为中心,滚滚而出,疯狂扩散,已将两人彻底包围! “獬狱?!”鸿俊听到巨蟒声音,陡然想起了莫高窟那夜,从心魔中现身的黑蛟! “快跑!”陆许当即一声大吼。 “晚了。”獬狱发出猖狂的嘶声狂笑,朝着鸿俊一张嘴,轰然间黑雾重重喷发,陆许大喊道:“鸿俊!” 鸿俊下意识撑起五色神光,可它却无法抵挡魔气的侵袭,顷刻间被淹没在獬狱口中的黑焰中。陆许飞速冲上前,要撞开鸿俊,獬狱却一旋身,巨大的蛇尾横亘陆许前进方向上,将他狠狠撞开! 一如敦煌噩梦重演,无数悲伤、痛苦、愤怒疯狂涌来,金甲卫士面前,死去的父母、被金火灼烧全身,鲜血迸裂的疼痛。或陌生、或熟悉的人生苦痛,刹那激发了他胸膛处的魔种! 獬狱发出嘶哑狂吼,头顶独角喷出源源不绝黑气,形成一条明显的黑焰之线,与鸿俊胸膛内的魔种相连。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鸿俊双目瞳孔倏然收缩。 “说你喜欢我,鸿俊。”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悲伤、痛苦……所有的记忆随之破碎,鸿俊犹如置身白光之中,面前出现了李景珑温暖的怀抱,以及温柔而灼热的一个吻。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胸膛处光芒一闪,将獬狱的黑火唰地弹开。 “滚——!”鸿俊释放出滔天愤怒咆哮道,释出四把飞刀,如流星般射去! 獬狱发出嘶喊,于高台上翻滚,冲了下来,陆许身影一闪,抓住鸿俊,喊道: “你没事吧!” 鸿俊喊道:“离开这儿!别管我!” 两人退入甬道,獬狱却一翻身上了空旷殿壁,双目朝鸿俊望来,嘶声道:“这就是你千年往复的宿命——为何仍不觉悟!” 魔气席卷,鸿俊与陆许转身冲上台阶,鸿俊百忙中一个转身,招回飞刀,化作陌刀,鲤鱼妖狂叫道:“别砍!陵墓要塌了!” 鸿俊倏然想起这里是地底,不敢出刀,马上架起五色神光,是时只见獬狱蛟躯惊天动地扫来,狠狠撞上五色神光,将鸿俊撞得倒飞出去。陆许奔跑之中疾步上墙,在甬道上将鸿俊一把横抱。 “闪开!”一声怒喝。 一枚箭矢如炽日“唰”一声破开黑暗,带着刺眼的白光,拖着尾焰呼啸而来,鸿俊大喊道:“景珑!” 李景珑到了! 鸿俊反手抱住陆许,一脚踏上甬道天花板,来了个大转圈,两人头上脚下一旋,恰好避过那箭矢,紧接着又是“嗖嗖”数声掠过,乃是莫日根的钉头七箭! 黑暗之中,李景珑射出的那凝聚了心灯力量的一箭射中了翻滚的魔气正中央,陵寝最深处爆出一声狂吼。鸿俊刚落地,李景珑便斜斜一滑到得他身边,架住鸿俊胳膊,喝道:“走!” 莫日根飞身赶到,抓住陆许手腕,把他朝外拖,陆许速度却比他还快,一闪身已跑在前面,莫日根一时没追上,险些被陆许带了个踉跄,喊道:“等等!” 四人跑到甬道口,同时一错身,沿断龙石下钻了出来,一出帝陵,外头全是水,竟又下起雨来,鸿俊脚下一打滑,已被李景珑架着站起。旋即李景珑马上转身,持智慧剑,紧盯断龙石后,预备随时出手。 众人一时沉默,獬狱竟是再不发出任何声响。 鸿俊说:“刚才我……” 李景珑马上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噤声,又等了片刻,帝陵内却是毫无动静。獬狱没有追出来,断龙石下也没有魔气扩散。 “再进去看看?”莫日根说。 李景珑一指原地,示意鸿俊与陆许不可进去,又扬手做了要打鸿俊头的手势,意思是出来再与你算账。 “你们当心点。”陆许说。 李景珑与莫日根进了帝陵,鸿俊与陆许在断龙石外紧张地听着,不多时,两人复又出来,莫日根手中拿着箭,与李景珑面面相觑。 “没了?”鸿俊惊讶道。 李景珑一摊手,朝鸿俊皱眉道:“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让我一顿担心!” 鸿俊像闯了祸一般,被李景珑叫到一旁训,莫日根蹲在帝陵栅栏上,朝陆许说:“鸿俊爱玩,你也陪着他胡闹。” 陆许不耐烦道:“我们能干活!又不是米虫,你跑起来还没我快呢!” 鸿俊交代了经过,李景珑闻言一怔,说:“你挡住了它的魔气?!” “嗯……唔。”鸿俊答道,“好像是,我不知道……” “以后不能再独自出来了!”李景珑又训道。 “我和陆许还有赵子龙一起的!”鸿俊说,“没独自出来。” “就是。”鲤鱼妖在鸿俊背后抗议道,“要你管?” 李景珑本想说和谁一起都不行,可这么说来,无论跟了驱魔司里任何一人,都有点放不下心,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今天没好好守着,便也不再责备他,李景珑摸摸他的头,寻思片刻,见鸿俊一脸茫然,不禁好笑。 “今天晚上回去后再与你算账。”李景珑随口道。 “那个……以后你不能这么乱跑。”莫日根朝陆许训道,“虽然你跑得快……” 陆许盯着莫日根,两人一起看李景珑与鸿俊,正看到李景珑亲鸿俊。 莫日根:“……” 莫日根可不敢这么学,否则估计得被陆许一记回旋踢踹到昭陵的断龙石下去。 鸿俊听这话,便知道他并未生气,遂问道:“可是獬狱怎么没了?” 莫日根远远地朝他们说道:“我想是个陷阱。” 李景珑答道:“再检查一次,有事儿回去说。” 于是莫日根与陆许两人又进去一趟,到得昭陵最深处,火盆还燃着,魔气却已无影无踪。 “不会在棺材里罢?”莫日根说。 陆许答道:“不可能,那么大条蛇,怎么躲得进去?” 两人四处寻找机关,不见有机关,魔气更是散得干干净净,出来后告知李景珑,内里确实再没东西了。 鲤鱼妖道:“见鬼了,怎么就没了?” 李景珑昨夜本就兴奋过头一宿未眠,今天又奔波劳碌,十分疲惫,便示意先回再说,让鸿俊撤了卡着断龙石的花岗岩,莫日根摇身变为苍狼,载着三人离开九嵕山,往长安城去。 兰陵琥珀 华灯初上,长安宵禁后,各坊正是热闹繁华时,李景珑吩咐前往特兰朵开的“兰陵琥珀”酒肆,只因今日驱魔司里人全走光了,无人做饭,先蹭顿晚饭再说,特兰朵见阿泰的上司同僚们前来,倒是十分热情。 鸿俊早间刚来过,到得酒肆内简直一身筋疲力尽,一夜里连跑带吓还打架,朝大堂一躺就不想动了。 “这得花多少钱。”李景珑说,“阿泰,你媳妇这么做生意不会赔么?白天我往这儿过就没见几个客人。” “我高兴,要你管啊。”特兰朵倚在楼梯上,说,“李景珑,你要吃什么?” 李景珑笑了笑,特兰朵说话虽直来直去,却是将他们当自己人的语气,李景珑便道:“阿史那琼也在?面食扁食都成,来点热的大伙儿把肚子填了再说。” 众人便上二楼去,围了个屏风,不多时上了吃的,各自都饿了,飞速扫空后,李景珑将日间之事详细交代,阿泰与阿史那琼方震惊无比。 “我说跟着你俩。”阿泰皱眉道,“还不让我去。” 鸿俊叫苦道:“我怎么知道里头会是獬狱?不都说闹鬼么,这都能扯上关系。” “它躲在皇陵做什么?”阿史那琼问道,“吸你们太宗皇帝的尸气?不可能罢?” 众人都十分疑惑,最诡异的还不是獬狱为何会在那儿出现,而是仓促交手后,竟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在敦煌也是,凭空来,凭空去。”阿泰说,“兴许它有什么奇特的幻化力?” 陆许答道:“在敦煌出现的蛇身,是它的魂魄。昭陵里,是它的真身!绝不可能这么大条蛟,一眨眼就没了,其中一定有蹊跷。” 李景珑朝鸿俊说:“下回查案得先打探情报,问问知情人,挨个调查当夜之事,整理讯息后,召集大伙儿商量,最后才是进昭陵这种地方勘察。” 鸿俊只得点头,李景珑心想不过最后也没多大区别,调查来调查去,进去还是碰上獬狱,也不知那家伙是有备而来在里头守着鸿俊,还是被他俩误打误撞碰上。 “一人一句,猜猜。”李景珑最后说道,“今天就散了罢,明儿再查。” “是好事儿。”莫日根说,“獬狱总算找上门来了,只要步步为营,也奈何不了咱们。” “嗯。”李景珑沉吟,点头。 “我猜昭陵是它的巢穴之一。”阿泰说,“暴露了一个,应当还有,巢穴之间,多半有特殊的通道,像曾经狐狸用的法术能自如切换。” 李景珑想了想,说:“有道理。” 阿史那琼说:“长史,今天你们若不是误打误撞,事儿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李景珑一瞥阿史那琼,早已想到其中关键点——若当真是鸿俊与陆许无意中撞上还好;万一这是獬狱的陷阱,心思简直慎密得恐怖。先得监视驱魔司,待众人有一天不在,再设计让黄庸前去说服鸿俊与陆许出门…… “黄庸不是妖怪。”李景珑说。 “但獬狱也许是人。”莫日根提醒道。 獬狱若有人形,且是朝中官员的话,同样也能起到这效果。 “这是其中一个可能。”李景珑道,“还有么?” 众人各自盘算,李景珑道:“先散。”大伙儿便各自散去,李景珑只不动,仍在酒肆里思考,边想着经过,边看鸿俊。 “看什么?”鸿俊被看得不大自在。 “去拿点酒来。”李景珑说。 鸿俊下楼去打了酒,李景珑自己斟了点喝,让鸿俊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搂着他就要亲。鸿俊昨夜刚被他告白,两人之间关系变得不一样了,一夜过去,却还未完全习惯,见他没事就要凑过来亲热,尴尬地要推,却又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怕什么?又没人。”李景珑凑到他耳畔道,“回家不让抱,外头没人也不让亲热,你要憋死我么?” 鸿俊满脸通红,说:“我从小到大没与人这么……这么过,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就有了。”李景珑将鸿俊搂进怀里,欲将手伸进鸿俊外袍里摸他,鸿俊全身僵了,忙去抓李景珑的手,李景珑便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鸿俊突然想起来了,解开他的里衣,朝那烙印中注入法力,彼此静默片刻,末了,鸿俊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了。” 鸿俊想替他整理好衣袍,李景珑却任凭内外袍敞着,抱着鸿俊,整个人便朝他身上压,鸿俊瞬间紧张起来,小声说:“阿泰还在楼下呢。” “今儿白天我去骊山查案。”李景珑与他耳鬓厮磨,小声道,“整日心不在焉,想你想得……” 鸿俊听了这话,俊脸顿时红到耳根,被李景珑一句话触及了最柔软的地方,他侧过头,说道:“我也想你来着。” 李景珑吁出一口热气,带着些许酒气,说:“你一说想我,哥哥就硬了,你摸摸?” 鸿俊:“……” 鸿俊没想到李景珑比想象中的还不要脸些,尤其是在两人独处时,这家伙说话更是得寸进尺,而且最最令他气血上涌的是……鸿俊自己也硬了。 “白天我想来想去,就怕你今天睡醒了,昨晚说的话都不认了。”李景珑搂着鸿俊,把他按在坐榻上,压着他,在他耳畔说,“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你喜欢我?” 鸿俊扳着李景珑的脸,被他压在身下,李景珑那物硬得如粗棍般,隔着两人绸布武裤,来回摩挲。 “你……快起来。”鸿俊听见楼下架门声,李景珑则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那眼里带着渴望的神色,鸿俊就在那一瞬间情难自已,抱住了李景珑,埋在他的肩上,两人和衣而卧,交缠在一起,李景珑十分疲惫,闭上双眼,架不住睡意与酒劲,呼吸均匀,已是睡着了。 鸿俊只觉得这怀抱无比安全、温暖,李景珑胸膛里,有着如炽日一般的心灯,照耀着他的灵魂,一如暖春旭日,令他在这光芒里沉沉睡去。 长安城,入夜敲梆,四更时分,乌云密布,雨水浸润了大街小巷。一名黑衣男子撑起伞,缓步走过朱雀桥,所过之地,仿佛惊动了潜藏在这黑暗里虎视眈眈的妖魔鬼怪,魔气四处缭绕,聚为阴暗邪物,响起阵阵嘶吼。 “这不是你的地方……” “滚回你的北冥……” 黑衣男子面容苍白,眉目间蒙着布条,正是袁昆。而朱雀桥上,聚集起一只凶兽,那凶兽长着赤红狰狞头颅,黑色兽身披满锐鳞与倒刺,獠牙前伸,嘴里散发出阵阵魔气。 “长安是獬狱之地……” 妖怪越来越多,占据朱雀桥道两侧, 袁昆持伞,走上桥面,对妖怪之声貌若充耳不闻,径自走向那赤红头颅的凶兽。眼看凶兽正要嘶吼,冲前时—— ——袁昆漫不经心地并起食中二指,在那凶兽獠牙上一点,脚下却并不停步,与它擦肩而过,走下朱雀桥。 袁昆点过之处,空气如荡起波纹,凶兽瞬时如历经千年之久,化作尘埃“唰”一声飘飞,消散。 两道妖怪瞬间尽数噤声,不敢再阻拦袁昆,纷纷逃命般,躲进了黑夜最深处。 酒肆“兰陵琥珀”二楼,鸿俊枕在李景珑胸膛前,抱着他的腰,缠在他身上睡得正香。李景珑则四仰八叉地躺着,打着轻微的呼噜。 袁昆食中二指轻并,朝李景珑额上一点。 李景珑额上发出一阵蓝光,他的呼噜声停了,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开始做梦。 滔天魔气,漫地血尸,鸿俊立于战场上,身后则是一条巨大的黑色狂龙在盘旋、呼啸。 整个长安城,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 鸿俊被裹在黑气之中,双目红光闪烁,怒喝出声。 “啊——” “鸿俊……鸿俊!” 李景珑拼着最后的力气,朝立于荒野中的鸿俊大喊。然而鸿俊缓缓朝他抬起一手,魔龙飞掠,轰然射向李景珑! 李景珑一身鲜血喷洒,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手中释放出璀璨的光芒,不断靠近鸿俊。 “生者……为过客……”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世间,刹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在那光明前退去。 “死者为……归人。” 那光芒是照耀天地的炽日,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是一盏破开黑暗,永世不熄的心灯。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李景珑闭上双眼,将一手按在了鸿俊的额头上。白光刷然扩散,覆盖了尸山血海的战场。 兴庆宫中,一道奇异的法力无声无息扩散开去,如同透明的水波纹般,沿着空气飞速震动,刹那间扫过千家万户,袁昆瞳孔陡然收缩,瞬间收回手,一侧身,展开手臂,“唰”一声身躯瓦解,化作无数闪着银光的飞鱼,哗啦啦地飞出酒肆二楼。 “滚出长安。” 低沉男子声响起,黑气追至,飞鱼在空中聚为袁昆身躯。 “滚回你的北冥。” 黑气刹那化作一把鱼叉,唰地朝袁昆飞去! “天道有常……”袁昆冷漠的声音答道,紧接着幻化作无数飞星,升上天顶!黑气却穷追不舍,化作黑龙,追了上去! 一穿过云层,月光之下,袁昆便化作一条巨鲲,张口,发出妖兽的咆哮声,嘶吼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下一刻,巨鲲掣口,喷发出耀眼的雷光! 黑龙飞散,继而幻化作无数鱼叉,如黑焰流星般射向巨鲲,巨鲲痛吼一声,雷光裂变,击入云海,云海变得如月光下镜池般清澈,巨鲲一身上百伤口,伤口中喷出黑气,紧接着朝云海池中一扎,消失无踪。 黑气聚集,再次现出男子身影,载浮载沉,望向云海,一声冷笑。 那阵雷声将李景珑惊醒了,光听雷鸣,不见下雨,他睁开眼,略觉有些头疼,便脱下袍子,盖在两人身上,拥着鸿俊入眠。 翌日市集上嘈杂声不绝,将鸿俊吵醒了,鸿俊感觉到自己腿上一阵湿腻,暗道不好,当即伸手去摸。 不会吧!又来一次?鸿俊顿时红了脸,再摸李景珑时,竟发现他也……不,这是我不小心沾在他身上?还是他自己昨夜没控制住?鸿俊轻轻扯开李景珑的腰带,伸手进他裤裆里,本想隔着衬裤确认下,没想到却多摸了一层,直接探入他衬裤中…… 啊啊啊啊——!不小心伸得太进去了! 鸿俊只是一掏,便抓住了硬邦邦的那庞然大物,满手湿滑。平日里摸自己的不察觉,第一次直接摸到李景珑灼热而粗大的“那个”,感觉极其奇怪,鸿俊如遭雷击,当即咬牙屏息,不敢发出声音,满脸诡异表情。 他想松开手掌,却又忍不住轻轻握了握,记得那天在温泉里看见时就震惊于这尺寸,现在掂了下,也实在太大了吧! “好玩么?”李景珑闭着眼笑道。 鸿俊忙把手抽回,说:“我……我只想确认下……” 李景珑却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抽走,他睁开眼,笑着注视鸿俊,把腰稍一挺,那物便在鸿俊手中摩擦了下,鸿俊顿时全身僵直,禁不住吞了下口水。接着李景珑把手探入鸿俊裤里,鸿俊忙避让,脸红到耳根,说:“别摸……湿的……” “昨晚你趁机做了什么?”李景珑鼻梁亲昵地蹭了下鸿俊的耳朵,小声在他耳畔说,手上却不停,直接也握住了鸿俊的那个,拇指带着极其挑逗的意味,在鸿俊那物前端来回打圈。 “啊……”鸿俊何曾体会过这么刺激的感受,以前无意中也摆弄过几下,却从未学会自行解决,曜金宫中更无人教过他,那物虽硬着,却极其敏感,被李景珑拇指一推磨,顿时一阵酥麻沿着背脊直传到头顶。 李景珑更抱着鸿俊,身体不断摆动,便将自己那粗壮之物的前头,在鸿俊手里来回探进,抽开。 “手上圈紧点儿。”李景珑的声音也有点发抖,显然十分舒服。 鸿俊已在李景珑那手活下,舒服得阵阵战栗,潮水般的惬意涌向全身,忽然李景珑停下动作,拇指与食指在鸿俊胀满的那物上恶作剧般,轻轻地一捏。 “啊!”鸿俊当即叫了起来。 李景珑飞快地吻了下他,再稍稍退后,把自己的那个从鸿俊手里抽出来。 “有人来了。”李景珑说,“回家,今晚全给你,只要你喜欢,让你玩个够,起来,先吃早饭去。” 话音刚落,鸿俊便听见楼下扛木门声,特兰朵说:“你上去看看?” “春宵苦短。”阿泰笑道,“别不识趣。” “啪”一声响,像是特兰朵扯皮鞭的声音,阿泰便识趣地快步进了酒肆楼下,朝二楼叫道:“长史,鸿俊,你们醒了么?” “我可上来喽——!”阿泰夸张地说道,并用力地踏着楼梯上了二楼。只见李景珑已醒,懒洋洋地倚在栏前。鸿俊睡眼惺忪,看着阿泰。 “驱魔司有人找你。”阿泰答道,“昨晚喝了多少?来点儿回魂酒?” 李景珑昨夜并未喝太多,摆手示意不必,鸿俊收好衬裤,从背后递给李景珑,李景珑便胡乱折好揣着,带着鸿俊下来,鸿俊还有点尴尬,早起时那阵情|欲倒是退了,挠着头,朝特兰朵感谢她昨夜收容。 特兰朵说:“吃了面再走?” 李景珑边走边说:“我带他外头吃去,不叨扰弟妹了。” “常来啊。”特兰朵又道。 阿泰笑嘻嘻地看两人,鸿俊便尴尬一笑,跟着李景珑走了。 西市有一家名唤“金玉饭”的早摊,乃是以猪骨、鸡慢火熬煮高汤,加入抽芯银杏也唤白果、春笋、白玉豆腐提鲜作汤。 “神仙眼馋想下凡,只为吃碗金玉饭,客官的饭来喽——”小二玩杂耍般擎着六个海碗,挨桌乒乒乓乓地上米饭。鸿俊一看碗里,半海碗新蒸好出笼、热气腾腾的粳米饭,上铺一把片得如薄纸般起卷儿的新鲜茭白。 “这怎么够吃?”鸿俊说,“再来两碗。” 鸿俊正要吃,李景珑忙把他按住,让他等,答道:“别着急。”说着示意老板那儿还有口大锅正熬着汤。 “仔细着汤——” 高汤起锅,舀一海勺并煮得软糯的白果,朝饭上一浇,半碗饭一大勺汤,成一海碗泡饭。只见那粳米煮就的饭粒被汤一泡,如白玉般晶莹细软,白果胶糯,豆腐清甜,那高汤更为鲜香。 一碗雪白泡饭,每个客人再配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碟醋芹。 鸿俊:“……” “爱吃几碗吃几碗。” 一张长桌,两人对面坐着,清晨周遭没几个人,李景珑舀一小勺鱼松,撒在鸿俊碗里,说:“悠着点,别烫着了。” 鸿俊想起有次李景珑让他少吃点,得到的回答是“我自己有钱,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怎么了”,当即拈着那勺,笑了起来,抬头望向李景珑。 那少年笑容,眼里荡漾的情意,登时让李景珑如沐春风。 李景珑竟是脸红了,忙跷起二郎腿,尴尬地掩饰某种纯粹发自本能的变化,咳了声,说:“笑什么?” 鸿俊摇摇头,自顾自好笑,李景珑随手拉了下武袍襟,吃着早餐,片刻后想到什么,一本正经道:“好吃么?好吃你就多吃点。” 鸿俊“嗯”了声,李景珑又笑。 “你又笑什么?”鸿俊已渐渐地不再紧张,只觉得和李景珑在一起,人生仿佛随之变得十分美好。 李景珑云淡风轻道:“我笑食、色,性也。” “什么意思?”鸿俊问道。 李景珑朝他挤了挤眼,鸿俊一头雾水,吃完一碗,又要一碗,吃第二碗时,突然明白李景珑那话之意,“噗”一声险些把饭喷了出来。 双案并发 早饭后李景珑只不回去,与鸿俊拐进一条巷内,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敲了门进去,鸿俊已来过两次,正是陈家。 “怎么了?”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沉吟片刻,朝鸿俊说:“昨夜梦见了一些事,于是过来看看。” 韦氏见是李景珑,忙抱着孩儿出来,那孩子已到一岁,爬来爬去,见了李景珑与鸿俊,便“啊”“啊”地叫。 “梦见心灯了?”鸿俊看了李景珑一眼。 李景珑没有回答,又掏了些钱给韦氏,韦氏忙道够了够了,这钱用不完,李景珑却让她莫要推辞,问:“小名起了不曾?” “就叫猴儿呢。”韦氏说,“外头都说长史封侯了,本想带着他过去给您磕头,可转来转去总也找不着地方。” 韦氏要跪,鸿俊忙扶,李景珑说:“改日我择几个字送来,若不嫌弃,便选个凑合着用。” 韦氏忙感激不尽,李景珑只是简单地探望了那孩子,便与鸿俊出来,沿着街慢慢地走。 鸿俊也不说话,春风拂过,他觉得李景珑似乎有点心事,上前牵了下他的衣袖,原意只是叫他,李景珑却拉起他的手,牵在自己手里,彼此手指扣着。 李景珑手指紧了紧,朝鸿俊说:“鸿俊,你说,心灯落在我身上,是注定的么?” 鸿俊神色一动,答道:“是,这就是缘分吧。” 从前倒是未曾细究,现在想起来,许多事竟是阴差阳错,因果迭出,当初若自己不追那飞獒,就不会碰上李景珑,心灯也不会碎裂。而若将心灯交给真正的陈家后人,自己兴许早在敦煌就被魔化的陆许彻底控制,杀死了李景珑与莫日根…… ……一切仿佛总有天意注定,鸿俊认真回想起往事,只觉得神奇无比。但李景珑所言,则令他想起了另外一段回忆。 那迄今依旧模糊不清的、就连当事者也已全忘却的过往。 李景珑边走边思考,而到得驱魔司门口,鸿俊便放开手,李景珑打开门,鸿俊得赶紧先去洗自己的裤子,快步进了院内。 “雅丹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天井里说,“你可太忙了。” 鸿俊忙停下脚步,只见天井中站着一人,竟是杨国忠! 李景珑一怔,忙道:“杨相。” 驱魔司中一众人等,唯裘永思还能与当官的聊上几句,莫日根、陆许、阿史那琼都未混过官场,何况来的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李景珑曾明言受到丞相刁难,大伙儿都知道杨国忠与他们不是站在一边的,便都避了与杨国忠寒暄,以免被他套话。 李景珑示意鸿俊先回房,朝杨国忠做了“请”的动作,告罪后让他在厅内稍等,自己先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待客。杨国忠尚是第一次接受这等待遇,满国官员,上到三省,下至县尉,何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卑躬屈膝? 偏偏驱魔司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刁民,竟敢将他晾在天井里!哪怕李景珑回来了,还径自先去换衣服!更可恶的是,驱魔司成立之初便归他直接管辖,李景珑这厮更是自己的老下属,简直嚣张跋扈之至。 孰料李景珑去换衣服,不过是争取思考时间,巷外无车无马,更无跟班,大理寺、刑部都无人跟来,只有杨国忠独自一人,为什么?他来了多久?今天早上早早地就到了?是以阿泰才前来通知他尽快回去…… ……清晨到访,定事关重大,几个问题飞速在李景珑脑海中过了一轮,他洗了把脸,在房内简单擦过身,扣上武袖,匆匆进了厅堂。 杨国忠脸色不善,李景珑只假装不见,双手稍分,示意右相有话请说。 “想必是去过昭陵了。”杨国忠沉声道。 “去过。”李景珑丝毫不意外,城中俱是杨国忠耳目,自己的行踪瞒不过他。 “骊山华清池出现的妖怪,查清楚了不曾?” “没有。”李景珑摇头道。 华清宫中骤现一鱼一鹏飞出温泉池,李景珑根据值夜士兵所言,推测多半是鲲、鹏两名妖王,既与鸿俊相关,便不打算告诉他。 “昭陵之事,与妖怪有没有关系?”杨国忠又问。 李景珑沉吟片刻,皱眉打量杨国忠,说:“尚不清楚。” 杨国忠:“昭陵中出现了什么?” 李景珑:“还未查清。” 杨国忠稍稍倾身,低声道:“雅丹侯,情况已经送到太史监了,贵妃寿诞将至,你该知道,御史台那群家伙安的什么心。” 李景珑马上就知道杨国忠坐不住了,心道你现在倒是怕弹劾了,正要出言解释时,杨国忠却一字一句道:“知不知道,昨夜乾陵死了多少人?” 李景珑:“!!!” 杨国忠一脸莫测高深地看着李景珑,说:“想必你们还不知情,也罢,乾陵外守陵卫二十五人,一夜被屠得干干净净,脖子尽被扭断,未留全尸。” 李景珑暗道糟糕,不由得开始正视此事,而杨国忠又道:“今夜你是不是亲自去看看?” “马上动身,陛下怎么说?”李景珑起身道。 “消息压在大理寺。”杨国忠沉声答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必须尽快查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妖怪!” 天宝十三年三月十八日。 案件:乾陵闹鬼 难度:地字级 地域:梁山北峰乾陵 涉案:未知 案情:三月十七夜,梁山北峰乾陵外惊现妖邪,屠守陵卫二十五人。 酬劳:抓到妖怪,杨家必有重酬。 备注:切勿惊动陛下,惊动任何人等,否则小命不保! 李景珑马上召集众部下集合,杨国忠快步走出,朝李景珑道:“大理寺丞程筱还在查昭陵案,必须设法把这案子兜住。” “右相。”李景珑沉声答道,“人命关天,一切以真相为准。” 杨国忠深吸一口气,似想发怒,莫日根等人出来,只目送杨国忠愤然离去的背影。 “跟我走!”李景珑带着众人策马穿过小巷,却不离城,反而拐进了阿泰与特兰朵的酒肆中。 阿泰一见大伙儿整装待发,便知道出事了,牵了马来要走,李景珑却道不妨,只吩咐众人进去坐下。 “来不及召你回去。”李景珑解释道,“就在这儿谈吧。” 特兰朵要上酒,阿泰却摆开茶,说:“方才收到永思的信,快回来了,看他有什么说法。” 兰陵琥珀酒肆中,李景珑进了雅间,众人坐定,阿泰又让特兰朵看着外头,别让人靠近。李景珑方将杨国忠所述仔细告知众人。 莫日根喃喃道:“又来一个?” 乾陵乃是武曌与李治合葬之地,自封墓后便鲜有人去,每年李隆基祭祖宗时,独独不去乾陵,只因对武曌仍有怀恨之心。 阿史那琼闻言反而笑了起来,说:“什么意思?前朝帝王鬼魂统统出来吓你们皇帝了么?” “哎,说话当心点。”阿泰说,“地方还是找皇帝借的。” 鸿俊道:“我很肯定,昭陵里的那家伙是獬狱。” “我也肯定。”陆许说。 “嗯。”李景珑点头,沉吟道,“我也亲眼所见,确实是獬狱,或者说,是獬狱的分|身。” 阿泰望向李景珑,李景珑似在思考一件极难下结论之事,自言自语道:“这可就麻烦了……” “居然不是他。”莫日根说。 “还不能下定论。”李景珑道,“但这么一来就复杂了,不是他……又是谁呢?” “麻烦什么?”鸿俊脑子又有点不够用了,总觉得莫日根、阿泰与李景珑又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共识,陆许则与自己完全在状况外。 “你们在说什么?”鸿俊见那气氛沉默,只有自己完全在状况外,忽然又有点黯然,哪怕自己与李景珑的关系已变得不一样了,却仿佛仍回到了他们都在保护他、什么都瞒着他的时候。 他细微的神情一发生变化,李景珑便马上察知,忙道:“鸿俊,其实是……” “没关系。”鸿俊欲起身,说,“我给你们烧水泡茶。” 李景珑却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犹豫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说:“不告诉你,只是怕你烦恼。” 莫日根做了个笼子的手势,李景珑会意,点头,意思是鸿俊至少眼下,是不怎么怕獬狱了,让他知道也无妨。 “你说吧。”鸿俊道。 “这些日子里,我们一直在推断。”李景珑背靠案后一块木倚,皱眉道,“獬狱的巢穴,究竟在什么地方。它会不会像九尾狐一样,化作人,潜伏在长安城里?” 陆许认真道:“在敦煌时,我听獬狱说过好几次,长安城里九尾天狐已死,想必它就在长安附近。” “我已与陆许详细核对过内情。”莫日根插口道,“只有这些讯息了。” 鸿俊这才知道,在自己未了解之处,他们竟是已经在推动与暗中调查。 “所以呢?”鸿俊说,“有什么结论?” 平日里鸿俊只要听结论就行,但这一次,就连李景珑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外头脚步声响,李景珑马上警惕,听到特兰朵对话,众人便松了口气,阿泰忙拉开帘子,说:“永思回来了!” 鸿俊笑了起来,裘永思一身风尘仆仆,挤进了雅间内,说:“哎可累死我了。嫂子,快来点儿茶!” 裘永思走了几天,鸿俊总觉得驱魔司里少了点什么,现在总算是人齐了。 “洛阳怎么样?”李景珑问道。 “先说你们的。”裘永思接过茶杯,连灌几大口,说,“聊完我再补充。” “长安有个大|麻烦。”李景珑道。 “不会吧。”裘永思叫苦道,“以为你们在这儿喝酒,合着查案呢。” 鲤鱼妖骑在盘膝而坐的鸿俊大腿上,说:“老二,继续说,你觉得獬狱在哪儿?” 李景珑道:“它就在长安,最大的可能,也许在兴庆宫,而且还有极大可能,在陛下身边。” “啊?!”鸿俊惊讶道。 众人沉默,陆许一瞥李景珑,再看鸿俊。鸿俊便想起陆许曾经说过的李景珑的某种“天赋”。他总能从缺失的许多信息里,奇迹般地提出匪夷所思的猜想。 “为什么这么说?”鸿俊忍不住问。 莫日根说:“虽然这很离谱,但长史一提,我倒觉得很有可能。” “獬狱对长安城的局势了若指掌。”李景珑喝了口茶,缓缓道,“有两个解释,一:耳目随时向他汇报。二:他就在长安城中。” “结合上次九尾天狐死后,妖族四散的情况。至少有一段时间,城中已没有妖了。折损九尾狐后,獬狱必定得重新朝长安放一枚眼线,但九尾狐死后,我特地注意了城中情况,没有任何异常。” “离开长安,前往凉州后再归来,我特地查过大理寺卷宗,也没有出现过异常。” “鸿俊,青雄也告诉过你,妖王在长安。所以我据此猜测,獬狱一直没有离开过,它始终就在这儿。” 鸿俊:“……” 裘永思显然也是知道李景珑最开始猜测的,插口道:“我若是它,已经有九尾天狐打头阵了,想必潜伏在陛下身边并不难。” 李景珑点头道:“它极有可能就是朝中的某位大人。” 鸿俊说:“这不可能!” 鸿俊虽然不太了解大唐朝堂,却也跟着李景珑见过不少官员,如果说黑蛟獬狱就潜伏在官员里,简直是相当恐怖了。 “我们没有明确的线索。”李景珑朝鸿俊说,“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獬狱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事实上如果它露出了线索,才是不合理的。” 裘永思点头道:“对,一旦有明显得能让人顺藤摸瓜的痕迹,才是出了问题。” “你想想。”阿泰说,“连虢国夫人都能替掉,再换个把官员,对獬狱来说有什么难处?” 鸿俊这么一想,倒是很有可能,李景珑又说:“事实上从虢国夫人伏诛的那天起,我隐隐约约就在怀疑。” “会是谁?”鲤鱼妖道。 “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杨国忠。”李景珑道。 鸿俊不禁背脊生寒,颤声道:“不可能!” 他见过杨国忠许多次,每一次都不觉得他像个妖怪所变,裘永思说:“很有可能,獬狱这等大妖怪,变幻之术随心所欲,若寻常驱魔师能看出来,倒也不用混了。” “可现在我又不觉得不大像。”李景珑皱眉道,“第二个怀疑对象,是高力士。” “不像。”裘永思摇头道。 酒色财气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鲤鱼妖说:“为什么是杨国忠呢?” “因为九尾狐死的那天。”李景珑说,“杨国忠恰好不在长安。他去了范阳。獬狱若在长安城内,不会坐视咱们毁掉他的布置。” “更合理的猜测是。”莫日根补充道,“咱们杀了九尾狐的狐子狐孙,九尾狐怀恨在心,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但有獬狱在,她不敢动手,獬狱也不会让她动手,毕竟他的目的,是复活天魔,不允许途中有任何变数。” 阿泰点头道:“所以杨国忠前脚一走,虢国夫人便朝咱们动手,本以为能顺利解决掉驱魔司,没想到反倒阴沟里翻了船。” 鸿俊唯有无语,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始终没有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 陆许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去范阳做什么呢?” “这个就不在讨论范围内了。”李景珑道。 “不。”阿史那琼说,“这很重要,因为假设獬狱在长安布置好了一切,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李景珑沉吟半晌,最后说:“他去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看他是否在……”说着做了个你们都懂的表情,又道:“听过就忘了吧。” “你又为什么觉得他不像呢?”鲤鱼妖又问。 “因为獬狱如果是杨国忠。”李景珑道,“他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惹事,在皇陵里头折腾,给御史参他妹妹一本的机会。” 鸿俊想起大理寺黄庸的解释,看来朝中有不少人极不待见杨家,而皇陵闹鬼,恰好在贵妃寿辰前,有人就可借机说事儿,规劝李隆基。 推断又陷入了僵局中。 鸿俊自言自语道:“我倒是没想过……” “獬狱化身的这个人,一定有至少一个特点。”裘永思说,“是板上钉钉,避不开的。” 众人望向裘永思。 裘永思说:“他一定曾经见过鸿俊。” “正是。”李景珑说,“而且是在九尾天狐死后,鸿俊,你记得乌绮雨朝你说过什么吗?” “那个话唠狐妖。”鸿俊努力回忆,说,“临死前说了这么多,我哪里记得?” 众人倒。 李景珑说:“在观星台上,她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原来……是你呐……’” “有么?”鸿俊自己都忘了。 “对!”鲤鱼妖马上喊道,“我也想起来了!还提到鸿俊爹娘……” 鸿俊震惊道:“赵子龙!你一直知道!” 鲤鱼妖慌忙捂住嘴巴,这下露馅了。李景珑却说:“别怪它,鸿俊。” 鸿俊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责备地看了鲤鱼妖一眼,莫日根说道:“所以在观星台上,乌绮雨刚发现鸿俊体内有魔种……对不起,鸿俊。” 鸿俊摆手意思没关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假设你的身世也在那个时候,被少数人所知。”李景珑又说,“在你离开前,前往凉州时,獬狱就安排了一系列计划,目标是你。于是吩咐瘟神与雪女,还有陆许……” 陆许想了想,说:“正是,那天夜里,雪女让我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抓鸿俊。” “结果未能得手,回来以后。”李景珑说,“他一定会忍不住,想再见你一面。” “这倒不一定。”阿史那琼说,“万一他忍住了呢?” 李景珑摊手,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乌绮雨死后,贵妃知道鸿俊身世,所以杨国忠一定也得知了详细过程。而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同是贵妃的家人,这就很合理了。” “回来以后咱们都见过谁?”鸿俊开始回忆,杨国忠、高力士、黄庸、跟着黄庸的卫士,太子李亨、李隆基…… “皇族关联江山与神州气运,永思说过,妖族碰了这块会遭天劫,最不可能。”李景珑说,“是以剔除。” “高力士、杨国忠、黄庸。”莫日根说,“这三人最有可能。去过几次大理寺,我觉得黄庸也可以排除,实在不像,剩高力士与杨国忠。” 裘永思说:“我觉得一来黑蛟不会假扮成一个太监。二来高力士从幼年就已入宫,其间还帮助陛下平叛诛去太平公主,以獬狱之能,若有心当可扶持个懦弱无能的皇帝,不会找如今陛下。三来,总感觉时间对不上。我祖父四十年前就来过长安,为了寻找黑蛟下落,始终没有发现。” 鲤鱼妖说:“可是重明大人曾经与黑蛟大战过,双方都带了伤,若是把黑蛟的‘那个’给烧了,变成太监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 “时间对不上。”李景珑咬牙切齿,说,“别抬杠行吗?” “最有可能的,就是杨国忠。”李景珑说。 “你漏了一个人。”阿史那琼说。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不会是她。” “谁?”鸿俊问。 “贵妃。”莫日根道。 阿史那琼未知鸿俊家与杨玉环的往事,当年孔宣更亲自给贵妃治病,也可以排除。 鸿俊越想越是起鸡皮疙瘩,被李景珑这么一说,他也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杨国忠有很大的嫌疑——与虢国夫人勾结,取代了原身体的主人,再埋伏在皇帝身边。 “獬狱养的心魔还有几个?”李景珑忽然朝陆许问。 陆许摇摇头,莫日根却接话道:“敦煌那次初显端倪,他用自己的其中一魂,吸收魔气,取代未曾找到下落的魔种。放在了陆许身上,但辛辛苦苦,利用噩梦搜集的魔气,反而被鸿俊吸走了,一魂也随之逃了回来。” 鸿俊点了点头。 “昨夜在帝陵里所见。”陆许喃喃道,“应当就是另一个。” “最多能化出几个心魔?”李景珑问。 莫日根举起三根手指。 鸿俊说:“还有两个……可他把三魂七魄放出去,不会死掉么?” “所以他应该时刻保留至少一魂在身上。”莫日根又说,“也许他有着什么法术,能让三魂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鲤鱼妖说:“修炼到这个级别,妖魂的力量本来就变得十分强大。和陆许这等历经投胎后被削弱的不一样,只有一魂七魄,顶多就是打架弱点儿,平时应当不受影响才是。” 李景珑说:“现在告诉你了,但你得避免再见杨国忠,否则你一迟疑,眼神就会……呃……” 李景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鸿俊这才明白过来,有点沮丧,却知道李景珑的用意,不告诉他,只是怕他在杨国忠面前露馅。兴许会让他们的计划失败。 “查案吧。”莫日根说,“应该会慢慢有结果。” “这像是一个陷阱。”李景珑喃喃道,“太不寻常了。” “很合理。”阿泰沉吟,而后道,“先是趁着咱们都不在城里时,将鸿俊与陆许骗过去。” 鸿俊道:“可杨相也不曾授意黄大人。而且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只有我们俩在家里呢?” “对啊。”李景珑扬眉,说,“按常规推断,昨天只是你误打误撞,在昭陵里碰上了獬狱。很合理吧?咱们回来了,于是獬狱便制造出一起事件,将大伙儿引了过去,想趁机……我也不知道他想趁机做什么,总之朝你下手就对了。” 阿泰似乎颇为头疼,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正是因为它太合理了。”莫日根说,“一名蛰伏了这么久的妖王,有可能用这么蠢的手段吗?” 阿史那琼朝李景珑说:“他现在最忌惮的就是你,换了是我,得先将你给铲了,才好慢慢做其他事。” 李景珑点了点头,并未答话,喃喃道:“所以我以为一回来,獬狱会马上对付的人是我。” “听听我的发现?”裘永思道,“洛阳这趟,查出了一点小动静。” 众人便开始洗耳恭听。 裘永思几乎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前往洛阳,查那桩最近的食髓案,发现是一只修炼成妖的猱,当然,以裘永思的道行,对付个把猱妖还是不在话下的。庆幸的是,那猱妖并不太狰狞,裘永思战战兢兢地先将它封了,再让它受了一轮五雷轰顶。 这正是李景珑的用意——必须让裘永思自己去对付妖怪。 原本裘永思要让它神魂俱灭,犯下此等大恶,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再给。但猱妖苦苦哀求,最后出卖了妖王獬狱踪迹:果然就在长安。 “记得你们在敦煌抓住的沙蛇不?”裘永思说。 这么一提醒,大伙儿都想起来了。 李景珑却道:“沙蛇被我派去办事了。” “办什么事?” 连莫日根等人也不知道了,李景珑漫不经心地喝茶,说:“将一个破绽送到獬狱手里,让他掉以轻心,提前暴露身份,动手对付我。没关系,继续说。” “这厮与沙蛇,曾经都不是中原地区的妖怪。”裘永思说,“獬狱为了复活天魔,将一批原本在西凉、南诏的妖召集到了中原。” “我不明白。”鸿俊有点不安地说,“獬狱究竟是想‘复活天魔’,还是‘变成天魔’?” “这就是我查出的底细。”裘永思说,“獬狱苦寻魔种多年不得,于是使用自己的三魂作材料,制造出原本天魔种的替代品,三个心魔。其中若有一魂能成事儿,它就将三魂一同收回,同样的,它便拥有了人间最强的力量。” “一只猱妖,能听见这么重要的内情?”李景珑眉头拧了起来,说,“该不会又是陷阱罢。” 阿史那琼说:“怎么跟着长史,总觉得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你们汉人肚子里坏水真多。” “要叫侯爷。”李景珑说,“汉人发你俸禄,帮你复国,俸禄还要不要了?你在我这儿还是临时工呢。” 阿史那琼忙告罪。 裘永思说:“就像雪女与瘟神看护着陆许般,另一只魔,也有四只妖怪在看护着,而这只猱,它曾经的活儿是帮这四个手下其中的一个,采集新鲜的……呃……反正是办事吧。”说着看了鸿俊与陆许一眼。 陆许说:“抓……人吃吗?” 鸿俊闻言只觉心里十分不舒服,毕竟他也有一半血统是妖,妖怪竟是如此残忍,他说:“哪天要是重明当了妖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别再吃人杀人了。” 鲤鱼妖说:“人还不是常吃蟹黄乳猪烤童子鸡什么的。这个没办法的啦,总不能大伙儿都吃素吧。” 众人:“……” 裘永思说:“哪天咱们家鸿俊当了妖王,就靠你了。” 鸿俊哭笑不得,李景珑却说:“生而为人,我的同族也常常作恶,鸿俊,你恨我不?” “当然不。”鸿俊说。 “所以我们也不恨你。”阿泰笑道,“你看长史,不,侯爷都爱死你了。” 李景珑咳了声,鸿俊顿时尴尬起来,裘永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诧异地看了两人一眼,再看阿泰,眼里带着询问,意思是成了? “好了好了。”李景珑打断道,“继续说,四名手下,而后呢?” “他们在调集所有的妖怪。”裘永思说,“避开了长安,朝北方集合。” “北方?”李景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又问,“有多北?” 裘永思缓缓摇头,说:“长安城内,妖王亲自镇守,还有四只大妖怪,数月前正在前来长安的路上,现在想必已经到了。” 鸿俊一凛,阿泰说:“一下来了四只?没发现啊。” “与雪女瘟神比如何?”李景珑道。 “不清楚。”裘永思喃喃道,“妖族里头论资排辈,我是当真不知。” 鸿俊则更不知道了,当即望向鲤鱼妖,鲤鱼妖说:“这么说起来太费事了,回头我给你们画张图罢。” 李景珑说:“这四只都是什么妖?” 裘永思说:“原形尚不清楚,但名字分别叫‘酒’‘色’‘财’‘气’。这是最后的内容,没了。” “准备出发。”李景珑当即道,“大伙儿分头行动,我大概有想法了。” 烈酒封喉 一场雨后,三月阳光灿烂,李景珑出得酒肆来,众人分了两队,莫日根、陆许与裘永思、阿泰依旧往昭陵去,李景珑则与鸿俊、阿史那琼前往乾陵,说毕更叫过阿泰,低声吩咐一番。 裘永思刚回长安还未喘息片刻便执意要跟着,李景珑便不勉强,说道:“大伙儿辛苦些,事儿完了以后好好玩一场。” “你还欠大伙儿一场啊。”裘永思扔给李景珑一件东西,李景珑抬手接了,说:“忘不了,出发!” 于是众人如同踏青般,纷纷上马,各出长安城去。 鸿俊本以为李景珑会与自己单独行动,没想到却带上了阿史那琼,自己尚是首次与阿史那琼一起出任务,不由得对他充满好奇心。 先前两人唯一一次联手,乃是对付跑得飞快的陆许,回来后阿史那琼似乎受到了阿泰的警告,便不常来招惹鸿俊。这时他对阿史那琼则充满了好奇,而李景珑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乾陵位于长安正北面梁山,距离皇城甚近,此处与昭陵不同,自中宗李显以后,李隆基对武曌憎恶明显,只派了五十人在此处卫陵。昨夜闹鬼死了一半,顿时所有人惊惶不已,只想尽快逃回长安。奈何六军下了死命令,谁敢逃就砍谁的脑袋,饶是如此,乾陵入口千步内仍无人敢靠近。 守陵卫原归六军统管,久而久之,渐成独立编制,既不打仗也不随天子出行,便转到礼部,唯每年天子带领百官祭祀时方装模作样地忙个几回,这年头连当兵都不一定出外打仗,谁能想到守个陵能把小命也给送掉? 李景珑抵达时,众陵卫已是一副大难临头、瑟瑟发抖的模样,既不让跑,又不敢靠近,陵墓前校场上躺着二十五具以白布蒙着的尸体,一名大理寺丞与案员正看着。 “驱魔司的人来了!” “李景珑!是李景珑!” 陵卫握佛珠的握佛珠,磨玉的磨玉,烧香的烧香,一见李景珑,马上如同见了救星,恨不得马上将李景珑塞到墓里去。满长安城从来便喜欢嘲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信什么鬼神之说,现在一见他,反而生出了由衷崇拜。未觉恐惧之时,素来不信这个邪,一旦信了,李景珑所行便成了正业,抓鬼还俨然成了一门手艺活。 “雅丹侯。” 大理寺丞亲自迎了出来,朝李景珑行礼,又朝鸿俊与阿史那琼一抱拳。 “程……程……”鸿俊想起黄庸所言。 “程筱。”那少年人寺丞答道。 程筱不过十七八岁,看那模样,竟只比鸿俊大了少许,一副稚嫩少年郎打扮,虽也是明朗少年,较之鸿俊,在气质上却被顷刻间比了下去。 “哟,你来大理寺了?”李景珑随口道。 鸿俊见两人打招呼,居然还认得,李景珑又朝鸿俊说:“程筱从前在神武军,乃是心细如发的神探。” “不敢。” 程筱笑着说,“还未恭喜长史封侯。” 十八岁能当上寺丞,想必颇有点儿本领,鸿俊想起那日黄庸通知他们时,也谈到了程筱进过昭陵,只是自己与陆许匆匆进,匆匆出,双方并未遇上。 是吧,大家都很聪明,只有我笨——鸿俊心想,曾经的秦伍,现在的程筱,这些少年人,似乎都与李景珑很熟嘛。 阿史那琼感觉到了,朝鸿俊挤挤眼,鸿俊心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都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得假装没看见。 “说情况吧。”李景珑道。 “十三日夜。”程筱认真道,“昭陵当值陵卫一队五人,巡夜时据说被厉鬼所杀……” 鸿俊走到尸体前,一排排尸体尚未收敛,从昨夜摆到现在,令陵前校场上阴风阵阵。 “……当夜疯了一个,死了四个。我与衙役到昭陵勘察,发现血迹。延续到昭陵大门,便被断龙石阻住,可想而知,当时断龙石是开启的。” 鸿俊心想和我查出来的差不多。 “可是断龙石上有一摊血。”鸿俊说,“是撞上去的?” 程筱与李景珑朝鸿俊望来,程筱说:“推断是有一个人,逃跑时撞上了断龙石,脖子被折断成两半,喷得满地是血,再是断龙石打开,被拖了进去。” 鸿俊单膝跪地,揭开蒙着尸体的白布,一阵极其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差点就让鸿俊吐了。 “我们升起断龙石后,在墓室正中央发现了一具尸体。” “吓疯的人呢?”李景珑问。 “死了。”程筱说,“被吓死的,根据现场线索还原,我猜测,是那疯子与一名同伴听见异响,于是两人入内查勘,两人同时逃出。一人被截颈而死,另一人被吓疯……” 阿史那琼听了个开头,便猜到后面:“后来妖怪追出,将另外三人一齐杀了,再将疯子抓了进去。” “妖怪……好吧。”程筱答道,“也许如此。” “你去查探时,在墓室里发现了什么?”李景珑问道。 “什么也没有。”程筱答道,“仅那疯子尸体。” 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眼,鸿俊察觉异常,什么都没有?不是明明有獬狱么?程筱进去以后墓室是空的,他带出尸体,再关上了门,离开墓室。最终自己走了进去,却与陆许在其中发现了獬狱?! 鸿俊要开口问,李景珑却一个眼神制止住。 “这儿的情况则是,我比你们先到一个时辰,天刚亮时出的大理寺,匆忙就过来了。” 鸿俊见尸体满脸黑紫,如中了某种奇怪的毒,散发出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阿史那琼则躬身蹲在他身边,掏出飞刀,轻轻戳在了那尸体上。 鸿俊皱眉,阿史那琼却摆手示意不妨,随手递给他一个香囊。李景珑马上注意到了,说:“鸿俊,你来我这。” 鸿俊应了声,却不过去,跟着阿史那琼查过二十五具尸体,程筱又说:“昨夜这二十五人全部在场,脖子被尽数扭断,但更像中了某种奇毒……不用检测了,我已用过银针,测不出来。” “银针只能用来测最常见的鸠砒。”鸿俊说,“有些花草,毒死人以后查不出的。” “不是寻常毒|药。”阿史那琼说。 李景珑道:“所以,墓里没有异常,也没有开过门。” “没有。”程筱沉吟道,“较之昭陵更为棘手,我们没有目击者。” 昭陵出事后,余下诸陵统统加派了人手,现在想必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还得去昭陵看一眼。”程筱说,“对比犯案细节。” “已派出驱魔司的弟兄们出去了。”李景珑答道,径直朝鸿俊走去,两人看着躺在地上,白布揭开后的尸体。 “都是些小孩儿。”李景珑说,“像什么妖动的手脚?” 程筱掏出手套戴上,鸿俊想起李景珑也有这手套,李景珑云淡风轻地说:“练得不错。” “都是你教的。”程筱客客气气地说。 “妖?”程筱朝李景珑问道。 “你现在还不相信世间有妖怪?”李景珑随口道。 程筱预备开始验尸,又认真道:“侯爷,恕我直言,我还是不大相信世间有多少妖魔鬼怪,除非我亲眼……” 鸿俊迟疑片刻,拍拍背后鲤鱼妖,说:“赵子龙,下来查案了。” 鲤鱼妖一直在背后听着,只不说话,此刻突然来了个空翻出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立在地上,手中抓着离魂花粉囊。左右看看,说:“我来!” 程筱:“…………………………” 那衙役骇得大叫起来,程筱却勉强保持了镇定,李景珑说:“现在信了?” 鲤鱼妖靠近前去,捋了下唇边的须,说:“气味闻起来怪怪的。” 程筱直直盯着鲤鱼,末了带着惊惧点头。 阿史那琼说:“二十五具尸体上,带有相同的气味。” “闻得出来么?”鸿俊朝鲤鱼妖问。 鱼的嗅觉在水中极其灵敏,但离水上了陆地后便不大行了,李景珑灵机一动,说:“到这儿来。” 他在陵卫住宿处外打了一桶水,让鲤鱼妖浸入水中,再将一具尸体的头盔放了进去。头盔刚入水,鲤鱼妖便“哗啦”一声,顶着那头盔冒出头来,说:“酒!” “喝……喝酒是军中常态。”程筱第一次与一条鲤鱼对话,很明显,他的内心活动波浪滔天,已是勉强维持镇定,一时脑海空白,甚至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酒。”阿史那琼却道,“喝酒喝死的人,身上都有这气味。” “什么?”程筱震惊道。 二十五人能喝酒喝死,那得喝下去多少酒? 鸿俊极少喝酒,但他相信鲤鱼妖的判断,鲤鱼妖抱着头盔,啪嗒啪嗒地过去,又在尸体上挨个闻了一次,看得鸿俊有点毛骨悚然,但对鲤鱼妖来说,闻人的尸体就像人类闻死去的鱼虾蟹新不新鲜般寻常,最后它说:“喝酒喝死的。” 程筱已是一脸懵懂。 李景珑沉声道:“你没学到家,是酒。”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对视,鸿俊则朝陵卫所住的房屋走去。地面一片散乱,酒气却很淡很淡,几乎闻不出来。 阿史那琼闻过杯子,说:“烈酒。” 昨夜守陵之时,想必陵卫或多或少都喝了酒,然则喝酒喝死的情况,尚是第一次见,李景珑来到乾陵入口处,自发打头阵。 “你回去罢。”李景珑朝程筱说道。 程筱不愿离开,只吩咐那衙役在外等候,跟随李景珑进了乾陵。 乾陵外有一丈许高的铁门,封住了入口,更有铁链与沉甸甸的大锁,鸿俊正要出飞刀时,程筱忙道:“我去借钥匙。” 阿史那琼示意不必,将手中飞刀插入锁孔,来回几下,只听锁中发出连续的声响,最后“咔嚓”一声开了。 乾陵中黑漆漆的,甬道里头吹出隐隐约约的风,风里带着先前醉死的尸体上那股气味,且越往里走越明显,鸿俊低声问:“点灯么?” “不。”李景珑答道,“什么都不用做。” 他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头嗡嗡作响,三只萤火虫飞起,往黑暗甬道内飞去。 这么多人,又有李景珑在,鸿俊已不像先前疑神疑鬼,却仍忍不住靠近了李景珑。李景珑自觉地挡在他的身前。 “要么你先出去?”李景珑问。 “不。”鸿俊答道。 程筱带着诧异的眼神回头看了鸿俊一眼,在那光芒下,鸿俊略觉奇怪,问:“怎么了?” 程筱没有回答,众人沿着那甬道进了大厅内,鸿俊捏了一把汗,十分紧张。墓中地宫方位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地底的巨大迷宫。 乾陵仿长安城格局建造,外为外城,内如皇城,更有大量执戟的铁铸镇墓卫兵形态屹立两侧。其中三彩、殉葬品不计其数。 天子祭祀之地通常只到此处,再上去还有一扇门,门后便是李治与武则天的棺室。 “继续开?”阿史那琼问。 声音在此处尤其突兀,李景珑忙抬手阻住,朝头上看,墓中高处有一通风孔,李景珑便朝鲤鱼妖说:“赵子龙,麻烦你进去看看。” 鸿俊将鲤鱼妖扔上去,鲤鱼妖扒住墓穴边缘,摆摆尾巴钻了进去,众人则在外等着。 “什么也没有。”鲤鱼妖答道,“只有两具棺材,里头却有好大的酒味儿。” 李景珑一瞥正中墓穴大门,沉声道:“走。” 程筱还要再说,李景珑却示意不必多言,众人出得墓外,李景珑朝程筱道:“你且回大理寺,现在驱魔司接管此案,让黄大人不必再费心思,免得枉送了衙役性命。” “可是……”程筱似乎颇为难。 “没有什么可是。”李景珑认真道,又示意那远处衙役,朝鲤鱼妖使了个眼色。鲤鱼妖便过去,不多时,且听衙役打了个喷嚏,鲤鱼妖又快速奔回。 程筱打量李景珑,末了只得作罢,李景珑又朝外头陵卫吩咐,将死者尸体送回长安,交大理寺停尸下葬,阿史那琼说:“会合?” “不。”李景珑道,“回长安,阿史那琼,你会画符么?随便画点什么在外头。” 阿史那琼画了个祆教的武神符号,安了陵卫的心,李景珑朝他们解释,接下来不会再闹鬼了,务必放心,然后便与众人离开。 三人一鱼回了长安,本来已约好在酒肆碰头,李景珑却径自进了驱魔司,鸿俊正想进厅,却被李景珑揪了下衣领。 “换便服。”李景珑吩咐道。 鸿俊:“???” 鸿俊唯一身麻布衫,李景珑说了,只得穿上,片刻后三人到得后院,李景珑便轻手轻脚翻过院墙,到得邻居家房内。 驱魔司隔壁乃是长安郊田申令府,专管关中平原内,归长安统辖的耕田批文,平日里倒也是个清水衙门,唯春、秋两季稍热闹点儿,批批文书,算算丈量。几名文职平日里两袖清风,都在官府内无聊得抠墙皮,三人落地后,李景珑推开申令府后门,绕道出去。 七拐八绕,三人混在出城百姓中,再次离开长安,李景珑使钱朝城外百姓租了驴车,朝西北凤凰山去。 “去哪儿?”鸿俊坐在驴车上,还觉得蛮好玩的,不知李景珑有何用意。 “躲也无用。”阿史那琼说,“真要监视咱们,换一身衣服,仍是看得出的。” “我赌他们看不出。”李景珑答道,“总要赌一赌的。” “谁在监视咱们?”鸿俊问。 “獬狱的手下。”李景珑如是说,“我若是他,一定天天盯着咱们。” “现在又去哪儿?”鸿俊又问。 “定陵。”李景珑答道。 定陵乃是中宗李显之墓,相比较下,显然李隆基对李显更为亲近,李显驾崩后,众陵墓中也是至为豪华的。阿史那琼道:“还有几个墓?” “献陵。”李景珑答道,“里头是高宗;桥陵,内有睿宗。” 李隆基前算上武曌,共有六位,然而武曌与李治合葬,便有五大皇陵。分别为献、昭、乾、定、桥,俱位于长安四周的山上。鸿俊大约明白了,李景珑打算守株待兔。 “五处帝陵。”李景珑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全要出事,獬狱既然起了个头,如今竟是明目张胆,要将咱们引过去。” “也不尽然。”阿史那琼答道,“还是那个猜测,万一獬狱并不聪明呢?” 不多时,三人到了定陵,李景珑说:“阿史那琼,你先帮我们开了锁,再去桥陵,与阿泰会合,这样就分三队人了。” 地宫诉情 时近黄昏,天色渐昏暗,只见定陵外的守陵卫都撤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显然是听说了闹鬼之事。三人又在隐蔽处等了会儿,李景珑暗中观察,往四周看,片刻后阿史那琼先上,开了定陵的门。 “赵子龙。”李景珑朝鲤鱼妖说,“你在外头望风,有人来了却不进来,便通知我们。” 鲤鱼妖那身形恰好能钻进墓道上方的通风口处,便依言躲进定陵外的池塘与石栏下流水道中等着。 “走!”李景珑拉着鸿俊,闪身入定陵,两人一进去,阿史那琼便在外头上锁。 “你要把我们……”鸿俊一句话未完,却被李景珑扯着跑了进去。 “若无情况,明天清早他会过来放咱们出去。”李景珑如是说,鸿俊要点火,李景珑却按着他,不让他抬手。 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李景珑的声音在耳畔说:“抓紧我。” 定陵内通道错综复杂,鸿俊险些碰到东西,李景珑却紧紧抓住了他,示意他贴着墙走。奇迹般的是,李景珑对此处却是甚熟,两人挨着墙壁,不知到了何处,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李景珑手掌的温度。 “坐。” 鸿俊在一具棺材上坐了下来,蓦然一惊,李景珑却小声道:“这是狄公的衣冠冢。” 鸿俊这才松了口气,李景珑侧耳倾听,在这地底深处,四周一瞬间变得安静无比,仿佛能听见两人心跳。地底比外头更冷了些,有股寒意,李景珑便把鸿俊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略搓了搓。 “等到什么时候?”鸿俊问。 “明天早上。”李景珑说,“我猜酒、色、财、气,各侵一陵,只不清楚它们的目的……而獬狱又去了一陵,正是昭陵。” “可程筱进昭陵时,獬狱不在那儿。”鸿俊说,“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它是知道你去昭陵,才随之前去等着的。”李景珑答道,“不奇怪,我已确定了这是陷阱。” 鸿俊瞬间接起来了! “也就是说……” “嘘……” “獬狱派出酒、色、财、气……假若我猜得不错的话,进历朝帝陵中来找什么东西。”李景珑漫不经心道,“在事发之时,黄庸前去通知驱魔司,被獬狱得知,于是将计就计,到昭陵中蹲守你。” “还有另一个可能。”鸿俊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可能?”李景珑低声问,伸手搂住了他,把他搂在怀里。 鸿俊答道:“如果程筱见过獬狱呢?” “那不可能。”李景珑哭笑不得道,“程筱是人,这点我非常肯定。” 鸿俊便不说话了,李景珑答道:“从前神武军里,不少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嗯,你俩确实认得很久了。”鸿俊随口说。 李景珑在黑暗里小声说:“你吃醋了?”声音里带着笑意。 鸿俊并未回答他,李景珑又说:“我原本以为你没有这么喜欢我,再生气点儿?” 鸿俊:“……” 鸿俊只想揍他,李景珑却说:“狄公衣冠冢上,不能亲嘴,不过好罢……” 说着鸿俊感觉到李景珑灼热的嘴唇在自己侧脸上轻轻碰了碰,忙推开他,在墓里可不能乱来。 “……想必狄公……嗯,不会责备我。”李景珑答道。 鸿俊知道李景珑始终以狄仁杰继承者自居,且以身为狄仁杰传人自豪,但每当他听到这名字时,鸿俊便会想起回忆中的那一幕,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便叹了口气。 李景珑却误会了他,笑着说:“你不相信我?” “没。”鸿俊随口答道,“我可以看看这儿吗?” 李景珑说:“点个灯罢,方才我不知道是否有妖怪盘踞墓中,才不让你亮灯,现在想来没有。” 说着他打开木匣,内里萤火虫飞出,照亮了这一小房间,房内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乌木奁,内里装有狄仁杰的衣冠。鸿俊就着灯四处看,见这狄仁杰的阴宅之中,存放着不少书卷与画卷。 “狄公墓在洛阳。”李景珑说,“中宗则坚持为他留下这衣冠冢。” 鸿俊征得同意,问了声可以看看吗,李景珑便示意他随意,他跷着脚,说:“不少东西是我每年祭祀时带进来的,当初想过,将智慧剑也放在这儿。” 李景珑充当龙武军校尉时,每年都会跟着皇家、太子,前来祭大唐皇室的列祖列宗,到得定陵,便会独自在此处多待会儿。 “程筱是连浩的远房表弟。”李景珑说,“大理寺连浩,你见过的。” 鸿俊:“嗯。” 他就着萤火虫散发出的光芒,看着架子上的书册,上都是神龙年间洛阳的大小案件抄本。李景珑仿佛陷入回忆中,说:“六军设有预备队,队中小少年,都是一心愿参军的十二三岁的孩子,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嗯。” “各军中校尉呢,每年常去看看这些少年郎,以备选拔,程筱便是那时认识的,他很聪明,而且胆子很大……” “唔。” “可是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长得好看,又笨的。” 鸿俊:“……” 李景珑说:“若实在不行,长得好看也将就,只是太聪明的小孩,而且喜欢自作聪明,哥哥我伺候不过来。” 鸿俊冷冷道:“他也长得很好看。” “他那也叫好看?你瞎了吧?”李景珑说。 鸿俊转身要拿书揍他脑袋,李景珑却笑了起来,让出位置,示意鸿俊坐。鸿俊不理会他,要出外去,李景珑却道:“别乱走,里头待着。” “我真不喜欢聪明的。”李景珑说,“缘因我自己就很聪明。” 鸿俊心里酸溜溜的,说:“从前在龙武军里,是不是很多小孩儿喜欢你?” “总算问出来了。”李景珑笑道。 “你是不是喜欢长得……呃,好看的少年郎。”鸿俊又翻起了画卷,李景珑抬起手,萤火虫便飞到鸿俊脸畔,照亮了画卷。 李景珑说:“我说实话你生气不?” “不生气。”鸿俊答道。 “是。”李景珑老实道,“你哥哥我从十三四岁上,就发现自己一直不喜欢女孩儿,只喜欢少年郎,多半是天生的。” 鸿俊想起秦伍、程筱,再想起李景珑从前在平康里的表现,终于恍然大悟,但李景珑这么直言不讳,反而令他有点意外。仿佛只在这个时候,他才看见了另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李景珑。 “不过我在龙武军时,可是清清白白。”李景珑道。 “我知道,你说过。”鸿俊笑了起来,答道。 “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李景珑想了想,说,“兴许从见你没几次起,就喜欢上你了吧。” 鸿俊转过身,端详李景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李景珑轻声说:“过来,鸿俊,我想你了。” 鸿俊便上前,跨坐在李景珑腿上,低头看他。李景珑抬头端详鸿俊,说:“当年在龙武军中,他们常背后拿这事说,败我名声。” 鸿俊摸了摸他侧脸,抱着他脖颈,让他埋在自己肩前。 李景珑又说:“我有时也总奇怪,我喜欢什么?像秦伍、像程筱那般?像在找我的谁,可他们又都不大像,模模糊糊的……” 鸿俊蓦然睁大了双眼。 “可当咱们在驱魔司里碰上,打了一架,初时光线昏暗,倒没看清,后来再定神看你。”李景珑道,“也真邪门了,我就觉得是你了。你就是那样的……” 他抬起头,复又眯起双眼,看着鸿俊,说:“你的眉毛眼睛、你这长相,甚至你说话,平日里犯傻……都让我觉得……就像是我命里注定的,看见你这样的人,就会发疯地喜欢你……从前认识的那些少年郎,他们都有些像你,可只有一点儿,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就让我有些心动,何况是……” 鸿俊不禁想起小时的回忆,低头望向李景珑,怔怔注视他的双眼。 李景珑抱着他,抬起头,萤火虫在他们身畔飞舞,那微弱的光里,李景珑像在虔诚地仰望自己的某个神明。 鸿俊一手覆在他的脸上,慢慢地将过去串联了起来,李景珑的记忆也许是被青雄,也许是被狄仁杰……无论是谁,记忆被抹去了。 但在他的内心最深处,仿佛仍记得自己。 记得要解去在他身上的魔种,所以寻仙访道,想学法术;记得他们共处的时光,乃至在其他少年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这么一番话,他本可不说,只因一旦说了,便相当于在鸿俊面前卸下了所有的铠甲,再无防备。 “何况是我的王子呢?”李景珑扬眉,低声说。 鸿俊把手覆在李景珑侧脸上,打量着他英俊的面容,说:“我有时总忍不住想,如果爹是长安的妖王,你多半就更难了。” 李景珑带着微笑,说:“那咱俩可得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最后我依旧得让你。” “我下手可不会留情。”鸿俊说。 李景珑说:“那是自然的。” 突然间李景珑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喃喃道:“当年你爹与獬狱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 鸿俊十分迷茫,当年的事,就连他也所知甚少,说:“妖族分了两派吧。” “也即是说,妖族也会有争斗。”李景珑道。 “当然。”鸿俊答道。 李景珑皱眉思考,鸿俊觉得他似乎有灵感,便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你在想什么?”鸿俊问。 李景珑侧头一瞥鸿俊,说:“我总感觉,我快抓住了那条线索了。方才你说的话,再说一次?” “如果我爹是长安妖王?”鸿俊问。 “后头。”李景珑又说。 “妖族分了两派?”鸿俊道。 李景珑蓦然灵光一闪,说:“永思探得的情报,你记得他是怎么说的不?” “酒、色、财、气。”鸿俊说,“是四只妖怪。” “它们做什么来着?”李景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 “守护另一个魔?”鸿俊道,“獬狱分开三魂,化作三枚魔种,来替代他一直找不到的天魔种……” 李景珑说:“一枚在陆许体内。” 鸿俊点头,说:“但被咱们毁了。” “另一枚未知。”李景珑颤声道,“那天你俩在昭陵中所见,你觉得是第二枚还是第三枚?” 鸿俊挠挠头,他无法回答,李景珑马上道:“心魔是需要一个寄生体的,你觉得獬狱的两枚心魔之间,会不会打架?” “啊?”这想法太也匪夷所思,但鸿俊隐约能明白李景珑的揣测出自何方,妖族分两派——獬狱自己的心魔也会分两派,就像他将其中一魂化作心魔,植入到陆许的魂魄里,令他彻底魔化。但魔化后的陆许还是陆许,他不会变成獬狱! 也即是说,神州大地上,有着另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心魔寄体,是人也好,妖怪也罢,他必然是存在的。 “所以咱们的敌人从一个变两个?”鸿俊说。 “如果他们自己之间也会打架呢?”李景珑朝鸿俊问。 鸿俊喃喃道:“不至于吧……他……” 李景珑说:“獬狱使用魂魄炼制为心魔种子,再寻找寄生体植入,这可不代表他会蚕食陆许的魂魄,将陆许变成他自己。也即是说,被植入之人,还是有着自我意愿的,是不是?” 鸿俊马上点头,李景珑说:“如果是我,我说不定会想反过来吞噬獬狱,抑或希望摆脱獬狱的控制。” “我觉得獬狱不会告诉这个寄生体。”鸿俊道。 李景珑反而说道:“那么咱们不妨告诉他。” 鸿俊:“……” 然而就在此刻,李景珑话音落,左手将萤火虫一收,匣子盖上,右手飞速捂上鸿俊的嘴,紧接着将他一揽,缩进了墙角。 一阵风吹进了墓中,仿佛有许多鬼魂轰隆隆地掠过,架子上的书册被风吹了起来,幽蓝色的光缓缓亮起。瞬间墓中如同群鬼复生,那场面极其壮观! 灵力穿梭来去,仿佛在扫荡定陵中的所有区域,伴随着奇特的男子嘶哑笑声,鸿俊听得那声音,睁大双眼,一阵毛骨悚然。 那阵怪风随之一收,“唰”一声消失了,李景珑牵着鸿俊,从角落中钻出,鸿俊左手攥着李景珑手指,右手扣着飞刀,两人极轻地从狄仁杰衣冠冢中躬身走出去。 幽蓝光芒如河流般在帝陵内穿梭,跃动,李景珑示意鸿俊低头,避开那光河。两人躲到一樽一人高的三彩俑后。只见那身影以一个极其奇怪的动作,进入了墓穴内。 他们所见之处,仅仅是妖怪的影子,只见那影子恍若一个人,拄着两根拐杖,却悄无声息,不片刻到得高处,背后又跟进一只妖怪。两只妖怪似在使用人族语言的音节进行交谈,却带着极其含混的喉音。 “……口中……何处?”其中一只妖怪说,“墓门……开。” “快。”另一只妖怪答道,“莫要……时间……” 前一只妖怪发出刺耳的冷笑,紧接着,墓室发出轰隆声响,李显棺室随之被打开。 鸿俊探头看了一眼,便马上被李景珑拖了回来,鸿俊忙摆手示意,那俩妖怪已经进去了,李景珑便也探头察看。 中央墓室入口位于高处,刹那间内里迸发出奇异的紫黑色光芒,一时如有无数人在其中交谈,歌唱,又伴随着铜钱滚落声响不绝。 李景珑飞速在鸿俊背上写下了一个字:财。 鸿俊睁大双眼,紫黑色光芒暗了下去,继而内里一阵乱响。 它们在做什么?!鸿俊的好奇心简直要炸开了,却偏偏又不能追上去看,李景珑紧握他的一手,不让他有所动作。 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我……獬狱……知道。” “他就算……奈何?更……安排……不杀……” “……轻巧。” “他们不会知道……” “说也奇怪……埋伏。” “……在桥陵……” 两个身影又拄着拐,走了出去。 那声音极小,且含混不清,李景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片刻之后,妖怪离开墓穴,只用了不到短短一盏茶时间,墓中又恢复宁静。 “是什么?”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马上抬手,在黑暗中思索。 “獬狱口中的驱魔师、要么就是……官兵们在何处?”李景珑凭记忆复述道,“墓门没有被开过。另一只催促第一只尽快,不要耽搁时间。” 鸿俊被这么一提示,也从那咕噜噜的喉音中辨认出了些许,说:“我恨獬狱知道?” “我怀疑獬狱早就知道。”李景珑说,“他就算知道,又能奈何?更不知道咱们的安排,只要不杀人。不杀人说得轻巧,他们不会知道咱们的详细布置。说也奇怪,居然没有埋伏?应当在桥陵。” 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眼,鸿俊低声道:“他们与獬狱不是一伙的!” 李景珑道:“有什么妖怪,是这么说话的?鱼?鸟儿?” 鸿俊皱眉,摇头,说:“拄着两只拐杖,是什么呢?” 鸿俊正要起身,却又被李景珑拉住,直到鲤鱼妖进来,在黑暗里喊道:“鸿俊?” 鸿俊才与李景珑出了墓穴,月上中天,李景珑检视周遭,只见这次再没有人死于非命,当即与鸿俊下得山来。 一只断角白鹿在月夜散发着温柔的白光,踏过草地前来,到得山下,朝鸿俊与李景珑说:“我们在桥陵里头打了一架,大狼受了点伤,先回去了。” 太子夜访 乌云蔽月,驱魔司中灯火昏暗,李景珑一阵风般冲进了院内,只见莫日根打着赤膊,左臂留了几行爪印,鸿俊检视后心道谢天谢地,没有毒,便去调药。 莫日根:“让你跟踪,你又不愿意……” “不是你冒冒失失,那家伙怎么可能攻击咱们?!”陆许怒道。 莫日根难得地动了火,答道:“你要愿意听我一句,它就跑不掉了?” “行行行!”陆许愤然说,“下回你自己去!” “别吵了。”李景珑正头晕脑涨,好不容易查到条线索,这下莫日根又惊动了墓穴里的妖怪,而两人还在院内争吵不休。鸿俊要劝陆许,把他带走,莫日根却终于怒道:“陆许!平日里我惯着你,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何时说过你了?现在是驱魔司中出任务,你懂不懂?!” “出任务你问过我意思了?!”陆许丝毫不让,近乎咆哮道,“动手之前你找我商量过了?!” “都给我闭嘴!”李景珑没料两人越吵越厉害,一声大喝,总算停了。 鸿俊翻找药物,听陆许转述,才得知了个大概——原来陆许与莫日根在献陵同样也遭遇了他们所见的妖怪。莫日根为保证陆许安全,令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冲进了墓室,结果遭到了妖怪的攻击。黑暗之中,那妖怪几乎是幻化作漫天魔气,陆许担忧莫日根安危,忍不住施展法术。孰料莫日根原意却是拼着受点轻伤,将妖怪骗往陆许所在之地。 陆许一出手,那妖顿时警觉,于是趁机逃离,两人便吵了起来,莫日根责备陆许不听自己安排,陆许则根本不知道莫日根有什么后手。 鸿俊配好药,朝陆许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我再也不和他一起行动了。”陆许愤然道。 鸿俊哭笑不得,正要安慰时,阿史那琼、阿泰与裘永思也回来了,李景珑马上道:“人齐了,开会。” 莫日根裸着肩背,鸿俊将药递给陆许,陆许只不接,鸿俊交到他手里,陆许又退回去,也不管莫日根。李景珑皱眉道:“陆许!不要胡闹!” 陆许被李景珑这么一凶,顿时就坐直了,鸿俊还是第一次见李景珑发火,厅内顿时落针可闻,自驱魔司成立以来,李景珑就几乎从未责备过下属,众人都等他发怒时,李景珑却道:“任务成败,在于大伙儿的配合与互相信任,既然不小心打草惊蛇,过了就过了,事后推诿责任又有什么用?” 安静半晌,最后李景珑说:“核对消息,守株待兔情况如何?” 气氛便又松了些,阿泰说:“我们没有守到。” 阿泰与阿史那琼在桥陵守到夜半,遇见了与另外两队同样的情况,而裘永思则未曾入陵内,在外接应免得被吓得大叫起来坏事。根据目前已有的情报,定陵内出现了两只,桥陵一只,乾陵一只,昭陵一只、献陵一只…… “对不上。”李景珑喃喃道。 “也许定陵里那两只,其中一只是昨天晚上在乾陵出现的。”鸿俊推测道,“只是陪着它去。” “这么说也不对。”裘永思说,“太多了。” “不管怎么样,昭陵都是最先出事的那个。”李景珑沉吟片刻,铺开地图,以炭笔简单绘出了各座山头,说,“我们假设有很多只,第一只在三月十三,进了昭陵。” “驱魔司接到案情时,已经是三月十七,其中隔了四天,但当鸿俊与陆许进去时,却碰见了獬狱?” “那是个陷阱。”陆许说,“专门等我俩过去的。” 李景珑说:“也许是个陷阱,却不一定是为了等你们。” 莫日根:“!!!” 李景珑说:“今夜我得到了一个启发,各位不妨想想,獬狱若与这四只妖怪不是一伙,甚至是对立呢?” 裘永思喃喃道:“这就对了!会不会是獬狱在等,回昭陵去的那只妖怪?” 李景珑只是“嗯”了声,事实真相仿佛在迷雾之下,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莫日根皱眉道:“原来如此,先是一只妖,进了昭陵,留下痕迹。獬狱便赶过去……” “每个帝陵中,也许有一件它们想要得到的东西。”莫日根道,“根据今夜侦查所得,这件东西就在棺室里。第一次某妖入棺室,也许得到,也许没得到……分两种情况推论。” “我猜没有。”李景珑说,“于是獬狱才会过去。兴许咱们前头的推断全错了,獬狱从没想过引鸿俊与陆许进昭陵,这只是一个意外。” “不错!”阿泰以笔一画,将六个陵墓圈了起来,说,“獬狱眼下似乎只有它自己,要守五个陵,兴许是守不住的。但它仍在昭陵堵着,等待妖怪去而复回。” “那几只妖怪是以抓紧时间,去了余下的几个陵墓。”裘永思说,“十七夜,它们知道獬狱守在昭陵中,所以先派出一只进入乾陵侦查,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前因后果瞬间变得更清晰——三月十七夜,獬狱在昭陵内等候,遇上了前去调查的陆许与鸿俊。而同在当夜,妖怪们避开獬狱,进了乾陵。紧接着第二天晚上也即今晚,去过乾陵的妖怪带着另一只,来到定陵。 余下两只,则分别前往桥陵、献陵! 鸿俊为莫日根上好药,不禁惊叹于这伙人的心思,看似毫无头绪的一件事,竟然就这么拼了起来! “这四个地方,不必再去了。”李景珑将定、桥、乾、献四陵打上叉,说,“东西多半已被取走,今夜也许……” “雅丹侯?” 门外突然有人道。 三更时分,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声音在静夜中如此清晰,驱魔司的大门被法术封住,任何人都进不来,只得在门外等。 李景珑察觉那声音甚熟,蓦然一惊,慌忙起身。 “有几句话与你说。”外头那人又道。 这下鸿俊也听出来了,是太子李亨! 李景珑示意众人稍等,匆匆出去接,莫日根便道:“咱们到书房里去。” 莫日根手臂上伤得不重,挪到书房后,李景珑便将太子径直请了进来,说:“殿下也听说了?” 李亨一扫桌上茶碗,点了点头,朝李景珑说:“这究竟是真闹鬼,还是假闹鬼?” 李景珑未料李亨坐下便开门见山,只得答道:“尚未查明。” “雅丹侯。”李亨脸色微变,沉声道,“父皇是将你派了给我,你要钱,我给你钱,你要爵位,我给你封侯,在朝廷里,我一向在替你说话,你为什么总是遮遮掩掩,我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李景珑眉头深锁,答道:“殿下,以我的办事习惯,事态未有定论时,从不将猜想对外公布。无论谁来问,怎么问,案情都是‘尚未查明’,面对陛下也是一样。但您有什么命令,还请但言无妨,我一定倾力执行。” 李亨显然还因那天二人归来时,对李景珑抱有忿意,知道他这人平日里看似好脾气,实则轴得很,在不愿屈服的问题上,用什么手段都无法令他让步。 李亨静静看着李景珑,似乎在判断他的用意,李景珑也不吭声,就这么坐着,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这已经是第二个只身来到驱魔司的大人物了,夤夜不带随从,亲自前来,这意味着什么?突然间,李景珑生出了一个极其棘手的想法。 果然,李亨说:“鬼神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信的。有些话,臣子不能说,儿子不能说,但祖宗可以说,李景珑,是不是这样?” 李景珑一惊,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会这么想?” 与此同时,书房内点着灯,众人翻找驱魔司中存着的案卷。 “皇陵里,会藏有什么?”莫日根说。 裘永思沉吟道:“应当是每一个皇陵里都有的随葬品,不大可能是什么带有灵力的法宝,却是妖怪们需要的东西。” 鸿俊沉吟片刻,问:“棺室中只有棺椁么?” 阿史那琼点了点头,说:“随葬品都在外头,棺室里再没有别的了。” “棺盖打开过没有?”陆许忽然问道。 阿史那琼与阿泰在那怪物离开之后,一并尾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很快便跟丢了怪物,两人也并未回头检查。 “得回去看一眼。”莫日根道,“先前长史也是这么想。” 正说话间,李景珑已将李亨送到天井,鸿俊等人便隔着走廊,远远张望,这回李亨逗留的时间极短,两人却似乎有点话不投机的脸色。 “你所守护的,乃是大唐江山。”李亨认真道。 “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李景珑回答道,“世间万事,俱遵循一个‘理’字,即是真相。若果真如殿下所猜测,我保证不会惊扰了众位先帝在天之灵。” 李亨冷哼一声,拂袖离开,李景珑却十分烦躁,看了大伙儿一眼,说:“辛苦一趟,大伙儿跟我往昭陵最后走一遭,陆……鸿俊,你与莫日根留守。” 大家都知道李景珑必有此举,虽忙活了一夜,却没有丝毫倦意,于是出了驱魔司,上马离去,余鸿俊与莫日根留守。 莫日根十分疲惫,坐在院中整理箭矢,埋头不发一语。 鸿俊在旁观察,莫日根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紧地拧着。 鸿俊说道:“你看,今夜的长安真美啊。” “美你个头啊!”莫日根把东西一摔道。 鸿俊笑了起来,莫日根一脸烦躁不安,说:“我去把这儿的树全给铲了。” “别!”鸿俊说,“有这么生气吗?哎,其实陆许很好哄的……” “我不想再哄着他了。”莫日根四处找铁锹,在院里转了几个圈,复又暴躁地坐下,朝鸿俊道,“这些天里,我受够了,无论我做什么,那小子全是淡淡的,要么就‘嗯’,要么就‘谢了’,鸿俊,你懂不懂?那感觉,简直就是……” 鸿俊坐在廊下,一脸疑惑地端详莫日根,莫日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给他一片冰心在玉壶,他连壶带水,直接浇我头上!” 鸿俊哈哈地笑了起来,莫日根十分憋屈,说:“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他喜欢你,可你不大喜欢他。”鸿俊拿着衬裤出来,顺便翻出李景珑的裤子,坐下在井边搓洗,说,“我倒是觉得陆许挺可怜的呢。”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倏地一怔。 鸿俊低头洗了会儿,又抬头问莫日根,说:“是不是这样?” 莫日根不说话了,片刻后又带着迷茫,说道:“我不知道,我……我想不到和陆许在一起,要做什么,想不到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你对长史,是什么感觉?” 鸿俊随口道:“就是想……时时刻刻与他不分开,想抱着他,在他的身边,想和他说说话。” 鸿俊总觉得莫日根对陆许,有某种“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的感觉,他也问过李景珑,李景珑只让他别多管,这种事勉强不来…… “当不成情人,当兄弟也挺好嘛。”鸿俊说,“莫日根,我总觉得自从认识了陆许,你就一直怪怪的。” “我能不怪吗?”莫日根哀叹道,“你们都不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日根明显是个未经人事的大龄男青年,这事儿从一开始就带给了他颇为强烈的冲击,明显颠覆了他的世界与人生。 “我问阿史那琼,他还教了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莫日根这夜终于爆发了,朝鸿俊说,“你知道他教我什么不?” 鸿俊边洗李景珑的衬裤边看莫日根,衬裤上本来就带有昨夜那啥的气味,莫日根还在与他绘声绘色地说:“他让我不管陆许是个什么说法,先上了再说。” 鸿俊道:“这不好吧!” 莫日根道:“不好也就算了……” 鸿俊心里正在吐槽什么叫不好也就算了的时候,莫日根却道:“关键我硬不起来!” 鸿俊瞬间就尴尬了,想起李景珑时,好像真的是自然反应。 “可你对女孩子能……那啥吗?”鸿俊问。 莫日根说:“靠近了可以。” 鸿俊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莫日根确实不喜欢男的。两人讨论了半天,鸿俊倒是从来没想过,男的与男的,男的与女的,会存在这一层问题。可莫日根既然说对着陆许没有欲望,那就真的没有欲望。 “……我说硬不了怎么办?阿史那琼教我,把自己脱光了,用绳子勒着绑起来,跪坐在榻上……把眼睛蒙着,让陆许想把我怎么就怎么……说是一定能硬……” 莫日根说时,鸿俊脑海里瞬间现出李景珑这副模样,忍不住先硬了。 “到此为止。”鸿俊马上道,“我好困,睡觉去了。” 莫日根只得作罢,最后说:“你说得对,还是先当兄弟吧。”说着又叹了口气,对着地上的箭矢出神。 先帝显灵 昭陵路远,上次鸿俊与陆许去都花了大半个时辰,李景珑则直到天亮仍未归。鸿俊翻来覆去,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个奇怪的梦,及至日上三竿,后巷内响起急促马蹄声与呼喊声,将他吵醒了。 出外时,莫日根袒着半边被抓伤的手臂,正朝着镜子给自己换药,鸿俊正诧异外头发生何事,莫日根便道:“好像是什么人出巡,看看去?” 这天长安是个阴天,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旁,皇子们几乎全部出行,唯不见李隆基与杨贵妃,六军肃容以待,在街道两侧排开,拦着百姓。李亨骑着一匹五花骢,与一众皇子呼啸而过。 莫日根与鸿俊下马,跟到城门处,站在看热闹的百姓中,远处却有人朝他们招手,却是封常清。 鸿俊还记得他,忙与莫日根过去行礼,封常清问过话后,得知李景珑出城办案未回,便让他与莫日根站在自己身后。 封常清身边一名中年人朝鸿俊点了点头,以示招呼,鸿俊只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天咱们还在平康里见过面,忘了?”那中年人笑道。 “李龟年!”莫日根想起来了。 那中年人服饰雍容,容貌比封常清年轻些,朝莫日根笑了笑,封常清只冷冷道:“又往平康里厮混!” 李龟年笑道:“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这是做什么?”鸿俊朝远处望道。 “轧荦儿果然来了。”李龟年解释道。 只问城外铜锣开道,号角齐鸣,那阵仗竟极是浩大,先是到得两排铠甲华贵的侍卫,往城内一站,封常清冷哼道:“看这排场。” “杨相打赌他不来。”李龟年自若笑道,“现在来了,想必排场得豪华点。” 封常清却咳了声,示意李龟年莫要话不遮拦,毕竟还有两名驱魔司成员在旁。 “轧荦儿是谁?”鸿俊问。 “轧荦儿就是轧荦山。”李龟年缓缓道,“荦山、即禄山,乃祆教中光明神之意……” 莫日根瞬间察觉有异,一瞥李龟年,李龟年只是微笑。 又是连三声鼓响,长安城门打开,再一队先锋仪仗入,其服饰有别于六军黑、红、灰三色铠,乃是褐间黑的皮、钢材质盔甲。其后则跟着一挺巨大的十六人去顶大轿,轿上坐着一个庞大无比的……人。 鸿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庞大的“人”,当即“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百姓纷纷欢呼,迎接那“大人”入城,封常清又道:“安禄山长得更胖了。” 莫日根说:“怎么和……和……”莫日根半晌愣是找不到形容词。 鸿俊忘了在哪儿听过这名字,经李龟年解释后,方知此人乃是河东节度使,是现下大唐统兵最多、最有权势的武官,亦是杨玉环的干儿子。 平日里鸿俊只觉到得李景珑这等身材便是高大,哪怕是战死尸鬼王,也只用身材“魁梧”来形容,然则安禄山却是彻底击穿了他对人类的认知,乃至他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吃什么长的,能长这么大? 安禄山只是坐着,两脚便如象腿般粗,滚圆的手臂裹着红布,像漆柱子,身体如拱门般宽大,怕有九尺长七尺宽,粗大的脖子上顶着个如水缸般大的脑袋,满脸横肉,脸上点了不少朱砂、黛青等色料,脖上挂着个长命锁,胸膛一起一伏,被颠得直喘气。 见了一众皇子,安禄山便发出如洪钟般的大笑,说:“这可劳动大伙儿啦。”言语之间,竟是十分活泼,李亨便道:“父皇正在宫中等着,不如先过去看看?” “行!行!”安禄山被抬着过了朱雀正街,又朝两道百姓挥手。 其后,则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武士,正朝人群里哗啦啦地撒钱,后面又有侍卫抬着箩筐过来,沿着两路倾倒出去。 一时满街铜钱声响,百姓们顿时欢呼,到处都是滚来滚去的开元通宝,险些引发骚乱,六军艰难维持秩序,不住高喊别挤别挤。封常清与李龟年险些也被挤出去,鸿俊正要叫时,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助他站稳,旋即放开。 李景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身上带着股尘土气,两人一同望向朱雀街中,只见百姓已欢呼雀跃,挤作一团。 旋即李景珑打了个手势,带着鸿俊,跟上安禄山的车队快步行走,而鸿俊回头一瞥,见阿泰、阿史那琼等人赫然在列,裘永思高出人群不少,眉头深锁,望向车队。 裘永思手指掐了个法决。 就在那一刻,车队中,落在最后的武士一回头。 李景珑暗道糟糕,忙打手势,裘永思装作低头捡钱,武士便再转过头去。这么一出,所有人停下脚步,不敢再追。 鸿俊震惊无比,望向李景珑时,车队已走远,李景珑一夜未眠,显然十分烦躁,打手势示意众人回去。 回到驱魔司内,鸿俊待要问时,李景珑便一摊手,说:“什么也没发现。” 莫日根道:“安禄山身边带的,该不会就是那四只妖怪?” 大伙儿都回来了,李景珑绞着胳膊,在案后沉吟不语,陆许朝鸿俊解释道:“昨夜它们离开的方位,是东北方,也恰恰好,是安禄山今天前来的方向。” 鸿俊道:“光靠这一点,怎么能断言那四只妖怪就在安禄山身边呢?” “只是一个猜测。”阿泰说,“首先这四只妖怪突然间地出现,本来就很可疑,若安禄山先到长安,帝陵中再发生点儿什么事,反而容易让人联想到他。” “嗯。”莫日根点头道,“安禄山进京,军队先驻扎在长安附近,等待这四妖的接应,很合理。” 阿史那琼道:“倒也不一定,万一那胖子完全不知情,妖怪只是埋伏在他的身边呢?” 裘永思匆匆进来,转身关上门,笑道:“方才我试了那么一试,果然被我试出来了。” 原来在人群中,裘永思刻意使用法术,那法术力量距离安禄山等人极近,是以落在队伍末尾的武士顿时察觉。 “看清楚长相了么?”莫日根问。 裘永思无奈摊手,答道:“看清楚了,不过是他看清楚了我的。” 众人:“……” 陆许说:“也可能是那武士本身就会法术。” “我更宁愿相信是妖怪。”裘永思说,“人间流派众多,不一而足,但凡修道者,身上都约略带有正气,不像那厮,看我时带的是邪气。” 鸿俊想起那四名武士身材也十分魁梧,手长腿长,其时他与李景珑距离那几人最近。 众人讨论良久,无论如何无法与在墓中所见的黑色妖怪联系起来,然而鸿俊隐隐约约,总觉得它们有着某种奇怪的相似的地方。 “我觉得……长史?”鸿俊看李景珑低着头,还以为他在思考,竟是睡着了。 所有人一时无语,忙活良久,早已累得无以复加,都各自散了。鸿俊则上前去抱李景珑,他从小惯于攀山,膂力向来彪悍,随手扛个百来两百斤的东西不在话下,当即将李景珑打横一抱,抱回房去。 驱魔司中再次日夜颠倒,春日里四周极度安静,只剩下时不时的几声鸟鸣。 鸿俊在李景珑身畔躺了下来,李景珑则在睡梦里,无意识地将他搂着,抱向自己怀中。 正午时分,兴庆宫中,李隆基循例午睡小憩——这日安禄山归京觐见,耗费了他不少心力,白发苍苍的天子既要早起敷粉遮去面上斑纹,还得饮用参汤以抖擞精神。 诸事稍停后,午后李隆基便令杨玉环将安禄山好生安抚一番,自己则在寝殿中和衣而卧。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陆陆续续当有不少封疆大吏回往长安。十日后是郭子仪,下月则是哥舒翰、高仙芝等一众将领。每个人见了他,心里想必俱在揣测,帝君老了。 可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老?李隆基闭着双目,长长吁了口气,苍老并不可怕,可怕的,则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变化。兴许是今日见安禄山有感,节度使们对杨国忠的态度,令他再次意识到了某天当自己驾崩后,杨家必成众矢之的。届时撒手尘世,他也无法再保护杨玉环,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之意。 一阵风吹来,李隆基众多纷繁错杂的念头骤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耳畔听见一个声音:“也该醒醒了吧。” “谁?!”李隆基那一惊非同小可,慌忙起身,然则下一刻,更令他惊惧之事发生了。 一名身穿帝袍,雍容华贵的女帝沿着廊下走入,满头长发飞舞,厉声道:“李隆基!” 李隆基顿时大吼一声,被骇得魂不附体,他定了定神,再认真看时,赫然正是武曌!平生他最怕的就是祖母,犹记昔时自己尚身为青年,拜见武曌,那垂暮之气、老态龙钟之景,常让他生出对死亡的恐惧! 武曌眯着眼,缓缓张开手臂,道:“我大唐蒙赐天恩浩荡,当强兵习武,一竞千年大业!” “是……是。”李隆基刹那脸色煞白,跪也不是,只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妖姬误国,陛下更听信谗言……如此不肖子孙,当有何颜面见我大唐列祖列宗?!李隆基!给我跪下!” 武曌虽死已久,那余威却着实了得,这么一喝,李隆基瞬间跪了下来,如筛糠般发抖。 “速思悔改!”随着武曌最后那声厉斥,“哗”一声先皇身躯化作无数光蝶,飞出庭院,就此消失。 李隆基惊疑不定,抖抖索索站起,一时如置身梦中,神情恍惚。 当日黄昏时,御书房内,李隆基眼中仍带着恐惧,与杨国忠、高力士、李亨数人沉默不言,及至外头通传“驱魔司长史、雅丹侯李景珑求见陛下”,李隆基方冷冷道:“宣。” 李景珑刚睡醒便被叫来宫中,一时还有些恍惚,李隆基终于忍无可忍,朝他怒吼道:“李景珑!你给朕解释清楚!帝陵内究竟发生何事!” 李景珑暗道不妙,来不及详询,说:“诸帝陵中,先帝尸身尚且完好……” “朕问你。”李隆基语气森寒,明显已从杨国忠处得知了经过,冷冷道,“为什么会闹鬼?” 李景珑总觉有古怪,端详李隆基,神色一动,说:“陛下,最近可是有何异状?” 那话不问还好,李隆基瞬间火气更大,怒道:“李景珑!你好大的胆子!” 李景珑自然不敢顶撞皇帝,忙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恕罪,臣只想知道,宫中是否出了状况。” “朕看见了先帝的幽魂。”李隆基颤声道,“亲眼所见,且非在梦中。” 李景珑:“!!!” 李景珑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暗道原来如此,这一出的布置,全在这里! “三月十三夜。”李景珑说,“大理寺接获案件……”紧接着,李景珑将全案过程飞速朝李隆基交代了一趟,其中没有加入自己的任何判断。李隆基这些年里没少听大臣犯颜直谏,本来心里就有鬼,武曌一出现,顿时将他的恐惧推上了顶峰。 自午睡醒后,李隆基便颇有些魂不守舍,及至听完李景珑详述,最后问:“朕只关心,朕亲眼所见的,究竟是先帝魂魄,还是妖怪?” 李景珑正要回答时,杨国忠却冷冷道:“雅丹侯,回答之前,你可得想好了。” 李景珑瞥向杨国忠,若回答是妖,惹到李隆基面前,令天子受了惊吓,失职之罪在所难免;若回答是鬼,便可推卸责任,正中李亨下怀,却违背事实,有欺君之嫌。 “妖。”李景珑答道,“驱魔司尚在追查中,不意百密一疏,惊扰了陛下,罪该万死。” 李隆基沉声道:“该不会是谁唆使你,合伙整出来给朕看的一场戏罢。” 李景珑闻言色变,顿时道:“陛下!如何会这么想?!这绝不可能!” 李亨霎时面如土色,只见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耳畔,低声说了句话,李隆基又恢复了往昔的威严,说:“皇陵案移交大理寺,朕倒是要看看,能查出什么!李景珑关押宫中候审,传驱魔司成员对质录押!” “陛下。”李景珑道,“臣还有一言禀告!” 李隆基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侍卫便将李景珑带了下去,李景珑心念电转,转头往书房望去,关上门前,杨国忠则朝他望来,嘴角现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栽赃嫁祸 御书房内,李隆基又朝李亨说:“朕累得很,你下去歇着罢。” 李亨只得告退,一时李隆基身畔唯剩杨国忠、高力士二人,高力士赔笑道:“殿下尚小,情有可原。” “亨儿情有可原。”李隆基道,“李景珑却罪无可恕,为了演这么一出戏,竟是斗胆敢去刨李家的祖坟!” 高力士吩咐侍卫将人证带上来,不多时来了个人,正是太子门下宾客。 “三月十八夜。”高力士说,“你可见太子往何处去了?” “回禀陛下,各位大人。”那宾客倒是识趣,说,“太子当夜备车,往驱魔司去,这事儿,乃是几位大人,协同殿下,与驱魔司一同出的主意。” “你都听见了什么?”李隆基气得全身发抖,说,“细细说来,朕不追究你。” 宾客显然是被高力士用重金所收买后,安插在李亨麾下的一名小谋士,早已得了高力士授意,当场编了个故事: 太子如何希望劝李隆基不再沉湎美色,恰好借李景珑驱魔司的法术,装神弄鬼,以吓唬陛下云云。于是李景珑与太子商议好,前去帝陵取作法材料,孰料后面越搞越大,李景珑恐怕控制不住,欲提前收手。太子却极其坚持,是以有了那夜,李亨前去说服李景珑。 听完以后,李隆基想起方才李亨那脸色,确实与李景珑之间似曾有话未说。当即半晌不作声,高力士便挥手让他下去,又朝李隆基道:“陛下,臣先前听此人所述,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便未禀告,当真罪该万死……” 李隆基示意不必说了,而杨国忠又道:“陛下,还有一人证,现在传来听?” 第二名人证到了,在书房内先是叩拜李隆基,称道:“微臣大理寺丞程筱,拜见陛下。” “李景珑如何干涉、介入帝陵之事?”杨国忠问。 “他说……既是驱魔司接管,便由驱魔司从头查到尾。”程筱答道,“大理寺不可再干预。” “你入昭陵时,可曾看见一条黑色的龙?”杨国忠又问。 李隆基听到时,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不曾看见。”程筱认真答道,“孔鸿俊那么说,可我从未见过甚么黑龙。” “帝陵中有什么异常?”杨国忠再问道。 “启禀相国。”程筱答道,“乾陵内异常不大,地面甚至没有脚印。唯一异常的,就只有死去的兵士们,最后李景珑麾下妖怪,令我随从闻了一种药,回来以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内容俱在笔录里,还请陛下、丞相、高将军过目。” 杨国忠正要让程筱下去时,李隆基却道:“听闻你与李景珑乃是旧识?” 程筱便又躬身,李隆基又说:“你对此案如何看。” “鬼神之说,实乃虚妄。”程筱答道,“也不知为何,似乎自去年伊始,长安的怪事慢慢地多了起来,坊间都传……” 李隆基脸色一变,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杨国忠忙道:“罢了,下去吧。” 李隆基却道:“说就是,朕赦你无罪。” “国之……那个,必有妖孽。”程筱低着头,答道,“将国运寄托在这虚妄之说上,便容易传得谣言四起,既有驱魔司存在,百姓便相信有妖怪,这也是必然。” “妖怪,乃是朕亲眼所见。”李隆基仿佛变得更苍老了,倚在榻上,闭着双眼,说道,“朕也不愿相信呐。” 程筱说:“有时亲眼所见的,也不一定就真实了。” 这话蓦然击中李隆基心病,正如武曌的“死而复生”。 “既是你先前接手。”李隆基恢复了镇定,说,“此案便依旧由你主管,至于李景珑,帝陵事关重大,与宗庙有涉,竟敢串通……” 顾忌到程筱在场,李隆基便不说出“串通太子”,只续道:“……玩这花样,必须给他一个教训!且先收押,是妖是鬼,还是有人刻意故弄玄虚,只为攻讦贵妃,程筱你必须在寿辰以前,给朕个说法。” 程筱忙躬身领命,高力士又说:“驱魔司所余人等,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又道:“李景珑手下个个身怀绝技,依我看,不如……” 驱魔司里,李景珑已出去了一下午连带一夜未归,但宣召进宫是常有的事,鸿俊等人倒也习以为常。然而第二天清晨,大理寺来宣众人的时候,瞬间整个驱魔司就炸了。 “笔录?”莫日根茫然道,“我们长史呢?” “被扣宫里了。”黄庸用一方手帕擦着汗,说道,“赶紧先去把案子录录,没想到还是捅穿了,唉!” 众人震惊了,鸿俊意识到不对,马上就要进兴庆宫找李景珑,奈何黄庸好说歹说,将驱魔司人等劝住。又告知详细经过,与皇陵有关,似乎已是圣颜大怒。让大伙儿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 “我连汉字都不会写,录什么录?”陆许怒道。 “我也要录吗?”鲤鱼妖说,“‘所有人’想必不包括我吧,我又不是人。” “有人替你们写,画个押就行。”黄庸又劝道,“你们家长史被人整了,这个时候,千万别乱来。” 在这伙驱魔师眼里,什么军队,什么官员,乃至人间皇帝,都根本不是威胁。平日里有李景珑弹压,才客客气气地在这长安里与凡人处着,这下连李景珑都被抓了,按鸿俊的性格,定是一路直接杀进去,把人带了出来再说。 录完后出乎意料的是大理寺没有再多说,鸿俊要找程筱,程筱只避而不见,又把众人放了回来。 “我要去救长史。”鸿俊突然道。 “我支持你。”陆许说,“咱俩一起去。” “你俩冷静点!”莫日根说,“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 众人在驱魔司内齐聚,鸿俊道:“商量好个啥?人都被抓了!皇帝为什么要抓他?”更麻烦的是,现在他甚至找不到敌方目标! “獬狱出手了。”裘永思说,“长史已经打过招呼,若獬狱先一步动手对付咱们,就会是这局面。” “会是谁?”鸿俊道。 “杨国忠。”莫日根想也不想便道,“是他没跑了。” 刹那间鸿俊感觉到了一股危机,也即是说,驱魔司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在獬狱的监视下。而李景珑落入敌手,如今尚不知死活。 陆许道:“下一步也许就得对付咱们了,什么时候上门来?” 莫日根摆手道:“獬狱的想法你还猜不到么?他想借咱们的手,去对付他对付不了的人与事。” 鸿俊一脸焦虑,裘永思又朝他解释道:“别担心,鸿俊,长史都安排好了。暂时先立个头儿……就你吧,傻大个。” “你才傻大个。”莫日根说,“你比我大个,还说我傻?” 众人:“……” 平日里李景珑在时,驱魔司便听李景珑吩咐,偶尔他不在时,大伙儿则习惯听莫日根的,仿佛在这伙驱魔师中有着奇怪的先来后到制,根据那天,大伙儿进入荒废驱魔司的顺序排位,当然,所有人都默认跳过了鸿俊。 “我和……”莫日根看看众人,开始排列组合,将陆许交给谁都不放心,最后说,“阿史那琼,咱俩去杨府监视动静。” 阿史那琼“嗯”了声,莫日根又朝裘永思与陆许说:“你俩去安禄山的军营里探风声,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 裘永思便即点头,看了陆许一眼,与他动身。 “我和鸿俊去兴庆宫。”阿泰朝莫日根说。 莫日根朝阿泰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得看好鸿俊,阿泰当即会意,点头。鸿俊本来十分担心,忽见同伴们平日里闲闲散散,在这特殊时候却意外地靠谱,当即松了一口气。 入夜后,鸿俊背着鲤鱼妖,与阿泰溜到兴庆宫后殿宫墙外,犹记得半年前,驱魔司第一次执行任务,李景珑在此地弯弓搭箭,射中了上百步外宫内的小狐狸。 “老二抓来抓去,妖没抓着,反而自己被抓了。”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这是什么道理?” “黄庸说他是被人陷害……” 鸿俊莫名焦虑,爬上宫墙,伸手下来拉了阿泰一把,两人无声无息地翻了过去。 “接下来该轮到你们了吧?”鲤鱼妖又道。 阿泰答道:“无论陷害长史的人是谁,态度很明显了,他根本不用朝咱们动手,只要等咱们有所动作,再送上门去就行。” 布局之人来了这一手,极是老谋深算,驱魔司只听李景珑吩咐,一旦将他扣下,无论做什么,这群人都必将产生反弹。要动手抓人,牢狱想必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想逃随时就逃了。 让大理寺暂时收编?程筱根本管不住,反而容易被他们将计就计,借查案翻盘。最好的办法就是晾着不管,等鸿俊救人心切,送上门去,激怒李隆基,这样李景珑就更洗脱不了罪名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蓦然停下,阿泰却安慰道:“只要当心点就行,走。” 兴庆宫花园中,三名宫女正在廊下逗着一只鹦鹉玩,阿泰从背后摘下巴尔巴特琴,示意鸿俊捂着耳朵,轻轻弹奏数下,旋律传去,宫女便倚着栏杆在春夜里睡了过去。 两人蹑手蹑脚,经过长廊。阿泰朝鸿俊解释道:“长史怀疑獬狱若在长安,必定会找机会来对付你,毕竟你体内的魔种是獬狱最想要的东西……” 鸿俊心中一凛,阿泰又带着安慰说:“但只要大伙儿在,獬狱就动不了你。” “是的。”鸿俊听到这话时,心中不由得暖暖的。 “那么要如何把麻烦全部扫掉呢?”阿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小声说,“第一步,自然是选择先对付长史了,只要让驱魔司得不到皇帝的信任,便可逐个瓦解,帝陵出事时,大伙儿便在怀疑……而接下来,獬狱以为自己控制了长史,就可以和咱们谈条件了……若所料不差,獬狱一定会主动找到莫日根……而咱们只要确认长史平安就行。” “你们平时怎么商量了这么多事?”鸿俊跟在阿泰身后,潜过无人的黑夜,问道,“长史一句也没朝我说过。” “他怕你心里不安。”阿泰温和一笑,答道,“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别让这些事成了烦恼。” 鸿俊:“……” 两人到得御书房外,阿泰突然停下脚步。 在那浓重墨似的夜中,一道缭绕的黑烟在御花园中凝聚,现出庞大的身形,正是他们在帝陵中所见的妖怪!而书房外的卫士尚未察觉,便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 那道黑烟从御花园墙外飞来,全身犹如有千万爬虫在活动,慢慢地组成身躯,朝李隆基所在的书房走去。鸿俊震惊了,回头看阿泰时,却被阿泰猛地一拉,两人躲到柱后。 那妖怪渐聚集成形,双臂及地,躬着背,身体就像被蛊虫所填满……先前墓室中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看不清楚。如今一见,那妖怪双手据地,竟是作猿猱身形! 鸿俊依稀记得,曾经听说过这妖怪,马上将鲤鱼妖放下,低声说:“赵子龙,你看这是不是猿?” “蛊猿!”鲤鱼妖忙叫唤道,“鸿俊!离它远点!” 阿泰也是瞠目结舌,两人只想进宫找李景珑,不料却误打误撞,碰上了这妖怪,下一刻,蛊猿飞速幻化,从身到头,抖开冕服,赫然变幻为另一副模样。 鸿俊抓着飞刀,不住发抖,说:“那是谁?” “皇帝……”阿泰说,“只不知是哪一任,是李治还是李显?别动手,鸿俊!看清楚情况再说!” 鸿俊按捺住出外的冲动,鲤鱼妖又道:“这家伙极其难缠,你的飞刀很难杀它,鸿俊,千万当心点!” 是时只见那蛊猿幻化出的天子,呈一副容貌清庸中年人形态,抬手朝御书房中一指——刹那书房轰然洞开!蛊猿抬步走入,内里传来李隆基一声惊惧的大吼。 “何方妖孽——来人——!” 阿泰一拉鸿俊,两人冲在前头,说时迟那时快,御书房中不知发生何事,不片刻“轰”一声爆响,飞出无数蛊虫,射出御花园,飞向天际。鸿俊望蛊虫飞走方向,阿泰却道:“查看陛下!” 书房内灯火通明,李隆基已躺在椅上,昏死过去,鸿俊暗道不妙,上前一试其鼻息,再摸脉搏,幸而只是惊吓过度昏厥。外头又传来叫嚷声。 “有刺客……” “救驾……” 鲤鱼妖在外头喊道:“有人来抓你们了,快走!” 鸿俊掰开李隆基嘴唇,喂给他一枚提神醒脑的药,转身随着阿泰奔出。鲤鱼妖早已去找地躲藏,鸿俊则与阿泰一路冲过御花园,有人当即喊道:“刺客在那里!” “这都哪儿来的草包?” 阿泰当真是无妄之灾,愤然回身想给侍卫一扇狠的,奈何鸿俊在前道:“快走!来不及了!” 鸿俊闪身,进了一扇门,阿泰便随之挤了进去,此处竟是金花落的一面屏风后,阿泰以扇一挥,金花落中灭了灯,一室凄清。另一面,又有侍卫敲门,说道:“方才刺客往这来了!” “并无人前来。” 伴随着几声琴弦声响,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道。 金花落里居然还有人!鸿俊与阿泰震惊对视。 “前门进,后门出。”那男声又说,“往太和殿去了。” 外头又道:“谢李龟年大师!” 金花落中人正是李龟年,又是几声琴弦作响后,他说道:“出来罢。” 师出同门 阿泰与鸿俊由屏风后转出,只见金花落中央那银杏树下,正坐着好整似遐的李龟年,只听李龟年随口道:“正为贵妃寿辰作词曲,这可真巧了。” 鸿俊忽然发现气氛仿佛有些诡异,在阿泰身上,散发出奇异的气势,他不露痕迹地朝前半步,侧身挡住了鸿俊,通常只有在作战之时,阿泰才会如此认真。 “需要帮忙么?”阿泰浅浅一笑。 李龟年欣然道:“若有机会讨教一番,那是正好,不过看你俩夤夜入宫,想必还有要事,是为雅丹侯来的吧?” 阿泰答道:“正是。” 李龟年便道:“由我带去找雅丹侯,泰格拉王子,咱们聊聊如何?”说毕也不待回答,便径直起身,背上琵琶,做了个“请”的动作,自行走在前头。 鸿俊不住回忆李龟年与阿泰,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不对啊,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在平康里流莺春晓中。 “宫中临时关押所非是地牢。”李龟年带着两人,绕过兴庆宫侧殿小道,穿过一个幽静花园,回头又朝阿泰道,“上回突然离开,可是找到人了?” 阿泰眉毛一扬,笑道:“果然被您发现了,李龟年大师。” 李龟年又微笑道:“‘大师’二字,愧不敢当。那日你认错了人跟了我一路,我本想着搭把手,不过既身负希林圣女真传,又有一众弟兄助阵,想必不难。” 鸿俊从这短短的对话之中,瞬间推断出了滔天信息。如今的他已不如初至长安时不谙机锋,当即想到李龟年会不会才是真正的獬狱? “你是什么人?!”鸿俊凛然道,“李龟年,你是人是妖?” “想什么呢。”阿泰哭笑不得,以扇子轻轻一拍鸿俊后脑勺。 李龟年却是哈哈大笑,阿泰道:“不过我确实曾怀疑过你,李龟年。那夜听你琴声,便觉不对,长史与弟兄们受困于狐妖失踪的那天,我也曾动了心思,说不定尾随你能找出线索……” 鸿俊:“!!!” 许久以前的某个真相猝不及防被揭开,原来那天阿泰说在桥下睡着,实则是去跟踪李龟年了! 李龟年悠然道:“其中波折,万分抱歉,只因有不得已之苦衷……到了。” 两人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乃是关押兴庆宫中有嫌犯却未定罪之人的别院,外头则有龙武军将士守着。 停步后,无人动手,阿泰眼望李龟年,李龟年明白其意,怀抱琵琶,沉吟良久,轻轻拨弄数下,紧接着如行云流水般奏出无数音符,琴声所到,别院外守军顿时全部瘫软倒下。 鸿俊:“这是……” 那手法与阿泰所用如出一辙! 旋即阿泰笑答道:“我想,大师应该是我素未谋面的大师兄,对吧?” 阿泰右手在左胸前平托,做“圣火飞扬”动作,朝李龟年行礼,李龟年以同样手势还礼,又朝鸿俊道:“快去,雅丹侯就在里头。” 李景珑坐在角落里思考,房外传来鸿俊声音,喊道:“景珑!” 李景珑蓦然站起,到铁窗前来,与鸿俊打了个照面,李景珑怒道:“怎么是你?他们让你来的?” “我自己要来……”鸿俊又转去找锁,一声清响,飞刀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门锁斩开,李景珑上前正待阻止,却被心急火燎的鸿俊一推门,铁门当即撞在额头上,发出一声巨响。 李景珑:“……” 李景珑一阵天旋地转,鸿俊吓得够呛,忙自道歉,李景珑忙摆手道:“不妨,好久没这么倒霉过了……” “肿了,我给你揉揉。”鸿俊说,“还好鼻梁没撞伤。” 李景珑啼笑皆非,一把将鸿俊抱在怀中,叹了口气。 “快走!”鸿俊道。 “不能走。”李景珑回过神,问,“你自己来的?被人发现了没有?” 鸿俊将来时路上发生之事朝李景珑细细讲述,李景珑眼中充满震惊,喃喃道:“倒是没想到李龟年居然也是同道中人……他为什么表露身份,只怕事情收拾不下了。” “十年来,我始终在等某件东西。”李龟年朝阿泰认真道,“想必这次你前来中原,也是为了找它。” 阿泰皱眉道:“那不过是个传说,连老师也无法确认的传说。” 李龟年与阿泰安静地站在校场上,月光洒下,照在两人脸庞。阿泰叹了口气,说:“我早已放弃了,你找它做什么?大师兄,你还真有耐性,在长安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李龟年说:“昔年希林圣女游历中原时,李家三兄弟中,唯我有幸朝她学艺,习得仙音术皮毛。更非是记名弟子,泰格拉王子,切莫如此称呼。” “寻找神火的任务,也是她托付给你的?”阿泰又问。 李龟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等待阿泰再提问。 阿泰:“神火永世不熄,焚尽污秽,照彻黑暗……” “……得神火者,则得神使琐罗亚斯德之力,光明教民,火焰之子,见神火如觐摩尼、觐琐罗亚斯德、觐阿胡拉玛兹达,追随其后,行至善,斩至恶,于光明诸神之乐园中……永生。”李龟年缓缓道,“你若想复国,找回神火,想必有事半功倍之力。” “连摩尼也未找到的东西。”阿泰摇头道,“是不可能被找到的,我甚至怀疑它是否存在过。” “存在过。”李龟年认真地说,“圣女老师昔年正为了调查此事,来到中原。传说一伙栗特人在近千年前,便将神火带离西域,直到数十年前,獬狱入主长安,成为中原世界暗处的王,我才觉得,此事与它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阿泰蓦然一震,沉声道:“它在獬狱手中?” “不。”李龟年问道,“但与天魔关系非同小可,你们的调查到了哪一步?” 就在此刻,周遭空气的流动仿佛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黑色的烟雾从四面八方朝着此处涌来。李龟年与阿泰同时转头,李龟年瞬间祭出一道披风,平地里爆发出一阵烟雾,裹着自己与阿泰消失无踪。 “听我说。”别院内,李景珑朝鸿俊认真道,“现在我绝不能离开这里。” 鸿俊长出了口气,李景珑无奈,去牵他的手,却被鸿俊甩开。 “你又怎么了?”李景珑打量鸿俊,一本正经道,“怎么总是生气?” “没什么。”鸿俊道,“那你继续在这儿待着吧,我走了。” 李景珑反而笑了起来,知道嘴上说要走的人,心里都不是真的想走,便拉住他的手,说:“鸿俊,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鸿俊转头,认真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鸿俊眉头深锁,眉目间带着忿意与焦急,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承认,我不聪明,你们有什么事,也从来不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免得我担心,可我也担心你!担心大家!” 李景珑一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见鸿俊这么抱怨了,但这一次,他感觉到鸿俊的情绪十分强烈,尤其在两人把话说开以后。 “我不想总是这么不明不白!”鸿俊又黯然道,“算了,我想我也许不适合……不适合当驱魔师,我实在是太笨了。” “天魔打算除掉獬狱。”李景珑忽然道,“獬狱又想借我们除掉天魔。就这么简单。” 鸿俊:“……” “不错。”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总是理解不了呢?” 鸿俊马上转头,那声音是杨国忠! 李景珑终于等到了双方摊牌的这一刻,沉声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彼此彼此。”房外,杨国忠不知使用了什么法术,刹那间别院内所有砖瓦一同崩解,悬在半空,继而哗啦啦地朝四面八方飞去,围成一道封闭围墙,平地立起。 “你的同伴们正在我府上。”杨国忠说,“有些话,我想来想去,还是与你直说较恰当。” 杨国忠身周光芒一闪,鸿俊马上聚合飞刀,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杨国忠只是一抬手,手中便射出一道黑色火焰,环绕鸿俊全身。鸿俊以五色神光竭力抵挡,李景珑怒吼一声:“够了!” 李景珑抬手,白光爆破,挡住杨国忠,杨国忠却一拂袖,气劲撞开,两人顿时摔在围墙下角落里。鸿俊只觉得胸膛一阵钝痛,杨国忠却上前一步,双目冒出黑火,缓缓道:“真以为杀了乌绮雨,你们就有朝妖王搦战的实力了?” 李景珑不住咳嗽,仍坚持挡在鸿俊身前,鸿俊运足法力,预备在杨国忠再靠近时,便骤然突起,给予他致命一击。李景珑却缓缓伸出一手,按在鸿俊的刀背上。 “一群很有志向的年轻人。”杨国忠一反常态,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严,仿佛在那瞬间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那具身躯。 “可惜了,实力还是差得太远。” 李景珑知道杨国忠突然出手,只是为了显露自身实力,免去更多不必要的抗争,方才那一下不知他用了几成法力,妖力正对着冲击,令他五脏六腑一阵翻涌,险些就要吐出血来。 鸿俊见惯了重明、青雄等高阶大妖怪,不受杨国忠的震慑,却明白这家伙当年能战胜重明,将凤凰与飞禽一族尽数逼到太行山去,其实力至少也与重明旗鼓相当,自己目前几乎无法力敌,只得智取。 李景珑说:“我的心灯,虽无法正面对撼你的妖力,可你要破去禁制,取走鸿俊的天魔种,却是万万不能。” “你的心灯?”杨国忠话中不无嘲讽,说道,“千算万算,便算不到,这心灯最后竟然到了你身上。” “以你本领,你本可提前动手杀了我。”李景珑沉声道,“为何不动手?” 杨国忠冷哼一声,望向鸿俊,仿佛若有所思。短短数句之中,李景珑便猜测到,杨国忠似乎对某些事有着顾忌,他在顾忌什么?鸿俊曾向自己交代过,带着心灯下山,是青雄的授意,青雄告诉他,心灯是从北海鲲神也即袁昆手中获得。而鲲神有一项奇特的能力,即…… 果然,杨国忠注视鸿俊双目,沉声道:“袁昆将心灯交到你手中时,朝你说了什么?” 鸿俊没有回答,他不谙撒谎,也未想通这期间的弯弯绕绕,只是随时提防杨国忠再次动手,并准备保护李景珑。 “你是我爹的仇人。”鸿俊沉声道,“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我非但不是孔宣的仇人。”杨国忠闻鸿俊所言,本以为他说的是孔宣,却没想到是重明,会错了意,又道,“反而是……朋友。” “你骗人!”鸿俊怒吼道。 杨国忠笑了起来,转身踱步,那架势竟是比李隆基还要有帝王威严,背对两人,望向天际明月,喃喃道:“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孔鸿俊。” 鸿俊:“……” 李景珑趁着这时候,朝鸿俊打了个手势,示意由自己来处理,鸿俊则眉头深锁,看看杨国忠,再看李景珑,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万分焦虑,李景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刚出生的时候。”杨国忠又转过身,认真打量鸿俊,说,“尚在襁褓中时,一岁、两岁、两岁半、三岁……” “让我们一直搬家的,就是你?”鸿俊皱眉道。 “每年我都会来看看你,直到你认识了李景珑。”杨国忠沉吟半晌,而后道。 “什么?” 这下轮到李景珑一怔,在他的记忆中,此段是完全空缺的。 “你都知道……”鸿俊颤声道,“獬狱,告诉我,其中发生了什么?” 杨国忠说:“这个秘密,只能咱俩分享,有空约个时间再聊聊?你应当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 “才怪!”鸿俊一腔悲愤此刻尽数发泄出来,吼道,“要不是你,我爹娘就不会四处搬家!他们也不会死!” “他们会死。”杨国忠注视鸿俊双眼,缓缓道,“可不是因为我,原因你想必早已心里清楚。” 杨国忠始终未将往事和盘托出,令李景珑开始惊疑,毕竟鸿俊的往事与回忆,是他自以为掌握了所有条件中所欠缺的一环,这也许将在最后酿成极其惨烈的变数。 而杨国忠一瞥李景珑,笑着说:“反正眼下雅丹侯已在你的魔种上施加了一道禁制,又是什么‘爱’呀,‘情’呀一类的无聊东西。我得不到,你也摆脱不了,咱们双方都占不到便宜,不如就来做个买卖如何?” 李景珑终于等到了这一句,当即从错综复杂的念头中抽离出来,杨国忠所言,来日再慢慢查证不迟,眼下如何处理,才是要务。 百年之约 “我可不认为你得不到。”李景珑扶着墙,调理内息,勉强站起,面对杨国忠道。 “得不到就是得不到。”杨国忠一摊手,自若道,“从前试过一次,失败了。现下更被你用心灯封印住,除非鸿俊自愿化身为魔,否则没有任何办法。但我已有三枚魔种,不需再倚赖孔雀大明王的一体,也能成魔,实话告诉你,又有何妨?” “两枚。”李景珑沉声道。 “不错。”杨国忠脸色一变,冷冷道,“在敦煌毁去我以自己一魂,千辛万苦炼出的心魔,此事还未找你算账。” 李景珑反而笑了起来,说:“杨相国,或者说……妖王陛下,这话倒是有趣,我没找你,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杨国忠一拂袖,说:“要么我将三枚心魔都拱手让出,白送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助他成魔,如何?” 李景珑登时脸色一变,杨国忠道:“以你的实力,能封住三千世界噩梦,已是侥幸,再来一刻,你的心灯可就得彻底毁了,年轻人,对自己有信心是很好的,但莫要太过狂妄自大。” 李景珑沉声道:“放出去的魂,终究也有收不回来的一天,你想做什么买卖?” 杨国忠沉默良久,打量李景珑,许久后眼中竟是带着些许欣赏之色,沉声道:“雅丹侯,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多了。” “第二枚心魔在你的身上。”李景珑云淡风轻道,“我猜得对不?” 杨国忠没有回答,鸿俊敏捷地切入了一个点,低声道:“陆许曾经身上的,是三千世界噩梦,那么你身上的是什么?” 杨国忠瞬间色变,李景珑便知鸿俊这句话问到了要害,黑蛟獬狱三魂各化一心魔,第一枚借陆许的白鹿之灵,汲取世间噩梦。第二枚则在他自己的身上,所吸收的天地间怨恨与痛苦,定有来源。 而第三枚,若所料不差,就在安禄山身上! 杨国忠自然不会与他谈论心魔如何炼化,只是说:“去替我将第三枚心魔取回来。” “在安禄山的身上?”李景珑缓缓道,心道总算抓住了杨国忠的要害。 “正是。”杨国忠彬彬有礼地一点头,答道,“十年前,我以三魂化作三大心魔,其中一枚,便交给了这厮,结果未料安禄山以法宝隔断了我与第三魂的联系,汲取世间为己用,久而久之,竟愈发不可控,需要有人去将他杀了,释放出被困在安禄山体内的心魔。” 李景珑一瞥鸿俊,鸿俊只觉这局面,简直是荒唐无比,明明自己是来杀獬狱的,杀不成也罢了,现在獬狱还在托他们办事? 李景珑说:“对驱魔司来说,你该当知道,天魔也好,獬狱也好,你们都是被铲除的对象,杨相,你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会与你做这买卖?” 杨国忠一笑,说:“雅丹侯,恕我直言,这回我也是被你逼得没法才出面,要不是你在帝陵案里胡搅蛮缠一番,我又何尝有这风险?” 李景珑认真道:“这可太抬举我了,安禄山要寻由头对付你,与驱魔司又有何干?” “那日我亲来谒见,原本想着你能听懂。”杨国忠冷冷道,“以你们的实力,众人齐上,困住个把蛊猿,想必不在话下……” 鸿俊:“!!!” 李景珑见被拆穿,索性也不再打机锋,认真道:“不错,正因如此,才能将你逼得无路可走,亲自出面收拾解决。” “你不知道。”杨国忠蓦然靠近了些许,那威势变得更为强大,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我若想杀人,还得寻个由头,投了我意的人,我是不会杀的。但在安禄山的命中,唯有毁灭与杀戮,现在你我都无路可走,必须联手铲除掉他。” “这是你自己犯下的错误。”李景珑说。 杨国忠眯起眼,打量李景珑,最后道:“是的,那又如何?” 李景珑沉声道:“我可以替你取回第三枚魔魂,但你想必也知道,我会提出什么条件。” 杨国忠莫测高深地看着李景珑。 “你为什么一心想成为天魔?”鸿俊突然问道,“我爹这么抗拒,甚至害得我和我娘……你却……” “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杨国忠沉声道。 李景珑:“……” 鸿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见杨国忠又在那高墙中缓慢踱步,认真道:“我答应不了你的条件,李景珑。但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我可以再等你们一百年。” 说着他望向鸿俊,鸿俊瞬间就明白了……杨国忠愿意等到他们死! 对于獬狱这种拥有千年、甚至数千年寿命的大妖怪,在人间百年,大抵只是人类生命中的十年抑或数年。 “万一我活过了百年呢?”鸿俊冷冷道。 “你不会的。”杨国忠注视鸿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妖与凡人的后代寿命随凡人,这是上天所注定,你无法既拥有神通,又拥有智慧。” “兴许我还不必等到一百年。至于你们愿意留下什么布置,完全可以随意,将这场注定要发生的战争再往后推推,也并无不可。” 李景珑一瞥鸿俊,鸿俊心中莫名生出释然之意。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岁,重明更未曾告诉过他,可这个问题他却不止一次地想过。 百年之后,李景珑早已不在这世上,曾经的恩怨,也许到了那时,也不再重要。但可以预见的是,待鸿俊与李景珑死后,杨国忠将前来取走他的魔种。 “你必须离开长安。”李景珑沉声道。 “这是必然。”杨国忠沉声道,“毕竟……你们的人皇已届风烛残年,长安不再是我的时代,在他死后,我将带走玉环。” 鸿俊心中十分怀疑,杨国忠竟然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这只有两个可能,一:他在欺骗他们;二:如果取不回安禄山身上的心魔,杨国忠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鸿俊要再说话,李景珑却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沉吟片刻。 “你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杨国忠道。 李景珑缓缓道:“今天就这么点头,只怕我死后,无法向曾经死在你手下的凡人冤魂交代。” “这是战争。”杨国忠端详李景珑,说,“不是谋杀,嫉恶如仇的雅丹侯。人、妖二族交战旷日持久,远在你我在世以前,死在凡人手下的妖,又何止千万?” 鸿俊总觉得杨国忠在骗他们,却找不出任何破绽来,最后李景珑终于轻轻吐出一句:“成交。” “给你二十天时间。”杨国忠当即拂袖,四周围墙全部撤除,“其间,驱魔司查封,你的身份为通缉在逃之人。”说着,他再次回头,打量李景珑:“安禄山有一法宝,守护体内心魔种,只要将那法宝撤去,我便能将第三魂成功召回,不要轻举妄动,李景珑,你毁不了它。” 与此同时,只见杨国忠随手画出一个咒文,正是驱魔司曾经研究过的符咒,刹那间“嗡”一声,李景珑与鸿俊同时被传送走! 李景珑出现在驱魔司后巷内的街道中,鸿俊身影却就此消失。 “鸿俊呢?鸿俊!”李景珑瞬间喊道。 杨国忠的声音在巷中响起,答道:“放心,我不会将他当作人质,半个时辰后便放他回来。” 鸿俊只觉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华贵的庭院内,庭院中樱花飞扬,李景珑却没了身影,他站起来四顾时,见杨国忠缓缓朝他走来,当即怒道:“李景珑呢?!” “聊聊吧。”杨国忠云淡风轻,声音中已再没有了咄咄逼人之势,仿佛只是一名寻常的父辈世交,“你若愿意走,我现在就将你送走。” 鸿俊深呼吸,杨国忠来到花园中,坐下,两手按着膝盖,喊了一声,不多时便有管家过来,杨国忠又吩咐人上点心,乃是鸿俊平日喜欢吃的糕点,更有一壶茶。 “还记得你爹不?”杨国忠说道。 鸿俊此刻心情极其复杂,曾经重明给他的命令,乃是杀掉獬狱,凤族方可重新入主长安。但自己也渐渐发现,在獬狱的面前,哪怕再加上李景珑,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如此也罢,就在他来到长安后,渐渐地发现了,许多事并不像自己曾经想的那么单纯。不再有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念头。 “你在骗我们。”鸿俊冷冷道,“一直以来,你想要的,只是我身体里的魔种而已。” “废话。”杨国忠道,“难不成我还帮李景珑惩恶扬善除妖卫道不成?” 鸿俊缓缓摇头:“我不会上你的当……” “在你小时候。”杨国忠说,“我便劝过你爹,将你交给我。你以为四处追捕你与你娘的人是我?” 鸿俊:“……” “你与他们不一样。”杨国忠眉头深锁,注视鸿俊,说道,“你是孔宣的儿子,重明与青雄的养子,你的血脉里,有一半是妖,孔鸿俊。为何如此执着?看见我,你就没有半点亲切感么?朕身为天下妖族之王,在你的面前,还比不上李隆基老儿不成?” 鸿俊刹那无言以对,杨国忠又示意他吃点心,说:“想给你下毒,我早就下了,你吃了多少民脂民膏?” 鸿俊一想也是,但他仍然不动,答道:“我不吃,不是怕你朝我下毒,而是我本来就不吃敌人的东西。”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暂时的朋友。”杨国忠饶有趣味地端详鸿俊,又说,“看来凤凰与金翅大鹏确实从不教你这些,将你保护得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鸿俊眯起眼,觉得杨国忠把自己与李景珑分开,一定是有所图。 “只是想看看你。”杨国忠认真道,“了解一下,你究竟长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毕竟,当年你爹曾许过,原想着令你拜我为师……” 鸿俊难以置信道:“什么?!” “否则你爹娘死前,为什么家住长安?”杨国忠缓缓道,“只可惜十年前我一念之差,未提防狄仁杰留下的布置,乃至功亏一篑。如今看来,你已被他们教得无比顽固,这师徒之缘,也不可能再续。” 鸿俊在杨国忠面前险些心念动摇,当年之事尚有许多疑点,而杨国忠所切入之处,恰恰好就是他未曾想通的地方,可后来杨国忠再次见到自己时,从未提及此事。 杨国忠又说:“十年前,三魂化心魔之术,正是你爹孔宣所提。否则我又为何费这力气?” 鸿俊陡然睁大双眼,说:“那是我爹……” 杨国忠缓缓点头,又说:“天魔千年一轮回,魔种将吸收世间未入天地的戾气,化为魔。三千世界噩梦,乃是其一;寂苦悲离之执着,乃是其二;怒恨冤死之不甘,乃是其三。种种戾气,循此而生。” 鸿俊刹那想起了焚烧狐狸时、净化飞獒时,以及自己在敦煌以魔气绞杀雪女、瘟神时,释放出的怨气。 “所以安禄山身上……” “怒恨冤死之不甘。”杨国忠缓缓道,“你要知道,一个活了千余年的老头子,要承担这么多痛苦,又不像你身上有着心灯守护,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 鸿俊:“别说是为了救我性命,我不会相信,獬狱,为什么要化身为魔?” 杨国忠静静注视鸿俊,问:“当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鸿俊,你经历过被关在一座塔下近千年的痛苦么?” 鸿俊顿时沉默。 “没有未来,也没有时间的流逝。”杨国忠缓缓道,“在无止境的黑暗与虚空里,你只能感觉到,自己与身周的封印,动弹不得。你不会有未来,只能不断咀嚼自己的过去,这就是人族所朝我做的一切……” 杨国忠打量鸿俊的表情,慢慢地笑了起来,又道:“你的同伴裘永思,还在搜寻我的下落,想把我关回去。” “在那之前,是你弥犯了大罪!”鸿俊说。 “我不过在长江中过我自己的日子。”杨国忠道,“人食水中鱼虾,我食岸上之人,何罪之有?” 鸿俊一阵晕眩,感觉自己根本无法与杨国忠争辩。 “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真相。”杨国忠道,“且先把话放在这儿,徒儿。” “我不是你徒弟!”鸿俊怒道。 杨国忠道:“你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认清这所谓的世间丑恶,在那之前……” 他稍稍倾身,面朝鸿俊,认真地说:“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鸿俊,袁昆救不了你,只有我能。” 环环相扣 兰陵琥珀酒馆中,驱魔司众人已回,鲤鱼妖在御花园中与阿泰鸿俊失散后,查出了一件极其重大的线索。李家先帝现身,宫廷大乱,鲤鱼妖便上了房顶四处张望,原本一路追来,寻找鸿俊下落,不料却发现在兴庆宫宫墙之后,出现了蛊猿的身影。正是“酒色财气”中的两只。 两只蛊猿离开时,一只朝另一只提及:魔王吩咐老三去追袁昆,也不知抓到手了不曾,必须尽快行动,以免节外生枝。 李景珑听罢,先不予置评,朝众人解释了獬狱的身份即是杨国忠,以及宫中所发生之事。余人又各自对过消息,莫日根与阿史那琼在杨府外守候一夜,未见端倪。 阿泰则朝众人解释了李龟年的身份。 陆许与裘永思查出,安禄山麾下的两名妖将在今夜便已出城,离开了长安,去向不明。 众人沉吟片刻,李景珑早知杨国忠所言乃是夸大其词地唬人,令他以为他手握人质,会认真考虑他的条件。但鸿俊未归,他着实有些焦虑。 “獬狱的身份挑明了。”裘永思说,“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既敢在咱们面前现身。”李景珑又道,“想必早已做好准备,目前看来,妖王绝非易与之辈。”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莫日根想了想,说,“除却安禄山以外,獬狱在宫中以杨国忠的身份立足,可在他的身边或是说‘麾下’,已经没有妖怪可供使唤了。” 李景珑点了点头,说:“现在的长安,他没有手下,安禄山则已查明,至少拥有四名下属,若论实力,兴许獬狱已输了一筹。” 阿史那琼道:“也许正因如此,那条蛟龙才不得不求助于你。” 正在此刻,鸿俊回来了,揭开酒肆内帘子,众人当即惊讶。 “鸿俊!” “你没事吧?!” 鸿俊容貌似有疲惫感,朝众人笑了笑,示意放心。李景珑担心地打量鸿俊,鸿俊便轻轻点头,李景珑沉默良久,让他坐到自己身畔,说:“獬狱在骗咱们。” “那是自然。”裘永思说,“这条黑蛟阴狠狡诈,绝不会兑现他的任何承诺……” 鸿俊有点出神,耳畔仍回响着离开杨府前,杨国忠朝他说的那句话。 “告诉我,袁昆让你看见了什么?” 鸿俊不知道杨国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袁昆,从小到大,他只有在青雄的口中听过鲲神。但当年据青雄所述,心灯是袁昆给他的。如今想起种种巧合,仿佛一切都有着冥冥中的安排——袁昆通过青雄转交给他心灯,鸿俊下山抵达长安遇见李景珑,恰好就在那一夜里,心灯被李景珑吸走。李景珑又与他相爱,最后以心灯暂时封住了他的魔种。 一切仿佛环环相扣,将他的命运导向了因果轮回的某个境地之中。而在狐妖伏诛后,袁昆第一次在长安城中现身,显露他身为妖王之一的强大力量——预见未来。 “……金翅大鹏洞彻人心,北海鲲神预见未来。”鲤鱼妖的声音打断了鸿俊的思路,又说,“天魔也许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 鸿俊从思考中抬头,忽然迎上李景珑的目光,再看鲤鱼妖,问:“鲲神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么?” 鲤鱼妖道:“传说他能让每个人看见自己的以后,但不太准。人的命,有时候是可以被改变的。” 鸿俊:“……” 但袁昆并未让他看见过什么,杨国忠的问题,鸿俊也就无从回答。 陆许担心地看着鸿俊,说:“你没事吧?” 鸿俊忙摇头,朝陆许勉强一笑,事实上,仿佛有些信息,在他的脑海中变得逐渐清晰起来。李景珑考虑良久,说:“赵子龙带回来的消息非常有用,鲲神在不久前来到长安,在咱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与獬狱打了一场。” “能把鲲神打跑而且负伤。”鲤鱼妖又道,“獬狱一定有什么厉害的法宝,你们可千万别去招惹他。” 李景珑抱着胳膊思考,此刻抬起一手,认真道:“想必伤得不轻,得设法找到他。” “我去吧。”莫日根道。 李景珑说:“我去,现在我的身份是通缉犯……” 这话刚出口,外头便有龙武军来查了,是时一片混乱,有人喊道:“李景珑通缉在逃!马上接受搜查!” “怎么说什么来什么?”阿泰哭笑不得道。 李景珑嘴角抽搐,正要躲时,外头却响起皮鞭声响,搜查的龙武军顿时鬼哭狼嚎,兵荒马乱,伴随着特兰朵的怒斥,驱魔司中人虽然未挨过鞭子,却耳闻那极尽惨烈的叫声,不由得头皮发麻。 静了片刻后,李景珑镇定地在惨叫声中安排任务。 “我与鸿俊去洛阳,追缉蛊猿下落。”李景珑道,“用蛊猿作为人质,逼安禄山现出真身……” “……你们负责查清他用以保护心魔的法宝,设法将它毁掉,或是……” 阿泰瞬间欲言又止,李景珑马上察觉了这细节。 “你负全责?”李景珑朝阿泰说。 众人一时望向阿泰,阿泰沉吟良久,缓缓点头。 李景珑朝阿泰问:“有信心么?” 阿泰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 “我呢我呢?”鲤鱼妖说。 “留下。”李景珑说。 “我要去。” “我说,留下!” 一番争执后,鸿俊道:“赵子龙,你留下。” 鸿俊发话,鲤鱼妖只得作罢。 李景珑扫视众人,沉吟片刻,莫日根说:“假设一切顺利,什么时候翻盘?怎么翻盘?在哪儿翻盘?” 李景珑思忖,缓缓道:“贵妃寿辰,届时我将带蛊猿露面,当场围攻安禄山,逼他现原形。具体过程,须得在妖怪落网后再行商议。” 众人便纷纷点头,鸿俊突然想到一件事,问:“如果安禄山不现形,任凭手下两只蛊猿,死了就死了呢?” “用心灯净化他。”李景珑悠然道,“就像在敦煌,只要他失去了护身法宝,我有把握逼他出来。” 鸿俊沉默不语,想起在敦煌时那一战——体内的魔种似乎对魔气有着天生的控制力量,无论魔气在谁的身上,甚至游离于天地间。只要他想吸收,随时,随地。 如果将安禄山的魔气也一并吸入自己体内……这将是最简单的摧毁敌人的方法。 “喂。”李景珑朝鸿俊道,“想什么呢。” 鸿俊马上坐直,说:“没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鸿俊,鸿俊心想我的心思就这么好猜么?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在想啥? 李景珑迟疑道:“你跟我……罢了,反正尽快上路,阿泰。” 李景珑本想与鸿俊谈谈,但想到他俩马上就要出发上洛阳去,有的是时间。便起身示意阿泰跟自己来。 驱魔司被暂时查封,众人只得借宿酒肆中,鸿俊随陆许到得后院,见鲤鱼妖正在帮他收拾行李。方才杨国忠给李景珑留了时间,容他带出不少驱魔司的家当。鸿俊看到这一幕,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我感觉,驱魔司的缘分快结束了。”鸿俊说。 “别这么说!”陆许色变道。 鲤鱼妖道:“鸿俊,你别胡思乱想的!” 鸿俊再看陆许,忽然说:“你还能让我梦见过去不?” 陆许沉吟片刻,说:“你改变主意了?” 鸿俊认真点头,今日杨国忠一席话,令他不禁再想起童年的往事,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一切都将很快迎来尽头,仿佛自己的宿命也将走到了揭晓之时。 陆许说:“鸿俊,不要。” 鸿俊却径自在榻上躺下,侧头望向陆许。 “獬狱告诉我,鲲神拥有强大的力量,他能让每个人预见自己的未来。”鸿俊说,“可鲲神从未让我看见自己的未来。” “未来是不确定的。”鲤鱼妖答道,“玄奘法师告诉我,哪怕你知道一切都将注定发生,那也许是众多未来中的一个,当你知道了某个可能,也许便将影响你的现在,而那个可能,也将随之被更改。” “但过去总是确定的。”鸿俊说。 “过去也是不确定的。”陆许突然答道。 鸿俊:“???” 陆许说:“过去虚无,未来虚无,唯一存在的,只有现在。” 这已经超出了鸿俊的理解,但他仍执拗地说:“陆许,让我再梦见一次过去,这对我而言,很重要。” 陆许叹了口气,站在榻上,面朝鸿俊,两手手指呈塔状虚虚一搭,一头长发瞬间变得雪白,全身发出光芒。 鲤鱼妖顿时“哇”了一声,缓缓退后。 鸿俊惊讶地看着陆许,只见陆许身体变得犹如魂体般透明、光亮,额上延伸出短短的鹿角,被斩断的鹿角尚未完全复原。 “我赐你远离噩梦的安眠。”陆许的声音变得沙哑,一手按上鸿俊手背,接着顺势一躺,握紧了他的手,躺在了他的身畔。 与抚摸额头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次,鸿俊闭上双眼时,“唰”一声白光万道,穿过了久远的记忆通道,只听陆许在他的耳畔说道:“我在你的身畔。” 倏然间在那通道内,千万黑色的火焰旋转着朝他们冲来,鸿俊道:“那是什么?” 陆许只是一挥手,白光倏然射出,如流星般击碎了冲上前的黑色火焰,火焰纷纷溃散,消退。 “这是你不久前吸入的噩梦。”陆许说,“这道通道,就是心灯所守护的结界。” 鸿俊的意识逐渐沉静,眼前白光再闪,他与陆许冲出了通道,眼前骤然暴雨倾盆,鸿俊却发现较之第一次,他不再进入小时候自己的身体,而是成为了与陆许一般,飘浮在半空中的白色魂体。 而他的身躯仿佛恢复了曾经在曜金宫中的装束,一袭战裙,身后飘扬着七道孔雀翎,陆许则浑身白光,头顶的角不时闪烁。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放开我的手。”陆许提醒道。 鸿俊睁大双眼,只见孔宣在暴雨前的廊下以法术烧开了一盆水,而房中,则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就在此刻,杨国忠推门而入,进了房内。 鸿俊一见之下便激动起来,整个梦境瞬间随之发生了震荡,陆许马上道:“鸿俊!守住你的内心!” 这次鸿俊以灵体般浮空,观察自己的梦境,与上次直接进入梦中自己的身体不同,稍一动念,梦境便险些破碎,只能靠陆许竭尽全力地维持。 “爹……” “鸿俊!”陆许一声怒喝,鸿俊清醒过来,努力保持镇定。 梦境渐渐变得模糊,从冬到夏,再从夏到冬,皑皑白雪,四周景象飞速变幻,现出玉门县将军府外景色,孔宣背着尚在襁褓中的小鸿俊,小鸿俊不过一岁大小,被棉布裹得严严实实,小脸冻得通红,让他背着出门去。 鸿俊道:“我看见我舅舅了!” 陆许说:“跟我来。” 陆许握着鸿俊的手,飞往茫茫大雪原,跟随在策马穿过雪原的孔宣身后,景色闪逝,来到皑皑雪山下,夜空中光芒瑰丽绚烂,银河如带,白鹿在星路中踏着光粉,温柔地踏空投向远方。 “那是你。”鸿俊笑道。 陆许“嗯”了一声,然则下一刻,天地间蛟龙嘶吼,黑色蛟魂翻滚着前来,咬住了白鹿。 孔宣蓦然抬头,调转马头往村庄中去。 鸿俊紧张无比,与陆许望向天际,紧接着,孔宣在夜空下飞出,一身藏青色长袍绽放出闪烁的金带,身上覆满战铠,飞上天空,与黑蛟相战!这是鸿俊第一次看见自己父亲孔雀大明王的真身,瞬间睁大了双眼。 “失去天魔种的你,已再无一体的力量……”黑蛟嘶吼着道。 孔宣则朗声道:“唯有一魂的你,彼此彼此。” 黑蛟痛吼一声,紧接着转身离开,口中所撕咬的白鹿则发出哀鸣,化作光点散开,一缕白光旋转着飞向雪山下村落,孔宣追着黑蛟前去,却再次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光芒一闪,鸿俊与陆许牵着手,站在陆许的旧居之中,孔宣正在协助陆许之母接生,并洗涤初生的婴儿,小鸿俊则按着孔宣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着,望向刚出生的小陆许。 鸿俊与陆许俱沉默不言,片刻后,陆许带着鸿俊飞出,来到莫高窟高处,见孔宣依旧背着小鸿俊,与鬼王坐在窟顶交谈。 “他爱你。”陆许突然说。 鸿俊“嗯”了声,心情十分复杂,在得知真相后,他曾经恨过父亲,也恨过重明、恨过青雄……但这恨意再如何,在时光之中也已无济于事,反而在看见父亲带着自己,想尽一切办法,为了弥补他的错误时,心中涌起一股悲伤之意。 往昔片段 白光再一闪,江南风吹草长三月天,鸿俊与陆许悬浮在杨柳堤岸上方,眼看父亲撑起一艘小船,小时候的自己趴在船沿上,望着湖中的鱼。 母亲则在侧旁突然甩出纤纤玉手,泼了小鸿俊一脸水,小鸿俊满脸错愕,母亲哈哈大笑。 鸿俊与陆许都忍不住好笑。 雷鸣暴雨之中,高山之巅的庙宇内,一条黑蛟飞来,化身杨国忠。 鸿俊与陆许眼望院内,杨国忠与孔宣并肩站在廊下,抬头望雨。 “他不是逼着我们搬家的人。”鸿俊说。 “说也奇怪。”陆许端详孔宣与杨国忠,诧异道,“你爹怎么时而像与獬狱有仇,时而又像是朋友?” 鸿俊皱眉道:“好几年了,也许他们已经和解了吧。或者是,被獬狱欺骗了……你恨他吗?” 陆许答道:“人生无常,生老病死,总有注定,恨又有何用?若非我被控制,我爹娘就不会死,就像你一样,也是我杀了我的爹娘。” “可造成这一切的,却是獬狱。”鸿俊认真地说。 “木已成舟,恨有什么用呢?”陆许说,“何况獬狱迟早也会死。” “你看见未来了?”鸿俊问。 “我相信。”陆许答道。 春去秋来,黄叶飘零,景象变幻中,鸿俊蓦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长安,而那时的自己,也已长大,快步跑出院外,不住回头张望。 “孔鸿俊!”母亲的声音大声道。 小鸿俊“哎”了一声,往院墙上的小李景珑打了个手势,小李景珑便马上藏身院墙后,而小鸿俊匆忙到花圃中,假装低头看蚯蚓。 “娘出去一趟。”母亲整理手中绣包,说,“上西市把东西卖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都好。”小鸿俊无聊地答道。 “最近怎么不嚷嚷着吃肉了?”贾毓泽诧异问道,便径自出去了。 “小时候我家里怎么这么穷。”鸿俊说。 陆许答道:“小时候我家比你家还穷。” 鸿俊哭笑不得,曾经的母亲居然还要绣东西养家糊口,父亲不见人影,似乎是出去行医挣钱了。 “哥哥!哥哥!”小鸿俊朝墙那边喊道。 小时候的李景珑又冒出头来,说:“你娘走了?”说着放下个歪歪扭扭的绳梯,小鸿俊便爬了上去,两人收了梯子。 鸿俊与陆许从墙上飞过去,那时的李景珑还不到十岁,打开一个食盒,递给小鸿俊。 “看你给饿的。”陆许面无表情道。 鸿俊简直看得无地自容,自己小时候简直太丢人了,不过陆许旋即安慰道:“我小时候也什么都吃,家里太穷了,总吃不饱。” 鸿俊也不知该怪谁好,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十分心酸。 吃过后,小李景珑便与小鸿俊在廊前下棋,片刻后,小李景珑摊开一本书,小鸿俊便教他打坐练功。 “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 “因为我心里有妖怪啊。” “你心里的妖怪是丧气妖么?” “……” “能治好的,放心吧,包在哥哥身上。” “治不好,我爹娘也治不好,天天吵。” “你恨他吗?”陆许说。 “爱得太早了。”鸿俊无奈道,“有什么办法?” 鸿俊与陆许并肩坐在墙上,时光飞逝,阳光万丈,鸿俊开始渐渐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仿佛那些属于他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回来。 小李景珑在院子里教小鸿俊嘻嘻哈哈地跳胡旋,两人推来绊去,沐浴在阳光下。 “又怎么啦?”小李景珑说。 外头有人喊李景珑,小鸿俊退后一步,说:“有人喊你来了,你去吧。” “不去。”小李景珑一本正经,笑着看小鸿俊。 小鸿俊复又黯然。 “哥哥教你捶丸。”小李景珑拿着木棍,踢出一个球,两人玩到一半时,贾毓泽回来了,在房里四处找,小鸿俊慌忙爬上墙去,道别时,两人各扒一边墙,认真地看了看对方,小鸿俊欲言又止,最后翻身下去,跑了。 鸿俊出神地说:“如果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儿,朝你说,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你会信吗?” 陆许一怔,鸿俊眉头微皱,说:“许多小孩子都喜欢编异想天开的话,无论朝谁说,都不会有人信的吧?” 陆许沉吟道:“你觉得他早就成为了狄仁杰的棋子么?” 墙那边的李景珑收拾锤丸的木棍,到得屋檐下,捧起了一本书,低头读书。 “不。”鸿俊轻轻摇头,说,“你看他的眼里,没有半点撒谎的眼神。” 陆许也发现了,那时的小李景珑与小鸿俊说话,总是笑笑的,一看到他便笑着,仿佛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而在小鸿俊离开后,小李景珑似乎仍在开心着,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还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鸿俊忽然道:“能找到我与他初见那天的回忆么?” “我试试。”陆许低声道,继而闭上双眼,握紧了鸿俊的手。 时光流转,那是一个深秋,孔宣家搬进了院落内,小鸿俊刚从马车上下来,九岁的李景珑则穿过后巷,提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有虫子正唧唧叫着,他踏入家门前,无意中转头看了一眼。 而小鸿俊则站在马车外,怔怔看着那时的李景珑。 李景珑一看鸿俊,便停下了脚步,愣在当场。 小鸿俊则看着李景珑手中竹筒,十分好奇,谁也没朝谁开口说话,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 孔宣在院里道:“鸿俊!” 小鸿俊便急急忙忙地进去了,小李景珑那脸上似乎还带着惊讶,鸿俊心道你在惊讶个什么? “他在惊讶你漂亮。”陆许道。 这是鸿俊的意识世界,他一动念,陆许便感觉到了。 陆许说:“你看他脏兮兮的,平日所见的孩子,多半也好不到哪儿去。” “景珑家里有钱。”鸿俊笑道,“结交的玩伴,应当还行。” 说是这么说,但鸿俊小时候的容貌与气质,却终究与凡人不同,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与现在的李景珑一比,小时候的李景珑毫无现在的帅气,而是不修边幅,显得有点流里流气,像个喜欢四处闯祸的大小孩。 李景珑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无人为他打理吃穿,直到十来岁时,才慢慢学会公子哥们的做派,后来入龙武军当兵,才变得有了英武气与肃容律己的魅力。小时候整个人显得油油的,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这就是你们的初见。”陆许说道。 “挺寻常的。”鸿俊低声答道,“可没说上话,不能算。” “我再替你找找。”陆许又说。 陆许闭上双眼,光芒发散,秋高气爽,距离孔家刚搬过来不久,箱子与杂物还堆在院内,小鸿俊显然是无聊了,翻找东西,找到一本书,正是他曾经给李景珑的那本妖怪绘卷。 他在一堆布里躺着,翻了一会儿绘卷,在布堆中睡着了。恰好小李景珑爬上他家的香樟树,去掏一个鸟窝,又是无意中转头,看见秋日下熟睡的小鸿俊,便忘了鸟窝,趴到枝上,探出身体朝下看。 小鸿俊熟睡着,小李景珑看了会儿,朝他说:“喂!” 得不到回应,小李景珑便扔了颗石子儿过来,把他弄醒了,却仍得不到回应——小鸿俊警惕地打量他,转身回到屋内。 “第一次开口,就是这样。”陆许说,“也挺寻常。” 鸿俊本以为他们童年时的相见,有着某种宿命中的意味,没想到却如这大千世界中,千千万万个寻常的白天与寻常的黑夜里,发生的无数琐事般平凡。 “第一次我朝他开口呢?”鸿俊又问。 陆许答道:“我猜……” “好吧。”鸿俊无奈道,“虽然一定很寻常,但我还是想看看。” 白光掠过,依旧是那堵墙。 小鸿俊抬头,看着墙那边的蓝天——院里大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锁。 小鸿俊侧耳贴在门上,听着外头传来的喧嚣声,那表情落寞且悲伤,如同一只被禁锢的鸟儿。 他听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系着绳索的秤钩。 陆许:“……” 鸿俊一手扶额。 陆许:“你这年纪就学会爬墙了,我还在冰天雪地里抓蚯蚓……” 鸿俊:“别说了……” 小鸿俊甩了几下钩,没钩住,掉了下去,他灵机一动,转而去钩邻居家的墙。门墙上有瓦不好钩,邻家院墙却是勾住了。 小鸿俊用力蹬着墙上去,借对方院墙偷偷出门,是个妙计。他呼哧呼哧地爬上墙,突然间对面冒出一个人来,小鸿俊瞬间大叫一声,小李景珑也随着大喊一声。小鸿俊万万没想到,墙那边居然还有人在爬,小李景珑则疾电般伸手,紧紧抓住了他。 “你干吗?!”小鸿俊大喊道。 “我放手了啊。”小李景珑面无表情道。 “别!”小鸿俊忙喊道,“别放手!” “叫哥哥。”小李景珑说,“你嘴巴真软。” 小鸿俊瞬间憋红了脸,方才爬墙时恰恰好攀过去,但他记得明明没有碰上,喊道:“没有!” “亲到了。” “没有!” “我放手喽!” 小鸿俊从没被人这么欺负过,瞬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李景珑一手挂在墙上,忙道:“好!没有!没有!” “哥哥……” 李景珑刚退让,小鸿俊就服软了,一脸眼泪,瘪着嘴叫道。 小李景珑瞬间一脸惊喜,没想到小鸿俊居然会服软,当即翻到墙上骑着,把小鸿俊拉了上去抱着,然后收获了又一声大叫,紧接着小李景珑横抱着小鸿俊,居然就这么翻过墙,跳了下去! 半空中的鸿俊与陆许一起探头看,眼里充满好奇。 “给你吃东西,别哭了。” “亲你个,别哭……” “哎哎哎,好了,别哭啦!” “我要回家……” “你先尝下这个,再送你回去。” 墙那边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小鸿俊嘴里咀嚼着什么,把朝他挤过来的小李景珑不住朝外推,俩小孩儿背靠墙壁,挤来挤去,小李景珑似乎觉得这很好玩,便哈哈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 “叫鸿俊,对不对?你是孔大夫的儿子……” “别走啊。我这儿还有呢,你看,这更好吃……对对,回来回来,这就对了。” 樟树叶沙沙作响,夏日阳光投下,小李景珑的身影与小鸿俊的身影闪闪烁烁,出现在李家后院的各个角落,时而是俩小孩锤丸,时而在后院鱼池前钓虾,下雪时还堆起了雪人。 李家与孔家的院墙也随之拆去,换成了树丛,黄昏时,孔宣则站在树丛前喊小鸿俊回家,小鸿俊便朝小李景珑挥挥手,转身回去吃晚饭。 小鸿俊一走,院内便渐渐地苍凉下来,李家空无一人。 “他爹呢?”陆许问。 “出征去了吧。”鸿俊答道,“要么衙门里头忙,以前好像说过他爹是武官。” 小李景珑回到房内,吃了几块点心,躺在廊下看天空,隔壁则传来鸿俊母亲的笑声,仔细听时,是孔宣说了个笑话,说鸿俊像只脱毛的鸡,逗得小李景珑也忍不住一笑。 光线转而昏暗,小李景珑躺在榻上,正生着病,额上满是汗水,不住喘息,昏暗房中,小鸿俊慢慢走近生病的李景珑。 小李景珑不住喘息,侧头看小鸿俊,低声道:“爹……娘……” 小鸿俊侧头打量着他,小李景珑胸膛起伏,缓缓喘气。 小鸿俊抱着小李景珑,贴在他的身上,便这么静静抱着他,听他的心跳。 “我好冷……”小李景珑说,“你爹……呢?” “出远门。”小鸿俊就这么抱着他,低声说,“走好久了,哥哥,你咋啦?” “我要死了。”小李景珑答道,说话时胸膛像个风箱般,“陪我一会儿……别走……” 小鸿俊跳下床,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抓着一包药材,开始给床上的病人熬药,小李景珑睁开双眼,视线逐渐模糊,一手漫无目的地抓着,捞着,最后小鸿俊爬上床,给他喂药。 小李景珑脸色发白,全身颤抖,咬着牙,只灌不进去,药顺着嘴角淌下,流在榻上。小鸿俊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小李景珑只有出的气,再没有进的气了。 两小无猜 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小李景珑似乎想说点什么,小鸿俊却用左手按着他的胸膛,右手端着碗,喝进一口药,伏身亲在他的唇上,以唇舌将药渡过小李景珑口中。 再一口,再一口…… 鸿俊睁大双眼,看见童年时的自己凑近小李景珑,喂他喝药的一幕。 “热起来了。” 小鸿俊自言自语,在榻上小李景珑身畔睡下,侧身抱着他的腰,拉起他的手臂,枕在脖颈下,陪他睡觉。这一幕,竟与鸿俊长大后,抱着李景珑的动作一模一样。 小李景珑还在不住打颤,随着药力发散开,渐渐好转了些,他转过身,抱着小鸿俊。 “呜呜……呜……” 小鸿俊抬起头,诧异地端详小李景珑。小李景珑哭了一会,显然十分难受,慢慢地睡着了。 “这孩子怎么总是一个人在家?” “绸星不也常被你关家里头。” “能一样么?调任洛阳,也不把孩儿带着,若不是星儿碰上,险些得风寒病死了。你们男人都是一般,当是生了扔地里就能长呢。” “怎么又扯上我了?你见他独自在家,便唤过来看看,星儿也寂寞得很,有人陪伴,不正是好事?” “再说吧……孔宣,我怎么总觉得奇怪,隔壁李家这孩子,听说无人管束,从前倒是常在外头游手好闲地乱逛,也不去私塾。” “嗯,怎么?” “自打咱们家搬来后,那孩子怎么天天在家?” “喜欢与星儿相与罢,你别总疑神疑鬼的,哪儿来这么多耳目?毓泽,你关得了他一时,关不了他一世,随着他慢慢长大,总会与人接触的……” “李景珑!” 小李景珑已经病好了,却依旧有点恹恹的,在花园里神情恍惚地等着,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些给鸿俊的糖。 小鸿俊翻过树栏,依孔宣说,这道栏也可拆了,方便俩小孩在一处玩,然则平日太忙,便迟迟不曾动手。小鸿俊听了父母议论李家,便问:“你不出去玩?” 小李景珑摆摆手,小鸿俊不知为什么,又说:“你去玩别的吧。” “我不玩。”小李景珑煞有介事道,“玩你比较好玩。” 小鸿俊也没听懂,便与小李景珑并肩坐在院里,小李景珑察言观色,说:“你想到外面去走走?” 小鸿俊当然想,可父母好不容易才答应他与李景珑交朋友,父亲倒是挺喜欢李景珑,母亲则总有点不安,更三令五申,告诉鸿俊要玩可以,不能离开家门一步。 “我带你去。”小李景珑低声说,“走,赶在你娘回家前回来就行。” 小鸿俊心中简直天人交战,他自打出生,就几乎从未与父母之外的人说过话。 “我娘说,出门会被妖怪抓走。” “我保护你。”小李景珑说,“我会使剑。” “寻常剑法,不是妖怪的对手……” “我会使法剑!放心!”小李景珑牵起小鸿俊的手,就要带他走,小鸿俊纠结良久,最后被小李景珑半搂半抱,带着出了门。 红尘喧嚣,车水马龙,千家万户平地起,升平江山齐天来,小鸿俊刚出家门外的巷子,便瞬间看呆了。 那日来长安时他在车上一路睡着,又是天色昏暗,如今见这繁华长安,竟舍不得眨眼,小李景珑便牵着他四处逛,走街串巷,买了零嘴,自己却不吃,给小鸿俊吃着,站在西市,远远地看着贾毓泽在集市上卖手工的香包,被人嫌三挑四,讨价还价,涨红了脸。 他看见父亲在长安坐诊的药堂,与小李景珑远远张望,来的人都是些孤苦无依的百姓,孔宣却突然发现儿子跑出来了,小鸿俊暗道糟糕正要躲,父亲却朝他笑着眨眼,示意他赶紧回去。 日落西山,小李景珑手里甩着个玩儿用的唧筒,与小鸿俊回家去,小鸿俊则抱着一叠纸笔,一手被他牵着。 “明天起我得上学堂去了。”小李景珑朝小鸿俊说,“白天里不在家,但只要一放学,立马回来。”话里意味,十分舍不得鸿俊。 那时的鸿俊并不知“学堂”是什么,直到小李景珑收拾好东西,翌日去上学时,他便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院里等小李景珑回来陪。黄叶飘零,冬天来了,他朝父母提及自己也想去“学堂”,而就在那一夜里,自己的要求令孔宣与贾毓泽再次发生了争执。 小鸿俊很怕爹娘吵架,每次他们吵起来,他总有种预感是因为自己,吵完后,母亲便黯然伤神,在不见人之处淌眼泪,父亲则带着愧疚,久久地看他,不发一语。 更小时自己还常常生病,每次生病之时,心脏便像着了火一般,要将整个人烧起来,那时父母吵得至为激烈,后来过了段时间,獬狱来过几次,他的病便慢慢地好了。贾毓泽却始终记得,恐怕自己的儿子再遭遇什么不测。 “他总要去做这些事的!” “孔宣!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这次争执之后,夫妻二人采取了折衷的法子,贾毓泽教儿子认字,而孔宣教他写字。可小鸿俊要的不是这个,他只想去找小李景珑,别总是眼巴巴地等着小李景珑散学后,快天黑时才跑来搓搓他的脸说:“我可想死你了”,再坐着说会儿话,各回各家。 腊月初八,小鸿俊竟神奇地找到了小李景珑在读的私塾,扒在窗台上往里张望。小孩实在太多,读书声朗朗的,他挨间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在私塾内最后面案几前坐着的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半年里个头长得飞快,已颇有少年的模样,有人转头见小鸿俊,便惊讶道:“那谁?” 小李景珑转头一看,忙趁着师父打盹时矮身过来,让鸿俊跟在自己身后。 小鸿俊本以为他会让他回去,没想到少年般的小李景珑却让他在旁坐着,师父也不曾注意到他,睁开双眼一抖擞,又开始讲课。 “李景珑,这谁?”有人问,“你弟?” “我媳妇儿。”小李景珑捏了捏小鸿俊的脸,小鸿俊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无比地新奇,随手拍开他,认真地翻李景珑案上排折。 “想我了?”小李景珑凑到鸿俊耳畔笑着说。 小鸿俊只不理会,不住翻小李景珑的东西,每件都拿过来看看,翻了过后会原样放好,少年李景珑身材长开,已透出安全与可靠的气质。 “在家里想我了没有?”小李景珑听了会儿课,又凑到小鸿俊耳畔说。 小鸿俊正翻他的书,低头看《千字文》,上头还有李景珑自己作的注释,便“嗯”了声。小李景珑便牵过他的手,抓在怀里不放,在鸿俊手背上摸来摸去。小鸿俊只得单手翻书看,看着看着,小鸿俊困了,小李景珑盘膝而坐,让他伏在自己大腿上睡午觉。 从此以后,少年李景珑便无心向学,不时往学塾窗外望,读书素来无聊,至有人说:“李景珑!你小媳妇来了!”众人便即哄笑,小鸿俊拖着袍角,躬身从后门,在人身后,躲着师父目光,小心翼翼弟跑进来,坐在小李景珑身边。 大伙儿都颇喜欢鸿俊,想与他说说话,小李景珑却不让小鸿俊搭理他们,小鸿俊有个小李景珑便满足了,没有多大交朋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小李景珑的一名同窗随手送了小鸿俊一盒脂粉,小鸿俊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茫然摇头推了,同窗道:“脂粉都不知道……” “……不对,你男的啊!” 众人:“……” 众少年都以为小鸿俊是哪户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女扮男装进来的,当真是李景珑的未婚妻,没想到竟是个男孩!顿时学塾里都傻了。 “这不是孔大夫的儿子么?”又有人发现了,“和他爹好像呢。” “别去外头说!”小李景珑这下慌了,忙让同窗们保守秘密,小鸿俊则躲在小李景珑身后,有点怕,毕竟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父母就只有小李景珑,而与这么一大群人打交道,远远超出了他从小到大对人的认识的极限。 “他是你谁?”众同窗酒饱饭足出来,一个便拉着笑吟吟的小李景珑,朝小鸿俊问道。 小鸿俊警惕地看着众人,他不大喜欢与这些人一起,便朝小李景珑说:“咱们回家吧。” “走,回家回家。”小李景珑笑道。 “哟呵——这说啥呢。”众人便忍不住起哄,小李景珑也知道小鸿俊怕生,便跟着他回家去。 幸而小李景珑让人守住了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结果,就是小李景珑被坑走了一个月的月钱,供同窗们喝酒。 “这身上的东西都哪儿来的?” “李景珑给的罢。” “星儿,不许再拿人东西了,听到没有?” “嗯。” 从前他们在家里玩,不到外头见人,俩小孩儿便邋邋遢遢的,身上没一处干净。但李景珑已近少年,又是士族之后,平日多少有些讲究,出门自然注意装束,而且——尤其注意小鸿俊的装束。 于是小鸿俊身上常多出些李景珑替他打扮上的沉香或汉白玉珠串、翡翠腰坠、玛瑙簪子、扳指,不知道哪来的白围巾,时而在出门前李景珑还给他换身自己以前八|九岁时穿过的衣服,以免身上溅了墨水,让贾毓泽起疑。 这便令孔家里有越来越多零零碎碎的李家的玩意儿,仿佛把李景珑小半个书房给搬了过来。 然而过了半月,李景珑因一件小事,与同窗们吵了起来。原本是同窗总开他俩玩笑,围着小鸿俊捉弄,便让他有点儿怯,李景珑被说烦了,勒令人闭嘴,一来二去,便打了起来。 初时不过是按着捶了几下,没想到那同窗面子上挂不住,非要约了打一场,结果李景珑几下便把人给收拾住。这下更是丢人,同窗便召了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堵在李景珑与小鸿俊回家的路上,誓要教训这厮一顿。 那是一个冬夜的黄昏,寒冷彻骨,六名青年手里拿着木棍,少年时的李景珑被打得侧躺在地上,血从他的鼻孔里一点点地淌出来。 小鸿俊站在巷内,不住发抖,看着这一幕。 “放开他——!”小鸿俊朝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李景珑抹了把鼻血,挣扎着要爬起身,身上又是遭了一记重击,当即一头栽倒。 一声轰然巨响,魔气铺天盖地爆发,席卷了整条暗巷。 李景珑睁大双眼,怔怔看着小鸿俊。 他背后浮现出孔雀尾翎,两眼喷射出黑色火焰,浑身绽放出血色的波纹,不断扩散。 “绸星……”李景珑艰难站起,如坠梦中。 鸿俊与光体般的陆许牵着手,悬浮在半空,鸿俊双目瞳孔倏然收缩,手臂不断颤动。 那滔天黑气滚滚翻涌,越来越大,整个长安不断下陷,街道崩裂,房屋倾塌,如千山坍崩,万海倒灌!而就在此刻,大雁塔、驱魔司、慈恩寺、宝轮塔、泗水台、观星台六地同时绽放金光旋转,现出一个守护长安的巨大法阵,勉强抵御着黑气的破坏! “不可能吧!”鸿俊几乎是喊道,“我怎么不记得?” “稳住!”陆许有预感这是极其关键的一幕,朝鸿俊道,“守住你的心神!” 尘封记忆 小鸿俊身周散发出强烈的魔气,少年时的李景珑拖着血,在砖石路上努力地爬向他,伸出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抓向小鸿俊。 小鸿俊舒展双手,抬起头,望向深邃无边无际的暗夜,天地脉中,万千黑气旋转,朝他的胸膛中央汇聚,而在他的身后,仿佛将有一只巨大的怪物,正欲挣脱他的身躯,破茧而出! 孔宣飞来,在半空中一个旋身,藏青色长袍铺天盖地,化作战裙内衬,全身铠甲一闪,修长健硕上身赤|裸,覆满金碧二色麟铠,耳畔刷然射出孔雀纹样飞羽盔。 “生者如过客,逝者为归人……”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苍空那边响起,黑蛟于云层中翻滚,接上了孔宣的封魔咒文:“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封!”孔宣怒喝一声,祭起孔雀大明王法印,左手持五色神光,右手仗斩仙陌刀并合,朝鸿俊当头压下! 天魔脱缚,鸿俊竟是丝毫不怕孔雀大明王,全身被黑火笼罩,发出一声嘶吼。 火焰冲击,孔宣迸出满身金血,拼着身受重伤,将小鸿俊身上的魔气压了回去! “和光同尘……收!” 黑蛟獬狱在空中翻飞,化作杨国忠身形,将那黑火一收,魔气顿时源源不绝,被杨国忠吸走。小鸿俊身在半空,身体后仰,如同一枚夜幕下爆发出强大能量的彗星,射出千万缕黑火,缠绕着卷向杨国忠。孔宣则手中焕发出孔雀大明王咒,不住接近鸿俊,猛地一下按在儿子额头上。 魔气瞬间涣散,黑火消失,孔宣猛地抱住了坠落的鸿俊。 李景珑已彻底愣了,他看看杨国忠,再看孔宣。杨国忠冷笑一声,祭出一个金龙环绕的沙漏,轻轻一抖。 整个长安城中,天魔脱离束缚刹那被破坏的房屋,砖石全部归位,如时光回溯般奇妙。 李景珑踉踉跄跄,走向孔宣,孔宣没有责备他,只看了杨国忠一眼,点了点头,示意李景珑跟自己来。 “你能走不?”孔宣朝李景珑问。 “可以。” “坚持一会儿。” “绸星他……” “他没事,别、别哭。” “孔大夫……你的血怎么是……” “别问了。” 那一夜,贾毓泽与孔宣始终在低声而快速地交谈,李景珑服过药,守在昏迷不醒的小鸿俊榻畔。孔宣并未进来打扰他们,直到天亮时,贾毓泽叹了口气,入得房内,见李景珑趴在榻边睡熟了,还牵着小鸿俊的一手,不禁泫然。 早饭时,小鸿俊未醒,孔宣好言安慰了一番,告知儿子不会有事,李景珑方勉强点头,与孔宣、贾毓泽一同用早饭。贾毓泽看着李景珑,叹了口气,说:“平日你俩喜欢在一处,我又如何不知道?星儿从小便寂寞,这些时日里,也多得你不嫌弃。” 李景珑起初感觉到,孔家似乎挺穷,然而认真看来,却又不像寻常穷人之家,虽清贫,却没有半点困顿。 “你们是神仙吗?”李景珑问。 贾毓泽一瞥孔宣,孔宣没有回答。 “绸星也是吗?”李景珑道,“他说,他的身体里有只妖怪,是不是就是这样?” “少情、寡欲。”贾毓泽说,“李景珑,你不能让他心潮起伏,绸星须得无欲无求,方能克制心中天魔……” 孔宣叹了口气,说:“景珑,原本我只需封住你记忆,便可一了百了,可对星儿来说不一样,你忘得了他,他忘不了你,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孔宣不敢即忘你相助之恩。” 李景珑睁大了双眼。 “无欲无求。”鸿俊朝陆许说。 “有欲有求,便有苦痛。”陆许解释道,“你的天魔种自诞生之后,便在不停地吸收天地间的戾气,小时越是孤寂悲伤,吸收戾气的速度就越快。” 鸿俊则答道:“那……后面发生何事,让我身上的魔气都散了?” 陆许想了想,朝鸿俊道:“魔气虽散,却并非真正的消失。” 鸿俊一点头,说:“它们都被獬狱吸走了。” 陆许“嗯”了声,又说:“魔种对天地戾气有着自动的吸引作用,如百川入海……獬狱觊觎的,乃是你身上的魔气。” “这究竟有什么用?”鸿俊沉吟道。 “那是法力。”陆许说,“是修为,你没发现么?那时你方七岁,便已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威力,被吸入体内的魔气硬生生让你具有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修为……” 鸿俊明白了。 “我爹说过。”鸿俊说,“修为一旦到了某个层次,就会产生变化,也即飞升。” 陆许说:“獬狱修炼了两千年,始终无法成龙,他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冲破那层壁障……” 数日后,小鸿俊终于好了,可当夜的事几乎不记得了,记忆里最后一幕,乃是李景珑为了保护自己被一群人围着揍。 李景珑也不去私塾了,终日留在家里,这日小鸿俊醒来,被贾毓泽责备一番,他们与李景珑串好口供,只告诉他,那夜他被打昏,李景珑护着他回来了,又令小鸿俊带着跌打伤药,过去探视李景珑,免得儿子胡思乱想,再生枝节。 “你痛吗?”小鸿俊一边给李景珑背脊上药,一边心疼道。 少年时的李景珑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条衬裤,背上伤痕累累,小鸿俊正给他上药,李景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侧头看着鸿俊。 “我为你挨了多少打。”李景珑笑着说道,“你快亲哥哥一下。” 小鸿俊便放下伤药,抱着他的脖颈,凑上前去亲了下。 李景珑:“……” 李景珑瞬间满脸通红,小鸿俊亲过后倒是一副寻常模样,又低头用勺子刮药,让李景珑转过身,露出瘦瘦的背脊。 李景珑顿时睁大双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好瘦。”小鸿俊说,“比我爹瘦。” “哪!”李景珑马上反驳道,“我壮得很呢,你看?我一个打了六个,对方还有棍子。” 李景珑侧身,将胳膊抻了抻与他看,小鸿俊便“嗯”“嗯”地点头,给他胳膊上涂了些药。李景珑的视线沿着自己手臂落到小鸿俊脸上,与他对视。 小鸿俊:“?” 两人都坐在榻上,李景珑便侧着头,轻轻地凑上前,小鸿俊看着李景珑靠近,手里拿着药碗,便也茫然地主动凑过去。 李景珑正有点想亲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避开他,别过头,摸摸腰后,说:“这儿。” 涂完以后,李景珑便催促小鸿俊回去,小鸿俊只是赖着不想走,李景珑那身板,已有少年郎的肌肉轮廓。 “回去陪你娘。”李景珑认真道。 “你明儿又去学塾,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不念书了。”李景珑说:“改天我当兵去。” 从那天起,李景珑居然也真的不再去学塾了,每天只在家里陪着鸿俊。入冬李父回来一趟,回家后便开始酗酒,在孔宣提议下,两家还凑一起,过了个年。 那一年冬季,长安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绵绵软软,洒在大地上,屋檐、后院,尽铺满一层雪花。孔宣与李父在厅堂内喝茶闲话,小鸿俊与少年时的李景珑则围在贾毓泽身边包饺子,李景珑还在说笑话,逗得贾毓泽不住笑。 “鸿俊?”陆许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再次起了波动。 鸿俊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此刻他只想回到过去,不计代价地回到那一年的冬天,父母都在,李景珑也在。 “我想回去。”鸿俊说,“陆许,让我回去。” 他记得上一次进入梦境,意识就在自己的身上,而现如今,在陆许的力量下,他才得以脱离过去的身躯。 陆许说:“美梦就像甘酿,可以喝,但别喝多。” 鸿俊转头望向陆许,陆许便点了点头,放开鸿俊,鸿俊倏然化作白光,投进了梦中自己小小的身体。 “这是你的梦,不是过去。”陆许的声音在鸿俊耳畔响起,“不要想着改变一切,也别总惦记着是个梦,否则很快就会醒。” 小鸿俊站在母亲身畔,见贾毓泽被李景珑逗得不住笑,那甜美的笑容令他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亲切感,只想扑上去,把母亲紧紧抱着。 贾毓泽见他出神,便随手抹了小鸿俊一脸面粉,小鸿俊顿时大叫,贾毓泽则看儿子好笑。 “妈!”小鸿俊生气地大喊道。 李景珑笑着去找毛巾给小鸿俊擦脸,贾毓泽又随手捏了下小鸿俊的脸,低头亲了他一下,把他搂到身边,小鸿俊便环住她的腰,把她搂着。 陆许放开了鸿俊的手,睁开双眼,从梦里醒来,蓦然见莫日根与李景珑两人面无表情地在榻畔看着。 陆许怀疑地打量二人,李景珑道:“你在给他看什么?” “真没什么。”陆许道。 李景珑坐上榻去,此刻鸿俊正在熟睡之中,睡容现出稚嫩,嘴角微微翘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里。李景珑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陆许忙道:“别把他叫醒了,当心揍你。” 李景珑说:“送我进去。” 陆许:“不行,你必须也在他的梦里,才能进去。” “你又知道他没有梦见我?”李景珑打量陆许,笑道。 李景珑聪明得很,一见陆许欲言又止,便猜到这梦与自己有关。陆许无计,只得指指鸿俊的手,李景珑便牵起鸿俊的手,在一旁躺下,陆许做了个手势,按在李景珑胸膛上。白鹿之力散发,激起心灯的温和光芒,浸润了李景珑与鸿俊的全身。 年夜,吃过饺子,李景珑便睡在孔家,俩小孩在榻上,小声说了会儿话,李景珑便握着鸿俊的手,并肩躺着,小鸿俊转过身,抱着李景珑,问:“当兵是什么?” 李景珑蓦然睁大双眼,这一刻,他的意识进了鸿俊的梦里。 “当兵就是……”李景珑侧头,惊讶地打量小时的鸿俊,再看四周,心想这是哪儿? 小鸿俊玩了一整天,很困,很快就睡着了。李景珑低头看看怀里的他,唇红齿白,简直比长大后还要好看,而就在此时,脚步声响,孔宣走了进来,李景珑马上闭了双眼,孔宣把两个红封儿轻轻地放在俩小孩的枕头底下,低头看着李景珑。 紧接着,孔宣做了个奇特的手势,仿佛在施展法术。旋即以剑指轻轻一送,一个法术符纹脱手,“嗡”一声飞向李景珑,浸入他的心脏。 李父已走了,不片刻,李景珑蹑手蹑脚地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案上放着过年穿的新衣服,两身。他穿了一身,走出鸿俊家房外,再看四周。 这是一个他记忆中从未存在的过去! 怎么回事?李景珑彻底震惊了,是鸿俊的梦不错,可为什么梦里有小时候的自己?他知道我小时候的模样么?他来到院前,雪已停,环顾四周,陡然看见了隔壁院子里的香樟树,震惊至极,一时间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他的梦,还是鸿俊的梦。 前厅传来交谈声,孔宣将喝醉的李父送出门外,正要回转时,却似乎发现了巷中的什么人。 “进来坐坐罢。”孔宣的声音道。 杨国忠与孔宣联袂入孔家,贾毓泽收了桌子,一瞥杨国忠,似乎对他十分忌惮,出外时,轻轻带上了门。贾毓泽端着盘子离开后,李景珑轻轻地从一旁过来,躲在廊下,眼望贾毓泽离开背影,再往门中张望。 “考虑清楚了没有?”杨国忠沉声道,“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 “救了他。”孔宣道,“却就此毁了天下。” 杨国忠沉声道:“有光,便该有影;有善,也必将有恶。有升平繁华,也定将有魔卷土重来的一天,天地戾气因众生而生,也将还予众生,这是神州宿命中的劫数,为何又这么想不开?” 说着,杨国忠竟是沿着门缝,稍稍侧头,望向门外的李景珑,别有用心地一瞥。 李景珑蓦然一震,下意识就想躲避,然而想到这却是鸿俊的梦境,并非真实,鸿俊梦中的杨国忠,怎么会看到自己?莫非在那场梦里,来到此处窥探的,是另一个人? “世间戾气,已有三成在他身上,余下七成,我正在抓紧时间搜集。”杨国忠饮了口茶,说,“将他交到我手中,不到十年,魔气可除。届时你再出手封住天魔,当可保全你儿子性命。” 孔宣道:“那么你呢?” 杨国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儿性命,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气尽归于你身,来日你将更肆无忌惮,獬狱,世间还有谁能治得了你?” “魔气渗于我魂中更危险,还是被吸入你儿子体内更危险?我已近得道成龙,想来还是能控制住的。换作绸星成了魔,将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声道:“绸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将亲手了结掉他,了结我犯下的错误。” “那么你可得尽快动手。”杨国忠想了想,又认真说,“被天魔种所吸摄的魔气,若达到六成,恐怕连你也不再是对手。” 孔宣道:“鲲神正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铸被毁去的心灯。” “你用不了心灯。”杨国忠道,“那不属于妖族。” “总有人能继承它。”孔宣沉声道。 “陈家?”杨国忠嘲笑道,“陈子昂的后人若能继承,心灯想必也不会被毁……” 刹那时间止住,周遭仿佛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孔宣的动作与杨国忠的动作俱凝固,李景珑马上后退半步,意识到这梦境的主人来了。 果然,小鸿俊站在廊下,诧异地打量李景珑。 临行前夕 李景珑怔怔看着鸿俊,雪花纷飞,小鸿俊一身单衣,静静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之色。 “快回去。”李景珑马上上前,拉着,“别着凉了。” “谁来了?”小鸿俊问。 “我爹。”李景珑短短顷刻,便判断出了这一夜的情况,答道。 先前李家与孔家一同过年,李父与孔宣喝酒,倒也合理,小鸿俊便不再怀疑,年夜间,外头还有不少孩童在守岁。 “回去睡。”李景珑搂着鸿俊,将他往房里送,小鸿俊不断挣扎说:“我睡不着!” 李景珑远远地听着爆竹声,说:“嘘,年兽要来了。” “还没见过呢,年兽究竟长啥样?” 李景珑突发奇想,说:“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李景珑先是带小鸿俊回自己家,父亲已睡下了,李景珑便找出两年前的衣服让鸿俊换上,牵着他出来,又往马监去,偷了匹马,翻身上去,再将鸿俊拖上来。 “我还没骑过马呢!” 鸿俊在李景珑身后抱着他,李景珑笑着说:“我也是才学没多久!” 鸿俊:“……” 李景珑带着他,到得西明寺前,推开门,寺里僧人正在预备开年祈福,迎接前来朝拜的长安百姓,两人便偷偷进后院,到得一个木梯前,这木梯乃是僧人们悬挂祈福金幡所用,一时尚未撤下,李景珑便与小鸿俊爬上寺顶,往东边望,黑夜里守岁的长安仍是点点灯火。 “你看。”少年时的李景珑指向长安城。 “哇。”小鸿俊坐在屋顶的金幡上,李景珑趁着他不注意,在他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下。 鸿俊:“……” 这个时候,鸿俊尚以为面前九岁的李景珑还是当年的李景珑,一时按捺不住,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李景珑登时满脸通红,小鸿俊带着笑意,与他的唇分开。 “我快搬家了。”小鸿俊认真地说,“你相信咱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李景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长安。” 小鸿俊倏然一震,他怔怔地看着李景珑。 “也许我就不会再回来了。”鸿俊心潮起伏,忽然说,“那只妖怪,总有一天会吃了我,到得那时……” 李景珑:“不会。” “……这是我的命。”鸿俊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长安,说,“天地戾气本该被魔种吸引,让我成魔。若被獬狱夺走,反而更危险,景珑,答应我,如果我成为天魔……” “我说,不会。”李景珑认真道,鸿俊一怔,转头看着李景珑。 “别怕,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让妖怪出来。等我,鸿俊,我会学好法术,总有一天……” 鸿俊听见李景珑说出“鸿俊”之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叫鸿俊的?而就在此刻,九岁的李景珑按着七岁鸿俊的肩膀,低头吻了上来。 鸿俊的梦境飞速动荡,随着一阵风吹过,天地“唰”一声扩展到无限远,鸿俊与李景珑的身躯不住成长。 鸿俊睁开双眼,在李景珑怀抱中醒来,李景珑眉头深锁,低头看着鸿俊。 兰陵琥珀内,梦醒的瞬间,鸿俊发现身边已换了人,下意识地朝后一仰,惊讶地打量李景珑。 李景珑看着那惊讶的目光,喃喃道:“我……我们以前就认识?鸿俊,发生过什么事,我……我居然忘了你?” 鸿俊缓缓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李景珑道:“那是你的过去?鸿俊!告诉我!” 鸿俊推开李景珑,李景珑迫切地说道:“鸿俊!” 兰陵琥珀外,初夏之夜,玉兰花香飘在微风中。 陆许百般滋味一同涌上心头,沿酒肆二楼出得露台,西市已歇,暮鼓一声接一声,莫日根正蹲在露台上,如一只眺望夕阳的狼。 他听见脚步声,问也不用问,便知是陆许来了。 “你帮鸿俊入梦了?”莫日根问,“正打算唤醒你俩。” 陆许“嗯”了声,自打那天吵架后,他便极少与莫日根说话,当即来到栏前,半趴在栏上,与莫日根一同望向远处。 “看见什么了?”莫日根又问。 陆许答道:“关你什么事?” “只是将他当作我弟弟。”莫日根自言自语道。 陆许本想嘲笑莫日根几句,却打消了这念头,沉默良久,最后答道:“看见了一个,小时候很寂寞的孩子……”陆许出神地说,并看着夕阳下的市集,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莫日根蹲在屋檐上的身形。 他看见小时候的鸿俊与李景珑,忽然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半是羡慕,半是惆怅,曾经的他比鸿俊更寂寞,初长大时,便被送到沙洲县,交给了守将……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傻子,到哪儿都被人捉弄欺负。 “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莫日根听见陆许说起鸿俊的小时候,突然便问道。 陆许不答,却想起了风雪夜里,关城下,他睁大了双眼,看见莫日根的手掌发着光,按在自己额头上的一幕。 “喂,傻子,你到底想跑去哪儿?” “这傻子别的不行,跑起来倒挺快。” “你可曾想过,自己将去往何方?” 在他意识模糊的世界里,天地只有一片白茫茫,而他总是在这片白色里奔跑,世界没有尽头,他也到不了尽头。 但他仍在奔跑,仿佛在这无涯的世间,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既然他没有来,不如自己去?可他跑遍了整个河西,却从未为什么驻足过,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莫日根侧头,突然朝陆许说:“对不起,陆许。” 陆许眉头一皱,再一扬眉,示意他有话就说。 “先前我想不明白。”莫日根道,“我……不像长史一般,我以为我……可是我……其实都怪我,你别生气……” 陆许:“???” 莫日根思来想去,又道:“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陆许不耐烦道。 莫日根思忖片刻,仍未转身,背对陆许,说:“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陆许说,“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莫日根侧过身,手指比画,尴尬道:“我是说……我和你。” 陆许:“……” 莫日根见陆许不语,忙解释道:“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说着他不敢直视陆许双眼,又转过头去,自言自语道:“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陆许说,“我也没喜欢过你。” 莫日根听到这话时,舒了口气,说:“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许嘲道:“简直莫名其妙。” 莫日根挠挠头,要再说什么时,陆许却转身走了。莫日根一怔,转头望,想去追陆许,陆许的身影已在楼梯前消失,然而这一刻,莫日根心里又没来由地生出些惆怅与愧疚,仿佛伤害了陆许一般。 楼下传来交谈声,暮鼓已歇,鸿俊先出了酒肆。 “不要问了。”鸿俊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李景珑跟在后头,陆许却一阵风地下来,问:“走了么?” 陆许提着鸿俊的行李,随手朝他一扔,鸿俊接过,放在马鞍上,李景珑环顾四周,朝陆许说:“不必通知他们了,我俩这就出城。” “当心点。”陆许朝鸿俊说。 鸿俊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莫日根在二楼屋檐处站着,朝下吹了声口哨,李景珑说:“长安就交给你们了,驭!” 莫日根剑指遥遥一挥,鸿俊在前,李景珑跟在后头。 鲤鱼妖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喊道:“晚饭还没吃呢你们!” “你总是这样。”李景珑策马追在后头,喊道,“能不能别跑?” 鸿俊放慢速度,转头看李景珑,说:“你答应我不问,我就不跑。” 李景珑让步道:“行,我不问,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一句也不再问了。” 鸿俊这才放慢马速,此刻长安已开始宵禁,全城戒严,却无李景珑通缉令,兴许在杨国忠劝说下,李隆基仍留了一手,一旦治了李景珑欺君之罪,便无法再改口。 李景珑往东城走,出示腰牌,再使离魂花粉让守城军打了个喷嚏,便开了门,与鸿俊一路出城。到得旷野上,方渐渐放慢速度,鸿俊在前,李景珑在后,两骑一前一后走着。 鸿俊时不时回头看李景珑,不禁想起了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是时明月当空,道边绿油油的田浪沙沙作响,李景珑出了城后,反而没有再追上来。鸿俊停在前头等他,李景珑反而驻马不前。 “你怎么啦?”鸿俊远远问道。 “你说呢?”李景珑道。 鸿俊不吭声了,说:“走吧。” 李景珑那眼神中充满愤怒,鸿俊知道他生气了,但他仍有着自己的坚持,只怕有些事,让李景珑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我不想说是……” “别说了。”李景珑答道,“我答应了你不问的。” “那就走吧。”鸿俊调转马头,说道。 两人又骑马跑了一小会儿,鸿俊已有些困了,夜中出城不容易被抓,但连夜赶路仍有些吃不消,李景珑也未与他并驾齐驱。 “咱们找个地方,歇一宿吧。”鸿俊又道,“我困了。” 李景珑还是不说话,鸿俊便说:“你看前面那村子怎么样?” 鸿俊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景珑,想赔罪,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我什么也不告诉你。”李景珑说,“你不也是?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鸿俊说:“那不一样。” 李景珑:“怎么不一样了?” 鸿俊:“你说过不再问的。” 李景珑:“我没问,咱们在谈另一件事了,不是么?” 两人对视,李景珑眉头微微拧着,似乎还在生气,鸿俊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别气了。” 鸿俊不会哄人,向来都只好实话实说。李景珑说:“那你要做什么?” 鸿俊打量他眼色,问:“你想我做什么?” 李景珑说:“待会儿没人的时候,就和我亲热。” 鸿俊便点头说:“好。” 又埋头跑了一段,李景珑的距离近了些,鸿俊转头看他,李景珑的脸色稍和缓,鸿俊说:“这儿没人了。” 李景珑答道:“荒郊野岭的可不行。” 再往前一段,在一个村庄前停下,村庄后有一码头,临近天亮时,码头上聚了不少人。 “为什么不骑马?”鸿俊说,“沿函谷|道出去不是更快么?” 李景珑说:“往函谷关去,四处驿站都是安禄山与杨国忠耳目,容易被发现。” 李景珑示意鸿俊先等着,在那货船前与船老大交谈,是时渭水与黄河一带的船只并不载客,只运送货物。李景珑四处看看,买了点东西揣怀里,使了些银钱,叫鸿俊过去,将马牵上船,让他别多说。 船老大得了钱,带他们往船尾去,说:“咱们水路不比陆路快,却也平稳,两位官爷且先歇着,一应事宜,随时吩咐就成,您两位沿着船舱往里走,最里头就是。” 鸿俊还是第一次坐船,顿时充满了好奇,这船承货极多,乃是前朝炀帝的龙舟改成,隋家江山易主后,李家欲烧掉炀帝上百舟驾,遭魏征所阻,改作货船,以运送物资所用。建造时集结了全国工匠之力,又以顶级木材制成,其间修修补补,竟是百余年未腐,仍能在黄河中往来。 那大船上下分六层,载满了粮、酒、瓷器等不宜陆路颠簸之物,尾舱又有宽敞大间,墙上六扇窗,靠墙处置一大榻,以屏风隔内、外两地,外头铺一毯子,还有案几与香炉,想必是供朝中监运不时上船跟货时所住。 “这房间挺……”鸿俊刚进去,话说到一半,被李景珑搂住就亲。 “先让我看看!”鸿俊忙道,李景珑把他放开,鸿俊往榻上去,逐一打开窗,只见天蒙蒙亮,下头还在上货。窗上又有纱窗,拉下之后,凉风习习。 李景珑转身上了门上插销,除却外袍,解开武袖,上得榻来,竟是一刻也不能等,将鸿俊按着,低声道:“快,想死我了。” 鸿俊:“……” 李景珑抱着鸿俊,说:“我还在生气,你要怎么哄我?” 鸿俊笑了起来,一手覆在李景珑的侧脸上,主动亲了上去。李景珑声音戛然而止,睁大了双眼,鼻息陡然急促起来。鸿俊专注地亲吻他的唇,那举动十分笨拙,李景珑不禁热血上涌,一阵晕眩,伏身下去,将鸿俊按在榻上,低头就吻。 一室春光 “还得去昭陵看一眼。”程筱说:“对比犯案细节。” 阿泰望向李景珑,李景珑似在思考一件极难下结论之事,自言自语道:“这可就麻烦了……” “居然不是他。”莫日根说。 “还不能下定论。”李景珑道:“但这么一来就复杂了,不是他……又是谁呢?” “麻烦什么?”鸿俊脑子又有点不够用了,总觉得莫日根、阿泰与李景珑又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共识,陆许则与自己完全在状况外。 “你们在说什么?”鸿俊见那气氛沉默,只有自己完全在状况外,忽然又有点黯然,哪怕自己与李景珑的关系已变得不一样了,却仿佛仍回到了他们都在保护他,什么都瞒着他的时候。 他细微的神情一发生变化,李景珑便马上察知,忙道:“鸿俊,其实是……” “没关系。”鸿俊欲起身,说:“我给你们烧水泡茶。” 李景珑却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离开,犹豫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说:“不告诉你,只是怕你烦恼。” 莫日根作了个笼子的手势,李景珑会意,点头,意思是鸿俊至少眼下,是不怎么怕獬狱了,让他知道也无妨。 “你说吧。”鸿俊道。 “这些日子里,我们一直在推断。”李景珑背靠案后一块木倚,皱眉道:“獬狱的巢穴,究竟在什么地方。它会不会像九尾狐一样,化作人,潜伏在长安城里?” 陆许认真道:“在敦煌时,我听獬狱说过好几次,长安城里九尾天狐已死,想必它就在长安附近。” “我已与陆许详细核对过内情。”莫日根插口道:“只有这些讯息了。” 鸿俊这才知道,在自己未了解之处,他们竟是已经在推动与暗中调查。 “所以呢?”鸿俊说:“有什么结论?” 平日里鸿俊只要听结论就行,但这一次,就连李景珑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外头脚步声响,李景珑马上警惕,听特兰朵对话,众人便松了口气,阿泰忙拉开帘子,说:“永思回来了!” 鸿俊笑了起来,裘永思一身风尘仆仆,挤进了雅间内,说:“哎可累死我了。嫂子,快来点儿茶!” 裘永思走了几天,鸿俊总觉得驱魔司里少了点什么,现在总算是人齐了。 “洛阳怎么样?”李景珑问道。 “先说你们的。”裘永思接过茶杯,连灌几大口,说:“聊完我再补充。” “长安有个大麻烦。”李景珑道。 “不会吧。”裘永思叫苦道:“以为你们在这儿喝酒,合着查案呢。” 鲤鱼妖骑在盘膝而坐的鸿俊大腿上,说:“老二,继续说,你觉得獬狱在哪儿?” 李景珑道:“它就在长安,最大的可能,也许在兴庆宫,而且还有极大可能,在陛下身边。” “啊?!”鸿俊惊讶道。 众人沉默,陆许一瞥李景珑,再看鸿俊。鸿俊便想起陆许曾经说过的李景珑的某种“天赋”。他总能从缺失的许多信息里,奇迹般地提出匪夷所思的猜想。 “为什么这么说?”鸿俊忍不住问。 莫日根说:“虽然这很离谱,但长史一提,我倒觉得很有可能。” “獬狱对长安城的局势了若指掌。”李景珑喝了口茶,缓缓道:“有两个解释,一:耳目随时向他汇报。二:他就在长安城中。” “结合上次九尾天狐死后,妖族四散的情况。至少有一段时间,城中已没有妖了。折损九尾狐后,獬狱必定得重新朝长安放一枚眼线,但九尾狐死后,我特地注意了城中情况,没有任何异常。” “离开长安,前往凉州后再归来,我特地查过大理寺卷宗,也没有出现过异常。” “鸿俊,青雄也告诉过你,妖王在长安。所以我据此猜测,獬狱一直没有离开过,它始终就在这儿。” 鸿俊:“……” 裘永思显然也是知道李景珑最开始猜测的,插口道:“我若是它,已经有九尾天狐打头阵了,想必潜伏在陛下身边并不难。” 李景珑点头道:“它极有可能就是朝中的某位大人。” 鸿俊说:“这不可能!” 鸿俊虽然不太了解大唐朝堂,却也跟着李景珑见过不少官员,如果说黑龙獬狱就潜伏在官员里,简直是相当恐怖了。 “我们没有明确的线索。”李景珑朝鸿俊说:“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獬狱一定会非常非常小心,事实上如果它露出了线索,才是不合理的。” 裘永思点头道:“对,一旦有明显得能让人顺藤摸瓜的痕迹,才是出了问题。” “你想想。”阿泰说:“连虢国夫人都能替掉,再换个把官员,对獬狱来说有什么难处?” 鸿俊这么一想,倒是很有可能,李景珑又说:“事实上从虢国夫人伏诛的那天起,我隐隐约约就在怀疑。” “会是谁?”鲤鱼妖道。 “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杨国忠。”李景珑道。 鸿俊不禁背脊生寒,颤声道:“不可能!” 他见过杨国忠许多次,每一次都不觉得他像个妖怪所变,裘永思说:“很有可能,獬狱这等大妖怪,变幻之术随心所欲,若寻常驱魔师能看出来,倒也不用混了。” “可现在我又不觉得不大像。”李景珑皱眉道:“第二个怀疑对象,是高力士。” “不像。”裘永思摇头道。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鲤鱼妖说:“为什么是杨国忠呢?” “因为九尾狐死的那天。”李景珑说:“杨国忠恰好不在长安。他去了范阳。獬狱若在长安城内,不会坐视咱们毁掉他的布置。” “更合理的猜测是。”莫日根补充道:“咱们杀了九尾狐的狐子狐孙,九尾狐怀恨在心,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但有獬狱在,她不敢动手,獬狱也不会让她动手,毕竟他的目的,是复活天魔,不允许途中有任何变数。” 阿泰点头道:“所以杨国忠前脚一走,虢国夫人便朝咱们动手,本以为能顺利解决掉驱魔司,没想到反倒阴沟里翻了船。” 鸿俊唯有无语,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始终没有想到其中的弯弯绕绕。 陆许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去范阳做什么呢?” “这个就不在讨论范围内了。”李景珑道。 “不。”阿史那琼说:“这很重要,因为假设獬狱在长安布置好了一切,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李景珑沉吟半晌,最后说:“他去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看他是否在……”说着作了个你们都懂的表情,又道:“听过就忘了吧。” “你又为什么觉得他不像呢?”鲤鱼妖又问。 “因为獬狱如果是杨国忠。”李景珑道:“他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惹事,在皇陵里头折腾,给御史参他妹妹一本的机会。” 鸿俊想起大理寺黄庸的解释,看来朝中有不少人极不待见杨家,而皇陵闹鬼,恰好在贵妃寿辰前,有人就可借机说事儿,规劝李隆基。 推断又陷入了僵局中。 鸿俊自言自语道:“我倒是没想过……” “獬狱化身的这个人,一定有至少一个特点。”裘永思说:“是板上钉钉,避不开的。” 众人望向裘永思。 裘永思说:“他一定曾经见过鸿俊。” “正是。”李景珑说:“而且是在九尾天狐死后,鸿俊,你记得乌绮雨朝你说过什么吗?” “那个话唠狐妖。”鸿俊努力回忆,说:“临死前说了这么多,我哪里记得?” 众人倒。 李景珑说:“在观星台上,她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原来……是你呐……’” “有么?”鸿俊自己都忘了。 “对!”鲤鱼妖马上喊道:“我也想起来了!还提到鸿俊爹娘……” 鸿俊震惊道:“赵子龙!你一直知道!” 鲤鱼妖慌忙捂住嘴巴,这下露馅了。李景珑却说:“别怪他,鸿俊。” 鸿俊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责备地看了眼鲤鱼妖一眼,莫日根说道:“所以在观星台上,乌绮雨刚发现鸿俊体内有魔种……对不起,鸿俊。” 鸿俊摆手意思没关系,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我们假设你的身世也在那个时候,被少数人所知。”李景珑又说:“在你离开前,前往凉州时,獬狱就安排了一系列计划,目标是你。于是吩咐瘟神与雪女,还有陆许……” 陆许想了想,说:“正是,那天夜里,雪女让我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抓鸿俊。” “结果未能得手,回来以后。”李景珑说:“他一定会忍不住,想再见你一面。” “这倒不一定。”阿史那琼说:“万一它忍住了呢?” 李景珑摊手,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乌绮雨死后,贵妃知道鸿俊身世,所以杨国忠一定也得知了详细过程。而杨国忠与虢国夫人同是贵妃的家人,这就很合理了。” “回来以后咱们都见过谁?”鸿俊开始回忆,杨国忠、高力士、黄庸、跟着黄庸的卫士,太子李亨、李隆基…… “皇族关联江山与神州气运,永思说过,妖族碰了这块会遭天劫,最不可能。”李景珑说:“是以剔除。” “高力士、杨国忠、黄庸。”莫日根说:“这三人最有可能。去过几次大理寺,我觉得黄庸也可以排除,实在不像,剩高力士与杨国忠。” 裘永思说:“我觉得一来黑蛟不会假扮成一个太监。二来高力士从幼年就已入宫,期间还帮助陛下平叛诛去太平公主,以獬狱之能,若有心当可扶持个懦弱无能的皇帝,不会找如今陛下。三来,总感觉时间对不上。我祖父四十年前就来过长安,为了寻找黑蛟下落,始终没有发现。” 鲤鱼妖说:“可是重明大人曾经与黑蛟大战过,双方都带了伤,若是把黑蛟的‘那个’给烧了,变成太监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 “时间对不上。”李景珑咬牙切齿,说:“别抬杠行吗?” “最有可能的,就是杨国忠。”李景珑说。 “你漏了一个人。”阿史那琼说。 李景珑沉吟片刻,说:“不会是她。” “谁?”鸿俊问。 “贵妃。”莫日根道。 阿史那琼未知鸿俊家与杨玉环的往事,当年孔宣更亲自给贵妃治病,也可以排除。 鸿俊越想越是起鸡皮疙瘩,被李景珑这么一说,他也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杨国忠有很大的嫌疑——与虢国夫人勾结,取代了原身体的主人,再埋伏在皇帝身边。 “獬狱养的心魔还有几个?”李景珑忽然朝陆许问。 陆许摇摇头,莫日根却接话道:“敦煌那次初显端倪,他用自己的其中一魂,吸收魔气,取代未曾找到下落的魔种。放在了陆许身上,但辛辛苦苦,利用噩梦搜集的魔气,反而被鸿俊吸走了,一魂也随之逃了回来。” 鸿俊点了点头。 “昨夜在帝陵里所见。”陆许喃喃道:“应当就是另一个。” “最多能化出几个心魔?”李景珑问。 莫日根举起三根手指。 鸿俊说:“还有两个……可他把三魂七魄放出去,不会死掉么?” “所以他应该时刻保留至少一魂在身上。”莫日根又说:“也许有着什么法术,能让三魂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鲤鱼妖说:“修炼到这个级别,妖魂的力量本来就变得十分强大。和陆许这等历经投胎后被削弱的不一样,只有一魂七魄,顶多就是打架弱点儿,平时应当不受影响才是。” 李景珑说:“现在告诉你了,但你得避免再见杨国忠,否则你一迟疑,眼神就会……呃……” 李景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鸿俊这才明白过来,有点沮丧,却知道李景珑的用意,不告诉他,只是怕他在杨国忠面前露馅。兴许会让他们的计划失败。 “查案吧。”莫日根说:“应该会慢慢有结果。” “这像是一个陷阱。”李景珑喃喃道:“太不寻常了。” “很合理。”阿泰沉吟,而后道:“先是趁着咱们都不在城里时,将鸿俊与陆许骗过去。” 鸿俊道:“可杨相也不曾授意黄大人。而且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只有我们俩在家里呢?” “对啊。”李景珑扬眉,说:“按常规推断,昨天只是你误打误撞,在昭陵里碰上了獬狱。很合理吧?咱们回来了,于是獬狱便制造出一起事件,将大伙儿引了过去,想趁机……我也不知道他想趁机做什么,总之朝你下手就对了。” 阿泰似乎颇为头疼,说:“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正是因为它太合理了。”莫日根说:“一名蛰伏了这么久的妖王,有可能用这么蠢的手段吗?” 阿史那琼朝李景珑说:“它现在最忌惮的就是你,换了是我,得先将你给铲了,才好慢慢做其他。” 李景珑点了点头,并未答话,喃喃道:“所以我以为一回来,獬狱会马上对付的人是我。” “听听我的发现?”裘永思道:“洛阳这趟,查出了一点小动静。” 众人便开始洗耳恭听。 裘永思几乎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前往洛阳,查那桩最近的食髓案,发现是一只修炼成妖的猱,当然,以裘永思道行,对付个把猱妖还是不在话下的。庆幸的是,那猱妖并不太狰狞,裘永思战战兢兢先将它封了,再让它受了一轮五雷轰顶。 这正是李景珑的用意——必须让裘永思自己去对付妖怪。 原本裘永思要让它神魂俱灭,犯下此等大恶,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再给。但猱妖苦苦哀求,最后出卖了妖王獬狱踪迹:果然就在长安。 “记得你们在敦煌抓住的沙蛇不?”裘永思说。 这么一提醒,大伙儿都想起来了。 李景珑却道:“沙蛇被我派去办事了。” “办什么事?” 连莫日根等人也不知道了,李景珑漫不经心地喝茶,说:“将一个破绽送到獬狱手里,让他掉以轻心,提前暴露身份,动手对付我。没关系,继续说。” “这厮与沙蛇,曾经都不是中原地区的妖怪。”裘永思说:“獬狱为了复活天魔,将一批原本在西凉、南诏的妖召集到了中原。” “我不明白。”鸿俊有点不安地说:“獬狱究竟是想‘复活天魔’,还是‘变成天魔’?” “这就是我查出的底细。”裘永思说:“獬狱苦寻魔种多年不得,于是使用自己的三魂作材料,制造出原本天魔种的替代品,三个心魔。其中若有一魂能成事儿,它就将三魂一同收回,同样的,它便拥有了人间最强的力量。” “一只猱妖,能听见这么重要的内情?”李景珑眉头拧了起来,说:“该不会又是陷阱罢。” 阿史那琼说:“怎么跟着长史,总觉得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你们汉人肚子里坏水真多。” “要叫侯爷。”李景珑说:“汉人发你俸禄,帮你复国,俸禄还要不要了?你在我这儿还是临时工呢。” 阿史那琼忙告罪。 裘永思说:“这只猱,它曾经的活儿是帮獬狱四个手下其中的一个,采集新鲜的……呃……反正是办事吧。”说着看了鸿俊与陆许一眼。 陆许说:“抓……人吃吗?” 鸿俊闻言只觉心里十分不舒服,毕竟他也有一半血统是妖,妖怪竟是如此残忍,说:“哪天要是重明当了妖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别再吃人杀人了。” 鲤鱼妖说:“人还不是常吃蟹黄乳猪烤童子鸡什么的。这个没办法的啦,总不能大伙儿都吃素吧。” 众人:“……” 裘永思说:“哪天咱们家鸿俊当了妖王,就靠你了。” 鸿俊哭笑不得,李景珑却说:“生而为人,我的同族也常常作恶,鸿俊,你恨我不?” “当然不。”鸿俊说。 “所以我们也不恨你。”阿泰笑道:“你看长史,不,侯爷都爱死你了。” 李景珑咳了声,鸿俊顿时尴尬起来,裘永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诧异看了两人一眼,再看阿泰,眼里带着询问,意思是成了? “好了好了。”李景珑打断道:“继续说,四名手下,而后呢?” “他们在调集所有的妖怪。”裘永思说:“避开了长安,朝北方集合。” “北方?”李景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又问:“有多北?” 裘永思缓缓摇头,说:“长安城内,妖王亲自镇守,还有四只大妖怪,数月前正在前来长安的路上,现在想必已经到了。” 鸿俊一凛,阿泰说:“一下来了四只?没发现啊。” “与雪女瘟神比如何?”李景珑道。 “不清楚。”裘永思喃喃道:“妖族里头论资排辈,我是当真不知。” 鸿俊则更不知道了,当即望向鲤鱼妖,鲤鱼妖说:“这么说起来太费事了,回头我给你们画张图罢。” 李景珑说:“这四只都是什么妖?” 裘永思说:“原型尚不清楚,但名字分别叫‘酒’‘色’‘财’‘气’。这是最后的内容,没了。” “准备出发。”李景珑当即道:“大伙儿分头行动,我大概有想法了。” 一场雨后,三月阳光灿烂,李景珑出得酒肆来,众人分了两队,莫日根、陆许与裘永思、阿泰依旧往昭陵去,李景珑则与鸿俊、阿史那琼往乾陵,说毕更叫过阿泰,低声吩咐一番。 裘永思刚回长安还未喘息片刻便执意要跟着,李景珑便不勉强,说道:“大伙儿辛苦些,事儿完了以后好好玩一场。” “你还欠大伙儿一场啊。”裘永思扔给李景珑一件东西,李景珑抬手接了,说:“忘不了,出发!” 于是众人如同踏青般,纷纷上马,各出长安城去。 鸿俊本以为李景珑会与自己单独行动,没想到却带上了阿史那琼,自己尚是首次与阿史那琼一起出任务,不由得对他充满好奇心。 先前两人唯一联手,乃是对付跑得飞快的陆许,回来后阿史那琼似乎受到了阿泰的警告,便不常来招惹鸿俊。这时他对阿史那琼则充满了好奇,而李景珑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乾陵位于长安正北面梁山,距离皇城甚近,此处与昭陵不同,自中宗李显以后,李隆基对武曌憎恶明显,只派了五十人在此处卫陵。昨夜闹鬼死了一半,顿时所有人惊惶不已,只想尽快逃回长安。奈何六军下了死命令,谁敢逃就砍谁的脑袋,饶是如此,乾陵入口千步内仍无人敢靠近。 守陵卫原归六军统管,久而久之,渐成独立编制,既不打仗也不随天子出行,便转到礼部,唯每年天子带领百官祭祀时方装模作样的忙个几回,这年头连当兵都不一定出外打仗,谁能想到守个陵能把小命也给送掉? 李景珑抵达时,众陵卫已是一副大难临头,瑟瑟发抖的模样,既不让跑,又不敢靠近,陵墓前校场上躺着二十五具以白布蒙着的尸体,一名大理寺丞与案员˙正看着。 “驱魔司的人来了!” “李景珑!是李景珑!” 陵卫握佛珠的握佛珠,磨玉的磨玉,烧香的烧香,一见李景珑,马上如同见了救星,恨不得马上将李景珑塞到墓里去。满长安城从来便喜欢嘲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信什么鬼神之说,现在一见他,反而生出了由衷崇拜。未觉恐惧之时,素来不信这个邪,一旦信了,李景珑所行便成了正业,抓鬼还俨然成了一门手艺活。 “雅丹侯。” 大理寺丞亲自迎了出来,朝李景珑行礼,又朝鸿俊与阿史那琼一抱拳。 “程……程……”鸿俊想起黄庸所言。 “程筱。”那少年人寺丞答道。 程筱不过十七八岁,看那模样,竟只比鸿俊大了少许,一副稚嫩少年郎打扮,虽也是明朗少年,较之鸿俊,在气质上却被顷刻间比了下去。 “哟,你来大理寺了?”李景珑随口道。 鸿俊见两人打招呼,居然还认得,李景珑又朝鸿俊说:“程筱从前在神武军,乃是心细如发的神探。” “不敢。” 程筱笑着说:“还未恭喜长史封侯。” 十八岁能当上寺丞,想必颇有点儿本领,鸿俊想起那日黄庸通知他们时,也谈到了程筱进过昭陵,只是自己与陆许匆匆进,匆匆出,双方并未遇上。 是吧,大家都很聪明,只有我笨——鸿俊心想,曾经的秦伍,现在的程筱,这些少年人,似乎都与李景珑很熟嘛。 阿史那琼感觉到了,朝鸿俊挤挤眼,鸿俊心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都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只得假装没看见。 “说情况吧。”李景珑道。 “十三日夜。”程筱认真道:“昭陵当值陵卫一队五人,巡夜时据说被厉鬼所杀……” 鸿俊走到尸体前,一排排尸体尚未收敛,从昨夜摆到现在,令陵前校场上阴风阵阵。 “……当夜疯了一个,死了四个。我与衙役到昭陵勘察,发现血迹。延续到昭陵大门,便被断龙石阻住,可想而知,当时断龙石是开启的。” 鸿俊心想和我查出来的差不多。 “可是断龙石上有一滩血。”鸿俊说:“是撞上去的?” 程筱与李景珑朝鸿俊望来,程筱说:“推断是有一个人,逃跑时撞上了断龙石,脖子被折断成两半,喷得满地是血,再是断龙石打开,被拖了进去。” 鸿俊单膝跪地,揭开蒙着尸体的白布,一阵极其恶心的气味扑鼻而来,差点就让鸿俊吐了。 “我们升起断龙石后,在墓室正中央发现了一具尸体。” “吓疯的人呢?”李景珑问。 “死了。”程筱说:“被吓死的,根据现场线索还原,我猜测,是那疯子与一名同伴听见异响,于是两人入内查勘,两人同时逃出。一人被截颈而死,另一人被吓疯……” 阿史那琼听了个开头,便猜到后面:“后来妖怪追出,将另外三人一齐杀了,再将疯子抓了进去。” “妖怪……好吧。”程筱答道:“也许如此。” “你去查探时,在墓室里发现了什么?”李景珑问道。 “什么也没有。”程筱答道:“仅那疯子尸体。” 李景珑与鸿俊对视一眼,鸿俊察觉异常,什么都没有?不是明明有獬狱么?程筱进去以后墓室是空的,他带出尸体,再关上了门,离开墓室。最终自己走了进去,却与陆许在其中发现了獬狱?! 鸿俊要开口问,李景珑却一个眼神制止住。 “这儿的情况则是,我比你们先到一个时辰,天刚亮时出的大理寺,匆忙就过来了。” 鸿俊见尸体满脸黑紫,如中了某种奇怪的毒,闻之欲呕,阿史那琼则躬身蹲在他身边,掏出飞刀,轻轻戳在了那尸体上。 鸿俊皱眉,阿史那琼却摆手示意不妨,随手递给他一个香囊。李景珑马上注意到了,说:“鸿俊,你来我这。” 鸿俊应了声,却不过去,跟着阿史那琼查过二十五具尸体,程筱又说:“昨夜这二十五人全部在场,身上却没有伤,像中了某种奇毒……不用检测了,我已用过银针,测不出来。” “银针只能用来测最常见的鸠砒。”鸿俊说:“有些花草,毒死人以后查不出的。” “不是寻常□□。”阿史那琼说。 李景珑道:“所以,墓里没有异常,也没有开过门。” “没有。”程筱沉吟道:“较之昭陵更为棘手,我们没有目击者。” 昭陵出事后,余下诸陵通通加派了人手,现在想必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还得去昭陵看一眼。”程筱说:“对比犯案细节。” 一石二鸟 长安城中,天明时分,驱魔司被查封后,众人只能在兰陵琥珀酒肆中行动。而京城尚未得到李景珑出城的消息,这日李亨遣人前来,将一众人等叫到大理寺,挨个询问。得到的消息自然是众口一词——不知通缉犯下落,鸿俊也不见了。 李亨隐隐约约也猜到些许,李景珑多半是去调查真相,洗脱冤屈了。不多时,在杨国忠旁侧敲击的提点下,此事也渐渐地被压了下去。 “可接下来,怎么查?”阿史那琼说,“长史离开前可没做详细吩咐。” 莫日根沉吟片刻,说:“安禄山住在驻军营中,城中西北角。首先得潜入营中,找到他的护身法宝。” 李景珑走后,众人又计议一夜,阿泰则将李龟年所述约略拣了些告知众人,只隐去神火与他们的关联,莫日根思考良久,而后摊开地图,说:“既然怀疑安禄山身上有神火,就必须试着冒一次险,先潜入对方营中,但安禄山的护身法宝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找到,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我有一个办法,你们听听看……” 这是李景珑第一次离开驱魔司,让余下人等自行解决案件,对头竟还是安禄山,平日里这些驱魔师们虽都不是碌碌无能之辈,却早已习惯了听李景珑的,懒得去动什么脑子。反正长史算无遗策,攻无不克,只要照着做就好了。 顶头上司一走,逼得众人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于是莫日根受陆许与鸿俊的梦境启发,冥思苦想,想了一晚上,整出个翻来覆去的连环计,自以为大伙儿都会拍手叫好,没想到听他说完以后,厅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众人:“……” “这太危险了。”阿泰道,“你疯了!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裘永思说:“毕竟咱们都不清楚魔的本领,这也是首次直接对上。” 莫日根说:“还记得陆许被控制那会儿不?我是有依据的……”说着又道:“陆许!” 陆许倚在二楼栏前,往外看,漫不经心道:“别问我,我没主意。” 阿史那琼说:“还能这么玩?会死的吧。” 鲤鱼妖说:“我觉得老三要死。” 陆许朝莫日根投来一瞥,莫日根又朝众人说:“时机把握好,就没有问题。” “我去吧。”陆许从栏前过来,答道,“我有经验。” 莫日根马上道:“不不!陆许,你是那根线,你必须把线头抓在手里。” “你就这么相信我?”陆许说。 莫日根没有说话,又朝一众同僚说:“有意见么?” “当然有!”众人异口同声道,“另外想个办法!” “那你们想。”莫日根无奈了。 陆许眯起眼,打量莫日根,说:“你认真的?” “当然啊。”莫日根一脸莫名其妙,看看众人。 “我与琼去吧。”阿泰说,“我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再怎么说,羁绊也比你们深些。” 莫日根说:“不是每个人都有驾驭梦境的能力。” 阿史那琼说:“我去,让小陆进泰格拉的梦里,到时候叫醒我。” “不要说了。”莫日根知道大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答道,“苍狼与白鹿本来就拥有能力,我相信陆许。” 众人又静了一会儿,最后陆许说:“可以,我陪你去,能不能成,可不一定。只是我的角被你们斩了,法力不强,万一失败了可不能怪我。” 莫日根看着陆许,彼此对视,裘永思又说:“若失败了,就只好等长史与鸿俊回来,强行唤醒了。” 莫日根迟疑片刻,而后摇摇头,说:“我有信心。永思,你得盯紧了杨国忠,我猜他等不到贵妃寿诞,只要安禄山的护身神火被咱们拿走,他马上就会下手抢回妖魂。而安禄山,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找咱们。” 裘永思说:“这包我身上,降龙自有降龙的手段。只要在他的护身神火上加一个禁制就行,虽然复杂,却不是毫无办法。” 鲤鱼妖有点悚:“你们的胃口也太大了点吧。” 初时不过让莫日根去查出安禄山护身法宝下落,没想到莫日根竟打算顺势将杨国忠也一网打尽,只是这计划十分冒险,但大伙儿讨论来讨论去,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干坐着讨论不如付诸行动,于是各自领了任务。 阿泰与阿史那琼负责监视安禄山的一举一动,只要莫日根一查出他的护身法宝下落,便即下手抢夺。一旦神火被夺,杨国忠便将第一时间发觉,前来寻找安禄山。 而安禄山也将第一时间前来抢回神火,届时,裘永思便在神火上动个手脚,假借受伤,弄个假的,让安禄山夺回去,引安禄山与杨国忠相斗,两败俱伤时,再引发神火上的禁制…… ……最后众人联手,既剿掉安禄山,又降服杨国忠。 莫日根对自己的设想十分满意,只觉这计划怎么听怎么完美,到得内间欲躺下时,朝陆许说:“你觉得太冒险么?” 陆许眼神复杂,看着莫日根,说:“你其实挺聪明的。” “强中更有强中手。”莫日根随口道,“长史太聪明了,大伙儿都没了用武之地……我需要想什么?” “回想你记忆里最深刻、最无法割舍的过去。”陆许说,“哪怕今天就赴死,脑海中仍念念不忘的回忆,执念也好,美梦也罢,是爱是恨,都可以。必须确保自己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会想起。” 莫日根“嗯”了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陆许伸出一手,按在了莫日根额上。 “三千世界梦境,幻梦之中,唯你心有真实。”陆许念诵道。 陆许手中焕发出白光,浸润了莫日根的额头,刹那狂风飞扬,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千万碎草被风吹起,飞向碧蓝如洗的天际。 半大的少年在草原上跌跌撞撞地奔跑,铁骑互相冲撞,战马冲过室韦人的村庄,火焰燃起,天地间霎时成为火海。 “姆妈——!” 村落被烧成焦炭,少年痛苦大喊,四处找寻,而尚有余温的废墟之中,安静地躺着一具被烧得漆黑的女尸…… 陆许倏然拿开手,顿时不住喘息。 莫日根睁开双眼,朝陆许看来,神秘地挤了挤眼,说:“只有你看见了,可千万别往外说。” 陆许:“……” 莫日根又拉过陆许的手,按在自己额前,白光再次发散开去,少年时的他骑着狼,身后带着一众狼群,驰骋在草原上。银河一时如瀑,星光闪烁,长夜之中,他抬头眺望天际,白鹿从天顶温柔地奔踏而来—— 许久后,莫日根醒了。 陆许收回手,怔怔看着莫日根。 “好了。”莫日根长舒一口气,头有些疼,坐起身,沉吟片刻。 “那是谁?”陆许忽然问。 “我娘。”莫日根笑着说,“你也看见她了不是么?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陆许无论如何,无法将那具烧焦的尸体与莫日根记忆里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陆许不安地说。 莫日根答道:“我娘生下我时,爹不在我身边,我在阿克浑部中长大,他们说我出生那夜,大草原上几乎所有的狼都来了,它们包围了整个村庄……” 陆许眉头深锁,莫日根坐在榻畔,解开外袍、里衣,袒露一身古铜色的胸膛,换上放在案前的粗布衣,对着镜子系带,朝镜中的陆许道:“我娘说我出生那天,一身的狼毛,后来才慢慢地褪了,想是妖力投胎托生时未竞。老人们一度以为我是妖怪。直到阿克浑部毁于战火,我才离开西北沃伦湖一带,拿着我娘的信物,去室韦找我爹……族中有一位老萨满,坚持认为我是苍狼的转世,让我到横山峡谷中去……” 陆许说:“可鸿俊说,你有四个弟弟。” “不是一个娘生的。”莫日根笑道,以手比画,说,“最小的只有这么大。” 陆许见平时莫日根总是乐呵呵的,没想到在他的梦境里,竟有着这么一段过去。 “不然怎么说让我去呢?”莫日根说,“天魔对我的过去应当挺有兴趣。” “后来找到杀了你娘的人报仇了么?”陆许又问。 “走吧。”莫日根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换那身衣服,咱俩一起出发。” 黄河上风浪湍急,出得渭河后,船便开始轻轻摇晃,鸿俊过了足足一天才缓过来,而李景珑抱着鸿俊,从当天午后睡到第二天的天亮,鸿俊醒来时伸了个懒腰,发现李景珑早已醒了,正搂着自己看,脸色却有些凝重。 “你没事吧?”鸿俊说。 “你没事吧?”李景珑反问道,“疼不疼?” 进得太深的第三次让鸿俊有点不大舒服,除此之外,一切倒是很好。鸿俊从没想过,做这件事居然能如此地快活,难怪世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那是心中与身体双重冲击的体验,鸿俊颇有点想再来,但只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受不了。而当欲望褪去之后,与李景珑赤身裸体地彼此抱着,亲吻,抚摸时,反而更让他感觉到被唤作“爱”的情感。 “你没事吧。”鸿俊说,“怎么脸色不大好?” 鸿俊见李景珑昨日连着做了三次,突然觉得他似乎脸有些白,李景珑却道:“开什么玩笑?哥哥像是纵欲过度的模样么?再来?” 鸿俊忙讨饶道明天明天,按着李景珑的手,笑着说:“其实我最喜欢最后一次,就是过后有点儿不舒服,你究竟在哪儿学的?” 李景珑抓着鸿俊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让他摸,说:“春宫图上看的。” 鸿俊:“……” 李景珑又亲了下鸿俊,起身道:“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我不想吃。”鸿俊说,“再陪我睡会儿。” 李景珑说:“听话,吃完陪你抱个够,到洛阳有三天呢……” 李景珑好说歹说,鸿俊只抱着他不放手,又舔舔嘴唇,去舔他胸肌上的那颗乳|头,李景珑被鸿俊这么一逗,全身都僵了。 “你看,你都不硬了……”鸿俊尚且抓着李景珑的那个,说,“下次不能连着来好几次……” “其实是因为……”李景珑的脸色有些古怪。 鸿俊:“???” 李景珑又忍了一会儿,说:“不行了,我得起来。” 说着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鸿俊,慌忙起身,匆匆穿上长裤就推门出去,赤脚上了楼梯,鸿俊一脸莫名,坐在榻上朝外看。 “呕……”李景珑吐了。 鸿俊瞬间五雷轰顶,不会吧,这么伤身体吗? 甲板上,李景珑扶着船舷,稀里哗啦地朝外吐,鸿俊打着赤膊,匆忙追出来,说:“都是我不好,你没事吧?” 李景珑:“……” 鸿俊忙给他顺背,心想是不是昨天着凉了?李景珑却镇定自若道:“给我点儿水。” “下回咱们还是别……” “不不不,你听我解释,不是因为那个……呕……” “……” “官爷晕船了!回去躺下歇着罢!用点清淡的就好,别吃多了!”船工朝两人喊道。 李景珑脸色煞白,算天算地,只算不到自己居然会晕船,鸿俊却觉得着实好笑,自己第一次坐船,从没想到会有这茬,从前在医书上倒是看到过的,于是跑上跑下,给他找白粥吃。李景珑整个人都蔫了,与床上那雄风大振的模样截然不同,只能坐着喝粥。 鸿俊先是在他耳后施针,再抓了些船上人惯用的草药,熬好了让他喝下去,安置他睡下,李景珑只委顿不堪,丢尽颜面。 “本想着两三天里,能与你好好亲热亲热……”李景珑半饿着肚子,又是反胃,又是气虚,说,“居然晕船。” 鸿俊笑道:“没关系,这样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喜欢。” 是时虽已人间四月,黄河上晚风仍大,李景珑在被窝里从身后抱着鸿俊,两人抬头时,便能看见舷窗外闪亮的星辰。 神都洛阳 两天后,船到三门峡停靠,李景珑上岸后稍好了些,鸿俊便站在三门峡高处,眺望黄河流水滔滔,想起鲤鱼妖毕生的愿望,就是跳过三门峡处的“龙门”,再化龙而去。 虽然后来知道了不是跳个龙门就能随随便便成龙的,还需要积功德,但鸿俊仍忍不住先替鲤鱼妖过来亲眼看看。想到鲤鱼妖,便想到离开太行山的那天,再想到重明、青雄,其中种种,恍若隔世,自己也已与李景珑走到了一起。 而自打年初离开曜金宫后,重明已对他不闻不问,更似乎对李景珑从未有过好脸色,想到此处,鸿俊又叹了口气,没有亲人的感觉,令他只觉有些孤独。 经三门峡进河洛地区,李景珑便不再乘船,此处商队集散,他们花钱雇了车,跟商队下洛阳去。又得一天一夜,坐在车里歇息,好容易将晕船那劲儿缓过了,正想再亲热会儿时,鸿俊不敢在车里胡来,忙推李景珑,忽闻外头一声:“神都洛阳——千门万户开——” “到啦!”鸿俊忙揭开车帘朝外望。 李景珑以手覆脸,心中尽是无奈。 自古时周代武王于此地定鼎称“洛邑”,洛阳便为天下之中,历秦所置三川郡,汉光武定都,至魏晋,五胡十六国后,隋帝定居此处,大唐更行两都制,洛阳称“东都”,李治、武则天长期定居此处。 武周时洛阳被称作“神都”,全城以周天二十八星宫规划,城内“七天”建筑则对应北斗七星,犹若天上宫阙。其中紫微宫所在之处,天上星宿三垣之中垣,称作中宫,乃是天帝所居之地,名唤“明堂”。 到得人间四月天,正应了李隆基所作诗句“洛阳芳树映天津,灞岸垂杨窣地新。”天津桥横架于洛水上,水流对应天际银汉,滚滚逝去。 李景珑与鸿俊牵着马,进了洛阳城,东都虽不似长安宏大且鱼龙混杂,却别有一番仅属于中原的繁华感。 鸿俊在桥上看洛河中鱼群,想到曾经人祖伏羲正在洛河畔领悟八卦,作河图与洛书,当即只觉以神州之辽阔,气象万千,足是包罗万象,只不知这一辈子能不能走完看完。 “往东边走。”李景珑说,“沿定鼎门大街过去。” “住客栈么?”鸿俊问。 李景珑摆摆手,与鸿俊各牵着马儿,两人一身服饰一看便是长安来的,东西都虽只隔数日路程,进了函谷关,风土人情却有所不同。长安人胡化较重,束袖、饰品、束发等都较随意轻散;洛阳人则较为讲究。李景珑英气,鸿俊明朗,走在街上,又有不少人朝他们投来一瞥。 “去通天浮屠。”李景珑说,“相传最早的驱魔司就在浮屠后头。” 昔年武曌在位之时,力建一礼佛堂,成通天高塔,后便是狄仁杰驱魔司所在之地,后中宗李显迁往长安,驱魔司也随之跟去。如今此处摘了牌,无人入住,平日里有沙弥照顾,打扫得十分干净。外头乃是极大一校场,时值春末夏初,阳光晴好,不少小孩儿在校场上蹴鞠踢毽子。 “倒是奇怪了。”李景珑推开院子,笑道,“长安的驱魔司荒草丛生,洛阳都没人了,却收拾得这么干净。” 鸿俊说:“怎么还有人住过?” 李景珑答道:“永思出来捉妖时,在这儿住了一夜。” 两人收拾行李,李景珑又见案上还摆放着粗陶茶具,想必是裘永思用过的,鸿俊方想起先前裘永思来过一趟,想必他已与李景珑打过招呼。 说着李景珑取出几枚铜钱,乃是前朝古钱币,出去找了个踢毽子的小孩,并将赏钱交予他,说:“这两枚铜钱,请帮我送到东大街云来坊去,给一个唤佘佘的男人;这一枚,替我送到魁星街四文巷,给一个唤老五的。” 外头小孩儿应了,两人便坐驱魔司里喝茶,房中墙上,一样有不动明王壁画,鸿俊想起少时杀了自己爹娘的那金甲战神,隐隐约约间,便是不动明王法相转生。 他站在壁画前,抬头眺望,只见不动明王手执六件法器,其中见得最多的一柄剑,就是李景珑随身带着的智慧剑。 “我记得青雄说过。”鸿俊道,“必须有六器齐全,才能杀死天魔,净化魔种,是真的么?” “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李景珑自顾自地煮茶,沉吟片刻,答道,“这话我也朝永思问过,我们研究了不少狄公留下的史料,传说确实如此。” “如果天魔复生,到得无法阻止的地步,就只有不动明王的六件法器归一,才能杀得死它,让戾气回归天际。”李景珑说道。 “戾气本来就因世间众生而生。”鸿俊道,“最后杀掉的,其实也就是那枚魔种。” “嗯。”李景珑知道鸿俊话中之意,六器若集齐,目的只是毁去鸿俊心脏里的魔种而已。 “这些年里,你就没找过其他的几件么?”鸿俊端详那六件法器,问道。 “不可能找得到。”李景珑说,“已经失踪近千年了,从上一次天魔复生到现在,这么长时间,怎么找?” 鸿俊问:“上一次天魔复生是什么时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李景珑答道,“自白起坑杀四十万降卒起,到秦一统天下,死的人不计其数,秦二世而亡,天下再次陷于大乱,戾气终于超出了天地脉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是有天魔降生……来,过来。” 鸿俊知道李景珑接管驱魔司以来,想必早已将过往历史熟读,所知更在他之上,便也不多怀疑。 “如果天魔真的出来了……” “不会出来,我朝你保证。”李景珑认真说道,“不是时候,鸿俊。” 鸿俊眉头深锁,李景珑又说:“第一次天魔降生,在逐鹿之战后;第二次天魔降生,在牧野之战时。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第三次天魔降生,则是楚汉争霸,你想想,其中有什么关联?” “都是死了许多人的大战。”鸿俊说。 李景珑点头道:“凡人之死,怨气不得消散,才会游离于世间,越聚越多。” “可这一千年里,也发生了许多事。”鸿俊想了想,说,“远的不说,就说四百年前,汉胡交战,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李景珑倒是没想到,鸿俊居然还知道神州历史里的这段过去,他沉吟片刻,而后道:“你觉得獬狱、安禄山所吸收的魔气,就是那时遗留下来的?” 鸿俊点点头,李景珑叹了口气,说:“确实,随着每一个千年过去,人间的戾气都比上一个千年更多,狄公也在册子中这么写过。” 第一个千年乃是先民们的千年,涿鹿之战前后,天魔最先诞生。第二个千年,则是上古三朝的千年,牧野之战武王伐纣破殷商四十万大军,而后仙道封神,死者虽比上一个不可考的千年,多了不少,却仍算不上血洗神州。 及至第三个千年,人间七国角逐,战国七雄烽烟一起,生命都以百万、数百万计。白起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六国联军兵临函谷关,五十万众。到得秦以秋风扫落叶一统六国时,这场杀戮直到了顶峰。而就在车同轨,书同文,天下终于安定后,本以为这场灾难到得尾声,却又“天下苦于暴秦”,戾气日重,最终天魔现身。 史料已不可考,李景珑尚未找到上一次天魔复生的描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不动明王也随之出现,除去了天魔,将戾气还于天地脉中。否则狄仁杰也不会建起驱魔司。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鸿俊说,“有时我总在想,我究竟是什么呢?” 李景珑平日里很少与他讨论这个问题,他甚至不想鸿俊为此而烦恼,然而随着两人的关系变得不一样后,他逐渐了解了鸿俊,发现这眉清目秀的小子平时虽然总是一脸懵样,心里却藏着许多事。 尤其对于魔种与自己的身世,他更是心如明镜,只是大部分时候李景珑不提,他也不说罢了。 回避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李景珑索性道:“不瞒你说,我也曾经想过,但这与你是谁无关,你就是你,你就是鸿俊,是我的媳妇儿。” 鸿俊笑了起来,李景珑不待他回答,又说:“你说得不错,关于天魔究竟是什么,我与莫日根、阿泰、永思他们也常常讨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老祖宗教咱们的道理,要战胜对手,首先就得了解它。” 鸿俊“嗯”了声,说:“魔种,最早应该说,是在我爹的身上,当年我爹是自己化身为天魔吗?如果是的话,不动明王又是怎么杀……杀了他的?” 李景珑说:“首先是不动明王六器,智慧剑、降魔杵、捆妖绳、大日金轮、蚀月弓、金刚箭,目前虽不知余下五件在何处,但如果是你爹化为魔,那么只有这六件法器都在手,才能除掉他身上的魔。” “如果是我的话呢?”鸿俊突然说,“如果我把……” “不行!”李景珑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鸿俊一开口,李景珑便猜到他想说什么——把獬狱分出三魂,已搜集到的魔气全部吸走,自己化身为魔,再让李景珑杀掉他。 “好吧。”鸿俊挠挠头,说,“万一弄巧成拙,你手上又没有六件法宝,我失去意识,就更麻烦了。” “不是弄巧成拙的问题。”李景珑眉头深锁,带着怒气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在乎的是你,是你!” 鸿俊反而没想到这话,只得说:“好吧。” 看来陆许确实守口如瓶,李景珑第一次知道鸿俊这念头,当即怒也不是,惊也不行,反反复复朝鸿俊确认,鸿俊只不住口道好好好。 “好什么好!”李景珑说,“你根本没听进去。” 鸿俊端详李景珑,忽然有点儿心酸,事实上他对活着并无太大执念,也许是在重明身边长大的缘故,凤凰对活着本就看得很淡,青雄又是对生命并不执着的大妖怪。常说朝菌不知晦朔,蟋蛄不知春秋,人也好,妖也罢,在这浩大的天地面前,生命的时光只是沧海一粟。 于是他打小便对生死看得很开,活着自然快乐,哪怕明日就要赴死,倒也没多少遗憾,尤其是与李景珑在一起之后,觉得人生实在是不枉来到这世上走一遭。 但自己若死了,只怕李景珑这辈子会很可怜。 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否则定将惹来李景珑没完没了的训,鸿俊看他十分生气,只得连连点头。 “你发誓。”李景珑最后说,“你会和哥哥一起,好好活着。” 鸿俊在这一刻,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点头道:“好,一起活着。” 李景珑又说:“你拿我性命发誓,你要乱来的话我就死了。” “那可不行。”鸿俊马上说道。 李景珑随口道:“反正你真想这么做,我也不会杀你,就站着看你,让你杀了我,到时你就更难受了,把我杀了以后,也没人制得了你,你就成魔王了。成了魔王,整个神州就全毁你手里了。” 鸿俊马上叫道:“你怎么能这样?!” 李景珑说:“为什么不可以?我好歹也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鸿俊压根没辙,说也说不过,李景珑脑子又聪明,自己提出那个玉石俱焚的办法,就是为了救大家,李景珑这么一说,鸿俊只好绝了这念头。 是时,外头有人道:“求见大王。” 两人马上转头,只见两个瘦削男子走进来,各有各的瘦,瘦得又各有各的奇怪。左边那人张着长倒三角的蛇精脸,却是在玉门所俘的沙蛇!右边那人看似四十岁上下,身材佝偻,脸上胡须长得乱七八糟,如猴儿一般,稍弓着身,说:“拜见大王。” 李景珑便他们示意进来,鸿俊心想你什么时候成他们的大王了?李景珑朝鸿俊说:“老五是那只猱从前带在身边的猴妖,永思杀了那猱后,放了它自由,就在洛阳贩卖水果糊口。” 那两只妖怪又一起朝鸿俊磕头,鸿俊才意识到“大王”叫的居然是自己!忙说:“快起来,我不是什么大王!” 李景珑以眼神示意,鸿俊不明所以,便也点点头,李景珑说:“先前裘公子吩咐你们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两位。”那沙蛇说,“青雄大王也吩咐我们仔细盯着,前些日子里,天魔手底下的两只大妖怪来了洛阳……” “青雄?!”鸿俊惊讶道,“青雄什么时候来的?” 患得患失 “就在半个月前。”那名唤老五的猴妖答道,“大王正在调集妖族,准备和天魔开战了。” 鸿俊:“……” 鸿俊万万未料到,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就在长安皇陵出事以前,李景珑便将裘永思派来了洛阳。而裘永思在洛阳调查妖怪食小孩脑髓之事,顺藤摸瓜,抓出一只猱妖。 那猱妖修炼三百余年,极是难缠,裘永思正在与它展开对决时,青雄突然出现,并出手将猱妖打回了原形。那猱妖来到洛阳时,曾抓了只小猴子当奴隶,正是面前这名唤老五的。 青雄与裘永思一同审问猱妖之后,得知情报。告知自己将号召并未听命于獬狱与天魔的妖族,预备在不久后,协助李景珑,与獬狱发起对决。于是匆匆一别,离开了洛阳。 这沙蛇妖,则被李景珑故意留在陇西,众人结束敦煌之行后,那天李景珑带鸿俊回城时,把他留在澡堂中,自己便前去解决此事,将沙蛇妖放了出来,并令他赶往长安,朝獬狱送了一个破绽。 鸿俊听得云里雾里,问:“什么破绽?” “告诉獬狱,你体内的魔种将随时不受控制。”李景珑说,“迫使他尽快动手,来找你的麻烦,将他辛辛苦苦吸来,又被你夺走的魔气抢回去。” “可是你却……”鸿俊正要问,李景珑却使了个眼色,鸿俊这才明白过来。那时李景珑就想过,以心灯封印自己体内的魔种。但他故意透露给獬狱的是,自己根本无法控制。 所以就有了獬狱在昭陵中,冒险前来欲夺走鸿俊身上魔气的举动。但鸿俊明确地反击了它,而獬狱就此也暴露出了行踪,被李景珑据此推断到踪迹,最后抓出了杨国忠这条大鱼。 而再往前回溯,李景珑是如何有把握将自己体内魔气封印住的?也许是在敦煌那一夜,战死尸鬼王说到“七情六欲”之时,封不住陆许,可以封鸿俊自己嘛! 鸿俊想通了这层,竟是觉得李景珑这家伙的计谋直是一环套着一环,他嘴角抽搐,说:“你太狡猾了。” 李景珑谦虚地说:“都是小聪明,不足挂齿。” 说着又朝两妖道:“那么,城内最近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洛阳城来了不少妖。”沙蛇恭敬答道,“蛊猿大……那蛊猿,也来了两只,正盘桓在城内。” 老五显然对蛊猿带着畏惧,说:“大王,蛊猿极难对付,你们可得当心。” 根据先前的情报,那两只蛊猿离开,是为了追受伤遁走的鲲神,而它们在洛阳停了下来,既不回长安朝安禄山复命,也不离开,驻留此地,定有蹊跷。 李景珑思考片刻,问:“出现的地方在哪里?” “一只在天津桥东边,万花酒楼里头”沙蛇说,“另一只在城外的‘国色天香’。” 李景珑沉吟片刻,老五欲言又止,鸿俊看出来了,便示意他说。 “洛阳是不是,还来了一位妖王?”小五问,“前些日子,有股妖力一抖,可没来得及细找,眨眼间就没了。” 李景珑马上就明白了,鲲神要么是被抓了,要么是受伤藏身城中,便让两只妖怪继续监视,一有动向,马上来回报,然后打发了他们。 两人坐在洛阳驱魔司厅内,鸿俊还在回味先前其中的一堆弯弯绕绕,李景珑则开始思考,思考时总忍不住看鸿俊,看着他,又开始笑。 “笑什么?”鸿俊说。 “笑你是我的人了。”李景珑说,“乐一乐不行?” 鸿俊哭笑不得,问:“现下怎么办?” 李景珑无奈道:“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想不了事儿,一下就变蠢了。” 鸿俊笑着说:“我想出去走走,成么?”李景珑欣然点头,正要起身时,鸿俊却说:“我想自个出去,你独自在这儿想吧。” 李景珑不乐意,但想到哪怕两人已经在一起了,也不能终日腻在一处,天天谈情说爱,况且一恋爱起来,自己根本没脑子去想问题,只想和他说话,便不情愿道:“那你算好时辰,早点回来。“ 鸿俊凑上前,亲了下他,说:“我顺便买点吃的去。” 李景珑被那么一亲,全身好半晌都像烧开的水壶一般直往外冒气儿。定下神来,又觉得自两人相处起,鸿俊竟是从最初半推半就,变得极其自然,兴许是那个梦里小时候的记忆使然,竟令他不再拘束,有种相伴多年、举案齐眉的感觉。这是他这一生里至为期待、至为向往的感情。 然而这一切又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令李景珑有些怕,总怕自己一不是妖族,二无家世,不值得鸿俊这么待他。总怕眼下良辰美景来得太好,如繁花终有凋零时,来日又隐约有落尽之意;更怕鸿俊先前所言,隐隐带着些不祥之意。先前还做过一个梦,梦里…… 李景珑患得患失地想了一会儿,又不知鸿俊去了何处,总怕他半路被蛊猿发现抓走了,然而这处并无天魔,归根到底,也不该有什么穷担心才是…… 手头还有案子要破,得赶紧理清细节,设个连环套让那俩蛊猿自己钻进来…… 鸿俊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出去多久了?不对啊,茶案上这香还没烧完,不到一炷香时间?怎么感觉好久了…… 鸿俊第一次来洛阳,不想与李景珑一起出来的原因是,想买个什么东西送他。从前他常羡慕书里说的那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情侣,虽然作这《白头吟》的卓文君开头就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也好不到哪儿去。若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情分,也是很好的。 所以他想做个定情信物,送给李景珑。送玉送金太俗,剑穗盔甲太土,送个护身的法宝倒是不错。自己从前在曜金宫中试做过不少小玩意,大多用在了重明身上,且几乎全失败了,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做法宝还没尝试过,还得回去问裘永思。 洛阳只有一个市集,唤“南来北往”,没有长安东西市大。鸿俊在市集上逛了一圈,看见一枚扳指,忽想起李景珑常弯弓搭箭,做个扳指也不错,于是买了个扳指,准备以此为模具,另寻材料,参考着重新做一个法宝用。 接着他又四处逛,看见一副胡人的皮甲,那皮甲只有几条带子,连着左臂,右手有皮套,乃是驯鹰用的,李景珑肌肉轮廓漂亮,胸肌腹肌该有的都有,穿上这身,半皮制铠甲般露得应当很好看。于是鸿俊又胡乱花钱,买了套皮甲。 四月春风拂面,鸿俊正要进药堂配药时,忽见外头躺了个男人,不断挣扎呻|吟,身上已经腐烂了,在那春日里显得极其狰狞恐怖。 “救命……救命……” “活不了啦,别叫了。”药堂里头,小二出来说,“哎!这谁家的!赶紧带回去吧!” 鸿俊于心不忍,躬身想给他把脉,里头又有大夫说:“别碰!仔细染上了!” 时近黄昏,市集上摊子渐渐地收了,鸿俊朝那人说:“你家在哪儿?” 那男人喉咙里发出一阵不甘的响声,说:“有钱,我有钱……给你钱,你救我……”说着又抬头,朝药堂里说:“大夫,我不想死,救我,我把命给你……” 夕阳西斜,莫日根穿一身粗布衣,推一辆板车,与陆许穿过小巷,往安西兵府里送酒去。 陆许说:“今天?” 莫日根有点犹豫,说:“再等一天罢。” 两人经兰陵琥珀的老板娘特兰朵介绍,接下了给安西兵府送酒的活儿,每天日落前将四十埕酒送去,供安禄山麾下将领饮用。节度使入京后,安禄山隔三岔五往宫中走动,十六抬软塌将他抬进去,朝皇帝与贵妃见个礼,便回来与一众将领吃喝。 莫日根算了下,光是长安城内这安西兵府里上下两百号人,每天就得吃掉十头羊羔十头猪,鸡、鸭、鹅,外加鹿肉、獐子、鱼等不计其数。酒更是一坛坛往里送,全部倒一个大缸里头送进宴厅里去,喝酒的人拿着个盆从中舀。 陆许说:“我觉得今天差不多了,府里下人都认得咱们了。” 莫日根将车推进去,采买便道:“哟,今天来得倒挺早呐!” “是是。”莫日根以汗巾擦手,像极了仆役,若非身材高瘦,朝小厮里一扔,倒看不出异样来。陆许却肤白俊秀,一看就不像干活的,在一旁站着冷冷打量,莫日根第一次来时只介绍这是他远房弟弟,读书人,自己干活儿供他买书,预备明年科举。采买倒也不怀疑,便说:“老规矩,倒缸里头去罢。” 莫日根便往缸里倒酒,陆许依旧在旁看着,恰恰好那时管家到得后院来,朝那采买说:“昨天那俩捧肉盘的怎就不见来了?你再上西市去找两个周正点的。” 陆许马上朝莫日根使了个眼色,莫日根稍一点头会意,却不说话,只笑着倒酒,昨夜阿史那琼试着放倒了两名府上杂役,令其上吐下泻,来不了伺候安禄山。正想着试试两人能不能顶上,果然机会来了。 采买应过声,朝莫日根说:“就你俩吧!你个子高了些,待会儿注意跪好点,别太直着就成。” 莫日根笑逐颜开,忙道好好好,陆许却不大情愿,采买说:“有钱!待会儿一人赏你们两百钱花用去,节度使大人要是心情好,给你锭银子你便发财了。” 陆许这才答应留下来,那采买正不想跑西市这么一趟,当即又让人带两人去擦擦身,换了粗布衣,以便伺候安禄山晚宴。入夜时莫日根与陆许在后院里头按了几下水龙,将身上粗粗擦了一次,莫日根肤色常年曝晒,乃是健康的古铜色。陆许当年当斥候时习惯穿夜行衣,不怎么晒太阳,肤色仍是白的。 莫日根看陆许身材皮肤,笑道:“你和鸿俊谁白些?” “关你什么事。”陆许答道,只背对他,莫日根怔怔看着陆许赤|裸的身体出神,忽然有点明白了李景珑喜欢少年的原因。那原始而粗野的欲望,竟是多多少少,隐隐约约冲击着他。 两人脱了衣服,换上皮裙,上身赤着,环了两条皮带,乃是突厥人惯常的打扮,安禄山出身突厥,常穿金戴银的一身,对麾下将士更喜突厥皮甲装束。常袒露胸腹,以示武勇。 出来时,后院又整箩整箩地往另一个箱里倒活鱼,那满箩筐的鱼扑腾扑腾掉了满地,其中掉出一条长手长脚的鲤鱼来,满地乱蹦,忙把手脚收束,趁着仆役不注意藏进箱里,朝外打量。 仆役先搬了一箱走,陆许趁那空当说:“赵子龙!” 鲤鱼妖从鱼堆里冒出个头来,莫日根示意它过来,鲤鱼妖说:“我没穿衣服!羞死个人了!” 莫日根说:“以前你不也从来不穿衣服?” “穿上以后再脱就不一样了。”鲤鱼妖又缩了进去,此刻仆役回来,将它所在的那箱也搬了进去。 陆许与莫日根百无聊赖,在后院廊下坐等着,莫日根侧头打量陆许,只想找些话来说,陆许却依旧那般,淡淡的,也不主动开口。 “嘿。”莫日根说。 “嗯。”陆许看了一眼莫日根,仿佛在看见他的过往回忆后,奇怪地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别担心。”莫日根道,“不会有事。” “谁担心你了?”陆许随口道,“想多了吧。” “你当我弟弟吧。”莫日根伸手要去摸陆许的头,却被陆许挡开。 “我可不是鸿俊。”陆许说,“他什么都不懂,我懂,又不是几顿饭就能被骗了跟着走的。” “哟。”莫日根笑道,“我要真想骗你,就不是现在这般了。我可从来没瞒过你什么。” “他们不知道?”陆许突然问。 莫日根没想到陆许还记得他的梦,不以为意地答道:“这有什么好说的?” “李景珑也不知道?”陆许又问。 莫日根显然不愿多提,又说:“待会儿按计划行动……” “你来长安,不仅仅是为了历练。”陆许说,“我猜得对罢?” “不是为了找你么?”莫日根眼中神情一闪,仿佛变了个人般,笑容里也带着复杂与玩味。 “那么还留在驱魔司做什么呢?”陆许又问。 莫日根说:“当然是为了弟兄们。” 陆许说:“阿泰与阿史那琼为了神火,为了复国;永思哥为了抓獬狱……” “你们怎么都特喜欢永思。”莫日根打量陆许道,“都喜欢叫他哥。” “因为他有才华。”陆许说。 “好吧,我是粗人。”莫日根笑着说。 莫日根恰好到处地一打岔,陆许还想再问时,突然后面“哇”一声惨叫,是鲤鱼妖的声音,两人马上起身匆匆赶去。 鲤鱼妖顿时魂不附体,急匆匆地钻跑出来,不住发抖。 “好恐怖!”鲤鱼妖说,“我不待在那儿了!” “怎么了?”陆许与莫日根马上紧张起来,莫日根快步转过走廊,与陆许看着后厨,还以为后厨中有天魔,只见屋檐下从大到小,满满地挂了上百套风干的咸鱼。 “直面你内心的恐惧。”陆许面无表情道。 十里河汉 洛阳正街上,黄昏时,药堂临近关门,只留下一个坐堂看急诊的大夫,鸿俊仔细检查那病人,发现他的身体已开始渐渐溃烂,经脉内气极虚。 “治不好的了。”那大夫说,“年轻人,喜好流连花街柳巷,各人命,各人担,早点家去吧。” “什么病?”鸿俊从未见过的这样的病。 “别碰他。”大夫见鸿俊诊脉手法也像是行医世家出身,特地嘱咐道,“破皮出血,身上有疤的,碰多了就得染上病,看你干干净净,别得一身疮。” 鸿俊看了一眼那大夫,想了想,入药堂内去抓药,出来时把那人抱起来,说:“走吧,我给你治。大夫,我把他带回去试试。” “别试了!”大夫还想劝,鸿俊却已带着他走了。 这举动无异于在大夫面前踢馆,但鸿俊一来长得好看,二来言行举止不像刻意,大夫也就算了。 然而走到一半,鸿俊便想起李景珑万一嫌弃怎么办?这人虽是自己找回来的性病,却也罪不至死。但李景珑肯定要骂他,鸿俊想来想去,十分纠结,若李景珑让他别把人往家里带怎么办?总不能让他躺在外头,说不定还得吵架。 “谢谢……谢谢你。”那人拖着沉重步伐往前走,鸿俊硬着头皮,把他往洛阳驱魔司里带,待会儿怎么朝李景珑求情的话他都想好了。 只见驱魔司外,李景珑正在徘徊着等他回去,远远一瞥,见鸿俊扛着个人,吓了一跳,说:“怎么了?” 李景珑快步上前,将那人搀进去,又朝鸿俊道:“我说怎么去了这么久不回来!” 鸿俊支支吾吾,把事情经过说了,孰料李景珑没有半句怨言,说:“衣服脱了我看看?” “脏。”鸿俊说,“你别碰。” 李景珑说:“是你别碰,来,给他擦擦……” 鸿俊十分意外,李景珑居然没教训他,反而为这人擦洗,那人全身皮肤溃烂,稍以毛巾一碰,便痛得大叫起来。 “都快烂光了。”李景珑说,“怎么回事?花街柳巷里染回来的病,也决计没有这么狠的。” 鸿俊怀疑地打量李景珑,说:“你见过?” “以前神武军的弟兄,偶有没钱的。”李景珑说,“便跟着胡人商队里头带着的舞姬厮混,也染了一身病,自然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文……文瑸。”那男人呻|吟道,“我好痒……” “别抓了。”鸿俊制止他自己抓身的动作,去给他调止痒溃烂的药膏,李景珑解开那人裤子看,说:“这儿却是好的,不像啊。” “像什么?”鸿俊问。 “倒是像中了什么毒。”李景珑沉吟道。 “我也觉得。”鸿俊说,“你摸他的脉,虚得很厉害,身上烂了,也没有恶臭,反而有股奇怪的气味。” 李景珑当兵时略涉跌打、内伤等病症,学了个皮毛,虽不像鸿俊精擅,但大致也是能分辨出来的,他思考片刻,而后朝文瑸问道:“你相好的叫什么名字?” “不……不记得了,姑娘们太多……” 文瑸和李景珑差不多身长,此刻脱光了躺在房里榻上,一身斑驳破皮不论,身材却是极好的,肩宽腰健,论俊美,似乎比李景珑还胜着半分,只无他眉目间英气,可见平日里不缺美人儿,甚至是个姑娘们愿意倒贴钱养着的主。 “说清楚。”李景珑说,“这是救你性命。” 文瑸一身痒得难受得直哼哼,那痛苦更是如蚂蚁在骨髓里爬,说:“在十里河汉……七天前,见的是香玉……” “香芋?”鸿俊好奇道。 文瑸见鸿俊调了药过来,不断哀求,说:“快……给我,把药给我……”断断续续的,李景珑听得嘴角抽搐,鸿俊一脸无奈,只因那哀求与呻|吟声,像极了鸿俊在床上叫的“给我”。 “我去十里河汉看看。”李景珑说。 鸿俊怎么能让李景珑自己去?当即上了药,快步跟出来,李景珑笑道:“生怕我把持不住?我又不……” “我好好奇哦。”鸿俊抬手,勾着李景珑过来,搭他的肩膀,煞有介事地与他一起出去。 李景珑先是打听了十里河汉的去处,都让他往天津桥后走,见人多围在洞前便进去,听得鸿俊一头雾水。然则两人过了天津桥,到得桥后,便见不少人等在一个洞口外,那洞口看着也稀松平常,外头挂着一块匾,上书“十里河汉”。 李景珑:“……” 鸿俊:“……” 这儿怎么跟个墓似的?鸿俊正探头往里看,周遭有不少浪荡子说:“嘿哟——来来来,今儿不逛了,你叫什么名字?小郎君?咱们喝酒去吧!” 李景珑的脸瞬间一沉,鸿俊生怕他要动手揍人,低声道:“查案,查案要紧。”说着也不认真看,便拖着李景珑进去。” 洞内一片漆黑,远远地传来乐声与放肆的大笑声,李景珑也十分诧异,洛阳的青楼居然全在地下!听闻武曌在位之时,极厌恶这门生意,是以清查洛阳。于是不少人便从地上转到地底,其时十里河汉原址乃是前朝炀帝所主持开掘的大运河一段,地下渠宽敞通风,最终尚未启用,炀帝便被绞死,最后留下了这废渠。 再走一小段,前方便变得明亮起来,鸿俊“哇”的一声,正如每一个初入此地的少年般,险些被晃得睁不开眼。 十里河汉中竟是一条地下长街,两侧纷有木制楼宇嵌在街中,红灯金光,如同梦境。此地阳光不到,长明灯火更是无日无夜,两道则聚集了不少人,喝酒的、调情的、铺着摊子看跳舞的,简直有如集市。 只是一个宏大的嫖宿集市。 店铺林立,从入口处排到了十里河汉尽头,看那繁华程度,只怕今夜光是客人就涌了上万进来,左侧乃是中原小楼,右侧则是胡人的帐幕,更有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宽阔的西域地毯,堆满枕头,汉人按着胡姬,直接就在毯上行事。 鸿俊从未看过这么富有冲击性的场面,险些头晕目眩,心想还好没让李景珑自己来。李景珑平日里哪怕去个流莺春晓,亦是风雅之地,何时这么直接地撞入了回归兽性的销金窟里? “呀!小郎君!” 不少胡姬一见鸿俊,马上簇拥过来,鸿俊瞬间躲到李景珑身后,颇有点战战兢兢。李景珑脸色一变,勉强装出一副风流得意的模样,朝一名胡姬问:“香玉姑娘在不在?” 孰料众女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纷纷散了。 李景珑说:“怎么?这人有不妥?” “你有病啊。”一胡姬笑着说,“这么多姑娘,谁知道香玉是哪个?” 鸿俊哈哈大笑,只得作罢,李景珑居然也有被抢白的时候,他只得带着鸿俊,沿街走去。 “你看,他们都挑挑拣拣的。”李景珑朝鸿俊说,“注意你的眼神,别太好奇,当作逛街就行。” 鸿俊勉强道:“行。” 两人竭力不让人看出自己像外地人,经过一名肥胖胡商摊位时,那胡商突然“喝”了一声,把鸿俊吓了一跳,胡商便哈哈大笑,笑得全身肥肉乱颤,其身边数名浓妆艳抹的胡姬,脚上拴了铃铛,快步过来,伸手拉李景珑与鸿俊,李景珑忙不迭摆手,慌忙按那女孩手腕,这才挣脱了。 再一路过去,鸿俊则不住往街道左边汉人区打量,突然一侧有人朝他吹口哨,转头望时,见是名高大瘦削、打着赤膊的胡人男子,脸上带着红晕,让他想起了莫日根。 那胡人男子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李景珑则在旁打听,鸿俊便跟了去,朝那胡人说:“我打听个人……” 胡人男子带着鸿俊进帐,问:“你是汉人?” 鸿俊点头,男子说:“我是室韦人。” 鸿俊心道难怪,正要问时,那男子却说:“方才就注意到你了,跟着你的人是谁?” 鸿俊说:“是我郎君。” “哟,叫他过来一起?”胡人男子把裤带一抽,宽松白裤落地,又说,“钱随便给就行,哥哥陪你玩到够……”说着就伸手来抱,要低头吻。 李景珑正在胡人帐前问,鸿俊大叫一声,忙不迭跑了出来,李景珑以为发生何事,却见其身后帐内走出一名室韦男子,那|话|儿正翘着。 “不会弄疼你的。”室韦男子笑着说,并以手指弹了弹身下,意思是你看。 “他碰你了么?”李景珑问。 鸿俊忙道:“那倒没有,是我误会了。” 室韦男子说:“你俩一起来?” “这么丁点大就出来接活。”李景珑朝那室韦男子说,“算了,我怕弄疼你。” 男子:“……” 鸿俊笑得打跌,忙拉着李景珑跑了。 “朝最里头走。”李景珑说,“中间有家酒肆,消息灵通,到那儿找人问去。” 鸿俊正过长街,又是一声口哨,发现又有色目人少年,全身涂了油,赤|裸|裸地站着,那物上还套了金环,说:“来不来?” 鸿俊只得假装听不到,心想全找我干什么,找李景珑去啊。 “不来。”李景珑捏着嗓子说,“我们是阉党,来不了呢。” 少年:“……” 鸿俊只觉李景珑胡说八道起来太好玩了。刚过路口又有人朝他们吹口哨,此起彼伏的,全是在逗他,搞得他都不好意思看。 “两位郎君!”又有少年朝他说,“过来坐坐?” 李景珑把鸿俊拨到自己另一边,温文尔雅地朝他笑笑,不答话。鸿俊刚转过去,另一头又有人朝他吹口哨,乃是一名吐火罗男人,朝他说了句优雅的波斯语。那句诗鸿俊听阿泰唱过,是名闺中妇人所写,意思是:美丽的少年,可否来我窗前? 李景珑赶紧又把鸿俊拨过去,过了这胡人男妓区,总算没那么频繁的口哨声了,唯余胡姬倚在帐前,看人经过便以手腕轻摇,铃铛声清脆。汉人区则是身穿华服的女孩拈着团扇,慵懒地往街上看。 “怎么都对你这么有兴趣。”李景珑说。 鸿俊笑了起来,脸上带着点红,说:“对啊,他们好像都不大稀罕你。” 李景珑没有回答,只一瞥鸿俊,片刻后说:“你觉不觉得……” 这时候,李景珑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在思考,鸿俊眉毛略抬,说:“发现什么了?” “香味。”李景珑说。 鸿俊也闻到了,确实有一股文瑸身上的那淡淡的香味。只是先前被胡人们浓烈的香料气味所掩盖,到得十里河汉正中位置,便渐渐地明晰起来。 “我看看去。”李景珑说,“你在这儿等会。” 长街中央处,已是食肆与酒肆、简单的货铺与春|药铺子,再无人在此处招揽客人,李景珑先是去食肆问,鸿俊便抽抽鼻子,辨认那淡淡香味的来处。 又是一声口哨,转头望去,楼上站着一名身披浴袍、敞着胸膛、腰畔佩剑的男子。 鸿俊有点紧张,见那男子一脚踏在栏前,醉醺醺地端详他。 “一个人来的?”那男子朝鸿俊说。 鸿俊没说话,退后些许,抬头看他。 “长得真漂亮。”男子喃喃道,眼里似乎带着怜惜之意,又说,“喝酒不?小兄弟,上来喝酒。” 那男子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材与陆许有些像,胸腹肌都十分瘦削,只是整个身形比陆许大了一号,他右手提着酒,朝鸿俊摇了摇,递给他,示意他来喝酒。 男子以“小兄弟”称呼,鸿俊便觉得他应当不是招客人的,且他身上还佩着把剑,像是江湖中人,便欣然上了楼。 “有钱吗?”男子又朝鸿俊说,“帮我把酒钱给了。” 鸿俊才知道他是没钱了,便掏出银钱,让小二先上酒来,男子胡茬未刮,看上去竟是有几分潦倒,上酒后说了声“谢谢”,也不知是朝鸿俊说还是朝小二说。他喝了两口,又问:“怎么不去玩?” “找人来的。”鸿俊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醉酒男人笑着,“说出来,吓死你。” 鸿俊哈哈笑,答道:“说来听听?” 那男人说着只坐不稳,歪在案畔,问:“你找谁?十里河汉,千万星辰,你分得出哪颗星是哪颗么?” “一个叫香玉的女孩儿。”鸿俊问,“你见过没有?” “香玉啊……”男人说,“见过,没睡过,再给我买酒,谢了。” 鸿俊见他喝得这么快,说:“你喝这么快,尿要憋爆的吧。” “说得对,把虎子给我递过来。”男人答道。 鸿俊:“……” 那男人竟是只穿一身蓝黑色浴袍,盘膝坐着,撩起袍襟,提着虎子就能尿,鸿俊在长安见过不少醉得不省人事,还当街乱跑大叫被抓走的,倒也不奇怪,问:“香玉在哪儿?” “那边……”男人指指东边,说,“记错了,好像是那边……” 鸿俊说:“我再给你买两坛酒,你带我过去。” 男人说:“成交!” 于是鸿俊与那男人下楼,在酒肆外等李景珑过来,男人正醉着,一手搭鸿俊肩膀,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那搭法虽十分亲昵,却并不色气。鸿俊倒不怕李景珑吃味,平日驱魔司里兄弟们也常这么勾肩搭背的,没别的意思就行。 李景珑问了一圈过来了,看见那男人,马上道:“哎!放开他!你谁?” 男人披头散发,抬头,两眼充满迷茫,努力辨认李景珑。李景珑却先是愣住了,说:“太白兄?!” 男人“嗯”了声,按着鸿俊肩膀,把他推给李景珑,说:“你是……小珑?嗯……你俩认识?当真……稀奇。” 鸿俊:“……” 鸿俊看着那男人,李景珑的声音不断远去,依稀说:“介绍一下,这是李白……” 鸿俊心里瞬间天就塌了。 嗜血赌局 入夜,安西卫府上“哐”的一声金锣,乐声齐鸣,众瘦削卫士纷纷列场,敲编钟的敲编钟,击磬的击磬,乐声喧哗,大厅内好不热闹。 安禄山吃着肉,喝着酒,那酒水洒了满榻,一名小太监慌忙为他擦拭身体,众将士俱是跟随日久的粗人,不住吆喝。场中,两名武者各持长戟,在那乐声中起舞。 莫日根与陆许在安禄山两侧,各自单膝跪地,手捧一个大金盘,上菜时随从便将烤好的肉类、果蔬、烧鸡等放在盘中,安禄山间或随手一指,那小太监便过来取了,捧过去,或是喂给安禄山,或是供他自行取食。 莫日根与陆许都是借机在安禄山身上打量,他的个头只能以一座山来形容,身上挂满了各种饰物,那天入城时脖颈上的金环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孔雀绿的宝石项链,他耳朵上戴着硕大的夜明珠,腹部还有一条白玉腰带。 入厅参加晚宴的将领足有四十余人,还有不少被安禄山请来的大唐武官,胡升赫然也在列。众人谈笑风生,安禄山则看着厅内武士相斗,见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打翻在地,不由得发出哈哈大笑。 莫日根以眼神示意陆许朝厅内看,只见两名武士越打越狠,一侧乐声已停,取而代之的则是擂鼓不绝,比武者动作则越来越快,其中一人力气不敌,安禄山怒吼一声道:“杀!” 只见那强者追上前去,竟是一戟捅上弱者腹部,破开健硕腹肌,从他背后穿出,那弱者瞬间口涌鲜血,倒在地上。 安西府上夜夜如此,胡升却是第一次来,当即看得色变,险些大叫起来。 将领们则疯狂大喊,那强者任凭长戟钉在弱者腹部,转身朝安禄山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安禄山正要起身奖赏时,突然脸色一变。 只见那被长戟刺穿腹部的失败者蓦然从腿侧抽出一把长剑,用尽全身力气,朝那背对自己的胜者一掷! 厅内众人同声大喊,陆许险些捧不稳金盘,一个人头骨碌碌地滚来,落在阶下。安禄山反而吼道:“好!赏他,赏他!” 然而败者报了仇,业已肚破肠流,再活不了性命,胜者则脖颈中鲜血狂喷,洒了满地,不时仆役上前,将尸体抬了下去,以地摊吸干地上鲜血,整个大厅内充满了血腥气味。 “上豹子——”安禄山又说。 将领们纷纷喝道:“好!” 接着,莫日根与陆许手上的金盘被撤走,换上了两个白玉盘,盘中则置上好的生羊肉。陆许这才知道“捧肉”是什么意思。旋即厅外拉进来一个笼子,笼子内困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猎豹。 厅内又是“哇”的一声。胡升说:“这又是做什么?” 安禄山哈哈笑了几声,说:“胡升,你待会儿且看。” 陆许打量那猎豹,再看莫日根,莫日根迟疑片刻,眯起眼,轻轻摇头。黑豹一闻到厅内血腥气便注视安禄山,并发出低吼,随即几名驯兽师拿着带钉的长棍进来,戳那黑豹,黑豹便到了正中间。仆役们则是先围起铁网,以铁线连着,顶到房梁,系好。再留出容一人入内的敞口。 铃铛声响,四名少年到得厅前,清一色的穿一条丝绸白裤,肌肤雪白,打着赤膊,背上以朱砂分别写了契丹文,以表示身份,脚踝上系着铃铛,一看那黑豹,俱面如土色。 陆许:“……” 莫日根:“……” 陆许眼望莫日根,莫日根便又极轻微地摇头。 安禄山道:“你们赌谁?来来来!下注了!” 是时管家捧四个盘,对应四名少年。陆许看得头皮发麻,莫日根从前在部族中曾闻安禄山嗜好美少年,谁料竟是如此明目张胆,在长安视人命于不顾。 厅内,大唐官员一脸恐惧地下了注,安禄山说:“我赌第三个!” 那少年带着哭腔,慌忙朝安禄山下跪,紧接着四名少年都被送了进去。驯兽师钉棍一撤,黑豹顿时扑了上来! 少年们疯狂逃窜,各自惊慌大叫,更有之两脚被吓软,陆许紧张起来,正要开口时,惨叫接二连三响起。 黑豹一身漆黑,少年们则周身雪白,被咬死后鲜血迸出时,那场景极是惊心动魄,在场的大唐武官只看得反胃,忍不住吐了出来。 安禄山一伙人却极是亢奋,接连大吼出声,只见黑豹咬死两人,已置其他人于不顾,正要享用尸体,却被驯兽师以钉棍敲打,继而愤怒大吼。 安禄山猛地一起身,厅内顿时震了一震,只见他走下榻,抓起陆许所捧盘子上的肉,扔进笼内,黑豹顿时扑上,大嚼羊肉,紧接着驯兽师与仆役合力,将死人勾了出来。 莫日根抬头看安禄山背脊,只见安禄山肥硕的后腰,长裤松垮,露出枚红色的宝石边缘,仿佛是镶在了后腰正中央靠臀部之处的肉里。 莫日根朝陆许打眼色,陆许却已愤怒无比,看着笼内。 笼中剩两名少年,只想趁机逃跑,笼子口却马上被封住,又一轮杀戮开始,紧接着,惨叫声很快消失,黑豹再杀一人。 厅内肃静,安禄山输了,脸色当即一沉,却不吩咐开笼门,最后那少年哀求道:“大人,饶了我,绕了我……” 安禄山正要开口时,黑豹蓦然朝最后那少年扑去,陆许闭紧了双眼,耳畔传来最后一声惨叫。伴随着安禄山放肆的笑声,说道:“分钱!” 于是管家亲自将赌资送到众人案上,莫日根连番示意陆许看安禄山背后,安禄山则再次转身,拉了拉裤子,束紧腰带。经过台阶时,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陆许。 “你,”安禄山说,“哪里人?” 满厅肃静,陆许抬起头,答道:“凉州人。” 莫日根登时睁大双眼,安禄山吩咐道:“你进去。” 陆许知道从一开始自己露出厌恶表情时,安禄山一定就注意到了他,他当即放下金盘,在莫日根震惊的注视下,解下身上皮束带,抓在手中,只穿一条战裙,赤脚进去。 安禄山打量陆许,现出邪恶的笑容,说:“一轮行军鼓时间,你能活下来,今夜就到我房里来。” 将领们哈哈大笑,胡升等武官从未见过陆许,陆许赤|裸上身,不似先前少年人般身材单薄,缓缓走向黑豹。 莫日根低头默念咒语,钉头七箭其中一支从窗外缓缓飘进来,升上高处,悬浮在空中,箭头对准了那黑豹。 陆许回头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不易察觉地点头,陆许便躬身进了笼内。 黑豹吃不到肉正愤怒时,骤见又来一人,当即缓缓退后,注视陆许。陆许则丝毫不惧,便站在黑豹面前,与它对视。 在那目光前,黑豹竟是隐约有些畏惧。 “各位爱将!”安禄山说,“你们赌谁?” 厅内众人议论纷纷,都是十分意外。安禄山又冷笑道:“我赌黑神,起!” 一时数具大鼓同声狂擂,黑豹躬身,陆许同时躬身。 莫日根紧张到了极点,额畔汗水滑下,滴在地上。 刹那间黑豹化作离弦之箭,“唰”一声射向陆许,陆许则赤脚一个回旋,踏上铁网,竟是头下脚上,在半空中一翻身,堪堪避过那黑豹! 一人一豹,刹那换位,顿时满厅齐喝彩,莫日根稍稍放松了些,知道那黑豹速度比不上陆许,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下一刻,黑豹怒吼一声,抓向陆许,陆许面色不变,躬身一避,到得那黑豹腹前,搭着它的前爪,直接来了一招过肩摔! 瞬间满厅鸦雀无声,就连击鼓之人也忘了捶下去,万籁俱寂中,那黑豹被一个旋转,摔向铁网! “咚!咚!咚!” 这时候鼓点才再次落下,紧接着陆许双臂一展,就地一个飞身跃起,踏着铁网冲上大笼顶上,莫日根抬眼望去,黑豹随之疾冲上来,陆许又以皮束带勾上铁网顶部,一个飞荡! 战鼓近尾声,黑豹冲高,爪子勾上铁网顶,陆许再翻身,从黑豹两爪间掠过,反身一脚踹上那黑豹,喝道:“去死吧你——!” 黑豹一声怒吼,被踹中侧腹,紧接着陆许以皮束带在它颈上绕过,又是狠狠一勒,挂上铁丝网,朝下坠落,从后背抓着整只黑豹,带着它猛地下坠! 皮束带顿时收紧,将那黑豹脖颈刹那牢牢套住,黑豹一声闷吼只吼不出来,四爪在空中乱抓,被吊在半空中。 陆许落地,站在笼中,环顾四周。 安禄山与陆许对视。 “你输了。”陆许冷冷道。 满厅寂静,只见那黑豹喉中发出轻响,被勒断气,眼中光芒逐渐消失。陆许默念超度咒文,一手按在那黑豹腹畔,暗道若不杀你,明夜又该有人因安禄山而死,便超度去。 当夜,莫日根与陆许被带到安禄山卧房中,管家在旁伺候,那采办骇得魂不附体,说:“大人,他俩是两兄弟,今日捧盘的没来……” 采办将事情经过说了一次,外头有人敲门,安禄山便道:“等着!” 采办把话说囫囵后,安禄山便朝陆许问:“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陆许点了点头,莫日根说:“大人,小弟平日有一天赋,从小跑得飞快……” 安禄山不耐烦地扬手,示意没问你。他朝采办与管家说:“你们都下去罢。” 两人退下后,安禄山朝陆许招手,说:“来,过来。” 陆许慢慢走向安禄山,莫日根低着头,嘴唇微动,钉头七箭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这深夜里悬浮空中,围住了安禄山的卧室。 安禄山伸出巨灵神般的手掌,一把抓住了陆许,把他搂到怀里,陆许奋力挣扎,喊道:“哥!” 安禄山好说歹说,哄着陆许,不住地往他脸上舔,说:“你是凉州人?那你爹娘在不在?让你哥回去告诉你爹娘一声……” 陆许大喊道:“不!大人,你放我走!” 陆许想推开安禄山,奈何安禄山那腕力如铁箍般,锁上了就牢牢不放,陆许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放开我!” 安禄山怒了,也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莫日根赶紧上前,一拉陆许,让他跪地,安禄山起身,朝莫日根与陆许走来,露出后背,那庞大身躯如山峦般充满了压迫感,莫日根哀求道:“大人,饶命,小弟只是不懂事……” 安禄山深吸一口气,正要暴怒之时—— ——莫日根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左手将陆许一拉,两人同时跃起,飞身后退,紧接着莫日根一声口哨。 七杆钉头箭“唰”一声破开四面八方墙壁、窗门,朝着安禄山后背同时飞来! 安禄山瞬间转身,莫日根抬手就是一掌,直取他腰间! 紧接着下一刻,黑火横扫开去,将两人冲飞,钉头七箭如流星般在空中打旋,尽数追着安禄山而去,安禄山从后腰至脖颈,整个背脊轰然爆出炽红的烈炎,再伸出两只巨手,将那箭矢全部接住! 他的背脊上的烈焰不住喷发燃烧,双目黑气爆射。陆许一见情况不妙,马上摘下墙上长剑,刺向安禄山。 “驱魔师——”安禄山的声音顿时变了,化作比黑龙更恐怖的吼叫声,犹如那夜在敦煌所见的心魔,黑气散开,充满整个房间。莫日根喊道:“陆许!跑!” 两人正冲出房门,来到院内,却有黑影刷然散开,化作旋风,朝二人席卷而来。 陆许与莫日根在空中跃起,莫日根一个抖擞,变为苍狼,然则黑色的旋风已散作蛊虫,朝着苍狼一身狼毛中散了进去。 “莫日根!”陆许喊道。 “你走!”苍狼瞬间被淹没在蛊虫的黑海之中,安禄山追了出来,背脊展出两只巨臂,紧接着巨臂再随之暴涨,朝陆许抓来。陆许踏上墙,一个空翻,在空中犹豫,想救莫日根,安禄山那魔臂却已狠狠攫向了他。 而在这瞬间,苍狼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魔臂,火焰爆散,苍狼被弹飞出去。陆许终于狠下心,在空中化作白鹿,腾空而起,踏空冲向黑夜尽头。 安禄山两只手臂扼着苍狼,苍狼不住颤抖,毛发中散出无数蛊虫,安禄山再将它朝地面狠狠一掼,苍狼不住抽搐,呜咽。 蛊虫密密麻麻,从地面攀爬,汇聚为两只蛊猿的身躯。 “方才正想提醒您。”其中一只蛊猿说,“在外头碰上了驱魔师,恐怕他们今夜有行动。” 安禄山冷哼一声,收起两只火焰魔臂,归入裂开的背脊中,沉声道:“带下去,好生看管,明日我亲自来审。” 陆许在一间房顶上化身为人,不住喘息。 黑火在他面前汇聚,陆许瞬间随之一惊,打量那聚集成形的男子时,却发现是杨国忠。 “獬狱?”陆许说。 “本想前去救你们。”杨国忠沉声道,“李景珑究竟有什么安排?他不可能让你们就这样前去送死。” 陆许警惕地打量杨国忠,没有回答。杨国忠又问:“李景珑去了何处?” 陆许深深呼吸,手中握着一枚莫日根的法宝钉头箭,杨国忠说:“想为你爹娘报仇?可你现在出手,也杀不了我。” “别紧张。”一个声音在陆许耳畔说,竟正是裘永思的声音,低声道,“你只要问他,叶明的尸体被他藏在何处,他马上就走了。” “你将叶明的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陆许随即冷冷道。 杨国忠瞬间震惊了,听到这话时,他不禁退后半步,颤声道:“谁告诉你的?” “自然会有人来收拾你。”陆许冷冷道,继而走向屋檐尽头,滑了下去,消失在小巷内。 杨国忠尚未回过神,不住喘息,眼中尽是恨意。 魔之心魔 陆许回到兰陵琥珀酒馆,众人早早地在此等候。 “非常顺利。”陆许叹了口气,说,“老莫被抓走了。” “老莫。”阿泰笑道,“都这么熟了,是有多心疼?” 陆许心乱如麻,说:“随口起的,认真点!” 阿史那琼拍了拍陆许的肩膀,示意他放松点,又道:“大伙儿既然同意他的计划,就别太紧张。” 陆许说:“赵子龙还在安西卫府上,等它报信罢。” 裘永思说:“一块宝石,倒也奇哉怪也,你们的神火是宝石的形状吗?” 阿泰说:“今天我刚问过李龟年师兄,神火失踪太久了,无法判断,需要进一步确认。” 阿史那琼想了想,朝阿泰说:“不是神火,也当是教中圣物,当初被那伙突厥人带走的法宝应当不少。” 陆许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他隐约有些不安,想到莫日根过往的黑暗梦境,又想到在屋顶上,裘永思以传音入密朝自己说的那番话,以及杨国忠的表现,不禁心生忐忑。 “等消息罢。”陆许说道。 数人便低声商议对策,阿泰朝阿史那琼说:“你将圣典取来,咱俩查查,看有多少法宝流失的。” 陆许走下楼梯,来到后院,春夏交际之夜,心情只十分复杂,虽明明已与莫日根说好,看见他身陷敌手时,却止不住地担心。 “哟,小鹿。”裘永思刚洗过澡,穿着一袭白衣,身材魁梧,站在院里,晾几张刚做的符纸,抬头朝他笑道,“晚上可别担心得睡不着。” “不用你管。”陆许冷冷道,正要转身离开时,却想起一事,朝裘永思问:“叶明是谁?” “是夜明。”裘永思做了个动作,示意噎着,再伸伸脖子,说,“也叫噎鸣,一条掌管时间的龙。” 陆许:“掌管时间?” “有一个地方,叫镇龙塔。”裘永思随口道,“蛟、龙、巨蛇,上古神仙们一场大战之后,所有犯过天条的龙,都被关进这地方。” “剩下的呢?”陆许问。 “剩下的自然就无罪了,它们是自由的,或是遨游四海,或是居住在群山之中。” 陆许听鸿俊说过,裘永思的使命,就是将獬狱给抓回塔里去封起来。 “光一只獬狱,就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什么时候要是那镇龙塔倒了那还得了?” “那就只好让它倒了。”裘永思笑道,“什么时候倒了,我还省点事儿呢。” 陆许:“……” “塔里曾有一位龙神,名唤噎鸣。”裘永思道,“在它的力量之下,塔内的时间流转得很慢,与外头不一样的。但獬狱走时,杀掉了噎鸣,破掉了时光结界,并将噎鸣的尸体带走了。” 陆许沉声道:“那为什么问他他就会……” “因为噎鸣是他的养父。”裘永思认真答道,“亲手杀死噎鸣这一点,也是獬狱的心魔。” “他本来就打算成魔。”陆许说。 “可魔也有心魔。”裘永思说,“每个人都有,有时候,坦率直面自己的心魔,才不会受制于人,你看,獬狱也有害怕的时候。” 陆许静静看着裘永思,裘永思道:“你的心魔,又是什么?对獬狱的仇恨?还是对老莫的……” “我走了。”陆许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裘永思也不拦着他,只是朝他笑了笑,陆许离开后院,站在廊下,注视裘永思。 “鸿俊挺喜欢你的。”陆许说。 “我也很喜欢他。”裘永思打趣道,“不过我更喜欢漂亮的女孩儿。” “不是那个意思。”陆许最后说,“谢谢。” 陆许要回房时,裘永思突然说:“那头狼的心里,有解不开的死结。” “我知道。”陆许答道,“你也有。” “嗯。”裘永思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陆许便回房去,关上了门。 洛阳,十里河汉。 鸿俊本来已经有点困,却被李景珑那句“太白兄”一吓,整个人都精神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地下长街像个黑市,又像个不夜之城。他止不住地想,我见到了李白,还问他喝多了以后要不要尿尿……还给他递了个虎子,然后李白就坐在我对面那啥…… 鸿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跳得快要眩晕了。 “那那那个……”鸿俊说,“李白大人,真的对不起,小人刚刚狗眼不识泰山……” 李景珑:“……” 李白歪在一条巷子边,竟是醉得睡着了,鸿俊眼里一时充满了赞叹与惊讶,打量熟睡的李白、活着的李白,那眼神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小欢喜。 李景珑:“去打一桶水来。” “你自己去打!”鸿俊诧异地看李景珑,说,“我要照顾太白兄。” 李景珑说:“那我去打桶水来,泼他头上。” “这怎么可以!”鸿俊说,“你敢!我和你拼命!等等……你还真泼啊!” “那不然怎么办?”李景珑感觉自己不是提着水,而是提着一桶醋。 “让他自己醒来啊!” “不可能,以前他就总是这样,我们经常泼他水,否则你等着罢,他醒了还要喝……” “不不不!别——!”鸿俊发出一声惨叫,那桶水就这么“哗啦”一声,泼在了李白的头上,李白瞬间醒了。 “拿酒来——!”李白当场叫道。 李景珑示意鸿俊你看吧。鸿俊忙解释道:“不是我,太白兄……” “拉我起来。”李白头有点儿疼,李景珑便示意鸿俊上前,拉他起身,鸿俊整个人都颤抖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李景珑与鸿俊异口同声接道。 李白疲惫地笑了笑,寒暄片刻,李景珑说:“这是鸿俊,太白兄。” “管他是什么——”李白一挥手,说,“有钱么?小珑,借点花花。” “先办正事。”李景珑说,“回去再说。” 李白只得作罢,李景珑几乎是押着他,朝街的另一头走,说:“香玉在哪?你答应了鸿俊帮找人的。” “鸿俊……嗯。”李白转头,瞥鸿俊,喃喃道,“你……婚配了不曾?” 听到这话时,李景珑瞬间心跳就漏了一拍,心脏仿佛要蹦出来。 鸿俊嘴角抽搐,答道:“已婚。” 李景珑的心又径自回去了,李白哈哈笑了几声,用力拍了下鸿俊的背,说:“我有个朋友,生了个女儿,正在让我帮着看郎君……” 鸿俊:“我不喜欢女孩子。” 李景珑的心跳完全恢复正常。 “哦……这样啊,他也是个写诗的。” “是谁?”鸿俊好奇道。 李景珑又有点儿紧张。 “他的诗写得好,叫……杜甫。” 鸿俊:“哦,杜甫是谁?没听说过。” 李白摆摆手,自言自语,披头散发,带着李景珑与鸿俊往街的深处去。那阵淡淡的香味竟是越来越明显,门口挂着一匾,上书四字:国色天香。 李景珑朝鸿俊低声道:“进去以后,别乱说话。” 鸿俊点点头,早已忘了此行目的,说:“待会儿可以把太白兄带回去留宿吗?我还想与他聊聊。” 李景珑只不禁头疼,带个醉鬼回去有什么好聊的,李白醒着的时候还没醉着的时候多,醒时也从来不与人谈论诗文。偶尔灵光一闪,便即兴写就,完了又开始喝酒,除却汪伦这等人喜欢嘻嘻哈哈,一起喝酒,旁的人很少能谈到一起去。 “你喜欢就带。”李景珑说,“待会儿还得看着他,别让他随便拔剑。” 鸿俊点点头,三人便走了进去,只见那国色天香里装饰得极其豪华,厅内竟是并无客人,内作四合台阶,中央坐一名黑衣男子,李景珑一见之下便暗道糟了,对方多半早有准备! 鸿俊一看那黑衣男子,却也震惊了。 那男子五官极其精致英俊,没有半分少年人的稚气,也不像李景珑般有股武人的英气,柳叶眉,高鼻深目,双目湛黑,皮肤白皙,嘴唇微启。鸿俊平生中见过的长得好看的男人太多,却从没一个如面前这人英俊! 简直是俊朗的极致! 而在那黑衣男子身边,则花团锦簇地围着一大群身穿华服的女孩,简直美不胜收,如百花齐展,簇拥着一名神祇般的英俊男人。 “欢迎光临小店。”那男子说道,“雅丹侯。” 李景珑微一笑,说:“失敬,阁下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自然有我的办法。”男子朝李景珑说着话,双眼却望向鸿俊,喃喃道,“先交个朋友罢,我叫万珏,你可以……唤我作‘小万’。” 李景珑眯起眼,打量万珏,喃喃道:“你的弟兄们呢?” “酒、色、财、气。”万珏拈着一杯,朝李景珑示意,“你该当猜到我是谁才对,雅丹侯,我大哥他,正在城里忙着,要不您先坐坐,待他忙完了过来,大伙儿聊几句?” 这男的真是长得太他妈好看了! 鸿俊不禁多看了他几眼,然而却对他没有半点非分之想,想必是因为自己刚与李景珑在一起,情人眼中出西施的关系,这厮虽然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却无法打动他。 李景珑一哂,四处看看,在与万珏相对的台阶上坐下。万珏又说:“还不好好款待贵客?” 万珏身边那群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孩便纷纷绕过台阶,朝他们走来。 鸿俊心想李景珑不知道会不会对这人动心,当即瞥了他一眼。李景珑却泰然自若,一瞥群女,想必全是妖怪,只不知是什么妖所化,闻那香味,莫非是花妖?当即说:“今天招待我们,想必有话想说,还是开门见山点吧。” 万珏说:“放心,不会让你们喝我大哥酿的酒的。”| 李白坐下后一直低着头不吭声,听到酒字便突然抬头,说:“有酒么?上酒上酒!” 众女瞬间愣住。 “李白?”一女孩问道,“您是李白吗?” “是是是。”李白挥了两下手,说,“酒呢?” “哇啊——!” “李白——!” “李白大人——!” 你们这些妖怪真是够了!鸿俊顿时怒火滔天,说:“离太白兄远点!” 万珏也没想到场面会突然失控,只见满厅的花妖女全部一瞬间朝着李白涌去,楼上还有女孩听到尖叫,快步下来,说:“李白在哪?在哪?” 厅内瞬间混乱,万珏喝道:“都给我安静!” “李白——” 满大厅的妖怪们竟是快感动得哭了,有女孩说:“前些天在园子里匆匆一瞥,果然真的是您!” 李白:“唔……好吧好吧……” “李白,我好喜欢你!” 李白随口道:“我也很喜欢我自己……好了好了,酒呢?!” 马上就有人端酒过来,央求道:“您给写首诗吧!” “现在没心情。” 一群人莺莺燕燕,众星拱月般将李白团团围住,反而将李景珑、鸿俊与万珏晾在一旁,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无言。 “仁兄不大行呐,这点色相连自己麾下妖怪都管不住。”李景珑随口道,“还得多修炼几年。” 万珏:“……” 鸿俊登时哭笑不得。 万珏道:“雅丹侯今日带的人将我法力冲抵了,不冤,不冤。” “鲲神在哪里?”李景珑也没耐心与他绕弯子了,一扫厅内,这群女孩儿虽是妖怪所化,若实在迫不得已,也只得辣手摧花,想必道行都不高。唯独对面蛊猿,自己与鸿俊联手,用五色神光一包,倒是应该不怕他。 “拿点什么来换呢?”万珏的笑容里带着些许邪气,坏坏的,乃是最让人动心的笑颜,说,“雅丹侯,出发之前,我三弟特地嘱咐过,得让你先开价。” 这句话是真是假?李景珑脑海中飞速转过无数个念头,他们也许料到曜金宫一脉会有人来救鲲神,却不可能算得准是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节度使想要什么?”李景珑反问道。 万珏一拍大腿,说:“您是爽快人,侯爷。” “李白大人……” “你们别靠他太近……也别拔他头发……” “你们够了!”万珏终于发怒了。 妖怪们声音渐小了些,望向李白的眼神却依旧是那般,显然一个两个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李白虽已年过不惑,却并无丝毫老态,身材又好,胡子拉茬,犹如落魄的浪人大叔,又有才华,外加名声实在是如雷贯耳,当即瞬间把全场风头都给抢了过去。 “他就在外头酒肆里。”鸿俊说,“你们平时就都没看过吗?” “我们都不能出去!”一名女孩抱怨道。 “就是,不让出这道门!”另一女白了鸿俊一眼,说,“前些天里听说他来过,姐妹们想出去看一眼都不让。” “我带他来的。”鸿俊说。 “那又怎么样?” 鸿俊说:“我不带他来,你们就见不到人了。” “你想要什么?” “不要什么。”鸿俊道,“你们就别一个两个的全挨着他,也别往他怀里躺……” 李景珑与万珏已没了打机锋的兴致,万珏面无表情道:“节度使要他身上的三千世界噩梦,拿他换鲲神。” 李景珑说:“我考虑下罢,就这样,鸿俊,太白兄,走了。” 鸿俊:“哎!” 妖女们一齐发出失望的声音,李白喝了两口酒,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一个趔趄,李景珑把他搀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雅丹侯。”万珏突然说,“你动不了我,我也动不了你,莫要自己找麻烦。” 李景珑回头一瞥万珏,眯起眼打量他,突然想起了躺在驱魔司里那名唤文滨的,突然就明白了。 他朝万珏礼貌地一点头。 魔火蚀心 黑暗里,群狼的呜咽声伴随着少年的饮泣,在阴暗山洞内显得无比清晰。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鼻涕蹭了一小摊,背脊上插着一把箭,那箭矢透胸而过,令他不住抽搐,喉咙中发出临死前的闷吼。 山洞之中,绘着一副栩栩如生的《鹿王本生图》,那头通体雪白、背带九色斑点的鹿王转身,从图上走出。 群狼让路,白鹿缓缓走向趴在地上的,少年时的莫日根。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 它的角上发出柔和的光芒,笼罩了莫日根。而莫日根身上,则幻化出狼形的虚影,呈现出一头灰蓝色皮毛的苍狼,仰头望向白鹿。 “去吧。”白鹿柔悯道,“荆棘之海哪怕无边无际,总归会有尽头。” 它稍稍低下头,温和地摩挲苍狼脖侧,鹿角光芒治愈了他的伤口。莫日根艰难站起身,白鹿却砰然化作星辰,飞出了洞穴。莫日根转身,走向洞口,山林外曙光初现。 黎明来了,一缕晨光照进安西卫府,照在莫日根的眉眼之间。 他睁开双眼,半身赤|裸,肩背上满是鞭痕,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回忆着梦里的那一刻。 牢房门打开,一名高大男子在外头说:“莫日根,出来。” 莫日根的钉头七箭已被收缴,浑身无一法宝,手腕、脚踝上拖着异金打造的链条,叮叮当当作响,他拖着脚步,来到厅里。安禄山遣散了身畔随从,只有两名黑衣男子一左一右立着。 “我认得你爹。”安禄山说,“南室韦部,安不思儿乞引莫贺咄。” 莫日根抬头,打量安禄山,安禄山说:“我们之间,还打过仗。” 莫日根保持了沉默,安禄山又说:“我听说他有一个儿子,是草原上的黎明星。” 莫日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安禄山最后说:“后来销声匿迹,我猜是来了中原,你来中原做什么?” 莫日根答道:“你心里清楚得很,天魔。” 安禄山哈哈大笑,笑得连那床榻也随之震荡,说:“来杀我的?不见得吧!” “乞引莫贺咄下属部族,对节度使大人来说,不过是个挥指即灭的弹丸之地。”一名黑衣男子说道,“你们只有一万四千七百余人,族中能打仗的男子,不到八千。十年前与契丹割地求和,只图休养生息。” 安禄山冷笑,说:“我只需要发一道命令,五万铁骑就会北上,一月之内,将你的部落除名。” “不错。”莫日根点头道,“你甚至不必发兵,只要亲自到卡尔西河畔去,释放你的魔气,族中老幼,将尽数被你绞杀。” “那倒不至于。”安禄山和蔼可亲地笑道,“只要你愿意到我这儿来,你的部族不仅不会有性命之忧,再过数年,还将是我最稳固的臣属。” “我说愿意投诚。”莫日根端详安禄山,冷冷答道,“你会相信么?” 安禄山又是一阵野兽般的大笑,笑毕,他仔细打量莫日根,旋即起身,从榻上走下来,到得莫日根身前,声音压低了不少,说:“我知道李景珑在找什么,可惜,你们都找错地方了……” 莫日根蓦然睁大双眼,紧接着安禄山突然伸出一手,按在了他的左胸上! 莫日根猝不及防,被一道魔气缠绕,发出痛苦大吼,心脏竟被那魔气吸攫,拖了出来! 那颗心脏闪烁着灰蓝色的光芒,不断被魔气腐蚀,莫日根陡然睁大了双眼,空洞的瞳孔望向半空中自己的心。 “你能办到,为什么不去做?” “你的箭矢,能抵达所有兵器到不了的地方……” “只需要这么一箭,就能为你的母亲报仇。” “我看见了——!”伴随着安禄山猖狂的大笑,莫日根单膝跪于病榻前的景象缓慢浮现,十三年前的仇恨,血海中的幻影,罗织成黑色的、血管般的脉络,逐渐爬满了心脏的表面。 心脏仍在搏动,莫日根则一言不发,开始剧烈地挣扎。 “更深的地方,又有着什么?”安禄山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 “妖怪……” “是妖怪!” 恐惧的眼神在面前不断闪烁,射箭场上,莫日根教授幼弟们习武,将一名弟弟绊倒在地,他笑着伸手去拉,对方却恐惧离开。 帐篷中,父亲的妻子们各自看着莫日根,父亲招手,让他过去,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莫日根沉默不语。 景象变幻,苍狼载着鸿俊,驰骋在月色下,跳过屋顶。 “莫日根?”鸿俊低声问。 “嗯?”苍狼停下脚步,稍稍回头。 鸿俊示意它继续,问:“你是妖吗?” “算是吧。”苍狼答道,“族中已有近百年未曾出过拥有苍狼变化之身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别告诉阿泰他们。” 苍狼似乎不想让李景珑听到太多,到得一处院前,弓身一跃,上了院墙,跳上屋顶。 是时长安乌云渐开,月光朗照,苍狼便载着这少年,无声无息地沿着屋顶奔跑。 “你不会来收我吧?”苍狼突然说。 鸿俊笑了起来,凑近它的耳朵,说:“我也有一半是妖族。” “嗯。”苍狼似乎十分意外,抖了抖耳朵,问,“可我觉得你不像。” “我爹是只……” “嘘。”苍狼答道,“不必多说,我爹说过,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 一名老萨满手持权杖,在那火堆前低声说道: “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是妖,又如何?” 倏然间黑火涌来,将过去尽数掩盖,安禄山则做了个手势,那已被腐蚀得漆黑的心脏蓦然射向莫日根的胸膛,令他随之一震,侧身倒在了地上。 鲤鱼妖躲在窗外,一侧鱼眼朝房中看,继而慢慢地将头缩了回去。 “起来。”一名黑衣男子上前,以手掌托起莫日根,令他缓慢站起。 安禄山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不少,说:“既然想杀大唐的皇帝,为何不早点动手?” 莫日根低着头,全身沐浴在黑火里,那黑火则慢慢地收入了他的身体里去。随着这个过程,他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安禄山双眼。眸中出现了两团黑色火焰,不停地旋转。 “还有一把箭矢何在?”安禄山沉声道。 属下捧上一个木盘,盘中置六把钉头箭,莫日根抬起左手,虚放在木盘上,六箭开始震动。 清晨,系在陆许手腕上的箭头拉扯红绳,不住震荡,朝着某个方位指去。 阿泰与阿史那琼等人正商议着,陆许快步走出,示意他们看箭头所指区域。钉头七箭乃是上古西方精金所打造,如鸿俊所用的斩仙飞刀般能认主,在过往历史中,能认主的法宝俱拥有着相当悠久的渊源与强大的法力,只不知莫日根是如何让它认主的。 “他开始召唤钉头七箭了。”陆许说。 莫日根提前告知过他们,钉头七箭一动,意味着他恢复了召唤法宝的能力。而这也就暗示了他们,他已成功获得安禄山的信任,计划正式开始。 “必须告诉你一个不大好的消息。”阿泰脸色凝重,朝陆许说道,“计划也许有变。” 陆许:“……” “根据你们所探的第一波情报。”阿史那琼严肃说道,“我们对照典籍作了分析,你看到的,确实是神火,但那只是神火的其中一个形态,并未完全出现。除了火神之臂外,它还有更多部分,会根据安禄山的需要而随时转换载具,发挥威力,下一次再动手时,它未必就在他的后腰上了。” “神火无形。”阿泰又说,“我现在有一定的把握能将收回来。” 陆许说:“动手时,必须确认安禄山将它转移到了什么地方。” 裘永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同时,需要安禄山使用它,大伙儿还得准备一件水系的法宝,才能成功将它收走,并暂时封印住。” 陆许心道还好现在莫日根已在安禄山身边,若冒冒失失动手,恐怕现在只有失败一途。 日上三竿,洛阳驱魔司中,鸿俊睡眼惺忪地推开整个人抱在自己身上的李景珑,起来查看其他人情况。昨夜李白与自己二人归来后大伙儿便呼呼大睡,此时李白还在厅内衣衫散乱地打鼾。 文滨服过药,情况好了些,正坐在廊下晒太阳。 “我好多了。”文滨见鸿俊过来,便忙道,“恩公,您的药是有用的!” 鸿俊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眼,说:“你不是生病,是中了毒,我调些解毒的药予你吃,服下后便会稍好些,但能否把毒彻底解掉,还得看你造化。” 说着鸿俊便到内间去给文滨配药,昨夜走了一轮归来,文滨中的乃是牡丹花妖的情|欲之毒,解药还需着落在花妖的身上。然而,不少妖怪原本就有妖毒,与人族交欢后,连自己也无法解掉。抓那花妖过来费时费力,且不一定有效,于是鸿俊兴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以毒攻毒。 世间妖力,俱与奇门遁甲“生、伤、休、杜、景、死、惊、开”中八门对应。象征开花结果,花妖以“繁殖”“情|欲”之力见长,应了奇门遁甲八门中的生门之力,同样的,文滨全身溃烂,亦是皮肉脔生不止之故。 而战死尸鬼则象征着万物寂灭,恰好应了死门,尸毒一剂下去,瞬间便能让一切生之景象化为死之悲凉。 先前在凉州时,鸿俊曾对战死尸鬼的尸毒惊奇不已,朝刘非讨了少许头发,烧成灰烬,又讨了几滴血,封在瓶中,此刻提出以毒攻毒,文滨将鸿俊奉作神医,自然无不应允,只要能治好这该死的病,什么都好说。 “我是真的爱她。”文滨还不知道那名唤香玉的女孩儿是个妖怪,又说,“恩公,您能不能也救她一救,这辈子我就给您做牛做马了……” 鸿俊心不在焉地应着,将那尸毒的剂量稀释再稀释,恐怕文滨受不了,哪怕解不了毒,也不能把人给活活毒死,一边观察,再一边慢慢加量也不迟。最后稀释成一小杯酒,递给文滨,文滨端着酒,朝鸿俊说:“我这一辈子,只有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心爱上了一个人。” “快喝吧。”鸿俊说,“别啰嗦了。” 鸿俊稍有些许被这啰啰嗦嗦的家伙打动,孰料文滨正要喝时,李白却不知何时醒了,说:“酒!有酒!” 鸿俊马上喊道:“你不能喝!这是药……” 李白劈手就夺,鸿俊赶紧去拦,李白那速度竟是比鸿俊更快,倏然钻了个空子,鸿俊还是头一次扑凡人给扑失手了,当即院内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幸而李景珑听到声响,匆忙出来,朝李白手腕一截,两人联手,才把杯子给拦了下来。 鸿俊忙道:“厅里还有点儿你自己喝去。”说着喂文滨喝下,文滨一口喝光酒后,大喊一声:“我死了——!” 所有人吓了一跳,马上转头看文滨,文滨瞬间直挺挺倒了下去。鸿俊赶紧去看,李景珑问:“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鸿俊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几句,李白则在旁哈哈笑,径自穿过前院,朗声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鸿俊单膝跪地,检查文滨,李景珑突然想起一事,问:“这不是封魔咒吗?” 鸿俊茫然道:“这是他的诗!” 李景珑眉目间似有疑惑,说:“也是封魔咒,是不是?” 鸿俊点点头,答道:“对啊。” 李景珑又问:“青雄听说过这首诗?抑或在更早之前?李白作这首诗,是什么时候?” “李白就在厅里你为什么不问他去啊!”鸿俊都快忙死了,说,“赶紧救人要紧!” 李景珑这才回过神,把文滨半抱起来,试他鼻息,说:“还活着,别担心。” 鸿俊见文滨身上渐渐地浮现出不少尸斑,仿佛与那烂疮互相克制,通红的皮肤色泽竟是渐渐暗了下去。李景珑手中握着白光,按在他的胸膛上,预备随时将法力注入他的心脉,助他对抗毒素。 文滨不住抽搐,呼吸却渐渐变强了许多,全身伤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较之先前气若游丝,状况已恢复了许多。鸿俊松了口气,两人守在文滨的身边,末了,文滨睁开双眼,说:“可疼死我了。” “奏效了!”鸿俊长吁一声道。 李景珑扶着他进去,文滨正要给鸿俊磕头,李景珑却道:“且不忙叩谢,我问你,你为什么会遇上我家鸿俊?” 鸿俊:“???” 鸿俊简直莫名其妙,这不是凑巧吗? 文滨想了想,想起来一件事,说:“啊!对了!那个瞎子!九天前,我碰上一个瞎子,瞎子说,我命不久矣,生病了,得到集贤宝堂前去看病……” 鸿俊:“……” 鸿俊再一次被李景珑的智力震惊了!李景珑却马上揪住文滨,低声道:“说清楚,瞎子长甚么模样?还有何话说?” “没……没有了。”文滨苦思冥想,答道,“你们认识他?他……脸色很白,白得不像个人……似乎……有说……” 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声念诵了几句咒文,抬起一手,直接按在了文滨额上,另一手则牵着鸿俊。 刹那间白光一闪,鸿俊直接看见了文滨的记忆! 探查花园 文滨健步如飞,走过洛阳集市,袁昆踉踉跄跄,显然受了伤,朝前一趔趄扑来,文滨忙伸手扶住。 “七日后,你性命堪忧。”袁昆眼上蒙着黑布条,低声说,“唯有集贤宝堂能救你性命,再来瑶光找我……” 文滨与袁昆分开,光芒瞬间收摄,李景珑与鸿俊从文滨的记忆里脱出。 “你从哪儿学来的?”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答道:“战死尸鬼王教我的,只对凡人有用,稍微有些法力,抑或强壮些的人便办不到了。” “瑶光。”李景珑起身在厅内踱步,沉吟道,“瑶光在什么地方?” “等等……”鸿俊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李景珑朝鸿俊认真说:“鲲神能预知未来,早在九天前,他就看见我们抵达洛阳,于是借这个人朝咱们发出求救。” “这我懂。”鸿俊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李景珑想了想,说:“从太白兄的诗里。” 鸿俊:“???” 李景珑隐隐约约感觉到,鲲神预见未来的能力极其强大,如果说人族、妖族,以及天魔之间产生了一个宏大的局,那么鲲神极有可能拥有破局的能力。或者说,他正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所以这也是他最初宁可弃还在长安的安禄山于不顾,与鸿俊前来洛阳的原因。他有许多话要问鲲神,初时仅关于从前——包括天魔的来历、渊源,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打倒你的敌人,就必须先了解它。 也许从现在开始,李景珑要询问的,还有关于未来…… 驱魔咒是李白的一句诗,不管是什么时候创作的,但至少六七年前,李景珑与李白结识时并未听说过。而青雄仿佛早在更久以前就已学会了这个咒语。 为什么青雄会知道后来李白的诗句? 只有一个解释:鲲神从未来里获知了封魔咒,这咒文是谁所创?总不可能是李白醉醺醺地就把魔给封住了,必定有一个人,成功地使出了这法术。 “边走边与你解释。”李景珑说,“咱们出去一趟。” 鸿俊让文滨留下看守驱魔司,不料李白喝过清早半坛子回魂酒,说:“去哪儿呐,带上我?” 李白修了胡须,留下髯畔浅痕,又认认真真拢了头发,穿一身宽袍大袖的黑蓝色武士服,腰畔换了把陌刀,直是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丝毫看不出已是名四十好几的大叔。 李景珑便将他带上,朝他解释了前因后果,李白听过后倒也不如何惊讶,说:“有妖怪也让我杀几只?” 这是李白,鸿俊当然说好好好,你说得都对,我会保护你的,听得李景珑哭笑不得。 “我先打一斤酒。”李白又说。 两人只好等李白打酒。 “瑶光在城外。”李景珑朝鸿俊说,“稍后你保护好太白兄。” “你还会什么法术?”鸿俊怀疑地打量李景珑,总感觉他趁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学了什么法术。李景珑摊手,答道:“真没有了。” 想想李景珑又打了个响指,两手一撒,背后箭筒中,箭矢“唰”一声散开,飞了出去。 “连钉头七箭术也学会了!”鸿俊震惊道。 李景珑答道:“只能放不能收。” 箭矢放出去是漂亮,却只能一根一根去捡回来,三人到处捡了一会儿箭矢,鸿俊又问:“还有么?” “真的没有了。”李景珑那模样似乎有点儿得意,鸿俊猜想他一会儿说不定还得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便不再追问,三人一路往城外走。想到鲲神的力量,鸿俊方知李景珑早有目的,又道:“也许他能告诉咱们未来。” 李景珑答道:“你想知道么?” 鸿俊迟疑片刻,李白一路上始终不发一语,突然插嘴道:“如果是我,我宁愿不知道。” 鸿俊“嗯”了一声,说:“你说得对。” 李景珑心想你脑子到底还有没有了,他忍着不敢说鸿俊,只朝李白道:“可是世人哪怕知道了结果,往往也猜不到那经过。” “那是。”李白一哂道,“若说结果,终逃不过一个死字。” 三人到得城外,李景珑朝鸿俊道:“你看洛阳七星楼宇,到得此处,是不是瑶光?” 鸿俊举目眺望,果然,自天枢至通天塔,再延至北面城外,神都洛阳中,七星阙如北斗星座,最北方的瑶光对应了龙门山,龙门下,则是龙门石窟。 “不是这儿……”李景珑上得一高处,环顾四周,洛水在不远处流去。 李白说:“此情此景,不由得令吾诗兴大发……” 鸿俊期待地看着李白,李景珑却说:“太白兄,现在正忙,先不作诗。” 李白:“好罢。” 鸿俊:“……………………”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鸿俊朝李景珑喊道,“流芳千古的诗就这么少了一首!” 李景珑只好笑,说:“但比起洛阳与天下的安危来说,我总觉得诗没那么重要。哥哥空了作一首赔你?” 鸿俊心想你会吗?然而心里打了个突,总感觉李景珑什么都会,万一待会儿诗写得比李白还好可就……不不不,这不可能! “你作一首来看看?”鸿俊说。 “回头再说。”李景珑认真道,“先查案。” 李景珑终于成功地把鸿俊的注意力从李白身上转移走了,奈何自己画了个没法兑现的饼,现今世上,谁敢和李白比作诗?偏偏鸿俊又充满了期待地看着他,当即让他一哆嗦。 “你们找的是不是那儿?”李白示意两人看近五十步外一个牡丹园,先前他约略得知了大致经过,说,“既然有花妖,那么也许牡丹园就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鸿俊说:“你太聪明了!” 李景珑:“……” 李景珑非但没有成功作诗,反而险些被李白抢了驱魔司第一神探的风头,只得收摄心神,到得牡丹园外,朝内远看。 一阵浓烈香气传来,正是洛阳花开时节,却不知为何,此处并无游人。 “这儿不开放!朝东边去!那儿有园子供你们赏花!”几名执矛士兵朝他们说道。 鸿俊朝李景珑看了一眼,彼此心中明白,那几名士兵极有可能是妖。 李白说:“此间守卫严密,看似心虚,兴许有问题。” “聪明!”鸿俊赞叹道。 李景珑无语,早知道就该把李白扔在洛阳驱魔司里让他自个去喝酒。三人离开些许,远远窥探其间,只见那数名士兵交头接耳,其中一人翻身上马,朝着南边驰骋而去,想必是通风报信去了。 “硬闯?”李白抽出陌刀,懒洋洋地说。 李景珑马上止住李白,朝鸿俊说:“你总是想不通我为什么料敌先机,现在便详细教你。” 鸿俊看了眼李白,再看李景珑,点了点头。 “首先万珏为什么会知道咱们将抵达洛阳?”李景珑问。 鸿俊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说:“鲲神!” 李景珑点头道:“正是。” “他明显只知道昨夜的一场对答注定将发生,却不知你们准确抵达洛阳的时间点与方式。”李白随手拄着陌刀,打量远处。 李景珑微微一笑,说:“所以他控制住鲲神,并获得少许洞悉未来的能力。第二个问题,昨夜过后,如果你是万珏,你会怎么做?” “派妖怪监视咱们。”鸿俊皱眉道。 “这是一定的。”李景珑又说,“第三个问题:咱们一旦发现了此处,最妥善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把人打跑?不可能,那样只会把事情闹大。” 鸿俊这下想不出来了,如果万珏今天知道他们来了,要怎么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呢?假设此处正是花妖们的据点,他又不能临时将整个牡丹园一起搬走。 “很简单。”李白随口道,“骗你们,让你们以为此处毫无蹊跷。或是真正的地方在别处,刻意让你们以为找到了线索,设下陷阱。” “后一个可能已被排除。”李景珑展目望向花园,缓缓道,“我们的消息来源可以确保没有任何人知道,已确认此地就是重要之处。” “但为什么这些守园的……是妖怪也好,士兵也罢。”鸿俊奇怪道,“看似居然毫无准备,不知道咱们会来呢?” 李景珑沉声道:“唯一的可能是,万珏用以监视咱们的,中间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鸿俊醒悟了,说:“万珏派妖怪来监视咱们动向……” “也许就在这一环出错了。”李景珑答道,“据此推测,敌人阵营里,至少有一个自己人。” “那么现在怎么办?”鸿俊说。 李景珑:“进去破了这牡丹园,看看有什么收获。” 鸿俊哭笑不得:“说了半天还不是要动手么?!” 李景珑莫名其妙道:“直接冲进去你又说我不解释清楚,现在从头到尾给你把案情理清了嘛,这也有错?” 鸿俊只得作罢,李景珑转头道:“太白兄,外头守卫就先交给你了。咱们至少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还有一只蛊猿始终没出现……” “无论在何处,总之不会在这儿,冲!”李景珑二话不说,快步疾奔向花园,那卫兵自三人走后便十分紧张,时刻弯弓搭箭,处于警惕状态,一见李景珑奔来,当即连装样子也省了,马上喝道:“敌袭!驱魔师来了!” 这一声喊瞬间就证实了李景珑的猜测,鸿俊吹了声口哨,双手放出四把飞刀,那两名卫兵箭矢飞来,被空中飞旋的斩仙飞刀顿时斩成数截!李白则神不知鬼不觉,刹那已欺近了牡丹园入口,喊道:“可以杀吗?!” “可……”李景珑,“……以吧?” 话音未落,李白已一刀过去,“唰”一声将那士兵半身斩得鲜血飞溅,李景珑怒吼道:“你都杀了还问我做什么!” 鸿俊喊道:“手下留妖!” 鸿俊见对方只有两名卫兵,当即心下不忍,李白却大喊一声:“好嘞——”紧接着旋风突刺,一刀刺中另一名卫兵大腿,那卫兵大喊一声,摔倒在地。 李白刀法极其诡异,丝毫不似中原陌刀劈、斩的刀路,一把陌刀似剑非剑,又极其细长,耍起来如同舞步般。 鸿俊刚要大声叫好,李景珑却说:“快进去!”说毕将鸿俊领子一揪,两人几步踏上牡丹花园的外墙,同时翻身,旋转,进了内院。 四周香味浓郁得令两人头晕目眩,牡丹园中有一假山,内里全是颜色繁杂的牡丹,花朵更散发出淡淡的黑气。 李白两刀把那两名士兵刺倒在地后,士兵瞬间变幻,成为两只鲜血流淌的大猴子,李白说:“哟,猴子?” 鸿俊与李景珑刚落地,到处都是牡丹花,李景珑道:“书上曾有记载,花只能通过化形术来成人,本体必须植根于土壤,若所料不差,此处就该是他们真身所在……” 正说话时,花园中小屋内蓦然又冲出数十名卫兵,两人吓了一跳,忙自退后,只听李白大喊一声道:“交给我——!” 话音落,李白摘下腰间酒囊,灌下几大口酒,踉踉跄跄地冲去,那猴妖变成卫兵后上房的上房,爬梁的爬梁,动作迅捷无比,奈何李白速度却更快,简直化作一道疾风,唰唰几下,便撂倒一个。醉酒步更是左右飘逸,寻常猴妖,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除却李景珑外,鸿俊终于又见一名凡人能倚靠自身武力压制妖魔,李白东歪西倒,在猴妖之间穿梭,竟仍显得游刃有余,长剑点去,到处都是受伤不死的猴妖。 “火烧了它?”李景珑道。 鸿俊正要祭起火焰时,顿时满园牡丹尽数散发出黑气,香味四溢,无数周身白皙的裸女竟从花丛中起身,展现出妖娆身形,发出呻|吟。 李景珑:“……” 鸿俊:“……” 地脉酒池 那场面极其壮观,牡丹妖感觉到了危险,召回化形,恰恰好正是昨夜万珏身边的一众美女……而上百名女子肉身雪白,花香更散发出淫靡之气,令李景珑与鸿俊一阵晕眩。 “这……”鸿俊手持飞刀,只射不出去。 “你有感觉?”李景珑嘴角抽搐。 鸿俊:“没有。” “那还不赶紧除妖?!” 李景珑眼看花妖扑来,当即伸手祭起心灯,轰然一闪,白光扫开,将扑到面前的花妖击飞出去,他旋即解下背后智慧剑,横扫开,花妖不住尖叫,纷纷逃离。 鸿俊大声道:“我……下不了手!” 鸿俊根本没法将飞刀往这么一大群白花花的肉体上钉,感觉杀得她们血流成河,简直是罪过,李景珑无奈道:“五色神光!” 鸿俊忙祭起五色神光,以神光壁障硬推,花妖们在尖叫声中被推飞出去,奈何妖怪太多,仍源源不绝朝他们扑来,李景珑又喊:“用飞刀斩牡丹花的根部!” 鸿俊一把飞刀射去,便有牡丹被斩落下来,当即有花妖发出凄厉声响,在空中化作虚影消失。紧接着鸿俊四把飞刀齐出,如切菜般四处割牡丹花,花妖们纷纷发出哀嚎,在空中爆为虚影消散。 李景珑手持智慧剑,站在花丛间,突然看见一名女子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他们,并焦急地摇头。 李景珑马上按住鸿俊的手,鸿俊当即收回飞刀,不明所以,望向李景珑。 李景珑一拉鸿俊,说:“跟我走!” 他扫开智慧剑,从花妖的包围圈中悍然突围,冲向那女孩,女孩却快步离开了花园,前往园内的那栋木屋。其时李白已持陌刀战到了屋后,李景珑一声断喝:“太白兄!” 李白仗剑前来,突见鸿俊与李景珑追着一名裸女,背后又有数十名裸女追着两人到处跑,当即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 花妖们纷纷呼出香气,追着李白而来,李白瞬间便神志恍惚,鸿俊朝李景珑说:“糟了!太白兄喜欢女的……” 李景珑示意他去追那带路女子,自己回身,从腰囊中掏出些许离魂花粉一抖,李白顿时打了个喷嚏,一时间酒醒了,花妖的诱惑也随之解了。被李景珑搭着手臂一拖,踉跄离开。 “等等!你要去哪儿?”鸿俊察觉不妥了。 那高挑女子离开花园,刷然抖开一身米黄色的锦袍,袍上绣有朵朵粉色绽放的花朵,回头一瞥鸿俊,再一推门,进了先前一群猴妖冲出的小木屋。 三人随之冲入,李景珑反身将门狠狠一关,落上门栓,将花妖全部挡在外头。 那带路女孩又打开地面的一扇暗门,现出一个台阶,紧接着快步跑了进去。 “快进来!”那女孩说,“来不及了!” 李景珑说:“跟着她,她是自己人。” 三人进了暗道梯级,鸿俊惊讶道:“你会说话?” “我叫香玉。”那女孩低声说,“在外头不敢多言,会被猴妖听见。” 鸿俊蓦然想起文滨所言,而那天他们前往十万河汉中国色天香舍,正是为了寻找香玉。 “谢谢你们救了文滨。”她提着裙摆,快步下去。 李景珑当即全明白了,沉声道:“是你打发了万珏派来检视我们的手下?” 香玉十分意外,抬头一瞥李景珑,答道:“雅丹侯运筹帷幄,果然名不虚传。” 鸿俊手中祭起真火,照亮了楼梯,这是一条螺旋状的梯级,通往幽暗的地底。四人快步在梯级中不断往下,然而在那黑暗里,仿佛没有尽头。 “万珏就快来了。”香玉说,“咱们得尽快。” “鲲神被囚禁在何处?”李景珑说。 香玉答道:“我不知道,但也许你们到了地方,能想到办法自己进去……文滨他……还好么?” 鸿俊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香玉内心的情绪波动。 “你喜欢他吗?”鸿俊问。 香玉没有回答,只快步在前领路,李景珑随后道:“他们用什么办法抓住了鲲神?囚禁他之地有什么守卫?” “我不知道……”香玉说,“我与姐妹们的家原本住在白马山上,蛊猿带走了猴群与我们,以魔气令大伙儿修为大增。唯我早已修炼成形,才得以幸免……答应我。” 香玉止步,抬头望向李景珑。 “给他一剂离魂花粉。”香玉说,“我看见你们有,是不是?” 李景珑示意她继续带路,螺旋楼梯底部现出隐隐约约的红光,令鸿俊想起曾经在长安城外山洞中的符文。 果然,在这深邃地底,洞穴尽头的地面上,出现了妖族的传送符文。 “除此之外还需要为你做什么?”李景珑停步,朝香玉问道。 香玉咬着唇,沉默良久,而后说:“若能杀了蛊猿,请你救我的姐妹们,驱散她们身上的魔气,再种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即可。” “你呢?”鸿俊说。 “万珏就快来了。”香玉答道,“我去为你们拖住他。” “等等!”鸿俊正要开口,李景珑说,“试试看从这符文中穿过去。” “没有法宝呼应。”鸿俊说,“缺少内外联系……” “单向,能进。”李景珑说,“留一把飞刀在外头。” 鸿俊将一把飞刀钉在了洞壁上,李景珑示意鸿俊与李白都站进符文中来,他躬身按住符文中央,运起心灯,将法力注入那符文中。 就像曾经鸿俊通过血咒穿过乌绮雨结界之时,整个符文亮起,轰然一闪,然则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整个地面随之坍塌,空间扭曲,将三人直接吸了进去! “唰”一声光芒大盛,四面八方全是蓝光,鸿俊被带进了一个奇特的空间中,这里的山壁上蔓延着千万条蓝光闪烁的脉络,能量四处涌动。 李景珑转头,手持智慧剑,鸿俊道:“千万别胡乱动手!这儿是地脉的交汇点!” 地脉如同流淌的巨河,在这天然矿洞的最深处纵横交错,而在河流中央,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坑,坑中注满了带有刺鼻酒气的液体,那液体之中,沉浮着一只足有五丈长、两丈宽的巨鲲! “鲲神!”李景珑与鸿俊快步冲了过去。 “好酒!”李白道,“这么大一池酒,可得喝到什么时候?” “居……居然把鲲神拿来泡酒?”鸿俊朝那酒池中喊道,“鲲神!” 巨鲲毫无反应,唯独背脊露在酒池上。 三人都是束手无策,李白捋袖道:“待我来喝光它!” “别闹。”李景珑忙道,手腕旋转,带着智慧剑打了个圈,缓慢走向酒池中的巨鲲。 鸿俊射出飞刀,飞刀没入酒池中,钉在巨鲲身上,巨鲲却丝毫不察,只是在这万顷酒池内静静沉睡。 雷电飞刀绽放出电光,一阵阵地轰击巨鲲身体,巨鲲开始缓慢颤抖,却不醒来。李景珑走向那酒池,突然头顶爆发出一阵黑烟,蛊虫席天幕地而来,李景珑喝道:“拦住它们!” 鸿俊撒出五色神光,然而已来得太迟,蛊虫尽数没入了酒池内,整个酒池开始疯狂旋转,砰然爆射,其中缓慢升起一名粗壮大汉身形。 “我就说你们不会接受交易。”那大汉嘴角现出邪气的笑容,“非要让我等着……不过……今天既然来了,谁也别想走……” 李景珑一振智慧剑,注入心灯之力,剑中发出强光,沉声道:“来者何人?” “曲蘖。”大汉端详李景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望向鸿俊,缓缓道,“李景珑,你没什么用。抓到孔鸿俊,倒是大功一件,千里迢迢追来洛阳,当真不容易。” “喂喂,还有我呢?”李白说,“别这么目中无人罢。” 曲蘖只是一瞥李白,便知他乃是凡人,毫无威胁,只冷笑一声,手指挥出,酒池中一道酒水便将他冲倒在地。 鸿俊喝道:“当心!” 李景珑马上示意鸿俊不要管他,对方的目标是自己二人,若护着李白,万一被曲蘖抓住弱点,反而投鼠忌器,不好动手。 “你那兄弟不来?正好一并收拾了。”李景珑沉声道。 曲蘖沉声道:“李景珑,你太过倚仗你那点小聪明了,我们四兄弟里任何一个出手,便能彻底收拾你们,你信不信?” “动手罢!”李景珑怒喝一声,冲向曲蘖,鸿俊紧随其后,两人冲向悬浮在酒池空中的曲蘖! 曲蘖冷笑一声,双手调动酒池中酒水,刷然化作浪墙,朝两人排山倒海般射来,李景珑喝道:“送我上去!” 鸿俊先是祭起五色神光一挡,再侧身一滑,李景珑当即踏上鸿俊背脊,在空中转身,飞扑向曲蘖,曲蘖蓦然抽身后退,孰料李景珑箭矢只是虚招,另一手则释出飞箭,带着心灯光芒闪烁,射向曲蘖! 曲蘖一声怒吼,在空中化作蛊虫消散,鸿俊早已与李景珑讨论过许多次制服蛊猿的办法,当即以五色神光推去,将那漫天蛊虫一包。 孰料蛊虫在最后关头再次飞走,聚为人形,紧接着酒池中巨浪滔天,朝他们扑来!李景珑落在鲲神背脊上,几步快跑一跃,再度飞身上岸,鸿俊以五色神光一挡,巨浪破碎,哗然四散。 “等待机会。”李景珑看着那蛊虫,说,“我把它逼到洞角,你再出手,好捉点儿。” 鸿俊“嗯”了声,然而酒池中顷刻间幻化出千万水箭,朝两人射来,鸿俊忙以五色神光格挡,孰料水箭四处拐弯,冲得两人浑身湿透。 那酒比鸿俊平日里喝过的所有酒还要烈,此刻尽数涌来,空间里全是酒水,更对他们四处围追堵截,五色神光防不胜防,鸿俊几次将自己与李景珑包起来,然而水流漫开,竟是从池中升起,将他们困在以五色神光隔出的气泡里。 李景珑眼看又要碰上曾经与血池一般的境遇,说:“撤!先脱身出去!” 鸿俊一撤五色神光,李景珑一拖他,从水柱中冲了出来,洞壁、地面,到处都是烈酒。蛊虫在空中飞卷,聚为猿形,只见那黑色巨猿在地面大踏步疾冲,朝两人直撼过来! 到处都是迷雾般的酒气,鸿俊越吸越多,头昏脑涨,李景珑将他一推,把他推到一边,避过蛊猿,又有酒柱朝他冲来,李景珑猝不及防,被冲得难以呼吸,连喝了几大口。 鸿俊摇摇晃晃地起身,眼前蛊猿已化出幻觉般的虚影,李景珑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在“鸿俊、鸿俊”地喊他,鸿俊手中抖出飞刀,冲上前去,蛊猿却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他。 “鸿俊!”李景珑也开始醉了,鸿俊酒量本就不佳,几下便开始失神,而没有五色神光抵挡,李景珑只毫无还手之力,遭那酒柱轮番冲击,狼狈不堪。 “你……” 蛊猿发出狂笑:“李景珑!你这废物——” 李景珑几乎是被酒池倒卷而来,冲到角落,不住咳嗽,鼻孔里、嘴里全是烈酒。 蛊猿朝他缓慢走来,李景珑摇摇晃晃地欲起身迎战,然而那蛊猿背后,却有另一个人站了起来。 “哎……”李白使劲甩头,说,“好痛。” 蛊猿转身,朝向李白,李白抽了抽鼻子,说:“好烈的酒。” 蛊猿发出“猢”的一声,手足并用,冲向李白,李白却蓦然抽刀,一个趔趄避开蛊猿冲击,同时迅捷无比回手,一刀斩去,斩中那蛊猿! 李景珑:“……” 蛊猿万万未料这凡人反应竟如此快,当即两手连捶,李白都轻巧避过,脚下不住蹒跚,跌跌撞撞,蛊猿追来追去,动不得他分毫,反而被他斩了好几刀。 “放肆!”那蛊猿怒了,双手一指,酒池中酒水轰然涌来,将李白冲到洞穴角落,李白喝了几口酒,瞬间竟是亢奋了,贴地一个滑行,冲到蛊猿身前,大喝道:“好酒——!” 蛊猿:“……” 蛊猿两手正要往中间捶,将李白的脑袋捶烂时,李白却一个躬身,从它胯间钻了过去,紧接着手中陌刀上挑,一刀从臀部直劈上背脊,蛊猿伤口中爆出无数飞虫,痛吼一声,更是发狂,追着李白不住发疯乱捶。 爆散蛊毒 鸿俊晕头转向,快要吐了,猛力摇头,李景珑则湿淋淋地起身,说:“鸿俊!鸿俊!” 鸿俊头疼欲裂,看着那蛊猿追着李白四处跑,更调动酒池中几乎是所有的酒水,狠狠砸向李白,李白则如得神力,在洞壁上四处飞奔。 酒池中积酒渐少下去,巨鲲搁浅,插在它身上的飞刀仍在不断放电,酒水从它的口中不断涌出,淌在干涸的池中。 它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眨了眨,继而陡然睁大。 “李景珑起剑。”巨鲲的声音在李景珑脑海中响起,“将剑拄在地脉能流中。” 李景珑:“……” 李景珑艰难起身,鸿俊晕乎乎,问:“谁?” “鸿俊,朝背后爬过去,碰到头时,展开五色神光。” 鸿俊此刻醉得稀里糊涂,下意识地照做,便转身慢慢爬,不多时脑袋撞了下,似撞上了洞壁,继而头晕眼花,展开五色神光。 “我说起。”鲲神双目中绽放出雷霆,沉声道,“李景珑将剑插|进去。我说收,鸿俊就抽它一耳光。” “给谁一耳光?”鸿俊醉醺醺问道。 “李白,转身!”鲲神一声咆哮,“出剑!” 李白正被蛊猿追在身后,一路飞奔,被这么一记当头棒喝,当即傻了,还不知是谁在出声,而当蛊猿意识到巨鲲醒来时,蓦然转头,现出恐惧眼神,紧接着李白下意识在空中转身,说:“这是刀!” 紧接着就是这么瞬间迟疑,蛊猿顾不得再管李白,调集所有出池的酒水,要让它们涌入池中,李白却从背后一记劈砍,陌刀亮起弧光,如在空中划了个满月—— 蛊猿瞬间被斩成两半,痛嚎声中,化作飞虫,飞散。鲲神又喝道:“起!” 李景珑将剑朝洞壁中狠狠一插,智慧剑瞬间开始疯狂吸取地脉能源,握着剑柄的李景珑顿时全身光芒万丈,心灯勉强护住心脉,他全身绽放出蓝色的强光,如同一个光人。 “轰它!”鲲神张开口,咆哮道,紧接着两眼射出闪电,与四面八方上洞壁中的所有地脉能流相连。 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痛喊声中,手中绽放出无数纯蓝色的火焰,朝着空中的蛊虫席卷而去。蛊虫疯狂逃离,涌向鲲神,然而鲲神双目雷电如蛛网般与地脉相连,交织成一张电网,开始密集轰炸飞散的蛊虫! 蛊虫无处可逃,只得瞬间涌向角落,鲲神又一声咆哮:“鸿俊!收!” 醉得脑袋不住耷拉的鸿俊被点到名,瞬间惊醒,他手握五色神光,一巴掌甩了过去,恰恰好迎上冲来的蛊群,紧接着感觉自己仿佛将什么按在了地上。 “别松手!烧!” 鲲神又是一声咆哮,李景珑一手握智慧剑,另一手擎向地面,能量的烈火呼啸冲去。鸿俊按住了一只蛊虫,另外无数蛊虫绕着这被困之物疯狂打转,李景珑的地脉火焰一来,刹那如飓风般将蛊虫全部焚烧殆尽,一声爆破,地底开始阵阵震荡。 鲲神眼中电光收回,李景珑吃力地拔出智慧剑,全身如虚脱般痛苦,支撑着走向鸿俊。鸿俊趴在地上,已醉得人事不省,手里依旧抓着五色神光,将一件什么东西按在地上。 “它废了。”鲲神缓缓道,“没有子蛊的法力,唯一蛊母,起不了多少波澜,以符咒封住即可。” 一只通体漆黑的甲虫从鸿俊手指缝中窸窸窣窣地爬出来,李景珑掏出裘永思曾给他的木匣,抓住那甲虫,将它收了进去。 “鸿俊,醒醒。”李景珑收好匣子,抱起鸿俊。 鸿俊清醒了些,李景珑又面朝鲲神,四周不住震荡,洞壁已开始朝下坍塌。 “得赶紧出去。”李景珑说,“鸿俊!传送符文。” “到我背上来。”鲲神沉声道,“飞刀还有用。” 李景珑:“鲲神,你……” “出去再说!”鲲神道,“快!” 李白先上了鲲神背脊,说:“你就是那北冥有鱼,其名为……哇救命——!” 鲲神一待李景珑抱着鸿俊上来,顿时便冲起,撞塌了洞顶,李景珑与李白同时大喊,冲出了地下洞穴,紧接着穿过了一道地下河,流水如怒海般倾塌而下!三人被那冷水一浇,同时醒了酒,鸿俊一个激灵,说:“这是做啥?” 鸿俊已彻底断片儿了,最后的记忆是与李景珑进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紧接着,鲲神以头一撞,身形同时缩小,轰然撞出了矿坑的最底层,回到了血咒符文洞底,同时化作人形。 只听一声大喝,平地飓风扫开,鲲神、李白、李景珑与鸿俊同时被扫向洞穴的各个角落。 “失策了。”万珏的声音冷冷道,“没想到居然栽在了你们手里。” 袁昆一声冷笑,低声道:“为七情六欲所生,也必将因七情六欲所灭。” 万珏沉声道:“这就试试?” 鸿俊支撑起身,望向万珏,只见万珏端坐在一块巨石上,手臂上套着一个金环,释放出源源不绝的黑气! “污秽之物!”袁昆声音变得低沉、喑哑,万珏那物却喷出迷雾,轰然席卷了众人。 鸿俊不住喘息,瞥见李景珑在迷雾中出现,只觉全身灼热。 “鸿俊!召唤你的飞刀!”李景珑声音却从侧旁传来,鸿俊倏然睁大双眼,手指一收,钉在洞壁的最后一把飞刀松动,朝那万珏幻化出的李景珑飞来,无声无息,钉在了他的后颈上! 万珏顿时幻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蛊猿,发狂大叫,散作无数蛊虫,离开鸿俊。与此同时,迷雾飞速退却,李白身前,香玉不住颤抖,转身面朝那迷雾。 而李景珑面前,另一个赤|裸的鸿俊身形消散,他抓到智慧剑冲来,已无须鲲神再提醒,挥出智慧剑,直取那虫群。心灯之力聚为白色火焰,四处灼烧蛊虫。 “取那蓝色蛊母!”袁昆一声断喝,继而双手绽放雷电,开始轰击蛊虫,鸿俊聚合四把飞刀为一陌刀,一刀斩去。 光芒一闪,蛊母顿时在空中爆开,如同琥珀般碎裂,漫天虫群尽数爆射,化作迷雾消散。 “呼……呼……”鸿俊不住喘气,只闻见一阵甜香,全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不该杀了它。”袁昆冷冷道,“反而耽误时间,不过,算了。” 香玉快步冲来,单膝跪地,说:“求鲲神救我姐妹们性命!” 袁昆只是冷哼一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黄昏时,李景珑喘着粗气,一手搂着鸿俊,跌跌撞撞进了洛阳驱魔司中。 “两位恩公!”文滨慌忙起身要来扶,却被李景珑霸道地推开。 “怎么了?” “不关你事。”李景珑说,“走开走开……” “我不行了。”鸿俊呻|吟道,伸手不住朝身上乱抓。 文滨在房外张望,又见一人眼上蒙着黑布,从庭院外走进来,文滨诧异道:“是你?” 袁昆“嗯”了声,到得厅内,自顾自坐下。 文滨满脸莫名,问:“你是谁?” 袁昆冷冷道:“闭嘴,与你无关。” 文滨:“……” 不多时,院外又来了人,这次则是几名帮工,推了两辆板车入得院内,女孩声音低低道:“文滨?” 文滨惊呼一声,喊道:“香玉!” 香玉让帮工将板车上的牡丹花卸下来,连盆一起放在院内,文滨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花?” 香玉试探地看了厅内袁昆一眼,朝文滨说:“你养就是了,其中有几盆断了根,好好照料着,别养死了。” “好嘞。”文滨笑着说,“养花我最拿手了。” “陛下……”香玉到得厅外,不安地朝袁昆问道。 “不必管李白了。”袁昆道,“让他暂且留在十里河汉。” “那……另外两位……” “你解不了。”袁昆说,“万珏死前这毒,起码得耽搁他们三天三夜,过后自然就好了……” 香玉便点了点头,说:“我去给大伙儿做饭。” 袁昆只安安静静坐在房中,文滨挪好花盆后数了数,足有一百零八盆,便到后院去给香玉打下手,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香玉只编了几个笑话逗他,文滨着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多问。 夜间,香玉掌了灯,摆开菜,说:“那两位……” “不必管他们。”袁昆沉声说,“明早给他们预备点粥送去即可。” 香玉哭笑不得,文滨好奇道:“他俩是……?” 香玉嗔道:“吃你的饭罢,问长问短地做什么。” 文滨便心神领会,知道了。 夜半时,鸿俊已沉沉睡去。 梦里,无数景象依次闪现,转瞬即逝,小时候母亲抱着他低声唱歌,父亲牵着他的双手,教他学走路……小时的李景珑搭着他的肩膀,在一棵梧桐树下寻找蜕壳的蝉…… “真羡慕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小李景珑说。 “可是每到一个地方,爹娘都不让我出去。”小时候的鸿俊答道:“无论到哪儿,我看见的都只有墙。” 小李景珑说:“以后吧,等哪天我能做主了,我就带你去玩,去天底下所有咱俩没去过的地方,带你吃好吃的去。” “先去哪儿呢?”小鸿俊问。 小李景珑一本正经地让小鸿俊先选,小鸿俊虽搬了许多次家,却从未得知人间繁华,想来想去,最后说:“我看长安就挺好。” “去洛阳!”小李景珑说:“他们都说洛阳是神都,是天上宫阙,还有十里河汉……” “就洛阳!”小鸿俊答道。 鸿俊在梦里仿佛依稀想起了什么,一时孰是梦境,孰是真实,竟难以分辨。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当李景珑兑现承诺时,来到的十里河汉竟与小时候理解的截然不同。 鸿俊筋疲力尽,体内万珏自爆时的毒素减弱了不少,然而睡到一半,总不免不安分地一动,瞬间便让李景珑醒了,于是两人再开始说话,重复,周而复始。 翌日,李景珑穿了件浴袍,敞着胸膛出来,见房外摆放着早点,便端进去与鸿俊吃了,旋即又是一整天紧关着房门。 入夜时分,李景珑抱着鸿俊出来,在后院里摇了水龙,洗过了澡,又搂着他回房去。 直到第三天清晨,鸿俊终于靠在榻上,脸上红晕退得差不多了。 “不行了,再这么下去我毒解不了,倒是先死了。” “好了。”李景珑笑道,“有这么累?” “当然了。”鸿俊感觉几乎就没停过,身上几次一片狼藉,李景珑为他擦拭干净,又听外头文滨在与香玉交谈,李白似乎已回来了,李景珑便亲了下鸿俊耳朵,为他穿上衣服,带他出外去。 洛阳驱魔司中,厅堂内,香玉笑吟吟地摆开了早饭,李景珑还有些不自在,吞了几下口水。 李白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坐下便朝众人点点头,也不要求喝酒了,只跟着用早饭。 鸿俊已饿得有些受不了,袁昆便道:“青雄说你莽撞,果然莽撞,若不杀那蛊猿,想必便不至于耽搁这些时日。” 李景珑答道:“破了也有破了的好。凡事总有变数,孰不知这变数是好是坏。” 袁昆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沉吟片刻后说:“现在想来,的确如此。” 鸿俊:“?” 鸿俊又听不明白了,他有满腔疑问想问,李景珑却以眼神制止,示意他先吃饭,待会儿再说。 香玉给鸿俊盛了碗粥,双手奉上,说:“全多亏恩公了。” 鸿俊忙摆手示意不客气,至现在他还不太明白其间的弯弯绕绕,好奇问道:“你俩是不是早就认识?” 香玉朝文滨说:“你去外头买点豆腐乳来。” 文滨倒是听话,只笑吟吟地拿了钱就去了。 “我与文滨相识已有四年。”香玉说,“他是七里亭里的一名花匠。” 鸿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香玉曾是白马山上一花妖,白马山泽中长满了牡丹花。 缘分天定 武瞾在位之时,洛阳嗜爱牡丹蔚然成风。常有花匠往白马山寻找上品牡丹,移植洛阳牡丹园中,而香玉第一次见文滨,正是在白马山上,那天他前去寻找稀世品种…… “掉下了山崖?”李景珑问。 “不是。”香玉答道,“他随身带着酒,喝醉了,躺在石上……” 一名年轻英俊的花匠,春日里烂醉花间,衣冠不整,躺卧石上,香玉只是远远这么一瞥,没料便动了心,她观察他许久,见他四处苦苦找寻,想要寻得白马山中花魁,再以嫁技移植回城。 李景珑:“你便现形,结识了他。” 香玉:“并没有……我起了好奇之心,跟在他身后回了城……” 鸿俊:“……” 而后,文滨将香玉的真身带回洛阳,种在房内盆中,天天为香玉浇水,香玉只觉好笑,夜里现身,为他收拾家中起居,文滨也不知道,一人一花,就这么默默相处了大半年…… “被抓妖了?”李景珑又问。 “不。”香玉答道。 鸿俊说:“你猜了三次都没猜中呢,真稀奇。” 李景珑一手扶额,摆手不再猜下去了。文滨种植香玉足足一年时间,到得第二年开春时,香玉忍不住便开花了。而文滨竟渐渐地爱上了她,爱上一朵牡丹,每每独坐月下,对着这盆花自言自语地出神。 香玉黯然道:“但妖有妖力,人无法力,妖与人终究殊途,若在一起,将令他渐染上我体内之毒,不得善终,上苍亦设下这因果,阻拦人妖相恋,那夜开过花后,我便想着不如终究离开他,依旧往白马山上去。” 香玉回到白马山时,却发现曾经的山谷内已被一伙猿猴占据,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蛊猿万珏。 万珏带来天魔的魔气,以“淫靡”之气,催动漫山满谷的牡丹,令它们修为突飞猛进,幻化出人形。原本须得修炼百年,吸取日月精华后方能成人的牡丹,纷纷拥有了新的形态。 香玉为了解救一众姊妹,与万珏直面相争,她自然不会是蛊猿的对手,于是被制伏后带到洛阳。其时万珏派驻猴妖等看护,并聘来花匠,妥善照料牡丹。而文滨见这朵白牡丹失而复得,骤然欣喜不胜。又过数年,香玉始终蛰伏等待着机会。奈何天不如人愿,万珏妖力本就强绝,又有天魔授力,竟让一众牡丹化作青楼女子,随同自己在十里河汉中,开张国色天香。 香玉某夜对文滨思念不已,化身来见,被文滨察觉,正要一诉衷肠之时,遭到万珏发现,并将她召回楼中。 而文滨循迹追踪到十里河汉,受万珏“色气”所束,香玉被迫无奈,将妖毒注入他的体内。文滨甫一离开,香玉便想方设法追来,却无论如何也治不好文滨,直到鸿俊将文滨带回驱魔司…… “那时我便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李景珑解释道,“心想莫非敌营之中,有个自己人?后来万珏对我们的行踪浑然不知,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您说得对。”香玉点头道。 “这次猜对了。”鸿俊说。 李白道:“也许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香玉笑了起来,李景珑却十分尴尬,香玉解释道:“万珏派出猴妖前来窥探你们,都被我收拾了。” 鲲神沉声道:“此间因缘业报既已了却,你又如何作想?” 香玉咬着嘴唇,良久后道:“我想……与他终归在一处,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 鸿俊没听懂,李景珑却说:“你放得下,他可不一定放得下。” “是罢。”香玉脸颊飞红,说,“你们男人最是懂男人。” 李景珑闻言便看鸿俊。 鸿俊:“???” 李白朝鸿俊说:“他小俩口一个是妖,另一个是人,不能上床行周公大礼,须得你教他们怎么解毒。” “哦!”鸿俊恍然大悟,香玉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低声说:“谢恩公。” 鸿俊说:“我给你们药方去……” “慢着。”袁昆忽然淡淡道,“花妖,万物生长于天地,自有其命数,哪怕为了这一时的欢娱,明日就死,也是在所不惜?” 鸿俊心想没这么严重吧,他看看袁昆,再看香玉。 香玉却似早已想好,说:“只要能与他在一天,也是好的。” 袁昆又道:“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你既与孔雀明王、不动明王相识,也即命中注定有此缘分。是缘分,也是劫数,只要你想好了,来日不后悔就行。” “会发生什么事?”鸿俊问。 袁昆只不回答,李景珑缓缓摇头,天地间命数,有些时候许多言语,是绝不能出口的。 “我想好了。”香玉说。 袁昆便朝鸿俊说:“予她方子罢。” 鸿俊誊抄了药方给她,香玉款款走到厅内,朝鸿俊就跪,鸿俊忙去扶,袁昆却朝鸿俊说道:“你也朝她磕头回礼,去。” 鸿俊莫名其妙,却不违拗袁昆命令,毕竟以袁昆与青雄关系,相当于叔父一辈,又是妖王之身,鸿俊便规规矩矩跪下,与香玉对拜,各磕了三个头。 李景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其中异样,香玉却不多问,笑道:“缘分既有天定,这便谢过鲲神了。” 袁昆只是约略一点头,李景珑心中一动,说:“你们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自然是在长安城中觅地落脚。”香玉说,“此处地气欣欣不息,姐妹们又因遭蛊猿摧残,元气大伤,只盼在驱魔司中借住几日,养好伤后……” “你俩就先住驱魔司里罢。”李景珑说,“横竖无人,也好替我看护此地,有事听我长安通传就成。” 香玉闻言大喜,又要跪谢,李景珑便泰然受了,这次袁昆倒不再让李景珑回礼,鸿俊眼中带着笑意打量李景珑,再回想袁昆先前所言,兴许香玉无意中,或是未来将对他有救命之恩,才有磕头之举。 “此处既已停当,便该回长安了罢。”袁昆说。 李景珑知道袁昆有话吩咐,当即收拾了行装,让鸿俊与李白跟随,即日启程,袁昆出得洛阳,投往洛水,竟是化身巨鲲,载着他们乘风破浪,沿洛河北上,进入黄河中。 鸿俊还是第一次乘在妖王的背脊上,不禁惊呼,李白则笑道:“这一生遍访名山大川,寻仙不见,如今竟在中原大地,有此奇遇,当真快哉!” “别高兴得太早。”鲲神冷冷道,“回去你就该闻离魂花粉了。” 李白不解,鸿俊却嘴角抽搐,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示意由自己来处理就是。是时月出东山,洛水一片银光,鲲神到得临近黄河一带时,入夜后四荒野旷天低,渺无人烟,竟是一跃而起,升上夜空高处,没入了云海。 “哇——”鸿俊惊呼道。 李白坐在鲲神尾部自顾自喝酒,李景珑则心事重重,与鸿俊并肩坐在鲲头上,四周风呼呼掠过。 “鲲神。”李景珑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您与我们一同回长安?” “我不回去。”袁昆的声音答道,“有伤在身,更不是獬狱对手。” 鸿俊道:“不会吧,‘不是对手’?!” 在他的世界里,重明是至强的,而青雄就算略次之,也绝不会太差,鲲神与青雄想必旗鼓相当,这三只大妖怪,竟然都对杨国忠如此忌惮,究竟为什么? 鲲头顶幻化出一名全身发光的青年男子,正是袁昆,他背对两人,面朝茫茫云海,以分魂之术化作人身,与他们交谈。 “獬狱手中有一件天地至宝。”袁昆答道,“此法器拥有逆转时间与因果的力量,恰好能打乱我所预知的一切未来,所以我料不到他何时会出现,也预测不到所有被他搅乱后的因果。” 李景珑道:“这正是我想请教的……” “我知道你想请教什么。”袁昆说,“当我将心灯交到青雄手中时,便看见了你们在暴雨中交手的一幕。” 鸿俊:“!!!” 李景珑屏息以对,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初之事,竟都在袁昆的预测之中! 鸿俊颤声道:“鲲神,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李景珑当即脸色便有些不自在,仿佛当得知自己的命运,竟是掌握在某个人手中之时,对他造成了无情的嘲弄。 “因果相生轮转。”袁昆说,“两千年前,我与庄子相识,便拥有了窥探因果推演的力量,你们人族说,‘天机不可泄露’,但站在一条又一条的岔路面前,宿命也好,缘分也罢,不过是一种‘数术’而已。” 说毕他回头,说:“飞星算筹,学过么?” 李景珑眉头深锁,说:“略知一二。” 鸿俊知道飞星算筹乃是汉时方士用以测算所谓“四时”“天命”的法术,但早已失传了。袁昆走向他们,面朝两人盘膝坐下,此时他以魂体状态出现,眼上的黑布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眼中闪耀的星辰。 “九宫中得定一宫,意味着因的开启,逐宫推算,交错化生,一件又一件,事无巨细,都将不断被演化出来。”袁昆说,“鸿俊得到心灯,是因;下山为因,捉妖为因,因果交错,演化,只要推算得宜,注定将在城中巷内遭遇李景珑……” 李景珑闻言才算好过了些,说:“您对鸿俊的指点,也在因果里?” 袁昆悠然答道:“不,我不在因果之中,但你与鸿俊的缘分,则是早已注定,若要往前追溯,你们渊源已深,我不过在这九宫格中,加入了一枚算子,再拨动这算盘而已。” “这枚算子,就是心灯。”袁昆最后说道。 这时间鸿俊仿佛悟到了些许什么,仿佛袁昆所透露的,当是天地间某种极为深涩的奥秘。 但李景珑却不容他细想,追问道:“缘分从何而起?” “从两位明王四千年前,于诸神时代中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而起。”袁昆说道,“李景珑,你只能向我提三个问题,可得想清楚了。” 李景珑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在这算笼之中,每个人的因,只能投入三次。”袁昆一手托起,“唰”一声现出一个九九八十一格的光笼,笼中千万算子疯狂滚动,这光笼不断往外衍生,直展到铺天盖地,仿佛就连天地脉的能量都被吸引过来,在里头跳跃,碰撞。 “这是第一个问题。”袁昆道。 鸿俊惨叫道:“这不算好吧!” “这当然算。”袁昆冷漠地答道,“你以为这个答案对他毫无作用?”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本想反驳,被袁昆这么一说,反而冷静下来,兴许从袁昆的解释里,透露出了这宿命推演的某种原理,也就令他大致懂得了如何去破解既定的未来…… 他再直视袁昆时,袁昆反而带着欣赏目光,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答道:“你若足够聪明,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朝你说过什么。” “一念。”李景珑喃喃道,“万般因缘,从一念中生……” 袁昆只约略一点头,李景珑瞬间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关键,每个突然被生出的“念头”,就是加入这巨大算笼之中的算子,将破去某个既定的宿命结果……而若结合鸿俊与天魔的牵扯,也许这未来,也并非不能被改变。 “‘魔’因何而生?”李景珑问道。 “‘魔’是人们、妖们、神们自己。”袁昆说,“乃是被摒弃的黑暗。七情六欲、三千噩梦、生老病死,诸般痛苦,不受辖制。欲修仙摒欲,摒去的欲,便存留世间;死时放下了执念,转世投胎而去,放下的执念便存留世间……” “众圣人‘斩三尸而成圣’,斩去的三尸,留在大地……如是种种,便成为‘魔气’。” “可是天地脉,自有力量将其净化。”鸿俊说,“不是……嗯嗯,应该是这样才对。”鸿俊生怕问了个“么?”又被套走一个问题,忙改了口。 “你须得将这魔气归入天地脉,方能进入净化循环。”袁昆说,“如何将这游离神州大地的魔气聚拢到一起?” “魔种……”李景珑颤声道。 “四千年前,孔雀明王与不动明王欲渡众生免遭魔气所苦……”袁昆转身,面朝云岚沧海,缓缓道,“孔雀明王以自身作种,成天魔之种;千年一转生,聚拢天地间万般魔气……” “……不动明王则随之转生,以六器毁去成形天魔。” “不动明王之力毁去魔种的刹那,令魔气回归天地脉,是以能量重入牡门。而千年以后,魔气渐重,神州戾气横生,孔雀明王再转世……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李景珑刹那间想起在洛阳驱魔司中,袁昆说了这么一句: “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你既与孔雀明王、不动明王相识,也即命中注定有此缘分。” “下一个问题。”袁昆淡淡道。 李景珑沉吟良久,望向鸿俊,再看袁昆。 “这是你的最后一问了。”袁昆说,“为何还不问未来?” 李景珑答道:“我不想问未来。” 袁昆只这么静静看着李景珑,李景珑突然道:“当我不知未来之时,我仍相信,所有的事在命中都并无注定一说。” 李代桃僵 “……第三个问题。”李景珑道:“若我获得不动明王六器,射杀心魔,是否与毁去天魔种的效果相同?” 鸿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袁昆沉默良久,抬起头,万千算筹在这宏大的算笼之中滚动,李景珑没有问未来,袁昆也没有回答以后,他以光线构成的魂体眯起眼,看着算笼。 鸿俊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一问题决定了他的生死,且李景珑用了一个非常讨巧的方式来问,他没有问他们的未来,也没有问最后他是杀掉了鸿俊,还是除却安禄山。 “也许可以。”袁昆答道。 “也许?”李景珑重复道。 “也许。”袁昆点头说。 李景珑问:“余下五件法器在何方?” “我不知道。”袁昆说:“也看不见,未来有一团黑暗,阻住了我的视线,最远只能看见某个也许将发生的结局,相信我,它比你想象中,要更快来到。” 李景珑没有再问,陷入了沉默之中,鸿俊惴惴道:“那……我呢?” 袁昆朝鸿俊说:“我知道你对未来忐忑不安,想看么?或是同样朝我提出三个问题。” 鸿俊思忖片刻,李景珑仿佛有话想说,短暂的欲言又止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朝鸿俊说道:“遂你本心。” 鸿俊便朝袁昆说:“我想知道我与他的以后。” “多久以后?”袁昆云淡风轻地问。 “嗯……十年以后吧?”鸿俊心想,此事延续再久,十年后也许也已经解决了。 袁昆抬起手,算筹再次飞速滚动,瞬间所有的算子在半空中凝固,停了下来。 “这不好说。”袁昆喃喃道:“我能看见的,并未抵达十年以后……” 鸿俊正要问,袁昆却缓缓转了过身,一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刹那白光发散,犹如开天辟地万千星辰初绽,时间在河流中飞旋而来。无数印象擦身而过,鸿俊仿佛置身战场,跪坐于地,怀中所抱一名性命垂危之人,却并非李景珑,而是裘永思! 裘永思大口地呕出血液,鸿俊焦急叫喊,却听不见自己声音,周遭一片血色,抬头时,在黑火里燃烧的獬狱于空中四处飞舞。 景色再变,他看见了长安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烧,旷野之中,杨玉环绽放金光,飞天而去,他想大声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身披瑰丽五色神光的神祇拖着尾翎,从天际飞来,朝他低声说着什么,而另一尊手持金剑,浑身散发金光的金甲巨人追来,前一位孔雀明王法相便蓦然拔高,飞往天际,与那金甲巨人展开交战。 鸿俊抬头望向天空,瞬间一切都消逝了,春风吹过,满城烟柳,阳光洒下。 他置身于一条小巷中,化作灵体飘飞而起。 春风与飞扬的桃花交织追逐,碧空如洗,鸿俊沐浴在这阳光之下,倏然便有了暖洋洋的睡意,天地之脉交错汇聚,神州大地一片涤荡,再无戾气。 看见巷子外,跑进一名小孩。 “爹——爹——!” 那小孩大声地喊着,揭开帘子,朝内里张望。 李景珑走了出来,躬身蹲着,在那孩子耳畔说了句话,那孩子笑着指指外头,说:“娘让你拿些钱,给他送去。” 李景珑只抱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亲,父子俩正说话,说到一半,那孩子去拿廊下茶杯,喝了点水解渴,李景珑眉头深锁,又问那孩子话。 鸿俊只静静注视那孩子,不多时,李景珑出来,将他抱起,父子俩一同出了门。 鸿俊背后一阵风吹过,漫天柳絮飘飞,刹那化作点点星辰远去。 “鸿俊?”李景珑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响起。 鸿俊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置身长安城外,躺在李景珑怀中,两人置身旷野,坐在一棵树下。 “鲲神走了。”李景珑关切地说:“你看见了什么?” 鸿俊眼里隐约泛着泪光,伸出手,摸了摸李景珑的侧脸。 “看见了未来。”鸿俊说:“一个我想要的未来。” “我们都活着么?”李景珑不安地说。 “嗯。”鸿俊低声答道。 “在哪儿?” 鸿俊摇了摇头,没有告诉李景珑他的未来,只是笑道:“我不知道。” “起来。”李景珑拉着他,让他站起,紧紧握着他的手回长安去,仿佛永远也不会放开。 三日前,长安城中张灯结彩,大街小巷尽是庆贺杨玉环寿诞的灯笼,宫中早早地准备了焰火,将在三日后的夜间燃放。长安八门洞开,人潮如海,一时西京城中,竟是挤了将近百万人口。西域胡人,色目人,各国使者,鱼龙混杂,东西市中酒肆、客栈早已人满为患。 安西卫府中,莫日根立于安禄山跟前,一身戾气,身着黑色兵甲,原本开朗的双眉竟是带了锐气,一抹薄唇犹若刀锋,面容带有冰冷森寒之意。 他走上前,拾起放在案上的名单,低头翻开。 “这是需要你去杀的人。”安禄山和蔼笑道。 莫日根翻开后,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翰国兰”。再往下,则有另一个名字:哥舒翰。 最后一个,赫然是“御史大夫封常清”。 “都认得。”莫日根答道:“翰国兰乃是长安常驻商使,为什么先杀他?” 安禄山边,一名黑衣武士答道:“翰国兰是西域常驻长安商使,也是地下集市的领头人,天魔大人需要在这次机会,将他灭口。” 莫日根怀疑地一瞥安禄山,没有再问下去。 “你为何会认识他?”安禄山握着酒杯,自顾自地喝着殷红的葡萄酒。 “曾经李景珑让我们去购买离魂花粉。”莫日根说:“今夜我就动手。” “很好。”安禄山又说:“万宝会变幻成他的模样,寿诞之日,一并动手。” 那先前说话的,名唤“万宝”的黑衣人随之朝莫日根点了点头。 “第二名是哥舒翰。”另一名黑衣人朝莫日根说:“杀哥舒翰,想必对你来说很简单了。前些天里他已入城,军队驻扎城外……” 莫日根说:“杀了他,他的军队会哗变的。” “自然是万丰顶替他了。”安禄山嘿嘿一笑道:“翰国兰贪财,哥舒翰易怒,汲其本性,再顺理成章偷梁换柱,并无不可。” 莫日根便点头,说:“封常清呢?” 安禄山随口道:“封常清不必就此杀掉,给他下个毒,我倒是想看看李景珑有何应对之策。” “孔鸿俊药学精湛。”莫日根说:“什么都能解,不如在封常清身上设一法术,李景珑见封常清中毒,必请孔鸿俊为其解毒,届时再以法术强冲孔鸿俊身上封印,如此一箭双雕之计便可奏效。” 话音落,厅内寂静,良久后安禄山缓缓道:“很好,果然是有着不亚于李景珑的心计,便依你所言,给你七天时间,对付此三人,这就去罢。” “驱魔司剩余的人呢?”莫日根说道:“不除去他们,恐怕事将生变。” “封常清中毒后,驱魔司自然将被引出。”安禄山道:“届时只要万宝、万丰坐稳,我与你一同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莫日根点头,躬身退出。 安禄山眼望莫日根背影,万宝低声道:“大人答应他的条件?” “个把狗皇帝。”安禄山一笑道:“由他动手,正好替我应了劫数,有何不可?” “獬狱一定会出面。”万宝说道:“不会坐视莫日根就这么四处动手杀人。” “我会稳住他。”安禄山冷冷道:“过了寿诞,众目睽睽之下,他再无回天之力。” 黄昏时,莫日根酒饱饭足,小憩了会,入夜后睁开双眼,换上一身黑色劲装,坐在榻上认真地思考着,以修长手指接上弓弦,等候万宝前来通知。 兰陵琥珀中,胡商几乎满座,酒肆生意前所未有地好。 陆许躺在后院石台上,蓦然睁开双眼,掏出一管玉哨运劲吹起,响声尖锐。他吹了几下,阿泰快步前来,说:“别吹了,耳朵都要聋了。” 阿史那琼与裘永思随之进来,阿史那琼说:“这哨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裘永思笑道:“要的就是这效果,半个长安城都能听见。大伙儿正在外头喝酒呢,声音响得……” 陆许打断道:“安禄山让他去刺杀一名商人,在长乐坊,是谁?” 众人瞬间紧张起来,阿泰皱眉道:“长乐坊这么多商人,谁知道是谁?” “翰国兰?”裘永思问。 “不会吧……”阿泰喃喃道。 陆许描述道:“一间铺着西域毯子的房子,墙上挂着个狮头……” “翰国兰没跑了。”阿史那琼道。 众人对视片刻,裘永思朝陆许解释道:“西域商队长安常驻使,也是咱们离魂花粉的供应商,消息灵通,偶尔能替人打听法宝下落……” “今夜就要动手了。”陆许焦急道:“快拿出计划来,打一架?” 阿泰转身,将扇子一抖,说:“走,开始行动!听我的。” 莫日根为弓弦上过蜡,外头万宝的声音阴测测道:“动身罢。” 莫日根便背上箭囊,在大腿上系上皮格,皮格上插着淬毒的狼牙小刀。 “杀个凡人,还用得着下毒?”万宝说。 “有备无患。”莫日根答道,说着跃起,一手捞住房檐,翻身上了房顶。 这是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远处正厅传来斗兽时叫好声,显然安禄山又与一众武将正在拿人命取乐。 蛊猿化作嗡嗡的蛊虫,飞了上来,跟随在莫日根身后。 莫日根摇身一变,化作浑身漆黑,一人高的大狼,在屋檐上无声地奔跑,带起一阵风。 “为何是我?”莫日根问。 “这三人你都见过。”蛊群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易引人起疑。” 黑狼略低下头:“人都杀了,还怕起疑?” “李景珑心细如发,留下线索,总归不安全。”蛊群答道:“这也是给你一个朝天魔大人表述忠心的机会。” 熟人作案总要安全些,至少刺杀对象在临死前不至于大吵大闹,引起不必要的消息泄露。莫日根也对长安明显更熟悉,省去不少蛊猿四下搜索的功夫。而且翰国兰虽身为凡人,却长期与法宝打交道,谁知道他会不会在住所周围设下保护自己的禁制? 杀翰国兰,忌惮的是商人惜命,能混迹长安这么久,又身为商队常驻使,府邸应当自有保命禁制。 杀哥舒翰,忌惮的则是凉州节度使对安禄山十分防备,不会单独见使者,莫日根正好打消其戒心。 至于封常清,想必只是顺便,正好如此一来,让李景珑与莫日根结下永不可解的血海深仇…… 想到此处,莫日根冷哼一声,说道:“大可不必如此试探我。” “我们人手不够。”蛊群低声答道:“这倒不必瞒你。” 黑狼耳朵动了动,停下脚步,眼望屋檐下灯火辉煌的长乐坊,内里乐声频传,几栋大屋早早点起了祝寿的灯笼,虽还有七日时间,却已提前歌舞升平,筵席不停。 “来早了。”黑狼答道。 长乐房驼铃驿内,胡女曼妙旋转,全身近百个细碎铃铛随着胡旋舞步一同荡起,清悦作响。胡商们纷纷叫好,比起安西卫府内野蛮斗武,此处则是另一番景象。胡姬一时聚,一时散,到得酒案前,依偎在数十名商人怀中,放肆劝酒,欢笑。 翰国兰一脸大胡子,喝得酩酊大醉,倚在榻上,眯着眼,侍女上前,低声询问几句,便将他扶起,提前离席,扶到后院房中先行歇息。 莫日根无声无息,跃入院内天井,闪身树后,蛊群便嗡嗡地浸入树中。莫日根一身黑衣,与夜色同为一体,紧盯着摇摇晃晃的翰国兰。 只见翰国兰推开侍女,径自进了房中。 侍女转身离去,经过中庭那树时,突然停步,四处看了看,不察异状离开。莫日根从树后转出,瘦削的脸庞带着苍白之色。 他的手中玩着一把飞刀,站在门外,低声道:“翰国兄?” 内里传来鼾声,蛊群飞离大树,低声道:“现在就进去,动手。” 莫日根退后几步,弹指,射出一道气劲,房外顿时嗡的一响,周遭光华流转,出现了一道法术屏障。 “你们猜得不错,他有护身法宝。”莫日根沉声道:“身为贩卖奇珍异宝的黑市头头,怎么会不留点东西傍身?” 蛊群化作万宝,万宝朝内里眺望,只见房中珠光宝气,顿时眼现贪婪之色,带着邪气笑了起来。 翰国兰手上珍珠戒指不住震颤,不多时,他睁开双眼,醒了。 “谁?”翰国兰警觉道。 外头莫日根正在轮番以气劲撞击那屏障,说:“翰国兄,是我。” “莫日根王子?” 翰国兰脸上带着酒意,一手按着额头,收了屏障,让莫日根进来。 莫日根背上箭囊射出钉头箭,纷纷悬浮空中,悬浮在屋前,屋后。翰国兰在里头洗脸,朝他说着什么。 “泰格拉的未婚妻在城中……” 不多时,只闻房内一声闷哼,先有撞翻摆设之声,但只响了短短几下,便被莫日根快手扶住,万宝当即快步走进,只见莫日根一手按着翰国兰额头,另一手挡着险些被撞倒的屏风。 翰国兰双目圆睁,后颈插了一把破窗而入的钉头箭,喉咙被贯穿。 他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前倒,却被莫日根的手掌撑住额头,保留着临死前的姿势,血液淌下,流了一地。 万宝先是看翰国兰手上那枚戒指,再看莫日根,眼中充满震惊。 “你怎么杀的他?” 莫日根冷漠地说:“我替他解酒清醒。” 万宝刹那化作蛊群,刷一声浸入地上血液中,嗡嗡蚕食着翰国兰身上淌下的血液,那场面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啃噬流淌的粘稠黑糖,极是恶心。莫日根神色不动,只是冷淡地看着。 正在蛊群沿着那血不住往上爬,要吞噬翰国兰尸体时,外头突然响起侍女之声:“老爷,我将热水打来了。” 瞬间蛊群停住,莫日根摘下翰国兰手上戒指,蛊群平地升起,幻化作翰国兰模样,一身竟是毫无不同,接过戒指戴上,“唔”了一声,推门出去。 莫日根则单手提着翰国兰尸体,转过屏风,将他扔在了屏风后。 不多时,万宝所变的翰国兰擦过脸,复又进房来,打量尸身,露出意犹未尽神情,仿若还想吃,莫日根朝他说道:“尸身我带走了,朋友一场,为他留具全尸。” 万宝也不再坚持,打量房中摆设,现出贪婪笑容,说:“这房中定有密道,且让我先找找他的宝库在何处。” 莫日根拖着翰国兰一脚,拖出院中,化身巨大的黑狼,低下头,将尸体咬在口中,跃上房顶飞身而去。 万宝所化身的翰国兰开始四处敲打,眯起眼,逐寸逐寸地确认机关与暗门。 另一间房中,陆许、阿泰、阿史那琼与裘永思站着,中央一名大胡子中年男人,一身华贵衣袍,脸色铁青,手上还包着绷带,望向房内的镜子。 镜中现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翰国兰”,正寻找他的私房宝库机关。 月下黑狼 翰国兰嘴角抽搐,阿泰拍拍他的肩膀,说:“翰国兄,看来大伙儿都知道你有库房呢。” 翰国兰自言自语道:“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替身了,用完可就没了。” 裘永思笑道:“若不是提前放了这么多血,多半骗不过那蛊猿。” 阿史那琼说:“你们差点就提前失败了,若蛊猿回去后,仍打算再将尸体吃完……” 陆许答道:“不会的,我篡改了大狼出发前做的一个梦境,让他多了一段记忆。” “哦?什么记忆?”裘永思问道。 陆许没有回答,末了道:“总之,让他在梦里欠了翰国兄的一个情,促使他保他全尸。” 众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翰国兰说:“你能影响任何人的梦,甚至记忆?” 裘永思马上示意陆许不要多说,陆许便沉默了。阿泰岔开话题,笑道:“翰国兄,陆许救了你性命,这要怎么谢我们家陆许?” 翰国兰那大胡子微一动,突然变了个模样,笑容可掬地说:“若不是你们让莫日根王子去充当卧底,我也不会性命垂危,驱魔司冒险启用此计,再护得我平安,不是应该的么?” 阿泰也笑答道:“可不能这么说,翰国兄,今天不是莫日根来,明天安禄山也会派个别的,总之定会杀了你才放心呢。” 陆许听得不耐烦,心思已不在这上面,说:“你俩慢慢讨价还价,我走了。” 陆许离开,裘永思要劝,阿史那琼却示意自己跟着,让他留下。 翰国兰说:“若非莫日根王子亲至,我又怎么会着了道儿?看来我还是太信任你们了……” “那可不至于。”阿泰还在与翰国兰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说,“安禄山铁了心要杀你,谁知道会出别的什么招呢?” 裘永思笑吟吟道:“哎,阿泰,助人为乐嘛,何必挟恩图报?依我说,要么咱们还是先忙别的去吧?” 阿泰便就此放弃,翰国兰却色变道:“等等!你们布了这么个局,就扔着我不管了?” 裘永思与阿泰作势要走,阿泰一摊手,说:“生意没法做了,不走等什么?” 翰国兰意识到这下问题严重了,问:“你们什么时候杀天魔?” 裘永思说:“得等长史回来罢?” “什么时候回来?” 阿泰与裘永思一起露出无辜的眼神,又要转身。 翰国兰本以为还有后续,没想到阿泰千辛万苦找上门,先是撺掇他动用了个替身娃娃,再骗得蛊猿成了他的身份,如今证明身份的珍珠戒指也随之换掉了,万一自己一露面,不是被蛊猿杀,就是被莫日根补刀,又要怎么办? “回来回来!”翰国兰无奈咕哝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们要什么,说吧!” 阿泰认真道:“翰国兄,天魔不除,长安永无宁日,你的命也保不住。” “知道了!”翰国兰不耐烦道,“开价!” 裘永思摇了摇手中折扇,与阿泰对视一眼,阿泰示意裘永思开口,裘永思思忖片刻,而后便道:“一个情报。” 翰国兰示意裘永思说就是。 “天魔为什么要杀你?”裘永思若有所思道,“你知道它的什么短处,或是克制他的法宝?” 这话却是把翰国兰给问住了,他愤怒地说:“我怎么知道天魔为什么要杀我?我要知道,还会在这儿?早跑了!” 裘永思突然灵光一闪,将折扇一收,拍了拍手掌,问:“跟我们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翰国兰见镜中那万宝已找到机关,打开了自己的私人库房,正要发火时却被阿泰推着,身不由己地离开,阿泰与裘永思两人将他往中间一夹,不住口地劝他钱再多也没有命重要,好说歹说,才将他带离了长乐坊。 旷野中一片漆黑,一头巨大的黑狼正在野外以双爪飞速刨土,不多时便扒出了个不到一丈见方的深坑。 它时而停下,耳朵轻动,或是转头狐疑地嗅了嗅,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挖好坑后,黑狼甩头将翰国兰的尸体扔了进去。 陆许站在一棵树顶上,远远地看着大地上那一幕,月亮从乌云中出来,霎时银光万道,闪烁在黑狼油光满布的毛皮上,照着它以爪子将土堆推拢,绕着那临时的坟转了两圈,低头嗅了嗅,转身离开。 阿史那琼站在另一处,两人一同看着黑狼离开。不多时,陆许从树上下来,阿史那琼躬身,扒拉黑狼盖上的土。 陆许说:“这法宝还能回收?” 阿史那琼答道:“管他的,带回去看看。” 阿史那琼显然连用过的替身法宝也不想放过,在土里四处翻找,陆许倒没耐心陪他,站直了身体,望向莫日根离开的方向。突然化身白鹿,“唰”一声踏空飞走,阿史那琼喊了一声,根本追不上,只得作罢。 长安入夜,白鹿浑身散发出洁白之光,散入千家万户,噩梦中的儿啼顿止,原本在夏夜中躁动不安的长安顿时变得真正地宁静了下来。 黑狼踏过平康里的屋顶,浑身毛发一抖擞,恢复人形,跃下巷中,沿巷走去,在一家羊汤铺子前吃夜宵,用杀过人的手将饼一块一块掰开,放进汤里,手指上还带着些许血。 陆许趴在平康里二楼的栏杆上,朝下静静地看着坐在对街的莫日根。莫日根认真地咀嚼着,像是在出神。那侧脸轮廓在平康里灯红酒绿的映照下,竟是别有一番拨动陆许心弦的震颤感。 他的身上有股自然而然的邪气,就像一名阴冷的死神。从平康里出来吃夜宵的堂客、买热食的小厮、擦拭桌子的小二,都莫名地避开了他,躲得远远的,乃至他的桌前独自一人。陆许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想起这家羊汤是他们刚到长安时,莫日根带他来吃的第一间店。 他告诉陆许,他很喜欢这家的味道,以全羊入锅煮得绵软糯烂,汤作乳白色,荆芥清香调味,让羊汤变得鲜美无比。烤饼焦黄,掰碎后十分入味……长安只有这一家羊汤里放了荆芥调味,而室韦族过丰收节时,煮一只全羊,也放荆芥。 那是家的味道,不过陆许并无这记忆,也就无法理解莫日根对这美味的迷恋…… ……但他现在感觉到了。 他闭上双眼,尝试着介入那瘦削邪气青年的记忆中,他看见了莫日根坐在室韦王族的最边缘处,参与他们的丰收大会。草原上载歌载舞,莫日根则无聊地以手指摆弄着案上的几块小石头,端详跳丰收舞的人群。 一只癞皮狗四处闻嗅,来到莫日根脚边,寻觅食客们施舍的残羹冷炙,莫日根突然抬脚踩了下去,一脚踩在那狗身边,小狗被吓了一跳,赶紧地远远逃开。 “你变坏了。”陆许自言自语道。 莫日根扔下铜钱,起身离开,沿着漆黑小巷走去,陆许转身下楼,一路跟在他的身后。 暗巷安静无比,莫日根一身黑衣,隐没在黑暗里,陆许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渐渐地失去了他的方向,思忖片刻,想必是回安西卫府去回报。正要转身抄近路去看看时,蓦然间背后一阵风起—— 陆许瞬间警惕,回身格挡,一身黑衣的莫日根左拳右掌,两下拆招,切向陆许手腕,陆许伏身一个回旋,从莫日根肋下钻出,两人在空中换掌。 刹那平地扬起一阵风,气劲相撞,陆许原以为自己速度占了上风,莫日根那速度却蓦然比自己更快,化作一道虚影,拳脚|交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再次贴了上来! 这家伙速度怎么变得这么快了?!陆许震惊了。 “从前都是让你的。”莫日根冷冷道,俯身到他耳畔,霎时陆许出腿,被莫日根一掌拍开,陆许借力翻身一招回旋,踹在他肩头!说时迟那时快,莫日根一记勾掌,将陆许脚踝锁住一拧。 陆许被拧得凌空飞起,在空中转圈,紧接着被莫日根摔向巷墙,背脊狠狠一撞,五脏六腑气血翻涌,险些吐出血来,暗道不好正要逃离时,莫日根却一手撑着墙,整个身体伏了上来。 同时间,钉头七箭离开箭囊,刷然指向陆许。 “还来。”莫日根带着危险的气息,低低说道。 陆许:“……” 陆许感觉到莫日根在这黑影里如同一只嗜血的狼,全身毛发竖立,几乎就要择人而噬。 “还什么?”陆许冷冷道。 “箭。”莫日根沉声道。 陆许沉默地打量他,心中猜想,天魔究竟如何影响着他的心智?眼前的莫日根仍记得自己,记得所有的事,那么,是不是也记得他自己先前所制定的计划? “交出来……” 莫日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睁大了双眼,而陆许一手覆在他的侧脸上,侧头已吻上了他的唇。 莫日根万万没料到陆许竟会做出如此举动,然而陆许那动作却简直是水到渠成,闭着双目,专心吻住了他。 莫日根:“……” “对不起。” 唇分时,陆许面无表情道:“一时没忍住。” 说毕,陆许趁着莫日根这么一失神,“唰”一声离开了他手臂的牢笼,以最高速度贴着巷壁一纵身,顷刻间竟是产生了虚影。莫日根还没反应过来,倏地抬头,陆许已消失在头顶。 莫日根两步跃上对面墙壁,再一翻身跳上另一堵墙,几个纵跃上了房顶,只见一轮明月高悬,陆许已消失无踪。 莫日根半晌不得言语,片刻后表情复杂地转身离开。 陆许则藏身错落屋椽间,在莫日根的视线死角下,不住喘息,直到脚步声远离,消失,他才吁出一口气,缓缓爬向屋檐尽头,安静坐着。 乌云再次卷来,挡住了月亮。 黄豆大的雨水落下,继而哗啦啦地全城下起雨,铺天盖地。 兰陵琥珀正打烊时,阿史那琼扛起门,封了酒肆前门,陆许浑身湿透,从缝隙中闪身进来。 “正要出去找你呐。”阿史那琼说,“又跑哪儿去了?” 陆许没有说话,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不理会阿史那琼,径自进了后间。屏风后点着一盏灯,裘永思、阿泰与翰国兰正在桌前商议。 “李景珑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从前你连见他一面也懒得见。”裘永思笑道,“现在倒是关心起他来了?” 翰国兰重重地“嗳”了一声,答道:“我又怎么会知道这家伙身为一介凡人,能走到如今这位置上?” 翰国兰自打驱魔司成立伊始,便与他们这伙人打了不少交道,狐妖案时他恰恰好不在京城,本以为李景珑不过是个寻常凡人,没想到现在竟是成了驱魔司的领导者,不由得感叹人不可尽信传言。 “你就把话说清楚了……小陆?”阿泰见浑身湿透的陆许绕过屏风,朝后院去。 “嗯。”陆许答道。 “你过来看看。”裘永思说。 陆许也不答话,更对翰国兰所言毫不关心,只是回了房,阿泰朝裘永思使了个眼色,裘永思只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太担心他。 翰国兰续道:“当初我不知道那金剑是不动明王宝物,若知道了,还会卖给他?” “你就省省罢。”阿泰说,“除了他,还有谁会来买?又有谁会用?” “说说说。”裘永思提笔蘸墨,又说,“这就记下了。” 翰国兰迟疑片刻,说:“这可是说好的……” “知道了。”阿泰与裘永思又一齐答道。 “你就住兰陵琥珀。”阿泰说,“待我们完事儿了再送你出去,这次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人知道你下落。” 翰国兰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说:“好罢,这把剑,其实是个小偷,从洛阳通天塔内偷出来的……” 这话一出,阿泰与裘永思顿时坐直了身体。翰国兰在从前始终不知“智慧剑”来头,只知其是狄仁杰生前佩剑,而传说狄仁杰穷其一生,亦在搜寻与这把剑配齐成套的其余武器的下落。 但直到他死,亦只有这把剑,且锈迹斑斑,未随他下葬,而是被送入通天浮屠的塔底,后来中宗李显继位,浮屠再无人管,时有小贼前去偷掘,便从塔底偷出了几尊玉雕与这么一把狄仁杰的生前武器。 随之存在的,还有一封遗书,翰国兰也曾动过心思,寻找这诸多武器,却渐渐地发现,这剑毫无神通,不过是一把废铁,于是就不再记得,一次商会拍卖时,翰国兰授意手下,将这把剑取出,猝不及防在李景珑面前拍出了一个天价。 其后翰国兰惊诧不已,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稀世奇珍,着实暗中观察了李景珑一番,却见他只是将剑重新打磨抛光,成日带在身边,更无惊人之举,这点重新燃起的新鲜感,便也渐渐地淡了。 “遗书呢?”裘永思说。 “烧喽。”翰国兰无奈道,“有一夜过大漠,着实太冷,为了生火御狼……” 阿泰无奈,抬手示意说重点:“余下五把武器在何处?” 翰国兰想了想,说:“都是遗书上的猜测,我还以为狄仁杰编了几个故事,来哄着后人……” 遗书上并未指明确切的地点,而是绘出了五个符号,分别是…… “你这鬼画符的!谁知道是啥啊!”裘永思看着翰国兰随手画的几个圈,抓狂道。 鲤鱼妖扒着案几边缘,好奇地朝上看,想了想,指着其中一个,说:“这符号好像在哪儿见过?” 阿泰与裘永思马上看着鲤鱼妖,紧张起来,鲤鱼妖想来想去,实在记不得。 翰国兰画完,一摊手,说:“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再问我也没辙。” 纸上绘着五个奇怪的符号,一个也没见过,阿泰与裘永思苦想半天,都猜不出是什么意思,鲤鱼妖则认为是建筑上的某种花纹,猜测良久后,裘永思宣告放弃,说:“不管怎么样,现在咱们已经有了第一道线索,这是个好的开始。” 阿泰原想天魔既然如此忌惮翰国兰一个商人,极有可能是因为翰国兰知道某些至关重要的消息,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灭口。而翰国兰在此之前,连天魔都没听说过,更遑论掌握它的什么软肋。法宝商人既对法宝熟悉,那么便应有某些法宝克制天魔……联想到翰国兰是智慧剑的曾经一任拥有者,唯一的可能就着落在不动明王的六器上。 现在终于有了端倪,裘永思更提议不如先去找到,交给李景珑,结果却出乎意料的,得到了一个如此模糊的线索,只得待李景珑归来再行下一步商议。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响着,敲打在屋檐下与天井中的池塘。 陆许躺在房中,辗转反侧。 风雪中关城下,无数飞雪交织错落,一刹那散开,如同创世时混沌初辟所爆发的群星,光芒之中,现出莫日根英俊的容颜。他的口中,念诵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语,那眼神就像温柔的…… “……大海。” 那是鸿俊告诉他的,陆许这一生从未见过海,鸿俊也没有,但他曾听说过,人间的尽头,是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海洋。并约好这一生,总得去看一次海。 听说它广博无际,在多少个夜里,总让陆许想起莫日根蓝黑色的双眸。 那家羊肉汤其实挺好吃……胜过他在凉州吃过的许多菜,陆许初来长安时,总习惯了看着莫日根的后背,他的肩膀因常年拉弓而宽阔有力,背脊就像山峦般给他在这陌生之地,寂寞思绪中的安全感。 陆许叹了口气,侧过身,闭上双眼,吻过莫日根的嘴唇还在微微发热。 安西卫府中,莫日根将箭囊扔在地上,踞坐于角落里,像头不甘心的狼。 “任务完成了?”万丰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滚。”莫日根冷冷道。 万丰沉声道:“大人令你前去回报……” “滚!”莫日根运足真气,充满暴戾的一吼,整间房都在随之震动,外头随之静了。 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一圈嘴唇,闭上了双眼。 寒冰飞匕 黑暗里,他的思绪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暗巷之中,在陆许吻过他后,莫日根伸出手,锁住了他的喉咙。令他稍稍仰起头,与他对视。 陆许的眼中充满了自然而然的紧张与惊恐,紧接着,莫日根低下头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脖侧。那一刻他仿佛再度化身为狼,尖锐的犬齿瞬间刺破了他的皮肤,穿透了他的血管,一股香甜的血液迸爆出来,源源不绝地注入了他的口中。 陆许仰起头,瞳中倒映着乌黑的天际,弥漫的阴云退开,漫天星辉“唰”一声洒了下来,银河恰巧从这狭窄的巷顶穿过,映得巷中犹若白昼,星光奇异地旋转,银辉飘荡。 莫日根吸吮过他的血液,意味未尽地离开他的脖颈,轻轻一吮,令伤口合上,再沉默与他对视,那眼神专注而野蛮,仿佛看着一只备受自己掌控、不得脱逃的猎物。 陆许冷不防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一道闪光贯穿了暗巷,“唰”一声莫日根消失了。 他蓦然睁开双眼,醒来,雨已停,外头传来鼓点与乐声。他抬手摸自己的脖颈,某一处略有些异样,当即翻身起床,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跪倒在榻下。 “小陆?”裘永思在外头问,“生病了?” 陆许艰难起身,只觉晕头转向,似踩在棉花上,他对着镜中看,发现脖颈一侧竟是出现了红色的印痕,裘永思推门进来,忙试他额头。 “糟了。”陆许说,“他顺着进我梦里来了。” 当天午后,陆许喝过药,证实昨夜淋雨得了风寒,神情委顿地坐着,朝众人说:“他的第二个目标,是哥舒翰。” “这不好搞。”阿泰眉头深锁,说道,“哥舒翰绝不像翰国兰般易与。” 陆许与阿泰、阿史那琼都是见过哥舒翰的,众人商议片刻,最后敲定今夜细节。然而,最重要的情报,他们始终未曾获得——安禄山并未让莫日根知道他的神火在何处,而距离杨玉环寿诞,还剩下六天。 夕阳西下,陆许仍吸溜着鼻涕,热得头晕,寻思着今夜若再碰上那家伙该怎么办,以及昨夜那一场梦,莫日根究竟有何用意。 裘永思担心陆许,一度让他今夜别再出任务,陆许却坚持与大家一同行动,两人在将军府外等候之时,陆许突然说道:“你觉得哪个才是他?” 裘永思一怔,在这没头没脑的话前思忖片刻。 “两个都是他。”裘永思说,“传说女娲娘娘造人之时,从日出造到日落,从白昼到黑夜,人的三魂七魄中,便有光,也有影。” 陆许沉吟良久,又说:“若给驱魔司里,大伙儿排一排,你觉得谁是最聪明的?他排第几?” 裘永思笑而不语。 陆许追问再三,裘永思方道:“最聪明的,自然是长史,我自愧不如。” 陆许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裘永思又说:“最笨的,想必在你与鸿俊之间产生了。” 陆许:“……” “人生来就有聪明的,有笨的。”裘永思又道,“世间最难得之事,不过是返璞归真,大智若愚嘛,太聪明,反而活得累,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简单一点,活得更逍遥自在些,是不是?” 陆许说:“我不是鸿俊,不吃你这套,只想问,在你眼里,大狼的计划仍有破绽,对不?” 裘永思摇了下手中折扇,云淡风轻地说:“不必担心,这不还有我么?” 陆许不像鸿俊般总是懵懵懂懂,既来之则安之,有饭吃,有床睡,有李景珑谈情说爱就行。他始终观察着驱魔司中的每一个人,平日里,他们似乎各有各的心计,耍起手段谁也不让谁,但实际在智谋这一块上还是有分工的。 哪怕是李景珑在时,偶尔也会征询裘永思的意见,这家伙似乎是除了李景珑之外看事情看得最透的一个。 而莫日根则在李景珑离开时,顺理成章地担任了大伙儿的头儿。陆许始终怀疑裘永思仍作了一手准备,只因他既不对这过程进行评价,也不曾主动去做什么。只见裘永思神情微微一动,朝陆许道:“小陆,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裘永思朝陆许挤了挤眼睛,神秘地笑了起来,又道:“你觉得……长史始终不在,獬狱就这么相信咱们?他难道不着急么?” “不着急。”陆许答道,“这都好多天了,除却那夜现身后,他再没有过问整个计划。” “嗯。”裘永思若有所思地答道,“你说他,知不知道咱们正在做的事?” 陆许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裘永思又是神秘一笑。 入夜时将军府中十分安静,厅内摆放着哥舒翰从凉州带来,奉予杨玉环的寿礼——一件霓裳羽衣,乃是西域众匠人巧手织造,足足用了三年之久。羽衣分为七层,层层错落,金银丝在灯下如同流瀑般光华旋转。 “一定喜欢!”杨国忠点头道。 哥舒翰便让侍婢将羽衣罩了起来,朝杨国忠道:“老夫为了买这件羽衣,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杨国忠啧啧赞叹片刻,哥舒翰又请他到书房中喝酒,两人对谈近半个时辰后,杨国忠方从书房中出来,哥舒翰则表情十分复杂。 “也是时候了。”哥舒翰叹道。 杨国忠最后说:“为了来日的大唐。” 哥舒翰一把年纪,胡子、头发都已花白,年前西凉中了瘟疫后大病一场,竟已有苍颓之感,唏嘘不胜,点了点头,杨国忠径自离开,也不再多说。哥舒翰回转,在书房内看着杨国忠送来的文书。 “老爷。”婢女在外道,“夫人请您。” “稍后。”哥舒翰拿着那信纸端详,仔细对照笔迹。 外头便不作声了,不多时,管家又说:“老爷。” “知道了,这就过去。”哥舒翰不耐烦道。 “大唐驱魔司莫日根求见。”管家说。 莫日根?哥舒翰依稀记得此人,凉州尸鬼之乱时,莫日根着实在府上养了好一会儿伤,过后李景珑前来禀告,更告知长安有妖潜伏。便吩咐让他入内。 莫日根两手空空,身无兵器,入得房中,先是四处打量,并不朝哥舒翰行礼,哥舒翰将信扎压在一本文书之下,抬眼朝他望来。 “怎么?”哥舒翰相对而言,待驱魔司中人还是比较客气的,毕竟李景珑救过他的性命,且这伙人个个身怀绝技,直接听命于皇帝,乃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杨国忠说了什么?”莫日根上前一步,仿佛改变了主意。 哥舒翰眉毛一竖,便即大怒,要斥“大胆”之时,突转念一想,沉声道:“你不是莫日根,你是何人?来……” 莫日根色变,万万未料哥舒翰阅人无数,竟是一眼看出自己破绽!当即顾不得再套话,倏然出指,六杆钉头箭刷然破开窗口,屋顶瓦片,一齐射向哥舒翰!眼看箭头从六个死角飞来,疾取他全身各处要害,哥舒翰再无逃生之路,偏生就在这时候,“唰”一声白影出现! 陆许快得无以伦比,破窗而入,一脚踏上案几,手中现出短匕,一匕挡开最接近哥舒翰的箭矢,将它击飞,紧接着翻身上房梁,转身挡开第二箭,再飞身与箭矢落下,挥匕挡开第三箭! “叮叮叮”三声作响,陆许在空中飞旋,那速度竟是比箭更快,再挡开两箭,最后一箭从他手臂划过,破开他的衣衫,鲜血在空中飞溅。 莫日根飞身后跃,陆许冲了上来,以肩一撞莫日根胸膛,莫日根本可调齐钉头飞箭,将陆许格毙当场,却起不了杀心,只是侧身避开陆许,不欲与他交战,再以两手手指朝身前一并,被挡开的箭矢集合,旋转着掠过陆许,朝他身后的哥舒翰飞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哥舒翰刚吼完“……人!”,话音一落,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同时破窗冲入,阿泰手执飓风扇,冷冷道:“玩大了,兄弟。” 紧接着阿泰一扇挥去,刺骨寒风卷起满房书卷,裘永思以笔锋一挥,房内山水画内,一座巨山顿时脱开画纸飞出,狠狠砸向莫日根。 是时只见假山飞来,莫日根暗道不妙,被结结实实地砸在胸膛上,背脊在房门处狠狠一撞,顿时撞塌木门,直摔出去,阿史那琼六把飞刀出手,迎上莫日根钉头箭。 “陆许!”裘永思大喝道,“动手——!” 陆许两手不断发抖,片刻后痛下决心,一声狂喊。 “啊——!”陆许两匕划出弧光,带动阿泰挥出的寒锋,尽数汇聚于那匕首上,随着那痛彻心扉的喊声,贴身撞进了莫日根怀里。 莫日根:“……” 陆许:“!!!” 只见陆许两匕直出,一匕捅莫日根腰畔,另一匕直取他肋下,刷然捅了进去! 莫日根万万未料陆许竟是如此绝情,一声狂吼,当即任凭那匕首卡在肋中,狠狠挥手,将陆许一拳扫开,陆许只觉那拳力重逾千斤,被扫得脑海中“嗡”的一声,摔在墙角。 与此同时,裘永思、阿史那琼与阿泰三人冲来,护住了哥舒翰,莫日根再不言语,半空中一个翻身,上了房顶,一阵杂乱脚步声带着瓦片横飞,逃跑了。 哥舒翰瞪着双目,一脸震惊,待得手下卫士上前来,正要捉拿三名“刺客”时,哥舒翰却大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阿泰与裘永思、阿史那琼则一起转身,朝哥舒翰行礼。 “事有仓促,诸多冒犯。”裘永思说,“还请老将军见谅。” “你!”哥舒翰一指阿泰,说,“告诉我发生何事!”继而让进来的卫兵全退出去,阿史那琼上前扶起陆许,裘永思则躬身捡起房内飞扬的纸,放回哥舒翰案上。 阿泰正要开口解释时,哥舒翰却一声冷笑道:“李景珑手下,个个精明得很呐!” 裘永思嘿嘿一笑,停下动作,不再捡地上的散乱纸张。陆许则靠着墙坐下,气喘吁吁,被莫日根那一拳打了,整个脑子里仍在嗡嗡作响。 安西卫府中。 赤膊只穿一条黑色武裤的莫日根躺在榻上,不住抽搐,睁着无神双目,冷得直打颤。安禄山检视他的全身,一声冷笑,被匕首所扎之处已结冰,这层冰霜正在慢慢化开,蔓延到他的身体,肋下连着胸膛尽变成蓝色。 莫日根的胸肌上,还纹着一只鹿头的形状。 蛊虫从窗缝中飞入,变换为万丰身形,沉声道:“大人。” 安禄山缓缓道:“他们为何会知道目标是哥舒翰?!” 万丰摇头,目中满是惊疑,安禄山一脸横肉,尽现戾气,盯着莫日根看,再看万丰。 万丰说:“救他么?” 安禄山终于出手,左手带着红光,按向莫日根胸膛,右手则将匕首猛地拔了出来! 莫日根一声狂吼,全身犹如遭到火焰焚烧,瞳孔瞬间放大。几乎是同时,就在安禄山拔出匕首时,匕身符纹随之一亮,寒气冲向安禄山全身! 将军府内,阿泰解释到一半,陆许猛地一抽,双目空洞。 那一刻,他的视线透过莫日根双眼,看见扔掉匕首、双掌作火焰形祭在身前的安禄山!安禄山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那金扳指不易察觉地一闪。 紧接着,梦境化作另一番场面,黑狼按着白鹿,在冰冷的荒原上不住撕咬,陆许马上知道莫日根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在那垂死之际,正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一切温暖之体,吸收热量。 “陆许——!” “小陆!” 暗夜冰原上,寒风凛冽,绝望与死亡的旷野中,黑狼按着白鹿,不住狂咬乱抓,白鹿滚烫的血液几乎是爆破开去,洒了满地。它的全身发出强光,黑狼龇着牙,愤恨的双目中只有嗜血的意味。 然而那白光收拢,化为全身赤|裸的陆许,他不仅没有逃离,而是紧紧抱住了黑狼,黑狼在此刻只有凶恶气势,张开血盆大口,咬在了陆许的肩膀上! 陆许忍着钻心般的剧痛,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失去神识前,他抬起另一手,抱住狼头,全身贴在黑狼的毛发上。 黑狼的咬合力几乎让他肩胛随之粉碎,肌肉、血液,尽数模糊一团,然而就在陆许做出这个举动之后,黑狼倏然慢慢地松开利齿,迷茫地仰起头。陆许则仅仅抱着狼头,侧脸贴在了它的下颚上,不住颤抖。 蓦然一切景象崩坏、破碎,陆许睁大双眼,回到了现实中。 房内,所有人都怔怔注视着他。 阿史那琼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吧?” “找到了。”陆许颤声说道。 所有人瞬间色变。 天亮时,李景珑与鸿俊牵着手进城,鸿俊仍有些魂不守舍,李白则懒懒散散,一天没喝酒,什么力气都没了,一路上还东张西望。李景珑无奈,一会儿将李白拉回来,一会儿还得照顾鸿俊,还得提防自己被通缉,如同一个人身后带了两只尸鬼。 兰陵琥珀刚开张,客人们便一拥而入,李景珑从后门进去,鲤鱼妖正在打鸡蛋面浆做早饭,骤然一见李景珑,骇得“哇”一声大叫,自己把面酱洒了一身。 “可以下锅了。”李景珑面无表情道。 鲤鱼妖:“这不好玩!鸿俊呢?你们啥时候回来的?” 鸿俊与李白进来,李白说:“酒呢?” “待会儿给你找去。”李景珑推着李白往前走,鸿俊则一副失神模样,前去换衣服。 将计就计 “鸿俊?”李景珑说,“待会儿过来,大伙儿碰头。” 鸿俊只应了声,有气无力地回房,鲤鱼妖则跟在他身后,焦急问道:“怎么样?鸿俊?救下鲲神了么?” 鸿俊将一路上的事儿朝鲤鱼妖转述,鲤鱼妖只是听着,问:“你怎么啦?” 鸿俊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梦见未来了。” 鲤鱼妖张着嘴,怔怔看着鸿俊,说:“我会变成龙么?” “没梦见你。”鸿俊拿着衣服,出去摇水冲澡,无奈笑了笑,说,“我和景珑,不会在一起。” “哦。”鲤鱼妖又问,“那天魔呢?” “被除掉了。”鸿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也好,总算松了一口气,一切都会来,也都会过去。” 鲤鱼妖说:“可是未来是不一定的,传说哪怕鲲神,也不能完全预见。” “嗯。”鸿俊举起一桶水,沿着头顶冲下,哗啦啦冲得全身湿透,答道,“但至少是一个可能。” 鲤鱼妖说:“没关系,鸿俊,不管到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鸿俊苦笑,他的身体如同汉白玉所琢,一头湿发搭着,拿着皂荚,在身上搓了几下,身上搓了些泡,背对鲤鱼妖站着,腰线、背肌的轮廓充满了少年感。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是死是活。”鸿俊转头道,“也许我也死了呢?我猜说不定真是我猜的那样……景珑继承了不动明王的法力,把我杀了……” “不会的!”鲤鱼妖瞬间喊道。 鸿俊又朝自己身上浇了桶水,擦干后心中一动,问:“他们怎么样了?” 鲤鱼妖说:“我不知道,他们都鬼鬼祟祟的,出去也不叫我,总瞒着我,让我在家做饭。” 鸿俊近来也觉得有点奇怪,众人似乎不怎么给鲤鱼妖戏,也许也是嫌它戏实在太多了,也或是没有用到离魂花粉的场合。以前李景珑常常都会叫上鲤鱼妖,甚至连做制服都给它单独做一份,后来两人在一起后,确切地说,是从长安去西凉时,李景珑就开始嫌它碍事了,缘因鲤鱼妖偶尔会开口损他,或是看他与鸿俊亲热,突然就说话拆台。 毕竟谁也不想亲热的时候,旁边盆子里躺着个絮絮叨叨的岳父,想调调情时这岳父又要突然大喊大叫,简直吓死个人。但后来鸿俊也特地朝鲤鱼妖解释过,自己是真的喜欢李景珑,鲤鱼妖便只好吃醋归吃醋,不再干涉两人,大多数时候,则自动避开。 鸿俊心里却还装着鲤鱼妖,陪伴了这么多年,赵子龙就像家人般,总有一席之地,也始终记得它要跳龙门当条龙的夙愿。 “我去看了三门峡。”鸿俊朝有些无精打采的鲤鱼妖说,“等天魔抓到以后,我就带你跳龙门去。” 鲤鱼妖稍一振奋,迟疑道:“那好啊,可是……万一我跳不过去呢?” 鸿俊说:“那咱们就在三门峡边上,搭个房子,我陪你修炼吧。” 鲤鱼妖刹那就傻了,不住发抖,一声“真的吗?”竟是半晌问不出口。它仿佛感觉到鸿俊未曾宣诸于口的某种惆怅,半晌后只是问:“鸿俊,你怎么啦?” 鸿俊穿上衣服,笑着摆摆手,他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会儿却也说不清。曾经他对这红尘世间眷恋无比,如今却隐隐约约,生出了疲惫之意。仿佛天底下的繁华,归根到底,并不属于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也将就此结束。 “我去找陆许。”鸿俊朝鲤鱼妖说,“我想吃蛋卷,软软的。” “行。”鲤鱼妖说,“给你煎个一面带点儿焦黄的,裹着豆腐丝和卤排肉条吃!” 鸿俊快步上二楼,只见屏风后众人正在商议,李白正倚着栏杆喝酒,陆许神情委顿,在角落里躺着。鸿俊见他受伤,当即大叫一声,怒道:“你怎么了?!” 陆许有气无力道:“头痛得很,撞了下……你弄点止痛的汤药来……” 鸿俊见陆许手臂那伤口只是外伤,头痛却是危险,忙翻开他眼皮看是否有后颅瘀血,又按他穴位,问长问短了一番,陆许却怔怔看着鸿俊,眼中竟是有泪。 “怎么了?”鸿俊跪在陆许身边,陆许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让我抱一会儿。”陆许低声说,“好累……” 鸿俊沉默片刻,看屏风后众人议事身影,见没有莫日根,心中隐约便有不祥预感,但没有问,只是反手抱住了陆许。 李景珑探头看了一眼,也不打断他们,朝裘永思续道:“……我认为不要立即动手,还剩几天?” “三天。”阿泰说,“我们的时间还比较充足。” 李景珑沉吟不语,裘永思说:“我就怕拖得久了,迟则生变,万一安禄山横竖无事,左猜右猜,回过神来,知道那寒冰匕首是个引蛇出洞的陷阱……” “圣器下落已经查明。”阿史那琼说,“他还能把戒指吞肚子里去不成?” “还真有可能。”裘永思笑道,“万一他猜到咱们的计划……” 李景珑:“再给他个将计就计如何?我们还有诱饵呢。” 说着李景珑扔出一个瓶子,在桌上当啷啷地转,内里出现了一只奇怪的虫子。 “抓到了?!”裘永思惊讶道。 “就一只。”李景珑说,“另一只被错手杀了。” 裘永思说:“太好了!我正犹豫着是不是把冒充翰国兰那只也抓回来……” “太容易惊动他了。”李景珑说,“且容我安排,先按兵不动,过两天,待他们找上门再动作。” “就怕不来。”阿史那琼说。 “我有把握,寿诞之前,一定会来。”李景珑说。 鸿俊先是以混合的油为陆许推拿后颈,再熬了浓浓的一大碗疏风活血的药给他灌下去,陆许问:“要开颅么?” 鸿俊哭笑不得:“我没这本事。”说着以法力注入陆许经脉中,为他疏通脑中瘀血,愤怒地说:“怎么都没人管你?” 陆许一半是因莫日根之事难过,另一半也是受伤了草草包扎了事,竟未有人关心,最后驱魔司里只有鸿俊紧张得要死。 “是我没说。”陆许道,“不想让大伙儿担心。” 鸿俊心想陆许这人有时候也真够纠结的,喜欢莫日根吧,不说;受伤了,也不吭声,总是冷冷淡淡的,又似乎对这被抛弃的孤独感乐在其中。 “是莫日根动的手吗?”鸿俊突然问。 陆许“嗯”了声,鸿俊顿时大怒问:“人在哪儿?反了他!” 鸿俊以为莫日根只是单纯与陆许吵架打起来了,没想到陆许解释完后,鸿俊一时脑子竟有些不够用,说:“等等,我不大明白……” “简单地说。”陆许说,“他当卧底去了,而且为了杜绝一切露馅的可能,他彻底入魔了。” 鸿俊道:“可他是知道你们先前计划的……” “我用了一个梦。”陆许说,“把他关于这点的记忆抹掉了,他只以为我们当天晚上就去动手……” 鸿俊震惊了,问:“还能这样?” 陆许说:“当然,梦的力量能改变人心,打个比方,如果我为你编造了一段身为凡人,生在长安的记忆,注入你的梦里,一夜间驱魔司的所有人都随之销声匿迹,醒来时,你会以为自己是谁?” 鸿俊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庄周与蝴蝶的预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陆许又道:“你呢?路上怎么样?” 鸿俊搭着陆许的肩膀,小声与他道来,李景珑与众人谈过,一起看着鸿俊与陆许两人重逢后又是嘀嘀咕咕的,聊了许久,直到深夜时,李景珑将一切安排停当,方回房与鸿俊睡下。 “快结束了。”李景珑在后院洗过澡,穿着单衣短裤进来,朝鸿俊说,“又有什么心事?” 鸿俊低声答道:“没有。” 他想起陆许告诉他的经过,想起那个梦,那时他劝说陆许的,则是“来日方长”,至少你们命里不会注定分离,只要他在,你也在,未来总有机会。 他怔怔看着李景珑,伸手去抚摸他的侧脸,李景珑抓着他的手,低声说:“永思找到了不动明王六器中,其余五件的下落,大伙儿都商量好了,先是除去天魔,再让獬狱短暂地逍遥一阵,待我集齐六器,会解决掉它。” “我们不会分开。”李景珑又认真道,“不管你在鲲神的法术里看见了什么,相信我,鸿俊,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没做到的?” 这句话出口,鸿俊仿佛又看见了一道光,确实如此,每一次,李景珑答应他的事最后都办到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李景珑坐上榻来,笑着朝鸿俊说。 鸿俊有点紧张,担心地问:“什么条件?” 李景珑搂着鸿俊,低头就要来亲,一本正经道:“昨夜没有‘那个’……一整天不曾亲热了。” 鸿俊笑道:“你要就来啊,不是才三天三夜了一次……” 李景珑认真道:“我反思了下,咱俩总是不定时,这样不好,你得答应我,以后每天都至少两次,按时,睡醒一次,睡前一次,中午若条件允许,也得一次……” 鸿俊抓狂道:“这不可能!” 李景珑一次就要将近一个时辰,鸿俊得累死,李景珑一边与他耳鬓厮磨,一边说:“那两天三次?” “一天最多一次!”鸿俊说。 其实想想一天一次,鸿俊便忍不住吞口水。李景珑便道:“若错过了,可是要存的。” 鸿俊哭笑不得,说:“万一太累了就不成……”旋即被李景珑按在榻上。 “对了,赵子龙它……” 鸿俊想了想,开口道。 李景珑一怔,眉头皱了起来。 鸿俊只觉得李景珑与自己在一起后,刻意冷落了鲤鱼妖,希望执行任务时,尽量还是将它带上,李景珑简直对鸿俊突然开启的这话题莫名其妙,听了半晌,说:“媳妇,这是床上,我都硬得不行了,你现在跟我说一条鲤鱼?” 鸿俊哈哈笑,抱着他,李景珑便扯开两人衣服,不搭理他逗自己,直接压了上来。 黑夜里,莫日根一身戾气变得更重了。 他无声无息地潜入漆黑一片的兰陵琥珀,所有房间都熄了灯。陆许解开绷带为自己换药,起身时骤然看见房内角落里站着一个黑暗的人影,蓦地一震。 “我现在只要喊一声。”陆许在黑暗中说,“他们都会过来。” “你不会喊。”莫日根的声音同样在黑暗里回应道。 陆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到莫日根正在缓慢靠近,但他没有退后。 “为什么?”陆许说。 “看看你身前。”莫日根道。 陆许低头,看见莫日根的箭簇,第七枚钉头箭在莫日根离开前去充当卧底前递给了他,被他穿上红绳,放在桌上。此刻它缓缓飘起,指向自己的喉咙。 “你喊不出来。”莫日根的声音带着危险的意味,说,“它会先割断你的喉咙。” “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莫日根沉声道,“为什么会知道第二个目标是哥舒翰?” “只是猜测。”陆许寻思片刻,而后说,“杨国忠与哥舒翰勾结,安禄山要动手,必然得除掉他。” “那么你现在猜猜,第三个目标是谁?”莫日根说,“猜错的话,我就杀了你。” “我。”陆许平静地答道。 莫日根在那黑暗里,良久没有说话。 “动手吧。”陆许闭上眼睛,说道。 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只是安静等候着,过了很久很久,仿佛有一千年般漫长,又仿佛只有一刻钟,莫日根没有回答。 那枚箭头“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陆许睁开双眼,房门洞开,一阵风吹了进来。 人去,无影无踪。 陆许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出院内,飞身上了房顶,李景珑站在院中,说:“下来。” 陆许要追,李景珑声音却十分严厉,说道:“我说,下来!” 所有房间都亮起了灯,阿泰、裘永思、阿史那琼等人依次出来,注视陆许。鸿俊怔怔看着陆许,陆许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颇有点茫然。 “恭喜你,陆许。”鸿俊喃喃道,继而笑了起来。 “什……什么?”陆许不明所以。 “他没有告诉安禄山,你能侵入他梦里的事。”李景珑敞着外袍,漫不经心道,“否则现在蛊猿也会一起跟过来。” “对。”陆许道,“可这代表什么?为什么恭喜我?”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李景珑做了个手势,大伙儿就散了,剩下一身白衣,站在廊下的鸿俊。 鸿俊上前去,示意他坐下,继而两人坐在廊下,鸿俊侧头靠近陆许些许,小声说:“他为什么连着被你捅了两刀,还隐瞒了这件事?而且没有朝你动手?” 陆许疑惑更甚。 “因为他喜欢上你了啊!”鸿俊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陆许:“……” ” 节外生枝 余人各自回房,而当夜夜半时,鸿俊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李景珑便穿上衣裳,轻手轻脚地出去。过不多时,鸿俊睡眼惺忪地跟出去看,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李景珑与李白正对酌,前来拜访的还有李龟年。 鸿俊便又迷迷糊糊地回去睡下,再睁眼时已是翌日,阳光洒下。距离杨贵妃寿诞还有两天,李景珑将兴庆宫内宴场地图铺开,自明光门至通阳门,尽是寿宴区。届时杨玉环将乘车辇出驾,与李隆基一同接受百姓朝觐,与此同时,全城防备措施也严得不能再严。 为防刺杀,六军几乎将全长安防得滴水不漏,各处屋顶、二楼、高塔等地尽是弓箭手布防点,也包括了兰陵琥珀。 今夜神武军便将前来接管酒肆,而李景珑也势必将随之撤离,毕竟他仍有通缉令在身。 巡游长安后,皇帝与贵妃将回到兴庆宫,于通阳门前召开筵席,宴请百官群臣与外国使者,盛大的典礼将持续足足三天三夜,群臣与使节逐一祝酒,中央戏台上则逐一上演百戏、霓裳羽衣舞、战舞种种。 “届时大家兵分三路。”李景珑在酒肆二楼阳光下逐一为地图标记,解释道,“一路前去夺取安禄山的戒指;另一路则守在台侧,破除天魔的障眼法;第三路,则前去对付莫日根。” 说着李景珑将当值侍卫的腰牌分发给众人,陆许拿着腰牌,沉默不语,李景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担心,又说:“届时太白兄、李龟年大师两位外援,也将与我们一同行动。” 鸿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想起昨夜李景珑与两人的商量,如果不出意外,那么今天,将是驱魔司成立以来阵容最豪华的一次……居然有外援李白协同行动!而且李景珑为了照顾他,特地还将他与李白、李龟年分到一组! “那是因为他俩本来就很少出门打架。”陆许面无表情地朝鸿俊解释道,“这组是最安全的,后备也很重要,答应我要安全,好吗?” “你能了啊。”鸿俊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仗着有人护着就不得了啦!” 陆许蓦然笑了起来,勾着鸿俊肩膀揍他,鸿俊则与他扭打,要把他拧翻在地上,两人滚过来滚过去,陆许速度虽快,力气却不如鸿俊,两三下便讨饶道:“不玩了!” 其时酒肆外街道上马蹄声响,李景珑到得栏前望去,只见一人衣饰华贵,牵着五匹马过来,却是杨国忠特地让人送来的疾马。 特兰朵将马牵到后院里去,李景珑凭栏望去,朝陆许与鸿俊吹了声口哨,示意他们看,陆许趴到栏前,朝对街看,只见一名身穿布袍的武士闪身,飞速消失在了视线中。 “是莫日根!”鸿俊要下楼去,却被李景珑与陆许同时按住。 “都过来罢!”李景珑朝众人吩咐道。 李龟年也来了,沿着酒肆梯级上楼,驱魔司众成员便聚到一处。 李景珑认真道:“计划就是这样,各位都明确了?” 裘永思、阿泰、阿史那琼、陆许、鸿俊、李龟年、李白,众人一并点头,鲤鱼妖坐在一旁,特兰朵则负责留在酒肆中接应。 李景珑沉默良久,而后道:“还有不在场的那位……除魔务尽,这次着实辛苦大伙儿了。” 李白一笑道:“帮你们这忙本是分内事。” 李龟年道:“雅丹侯出手相助,感激不尽,大伙儿勿要见外才是。” 李景珑道:“这就解散,一战以竞全功,都在明天。待打完这场过后,大伙儿好好聚聚!” 众人呼应,李龟年笑着说:“这规矩好,我给众位弟兄奏首歌罢?” 李龟年拨琴,众人便认真听着,鸿俊的思绪却不自觉地远去,想到自己身上的魔种,又想到与李景珑的约定……再看李景珑时,却发现他恰好也注视着自己,眼中带着笑意。 “龟年兄抚琴。”李白说道,“我没有甚么可提振士气的,不如就给你们一首诗罢,取笔来!” 鸿俊震惊了,赶紧去准备纸笔给李白写诗,李白喝足了酒,欣然笑道:“可得省省,来日还得作首祝寿谣去……” “太白兄随手写就,也定是大作!”李龟年笑道。 “啊啊啊啊——”鸿俊这一生,终于如愿以偿,看见了李白现场作诗,不禁狂呼出声,李景珑又道:“悠着点悠着点,外头都听见了……” 兰陵琥珀二楼屋顶上,一袭布袍的莫日根背着箭筒,安静蹲着,双目带着迷茫,望向远方。 是日午后,众人各自散去,李景珑带着鸿俊,到了封常清家中。鸿俊虽是第一次来,封常清他却是认得的。眼下全城仍在通缉李景珑,实在是无处去了,唯独此地能借宿一宿。 封常清并未责备李景珑,也未多问,只冷冷一瞥道:“回来了?” 李景珑点了点头,封常清便吩咐备下饭食,又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景珑答道:“知道。” 封常清便不再多说,饭后李景珑问过寿宴详细布置,封常清则知无不尽,问无不答。入夜后,李景珑躺在榻上,枕着自己胳膊沉思,鸿俊则坐在一旁端详他。 “怎么?”李景珑神色一动问道。 鸿俊总觉得自己与李景珑越来越像小两口了,闻言笑笑摇头道:“没什么。” 李景珑拍拍身边位置,示意鸿俊过来,鸿俊便往他身边挪了点,低头看他。 李景珑认真道:“明天先除掉安禄山,驱逐他身上的魔气……再处置杨国忠。” “万一驱不掉怎么办?”鸿俊问道。 “你担心驱不掉?”李景珑想了想,说,“我倒不担心这个,安禄山身上的心魔种,乃是杨国忠一魂所化,只要咱们将安禄山的法宝抢到手,再用心灯外加智慧剑净化它,便可将魔气逼出……杨国忠也会将他那一魂收回,我担心的,是恐怕兵变,但这只能交给杨国忠与哥舒翰将军去办了。” 鸿俊突然说:“你就不怕我像上回那样……” “你办不到。”李景珑笑道,以食中二指轻轻一点鸿俊胸膛,说,“你的魔种被我封印住了,我是你宿命中的克星。” “谁告诉你的?”鸿俊说,“那天夜里,你还和鲲神说了啥?” 李景珑的嘴角微微翘着,出神地看着鸿俊,良久后说:“他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 鸿俊沉吟不语,眉目间却已释然了许多。李景珑说:“他告诉我,要如何用心灯去驱逐世间的黑暗,不动明王以六器斩妖除魔,乃是刚力,燃灯道人以心灯破去魔气,乃是柔力。” 鸿俊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说:“这么想来,心灯与智慧剑都在你身上,倒也凑巧。” “不错。”李景珑说,“若我只有智慧剑与其他法器,说不得咱俩也许便终有一天,走到兵戎相见,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的地步。正因如此,鲲神才借你之手,赋予我心灯……” 鸿俊瞬间心里一震,无论是鲲神的梦境、自己小时候的回忆,还是狄仁杰的预测,都没有提到心灯!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李景珑的自信究竟来自何方,心灯才是影响未来的,那唯一的变数! “鲲神说,这是照亮黑夜的灯火。”李景珑抬起左手,手中凝升起温润的白光,照耀了房中。 忽然间,隔壁一声响,李景珑与鸿俊同时转头,又有推门声,推门声响起时,李景珑刹那翻身跃起,与鸿俊几乎是同时破门而出,掠入院内,只见一个身影快得无以伦比,消失在屋顶上,鸿俊十分默契,转身入房,恐怕对方还有后手,李景珑却一步冲上房顶,飞身去追。 昏暗月色下,李景珑吼道:“停步!” 莫日根提着个麻布袋,飞身纵跃,李景珑光着脚,两人速度都受限,紧接着莫日根踩上屋檐尽头,一个飞身,提着那麻袋上了更高处。紧接着一声唿哨,钉头箭飞速射来,唰唰几下将瓦沿毁得粉碎。 李景珑追到时,瓦片已哗啦啦地掉落,对面足有三丈远,无论如何再跳不过去。 他安静地站在屋檐尽头,注视莫日根身后那麻袋。 莫日根则缓缓转身,望向李景珑。 “把人还回来。”李景珑说,“你我动手打一场,我知道你早有一较高下之心,是不是?” 莫日根沉声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不打。” 李景珑:“……” “天魔大人也不想与你打。”莫日根拍拍手里的麻布袋,又说,“只不知道,以光明自诩之人,是否在体会到丧亲之痛时,也一般的入魔?” 李景珑不住发抖,他大约已猜到莫日根抓走了谁。 “莫要轻举妄动。”莫日根做了个“嘘”的手势,说:“明天午时,府中等你,记得前来换人,有没有命带走,就看你造化了。” 说毕,莫日根转身飞驰离开,刹那间李景珑却发得一声狠,怒吼,声音破开夜空,几步狂奔,朝着对面一跃—— 他使尽了全身力气,狠狠撞上了对面的房沿,然而一脚踏上碎瓦,瞬时鲜血淋漓,终究差了那么半寸,与无数飞石一并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摔在民宿后的板车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清晨时分,鸿俊在李景珑脚掌上缠了绷带,陆许则眉头深锁,担心地看着他。 “情况有变。”李景珑说,“我必须到安西卫府中去找表哥。” 昨夜一场混乱,鸿俊万万没想到,安禄山的第三个目标竟是将封常清扣为人质,李景珑千算万算,只算差了这一道。若陆许仍能入莫日根的梦中,说不定还能窥见这一重要信息。 “我去收拾他。”陆许说。 “你驱不了魔。”李景珑皱眉道。 “我与陆许一起呢?”鸿俊说,“先把他抓回来再说。” 陆许却抬手,说:“不必,我有我的办法。” 没有了李景珑的心灯,鸿俊只怕陆许与莫日根一个照面就受伤,然而那一夜后,陆许竟是有恃无恐。 “我也能封印住他体内的魔气。”陆许说,“就像你封印鸿俊的心魔一般,不是么?” 李景珑蓦然抬头,陆许最后说:“交给我吧,计划照旧,该救人的救人,该蹲守的蹲守。” 鸿俊豁然开朗,笑道:“对!” 陆许头也不回地离开,鸿俊眼望李景珑,李景珑寻思片刻,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计划照旧。”李景珑道。 这日长安城内几乎是人山人海,近百万人口外加关中一代、洛阳,甚至巴蜀不少游人俱挤到了大唐帝都。千年镐京一时人满为患,楼前楼后、大街小巷尽挂出谐音百寿的百兽图,“寿”字,“福”字更是四处张结,沿道敲锣打鼓,撒钱的撒钱,烹饭的烹饭,长安朱雀道上两街更是开张上千食摊,由皇家供应,爱吃多少拿多少。 鸿俊几乎被挤得走不开,满身大汗地与李白、李龟年在约好的大慈恩寺前会合,只见连慈恩寺也是盛况空前,诵经祈福之声直达天际。 “可算找着了。”鸿俊说,“清晨出了些事儿,占不到位置……” 稍后李隆基将携杨玉环前来大慈恩寺前,接受百姓朝贺,然而靠近寺门外皇座之处,却早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再无落脚之处。 “不碍事。”李龟年笑道,“咱们太白兄有专座,跟着他就成。” 李白宿醉未醒,“嗯嗯”了几声,又东张西望道:“什么?哦是啊,咱们见见住持去……” 李白先是推开守卫,朝里头喊人,那慈恩寺内僧人是认得李白的,一惊后赶紧将他放进来,说:“太白大人怎这时候在这儿逛?不进宫去?还有李龟年大师,快这边请。” 鸿俊还怕被六军将士找麻烦,然而李白与李龟年的脸比什么都好用,只是一晃便进了大慈恩寺,他手里拿着折扇,把脸挡了大半便也拉着李白袖子进了去。住持正忙得焦头烂额,只恐怕接驾不周,也顾不得他们,不多时便有小沙弥让三人上了三楼,于经阁中恰好朝外一览无余。 鲤鱼妖跳了下来,说:“这儿我来过!” 从前玄奘大师前来讲经时,鲤鱼妖便在法坛下,鸿俊便与它扒在窗棂前好奇地往下望。 “咱们要做什么来着?”李龟年问。 “收拾妖怪。”鸿俊说,“保护贵妃与陛下。” 李白“哦?”了一声,说:“什么妖怪?” 鲤鱼妖抓狂道:“那天说了这么多计划,你一句也没听啊!” 李白总是神游物外,说:“我喝醉了,拿酒来拿酒来——” “大慈恩寺里不能喝酒!”鲤鱼妖又道 鸿俊怒吼道:“怎么能这么和太白兄说话?”忙又轻轻地说:“太白兄,真对不住,大慈恩寺里好像不可以喝酒……” “没关系没关系。”李白说,“别在大雄宝殿喝就成,我可以喝的。” 鸿俊只得拿酒给他,又说:“那我再给您解释一次?” “不用了。”李白摆摆手,说,“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喊我就成,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盛极必衰 鸿俊打了个响指,笑道:“其实也就是在洛阳见过的妖怪。景珑说,你俩都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想必怎么疑心,也不会疑到你们身上去。” 鸿俊朝外望时,突然人群里光芒一闪。鸿俊眯起眼,知道那是裘永思的信号,众人都已就绪。 “行。”李龟年笑道,“那就这么着,全听小兄弟你吩咐了。” “嗯……”鸿俊还是有点紧张,李白与李龟年都是他十分仰慕的,没想到李景珑居然这么懂他,把他们分到一组里,人生巅峰时刻,当真莫过于此。然而思来想去,想到李景珑的情况,不由得又有些担忧起来。 是时,临近午时,兴庆宫前锣鼓一敲,六军卫兵海潮般涌出,为李隆基开道。宫门洞开,飞锦如画,金碧辉煌的帝王车辇沿宫门出来。当真是一派“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象。刹那间百姓们山呼万岁,轰声雷动。 鸿俊忙到慈恩寺经阁另一扇窗前,往外望去。 “你听?”李龟年说。 鸿俊:“?” 李白:“唔……” 鸿俊还没明白要听什么,李龟年与李白却仿佛会心一笑。 “不知道为何……”李白说,“这盛世景象,却隐约,有着不祥之兆。” 李龟年忙示意李白别再说了,李白却叹了口气,说:“自打杨国忠为我磨墨,高力士给我脱靴那天,金花落中那树,多多少少便有了颓败之意。” “听什么?”鸿俊还未解开另一个问题。鲤鱼妖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听他们都在喊陛下,不喊贵妃。” 车辇经过朱雀街,百姓呼喊的俱是“陛下”“陛下”之言,鲜有呼“贵妃”的,宦官又朝人群中扔钱的扔钱,撒吃的撒吃,鸿俊还想是不是朝百姓身上撒民脂民膏。 “杨家闹得天怒人怨。”李龟年说,“六军中传闻早已对杨家不满。” “是因为军饷的事吗?”鸿俊记得从前依稀听李景珑提过,杨国忠贪污克扣了六军大量军饷,杨家人更常年欺辱武官派系。 “何止军饷?”李龟年说,“杨家的吃穿用度,俱是六军拿命所换。杨家贪污抚恤,府内下人奸|淫兵士遗孀,强占产业,俱是恶事。” 李白感慨道:“杀人父母,淫|人|妻儿,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想必这笔账迟早都得算。” 李龟年叹了口气,摇摇头,望向鸿俊,鸿俊点头,明白他让自己别在李白面前提,免得这家伙喝醉了朝李隆基捅出什么獬狱之事,破坏了李景珑的计划。 鸿俊被两人这么一说,竟也有了些许不祥之感,仿佛眼前繁华盛世,不过是人间大厦将颓之前最后的一场盛宴,又有如戏台上落幕前一场临近尾声的歌舞升平。 凡事到得尽了,便是这等气氛,在那繁盛中又隐隐透出好景不长的落寞兆头。 烈日当空,杨玉环与一众姐妹在帝王车辇上,穿过朱雀街,大量百姓蜂拥而来,跟在其后。是时李隆基身边众宠妃各着盛装,娥眉朱唇,一身珠光宝气,罗群更是穿了好几层,头上钗钏一环套一环,玲珑玉佩、玳瑁耳饰,林林总总叠上来,足有五六斤重。 韩国夫人咬着唇道:“真够热的。” “忍着。”杨国忠四处观察,说,“玉环比你戴得还多呢。” 众女一身香汗,都氤湿了脂粉,连李隆基也有些招架不住,沿街过来,杨玉环本微笑着,却听得有人在人群里趁乱喝道:“奸妃误国,大唐妖孽为患!” 刹那杨玉环色变,人群里瞬时炸了锅,骑马在前的太子李亨瞬间转头,四处找寻,然而那人只是喊过便潜入百姓中,再找不到肇事者。李隆基大怒要追查,杨玉环却轻轻摇手,示意李隆基不要动怒。 李隆基亦知今日不可败兴,只得长出一口气,杨玉环笑道:“陛下今日这般盛举,臣妾早已知足,宵小之辈,多半因嫉妒兄长而临时滋事,过后再查问不迟,何必败兴?” 李隆基便即作罢,车队过了朱雀大街,转向慈恩寺,全长安城的百姓拥挤在一起,人山人海,涌向慈恩寺门外。 烈日下,李景珑穿过巷子,来到安西卫府前。府上空空荡荡,安禄山与其麾下人等,俱离府前往兴庆宫,预备参加杨贵妃三天三夜的寿宴。 阳光曝晒中,安西卫府景象在光线下略略扭曲,成为一片死寂之地。 大门敞开着,李景珑站在这正午的日光中,影子只有很短,汗水滑过他的侧脸,滴在地上。 卫府的门上出现了一道无形的禁制,李景珑知道那是虚空扭曲咒术,正如九尾狐与洛阳城中万珏所用法术。穿过这道门,等待着自己的,必将是一个妖怪们所开辟出的虚空领域。 幸亏来前李景珑已作足了准备,而就在他正要迈入之时,内里却传来一个声音:“将智慧剑留在外头。” 李景珑解下智慧剑,倚在门外,走进门时抬起一手,“嗡”的一声,门内光芒一闪,唰地将他直接传送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远处喧闹之声渐歇,莫日根身穿黑色皮甲,戴了顶头盔,背着箭囊穿过一条小巷。 “这次又想取谁的性命?”陆许突然出现在巷内,拦住了莫日根的去路。 莫日根表情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定定看着陆许。 陆许两手空空,松了下指节,发出声响。 “如果我没猜错。”陆许缓缓道,“这次的目标是鸿俊,对不对?” “对。”莫日根的嗓音略带喑哑,低低说道。 陆许说:“忘了我怎么说的?” “你不会让任何人碰他一根头发。”莫日根沉声道,“我倒是想不通了,你俩究竟为什么总是这么一副生死相许的模样。” “你不懂的。”陆许说,“不过你真要打倒了我,也不一定就是鸿俊的对手。” 莫日根沉声道:“别忘了是谁将你从敦煌拖回来的。” 陆许说:“从那天起,我就想好好与你比试一番,看来不把你打趴下,你是不会服气的。” 莫日根语带嘲讽道:“你不是我对手。” “那么赌个输赢如何?”陆许沉声道,“输了你跟我走。” “赢了呢?”莫日根自若道。 陆许答道:“随你处置。”说着左右手错掌,站定,掌刀斜切,右掌拉回,稍侧过半身,斜斜朝向莫日根,认真说:“动手吧,不能使箭。” 莫日根则两手握拳,手臂交错,格在胸膛前,错步,猎靴缓慢擦过地面,扬起一道烟尘。 “请、赐、教。”莫日根冷冷道。 旋即两人化作一黑一白的影子,“唰”一声冲向彼此,撞在一处! 百姓前呼后拥中,李隆基与杨玉环到得大慈恩寺外,大慈恩寺敲钟,住持与十六名高僧身披袈|裟缓慢行出。杨玉环先是双手合十,与李隆基并肩一拜,两畔木鱼敲响,僧人口诵祈福之号,大慈恩寺外广场一片肃静,百姓黑压压跪了一地。 鸿俊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人头攒动,却丝毫不乱,整个长安将近七成平民百姓,信佛的大唐望族、胡人,尽数伏地,为李隆基与杨玉环祈求福祉。 片刻,住持退回,百姓纷纷起身,李隆基携杨玉环到得大慈恩寺门口台阶上就座,百姓再响起一轮震彻天地的欢呼! 人群朝皇帝与贵妃接连涌去,胡升则异常警惕,按部就班,带着手下看顾全场,每次千人,到得慈恩寺前九叩,叩毕便走,不可逗留。先是外城百姓,再是内城百姓,继而是胡商,再是三教九流,其后则是无官位的富户,再后则是六品以下的长安文官与读书人,最后是五品以下的武官与六军将士。 裘永思跟在人群后,眼望大海般的人群与队伍,翰国兰就在距离自己十丈外,带着一众胡商,等候觐见的机会。 哥舒翰始终没有出现,安禄山明显改变计划,放弃了这第二个替身,原本的酒、色、财、气现在剩下一个,要在万众面前化身前朝先帝,威力显然大打折扣。只不知安禄山是否已获知了另两只蛊猿死于李景珑之手的消息,眼下既然没有回到长安,想必情况有变,剩一只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裘永思将镜子藏在袖中,朝高处折射阳光,不住猜测这只冒充了翰国兰的蛊猿届时将变成谁…… 鸿俊眼前连着几下闪光,知道裘永思已就绪,当即朝李白与李龟年说:“咱们也就绪罢。” 三人离开藏经阁,兵分两路,李白往东,鸿俊与李龟年往西,各自沿着大慈恩寺二楼凌空走廊快步走去。 “狐妖也可以幻化,为什么这么麻烦呢?”鸿俊眼望人群,搜寻翰国兰的身影,说道。 “狐妖必须先吸活人精气,方能替其皮囊。”李龟年解释道,“妖族虽各有化形之术,却都是固定形体,唯独蛊猿一族,能以死者的头发、指甲等还原生者细节,它们所化并不一定是人,动辄可化花草树木、房屋岩石,只是化身这些,没有太大意义。” 鸿俊说:“稍后你俩负责保护陛下与贵妃……” “你说好多次了。”李龟年笑道,“我不会忘的。” 鸿俊第一次出这任务,紧张得要命,眼望慈恩寺大门外,杨玉环与李隆基正背对着自己。 兴庆宫内,阿泰穿着背心与丝绸长裤,一身肌肤雪白,面容清秀,双目靛蓝,满头棕色鬈发,衬得他如牛奶一般。阿史那琼则换了身太监装束,特地将胡子全剃光了,阿泰低声道:“让特兰朵来不是更好么?” “他喜欢男的。”阿史那琼说,“白的,柔柔弱弱的……” 阿泰骂了句,道:“我哪里柔弱了?也早就不是少年了!” 阿泰瘦归瘦,白归白,却有着瘦削的腹肌,这角色应当让鸿俊来扮才是。 “当心李景珑掐死你。”阿史那琼低声道,“走吧走吧!快!” 李隆基一走,宫中守备便十分空虚,朝臣们纷纷抵达,来到御花园中,预备参加傍晚时的寿宴,安禄山则坐在一张榻上,与哥舒翰正交谈,呵呵地笑着。浑不似前夜欲除之而后快的模样。 阿史那琼手持拂尘,带着阿泰穿过御花园,将酒递到阿泰手中,退后些许,到得亭外。阿泰则将匕首藏在后腰,以背心盖住,手捧奶酒,走上前去,跪坐在地,双手递出酒壶,交给哥舒翰手下将士。 将士斟了酒,哥舒翰与安禄山交谈时,饮了一口,突然色变,朝外怒道:“谁送来的酒!” 那奶酒带有馊味,哥舒翰脾气本就暴戾,当即连酒壶一起摔了出去。 远处,阿史那琼握着飞刀的手不住发抖,眼看阿泰被抓进亭内,不多时,安禄山又爆出一阵大笑。 “算了!算了!”安禄山说,“今天大喜之日,何必呢?哥舒将军!容我讨个情!” 阿泰跪在地上,不住发抖,身上被酒泼了满身,打湿了胸膛与丝裤,缠腰湿后贴在大腿上,肌肤若隐若现,全身竟是近乎赤|裸。 “抬起头来?”安禄山朝阿泰说道,“叫甚么名字?” 阿泰缓缓抬头,他的瞳孔已配过药,改了颜色,现出一抹金芒,皮肤白嫩,眉毛更特地修了一次,虽已是青年身材,那娃娃脸却依旧让安禄山赞叹不已。 哥舒翰厌恶地哼了一声,显然知道安禄山这怪癖,起身道:“老夫且去走走。” 众将士忙起身,跟随哥舒翰离开,安禄山说:“不送、不送!晚上再与老将军喝酒!” 哥舒翰离开后,安禄山眼中怨毒神色只是一闪,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出粗壮肥硕的手掌,拈起阿泰下巴,说:“你是色目人?怎么进宫里来的?” 阿泰刻意挤了声音,原本他嗓音便显清澈,此刻以柔声说出,更多多少少带着些许媚意,低声说:“今日贵妃大喜,林尊将我等送入宫来,以兹为礼……” 阿泰汉话刻意说得不甚流利,更有错处,安禄山见其不过一人,心思又全不在防备上,只惦记着大慈恩寺外的布置,笑了一笑,说:“这酒也不甚难喝……” 说着他竟是大摇大摆,一手揽过阿泰的腰,伸出肥厚舌头,就往阿泰腹肌上舔。 阿泰浑没想到这厮竟如此猥琐,当即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阿史那琼远远看着,当即色变,暗道不好,只因安禄山以手摸去时,只差那么半分,便将摸到阿泰背后所藏匕首! 四蛊俱诛 刹那间砖石飞离,虚空符文之后,安西卫府房屋自动被拆解,层层叠叠,飞往远处,垒砌起一堵高墙。 高墙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全身散发出气焰,熊熊燃烧腾空而起,将天空的一轮炽日染成了黑色,太阳犹如日蚀般散发着黑色的日珥。 李景珑在空地上停下,眼望那男子,正是“酒、色、财、气”中的第四只蛊猿“气”,万丰。 而万丰身前地上,躺着昏迷不醒、身材佝偻的封常清。 “拿一个凡人当人质。”李景珑说,“不觉得羞耻么?” 男子沉声道:“在你面前将他千刀万剐,若能一报我兄弟葬身之仇,自然不羞耻。” 李景珑一听便知道安禄山这伙人已知自己在洛阳所做之事,换言之,四只蛊猿之间,定然有着跨越空间的互相联系。 “消息倒是跑得很快嘛。”李景珑说道。 “你以为我会与你在开战前说一堆废话?”万丰抽出一把剑,说,“看好了,李景珑,今天……” “是你特地请求安禄山……不,天魔大人。”李景珑接口道,“要在这儿等我,报你两位兄弟之仇。” “正是!”万丰怒吼道,继而以剑在封常清手臂上一剜,顿时鲜血横流,封常清痛得蜷缩起来,显然他昨夜被莫日根带回后便未进食饮水,已陷入昏迷,此刻痛苦呻|吟。 李景珑却认真打量受伤的封常清,淡淡道:“你以为我与他感情有多好?” 万丰:“……” “请便。”李景珑又说,“或者,我替你动手杀了他?” 万丰猜测了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却独独没有猜到,李景珑竟是这副表情,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又持剑朝封常清大腿上一斩。 封常清痛得大喊,呻|吟道:“杀了我……杀了我……” 李景珑嘴角却现出残忍的微笑,朝万丰说:“继续,这场面我想看好久了。” 万丰微微颤抖,意识到一件事——封常清的性命,似乎威胁不了李景珑。先前他们都忘了至关重要的线索,封常清是李景珑唯一的亲人。而根据莫日根所言,有限的几次接触中,都觉得封常清待李景珑甚为严厉。 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封常清既然是李景珑的表兄,那么自然就该…… 李景珑好正以暇地卷起袖子,沉声道:“老头儿,终于也轮到你了,记得我要光复驱魔司时,你说过什么来着?” 封常清意识模糊,喉中一阵作响,转头慢慢地望向李景珑。 万丰竟已有些束手无策,李景珑静静站着,说道:“不动手?那我说几句。” 万丰警惕地看着李景珑,李景珑认真道:“今天本来想与安禄山谈谈,没想到竟是你,罢了,告诉你也是一样。” “回头朝你上司带句话,我今天是和解来的。人质送你,折磨死找个地方埋了,我的敌人是獬狱,不是他。只要他答应我三个条件,驱魔司与他秋毫无犯。” “一、助我铲除獬狱。” “二、撤出长安城。” “三、替我取得噎鸣的尸骨。” 显然李景珑的反应已远远超出了万丰的预料,万丰怒道:“李景珑!你杀了我弟兄,还想与我们谈判?!” 李景珑皱眉正色道:“杀了谁?”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瓶中装有一只黑色的蛊母。 万丰刹那呆住,只因李景珑特地朝鲤鱼妖打听过这四只蛊猿的来历——蛊猿极其稀罕,前身为猿,猿是最近人的动物,更兼有灵智。原本在深山修炼的猿妖,历经日久天长,将死时心有不甘,拖着病躯受蛊虫啮咬,最终竟是被蛊寄生体内,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妖身。 “就是冬虫夏草嘛。”当时李景珑还朝鲤鱼妖说道。 鲤鱼妖一想也是,四根冬虫夏草有那么可怕么?但说归说,冬虫夏草之间应当也互相留有个别蛊虫,以兹感应,也即是说当蛊群被毁去时,另三只多半也能察觉。 最初这只是李景珑的猜测,但当他以两指携着那琉璃瓶时,便已心中有数。 “这只先还你,另一只,拿噎鸣尸骨来换。” 琉璃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万丰马上伸手来接,然而偏偏就差了那么一点,瓶子掉在地上,撞得粉碎。蛊母“嗡”一声飞了起来,万丰喝道:“大哥!” 万丰一步上前,踏在琉璃粉末上,伸手要捧蛊母的刹那—— ——李景珑眉头不易察觉地一扬。 瞬间琉璃粉末“哗”一声如群星般散开,万丰还未回过神,随着李景珑手掐法决,琉璃碎片已升了起来,绕着万丰飞速旋转! 同时,李景珑嘲笑道:“你太蠢了。” 蛊母飞离,紧接着万丰怒吼一声,抽身化作黑色蛊群欲逃离,李景珑却疾步上前,两手左右结印,往前一推。 瞬时他手中迸发强光,万丰化作蛊群飞起时,那碎裂的琉璃粉与蛊群混在一处,紧接着,李景珑手指间射出心灯强光,一射入那琉璃碎片群中,便开始飞速四下折射,远看那蛊群竟如同被封印在一个硕大的光球之中。 蛊群极其畏惧心灯的灼热光照,这下被锁进了一个光笼内,难以脱逃,不住冲撞,李景珑聚集心灯光芒,蓦然喝道:“伏诛!”发生了第二次砰然爆炸! 无数琉璃碎片悬浮空中,炸开之时犹如平地爆出一道光环,轰然巨响中,蛊群刹那被燃烧殆尽,随着最后的哀嚎,万丰身上魔气爆射,与李景珑形成对冲。李景珑措手不及,被那魔气激得倒飞出去,他在半空中一个旋身,两脚踏地,直滑出一丈远。 蛊母被炸成一团气雾,李景珑这才疾步冲上前,二话不说撕下袍襟,掏出伤药飞快撒在封常清伤口上。 “表哥!”李景珑焦急道。 封常清面如金纸,李景珑马上将他背起,手划法决,离开安西卫府。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已被大太阳照得产生了晕眩与幻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年事已高的这一事实,他的身体较之往年已更虚弱,面上敷的粉遮蔽得住他的老人斑,却掩盖不了他的疲惫神色。 杨玉环也快热得不行了,接受万民朝觐,起码还有半个时辰,较之自己,她更担心李隆基连日接见使臣,抚慰众外疆大吏,日日只睡两三时辰,恐怕将中暑昏倒。 台下众百姓不知有多少既渴又饿,疲劳不堪,却仍强打精神,喊出那句“陛下万岁”,而当皇帝也不容易,虽有顶伞遮蔽,却不得不一动不动坐在这正午太阳地下,坐足两个多时辰。 朝觐人群刚过一半,杨玉环脖子痒头发痒,却不能伸手去挠,脸上笑容早已僵住,心里不住数下面百姓,直是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胡商会叩见大唐圣天子——贵妃——” 礼官唱道。 裘永思掏出一个匣子,打开其上金扣。 鸿俊蹲踞大慈恩寺正殿最高处,藏身顶珠之后,两手持飞刀展开,轻轻晃动,折射的阳光扫向东西两椽。李白倚在椽前,手中剑轻轻一侧,以示回应。李龟年则稍一拨弄琴弦,低低一声。 只是一声弦响,杨国忠却耳朵动了动,眉头微微拧起。 “圣明天子,佑我大唐、万国来朝,威赫四方——”胡商代表手持帛书认真念道,说时迟那时快,变故倏生,一阵狂风吹过,平地飞沙走石,所有人各自侧头避让,天空中一声响,震彻长安! “我大唐的子民们——” 那是一个带着严厉语气的妇人之声! 帝冕辉煌灿烂,帝袍铺天盖地,两袖可罗日月,纳乾坤,中年的武瞾长发飘扬,从天而降! 霎时广场上所有百姓尽数哗然,李隆基瞬间被震住,大吼道:“你是谁,你是谁?!” “连自己的祖宗也不认得了么?”武瞾冷漠道。 广场上瞬间一片肃静,武瞾怒吼道:“我不肖的孙子!你早已忘了祖先家训!” 李景珑见武瞾出场时,瞬间两眼一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杨贵妃则险些被吓昏过去,她不是不曾听过李隆基提过武瞾,然而这次竟在万民面前,这名老妇人腾空而降,竟是先皇显灵! 杨国忠一抖袍袖,手中现出一个沙漏。 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之中,裘永思“唰”一声抖开匣子,一大群闪着电光的蓝色飞虫顿时升空! 武瞾尚不察觉,长袍飘扬,不断逼近高台,怒吼道:“李隆基,我的不肖孙!直到如今,还不悔悟?!我大唐将士听令!” 李隆基已是面色苍白,睁大双目,暑气外加连日疲劳,一时急怒攻心,竟是睁着双目,昏了过去! “给我杀了奸妃、奸相!”武瞾喝道,“清君侧!还我大唐河山!” 马上便有人在人群中吼道:“杀了奸相|奸妃!” 百姓与六军将士对杨家不满已久,骚动越来越大,杨玉环花容失色,杨国忠喝道:“这是妖孽!不是先皇!” 然则六军被杨家欺压已久,更在这炎炎烈日下曝晒,只为一名宠妃贺寿,不满情绪已累积到了极致,不知谁先带头喊了声:“杀了杨国忠!” 胡升顿时色变,吼道:“你们要造反了?!” 那里头不知有多少人在煽动,一时百姓疯狂推搡,六军只架不住,最终将百姓一推,扯掉头盔扔在地上,披头散发,竟是要上台将杨家人拖下来殴打,一报血仇! 武瞾更厉声道:“这是大唐历任先帝之旨,还不动手?!” 下一刻,少年清朗之声喝道:“无耻妖孽!竟敢冒充先皇?!驱魔司公干!妖魔速速——” 话音落,大慈恩寺殿上瓦片“哗”一声在气劲下升起,射向半空!鸿俊一个翻身,踏上空中瓦片,如蜻蜓点水般一踏,四把飞刀聚合,琉璃瓦飞起那瞬间如同天路,而鸿俊在这瓦片上飞奔,喝道: “——退散!” 同时间,李白朗声一笑,剑气纵横,一剑扫起瓦片后,一个侧身顺着琉璃瓦沿,与李龟年一同哗啦啦地滑了下来,李龟年一扫手中琵琶,声音震响,化作气浪,将冲上前的百姓撞得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鸿俊已飞身上了高空,陌刀一刀斩去!武瞾怒吼道:“放肆!” 武瞾爆发出魔气要抵挡,那陌刀却如撕纸般轻而易举将她的身躯撕得粉碎!台下百姓发出惊慌叫喊,武瞾蓦然拔高,鸿俊陌刀四飞,化作飞刀,纵横交错朝武瞾斩去。 李白与李龟年已护住李隆基杨玉环,只见李白仰头饮了一口酒,手中剑一抖,剑锋化去,当场便刺中数人,台下顿时哀号一片,李龟年则手挥琵琶,乐音震响,竟还是霓裳羽衣舞。 只见李白如谪仙人般兴起,随手一把剑舞得如流星般璀璨,一圈将台上士兵尽数送了下台,末了又是大喝一声道:“给我上去!” 紧接着李白挑起一瓦,运劲朝空中一送—— 鸿俊正坠落时,琉璃瓦接二连三地飞射而来,将他越送越高,鸿俊飞身凌空,飞刀再出,顷刻间不再给武瞾复原机会,将她斩成数截! 武瞾大怒,合身朝鸿俊扑来,鸿俊左手扛起五色神光,朝武瞾一挡,武瞾终于忍无可忍,两袖一挥,漫天金钱通宝朝鸿俊飞射而来! 霎时间空中金光大作,光芒照耀之中如下起了钱雨,金叶、银片、铜钱、翠玉、珍珠、玳瑁无数珠宝淹没了鸿俊。 这是最后一只了,李景珑早与裘永思商量过对策,酒色财气四妖,所化出的法术俱取人“智昏”之念,换作其他凡人,这钱海能瞬间令人头昏脑涨,一时被迷惑。然而鸿俊从小将珍珠白玉当弹珠打的,看见一堆钱哗啦啦涌过来,只觉心烦,而李景珑瞅准的就是这一点。 鸿俊迎着钱海,以五色神光一兜,接住那钱海,反抖出去! 先前不知酒色财气是个甚么东西,失了先手,如今对蛊猿一熟,李景珑有了对策,鸿俊也根本不怕这家伙。玉石等物散入百姓群中,漫天金钱则在五色神光裹挟下绕着武瞾开始高速飞舞,卷成一个金光闪闪的牢笼! 天上掉下一大堆珠宝,这下当真是下钱了,百姓顿时开始哄抢,再顾不得台上的杨贵妃。杨国忠嘴角不住抽搐,忍住不出手,只看这出闹剧要如何收场,李龟年却已五指连弹,换了一曲《清平调》。 《清平调》出,如同带着催眠的力量,场下骚乱渐渐止息,鲤鱼妖则随之飞身跃起,踏上瓦片,穿过人群高处,手里抱着一大包离魂花粉,背上背着两包,朝着四面八方…… ……倾情一撒。 天女散花。 “一忘皆空——” “往事如梦——” 喷嚏声一传十十传百,百姓手里拿着珠宝,一脸迷茫,东张西望。此刻在《清平调》中,李隆基蓦然惊醒,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 “陛下?!” “陛下!” 杨贵妃紧紧抓住李隆基的手,李隆基马上反手覆在她手背上,示意不要惊慌。 武瞾头发飞扬,现出狰狞蛊猿脸庞,龇起尖牙,发出嘶吼。鸿俊踏上又一块琉璃瓦,飞上高空,将四把飞刀一收,怒喝道:“破——!” 继而撒手,四把飞刀带着雷霆之力飞去!蛊猿万宝见再躲不过,计划业已失败,轰然爆破,化作黑色蛊群,拔高要逃。 裘永思喃喃念诵咒文,站在大地上,双手一抬,喝道:“起!” 蓝色带着闪电光芒的虫群“唰”一声从四面八方飞来,与金钱笼聚为一体,紧接着发出一道大闪光,爆炸。 如同闪电在空中直接炸开,鸿俊被那光芒与冲击力推得朝后飞去,李白将剑鞘掷向半空,喝道:“当心!” 鸿俊在空中一翻身,踏上剑鞘跃起,扑向李隆基与杨玉环所在高台,鲤鱼妖已冲了上来,要朝帝妃二人撒离魂花粉,却被鸿俊一个手势止住。 天空中,蛊群被电得焦黑,飞散向四面八方。 鸿俊落地,朝李隆基一鞠躬,李龟年琴声停,满场肃静。 “感谢李龟年大师与太白兄的表演。”鸿俊笑着转身,朝台下一鞠躬,三人又转过身,同时朝杨贵妃行礼。 李白说:“祝您长寿百岁。” 李龟年道:“年年如今日。” 鸿俊笑道:“岁岁如今朝。” 杨贵妃:“……” 李隆基:“……” 杨国忠:“……” 三人带着鲤鱼妖飞快下台,台下百姓则欢声雷动,方才有那么一刹那似乎发生了什么,但李龟年的乐曲与李白似乎在舞剑的场面极其华美,手里又多了钱与珠宝,料想是皇帝安排的特别节目,李龟年大师的琴声真好听呐,简直是听得……如痴如醉。 梦境之力 御花园内,阿泰被安禄山抱着,竭力将腰扭过去,佯装伸手去抓安禄山的大手,实则已握住了后背上的匕首。 阿史那琼心跳已快到了极致,较之其他队,他们这队至为凶险,毕竟迎战天魔是最艰难之事,但只要阿泰一拿到戒指,实力便会马上发生此消彼长的变化。 “节度使大人……您……这儿有人……” 安禄山呵呵笑,拖着阿泰,将他往榻上一按,便要去舔舐他的胸膛,阿泰自问这么穿着较之胡女已不算暴露,唯一袒露的只有瘦削白皙的胸肌与整齐分明的腹肌而已,奈何安禄山最喜欢的就是舔少年郎这两处,虽然阿泰已是青年,却依旧让安禄山兽性大发,当场就要出手猥亵他。 阿泰被按着躺下,瞬间成功地抽出了匕首,把手埋在枕下,不住发抖,与趴在身上的安禄山对视,安禄山无意中一瞥,阿泰眼中竟是现出惊恐之色! 那一瞥让安禄山瞬间警觉,怒道:“你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守卫察觉,阿泰咬牙抓起匕首,朝安禄山胸膛捅去!安禄山已发现是刺客,顿时一手扼住阿泰喉咙,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另一手闪电般捏住他刺向自己胸膛的匕首,吼道:“刺客!” 守卫蜂拥而上,阿泰惨叫一声,安禄山则发出野兽般的疯狂大笑,将那匕首夺在左手中,反握匕首,拇指扬起,高高举过头顶,要朝阿泰刺下—— ——阿泰睁大双眼,嘴角微微一翘。 一阵风吹过,御花园中花瓣飞散。 阿史那琼抬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依次轻推,将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飞刀送到拇指前,手腕一甩,飞刀打着旋脱手,飞出。 安禄山看见阿泰表情,随之一怔。 飞刀从他身后射来,化作一道银色弧光,无声无息掠过他的大拇指,钉在柱上。 瞬间,安禄山的大拇指处鲜血狂喷,上半截拇指连同那金扳指一起飞了出来。 安禄山刹那发出一声惨嚎,右手离了阿泰锁骨去抓空中的扳指,孰料阿史那琼又是一把飞刀脱手,朝着半空中的断指飞去,“叮”一声恰好斩在金扳指上,带着断指改变了方向。 阿泰等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抽身,跃起,抽出柱上钉着的飞刀,给安禄山来了第三刀! 那一刀直接飞出,钉在了安禄山的右眼上,安禄山又是一声狂吼,阿泰已迅捷无比,抓住了空中的戒指! 阿史那琼以波斯语吼了声,阿泰抓到戒指,这一切都发生在那短短顷刻间,卫兵这时间冲上来时,阿史那琼则抛出第三件东西。阿泰转身跃上榻栏,众人以为阿史那琼又要射飞刀,忙守住安禄山。 孰料第三个被抛出来的却是一杆孔雀绿的玉笏,飞过安禄山头顶,被阿泰抓住。 阿泰一把抖开那玉笏,玉笏化作飓风扇,他冷笑一声,运足法力,朝面前一扇。 轰然巨响,御花园亭中顿时被扫得砖瓦爆飞,狂风将兵士尽数卷飞出去! “走!”阿泰扳指到手,与阿史那琼一起跃出御花园,后面传来安禄山绝望而痛苦的咆哮。 两人跑出几步,落在皇城外小巷内,阿泰回头看,说:“没追来?怎么办?” 阿史那琼一时也没了办法,说:“太胖了追不动?” “不会是假的吧……”阿泰忽然涌起一个恐怖的念头,低头扔了安禄山的拇指,拈着那血淋淋的扳指端详。 紧接着,皇宫内一声爆炸,黑云幻化出妖怪狰狞的头颅,咆哮着翻过宫墙,朝他们蔓来! “真的!快跑——!”阿史那琼喊道。 阿泰心中一惊,与阿史那琼转身飞速逃离。 烈日下的砖石巷内,莫日根与陆许俱是使劲浑身解数,全身被汗水湿透,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卷在一起,莫日根没想到陆许竟是这般难缠,若拼气力,陆许甚至在他手底下走不过十招。 然而陆许哪会与他拼力气?他完全采取以快打快的手法,将莫日根几乎是牢牢压制着。莫日根在驱魔司中已算速度极其敏捷的射手,甚至比李景珑更略胜一筹,但在陆许面前,许多招数完全施展不开。 他一掌所到之处,陆许几下抢攻,莫日根有时还闪躲不开,不时脸上要挨陆许一耳光,清脆响声,陆许一巴掌掴在莫日根侧脸上,莫日根大怒,陆许马上退后,眼里带着笑意,却不住气喘。 “混账!”莫日根怒吼,冲上前去,陆许一个飞身,两人竟是在小巷墙壁上飞速追逐。 “你太慢了!”陆许冷冷道。 莫日根反唇相讥道:“你还能撑多久?” 陆许心中分明知道自己全力奔跑支撑不了太长时间,甚至现在就有疲态,莫日根看准了他无法支撑,这下一发力,已堪堪追了上来。 陆许在墙壁上一个翻身,与莫日根错身而过,借坠落之力倏一掌刀直取他后颈,那一掌劈砍下去,若中了莫日根将被当场劈昏。奈何莫日根料准他要速战速决,此刻极有可能变招,早已做好准备,一个转身,锁住他的手腕,拖着陆许来了个回旋! 陆许猝不及防,被莫日根掼向巷子的另一面墙,正以为自己要撞得吐血时,背脊却狠狠撞上了一扇窗,当即一声巨响,破窗而入,撞入了一户人家的二楼房间! 紧接着莫日根脚上一点,化身离弦之箭,激射进窗内。 陆许摔得七荤八素,反应却极快,摔进去的顷刻竭力保持平衡,他在空中一个翻身,两脚朝后一蹬,侧身避开,朝着空中来了一记回旋扫。 恰恰好莫日根冲进来的刹那迎上陆许疾风般的一腿,当场被踹中胸口,狠狠撞上一面屏风,屏风倒了下来,砸在他的身上。 “呼——呼——”莫日根身上全是碎裂的琉璃,脸畔还带着血,不怒反笑,“好久没这么打过了……” “你打架跟谁学的?”陆许也有点气喘吁吁,朝莫日根走去。 “无师自通。”莫日根冷冷道,紧接着以自己背脊狠狠朝地板一砸,轰然震响,将那满地琉璃碎片、陶瓷碎片、断木一起震得升空,再陡然朝后贴地滑行,以旋风腿法一扫,漫天碎片顿时朝着陆许射去! “不、像、啊——”陆许只是一伏身,跃过两步,再一空翻,轻巧避过那漫天杂物,莫日根当即连环拳掌迎了上来。 瞬息间陆许头下脚上,悬空翻过到了莫日根面前,莫日根一步迎去,两人面庞交错,陆许蜻蜓点水般在莫日根唇上轻轻一吻。 嘴唇碰上那一刻,景象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受伤的莫日根躺在山洞最深处,发光的牡鹿低下头,轻轻地触碰他的嘴唇。 森林泉水畔,少年时的莫日根站在泉中,清洗一身的血污与伤口,牡鹿站在泉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月圆之夜,苍狼引领狼群,朝着圆月长嗥,在那群山之巅,站着一只沉默的白鹿。 嘴唇分开,陆许从他头顶飞过去的同时挥手,“啪”的一声,又掴了他响亮一巴掌。 莫日根怒吼道:“你!” 陆许翻身过去,莫日根左手切,右掌挥,陆许侧头,接下莫日根一招,却没躲过他第二招,当即结结实实也被莫日根打了一巴掌。 陆许:“……” “还欠我一耳光!”莫日根一轮抢攻,怒喝道。 陆许如疾风暴雨,与莫日根飞速拆招,喝道:“这是罚你抓封常清的!” 莫日根喝道:“我还要杀了他!” “你想杀的人太多了,滥杀无辜不是好习惯,黎明星。”陆许冷冷道,他格挡,借力打力将莫日根甩出去,倏然退后,翻出窗门,一脚将窗户踹向莫日根。 “人间即是如此!”莫日根一脚将窗户踹得粉碎,追了出去,再次贴身与陆许交手。 “那是战争!”陆许喝道,“为一场战争复仇,你要追查到什么时候?!” “那是屠杀!”莫日根勃然怒吼道。 陆许已力有不逮,喘息着不住招挡,被莫日根一脚踹在胸膛,瞬间倒飞出去,摔在楼梯上。 “放过你自己。”陆许说,“生者寄也……” “不。”莫日根飞跃追上,冷冷道。 旋即他侧身,修长身材掠过空中,一式肘锤,带着全身之力狠狠朝着陆许撞下去! “下去吧!”陆许竟是以一个绝不可能的姿势,在楼梯上搭着扶把来了个旋身,令莫日根扑了个空,下一刻陆许反而从莫日根背后冲了上来,朝他背上一撞。 巨响声中,木楼梯在两人的力量下一起断裂,莫日根与陆许同时摔下了一楼,却“哗啦”一声入水,一楼内竟是一个氤氲着热气的澡堂大池! 其时长安挨家挨户已空无一人,全去了大慈恩寺朝觐,澡堂中从四面八方淌下热水,哗啦啦流淌,皂荚、玫瑰、混合香料带起香气不断蒸腾。莫日根一摔下去,两人都猛呛了几口水,浑身衣服贴着身上肌肉,陆许还扑过去揍他,带起一道水花,莫日根却轻巧地一绊,将陆许在池中绊倒。 陆许要起身,莫日根马上按住他的头,陆许在暖池底部吐出一连串气泡,猛地抱住他的腰,以塞外的摔跤手法给他来了招“搬山断马摔”,这招乃是将人摔下地后,锁住敌人膝、肘、腰处关节,完全制住,不让对手借力起身的滚地招数,既伤不得敌人也并无多大作用,然则在水底这么一摔,两人却同时浸着,都出不了水。 莫日根猛力挣扎,却被陆许贴身从背后锁定,一同沉到灼热的水底,而周遭仿佛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陆许身上,犹如有着千丝万缕的缠丝气,正在不断侵入莫日根的胸膛。 那是白鹿的梦境之力!莫日根猛然醒悟过来,先前两人交手时,陆许看似一口气不停只出招,法力竟是慢慢发散开,千丝万缕地缠住了他的全身,令他如同扯线木偶般,全身经脉都被陆许的灵力所连接,而所有的灵力,都汇集向陆许的双手,那双手,现在正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莫日根,两手交叠,覆在了他的身前。 紧接着,“嗡”一声浴池内亮起耀眼白光,只是一刹那,便沉寂下去。 两人从池中慢慢地浮了起来,一动不动,同时被陆许拖进了一个浩大的梦境里。 “我赐你白昼的温暖。” 话音落,莫日根将手掌从陆许额上拿开,陆许渐渐平静下来,与莫日根安静对视。 关城之下,莫日根单膝跪地,诧异地端详陆许,陆许抱住他的脖颈,大喊道:“你还知道来?!” 莫日根一时手足无措,说:“什么?你说什么?” 陆许再顾不得其他,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赐你黑夜的安宁。”他低声在莫日根耳畔说。 两人化作白光,于雪花纷飞的冬夜里散作光点,消失。 嘉峪关前,莫日根与陆许埋伏在草丛里,望向远处的一头熊。 “嘘。”莫日根单膝跪地,朝陆许说,“别说话。” 陆许跪在莫日根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侧头贴在他的背上。 “你这样我没法抽箭……”莫日根说。 森林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莫日根说:“看吧,跑了,自己说,晚上吃啥?” 陆许笑了起来。 天台山深处,莫日根在前头走,陆许在他身后无聊地、心事重重地跟着。 “我常来这儿打猎。”莫日根说,“觉得如何?” “老实说,很无聊。”陆许随口道。 “好罢。”莫日根无奈说,“那你想去哪儿?” 陆许示意他继续走,莫日根一时便有些气馁,直到抵达幽谷最深处,陆许不禁“哇”的一声,此处乃是嘉陵江的源头,飞瀑如泄,一潭碧绿之水清澈见底。如宝石般折射着日光。 两人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浸在水里,莫日根让陆许慢慢走到池中,陆许从未学过游泳,紧张得有点打颤,莫日根却道:“慢点,慢点,别怕,我不会放手的。” 两人在水里载浮载沉,陆许游了几下,扑了莫日根一脸水,莫日根哈哈地笑了起来,陆许说:“笑什么?” “像条狗。”莫日根说。 陆许要揍他,却不大会踩水,险些呛着了,莫日根忙一手搂着他,另一手划水往岸边去,陆许第一次与人这般赤|裸且肌肤相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片刻后两人都自动分开了。 入夜,驱魔司中灯火盎然。 陆许尝试着幻化出鹿角,那被斩断后的鹿角却只有极小的半截,莫日根在旁看,手掌中发出微光,尝试着帮他疗伤。陆许从他眼中看出些许怜悯之意,便侧过身,不让他再看,赶他出去,告知自己要睡了。 夜半,莫日根感觉到自己的身周发出微光,整个驱魔司中都充满了白色飞扬的光点,他知道那是陆许在施法,每个夜晚,他都释放出白鹿的力量,希望给所有的同伴们一场美梦。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看见陆许赤|裸上半身,盘膝坐在廊前,双手在身前释放光芒,似乎翻来覆去地变幻着什么。 莫日根说:“陆许?” 陆许马上将双掌交错合拢,把手里的那团光揉散,光点砰然破碎,温柔地流散在夜里。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一眼莫日根。 “为什么不睡?”陆许问。 莫日根说:“外头凉,总不穿上衣,别冷着了。” 陆许:“……” 陆许一手扶额,进房去,大声地拉上了纸门。 莫日根:“???” “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 “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我是说……我和你。” “……” “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我也没喜欢过你。” “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简直莫名其妙。” 兰陵琥珀房中,莫日根安静地躺在榻上。 陆许侧过手掌,轻轻按在莫日根的额上,低声说:“我赐你黑夜的安宁。” 那一天,他想起了莫日根唤醒自己时的咒文,同样的,他也一手按在自己的额上,认真地说:“我赐你白昼的温暖……” 梦幻泡影 记忆里,少年时的莫日根躺在山洞中,他不住喘息,浑身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他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就像个浪迹草原、与野兽为生的野人,他的肌肤粗糙而污脏,头发纠结成团,伤口里露出尚未长出的肉。 发光的牡鹿从洞外缓慢踏入,两角引领着星光,莫日根抬起头,眼中带着诧异,抬头望向那牡鹿的倒影。 白光收拢,化作浑身赤|裸的少年,他的肌肤白皙,体形健美。少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莫日根瞬间一个翻身起来,扼住陆许的脖颈,将他按在地上。莫日根的肌肤带着粗重的雄性气味,如同一头发情期四处嘶吼、欲依靠撕咬来发泄的野狼。 陆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双眼,片刻后莫日根又凶狠地吼了一声,朝他的脖侧狠狠地咬了下去。 陆许不仅没有挣扎,反而抬手搂住了他,抱着他宽阔的肩膀。莫日根锐利的犬齿刺穿了他的脖侧,鲜甜的血液在他口中迸了出来,陆许肌肤的气息瞬间让他感觉到,自己身下已有了反应。 莫日根呼吸变得粗重,他放开了陆许的脖颈,就像那一夜的另一个梦里,苍狼无情地啮咬着他的血肉一般。 他轻轻吻了下陆许的脖侧,于是,陆许的伤口飞快地愈合了,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印痕。 陆许抱着他的脖颈,侧头吻了上去,紧接着莫日根解开缠腰,从脑后抓起陆许的双手,将他按在地上,吸吮、亲吻他的锁骨,就像狼王在耳鬓厮磨一般,狠狠地进入了他。 “只有这些。”陆许的手掌离开了莫日根的额头,有点不安地说道。 “是回忆吗?”莫日根笑道。 陆许说:“其实……我没有多少珍贵的回忆,不过最后你应该也不会知道。” 莫日根从兰陵琥珀的榻上坐起,顿时一声大叫,衬裤湿了一摊,陆许不自然地从榻畔起身离开。 “你憋得太久了。”陆许说。 莫日根顿时满脸通红,四处找布巾擦拭,喊道:“陆许!陆许!” 陆许背靠楼梯,不住喘气,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时几乎无法平静下心绪来。 “你在我的梦里封印了什么引子进去?” 那天出门前,莫日根还特地朝陆许问道。 “都是些很平常的事。”陆许说。 莫日根带着点歉然,躬身使力,吭哧一声,推起板车,随口道:“看来你跟着我,也没几天开心过,早知道当初得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板车载着酒,陆许坐在车侧,背对莫日根,低下头,黄昏时日夜交错,陆许手里发着光,光团飞来飞去。 “那天看了鸿俊的梦。”陆许头也不回地说,“我便觉得,人与人相识、相处,也总是些鸡零狗碎的平常小事儿。要那么波澜壮阔做什么?累。” 莫日根帅气的眉毛一扬,坏坏地笑了起来,说:“要是你叫不醒我怎么办?” “叫得醒。”陆许说,“长史会回来的。” “我要你叫醒我。”莫日根又笑道,“把封印开了,我自然就醒了。” 陆许不知道莫日根只是逗他还是认真的。 莫日根推着车,晃悠晃悠在石板路上走,陆许一颠一颠的。 莫日根说:“要真叫不醒,你就别管我,把我杀了吧。” “叫得醒。”陆许重复道,“你有病。” 莫日根自嘲般地笑笑,陆许又说:“哪怕叫不醒,也不会杀你的,顶多呼你几巴掌,你就醒了。” “只有巴掌吗?”莫日根又说。 “你还要什么?”陆许一本正经道。 莫日根见陆许总是背对自己,两只手里发着光,揉来揉去的,不知道在玩什么,便好奇探头说:“这什么法术?” 陆许不答,将那光团收了起来,说:“到了。” 于是他跳下车,往巷子里走去,莫日根睁大双眼,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踏入了安西卫府的那扇门。 穿过门的瞬间,轰然巨响,黑火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出现在巷子中,一手撑着墙,将陆许困在自己的控制下。 孰料陆许却迎了上来,吻住他的唇。 莫日根瞬间一怔,陆许却“唰”一声抽身离开。 月光下,莫日根一身黑衣,站在屋檐的尽头,陆许立于其身后。 天际一轮满月。 “滚,不要再跟。”莫日根冷冷道。 “不就杀个人么?”陆许沉声道,“我陪你去。” 莫日根睁大双眼,陆许说:“明天辰时,我在老地方等你,别睡过头了。” “等等!”莫日根道,“哪儿?!” 陆许却已跃下房檐,消失了,莫日根追了几步,随之停步。 翌日辰时,阳光洒进巷内,莫日根转来转去,在暗巷中只等不到陆许,忽然想起另一个地方,疾步跑到西市外摊前,食客喧嚣,依旧不见陆许。 “怎么这么久才来?”陆许在身后开口道。 莫日根回头,见他提着纸包的烤饼当早饭,当即道:“今天去杀人。” “杀人之前也得吃早饭,不是么?”陆许心想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开工前把饭吃饱有什么问题? 莫日根只得接过饼,到得摊上,掰碎泡汤里吃了,不悦道:“你不是不喜欢吃这家?” 陆许说:“现在喜欢了。” 莫日根:“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陆许面无表情道。 莫日根没有再说话,两人用过早饭,莫日根说:“我要杀你弟兄。” “你动手就是。”陆许说,“我绝不阻止。” 莫日根冷哼一声,到得大慈恩寺前,此处已人山人海,莫日根飞身跃上寺墙,陆许便也飞檐走壁地跟着。 两人到得宝阁隐蔽处,此处供奉着玄奘法师的一枚舍利。 莫日根推开窗,将弓按在窗台上,架上六杆钉头箭,陆许问:“要不要将这把也还你?” 莫日根答道:“够了。” 鸿俊没有来,莫日根要杀的也不是他,从这个角度,恰恰好能窥见并瞄准大慈恩寺门外,台阶上的高台。高台上两张榻,分别属于即将来到的李隆基与杨贵妃。 莫日根试了试准头,放开弓弦,一脚踏在窗沿上,伏身等候,如同一只在暗处窥伺猎物的狼。陆许则趴在窗台上朝外望去,头上是炽热的骄阳。 “贞观年间。”莫日根出神地说,“契丹酋长李尽忠反唐,室韦亲唐,双方陷入连年交战,阿克浑部受突厥、契丹等部裹挟,不得不与唐中断联系……” 陆许没有插口,只是静静听着。 “这场交战打打停停,足有百年之久。”莫日根低头检视弓弦,说,“阿克浑在沃伦湖畔,曾一度归于唐,族中男子到得十六岁,便将加入唐军,共御突厥。但在我六岁那年,突厥来袭,唐军为保全实力,竟不顾族人死活,强行撤出阿克浑部一带。” “这导致了突厥袭来,而族中女子被突厥人蹂|躏……族中被洗劫……突厥人喜好抓室韦与契丹小孩儿回去,训练为死士,充当先锋抵挡唐军。一旦被带走,便是有去无回。我娘为了保我性命,让我藏在床底下,与突厥百长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陆许问。 莫日根说:“大白天,我娘让我藏在衣服堆中,不可出去,以免被突厥人看见,自己便在帐中替我受苦……” 陆许沉默不语。 “后来突厥人走了,我们朝室韦求援。”莫日根又说,“室韦人来了,本想协助我们守卫村庄,但唐军随后赶到,下手杀光了部中族人,烧掉了所有的领地。” 陆许:“为什么?” 莫日根说:“因为突厥所纠集起的阿克浑部小队,突袭了狼牙山,杀了二十七名唐军……” “唐军要在我们身上报他们的将士战死之仇,更因为沃伦湖畔是战略要地,来来回回地拉锯,他们守不住,为了避免突厥在此处获得战略补给,杀光以后,一把火……全烧掉。” “那一天,我始终记得,我娘让我出去打水,刚一转身,村里便起了火……” 莫日根沉默地看着外头,烈日之下,陆许侧过头,端详莫日根,微微笑了起来。 “笑什么?”莫日根说。 “你真好看。”陆许说,“你还没亲过我呢。” 莫日根说:“如果你想劝我,大可不必。” “我不会劝你。”陆许说,“我只会陪你。” “你若在最后关头阻止我,我会先一箭射死你。”莫日根语气森寒,带着威胁之意说道。 “我不会。”陆许皱眉道,“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莫日根沉吟片刻,带着戾气注视陆许,片刻后,他放下踩在窗台上一脚,如陆许般撑着窗台,稍稍伏身下来,靠近陆许。 陆许闭上双眼,莫日根微微张开唇,亲在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嘴唇都灼热柔软,彼此的呼吸亦不由得变急促起来。 远处一声钟响,李隆基与杨玉环到了。 两人唇分,陆许与莫日根对视片刻,莫日根转头望向大慈恩寺门外,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他将长弓按上窗台,从箭囊中抽出钉头箭,准备架上。 而就在此刻,陆许突然说:“如果我在梦里为你编一段回忆,将那黑暗的过去,化为与我一同长大的人生,你觉得对你而言,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么?” “不会。”莫日根沉声道,“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对我而言,哪怕记忆如何更改,那些事情都将永远存在。” “可是对我而言。”陆许又说,“所有的痛苦都只存在回忆里,将痛苦的梦驱逐,只留下美好的梦,就是苍狼与白鹿的职责。” “所以这只是自欺欺人。”莫日根说。 “梦境与真实,它们的界限在何处?换言之,你又如何肯定,那些痛苦的回忆,不是天魔为了腐蚀你,而编造出来的呢?” 莫日根:“……” 陆许又道:“假设我们现在也在梦中,你又如何能确定,多少回忆是梦,多少回忆是现实?” “我最后问一句,若我告诉你,在我为你封印记忆的那一刻,你记忆里的凶手是突厥人,只是遭到了安禄山的篡改,凶手才变成了唐军?” 莫日根没有回答,仿佛已对陆许之言充耳不闻,他缓慢地拉开弓,瞄准了远方的李隆基后背。 只需要箭矢离弦,飞过近百步远,便将射入大唐皇帝的后颈,将他一箭毙命。 这时间,住持手捧木鱼,率领十余名僧人朗步出外,念诵经文,为帝与妃祈福。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刹那宝刹千名僧人同声念诵,诵经声恍若穿透了所有人的耳鼓,在莫日根胸腔之中不断震鸣,无数画面闪逝而过。 “所有的痛苦都只存在回忆里……” “梦境与真实,它们的界限在何处?” 莫日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陆许,陆许站在阳光下,与他沉默对视。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鹿王本生图》中,安静地站在那喷泉池前。 这一刻,莫日根仿佛天心洞开,胸口“嗡”一声,现出一个鹿王所印下的封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莫日根喃喃道。 陆许微笑道:“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莫日根放下弓,随之而来的,乃是一阵晕眩。 雨水飞落,沃伦湖畔,牡鹿站在湖中央,身周水花绽开亿万水纹,犹如灿烂莲花兴灭。 苍狼则站在湖畔,与牡鹿遥遥对视。 “我该走了,将在莫高窟转生。”牡鹿转过身,低沉的声音温柔道。 “我将在这湖畔转生。”苍狼喑哑的声音答道。 牡鹿说:“记得来找我……罢了,随缘罢。” “我会去。”苍狼答道。 牡鹿转身,踏上夜空,雨已停,银河飞撒,牡鹿便循着这银河的光轨,踏向遥远的大地尽头。 苍狼靛蓝色的发光灵体则化作光点,缓缓飘散,在风里飞扬。沃伦湖如镜一般,倒映着这画面。 深夜,莫日根拉开纸门,打着赤膊,只穿衬裤走出,廊下盘膝坐着陆许,陆许神情若有所思,手中反复揉着两个光球。 莫日根低头看,见陆许手中那两个光球竟是一只发光的微小白鹿,以及一只靛蓝色的雏狼,雏狼追到他右手手掌上,白鹿便跳往左手手掌。苍狼与白鹿来回追逐。 莫日根在陆许身边坐下,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陆许抬头仰望星空,莫日根却侧头打量陆许。 “我爱你。”莫日根低声说。 “别肉麻。”陆许冷冷道。 刹那莫日根睁开双眼,怒吼一声,将陆许从背后一掀,掀了下来,陆许已脸色苍白,浸在水中已窒息,再无气息,莫日根马上将他抱到池畔,按着他口鼻,猛力按压他的胸膛,再往他口中度气。 一下、两下,陆许猛地一声喘息,并喷出水来,疯狂咳嗽,莫日根待他咳过几声,再次伏身。 “唔——”陆许挣扎着要推开他,自己已经醒了,莫日根却并非朝他渡气,而是唇舌交缠,霸道地吻了上来。 陆许:“……” 陆许睁大双眼,这次则换了莫日根专注地闭着双眼吻陆许。片刻后,莫日根感觉到两人都起了反应,当即睁开双眼,眼里带着笑意,嘴唇却依旧不分。 而那眼神里,竟是隐隐约约带着几分邪气。 陆许一怔,刹那心脏狂跳,莫日根身上的魔气还未被驱逐! 他当即一招肘锤,狠狠给了莫日根一下,将他撞开,莫日根冷不防又挨了偷袭,当即怒道:“你找死!” 这下已远远超出了陆许的意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魔气还在!他本能地抽身而退,还是必须找到李景珑! 陆许再次摔进浴池中,莫日根却一脚迈入,“哗啦”一声激起水花,陆许打算逃离,莫日根却一手捞住他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狠狠按在了墙上。 陆许:“……” 陆许还要挣扎,莫日根却一口咬上了他脖颈的红痕! 陆许瞬间全身一僵,然而莫日根却没有咬下去,只是以犬齿虚虚一咬,便改为亲吻,在他脖上轻轻地亲了下。随之他顺着陆许脖颈,缓慢地亲上他的耳朵,再亲到他的侧脸,陆许转过侧脸来,眼中带着惊讶。 “现在轮到我了……”莫日根小声说,“放松点,别紧张……” 两人面对面,莫日根又一口吻上了陆许的唇。 “你不喜欢野蛮的?”莫日根说。 “你的魔气……”陆许说,“这不对……” “这本来就是我。”莫日根说,“这是真正的我……” “不不……这里不能……混账!”陆许马上喊道。 “叫我什么?”莫日根在陆许耳畔低声道。两人全身衣服早已湿透,肌肉透过薄薄的夏天绸衣贴在一起,在这热气氤氲的浴池中,陆许没想到莫日根竟是如此直截了当,莫日根宽阔的胸膛、健壮有力的肩背与手臂,却让他迷恋不已。莫日根就像狼一样撕扯着陆许的武袍,陆许挣扎不过他,两手手腕直接被他一只手锁着,不到片刻便束手就擒。 “长史吩咐……” “我会速战速决的。”莫日根在陆许耳畔说,紧接着将他朝墙壁上一顶。 “啊啊啊啊啊——!”陆许大叫,被鸿俊描述过一次以后,他不禁怀疑,有那么痛吗?但到了切身体会时,真、的、好、痛、啊! “痛?”莫日根停下动作,看陆许眼泪都出来了,竟是有点不知所措,紧张得又像先前与陆许相处的,那个单纯的他。 “不不不!”陆许马上矢口否认道,“一点也不痛。大狼……”紧接着他眉头深锁,紧紧闭上双眼,声音发着抖道:“我要。” 他早已忘了鸿俊所言,但就在这个时刻,他忽然感觉到,他们体内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交融,就像血液溶于血液,水溶于水。 莫日根不发一言,将陆许抵得紧紧地背靠墙壁,他们彼此连呼吸都在发抖,那情绪极其复杂,紧张、欣喜、激动、期待……种种情愫,混在了一处,甚至无需开口,便直接感觉到了对方发自灵魂的震颤! 莫日根握住陆许的一手,两人默契地分开手指,紧紧扣在一起,陆许竟是在这连番冲撞下淌出眼泪来,不禁呜咽。 莫日根吻去他的泪水,在他耳畔低声道:“速战速决不了,哭大声点?” 陆许:“……混账!” 诱敌之计 封常清府中,李景珑为他喂下鸿俊准备的丹药,封常清却竭力推开李景珑,说:“去……去救陛下。” 李景珑沉声道:“早有准备,这次势在必得,但请放心。” 封常清这才松了口气,沉沉闭上双眼,李景珑匆匆出来,正要往大慈恩寺赶,突听北面传来锐利哨声。 抬头一望,北面黑云翻涌,越过兴庆宫,直往玄武门外一路弥漫而去,犹如卷地奔云,云中又幻化出千军万马,咆哮着,仿佛正追逐着什么人。 哨声一长、一短,城中驱魔司所有成员都听见了那声音。 李景珑抬头眺望。 裘永思马上离开人群,抽身离去,鸿俊与李白、李龟年正在街边喝冰镇酸梅汤,一听声音,顾不得再吃,说:“我先走了!”当即冲出巷外,翻身上马。 长安全城空巷,鸿俊将马速催到最高,冲出朱雀大街时与裘永思会合,裘永思大声道:“他们拿到手了!” 鸿俊喝道:“长史呢?!” “不知道!”裘永思说,“按计划来!” 莫日根抵着陆许,吁出一口长气,两人沉默片刻,都在发抖,耳畔传来远方的尖锐哨声。 “该干活了。”陆许认真地说。 莫日根拉着陆许,两人从浴池中出来,莫日根将侧旁架内单衣、长袍等一收,也不顾是谁的,抖开让陆许穿上。 两人内穿白衣白裤,外披黑色丝袍,疾步奔出,陆许一声唿哨,要召来马匹,莫日根却一个俯身,化作苍狼,一身毛皮颜色仿佛换了毛般,曾经的灰蓝狼毛中途变为黑色,此刻竟是化作了蓝白交错的两色,狼身作灰蓝,脖下还有一圈白毛。 “变了。”陆许有点惊讶。 “好看不?”苍狼侧头,低声道。 陆许一翻身,跨上苍狼背脊,说:“毛更浓密了。” “太热了这天气。”苍狼热得有点想吐舌头,却死活忍住了,毕竟这动作太像狗。 “抓稳了。” 旋即苍狼朝前一蹿,“唰”一声沿着长街冲往北面,追着黑云而去。 阿史那琼与阿泰策马狂奔,背后黑云距离他们只不到百步,已冲了出城,阿史那琼使劲吹那短哨,喊道:“这有用吗?” “耳朵都被你吹聋了!”阿泰回头喊道。 阿史那琼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危险啊!” 阿泰喊道:“拿都拿了!现在还说这个?” “看看戒指能用不?”阿史那琼说。 阿泰扔给阿史那琼,那扳指没法套,快接近手镯大小了,阿史那琼看了又看,说:“这是神火?怎么召唤?” “不知道!”阿泰说,“别管了!快追到了!” 黑云越来越快,两人骑马还得往大路上跑,那飞卷的魔气却无视地形限制,阿泰几个拐弯后,距离只越来越近。 “它有尾的!”阿史那琼喊道。 两人松了一口气,这魔气自打从兴庆宫蔓出来以后就无边无际,现在发现它是有尽头的,也就意味着它不再像先前般强大,这下便轻松不少。饶是如此,安禄山化身的黑云也足有近一顷地宽阔,其中更是乌云滚滚,闪电阵阵。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魔”的形态,相较之下,敦煌的魔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好!”阿史那琼喊道,“它要包围咱们了!” “朝山上走——!”阿泰喊道。 两人拼尽全力,策马狂奔,往山上冲去。 “到了!快快快!” “永思的法阵呢?!” “看不出来的!快趴好!没时间了!” “趴多久?!万一它不来怎么办?!” “趴到来为止!” “那也不一定用法宝啊!”阿史那琼道,“还有,法宝是个啥?我都没见过!” “自己看着办!总之今天你是英雄!无论如何都得忍着!”阿泰焦急道,让阿史那琼趴好,又踹了他一脚,自己跑向中庭,随之一倒,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城内,鸿俊快马加鞭冲来,看见朱雀正街上站着一个人。 “景珑!”鸿俊喊道。 李景珑朝后稍一让,鸿俊在奔马上伸出手,错身瞬间两人互握,李景珑一个翻身飞起,落在鸿俊马背上。 “驾——!”李景珑接过马缰,载着鸿俊狂冲而去。 李景珑归队,朝侧旁裘永思喊道:“其他人呢?” “赵子龙还在大慈恩寺,剩下的不知道了!”裘永思答道,奔马冲向北城门,只见城门大敞,几名守城士兵被魔气侵染,脸色漆黑倒在城门边上,两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外。 “陆许……” “我听到他们哨声了!”李景珑说,“解决了!” 黑气已隐约可见,往大明宫方向疯狂翻卷袭去,追着阿泰与阿史那琼;而李景珑一行人又追着那翻滚黑气,鸿俊仍四处看,猜测莫日根与陆许在何处,侧头时侧脸挨着李景珑,感觉到他的呼吸。 李景珑便在他的脸上亲了下。 那一刻,哪怕是最终的大战即将到来,鸿俊内心瞬间就像有繁花盛开一般。 “你怕吗?”李景珑低声说,腾出一手,与鸿俊相握,就像那天他们从骊山归来,杀进被狐妖掌控的皇城中的一刻。 鸿俊与他十指相扣,他突然就有种不真实感,驱魔司只有六个人,竟是在李景珑一步步的计划之下,接近了曾经的某个以为遥不可及的终点。 “鲲神说……” 鸿俊想起离开的鲲神,以及前去纠集妖族,将为他们对付天魔与獬狱的青雄,以及远在曜金宫的重明。 他们都没有到来,也许今天仍未是结局。鸿俊有股强烈的预感,他总觉得天魔也好,獬狱也好,在这一刻,也许还没到解决一切的关头。然而李景珑予他的信心,却成为了这命运天平上另一头的砝码,隐约给了他希望。 “不管他说什么。”李景珑认真说,“未来仍在我们的手里,驾——!” 哨声响,麦田中飞出一头巨狼,狼背上骑着陆许! 三人同时欢呼,鸿俊喊道:“莫日根!你回来了!” 苍狼喉中先是低低酝酿,紧接着拉开了一声狼类特有的“呜——”的震鸣,陆许大声道:“他们在哪儿?” “前面!”李景珑说,“别追得太紧!留点时间!这速度可以了!” 陆许归队、莫日根归队。 驱魔司全员终于到齐。 天宝十三年四月廿五日。 案件:驱魔。 难度:天字级 地域:大明宫 涉案:安禄山(天魔)、杨国忠(獬狱) 案情:四月廿五,杨贵妃诞辰,安禄山麾下“酒、色、财、气”四将尽诛,天魔现世,被引向大明宫中。欲一举摧毁天魔,将其净化,以及……另有隐藏任务需完成。 酬劳:人间千年太平。 大明宫,黄昏,夕阳西下。 黑云朝着山头飞速收去,巨响声中,于中庭内现出安禄山肥硕身形,只是这一刻,他的全身燃烧且绽放着黑火,双目射出血红色光芒,犹如一名凶神恶煞的巨人。 魔气所到之处,周遭花草树木尽数凋零枯萎,死亡气息无所不在,笼罩了整个大明宫。 “自寻死路!”安禄山的声音几乎是咆哮道。 大明宫内寂静无比,中庭躺着两个人,阿史那琼被火焰烧得全身焦黑,一动不动地趴着,阿泰咽喉被飞刀扎入,一手捂着脖颈,另一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安禄山一见这局面,便知两人为争夺扳指而自相残杀,当即哈哈大笑,说道:“迪尔玛今日若死而复生,见到此番景象,说不得将气死!” 阿泰不住抽搐,脖中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眼中充满了惊惧,安禄山只是随手一挥,阿泰便整个人被魔气卷起,狠狠撞在角落,又一阵发抖,松开了手。 手中,那暗金色陈旧扳指沿着地面滚来,滚到了安禄山脚边。 魔气卷着扳指升起,落在安禄山手中,此刻他的左手已再次长出拇指,但这一次,他将扳指戴在了右手拇指上。 “将你二人魂魄熔炼到一起如何?”安禄山抬起一手,黑气正要射出,袭击二人之时,右手扳指上突然发出白色强光,耀得安禄山睁不开双眼。 安禄山:“这……这是……不、不——!” 安禄山发出惊恐的嚎叫,抓住右手上扳指,要将它摘下来,手指稍微一碰,那扳指随即变得滚烫无比,白色的火焰从扳指上轰然射出,环绕安禄山全身,旋转着困住了他。 “你们……你们……”安禄山陡然意识到自己中计,喘息道,“还有谁?!这里还有谁!” 阿泰摘下脖颈钉着血包的飞刀,满脸血污,随意一捋鬈发,起身,抖开飓风扇,摸出四枚大元素戒指依次戴上。 “不好意思。”阿泰说,“迪尔玛是谁?没听说过,我是萨珊皇帝泰格拉。” 安禄山转过身,惊魂未定地盯着阿泰。 “室韦王子莫日根阿克浑。”莫日根声音响起,一身黑袍的猎人背着箭筒,从殿外走进。 “你……你……”安禄山指着莫日根,怒吼道,“你究竟是如何脱出来的!” “因为我。”陆许声音响起,从中庭西南角走了进来,此刻他的外形产生了奇异的幻化,他的头顶长出短短的两寸余的新角,全身黑袍飘扬,现出一身雪白的单衣,两角散发着微光。 “我在他的心里封印了一段梦境记忆。”陆许说,“再将他送到你的面前,我窥见了他的梦境,亦因此借机得知了你的一举一动。” 安禄山眼中满是震惊。 “怎么感觉今天局面完全调转了。”裘永思的声音笑着说,他手持一把折扇,轻描淡写地摇了摇,从西北角进入中庭,说道,“平时不该是对手朝我们解释布置才对么?” 安禄山转头望向裘永思,裘永思将折扇一收,认真道:“第十七代降龙仙尊裘永思,请指教。” “那是因为长史和根哥布置得太好了吧。”鸿俊的声音道。 鸿俊沿东北角走进中庭,面朝安禄山。 “我认得你……”安禄山咆哮道,“是你!是你!” 鸿俊说道:“是我,本来,我才是这一任的天魔。” “说起来,我们还得多谢你。”李景珑声音最后响起,他走进了中庭,面朝安禄山站定,解释道,“不过今天的目标,说起来有点惭愧,并不是你。总之,驱魔司长史,雅丹侯李景珑,这是咱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 “李景珑!”安禄山嘲笑道,“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安禄山早在抵达长安前便听说过李景珑大名,当时他对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以及麾下一帮驱魔师的本领简直是嗤之以鼻。他的敌人只是杨国忠,而在他眼中,唯一的威胁也只来自杨国忠。 正是这轻敌大意,导致他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四名手下尽数折损,就连自己也中了计! “等等!”安禄山怒吼道,“我与你作一笔交易!” 李景珑沉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安禄山大人。” 安禄山双眼陡然一睁,李景珑沉声道:“很抱歉,我们时间有限,而且我没有朝敌人解释太多的习惯,毕竟大多对手最终都死于……” 安禄山:“慢着慢着!等——!” 李景珑右手提剑,左手伸出,安禄山那扳指乃是先前裘永思特地量身定做的法宝,而李景珑朝里头注入了大量的心灯之力,此刻光火轰然爆发,随着李景珑控制而重重缠住安禄山! 安禄山发出痛苦与愤恨的哀嚎,被勒得全身黑气爆散,怒吼道:“李景珑!放了我!你不会后悔的——!”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安禄山,李景珑更是全神贯注,鸿俊、阿泰、裘永思等人各持法宝,知道这不过是将魔气逼出安禄山的身躯,真正决胜负的一击还没到来。 鸿俊直到现在,仍有股强烈的不真实感,这就结束了?我的宿命,今天就能彻底解脱吗?! 五色神光在他手中荡漾,随着李景珑全力以赴,心灯之火不断灼烧安禄山全身。安禄山猛然怒吼,释出法宝,脖上项圈化作一条金属蛟龙,带着闪电开始攻击李景珑! 鸿俊早有准备,马上出手,为李景珑挡下了那一击,随之安禄山手上戒指、身上配饰尽数化作凶兽,冲出身周,四处撕咬。裘永思、莫日根轮番冲上,钉头箭四处横飞,为李景珑护法。 “你不……可能!”安禄山声音已变得低沉、喑哑、恐怖,双目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已快控制不住,安禄山的力量比他想象中更难压制,怒吼道:“给我法力!” 是时中庭内已变为无数黑暗怪物的战场,化作鲜血淋漓的地狱,李景珑身周长满荆棘,整个大明宫所在的山头阴风大作,犹如人间炼狱! 晴天霹雳 鸿俊正持陌刀与一只黑色的怪物相斗,他猛地一刀将那怪物战死,冲向李景珑。 站在廊下的陆许到得此刻,两步快跑,紧接着踏空而起,全身尽化光体,两角刷然展开,化作空中发光的少年,飞向安禄山! “入梦吧。”鹿王之声响彻天际,紧接着陆许飞过安禄山身前,安禄山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瞳中倒映着陆许闪光的身躯。 陆许以剑指挥过,往头上长角一抹,继而抬指往安禄山额头点去! 那一点如荡起涟漪,安禄山顿时双目失神,忘了挣扎。陆许仅这么一施法,手指便被黑火灼伤,猛然拔高飞起,说时迟那时快,鸿俊已到李景珑身后,两手一撒。 五色神光挟着鸿俊毕生修为,如怒海般灌入李景珑身躯,紧接着裘永思、莫日根、阿泰各御修为,注入李景珑体内。 李景珑全身武袍飘飞,双手合拢,心灯之力再次攀升,隐隐约约间他背后竟有燃灯法相现世! 众人睁大双眼,怔怔看着李景珑,那一刻李景珑腾空飞起,法力到得极限,竟是隐有降神之势,光芒环绕他的全身,现出不明显的燃灯战甲,他的头发缩短,更与眉毛一同化作燃烧的火焰。 “过去世庄严劫已了,定光普照众生。”李景珑低沉、浑厚之声响起,稍稍侧身,左手平抬,右手置左手上虚覆,做灯形前推。 刹那间明光万道,强光尽化实体,如同流动的线条,轰然收拢,压向安禄山。安禄山一声痛苦狂吼,身上黑气蓦然爆散而出,庞大身躯昏倒在地,心魔脱体而出,疯狂怒吼! “出来了!”莫日根喝道。 李景珑没料到安禄山比自己想象中更为难缠,须得速战速决,当即平地升起。心魔欲飞出中庭,驱魔司所有人却跃上房顶。 莫日根:“鸿俊!” 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收,再一抖,强光化作屏障,笼住了整个中庭。裘永思提笔一挥,“唰”一声天地变色,四面八方的建筑尽化作水墨漂开。 心魔不断挣扎,鸿俊看得紧张无比,陆许却马上以眼神示意,让鸿俊不要乱来。 是时所有人撤开,李景珑身周光芒万丈,不同于鸿俊记忆里所看见的金甲巨人,而是身穿白光的战甲之神。 他的左手绽放无量光芒,照耀着那团魔气,心魔在强光照耀之下不断崩解,魔气溃散! 他变得好强!这是鸿俊唯一的念头,李景珑与自己一路走来,仿佛有着强大的信念在支撑,令他变得如此地强大! 李景珑右手一摊,现出智慧剑,怒喝道:“妖魔退散——!” 紧接着他手中智慧剑爆出璀璨光华,朝着心魔的中央直插|进去!心魔一声狂嘶,不住震颤。 鸿俊双目倒映着这一幕,想起莫高窟前的一幕——那一夜李景珑也是如此,而下一刻从心魔中飞出的,竟是獬狱的魂魄。 心魔疯狂嘶喊,李景珑持剑之手不住震颤,在智慧剑上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心魔幻化出两只利爪,紧紧抓住智慧剑。 “放了我……”安禄山的声音说,“你撑不住……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李景珑只注视着它,低声道:“你、必、须、死……为了鸿俊,我一定会杀了你……” 话音落,李景珑蓦然一声大吼,睁大双目,眼中喷出灼热的白色火焰,疯狂灼烧心魔,心魔发出更为惊惧与凄厉的叫声,全身魔火在这白色光风的冲击下如风中流沙,四处飞散,中央魔种自黑转紫,自紫转灰,慢慢浮现出轮廓。 轮廓中乃是一条头尾相衔的蛇,魔气飞散那瞬间,蛇魂陡然惊醒,嘶吼着挣扎,欲突破这束缚! 鸿俊大喊道:“住手——!” 鸿俊看到李景珑双目喷出金火,便知道他已在燃烧生命,强行催动真元点燃心灯,当即朝他冲去,在他腰上强行一抱。 “别靠近他!”众人喝道。 鸿俊一抱住李景珑时,瞬间感觉光芒万丈,与他平日所感觉到的温暖不同,李景珑身上的强光简直焚烧了他的灵魂,更痛苦的是,在他的心脏上,还有一个系出同源的封印! 封印在心灯的力量下开始共鸣,如同一块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神魂,鸿俊咬牙苦忍,抓着李景珑一个转身,堪堪避过那条突破禁制冲出的蛇魂! 几乎是同时间,远方传来雷鸣般的龙吟声,一条黑蛟穿过层云,于夜幕上蜿蜒盘旋,飞速冲向大明宫中央! “獬狱来了!” “它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计划?!”陆许道,“这不可能!” “撤!”裘永思怒吼道。 所有人当即按计划全部撤离,是时五色神光罩下,中庭内充斥着离散的魔气,犹如墨般浓厚凝聚不散,而在那魔气之中,一条发着青光的蛇魂左冲右突。嘶喊着寻找突围之地! 李景珑被鸿俊一抱,周身光火瞬间消散,两人滚到一旁,摔在中庭内地上,李景珑眼中光火消逝,恢复迷茫双眼,五脏六腑疯狂翻涌,蓦然一口血喷了出来,那口血却并非鲜红,而是金血! 鸿俊被那血液喷在身上,顿时如灼烧般疼痛,衣袍触及金血便焦黑化作飞灰,肌肤被李景珑的血液灼得通红起泡,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马上以法力注入李景珑体内。 “你在做什么!”鸿俊艰难地大喊,他几乎无法相信李景珑竟会使用这等禁咒般的法术,他的五脏六腑内,心灯的强悍力量横冲直撞,正在不断灼烧他的内脏。李景珑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继而又是一口金血喷了出来。 鸿俊按住李景珑的瞬间,“嗡”一声将法力注入,罩在中庭顶上的五色神光蓦然收进了李景珑体内,与那心灯的强悍力量相冲,好不容易将心灯稳住,幸好只是此刻……幸好只是此刻! 若再晚顷刻,李景珑就要在这心灯爆发的力量之下自焚而死,化作灵体降神了! 李景珑眼神迷茫,嘴角这时间才淌下殷红的鲜血来,鸿俊又马上掏出药丸为他喂下,说时迟那时快,黑蛟獬狱已冲进了大明宫! 众人仓促之间来不及撤退,獬狱已从天而降,落向中庭,现出杨国忠的身形。 “燃烧真元,以释放心灯的最强力量,替代不动明王六器,驱散魔气。”杨国忠沉声道,“看来雅丹侯为了收拾天魔,当真是不顾一切。” 鸿俊抱着李景珑,震惊之余直视獬狱。 众人分散到各个角落,鸿俊沉声道:“你要的蛇魂已经放出来了,獬狱,交易结束了!” “可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前来配合,取回我的第三魂。”杨国忠冷冷道,“你们只是想将我的魂魄一并毁去吧!” 蛇魂在杨国忠身周缭绕,他站在漫天魔气之下,充满怜悯地注视鸿俊与李景珑,李景珑几番欲起身,却终究无力,鸿俊手中发着抖,紧紧地握住了李景珑的手掌。 “现在就动手?”杨国忠手指一指天顶弥漫的魔气,说道,“牺牲你自己,将安禄山身上的魔气回收己身?再化身天魔?恐怕你一旦选择现在成魔,已再没有人能治得住你,来吧,冲破李景珑施加在你身上的封印,将这些魔气吃下去。” 鸿俊蓦然一震,颤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一刹那,所有人都怔住了,杨国忠微微一笑,说:“鸿俊,我若这么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相信么?从进入驱魔司的那一刻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监视之下,否则我又怎么会任由你们在我眼皮底下放肆?” 在这短短瞬息里,鸿俊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变得清晰的,乃是最可怕、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个…… 鲤鱼妖充满畏惧,从杨国忠身后,战战兢兢地现身。 刹那中庭内一片肃静,鲤鱼妖不住发抖,两脚直打颤,双手手指不自由主地拧着,说:“鸿俊,对不起……” “你……你……赵子龙……你……”鸿俊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 “天底下水族俱听蛟龙号令。”杨国庆云淡风轻地说道,“正如世间禽类皆以凤凰为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想不明白呢?十年前,我派出了六条鱼妖,它们都奉我命令,在太行山下的溪前等你,最后你救了这一条,也是与你有缘……” “你这叛徒!”莫日根万万未料,自己人里头竟有杨国忠埋伏了如此久的卧底! 鸿俊望向鲤鱼妖,鲤鱼妖退后些许,声音变哽咽了,说道:“鸿俊,对不起……大伙儿,对不起……我想当龙,当不了龙,当只蛟,也是可以的……” 鸿俊放下李景珑,缓缓起身,眉眼间带着迷茫。 “赵子龙。”鸿俊说,“你一直在骗我?” 刹那间所有的过去逐一在鸿俊脑海中闪现,得知自己与李景珑相爱时,鲤鱼妖的极力阻挠;谈及獬狱时,鲤鱼妖支支吾吾的反应;先前展开计划时,鲤鱼妖欲言又止的态度…… “我跳、跳不了龙门。”鲤鱼妖小声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道:“那些传说,都、都是骗人的……” 它抬头看着鸿俊,继而转身躲到了杨国忠脚后。 “我答应它。”杨国忠认真地说,“待三魂与诸天魔气归于我身,我将分予它一点龙力。助它化龙,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 “住嘴!”鸿俊悲愤交加,怒吼道。 “鸿俊——!” 众人冲上前劝阻,鸿俊却一抖陌刀,朝杨国忠冲去!鲤鱼妖大叫一声,朝后就逃,杨国忠手中一震,现出一把巨剑,格挡鸿俊飞刀。鸿俊一刀挥去,四周殿上柱子轰然坍塌,杨国忠却在空中刷然四散,升上空中,与魔气同化! “走——!”莫日根一声震喝,陆许上前拉鸿俊,众人要马上撤离,鸿俊愤恨之下一声狂喊。 杨国忠全身化作魔气滚滚的黑龙,在空中盘旋,将那蛇魂吸归己身,鸿俊却双掌一撒,开始与杨国忠争夺魔气! “鸿俊!“ 莫日根冲向鸿俊,鸿俊却随之升空,眼中俱是怒火,喝道:“獬狱!” 这一刻,鸿俊胸膛内嗡地现出魔种轮廓,而李景珑所施加的封印却牢牢捆住了心灯,鸿俊顿时一阵心绞,痛得不禁躬身。 “你冲不破李景珑的禁制。”杨国忠冷冷道,“已经结束了。” “试试?”鸿俊咬牙,左手收,右手撒,一声巨响,漫天黑气连带着蛇魂朝鸿俊手中飞速拢去,到得他身前,却进不了体内,只能在体外围绕着魔种呼啸飞旋。 就连杨国忠体内的魔气,也随着这强悍至极的吸力被鸿俊强行扯走! “怎么……这不可能!”杨国忠怒喝道。 鸿俊未将那魔气吸归己身,只是将其聚于手中,化作体外之力,朝着杨国忠一轰! 杨国忠瞬间倒飞出去,遭到黑气冲击,如有千斤重压,砖石四飞,他的身体开始崩碎,紧接着杨国忠疯狂挣扎,在魔气冲击之下,化作一条黑龙。 这时候,裘永思的声音在角落中响起,说道:“轮到我了,獬狱!” 鸿俊马上抬头,望向裘永思,裘永思左手掌,右手剑指,一掐法决,喝道:“起!” 大明宫中庭,所有木柱在暴风之下朝着四面八方飘飞,轰然溃散,地面浮现出蓝光万道的法阵,光芒直射天际。天顶,云层上飞来无数闪光的龙魂,环绕法阵飞翔。 法阵之中,蓝光不住升起,化作光尘,杨国忠咆哮着化作黑蛟獬狱,四处冲击。 “先是计除天魔,诱我前来取回魂魄,再在大明宫中庭埋伏好法阵,将我一同抓回塔底……当真是一着妙棋。”黑蛟咆哮道,“可是李景珑的燃光真咒既然中途已被打断,还拿什么与我作战?” “年轻的降龙仙尊!” “你该不会是觉得只用一个法阵,就能将我困住罢!” 裘永思紧张不已,手上发抖,勉力维持法阵运转,天空中飞来的龙魂越来越多,已是铺天盖地,浩浩荡荡,环绕法阵飞传。 “鸿俊!将魔气吸走!”陆许百忙之中大喊道。 鸿俊回过神,将场内魔气以牵引之力一收,连蛇魂一并收为一个浓黑色的能量球,那蛇魂带着魔气正在疯狂挣扎,欲脱离鸿俊的控制。 獬狱马上转头,咆哮着朝鸿俊冲来,要将那黑色魔气珠吞噬进去! “守好它!” 李景珑不知何时已站起,声音在鸿俊背后震响,紧接着鸿俊全身一震,被心灯的力量缠住,猛地往后拖了三丈,撞进了李景珑怀中。 旋即,李景珑抬剑,勉强运起最后的力气,在剑上迸发出强光,獬狱被这心灯之光一照,瞬间怒吼翻滚,苍狼与白鹿再次冲到,连番冲撞,保护了李景珑与鸿俊。 此刻他一手搂着鸿俊,另一手以剑拄地,断断续续道:“獬狱……对自己埋下的卧底太过自信……不是一件好事……” 鸿俊猛地转头,李景珑站直,以剑再次指向法阵中的獬狱,运足力气道:“今天……必须连你也……一起……解决!” “景珑!”鸿俊落地,冲向李景珑,黑蛟咆哮着朝两人冲来,苍狼与白鹿倏然从两侧现身,苍狼扑向黑蛟,一口狠狠咬住它的龙躯,白鹿则以鹿角顶住黑蛟那锐利独角,在空中优雅一翻身,将獬狱拧得翻滚旋转,朝地面摔了回去! “原来今天你真正的目标是我。”獬狱翻身飞起,绕着中庭旋转,四处吞噬吸收魔气,吼道。 “想必……连你最称职的奸细也不知道,大明宫的法阵吧。”李景珑筋疲力尽道,“獬狱,你该认命了。” “就凭你们?!”獬狱勃然吼道,喷发出携着雷霆的黑暗蛟息,轰然射向受伤的李景珑!鸿俊马上撑起五色神光,苦苦支撑。 “法阵还没完吗?”莫日根落地,朝裘永思吼道。 裘永思仍在飞速念咒,天际飞来的龙魂已近成千上万,照得整个大明宫山头化作一片靛蓝,宫中卷起能量的飓风朝外铺展,山前已成光海! 黑白沙漏 獬狱冷笑道:“受死罢!” 獬狱聚集起更为强大的一口蛟炎,吐出雷霆魔火,然则另一个声音在角落中变得逐渐清晰。 “若我身在黑暗尽头,便点燃吾魂,焚尽世间污秽……” “若我身在烈炎之中,便点燃吾魂,燃起永世烈焰……” “若我身在虚空旷远,便点燃吾魂,化作普世明光……” 阿泰温和的声音朗朗念诵咒语,他的背心飞起,瞳孔从靛蓝化作深红,一头棕色头发变幻为火红,双手中虚浮着祆教的藏纳神火的金制扳指,扳指上浮现出无数符文,如被烈火烧灼,呈现出通红。 獬狱猛地转头,阿泰怒喝道:“以琐罗亚斯德之名,为阿胡拉释放驱逐污秽之光,神火——烧尽一切黑暗!” 旋即阿泰祭起那金扳指,虚虚朝獬狱一推,金色扳指的环形两面迸发出强光,朝向獬狱的那一环喷发出烈火,炸开。 朝向阿泰的一环则射出璀璨的光风,浸润他的全身,令他在这暗夜深处展开足可遮天的翅膀! 遥远的山峦之中,大明宫中庭如同出现了一枚闪耀的彗星,尾焰朝向北方,明光照耀了近十里,黑暗的山峦里,树木与岩石刹那被照得雪亮! 大明宫中庭一代顷刻间化作了火海,火焰熊熊燃烧,裘永思仍在念诵咒文,那法阵已几近完整,獬狱被那烈焰一冲,浑身龙鳞顿时被这神火烧焦,而恰好神火出现之时,竟如心灯一般,四处焚烧空中黑气,黑气随之被格挡。 鸿俊四处搜寻鲤鱼妖下落,见鲤鱼妖被着火的木柱围困,在砖瓦废墟中大喊。 “救命啊——救命——” 鸿俊不住喘息,瞳孔中映着一片火红色。 鲤鱼妖几次抬脚想跳出去,然而火焰之外还是火焰,地面被烧得滚烫无比,再等顷刻,它便要变成烤鱼。 李景珑轻轻地推了推鸿俊,鸿俊终于于心不忍,收回五色神光,朝火场一撒。 五色神光冲撞之下,满地着火柱子被卷飞出去,鲤鱼妖愕然,转头望向法术来处,迎上了鸿俊愤怒的眼神。 “你他妈的给我滚!”鸿俊怒吼道。 鲤鱼妖:“……” 而就在此刻,裘永思的法阵终于宣告完成,大喝道:“高镇幡阙,戟耀霜铃——封!” 下一刻,苍狼、白鹿、阿泰同时抽身退出法阵,天地间万千龙魂齐鸣,空中、大地,形成两个发光的法阵,朝着中央猛地压了下来! 獬狱在空中再次化身为杨国忠,他被烧得一身衣袍破破烂烂,头发焦黑,身上更现出大量伤口,迸出鲜血。 他抬头望向空中,再低头望向大地。 裘永思双掌略分,放在身前,左掌擎阳,右手覆阴,朝着中央缓慢并拢,他面目已被火焰熏得焦黑,双眼不受控制地被呛出眼泪。 “回你该去的地方。”裘永思冷冷道。 眼看封印即将完成,上下法阵发出闪耀雷电,群龙聚集,纷纷以灵体般的身躯缠绕住那封印,再合拢数分,杨国忠就算想抽身逃离,亦是有所不能! 杨国忠喃喃道:“为时尚早。” 旋即,他以衣袖一抖,手中现出一具金龙环绕、内里置黑白两色沙子的奇异沙漏,继而手指旋转,将那沙漏缓缓调转。 沙漏中的沙子如有生命般哗啦散开,继而再次混合、旋转,从上层往下层缓慢流淌而去,而流淌下去的竟只有黑色砂砾,白色砂砾仍留在上层! 霎时间所有人感觉到,各自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大力量控制了身躯,意识依旧清醒,身体却在时光中不由自主地开始倒退!鸿俊想喊,却喊不出来,裘永思想出言示警,却无法转头。 天地间,一场极其诡异的变故正在飞速发生,时光在那沙漏前倒流了! 裘永思双掌再次分开,法阵朝天地两侧分离,龙魂以一个奇异的姿势飞回天际,化入天脉,归于虚无。 鲤鱼妖倒退跑回火海,燃烧的木料碎片从四面八方飞来,回到火场中,五色神光飞起,朝鸿俊手中一收—— ——漫天火焰朝着阿泰手中聚拢,被纳入他的扳指中。 杨国忠再次摇身一变,化为黑蛟,被烧毁而剥落的鳞片纷纷回归己身,鲜血从地面飞起,注入蛟躯,苍狼白鹿从它的身上跃下,倒退着飞回…… 鸿俊两手将黑色魔气珠撒了出去,魔气氤氲,继而他单膝跪地,抱着李景珑,两人怔怔对视,金血从鸿俊身上出现,飞离,回到李景珑口中。 他的全身真气与心灯之力开始逆转,经脉逐一修复,继而被鸿俊抱住腰,一同飞起,悬浮于中庭高处。 所有被打斗损毁的大明宫建筑稀里哗啦飞来,镶嵌就位,恢复完好! 漫天滚滚魔气飞来,被蛇魂吸纳,现出心魔形态,光火沿着奇异的弧度飞旋,从两侧射向正中,汇入李景珑眼内,鸿俊与他分开,李景珑智慧剑插入心魔体内,心魔爆发出的光芒收摄,李景珑再将智慧剑拔出,左手虚按,右手持剑过肩,保持着出剑前的那一刻! 杨国忠手上,沙漏中的沙子已落到接近尾声,此刻他的神情,如睥睨众生的神祇!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咒。”他的声音在这近乎静止的时空中道,“你们已经拼过命了,但天不如人愿,当真可惜。” 最后一粒沙子落下,李景珑正要转身,杨国忠却将那沙漏横了过来,握在手中! 时光倒流结束,却在最后一刻静止了! 最后一粒黑色砂砾卡在了沙漏的过口处,以杨国忠为中央三丈开外,恰恰好覆盖了李景珑、陆许、鸿俊与莫日根、裘永思、阿泰六人所站方位,众人用尽浑身力气,偏偏就动弹不得。 杨国忠随手一掌,拍在了鸿俊背上,蛟龙之威迸发,犹若开山裂碑之劲,鸿俊顿时感觉自己五脏被震裂,一阵晕眩,鲜血却无法吐出来。 李景珑:“……” “稍后再解决你们。”杨国忠一手掣沙漏,冷冷道。 心魔凝聚成形之后,仍在挣扎,看着杨国忠,吼道:“獬狱——!” 杨国忠抬起头,身上同样幻化出魔气凝聚的蛇形,张开口,缓缓吸食那心魔,心魔狂吼道:“放过我……” “养了你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杨国忠喃喃道,“与我同为一体,有何不好?” 就在此刻,两把飞刀从中庭偏远角落中飞起,一先一后,斜斜离开地面,划出两道轨迹,砖石缝中长出的青草被一道风带起,碎叶飞扬,那两把飞刀旋转着从背后飞向杨国忠,朝他手里的法宝飞去,同时光芒一闪。 “砰砰”两声响,沙漏的两端被飞刀击中,砂砾无声无息地炸开,闪着光在风里飞扬! 杨国忠瞬间转身,阿史那琼手持另两把飞刀站起,说道:“趴得我腰疼。话说杨相,你们果然都没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人。” 杨国忠:“……” 沙漏一碎,所有人同时恢复自由,鸿俊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李景珑发出绝望的怒吼,冲上前去,这次他已在时光倒流中完全恢复,杨国忠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 此处除了鸿俊之外的所有人,全是生力军! 李景珑手中有智慧剑、泰格拉手中有神火戒、裘永思更是专程来抓自己回去的降龙仙尊! 苍狼白鹿,则正是力量至鼎盛之时;至于阿史那琼,在敦煌时见他出手,竟也能请动祆教战神暂时附体。 自己最大的倚仗就是能回溯时光与因果的沙漏,已被毁了! 李景珑不住喘息,手持智慧剑,双目现出无法抑制的愤怒,守在倒地的鸿俊身前,定定看着杨国忠,那眼神直是要焚烧尽一切,哪怕付出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 鸿俊嘴角淌血,全身经脉在杨国忠的蛟龙之力下险些被摧毁殆尽,幸而他继承了父亲的一半妖身,否则换作凡人,方才毫无防备挨了这么一掌,马上就要化血肉爆溅而亡。 饶是如此,鸿俊未运起护身真力,也是被伤得极重,他双眼失神地睁着,口鼻处鲜血源源不绝地淌下。 “谈和!”杨国忠瞬间道,“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马上带孔鸿俊去疗伤……” 然而李景珑却已失去理智,狂吼一声,和身冲上! 这是杨国忠所犯的第二个严重错误。 他本以为李景珑永远都如此理智,在衡量对手、判断局势时,他也永远将李景珑看作一名强大而理智的对手。但他未曾算到,李景珑这突然爆发出的愤怒,竟可以让他彻底失去判断与考量,甚至连杨国忠所言都充耳不闻…… ……这一刻,李景珑被他唯一的一个念头支配,那就是:杀了他。 但杨国忠瞬间又意识到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线索,李景珑不可能突然丧失理智……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下了另一个封印! 然而这推断出现得业已太晚,杨国忠暗道自己这次,输得不冤。 他低头看着李景珑手中智慧剑穿透了自己的胸膛,当机立断,做了一个明智至极的决定,他马上舍弃肉身,魂魄离体飞出。 这个决定救了他一千年的修为与性命,李景珑在一刹那变幻出了另一个模样!他手中智慧剑绽放金光,沿着手臂,再蔓延向全身,赫然化为一名金甲战士! 果然……獬狱的魂魄带着黑气腾空而起,只是一瞥,便知道自己中了另一名对手十余年前便埋下的一个陷阱! “啊——!”李景珑全身金光万道,较之先前一身燃灯战甲,此刻竟是被不动明王附体,智慧剑从杨国忠体内迸发出雷霆般的纠结光芒,疯狂焚烧尚留在他体内的黑气! 陆许冲上,抱起鸿俊,莫日根喊道:“长史!” “别碰他!”阿泰喝道,“退后!” 众人眼睁睁看着李景珑,那金光实在太强,几乎无人能靠近,仿佛连双眼也会被灼瞎,裘永思突然回过神,忙念诵咒文,双手环绕,朝着身前一拢。 先前破碎的沙漏撒出的砂砾化作光带,被收回裘永思手中,化作阴阳球缓慢旋转。 而獬狱不住挣扎,人类的血肉之躯化为黑蛟,依旧被智慧剑死死钉着,全身的魔气在这金光之下被燃烧殆尽,不住蒸腾,冲上天顶,归入天脉! 獬狱张开大口,猛一嘶吼,低头喷出黑气,将先前吸入的心魔与蛇魂再次喷了出来! “当心!”陆许喊道,将鸿俊交给莫日根,化身白鹿冲出,要让李景珑冷静下来,抵御心魔入体,没想到那股旋转的黑气团目标却不是李景珑,而是躺在中庭角落的安禄山尸体—— ——心魔一得脱缚,顿时冲向安禄山,轰然一声,浸入他的体内! 安禄山蓦然睁开双目,众人都万万未料,獬狱为了不被李景珑将刚吸入的魔气一同灼烧殆尽,竟是将魔气还给了安禄山! “抓住他!” 霎时场面一片混乱,白鹿转身,冲向安禄山,莫日根喝道:“永思守这儿!” 安禄山一苏醒,瞬间顾不得再战,腾空飞起,身周迸发出无数流动的魔气弹,如同陨星般疯狂坠落。 此刻安禄山只求脱身,施展了最大的力量,黑暗流星朝着中庭狂轰滥炸,陆许与莫日根等人都被打回地面。唯一能控制安禄山手上那戒指的李景珑却已失去理智,正在对付獬狱。 安禄山飞上天际,轰然一闪,身躯就此消失。 “妈的!”莫日根简直怒不可遏。 同一时间,獬狱多年吸来的魔气已被一身金铠的李景珑摧毁殆尽,余下闪烁着蓝光的蛇魂,獬狱终于再按捺不住,张口血盆大口,疯狂嘶吼。 “封印它!”阿泰突然想起,朝裘永思喊道。 裘永思已在念诵咒文,然而那镇龙诀要再次启动极其缓慢。獬狱运起内丹,释放出最后的威力,巨响声中,中庭地面猛地下陷。 鸿俊靠在莫日根怀中,喃喃道:“景……珑……” 莫日根喝道:“鸿俊!” 鸿俊全身经脉险些尽毁,心脉处,李景珑的封印近乎瓦解,魔气正缓慢地侵蚀他的全身。 众人聚在一处,各御法力,注入鸿俊经脉,帮助他守护心脉。 “我……好痛……” 李景珑耳畔传来遥远而清澈的声音,令他的心一瞬间揪了起来。 “爹……娘……救我……我……好痛……啊……” “狄仁杰——!”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李景珑身周金甲逐一消失,颤声道:“鸿俊?!” 鸿俊睁着无神的双眼,口中不断溢血,断断续续道:“景……珑……” 李景珑的意识终于回来了,他奋力大喝,一剑将獬狱震飞出去,獬狱发出哀鸣,洒出绿色的蛟血,撞翻了大明宫墙,坠落深谷。 李景珑转身冲向鸿俊,一把搂住了他,祭起心灯之力,往他的左胸膛上,按了下去。 心灯注入鸿俊全身经脉,鸿俊在这剧痛之中感觉到温暖之意,心脏处的封印再次被加固,那白光源源不绝地涌入,令他失去了意识,进入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大战之后 仿佛睡了整整一辈子般漫长,鸿俊在几声鸟叫里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了!”裘永思的声音说,“快叫长史。” 鸿俊稍一动弹,全身便痛得难受,紧接着脚步声接连响起,驱魔司几乎所有的人都一窝蜂地涌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李景珑睁着通红的双眼,关切地问道。 鸿俊呻|吟道:“好痛……” “药效过了。”莫日根调了草药,过来说,“再吃一点。” 鸿俊闻见那味道,乃是镇痛嗜睡的延胡索,便道:“不能吃多了……” 莫日根便减了剂量,李景珑接过,极小心地喂鸿俊服下,众人便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各自纷纷散去,剩陆许还担心地看着。 “大伙儿都没事吧?” “没事。”李景珑笑着说,“大明宫也没让赔,不必再担心了。” 鸿俊说:“只有赵子龙不在了,对吧?” 李景珑没想到鸿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问赵子龙,只得“嗯”了声,说:“没人怪它。” “景珑,你早就知道赵子龙是獬狱的人,是不是?”鸿俊又问。 “獬狱的鱼。”阿史那琼更正道。 鸿俊:“……” 李景珑不作声,陆许恐怕鸿俊生气,在旁说:“长史守了你三天三夜没合眼。” 鸿俊艰难地转过头,朝李景珑勉强笑了笑。李景珑两眼睁着,因疲倦而发红,他轻轻地握起鸿俊的手,低头小心地吻了吻。 “对不起,鸿俊。”李景珑说。 “这不是谁的错。”鸿俊说道,“要怪只能怪我……太笨了。” 陆许说:“好好休息,一切都……算是解决了,待你好起来再说。” 鸿俊“嗯”了声,李景珑便在旁趴着,问:“还痛不?哪里痛?” 鸿俊五脏六腑全在痉挛般地痛,他知道这是经脉被破坏后重筑的过程,以前重明以凤凰真力为他打通过一次经脉,便遭遇了这般苦楚。但也幸亏体内仍残余了重明的力量,在李景珑的心灯守护之下,才得以重筑。 现在想来,杨国忠那一记竟是使足了所有修为,要让他成为废人,再将他带回去。 而当时唯一可能活下来的,就只有鸿俊,想也不用想,余下的驱魔司人等,在杨国忠吸食魔气、召回蛇魂后,都将遭到他的屠杀。 “我猜他唯一想留的,只有你性命。”李景珑趴在榻畔,像个小孩般端详鸿俊,又道,“为什么不起手杀我们,是因为他想在吸回魔气后,再慢慢地将剩下人折磨到死。” 鸿俊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问:“那……獬狱呢?” “逃了。”李景珑说,“想必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了起来养伤。” 大明宫一场激战,安禄山受到极大的惊吓,就此逃亡,而獬狱则一身魔气被李景珑尽驱,蛇魂未曾召回,反而遭到重创,当夜便不知所踪。鸿俊最关心的鲤鱼妖也随之销声匿迹,他受伤之后,被李景珑带了回来,驱魔司所有人倾尽全力救治,留下清查现场的阿泰始终不曾发现鲤鱼妖的下落,料想也是跑了。 “接下来怎么办?”鸿俊说。 “先等你伤好。”李景珑还是很乐观的,说,“獬狱的三魂,已有两魂被咱们击破,余下安禄山身上带着一魂与他的魔气,料想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较之最初,已好了太多。” 鸿俊一想也是,在李景珑的计策之下,他们朝着最终的胜利,已越来越近了。虽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却也成功地重挫了敌人。 李景珑专心地看着鸿俊,两人静静对视片刻,鸿俊又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李景珑一怔,知道鸿俊所提起的,乃是他燃烧真元,以召唤不动明王抑或燃灯降神,与安禄山决战之事。 李景珑叹了口气,鸿俊又问:“谁教你的?” “鲲神。”李景珑答道,“就在那天,你躺在他背上,睡着了的时候。” 原来那日袁昆为两人昭启未来之后,于鸿俊入梦时,在飞回长安的路上,袁昆又教授了李景珑一招。乃是焚烧真元,当作献祭,将心灯威力短暂地提升到最高,甚至突破凡人肉躯所能拥有的上限,在短时间内成为半神之身的法术。 这一式一旦开启,李景珑的真元便将飞速耗散,成为连接灯芯的燃料。 “我必须赶在獬狱抵达前,将魔气全部净化掉。”李景珑说,“这样也许就能一击竟全功了。” “那我怎么办?”鸿俊眼中带着泪水,突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说,“你这么做,就没有想过我么?” 李景珑没有说话。 鸿俊突然说:“算了。” 李景珑道:“鸿俊。” 鸿俊艰难地转过头去,眼泪淌了下来,落在榻上。 李景珑说:“是,是我错了,我早就料到你会生气,但我也想清楚了,是我自己,发自内心的决定,我不找借口。” “我想你好好地活着,成功驱魔之后,人间就太平了,我死了,驱魔司也会解散。” “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气我牺牲了自己,驱散了魔气;但只要你活下来了,我不在乎……” “因为你爱我,只要你爱我,什么都可以原谅,过后的几个月里,你会气得发疯,难受得想死;可大伙儿会照顾好你,劝你,我还给你留了封信。看完以后,过个一两年,你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不生气了。” “再想起咱们在一起时,你会难受,但直到五年以后,你会把我们的爱情,当作一段美好的回忆……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后,你还会记得,却连我的模样,也记不太清楚了,到了那时,你就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毕竟,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而什么都敌不过时间……” “别说了。”鸿俊哽咽道,“我恨你。” 李景珑便自言自语道:“我爱你。” 房内只有鸿俊不住喘息的声音,许久以后,待他平静下来,李景珑便道:“我可以上来睡一会儿么?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鸿俊悲伤之情稍缓,答道:“不可以。” 李景珑却无视了鸿俊的拒绝,爬上榻来,将鸿俊抱进去些许,他的动作始终轻手轻脚,生怕弄疼了鸿俊。 “咱俩完了。”鸿俊平静地说,“我生气了,我要休了你。” 李景珑将手臂小心地放在鸿俊脖颈下面,亲了亲他的侧脸,吻去他的眼泪。 “我给你买吃的。”李景珑说,“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的,你看,现在一切都快结束了,你会当我的媳妇很多年……”说着,李景珑侧身搂住了鸿俊,鸿俊完全动弹不得,只得任由李景珑摆布。 “我带你去扬州,去巴蜀……去每个地方,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到了一个地方,咱们就住个几年,直到你住腻了……这次不会再有人来追查你的下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景珑以衣袖擦去鸿俊脸上的泪水,喃喃道,继而伏在鸿俊肩前,竟是轻轻地打起了鼾。 鸿俊转过头,看着李景珑,李景珑额头上还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伤,似乎在激战中时被刮了一刀,他的脸色近乎灰白,印堂发黑,就像个快死的人一样,看得鸿俊直忍不住心疼,又哽咽起来。 李景珑只是酣睡,再也不吭声了。 阳光洒下,裘永思伸了个懒腰,阿史那琼的声音从厅堂里传出来,说:“吃吧吃吧,大伙儿也累了好久了。” 獬狱案结束后,众人非但没有轻松半分,反而为了收拾残局忙得焦头烂额,李景珑始终守着昏迷的鸿俊,旁人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莫日根只得带着所有人安排善后事宜,包括通报大理寺,调查杨国忠下落,寻找鲤鱼妖。 杨贵妃寿诞倒是载歌载舞地结束了,李白则与李龟年进宫一趟,留在了宫中,那夜天象异变,李龟年见黑气远去,便知安禄山战败,随口编了个祥瑞,将李隆基给哄住了。 但杨国忠的失踪,这事可是无人解释,过得一天后杨家便慌了,李隆基也不是笨人,隐隐约约总觉得与大慈恩寺外之事有关联,召李景珑问询时,却等来了莫日根。 驱魔司上下统一了口径,一概不知。 杨贵妃寿辰刚过,一国宰相便失踪,节度使则毫无征兆地跑回了老家,皇帝居然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太子特地派人去驱魔司查,却发现那巷子如鬼打墙似的,管你是谁,一律谢客。 于是这场寿诞便乱糟糟地落幕,杨国忠一消失,恰好朝中各部的不满瞬间释放出来,首先是寿诞花用,三天里足足花掉了国库四十万两白银,长安城中更有偷窃、抢劫、作奸犯科等罪犯不计其数,六军怨情又简直沸腾,一时竟至顶峰。 李隆基忙着安抚余下大臣,第三天时,朝中已是谣言四起,都传说杨国忠也是妖,已被李景珑带着手下杀了。于是朝廷的目光便一时集中到了杨贵妃身上,有关杨家兄妹的谣言,已在长安城中传得满天飞。 莫日根一边往大理寺结案,一边带人四处追查獬狱的下落。而在獬狱逃离之后,长安下了两场雨,仿佛焕然一新,就像九尾狐伏诛后的一段时间里,满城恢复了烟火气,不再有一股若有还无的戾气压着。 忙活了三天,鸿俊终于醒来,众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莫日根进去端了一碗面,与大伙儿一起坐在廊下吃。 阿泰挑了几下面,说:“也太咸了。” 陆许说:“牛肉没拍。” 裘永思说:“我不吃葱的。”便把葱花挑出来,扔到廊下。 只有莫日根没吭声,唏哩呼噜地吃了。 “嫌难吃下次自己做!”阿史那琼瞪着眼说。 众人忙一致夸奖道好吃好吃,这才把阿史那琼安抚下去。平日都是鲤鱼妖做饭,大家吃习惯了不觉得,现在鲤鱼妖不在,才突然觉得吃饭成了个大问题。 “你说老大到底哪儿想不开呢?”阿泰说。 “人家早就当卧底了。”裘永思笑着说,“还没认识咱们之前就是獬狱的人……獬狱的鱼,投了咱们才是想不开。” 陆许道:“空了再把它找回来吧,我还挺喜欢它的。” 大伙儿在廊下坐成一排,想到以后说不定天天要吃阿史那琼做的饭,一时不免心中惆怅,又齐声绝望地叹了口气。 阿史那琼说:“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好歹以后可以吃红烧鲤鱼了。” 众人:“……” 莫日根听到这话,“噗”一声把面全喷了出来,被陆许一记后脑勺直拍。众人吃完后把碗扔着,各自道:“干活去干活去!” 大理寺得结案、四月俸禄得提前去申领、打听獬狱下落、去找郭子仪商谈安禄山之事,看对方有什么动静……麻烦一堆一堆的。 莫日根坐在井边,埋头洗碗,陆许在院子里头晾衣服,人全走光了。 莫日根边洗碗边抬头看着陆许出神,陆许想起什么,刚一转头,莫日根便马上低下头去,假装看花看草,避开他的目光。 “怎么现在都穿黑衣服了?”陆许端详手里莫日根的武服,说道。 莫日根没说话,陆许自言自语道:“夏天穿这身黑太热了。” 莫日根说:“下午你做什么去?” “不出去了。”陆许答道,“在家陪鸿俊。” 莫日根用布擦碗,一本正经地答道:“有长史陪,你就别去打岔了。” 陆许说:“鸿俊心里难受得很。” 莫日根说:“给他做点美梦,让他把赵子龙忘了。” 陆许嘲讽道:“你当谁的记忆都能改呢。” 莫日根:“出事摆不平就让人做梦改记忆,你不是最喜欢这招的么?” 陆许:“你欠揍么?” 莫日根:“不欠,脸都被你抽肿了。” 陆许:“你手里那碗擦得都能当镜子照了。” 莫日根赶紧换了一个,自那天浴池中两人来了一场不可告人的灵肉交融之后,陆许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与莫日根究竟是什么关系了。明明感觉两人之间已再无隔阂,然而那夜一番鏖战后,第二天莫日根竟是当作没事人似的,丝毫不提往事。陆许开始时还想着这厮会不会紧张地来找自己把话说开……然而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 陆许不禁火冒三丈,心想我就等你,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而莫日根归队后,又恢复了当初的他,少许不同之处,则是以前时而装傻充楞的情况没有了,似乎再懒得去掩饰点什么,反而在与陆许单独相处时,三不五时有点儿油嘴滑舌的。 以裘永思的评价,是“以往夹得很紧的狼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但驱魔司里大伙儿都习惯了不去背后议论同僚是非,管你谁和谁一起,谁去平康里,各自见多识广,莫日根只要回来,大家就是彼此的家人,其他的事,所有人都不管。 反正自有李景珑去操心。 言而无信 莫日根轮完值洗好碗,擦过手,陆许便坐在鸿俊房外等他起床,莫日根也陪陆许坐着,只不出门。 “你说獬狱躲在哪儿呢?”陆许出神地说。 “哪个池塘里吧。”莫日根随口答道,“裘永思自然有他的办法。” “我听鸿俊说过。”陆许又说,“驱魔司在完成任务后,人间太平了,就会解散,是么?” 莫日根低头,两手揪廊下的草根,答道:“不是解散,大伙儿都有自己的事做,阿泰得与阿史那琼、特兰朵他们回去复国;永思得回去守着镇龙塔,各忙各的。” “那你呢?”陆许突问。 “我?”莫日根眼中现出些许迷茫,抬眼望着天际白云,想了想,而后说,“不知道,应当是回草原上去罢。” 陆许等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问我?” “你?”莫日根说,“待长安罢。” “我回家。”陆许嘴角带着笑意,出神地说。 莫日根眉头微微一动,陆许又说:“回我爹娘生前住的地方,祁连山下的村子里,这辈子我就住在那儿,每天早上起来推开窗子,就能看见远方的雪山。” “我在村里种很多树,白天出去打打猎,拿去市集上换点吃的。”陆许又说,“晚上就在家里画画。” “你打猎。”莫日根说,“拿铲子么?” “反正天底下也没什么东西跑得比我快。”陆许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拿把菜刀也行。” 莫日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陆许又认真地说:“你空了路过凉州时,来我家作客。” 莫日根没有回答,起身走了。 陆许:“喂,去哪儿?” “办事!”莫日根答道。 陆许便靠在廊下,不多时,鸿俊拉门出来,陆许色变道:“鸿俊!” 鸿俊拄着把小胡床,艰难地爬出来,说:“我……我……” 陆许慌张,鸿俊却让他别大喊大叫。 “我要饿死了……”鸿俊说,“给点吃的……” 陆许:“……” 不多时,李景珑依旧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陆许朝内看了一眼,端了碗快成面糊的面条给鸿俊吃,鸿俊忍着身上疼痛,吃了个底朝天。 “阿史那琼做的饭居然这么好吃。”鸿俊明显是饿狠了。 陆许:“……” 放下碗筷,鸿俊又问:“刚刚你说的话,是真的么?” 陆许答道:“是。”接着,陆许便将来不及说的整个经过告诉了鸿俊,鸿俊听得有点傻了。 “我就说很痛吧。”鸿俊说道。 “也还行。”陆许开始嘴硬了。 鸿俊说:“还行的话,只能证明根哥很小啊。” 陆许只得承认道:“确实很痛。”在这点上还是不能扭曲事实,随便诋毁莫日根。鸿俊正要恭喜时,陆许道:“说也奇怪,我突然就看开了。” 鸿俊认真说:“不会的,你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就像我和长史一样。大伙儿都会好好的。” 鲲神的预言没有应验,这里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但鸿俊现在气也消了,用不着五年十年,他对李景珑的爱感觉已较之从前更深,嘴上虽然说气,心里却是只想与他过一辈子的。 他相信陆许也是,只要莫日根开窍了就行。 正说话时,到得黄昏,李景珑也醒了,刚一醒来便慌慌张张,四处找鸿俊,及至在厅堂内发现鸿俊与陆许,才放下心头大石,径自去后院洗澡。 大伙儿也陆陆续续回来了,特兰朵特地攒了每人一个食盒,送到驱魔司,想必是阿泰抱怨得太多,特兰朵也心疼没一顿吃饱的众人。 鸿俊身上的伤越到后头就好得越快,现在虽然疼痛,但已能勉强活动。晚上李景珑便排开简单的筵席,让特兰朵留下,说:“好了,现在总算人齐了。” 一张案几空着,上头也多了个食盒,鲤鱼妖已经不在了,鸿俊心里一下就难过起来。 “我说人齐了。”李景珑改口道,“没把鱼算进去,放心吧,赵子龙会回来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心里便好过了些,却依旧满脸不爽,意思是先前那事还和你没完呢,别太嘚瑟了。 “既然老大不在。”莫日根给自己斟酒,说,“不如就先结案吧。” 李景珑深呼吸,笑着说:“结案,明儿驱魔司全部开拔,上西湖避暑去!” 众人:“……” 鸿俊:“真的?!太好了!哎呀好痛……” 陆许马上扶稳鸿俊,让他别太激动。 裘永思笑道:“嘿,大伙儿陪我回家?” “烟花三月下扬州。”李景珑又说,“虽然已经过了,杭州、苏州、扬州,大伙儿都顺带着去玩玩,玩一个月。” 鸿俊顿时心中一沉,朝裘永思问道:“你要走了么?” 阿史那琼朝鸿俊解释道:“永思得送东西回去。” “噎鸣的骨灰得送回塔里。”裘永思朝众人解释道,“这次真是多亏大伙儿了,獬狱所用的沙漏,里头装的是噎鸣的骨灰,而当初噎鸣在时,塔内的时间与外头不一致,才关得住那群恶龙恶蛟。獬狱逃离镇龙塔后,这塔随时有坍塌的危险,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 李景珑说:“还得将它抓回来。” “被你重创以后,想必那厮至少得花上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裘永思答道,“一定能抓回去的。” 李景珑忙道:“都是大伙儿的功劳。” “尤其是我!”阿史那琼说,“知道装尸体多累吗?” 众人忍不住大笑。 片刻后,李景珑说:“这次辛苦大伙儿了,虽然与预想中的不大一样,但至少咱们解决了两个心头大患,这件能扰乱时间的法宝成功回收并重创了獬狱。安禄山也随之逃离长安。” 阿泰说:“我们的神火也取回来了。” 阿史那琼道:“现在以咱们的实力,应当谁也不怕了吧。” 李景珑笑道:“还是当心点儿,千万不可阴沟里翻船。” 莫日根说:“安禄山还没解决呢。” 众人又一起点头,李景珑朝大伙儿说:“我知道你们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各有各的正事要忙,咱们已经一起走到这里了,容我说句不情之请……” 大家忙谦让。 李景珑续道:“……再多待个半年时间。半年后,我们一同出征,去寻找安禄山的下落,最好是能将他引出来,再下手除掉。” “如此,驱魔司最大的任务,就此了结。”李景珑说,“转头各奔东西后,有空再聚聚,驱魔司永远是我们的家。” 说毕,敬酒。 鸿俊刹那心潮澎湃,对李景珑简直是又爱又恨,恨得牙痒。随着众人举杯,李景珑眼睛盯着鸿俊看,眼里带着笑意,仿佛只有一个他,眉头一扬,鸿俊心想你现在厉害了,又能降神,又是侯爷,反正我是打不过你也说不过你了。 “万一长安又来小妖怎么办?”陆许突然说。 “我和鸿俊会先住在长安一段时候。”李景珑说,“以后也许去游历天下,名义是为神州大地收妖,当然,每年也会回长安述职,你们愿意回来,就一年回家看一眼。” “我答应了你么?”鸿俊说。 众人便笑,李景珑总算也被当面削了一次面子。 李景珑脸上带着些许酒意,说:“那你说,想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总之死缠烂打,没脸没皮地跟着罢了。” 刹那所有人起哄,鸿俊没想到李景珑居然当众说这话。李景珑表白都让人看了,还差这个? “我会留在长安。”莫日根说,“部族里反正也不差我一个,就不回去了。” 鸿俊颇意外,李景珑便猜到莫日根又在与陆许赌气,便笑着说:“那你负责看家。” 席间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裘永思便拿话岔了开去,不多时却有人在外头叫门,竟是李白与李龟年来了,李景珑忙亲自将人迎进来,招呼两人喝酒。 众人谈笑风生,酒过三巡,此刻的驱魔司兴许是众人最快乐的时候,裘永思夺回法宝、阿泰取得神火……苍狼终于找到了白鹿,李龟年更弹起一首李白新作的清平调,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鸿俊总忍不住想,若赵子龙还在就好了,它一定会双手各拿一根筷子,敲打酒杯,和着乐声起舞。 黑暗中,山崖尽头传来粗重喘息,瀑布下忽明忽暗,獬狱庞大的身躯横搁在池塘边沿,碧绿的血液洒了满地。 它在瀑布下艰难翻滚,以清水洗涤着伤口,带走血液,所剩无几的魔气正从身周缓慢散发开去。李景珑的智慧剑只差那么一尺,便将刺中它逆鳞下的心脏,然则幸亏并未将它一剑毙命。 它的蛟躯被金火烧灼得一片焦黑,双目睁闭眼之时,眼睛投出绿色的光。 鲤鱼妖拿着一个木棒,棒上绑着丝瓜囊,给獬狱擦洗身体。 獬狱被触及伤口,一阵剧痛,蓦然转身,朝着鲤鱼妖发出嘶吼。 鲤鱼妖战战兢兢,停下动作。 “继续。”獬狱低沉的声音道。 鲤鱼妖不再搓洗,说:“獬狱……你……什么时候……” “你趁现在杀了我。”獬狱的声音如闷雷一般,答道,“吞噬我的内丹,说不定你就成龙了,想不想试试?” 给鲤鱼妖个天作胆它也不敢,更杀不了獬狱,而獬狱又道:“或是将你在驱魔司的那些凡人朋友带来?” 鲤鱼妖手持搓澡棒,退后些许,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 “你骗了我。”鲤鱼妖呆呆地看了它许久,最后憋出来这么一句。 “鱼的脑子当真不够用。”獬狱转过身,朝鲤鱼妖道,“你现在才知道我在骗你?” “你答应过我不伤害鸿俊的!”鲤鱼妖拿着搓澡棒说。 獬狱轻蔑地朝它嗤了一声,转过头去,闭上双眼。鲤鱼妖不住颤抖,说:“你说过,只要取走他身上的魔种,就放他一条生路!” 獬狱根本懒得搭理这只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妖怪,当即闭上双眼,继续喘息。鲤鱼妖受到欺骗、折辱,既失去了驱魔司中唯一的温情,更无法变成龙去伙伴们面前显摆……种种失望、愤怒,累积在一起,终于让它彻底爆发了。 “你这个骗子——!”鲤鱼妖怒吼道。 紧接着,它举起搓澡棒,冲向獬狱,以它的弱小之力表达了滔天怒海般的愤慨——它抡起搓澡棒,在獬狱身上一顿乱砸乱捅,怒吼道:“骗子!骗子!” 獬狱任凭它崩溃了一会儿,睁开双眼,不耐烦地转过头,面朝鲤鱼妖,鲤鱼妖瞬间退后,警惕地看着獬狱。 獬狱张开口,似是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它喷出了一股蛟息。 那蛟息吹起了半个深潭的水,朝鲤鱼妖轰然撞去,旋即獬狱再一尾巴扫去,鲤鱼妖全身鳞片被烧得发黑,继而凌空扫飞起,在山石上一撞。 獬狱再随意地补了一记,如锤丸般在空中将鲤鱼妖打得疾速飞旋,令它从万顷山崖上直坠下去。 鲤鱼妖一声不吭,于高处坠落,落下近十丈的空间,“扑通”一声掉入了山下的溪流。 许久后,它肚皮朝上,缓慢地浮了起来,跟随溪水,在满溪树叶与树枝的簇拥中载浮载沉,被冲往下游。 清晨,鸿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偎着李景珑,天渐渐地热了起来,抱着睡觉开始嫌热了,李景珑却把他搂得紧紧的,恨不得将他挂在自己身上。 鸿俊使劲推开李景珑,说:“罚你三天不许进我房间!” 李景珑也醒了,只记得昨夜喝了不少酒,人生这么多年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看见了曙光,以往压力顷刻尽解,一夜间释放出去。喝醉以后似乎依稀记得他还朝鸿俊道歉,满口喊着“老婆大人饶了我”之类。 李景珑笑着说:“咱们好几天没那啥了,你还欠着我好几次呢,咱俩打平。” “这打得平吗?”鸿俊道。 突然隔壁又是一阵声响,鸿俊听到声音是从莫日根房中传出来的,忙踉踉跄跄地出去看,李景珑伸手搀着鸿俊,两人出去,突见陆许拉开门,悍然跑了出来。 陆许内里全光,披着袍子。他飞速系上腰带,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日根则全身裸着,一|丝|不|挂,像头豹子般,现出一身健硕肌肉,怒道:“昨天晚上喝醉了你自己要过来的!别赖我头上!” 鸿俊:“……” “昨晚喝醉了。”陆许回头道,“早上也喝醉了?还想来一次吗?” “把衣服穿上。”李景珑打发莫日根赶紧去穿衣服,鸿俊则笑着去找陆许。 “今天大伙儿再休息一天。”早饭时,李景珑说,“全员进宫,我要朝陛下与太子殿下当面述职。” 众人一听要进宫去,瞬间动作一致地放下碗,就连鸿俊也不想再吃了,心想奇怪,昨天味道还是不错的,怎么今天突然变得这么难吃。 当天午后,宫中果然前来传唤,驱魔司众人便纷纷上马,朝兴庆宫中去。李隆基与李亨总算等到了李景珑接见,一国之君已对这群人彻底没脾气了。 “陛下在金花落中有召。”太监说道。 李景珑带着驱魔司诸人,一路进了金花落。 盛夏蝉鸣声声,和风吹来,金花落中却十分凉快,银杏树长得郁郁葱葱,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乃是杨贵妃特地吩咐人准备的。 而经历了大慈恩寺外一案,哪怕李景珑不做解释,李隆基也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毕竟武瞾出现时,是鸿俊与李白、李龟年击败了它。李龟年更在这数日间暗示了李隆基,若无驱魔司,这次的事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说不定杨家一夜倾覆,在所难免。 李亨的脸色却十分不好看,注视着李景珑进来。 但当李景珑跨进金花落一步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习,乃相叠。如今坎象相叠,‘陷’意尽显,大唐来日将入‘重险’之灾,前路坎坷至极,需如水般流动,方有转机。” 一名黑衣青年脸色苍白,眼上蒙着黑布条,白皙的手指排开龟甲,再轻轻扫过,逐一收拢。 正是鲲神。 阳光明媚,溪流畔,几个小孩正在捞水里的孑孓。 “有条鱼!”有人喊道。 “怎么还有脚?” 鲤鱼妖肚皮朝天,沿着溪水被送往下游,身周满是朽烂的树枝树叶,小孩子们惊呼,将它捞起来,用树枝将它翻过去。 鲤鱼妖睁着眼,身上近乎一半的鳞片被烧得发黑,更有不少剥落下来,现出鱼皮。它两手两脚软软地耷拉着,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直往它充满鱼腥味的身上叮。 “好臭。”一小孩说。 “长脚的鱼。”另一小孩道,“好可怕,扔回去吧。” “拿去市集上卖啊!”又一个小孩说,“这种怪物,可值钱了!” ——卷三天魔终—— 劫难将至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 “咦?这是什么?”鸿俊的注意力已经被桌上水晶碗中所盛的白色水果吸引了。那水果晶莹剔透,与冰块镇在一处,在这酷暑之中散发着阵阵凉意。 一旁还摆放着小碟的盐水作蘸料。 李景珑极低声道:“荔枝。”并示意他安分点,吃就好了, 金花落中,袁昆收走桌上卜甲,殿内充满了严肃而沉寂的气氛,李隆基道:“这位大师是高力士亲自请来,为我大唐一卜国运。” 李景珑一瞥袁昆,心想他怎么又和高力士混到一起了,但转念间想到最近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李隆基老虽老,却不痴呆,想必也感觉到了这繁华之下,大唐的根基已产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危机。 短短片刻,獬狱逃出长安后,袁昆手持招幡进城,被高力士觅得,带到天子身前的一幕在李景珑脑海中闪过,以鲲神之洞悉天机、明察未来之能,这场交谈,不仅是妖王与人王的交谈,也是暗示自己,事情也许仍未结束。 “未来的大唐,将有什么劫难?”李隆基说。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话音落,只见鲲神只是一拂袖,整个金花落中瞬间暗了下来,所有人马上四顾,雷鸣阵阵,不知从何处传来,阴风阵阵,鸿俊耳畔突然传来袁昆以传音入密的话语。 “明天破晓时来兴教寺找我,别回头看,吃你的荔枝。” 光线昏暗,金花落中漆黑一片,那巨大的屏风中如有无数妖影在上跃动,现出兵马嘶伐之声,黑云滚滚而来,如同一场宏大的战争在屏风上骤然展开。殷红鲜血弥漫,血海瞬间浸没了整个金花落,驱魔司众人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屏风。李亨是最先无法保持镇定的,险些叫出来,李隆基却紧盯屏风,一手按在身边儿子的膝盖上。 不多时,一切倏然消失,金花落中再度恢复了原状。 一片寂静无声,等了许久,一个声音响起。 “荔枝还有吗?” 鸿俊已经把一整碗荔枝吃完了。 众人:“……” 李隆基嘴角抽搐,李亨道:“回头让人送去……可是……” 李隆基沉声问道:“灾祸何时将起?” 他望向先前袁昆所站之地,袁昆骤然却不见了踪影,李隆基沉吟不语,然后叹了口气。 “他走了。”李景珑说。 李隆基一时竟有些神情恍惚,鸿俊则心想这荔枝简直太好吃了,颇有点敲碗等荔枝的态度,他眼巴巴地看着李亨,然而人家大唐都要倒了,哪有心情管你的荔枝? “今日让你们前来……也是一辨这名方士……所言是真是假。”李隆基勉强定了定神,本想问问大唐国运,没料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李景珑说:“我认识他,目前他所下的预言,尚未有过应验……不,或许说,只有一件事是应验了的。” “何事?”李亨问道。 “有关我。”李景珑答道,“此事颇为复杂,一时不及细表。” 鸿俊一凛,抬眼望向李景珑,心下转过许多念头,鲲神的预言似乎从他第一次出现在大伙儿面前开始,就确实没怎么应验过。 “但我相信未雨绸缪,也是好事。”李景珑随意道,“袁大师所言,其实与这次的诸般蹊跷密切相关……” 李景珑原本还十分头疼,要如何说服李隆基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杨国忠也是妖怪,安禄山又是魔,而且还想颠覆大唐,这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信。但鲲神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提前为他做好了铺垫,这下便简单多了。 于是李景珑整理思路,从两百年前妖龙獬狱与凤凰说起,再说到獬狱占据长安,九尾天狐便是其所为。李亨处于极度震惊中,李隆基却早听李景珑旁侧敲击地提过。其后则是西北降妖伏魔一案,再谈到四皇陵闹鬼案,提及安禄山时,李隆基终于坐不住了。 “安禄山?!”李隆基震惊了。 李景珑缓缓点头,说:“如今他已逃回了范阳。” “獬狱又是何人?”李隆基说。 “獬狱已经被我们打跑了。”李景珑如是说。 涉及到一国之相,李景珑不敢贸然就这样将真相揭开,否则势必将引起强烈的动荡,但他仅仅用了一个暗示,李隆基便瞬间明白了。 最终,李景珑将寿宴当日详细经过说来,权当结案,说:“事情就是如此。” 金花落中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朕还记得。”李隆基喃喃道,“二十年前,第一次见獬狱的那一刻。” 这下轮到众人震惊了,李隆基居然见过獬狱真身?! “它说了什么?”李景珑问出口便觉不妥,李隆基终究是天子,无论如何臣子都不该如此冒昧。李隆基反而没有责备的意思,只答道:“那是在渭水畔祭天之时,河面上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朕一个晃神间,看见了它。” “它朝朕说……你的江山,且先寄着,待你……待你……” 李隆基迟疑良久,在场诸人心里都替他补上了后半句——待你死后,我再来取。 李亨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文武百官,都看见了黑蛟背脊没入水中,不到半个时辰,迷雾便随之散去。”李隆基苍老的声音说,“他们将獬狱指为‘祥瑞’,唯有朕知道,这实乃不祥之兆。獬狱在朕一生之中,只出现过一次,却始终令朕不得心安。驱魔司设立,亦缘因于此。” 说毕,李隆基朝李景珑望来。 李景珑这才明白为何从驱魔司恢复之时,李隆基便以一种特别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们。 “朕累了。”李隆基朝李亨说,“你且与景珑商量清楚,如何将国忠与禄山抓回长安。朕有话要问他们。” 言下之意,李隆基早已心明如镜——杨国忠就是獬狱没跑了,李景珑心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杨贵妃问起来,我不负责。 事实上李隆基也不是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国丞相说失踪就失踪,怎可能没有半点猜测?就在他起身时,众人都感觉到,较之年前在华清池所见,李隆基更苍老了,天子的脚步,竟有些蹒跚。 李隆基走后,李亨亲自将众人送出午门外,时值入夜,蝉鸣尽歇,长安也凉爽了不少。李亨渡过了最初的震惊期,现在终于意识到了时局正朝自己飞速倾斜,他扬眉吐气之日,终于要来了! 李亨平生最大的两个对手,安禄山与杨国忠真身都是妖怪,这也就意味着李景珑将奉命出去铲除他们,自己不必再操心,等着继承大唐帝位就行。 “你且先不动手,听我命令。”李亨说,“安禄山逃回范阳,绝不会引颈就戮,其中尚有诸多内情,函待我逐一解决。否则我恐怕激起军队哗变。” 李景珑知道安禄山身为平卢、范阳节度使,麾下坐拥数十万雄兵,若不妥善处理,只杀贼首,恐怕将引起兵变,说不定袁昆所预言的,正是安禄山死后,大唐陷入内乱的景象。 李景珑停下脚步,朝李亨认真道:“殿下,不可掉以轻心,除魔须尽快。” 李亨的心事被李景珑看了个透,颇有些不自在,说道:“这我自然知道。” 李景珑朝李亨禀告了自己一行人将往杭州之事,李亨想也不想便允了,突然注意到站在驱魔司众人身后的裘永思,打量片刻,而后没再多问,便打发李景珑回去。 李景珑出得宫来,对着漫天星辰,伸了个懒腰,通缉令终于解决,自己也已恢复自由身,这次的麻烦总算告一段落,回身却见众人表情各异,似乎还在思考鲲神的预言。 “怎么大伙儿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李景珑笑道,“快活点儿,明儿就发俸禄了不是么?” 众人便纷纷点头,勉强笑了笑。 李景珑又正色道:“说老实话,鲲神的预言未必准确。” “是。”裘永思道,“未来就在我们的手里。” “哪怕开战,我看也是局部。”阿史那琼说,“不至于扩散到整个中原。” 阿泰摇摇头,说:“不可能。” 此刻大伙儿的心思都差不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场战争极有可能发生,打仗是免不了的,只是看规模而已了。 李景珑又说:“凡人也有凡人的战场,咱们的敌人,只有安禄山;余下的,该由太子去解决才是。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出发。” 众人纷纷应和,鸿俊没想到这么快。当夜驱魔司成员便回往驻地去收拾行李,却发现封赏已连夜等在巷中——这次没有再给李景珑升官,而是送来了大量赏钱,以及制好的夏装成衣。 李景珑忙跪下接旨,前来宣旨的太监身边,站着的却是杨贵妃。 “听说鸿俊喜欢荔枝。”杨贵妃一笑道,“便让人送了来。” 李景珑知道杨贵妃定有这么一拜访,原想着明天一早出发,正是不知该如何应付打算躲过去,没想到她竟是一刻也等不及。 “贵妃这边请。”李景珑只得做了个“请”的手势,传话太监则离开驱魔司,在外等着。众人瞬间好奇心起,纷纷围聚过来偷听,陆许尚是第一次见杨贵妃,朝鸿俊问:“这就是贵妃?真漂亮。” 驱魔司黑灯瞎火的,只有月色,更显得杨贵妃清冷动人,鸿俊说:“她人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唉。” 说她运气不好么,李隆基始终不立后,杨玉环贵为一国之母,倒不能这么说。然而姐姐、兄长全是妖,也不知她到底招惹了什么霉运。 “去收拾东西。”莫日根说,“明天一早就得出发,去吧去吧,别听了。” 陆许瞪了莫日根一眼,鸿俊恢复后还没怎么与莫日根说话,当即一个回旋翻身,骑到莫日根背上,说:“驾!”赶着莫日根,莫日根大步流星,背着鸿俊走了。 是夜,鸿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想到从前每次出门都是鲤鱼妖为他收拾东西,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莫日根则坐在门外。鸿俊与莫日根说了几句话,莫日根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驱魔司中,不知为何莫日根与鸿俊向来都要亲近些,兴许是莫日根身为苍狼,也是半妖之身,在认识陆许前,他常常与鸿俊有着“同族”的亲切感。但当鸿俊问起陆许时,莫日根便有点不情愿,不愿回答他。 “你究竟喜不喜欢他?”鸿俊拿着包袱,坐下来问。 “喜欢啊。”莫日根答道,“我现在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那你还不去说?”鸿俊推他,说,“现在去吧,去,你们亲也亲过了,那啥也那啥过了……”莫日根便笑了起来,有些走神。 “我就咽不下这口气。”莫日根说。 鸿俊:“……” “你别管了。”莫日根道,又顺手摸了摸鸿俊的头,让他回去歇下,起身离开,说:“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他。” 鸿俊嘴角抽搐,心想至于么,他独自在房中等着李景珑,只等不来,杨贵妃似乎还在做客。眼看将近二更时分,鸿俊忽想起与鲲神的约定,便出得门来,准备去见鲲神。 月上中天,正厅还关着门,院内众人却尚未入睡,莫日根正在院里与陆许说话,莫日根一手按着中庭梧桐树树干,陆许一脸冷淡,似乎在嘲笑他。 两人见鸿俊出来,便都转头望了他一眼。 鸿俊马上摆手,示意你们继续,陆许却问:“上哪儿去?” 鸿俊说:“兴教寺。” 莫日根说:“我送你过去。” 陆许:“……” 陆许打量莫日根,鸿俊尚不知这俩人半夜三更不在房里搂搂抱抱,亲亲热热,跑院子里来说话做什么。 陆许说:“我陪你去。” 莫日根说:“那一起去罢。” 鸿俊:“……” 鸿俊倒是有许多话想问鲲神,便点头让俩人跟着,苍狼白鹿同时化形,都在等他骑上来,鸿俊看了一会儿,最后选了白鹿,翻身上去。苍狼便抖几下全身毛发,抬腿挠了挠耳后,跟着跑出了驱魔司。 刚出去没多远,忽然又见裘永思与阿泰、阿史那琼提着大包小包地回来。 “上哪儿去?”裘永思好奇问。 鸿俊:“……” 于是队伍里头,就这样又多了三个人。裘永思得回家一趟,想顺便往杭州带点儿特产,等白天西市开张显然来不及,便跟着阿泰与阿史那琼往商会去了一趟。恰好碰上三人。 “你知道大狼为什么说送你去么?”白鹿载着鸿俊飞过长安城,苍狼则载着其余人在长安街道上奔跑。 鸿俊好奇道:“为什么?” 陆许答道:“因为他知道我想趁机脱身,陪你出门。” 鸿俊哭笑不得,说:“你们都喜欢对方,为什么总要赌气呢?” 陆许说:“我就是气不过。” 鸿俊也问过李景珑,李景珑的回答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去,你别多说。鸿俊便识趣地保持了沉默,不对陆许与莫日根这别扭的爱情发表意见。 宝相金辉 兴教寺后,一轮孤月照耀着树林,夜深人静,所有禅房全熄了灯。 月色照入兴教寺主殿,鸿俊还在四处张望,却听殿后“叮”的一声,乃是木槌击磬。 风起,鸿俊快步穿过主殿,来到殿后的九层宝塔前,宝塔下站着一个人。 “李景珑呢?”袁昆说。 鸿俊说:“景珑正在陪贵妃说话。” 袁昆说:“也罢,就算他来了,想必也不会听。你看,所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变数。” 鸿俊走近鲲神,说:“那天鲲神你走得仓促,还有许多话没问清楚。” 说实话,鸿俊对鲲神多多少少有些不悦,燃烧真元之术,是他教给李景珑的,若没有那一下,李景珑很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让你的朋友们都出来罢。”袁昆淡淡道,“也算缘分一场。” 鸿俊只得说:“都出来吧。” 众人便纷纷从四面八方出来,袁昆说:“这阵仗是想收了我?” 鸿俊忙解释没有,袁昆听那脚步声,各占方位,明显是包围的阵势。 “你总不懂人的心计。”袁昆说,“不过也好,一颗赤子之心,只是世间,又有几分真心待你?” 陆许说:“我们可没对付你的意思,妖怪,别挑拨离间。” 鸿俊忙示意陆许不要生气,妖王们总是亦正亦邪,鲲神、金翅大鹏鸟、凤凰重明……大家对他的人类朋友仿佛都颇有微词,既不愿成为驱魔司的朋友,也并无多少敌意,这反而让鸿俊觉得有些不好办。 裘永思笑道:“鲲神乃是昔年追随庄圣的前辈,在下绝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夤夜前来,只恐怕唐突冒犯,是以避让。” “真怕唐突冒犯的话,你们就不会跟来。”袁昆冷冷道,“罢了,这也是你们的佛缘。”说着转向鸿俊,鸿俊隐隐约约感觉到,伙伴们一直都很聪明,也许早就等着见鲲神的机会。 “鲲神。”鸿俊说,“我想问您一件事……” 袁昆不答,反而沉声道:“跟着你那毛腿鲤鱼……” “对对对!”鸿俊想问的就是这个,说,“我才知道,赵子龙居然是……唉。” 袁昆说:“此事因缘际会,早有天定……” 鸿俊:“它能回来么?” 袁昆:“你是鲲神还是我是鲲神?要么你来昭启?我不说话?” 鸿俊忙闭嘴,袁昆续道:“之所以让你来兴教寺,乃是与此处的一人有着解不开的渊源。” 说毕,袁昆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在那宝塔上轻轻一点,整个宝塔便释放出金光,塔下竟是现出一名身披法袍的虚影。 众人瞬间动容,鸿俊问:“你是谁?” 众人险些厥倒。 “你是孔雀大明王?”那虚影现出僧人身形,竟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和尚,光影交错,法相庄严,那英俊程度竟是碾压了驱魔司这群青年,更难得的是,这年轻和尚与鸿俊的帅气精致完全不同,而是带着一股成佛的威严与圣洁。 “我……”鸿俊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说,“算是吧。” 那僧人便点点头,走上前来,朝鸿俊说:“贫僧法号玄奘。” “你好。”鸿俊想起鲤鱼妖曾经提及,七十年前在长安,有一名和尚曾经救过它,应当就是这个叫“玄奘”的和尚! “他就是赵子龙的救命恩人……你们……怎么了?”鸿俊一回头,骇得不轻,所有人都十分自觉地跪着,一时都不敢抬头,连鲲神也退到外围,坐在地上双掌合十。 驱魔司中人虽然各自都来头不小,平日里也都眼睛长在头顶上,什么皇帝仙尊,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可面前出现的这和尚是佛!唯独鸿俊不知玄奘来头,还傻乎乎地站着,心里猜测,这和尚似乎挺厉害。 “今日不讲法。”玄奘说,“各位请起。” 说着,玄奘也随之坐下,鸿俊便在他身边盘膝而坐, “那鲤鱼前生,本该有些来头。”玄奘朝鸿俊认真道,“却因触忤天地,欠你诸多恩情,这一世特地来朝你报恩……” “这是报仇吧。”鸿俊难得地爆了句,说,“这叫报恩?” “它还不曾应劫。”玄奘说,“这是它命中的劫数,也是你命中的劫数。” 鸿俊想了想,说:“其实我也原谅它了。” 醒来后,李景珑说过,驱魔司里大伙儿早就看出赵子龙有问题,赵子龙的卧底身份,也成为了他们利用假消息的一环,之所以不告诉鸿俊,是恐怕鸿俊藏不住。 鸿俊只得作罢,这是大伙儿的联合决定,不是李景珑非要瞒着他,而且这个计划,最终也是为了保护他鸿俊,便不再多言。 “它现在在哪儿?”鸿俊说,“我怕獬狱会欺负它。” 玄奘又说:“你们之间缘分未灭,劫数历尽之后,它终将归来。” 鸿俊便点了点头,这么说来,确实让他放心了许多。玄奘说完后,正要化作金光消失时,端坐的袁昆却沉声道:“金蝉子,还有一句请教。” 玄奘没有说话,袁昆又说:“中土之乱,究竟有何转机?” 玄奘缓缓道:“世间万法,终究邪不胜正,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可降伏一切诸魔。” 说毕,玄奘化作金光消失。 所有人脸上现出凝重表情,鸿俊还没听懂,只想着鲤鱼妖的下落。袁昆起身,到得鸿俊身前,沉默片刻,莫日根突然问:“鲲神这是打算回长安来了?” 这话也是驱魔司一直想提的问题——鸿俊想起,曾经自己下山的任务之一,就是驱逐或消灭獬狱,让重明再入驻长安,控制人间。 现在獬狱逃了,于妖族眼中,长安已成无主之地,袁昆平日里似乎很少参与妖族中事务,但他既与青雄交好,明显也是曜金宫一派。重明是否会回长安?青雄现在又在哪里? 鸿俊马上道:“这个以后再说吧。” 鸿俊心想上次离开时,重明怒火滔天,但不久后还是得找个时间,回太行山一趟,将长安的事理清楚。 “担心我,不如担心你们自己。”袁昆的语气近乎有些冷漠,又道,“方才的话,听清楚了么?” 鸿俊:“什么话?” 莫日根答道:“听清楚了。” 袁昆便“嗡”一声平地消失了。 当夜,众人回到驱魔司时,杨贵妃已告辞了,李景珑在书房中记账,诸人要回房睡觉,李景珑却说:“领了赏赐再去。” 这次的封赏已超越了以往的任何一次,李隆基赏金千两,李景珑除了按人头平分之外,又给陆许多拨了一份。 “给我这么多做什么?”陆许说。 “你的嫁妆。”李景珑如是答道。 众人当即哄笑,陆许尴尬至极,说:“都给莫日根吧,我用不着几个钱。” 深夜,李景珑回房,给鸿俊剥荔枝,听得鸿俊转述所言,思考片刻,说:“赵子龙还是其次……” “它会回来的,对不对?”鸿俊说。 李景珑答道:“那是当然。我却在想,鲲神今夜的目的,倒不在赵子龙身上,而是告诉我们,一切还有希望。” 鸿俊说:“那和尚说的话能信几分?” 李景珑:“……” 鸿俊:“??” 李景珑凑近鸿俊耳畔,笑着说:“那不是和尚,媳妇,那是佛。” 鸿俊:“……” “不管了。”李景珑道,“成天想这么多做什么?烦人的事儿,自然有哥哥们操心,你只管吃就好。” 鸿俊只觉得自己被李景珑养得越来越笨了,从前还会想点事儿,现在脑子一天到晚都用不了几次。 “明儿去杭州玩。”李景珑说,“吃不完的路上吃,来,睡,给你吃点别的。”说着搂住鸿俊就往榻上按。 清晨,陈仓县一小镇中,十来名村民围着鲤鱼妖的尸体,啧啧称奇。 “这鱼怎么还有脚?是妖怪罢?” “这可好多年没见妖怪了。” “送县上去?” “哎这可是我儿子发现的。”一村民说,“卖也是我家得钱。” “到市集上看看?”有人提议。若真能卖掉,拿钱大伙儿吃一顿,村子里还得请个道士,去去晦气,得了鲤鱼妖的那家人便欣然应允。 于是有人拿了个鱼钩,将鲤鱼妖上颚挂钩子上吊着,放在集市上卖,过往人等无不惊讶,问得价格时,开价四十两银子,却没人愿买。 一来两手两腿跟人肉似的,煮了吃心里发毛;二来已经死了,不新鲜,鱼肉也不好吃,买回去顶多就风干了摆着,又不能当装饰品,有什么用? 这日恰好一行蜀商带着绣品进秦川,途经陈仓,见了这鲤鱼妖大惊,便掏钱买了下来。当然买下以后就后悔了,拿去献给皇帝吧,不知道能不能保鲜到进长安时;煮了吃吧,妖怪不知道有没有毒,而且还有手脚,怎么看怎么不想吃。 那蜀商反正是个钱多没地方花的主,买下来便吩咐人扔着,放点盐且先腌住,且看到了长安有没有二百五接盘。 然而这年头盐也贵,跟商队的伙计随手在鲤鱼妖脑袋上贴了道符,又在它身上抹了些盐,便扔在货车角落里不管了。 商队离开陈仓时,一声暴雷响起,下起了大雨,伙计们赶紧把油布朝货车上披,水流哗啦啦地淌下来,冲刷着鲤鱼妖的全身,雨水浸了进来,鲤鱼妖的鱼鳃突然开始一开一合,活过来了。 “喝——!”鲤鱼妖双目圆睁,四处拍打挣扎了几下,两手甩开,扒着板车,爬了起来,鱼头四处望望。 笼子里头挤着两只川地来的锦鸡,同样打量鲤鱼妖。 鲤鱼妖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儿?哎……好痛。” 鲤鱼妖全身痛得很,鳞片被烧焦了并大片地脱落下来,扒着货车沿往外看。 “到陈仓了吧。”一只锦鸡说。 鲤鱼妖吓了一跳,说:“妖怪啊!” “你自己不就是妖怪。”另一只锦鸡嘲笑道,“有病啊你。” 鲤鱼妖一想也是,说:“两位……怎么会在这儿?” “你瞎啊。”第一只开口的锦鸡说,“没看我俩被关着吗?” “你们……都是公的吗?”鲤鱼妖好奇道,想起通常飞禽里都是公的羽毛华丽些。 “公的母的关你屁事。”第二只锦鸡不客气道,“水族都这么多管闲事吗?” 鲤鱼妖说:“我好痛啊——”鲤鱼妖嘴巴也痛,身上也痛,肚子还饿得半死。 那油纸上破了几个洞,雨水源源不绝地淌下来,不多时便将两只锦鸡淋成了落汤鸡,虽是夏天,下起雨来却也冷得锦鸡颇有点瑟瑟发抖,身上没一处是干的,只得挤着取暖。 一场雨后,长安的空气无比清新,李景珑带着驱魔司众人出函谷关,特兰朵的酒肆暂时交给伙计,也随阿泰出门游玩。众人沿着青山间要道驰往洛阳,在洛阳驱魔司住了一天,又往大运河去。其时洛水航道直通扬州,又是盛夏时节,来往大船络绎不绝。 “你还坐船啊。”鸿俊朝李景珑说。 裘永思笑答道:“不碍事,洛水与大运河不像黄河,没什么风浪。嘿,今儿也沾沾长史的光,这地方只有当官的能住。” 确实京杭航道较之黄河一带平稳许多,按裘永思的提议,众人租了一艘大舫的中层,六间美轮美奂的上房,一开船便有风吹来,纱帘飞起,暑意顿消,两岸风光如画,只消三日三夜,便能抵达杭州。 鸿俊上次搭船时住在甲板下的中舱,这尚是第一次乘坐楼船,当即兴奋得不行。李景珑便与他四处闲逛,这大舫乃是达官贵人所乘,专供三品以上官员来往苏杭与洛阳等地。李景珑特地请太子写了手谕,他正是太子身边红人,地方官自然一路小心伺候着。 运河航道上,果然如裘永思所言,一路风平浪静,并无多少颠簸,还有歌女带着琵琶唱曲,船上更供应沿途一应精致点心。众人白日间便聚在中央宽敞厅堂上,读书的读书,赏景的赏景,当真是心旷神怡。 鸿俊坐在栏前,望向两岸青山,李景珑则在案前喝茶。 莫日根与阿泰则对着一叠画纸与地图,数日间俱看个不停,阿泰还带了几本波斯文古本,时不时翻看。 “你们在看什么?”鸿俊终于忍不住问道。 莫日根皱着眉头,说:“我们在寻思这几个符号的意义,你见过么?” 阿泰翻过纸张,让鸿俊看,鸿俊摇摇头。 “这张呢?”阿泰又问。 特兰朵说:“这回鹘文不似回鹘文,吐蕃文不似吐蕃文的,我看都不是文字。” 阿泰说:“一定是文字,不会是法印,我们试过了。” “咱们再来一次?”特兰朵叉腰道。 阿泰马上改口道:“对,不是文字!” 特兰朵这才作罢,鸿俊简直哭笑不得。 前人遗迹 陆许与阿史那琼、裘永思三人正在研究什么小法宝,鸿俊示意莫日根去陪陆许,莫日根抬眼一瞥,修长手指间夹着一根炭条,只轻轻摇手,示意再说。 “找到符号的意义了有什么用?”鸿俊说。 “就能找到不动明王余下的五件法器。”莫日根说。 鸿俊闻言,转头看了李景珑一眼,李景珑却端坐案前喝茶,鸿俊说:“景珑,你不来想想么?” “查过了。”李景珑说,“一无所获,我看你俩也不必成天冥思苦想的,没有就是没有,找不到就算了,顺其自然吧。” 莫日根说:“我心里没底。” 不远处裘永思回头,笑道:“人家不动明王都不着急,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泰笑着答道:“否则我怎么放心走人呢?” 鸿俊发现驱魔司的伙伴们自从去过兴教寺后,这几天一直在端详几张图案,说:“要么回长安以后,把商会会长找来,咱们再问问?” 獬狱案结束后,翰国兰便回往商会,神不知鬼不觉,会长换了两次人,居然还没被发现。李景珑却说:“算了,我可不想与他做生意。” 李景珑平生什么都能摆平,唯独每次一做生意就被人往死里敲竹杠,只因从前银子都当铜钱花惯了,更不习惯与人杀价。一把剑已经被翰国兰坑得倾家荡产,现在五件法器,不被讹死? “他也说不出更多。”阿史那琼答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能记得这些就不错了。” 鸿俊经李景珑解释,渐渐明白到,那天鲲神的首要目的,也许是为了套玄奘的话——拿自己与鲤鱼妖的关系,顺带着从玄奘处捎点消息,寻找未来解决战争的办法。 而玄奘的回答是“邪不胜正,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可降伏一切诸魔”,“邪不胜正”意指终究能战胜安禄山。“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正是不动明王。 但要真正获得不动明王的完全力量,单靠一把智慧剑是不够的,先前鲲神也猜测过,要集齐六件法器。于是莫日根等人便开始琢磨,翰国兰曾经得到的消息,以图将法器全部搜集齐。 翰国兰给他们的是五个符号,颇有点像甲骨文里的符文,一张是门一般里面加入了许多竖线的符号;一张是一个极其简单,像眼睛般的绘画;一张则是一个向上的曲线凸起,顶端有一弧线,两侧伸出几条无意义的短线;一张是个封口的半圆,划出一条断线。 最后一张,则是迂回的折线,左侧还有流水般的曲线。裘永思的笔迹分别在上头标记了“门、眼、坡、月、河”五个字,方便分辨。 时日久远,靠这么几个符号找到余下五件法器,谈何容易? “我觉得这个像是曜金宫的门。”鸿俊拿着门似的那张,说,“该不会是在曜金宫里吧。” “差远了吧。”李景珑说,“你家大门上是这样的。” 李景珑一振精神,过来画下重明的图腾符文,尾巴显得不一样。 “这与火有关。”莫日根沉吟道,“但不是祆教的图腾。” 阿泰翻完书,把五张图铺开,说:“这五张每张各代表一个地方。” “你怎么看出来的?”李景珑问。 “直觉。”阿泰答道,他望向李景珑,说:“要么你来?我实在想不通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吧。”鸿俊笑着说。 李景珑一瞥鸿俊,眼中带笑,坐了过来,分开那五张符号,裘永思三人突然停下动作,仿佛知道李景珑要讲课,便都围聚过来。就连特兰朵亦不禁好奇起来,侧头望向李景珑。 李景珑摊平纸张后,说:“很抱歉,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按我一向推测案情的方式,我想这五个符号,仍然有迹可循。” 众人便认真静听,这尚且是李景珑第一次教他们推理,不敢造次。 “首先,这五个符号,一定是有来处的。”李景珑说,“不管是文字还是图案,总有人记录了它。” 阿泰说:“这也是我们的其中一个切入点,谁留下了它们?” 鸿俊隐约能捉摸到李景珑的思路了。 李景珑朝众人正色道:“不管是谁,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识字,否则就会写字了,不可能只有一个符号,而一个不识字的人,想记录一件事,他会怎么做?” “画画。”裘永思说,“画简单的画。” “会像这么简单么?” 阿泰摇头说:“不会。” “一个不识字的人,要留下什么记录时,也不会用非常规则的符号,而是习惯用毫无章法的线条进行组合,譬如说‘东西埋在山里北边’大多数人都会画一个包袱代表东西,再画一座山,以线条连接,再画个太阳在山后。” 李景珑说:“全是单独符号,也就意味着这个留下符号的人,不识字,也不用符号来表意。” 众人沉默,裘永思说:“所以这五个符号,全是真实存在的。” 李景珑点头,说:“假设有一个人,在封印法器的地方看见了这些符号,他把符号照着模样画了下来。” “这是唯一的可能。”陆许马上懂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留下来的线索,既不是复杂的绘画组合,也不是文字的问题了。 李景珑说:“所以这些符号一定就拓在某些地方,也许是石头上,也许是寺庙里,找到对应的符号,也就意味着找到了封印法器之处。” 阿泰说:“那么就不必从文字上找解答了。” 李景珑:“其次,我可以断定,狄公获得这份信息时,一定已是符号,不可能是口述,留下符号的人也消失了。” “嗯。”众人一致点头,因为如果是口述,狄仁杰不会装神弄鬼。 “狄公在什么地方看见了它呢?”李景珑又说,“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这已经不可能查证了。”莫日根眉头深锁,说,“岁月久远。” 李景珑又说:“那么狄公是如何确定,这些符号,与不动明王法器有关呢?”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也许是全局中最关键的线索。 “因为他找到了其中一件!”鸿俊不知道为什么天心顿悟。 所有人傻眼了,都没想到最快解开的居然是鸿俊! “对。”李景珑也有些意外,说,“这是唯一的可能。” 史料上没有记载,智慧剑也不曾流露到商人手中再被狄仁杰购得,若是这样,驱魔司中定有记录。唯一的可能就是狄仁杰先得到了消息,再找到了其中的一件。 鸿俊也有点意外,我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呢? 平时大伙儿推案子,总是让鸿俊没头没脑的,沟通都是点到为止,往往李景珑说了上半句,众人就猜到了下半句,甚至还能靠眼神交流,鸿俊便总是摸不着边。但只要李景珑从头到尾剖析清楚,鸿俊便能跟上思路,可见他也不是真的笨,只不大习惯他们想事情的方式。 “但这没有记录。”莫日根说,“狄公留下的文献早就翻遍了。” 李景珑说:“没有记录,一是被毁掉了;二是他不想写。你们觉得哪个可能比较大?” “杨国忠。”裘永思说。 一时思维又开始跳跃起来,但鸿俊这次听懂了,裘永思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展开的意思是:狄仁杰留下了记录,却被杨国忠抹掉了,因为獬狱正在制造新的天魔,所以不希望有任何线索。 “嗯。”李景珑点了点头。 从这个消息,自然还可以推断出更多,譬如说杨国忠是从何时得知狄仁杰曾握有法器下落的,是在李景珑获得智慧剑前,还是获得智慧剑后,观察了多久,却没有动手抢夺的原因…… 但这与此案关联性不大,诸人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莫日根说:“獬狱知道。” “但它不可能告诉我们。”李景珑说,“除非条件交换,恕我直言,我不想再与它做交易了。” 阿泰说:“还有一个办法。” “嗯。”裘永思道,“根据狄公生平所去过的地方、时间等寻找线索。” 狄仁杰活了七十岁,曾任职并州都督府法曹、大理寺丞、侍御史、度支郎中、宁州刺史、冬官侍郎、文昌右丞、豫州刺史、复州刺史、洛州司马……一生中在许多地方辗转,要从中寻找线索,谈何容易? 鸿俊说:“最好是有留下日记。” “日记早已失落。”李景珑道,“但我想,这个时间段,我们是可以大体确定的。” 裘永思一拍扇,笑道:“真是服了你了!长史!” 李景珑笑了起来,鸿俊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景珑便朝他解释道:“我猜,就在驱魔司成立的前几年。” 鸿俊:“对哦!” 驱魔司成立于神功元年,这也是狄仁杰第二次拜相的一年,是在案卷中有着明确记载的。再往前追溯一年,狄仁杰在幽州平叛;而在这之前的五年里,他被贬为彭泽县令。 “幽州……”莫日根说,“要去安禄山的地盘吗?” “也可能是彭泽。”李景珑说,“两个地方,是接下来需要调查的重点。” 阿史那琼说:“我不明白,狄仁杰既然已经去过并起出了智慧剑,我们再去还有什么用?” “有。”李景珑说,“这些封印法器之处,多半有着相似的特点,陵墓也好,古代遗迹也罢,或是寺庙,它们多多少少,会提供线索。” 众人于是豁然开朗,鸿俊总算知道李景珑为什么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总能计划好未来的每一步,许多事都在掌握之中,且从来不惧变故。既然长史已有计划,大伙儿便不再过度操心,于是开始收拾那堆纸张。李景珑简单地作了安排,待这次休假结束后,大家便暂时分组,前往彭泽与幽州两个地方,分头调查。 “这次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长安了。”李景珑笑着说,“想玩的可以趁机玩玩。” “可是这么久不在长安,万一出事了要怎么办?”鸿俊说。 “长史既然这么决定。”裘永思收起满桌画得乱七八糟的纸,笑道,“自然有他的道理,就不必操心了。” 鸿俊开始慢慢地懂得李景珑了,于是点了点头。 这天午后,运河上下起了雨,闷热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凉爽之意,鸿俊午觉方起,说不出地 惬意。 他与李景珑在房中看雨,耳鬓厮磨间,便放肆地做了一次,被李景珑按在房侧雕栏前,两人全身赤着,面朝几乎毫无遮拦的船外看着雨,毫无隔阂,仿佛融入这清新的自然与天地。 完事后鸿俊坐在栏杆前眺望运河两侧青山,李景珑则披散头发,从身后轻轻地亲吻他的脖颈与肩膀。鸿俊突然说:“你是不是想引獬狱回去?” “嗯。”李景珑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他,继而亲他的耳朵,又要吻他的嘴唇,鸿俊说:“为什么?” “你猜?”李景珑从身后搂着鸿俊,让他朝自己身上坐,那物又翘了起来,鸿俊虽已与李景珑做过好几次,然而若过于野蛮,仍会让他觉得痛。正要拒绝时,李景珑又搂着他的腰往后拉,鸿俊这几天在船上已经被李景珑折腾得有点受不了,说:“让我休息会儿……” “我不动。”李景珑认真道,“真的不动。”说着又让鸿俊往后坐。 鸿俊艰难地坐了上去,稍直起腰,李景珑便保持这个姿势,从身后将他拥着,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两人一同望向船外青山缓缓而过。 鸿俊那感觉极其舒服,仿佛在这露天的风里,只有他与他,他们完全交融在了一起。 “还想说什么?”李景珑道。 鸿俊根本分不了心,李景珑却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刻意在这种时候与他说正经事逗他。 “我猜獬狱不敢回去。”李景珑稍稍屈腿,又道,“但它不得不回去,且它也需要收拾残局……” 鸿俊呻|吟道:“你说好不动的。” 李景珑说:“我换个坐姿,这么舒服点儿……” 鸿俊发现自己与船也当真有缘分。 “所以呢?”鸿俊问。 李景珑说:“鲲神、你爹,还有青雄,都在等着它回长安,獬狱的敌人,不是只有咱们。” 鸿俊朝后仰,侧枕在李景珑脖畔,光裸的背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感觉着他有力、安稳的心跳,仿佛随着他健硕躯体中心脏的搏动,那温暖的光如同海潮般一阵阵地传递到他的身体中。 李景珑亲了下他,低声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鸿俊吁出气来。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李景珑带着笑意说。 鸿俊说:“你……想动。” “对了。”李景珑动了几下,鸿俊忙求饶,他有点累了。 李景珑停下,又说:“你想一件事,换哥哥来猜?” 鸿俊:“?” “你在想,到榻上去,将这落地窗关了,怕人看见是不?”李景珑说。 “你怎么知道?”鸿俊确实在想这个。 李景珑从身后将他两腿扳开,拇指按着鸿俊那物,鸿俊便又开始呻|吟起来。 渐渐地,鸿俊发现自己与李景珑的心意相通之处越来越多了。似乎因为心灯,导致他有时候能察觉李景珑所想之事,就像在推断案情时,李景珑只是神色一动,鸿俊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些事。 而李景珑大部分时候也总能猜到鸿俊所想,虽然从前于鸿俊表情上,李景珑也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现在更多的则是直觉。 这种直觉,更神奇的是发生在两人谈情说爱,甚至榻上温存之时,鸿俊只稍一觉得不舒服,李景珑便能感觉到。而李景珑的惬意,更简直透过心灯,直接牵动了鸿俊,鸿俊知道李景珑喜欢自己什么表现,时而会主动配合他,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实在难堪,不好意思叫出李景珑想听的话。 西子伏云 “说也奇怪。”鸿俊小心地接过陆许递来的王水,轻轻点在一个金指环上。指环的金面便稍稍凹下去,形成花纹,“我怎么偶尔会知道他在想的事情?” “所以这并不是你聪明。”陆许面无表情地剥着核桃, 鸿俊嘴角抽搐,说:“当然是我聪明。” “除了聪明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陆许说,“心灯。” 鸿俊突然醒悟,陆许道:“心灯之力在他的体内,又被他封印了一部分进你的心里,你俩通过这个法宝,取得了某种联系。” 鸿俊心想是这个问题吗?那么他们的喜怒哀乐,似乎都瞒不过彼此。 “这真神奇啊。”鸿俊说,“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碰上一回。” 陆许说:“你觉得这是好事儿么?” “当然。”鸿俊说。 “可是有些人才不这么想呢。”陆许又道,“万一心事全被人猜到了,得多无趣?” 鸿俊:“并不会吧,喜欢一个人,能心意相通,不是很好的事吗?” 陆许笑了起来,说:“所以你招人喜欢。” 鸿俊:“???” 这时候李景珑过来,鸿俊忙将那戒指藏在案几下,虽然他觉得藏也没多大用,但李景珑只是笑着说:“快到了吧,出去看看?” 大舫沿着运河南下,已快到岸。鸿俊平生第一次来江南,只见夏季满城垂柳,房屋尽是白墙黑瓦,远方南屏山秀美如画,刚下过一场雨,山色空蒙,颇有风吹日落、柳浪如烟的感觉。 众人除裘永思外都是第一次到杭州,纷纷涌到栏前朝外看去,一时赞赏声不绝。 远方钟声阵阵传来,日落时尤其旷远,鸿俊在这暮色之中,似乎有种熟悉感。 李景珑从身后抱着鸿俊,两人伏在栏前,朝远处望去。裘永思笑着说:“改天带你们往姑苏去,寒山寺听钟声最好。张继上京时曾写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壶小酒,一盏渔灯,都是很美的。” 鸿俊说:“我好像来过这儿。” 记忆虽早已模糊不清,鸿俊却觉得杭州的空气,给了他许多熟悉感。李景珑说:“不打紧,咱们在杭州应当住得十天半月,到时带你四处走走。” 关中下过几场雨,蝉鸣声又渐渐地起来了,一阵接着一阵。商队大摇大摆地进了长安城,鲤鱼妖从油布下朝外望,瞬间吓了一跳——这不是西市么? “这这这……”鲤鱼妖说,“到长安了!到我家了!” 两只锦鸡被热得有气无力,较之清凉的巴蜀山中,长安实在是太热了。鲤鱼妖也发现自己的旅伴似乎有点无精打采,怕不是得了鸡瘟,便道:“你俩没事吧?别成瘟鸡了。” “你才瘟鸡。” 一路上大家熟了些许,各自聊了些生平过往,绿尾巴那只叫绿肥,头上有几缕红毛的那只唤红瘦。绿肥无精打采道:“你还不回家去?” 鲤鱼妖旅途上很是显摆了一番自己是城里妖,在长安天子脚下住过不少时候,见这两只锦鸡可怜,便起了菩萨心肠。虽然自己造的孽下辈子也还不完,但能还一点算一点罢。 于是它趁着商人将装绿肥红瘦的笼子摆集市上卖时,偷偷拧开铁丝。 “走吧。”鲤鱼妖在那人声鼎沸的西市里,朝笼子中说,“快走,下辈子别当妖了。” 两只锦鸡万万没想到鲤鱼妖居然救了自己,先是一怔,继而顶开笼门,小心地跑出来,然而不多时便被买主发现了,有人喊道:“你的鸡跑了!” 商人瞬间警觉,鲤鱼妖示意两鸡快逃,自己则跳到坛坛罐罐上去,用力一掀。一阵混乱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妖怪啊——!” “妖怪!” 当即有人大喊,伙计最先回过神来,一声大喝道:“这鱼怪活了!” 一时摊上举木棍的举木棍,拿网的拿网,统统抓妖来了,两只锦鸡逃得牢笼,当即呼啦啦地飞上屋檐,没命奔逃。 鲤鱼妖朝小巷跑去,伙计们喊打喊杀,追在它身后,鲤鱼妖仗着对长安熟,街头巷尾一阵乱钻,然而起初阵势却是太大,惊动了百姓,到哪儿都有人喊打喊捉妖的,鲤鱼妖一阵晕头转向,只下意识地朝北面跑,不知不觉竟跑到驱魔司巷外,一见之下魂飞魄散。 这不是驱魔司么? 背后伙计追来,鲤鱼妖已顾不得那么多,忙喊道:“救命!老二老三老四!救命啊——!” 巷内十分安静,鲤鱼妖想找地方躲,这小巷却收拾得十分干净,驱魔司大门要用法术才能开,奈何鲤鱼妖并无法术,平日里不是叫门就是跟着驱魔师们进进出出,心想莫不是众人故意整他,于是将心一横,继续在门外死磕。 “快开门!”鲤鱼妖喊道,“不是在开玩笑啊啊啊——我要死了——鸿俊!” “鸿俊你快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内里安安静静,背后却充满了喧哗声,伙计们追上,鲤鱼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驱魔司,看着这封印,看着每一次自己来到时,都会为它敞开的家门。 它就这么站着不动,最后领头的伙计追上,一棍敲在它的鱼头上,鲤鱼妖瞬间软倒下去,晕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天空中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马车摇摇晃晃地在路上颠簸着。 曾经关了两只锦鸡的笼子里,鲤鱼妖孤零零地跪着,两手抓住小铁笼上的柱子,鱼头从缝隙内凸了半截出来,鱼嘴一张一合,喝着天上落下来的雨水。 “老板,这家伙得怎么卖?”伙计问商人道。 “长安不好卖妖怪。”商人说,“当真买亏了。” “要么把它放生了?”另一名伙计问。 “那怎么行。”商人说,“当我银子捡来的啊。而且万一这怪物出去害人怎么办?” “哎?老板,我有个办法。” 伙计们与商人一合计,不如将这长腿长手的鲤鱼妖怪拿去展览,耍耍杂耍,收点看热闹的钱,指不定还能回本。 “喂。”一名伙计拿着木棍,戳了戳笼子里的鲤鱼妖,说,“你会不会说话?” 鲤鱼妖只呆呆的,也不吭声,伙计们轮流逗它说话,有人说:“我听见它说话的。” 奈何他们都无法让鲤鱼妖出声,逗了许久,最后只得作罢。 马车渐离开长安,天地间一片绿色,如水洗过一般,沿途北上,长安在鲤鱼妖的眼中越来越远,最终化作地平线上一抹渐不可见的风景。 西湖岸畔,众人跟在裘永思身后,热得背上满是汗水。 “你这叫避暑啊!”李景珑把裘永思的扇子劈手夺过来,给鸿俊扇风。 “太阳下山就凉快了。”裘永思朝众人解释道。 陆许热得单衣贴在背上,说:“这简直比长安还热了。” 莫日根说:“裘公子,你好歹也家大业大的,能不能叫顶轿子,哥们几个先坐着过去?” 裘永思说:“快过端午了,西湖边上没轿子。” 下午酉时,正是最热的时候,西湖畔就像个蒸笼,裘永思请了挑夫将东西挑着,阿泰落在最后,拿飓风扇不停地往前头拨风,一阵接一阵的,说:“最热的是我好吗!快点走!别耽搁了!” 鸿俊一边走还一边不时看,在他记忆里,自己似乎来过,苏堤上的杨柳,一池绿水,光影交错之中,隐隐约约,就像个梦般。 到得一间瓦房前,裘永思说:“到了。” 众人:“……” “开个玩笑。”裘永思说,“前头还有半里路。” 所有人冲上去,将裘永思揍了一顿,裘永思惨叫道:“活跃一下气氛嘛,怎么打人?” “别说了!快走!”伙伴们不耐烦地催促道。 到得西湖南岸夕照山上,日头西晒炽烈,夕照山前有一匾额,上书“伏云千里”四字,裘永思说:“到了,这就是伏云山庄。”接着喊了几声,内里便有人出来接,这一见非同小可,忙大呼小叫道:“公子回来了!” “怎么也不遣人送个信说一声?” 裘永思笑道:“这儿都是驱魔司同僚。不碍事,路上走走,顺便赏景。” 众人心想谁要陪你赏景。 管家是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赶紧出外接人,备了两顶轿子将人抬进去,平日里山庄中只备下两顶软轿,日落西山渐凉快了些,大伙儿又开始推让谁坐轿子,最后阿泰与特兰朵坐了一轿,阿史那琼坐一轿,余人则慢慢地走上去。 伏云山庄所在之地极为僻静,大半隐没于树林之中,上得半山腰甚至窥不得全貌,两道每隔十步便有一对手捧金盘的雕塑,正门处有一宽大照壁,照壁上乃是雕出的百龙图,众人不禁啧啧称奇,李景珑打趣道:“永思你家当真有钱。” 裘永思嘿嘿一笑,鸿俊好奇道:“很有钱么?” 李景珑说:“照壁是汉时御赐的罢。” 裘永思说:“刘彻着人雕的。” 鸿俊站在这照壁前,多看了几眼,只见百龙绕着中央一枚发光的夜明珠,栩栩如生,似在旋转流动。这珠子没他家堆鱼池的那堆夜明珠大,也没吊在柜子里头照明用的亮,不过鸿俊没吭声,随即点了点头,赞同道:“真漂亮。” 李景珑使了个眼色,笑了起来,搭着鸿俊的肩膀进去。 “爷爷!”裘永思入内便喊道,“我回来了!” 山庄内古色古香,建筑颇有汉时遗风,共有七进。入得厅堂内时,当即有一苍老声音喊道:“永思!” “爷爷——!” 裘永思冲上前去,只见一名身穿白袍、仙风道骨的老者一阵风冲来,祖孙二人都是一般高大,执手相视,都是夸张地喜出望外。 众人:“……” “好好好!”老头子说,“总算回来了!我这可得出门去了……” “等等!”裘永思忙一把拽住老头子,说,“长史和同僚都在呢,别让人笑话。” “自打你上京,我这都足足大半年没去翠鸣坊了!”老头子说,“你怎么这么狠心?!留爷爷一个人在家?” 众人闻之险些摔倒,鸿俊道:“翠鸣坊是什么?” “来来来!”老头子说,“爷爷带你们去找乐子!” 裘永思怒吼道:“别闹了!” 裘永思一吼,那老头儿只得认真打量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你就是李景珑!” “我不是李景珑。”鸿俊嘴角抽搐,“我叫孔鸿俊。” 李景珑手指不住指自己,意思是我才是,我才是。老头儿朝鸿俊呵呵笑道:“我一见你,就觉得咱俩特别投缘!” “这这这……”裘永思忙朝众人做了个告罪手势,挨个介绍,众人也都纷纷过来见过。 “你有朋友来,正要好好招待,孙儿,我看不如……” “爷爷。”裘永思正色道,“噎鸣的尸骨找到了。” 那老头一听,瞬间如同变了个人般,望向众人,明白了什么。 “好好好。”老头儿抚须笑道,不再是一番老顽童模样,说,“这可多亏各位了,来来,里边请,大伙儿好好聊聊,孔鸿俊?我叫裘虬。” “裘虬。”鸿俊心想这名字好奇怪。 “‘求求你了’的‘求求’。”老头儿又一本正经道。 “别玩了!”裘永思简直服气了,说,“爷爷,给我留几分面子!” 老头儿名唤“裘虬”,乃是裘永思的亲祖父,他旋即一整那身白色武服,倒是先朝李景珑行礼。 李景珑有官职在身更是雅丹侯,裘虬虽年迈身为长辈,却是平民,以民见官之礼见过后,众人再以见长辈的方式逐一拜过,裘虬才吩咐人上茶。伏云山庄人不算多,管家、小厮、婢女却极有礼数,走路时俱不发出声响,端茶上水,连呼吸都屏着,更是轻手轻脚,绝不挡人视线。 裘永思逐一介绍过同事们,裘虬分别点头寒暄数句,见莫日根就说:“哟,小狼崽子箭术了得,跑得也挺快罢。” 莫日根:“……” “可惜他跑得没你快。”裘虬又朝陆许挤了挤眼睛,笑道。 陆许哈哈笑了起来,裘虬说:“角啥时候能长全呀?” 陆许本想着裘永思应当朝家里说过,唯独鸿俊注意到裘家祖父左眼中竟是带着一抹暗金色,兴许能窥见不一般的形态,说不定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快了吧。”陆许答道。 裘虬点点头,再看阿泰与阿史那琼、特兰朵时,又说:“琐罗亚斯德的门人,波斯小王子,咱们家永思的同伴个个都大有来头呐。” 众人有些许尴尬,裘虬又朝鸿俊望来,事实上众人喝茶寒暄时,裘虬总时不时看鸿俊一眼,似在思考,李景珑也看出了这极细微的表情变化,眉头微微皱着。 裘永思喝过茶后便道:“好了,爷爷,你去玩罢,客人我来陪。” 裘虬说:“那咱们晚点儿见?” 说着他便快步出门去,临走时仍回头看了鸿俊一眼。 这一眼连鸿俊也感觉到了,李景珑朝鸿俊说:“你俩认识?” 鸿俊一脸迷茫道:“不认识呀。” 鸿俊确实没想起来自己来过伏云山庄。当夜裘永思先是安排众人歇下,又吩咐下去准备饭食,果然一到入夜,夕照山上便凉爽下来,山风阵阵,穿林而过,甚至还有些冷。驱魔司诸人在山庄内各自游玩,鸿俊用过饭后便与李景珑四处闲逛,到得夜渐深时,管家找到二人,说:“雅丹侯,仙尊有请。” “这就回来了?”李景珑心中一动,仿佛知道有此一请,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便让鸿俊先回房,他跟随管家径直往茶室去。 裘虬正坐在茶室内饮茶,一头银发披散,侧旁两名婢女为这老头子捶着腿。李景珑到时,裘虬要起身来迎,李景珑忙先行了个礼,说:“仙尊非是红尘中人,不可折煞了小辈。” 裘虬呵呵地笑,说:“方才我刚下山去,在画舫上找了老相好,衣服没脱便想起一件事儿,又匆匆地回来了。” 李景珑在裘虬面前端坐下,老头子一指案上盛满茶的杯,示意他喝,李景珑便接了杯,只听裘虬又说:“永思这同僚,名唤孔鸿俊的,从前名字,是不是叫孔绸星?” 李景珑:“……” 平地惊雷 鸿俊穿过长廊时,西湖上月光照进伏云山庄内,夜风吹过,显得这夏夜十分凉爽。 他无意中看了一眼,发现裘永思正在房内盘膝而坐,将发光的粉末缓慢、小心地倒入一个琉璃瓶内。 鸿俊一时好奇,便蹬了木屐,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案前跪坐下。裘永思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帮我扶着这瓶。” 鸿俊伸手去接,裘永思示意不要用手,鸿俊便以五色神光散开,固定住那琉璃瓶,并小心地撑住裘永思手中的粉末。 “这是什么?” “噎鸣的骨灰。”裘永思小声道,“明儿送回塔里去。” 裘永思回到家后整个人也变得闲散、随意了许多,打着赤膊,露出上身壮硕肌肉。鸿俊平日里在驱魔司所见,大伙儿都是男人,从不避嫌,哪怕自己与李景珑,陆许与莫日根都在恋爱,各人却都大剌剌的,时常套条薄薄的短衬裤,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但唯独不见裘永思打赤膊,天气热时,鸿俊一回驱魔司便恨不得脱个精光。阿泰、阿史那琼乃是外族,更是肆无忌惮。但哪怕是最热的时候,裘永思也穿着一身单衣白裤。李景珑对此的解释是,读书人家里礼数周到,但凡有外人在,便习惯了穿着整齐,而来了伏云山庄,鸿俊才第一次见裘永思打赤膊。 裘永思身材甚高大,较之李景珑还要壮实少许,看上去半点不像读书人,鸿俊无意眼角余光瞥见,突然“咦”了一声。 裘永思神秘地笑了笑,说:“别告诉他们。” 裘永思的肩背上,有着浅浅的斑纹,那是……龙鳞! 骨灰全部汇入瓶中,裘永思将它封好,又取出一叠黄纸,拿了个小碟,鸿俊知道他要画符,便接过朱砂,替他调匀。 “您见过他爹?” 茶室内,李景珑有预感裘虬这老头子说不定会揭开当年的某个秘密。 “何止见过?”裘虬突然现出疲惫模样,笑道,“他的爹娘,还在生不?” “故去了。”李景珑答道。 “哦啊——”裘虬长叹一声,点头道,“也罢,也罢,想必……有些年头了,那孩子,知道自己爹娘的身份么?” 李景珑突然想起,每每谈及鸿俊身世,所提到的俱是他爹孔宣,却很少提及他的母亲,只听杨贵妃说过,鸿俊母舅家,乃是弘农贾氏,母亲名唤贾毓泽。多年前因弘农一场瘟疫而人丁寥落。 “他爹是孔雀大明王。”李景珑寻思片刻,而后答道,“他娘……是个凡人?” “凡人,又怎能孕育魔种呢?”裘虬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句话倏然令李景珑一震,似乎感觉到,裘虬今夜与自己的这番谈话,内里蕴含着不得了的信息。 “凡人不能孕育天魔种么?”李景珑问,“请您赐教。” “妖有妖毒。”裘虬说,“与凡人行欢,一年半载即死,你,又见过多少凡人与妖族的后代?” 李景珑瞬间想起那牡丹妖与书生,说:“可是……以药亦可解去妖毒,是不是?” 裘虬问:“怎么解?你倒是教我?” 李景珑将鸿俊所配,以战死尸鬼王毒素克制花妖毒性的整个过程朝裘虬解释过,裘虬恍然大悟,捋须道:“当真聪明,当真聪明,这小子像他爹,是个大夫。” “等等……”李景珑已经有些混乱了,这反而更证实了裘虬之言。他寻思片刻,说,“孔宣还在世时,与战死尸鬼王见面那次……鸿俊都已经出生了,按理说他没有使用他们的尸毒才是,也就是说……” 孔宣始终没有为贾毓泽做任何的辟毒,但贾毓泽活下来了,还生了鸿俊?孕育天魔种并顺利生产的过程,李景珑尚不清楚其中有多少困难,但贾毓泽当真如他们所说,是个凡人?! “你见过瑶姬么?”裘虬又说,“她当真是十分美貌的,如今想来,那美貌当真是世间仅有,那孩子长得不像她,太可惜了。” 李景珑更混乱了,说:“等等……瑶姬是……鸿俊的娘?可他娘不叫瑶姬,叫贾毓泽!” “贾毓泽。”裘虬点点头,说,“她投胎去了何处?” 李景珑:“……” 李景珑抬眼,望向裘虬,说:“您认识他娘?” “认得。”裘虬说,“一百三十五年前,她生下永思那天,正是我陪在她的身旁。” 这话犹如一个惊天炸雷,在李景珑耳畔绽放,裘虬之言,已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一时竟觉得这须发花白的老头子在开他的玩笑! “您……”李景珑眉头深锁道,“您今年多少岁?” “按你们人间的岁月,我已有一百八十余岁了。”裘虬答道,“但噎鸣仍在时,塔里时光与凡间时光,是不一样的。塔内一天,便是凡尘中的一年,老了!老了!” 裘永思将黄纸分开,鸿俊趴在案前看他画符,裘永思左手提笔蘸朱砂,右手捧着本书,上头俱是歪歪曲曲的古文字。鸿俊便笑了起来。 “笑什么?”裘永思一本正经道。 “你还要翻书?”鸿俊说,“功课没做好。” 裘永思答道:“懒得背了,小时候就不喜欢画符。” “画符谁教的?”鸿俊问。 裘永思答道:“爷爷。” 鸿俊心中一动,想到来了这许久,从未见过裘永思爹娘,以前也没听他提起过爹娘,这其中兴许有不少故事。鸿俊有些好奇,最终想想,推己及人,终究没有问出口,免得引他难过。 “死了。”裘永思却仿佛猜到鸿俊所想,笑着答道。 鸿俊点头,说:“节哀顺变。” 裘永思开始画符,一撇,一捺,一个圈,扭扭扭……又道:“是不是还想问,爹娘怎么死的?” 鸿俊说:“别想了。” “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呢。”裘永思说,“爷爷只说,我爹娘都是被人害死的。” “是谁呢?”鸿俊好奇地问。 裘永思摇头,答道:“仇家也早已死了,被杀了。” 鸿俊心想那你身上的鳞片是怎么来的? “猜对了。”裘永思仿佛又窥见了鸿俊的内心,笑着说,“我爹是条龙。” 鸿俊:“!!!” 裘永思画完一张,放在一旁,抬眼望鸿俊,又侧过身,说:“想摸摸看么?” “可以吗?”鸿俊十分好奇。 裘永思笑着说:“别让长史撞见就成,不然得害我挨揍。” “还是算了。”鸿俊一手扶额,裘永思不说,鸿俊还没往这处想,夤夜两人独处,万一李景珑过来,看见自己在摸裘永思,估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看?”裘永思又说,“我这儿也有呢。” 裘永思转过背脊,龙鳞的痕迹非常浅,在月光之下,却带着依稀反光,银白色明晰可见,从背脊一路延伸到腰间,被长裤挡住。 鸿俊说:“你爹是条龙呀!” 换了旁人,定十分惊讶,但鸿俊的爹是孔雀,养父又是凤凰,见裘永思有龙的血统,不过也只是“你好你好,原来你也有一半是妖怪”的程度而已。这么想想,算上苍狼白鹿,驱魔司里就快沦陷了,别待会儿阿泰与阿史那琼也是妖,最后剩李景珑才是正儿八经的人,那才是天意弄人。 “骗你的。”裘永思笑道,“我爹不是龙,是龙还会被人杀吗?” 鸿俊一想也是。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裘永思说,“爷爷就带着她进了镇龙塔去,恳求一条龙,助她顺利生下我,那龙便赐了她一口龙气,生下我来,身上便有这痕迹了。” “哦——”鸿俊点头,点评道,“不过身上有龙鳞,简直太帅了!” 裘永思画了四张符,递给鸿俊,鸿俊便将它们摊开,裘永思说:“就喜欢和你闲聊,咱们家鸿俊见多识广,也不带大惊小怪的。” “见多识广”安不到鸿俊头上,从不大惊小怪倒是的。鸿俊注意力从来就不在他人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头、什么家世背景上。他看着手边晾干的符,问:“这些符是做什么用的?” 裘永思答道:“布阵,进塔时,就与这瓶子放在一处。” “有啥效果?”鸿俊问。 “天地循环,众妙之门。”裘永思低头画符,随口道,“让塔里的时间变慢,变得很慢、很慢。有多慢呢?你在塔里,几乎感觉不到光阴流逝,但在人间,早已沧海桑田……” 李景珑:“一百三十五年?” 裘虬:“一百三十五年。” 李景珑一时就像在做梦一样,盯着裘虬看,心想是不是得给他找个大夫。他说:“您告诉我,裘永思的娘,与鸿俊的娘是一个人?他们是两兄弟?!裘永思一百三十五岁了,鸿俊今年刚十七???” “正是如此。”裘虬道,“确切地说,他们的娘,都是瑶姬在某一世的转生。” “瑶姬又是谁?”李景珑难以置信道。 裘虬提及这个名字时,那苍老的脸庞上现出笑容,皱纹挤在一起,就像个小孩儿般天真,答道:“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儿。” 李景珑道:“等等……我实在不能接受……老……前辈,您发誓您没骗我?” “猢!”裘虬怒了,说,“骗你个小辈做什么?!寻开心么?” 李景珑心里险些抓狂怒吼,你本来就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两人对视片刻,裘虬仿佛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里,说:“一百三十五年前,永思出生那天,正是他爹被绞死的日子……他娘那一世的名字,唤作‘李舜英’。永思是在塔里出生的。‘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舜英生下他后,为他起名为‘永思’,让他随我姓裘,离开镇龙塔后,便不知所踪。” “我与她约定。”裘虬说,“无论再过多久,身在何地,有生之年,都得到西湖来,再见我一面,看看她与阿摐的孩子。” 那茶室内,李景珑已良久说不出话来。 “阿……阿摐。”李景珑说,“是永思的父亲?是我所知的那个阿摐?” “正是。”裘虬朝案上碗中斟茶,搅开,再递了一碗给李景珑,李景珑接过时,一手不住颤抖。 百余年前,所谓“阿摐”,还有另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杨广! “她不知在何时,已经死了。”裘虬出神地说,“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她已投胎转世,从头来过,忘了一切,却仍记得与我的约定。她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儿,在镇龙塔中,她有了新的家,新的爱人。” 裘虬一时唏嘘不胜,却仿佛视李景珑如无物,又说:“有了另一个孩子。他与永思相识,今日我觉得,这一切当真是缘分。且这缘分,又都落在了獬狱身上,当初若非它将噎鸣的骨灰盗出镇龙塔,这俩孩子,兴许永远也不会认识。” “你爷爷多老了?”鸿俊问。 “你看他像多老?”裘永思答道。 鸿俊猜了八十,九十,一百,裘永思都笑着摇头,最后说:“我也不知道。他有时在塔里,有时在塔外,这岁数可乱了,算也算不清楚,按人间的岁月,距离他说的出生那年,已有个百余年了吧?” “獬狱逃出来是两百年前。”鸿俊好奇道,“噎鸣的骨灰被带走以后,塔里头的时间,不就恢复正常了么?” “噎鸣的龙魂还在呢。”裘永思说,“只是它的魂力已经越来越弱了,两百年前,獬狱杀了它后,它的魂魄还在艰难地支撑塔内的时光封印。起初塔里一天相当于人间一年,后来是两天,再后来是三天,一年年过下来,塔中光阴也越来越快……” “会有什么结果?”鸿俊问。 “一旦噎鸣的龙魂彻底消散,镇龙塔内外时光最终等同。”裘永思说,“封印就会彻底失效,再也无法补起来了。” “龙们就会跑出来么?”鸿俊又问。 裘永思答道:“自愿住在里头的龙不会,但关在下层的蛟会,人间将大乱,比天魔还要麻烦。” “有多少条?”鸿俊皱眉问。 “几千?”裘永思画完最后一张符,九张符全部摊开,朝鸿俊笑了笑,说,“上万?没数过。” 鸿俊心想那确实够受了,一条獬狱都能把长安折腾成这样,几千条一起出动,都能把太行山给拆了。 “不过獬狱不一样。”裘永思说,“它从一逃出来,就带着噎鸣的骨灰,这骨灰有逆转因果与时间的力量,若没有它,不过也是寻常一恶蛟罢了。” 降龙仙尊 鸿俊点了点头,两人便沉默不语,等着那符晾干。裘永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这九张符,明天早上能干得了不?” “现在已经快了。”鸿俊说,“用不着明儿早上。” “我倒是希望它一百年也干不了。”裘永思忽然说,“可惜不行。” 鸿俊:“???”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鸿俊打了个呵欠,有点儿困了,他强撑着睡意,正要告诉裘永思,自己想回房睡觉时,裘永思却突然道:“别说话,鸿俊,就这样。” 鸿俊:“?” 一阵风吹来,案上符纸轻轻飘动,裘永思端详鸿俊,笑道:“你困了罢?” 鸿俊眼皮有点儿打架了,“嗯”了声,裘永思说:“走吧。” 说着他收拾符纸起身,鸿俊不明所以,跟着他起来,帮他将琉璃瓶拿着,裘永思又说:“你等我会儿。” 裘永思去收拾东西,再转出时,竟是换了一身灿烂的战甲,头戴龙盔,身披日月星辰镂空锦甲,腰系流云绶带,脚蹬云纹战靴。靴侧、肩甲、头盔上还有飞卷的流云般的羽翼。 “你现在就要去塔里吗?”鸿俊说,“怎么不等明天?” 裘永思似乎有些伤感,说:“今日事,今日毕罢。” 鸿俊总感觉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打量裘永思,觉得他仿佛变了个人般,简直比李隆基还要有天子的威严。。 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隐隐约约,竟是有点儿阿史那琼召唤降神时,请来的那个祆教战神般威武庄严。又像话本上所描述的天将首领英气。 “像不像唱戏的?”裘永思显然不大习惯穿甲胄,说,“这个头盔太笨重了。” “真好看!”鸿俊由衷地赞叹道,“你该将自己画下来。” “嗯?”裘永思说,“当门神吗?走吧。” 他笑着搭上鸿俊的肩膀,绕过后院,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九层塔前的圆形平台。 “你记得那天咱们在驱魔司里弹琴唱歌不?”裘永思一边走一边笑道。 “记得。”鸿俊对那天记忆尤其深刻,大家正在吹拉弹唱,突然门一倒,现出外头表情扭曲的李景珑与封常清。事后众人常常提起,都觉那日简直是人生最快乐之时。 “还有流莺春晓。”裘永思又一边走一边说道,“托长史的福……” 茶室内,李景珑努力地回忆着这一切不合常理之处,说:“李白他不是永思表哥么?!” “那是他们李家的亲戚。”裘虬又说,“离得甚远了,大伙儿也就随着辈分乱叫。” 李景珑说:“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裘虬说:“我想知道,瑶姬这一世临死前,是否曾经说过什么。我的寿数已快尽了,再入塔,也撑不了多少时候,我只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哪怕只见一面,也是好的。” 李景珑说:“我不知道……鸿俊从来没提起过他娘,我……” 李景珑起身,竟有些神情恍惚,回头再看裘虬时,眉头深锁。原本想朝降龙仙尊打听不动明王法器的下落,现在却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又不关你的事。”裘虬却好笑道,“你如此震惊做甚么?” 李景珑一想也对,鸿俊与裘永思虽有这层联系,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兄弟,毕竟前世的瑶姬与这一世的瑶姬,都爱上了不同的人,能一概而论么?显然不行,否则世间该有多少人能当亲戚了? 可他总觉得怪怪的,这事明显只能当个无关痛痒的趣闻来听,他却无法完全当作趣闻。 “永思……原来是这样。”李景珑最后说,“他也过得不容易。” “他从小在塔里长大。”裘虬说,“杨家之事,我从未告诉过他,也请你保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从小便很懂事,接受我告诉他的一切,也从来没有过异议……老头子也快入土喽,我死后,只怕他实在寂寞……毕竟,从小到大,他就没有几个朋友。” 李景珑见裘永思茶画字棋,无不精通,本以为他是纨绔出身,家中又是驱魔师世家,在故乡必然呼朋引伴,没想到与自己想象的,竟是大相径庭。 “他常常给我写信。”裘虬又道,“他很喜欢你们,只是这孩子从小就笑笑的,不爱与旁人多说感情,尤其是弟兄们,说多了会脸红。这些日子里,还请你们多陪陪他。毕竟,他就要进塔了。” “什么意思?”李景珑说。 “沧海桑田,世道变迁。”裘虬意味深长地说,“降龙仙尊一生,永远只有这座塔。” “那天的温泉是真的好……” “夏天太热了,景珑答应冬天再带咱们去一次。” 镇龙塔上没有门,走到此处,鸿俊与裘永思只能站在平台上,朝着那塔遥遥眺望。那塔底竟是浮空的,底下还隐隐约约绽放着五色彩光。 裘永思嫌头盔累赘,摘下来抱着,一头长发束起,仿佛已从曾经的书生,变成了一个随时就要上战场去杀敌的大将军。 他面对鸿俊,接过那琉璃瓶,笑着说:“我见你第一面时,就有了奇怪的预感。” 鸿俊打量裘永思,说:“我也总觉得和你在哪儿认识,却说不上来。” 鸿俊想起与裘永思第一次去查狐妖案时的感觉,裘永思予他的熟悉感觉,就像个大哥哥般可靠。 “我觉得。”裘永思说,“如果有一天,我站在这儿,那么陪我走完最后这一段路的,也许会是你。现在看来,果然是你。” “等等。”鸿俊开始觉得不妙了,说,“什么意思?永思哥,你要做什么去?” 裘永思转头望向镇龙塔,再看鸿俊,说:“修复塔里的时光屏障,需得我全力施为,完成所有过程,要整整两百天的时间。” 鸿俊:“……” “塔里的时光。”裘永思说,“这个时间,也即是獬狱逃出塔后,封印逐渐失效的过程,我得将它重新逆转,再让整个法阵停下来,也就是说……” “你要在里头待上两百年?!”鸿俊难以置信道。 裘永思点头。 “不不。”鸿俊慌忙道,“这事儿你怎么不与大家先商量?” 裘永思说:“我也想过,要么明天一早,再与大伙儿告别,毕竟咱们一起这么久,驱魔司的每个人,都像家人一般。可想来这么一场离别,实在徒增伤悲,不如就……” 他略带着些伤感,却朝鸿俊笑了笑。 “獬狱还没抓回来呢!”鸿俊说,“天魔也没有解决!你怎么能这样进去?不能再等一段时间吗?” “塔里的时间到得后面,会越来越快。”裘永思说,“多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变数。长史会替我除掉獬狱,是否缉拿它归案,已不再重要。” 鸿俊万万没想到,这场旅途的终点,竟然是与裘永思的永别! “我……”鸿俊下意识地说,“我去叫长史来,你不能这样!永思!” 裘永思只是静静看着鸿俊,伸出一臂,朝他示意。 鸿俊怔怔走向裘永思,裘永思便将他抱在身前,隔着盔甲,紧紧地抱了抱。 “好好照顾自己。”裘永思低声说,“告诉大伙儿,我走了,别太想我,阿泰上回去平康里找我借的钱,让他不用还了,记得别当着特兰朵的面说。” 鸿俊抱着裘永思的腰,侧头贴在他胸甲上,一时心潮澎湃,竟是无言以对,半晌还无法接受这一切,恍若身在梦中。 裘永思一摊右手,手中画笔旋转,笔锋中温柔地洒出万点星辉,覆盖了整个圆形平台,平台顷刻间化作一个硕大的传送法阵,开始缓慢旋转。 接着,他以左手按着鸿俊肩膀,将他强行从自己身前扳开,手上一运劲,将他推向平台外。 然而就在这一刻,鸿俊突然看见了裘永思背后不远处,一股黑气正在林间弥漫。 那是什么?鸿俊心想。 “我走了。”裘永思说,“鸿俊,再会。” “等等……”鸿俊看见黑气越来越浓重,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明显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然而短短数息间,鸿俊一声怒喝。 “李——景——珑——!” 鸿俊一声大喊,裘永思忙道:“别喊!” 紧接着,黑气轰然爆射,朝裘永思扑来,那黑气间现出一条翻滚的蛟龙,嘶吼着冲向两人! 说时迟那时快,裘永思察觉不妥,一回头,双目倒映出月色下树林中弥漫的黑气,那黑气聚为利箭,射进传送阵中,一式击中裘永思手中琉璃瓶。 “叮”一声清响,琉璃瓶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落向传送阵外! 传送阵旋转越来越快,而黑气中则幻化出九尾妖狐、飞獒、雪女等等聚合的形态,从黑蛟身周飞出,疾抢琉璃瓶! 然而鸿俊速度更快,一脚踏空飞起,先冲进法阵,踩上裘永思肩膀,再翻转身体,在空中另一脚踹出,整个人在空中来了招头下脚上的空翻,将琉璃瓶勾了回来。裘永思蓦然抽出腰畔画笔,在空中一挥洒,另一手抓住鸿俊,吼道:“快出去!” 鸿俊手指恰好探出那半寸,堪堪挨上琉璃瓶,探指一勾,牢牢抢在手中。 蓝光铺天盖地,那圆形平台上,刺眼烈焰“轰”一声爆发,直冲天际!将两人同时淹没在了蓝色火焰之中。 獬狱朝着烈焰圈环一撞,瞬间被传送结界挡开,嘶吼着被弹向远处。 李景珑穿过长廊,忽然心脏强烈地跳动了起来,那是前所未有之事,第一直觉是,鸿俊情绪的剧烈波动影响了他。 “鸿俊?”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震响。 驱魔司成员们刚入睡不久,这下全部人都出来了,只见一道光柱冲向天空。李景珑下意识地问:“鸿俊呢?” 大伙儿都在,唯独缺了鸿俊,李景珑这一瞬间便有不祥预感,及至那冲天蓝光形成光柱,外围一条黑龙哀鸣飞起,狠狠撞击蓝光无果,再掉头冲向镇龙塔顶端。 “獬狱?!”裘虬到得后院长廊中,怒吼道,“是那畜生!” 李景珑马上抽智慧剑,朝后山跑去。 河洛大地上,太阳升起来了,商队在溪边洗漱,伙计提着装有鲤鱼妖的笼子,把它浸在了水里,鲤鱼妖依旧一脸呆滞,被泡了半天水,复又被提起来,湿淋淋地在笼子中躺着,一动不动。 “这玩意儿不玩杂耍啊?” “得了吧就一条鲤鱼,你还要它喷火怎么的?” “好歹跳个圈吧!老板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买回来的呐!” “算了算了。”商队老板来了,说,“今天带进范阳,再卖不掉就放生罢。” 鲤鱼妖听见“放生”二字,鱼鳃动了动,眼珠子朝后稍稍转过来,看了众人一眼,老板一走近它,鲤鱼妖双目马上又恢复了呆滞状。 “你说这鲤鱼成天在想啥?” “鱼除了想蚯蚓还能想啥?”一名伙计抓了条蚯蚓喂它,鲤鱼妖只不吃,仿佛在绝食抗议,鱼嘴一动一动的,伙计便拿着根筷子,将蚯蚓挑到它嘴里,再往里头戳了戳,不管了,径自上路。 蚯蚓逃得鱼口,一扭一扭地爬了出来,鲤鱼妖实在饿得狠了,趁众人不备,赶紧抓住蚯蚓又往嘴里塞,囫囵塞了进去。 车队这日清早便进了范阳城,较之商队老板一年前过来时,这座城市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先是城门守卫再三盘查,确认身份后才将众人放进去。而城内则充满了铁坊,炼铁的火星,浓烟滚滚而起,犹如阴云笼罩。 集市上铁制品变多了,且整个范阳到处都是飞扬的灰烬与火星,如同一座燃烧的古城,来来去去的行人面带苦容,脸色灰黑,街上尽是穿行巡逻的守备军。 商队在集市上等了半天,只卖不掉东西,也买不回什么,原本计划将此处作为最后一站,所有物资竟是遭到严格管制。 “看看了喂——”商队老板木然道,“这儿有个妖怪!” 最后大伙儿做不成生意,又租了摊子,一合计,只好卖妖怪。 鲤鱼妖沿途卖相一直不好,在洛阳等地始终卖不掉,站了半天以后,商队老板只得自认倒霉,正要去开笼门将鲤鱼妖放走,又心有不甘。赔钱也就算了,两只锦鸡还拜它所赐飞了。 老板骂骂咧咧,踹了笼门一脚,忽然马蹄声响,背后便有个女声问:“咦?妖怪?” 老板转身,见是一名身穿铠甲的女将,衣服上纹着安禄山麾下军队的标识,忙作揖道了鲤鱼妖来历,那女将随身未有侍卫,只是看了老板一眼。 “这条鱼怎么卖?”女将说。 老板忙赔笑,比了四根手指,说:“在陈仓买的,可是花了大价钱买这怪物。” 女将一瞥鲤鱼妖,吹了声口哨,街边盘查的士兵便随之过来。 “取四百两。”女将说。 老板瞬间受到了惊吓,但他训练有素,旋即镇定下来。 鲤鱼妖侧过头,以一边眼睛打量那女将,女将也不等付钱,便伸出手,朝老板示意,老板忙将笼子递过,鲤鱼妖连鱼带笼子被拴在马鞍畔,在笼子中滚来滚去地被带走了。 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吧,鲤鱼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下场会如何?但以常识而论,不会有人花四百两银子买一条鲤鱼清蒸抑或红烧才是。只要别杀它,三不五时将它从笼子放出来遛一遛,自己就能逃脱。 沿途的路它大致都记得,就算记不得,沿着黄河逆流而上,再入泾河,也能进长安。可是进了长安,又有什么用?驱魔司已经不要它了,鸿俊更在里头听它喊了半天,也不出来开门。 想到自己从此就无家可归,整个鱼生都要绝望了。 笼子被扔在地上,鲤鱼妖甚至没注意自己进了个什么地方,看上去倒是像个将军府,到了女将房里。 女将转过身,卸下铠甲,对着镜子看了看。 “会说话么?”女将说。 房内空无一人,这话自然是说给鲤鱼妖听的,鲤鱼妖抓着笼子栅栏,半晌不言语。 “长得挺蠢。”女将又笑道,“还没修炼出人形吧?” 说着女将又脱了里衣,现出姣好的象牙色身躯,随口道:“不好好修炼,怎么被人给抓住了?” 鲤鱼妖瞪着那女将,只见女将脱得一身赤|裸,躬身摸了摸自己脚踝,紧接着沿着脚踝,把皮肉撕开,继而将全身的皮从脚到头,如脱衣服般朝上拉,扯了出来,现出血淋淋的肉。 鲤鱼妖瞬间骇得魂飞魄散,狂喊道: “妖——怪——啊——!!!” 入塔寻踪 女将嘻嘻嘻地回头一瞥,面容狰狞恐怖,满脸血管,肌肉都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扭曲着,说:“自己就是妖怪,还怕妖怪?” 鲤鱼妖一想也是,便闭了嘴,知道面前这女子是名画皮妖,常听说“画皮”只有血肉之形,须得剥人皮以修炼。而在鲤鱼妖眼中,看见剥了皮的人,也不过是人眼里看剥了壳的虾一般,并无多大异状。 “我叫梁丹霍。”那画皮妖剥过皮后放一旁晾着,又说,“你叫我丹霍罢?你呐?你叫什么?” 鲤鱼妖又不吭声了。 “我美吗?”丹霍歪在榻上,懒懒扯过一抹布,搭在胸上,露出鲜血淋漓的全身。没了眼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鲤鱼妖看了一会儿,丹霍又掏出一个匣子,打开,吃着里头的东西,鲤鱼妖张望,丹霍问:“你吃不吃?”说着倾身过来,打开了笼子,鲤鱼妖马上转头四顾,想趁机跑路。 丹霍却道:“别跑了,这世上,哪儿还能比这自在?”说着将自己吃的零嘴递给它。鲤鱼妖低头,见是根人的小指头,又吓了一跳,瑟瑟发抖道:“我……不吃!你到底是谁?这是哪儿?” “这是妖的家。”丹霍说,“改天我带你认识认识头儿去,来都来了,就别走了,看你这模样,想必也受了不少苦,怪可怜的。” 鲤鱼妖:“……” 鲤鱼妖突然有点想放声大哭,哪怕是在一个吃人的妖怪面前,这时间,这血淋淋的画皮妖仿佛不再是妖怪,只是上苍派下来,拯救它的某个使者。 正值此刻,外头一声猪嚎,天色已暗了下来,丹霍说:“开饭喽,走吧?” 说着丹霍打开衣柜,里头尽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人皮,她选了另一张妇人皮穿上,朝鲤鱼妖说:“跟着,府里大,可别走丢了,找不着你。” 鲤鱼妖原本正惴惴着,丹霍推开门后,外头正下起了阴暗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回头道:“你不饿么?” 鲤鱼妖除了留下来也无处可去,肚子又饿,身上伤还没好,它终于改变了主意,一颠一颠地出来,跟在丹霍身后。 “我不吃人。”这是鲤鱼妖来到之后,朝丹霍说的第一句话,“我是好妖怪。” 丹霍不耐烦地答道:“你想吃人也没那本事。” 鲤鱼妖跟随丹霍,穿过长廊,丹霍这次变了个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两手拢着袖,穿一身鲜红色的袍子,这府上侍卫、家丁竟是对丹霍有着畏惧神色,见她走过时,俱不敢直目。 鲤鱼妖注意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长得非常奇怪,葡萄藤以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歪歪曲曲地扭着,结出的葡萄忽大忽小。槐树叶更是长满锯齿形状,如黑暗里择人而噬的怪物。 走廊两侧有着狰狞的浮雕,厅堂屏风则是妖怪食人淌下鲜血的壁画,灯光倒是明亮的,照得这府上有股异界的诡异感。 厅堂深处,无数怪物在嘶吼,丹霍带着鲤鱼妖走入厅内,众妖齐聚,朝她望来,鲤鱼妖心中咯噔一响,看见了厅内主位上坐着的一只散发黑气的恐怖巨兽! 那是庞大无比、黑烟滚滚的安禄山! 鲤鱼妖上一次见他,乃是在安禄山入城时,那会儿鸿俊等人全部一窝蜂地出来看安禄山进城了,而鲤鱼妖则趁机前去朝杨国忠通风报信。传递过消息后,杨国忠带着它出来,吩咐它先回去,恰好安禄山从城中过,鲤鱼妖便躲在杨国忠身后,远远地看了这么一眼。 安禄山魁梧依旧,满身的肉却现出焦黑色,散发着一股腐味,身上金环、玳瑁等坠饰闪着不合时宜的光,就像把金银珠宝扔在了一个硕大的粪坑之中,随着安禄山全身的抖动载浮载沉。 失去了神火的保护,安禄山以一具凡人肉身,根本无法抵挡魔气的侵蚀,如今全身正在缓慢地腐化下去。 一道白光闪过,继而化作圈环,在深暗的空间之中随之扩散,嗡嗡作响,射向遥远的他方。 鸿俊一个踉跄,几乎是贴着地面,马上伸手乱抓,吼道:“啊啊啊——” 他下意识地伸手,瞬间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蓦然一回头,看见了昏迷不醒的裘永思。 “永思——!”鸿俊焦急大喊,裘永思不知为何已彻底不省人事,两人借着一股冲力,飞速滑行,鸿俊一手摸出飞刀,转身在地面上钉,那飞刀却铿然作响,无论如何钉不下去。 这天地一片空旷,唯一存在着的只有自己身下散发着寒气的地面,导致他们越滑越远越滑越快,鸿俊连番猛钉,只想将滑落的速度尽快止住,最终他急中生智,将四把飞刀刷然集成一把,翻身朝地面一刺。 一声裂帛般的清响,斩仙飞刀合一后刹那如切开豆腐般划拉出一道三分宽的裂口,却丝毫没有减缓滑落之势,只见鸿俊又猛地将陌刀一旋。 “叮”一声清响,陌刀跳翻,瞬间以刀背牢牢地卡在裂缝里,鸿俊被那阻力一激,险些将自己连着裘永思一同甩飞出去。 幸而他膂力极强,换作寻常人,两个人三百余斤,外加冲势定然撑不住撒手。鸿俊只觉肩背筋脉一阵剧痛,忙运起五色神光护体,硬生生地止住了滑落之势。 这时间他回头看,终于明白了寒意来自何处——自己与裘永思坠落之处,正在一块万年玄冰上,而这玄冰,出现于万仞高山的顶峰,以一个平缓光滑的斜面将两人送了下来。 脚下五丈处就是玄冰的边缘,一方丈许长的尖角之外,则是见不着底的万丈深渊。鸿俊一手拽着裘永思,一手抓住陌刀,就这么被钉在玄冰壁的尽头,上不得半寸,也下不得半寸。 “永思!”鸿俊大喊道。 裘永思毫无动静,被鸿俊拖着手臂,昏迷不醒。 这是哪儿?鸿俊依稀记得在裘永思进入镇龙塔前,獬狱骤然出现,袭击了他们,而传送阵仿佛变得不稳定,巨响声中,把他们传送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天顶仿佛一片虚空,在那虚空之中,有着奇异的光芒在闪烁。四周没有风,整个世界静得无比地诡异。 这是镇龙塔里,鸿俊想了想,应当是可以确定了。而此处耸立着一座万年雪峰,与他的想象又大相径庭,这座塔不知是何人所建,内里竟有如此广阔的空间!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咋办?! 鸿俊看见玄冰对面,稍低处有一处三寸长的凸出悬崖,心想说不定可以跳过去,但那悬崖距离他们足有十丈远……好吧,姑且一试! 鸿俊深呼吸,蹬掉木屐,木屐坠向深渊,许久不闻声响。 还好没这么摔下去,否则肯定得粉身碎骨……鸿俊这辈子最郁闷的,就是不像青雄与重明般会飞——也许他们正是不想他离开曜金宫,而刻意不教他。但这简直为他平添烦恼。 他光着脚,在玄冰上蹬了几下,开始小幅度地拖着裘永思摆动,同时望向对面低处的悬崖,以自己身体,连着裘永思一同荡了起来。 装有噎鸣骨灰的琉璃瓶恰恰好正位于裘永思胸前,此刻随着惊涛骇浪地颠过一个幅度,正从裘永思胸口左右——左右地摇晃,探出大半个瓶身,随着那幅度越来越大,已不断倾斜而出,摇摇欲坠,即将落下深渊。 清晨时分,李景珑快步奔出,来到塔前。 裘虬望向高塔,镇龙塔笼罩在熹微晨光中,原先獬狱所带来的魔气早已消失殆尽。 “您看见了么?”李景珑回顾道,“谁看见了?” 裘虬说:“确实往塔里去了。” 李景珑记忆里黑夜中的最后一幕,乃是獬狱飞向塔顶,继而消失。 “獬狱追着永思进去了。”阿泰道,“这是唯一的可能。” 众人都是一筹莫展,莫日根皱眉道:“为什么獬狱会出现在伏云山庄,庄主却毫无察觉?” “我……我怎么想得到?”裘虬说,“按理说,它根本不会回来!哪有囚犯逃出了监狱,还往里头跑的?” 李景珑说:“它知道裘永思拿到骨灰后,目标就是送回镇龙塔,这次当真是大意了。” 不是大意,李景珑也曾想到过这个可能,要截下骨灰,最好的就是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搭船沿运河下杭州,实际上是李景珑的陷阱。毕竟这么一来,说不定就能引出獬狱,再将它彻底铲掉。 没想到一路上獬狱始终没有出现,临抵杭州时,裘永思与李景珑都觉得獬狱自打上一次被重创之后,应当不会再来了。进入伏云山庄后,李景珑更觉得已安全,毕竟这是在降龙仙尊家里,獬狱怎么可能还敢来?! 若换作平日,裘虬也不可能毫无警惕,奈何骤见故人之子,一时间心思全部在这上头,更以为獬狱已被彻底消灭,便没有多问。 于是李景珑总算阴沟里翻了船,而翻船的原因,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遭獬狱狠狠地算计了一把。 “罢了。”李景珑说,“追究这个已没有多大意义,能带我们进塔么?” 裘虬答道:“我不能进,否则通路一开,等候已久的群蛟将疯狂攻击,借机攻击入口,我须得在外维持。但我可以将你们一次全送进去,只是李景珑,莫要忘了一件事——塔里的时间与塔外的时间不一样。” 这么一提醒,李景珑瞬间想起这严重的问题。 “找到鸿俊与永思,再完成封印,需得多久?”李景珑问。 “我不知道他们落在塔里哪一层。”裘虬捋须,若有所思道,“按理说他们应当在第九层才对,但此处法力明显有紊乱痕迹,若你们进入后,在第九层中找不到他们,就得花时间,一层一层往下搜寻,这时间我无法估量。” “每一层的大小。”李景珑说,“尽快。” “不必着急……你们哪怕耽搁三天再进去,不过也是里头的一两刻钟而已。”裘虬说,“先想清楚罢。” 裘虬衣袖一抖,明光交错,现出镇龙塔每一层的朦胧结构。 “第九层最小。”裘虬说,“约有一亩地方圆,乃是镇龙玄天阵所在之处,亦是昔年镇塔龙神噎鸣的居所。” 莫日根松了口气,说:“好找。” “不。”裘虬又说,“第八层就有九亩地大小。” 众人:“……” “第七层,八十一亩。”阿泰喃喃道,“将近一顷。” 裘虬说:“不错,第六层,七百二十九亩,第五层……稍等我算算……”说着蹲下去,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别算了……”李景珑并不想听到这消息。 “还是算算罢。”裘虬说,“反正哪怕算上一天一夜,塔里也……” 所有人心中哀叹道你放过我们吧。 “四千三百零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亩地。” 一刻钟后,裘虬说道。 “还好……”李景珑险些背过去,说道,“大约是淮南道的面积。” “哪里好了!”众人抓狂道。 要在四千多万亩地方圆中找两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裘虬又说:“乐观一点,不一定就掉在第九层的嘛。” 李景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自己总是会碰上无数个假设里……最倒霉的那个。 “永思哥也会找路上第九层吧?”陆许说,“咱们只要……” “不能指望他。”裘虬说,“他从没下过第七层以下的地方。” 众人:“……” “不仅是他,连我也没去过呢!”裘虬说。 众人沉默良久,李景珑问:“塔内光阴呢?情况如何?” “不好说。”裘虬说,“永思上一次进去时,塔内一天,约等于塔外月余,大概是四十来天。这得看噎鸣魂力还能起多大作用,现在我想,大约是塔内一天,塔外一月。” 李景珑望向众人,说:“时间一拉长,恐怕有变数,安禄山仍在范阳,不知何时会有动作,我这就进塔里去……” 裘虬眉头深锁,欲言又止。 莫日根终于道:“前辈,有什么话,我看您就一次说了吧。” 李景珑一怔,裘虬叹道:“自从獬狱盗走噎鸣尸骨后,第八层往下,至第二层的通路全被打开,不少想逃脱的蛟龙,尽数涌到了第九层中,我恐怕你孤身一人入内,便将遭到群起而攻之。” 阿史那琼迟疑道:“那你们是怎么进出的?” “噎鸣尚在时,降龙仙尊本可随意进出。”裘虬说,“噎鸣死后,随着魂力越来越弱,群蛟已开始攻击我。直至二十年前,我进去接永思时,已是仓皇逃出来的。” “等等……”陆许有些听不大明白,问,“说的什么?” 李景珑以眼神示意不要多问,他沉吟片刻后,敏锐地察觉了某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塔里的蛟与龙,不会攻击永思?”李景珑问。 裘虬眼中带着赞赏的目光,点头说:“他是在塔中出生的,那时尚是孩子,蛟龙们……兴许网开一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众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但都保持了沉默,裘虬说:“万一你进入第九层后,永思与鸿俊不在该处,兴许将遭到围攻。” 李景珑简直是一筹莫展,獬狱这次的计谋当真既阴差阳错,又完美无缺。 “神火戒在李龟年手上。”李景珑望向阿泰,突然说道。 阿泰点头道:“临走时交给了他。” 李景珑:“你确定?” “非常确定。”阿泰答道。 离开长安时,李景珑便做了两手准备,既提防獬狱跟着下杭州,又提防驱魔司离开时獬狱杀回长安。于是在长安留下了编外者李龟年,作为暗线,一旦獬狱敢现身,便发动布置。 但现在塔外的危险已不在獬狱身上,只因这么一进塔找人,再出来,兴许得三个月到半年时间,李景珑最担心的是安禄山。万一他在这期间做点什么,驱魔司全体若都在塔里,势必将无法抵御。 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李景珑思考再三,望向众人。 “陆许的梦境之力能对抗天魔。”李景珑说,“虽然较之心灯力量,仍有不及,但多多少少能起到些作用。” “嗯。”莫日根说,“我与陆许留守外头。” 特兰朵说:“我回长安,好歹能替你们传递点消息。” 李景珑再看阿泰与特兰朵,想了一想,说:“阿泰,你在塔外,与他们一起行动。阿史那琼跟我进塔,就这么分组,大伙儿都抓紧时间,行动!” 驱魔都护 镇龙塔中。 鸿俊贴着冰面,左滑,右滑,将裘永思荡起一个弧度,而与此同时,裘永思怀中的琉璃瓶也已到了坠落的边缘。 “去——!”鸿俊大喊一声,借着最后一荡的弧度,从狭缝中抽出陌刀,飞身而起,带着裘永思扑向远处的凸起山崖,伴随着几乎无法控制的大喊,紧接着他手腕旋转,陌刀朝着对面山崖横着一插。 “嗡”一声陌刀刀尖刺进了岩石中,入石不过三寸,整把刀嗡嗡震荡,将鸿俊与裘永思固定住,上下疯狂震动。 鸿俊被抖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而裘永思怀中那琉璃瓶也终于飞了出来,先是飞起,飞高,再飞过鸿俊面前。 鸿俊:“这是什么?” 而直至他意识到,那是龙骨灰瓶的刹那,琉璃瓶已到达高点,坠了下去。 鸿俊:“啊啊啊——” 别说他来不及接,哪怕他反应过来了,也没有手接!左手接,势必在短短顷刻放开陌刀;右手接,势必放开裘永思。短短刹那琉璃瓶已拖着闪光,坠向深渊,鸿俊转头,脑海中一片空白。 瞬时间一只手飞速探出,在空中抓住了琉璃瓶。 “老天爷!你在做什么?鸿俊!”裘永思几乎是抓狂喊道。 鸿俊说:“老天爷,你终于醒了!” 裘永思低头看脚下,瞬间大叫起来,抬头道:“这是哪儿?” “我怎么知道?”鸿俊说,“别问了!” 裘永思抓着鸿俊的手臂两脚又蹬又踹地往上爬,鸿俊已快撑不住了,怒吼道:“别动!给我乖乖吊着!” “瓶子险些摔了!”裘永思说,“掉下去就完了!” 鸿俊望向一侧,寻找新的落脚点,说:“我把你甩过去,那里有个断崖。” 玄冰山中有一道隐约可见的裂缝,裘永思忙喊道:“我爬不上去——!” “别废话了!”鸿俊的手已快脱力了,几下荡起,将裘永思整个人甩飞出去,裘永思险些摔下山崖,然而在那最后一刻,他终于扒着崖边站稳了。 鸿俊少了个累赘,终于松了口气,再飞身越过近一丈远,然而体力耗尽,他险些摔下去,裘永思忙将他拖了上来。 有立足处就好多了,鸿俊将陌刀拆开,释放出火焰飞刀。 “别动!”裘永思马上说。 然而裘永思的劝阻晚了一步,鸿俊已将卡在裂缝中的巨岩烧融化,一大块如同小山般的冰块轰然坠落,发出巨响。 鸿俊:“……” 远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声,裘永思道:“糟了……不知道哪条蛟醒了。” 鸿俊看了眼裘永思,没说话,突然间这静止的冰雪世界仿佛有了生机,风慢慢地吹了起来,卷着冰雪,穿过这玄冰峰头,呼啸着灌了进来。 “好大的风。”鸿俊被吹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裘永思道:“快走。” 两人从裂缝钻了过去,只见头顶是闪烁着蓝光的冰洞,再往里走,隐约有些光亮,冰雪中出现了个断层,裘永思先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再将鸿俊拖了上来。 “这是哪儿?”鸿俊一脸迷茫地说道。 两人站在一片铺满冰雪的山坡上,远方有一座孤峰,孤峰顶上,一道蓝光直通天际。 “苦寒狱。”裘永思说,“镇龙塔的第二层,进塔时传送法阵出了点儿问题,把咱们传送到底下来了……还好不在塔底。” “哦。”鸿俊说,“那咱们得怎么出去?” “那道蓝光应当是上第三层的阵法。”裘永思喃喃道,“噎鸣死后,獬狱逐一打通了各层,苦寒狱中困住的蛟龙应当全往上跑了。咱们得去第九层,修复结界以后才能出去。” “那走吧。”鸿俊说着转身,走在前头。 裘永思叹了口气,说:“休息会儿吧,你累不累?鸿俊?” 鸿俊埋头在前走,裘永思看了看,跟上去,战靴陷在雪地里,一踩一个深坑,他又喊道:“得找别的办法过去!” 鸿俊回头看了眼,答道:“那你找啊!” “你别走了!等等!”裘永思观察山峰顶端那道蓝光,蓝光周围竟还有几条龙在光柱旁飞翔,缠绕,俱成为小点,看不大清楚。 鸿俊没答话,眺望远处。 裘永思:“鸿俊?” 鸿俊:“……” 裘永思:“你怎么了?” 鸿俊没吭声。 裘永思:“生气了?怎么了?” 鸿俊:“没有。” 裘永思道:“到底怎么了?” “你说呢?!”鸿俊怒了,朝裘永思吼道,“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能保住你性命就不错了!还怪我没看好你那破瓶子?!” 裘永思意识到了,方才他昏昏沉沉,醒时所言全出于下意识,虽不知吊在空中前经历了什么,但当时情况,确实相当凶险。他忙朝鸿俊赔罪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鸿俊黑着脸,不理会裘永思,继续向前走,裘永思只是好笑,说:“我给你磕头?你过来揍我一顿消消气吧。” “不用了。”鸿俊没好气道,“长史一定会来救我的,你就在塔里待着罢。” 裘永思说:“那见了景珑,让他揍我一顿消消气罢?” 鸿俊的不满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他们进来的话,也会到这儿吗?” 如果李景珑与陆许一起来的话,陆许变幻成的白鹿是会飞的,想必安全点,饶是如此,也当真手忙脚乱。 “不。”裘永思说,“我爷爷会将他们直接送到第九层去,如果能躲过蛟群的攻击,他们将一层层地往下找,咱们先去通道那儿等着就成……鸿俊?你怎么光着脚?” 裘永思到得近前,见鸿俊始终赤着脚,身上还穿着进来前的一身夏服,说:“我的靴子给你穿。” 鸿俊抬头望向远方,说:“不冷,走吧。” 然而鸿俊一使出法术,远方再次传来龙吟,与蓝光直射天顶的法术,乃是两个方向。 鸿俊下意识地要躲避,裘永思却转身面朝龙吟传来的一方,鸿俊说:“这塔里,不会全像獬狱一样,都是很难缠的蛟龙吧?” “全是比它更难缠的。”裘永思喃喃道,“不过我想,难缠的都往上头去了……跟我走,鸿俊。” 说着裘永思示意鸿俊跟在自己身后,鸿俊问:“去送死吗?” 裘永思笑道:“我得让你好好的,将你交给长史,否则就是我死了。” 风雪越来越大,裘永思在前面顶着,鸿俊则跟在他身后,让他开路,两人慢慢地朝远方积满白雪的森林走去。 裘永思被冻得直哆嗦,鸿俊跟在身后,却没事人一样,裘永思说:“好冷啊……鸿俊,你就半点不怕冷吗?” 鸿俊面无表情,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片凤凰羽毛。 裘永思:“……” 裘永思退后些许,尽量与鸿俊挨着,两人艰难地往前走,凤羽能御寒,却避不了风,进得松林后,风才渐渐地小了下来。 “做好准备。”裘虬说,“现在就送你们进去。” “这么一去,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了。”莫日根说。 陆许说:“别丧气,说不定他们正等在第九层呢?”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站在传送阵中央,余下四人看着,特兰朵担心道:“小心啊。” 李景珑说:“会的,别担心。” 阿史那琼:“嫂子是和我说话,你自作多情做什么,别人和你又不熟。” 李景珑:“……” 阿泰说:“那么,大伙儿就按计划行事吧。” 李景珑点了点头,其时裘虬念诵咒文,传送法阵上蓝光渐渐亮起,一阵敞亮。莫日根又说:“第一次没有长史,也不知道要过多久。” “你可以的。”阿泰拍拍莫日根肩膀,说道。 “莫日根提拔为驱魔司都护。”蓝光愈盛,李景珑在传送阵中交代道,“暂掌我印信,全看你了。”接着,雅丹侯印、驱魔司印如同流星般飞了出来。 “不会吧!” 法阵里阿史那琼,法阵外陆许、阿泰一起叫道:“这就升官了啊!” 莫日根无奈,笑了笑,左手捞住印信,右手剑指在眉侧一挥,与李景珑作别。 “等我出来,大伙儿再喝一杯!”李景珑遥遥道。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裘虬双手一撒,法阵之力达到鼎盛,一声怒吼道,“去!” 法阵轰然聚为一道蓝色光柱冲天而起,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瞬间在光柱之中消失了。 然则下一刻,蓝光未灭,一条黑蛟再从法阵中轰然冲了出来,洒出全身绿色血液,法阵朝着四面八方释放出强大的冲击与爆破,刹那将整个花园摧成平地! 莫日根色变,怒吼道:“追——!” 陆许几乎是同时幻化作白鹿,阿泰一挥扇,莫日根跃上白鹿背脊,追着那黑蛟飞天而去!獬狱疯狂嘶吼,全身鳞片破开,血迹斑斑,绿血洒出一道弧,莫日根钉头七箭紧随其后。 众人尚来不及思考,獬狱一冲上云层,便以庞大的黑躯在空中一翻滚,嘶吼着坠向大地,三名驱魔师紧随其后,再一猛扎,随着黑蛟冲下。变故突如其来,莫日根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这是第二次中计了! 獬狱坠向大地,空中刹那飞来颜色各异的真龙,紧接着麒麟、凤凰等神兽化作虚影,呼啸紧追。远方伏云山庄中,裘虬不断念诵咒语,山庄内飞出一只接一只神兽,已朝獬狱形成包围之势! 獬狱竟是毫不避让,任凭法力召唤出的神兽撕咬自己全身,朝着西湖中重重一坠,撞出滔天巨浪,卷向四面湖畔,绿色鲜血散开,飞速沉了下去! 裘虬与特兰朵追出山庄,苍狼、白鹿、阿泰站在西湖畔,怔怔看着浪涛翻滚的湖面。 “又被它逃了!”苍狼怒吼道。 白光闪烁,在虚空之中形成一个飞速旋转的亮盘,将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几乎是喷了出来,两人不禁大喊,从一丈高处摔下地去。李景珑在空中一个翻身,手执智慧剑,稳稳落地。阿史那琼一个滑步,顺势站稳。 天空晦暗,大地一片虚芜,四处尽是荆棘,中央出现了一座耸立天际的高塔,极目所望之处,龙吟声此起彼伏,那天空中,竟是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蛟龙,绕着高塔旋转。 蛟龙们身上弥漫着冲天的黑气,如同一道旋涡状的乌云,而就在低空中出现传送法阵的瞬间,蛟群已发现异状,犹如过江之鲫般密密麻麻,朝着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冲来! “妈的……”阿史那琼怔怔道,“这……什么状况?” 李景珑只是短短顷刻,便下了指令: “跑——!” 风雪森林中,天色渐昏暗下来。 裘永思与鸿俊坐在树下,小雪纷纷扬扬,两人盘膝而坐,面朝放在一块石头上的凤凰尾羽取暖。所坐之处附近,积雪已融化,裘永思的披风铺在地上,让鸿俊垫着。 “有这么冷吗?”鸿俊说。 “我南方人啊!”裘永思叫苦道。 “上次在敦煌也没见你这么怕冷。”鸿俊说。 “那是因为我知道要去敦煌,穿了好多,还带了法宝!”裘永思说。 鸿俊搓了搓手,打量裘永思,忽然觉得他挺滑稽的,明明一身天将般的降龙仙尊铠甲,居然还这么怂。 “还生气吗?”裘永思说。 “没有了。”鸿俊没好气地说道。 裘永思想了想,说:“鸿俊,我说句话,反正长史也不在,不会揍我。” “你要说什么?”鸿俊警惕地看着裘永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裘永思忙辩白道,“我喜欢姑娘,漂亮的姑娘,可爱的姑娘,善解人意的姑娘。” 鸿俊知道裘永思常常与阿泰去逛平康里,平日里虽笑吟吟的,却很少逾界,对自己与陆许都挺照顾,没事还会问问他们感情,这是驱魔司里其他伙伴们几乎不会做的事。 但凡事总有个万一,莫日根也说自己对着陆许硬不起来,谁知道裘永思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变了,仍需警惕。 “我认真的。”裘永思说,“鸿俊,谢谢,对不起。” 鸿俊抓狂道:“你要谢谢我,得快点想个办法出去啊!” 裘永思忙道会的会的,鸿俊说:“里头一天,外头一年!” 裘永思说:“没有这么久了,这儿半天,外头顶多就过了二十天。” 鸿俊说:“长史等个十天,不也疯了。” 裘永思答道:“对,对的。我会尽快,你得相信我……”说着又有些黯然,自嘲般地笑道:“你是有人等着你出去的,和我不一样。” 鸿俊听到这话时,便心酸起来,反而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道:“别这么说,永思哥……大伙儿不能没了你。” 裘永思端详鸿俊,笑了笑,说:“所以,谢谢你,鸿俊。” 两人坐在石前,安静对视片刻,鸿俊也笑了起来,说:“不客气,永思哥。” 虚空符文 “獬狱呢?!”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塔里——!”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飞速躲避天空中咆哮着冲来的蛟龙,每一条都足有獬狱个头般大小,它们疯狂嘶喊,朝着地面喷出烈焰与寒冰,追着两人一路扫过。半空中还有蛟龙不时彼此撞上,便开始互相撕咬。大蓬大蓬的带着刺鼻气味的蛟血从空中飞洒而下。 李景珑临危不乱,只是匆匆一瞥便窥见此处唯一安全的区域——这座耸立云端,被荆棘所簇拥的塔中之塔!先前蛟龙横飞,雷霆四散,然则各处蛟焰却始终无法靠近那塔中塔半分。 李景珑冲在前,阿史那琼跑在后,两人冲往塔前的刹那,阿史那琼背后蛟龙已追上,李景珑猛地一转身,剑交左手,右手凝聚心灯光芒,蓦然射出一枚巨大的流星! 流星爆发开去的瞬间,平地升空,只是那么一闪,强光掀起一刻,蛟龙群便四处飞起,躲避。一道蛟焰射偏了方位,擦着阿史那琼身侧堪堪过去,阿史那琼一招滚地翻,从李景珑身边滑了过去。 李景珑马上抓住他手臂,快步冲向塔中塔台阶,两人一口气冲上塔门外。 “入口在哪儿?!”阿史那琼喊道。 “快开门!”李景珑猛力捶背后的高塔,更多蛟龙遭到李景珑的一式挑衅,不断往塔下沉降,朝着他们虎视眈眈地嘶吼。 “开门啊——!”阿史那琼怒吼道。 “没有门!”李景珑大声道。 “这……”阿史那琼辨认出塔下一面墙上,现出了一个隐约发着光的符号,与驱魔司的守门符文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是驱魔司门外的……” “自己开!”李景珑挥起智慧剑,剑上白光四射,驱逐冲来的蛟龙。 又一条浑身闪烁蓝光的蛟龙冲下之时,两人背后塔门终于“嗡”一声消失,李景珑连着阿史那琼冷不防朝后一倒,摔了进去。 紧接着只见那塔中塔的大门并拢,门上浮现符文,再一收,“嗡”一声绽放光芒,将冲门的蛟龙群弹向外围。蛟龙围攻无果,再次升上空中,飞往塔顶。 四处落针可闻,李景珑提着剑,剑上发着光,照亮了附近的一小片区域。所幸他们没有再碰上塔里出现的另一个空间——塔就是塔。底层的地面上十分空旷,以石砖铺就。中央现出另一符文,仿佛塔下还有别的出口。 侧旁则是通往塔上的台阶,两人抬头看。阿史那琼说:“这地上法阵,应当是通往镇龙塔的第八层。” 阿史那琼端详塔内中央符文,说:“当真奇了怪了,怎么这儿的符阵跟咱们家的这么像?” 那法阵来历久远,与“须弥山纳于芥子”颇有渊源。李景珑稍一想便即隐约捕捉到了线索:整座镇龙宝塔,不知是何人所建。当年关押了獬狱等一众凶蛟,而獬狱长期住在塔中,自然知道这符号。 逃出塔后,獬狱使用这传送法术,教授了九尾天狐,九尾天狐更用它开出一块虚空,制造出了血池。裘永思本就大致了解这虚空符文的运作原理,是以在击败九尾狐后,依样画葫芦也将驱魔司隔了起来。 但那时阿史那琼还没有来,自然不知其中就里。 李景珑稍作解释,阿史那琼又到台阶前往上看。 “懂了,下还是上?” 顶上似乎有什么发着光,李景珑沉吟片刻,说:“反正进来了,时间想必已同步,先上塔顶看看。” 阿史那琼说:“就怕外头等了太久。” “看看时间。”李景珑吩咐道。 进塔前裘虬交给他们一个日月星辰盘,说是日月星辰,内里却根据机括的弹力缓慢旋转,每十二个时辰须得重新旋转机括一次,驱动内里内外刻度盘持续运转,此物乃是匠师手工所打造,内一圈为天,外一圈为年,是为历代降龙仙尊出入塔时所持的法宝。 但如今塔内外时间已不等同,只能用于简单计时。阿史那琼掏出那盘看了一眼,说:“已过一刻钟。” 李景珑心道得抓紧时间,便往上拾级登去。 这塔中塔第二层竟是一个宽阔的房间,房中摆放着不少木马木人,还有婴儿所用的肚兜、被褥等物,室内摆设散发着一股潮气,仿佛此处的主人离开还不到一个月。除婴儿床榻,角落里更有一方梳妆台,摆放着脂粉盒与木梳。 李景珑看了眼,见盒内脂粉尚未干,说:“这儿应当是永思小时候所住之处。再往上走。” 第三层往上依次是餐厅、客房等地,看来当年瑶姬在此处还住了不少时候。直到永思满百日后方离塔而去。阿史那琼不知其中就里,却也不多问。越往上走,光线便越来越亮。 “回来了?” 踏上第九层时,一个男子的虚影面朝光球,喃喃道:“已剩下不到四十天。” 那男子头现龙角,全身衣袍飞扬,正如鲲神幻化出灵体般的形象,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全身发出光芒,犹如正燃烧着自我,面前则是阴阳相嵌的太极球,正在他的法力之中缓慢滚动。 此处已是塔顶,四面环空,唯独九具柱子支撑着平台的顶端,太极球散发出光粉圈环,一圈接一圈地洒出去。而距离他们不到五丈远处,便是成群结队的蛟龙,它们绕着塔顶旋转,嘶喊,释放出雷电,不住攻击这高塔,等待着囚禁它们的阵眼坍塌。 李景珑走到那男子对面,稍一躬身。 “我看不见。”男子说道,“你不是永思,你是谁?” “噎鸣大人?”李景珑深吸一口气,说道。 四周霹雳与雷鸣越来越强,太极球旋转之中发生了阵阵震颤,仿佛遭到蛟龙攻击而开始变得不稳定。李景珑一手按剑,缓缓拔出了智慧剑,智慧剑上,心灯光芒绽放,巨响声中,蛟龙们疯狂的攻击被阻得一阻,各自缓慢退却。 “不动明王?”那男子说,“怎么是你?” 李景珑闻言蓦然转头。 蛟龙群一退,太极球上压力顿解,男子释放出一股法力,绽为光风,包裹住李景珑身躯,李景珑欲言又止,那男子却说道:“我都明白了。” 李景珑说:“您是……” “噎鸣。”男子答道,“上下虚空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你也可唤我作宙龙。本以为回来的是永思,没想到却是不动明王的后人……感谢您特地前来,弥补我犯下的这个错误。” “獬狱呢?”李景珑说。 “再次逃跑了。”噎鸣答道,“趁你们进塔内时,借助法阵未关闭的通道,它从再次回来便已料到,你们将有第二批人进来。” 李景珑:“……” 再输一场,李景珑强烈地想抽自己俩耳光,实在是太轻敌了。 “告诉我这一切的经过。”李景珑说,“否则我恐怕将无从下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噎鸣平静地说道,“就连我的最后一点龙魂也将消散,告诉你也无妨……” 第二层中,风雪稍停,世间变得无比安静。 裘永思与鸿俊背靠那置放着凤羽的石头打瞌睡,突如其来地,鸿俊醒了,裘永思也跟着醒了。 “做梦了?”裘永思问。 鸿俊摇摇头。 裘永思:“你有段时日常做噩梦。” “你怎么知道?” “半夜听见了,陆许给你看过,好些了?” 鸿俊“嗯”了声,事实上自己与李景珑在一起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心灯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梦魇之力,让他觉得无比地安全。眼下他已经能感觉到,正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李景珑释放出了心灯的法力。 他进来救自己了。 “其实我是饿了……”鸿俊说。 “回头给你找点儿吃的。”裘永思说,“这儿我也没来过。” “现在去做什么?” “找这一层的龙,请它送咱们上去。”裘永思解释道,“除塔底外,每一层都有至少一位龙王在看管着蛟们,维持此地的结界。” 鸿俊想起裘永思提过,除了蛟们,还有龙犯过天条,便被关在塔里,忍不住问:“它们犯了什么错?” “杀人。”裘永思整理甲胄,说,“走吧,抓紧时间。” 鸿俊打了个哈欠,起身跟在裘永思身后,又问:“那么噎鸣呢?” “它?它没有犯罪。”裘永思说,“只是遵循了承诺,答应将蛟们关起来,免得它们在神州兴风作浪。” 鸿俊又问:“谁建的这座塔?” “我不知道。”裘永思说,“记忆里我只见过噎鸣短短几面,小时候还不懂事,长大以后,每次进来都在请教问题,很少问长问短。” 鸿俊又问:“所以我们只要将骨灰送上去就行了对吧?” 裘永思解释道:“趁着它的魂魄还在,让它的骨灰与龙魂相融,再将时间扭转回去……还好咱们没有掉进最后一层里。” “最后一层又是什么?”鸿俊好奇问道。 “深渊。”裘永思说,“那里头没有光,也没有时间,实际上,蛟们应该去的地方是最底下,一旦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两人穿过森林,倏见一巨大的墓园,风雪忽然又吹了起来,那风雪扑面而来,狂风之中,犹如阵阵龙吟。 “谁在惊扰吾之安眠——!” “不是早就醒了嘛。”鸿俊抬头道,“好久以前就听见你在喊了。” 裘永思忙道:“嘘、嘘……” “禽族子孙,口出妄言,给我滚出塔去——!” 紧接着一口冰寒龙息轰然涌来,裘永思忙道:“龙王!息怒!” 鸿俊见风雪涌来,马上撑起五色神光,凤羽仿佛感受到威胁,刹那绽放出火红色光芒,释放火圈守卫在鸿俊身畔。裘永思顾不得求情,手指间山河笔旋转,席天盖地地随之一扯,刹那鸿俊、裘永思与那风雪中的龙咆哮全被扯进了一张水墨画里。 距离敦煌的《鹿王本生图》,这是鸿俊第二次被抓进画中,那感觉无比诡异,原本上方有左右两方包围过来的暴风雪已变成了自上而下,却也简单了许多。当即以五色神光一抵,双方碰撞,裘永思那笔再挥,喝道:“开!” 画面顿时散开,两人又回到了现世,只见墓园之中现出一条巨大的蓝色龙王,仰天咆哮,带得整个世界都在震荡。 “它……它……”鸿俊发现那龙魂眼中,竟是出现了两道黑色火焰! 裘永思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龙王!” 龙王再次转头朝两人撞来,鸿俊以五色神光一掀,掀起高达近丈的雪墙,迎着那冰雪龙息一挡,雪墙瞬息成冰,裘永思四处看,鸿俊喊道:“它入魔了!快想办法!” 裘永思道:“看它的逆鳞!” 鸿俊百忙之中转头一瞥,只见那龙王脖颈下,本是逆鳞之处竟是布满了黑气,如同长出了寄生的怪物。裘永思喊道:“你能飞吗?” 龙王朝两人冲来,鸿俊与裘永思朝着两边奔跑,逃开,墓园中被绞得天翻地覆,鸿俊喊道:“我不会飞——!” “我送你上去!”裘永思喊道。 鸿俊:“当心!” 只见龙头撞向裘永思,鸿俊情急大喊,裘永思却不避不让,一笔挥去,两人瞬间再次入画,旋即裘永思喊道:“起——!”紧接着他展开手臂,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带着整幅乱糟糟的泼墨山水一旋,鸿俊顿觉全身被调转了过来,朝着画的边缘飞快坠落下去! “开——!” 又是一声大喊,画面散去,鸿俊感觉到自己再次出画,先前天地调转时,他已坠到空中,此刻坠势不减,飞上最高处,开始朝地面射下!裘永思则与那龙王纠缠在一处,飞上了半空。 鸿俊将飞刀一并,化作陌刀,借着下坠之力射去,刷然掠过龙王脖颈。 “好机会!”裘永思喊道。 龙王已转头,喷出冰寒烈焰朝裘永思扫来,裘永思竟是以自己为诱饵,不顾安危。而就在那最后一刻,鸿俊唰地绕过它的脖颈,朝它的心脏处挥下了一刀! 那一刀带着劲气划过,瞬间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被斩了下来,龙王喷出的冰寒龙息戛然而止,双目失去光芒,朝一侧轰然坠下。 那黑色怪物脱离龙王身躯,朝鸿俊冲来,裘永思一脚踏上坠落的龙王头颅,朝鸿俊冲去,半空中抓住他一个转身,以笔一挥,喝道:“收!” 画面“嗡”一声荡开,怪物扑过来的刹那,结结实实地被裘永思一圈,随即撞进了画卷里。 “哇啊啊啊——”裘永思与鸿俊两人飞速下坠,“砰砰”两声摔进了漫天雪地。 鸿俊喷出一嘴雪,不住咳嗽,裘永思艰难挣扎着起身,跑向侧躺在地上的龙王。 “龙王!”裘永思跑到那龙身畔,鸿俊跟了过来,好奇地端详那龙。这是鸿俊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真的龙。常听重明说,凤族与龙族曾是不共戴天之敌,多年前龙与凤还展开过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但鸿俊这么看来,龙似乎没有身为凤凰的重明般强大才对……才喷了几口龙息就这么倒下了。而两百年前,重明居然又被獬狱重伤,按理说獬狱只是一只蛟,而这龙王的战斗力明显应高于獬狱,是怎么回事? 獬狱身世 “降龙仙尊……” 那龙王仿佛抖擞了下,侧过身,心脏处仍汨汨不绝地淌出血来。 “您是哪一位?”裘永思说道。 “年轻的降龙仙尊……”龙王说,“我听说过你,你是……瑶姬的孩子。” 裘永思:“什么?我娘叫李舜英,不叫瑶姬。” “阿摐死了,瑶姬生下你。”龙王道,“在……第九层,噎鸣赋予你一口龙息。” “你们不认识吗?”鸿俊说。 裘永思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从没来过第七层以下,龙王,怎么称呼您?” “太久了。”那龙王沉声道,“已记不清了……” 鸿俊忙指指远方,提醒裘永思得赶紧上去,裘永思便朝龙王说了经过,听到一半,龙王便道:“噎鸣的尸骨已经找回来了?” 裘永思掏出瓶子,那龙王又说:“我这就送你们上去……” “你能飞吗?”鸿俊观察这龙的伤口,只见它的心脏处像是被什么挖开了,一片鲜血淋漓。 “獬狱逃离深渊之时,以魔气感染了我。”那龙王答道,“不碍事,本来也已经很老很老了……这下舒服多了,都上来罢。” 鸿俊说:“我先给你包扎下。” 说是包扎,鸿俊手头也并无多少药,哪怕有药,也不知该如何给一条龙治病,但他总觉得这老龙伤得非常严重。 “用我的披风吧。”裘永思说。 鸿俊将披风取出来,伸出手指扒开龙王的伤口,检查里头情况,龙心与人心、动物的心脏全然不同,共有十二瓣,不少心瓣都已腐烂,散发着难闻的臭味。鸿俊不敢用力,生怕导致它的心脏破裂,全身的血液一齐喷出来。 龙血有着剧毒,鸿俊有五色神光护体却不怕,他先是取出囊中缝合用的针线,将破开的心脏缝了起来。 “塔内时光与外界不一。”龙王直直躺着,任凭鸿俊缝合,说,“莫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不碍事。”鸿俊说,“总得把你治好。” 裘永思在一旁静静看着,鸿俊先前怕的只是在塔里拖长了,与李景珑天人永隔,但只要李景珑进来了,两人时间对上,自然能碰面,现在已不太担心。 龙王安静地任鸿俊施为,巨大的、车轮般的双目间或一转。裘永思说:“獬狱当年是怎么逃出来的?” 龙王答道:“它原本不在塔底,乃是第一次试图从塔内离开,才被打入了最后一层。降龙仙尊,你应当不会不知道,深渊中所囚禁的蛟龙是因为犯了何事。” “抵抗龙王,试图脱狱。”裘永思说。 “正是。”龙王答道,“塔内所有的蛟,大抵都有刑期将满,离塔而去的一天。唯有攻击结界,意图脱狱失败的罪犯,方将坠入深渊。” 鸿俊两手尽是龙血,问:“獬狱原本要被关多少年?” “那就得问噎鸣了。”龙王缓缓道,“獬狱它,是唯一一条在塔内出生的蛟。” 鸿俊缝完龙王的心脏,听着裘永思与龙王对话,方知镇龙塔与凡尘间是两个世界,而塔内又有两个世界。第二层到第九层是一个,乃是关押蛟们的监狱。而塔底也即第一层,又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世界里,时光几乎是静止的,被投入深渊的蛟,如同死囚一般,面对的将是永恒的黑暗与寂寞。 “按理说塔里关着这么多蛟,为什么只生下了獬狱?”鸿俊找出随身的活血生肌的药粉,小心地撒在缝合后的心脏上,他迟疑片刻,又取出重明交给自己的丹药,捏碎了调开,均匀敷上。 “蛟是不能生育的。”裘永思说,“因为没有渡过雷劫,也无人为它封正。” “封正?”鸿俊依稀想起,重明似乎也提过这个词,却忘了是在什么时候。 “要解答獬狱的一生,你得先清楚,蛟到底是什么。”裘永思解释道,与鸿俊协力用披风将龙王的脖颈处包扎好,鸿俊跃上它背脊,捆上披风,勉强完成。 龙王的脖颈仍在往外渗血,却说:“感觉好多了,我带你们过去罢。” 裘永思与鸿俊上了龙头,龙王便缓慢腾空而起,升上空中。 “蛟是什么?”鸿俊又问。 “蛟是龙力精魂所化。”龙王答道,“是虺,是爬虫,是蛇,是鱼,是一切承龙力而生,毕生只望成龙的水族。” “龙力生蛟。”裘永思朝鸿俊解释道,“但蛟无法再生出蛟来,只能修炼为龙,而后才能有后代。” 裘永思解释后,鸿俊方明白,蛟与蛟间,是无法交|配生育的,传闻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但那是因为龙性本淫,龙与龟交合便得赑屃,与巨鱼交|配便得鸱吻……龙子与蛟不同,仍同属“龙族”。 天地间以龙、凤为尊,龙族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其数量也极其稀少。蛟的诞生,则与龙的交|配无关,而是在龙死后,或沉于江湖,或寂于山海。随着龙的死亡,其生前所拥有的强大精魂未灭,便缓慢地散入山林与湖泊之中。 世间水族或能吸食这部分精魂,便将脱胎换骨,如同龙一般蜕去外壳,化作长蛇状的幼蛟,一旦迈过了这门槛,则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朝着修炼的尽头——化龙而努力。 但这力量是有代价的,化作蛟之后,便无法再通过与同族、异族交|配的方式诞下后代,只因蛟族本身就是残次者。 上古时,龙族曾是世间的霸主,然则龙与妖、龙与古代仙人,连场大战后,死去了大量的龙,蛟便也随着涌现,在神州兴风作浪。最终则是一位古仙人与龙族达成了协议,建起镇龙塔,并将蛟群尽数关了进来,而七大龙王也同意了这一协议,自愿进塔,承担看守之责。 “什么时候?”鸿俊问。 “很久了……”那龙王飞向远方的光柱,沉吟道,“在你们人间,应是大禹治水时。” 鸿俊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久,都已经是中古时代了。 “我听说,它们的刑期足有千年。”裘永思说。 “塔内一日,外界一年。”龙王又答道,“古仙人这么做,乃是希望凡尘中人能随着岁月光阴,修得越来越强,届时将不再惧怕塔中蛟龙为患。” 鸿俊已经算懵了,塔里一千年,那么人间该是数十万年的岁月,这么想来,确实已是非常遥远的事,想必到得那时,人族变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那獬狱是怎么出生的呢?”鸿俊问。 “獬狱的出生,乃是一个意外。”龙王出神地说道。 群蛟被关进塔内后,事实上对塔内的光阴来说,也过不了多久——毕竟哪怕从大禹时期持续至今,仅数千年光阴,对镇龙塔中而言,只是十余年而已。镇龙塔成后,噎鸣成为全塔的最高执掌,守护着第九层。这条自天地初开时便已诞生的古老龙神,拥有着操纵时间的力量。 但唯一给它带来烦恼的,却也是时间。 在它的操纵之下,万物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产生了变化,却唯有在它的身上,这时光是唯一不变的,也即塔内与塔外的时间等同。自建塔以来,噎鸣独居第九层,岁月一成不变,也即相当于过了数千年。 “那他好寂寞。”鸿俊说,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独居曜金宫中的重明。 “嗯。”龙王说,“世间大多的麻烦,都是出在太闲上。闲着就容易生事。” 裘永思:“……” 于是噎鸣有时也会离开第九层,一路到第二层,再慢慢地走上去,他丈量每一寸土地,数清楚了整个镇龙塔里但凡有台阶的山、墓、碑、宫……到底有多少台阶,数树、数石头,正在它准备开始数沙子时,它认识了第五层森林中的一条蛟。 “那就是獬狱的娘?”裘永思问。 “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鸿俊嘴角抽搐。 裘永思说:“噎鸣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蛟与龙全是雄性。”龙王说,“没有母龙与母蛟。” 鸿俊说:“为什么?” “我们因阳力而生。”龙王说道,“不像人族,乃是阴阳调和之物,就像阴气所聚的蜃,蜃只有雌性。” 噎鸣兴许是寂寞得太久,也需要陪伴,于是那蛟便趁虚而入。兴许它的目的只是通过噎鸣成功逃出塔外,兴许它确实崇拜噎鸣的容貌。 那蛟偷取了噎鸣的少许龙力,试图越狱而出,但很快这一事便被龙王们发现了——第九层以下的七名龙王联手,将那无名蛟龙当场处决。而就在杀死它时,无名蛟身体爆裂,释放出血肉模糊的后代。 “那就是獬狱。”噎鸣平静地说道。 李景珑沉声道:“它是你的儿子。” “对外,我从来不说。”噎鸣道,“哪怕是降龙仙尊面前,也只称獬狱是我养子。” 李景珑说:“后来呢?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强大的恨?” 李景珑原本觉得獬狱之事已摆平,然而现在隐隐约约,觉得已没有那么简单。 “它的父亲有罪。”噎鸣说,“两个都有,但它没有。我力排众议,将它留在了第九层。将它抚养大,关于它的过去,龙王们绝口不提,但它有灵性,它不像它们……不像这塔里所有的蛟,它们生性暴戾、残忍。” “獬狱更像人,就像世间所有的少年般,想离开这座塔,去看看那未知的世界……”噎鸣续道,“它在年少无知时尝试着离家出走,但它的家不是寻常的家,它的父亲也不仅仅是父亲……” 阿史那琼眉头深锁,坐在栏杆上,叹了口气。 李景珑沉默不言,望向塔外远方。 “这个举动激怒了龙王们。”噎鸣最后说,“这对獬狱来说,只是一次顽劣的离家出走,但对塔内的蛟与龙,则是无比震撼的大事。我不得不将它投入了塔内第一层的深渊之中。深渊里不见天日,没有时间,没有生灵,有的只是无数废墟,与黑暗、沉寂。” “第一层的时间与镇龙塔不同,它的流逝极其缓慢。”噎鸣沉声道,“一旦被扔进深渊中,便永远不能释出,必须在其中苍老,最终死去。” 听到这里,李景珑说:“可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它放了出来。” “这对一个从未遨游过天地,从未看过山川与河流,从未认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在一个监狱里诞生,也注定将在监狱里死亡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噎鸣答道,“我想,对于它来说,我是一个罪恶的父亲。我犯下的第一桩罪,就是没有管好我自己,将它生了下来。” “有些孩子感谢父母赐予他们生命。”李景珑缓缓道,“有些孩子则不然。” “不错。”噎鸣说,“我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也是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它放了出来。” 李景珑沉默不语,他突然想起了鸿俊,也想起了杨国忠看鸿俊的眼神。鸿俊的父亲为了分离体内的天魔种而生下了他,獬狱的父亲为了排遣寂寞,于是它得以诞生。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两者存在于世间,仿佛有着奇特的相似之处。 “第二次将它放出来后,我问过它。”噎鸣道,“我问‘你恨我将你生下来不?’獬狱回答我‘不。’它觉得,只要是活着,总是好的。” 阿史那琼说:“你太小看它了。” “它是最像龙的。”噎鸣说,“它能洞察蛟们的痛苦与躁动,也能洞察我们的不安,它在小时候对所有不解的问题发问,有许多为什么。哪怕在我将它关进深渊中近千年后,它再出来时,仍与小时候一样,并未发生多少改变。” 这话一出,阿史那琼与李景珑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被骗了。”李景珑说。 “不错。”噎鸣答道,“被关上一千年,出现在我面前的应是充满愤恨与痛苦、时刻想着复仇的獬狱。但我当时并未觉察,只以为它悔过了。后来,它杀了我,它在深渊之中吸收了太多的仇恨与痛苦……那是曾经被关进深渊里的所有被流放的蛟,在漫长岁月中煎熬死去的怨恨,用人间的话说,那是……‘魔’。” 诡计多端 “后来,噎鸣死了。”龙王沉声道,“獬狱毁掉了每一层的封印,并以它从深渊中带上来的魔气,感染了所有的龙王。” 龙王的飞行颇有些摇摇欲坠,鸿俊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不打紧。”龙王答道,“前方就是深渊了。” 他们已飞过最初鸿俊与裘永思抵达时的雪山,来到那硕大的深渊裂谷前,鸿俊忍不住朝下看,瞬间险些掉下去。 “当心——” 龙王提醒道,裘永思抓住了鸿俊。 然而鸿俊朝裂谷中望去时,突然间仿佛看见了那最深处,出现了微弱的闪光。那闪光就像暗夜里远方树丛中的萤火,只是稍微一闪。 “那是什么?”鸿俊问。 裘永思说:“你看见什么了?” 龙王疑惑想低头,两人忙一起大喊。 “哇啊啊——别低头!”裘永思正攀在它的龙角上,随时可能被它抖下去。 “到了。”龙王说。 光柱已越来越近,清晰可见,鸿俊望向一片雪原中央,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传送阵竟是十分眼熟。 鸿俊:“咦?” “不错。”裘永思笑道,“我在第九层里学到了这法阵,驱魔司的结界,也是这么来的。” 难怪——鸿俊忽然想起九尾狐所画的阵法。 “獬狱用的也是……”鸿俊惊讶道,“你当时居然这么镇定,什么都没说!” 裘永思道:“乌绮雨所用的传送法术,一定是獬狱所授,我发现这个后告诉了长史,长史据此判断,獬狱也许仍在长安。” “抓紧了!”龙王喝道,“我们上第三层去!” 紧接着龙王猛地加速,冲进了蓝色光柱之中,轰然射向天顶,鸿俊与裘永思各自紧紧抱着一边龙角,连声大喊。 “我们得走了。”李景珑朝噎鸣说,“必须尽快解决此地,回到人间去。” “距离你们进塔,外头已过了大半月。”噎鸣说。 李景珑自打昨天从船上下来就没睡过,颇有些疲惫,阿史那琼说:“休息会儿罢。” “能走。”李景珑打起精神道,“先找到鸿俊再说。” “我将你们送到第八层去。”噎鸣说,“依次往下,通道已被獬狱打开,找到永思后,他自然能带你们上来。”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站在塔中塔的底部符文法阵上,噎鸣声音自塔顶传下,说道:“我还能再坚持三日,务必在三日内归来。” “什么?!”两人齐声大喊道。 然而噎鸣说完这句,法阵便随之一闪,将两人传送下去。 天宝十三年秋,夜,长安。 数场雨一下,长安便凉快下来,秋高气爽,明月长空,全城一片寂静。 杨贵妃洗漱过后,落寞地看着秋天里的兴庆宫庭院,自寿诞之后,杨国忠无故失踪的传闻已传得沸沸扬扬,她特地在李景珑出发前,往驱魔司拜访了一遭。得到的答案,则是兄长已死,一只妖怪取代了他的身躯——正如大姐虢国夫人一般。 但李景珑答应会守口如瓶,并配合太子行动,给杨国忠一个较合适的归宿。这归宿唯死则已,但至少死得体面。 杨家已出了两只妖怪,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巧合使然,虽然李景珑一再保证,余下的杨家人中不会再出这等事。却让她再看自己的两名姐姐:韩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时,眼神中带着惊疑与猜惧。 久而久之,每个深夜中,她都看见虢国夫人的影子,仿佛立在她的床头,令她魂不守舍,长此以往,简直要将她折磨疯了。李隆基则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兄长,她只得忍着泪,终日强颜欢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杨家为何如同中了诅咒一般,这是她的痛苦,也是家族的痛苦,回想当初,生父杨玄琰曾任蜀中司户。而后下狱,病重时将一众儿女召去,隔着铁床,嘱咐他们须得彼此扶持,杨家绝不会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而那时候的兄长一手牵着十岁的她,答应过父亲,一定会照顾好家人。 那时她尚且不知杨国忠究竟是李景珑口中的妖,或仍是人。这个问题就连李景珑也无法回答她,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是在他们诛妖之前,见上兄长一面。是妖也好,人也好,她想问个明白。 她有时甚至按捺不住,险些就要豁出去,朝李隆基质问,吵闹,甚至置自身性命于不顾,让李隆基给她一个答案。然则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杨家一户七十余口人。李隆基越老脾气便越难以揣测,一旦她被下狱,势必将连累所有依靠她的亲人。 她甚至连哭也不能好好哭一场,终日处于绝望之中。 她静静坐在月下,忽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秋风初起时,天地间有股兵杀之气,恍若令她看见了死亡。何时若自己死了,兴许便不再有这许多烦恼。 黑气在庭院中涌来,杨玉环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实上她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是如此开始,聚集为大姐容貌,低声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报仇。 “回来了吗?”杨玉环低声说。 “回来了。”那黑气聚集为杨国忠身形,杨玉环顿时一怔。 杨国忠衣衫破破烂烂,犹如寻家的孤魂野鬼,从花园中走来,摇摇晃晃地靠近杨玉环。 杨玉环蓦然一惊,踉跄上前,凄声道:“哥——” “贵妃娘娘?”宫女问道。 杨国忠一个趔趄,扑向杨玉环怀中,杨玉环瞬间醒悟,抱着他跪坐于地,回顾。 “别出来。”杨玉环平静地说道,“做了个梦,让我静静。” 宫女应了声,杨玉环跪坐于地,杨国忠满脸污黑,一身尽是烂叶与树枝,躺在杨玉环怀抱里,颤抖着抬起手,低声道:“我……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杨玉环急促呼吸,杨国忠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要……我要见……陛下。” 杨玉环转头,紧张地看四周,再低头注视杨国忠,泪水落在杨国忠脸上。杨国忠抬起手,拭去杨玉环的泪,说:“我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回来见陛下……只为……有……一句话,想说……” 杨玉环悲恸道:“不……不,你马上走,现在就走!走!” 夤夜,宫内一片混乱,手持火把的内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贵妃所居住的后殿。李隆基快步走来,身后则跟随着李龟年。 李隆基随手一指殿外,示意李龟年等着。 “雅丹侯说……” “朕是九五之身,何惧一妖怪?”李隆基答道。 李龟年便只得在外等候,李隆基迈进殿内,只见杨贵妃守在榻前,榻上躺着一身外袍破破烂烂的杨国忠。 李隆基静静看着,杨贵妃梨花带雨,已哭得不成人形。 “你来了,凡尘间天子。”杨国忠闭着双目,疲惫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面对这熟悉的脸庞,竟是一时不能戟指怒斥,曾几何时,此人音容笑貌,似仍在眼前。 “你觊觎的,始终是朕的大唐江山。”李隆基说。 “你又何尝不是少不得我?”杨国忠缓缓道,“实话说,昔时我确实有过几分不忍之心……从今往后,千秋万载的史书上,唯独骂我,不会骂你……当上人间天子的,又何曾尽是光明磊落,赤子之心?不过半是圣人,半是……罢了。” 君臣之间,心下了然。 杨国忠这些年里,为李隆基背尽了骂名,若不是他为李隆基如此敛财,大唐国库也断无今日鼎盛之状。自古守成之君麾下,从来就少不了奸臣。朝中弹劾杨家日渐声隆,唯独杨国忠心中清楚,李隆基亦是凡人,是凡人,便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贪婪与执念。 而他杨国忠,不过是当了李隆基的影子罢了。 李隆基沉声道:“你就是泾水中那条黑龙。” “不错……是我。”杨国忠疲惫道,“这就走了,这具身躯……还你就是。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我虽想夺你人间承平江山,却也曾视你为友……别了,大唐天子……” 正说话时,杨国忠浑身散发出黑气,杨玉环惊呼一声,李隆基马上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后退。 “你的劫数……不在我。”杨国忠最后说的是,“在……安禄山。” 话音落,他的手臂从榻畔缓缓垂了下来,倏然间一声龙吼,犹如暴风般卷过,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就此散去,黑气爆散,再缓慢蒸腾,升上天际。 李龟年再顾不得禁令,快步冲了进来,挡在帝妃身前,手上戒指焕发出红光,神火熊熊燃起,环绕三人身周。黑气散尽后,现出榻上杨国忠面容,秋风吹了进来,带起殿中纱帘。 李隆基怔怔看着面前的这一切,月光照进殿中,落在杨国忠脸上。 李龟年缓步走了上前,伸手试杨国忠脖畔脉搏,过了很久很久,那血脉处轻轻地跳了一下。 大明宫地底深处。 黑蛟在一团火焰中缭绕,四方黑气浮现出乌绮雨、飞獒等妖怪形态。 “这招实在太也行险。”乌绮雨冷冷道,“万一他们将那肉身处死了呢?” 獬狱沉声道:“不碍事,李景珑不在长安,已被我骗进了塔中,那具躯壳再醒来,便已是凡人,李隆基断然下不了手杀我。” “可你也无法再回到那躯壳中去。”乌绮雨答道,“熔魂之术极为困难,若非如此,昔年玉藻云也不会遭到孔宣封印。” “等。”獬狱说,“我需要的,乃是魔气。” 乌绮雨:“等到什么时候?” “等安禄山先动手。”獬狱道,“只要心灯不在这世上,最后赢家,必定仍是我。” 光芒闪过,龙王载着裘永思与鸿俊出现了第三层,鸿俊瞬间感觉到一阵灼热扑面而来。 “此处乃是真火狱。”龙王散发出冰寒之气,答道,“是火蛟与火龙王所在之地。” 四处尽是火山,熔浆在脚底下翻滚,鸿俊说:“又热又冷,会生病的。” “我尽力了。”龙王答道,“此处有另一龙王镇守,昔年也已被獬狱带出的魔气污染,我们须得避过它。” “它叫什么名字?”鸿俊说。 “我当真记不得了。”龙王答道。 鸿俊坐在它的龙角前,说:“你既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别的龙的名字。” 龙王答道:“当初七大龙王入塔,所遵循的约定,便是忘却自己的名字。” 鸿俊好奇道:“为什么?” 龙王说:“舍弃名字,也即意味着舍弃龙王之尊的地位,放弃属于我们的一切,充任战败的一方,与古仙人们许下契约。” “可是……”鸿俊想了想,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 裘永思说:“对龙来说,名字有着特别的意义,身为蛟时,它们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可獬狱有。”鸿俊说。 “那是噎鸣赋予它的名字。”龙王答道。 “我好像……”鸿俊想起一件事,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上古有龙,且龙们有名,那是实实在在记载着的。 “你的名字……”鸿俊突然想起来了,说,“你是不是叫玄……” 裘永思:“……” 鸿俊:“我想起来了!你叫玄冥!瞧我这记性。” 突然之间,两人身下那龙王随之一顿,继而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狂吼,它的身躯爆发出冰晶,并刮出了一道飓风,携着暴风雪横扫而去! “我想起来了——!”龙王吼道。 鸿俊:“……” 裘永思:“……” 紧接着,龙王升上空中,发出了第二声欣喜若狂的怒吼,它的伤势并未减轻,然而仿佛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裘永思说:“你镇定!玄冥!镇定点儿!” 玄冥升高后又猛一坠,冲向岩浆,鸿俊与裘永思不禁狂喊,眼看翻滚的岩浆大海已到近前,玄冥却蓦然喷出一口冰寒之气,方圆近十丈之地瞬息凝固,成为坚实土地。 “哎呀!”鸿俊被摔了下来,紧接着玄冥竟化身为人形,一身靛蓝长袍哗啦抖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飞舞,从脚到头,幻化为一名清冷英俊的青年。 鸿俊与裘永思瞬间瞠目结舌。 “真没想到。”玄冥低声道,“寿数临近时,竟还想起了昔日的名字,谢了。” 裘永思:“你做了什么——!” 鸿俊:“我怎么知道!” 鸿俊记得李景珑手上有本书,书上便记载了山海纪元时,群龙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早已湮灭在历史中渐不可闻,但那本书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 玄冥的胸膛处依旧出现了那伤口,内里渗出黑色的血液,正当他要再开口时,岩浆中却传来一声咆哮,一头火焰熊熊的巨龙冲了出来。 “是这一层的龙王!”裘永思说。 玄冥马上抬手,暴风雪扫去,那火龙却不说话,只搅起漫天岩浆,化作飞火流星射向熔岩海中。 “眼睛!”裘永思喊道。 那火龙双眼中正如玄冥心脏般,幻化出魔物,似是极为痛苦,搅得岩浆怒海内天翻地覆。玄冥喝道:“我送你们上去!” 紧接着玄冥一步冲上,化为龙王身躯,裘永思与鸿俊往龙首上一跃,玄冥以龙形疾射向那洒落无数岩浆的火龙。火龙全身都在燃烧,鳞片中飞射出橙红色的烈火,鸿俊与裘永思乘龙逼近火龙,裘永思喊道:“不行!太热了,要被烤焦了!” “我抓不住它!”玄冥吼道,“飞得太快了!” 那火龙在岩浆海中翻滚,玄冥哪怕浑身寒气亦无法冲进岩浆中将其抓出来,裘永思喊道:“引它离开熔岩,只要一次!” 玄冥聚气,朝熔岩中喷发出一股暴风雪,那火龙一冲而出,掉头朝玄冥喷出烈火,紧接着裘永思大笔一挥,喝道:“去!” 一切景象化作水墨,坠落的流星尽数堆叠在一处,那火龙犹如皮影一般,无法再左右闪避,只能退后。顷刻间玄冥已冲到近前,与其影子相贴,裘永思又是一声大喝道:“开!” 玄冥在空中一式翻滚,说时迟那时快,咬住了火龙脖颈,将它狠狠地撞在了一座满是黑岩的火山上,裘永思喊道:“鸿俊——!” 鸿俊旋转陌刀,被甩飞出去,身在半空一转,挥出陌刀,刷然一刀,将那火龙眼中的魔物硬生生斩了出来! 两只魔物在空中狰狞嘶吼,被裘永思一收,火龙几乎是痛声狂吼,被玄冥咬着撞塌了山体,摔在了黑石上。 玄冥化身为人,痛苦不堪,一手按着胸膛,一个踉跄险些跪下。 鸿俊与裘永思被甩了出去,忙回身奔向玄冥,玄冥却摆手示意不碍事,让他们去查看火龙。火龙王的双眼淌出大量的黑色血液,那血液洒在岩石上,顷刻间便被蒸干。 火山中气温极其灼热,鸿俊与裘永思被蒸得头发蜷曲,到得近前,两人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火龙王。 “它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荧惑?”鸿俊迷茫地说道。 跋山涉水 同一时间,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在雷电之中四处奔跑,天顶往下到处都是狂野的雷电,荒芜山丘之中,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畔绽放。 “我要聋了……” “你说什么……”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只能通过口型来辨认对方的话,奈何天上雷电四处狂射,一条不知何处前来的蛟冲下,嘶吼着绽放雷电,要攻击二人。 顷刻间阿史那琼在空中一个翻身,身周绽放强光,火焰熊熊燃起,召唤战神巴赫拉姆,腾空而起。 李景珑:“……” 紧接着,阿史那琼背后的巴赫拉姆双手一甩,挥出两道火焰长鞭,竟是活生生套住了那条袭击二人的青蛟,青蛟剧烈挣扎,疯狂甩动,阿史那琼手中的火鞭却牢牢锁住它的七寸,吼道:“给我下去!” 青蛟摔下地面,李景珑奔跑中飞身跃起,抓住那青蛟的独角,阿史那琼又如驭马般吼道:“起——!” 他将火鞭朝后狠狠一拖,竟是将青蛟平地拉高,穿过雷电,朝远方的巨大光柱飞去。 “降龙仙尊的名号须得改改!不如还是给我吧!” “我倒是不介意,你得问老裘——!” 李景珑竭力爬上青蛟背脊,与阿史那琼穿过雷霆万道的第八层,飞往通行的光柱,更远方出现了一条浑身闪电绽放的巨龙,嘶吼着朝他们冲来。 “抓紧了——!”阿史那琼吼道。 那巨龙两角被迷雾缠绕,释放着覆盖了整座山谷的雷霆,雷电先是升上天际,再分散着坠向大地。第八层区域极小,仅容纳数条青蛟与那四处翱翔的雷电龙王,眼看龙王顷刻间已到了近前,阿史那琼拖着火鞭将那青蛟来了个旋翻,与龙王擦身而过的刹那,李景珑蓦然看见了它角上散发出的黑气中,有两只魔物正在狰狞嘶吼! 李景珑一声大喊,险些被甩飞下去,阿史那琼硬生生将青蛟拉高,接着雷电龙王再次冲来。 “冲过去!”李景珑怒喝道,“别躲!” 阿史那琼:“……” 李景珑放开蛟背,快步沿着蛟身冲向蛟头,飞身跃起,一脚踏上阿史那琼肩膀,阿史那琼身体一沉,李景珑飞身越过,站在蛟头前,两人操控那青蛟,不避不让,迎着雷电龙王激射而去。 龙王两角上雷霆聚集,现出蓝紫色的电光,漫天闪电随之一收,天地间一片静谧,所有的雷电瞬间消失,而角上跳跃的电不断攀升,现出刺眼的橙红色,蓄势待发,只要一释放出,便将把他们电得灰飞烟灭。 阿史那琼狂叫道:“老天!我还没认到干弟弟——!长史!我不想现在就死啊——!” 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翻转手中智慧剑,大喝一声,绽放出一道光柱。那光柱嗡地射去,冲击雷电龙王。龙王冷不防被这么一照,在空中突然翻滚,伴随着一声狂吼。 青蛟与龙王堪堪擦着躯体掠过,背后雷电爆发,炸得山石崩塌,万千碎岩升上天空,再被雷电密集轰炸,坠向地面!到处都是闪光的电海,李景珑已无法再与阿史那琼交谈,被甩向大地。 百忙之中阿史那琼一鞭卷住李景珑,将他倒卷回来,驾驭那青蛟,一头冲进了光柱中。伴随着巨响声,两人与青蛟、无数碎岩一并被传送进了第七层。 第三层内,火焰龙王的双眼蒙上了黑布,一身红袍,朝向无边无际的岩浆之海抬起一手。岩浆中黑曜岩浮起,裘永思先行,其后跟着玄冥,再是鸿俊。 “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荧惑说道,“梦醒之时,想起了从前的名字。” 鸿俊时不时侧头,总按捺不住去看荧惑。 他的一身火红色战袍令鸿俊想起重明,仍在淌血的双眼又有点儿像袁昆。鸿俊看见他时,突然心里隐约有些难受:他离开家太久了,不知道重明在太行山上过得怎么样。 听到噎鸣的故事时,鸿俊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守在曜金宫中的养父。这时间他甚至有些愧疚——有了李景珑,便弃养父于不顾的愧疚。 “不碍事。”荧惑仿佛知道鸿俊在看他,开口道。 自打进了镇龙塔后,听到龙王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碍事”,玄冥这么说,荧惑也这么说。 “怎么总看他?”玄冥问道,众人在悬浮起的、滚烫的黑曜石上,走向第三层的光柱。 “想起我爹了。”鸿俊说。 “与我长得肖似?”荧惑淡淡道。 荧惑身上的火焰气息与重明确实有几分相近,那是一股灼热的、将把靠近者点燃的感觉。 鸿俊“嗯”了声,抬眼望向那光柱,荧惑却说:“你是凤凰带大的孩子,是不是?” 荧惑也感觉到了,裘永思见鸿俊似有几分想家,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在这孤独而空旷的、与世隔绝的塔中,李景珑又不在身畔,鸿俊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全感。 “我想他了。”鸿俊说。 “凤凰的寿命,才是真正的永恒。”荧惑道,“不寂不灭,在烈焰中涅槃转生,这么想来,生于天地间,阳寿终有尽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得空多陪陪你爹罢,莫要像獬狱与噎鸣。” 荧惑不知鸿俊与重明的关系,提醒时亦是点到为止。鸿俊便点了点头,在龙王的带领之下,走进那光柱之中。 天宝十三年,冬。 距离李景珑进塔已过将近四个月,江南道彭泽县,清晨时分,草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一匹马沿着官道驰骋,辗转入彭泽。 马上一男一女,各裹着貂裘,男子面容俊秀,如女孩儿般貌美,皮肤白皙,一头深棕色鬈发,双目如同浸了水的宝石。女子则露出的脖颈,手腕略显古铜色泽,睫毛浓密而长,一双大眼睛如两池秋水,神情却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正是阿泰与特兰朵。 阿泰抵达彭泽后,先往驿站去取书信,果不其然,找到了李龟年从长安送来的信件。 “不会吧。”特兰朵皱眉道:“你大师兄做什么吃的?怎么那大蛇又回去了?” “嘘。”阿泰展开书信阅毕,付了银钱,再取到一份杭州伏云山庄的来信,盖过印鉴,内里是一张白纸,这也代表着李景珑处一切正常,未有出塔迹象。 原本李景珑在进塔前分派了任务,未到自己出塔之际的这段时间,不需任何人留守伏云山庄等候。而是让他们分头前去,协助他寻找不动明王余下五件法宝的线索。于是莫日根与陆许往幽州,而阿泰与特兰朵前来彭泽,这两处都是狄仁杰曾任职之地,根据李景珑猜测,狄仁杰当年,说不定就是在这两地的其中一处,寻获了智慧剑。 毕竟数月前,众人理所当然地以为獬狱重入镇龙塔,然而李景珑与阿史那琼进,獬狱出,一进一出,导致驱魔司彻底中了这黑蛟的算计。四人临别之际,见獬狱扑出,当即色变。 奈何一切业已太迟,无法挽回,四人短暂商量之后,莫日根提出,獬狱逃离后,显然不知李景珑在长安还埋伏下了作为后手的李龟年,若贸然回京,只会自投罗网。 而安禄山处情况不明,更重要的,则是打探幽州一地的消息,于是莫日根决定,原计划不变。 早在下江南时,李景珑便商议制定了未来一年内的行动方向:以寻找不动明王法器为主,同时打探逃离长安后的安禄山动向,并设法渗透入幽州。 四人组成两队,分头上路,阿泰将范围定在江西道,开始搜索与打听狄仁杰的踪迹。就在三个月前,李龟年发来第一封信:杨国忠回朝了。李隆基不仅没有听李景珑的,让李龟年出手收拾他,反而容忍杨国忠在兴庆宫中养伤! “事情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阿泰朝特兰朵说,“獬狱似乎死了,或者说,它通过一场巧妙的伪装,重新让皇帝相信了他。” 特兰朵看着阿泰手里的信,说:“看不懂汉文,你给念念。” 阿泰无奈摊手,答道:“大师兄就写了这么多,他会继续观察,让咱们别着急回去。” 杨国忠回到兴庆宫后,在杨贵妃的说情下,成功地保住了性命,李龟年用尽办法,都无法试出他身上仍残余的妖气。杨国忠更表现得似乎忘了许多事,终日在兴庆宫养伤,更避不上朝。 这一下杨国忠从暗转明,虽是走了一招险棋,但李景珑分|身乏术,一时没空对付他,驱魔司反而奈何不得。 “等长史出塔后再想办法。”阿泰最后说,“老实说,我不信獬狱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肉身……今天去调查江州府。” “能找到吗?”特兰朵已经有些乏味了,从杭州北上,他们四处打听消息,花了将近半年,而距离狄仁杰当年在彭泽做官,已过了足足六十年。六十年前的事,迄今还有几个人记得? “找不到也得找。”阿泰吹了声口哨,无奈道,“能怎么办呢?走呗。” 特兰朵瞪着阿泰,说:“看不出来,跟着那汉人久了,居然还懂事了不少。” “我从前很不懂事么?”阿泰笑着上马,伸手拉了特兰朵一把,特兰朵翻身而起,坐在阿泰身后。 “从前碰上事就躲。”特兰朵说,“现在怎么不见你躲了?” “用汉人的话,这叫‘韬光养晦’。”阿泰笑道,“钱会有的,故乡也会有的,你要相信我。”说着一抖马缰,沿途驰往江州府。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咱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你两个月前就这么说……” “这次千真万确……” 十一月,幽州狂风卷着飞雪,两匹马驻于驿站外。 莫日根在驿站内查信,寻找阿泰从江州发来的文书,陆许看了一会儿,挑出一封“大唐驱魔司”的信封,拍在莫日根面前,说:“一封。” “长安有么?”莫日根在驿站柜上,于那堆积如山的信件中翻检,入冬时幽州堆积了大量的南路与中原路信件,然而自打安禄山接任幽州节度使后,便发展出了独立的情报网。至于长安、洛阳两地通过驿站的来往文书,谁会在意? 久而久之,越堆越多,每到季末,驿站便用箩筐装着,抬去烧掉,冬天还有衙役拿着大唐盐铁司的信件去引火烧炭。每当莫日根过来找信时,感觉自己就像只四处翻食物的狗。 “长安没有。”陆许随口道。 莫日根拆出阿泰的信,陆许只是看了一眼,便说:“被你猜中了。” “嗯?”莫日根眉头深锁,忽然察觉一事,说,“你认字儿了?” 陆许不耐烦地答道:“早学会了。” 莫日根笑了起来,伸出食中二指去贴陆许侧脸,陆许却飞速避开,警惕地看着莫日根。 “还笑?”陆许说,“这下怎么办?鸿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相信他们。”莫日根说,“咱们办咱们的。” 说着莫日根收起信,出去牵马,只不上马,与陆许两人在风雪里慢慢地走着,幽州人声鼎沸,再过一日路程便到范阳。较之阿泰那一队,莫日根的任务要艰巨得多,毕竟此处是敌人的大本营,不容你随便调查,最重要的,是先隐藏好自己。 “我怀疑这儿根本就没有你们说的那东西。”陆许展开手中羊皮卷,抵达幽州已有将近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他们先是北上到距离范阳二百里路外,踏入契丹人地盘,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绵延的群山里是狼与鹿最好的活动场所,却没有半点古城的迹象,只找到了不少被盗墓贼开挖后的荒置墓地。 按陆许的提议,或许他们还需往北边走,去大鲜卑山碰碰运气,狄仁杰当年任幽州刺史时,此处南来北往行商聚集,也许有鲜卑人将北方挖到的宝物带进了幽州。 莫日根则坚持先回城中,探探南方与中原风声再出发。毕竟一进鲜卑山,就得在山里待上好几个月时间,果不其然,他们得到了一个最坏的消息。 最危险的地方也即是最安全的地方,杨国忠回到长安,成为众矢之的,却也大剌剌地住在了天子眼皮底下。没有李景珑,驱魔司余部完全不谙与天子打交道的方法,贸然回长安搦战,只恐怕杨玉环护兄心切,反而导致驱魔师们有危险。 “李龟年检查不出妖气。”莫日根边走边朝陆许分析道,“也就意味着至少在这个时候,杨国忠翻不起风浪。” 陆许:“我不相信獬狱会这么轻易放弃凡人的肉身。” 莫日根答道:“但,只要他作为凡人活着,也即是说,他不会在长安聚集更多妖怪。” 陆许说:“那么你觉得,他在等什么呢?” 莫日根没有回答,与陆许离开城外驿站,登上一座小山坡,望向不远处城中的一团黑云。 那团黑云笼罩着幽州城,乃是铁坊日夜冶铁所升起的浓烟,答案昭然若揭。 莫日根说:“进城看看。” 离开杭州后,陆许这一路上从未违拗过莫日根的意愿,就像鸿俊跟在李景珑身边一般。但鸿俊是不懂,陆许则是懒得管,只有在这时,他突然开口道:“等等,大狼,我不想进去。” 莫日根倏然望向陆许,陆许说:“我总觉得幽州城里非常危险,还是别去了。” “妖气冲天。”莫日根说,“你留在这儿罢,我去去就回。” “你……”陆许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么说只是委婉,不想让莫日根贸然涉险,这意思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他当即黑着脸,说,“不行!” “那你监督我?”莫日根回头笑道,再一扬马鞭,冲下山坡,进了幽州城。 灵光乍现 幽州城中,妖气重得根本不用查,刚进去就感觉到了。这城里近乎一半是人,一半是妖。人族尽是身披甲胄、手持武器来来去去的幽州军,妖族则全是城中百姓。 一股怨气近乎冲天而起,原本居住在幽州城中的百姓们已被妖怪啃食殆尽,獐头鼠目的蛇妖、猪妖、狐妖、虎妖等取代了这座城里的原住民,当街斗殴,四处环顾。 这座城池就像矗立于平原上的一只巨大怪物,张开大口,来者不拒,行商、旅人只要一进城,便成为了妖怪们口中的粮食。莫日根与陆许没有走正门,而是翻过外城墙,直接进了城中偏僻处。 “太多了……”陆许说,“得通知……” “通知谁?”莫日根与陆许走在小巷中,观察幽州城内情形,进城前两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象。 陆许一怔,通知谁?通知驱魔司?通知李景珑?如今神州大地,一共就只有七名驱魔师,还有四个在杭州镇龙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有一名妇人发现了他们,朝两人走来,莫日根脸上两侧现出狼毫,双目瞳孔化作一条线,现出灰蓝色狼目,犬齿伸长。面部变幻为妖形,一步上前,挡住陆许,朝着妇人低低嘶吼一声。 那妇人便“哟”了一声,说:“狼?没见过你俩,新来的?” 莫日根眼中充满警惕打量着她,伸出毛茸茸的手,陆许会意,与他牵住。两人经过小巷,转头看那妇人。 妇人抬起一手,手无五指,手臂一侧现出蜘蛛的獠毛,节肢朝北边一指,说:“新来的,上卫府门外登名。” 莫日根只不吭声,带着陆许快速出了小巷。 街上不少妖怪来来去去,虽都是百姓身形,长尾的长尾,毛耳的毛耳,竟都懒得再掩饰。人间竟有这么一城充斥着妖,四处横行霸道,简直是陆许做梦也想不到的奇景。 “它们互相之间似乎都认得。”陆许朝莫日根低声说。 莫日根凑近陆许耳畔,极小声道:“狐狸听觉都灵,少说废话。” 陆许便不吭声了,与莫日根穿过长街,一路往卫府方向走,只寻思着要如何脱身。万一被城内妖怪发现,只要别被围攻,苍狼与白鹿速度极快,陆许又能踏空飞翔,大不了将莫日根一载,飞出城外去。 麻烦就麻烦在,现在他不知道莫日根到底想打探到多少消息才愿意走,一旦对方有厉害的大妖怪,势必难以招架。 幽州府外排了长长的一串队伍,莫日根到得街外,马上示意陆许躲起来,两人藏身一座建筑后,朝外望去。 “家住哪儿?叫什么名字?来做什么?”鲤鱼妖提着笔,朝前来报到登记姓名的一只黄鼠狼说道。 “长林县。”黄鼠狼说,“没有名字,听说天魔大人打算带咱们过好日子,这就来了。” 那黄鼠狼身后则是一家三口,一名妇人,带着一黄鼠狼头人身的半大小孩儿,怀里还抱着只臭烘烘的小黄鼠狼,小黄鼠狼探头,打量鲤鱼妖。 “叫戊甲丁吧!”鲤鱼妖大笔一挥,登记了来历,说,“上城西军营去,有人给你一家四口安排。” 黄鼠狼妖领了牌子,鞠躬便走,后面上来一名黑黝黝的铁塔般的壮汉,打量鲤鱼妖,鲤鱼妖顿时感觉到一阵被天敌注视的恐怖气息——面前这家伙是头熊! 熊妖目光越过鲤鱼妖,落在它背后的女子身上,此刻,鲤鱼妖的主人,画皮丹霍正捧着一面镜子画眉毛,朝它投来更为危险的一瞥。 熊妖便道:“鲜卑山,阿壮,听说天魔这儿不缺吃的?” 鲤鱼妖登记过,此时又有妖怪过来,俯身丹霍耳畔说了几句话,丹霍便不耐烦地将镜子摔到桌上,起身道:“我回府去看看。” “别啊!”鲤鱼妖怕突然来个猫妖,光是盯着它看都能把它给吓昏过去。 “瞧你怂的。”丹霍说,“我去去就来,听话。” 鲤鱼妖:“……” 丹霍转身离开,鲤鱼妖开始胆战心惊地面对一众妖怪,心想我是要成龙的,才不怕你们呢。 幸亏接下来登记的妖怪里,没有它的天敌,鲤鱼妖跟着驱魔司这么久,倒也从李景珑身上像模像样地学了点儿官威,虽然它的眼睛长在脑袋两边,居高临下地审视妖怪时总不免侧过鱼头,光这点不免煞风景,但拍桌子、写字的时候还是带着架子的。 直到日落西山,今天进城的妖怪才少了些,鲤鱼妖便收起本子,从椅子上跳下来,两脚被寒风一吹直哆嗦,蹦跶着回府去。 绕过一条小巷拐角时,倏然间鲤鱼妖被两根手指往嘴巴里一戳,勾住下巴提了起来。 鲤鱼妖嗓子被制住,一声“救命”只喊不出口,一阵天旋地转,两手乱挥,刹那莫日根的声音在耳畔冷冷道:“好久不见了,赵子龙。” 陆许面无表情道:“真是惊喜。” 鲤鱼妖瞪大眼睛,瞬间就放弃了挣扎,可怜巴巴地看着莫日根。 冬季一场南下的寒潮席卷了江东江西两地,入夜时,江州官府尘封的卷宗室内,特兰朵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几前趴着,阿泰则从书架上挨卷翻找昔年狄仁杰留下的记录。 彭泽县的卷宗在四十年前全部搬到了此地,这卷宗室早已无人问津,阿泰出示李景珑的手书,外加使了些银钱,便轻而易举地获准入内查卷。 “毫无头绪。”阿泰自言自语道,“彭泽周遭连地皮都快被翻过来了,狄仁杰究竟在哪儿找到的剑呢?” 特兰朵左手拿着个银戒指,滚到右手,又滚回去,懒洋洋道:“你们都猜错了吧!” “直觉告诉我,不会有错。”阿泰说道,“你记得在路上打听的消息么?” 阿泰与特兰朵在彭泽朝不少人打听过,其中不乏八十来岁的老叟,其中有人曾在县衙当差,确实注意到狄仁杰有一把佩剑,至于哪儿来的,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一名曾迎接过狄仁杰调任彭泽县令的 “最好给我在三天之内找出来,否则要你好看。” 特兰朵不识汉字,看不懂也没法帮阿泰查资料,阿泰皱眉道:“让你回客栈去歇息又不去。” 特兰朵一直坚持跟着阿泰,阿泰生怕她乏味,又推辞不过,只得将她带在身边。 “是啊,我不像孔鸿俊,不像陆许,不像他们的老婆。”特兰朵说,“我还不是男的呢,不能陪你们打架。” “瞧你说的。”阿泰哭笑不得道,“我又不喜欢男的。” 特兰朵不吭声了,阿泰将翻过的卷宗扔进一个空缸里,伸了个懒腰,说:“你怎么总是口是心非的,嫌气闷就回去歇着,能听话点儿么?” 这话仿佛戳到了特兰朵痛处,只听她怒道:“听话?听谁的话?听你的?我要愿意,早就嫁人了!轮得到你!” 说着特兰朵要抽皮鞭,阿泰马上色变道:“别!我错了!别动粗!” 特兰朵这才横了阿泰一眼,说:“你给我唱首歌听。” 阿泰:“……” 阿泰正忙着,这时候要给特兰朵唱歌,当真是抓狂,奈何不唱歌就要挨鞭子,他只得取了琴来,规规矩矩地坐到特兰朵面前。 “唱什么?”阿泰正色道。 “随便。”特兰朵靠在案后,懒洋洋道,“唱‘飞鸟去了又来’吧。” “也听不腻。”阿泰笑着说。 特兰朵一脸不满地打量阿泰,说:“喜欢这首歌不行啊?” 阿泰便拨弄几下琴弦,吟唱道: “飞鸟去了又来,潮水涨了又退……” “花儿开了又谢,草原绿了又黄……” “星辰诞生又消陨,山盟海誓,说出口后又遗忘……” “唯有你的双眼像那碧蓝色的湖水,让我恨不得常常守在你身旁……” 阿泰唱着唱着,不知为何,想起了与特兰朵相识的那一天。 那是十二岁的一个冬天,他在寂寥的圣殿内弹着琴,伤感地唱着歌。特兰朵跟随叔父的商队,途经圣殿,进来朝觐早已熄灭的神火时,穿过花园,意外地发现了阿泰,那时他正在柱后歌唱。 他唱着歌,望向特兰朵。 初冬时绵软的小雪落在他的琴弦上,随着他手指一拨,琴弦震动,雪花遂为晶粉飞散,消失在天地间。 后来,她便常常来看这名年轻的祭司,冬夏两季,如候鸟一般往复,从不间断。每当秋去冬来,他身穿黑色的袍子,在神火的余烬前祈祷之时,她总会带来一些钱、一些吃的,放在祭坛前。 十四岁前,他的老师尚在,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泰在祭坛前,朝特兰朵投去的一瞥。 “星辰告诉我,你宿命里的妻子不会是她。”圣女的声音犹在耳畔。 “若宿命予我离别,我便坦然承受;若宿命赐我欢聚,我甘之如饴。” 阿泰点燃圣女尸体,神殿最后一任传人化作漫天灰烬之时,特兰朵始终站在他的身后。 “父王让我选一个人,从此嫁给他。”特兰朵说,“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阿泰转身,注视特兰朵,没有回答。 特兰朵脸上带着柔媚的笑容,就像乌尔莫斯湖畔春天来临时诞生的大捧大捧的鲜花,开得如此灿烂繁华。 “我不能娶你。”阿泰说,“我太忙了,你嫁给别人吧。” “我可以等。”特兰朵答道,“等你不忙的时候,记得来。” “宿命让我与你分离,我坦然承受;宿命赐我欢聚,我甘之如饴……”阿泰低声唱道,“只要让我再看见你眼中的湖水……” 特兰朵倚在案上,望向卷宗室外的院子,冬夜梅花绽放,雪下了起来。 “去忙你的吧。”特兰朵听了这歌,便笑吟吟地说道,她的人生,仿佛只要听到阿泰唱歌,便再无遗憾。 “看见你眼中的湖水,如夜空般深澈。”阿泰最后唱道,“你眼中的……” 突然间,阿泰琴声戛然而止。 特兰朵:“???” 阿泰皱眉,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个念头。 特兰朵说:“你饿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阿泰马上抬手,示意特兰朵不要打断自己的思考,继而一阵风般地起身,说:“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特兰朵说,“这都能想到?” 阿泰说:“咱们把彭泽周遭二百里地的地面上全部查过了,是不是?” 特兰朵说:“对啊,全是田地,以前是田地,现在也是,什么都没有。” 阿泰说:“还有一个地方,是漏了的!鄱阳湖!我看看……有了!” 阿泰在存放水文资料的架子上找到记录。 “长寿三年秋,鄱阳湖浅泽,清泽中淤泥,现一古道,怀英亲率县卫勘察,独入一昼夜……一定就是这儿!枯水季中,湖底出现的古道!” 幽州入夜,全城亮起红灯笼,到处都是猖狂的笑声,犹如群妖乱舞,平添诡异气氛。一座废弃的民居中,榻下胡乱堆着几具森寒的尸骨,显然是妖怪们啃完人后看不上这房子,便草草离去也不收拾。 莫日根与陆许为避妖怪耳目,将鲤鱼妖抓到了此处,此刻两人各坐案几一侧,鲤鱼妖躺在案上,嘴巴一动一动,说:“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们。” 陆许:“你躺着做什么?不会站起来说?” 鲤鱼妖:“自打来了幽州以后,我的心脏就一直不大好,受不了刺激。” 莫日根:“你别给我装蒜!安禄山有什么计划?” 鲤鱼妖说:“他打算一个城接一个城地吞并下去,把妖怪们派到各个城里,取代活人,先是幽州,再是江南,然后是荆州,再是并州,将中原包围起来,再举兵造反,让人族士兵打头阵,妖怪随后跟上。” “他就半点不怕驱魔司么?”莫日根说。 鲤鱼妖答道:“驱魔司只有几个人,对付不了全城妖怪。” 陆许说:“你告诉了他们多少内情?” 鲤鱼妖愤怒无比,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怒吼道:“我才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莫日根朝陆许道:“它不敢说,先前跟着咱们,后来又是獬狱的人……獬狱的鱼,安禄山若知道了,不会放过它。”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守口如瓶的——!”鲤鱼妖更加愤怒了,吼道。 “好好好。”陆许百无聊赖地安慰道,“你是为了弟兄们的安全。” 莫日根嗤之以鼻,鲤鱼妖简直气得全身发红,快成了锦鲤。莫日根冷冷道:“看似妖怪众多,却都是乌合之众,只要除掉安禄山,余下宵小,自然作鸟兽散。” “怎么除?”陆许说,“现在杀进府里去?” 莫日根说:“什么时候起兵?” 鲤鱼妖答道:“我不知道,这是最高机密。” 莫日根打量鲤鱼妖,鲤鱼妖说:“鸿俊还好吗?” 两人异口同声道:“不知道。” 陆许:“鸿俊是谁?” 莫日根:“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鲤鱼妖有些失落,耷拉着鱼头,陆许与莫日根交换了个眼色,莫日根说:“啊,想起来了,不过这得看你表现。” 陆许开始有点儿不忍心了,但想到其中之事错综复杂,自己也不好开口,毕竟是否原谅鲤鱼妖,他说了不算,只能等李景珑发话。 “怎么表现?”鲤鱼妖仿佛窥见了一丝希望,忙问道。 “你自己看着办罢。”莫日根显然无心再与鲤鱼妖纠缠,答道,“碰上他们的话,我会替你说说。” “鸿俊在哪儿?”鲤鱼妖又问。 莫日根自然不可能告诉鲤鱼妖现在驱魔司的计划与行踪,否则那才是真的脑子被门夹了,他只起身,朝陆许示意。 “我跟着你们走!”鲤鱼妖说,“我要回家!” 莫日根随手拦住了鲤鱼妖,与陆许出门,陆许忍不住回头看了鲤鱼妖一眼。 鲤鱼妖跟了出来,在莫日根身后穷追不舍,陆许却道:“飞出去罢,否则太显眼了。”说着幻化成白鹿,鲤鱼妖忙上前抱住白鹿的后腿不放。 “你下去。” “带我回去吧,求求你们了!” “不行。”莫日根说。 白鹿有些迟疑,莫日根说:“快走!赶时间!” 白鹿只得抬起蹄子,朝后一蹬,鲤鱼妖顿时被甩飞出去,摔在地上。 “老三,你变了!”鲤鱼妖说。 “你好好表现。”莫日根头也不回道,“鸿俊会原谅你的。” 白鹿腾空而起,踏过房顶,鲤鱼妖赶紧爬起来,喊道:“等等!那天我在驱魔司外头……” 然而白鹿已飞上天空,消失了踪影。 龙魂归宿 “星光暗淡。”白鹿说,“我飞不了多久。” “尽快回长安去,东西不找了。”莫日根说,“出得城后,下地换我载你。” 说时迟那时快,城中升起一团黑气,轰然旋转着朝白鹿射来,莫日根顿时回头,吼道:“陆许!当心!” 白鹿冷不防遭那黑气一撞,瞬间坠落,黑气咆哮着射向两人,陆许在空中化作人形,莫日根忙一个转身,抱紧了陆许,两人狠狠坠向城外平原,摔进了一片树林中。 撞进去的瞬间,莫日根右肩先着地,手臂顿时骨折,痛吼一声。 “陆许!陆许!” 陆许昏迷不醒,远处传来妖兽嘶吼,显然大批幽州城中妖怪已经发现敌人踪迹,纷纷出城追来。 苍狼背着陆许,前爪蜷着,靠三只爪子一瘸一拐,拖着残腿在平原上疾冲,逃离幽州城。 烈日当空,漫天黄沙,死寂之地中,风沙掩埋着一具上古巨龙的尸骸。 裘永思、鸿俊与荧惑骑在玄冥龙头上,来到了镇龙塔的第四层,这是一个万里黄沙的世界。 “它叫什么名字?”玄冥绕着那尸骸飞了一圈。 “忘了……”鸿俊本来还在努力回忆,见那尸骸时,更想不起来了。 “不重要,它已经死了。”荧惑说,“它是最老的一位,昔年更在鼎湖接走过轩辕氏,走罢。” 玄冥便昂头升起,运劲于腹,荧惑随之也轻轻吸气。 裘永思双掌合十为礼节,旋即玄冥与荧惑同时吐气,发出一声金铁般交错的龙吟,那龙吟声清越却不刺耳,犹若龙族以一个奇异的礼节,正在为这老龙的辞世而发出阵阵悲歌。 龙吟声在鸿俊的胸腔中激起阵阵共振,远方沙丘环抱中央,那直通天际的光柱越来越近。 紧接着玄冥一头扎了进去。 又一声巨响,狂风卷来,所有人同时大喊,被甩飞出去,鸿俊没想到这一层居然风力如此强大,连玄冥也被吹起,在空中远远抛开。 “鸿俊——!”裘永思喊道。 鸿俊瞬间已不知道被卷到什么地方,刹那间裘永思、荧惑与玄冥都变成黑点,消失在狂风之中,他抖开五色神光,却完全无处着力,他射出飞刀,飞刀一瞬间被狂风卷走,鸿俊忙抬手召回飞刀,人的速度却比飞刀更快。 裘永思刚一挥笔,却发现这一层的狂风之中,根本无法入画,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头上、脚下,尽是万丈虚空。 荧惑化作火龙王,喷出火焰,火焰一出口便被卷到风口的另一侧,玄冥不断翻滚,喷出冰息,奈何两名龙王的龙息刚一释放便被卷走。 “永思——”鸿俊狂喊道。 风壁重重卷来,毫不留情,鸿俊只觉自己已化作为飓风中的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狂风里飞快旋转,不辨方位。 刹那间世间晦暗,如有无数光点,犹如流星般疯狂卷来,眼前顿时又一片大亮。 鸿俊的心脏霎时狂跳,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一声龙吼,不知从何方响起,第五层中央的巨大龙卷风中,一条龙的身形若隐若现,黑气随着龙卷风不断扩散,龙吼声道:“蝼蚁之力,不知天高地厚……” 鸿俊艰难一转身,只见龙卷风中万点流星释放,犹如划过黑暗的千亿白线,被卷在那黑暗龙卷里疯狂旋转。 那是……心灯! “李景珑?”鸿俊颤声道,“李景珑——!”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狂风里,黑气飞卷,紧接着那心灯释放出的白线硬生生绞着龙卷风扭转了方向,朝鸿俊飞速一扫,风眼处陷落的巨力犹如将他扯进了一个通道之中,令他飞速沿着那风口隧道“唰”一声滑了进去! 漫天彻地的黑暗里,他看见了一根屹立于风眼中的石柱,而李景珑一身武袍猎猎飞扬,全身光芒万道,一手释放出千万缕光芒,犹如实体,被卷向龙卷风壁。天地一片漆黑,如末日降临,李景珑却巍然屹立,就像这黑暗里的神祇! 鸿俊悲喜交集,喊道:“李景珑——!” 紧接着又是一声龙吼,缠绕在黑风龙卷上的心灯之力瞬息间被崩散,鸿俊眼看已靠近李景珑,又被一股巨力倒卷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景珑伸出一手。 鸿俊伸出一手,两人在那错身而过的短短顷刻抓住了彼此! “李景珑——!”鸿俊的眼泪淌了出来,在风里飞散。 “叫什么?”李景珑带着笑意,分开了这么久,仿佛只是一刻钟般寻常。 两人紧紧抓着对方手腕,鸿俊在狂风里不住喘息,李景珑又说:“叫什么?叫错了!枉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来救你,叫哥哥!” “哥……哥哥……”鸿俊真是服气了,叫道,“这种时候你还……” 李景珑蓦然一使力,将鸿俊强行拖到自己身前,鸿俊堪堪立足,两人脚下一丈方圆的石柱正在不断崩塌,转眼间就要彻底断裂瓦解,李景珑一声断喝道:“抱紧了!” 鸿俊马上从身侧紧紧抱住李景珑的腰,只见石柱前现出一条通体雪白、额上漆黑一片、散发出魔气的龙王,龙王陡然睁开双眼,朝两人发出嘶吼! 龙卷风朝着中央石柱飞速收拢,就在此刻,李景珑左手一握,现出一把弧月般的长弓,右手再凌空一扣,三指屈两指伸,将那心灯幻化出的长弓拉成满弦,光芒幻化成箭矢。 鸿俊:“……” 鸿俊抬头看李景珑侧脸,他射箭的那一瞬间,侧颜英俊得令他心脏狂跳。 “看敌人,看我做什么?”李景珑嘴角略一翘,仿佛感觉到那一瞬间鸿俊的怦然心动,心灯之力再次增强,刷然箭矢离弦! 光箭一飞出,并未直取龙王额头,而是“轰”的一声化作漫天花雨般的强光,朝着四面八方飞出,继而高速旋转。龙王仿佛意识到危险,蓦然一转头。 紧接着李景珑剑指一挥,铺天盖地的光线尽数朝着龙王额头同时射去,鸿俊只觉眼前一闪,再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吼,龙王额上黑气蓦然爆散,四周龙卷风随之一空。 “成功了!”鸿俊激动地大喊道。 “小声点……”李景珑简直哭笑不得。 鸿俊:“……” 鸿俊搂着李景珑的腰,李景珑深呼出一口气,转向他,低头,两人对视。 “来晚了。”李景珑竟还有些紧张,说,“没受伤吧?” 鸿俊摇摇头,李景珑便低头,狠狠地亲了下去。 龙卷风被清空,狂风龙王飞出,被卷入风壁之中,玄冥与荧惑马上幻化出龙身,飞往风壁。 “哇啊啊啊——”阿史那琼已经被转吐了,然而刚吐出来,便被风壁外围的龙卷风给卷走,荧惑飞来,将阿史那琼接住,说:“这是谁?” “琼!”裘永思也被转得晕头转向,喊道,“龙王呢?” “全部带走!”玄冥喊道,“上第六层!连那刮风的小子一起带走!” 鸿俊与李景珑还站在石柱上,两人竟是置身边狂风于无物,紧紧抱着对方,唇舌交缠,李景珑恨不得将鸿俊抱进自己身体里去。 “你他妈的别亲了——!”裘永思骑着玄冥飞来,吼道,“快走——!” 李景珑这才与鸿俊分开,揽着他朝石柱下一跳,玄冥将两人接住,荧惑朝风壁中昏迷不醒的狂风龙王喷了口龙炎,那狂风龙王顿时痛醒过来,纵声嘶吼,发觉异状,飞出风壁,跟了上去。 闪光之中,第六层是一片茫茫森林。 众人总算会合,如重获新生,李景珑带着众人来到森林前的一个池塘畔,那里坐着一名喉部受伤的毒龙王,先前李景珑与阿史那琼进入第六层时,以心灯除却他喉咙中寄生着的魔物。 “你名唤竖亥。”鸿俊朝他说。 那毒龙王蓦然睁大双眼,眼中带着欣喜,再见荧惑等龙王时,便随之站了起来,带着同伴来到湖边。 “休息会儿。”李景珑说,继而示意驱魔师们在湖的另一边坐下。 李景珑始终牵着鸿俊的手,鸿俊见到李景珑,心里总算踏实了,朝他说了半天自己一路上的遭遇,李景珑认真听着,时不时责备地一瞥裘永思,裘永思只得苦笑。 阿史那琼哭笑不得道:“这谁都不能怪,只能怪我自己倒霉。” “怪我。”裘永思无奈道,当得知獬狱逃了出塔后,只觉事情更严重了。 “我就怕你进不来。”鸿俊朝李景珑说,“万一我在塔里待上个百来天就完了。” 李景珑说:“死也要进塔里来,怎可能不来?” 鸿俊皱眉道:“外头怎么办?” “不管了。”李景珑随口道。 鸿俊:“……” 李景珑笑道:“一层层下来找你那会儿,我不知怎么就想着,若出不去,也合该是天意,老天让咱俩在塔里待上一辈子……” “哎——”阿史那琼说,“你不出去我还要出去,长史,你就别打击人了。” 鸿俊笑了起来,李景珑却说:“容我歇息会儿,实在太累了,撑不住了……” 说着李景珑便朝鸿俊怀里钻,鸿俊抬起手臂,将他搂着,李景珑生生撑了三十六个时辰,竟是说睡就睡。 鸿俊摸了摸他的脸,又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下他的唇。 “我也不行了。”阿史那琼说,“管他天王老子,先睡再说。” 说着阿史那琼也就地一躺,就这么睡了。裘永思与鸿俊虽休息过,终究也累得不行,不多时,一个个就这么睡去。 玄冥、荧惑与新加入的名唤飞廉的风龙王、名唤竖亥的毒龙王站在一处,低声讨论。 “五层跑了多少?”荧惑说。 飞廉幻化为人形后,竟是个与鸿俊差不多大的少年,龙王之中也数他最年轻。 飞廉叹了口气,说:“一百四十一蛟,全逃往第九层了。” “越过封印,前往第九层的蛟怎么办?”玄冥说。 “按规矩。”飞廉说,“须得全部逐入第一层深渊之中才是。” “这么一来,整座塔中就不剩多少了。”荧惑平静地说道。 四名龙王一时不语,獬狱击穿了各层屏障,杀了噎鸣之后,几乎所有的蛟全部脱离了龙王们的看守,疯狂涌向第九层,只想等待噎鸣死后,镇龙塔倒塌之时一起越狱。 按理说,该将它们全部扔进深渊中才是。 毒龙王竖亥指指头顶,意思是噎鸣的龙魂仍在,该让他来决定。 “个个带伤。”玄冥说,“噎鸣已无法再战,哪怕想将它们扔进深渊,亦是有所不能。” 龙王们遭到魔气寄生,此刻魔气虽已除去,却俱元气大伤,坚持下来已是不易,若蛟们群起而攻之,恐怕谁赢谁输还不一定,镇龙塔中各层无龙王镇守,塔内势必大乱。 “兴许他们……”荧惑望向睡得横七竖八的驱魔师们。 “不能再求助于凡人了。”玄冥道,“此事又与他们何干?退一万步说,人间种种灾祸,皆因昔年獬狱脱塔逃离而起,归根到底,俱是我等责任。咱们几个加起来,恐怕比这天地活得还长,又于心何安?” 众龙王一时都被说得面目无光。 睡了将近五个时辰,鸿俊再次被饿醒了。 事实上从进塔到现在,鸿俊就没吃过任何东西——足足三十个时辰,这简直创下了他绝食的新记录,上一次绝食还是与重明闹,饿了自己二十四个时辰。 “我要饿死了。”鸿俊摇了摇李景珑,说,“要么咱们把其中一个龙王给吃了吧。” 李景珑也醒了。 李景珑:“……” 裘永思说:“实在不行,合伙宰条蛟吧,降龙仙尊杀塔里的蛟,应当也是可以的。” “不必……”李景珑睡眼惺忪,掏出口袋,袋中装了不少干粮,刚打开个口子,马上被鸿俊抢了过去,他与裘永思眼睛发出绿光,飞速将干粮塞了满嘴。李景珑起身去洗脸,顺便给鸿俊打了点水回来喝。 阿史那琼说:“我也吃点儿,在旋风圈里头都吐光了。” 众人简单补给后,李景珑只看着鸿俊吃,鸿俊吃完了他才掏了一块,缓慢咀嚼,思考,说:“第七层的龙王死了。” “嗯。”鸿俊点了点头,李景珑又说,“但第八层我还没想好得怎么打,有几位龙王在,想必已是不难,但不可轻敌。” 众人起身,玄冥已是体力不支,换了额头流血的飞廉载着驱魔师们与三名龙王,飞往第七层。 七层下着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地面犹如海洋,鸿俊撑起五色神光避雨,途经另一具巨大的水龙王尸骨,飞往远处光柱。 “两名龙王丧命。”李景珑说,“这都须记在獬狱的头上。” “是人是龙,终有一死。”荧惑开口道,“生前睥睨众生,死后哺育凡尘,又有何妨?” “你们究竟为了什么,甘愿来到镇龙塔里?”李景珑问道。 “无他,此处本来就是我们的归宿。”玄冥答道。 李景珑仿佛察觉了什么,问道:“镇龙塔……莫非是龙冢?” 龙王们都没有回答,李景珑总算懂了,龙们幻化为人后年纪都不大,但言谈之间,兴许已活了近万年。甘愿留在镇龙塔里,实际上也是在等待死亡。 出塔在即 四名龙王飞过那尸骨之时,又同声吟唱,犹若为水龙之王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越是靠近第九层,地域面积便越小,不多时往第八层的通道已近在咫尺。 李景珑朝众龙王告知了自己在第八层中的经过,玄冥说:“不必担心,我们自当全力制住它。” “它的名字唤作风夔。”李景珑比鸿俊记得还要清楚些,毕竟《伏妖录》先从李景珑到鸿俊手中,再回李景珑之手,后来又从青雄处还给鸿俊,最终鸿俊带了回来,交给李景珑。 李景珑重新拿到手后,自然认真读过,隐隐约约也将上古众龙王的身份,与面前镇龙塔中的典狱们联系到了一起。噎鸣以下,统御荧惑、风夔、飞廉、玄冥、竖亥、镰温、秉烛、力牧八大龙王。各掌乾、坤、坎、泽、震、巽、离、兑之位。如今八大龙王现其七,还有一名执掌深渊的龙王或许早已辞世。但算来算去,又有诸多疑点,想必这渊源实在漫长,只得不管。 “做好准备。”玄冥说,“我们进入第八层了!” 说着众人屏息,眼前强光闪烁,众龙王冲进了第八层内,这一层已是天翻地覆,雷电交加,鸿俊被那闪电的白光晃得险些睁不开眼,龙王风夔再次发现了侵略者,嘶吼着朝他们冲来。 四名龙王将驱魔师们放在大地上,紧接着一涌而起,冲上前去咬住风夔全身,闪电与雷光四射,将它拖下地面。 “就是现在!”裘永思喊道。 李景珑、裘永思快步奔去,裘永思以笔一挥,天地间所有在闪电下飞起的碎石尽数化作墨点,巨大的风夔朝两人落脚之地坠落,李景珑反手收起智慧剑,手中摊开心灯幻化出的长弓,光箭上弦。 “嗡嗡”两声,连珠两箭拖着白色的光焰飞去,刹那将风夔龙角上的魔物射中,心灯灼烧之下,龙王不断翻滚,撞在大地上。 漫天雷电倏然消失,世界竟是宁静得恐怖,三条青蛟去而飞回,惧怕众龙王的龙威,只能远远地看着。 风夔不断缩小,幻化为趴在地上的一名中年人。 “一切都结束了。”飞廉说道,“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罢。” 一缕微风吹过,风夔缓缓睁开双眼,意识仍不清楚,说:“发生了什么?” 众龙王将风夔搀扶起身,李景珑本以为将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没料竟是这么快就解决了,看来龙之间的战斗较之凡人与龙的对抗,确实简单了不少。归根到底,这群龙的力量与他们就不是等同的。 他们在荒芜的碎石地上走着,阿史那琼似乎也有感而发,说道:“嘿,这群蛟与龙,若是哪天跑出去了,当真了不得。” 裘永思说:“所以守住镇龙塔,才是我们历代的重任。” 李景珑意味深长地看了裘永思一眼,再看鸿俊,鸿俊说:“永思哥,咱们上了第九层以后,你还得修复两百年的结界么?” 裘永思无奈而伤感地笑了笑,李景珑倒是头一次听说,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第九层中,众人齐齐出现在塔底通道处,拾级上去。鸿俊路过这塔中塔的各层,惊讶地“啊”了一声。 裘永思笑道:“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他捡起一个自己小时候用过的肚兜,又到梳妆台前,低头看母亲使用过的梳子、脂粉等物,一切仿佛还在昨日。 “待会儿再看。”裘永思自言自语道,继而带着伙伴们快步上了塔顶。 噎鸣仍在顶层维持着结界的运转,裘永思缓慢走去,掏出那琉璃瓶,说:“龙神,我将您的骨灰带回来了。” 噎鸣转过身,注视着裘永思。 五大龙王来到噎鸣身前,噎鸣似乎有些意外,问:“就剩你们了?” “余人皆已亡故。”荧惑朝噎鸣行礼,说道。 玄冥发出了一声奇异的声响,喉中隐现金铁摩擦之声,众龙王则渐渐开始使用那奇异的语言,互相交谈。 裘永思仿佛十分紧张,安静地站着。 李景珑听了一会儿,知道有些话,众龙不便让他们这些外人知晓,便示意鸿俊跟自己下去,与阿史那琼到塔中去等候。 三人下到裘永思曾住过的房中,李景珑清理了榻上,让鸿俊躺上,再分食了些食物与饮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鸿俊在想,再出去时,伙伴们不知道变得如何。 “距离咱们进塔,已过了四天半。”阿史那琼答道,“外头应当至少过去了三个多月近四个月。” 鸿俊心道还好,没有想象中的这么长。 李景珑握着鸿俊的手,两人静静地倚靠在一起。 “永思这就该把咱们送出去了吧。”阿史那琼说,“不知为何,总是不放心。这次当真轻敌,着了獬狱的算计。” “不打紧。”李景珑出神地说,“都耽搁这么久了,再等一会儿,进来之前,永思怎么与你说的?” 鸿俊便将进塔前裘永思所言说了,李景珑点了点头,骨灰业已送到,虽然离别在即,但至少已再无危险,三人都稍稍轻松下来。李景珑又说:“从来没想过,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永思分开。” 鸿俊颇有些舍不得,说:“龙王们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永思哥修复结界的方式,变得更快点儿么?” 回想起大伙儿认识的过往,鸿俊与裘永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虽不多,但彼此间的默契仿佛已成了习惯。李景珑知道鸿俊舍不得这分别,说:“以后咱们还可以进来看他,毕竟外头哪怕过个十年,对塔里来说,也就是寥寥几天而已。” 鸿俊“嗯”了声,没说什么,毕竟这离别是不可抗拒的。 阿史那琼说:“世间万物,欢聚总觉短暂,别离才是永恒。” 鸿俊沉默良久,突然朝李景珑说:“这回出去,我能不能回曜金宫去看看?” “好啊。”李景珑说。 他们似乎都忘了上一次回曜金宫时都发生了什么,鸿俊只是单纯地想重明了,而李景珑也丝毫不计较这位岳父上次的举动——毕竟魔种已经在他的努力下被封住了,他也完全有实力朝重明证明,鸿俊跟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上你家玩你欢迎吗?”阿史那琼忽然说。 “当然。”鸿俊笑道。 “听说你家是咱们里头最有钱的。”阿史那琼难得地说,“能不能借点?” 李景珑闻言多少有些意外,他知道阿史那琼与阿泰缺钱复国,但他们从来不朝朋友们开口,哪怕来了裘永思家,见伏云山庄之奢华,也并未问过裘永思。 鸿俊说:“待我与我爹商量。” 阿史那琼笑道:“等阿泰复国了,封你当个小王子,就说是我们三弟。” 鸿俊马上笑着说:“那很好。” 李景珑马上警惕起来,说:“怎么突然想着找鸿俊开口借钱?你们不是都靠自己么?” 阿史那琼不以为意地说:“小孔没关系,自己人。” 李景珑正色道:“阿史那琼,鸿俊和你不熟。” 鸿俊:“???” 阿史那琼哈哈大笑,末了道:“那看来我可是表错情了,早知道不与你进塔里头来,让你白逞这英雄。你当我陪你进来是因为你?不是小孔,谁管这事。” 李景珑顿时被阿史那琼噎住:“你……” 鸿俊马上说:“谢谢你进来救我。”说着与李景珑十指相扣的手掌紧了紧。阿史那琼这才澄清道:“不客气,大伙儿是好兄弟,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李景珑闻言便作罢,孰料阿史那琼又说:“只是救你就特别心甘情愿些。” 李景珑:“……” 鸿俊根本应付不了这对话,想来想去,最后说:“你需要多少钱?” “所以了。”阿史那琼说,“你欠我情,借我钱,咱们俩清,不是挺好么?” 李景珑说:“哎哎,阿史那琼,你别太过了。” 阿史那琼只觉好笑,端详两人,突然又说:“长史,给弟兄也找个伴儿呗,看你们、老莫、阿泰,个个成天出双入对的,你们就不觉得我可怜么?” 鸿俊没想到阿史那琼居然也会开口说这话,李景珑说:“永思好像也单身来着,要么撮合撮合你俩?” 阿史那琼色变道:“千万别!” 鸿俊只觉好笑,实在没法将裘永思与阿史那琼联想到一起去,李景珑便打趣道:“出去以后给你找个。” 阿史那琼也喜欢小少年,李景珑知道他在敦煌入队时,第一眼便看上了鸿俊,回长安后偶尔还忍不住撩呆头呆脑的鸿俊几句。但阿泰与莫日根都认真地警告过他,直到李景珑在月下朝鸿俊告白后,阿史那琼才死了心。 李景珑虽相信鸿俊与自己在一起这么久,又因心灯有着强烈的羁绊,犹如命中注定一般,不可能看上阿史那琼。但阿史那琼长期单身,每天大伙儿这么打滚厮混,多多少少有些不大自在。 正说裘永思时,裘永思便从塔顶下来了。 “各位。”裘永思吁了口气,说,“这次辛苦了,这就想办法送你们出塔去。” 阿史那琼伸了个懒腰,说:“保重了,兄弟。” 鸿俊起身,要与裘永思作别,却被李景珑按住肩膀。 “且先莫道别。”李景珑问,“还有什么难处?说吧。” 裘永思笑道:“没有了。” “没有?”李景珑说,“方才听他们交谈,可不是这么说的。” 鸿俊震惊了,裘永思也随之一怔,说:“你听得懂龙语?” 众人刹那沉默,李景珑嘴角微微一翘,没有作答,玩味地端详裘永思的表情。 “你诈我!”裘永思意识到李景珑根本听不懂龙王们说的什么,只是试了他一下,而自己竟是毫无防备,被试了出来。 鸿俊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李景珑不耐烦道:“你们那些小心思,根本玩不过我,不然怎么当大伙的头儿?说吧。” “你是怎么想到的?”裘永思说。 “龙王们为什么要到第九层来?”李景珑起身,说,“多半就是各层都出了问题,你看这一路上,一群老龙们心事重重的模样,瞒得住谁?” 裘永思只得说:“好罢……实不相瞒,在上头我已与他们吵过一架了,现在的情况是,哪怕释放出噎鸣的骨灰,也撑不了多少时间……獬狱被囚禁在深渊中时,动过整个镇龙塔的阵眼,须得有人进深渊去,将它恢复原状。” 裘永思带着三名同伴上了第九层,朝噎鸣说:“我将他们带来了。” 李景珑说:“愿闻指教。” 阿史那琼说:“是不是得有人去死?看来就只有我喽。” 众人:“……” “没有人要死。”裘永思不安地说,“至少现在没有。” 噎鸣说道:“重铸镇龙塔中光阴结界,须得将我的力量,从塔顶一路送到塔底深渊中,而如今各层通道,都被移动过,于是错位了。” 原本的镇龙塔主轴,便由他们一路上来所看见的光柱构成,各层光柱都位于该层中央,层层相接,如龙骨般支起全塔。但就在獬狱第一次逃离镇龙塔时,它毁坏了深渊最底部的法阵。 这个法阵在它的攻击中,让整座塔内所有的通路发生了偏移,而要重新修筑起时光结界,就要将深渊中的法阵进行校准,把各层通路对接在一起。 “法阵有两个。”噎鸣一拂袖,空中现出套在一起的两个圆圈,他解释道,“分为内阵与外阵,目前我尚不知法阵是如何被破坏的,但料想獬狱通过内外的错位,造成通道的移位。” “万一法阵被毁掉了呢?”李景珑问。 “不可能。”噎鸣说,“此阵以地脉为引,獬狱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将它破坏。” 阿史那琼说:“你们怎么不去?” 玄冥沉默良久,而后答道:“筑塔仙人为了避免被龙、蛟族破坏,在这塔底法阵周遭设下化龙池,但凡有龙族靠近,便将遭到腐蚀。” “那獬狱又是怎么进去的?”李景珑诧异道。 噎鸣摊手,无解。 “也许是魔气附体,也许是别的什么方法。”噎鸣说,“总之,它进去了,进入深渊时,我想你们兴许能得到答案。” 龙鳞之契 李景珑沉吟片刻,阿史那琼说:“我去罢,主轴校准的方式,告诉我就成。” “需要两个人。”裘永思答道。 “我和你?”阿史那琼哭笑不得,答道,“还真被长史料中了。” “若不出所料。”李景珑说,“永思得留在塔顶罢。” 裘永思苦笑着点头,噎鸣说:“修复一开启,我便将化作亡龙之形,无法再维持现有力量,永思需替我搭建法阵……届时塔内动荡,第九层高塔将会受到时间扭曲的力量挤压,须得有人在旁守护。” “各位呢?”李景珑朝龙王们问。 玄冥说:“我们要回到各层中,将蛟群带回去,至于不愿回去的,也得将它们送入深渊。” 龙王们威严尚在,自从五大龙王上了第九层后,蛟群已再无先前的暴躁,虽仍在第九层中飞翔,却仿佛知道罪责将至,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到了头,而通往外界的通路,已不可能再被开启。 众人沉默片刻,李景珑望向鸿俊,鸿俊心中一动,似乎知道李景珑所问。 “我一定跟着你。”鸿俊说,“去哪儿都跟着你。” “那么就下深渊罢。”李景珑说,“你敢么?” 鸿俊点头,彼此一笑,心里突然生出旖旎,哪怕是天涯海角、炼狱深渊,他们从此之后都将相伴相随。 “这么一来,修复时光结界的过程,已不需两百年光阴。”噎鸣朝裘永思说。 裘永思不忍道:“可你也从此……” “这又有何妨?”噎鸣说,“在你的身上,已有我的龙力,去吧,我的孩子,我这一生犯下的错误,终归由你来亲手弥补。” 说着,噎鸣将一手按在了裘永思的肩上,龙力所到之处,裘永思的武袍旋即破开,现出肌肉虬结的上身,以及背上、肩上与强壮上臂处的龙鳞纹路,众人尚是第一次见到裘永思身上的龙鳞,当即震惊无比。 阿史那琼惊讶道:“永思你……” “我……”裘永思有点不好意思,答道,“先前一直没有朝大伙儿说,我是在镇龙塔里出生的。” 阿史那琼见第九层塔中塔内的布置,已隐约能想到。 “我娘生我时难产。”裘永思道,“是噎鸣予我一口龙气,方保住了我性命。” “那么……”李景珑说,“便出发吧,我唯一的担心的,只有塔外的时间。” “用不了多久。”噎鸣答道,“唯独在修复结界后,时间会不稳定一会儿,至多只花你们一日光阴。”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李景珑只得接受,说:“现在我们重新下去?鸿俊?你有什么想说的?” 鸿俊一直心有惴惴,被李景珑看出来了,便朝噎鸣问道:“龙神,我想问……水族有什么办法,能成龙的?” 噎鸣想了想,鸿俊便将鲤鱼妖从小化龙的心愿说了,噎鸣道:“一条鲤鱼化而为龙,谈何容易?须得修炼至少十世,每一世俱不可断。积满功德,再得仙佛点拨,方能渡过劫难,脱去凡胎,进而为龙。” “妖王点拨有用么?”鸿俊想起袁昆。 “你说呢?”噎鸣带着笑意反问道。 鸿俊只得作罢,袁昆虽强大得能洞悉宿命与未来,却依旧及不上噎鸣这等龙神般强悍,就更无法与“仙”“佛”相提并论了。 众人等了片刻,李景珑见再无多话,遂说道:“时间有限,这便动身罢。” 裘永思愧疚道:“谢谢你们,长史。” 李景珑微一笑,拍了拍裘永思的肩,朝阿史那琼说:“你在此地保护永思。” “我为你们做个准备。”裘永思说道,“在龙王们将蛟带走后,兴许还有个别不愿离开的,你们得带着诱饵,将它们引到深渊里去,投入黑暗。” “慢着。”噎鸣突然说,“各位,朝他们行礼。” 五大龙王于是散开,朝李景珑与鸿俊、阿史那琼躬身行礼。 李景珑反而不自在起来。 “镇龙塔因我一念之过,险些令世间生灵涂炭。”噎鸣转过身道,“大唐驱魔司愿助我重筑结界,深感盛情。娲皇所言不虚,人族虽渺小,其力量却远在天地众生之上……” 这话从一条上古龙神口中说出,瞬间令鸿俊感觉到震撼,自己虽只有一半血统是人,却强烈地与有荣焉。事实上一路上如此艰难走来,唯有李景珑,为一介凡人之躯,却从未放弃,他所经历的比每个人更难,哪怕在尚未获得心灯、身无法力之时,那坚定的信念,便似从未动摇过。 “不客气。”李景珑只是淡淡道,“守护神州大地,保护鸿俊,保护我的朋友们与苍生,乃是我本分。” 李景珑一身驱魔司武袍破破烂烂,与噎鸣坦然相对,那一刻,那气势恍若神祇,犹如王者。让鸿俊有种错觉,他甚至比重明、青雄、袁昆等妖王更为强大。 “此乃真火之契。”荧惑手指拈起一片龙鳞,说,“他日若有危难,本座仍在生,定将全力以赴相助。” 阿史那琼惊讶至极。 玄冥上前,交给李景珑第二片龙鳞,说:“此乃寒冰之契,地久天长,不忘今日。” “此乃狂风之契。”飞廉交出第三片龙鳞,“足下今日相助,定不忘恩情。” 李景珑:“……” 李景珑忙道不敢。 那名唤竖亥的龙王喉咙已被噎鸣治好,却仍然带着沙哑,开口道:“此乃山泽之契。” 风夔交出第五片龙鳞,说:“此乃雷鸣之契,手持五片龙鳞,无论你于何时,身处何地,持此鳞片召唤,吾等定将赶到,绝不缺席。” 李景珑忙道谢,裘永思笑着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呢。” 李景珑:“定会认真保管。” 噎鸣说:“龙王们许你一诺,定将守诺至归寂之时,哪怕你召唤他们镇慑神州,欲自立为人皇,各位也将全力以赴。” 李景珑忙道:“不敢,我这辈子没有当人皇的运气,也没有当人皇的念想,更何况,出塔之后,龙鳞仍需交给弟兄们,这不是我一人所能为,乃是驱魔司大伙儿合力。” 鸿俊闻言便笑了起来,李景珑握住他的手。 五大龙王旋即一声长吟,飞出了塔中塔顶层,飞向蛟群,同时释放出龙威,环绕飞舞,越飞越高。噎鸣深吸一口气,转身面朝空旷长天,发出一声龙吼! 紧接着,龙语在整个第九层不断震响,忽长忽短,一句接着一句,想必正在责备这群滋事欲脱狱的蛟们。 裘永思不禁回头看,李景珑提醒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裘永思醒悟,说:“等我。” 蛟群纷纷围聚向五大龙王,看那架势,中间龙王死去的几层,不少蛟亦纷纷飞往其下一层的龙王处,第七层蛟群朝着竖亥聚集,第四层则飞向荧惑。 噎鸣一振,引亢长吟,最先是风夔悲吟,与其应和,紧接着风夔轰然巨响,带着数百条蛟凭空化作光点消失。 噎鸣神威再现,犹如恢复了号令天地万物的众龙之神,转向竖亥发出龙吟,竖亥远远和应,又是一声巨响,竖亥所引领的龙群消失! 众龙王逐一消失之际,裘永思以手中判官笔在空中飞速画出符文,不少仍在观望的蛟注意到了此地能量的流动,纷纷转头朝他们而来,眼中现出凶光,纵声嘶吼,却迫于噎鸣龙威,不敢靠近! 原本已打算离去的蛟群竟有不少注意到塔顶裘永思的法术,离开了所追随的龙王,蛟群阵发生了小规模的溃散,冲向裘永思。 五大龙王逐一凭空消失,带着蛟群被传送回各层,第九层中留下了近百条蛟,纷纷冲向塔中塔的顶端! 紧接着,裘永思将那符文一收,空中旋转着发出蓝色光芒的符纹围绕着那短笔的笔锋飞速旋转。 “接住!”裘永思递给鸿俊,说,“不要放手!这就走!” 鸿俊接了那笔,转头时李景珑已伸手将他一揽,抱住他的腰。 “走!”裘永思喝道,双手结印,朝李景珑一推,噎鸣则站在两人背后,朝李景珑背心一按—— 李景珑身周光芒闪烁,巨响声中,感觉到整个塔中塔解体,鸿俊大喊出声,发现两人竟是出现在了这塔中塔的最底层,紧接着脚下符纹如吞吐能量的怪兽,将他们吸了进去! 旋即祭坛上,骨灰温柔飞散,噎鸣全身泛光,刷然消失,与那骨灰同为一体。 第九层塔中塔|崩解,砖石飞散,余下阿史那琼与裘永思站在最高处,那平台浮空升起,四面八方余下的蛟龙全部飞来,不顾一切地投入塔底。 “发生了什么事?”阿史那琼震惊道。 “我用山河笔开了个通往塔外的裂缝。”裘永思紧张喘息道,“余下想越狱的蛟群便追着他俩去了,但愿别出意外。” “啊啊啊——” 鸿俊手持裘永思的山河笔,笔锋上闪电四射,中间幻化出一道漩涡般的门,光芒绽放,他被李景珑揽着,冲出第八层光柱,两人犹如流星般飞速射向第七层的通道,背后则追着数以百计,争先恐后的蛟群! “快看!”李景珑朝后一瞥,蛟龙群越来越近。 鸿俊喊道:“快被追上了!” “别怕——!”李景珑喊道。 两人瞬息间投向了第七层,从第七层光柱中飞出,从水面上飞过,“唰”一声气流激起惊涛骇浪,数百条蛟不死不休地追向两人。 第六层、第五层、第四层……两人每离开一层,便越飞越远,蛟群也越来越近,到得第二层时,李景珑与鸿俊犹如流星般同时飞过那无垠的雪山。鸿俊刚一回头,见蛟群已追到他们身后不到三丈之处,李景珑喊道:“抱紧了!” 两人如同弧线般飞过那雪山之巅,正是鸿俊与裘永思初入镇龙塔落脚地,鸿俊喊道:“这层的光柱在哪儿?!” 刹那间飞翔之力消失,李景珑与鸿俊化作一道弧线,坠向深渊! “不会吧——!”李景珑吼道,虽知道噎鸣绝不会让他们遭遇危险,但这么瞬间下坠,那滋味简直是难以形容。 蛟群随着两人的下落之势追来,鸿俊手中举着山河笔,顿时光芒万丈,时光的流动速度变得无比诡异,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 他睁开双眼,在那下坠间怔怔注视李景珑,李景珑抱着他的腰,鸿俊情不自禁地在他脸上一亲。 万丈高空中,两人的心跳仿佛都漏了那么一拍,鸿俊满脸通红,在这半空里,没有天,也没有地,唯一有的,仿佛只是生死相随的彼此。 李景珑感觉到自己起了反应,暧昧地在嘴唇上一舔,鸿俊便笑了起来,两人同时仰头看,那一眼里,景象极其壮观。漫天蛟龙释放雷霆、烈焰、寒冰、飞沙……犹如空中绽放的焰火,随着他们坠落黑暗。 “我从未想过……”李景珑喃喃道,“这一生竟会有这样的时刻。” 鸿俊也始料不及,李景珑手中绽放心灯,照亮了整个深渊,蛟龙不断接近,瞬间他们仿佛通过了一个奇异的结界,时光流速再度加快,下坠势头猛增,两人一同大喊,坠入了深渊最底层! 事与愿违 四周一片黑暗,鸿俊猝不及防,摔进了一个水潭里。 “我不会游泳……”鸿俊被那冷水一浸全身,顿时紧张道。李景珑有力的手臂却紧紧抓住了他,一蹬水,往岸边游去。 黑暗里,四处传来蛟龙的阵阵哀嚎,水流铺天盖地,李景珑马上想到这应当就是裘永思所说的化龙池。 山河笔上法术消失,深渊中群蛟遭到欺骗,一时愤怒无比,却不敢靠近化龙池,随即发生了小规模的骚动,竟是在空中彼此啮咬、撕打,龙血凌空喷洒下来。李景珑紧紧抓住鸿俊手臂,捂住他的嘴,两人躬身,沿着化龙池畔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周昏昏沉沉,鸿俊将山河笔递给李景珑,李景珑收进怀中,待离开后还给裘永思,双目适应了光线之后,发现似乎这儿也不是完全的黑暗。 “这什么地方?”鸿俊说,“还以为全是石头。” 晦暗的深渊中笼罩了若有若无的微光,微光之中,出现了一个废墟般的战场。这战场极其宏大辽阔,满地插着长戟、散落箭矢与长弓,还有生锈的铁剑。 李景珑捡起一把剑,那剑锈得已经腐朽不堪,稍以手指一弹便即断折。 “是个战场遗迹。”李景珑答道。 “杭州会有什么人在这儿打仗?”鸿俊奇怪道。 “想必是用什么法术搬过来的。”李景珑说,“你没发现么?这儿的空间法阵与獬狱用过的很像。” 鸿俊拿起一杆大箭,端详箭头,李景珑道:“这是用来射蛟的箭。” 鸿俊明白了,这看上去,有点儿像人族与蛟群的战场遗迹。 远处出现了光芒,李景珑便带着鸿俊往有光的地方走去,渐渐地,脚下出现了发出蓝光的大地脉络。 “地脉!”鸿俊惊呼道。 他们曾经在洛阳见过地脉所在之处,地脉正如血管般四面延伸,李景珑说:“当心别踩着。” 地脉的能量越来越密集,到得光芒较亮处,远处出现了一个祭坛,两人停下脚步,看着那祭坛。 那是一个以石柱撑起的大门,大门屹立于深渊的这荒废角落中,门内石制的古武器形态林立,刀、剑、斧、戟、戈……中央簇拥着一个祭坛。 李景珑只是看了一眼,便说:“不是这儿,你看远处。” 远处有一道极晦暗的光柱,那儿应该就是深渊中通往顶部的法阵。 鸿俊不知为何,总觉得此处有些奇怪,他站在祭坛的另一侧,说:“等等,景珑。” 李景珑:“?” “到这儿来看。”鸿俊朝他招手,李景珑到得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 “这像不像狄仁杰的手记里……那个……” “门!”李景珑蓦然道。 那石门正是他们所看过的符号,而门内林立的石雕武器,正是门中的线! 李景珑快步上去,在祭坛前端详,祭坛上已尽是积灰,鸿俊以手抹开积灰,在这祭坛上,刻着六个符号。 除了他们曾经研究过的眼、坡、月、河外,还有一个圆圈,圈中出现了奇特的水纹。 李景珑:“……” 鸿俊:“……” “原来这些记号是这么来的。”鸿俊自言自语道,“可又是谁把它刻在这儿的呢?” 李景珑说:“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的是……法器呢?!” 鸿俊:“……” 那祭坛中央有一裂缝,裂缝内仿佛原本插着什么兵器,裂缝周遭,被抽出的磨痕明显是新的。 “有人就在不久之前带走了它。”李景珑说,“猜猜这个人是谁?” 鸿俊蓦然一震,说:“獬狱?!” 电光石火的瞬间,鸿俊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瞬间怔住。 李景珑沉吟半晌,苦笑道:“你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六器居然有一件在獬狱手中。” “不……”鸿俊想起了与玄冥、裘永思飞离第八层时,那一刻他明显地看见了深渊之中有一道微弱的闪光。 “我知道在哪儿了!”鸿俊说,“走!” 他牵起李景珑的手,朝远方的光柱跑去,心脏快要跳出来,若所料不差,他在龙背上看见的,一定是深渊里的一件法宝! 李景珑奔跑中倏然也明白了,说:“你猜测獬狱之所以破坏了此处法阵的原因,是……” 鸿俊道:“不是猜测,我亲眼看见了!” 两人在一个浅滩前停下了脚步,浅滩泽中尽是化龙池的池水,深暗高空中,群蛟远远避开了此地。鸿俊挽起裤腿,与李景珑赤脚涉水而过,那滩泽中央,乃是一个平坦的巨坑。坑内是一个被雕琢出的巨大法阵,法阵正如裘永思所言,分内外两圈,已变得错位,依稀仍能看见能量流动受阻,法阵中的符文回路以地脉为能源,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而法阵一侧,则嵌着一道弧形的粗法器,周遭法阵能量肆虐,极其不稳定,明显是獬狱先以这法器毁了法阵的一部分,并将内外两个圈环拉动,让它们彼此错位,再将它留在此处。 “捆妖绳!”李景珑喝道。 两人顾不得法阵,忙跃下去,鸿俊要伸手去摘,李景珑却出手拦住,说:“等等。” 捆妖绳如金属打造,牢牢地嵌在地上,已与地脉法阵同为一体,周遭能量疯狂肆虐,比昔时洛阳地脉还要凶狠得多,刚一靠近便释放电光,朝两人射来。 “你可以的。”鸿俊给李景珑鼓劲,说,“加把劲!” 李景珑竟是紧张起来,说道:“我……我不知道……狄公也没说,要如何取得这法宝。” “智慧剑已经认可你了。”鸿俊说,“上吧!” 李景珑定了定神,与鸿俊对视,鸿俊点了点头。 李景珑走上前,鸿俊手中发出五色神光,随时准备协助李景珑抵抗地脉的能量冲击。李景珑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右手探向嵌在石中的捆妖绳。 “晚辈祈不动明王……赐予我法器。”李景珑沉声道,继而伸出手,按在捆妖绳上,刹那间地脉能量疯狂涌动,沿着李景珑一手刷然蔓延到他全身! 李景珑发出狂吼,几乎元神出窍,背后现出蓝色灵体,鸿俊大喊道:“景珑!坚持住!” 李景珑身周电光乱窜,全身顿时化作虚灵,他咬牙拔捆妖绳,却无论如何拔不动,发狠再出力,紧接着捆妖绳竟是金光一振,轰然将他弹了开去! 鸿俊忙上前抱住李景珑,两人摔在地上,李景珑一手不住发抖,喘息,眼中充满惊惧。 “怎么会这样?”鸿俊难以置信道。 “我再试试。”李景珑自言自语道,鸿俊忙道:“等等!别!” 捆妖绳对李景珑的排斥竟是令他始料未及,但他绝对无法甘心,朝前扑去,狠狠抓住了捆妖绳。 “给我吧……”李景珑咬牙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松手!”鸿俊吼道,地脉真火几乎是在烧灼李景珑的元神,再这么下去恐怕有危险! 捆妖绳又是一弹,金光将李景珑弹出,李景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陷入了沉默中。 鸿俊:“……” 李景珑喘息片刻,望向鸿俊,那眼神,鸿俊自从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 “它不认可我。”李景珑说。 鸿俊:“不……这不可能,应当是地脉的关系。” 李景珑最终说:“不动明王的法器……它不承认我。” 鸿俊皱眉道:“这……怎么会这样?想想是哪儿出了问题?” 李景珑沉默良久,而后说:“不必想了,智慧剑也是,它从来没有将我当成过主人,对我来说,它始终只是一把寻常兵器而已。” “什么?!”鸿俊简直无法相信。 李景珑望向鸿俊,眼中带着迷茫与无助。 “可是你明明是能降神的!”鸿俊说。 “那是心灯。”李景珑答道,“每次我使用智慧剑时,不过是以心灯之力注入剑中,实际上我收妖、伏魔时所用的,都是心灯之力,不动明王从未照拂过我。” “不不不……”鸿俊说,“这太荒唐了……我想想……你有幻化出过金甲……” “那是燃灯的甲胄。”李景珑道,“若我当真身负心灯与不动明王之力,智慧剑除了杀敌,定还有别的作用……可是你看。” 李景珑抽出背后智慧剑,朝鸿俊示意,鸿俊想起,从九尾狐到战死尸鬼王,再到獬狱,每一次迎战强敌时,智慧剑确实未发挥多少作用,更多的效果,则是李景珑释放心灯的一个媒介。 鸿俊看着李景珑,说:“这……这得怎么办?” 李景珑摊手,无奈苦笑。 鸿俊万万没想到,李景珑拿着把智慧剑这么久,又是驱魔司领袖,居然从未获得不动明王的认可,拥有驾驭法器的力量!然而想想也对,若有心灯与不动明王真力加持,李景珑的法力绝不可能只有这么点。 这已彻底颠覆了鸿俊的认知,然而两人相对之时,鸿俊却感觉到了李景珑一直以来的某种不安。 “你早就感觉到了。”鸿俊说。 李景珑无奈点头,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自欺欺人?” 鸿俊说:“那么……其实……你算不上是不动明王的传人。” “对。”李景珑说。 鸿俊道:“可你有心灯,这总没错。” 李景珑答道:“那是的。” 鸿俊说:“这也够了,反正天底下的便宜,总不能给一人全占了,是不是?”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忽然忍俊不禁。 鸿俊与他在地上对坐着,又说:“我其实喜欢燃灯多过喜欢不动明王。” “别这样。”李景珑哭笑不得道。 “真的!”鸿俊认真地说。 他确实不喜欢不动明王,毕竟险些惨死于金火中的那一幕,仍让他对智慧剑带着与生俱来的某种恐惧。 李景珑说:“但无论如何,都得将它取出来,否则这法阵没法修复,我再试试。”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鸿俊却说:“我来吧。” 李景珑待阻止,鸿俊又说:“我有五色神光保护,先将捆妖绳取出来,再带回去,慢慢地想办法。” 李景珑十分担心,鸿俊却道:“别怕,撑不下我会放手的。” 说着鸿俊御起五色神光,保护身体,把手伸向地脉,地脉的能量“嗡”一声射出,射向鸿俊,却在神光屏障的四周飞速流动,仿佛淌过一个罩子,再次被引流向地面。 “当心点!”李景珑在一旁担心地说。 鸿俊先是用手指碰了碰嵌在石上的捆妖绳,没有任何反应,说:“没关系……” 继而他抓住了捆妖绳,紧接着“嗡”一声,金光万丈,将他击得平地飞起,带着那捆妖绳摔了出去。 “鸿俊!”李景珑忙把他抱起,鸿俊感觉到方才那一瞬间,全身经脉遭到了一轮强悍无比的猛击,仿佛脉络被轰地击穿了。 “给你……”鸿俊挣扎着起身,将捆妖绳交给李景珑,李景珑怔怔握着它。 “好了?”鸿俊问。 李景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鸿俊又问:“出去还要剩下的四件法宝吗?” 李景珑想了想,十分无奈,最后说:“找,还得找合适的人,将智慧剑与余下法器一起交给他。” 李景珑虽然平日里执着勇武,遭受打击一时难以回复,但本性仍是豁达,再不甘也没有用,不属于自己的总归不属于自己,又有鸿俊安慰,便渐渐地看开了些,说道:“先校准法阵罢。” 鸿俊展开裘永思给的羊皮纸,研究法阵流动方向,李景珑颇有些迷茫,鸿俊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李景珑皱眉。 “我是真的觉得,这样挺好。”鸿俊答道。 李景珑无奈道:“好了,知道了,不是就不是,没有就没有,人生在世,总要看开。” 说着两人走到地脉法阵之中,抬头望向天际,李景珑示意鸿俊站内圈,自己站外圈,说:“开始罢。” 两人便抬起手,释放出法力。 李景珑全身展开白光,与地脉相连;鸿俊腰畔那碧玉孔雀翎则绽放光华,五色神光犹如幻彩琉璃,光芒万道,与地脉的能量对接。 李景珑说:“注意我转动的方向……” 鸿俊面对光柱,看着外头的李景珑,李景珑长发飞扬,在那地脉充盈的能量中,犹如一名神圣的、充满威严的年轻天将。这时候他心头微一动,是不是因为不动明王的法器认为他体内已经有了心灯,才不愿认主?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着地面的巨响,外层法阵开始转动,鸿俊则两手摊在身边,闭上双眼,引导能量逐一归位。 随着内外圈环的转动,那法阵肆虐的能量逐渐平息,连声巨响,整个深渊中仿佛发生了奇特的位移。 第九层,塔中塔已彻底毁去,裘永思与阿史那琼站在平台上,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天地开始了转动! “他们在校准了。”裘永思说,“待会儿替我守住周遭。” 阿史那琼说:“攻击从哪儿来?” 阿史那琼见四处全无异兆,蛟们全跑了,第九层空空荡荡的,哪儿来的攻击? “无处不在,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裘永思说,“我开始了!” 接着,裘永思悬浮而起,双手结法印,开始念诵咒文,右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蓝色的符文,符文一成形,便开始四散。 紧接着一声龙吟,噎鸣骨灰与那龙魂相合,环绕塔顶平台飞绕,裘永思身周法阵展开,嗡嗡作响。 阿史那琼:“等——等——这——是——什么?裘——永——思!你给我——解——释清楚——” 时间的流速诡异地发生了变化,四周天空破开,现出无数裂隙,裂隙中光芒大作,第九层中,空间蓦然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发光蛟魂,朝着法阵冲来! 阿史那琼:“……” 阿史那琼催动法术,召唤战神巴赫拉姆,手中现出火鞭,翻身,朝空中抽去!第一鞭带着烈焰抽向冲向裘永思的蛟魂,以纯能量对撼纯能量,轰然将蛟魂抽飞出去! 第九层中充斥了大量死去的蛟魂,平日里无法干预,然而噎鸣魂魄与骨灰融合的刹那,改变了整个镇龙塔中的规则,亡魂开始前赴后继地攻击法阵! 阿史那琼竭尽全力,守护法阵,时间流速瞬间变得极快,瞬间又恢复原状,时而拖得极慢,阿史那琼完全不知下一刻自己的火鞭将是什么速度,只能咬牙硬撑着。 “能快点吗?”阿史那琼喊道。 “尽快了!”裘永思喊道,“别吼,我没法分心!” 安史之乱 深渊中,鸿俊与李景珑感觉到整个世界正在转动,一股神奇的巨大力量将他们脚下的法阵连同山石,旋转着带往远方! 镇龙塔逐层中,所有光柱都在挪动,山岳发出巨声,浪涛翻涌。 光影流逝,斗转星移—— 天宝十四年春。 莫日根与陆许离开幽州,赶回长安,向太子李亨通报幽州十万火急军情。 阿泰与特兰朵进入太湖水道深处,发现远古祭坛。 镇龙塔中,鸿俊抬眼望向李景珑。 鸿俊:“待会儿怎么上去?” 李景珑说:“不知道!永思应当不会管杀不管埋才对!专心控制法阵!” 李景珑已转到鸿俊身后,所有的符文对齐,能量朝着鸿俊所站方位涌去,鸿俊将那地脉能量逐一接通,法阵光芒大量。 两人已挪到了化龙池正中央,无数蛟龙飞来,欲攻击这法阵,然而池水铺天盖地,袭击靠近的蛟龙! 天宝十四年夏,六月。 莫日根、陆许、阿泰、特兰朵回到西湖,同样前来的还有太子特使,然而镇龙塔射出光束,直通天际共九昼夜。 李隆基派出钦差,前往幽州召安禄山,遭安禄山所杀。 天宝十四年,九月十七日。 驱魔司再回长安,杨国忠登朝。 天宝十四年,十月廿三。 幽州安禄山与罗、奚、契丹、室韦等族,朝杨国忠宣战,号称朝有妖邪,把控帝君。 镇龙塔中,法阵已恢复,李景珑快步奔入,与鸿俊牵着手,两人一同抬头,望向头顶。 塔顶,阿史那琼喊道:“还没完?!” 阿史那琼已竭尽全力,背后展开火焰双翅,将裘永思与法阵一同护在中央,四面八方的蛟魂轮番冲击,战神的火焰翅膀已近乎被击溃! “撤开——!”裘永思一声大喝。 巴赫拉姆火翼一撤,裘永思飞起,一个转身,符纸带着雷电闪光散向四面八方,伴随着噎鸣的狂吼。 顷刻间噎鸣冲往天顶,一声长吟,再调头冲下,狠狠撞向平台中央,裘永思飞身,扑向阿史那琼,抓住他的手腕一个翻滚,悬空平台碎裂,朝地面坍塌,阿史那琼抓住平台边缘,两人滑向平台尽头。 逐层龙王齐吟,声响惊天动地! 各层出入光柱尽数重叠,噎鸣带着强光,冲过第八层光柱,身周爆散出光粉,散向第八层。只在瞬息间,龙神再度冲进第七层,光粉化作圈环,温柔地散开。 第六层、第五层——一层接一层,噎鸣所过之处,通道再次被强行击穿,骨灰化作星河,将其强悍的时光流转龙力汇入每一层中,化作旋转的星汉,如银河光路般层层相连。 第二层、深渊! 龙吼声渐近,李景珑与鸿俊同时抬头,噎鸣闪光的躯体照亮了整个深渊,刹那已来到眼前。 “走!”噎鸣吼道。 鸿俊只觉眼前一闪,马上抓紧了李景珑,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平地升起一股能量飓风,将他们轰然送上了第二层。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安禄山称“忧国之危”,起兵叛乱,携二十万大军西来,河北众州县不战而溃。 骊山华清宫中,丝竹频传,醉生梦死。 封常清接获军报,登华清宫。 史称“安史之乱”的一场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深渊通道“嗡”一声消逝。 进入第三层,两人身在半空,鸿俊险些被甩出去,李景珑却一转身,抓住了他的手腕,第二层通道消逝。 光柱一层接一层,再次被熄灭,他们穿过闪烁的群星,不断上升,最终从第九层中被狠狠地喷了出来,鸿俊一声大喊,被摔在地上,撞在李景珑胸膛。 李景珑“噗”一声,险些被撞断肋骨,半晌爬不起来。 各层尽数归位,裘永思抬头,见天顶现出虚空,星河旋转,天圆地方,竟是如同浑天仪一般绚烂瑰丽。 “各位,永别了。”噎鸣声音从地底远方传来。 深渊之中,一声巨响,黑暗涌来,龙神永久地遁入了黑暗。 荆棘散尽,砖石飞来,重筑起第九层塔中塔,在那星河之下绽放出彩光。 众人躺在塔下,眼望星空,疲惫地出了口气。 “真美啊。”鸿俊喃喃道,先前此处一片混乱,如今看来,就像仙境一般。 “走!出塔再说!”李景珑一个打挺起身,这时间才是真正的争分夺秒,裘永思喘息道:“让我歇会儿。” “不能歇了!”李景珑说,“谁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出去再歇。” 裘永思勉力起身,说:“上塔顶去,从那儿走。” 阿史那琼说:“总算可以出塔了,我得喝酒去。” 鸿俊心想谢天谢地,实在不想在这监狱里多待了,问:“过了多久?” 阿史那琼道:“人间时间,七日。” 裘永思说:“复原结界时时间发生了错乱,兴许比预想中的还要更长些……” “快施法。”李景珑说。 “外头万一是冬天太冷了,没带穿的……” “快施法!”三人一同朝裘永思吼道,“别啰唆了!” 裘永思勉力释放法术,蓝光笼罩了三人。 “嗡”的一声响,镇龙塔外,法阵蓝光冲天而起,四人被传送回了现世。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初七,杭州,伏云山庄。 “果然是冬天!”鸿俊说,“这都过了半年了!” 天空中下着细细碎碎的小雪,寒风卷来,雪花纷飞。 “是一年半。”裘虬的声音说。 “爷爷——!”裘永思激动地喊道,“你还活着呐!” 众人:“……” 李景珑见其余人不在,说:“不是约定一年后在山庄里等么?人呢?” 裘虬说:“雅丹侯,消息要现在听还是待会儿听?” 李景珑疲惫不堪,在法阵前的台阶坐下,说:“裘老,先听好消息罢。” 裘虬说:“没有好消息,只有坏消息。” 李景珑抬起头,注视裘虬。 “安禄山反了。”裘虬答道。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一个时辰后,李景珑等人各自洗过澡,裘永思耗费过多法力,在房中睡着,阿史那琼擦着头发,与李景珑、鸿俊看着案几上摊开的大批信件。 这是自打年前七月至今年十一月末,驱魔司众人从四面八方发来的紧急信件,内里记录了整整一年半里北方的情势变化。 “十七个月。”李景珑喃喃道,“安禄山竟是如此孤注一掷。” “眼下他河北全境,业已归降。”裘虬捋须道,“安禄山派出的乃是唐军与北方各族联军,至此尚未有任何妖族出战。” “挺聪明。”李景珑说道。 一旦有妖族出战,便将引来驱魔师,安禄山躲在后阵中不出战,换凡人将领率领麾下唐军与大唐军队交战,甚至北方胡族直接参战,这么一来,莫日根等人总不能化身苍狼,上战场去撕咬凡人组成的军队,阿泰也无法使用法术大规模轰炸敌军。 “我看看地图。” 府上管家摊开地图,鸿俊说:“咱们绕到后阵去,把安禄山给收了?” “不忙。”李景珑说,“眼下安禄山刚举兵,定守备森严,突入后阵不是最佳办法……咱们先上洛阳,与阿泰他们会合。” “辛苦你们了。”裘虬说道,“刚一出塔,又须奔波。” 李景珑叹了口气,笑道:“这辈子就是劳碌命,没办法。” 裘永思施展过法阵后元气大伤,须得调养,李景珑离开前去看了眼,不知他情况如此严重,颇有歉意,正要说点什么时裘永思却道:“你做得对,还好尽快出来了,再待上半天,说不定洛阳都没了。” “你在家里好好休息。”李景珑一寻思,裘永思真正的使命是对付獬狱,而杨国忠回到长安,情况仍未明,确实需要他养精蓄锐。 “稍微好些便上关中去与你们会合。”裘永思说。 李景珑做好准备,当夜裘虬命人安排了快船,着他们出运河北上,上船后三人松得一口气,方有休息的机会。 鸿俊一封封看信,莫日根发来的情报中,有好几封是陆许所写,他脑海中便出现了莫日根教陆许写字的画面。 一别年余未见,对鸿俊来说虽只过了短短七天,却也是想念得紧;陆许、阿泰等人与他们已分别许久,想必更是惦念。 深夜间万籁俱寂,鸿俊趴在案前,看李景珑把每一封信都细细读了,鸿俊问:“要打仗了么?” “咱们不打仗。”李景珑说,“咱们是驱魔师,只降妖驱魔,不能参与战争。除非安禄山派出妖怪杀人。” “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说法?”鸿俊说,“狄仁杰留下的规矩吗?” “狄公留了。”李景珑叹了口气,又说,“鲲神也提醒过我,万一以驱魔师身份直接参与凡人的战争,战斗就会演变为屠杀,是会犯天条的。万事万物,都有天命,不可更改。” 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说:“莫日根提到,安禄山阵营中有一名不稳定的己方奸细,你觉得会是谁?” 鸿俊皱眉,摇摇头,想不通。 莫日根没有提及详细名字,李景珑猜测也许是鲤鱼妖赵子龙,但未能下定论,也知道莫日根的用意是让他不可太过将此事当作决胜负的转机,便只得作罢。 “你先睡吧。”李景珑看鸿俊打呵欠,说,“我还得忙一阵子。” “嗯。”鸿俊趴在案上,笑着看他,想起从前,两人一起上漠北敦煌之时,在凉州城中,风呜呜地响,李景珑每夜都要写信,便让他先睡。 “我陪你。”鸿俊答道。 李景珑摸了摸鸿俊的头,鸿俊过不了多久却抵挡不住睡意,毕竟在塔里的时间实在太累了,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去。 冬夜,大运河上寒风凛冽,犹如无数鬼魂在嘶吼,环绕船只掠过。 鸿俊睡熟了,李景珑将他抱起来,抱到榻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和衣坐在榻下,翻开洛阳一代的山壑分析,对照军报。 此刻郭子仪已被火速任命为朔方节度使,征集朔方军,欲东来迎战安禄山。封常清则被李隆基重新启用,充任范阳节度使,也即安禄山原本的官职,在长安与洛阳两地调集兵马,欲前往抵抗。 哥舒翰调集凉州军,为防遭突厥腹背夹击,加重凉州守御兵力。 如果让李景珑猜测后面的战情,封常清外加郭子仪,联手打一个安禄山,该当不会输。封常清送到杭州的信件则要求他前往洛阳,不要走海路前往幽州,突袭安禄山。毕竟安禄山敢举兵,一定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候李景珑自投罗网。 充任前锋的是史思明,论交战,史思明不会是老将郭子仪与封常清的对手。安禄山不可能始终不露面,但凡他离开范阳南下,就是袭杀他的绝好机会。 但自己原本以为的不动明王六器,竟是不认主,这让李景珑很是郁闷。然而就像那夜截杀獬狱般,只要布好局,单靠心灯净化掉安禄山所剩无几的魔气,想必不会太难。 鸿俊已睡熟了,李景珑又从行囊中取出捆妖绳,摊开放在案几上,一时沉默不语。 暗夜之中,天地一片漆黑,群鸟飞往太行山巅。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这一夜里,整个太行山中鸟群铺满了殿顶、长廊、山夜、森林,朝向高处。 重明站在高台上,遥遥望向东方,青雄从身后缓慢走来。 “这是我能召集到的所有了。”青雄说道。 “还不够。”重明冷漠答道。 鲲神坐在水池畔,一手浸在冰凉的池水中,喃喃道:“他们想必已从镇龙塔中出来,李景珑应当已北上前往洛阳。” “靠那个凡人?”重明声音之中充满了嘲讽。 青雄答道:“凡人之力,说不定是打破这宿命的唯一转机。” 重明说:“我不会寄希望于那凡人,时候已近,鲲神,想必你已能看见不久后的未来。” “我看见杀戮、鲜血与魔气。”鲲神叹了口气,说,“你是对的,重明,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只是自欺欺人之举,宿命无法更改,一切仍朝着既定的未来进行着。” 一波未平 黑暗里,洛阳驱魔司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这大半夜的。”文滨睡眼惺忪前去开门,提着灯往外照,照见了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年郎。 “驱魔师陆许。” 陆许推门进去,朝文滨问:“泰格拉在不在这儿?” 冬夜里,陆许用脚踹门,喊道:“阿泰!起床了!” 特兰朵骂了声,阿泰快步出来,见是陆许,惊讶道:“你们来了?” “刚到,大狼在北城门布防。”陆许说,“安禄山的军队正在南下,快去看看!” 洛阳这些日子里人心惶惶,河北连失十二城,无不对安禄山闻风丧胆,大军一到,开城即降,数日间洛阳已接连收到雪花般的军报,若不战而降,城防、城卫、东京留守、御史中丞、河南尹统统杀头。御使毕思琛正在全城招募兵马,并迁入河洛平原的百姓,一夜间东都人头攒动,挤满了外地人。 但这些都不关阿泰的事,身为驱魔师,他们的目标只有安禄山与其麾下的妖怪,守城的是唐军,攻城的也是唐军,这是一场内战,而大军若来袭,他们不能出手杀凡人,跑总是可以的。哪怕城破,他们想抽身亦不难。 换句话说,洛阳若失守,安禄山极有可能入城,到了那时,就是他们下手的绝好机会。 但陆许与莫日根既然来了,阿泰便不能不管,他匆匆裹上大氅,到得城楼高处。寒风凛冽,莫日根正在城门上端详远方。 “长史说过。”阿泰说,“咱们不能参战。” “不能以驱魔师的身份参战。”莫日根提醒道,“但没说不能以凡人的身份。” “有意思么?”阿泰疲惫一笑道。 莫日根叹了口气,说:“死的人一旦多了,就会有怨气,怨气是魔最好的粮食,战争不止,只会让安禄山越来越强,此消彼长,长史还在塔中未出,你就半点不怕?” 阿泰说:“你觉得最好是洛阳举城归降,没有杀戮?但安禄山进城后,他想吸食怨气,自然会制造。” “只要他进城,就由不得他了。”莫日根答道,“长史入塔前特地提醒过,洛阳七大天阙,乃是昔年狄公所布下的守护法阵,要逐一启动,在此处擒杀安禄山,想必不难。” “什么时候说的?”阿泰颇有些意外,喃喃道,“不至于这么料事如神吧……连这都能料到?” 莫日根说:“离开长安时,咱们不是猜测过安禄山叛乱的可能性么?他既逃回幽州,当不至于坐以待毙。” “是这么说……”阿泰想起一年半前众人的讨论,那天陆许、鸿俊等人都已入睡,参与讨论的只有他、裘永思、莫日根与李景珑,当时李景珑便猜测,与天魔的这场决战有极大可能将发生在洛阳,但后来镇龙塔临时有变,李景珑入塔,其后便再无安排。莫日根只能根据先前的计划,与陆许在确认安禄山反叛之意后,先一步回洛阳安排。 “明天检查洛阳的七处建筑。”莫日根说。 “长史还没出塔。”阿泰说,“没有心灯,单靠咱们,恐怕安禄山入城后,制不住他。” 莫日根坚持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阿泰提醒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两人对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阿泰这次却十分认真。 “那听你的?”莫日根说,“你说怎么办?” 阿泰:“等长史回来。”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陆许坐在城门旁,望向黑暗的远方,说:“还不一定就来呢,先别着急吵。” 莫日根较之李景珑,在驱魔司中终究差了些许威信,但事实上他自己也承认,李景珑不在的情况下,他无法给予伙伴们最可靠的计划,所以才需征求阿泰的同意,正如当初在长安时提议前去安禄山身边当卧底一般。 现在开口的换作是李景珑,不消说,定所有人同意,方方面面全考虑到,连反对的机会也没有。 “去歇会儿。”阿泰说,“你很累了。”说着朝陆许一笑道:“你没照顾好他。” “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陆许无聊地说,“不用我照顾。” 莫日根意味深长地一瞥阿泰,阿泰去搭莫日根肩膀,说:“哥们儿好久不见了,先喝一杯罢,何必这么总皱着眉头呢?走走走。”于是他搭着莫日根下城楼去。 夜深人静,温柔的夜覆盖了大运河,呼呼风声穿过巨舫,李景珑起身,将房门关上,为鸿俊盖上被子,转身去熄灯。 “什么时辰了?”鸿俊却是醒了,起身找水喝。 “刚过子时不久,再两个时辰天亮。”李景珑答道,“再睡会儿。” 鸿俊迷迷糊糊的,喝过水后稍清醒了些,李景珑将油灯盖上,一室黑暗。 鸿俊突然说:“你心情不好吗?” 李景珑:“……” 李景珑摸黑过来,在鸿俊侧脸上亲了亲,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心灯的力量变弱了。”鸿俊能感觉得到,李景珑所施加的封印在他的心脉之中,隐隐约约暗淡下去。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是我不好,得自我调整。” 鸿俊笑了,李景珑脱了外袍,赤着胸膛躺上床去,自言自语道:“最近挺倒霉,不,一直以来都断断续续地倒霉,运气不行。” 李景珑精心设计的局,总是在最后关头因为运气问题,出那么点变数,譬如说他将长安交给李龟年,带着驱魔师们一路下江南,就是吃准了獬狱会跟着过来,在路上袭击他们,抢回噎鸣的骨灰。 孰料獬狱远远跟在后头,始终不动手,到得伏云山庄中,李景珑心想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现身吧,现身了也不怕,布好陷阱,待它自投罗网就是。然而谁料得到裘永思会临时不告而别,与鸿俊两人跑到那法阵去,遭到獬狱的袭击? 本以为獬狱进了镇龙塔,追进去就是了,结果还冷不防被摆了一道,又被它跑了出来,反而将自己困在塔里。 李景珑真是彻底服气了,这还不算,外加自己这一生,常以不动明王传人自居,光复驱魔司,继承狄仁杰遗愿,守护大唐,乃是他引以为傲之事。 可谁又料得到,不动明王的法器根本不认他这自封的继承人? 鸿俊总是变着法子安慰他,现在不认,不代表以后不认嘛,别沮丧。何况就算真的不认,也没什么。 李景珑时而存着一丝希望,时而又觉未来全无希望,患得患失,心情一时纠结无比。但他不能抱怨,也不敢抱怨,他撑着整个驱魔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在这条路上信心的动摇。 现在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袁昆曾经承诺过他的,东北战线中,安禄山交给重明、青雄等为首的妖族来解决,不会再出问题。但安禄山已经挥军南下,却迟迟不见曜金宫动静。 鸿俊还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活在乐观里,这也是李景珑一直以来努力营造的习惯,“有我在,你就什么也不用怕”,可到得现在,李景珑终于发现,自己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妖、魔,以及那天地间充满戾气的黑暗力量。而是在失去不动明王之力这支撑着他一直向前的信念之后,他的信心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法器不愿意承认他,也就意味着未来的路非常凶险,除非他马上找到真正的传人,否则万一鸿俊遇险,李景珑只有心灯,变数实在太多了。 有时候,未来不一定像他所相信的一般,尽掌握在他手中。 是不是还有哪里做得不好?这些日子里,李景珑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尤其从镇龙塔里出来之后,是他太过傲慢,太过轻敌,将事情想得太简单,还是老天刻意要与他开这个玩笑? 思来想去,他只得把这一切归结于运气。 但无论如何,鸿俊感觉到了他的动摇与不安,毕竟心灯的力量,直接影响着在他内心深处的封印。 “相信我。”李景珑只是说。 “一直相信你。”鸿俊笑着说,“你什么时候骗过我了?” 虽然未来一筹莫展,但至少在当下,李景珑抱着鸿俊,心里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鸿俊赤|裸的少年肩背与肌肤,贴在李景珑厚实的胸膛前,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体温。 这一刻他们异乎寻常地沉默着,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安安静静,就这样依偎在一起。他给予了他力量与面对未来的勇气,哪怕那未来充满了重重迷雾。 运河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黑暗里,他们相拥入睡,鸿俊再次进入梦中。天地间静得如此地诡异,只有河道里传来的水响——天亮时分应当就抵达洛阳了。 黑暗的河面上,大船的行进越来越慢,河水的流速仿佛正在不易察觉地改变着。 蓦然一声巨响! 水中现出黝黑的怪兽,嘶吼着冲出,带起巨浪,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 李景珑瞬间睁眼。 旋即房间天花板破开,外墙遭挤压破裂,滔天的河水轰然灌了进来!床榻飞速倾斜,鸿俊被冷水浇了一身,慌张大喊:“怎么了?!” 时值隆冬,河水冰凉无比,被褥压在身上,鸿俊刚翻身,李景珑便喝道:“鸿俊!我在这儿!” 整艘船被那怪兽一砸,瞬间断裂,不到短短数息间便沉入水中,船上除却李景珑与鸿俊二人,尚有大量沿途北上的商人,尤其家住关中、豫州等地,着急回去探望妻儿的。运河上瞬间叫喊声大作,上百人或是跟着大船一同沉没,或是火速跳船逃生。 又是一声嘶吼,李景珑一手搂着鸿俊腰,从那惊天动地裂开的船身朝外一跳。鸿俊撑开五色神光,挡住头顶砸下的木梁与甲板碎屑。那怪物竟是朝两人直冲下来,刹那张开血盆大口—— 李景珑一瞬间看清了,怪物长有两翅,狰狞蛇头,獠牙并合,朝他们咬下。 鸿俊刚抖开陌刀,却沉了入水,被冷水一灌,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听李景珑一声大喊,挥出智慧剑,智慧剑上心灯光芒一闪,河面如同爆起了大闪光。 “化蛇!”鸿俊刚浮上来,喊道。 只见那名为化蛇的妖兽只比蛟小了些许,在河道上激起滔天巨浪,身周黑气滚滚,受心灯驱逐,它飞开些许,再扇起翅膀,将上游的河水激起一道近三丈高的浪墙,往两人所在之处一冲。 巨浪冲过,李景珑顿时被撞飞出去,人在空中,敏捷地捞到脚下断裂甲板,朝鸿俊流星般地甩去,喊道:“接住!” 鸿俊扑住那木板,冷得全身发抖。李景珑又一个翻身,跃上即将彻底沉没的船只,挥出智慧剑。 化蛇却往水中狠狠一钻,消失了踪影,短短数息后又从李景珑脚下顶了上来。 李景珑以心灯之力拉开长弓,正要射箭,这一下被彻底打断,再次摔进了水里,随即化蛇尾巴一扫,两人在江河中纵有滔天本领,竟全不是这水怪的对手。 运河河面上十分静谧,化蛇又钻进水中,没了踪影。 鸿俊正在扑腾,一只手抓住了他,阿史那琼大喊道:“是我!” 鸿俊呛了几口水,巨浪扑来,又与阿史那琼失散了。 李景珑吼道:“鸿俊——!” “哗啦”一声,化蛇竟是冲出,将李景珑卷住,低头看他。一听见李景珑所喊“鸿俊”,便又将他扔回水里。 鸿俊在运河上载浮载沉,寻找李景珑祭起的心灯光芒,然而身上一紧,被化蛇缠着直飞起来,鸿俊正抽刀时,却已被甩到了岸边,整个人摔进灌木丛中。 鸿俊浑身湿透,手持长刀,警惕地盯着那黑暗之中。 一双发光的眼睛在夜色里注视着他,鸿俊道:“你是谁?” “有鱼托我救你,别害了你性命。”那化蛇妖说,“你不会游泳。” 鸿俊:“……” 话音落,化蛇妖已转了过去,一个飞身,再次投入运河。 神都七阙 洛阳,驱魔司、清晨。 莫日根与阿泰喝过一夜酒,各自靠在厅堂内,等宿醉过了。 特兰朵过来,收拾案上狼藉杯盘,还有不少酒杯倒扣着,叠了几个高脚碗,排成北斗星形,想是重新推演洛阳城中的法阵。 “这沙盘还要不?”特兰朵说,“不要我收了啊。” 两人便一齐醒了,莫日根喝得头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这就干活儿去了。” 阿泰“嗯”了声,昨夜两人喝得脸红脖子粗,争论了大半天,最后终于达成共识,不管李景珑在不在,阵法还是需要布的。离开长安下杭州时,李景珑便翻出驱魔司手札,朝大家详细解释了此处的布置。 昔年天都七阙虽是武则天主持修建,狄仁杰却也在这七阙之下,埋设了未来天魔可能复生时,用以抵御天魔的法阵。但这法阵从未经验证,也不曾发挥过作用,所有人都对此极为存疑。 然而至少比没有的好……莫日根头重脚轻,宿醉仍未消退,出得驱魔司门外,陆许背靠外围红墙,漫不经心地等着。 “上哪儿去?”陆许问。 “办事,你回去歇着罢,我去就行。”这一年半里,莫日根带着陆许东奔西走,总算到了洛阳,能让陆许过过安生日子,不想再辛苦他了。 陆许嘲笑道:“瞧你这模样,路都走不稳了,走罢走罢。” 陆许递给他一竹筒水,莫日根便在巷子里仰头喝了,余下的浇在脸上,寒冬腊月,洛阳大街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冬天温暖与熙熙攘攘的气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沿途都没开口,到得明堂外,此处原本有重兵把守,但朝廷监察使一到,唐军被大批调走,前往荥阳虎牢关守卫。城中四门紧闭,监察使大肆征兵,百姓与当兵的都集中在了市集口处,竟无人来管此地。 莫日根与陆许轻松进入明堂,莫日根摊开地形图,端详片刻,说:“往下走。” 两人沿着明堂后院往厨房去,厨房内有一地窖,莫日根点了灯,在地窖中找了半晌,把灯挂上。 “应当就在……这儿。”莫日根说,紧接着用肩膀扛住,陆许在旁帮忙,用力推开一扇暗门。那通道已建了近百年,刚一推开,耗子便铺天盖地地冲了出来。 陆许登时一声大叫,跳到莫日根身上,莫日根忙伸手横抱住了他。 莫日根:“……” 陆许:“……” 耗子散尽,莫日根说:“你怕耗子?” 陆许满脸通红,说:“在凉州当兵时,被同伍的士兵吓过。” 陆许从前是个傻子,当斥候时睡的大铺,有名同袍常以捉弄他为乐,趁他睡觉张嘴时,提着耗子尾巴,将活耗子放他嘴里,至此后陆许便对耗子有了心理阴影。 “后来吃下去了吗?”莫日根说。 “别说了!”陆许怒道,“我要生气了。” 莫日根只觉好笑,随手摸了把陆许的脸,陆许便恨恨踹了他一脚。让他在前头走,别废话。 “这场仗能打赢吗?”通道曲折往复,陆许在灯光与莫日根的影子里说。 “看样子赢不了。”莫日根说,“打不赢也得打。” “我是说咱们。”陆许随口道。 “我也是说咱们。”莫日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你跑得快,没关系。” 陆许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莫日根道:“我和阿泰昨夜商量过了,安禄山进城后,大伙儿放手一搏罢,若实在不行,跑得了一个算一个。特兰朵怀孕了,你得带着她跑。” 陆许:“几个月了?” 莫日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许,比画了下三根手指。 陆许一时沉默,说:“这次很危险么?” “当然。”莫日根说,“安禄山志在必得,不比咱们上次在长安……说也好笑,大唐害死了我娘,现在我还得帮着他们守江山。” 陆许道:“我以为你早就看开了。” 事实上从上次卧底归来,莫日根便变得有点儿邪气,虽然笑起来仍是那个驱魔司里认识的愣头青般的莫日根,但在陆许面前,他往往现出一股狼一般的本性。他的力量与李景珑的力量不一样,李景珑是我自巍然如山的自信,莫日根则是充满了侵略意味般的嚣张。 莫日根摸摸头,在一个岔路前嗅来嗅去,说:“拜你所赐,不过是看开了。” “阿泰和特兰朵还没成亲呢。”陆许说。 莫日根说:“最近会成亲罢?原本想等长史出塔,不过这下看来等不及了。” “嗯,成亲挺好。”陆许又说。 “成亲。”莫日根似乎想起了什么,却没有多说。 他们沿往下更深的一条通道走去,大约走了一炷香时分,抵达一个发出蓝光的大厅,陆许惊呼一声,这里乃是地脉汇集之处。莫日根也是第一次见,但他曾听李景珑说过,某次前来洛阳除妖时,便抵达了一个废弃矿场最深处的地脉。 神州大地有天、地两脉,万物有灵,死后或化入苍天,或归入大地,循环流动,永无止境。地脉奔腾交错之处,或有岔口,偶尔在能量激荡中溅出少许通往地表,这支路,便将深藏在各种矿洞、山谷的地底下。 民间常有传说,矿工在开采矿物时挖穿了地层,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所述正是在地脉之中产生的幻觉。而地脉能量之泉越是汹涌奔腾之处,群山走向、树木生长、大江大河便越是气势磅礴与兴盛。堪舆师也常将地脉流动、活跃之处称为“龙脉”。 狄仁杰曾经详细考据过这一传说,洛阳群山错落呼应,乃是龙脉汇聚之地,自周天子时期便定为神州中心,称“洛邑”,地脉能量定十分鼎盛。果不其然,在建造天都七阙建筑之时,开挖地基后果然找到了地脉的出口。 明堂座落之地,正是最大的地脉出口,这大厅的地面沟回交错,乃是狄仁杰以地脉能量制造的除魔法阵,法阵上贴着久远的符纸。莫日根上前,伸出两指,揭开符纸。 “嗡”一声清响,地脉泉流涌入法阵中,法阵顿时大亮,两人退后些许。 “这法阵怎么用?”陆许好奇地问。 “引着用。”莫日根答道。 这只是狄仁杰的一个最初构想,天都七阙底下有着丰盈的地脉能量,全部解开之后,地脉的能流便将涌向地面。驱魔师可引走这些能量,瞬间增强自己修为,将修为提升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之上,以纯法术能量直接轰击天魔。 “谁引?”陆许道。 莫日根摊手,一脸迷茫。 陆许道:“这也太儿戏了吧!” 莫日根无奈耸肩,将那符纸收进怀中,示意走了走了,陆许不依不饶,说:“引地脉的力量就能消灭天魔?那长史和鸿俊辛辛苦苦是在做什么?” 莫日根说:“能不能用还不知道呢,你问我,我问谁去?连长史也拿不出个主意,不过是试试罢了。” “那到底是谁来操作这法阵?”陆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预感。回到明堂正殿内时,突然出现了一群唐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什么人?!”唐军叫嚣道。 一名武将怒道:“哪里来的人?擅入明堂!将他们全抓起来!” 莫日根一抬手,手中现出驱魔司令牌,他显然不想多说,只是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陆许心想你装什么无情冷酷,便替他说道:“大唐驱魔司公干,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那武将却冷笑道:“大唐驱魔司是什么东西?!我看是奸细罢!跟我走!” 这话一出,莫日根便怒了,眼看唐军冲上前,陆许只是一步退后,知道莫日根会解决。果然莫日根只是一转身,便化作一道旋风,唐军们还来不及看清他动作,便被几下撂翻在地。那武将眼前一花,喉咙已被有力的手指锁住,整个人两脚离地,被提了起来。 陆许一脸不忍卒睹,莫日根抬手,右手将那武将悬空提起,左手抽出一把短刀,在那武将铠甲上比画。 武将顿时现出惊恐表情,陆许说:“好了!别太过了!” 莫日根便将那武将摔在地上,武将马上道:“饶命!大人饶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陆许:“……” “叫什么名字?”莫日根漠然道。 那武将跪在地上,形貌俊朗,只哀求道:“小人毕思琛,乃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协助守卫洛阳,当真不知大人您在此处公干,冒犯之处,请您万勿见怪……” 陆许心里只想骂人,这他妈的皇帝派个这样的人来守洛阳? “听说你了。”莫日根眼里带着同情,说,“在征兵是罢。” 毕思琛抬脚,战战兢兢地想起来,闻言连忙点头:“是、是……” 莫日根:“让你起来了?跪好!” 毕思琛赶紧又跪好,陆许心想此人不知是何官阶,既然受李隆基钦命,想来是个钦差,是钦差就代表天子,这么让他跪着,简直是大逆不道,万一他回去心怀怨恨,找起驱魔司麻烦,只恐怕徒生枝节。 莫日根掏了下耳朵,随口道:“七阙剩下六阙,有卫兵的都给我撤了。” “是是是。”毕思琛忙道。 “你要是敢投降。”莫日根盯着毕思琛,意味深长地说,“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取你狗命。” 毕思琛忙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莫日根便直接从毕思琛身边走了过去,陆许跟在后头,转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毕思琛。 “这家伙守城没问题吗。”陆许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悬,你不该得罪他。” 莫日根答道:“我又不是李景珑,待这群当官的客客气气,老子没兴趣看他们脸色。” 陆许简直无言以对,只有希望封常清快点过来——安禄山一叛,关中等地已经在加速征兵,抽调援军,此刻谁先抵达洛阳,谁兴许便有了这千年古都的控制权。 莫日根与陆许负责城中四大天阙,阿泰则负责其余三个。龙门山下的法阵最远,竟是就在昔时李景珑除妖之处,地脉出口已被摧得破破烂烂,但在鲲神脱出的地底,再往下竟还有一层。 莫日根与陆许俱轻功了得,在这废墟般的深渊中带着绳子,沿途跳跃,下到底层,莫日根化身苍狼,拱开岩石与腐朽的支柱,幸而法阵还未毁坏。收走符纸,众人忙活了整整一个白天,最后在驱魔司外的通天浮屠广场会合。 阿泰拿着三张符纸,递给莫日根。 “每张对应一个法阵。”阿泰说道。 莫日根:“嗯。” 他看也不看便收了起来,陆许隐隐猜测,法阵既已恢复,想必届时要发动,正是与这陈旧符纸有关。而莫日根与阿泰显然是商量好了的,还有不少内情,并未告诉过他。 自打一年前离开幽州后,莫日根的话便变得少了许多,布设过洛阳城中的法阵之后,众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大军来袭了。 叛军临城 喧哗声渐起,陆许不舒服地转了个身,莫日根在那暗夜之中睁开双眼,瞳中隐隐约约现出绿色的光亮。 他握起陆许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臂,再从他脖颈下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方全身赤|裸地一翻身,从榻上翻下,抓起衣服,快步出去。冷风吹打在他的肌肤上,他便几下飞快地裹好外袍,穿上猎靴,背上箭筒与长弓。 洛阳驱魔司院中,天黑压压的,如同在漫长的夜晚。 “天不是已经亮了么?”莫日根说。 阿泰也是临时起来,到得外头,文斌提着水壶正浇花,说:“奇怪,又不下雨,不应当啊。” 天空中尽是浓密的黑云,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他们来了。”阿泰说。 两人同时抬头,天顶魔气滚滚。 莫日根飞身上马,与阿泰来到北城门外,只见城外黑压压尽是安禄山的铁骑。信报冲来,拉开长弓,长声喊道:“洛阳尹接旨——” 紧接着一箭划出弧线,飞上城头,掠过众人耳畔,牢牢钉在木柱上。 莫日根勃然大怒,取了墙头一把将近百石的大弓,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刷然飞过百步之遥,那信使正回头策马狂奔,奈何莫日根的流星箭速度更快,一箭射中他肩背,将他射下马去。 “凡人。”阿泰说。 幸好莫日根未用钉头七箭,他回身怒道:“毕思琛呢?!人去哪儿了?” “在南门!”有人喊道。 阿泰说:“我去南门看看。” 莫日根示意阿泰留在此处,自己跃下城楼,在空中一翻滚,化作苍狼,沿着城墙飞速奔跑,掠向南门。 众士兵惊呼,只见莫日根跳了下去,眼前一花人影也没了。 “那位将军神箭惊人……” “别想了。”阿泰说,“驱魔司不会帮你们打仗的,快点啦——油锅烧起来——开水准备——敌人要攻城啦——去去去!动起来动起来!” 阿泰手持飓风扇,立于城楼,昨夜莫日根成功地说服了他,他们必须参战,别无选择,而这对阿泰来说,也是极为难得的经验。毕竟他迟早有一年要回波斯复国,而战场才是凡人的舞台,他必须多看、多学、多磨练。 与此同时,南门处人头攒动,全是运河沿途的百姓,高喊道:“放我们入城!” 毕思琛在南城楼处大喊道:“非常时期!不可开城门!” 城下足有上千人,百余人是运河中落水后,一身湿透回来看妻儿子女的;余下七八百人,则是洛阳周遭居住的少壮青年,带着镰刀铁器赶来协助洛阳守城。若洛阳城破,安禄山铁骑一碾过洛阳,军队里全是胡人,周围城镇只有死路一条。 奈何他们人到了城门下,毕思琛居然拒不开门! 人群几乎要暴动,毕思琛怒吼道:“刁民!你们这群刁民!不许开门!以防奸细入城!” 城楼下顿时大骂起来。 士兵们纷纷上前,架上弓箭,箭矢可不长眼睛,所有人便一窝蜂地退后,只见空地上剩下浑身湿透,身上还挂着冰的两人。 一个声音在城下朗声说:“城楼上是哪位大人?” “李景珑?”毕思琛自言自语道。 驱魔司不熟,莫日根认不得,但李景珑的名字,毕思琛是一定知道的,这纨绔昔年满长安谁人不晓?毕思琛曾在神武军当差,早就听说过龙武军李景珑的大名,当即喊道:“谁?雅丹侯?!景珑兄,是你吗?” “快开城门!”李景珑一声怒喝道。 就在此时,莫日根快步踏上城门,弯弓搭箭,喝道:“来者何人——” 城外两人一听,鸿俊当场大喊:“莫日根——!” “接我一箭——”莫日根朗声笑道,紧接着箭矢离弦,朝李景珑面前三尺地射去,说时迟那时快,飞刀“唰”一声射来,将箭矢劈成两半,打了个圈回去。 洛阳南城门洞开,百姓蜂拥而入,鸿俊与李景珑进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冲向莫日根,李景珑冲上前,与莫日根紧紧拥抱,两人分开时,鸿俊才扑了上去,一个大回旋,翻过莫日根背脊,骑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人朗声大笑,莫日根道:“怎么这么湿!掉水里了?!” 原来李景珑与鸿俊、阿史那琼在运河中骤然遇袭,湿淋淋地上岸去,化蛇摧毁了大船后竟是不作追杀,反而展翅远远飞走。李景珑便从河中救起商人,其时不少人已被冲往下游。 阿史那琼在运河畔搜寻最后的幸存者,让李景珑与鸿俊尽快北上进洛阳城。 三人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夜,李景珑便带着幸存者先行前往洛阳,路上又碰上民兵,便结伴到了城门前。鸿俊有凤羽护身,虽全身湿透,却不觉得冷,走走停停,正担心城中情况时,骤然间见了莫日根,久别重逢,当真心花怒放,快喜极而泣。 鸿俊不过在塔中待了不到十日,一别后倍感亲切;莫日根却在塔外待了一年半,那激动之情较之鸿俊与李景珑更甚。 “以为你俩还在塔里,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莫日根说道,他依旧背着鸿俊,大步流星地朝城里去。 “你变了好多。”鸿俊说。 一别经年,鸿俊只觉莫日根消瘦了,也少许憔悴了,胡须未刮干净,脸上还颇有风霜之色。莫日根说:“这一年来风吹日晒的,还得哄人,日子不好过。” “受伤了罢?”李景珑只是看了一眼便说。 “年前手摔断了一回。”莫日根答道,“不碍事。” 三人混在人群中往洛阳天街去,莫日根又朝鸿俊说:“陆许成天念叨着你,就想你回来呢。” 毕思琛正让手下军队组织民兵前去报到,远远地追上来,要与李景珑说话,他说:“景珑兄!请留步!” 李景珑便与他拉过手,两人还拍了拍肩,莫日根没想到毕思琛与李景珑这么熟,当即有些不自在。毕思琛见莫日根与之前判若两人,与鸿俊有说有笑,也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众人尴尬少倾,鸿俊从莫日根背上下来,李景珑便朝毕思琛介绍道:“这是你嫂子。” 毕思琛忙朝莫日根道:“嫂子好。” 莫日根:“……” “是他!”李景珑拉过鸿俊,毕思琛忙告罪,又朝鸿俊客客气气地抱拳。 莫日根嘴角抽搐,朝李景珑说:“我先带鸿俊回去,待会儿你来驱魔司。” 李景珑点头,莫日根便带着鸿俊转入小巷,片刻后鸿俊骑着苍狼,一跃上了房顶,几下纵跃,跑了。 “景珑兄。”毕思琛打仗也许不行,察言观色还是勉强能胜任的,李景珑与那少年在这个关键时间来到洛阳,除了支援此地,还有多大可能是为了别的事情? 李景珑出身将门,昔年龙武军未有他搞同僚屁股的传闻前,他带的兵每年大阅都能得到嘉奖,骊山秋猎时更是得太子垂青,外加其表兄封常清更立下赫赫军功。 “城中现在有……” “我不管,思琛,你得自己带兵。” “是陛下让您……” “不是。” “那叛军……” “不知道。” “封常清大人是不是已经在路上……” “我不清楚。” 李景珑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毕思琛,站着注视他,毕思琛着急道:“这不公平!洛阳怎么守得住?杨国忠派我出来,分明就是让我送死!” 李景珑怒道:“国难当头!毕思琛!你这说的什么话?!” 毕思琛说:“景珑兄,你当主帅,我当副将好不好?” “不好。”李景珑答道,“我不是来帮你打仗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毕思琛:“……” 长久的静默之后,毕思琛只得点头道:“好罢。” 毕思琛放弃了,李景珑说:“但这段时日里,我就住洛阳驱魔司,你若有事,可随时前来找我商量。” 毕思琛最后问道:“洛阳能守住不?” 这话实在不必问,若洛阳守不住,李景珑又怎么会到自己面前来?他不过是想听李景珑亲口说一声,承诺封常清与他的援军定会赶到,洛阳无碍罢了。 李景珑:“守不住。” 毕思琛:“……” 毕思琛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李景珑认真问道:“守不住的话,你还守不守?” 毕思琛不住颤抖,最后无奈点头。李景珑说:“驱魔司陪你就是了。” “那你们……” “秘密任务。”李景珑答道,“大伙儿各有各的艰难,互相体谅罢。”说毕,天街上又骚动起来,传令兵冲来,喊道:“攻城了!叛军攻城了——!” “去罢。”李景珑朝毕思琛说,“干活儿了,我也回去干我的活儿。” 说毕李景珑挤出人群,往驱魔司去。 阿泰立于城墙高处,安禄山的叛军征战整个河北如入无人之境,沿途所有大城甫一交战便即投降,几乎全对这支叛军闻风丧胆。叛军到得洛阳城前方停下了脚步,开始正式攻城。 叛军队伍足有十万人,大阵后妖氛鬼雾,黑云重重卷来,步兵尽是唐军,中阵骑兵则俱是室韦、契丹等部胡族,后阵乃是工匠与苦役。阿泰尚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大规模的攻城战,不由得惊了。 波斯、大食、吐火罗等地交战,两万长生军与一万二千骑兵厮杀,尸体已堆得漫山遍野,大唐鼎盛时期,一下就是十万人,那场面当真浩浩荡荡。 “快准备守城啊!”阿泰说,“你们的指挥官呢?” “听你的——!”守城队长马上说,“快下命令吧!” 阿泰:“……” 阿泰一脸懵,什么意思?让我当指挥官?! 队长们全部看着阿泰,阿泰说:“那……去把滚油端过来?别射箭了!等他们再靠近点儿!” 外头已经擂起战鼓了,中原地区唐军久不曾经历战事,自李唐江山初定之后,整个洛阳就足有百余年未打过仗,攻城守城之道全是纸上谈兵,又有几个人懂? 重逢叙旧 驱魔司中,鸿俊见陆许时,陆许正在刷牙漱口,骤见鸿俊便冲了上来,将他掀翻在地,喷了一脸漱牙泡,鸿俊不过十来天没见他,陆许却已过了一年半,当即险些哭出来。 双方都抢着说了半天话,甚至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最后鸿俊哈哈大笑,按着陆许,在房里打滚一圈。 “回来得太是时候了。”陆许问,“长史、永思哥与琼哥呢?” 鸿俊解释了余人随后就到,说:“我们在镇龙塔里……” “闭嘴。”陆许道,“先听我说。” “对对对。”鸿俊搬过小胡床搁手肘,饶有趣味地听着陆许这一年半中的事,陆许说了半天,如同流水账一般,鸿俊却听得津津有味。 “你居然找到赵子龙了?!”听到鲤鱼妖时,鸿俊几乎跳了起来,待陆许解释后,鸿俊便有些黯然。 “是吧。”鸿俊想了想,又说,“它跟着安禄山的军队南下了么?” 陆许摊手,无奈,余下的一年中,他们便再没有去过幽州,鸿俊听得莫日根那天带着陆许冲出幽州城后摔断了手,便出去看莫日根,此时莫日根正坐在廊下,抬头观察天空中的黑气。 “没事儿呢。”莫日根朝鸿俊笑了笑,并伸手摸摸他的头。 陆许说:“你还不去把阿泰叫回来?” “这就走。”莫日根道,“特兰朵买酒菜去了,你俩看家,晚上吃一顿,大伙儿总算团聚了。” “然后呢?”鸿俊又好奇问道。 陆许与莫日根逃出幽州后,尾随的妖怪却还甩不掉,安禄山派出精锐,搜寻二人下落。陆许只得一边给莫日根疗伤,一边带着他跑路,断断续续,逃往太行山时,安禄山手下的妖族遭到了鸟群的袭击。 “是重明!”鸿俊说道。 陆许未见过重明,说:“一个高个儿,穿长裤,打赤膊,肤色比大狼还深些,是你爹?” “青雄。”鸿俊道,“他说什么了?” “让我俩先留在太行山养伤。”陆许说,“别回长安,送封信就成。但大狼不听,在山下休息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而后莫日根与陆许回到长安,莫日根先是找到太子,通报了西北军情,其时已近四月,李亨火速带着莫日根觐见李隆基。杨国忠此时已恢复了往昔身份,跟在李隆基身旁。 鸿俊:“……” 陆许道:“李龟年拿他没办法,他身上没有半点妖气,而且说,过去的事儿,他全给忘了。” 莫日根连番试探,甚至夜间亲自到得杨国忠府上,本想直接下手除掉他,然则在陆许的劝说之下,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此事实在太过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明不白地杀了杨国忠,这个责任最后将算到驱魔司头上。 “大狼说,獬狱不会就这样甘心死了。”陆许说,“说不定还躲在长安的什么地方。这时候阿泰与嫂子也回来了,我们在长安城里,查了足足七个月。” 阿泰也回来了,四人便回到驱魔司中,开始调查獬狱下落,并等待朝廷拿出对付安禄山的方案。但这一次,獬狱隐藏得极好,始终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日根要杀獬狱,提议想个办法将它引出来,甚至拿杨国忠来试探。陆许更是用梦境连番入侵杨国忠的内心,但他最后只看见了一个普通人。 魔气撤得干干净净,最后莫日根铤而走险,用了一种阿泰提供的毒|药,让杨国忠陷入假死状态中,獬狱仍极有耐性,未曾露面。 其时阿泰则与特兰朵前去寻找余下的不动明王法器,鸿俊惊讶道:“已经知道地点了吗?” “地脉。”陆许说,“他们在鄱阳湖下的古代水道里,发现了当年狄仁杰取出智慧剑的密室,那里是地脉流动之处。” 鸿俊:“!!!” 鸿俊顿时想起了捆妖绳,似乎也存在于地脉附近的祭坛中。 “很有可能。”鸿俊说道。 “但一无所获。”陆许说,“阿泰在神州各处做了标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你们没出塔,他俩就去找找看,顺便当带着嫂子玩了。” 于是阿泰与特兰朵再次离开了长安,余莫日根与陆许留守,其间他们一直等候朝廷动向,并观察着杨国忠。李隆基于八月决定先召回安禄山,安禄山自然不可能来。 “神火被带走后,他的全身已经抵挡不住魔气。”陆许说,“开始腐烂了。” 安禄山派来一名舌灿莲花的信使,痛诉奸人背后构陷。莫日根万万不料,安禄山竟是来了这一招,李隆基先前派出的密使不久后也已归朝,而密使前往幽州时,莫日根竟是毫不知情。 密使的回答是“查无此事”。于是“构陷边陲重臣”的罪名,便落到了莫日根头上。若李景珑在还好,自然能应对,莫日根本就对李隆基十分反感,当场与大唐皇帝吵、翻、了…… 鸿俊:“……” “你们这是弄的哪出。”鸿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陆许摊手,说:“我有什么办法?” 李隆基本就疑神疑鬼,莫日根则完全不懂如何与朝廷打交道,李景珑更迟迟不现身……于是皇帝老来多疑,驱魔司副使不懂驭上技巧,李景珑被扣押的悲剧险些就要重演。 万一天子让侍卫将莫日根拿下,想必这家伙几箭把人射倒,就带着陆许逃了。 但这一次,杨国忠却站在了莫日根的一边。李隆基才答应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吵得这么厉害吗?”鸿俊说。 “都在书房里当场拔刀了,你说呢?”陆许反问道,“说也奇怪,獬狱怎么就没半点动静呢?” 鸿俊问:“再然后呢?” 陆许又说:“再后来就无聊呗,不是我说,李景珑不在,真的不行……” 最初李景珑也并未料到,自己入塔后会产生如此复杂的局面,莫日根不谙权力斗争,被卷入了政治漩涡之后一时无法脱身,尝到了李景珑四处遭人白眼的滋味。 但朝中众臣也不是吃素的,首先是封常清力陈安禄山之过,其次则是哥舒翰回朝述职时提出调防,最终联名上书,李隆基终于坐不住了,答应撤去安禄山的节度使一职。 秋去冬来,莫日根实在受不了这群凡人的办事效率,李景珑出塔之期更没有半点征兆,莫日根本打算与钦差一同再往幽州走一趟,被陆许劝住了。 “你是对的。”鸿俊说。 陆许答道:“我都快离家出走了,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嫌我烦死了吧。” 莫日根就算与安禄山直接对上,能怎么样呢?靠他俩,再加上阿泰与特兰朵,根本无法除却这只天魔。陆许的梦境之力或能牵制它,但驱魔司里唯一能完全克制安禄山的,只有身负不动明王与心灯之力的李景珑。 “他其实不想除掉天魔。”陆许说,“大狼是希望早做准备,包括从幽州南下,到洛阳,再到关中沿途的整个防线。他不想看到战乱,因为战乱给他的回忆太强烈了。” 陆许知道莫日根的执着在于何处。鸿俊思考,说:“可路上景珑也看了军报,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很简单,没钱了。”陆许说,“军饷都被杨家吃了。” 鸿俊:“……” 杨国忠归朝后,一反常态地很少再干预政事,而是大肆敛财,这些年中杨家花销本来就狠,杨国忠这么一来,更是令雪上加霜。也正因如此,他实在太像一个凡人了,无论陆许与莫日根如何观察,都未曾找到漏洞。 “再然后。”陆许说,“北方就传来反叛的消息了,我们送信给阿泰后便赶来了洛阳。” 鸿俊听完这许多事以后,感觉简直如同隔世。 “还好李景珑出来了。”鸿俊说。 陆许如释重负道:“这些事儿,总算有人操心了。” 两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犹如放下心头大石,智力不行,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可真不容易呐…… “但总之,恭喜啦。”鸿俊说。 陆许莫名其妙道:“恭喜什么?” “总算在一起了。”鸿俊笑道。 陆许无语了,盯着鸿俊看,说:“如果说我们还没在一起,你信吗?” 鸿俊震惊了,说:“你们不是……已经那个过了吗?” 陆许说:“那个归那个,但没在一起。” 实话说,陆许也不知道自己与莫日根究竟是何种关系,自打在安禄山身边的埋伏结束后,彼此便若即若离的。莫日根有事没事,总想按着陆许来一次,却从未说过爱不爱之类的话。 两人出行,几乎是各住各的,住驿站,也是一个房间两张榻。 离开杭州北上的路上,某天莫日根憋得不行,起身到陆许榻前,陆许恰好也迷恋那感觉,半推半就地便接受了。 接着一连数日,莫日根想上他的时候,便主动过来,完事了两人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旅途。 鸿俊:“……” 鸿俊一脸“还可以这样的”的表情。 “他不说,我也不说。”陆许面无表情道,“昨天晚上才刚来过呢。” “你们亲嘴吗?”鸿俊问。 “亲啊。”陆许答道。 鸿俊:“不说在一起的话吗?” 陆许:“不说。” 鸿俊道:“怎么可以这样?!” 陆许说:“大伙儿都是男的,又怎么了,没那么多哭哭啼啼的,丧。肚子又不会大。” 鸿俊一想也是,男的与男的又不能成亲,可他们也没有许下一生相守的诺言,但他实在不大能接受,要是李景珑像莫日根一样,估计鸿俊只会恨他吧。 “这样其实我还挺喜欢呢。”陆许说。 陆许与莫日根就像两只天生地养的野兽,觅食、游荡,到得需要性时,便来一发,结束之后又谁也不提。 鸿俊想起莫日根曾经的较劲,没想到这较劲居然还这么长,足足延续了一年多。 “好像挺刺激的。”鸿俊慢慢地理解了陆许的那种感觉,说,“可你不爱他么?” 陆许不说话了,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陆许突然说:“确实很刺激,花招很多呢。” 鸿俊怀疑地打量陆许,说:“什么花招?” 陆许凑近鸿俊耳畔,开始小声嘀咕,鸿俊听得面红耳赤,两人又开始比画。鸿俊说:“其实我想把长史绑着,不过我主动的话,他应当很喜欢。” 陆许说:“下一次我就想把他绑起来,再上了他,你得把他的眼睛给蒙上……” 鸿俊:“……” 鸿俊想到李景珑被绳子捆起来,蒙着眼的模样,简直食欲大动,直吞口水,再想到他意乱情迷的模样,他还没那个过李景珑呢,虽然李景珑每次都很体贴,手活儿外加口|活|儿始终很好,但鸿俊总有点儿跃跃欲试。 “我们讨论这个不好吧……”鸿俊说。 “你让李景珑听话,他肯定听你的。”陆许说,“什么都愿意做,大狼就难说了,得把他绑起来。” 鸿俊:“会生气吧?” “生什么气。”陆许说,“我都没生气,这不公平吧。” 鸿俊心想好像也是,陆许说:“我教你,还有别的玩的……” 陆许被莫日根变着花样,简直已深谙此道,鸿俊则把一些自己的经验教给他。两人说了半晌,陆许最后道:“不说了!受不了了!” “你可别拿我试。”鸿俊见陆许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忙说道。 突然间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一团火球落在院内,火焰四射。鸿俊大叫一声:“这是什么?!” 鸿俊明显还没从先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陆许马上反应,说:“军队在攻城了!” 两人匆忙冲了出去,只见罐子里全是火油,砸中驱魔司房顶,瞬间火焰轰地烧了起来,鸿俊忙提起水桶,陆许喊道:“不要救了!” 陆许把鸿俊拉着就往外跑,鸿俊喊道:“还有人吗?” 陆许这才想起,驱魔司里还住着文滨与香玉,只见两人从房中冲出,香玉尖叫一声,喊道:“花!” 文滨衣袍着火,朝外搬花,鸿俊二话不说,撑起五色神光,漫天火球飞来,全是着火的油罐,被接二连三地弹开。 力守长街 城门外,叛军攻城正酣,入夜之时,千万油罐犹若飞火流星,被抛入城内,城北处瞬成火海,攻城队不断攀爬,阿泰指挥着士兵将火油倾倒下去。 “我媳妇还在城里呢!”阿泰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得走了!” “您不能走!”有士兵当即喊道。 “别走啊!” “哎,不会吧?你们还认真的啊!”阿泰简直无语,偌大一个东都洛阳,安禄山打到城下,没有将军来守城,靠自己一个外国人在这儿指挥,都是什么事儿! 说话间,城下已推出填了炭火的铜兽撞锤,开始撞城门! 城门轰隆巨响,士兵们一拥而上,死命抵住内城门。 “怎么办!哎!你!” 阿泰:“……” 阿泰从来没守过城,只得大喊道:“顶住!无论如何,一定要顶住!”同时心想真是麻烦,一扇子就能掀飞的攻城车,居然这么麻烦。然而这浩大场面,却令他重新认识了凡人之间的生与死、胜与败。 混乱之中,莫日根朗声道:“阿泰!送我上去——!” 阿泰当即大喊道:“让开!” 阿泰一转身,抖开飓风扇,倾身朝莫日根卷去,狂风平地冲起,莫日根弯弓搭箭,被送上高处,穿过城楼油柱顷刻,一箭出。 第一箭射中悬挂撞锤的铰链,铰链断开一根,紧接着莫日根飞身上了半空,一个旋转,又是连珠三箭射去,“唰唰唰”三声,高木架上,拴住撞锤的铰链齐断,三千斤重的铜兽撞锤惊天动地垮下,“砰”的一声将城门外临时架起的木桥撞塌下去。 “撤!”莫日根朝阿泰喝道,“长史回来了!” 阿泰:“……” 这简直是今天一片混乱之中,阿泰听见的最好消息,然则士兵们却潮水般地退了下来。 “没让你们撤!”莫日根喝道,“毕思琛快来了!守住!” 城门外喊杀声仍不绝于耳,士兵纷纷上城楼放箭,朝下浇火油。城内大批守军终于赶到,只听毕思琛高喊道:“死守城门,绝不能退——!” 两人终于松了口气,得以借机逃离,阿泰还没听清楚,问道:“刚刚你说什么?” 莫日根已变为苍狼,转头朝阿泰沉声道:“上来,有救了。” 阿泰翻身上了苍狼背脊,苍狼专挑没人的小巷里钻,火速赶回驱魔司去。 鸿俊与陆许站在驱魔司大门外,看着洛阳驱魔司着了火,正熊熊燃烧。 鸿俊:“……” 陆许:“……” 也幸亏是洛阳驱魔司,没住过几天,若换作视为家的长安驱魔司被这么烧法,两人非得出城找安禄山拼命不可。鸿俊身有四把飞刀,分别带有震离坎泽四大属性,但斩仙飞刀作用主要在收妖上,拿来灭火起到的效果只是微乎其微。 鸿俊将其中一把飞刀钉在了案卷宗正中央,寒气保护住了存放大量案卷的书阁,边厢与正厅却已疯狂地燃烧起来。文斌与香玉在此处住得最久,也最有感情,文斌将满院的牡丹放在板车上,仍四处奔走要救火。 “别救了。”香玉说,“烧了就烧了吧!” 隆冬之际正刮起了北风,火借风势,不一会儿整条街都烧了起来,洛阳四处起火,大军围城,谁还救火?百姓们已各自抢出家当,哭爹叫娘地想办法逃离洛阳。 “景珑和根哥呢?”鸿俊心想他们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 陆许倒不担心他俩,摇身一变,化作白鹿,示意鸿俊跟自己看看去。 与此同时,城外,大军营地。 安禄山的军队分作两拨,第一批以凡人作前锋,后阵才是真正的主力:妖怪军团。众妖族指挥官一时看着凡人打仗,都是十分稀奇。 “这得浪费多少吃的。”画皮女梁丹霍说道,“把人这么戳死了,我都不好剥皮。” “大人答应了,城里给咱们留点儿。”一只名唤阿壮的熊妖在旁答道。 这熊妖当初是鲤鱼妖招进来的,安禄山挥军南下后,阿壮四处攻城,熊掌一拍死一个,立功甚伟,更吓得好几座大城城守闻风丧胆,未战先降,遂得安禄山赏识,赐名为“安禄壮”,协同梁丹霍等妖一同充任指挥官。 侧旁还有名瘦瘦高高、明眸皓目、金黄瞳仁的武将,名唤朝云的,看了会儿攻城,说:“都不用咱们动手,这城就完了。” 梁丹霍说:“别高兴得太早,城里还有驱魔师呢。” “散了罢散了罢。”安禄壮说,“今儿怕是没咱们上场的份了。” 梁丹霍安排妖怪值班,众妖便各自散了。 朝云穿过营地,到得军帐内,“嗳”地出了声,说:“真够累的。”又自行去打水洗澡,他解了黑铠,脱了甲靴,蹲在帐篷前,端起盆往自己身上浇,抽了条麻布巾,两手扯着来回搓背,那背上、腿上,尽是蛇鳞。 “咋样啦咋样啦?”鲤鱼妖听得水声,忙啪嗒啪嗒地跑出来,拿着个铁丝刷子,给朝云搓背,铁丝刮过蛇鳞时铮铮地响。 “见着了。”朝云回头道,“小孔雀,不会游泳。” “他没事吧?”鲤鱼妖担心地问。 朝云答道:“没淹死,我将他放岸边了……腿上再给我搓搓,对对,屁股上……不不……别碰我那儿!” 鲤鱼妖不当心刮中朝云要害,朝云顿时狂叫一声,捂住胯间,倒在地上。鲤鱼妖忙道:“你那东西都戳地上了,我还以为是腿……” 朝云:“……” 朝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朝鲤鱼妖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被赶出来了。” 鲤鱼妖拿着钢丝刷,半晌吭不了声,显然被说中了心病,朝云意识到说错话,复又说道:“罢了,待你进城后便见着他了。” “他问了我没?”鲤鱼妖又可怜巴巴地问道。 “没有。”朝云吹着口哨,继续搓澡。鲤鱼妖又问:“什么时候攻城?” “快了罢。”朝云答道,“先前来时见人族已经全军出动,城也快破了。待天魔大人一到,大伙儿就进去了。” 正洗澡时,有妖怪过来请示,说:“朝云大人,梁将军有请。” “又要侍寝。”朝云把布巾一摔,说,“还有完没完了?早上才侍过,怎不找那头熊?” “快去吧。”鲤鱼妖说,“她是个寂寞的姑娘。” 朝云将鲤鱼妖一扔,说:“你先去陪一会儿,待我先好生洗澡。让她自己过来,我洗干净了在床上等她。” 鲤鱼妖只得去传话,跑过营地时,忽听前线千军万马地在冲锋,整个大地都震了起来,后方则锣鼓喧天,甚是热闹,想必是安禄山来了。它便快步跑上高处,朝洛阳望去。 只见洛阳城门大开,城守终于带人出城,与安禄山的叛军展开了正面冲杀。天色昏暗,一时天摇地动,双方将近二十万人在洛阳城外杀得血流成河。 城中已近乎空空如也,鸿俊骑着白鹿,在房顶上四顾,喊道:“李景珑!莫日根——!” 零散百姓经过,见鸿俊骑着发光的白鹿,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纷纷喊道:“仙人下凡了——” “仙人下凡了——” 白鹿:“……” 鸿俊说:“我要真是救苦救难的仙人就好了……” 婴儿啼哭,房屋坍塌,恐惧弥漫全城,带火油罐仍在接二连三地飞进城里来,所有欲逃出城去的百姓,一见这英俊少年骑着象征祥瑞与和平的仙鹿,顿时仿佛看见了希望,纷纷追在他们身后。 白鹿要腾空飞起,鸿俊却不安道:“下来吧,别让他们误会了。” “你要救他们么?”白鹿转入小巷,摇身一变,变为陆许,与鸿俊二人几步踏上巷墙,翻进了一所废宅。鸿俊说:“怎么救?景珑让我不要用法术干预战场,除非妖族进来,否则驱魔师是不能打仗的。” 婴儿啼哭声越来越响亮,鸿俊四处寻找,在二楼找到摇篮中的婴儿,再抱着他,与陆许从窗子翻出去。途经几所民宅,火罐飞来,一声巨响,民宅瞬间被击穿,烈火燃起,鸿俊与陆许同时就地一个打滚,翻了出去。 “这孩子怎么办?”鸿俊说。 那襁褓婴儿还不足一岁,狂哭不止,陆许示意鸿俊抱着,右手结一法印,左手揭开襁褓,往那婴儿胸膛前轻轻一按,法印嗡地落在他的心口,形成一个极淡的烙印,婴儿顿时止住了哭啼,闭上双眼,安详睡去。 鸿俊道:“还是你有办法。” “交给大人。”陆许说,“没法带着走,你没奶给他喝。” 鸿俊:“有特兰朵嫂子……” “要生娃才有奶!”陆许哭笑不得道,“这都不懂。” “你又怎么懂的……” 两人吵吵嚷嚷,过一小巷,只见又有百姓拖家带口出来,一妇人正牵着孩儿,四处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鸿俊朝她出示那婴儿,妇人当即冲上前,哭喊道:“谢谢恩公!谢谢恩公!” 妇人解开襁褓,看了肚兜,确认是自己孩子,又要磕头,陆许与鸿俊哪顾得上,早跑远了。 “李景珑——!”鸿俊已经昏了头,他虽然来过一次洛阳,但四处一着火,天色又暗,根本分不出哪儿是哪儿。陆许喊道:“往正街跑!他们应当都在北门!” 话音刚落,远方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扔进城里来的,则是无数巨石,似乎将什么给砸垮了,两人冲出正街,只听有人高喊:“城破了——快跑啊——跑啊——” “不会吧?!”鸿俊说。 洛阳城北门竟是说破就破,正街上百姓一哄而散,互相踩踏,陆许与鸿俊踏着屋檐飞身出去,此处临近北门,只见安党叛军竟是如同过江之鲫,轰然涌了进来!近万叛军手持长戟,几乎是见人就钉,沿途逃不掉的百姓纷纷被一戟钉在地上,血流成河! 鸿俊不住颤抖,陆许拉住鸿俊的手,说:“别冲动!先找人!”陆许常年在凉州,塞外游族常屠村镇,比这更惨烈的场面亦见过。 鸿俊喘息不已,再看不下去,当即一声怒吼,抓起一截断掉的房梁,跃下正街,陆许喊道:“鸿俊!” 鸿俊本来便膂力高强,身手又敏捷,虽时刻铭记着李景珑的提醒,不可以法术屠杀凡人,然而心头一时堵得极其难受,他施展武艺,冲到正街上,当场一扫,顿时将为首叛军骑兵连人带马,扫得横飞出去,撞垮了砖墙! 随后骑兵见来了抵抗者,纷纷弯弓搭箭射来,陆许拆下一面门板,流星般冲向鸿俊,舞起那门板替他一挡,吼道:“鸿俊!我来支援你!” 陆许也是怒极,推开门板,就地打滚,顺势捡起落在地上的弓与箭筒,飞身上了街道另一边房顶,弯弓搭箭。 鸿俊将手中那丈许长、两人合抱粗的房梁一舞,再度挡住射来的箭矢。 “咱们要挨骂了!”鸿俊说。 “骂就骂吧!”陆许喊道,紧接着拉开弓,飞速抽箭,射箭,抽箭,射箭,几乎箭无虚发,瞄准一个倒一个。鸿俊则竖起房梁,朝冲锋的骑兵一砸,房梁扫过之处,骑兵不是被当场砸昏砸死,就是被扫得飞出去。 两人配合,竟是守住了整条正街,尤其鸿俊手中那房梁太过彪悍,骑兵完全无法越过他近前。然则不多时,陆许一筒箭业已射完,只得朝鸿俊喊道:“没箭了!撤吧!” 城门外,更多的叛军涌了进来,鸿俊只能喊道:“不行!他们要进城杀人啊!” 陆许:“……” 陆许本想着这是战争,敌人不杀人怎么可能?然而鸿俊一语,却犹如一声钟响,震在了他的心头。早已司空见惯的鲜血与杀戮,都在此刻,在鸿俊的面前,薄得像一张纸,被他的愤怒扯得粉碎。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什么?!”鸿俊满脸血污,仍在死守。 “你像话本里那只猴子!”陆许转身,一个飞旋,卷起满屋顶的瓦片,如同狂风骤雨般撒去,流星般击中源源不绝冲来的叛军。 鸿俊:“???” 鸿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短暂地停得一停,没听懂陆许将他比喻作民间话本里,那只跟着玄奘法师西天取经,打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只要老子爽就行的猴妖。 死战不退 顷刻间,北门涌入更多士兵,已展开了冲锋,短暂的寂静中,陆许睁大了双眼,那骑兵尽数带着马刺,排山倒海地冲来,鸿俊觉得挡不住,正要下去救援之际—— “当”的一声钟响,敌人在长街上发起冲锋,鸿俊凝气,正要与他们拼个死活时,背后却万马奔腾,惊天动地! 一支不知从何处前来支援的唐军队伍,同时朝长街发起了冲锋! 洛阳茫茫正街如同河道,两路骑兵如同相对冲击的洪水,喊杀声已盖住了所有的叫喊。 鸿俊一回头,只见天地间一片昏暗,为首武将左手持长|枪,右手朝他一伸。电光石火的瞬息,两人伸手互搭,鸿俊一个飞身上马。 李景珑吼道:“抱紧了!冲锋!” 上千名唐军骑兵齐挺长|枪,迎着叛军狠狠地撞了上去! 陆许只觉衣领一紧,瞬间被苍狼叼住,苍狼一个纵跃,跃过房顶,同时将陆许一甩,陆许在空中来了个大回旋,苍狼背上的阿泰伸手将他拖了下来! 阿泰:“你嫂子呢?!” “不知道!”陆许喊道。 李景珑带着鸿俊,耍起长|枪横扫,唐军这么一冲锋,双方前锋阵营都是人仰马翻,更多的唐军目呲欲裂,手持陌刀杀了过来。 背后不远处则是一声唿哨,鸿俊回头看,阿史那琼身穿唐军铠甲,护住李景珑后背。 北城门已坍塌,叛军越来越多,李景珑喊道:“你别用法术!什么都别管!跟着我就行!” 唐军越战越少,已撑不下去,陆许、莫日根、阿泰三人一字排开,站在房顶。陆许与莫日根两人飞速射箭,阿泰则捡了瓦片往下扔。 莫日根怒吼道:“阿泰!” “我又不会射箭!”阿泰道,“还不能用法术!你让我怎么帮忙?” “你站着就好!别扔瓦片!”陆许喊道,“瓦片都被你扔没了我站哪儿?!” 正街犹如绞肉机一般,唐军与叛军都在源源不绝地朝中间填人,一时不知有多少将士丧命此处,只见血肉横飞。叛军誓要抢入洛阳,而唐军不惜代价要将他们赶出城外。 鸿俊还是第一次见李景珑全身铠甲上战场,从前在敦煌时哪怕与战死尸鬼王交战,带着敌军冲锋也只是远观;这次则是坐在马后,亲眼看见了他冲杀的模样。两人被溅得全身是血,李景珑双手持枪,竟是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无数叛军朝他冲来,都是一个照面便被斩落马下。 “顶不住了!”阿史那琼吼道,“长史!” “侯爷!死战不退!”有唐军吼道。 “死战不退——!”所有唐军一同怒吼道。 李景珑吼道:“死战不退!要死大伙儿一起死!” 鸿俊:“……” 鸿俊转头看,只见唐军已越战越少,叛军却仿佛没有尽头,仍在不断地冲进城里。唐军就像飞蛾扑火,上来近千人,余下不到数百,兵力一下降,顿时耗得越来越快。 阿史那琼喊道:“鸿俊!打昏他!带他走!” 李景珑不待答话,又是一声大喊,杀进了步兵的盾阵中。其时叛军已形成合围,先是从城门入口处散向两边,再不断爬上屋顶,朝中央射箭。 “这打不了了!”莫日根吼道,“走吧!” 李景珑胯|下马匹已被射倒,前膝一软跪在地上,鸿俊忙从马背上凌空翻过,拖着李景珑飞身下来。 驱魔师们纷纷落下,唐军战马已尽数被收拾,各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手持长刀聚在一处。 叛军的步兵从四面八方围上,却不冲前,立起盾牌;骑兵从盾阵后现身,持长矛作好冲锋预备。叛党全面占领了城门内正街,将近三千人形成了包围圈,将驱魔师们与余下近百名唐军围在中间。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唯余天空中乌云滚滚。 一名将领策马入城,排众而出,说:“守城者何人?” 毕思琛骑着马,脸色苍白,跟在那将领后。 “雅丹侯李景珑,来者何人?”李景珑双手持刀,身周聚集了唐军以及驱魔司一众部下。 “达奚珣。”那武将沉声道,“雅丹侯,降罢,这城保不住了。” “毕思琛。”李景珑说,“你食大唐俸禄,为大唐之官,守御洛阳城,却出城降敌,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毕思琛不住颤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先前带兵杀出城去,妄想一战而退叛军的是他;结果中箭落马被俘的也是他。如今叛军更押着毕思琛前来攻城,简直让李景珑怒火中烧! “我数三声。”达奚珣亦是降将,早在安禄山挥军南下时便已投敌,他在军中资历比李景珑老得多,一时只不惧这年轻人,冷冷道,“一。” 随着“一”字话音落,近百名唐军纷纷摘下头盔,扔在地上,整齐划一,以长刀横了过来,同时架在自己颈上。 驱魔司众人尚是第一次见这残酷景象,鸿俊瞬间心中百感交集——这大唐,有人一战即降,人不如狗;却也有人看破生死,但求一战以报家国! 李景珑沉默。 “二。”达奚珣又道。 鸿俊站在李景珑身畔,两人都稍稍躬身,就在此刻,鸿俊突然感觉到手中被塞进了一把飞刀的刀柄,却是阿史那琼递来的飞刀! “杀了他。”陆许低声道,“靠你俩了。” 鸿俊的斩仙飞刀带有法术,无法出手,阿史那琼的却没有。 “大唐洛阳神都骑卫!听我号令!”李景珑沉声道,“今日纵有千般耻辱,万般无奈,国难当头,不求壮烈一死,只愿苟且偷生,以图一雪前耻!” 唐军纷纷喘息,李景珑抽出智慧剑,深深呼吸。 “三。” “撤退。”李景珑唇动,吐出两字。 顷刻间,鸿俊与阿史那琼同时抬手,鸿俊出飞刀动作乃是正手,手腕与肩平齐,往前撒手,指间捏刀柄,旋转两圈,脱手!阿史那琼则是反手,食中二指捏刀锋,自腰下往上掠过,银光一闪,脱手! 一正一反,一阴一阳,两人这一配合,简直是巅峰之作!鸿俊脱手的飞刀犹如雷电,阿史那琼出刀仿若飞鸟,同时射向达奚珣与毕思琛两人! 李景珑刚下令撤退,两名降将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达奚珣被飞刀抹过脖颈动脉,鲜血“唰”一声喷了周遭士兵满头。毕思琛则被飞刀钉中喉头,一声“冲锋”竟是喊不出来,栽倒下去! 士兵哗然,李景珑趁着这个时候吼道:“突围!” 双方阵营都等主帅下令,就是这么慢得顷刻,唐军士气高涨,已是齐齐转身,拼杀出去! 驱魔司众人在前方开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在李景珑带领下,冲往长街一侧的巷中,此时敌方弓箭方铺天盖地射来,四处冲杀! “跑!”李景珑吼道,一手紧紧抓住鸿俊手腕,以防乱军将二人冲散,另一手挥剑斩杀,鸿俊仓促奔逃,混乱中恐怕伤了自己人,不敢乱来。 “起五色神光!”李景珑喊道。 “不是说不能用么?”鸿俊道。 “逃跑的时候没关系!”李景珑大声道。 五色神光平地一起,压力顿时减轻,残军虽已战败,却丝毫不乱,跟着李景珑越过小巷,瞬间甩掉了追兵,穿前插后,冲向城东。沿途还有逃亡百姓与蜂拥入城的散兵,他们便一路杀一路救,冲往天津桥。 “跟我走跟我走!”李景珑喊道。 然而刚出小巷,又有叛军散兵朝他们冲来,众人猝不及防,只得各抽兵器,慌张挡驾。 箭矢乱射,鸿俊一抖五色神光,帮阿泰挡住。 “嗨咩猴比——”阿泰百忙中朝鸿俊喊道,“鸿俊弟弟!“ “匕首呢?!”鸿俊朝阿泰喊道,“用匕首啊!” “佩着好看的!”阿泰一个箭步,躲到鸿俊与李景珑身后。 “你得练个兵器!”李景珑既要杀敌,又要照顾背后的百姓,朝阿泰喊道。 阿泰道:“我本来就有骑士!谁告诉你祭司还要练兵器的?” “骑士呢?”莫日根说。 “在这儿啊!”阿泰拖过阿史那琼,把他当盾牌挡在身前。阿史那琼无奈,只得抽出弯刀,喊道:“老子和你们拼了!” 阿史那琼的飞刀扔一把少一把,先前已经扔掉两把,现在必须留着保命,不敢乱扔,只得施展出滚地刀,专斩马脚。莫日根与陆许追来,在其身后不断射箭,到得将散兵击倒后,李景珑方带着一众人等与百姓们过桥。 然而一过桥,前面又气势汹汹地杀出一伙人,乃是洛阳城中老幼孺妇,各自使搓衣板的使搓衣板,抡擀面杖的抡擀面杖,操晾衣杆的操晾衣杆,发得一声喊,朝他们杀来,带头之人怒目圆睁,持一长鞭,竟是特兰朵。 “自己人!”李景珑一见特兰朵,忙喊道。 特兰朵原本正在市集上买卤菜,见逃进洛阳城的商人们正在贱卖布匹,便多看了会儿衣服料子与脂粉,没想到还在逛街时城便破了,只得护着逃到市集上的老幼妇孺,欲将人带出城去。 特兰朵上来便揪着阿泰耳朵要骂,怒道:“你怎么守城的?!” “姑奶奶我错了!”阿泰忙讨饶道。 “不关他的事……”李景珑忙道,“大伙儿跟我走!快!再过会儿又要来了!” 李景珑从天街河畔纵身一滑,便滑了下去,说:“进!” 那处恰恰好是他们曾经来过的十里河汉,驱魔师人等守在这古河道门前,百姓则接二连三,纷纷撤了进去。及至足足半个时辰后,近千人撤完,李景珑方留派唐军守卫入口,与鸿俊等人入内。 昔日的繁华烟云地中,一应人等都逃了个精光,余下漫漫河道内,零星的几盏昏暗油灯。西域人的帐篷扔在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箱、匣等物,脂粉撒了满地。 百姓们拖家带口,进得此处方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无一例外,或坐或站,都看着李景珑。 “洛阳城破了。”李景珑摘下头盔,说,“各位父老,我们还不能走,须得与此城共存亡,你们……” “……自寻生路去罢。” 说毕,他将头盔朝地上一扔,发出当啷声响。 这声响仿佛解开了某种禁制,哭声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在幽暗的地底传了开去。 毕思琛、达奚珣投敌,近两万洛阳兵士化作战场冤魂,昔日东京,付诸一炬。 鸿俊走出十里河汉,遥望天际,昏暗天空中下起了飘飞的细雨,雨中带着一股血腥气味,不知何处传来疯狂的狗叫。 “你回来了。”特兰朵来到鸿俊背后,说道。 “回来了。”鸿俊说。 “真好。”特兰朵说,“大伙儿还活着。” 鸿俊眼眶发红,转过身,与特兰朵抱了下。昔时住在兰陵琥珀,特兰朵虽年纪与鸿俊差不多大,却像所有人的大姐,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再见面时,蓦然有种隔世感。 阿泰也过来,摸了摸鸿俊的头。 那边李景珑分派了任务,让所余不多的唐军掩护百姓们撤离,沿着十里河汉另一边的出口,从干涸水道中走。 “看见蓄水池后,转东南方。”李景珑朝众唐军解释道,“第一个出口出去时当心点儿,那儿靠近南城门了,他们现在应当还未曾占领南门,加快脚步,还来得及。” 众唐军都默不作声,似乎无一人想走。 “去吧。”李景珑说,“这是命令。” “您呢?”有唐军问道。 “接下来,就不是你们的战场了。”李景珑恐怕这些唐军们再殉城捐躯,又说,“将他们送到长安……”说到此处,忽念及若他们进长安城,定会以军法斩首,便改口说:“……送到长安城外,让百姓进城去,你们则在骊山脚下等我,届时还有吩咐。” 唐军士兵纷纷行动,或搀或扛,让百姓们尽快动身离开。否则一旦叛军控制全城,洛阳全面封锁,只怕再插翅难飞。 万难两全 人渐渐地走了不少,又有女孩朝特兰朵告别,竟有不少还是被买来的胡女胡人,鸿俊更认出好几个昔时来十里河汉时,朝他招揽生意的年轻人。 阿泰与特兰朵朝众胡人说过话,阿泰又在地上绘了简单的地图,意思是既然被扔下了,就走吧。还自己一个自由之身,穿过关中平原往凉州去,回家。 胡女与胡人们纷纷朝阿泰跪拜,阿泰与阿史那琼、特兰朵又站在三人面前,阿泰双手作火焰腾飞状,喃喃念诵经文。灯光将众人影子拖长了,伴随着胡人们祈祷之声。 那是祆教的祭文,既超度死去的同胞,又祈求神祇玛兹达赐予他们平安。最终胡人们也互相扶持,沿着十里河汉离去。 一番恶战,众人已是筋疲力尽,在李景珑带领下,来到昔时鸿俊与李白碰面的小酒肆中。李景珑整个人压着鸿俊,重重地垮了下来,连人带铠甲足有近两百五十斤,发出一声响。 “除却永思,人总算齐了。”李景珑说道。 余人或坐或躺,在这昏暗酒楼上就地休息,鸿俊与陆许分头点起了酒肆二楼的灯,光线交错,犹如一场浮生大梦。 莫日根一脚屈着,手肘搁在膝上,靠在酒肆栏前往外望去,十里河汉,一片苍凉景象。昔日纸醉金迷的盛世业已无影无踪。 “想过不知道多少次重逢。”莫日根说,“却没想到会是今天,在此处,这么一番光景。” 阿泰说:“事实证明,我还是得学学兵器。” 众人都哄笑起来,阿史那琼不耐烦道:“还不是你让我进塔里去?” 鸿俊笑着看大伙儿,只觉得说不出地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李景珑又道,“看着这儿天花板,我就想起兰陵琥珀。” 特兰朵爱干净,拿着一块布,将众人面前的案几擦了擦,随口道:“有什么好想的,不都嫌弃我做饭太咸么?” “想你做的饭。”鸿俊笑道。 “还想你家的酒。”莫日根又说。 “想你家的下酒菜。”李景珑打起精神,将身上铠甲一件一件卸了,护肩、护腕扔到一旁,说,“找找看,有酒没有?” 陆许说:“下头还有两坛,喝不?” 众人便道喝喝喝,特兰朵买的下酒菜竟还未扔,找了几个盘子拼着,陆许翻出些酒碗,依次上了酒。 “干了!”李景珑说。 众人举酒碗,纷纷一饮而尽,权当庆贺重逢。 “遥敬永思。”李景珑又说。 众人再举酒碗,喝完,李景珑再道:“遥敬赵子龙。”再次满堂哄笑,大伙儿将酒喝了。 鸿俊想起陆许所说的鲤鱼妖,只不知道它远在幽州,眼下过得如何,不禁叹了口气。 “这回当真辛苦了。”李景珑说,“干完这一票,天底下就太平了。” 莫日根说:“你每次都说最后一票,哪次当真太平了?” “你别乌鸦嘴!”陆许怒斥道。 众人忙道就是就是,让莫日根自罚一碗。 莫日根摸摸头,只得喝了,李景珑说:“我这人倒霉,带得大伙儿也跟着我倒霉,没办法。” 鸿俊说:“不会,我觉得,真是最后一次了。” 李景珑的意思是,只等安禄山进城,顺利伏击他,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但上回伏击安禄山也是算无遗策,奈何却在最后出了变故,导致功亏一篑。 “虽是这么说。”李景珑又道,“一年半前,咱们也成功地削弱了他,眼下安禄山本来就活不了太久,更少了神火护体,应当不难。”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案件:驱魔。 难度:天字级 地域:洛阳 涉案:安禄山(天魔) 案情: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联合史思明叛乱,攻陷河北大小城镇,入河南,挥军南下。腊月十二日,钦差毕思琛投敌,洛阳城破。安禄山将入主洛阳城,驱魔司众成员,须竭尽全力,驱逐天魔。 酬劳:人间千年太平。 又来一次。众人心想,可千万别再来第三次了。 “咱们的计划其实是奏效的。”李景珑以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案几上画了地图,说,“一年半前,天魔逃跑以后,追击至幽州绝非上策。必须将他引出来,引离幽州再战。” 莫日根将印鉴、腰牌扔回给李景珑,李景珑接了,莫日根说:“败就败在,没事先在黄河边上伏击他。” 李景珑重重叹了口气,又说:“没办法的事儿。” 鸿俊道:“这次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曾经李景珑讨论计划时,鸿俊基本不怎么听,但这一次他不能再不听了,联系大明宫伏击獬狱与安禄山的那一夜,若放任李景珑不管,只恐怕又来一次燃烧元神。 “这次我打算这样。”李景珑朝鸿俊说,“记得那天,咱们在地脉里战安禄山的手下不?” 酒、色、财、气四只怪物里的两只。鸿俊自然记得。 “地脉中所蕴含的力量,是可以被人驾驭的。”李景珑朝众人说,“那天在鲲神指点之下,我便短暂借用了地脉之力。” “能量太大了。”陆许瞥向莫日根,又朝李景珑说,“你的经脉承受不住。” “我有心灯守护心脉。”李景珑说,“当时我已成功驾驭了一次,洛阳七神阙连通地底,能短暂地让我获得强大的力量……” “你又要降神?”鸿俊皱眉道。 李景珑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护住心脉,我就不会死,至少这比燃烧元神好多了,不是么?” 与席者中,唯独鸿俊对医术最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也十分明白。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鸿俊说,“哪怕你短暂驾驭了地脉的能量,你的经脉也遭受不住冲击,会被烧断!你就废了!你就不能再练武了!连行动都有问题!” 李景珑说:“经脉是可以修复的。” 鸿俊不说话了,眉头深锁,眼中带着忿意。 “我去。”莫日根说,“苍狼是半妖,扛得住。” 陆许马上道:“不行!你更危险!” 鸿俊与李景珑相对,默不作声,李景珑忽然说:“你爹的凤凰之力,能重塑经脉,是不是?” “可以。”鸿俊道,“但那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李景珑一旦引地脉能量入体,虽说在短暂的时间内能令自己的修为与力量提升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层级,身体经脉却也会随之被焚烧毁去。而且,万一这样也无法摧毁天魔,要怎么办? “一定可以。”李景珑说,“天魔已经相当虚弱了,大明宫中的战斗证明,只要我力量足够,能再次降神,是有效的。” “可你召唤不出不动明王。”鸿俊说。 “有燃灯足够。”李景珑说道。 “这太危险了。”鸿俊实在无法接受,简直心乱如麻。 “你们别光坐着啊,替我劝劝鸿俊。”李景珑朝余人笑道,“待我瘫痪在床,可要靠他照料的。” 这话一出,各人更不吭声了,他们都知道鸿俊与李景珑的感情,这次的行动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谁能劝得出口? “我倒是想替你去。”阿史那琼说,“可我替不了。” 唯独李景珑的心灯才是克制天魔的有效力量,大伙儿也都清楚得很,而且,他们也别无选择。 “修复经脉要多久?”阿泰问,“西域也许有些灵药,能进行协助。” “最短三年。”鸿俊起身,走到栏前朝外望去,自言自语答道,“最长一辈子。” 李景珑说:“喏,鸿俊,我答应过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在一起。但你总得明白,天底下许多事,万难两全。你看看现在的洛阳,再想想未来的长安。我觉得……” “……这很值得。” 满厅寂静中,李景珑平静地说道。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特兰朵问。 鸿俊知道李景珑很有把握说服他,因为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他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李景珑微微一笑,迷恋地看着他。 他们隔着数步距离,便这么静静对视。 众人觉得他俩需要独处,便各自动身,欲借故离开,李景珑却说:“先给大伙儿发点好处,我这上司当得太不称职,说好休息几天,镇龙塔里却出了那事,回来也未曾喘得一口气,又得打仗,这权当补偿了。” 说着,李景珑排开四片龙鳞,众人惊呼。 陆许说:“这是什么?!” 正是镇龙塔中五名龙王交给李景珑的鳞片,李景珑朝大伙儿解释了,推给阿泰一块,说:“这枚算你与特兰朵的,你俩一家。” 阿泰端详那龙鳞,说:“当真能召唤出来?” 李景珑说:“注入法力,烧了它就行,可千万别胡乱试。这枚给你,阿史那琼。” 阿史那琼接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李景珑递给莫日根第三片,朝他说:“这片给你与小陆,你俩算一起的。” “凭什么将我俩算一起?”陆许说。 众人:“……” 阿史那琼说:“不会吧,你俩还没在一起?!这都多久了!” 这话一出场面更尴尬了,莫日根说:“别听他瞎扯,和我置气呢。” “哎!”陆许怒道,“别胡说八道!” 眼看那场面简直下不了台,莫日根随口道:“给你了,收好。我下去走走。”说着快步离开,陆许拿着那龙鳞,表情一时有点僵,鸿俊心想不会吧!要哭了?!那感觉竟是要淌泪的节奏,忙忘了自己的烦恼事,要岔开话头。孰料陆许却箭步到栏前,拈着那龙鳞朝下头一甩。 莫日根刚出得门,背后疾风射到,他敏锐转身时龙鳞划过脸庞,鳞片边角锋锐,刮得他侧脸上带了道血痕。 “你找死是不是!”莫日根勃然大怒,抓住那龙鳞。 众人只看着陆许,一时气氛甚僵,李景珑心想你俩这吵起来没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永思的已经给他了。”李景珑解释道,“最后这片,我就给鸿俊了。” 鸿俊上前拿了,他知道对自己与李景珑来说,同生共死过,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他朝李景珑扬眉,眼中带着询问神色,长期以来的默契,令李景珑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念头。 李景珑点了点头,鸿俊于是将那龙鳞递给陆许,说:“我的给你。” 陆许不接,只摇了摇头,踏上栅栏翻身,上了房顶,鸿俊忙道:“陆许!” 鸿俊探头出去,余人各自散了。 鸿俊:“……” “陪你找找他去?”李景珑问。 “让他自己待会儿吧。”鸿俊想了想,答道。李景珑对下属们的感情态度总是不予置评,不作撮合,也不开解,让他们自己解决。 李景珑说:“过来给哥哥按下手臂,都脱力了。” 鸿俊沉默片刻,见了莫日根与陆许吵架,忽然觉得李景珑真好,他们自从在一起后,便几乎没怎么吵过架。不知道为什么,那俩家伙与他们截然不同,总是变着法子折腾对方。 “我好爱你。”鸿俊说。 李景珑说:“我一直都知道。” 李景珑坐着,一身单衣,头发散乱,喝过酒,身上带着血气与酒气。 “你看我的眼神。”李景珑说,“就时时在说这话。” 鸿俊叹了口气,走过去,盘膝坐在李景珑身前,拉过他的手臂,帮他按肩膀,李景珑抡了几下右臂,说:“那年自从被獬狱的蛇魂咬了,就总是容易脱力。” “射箭还是准的。”鸿俊说。 “好久没射箭了。”李景珑说,“帮我擦擦身。” 鸿俊又去打了水来,两人打完仗,都是一身血与汗,李景珑先是脱得赤条条的,让鸿俊擦他的身,鸿俊手上湿布擦拭过他虬结瘦削的肌肉,不禁从背后抱住他,侧头贴在他的背上。 “待这仗打完了。”李景珑揶揄道,“我便得在床上躺个两三年,你便可朝我动手动脚了。” 鸿俊一言不发,只为他擦身,从臀部擦到脚踝,就像侍奉一个即将燃烧自己,为世人带去光明的神。 “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景珑笑道,“我猜你定会忍不住把我……” 说着又朝鸿俊邪恶地挤了挤眼。 鸿俊笑了起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袁昆令他看见的某个未来。 直至如今,他还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一幕。 “让我去罢。”李景珑说。 鸿俊说:“我若说不行,你会不去么?” 李景珑说:“若你不是你,你说了,我兴许就不去了。可这不仅是为了洛阳与长安,也是为了你。用这样的代价,换得咱俩一生相守,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这句话鸿俊听明白了,李景珑不仅仅是为了铲除安禄山,更为了除去天魔,除掉这个伴随了鸿俊太多年的诅咒,让它彻底从他们的人生中消失殆尽。 “你答应我得活着。”鸿俊说,“否则我就成魔,把你守护的神州杀个血流成河。” “你不会的。”李景珑笑着说,“你只是想要挟我,来,起来。” 鸿俊把李景珑身上擦干净了,李景珑让鸿俊站起,说:“都脱了。” 换李景珑下去井里打水,为鸿俊擦干净,鸿俊闭着眼,感觉冰冷的湿布在肌肤上抹过的战栗感。 “不过我答应我会活着回来。”李景珑说,“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办到,无论多少次。” “上次你就不……” “上次我可什么都没说。”李景珑一手搂着鸿俊的腰,一手在他胸膛上擦下,解释道,“待安禄山进城,先行偷袭,我会乔装偷袭失败,被他抓住,届时他定会审问我。” “只要他与我面对面那时。”李景珑说,“你们便引动七阙中的法阵,由我发起决胜负的一击。” “把龙鳞带着。”鸿俊睁开眼说。 李景珑转身到鸿俊面前,两人面对面,李景珑低声说:“好的。” 他低头亲吻了鸿俊,继而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抬头亲吻他的身体,鸿俊感觉到一阵酥麻传递到头皮,低下头,发现李景珑正在为他舔舐。 片刻后,李景珑又示意他躺下,两人便在这酒肆中相拥。 “回来再做。”鸿俊突然按住李景珑胸膛。 “哎——!”李景珑哭笑不得,说,“跟谁学的?” “回来再做。”鸿俊眼里带着笑意,凑上去,亲了亲李景珑的唇。 月渡亡魂 入夜了,洛阳下起了细雨,城中火光仍绵延不断,远处时而有哭声传来。 陆许离开十里河汉,在城内行走,见屋梁下压着半身被烧成焦炭的人,痛苦呻|吟,身体内焕发出黑气,升向天空。 “嘘。”陆许单膝跪地,一手按在那焦黑的人额头上,低声念诵咒文,他的容颜如焕发白光,那被烧焦的人便闭上双眼,闭上了血红的嘴,成为一具安详的尸体。 突然间一箭掠过耳畔,背后响起撞塌门板之声,陆许蓦然回头,看见一名叛军士兵手中长剑落下,两手按着喉咙处的箭矢。再转过头,见街道对面,莫日根长身而立,刚放开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保持放过箭的手势。 陆许不答话,只转身在废墟般的洛阳长街上行走。小巷中到处都是尸体,还有未断气之人,洛阳已成死城。 两名和尚在街角为死去的百姓超度,街后却传来马蹄之声,叛军冲来,只是持刀一挥,一名和尚便人头落地。另一名和尚则被绳索套住了脖颈,猛力拉扯,摔在地上,磕磕碰碰被拖着取乐。 陆许瞬间火起,直追上去,身畔却有一个虚影掠过,莫日根连珠两箭,将叛军士兵射死,陆许忙追上去,持匕首斩断绳索,救出那和尚。 “大师?”陆许忙道。 和尚被撞得昏了过去,陆许忙将他抱到一旁,为他捏人中。莫日根跟来,递出水袋,示意给他喝点。 陆许只想走得远远的,无奈救人要紧,他只得接过莫日根的水,喂那和尚喝了些。 “从南门走。”陆许说,“别停留了,快,下次我们救不了你。” 和尚叹了口气,口诵佛号,从那尸山之中径自走远。 莫日根说:“你给伤的,你看看?”说着侧过脸,让陆许看自己脸上那道血痕。 陆许没回答,转身离开,莫日根却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你给我滚!”陆许转身,朝莫日根吼道。 莫日根道:“长史替我去当靶子,你高兴不?” 陆许当真只想抽他,莫日根又说:“打一架?你就高兴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许化作一阵风般朝莫日根扑去,莫日根只不还手,任凭陆许一绊,朝后摔去,只以背脊先着地,化去了冲力,避过了后脑勺。只见陆许扑在他身上,手持匕首就要朝他眼睛上钉。 莫日根只是静静看着那匕首,陆许却一匕钉在地上,疲惫无比。 莫日根说:“方才闹那么一出,你把大伙儿的好心情全毁了。” “关我屁事。”陆许冷漠答道,“你自找的。” 莫日根说:“有东西给你的,在这儿。”说着指指自己胸膛,说:“你自己拿。” 陆许要起身,莫日根却拉着他的手,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长史与鸿俊都回来了!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罢!” 陆许朝莫日根吼道:“不怎么样!谁答应过你什么话了?长史回来了不起啊!我就得顺着你?” 莫日根只看着陆许不说话,片刻后伸手进胸膛里摸,却被陆许挡开。 “我、不、要!”陆许怒道,“你自己留着罢!” 莫日根彻底没辙了,说:“你扇我耳刮子,来,扇我吧。甩几下。” 陆许说:“你以为我不敢?” 陆许骑在莫日根身上,正手、反手两下,当真甩了他两巴掌,莫日根也毫不反抗。 “好了吧?”莫日根说,“够了?现在还气不?” 陆许只不说话,盯着莫日根看,眼眶红了。 莫日根又指指自己胸膛,示意陆许拿东西。 “真的不要。”陆许说,“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确实在听见李景珑的计划时,陆许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鸿俊,虽然鸿俊完全不知道,原本计划里引动地脉能量的人,是莫日根。 但这样一来,莫日根很可能会被强大的能量烧死,而且对安禄山还无济于事。由李景珑去,则是最好的结果。 陆许离开莫日根,转身走在街上,莫日根一打挺,立了起来,伸手进胸膛,摸出一个锦囊,拿在手中,追了上去。 “你又怎么了?”莫日根说。 “如果长史不来。”陆许竭力让发抖的声音平静下来,说,“去刺杀安禄山的人,就是你了,对吧?” “是。”莫日根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陆许转过身,看莫日根。 “本来是。”莫日根说,“长史如果关在塔里没出来,明天我就去了,去之前,还想与你好好谈谈。” 陆许看见黑夜里,莫日根明亮的双眸,那双眸却带着几分落寞滋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谈什么?”陆许说。 “谈咱俩的事。” 莫日根朝陆许递出那锦囊。 陆许抬眼看他,再看那锦囊,再抬眼看他,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洛阳城,一阵风吹过,乌云散了,月光照耀着洛阳城。 街道两侧尽是死尸,陆许落步,在尸体间穿行,走向莫日根。那场面犹如血海炼狱,鲜血沿着长街的尸砖漫开,每一步下去,都带着紫黑色的脚印。 “长史教我。”莫日根说,“只要说‘今夜的长安真美’,你就懂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 陆许突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额上现出鹿角,一身长袍抖开,在空中挥洒而出,带着月的光芒。 突然间,月光犹若银瀑,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阵阵黑气,升往天空,汇入滚滚乌云中。 陆许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话音落,陆许双手合十,刹那间银月之辉洒开,满街尸体上的黑气尽数化作光点,升上天际。 莫日根忙随同陆许,同样双手合十,长身而立,苍狼与白鹿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晨昏之力环绕流转,将战争中冤死的凡人灵魂一并超度,送往夜暮中的天脉。 陆许在那漫天光华中,睁开双眼,朝莫日根轻轻一扬眉,却什么也没说,那眉眼间一动,胜似千言万语。 末了,四周恢复静谧,上千人的冤魂已被陆许以化除噩梦之力就此超度,乌云掩来,月晖再次暗淡下去。 莫日根明白了,注视着陆许的双眼,答道:“你是有灵性的,你是佛陀座前的鹿王,我不过是山野里的一只野兽,跟着我,糟蹋你了。” “你知道就好。”陆许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莫日根再次递出那锦囊,说:“你若不嫌弃我,就收下罢,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 陆许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抬眼看莫日根,那一刻他仿佛有许多话想朝他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接过那锦囊,莫日根指指自己侧脸,示意他看脸上那道伤口。 “好了好了。”陆许说,“我都收了,还要怎么样?” “打开看看?”莫日根说道。 突然间大地震荡,一声咆哮传来,长街诡异地倾斜,莫日根一个站立不稳,顿时朝陆许滑了过去。 “当心!”陆许喊道。 莫日根飞速揽住陆许,朝街道旁一跃,伸手抓住一户民宅的门框,两人就这么吊在那门框上,而整条长街的倾斜度越来越陡峭,如同大地深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地面推得立了起来! 陆许眼中充满震惊,莫日根马上道:“别说话!看下面!” 陆许低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妖兽伏身长街尽头,张开巨口,“闯——”地一声叫,那妖兽长着狮一样的头颅、狗一般的身躯,眼睛就像车轮般大小,又“闯”“闯”地叫了几声,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满是利齿。 随着长街倾倒,满街尸体不断下滑,接二连三地滑入了那妖兽的口中,妖兽的大口一张开竟覆盖了街道横宽,它越吞越多,将上千具尸体全部吞了进去。 紧接着妖兽闭上嘴,转身离开,长街再次倾斜回来,恢复原状。 陆许与莫日根相对,眼中满是惊诧之色。 “跟去看看。”莫日根说,继而摇身变作苍狼。陆许收起那锦囊,骑上苍狼背脊,随同那妖兽而去。 妖兽每到一条街的街口,便“闯”地叫几声,每条街道都随之倾斜,尸体滑下,被那妖兽悉数吞下。且妖兽还不止一只!夤夜间,出外吞食尸体的妖兽竟有八只,分别吞下了全城近十万具人尸,它们在主街上会合,排起队伍,一蹦一跳,前往城北明堂。 苍狼翻过明堂外围墙,到得高处,陆许伏身在它耳畔小声道:“你看。” 明堂中央,站着三名妖将,分别是朝云、梁丹霍与安禄壮,而三人身后,则是全身腐烂、散发出阵阵黑气的安禄山! 苍狼耳朵动了动,抬起前爪,示意陆许不必多说。 八只巨口妖兽分居明堂殿外广场八个方位,又开始“闯”“闯”地叫,接着将尸体一口接一口地喷了出来。 人尸越来越多,不住朝外喷射,混合着被压断的四肢,甚至头颅,堆在明堂殿外,哪怕是常年在西北与胡虏打仗的陆许也没见过如此众多的尸体。 其时洛阳共有二十万户,近百万人口,战事开始前逃掉了将近一半,却仍有四五十万人被堵在城中无路可逃。李景珑所救的终究是少数,城内烧死的、遭射死的、受凌|辱而亡的、自相践踏而死的百姓少说也有三十来万人。 这八只妖兽四处寻觅人尸,每只吸入了将近两万的人口,再喷出来后,明堂前广场上堆了足有十六万人的尸体,那场面简直击穿了陆许与莫日根的认知。 这场洛阳城的大屠杀后,十六万尸体堆叠在明堂外,几乎将整个广场彻底堆满,四面围墙内摞起了近一丈高的血池,铺开时足足已成为了尸海! 在三名妖将眼中,这就像倾出了一个装满鱼的巨池,抑或是其他动物。 “要活的!”梁丹霍哭笑不得道,“死的有什么用?” 安禄山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说:“活的让儿郎们抓去了,已抓回了不少,正在后殿内,明早再供你们享用。今夜先替我完了这事,李景珑不是这么容易跑的,定会再来,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说着,安禄山缓步走下台阶,张开大口,那肉身比一年前莫日根与陆许所见,腐烂得更厉害了些,已近乎不成人形,活脱脱是只烂泥般的妖怪。 只见安禄山口中爆发出黑气,那尸海中的无数尸体便在这黑气中融化,化作淤泥与腐肉,被安禄山不断吸入。 三名妖将则各自释放出内丹,在安禄山头顶旋转,内丹发出阵阵光芒,将法力输入安禄山全身,帮助他维持这烂肉一般的形态。 陆许轻轻扯了下苍狼的耳朵,让它转头。 苍狼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看见梁丹霍脚边,有着一个极小的黑影。 鲤鱼妖正坐在台阶高处打瞌睡,不片刻,一条扭动的蚯蚓从房顶掉了下来,打在它的头上。 它左右看看,见安禄山涨大了不少,正在贪婪地吸食着那尸海中的肉身。越吃越多,尸体则散发出怨恨的黑气,尽数被安禄山所摄入。 “好恐怖……”鲤鱼妖自言自语道,又注意到脚边的蚯蚓。 “咦?”鲤鱼妖马上伸手去抓蚯蚓,蚯蚓却滑不溜手,在地上扭得几扭,便爬进了殿内。 三名妖将都在聚精会神地释放内丹,帮助安禄山修炼,无人得暇管它,鲤鱼妖追着蚯蚓,翻过门槛,进了明堂殿内。 刚进殿内,便有一个布袋兜头罩了上来,紧接着隔着布袋一闷棍,打在它的鱼头上,鲤鱼妖顿时昏死过去,被抓走了。 老大归队 临近天亮时,十里河汉。 “长史早。” “早,找来这么多吃的?” “打仗总得吃饱才有力气。” “哟!这鱼怎么也长脚?” “那是咱们驱魔司的老大赵子龙。” “……” 房中阴风惨淡。“哗啦”一声,鲤鱼妖被扔到了一个装满碎冰的木盆里。 “好冷!”鲤鱼妖瞬间蹦了起来,哆嗦着就往外爬,却被一根木棍戳了回去。 “还记得我吗?”女声幽幽地说道。 “哇啊——鬼啊——”鲤鱼妖定神一看,简直被骇得魂飞魄散,一个浑身白衣的女人,满脸是血,面目狰狞,盯着鲤鱼妖。 鱼没有眼睑,闭不上眼睛,鲤鱼妖直朝那水盆里钻,奈何水又实在太冷,冻得它直打颤。 “你你你……你是谁?”鲤鱼妖颤声道。 “你们的叛军打进了洛阳城,害我一家四口死于非命,我夫君被你们妖族吸干了精血,死得好惨呐——”那满面流血的女子慢慢走上前,鲤鱼妖已经被吓疯了,跳出木盆便朝女子一跪,求饶道:“大妈!女鬼大妈!不关我的事啊——!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你叫谁大妈!”女鬼陡然尖叫道。 “大姐!大姐!”鲤鱼妖浑身直哆嗦,腿毛上还挂着冰块,说,“我真不吃人!” “我要找安禄山报仇——” “快去快去!”鲤鱼妖忙喊道,“我支持你!安禄山已经烂了!从里到外全烂光了!” “他为何要杀我夫君?” “他要成魔!”鲤鱼妖说,“成魔就要吸食戾气!先吃死人的,再吃活人的……你得当心梁丹霍,梁丹霍是个画皮妖,能变成凡人。还有朝云!朝云是好的!他没杀过人!那头灰熊最是难搞!” “还有还有,他们的妖怪还没全进来!人族打头阵,妖族在后头吃人,好的都归梁丹霍他们,将军们先挑,挑完走了,那城才轮到小的们……” “来了多少……” “就一百多!”鲤鱼妖说,“不不!不到一百!都是些杂兵!安禄山每天有一个时辰,会让李猪儿给他洗澡,午时!那个时候将军们都不在!” 鲤鱼妖不待女鬼逼问,几句话就将安禄山的兵力布置,全部透了个底朝天。又说:“他们说驱魔师们来了洛阳,他还在明堂里头布了陷阱,就等着抓李景珑……不对,李景珑?” 鲤鱼妖说到这里,突然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事儿。 只见那女鬼在脸上一抹,柔声道:“这样行了么?” “行了。”李景珑在屏风后说。 鲤鱼妖听到这声音时,更是惊骇,瞬间喊道:“老二!” 女鬼抹去脸上血迹,乃是牡丹花妖香玉,径自走到一旁坐下。鲤鱼妖怔怔看着李景珑,说:“老二,果然是你们……” 鲤鱼妖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却始终不蠢,当初鸿俊下山时全靠它指点,方知人间人情世故,进了洛阳后,鲤鱼妖便总是心中惴惴,只想通知驱魔司,安禄山针对李景珑等人设下陷阱一事。它被抓回来后突见面前女鬼,一时忘了这茬,慢慢地想起来以后,便联想到了李景珑。 李景珑本意也是套话,并非不相信这厮,奈何它有过前车之鉴,万一自己与鸿俊出面,鲤鱼妖为了回归驱魔司,夸大其词,反而影响他的判断,于是便先让香玉前来审它。 “是啊。”李景珑漫不经心道,“这可好久不见了。” 鲤鱼妖张了张口,想问鸿俊,鸿俊却在它背后道:“赵子龙,我在这儿。” 鲤鱼妖蓦然转头,鸿俊竟是一直坐在这酒肆二楼,黑暗里的栏杆上,于背后安静地看着鲤鱼妖。 鲤鱼妖顿时惨嚎一声道:“鸿俊——!” 鸿俊此刻心情极其复杂,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一时却说不出口,只是别过头,眼眶里眼泪滚来滚去,不欲让鲤鱼妖看见自己流泪。 “鸿俊……对不起。”鲤鱼妖说。 这话出口时,鸿俊便想起了从前在曜金宫时,鲤鱼妖陪自己下棋、抓蚱蜢、于雪山下清冽泉水中游泳、进溶洞探险……等等往事。 他总习惯了身边有它,仿佛只要有它在,那段回忆,便永远不会消失。 “道歉的话,等下再说吧。”李景珑沉声道,“把安禄山的布置都给我说说清楚。” 鲤鱼妖等的就是这一刻,事实上一年前,它主动朝陆许与莫日根投诚,唯一的愿望也是想回到驱魔司中,整整一年间,它备受良心的谴责,内心愧疚无比。每夜在水潭里对月眺望,它总忍不住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鸿俊与驱魔司的伙伴们。 鲤鱼妖接过李景珑递来的笔,凭印象在地图上标了几个地方,此刻外头天色已大亮,阿泰等人也陆陆续续地醒了,打着呵欠下来,一见鲤鱼妖,便道:“啊?老大回来了?” 鲤鱼妖更是愧疚不安,紧张无比,抓着笔的手都在发抖。本以为再见到伙伴们时,大伙儿得将它装布袋里,拿擀面杖往它鱼头上捶一顿。孰料众人却丝毫不在意先前背叛之事,只是打了个招呼,便各忙各的。阿泰帮特兰朵做饭,阿史那琼蹲在外头洗漱。 “你确定他们的行军路线是这儿?”李景珑问。 “非常肯定!”鲤鱼妖抓着笔,朝李景珑说,“我一直陪着梁丹霍,他们在府上商议,我都听见了。” 莫日根与陆许也醒了,众人开了早饭,时值战乱,百姓拖家带口逃得不知所踪,稍一搜罗,遗下吃的倒是不少。昨夜莫日根与陆许出去搜刮了一番,特兰朵便做了满满一桌菜,腊肉、鸡蛋、鱼、鸭子、鸡、鹅、猪、羊…… 寒冬腊月,这么多吃的,足可吃将近半个月,端上来后,鲤鱼妖说:“你们这是在过年吗?” 李景珑本想说这是断头饭,下午就要去杀安禄山了,然而这么说来未免不祥,便打住,说:“喝一杯罢,庆祝赵子龙归队。” 鲤鱼妖若非没有眼泪,此刻定将热泪盈眶,它听到这话,赶紧端着酒碗,跳上桌面,说:“这些日子里,当真对不起大伙儿,我诚恳地、认真地,给……” “好了好了。”莫日根说,“别败兴了,赶紧吃罢。” 鸿俊这才终于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时席间气氛轻松不少。 “你后来怎么过的?”特兰朵忍不住打趣问道,从前鲤鱼妖是驱魔司的大厨,常指挥特兰朵做这做那,操心鸿俊爱吃的菜,一人一鱼,也较熟稔些。特兰朵更很少随同大家行动,对鲤鱼妖的背叛也未感同身受,见它归来,心情便十分愉悦。 鲤鱼妖想了想,说:“挺好,挺好。” 虽说鲤鱼妖曾经背叛过驱魔司,众人却也早已看在眼里,反而利用了它,若被它害死了人,此刻定是不能原谅的。然则过去的事,也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它,没有遗下多少血海深仇,余下的,便只看鸿俊了。 众人吃饱喝足,各自倚着,莫日根说:“突然就不想打仗了。” 李景珑说:“打罢,打完了,天天吃好吃的。” 李景珑铺开地图,开始计划,根据鲤鱼妖的情报,安禄山麾下军队,分为三大部队。 “前锋是史思明与安庆绪的部队。”李景珑说,“全是凡人,负责攻城。” “嗯。”莫日根沉吟道,“若出动妖怪屠城破城,恐怕招来天谴,凡人相杀,对他而言,确实安全得多。” 前夜洛阳城破,史思明与安庆绪的部队稍作休整,便离开了洛阳,扑向下一个城市。紧接着,安禄山则带领中锋部队,施施然进入已攻陷的城市,进行接收。接收时,将吸食这座城市被屠后产生的戾气,壮大自身魔气,沿途每过一个城市,安禄山的天魔之力,都更增强一分。 待得安禄山采够戾气后,便再离开,往下一个城市去,余下的妖怪大部队才随之抵达,接下来,就是一场群妖乱舞的狂欢了。 “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阿泰皱眉问道。 “函谷关。”李景珑沉吟道,“叛军昨夜大批离开,现在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擒贼先擒王。”陆许说道,“安禄山一死,叛军自然作鸟兽散。” “但千万得当心。”莫日根道,“别被敌人擒贼先擒王了。” 李景珑说:“现在他们已经逼近函谷关,函谷关不过两千人守卫,根本不是史思明五万铁骑的对手;凡人之战的决战战场,照我看来,只能在这儿。”说着,李景珑拿笔在潼关处画了个圈。 潼关是长安的西大门,自古有“天下第一关”之名,依崇山峻岭,邻黄河天险,波涛汹涌,飞鸟横绝,仅凭凡人军队,十天半月绝不可能攻陷。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洛阳情况呢。”鸿俊说,“得送个信过去。” 先前洛阳卫带出的百姓已往函谷关去,但李景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不保险,然而大计在即,此刻每一名战斗力,都显得弥足珍贵,派陆许出去送信,决计得不偿失。 “两位。”李景珑考虑良久,朝香玉与文滨说,“麻烦你俩去送个信,成不成?” 香玉与文滨留守洛阳已久,鸿俊于文滨更有救命之恩,这短短数年间,两人驻守洛阳,早已将自己视作驱魔司的一员。前夜叛军攻进城后,李景珑并未担心两人安危,毕竟香玉再怎么说也是妖怪,自保的能力总是有的。 果然到得外头暂时平静后,两人安顿了香玉的牡丹姐妹们,便径自来到十里河汉避难。 “骑我们这儿最快的马。”莫日根朝二人说,“不眠不休,两天一夜可抵达潼关。” “你替侯爷去走一遭罢。”香玉想了想,朝文滨说。 “好嘞。”文滨说,“这就去。” 李景珑朝香玉道:“你也去。” “我留下。”香玉答道,“多个人,总多点办法,不能帮着打仗,替你们跑跑腿,也是好的。” 李景珑也不勉强,便修书一封,交给文滨,令他火速赶往潼关,朝封常清阐明此地情况。 “接下来。”李景珑朝众人说,“就是各自守好地脉法阵了。” 说着李景珑又铺开了洛阳城城内的地图。 “龙门山天阙、十里河汉最深处定鼎门地下的天街、应天门、天津桥、颂德碑天枢、通天浮屠天堂,以及安禄山所在的含元殿‘天宫’。”李景珑指向这几个区域,说,“永思没来,咱们正好七个人。” 莫日根将符咒全部排开,李景珑说:“我负责明堂处的地脉,我先领了。” 说着李景珑将明堂处的符咒领了。 余下阿泰、莫日根、特兰朵、阿史那琼各拿了一张。 “我选个离你近点儿的。”陆许朝鸿俊说,“有事儿也方便支援。” “不打紧的,有我陪着鸿俊呢!”鲤鱼妖又说。 “弟妹没问题吧?”李景珑朝特兰朵问道。 “没问题。”特兰朵笑道。 特兰朵自幼便天赋异禀,曾被祆教圣女视作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然则其父不愿将她送到圣殿中研习法术,最终方作罢。阿泰说:“交给我们,放心好了。” 李景珑又望向鸿俊,鸿俊始终未能真正地释怀,他要亲手协助同伴们,将地脉内的能量引出,再注入到李景珑身上,让李景珑除掉安禄山。再眼睁睁地看着李景珑全身经脉尽断,修为尽焚,从此成为一个废人,怎么会“没问题”? “别忘了,昨天晚上咱们怎么说的。”李景珑道。 鸿俊点了点头,领了最后一张符。 莫日根斟了酒,说:“我敬长史一碗。” “敬长史!”众人纷纷道。 “敬你一碗。”李景珑朝鸿俊笑道。 鸿俊仰脖喝了,李景珑说:“按计划来,大伙儿动手吧!” 众人便纷纷起身,莫日根再次朝鲤鱼妖说:“赵子龙,今天我最后问你一句。” 十里河汉出口,众人围着鲤鱼妖,莫日根问:“安禄山究竟知不知道地脉法阵之事?” 鲤鱼妖既是赌咒,又是发誓,安禄山从未来过洛阳,怎么可能知道? 然而莫日根仍然隐隐约约地担心,毕竟毕思琛前头在明堂见过两人,只恐怕他将内情泄露给安禄山,这么一来,便前功尽弃。也正因此,莫日根与阿史那琼商议后,最后才决定在城门处将投敌的毕思琛灭口。 “你们真想着偷袭。”鲤鱼妖说,“那天就不该出现。” “毕思琛一定交代了。”阿史那琼道,“城守都投降了,还怎么瞒得住?” 事实上,驱魔司的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但千算万算,无论如何都算不到唐将会投降之事,是以李景珑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决定带着一众下属参战。否则按他的计划,这次伏击安禄山,完全志在必得。 “罢了。”莫日根说,“人算不如天算,冒险就冒险吧。” 众人离开十里河汉,到得天街上,按李景珑的计划,第一步是先佯装偷袭失败,被安禄山抓获之后,翌日才开始第二步计划。若安禄山不知众驱魔师在城中,那么骤然遭到偷袭后,抓住了李景珑,定将麻痹大意。 天街前,大伙儿各自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鸿俊与李景珑面对面地站着,彼此不发一言。 李景珑伸手,摸了摸鸿俊的脸。 鸿俊:“你答应我……” 李景珑:“嘘……别说话。” 他低下头,亲吻了鸿俊的唇,唇分时,李景珑专注地看着鸿俊的双眼。 “你回来以后。”鸿俊低声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我一定回来。”李景珑端详鸿俊,眉目间带着一抹心痛之色,突然道,“你说,鲲神能看见今天么?” 鸿俊不明白李景珑所言,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爱你。”李景珑说,“行动罢。” 人间炼狱 洛阳天色晦暗,全城早已近乎鸡犬不留,明堂前所有的尸体都被安禄山吸食殆尽,那黑熊妖安禄壮推着一个铁牢车,车里关着二十名百姓,推到了明堂大殿的台阶前。 一群乌鸦不请自来,在明堂殿顶一字排开,目光炯炯,盯着下面的安禄山。 洛阳百姓各自表情麻木,注视着台阶高处的安禄山,安禄山浑身漆黑,皮肉开始溃烂。 安禄山贪婪地盯着笼子里,如同看见了美味的食物。 熊妖取来一杆枪,朝笼子里狠狠地戳了进去! 被戳中的是一名孩子,遭到长|枪贯体,登时毙命。其后乃是他的母亲,当即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又有小妖打开笼门,将那妇人直拖出来,拖到安禄山面前。 安禄山发出一声狂吼,整个脑袋爆开,化作滚滚黑气,缠住那妇人,紧接着妇人连声惨叫,一身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干,被吸摄而死!笼中百姓们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当即骇得狂叫起来,紧接着安禄山贪婪地扑向那大铁笼,黑气蓦然席卷了整个铁笼。 阴风鬼嚎,明堂前的广场上一时如同人间炼狱! 底下叫声不绝,明堂的四面偏殿上,所有人听得心底发毛,鸿俊双目通红,愤怒简直要从心底炸开。 李景珑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说:“准备动手,去罢。” “鸿俊,走。”陆许一个闪身,埋伏到鸿俊身边,明堂东殿的殿顶上,“救人要紧。” 鸿俊望向伏在殿椽上的李景珑,恰好此刻李景珑也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 李景珑指指自己胸膛,再指指鸿俊,比了个大拇指。 鸿俊知道那意思是:我们互相守护着。 李景珑的心上有孔雀纹身,鸿俊的心脉上则有心灯。 然而鸿俊也知道,李景珑支开他,是因为他即将踏入安禄山的陷阱,身陷敌手,为免他一时冲动,必须让他离开此地。 鸿俊朝李景珑一点头,与陆许翻下了明堂东殿,展开手臂,飞檐走壁地离开。 鲤鱼妖正转过身要跟着鸿俊离开,李景珑却一手将它按住。 “你给我留下。”李景珑沉声道。 “我又帮不了你们打架!”鲤鱼妖想到要去招惹梁丹霍,顿时骇得魂飞魄散,“饶了我罢!” 李景珑注视鲤鱼妖,鲤鱼妖瞬间感觉到了危险,只得说:“好罢。” “必须选边站好。”李景珑说,“如果你还想回驱魔司的话。” 鲤鱼妖知道李景珑的意思,只得乖乖点头。 安禄山吸完笼中所有人的性命后,大铁笼便被推走,去运载下一批百姓过来,事实上从进城到现在,每一刻钟二十人,安禄山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吸收着戾气,从未停过。 梁丹霍打了个呵欠,朝云蹲在殿门外打着盹儿,安禄山与熊妖说了几句话,熊妖便谄媚地呵呵笑了起来。 鸿俊与陆许在长廊顶上紧张地盯着那铁笼去处,只见铁笼推出了东殿,来到明堂最北边的地宫入口前。那时已有看守依次拖出二十人,让他们挨个进入铁笼内。 有人见看守只有寥寥四名,当即拔腿就跑,那看守却是只黄蜂妖,轻轻一动,口中便射出毒刺,将逃跑者立毙当场。 鸿俊忍不住想动手,却被陆许按住。 “这一批救不了了!”陆许低声说。 鸿俊要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死于非命,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办不成。 逃跑的人被杀害后,看守进去再拖了两个人出来填数,在妖怪眼中,这个过程不过是在清点供应饮食的鸡鸭鹅。把全部人拖上铁笼后,小妖又一脸无聊地将大铁笼车推走。 四名看守则席地坐下,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 铁笼车走远,陆许与鸿俊一左一右下来,鸿俊四把飞刀齐出,同时钉中四名看守,陆许则挥匕掠过,顿时将看守一匕封喉。 两人几乎无声无息,便摆平了四名看守,陆许还在找钥匙,鸿俊已抖开陌刀,朝着紧锁的地宫大门一斩,铜锁应声而落。 两人躬身推开那巨大铜门,进得地宫,鸿俊释出火焰,惊慌叫喊声不绝于耳。 整个地宫中密密麻麻,挤了将近一万人,人头攒动,渐恢复肃静。 与此同时,明堂前。 铁笼车推过来,妖将们还在打盹,这次安禄山选中了一对小夫妻。那男的挡在妻子面前,竟是毫不畏惧,怒骂安禄山。紧接着熊妖直接进笼,引起一阵惊慌大叫,再一巴掌将那男人拍倒在地,将那女孩拖了出来。 女孩大声尖叫,梁丹霍听得不耐烦,抽出佩刀,上前捅进了她的腹部。 那男的挣扎,抓着铁笼门,发狂般的怒吼,安禄山哈哈大笑,头颅化为黑气,扑向那男子,缠住他,开始吸收他的怨恨与痛苦。铁笼中众人看见安禄山顿时变成了一个只有庞大身躯,没有头,脖颈处化作滚滚黑气,吸攫血肉的怪物,当即吓得狂叫。 眼看那铁笼将再次化作炼狱时,一箭刷然冲过近百步远,拖着璀璨的白光,射中了安禄山! “敌袭!”梁丹霍怒喝道。 朝云顿时一个激灵,被吓醒了,左看右看,熊妖瞬间一声咆哮,掀翻了笼子,平地化作庞大怪物。 莫日根、阿泰、特兰朵与阿史那琼先冲到,莫日根钉头箭飞旋,射向那熊妖。熊妖快步冲来,如同山峦一般,妄想抓住莫日根。众人在空中各自一个旋身,阿泰抖开飓风扇,将驱魔师们吹飞出去。 众人根本不惧熊妖,毕竟熊妖虽悍勇,却只有一身蛮力,真正难对付的是后面的梁丹霍。是时只见梁丹霍怒目圆睁,吐出一口血雾,只见那血雾之中幻化出无数血似的厉鬼,朝众人扑去! 李景珑已从鲤鱼妖处得知梁丹霍手段,提前做好了准备,当即喝道:“撒网!” 驱魔师们留特兰朵对付那黑熊,同时欺身上前,阿泰展臂一旋转,平地飞起,两手一上一下结烈火印,念诵咒文,持飓风扇一抖—— ——飓风席卷火焰爆开,广场上顿成火海,阿史那琼与莫日根放出了铁笼中百姓,喊道:“快逃!” 梁丹霍释出的血炼厉鬼被那烈火一卷,尽数葬于火焰,她当即升空而起,追着阿泰而去! 梁丹霍刚一升空,阿泰便朝她猛地抛来一物,直接摔在了她的脸上。飞过来的东西竟是一条鲤鱼,不住扑腾,喊道:“救命啊——” 梁丹霍:“……” 梁丹霍从脸上抓下鲤鱼妖,鲤鱼妖喊道:“真不关我事!”说着手上拿着把匕首,朝梁丹霍脖颈上比画,不住发抖,却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梁丹霍瞬间明白了,怒吼道:“你这个叛徒!叛徒——!” “救命啊!救命啊!”鲤鱼妖被梁丹霍抓住,尾巴不断扑腾,吓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最终无计,只得将那匕首朝梁丹霍脖上一插。 “叮”地清响,匕首断折,梁丹霍气不打一处来,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叛徒——!”紧接着她将鲤鱼妖狠狠一掌打了出去,阿泰飞来,抬手接过,笑道:“这可是我们老大!尊敬点儿!” 接着阿泰又抓着鲤鱼妖,瞄准梁丹霍扔了过去,鲤鱼妖业已昏迷,“咻”一声划出弧线,又砸在了梁丹霍胸脯上。 梁丹霍怒吼道:“混账!” 鲤鱼妖往梁丹霍身上一砸,又醒了,梁丹霍抓住它的腿,阿泰又在四周飞旋,折腾得她头昏脑涨,一时已不知这场仗要怎么打,阿泰还朝她做了个鬼脸,梁丹霍的怒火已无法遏制,直接将鲤鱼妖朝阿泰砸了过去! 阿泰却身手敏捷,再次抓住,又把鲤鱼妖扔了回去,砸中梁丹霍臀部,两人把一条鲤鱼扔来扔去,梁丹霍终于忍无可忍,抖开长剑,吼道:“玩够没有!” 阿泰见梁丹霍出剑,便一扇将鲤鱼妖送了出去,开始正正经经打架了。 而地面上,特兰朵手持长鞭,面对那虎视眈眈的黑熊。 “来啊!”特兰朵甩开长鞭,“啪”的一声抽在地上,那黑熊咆哮着手足并用,朝特兰朵冲了过来。 特兰朵长鞭挥得噼啪作响,将那黑熊一路引到广场角落,翻身跃起,黑熊埋头冲去,顿时撞得围墙坍塌。尚未转头,特兰朵已一鞭抽了下去。 那鞭子名唤“痛不欲生鞭”,乃是西域的一件神兵,其杀伤力较之钉头七箭等法宝自然不及,对于心智坚定、持有心灯的李景珑来说更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凡人、妖怪只要被抽中,虽不至于丧命,顷刻间便将痛不欲生。 这鞭子简直就是为熊妖虎妖等大块头妖怪量身定制、特约准备的,众人讨论都觉得让特兰朵出马,绝对事半功倍。果然那熊妖仅挨了一鞭便狂叫起来,转头冲向特兰朵,特兰朵又是兜头盖脸地一鞭抽去。 熊妖冲来冲去,身上挨了特兰朵十来鞭,当场眼泪狂飙,痛嚎不休,终于心生畏惧,特兰朵鞭影一抖开,瞬间铺天盖地,连躲都没处躲,熊妖再这么被抽下去当场得痛死。 只听它狂叫一声,恐惧顿生,调头从围墙缺口处冲了出去。 “怎么跑啦?回来呀!不是嚣张得很吗?”特兰朵盈盈笑道,抖开长鞭,又是“啪”的一声,竟是追着那熊妖,冲出了明堂! 火海中,惊惶百姓四散,莫日根与阿史那琼一左一右,弯弓搭箭出飞刀,瞄准了台阶上的安禄山。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踏过火海走来。 安禄山头颅恢复原状,在那火海中昂首咆哮,伸手抓住钉在心脏上的箭矢,狠狠拔了出来,扔在地上。朝云守护在安禄山身畔,警惕地盯着台阶下三人。 安禄山嘶哑的声音道:“你对付他们,李景珑留给我!” 朝云化身化蛇,朝阿史那琼与莫日根冲去,陷入搏斗之中。 李景珑双手持剑,与安禄山遥遥相对,安禄山道:“总算又见到你了——驱魔司长史。” 李景珑沉声道:“那天被你侥幸逃得一命,今日不会再放过你,伏诛吧!安禄山!” 李景珑勃然怒吼,安禄山却发狂大叫,将面前人尸抛到一旁,跃下台阶,朝李景珑冲来!这一着大大出乎李景珑意料,本以为将是魔气与心灯的互撼,没想到安禄山竟是与他肉搏! 安禄山浑身抖动,嘶吼着与李景珑撞在了一起,一拳揍向地面,顿时砖石破裂、四溅。李景珑在安禄山手臂上飞速一踏,冲上他的肩膀,飞身到他后背,以智慧剑朝他体内狠狠一插。 智慧剑登时沿着安禄山后颈瞬间没入至剑柄,李景珑爆发一身心灯之力,注入剑中,安禄山不断颤抖,全身透射出白光。 魔气蓦然爆散,席卷了整个广场,心魔再次现身,脱离安禄山的肉身,仰天嘶吼。李景珑咬牙拼尽全力,浑身光芒万丈,那强光不断提升,眉目间喷射出炽热的光火…… “愚蠢的凡人……妄想驾驭神灵之能……” 心魔缓缓开口,那声音惊天动地,只见浮现于广场的心魔影子张开手臂,整个广场上所有砖石同时轰然崩碎! 地面现出奇异的法阵,开始转动,李景珑蓦然睁大了双眼,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坍塌下去。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挤压他的全身,仿佛重量刹那被加了十倍百倍。 天空,大地,在那法阵上空的阿泰与梁丹霍身不由己,猛然下坠。莫日根与阿史那琼,以及化蛇搏斗间,只觉突如其来的压力传到,全身轰然贴住了地面! “动不了——!”阿史那琼吼道。 两人被压得趴在地面,那化蛇则竭力翻滚,奈何双翅竟是拍打不动。 梁丹霍与阿泰同时坠下,狠狠摔在了广场上。 李景珑发出怒吼,全身白色火焰喷发,而安禄山的肉身却缓缓抬起手臂,扼住了李景珑脖颈,一声暴喝,将他从后背上揪了下来,摔在地上! 一声巨响,李景珑喷出一口鲜血,智慧剑脱手,摔得老远。 明堂西北角,后花园处,鸿俊以陌刀斩开围墙,与陆许回头时,只见明堂前有一股黑气冲天而起。 陆许知道鸿俊想回去,忙一把拽住他,说:“按计划!别冲动!” “走……快走!”鸿俊朝撤退的百姓们喊道,“出城南!沿着黄河走!快!” 远方一声轰隆坍塌声,仿佛有什么倒了下来,百姓们总算全部撤退,陆许与鸿俊也随之撤出了明堂,陆许翻身上了明堂外东北的七层塔,与鸿俊朝远处眺望。 只见明堂前的巨大广场已塌陷下去,砖石杂乱错落,参差不齐,漫天黑气朝着中央一收,世界归于静谧。 明堂殿顶,一道火光飞出,那是撤退的信号。 “他们成功了,走!”陆许说。 鸿俊远远看着明堂前的广场,他辨认不出哪里是李景珑,只得跟随陆许,跃下七层塔,前往指定地点与同伴们碰头。 横生枝节 砖石废墟中,李景珑口鼻溢血,手臂折断,法阵随着大地的损毁也已崩解。 他在地面上攀爬,爬向智慧剑,那智慧剑却被安禄山一脚踩住。 “把他抓起来。”安禄山的声音说。 妖怪们上前,将李景珑提了起来,李景珑如同死狗一般被拖上台阶去,拖过明堂正殿,留下满地血迹。 天津桥畔,众人齐聚,俱是浑身带伤。 阿泰那一下虽有狂风缓冲,却终究摔得不轻,莫日根与阿史那琼则稍好些,脸上,身上全是血迹。鲤鱼妖则最先被送出法阵范围,腿上被刮破流了点血。 鸿俊忙给众人上药包扎治伤,阿泰问:“你嫂子呢?没来?” “先前我看她追那黑熊,不知道追哪儿去了。”阿史那琼接了话头。 恰时特兰朵来了,以皮鞭绞着一头黑熊,拖到天津桥上,气喘吁吁道:“累死了……累死了!” “你把它抓过来做什么?”阿泰简直服气了。 “死了啊!”特兰朵瞬间炸毛,答道,“可以卖钱的呐!吃饭不要钱啊!是谁成天嚷嚷着缺钱的?” 众人一时啼笑皆非。原来特兰朵追着黑熊,一路到了明堂东南,黑熊昏头昏脑,只想躲那鞭子,便一头栽进了明堂外的陷坑里,恰巧那陷坑是毕思琛先前派士兵挖的战壕,预备一旦城破便据此死守明堂,内里埋了无数利刃,黑熊一掉进去,便被万剑穿心,越是挣扎,越是爬不上来。 特兰朵则站在一旁,以鞭子绞住黑熊脖颈只管勒,最后黑熊断了气,特兰朵便将它拖了上来。 “先办事罢。”阿泰说,“放旁边房子里头,忙完了再分。” “景珑怎么样?”鸿俊焦急地问。 “死不了。”莫日根说,“放心罢。” 众人逃离前,莫日根特地远远看了眼,李景珑虽遍体鳞伤,多处骨折,却应无性命之虞。然而说话时莫日根终究带着些许愧疚,鸿俊看出来了,知道李景珑一定不好过。 他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帮大伙儿全部包扎完。莫日根说:“这就行动罢。应当很快就会开始。” 驱魔师们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便各自散了。 鸿俊被分到之处,乃是洛阳驱魔司对面的通天浮屠,阿史那琼特意将他送到通天浮屠前,带他到了地脉,才转身离开,离开前他沉默片刻,又说:“鸿俊,一切都会好的,长史也会回来的。” 鸿俊点了点头,他尊重驱魔司里的每一个人,也知道无论是谁,都更愿意替代李景珑去执行这项危险的任务。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李景珑去,他也尊重李景珑的自我牺牲。 明堂正殿内,李景珑全身剧痛,头上、脸上全是血。 符咒还在他胸膛处贴身收着,殿中一片寂静。 “喂。”一个声音在李景珑耳畔说道。 李景珑睁开双眼,见一名身材修长,头发剃得很短,如同和尚一般,穿着一身铁鳞甲的男人蹲在自己身边的铁笼外。 “你叫李景珑是不?”那男人说。 李景珑想起来了,这妖怪是安禄山身边的三大妖将之一,名唤朝云,据鲤鱼妖所述,他是安禄山阵营里众多恶心的妖怪中,相对来说算是正常的。 朝云的双眼明亮,金黄而大,虽是化蛇,却不似寻常蛇妖般尖脸狰狞,兴许是修炼得更久,看上去已是十分像个人族的英俊小青年。 “孔鸿俊,你认识么?”朝云蹲着,垂着两手,又问。 “怎么了?”李景珑疲惫道。 “他是曜金宫的小王子吗?”朝云再问道,“那天我在运河里碰上的就是他?” 李景珑有气无力道:“有话就说。” 朝云小声说:“你受伤了,吃点药吧。” 说着朝云递过来一块树皮。 “我不吃这个……”李景珑说。 就算是丹药,他也不可能吃安禄山麾下妖怪拿来的东西,万一中毒就前功尽弃了。 “吃吧。”朝云说,“能替你疗伤,很好的。” “到底什么事?”李景珑说,“被安禄山知道你与我说话,你就完了。” 朝云左右看看,低声道:“与你打个商量,我救你出去,你帮我个忙。” 李景珑皱眉,这才认真端详朝云。 “我有几个弟兄。”朝云警惕地转头看,朝李景珑极低声解释道,“大伙儿跟了安禄山这么久,觉得这么下去实在不行,想投奔重明与青雄大人那边,您和他们熟,帮咱兄弟们说说?” 李景珑:“……” 朝云又说:“孔鸿俊,是天族的小王子,对不?我听赵子龙说的,他还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儿,重明大人涅槃了,天族里除了金翅大鹏鸟,正是他说了算,他要愿意收留我们,大伙儿就不与安禄山混了。” 李景珑万万料不到,竟有这么一出,问:“为什么?” 朝云摸摸自己的刺头脑袋,想了想,说:“大伙儿只想好好修行,来日也好化龙,不想搞这么多有的没的,我看安禄山这么整下去,万一到时大伙儿一起遭了天劫,不划算。” 李景珑这下却没辙了,朝云这么热心救自己出去,若拒绝他,不就露馅了?然而若让他救,先前计划又得泡汤。 “他们不知去了哪儿。”李景珑无力道,“现在出去,也找不到人,更跑不远……” “没关系。”朝云认真道,“我带你飞出去,他们抓不到的,再让弟兄们分头找你的朋友……” 李景珑:“不用了……” 朝云:“?” “我怕连累你们。”李景珑又说。 朝云:“你傻啊!救了你,我们也跑了!谁还留这儿!” 李景珑:“……” 李景珑当真答应也不是,拒绝又拒绝不掉,朝云说:“我有翅膀,我会飞的,我从小就喜欢鸟儿,你也不必担心办不成,只要替我引荐,我们会让殿下看到大伙儿的诚意的……” 李景珑只想怒吼,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事儿! 然而就在此刻,梁丹霍的声音突然冷冷道:“朝云,你在做什么?!” 朝云马上转头,“嘶”的一声,露出危险表情。梁丹霍怀疑地看着朝云,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朝云答道:“不做什么,我在逼问他余下人的下落。” 李景珑暗道妖怪也有这么聪明的。 梁丹霍说:“阿壮不见了,你找找去。” “这不正找着么?”朝云冷漠答道。 梁丹霍怒道:“出去找!” 朝云只得起身,从梁丹霍身畔经过,梁丹霍又道:“赵子龙与你说过什么?” 朝云满脸疑惑,皱眉打量梁丹霍,梁丹霍怒道:“它是叛徒!” “还不是你招进来的。”朝云嘲讽道。 梁丹霍简直怒从心起,狠狠瞪了朝云一眼,再瞥李景珑。 “你活不长了。”梁丹霍冷笑道。 李景珑回以冷笑,倚在笼畔,注视殿外晦暗的天空。 这一天里,洛阳城下起了大雪,满城中已再无活人,唯剩几名驱魔师与以安禄山为首的妖族。 鸿俊坐在通天浮屠一层的窗格前,望向外头,满城雪花飞扬,大雪温柔地盖掉了战火后留下的废墟、死尸,以及血迹。将这座三千年古城覆盖成了银白色,多少罪恶与死亡,被白雪一掩盖,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反而带着隐隐的圣洁与庄严。 “他不会有事的。”鲤鱼妖在旁烤着火,安慰道。 火炉里头塞了通天浮屠中毁坏的桌椅脚,发出噼啪声响。 鸿俊“嗯”了一声。 鲤鱼妖又说:“安禄山身边的妖怪已经少了很多,我听他们说,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 鲤鱼妖在范阳卫府上待了年余,自然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闻,以前心魔之力鼎盛时,酒、色、财、气四只大妖怪,外加画皮梁丹霍、化蛇朝云,曾经连长安獬狱、狐妖乌绮雨、塞北瘟神与雪女都向他效忠。 但随着驱魔司的出现,李景珑分头击破,既杀他麾下妖怪,又离间安禄山与杨国忠,现在搞得安禄山身边几乎众叛亲离,只剩朝云与梁丹霍二员大将。 “朝云就是把我送到岸边的化蛇?”鸿俊被岔开了思路,问道。 “我让他千万不能伤了你!是我说的!”鲤鱼妖忙跳了起来,朝鸿俊说,“我告诉他,你是曜金宫的王子,重明大人的唯一继承人,等铲除獬狱和天魔以后,你就是妖王了!” 鸿俊点了点头,鲤鱼妖又失落地说:“对不起,鸿俊。” “我原谅你啦。”鸿俊随口道,“以后别再说对不起了。” 鲤鱼妖“哦”了一声,呆呆地看着鸿俊,许久后说:“鱼没有眼泪,真是不合理啊。” 鸿俊反而笑了起来,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李景珑给他的龙鳞,说:“送你了。” “这是什么!”鲤鱼妖如获至宝道,“这是龙大人的鳞吗?” “对啊。”鸿俊看着鲤鱼妖,说,“景珑给我的,送你啦。” 鲤鱼妖惊讶道:“你见过龙了吗?龙长啥样的?和书上说的一样吗?” 鸿俊微笑,将镇龙塔里的事简单说了,鲤鱼妖听得合不拢嘴,再看手中鳞片,说:“这这这……这不行,这太珍贵了,召唤它来,可以救命啊!你留着吧,若有个万一……” “景珑说给你了。”鸿俊说,“算我俩一起送你的。” 李景珑确实说过这话,但原话是“这龙鳞送赵子龙倒不错,免得跟个岳父般的絮絮叨叨,成天派我不是,反正照顾你这么久,拿这个也偿了”,还令鸿俊与他吵了几句。 当然这话鸿俊没告诉鲤鱼妖,说:“不会的,哪怕召唤了龙出来,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那群龙王,个个哑的哑,瞎的瞎,鸿俊根本不指望它们能解决掉天魔,根据先前被魔气侵蚀的情况,不被天魔煽得投敌就不错了。顶多在妖族大军出现时,召唤出来烧一烧。 “那,我可以找它们帮忙,化龙吗?”鲤鱼妖又问。 鸿俊挠了挠头,说:“也许它们会回答你吧?” 鲤鱼妖陷入了狂喜之中,捧着那龙鳞,找出自己的小腰囊,将它郑重收了起来。 鸿俊想到龙王们,却又突然想起,天魔似乎确实对妖族有着非常强大的控制力。但凡是妖族,哪怕是龙,几乎都没有能抵御魔气的——毕竟妖修炼出灵智后,大多野性不驯,天性使然,嗜血嗜杀戮,天魔控制妖族,比起控制人族要更容易。 人族则仿佛天生有着爱、亲情与友情等等……诸多给他们以希望的力量,这力量在面对魔时,反而在冥冥中有着克制魔的特性。 但人族的身躯实在太孱弱了,孱弱到几乎毫无挣扎之力,极容易被妖族当作食物来进补。 我是什么?鸿俊又不禁问自己。 他的体内有魔种,原本纯粹作为魔而生,然而他的身体,却又是半妖半人,魔、妖、人,这神州大地的三族,竟都与他有着冥冥中的联系,仿佛宿命使然。 “鸿俊。”鲤鱼妖打断了鸿俊的思路,说,“你别担心啦,老二一定不会有事的。” 鸿俊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鲤鱼妖极力安慰,曾经瞧不起的李景珑,如今已被它吹成了神一般,天上有地下没的存在。鸿俊心情放松了些,此时外头香玉撑着一把伞,站在通天浮屠门外。 “殿下!”香玉喊道。 香玉要行礼,鸿俊忙让她不要客气,平日里驱魔司成员在,香玉与文滨很少主动过来与他们打招呼,现在其他人不在了,香玉便口称“殿下”,一下让鸿俊觉得亲切了不少。 “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香玉笑着说。 香玉穿了一条绛色长裙,身上裹着裘袄,翻出雪白的狐尾领子,她转了个圈让鸿俊看,鸿俊笑道:“好看,你很美的。” 香玉说:“他们都妥当了,让我来陪陪您。” 鸿俊知道大伙儿都担心他,香玉便拣着自己与文滨平日里的趣事,给鸿俊说了,大意无非是文滨呆头呆脑的,什么都做不好,平日还总是书呆子气直犯傻。鸿俊听了只笑道:“景珑比我聪明多了,在他眼里,我也总是什么都办不好。” “我想要还没有呢。”香玉自嘲道,“不过人各有命,摊上谁是谁呗,谁让我喜欢他呢?” “是啊。”鸿俊笑道,“摊上谁是谁,喜欢就好了。” 听到这话时,鸿俊便看开了许多。 千钧一发 鸿俊与香玉、鲤鱼妖一同看着外头的雪。他的心渐渐地宁静下来,等待着李景珑为他们带来的,最终的结果。鲤鱼妖珍惜地抱着那片龙鳞,摸来摸去,还凑到嘴前蹭个没完,仿佛有了这片鳞,成为龙的梦想便不再那么遥不可及,沾点龙气,日久天长,便化作龙了。若不是因为鲤鱼舌头太短伸不出来,鲤鱼妖应当恨不得把它给舔一遍。 香玉:“……” 鸿俊:“?” “这是什么?”香玉问道,其时鲤鱼妖正艰难地把那龙鳞往嘴里塞,奈何尺寸实在不对,无论如何也塞不下去。 鸿俊解释过其中恩恩怨怨,香玉便道:“我听老人家说,化龙可不容易呢,还得有人为它封正。” 鸿俊说:“封正。” 妖怪修炼得道时,便需有人为它们封正,传说人是万物之灵,只有封正了,妖怪才能得道,蛟方能化为龙。至于封正的方法,实在是十分奇怪,只不过指着那物说一声“你成人了”抑或“你化龙了”,妖便能获得奇妙的力量。 “殿下与它有缘。”香玉说,“兴许就是它的封正之人呢,传说这缘分,冥冥中早就注定了。” “就像文滨那样么?”鸿俊细想起来,香玉与文滨仿佛也有种某种命中注定,自打他们相识以后,香玉才真正拥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鲤鱼妖却听不进去,满眼中只有这龙鳞,片刻后问:“老二要什么时候才行动?” 鸿俊摇摇头,先前约定的时间,也许是一日,也许是数日,但只要李景珑引发了地脉力量,七阙便定有感应,这段时间里,他们都须暂时守在建筑内。香玉陪着鸿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为他们送吃的。 鸿俊则倚在窗边,打了会儿盹,窗外大雪沙沙作响,他沉入了一个漫长的梦里。那梦中,乃是无数纷繁迭出的,撕裂般的尖叫、恸哭以及怒吼。仿佛曾经在敦煌时所做的噩梦又回来了。 他梦见男人以匕首剜下身上的皮肉,老人躺入棺中,盖上棺盖。被吊死的女人脸色蜡黄,身下滴着血液。死去的,成千上万的孩子们齐刷刷挤在洛阳的街道上,黑云蔓来,他们一起开口,朝他发出凄厉的呐喊。 李景珑的额头在铁栅栏上猛地一撞,醒了。 他实在是太困了,哪怕受刑前也总得睡会儿,否则恐怕碰见安禄山时,已无力再战。天依旧黑压压的,辨不出睡了几个时辰,他最怕的就是安禄山甚至不打算审他,直接将他押送回长安。 但他猜测安禄山不会这么做——毕竟驱魔司的部下们逃了,若将他押出洛阳,徒增变数,夜长梦多,他打赌安禄山一定会尽快解决。 两只妖怪正推动着装他的笼子,拖着他离开大殿,李景珑马上感觉到,正主儿要出现了。 他的双眼睁开一条缝,被推过明堂中宏伟的殿堂,推过灰烬纷飞的走廊,风里裹着灰黑色的小雪,带着一股血腥的气味。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无比地想念着鸿俊,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儿后悔起来。 我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李景珑坐在那笼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整个人生,从小到大的那些年里,他几乎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刻的到来。 长廊很快到了尽头,尽头是一片空旷的高地,那是从前武则天在洛阳时的祭天坛。祭天坛前,乃是一层层被堆叠起来的干尸。 那是安禄山的杰作,此刻他正坐在祭天坛上,身躯巨大而宏伟,全身散发出阵阵黑气,手中抓着一具尸体,放到嘴边吸食,黑气裹住那尸体,瞬间令它变得腐烂,再被他吸了进去。 在他的身边,堆放着大量的新鲜死尸,每啃噬过一具,便被他随手抛到祭天坛下。 妖怪将装有李景珑的笼子沿着斜坡推了上去,推到安禄山的面前。这家伙的腐烂似乎已有好转,裸|露的肚皮上以针线做了简单的缝合,身躯不再像先前般溃烂,仿佛被他吸进去的精血正在滋养着这腐烂的身躯。 “你究竟是什么?”李景珑注视安禄山,不待他答话,只喃喃道。 “魔。”安禄山的声音已变得低沉、喑哑,胸膛中就像有个巨大的风箱一般,“看在你已快死的分上,告诉你也无妨。” “你……心魔竟能长成这样?”李景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若说上一次安禄山还有几分人形,那么此刻近距离所见,简直就是只彻头彻尾的怪物! “魔就是魔。”安禄山露出满嘴獠牙,似乎在笑,打量李景珑因自己的威慑而战栗。旋即他挥了挥手,朝云便上前来,打开笼门,李景珑矮身钻出,抬头审视这已在自己认知之外的恐怖怪物。 安禄山又一挥手,朝云便将笼子推了下去,此刻祭坛上,唯独安禄山与李景珑,静静相对。 安禄山的身体仿佛被揉进了无数的死去之人,那些怨念搅在一起,就像把世间的悲伤尽数倾注进了一个沥青池,再以数千斤的沥青,浇筑出了这头怪物。他肥大而黑色的身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魔气,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不甘的怨魂正在嘶吼,要逃离这躯壳的禁锢。 “心魔、血魔、嗔魔、怨魔、淫|魔……”安禄山在台上低吼道,“待我吸食了足够的魔气,便将成为这天地间,至为强大的神灵——!” 那昏暗世间仿佛受到感应,随着安禄山的咆哮而阵阵颤抖。 李景珑双手被一件法器反绑着,稍稍一挣,那链条便束得更紧。但这不重要,地脉之力一旦涌来,什么法器都将灰飞烟灭。 “獬狱的一魂,竟被炼得如此强大。”李景珑颤声道,“当真无法想象,你究竟是谁?你不再是安禄山了。” 安禄山沉声道:“我就是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李景珑,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你以为你有多光明磊落?” 李景珑竟是退后半步,沉声道:“世人皆有怨恨痛苦,不错,但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 “愚蠢——!”安禄山的声音如同响雷,瞬间盖过了李景珑的后半句话,“入魔罢——” 他扭动那巨大的头颅,几乎是咆哮道:“入魔罢!让我看看,你又有多少不敢宣诸于口的阴暗,人心呐——” 说毕,安禄山蓦然伸出巨掌,朝向李景珑,轰然巨响,黑暗涌来,如同狂风骤雨,瞬间将李景珑包围。 “……正是因为,这红尘间,尚有令我眷恋之物!”李景珑却在那黑暗之中出掌,掌中蓦然绽放出一道炽烈的白光! 魔气的飓风席卷了李景珑全身,被安禄山吸食进去的戾气瞬间尽数释放,将整座高台笼罩,而李景珑犹如无边无际,黑暗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那山岳般的惊涛骇浪之中,巍然屹立! “我看到了——”安禄山的狂笑声响起,吼道,“你的灭亡——” 李景珑左手持符,右手掌心中,心灯亮度再次提升,喝道:“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运劲烧毁那符咒的刹那,一道白光闪烁,心里仿佛有什么被崩碎。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青雄的声音在耳畔瞬间响起,阵阵震响,李景珑发现自己回到了驱魔司中,无数景象不断变幻,飞速闪回。 “爹——我好痛啊——” “鸿俊?”李景珑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吼道,“鸿俊——!” “绸星!绸星……” 贾毓泽抱着年幼的鸿俊,悲伤大哭,李景珑蓦然回头,发现自己背后浮现出手持智慧剑的金甲战神! 刹那间金火燃遍鸿俊全身,他的全身炭化,龟裂,爆出血液,在母亲的怀中挣扎、翻滚。孔宣释放法术,合身冲向那金甲战神,抵住了光芒四射的惊天一箭! 时光再次倒流,李景珑紧紧握着那《伏妖录》,站在废弃的驱魔司中。 “将他带到此地。”壁画上,狄仁杰遗像发出光芒,“我将除去他体内的魔种……” “不、不。”李景珑退后。 瞬间无数因果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成线,驱魔司的阴雨天,即将离开长安的鸿俊,孔宣的家破人亡,以及最终……青雄的出现。 “赎罪罢。” 李景珑耳畔所响起的,是青雄最后的低语:“这一生,你注定了要为此而赎罪。” 李景珑按着头,发出猛兽般的狂吼,再抬头时,自己已置身于黑暗飓风圈中,体内的黑气被抽离,黑气滚滚,化为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 “原来……如此。”另一个黑暗的李景珑张口,发出了安禄山的沉闷之声,“我看到了什么……愧疚、愤恨,与你的私欲……” 李景珑竭力控制住自己,反而业已太迟,符咒烧毁的刹那,蓝光从地底疯狂涌出,轰然吞没了这阵飓风! “这是什么!”安禄山万万未料竟有此变故! 阴暗天空下,祭坛底部,地脉能流轰然冲垮了这近五丈高,方圆百丈的巨大建筑,砖石一瞬间瓦解,朝着四面八方飞散,绕着李景珑与安禄山疯狂旋转。 一道蓝光直冲天际。 “他开始了!”鸿俊当即转身跑向通天浮屠中央,一个滑步,跪在引流法阵中,低声道,“无论什么神,请让他平安归来……” 鸿俊掏出符咒,运劲,烧毁的瞬间,地脉能量轰然涌出。 龙门山前,废弃矿坑上,莫日根手中符咒悬浮,被烧为灰烬,蓝光从脚下喷涌而起。 天津桥前,特兰朵燃烧符咒。 一道接一道地脉的蓝光冲天升起,洛阳城中,北斗七星所分布之处,七大建筑中,地脉能量被彻底释放,涌向天空! 茫茫大地,七道光柱在空中同时砰然散开,紧接着化作无数光点,朝着明堂中央的祭天坛涌去。 “到此为止了,魔障……”李景珑的声音瞬间变得威武庄严,千亿光点朝着他的身躯飞速聚集,随着能量越来越强,他的背后现出一尊白光朦胧的神祇法相! 安禄山咆哮道:“想故技重施!没那么容易——!” 李景珑缓缓睁开双眼,正如大明宫中那夜,光火燃烧了他的全身,令他化作光体虚灵。 光耀四野,燃灯降神! 他伸出手,智慧剑从远方飞来,落在他的手中,握紧。 光点如这暗夜之中的千亿星辰,争先恐后射向李景珑,化作无数流星,没入他的身躯。安禄山竭力抵抗,那黑气却在燃灯的强光下,犹如烈阳融雪,不住灼烧,散去! “散去罢——”李景珑的声音回荡于这天地,他的全身经脉尽数焚断,地脉力量已布满他的身躯,在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与天地的本源连同,刹那窥见了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安禄山发出恐惧的哀嚎,在这光海之中无处可逃,跪在地上,接受来自神明的审判!他全身的魔气开始被吹走,胸膛腐肉飞散,现出被魔气腐蚀得彻底漆黑的心脏,而那心脏仍在搏动,在墨似浓重的黑火中燃烧! 就在李景珑的意识与天地相连的短暂刹那,一个声音击破了降神时的无我境界。 “李景珑……”鸿俊小时的声音痛苦求饶,“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景珑陡然睁大双眼,短短刹那,心灯之力轰然倒卷,开始焚烧他的内心! 与此同时,通天浮屠。 全长安已成光海,鸿俊感觉到地脉的力量飞速流淌过自己的身躯,涌向远处明堂,在那强大的能量之中,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声音。 “魔种……”那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终将灭亡……” 鲤鱼妖之声仿佛在背后响起,然而此刻鸿俊的意识一片模糊,四周光芒转化为夏日时驱魔司的炽烈阳光,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跪在院内中庭,再抬头时,那金甲战神手持智慧剑,朝他指来。 “不……不……”鸿俊颤声道,“别!别杀我!” 地脉法阵瞬间震动,鲤鱼妖在外头喊道:“鸿俊!鸿俊!” 鸿俊近乎被地脉蓝光淹没,全身化作光体,背脊上犹如抽丝剥茧,层层展开,竟是出现了不动明王的法相! “这也是你们说好的法术吗?”鲤鱼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跑近法阵外围,喊道,“鸿俊!你怎么了!” 鸿俊心脏一阵绞痛,胸口处,李景珑所下的心灯封印砰然破碎,周身不受控制地燃起了黑色魔火! 鸿俊痛得大喊,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一天,父亲、母亲、李景珑的脸依次在面前闪过,然而紧接着,背后那金甲战神喝道:“魔障——!还不伏诛!” 捆妖绳爆发出金光,从鸿俊体内被瞬间抽出,鲤鱼妖在外焦急无比,却帮不上忙,只喊道:“鸿俊——!” 是时只见不动明王抬起一手,手中牵捆妖绳,刹那绳索收拢,紧紧束住鸿俊心脏,那漫天爆散的魔气被随之一收,再次收入鸿俊体内! 鸿俊双目失神,一头栽倒在地! 紧接着,法阵失控,通天浮屠崩。 前功尽弃 七座地脉喷涌口中,洛阳西北方的地脉法阵之一发出巨响,坍塌。 “鸿俊——!”鲤鱼妖狂叫道,冲上前去,通天浮屠逐级坍塌,朝四面八方瓦解,散开,光柱刹那消失。 陆许站在颂德碑顶端,蓦然转头,看见了通天浮屠倒下的那一幕。 定鼎门前,阿泰瞬间转头。 天津桥上,特兰朵正在操控法阵,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鸿俊!”阿史那琼顿时喊道。 明堂祭天坛上,强光倒卷,焚烧李景珑全身,李景珑以左手控住安禄山,右手持剑,那一剑竟是刺不下去,只觉意识在一点一点地被抽离自己身躯。他已失去了降神时的控制权,而那神祇竟离开了他的身躯,居高临下地俯览李景珑。 李景珑的灵魂正遭遇着燃灯的审视,紧接着,祂左手结灯印,右手伸出,探入李景珑的心脏,就在神祇之手没入他的身躯之时—— ——李景珑胸膛上,孔雀封印蓦然发光,抵挡着祂的入侵! 在这僵持之中,李景珑痛苦无比。 “为什么……”李景珑颤声道,“为……什么……” 远处肆虐的能量飞速扩散,地脉法阵一座接一座崩溃,飞速传向明堂高处!蓝光蓦然一收,巨响声中被刹那收回地底,燃灯的降神之力消失,李景珑感觉到所有能量被抽走,紧接着他眼前一黑,从近十丈高的空中坠了下去! 一声长嘶,化蛇展开翅膀,飞了上去! 安禄山被埋在瓦砾之中,所有的蓝色地脉光芒全部暗淡下去,再一收,彻底消失。远方北斗七星阵尽数消失,建筑纷纷崩坏,驱魔师们各自逃离。 通天浮屠倒塌之时惊天动地,飞尘扬起滚滚重云,冲散了四面八方的所有建筑。 “鸿俊——!”鲤鱼妖惊慌大喊。 鸿俊被压在废墟中,昏迷不醒,香玉奔来,赶紧搬开梁木与砖石。 “殿下!”香玉喊道。 陆许冲到面前,大吼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结结巴巴要描述,陆许从废墟里将鸿俊抱了出来,香玉却瞬间转身,挡在两人身前。 通天浮屠坍塌后,烟尘散尽,四面八方现出上百只妖兽,各个虎视眈眈,注视废墟前的他们。 梁丹霍率先走来,身周血雾弥漫。 “走。”香玉低声道。 陆许:“……” “带小殿下走。”香玉低声说,“别告诉他。” 说毕,香玉缓缓走向梁丹霍,她一身白袍,长裙披散于雪地上,如与这皑皑白雪同为一色。 化蛇群长鸣,争先恐后地飞过天际,伴随着安禄山灭世的怒吼,化蛇群沿着北方飞越了洛阳城。狂风卷着入冬后至为猛烈的一场寒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所过之处,江河湖海,瞬息成冰。 天宝十四年,腊月廿二日,洛阳城全面沦陷,大唐驱魔司除魔重任功亏一篑,仓皇逃离洛阳。 凛冽北风如创世之神的无数飞刀,一路南来,从天而降,射向神州大地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黑烟弥漫,战火吞噬了生命,撕碎了希望。河北路、河南路,二十万唐军,接战即溃,范阳叛军如狼入羊群。 中原大地十室九空,饿殍遍野,饕狗成群,黄河南北,俱成焦土。 天宝十四年,腊月廿六日。 鸿俊的手指稍一动,从沉睡中猛地醒来,发出一声艰难的喘息。他冷得全身发抖,犹如坠入冰窟一般难过。 他头痛欲裂,低头时发现全身被脱得赤条条的,身上瘀青处处,稍一动便止不住地疼痛。他全身滚烫,似发着烧,衣服叠在榻畔案上。 “有人吗?”鸿俊呻|吟道。 他看见案上有水,伸手拿了就喝,那水十分冰凉,灌下一大碗后,总算好过了些,起身穿了衣服出来,刚下榻就是一个踉跄,忽听外头有响动。鸿俊正推开门,寒冷气息涌入,令他喉头紧缩,无法开口。 房外,陆许正在劈柴,听见响声,忙进来,两人怔怔对视片刻。 “你醒了。”陆许竟是有些紧张。 “这是哪儿?”鸿俊头又开始疼了,记忆里最后的一幕,乃是法阵中发生的变故。 “陕郡西北。”陆许忙扶着鸿俊进去,说,“你发着烧,再歇会儿,大狼上山给你找药去了。” 鸿俊点了点头,又看着陆许。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鸿俊说。 “李景珑没事。”陆许让鸿俊躺回床上,看了他一眼,说,“受了点伤,正在养伤,方才睡了,先别吵醒他。” 鸿俊知道陆许从来不骗他,便点了点头,复又躺下,呻|吟道:“我好难受……” 陆许眉头深锁,试了下鸿俊额头。 “成功了么?”鸿俊问。 “失败了。”陆许低声道,“但所幸,大伙儿都还活着。” 鸿俊听到这话时,终于松了口气,再次疲惫睡去。 这一睡,仿佛比先前昏迷时还漫长,鸿俊隐隐约约又听见莫日根与陆许在交谈,陆许说:“他醒过来一次……” 莫日根:“喝过这药就好了……叫他起来喝药,再吃点东西。” 鸿俊迷迷糊糊睁眼,莫日根撑着他,陆许拿着碗喂他喝药,两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鸿俊把药喝完了,鲤鱼妖的声音又问:“鸿俊醒了吗?” “嘘。”陆许说,“让他再睡会儿,吃的放这儿罢。” 鲤鱼妖说:“另外那边……” “小声点儿。”莫日根低声道。 鸿俊复又无力躺下,莫日根则起身走了。 喝过药后,鸿俊出了一身汗,烧渐渐地退了,只觉有点虚。陆许在一旁打了个地铺睡着,鸿俊睁开眼,清醒了些,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吃东西。 桌子上是鲤鱼妖做的一碗蛋粥。 “李景珑在隔壁。”陆许翻了个身,说,“好了就去陪陪他吧。” 鸿俊“嗯”了声,收起碗筷,走出卧室,发现此地是个民宅,夜里北风呼号,世界漆黑一片,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两间房,墙脚还溅着不少血迹。 他在血迹前短暂停留片刻,到得隔壁房里,轻轻地敲了敲门。莫日根赤着上半身出来开门。 “好了?”莫日根低声问,却没让鸿俊进去,鸿俊朝里头看,莫日根还想说句什么,里头却问:“是鸿俊吗?” “景珑!”鸿俊忙从莫日根身畔闪过,一阵风般地冲了进去,莫日根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鸿俊点上灯,油灯照得室内一片昏暗,这房里比自己与陆许的房间冷多了,柴火似乎都拿到了隔壁去用,下雪天里既潮又冷。李景珑躺在榻上,转头怔怔看着他。 鸿俊扑到榻前,摸李景珑的额头,李景珑疲惫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又失败了。”李景珑说。 鸿俊没有说话,把手伸进被中,握住了李景珑的手,李景珑的手只是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抬起手指已用尽了他的毕生力气。鸿俊顺着他的手掌摸到腕上脉门,轻轻按着,李景珑艰难地转过头,看着鸿俊,气息十分虚弱。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这么沉默着,但鸿俊已经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李景珑废了。 他的经脉被地脉的能量尽数摧毁,一身武功已散,此后终日只能躺在床上,成为一个无法自主生活的残废。 “能坐起来吗?”鸿俊低声说,“我看看?” 他掀开李景珑的被子,见他赤着上半身,肩上打了夹板。 “吃过药了。”李景珑说,“陆许从你药囊里找到的。” “吃多了效果就不好了。”鸿俊说,“你这是第二次吃火转丹。” 李景珑苦笑道:“他全给我吃下去了。” 李景珑肩胛骨、肋骨、左大腿,右小腿尽数骨折,被化蛇救回来时,还有极其严重的内出血,陆许与莫日根想尽办法,才将他治过来。鸿俊摸过李景珑身上,莫日根的接骨手法太硬,因他不谙医道,有几处肋骨没接好。 但这已经固定住了,要重接就得折断再来,鸿俊无论如何不会再让李景珑受这苦,便说:“你会好的。” 他的药囊里什么都有,唯独缺了麻药,安禄山破城时,为了救士兵,鸿俊的麻药都用完了。想到莫日根为李景珑硬接上折断的腿骨时,鸿俊便一阵心绞。 “我感觉不到心灯的力量。”李景珑平静地说,“我怕以后不能保护你了。” 鸿俊说:“没了么?” “没了。”李景珑答道,“倒是奇怪,不知道去哪儿了。” 鸿俊强忍住了埋在李景珑身前,大哭一场的冲动,勉强笑了笑,嘴角努力地牵起。 李景珑看着鸿俊,怔怔不语,眼里带着一丝鸿俊从来没见过的神色,那是绝望。 “还在的。”鸿俊说,“只是你现在……经脉毁了,感觉不到。” “你试试看?”李景珑又燃起些许希望。 鸿俊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一旦将五色神光注入经脉尽断的李景珑身体,会让他非常地痛苦。 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是我的错,对不起,鸿俊,把你带来的心灯也弄丢了。” 鸿俊听到这话,终于再忍不住,抱着李景珑,眼泪不住往下淌,他咬牙忍住,颤声道:“你没事就好,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大雪如鹅毛一般下着。 陆许与莫日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莫日根说:“你们房里可真暖和。” 陆许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低声说:“他们可得怎么办?” 莫日根没说话。 陆许又说:“驱魔司以后……怎么办?” 莫日根说:“会好起来的。” 陆许道:“心灯的结界消失了,鸿俊身体里的噩梦,正在滋养他的魔种,这几天里,我越来越没法控制住他……” 莫日根转过身,从背后搂住陆许。 陆许:“……” 莫日根:“……” 陆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 “这是不受控制的!”莫日根说,“我也没办法,憋太久了。” 莫日根那物顶着陆许,陆许简直哭笑不得,莫日根问:“会怎么样?” “入魔。”陆许说,“从现在起,鸿俊体内的魔种会开始生长,回到在敦煌之前的状况,天地间的戾气,都会朝着他的身体汇聚,每过一天,魔种便将愈发壮大……” 莫日根“嘘”了声,让陆许别再说下去。 “小时候,沙卡那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莫日根说,“有一个人,他在夜里,被群狼追着奔跑。” 陆许沉默了,莫日根在他的耳畔说:“你知道大漠上驱狼用什么办法么?” “用火。”陆许答道。 莫日根说:“旷野中千里平原,只有一棵枯树。于是他放火烧掉了这棵枯树。火光照耀四野,狼群便退走了,但这棵枯树风朽多年,只能支撑一小会儿。很快,火焰越来越小,只剩下一点点火苗。” 陆许说:“他能等到天亮么?” 莫日根低沉、喑哑的声音在陆许耳边说道:“夜空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会来,火苗渐小下去,借着黑暗,他看见了更多的狼,漫山遍野的狼。” 陆许说:“于是他守在快熄灭的火苗前,苦苦等待黎明的到来,火苗一灭,群狼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莫日根“嗯”了声,又说:“他开始找一切能烧的东西,但是烧一件,少一件,他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晚上。” “最后呢?”陆许问。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莫日根说,“视乎于你相信什么。黎明也许先来,火焰也许先灭。但你说,那个人在烤火时,心里想的什么?” 陆许:“家人么?” 莫日根没有回答,陆许又说:“想活下去?” 莫日根还是没有回答,陆许又猜:“想回家。” 莫日根说:“他在想,这火焰真暖和。”说着手臂稍一用力,抱紧了陆许,说:“睡罢。他们能撑过去的,这火先烧完也好,黎明先来也罢,都是命的事儿,烤火的时候就认真烤火,别想这么多了。” 陆许闭上双眼,没有再说话。 坦诚相对 “阿泰呢?”鸿俊睡在李景珑身边。 李景珑的身体不再如从前般温暖,像个火炉,虚弱的体质令他手脚冰凉,而这被窝里就像个冰窟一般。 “逃出洛阳时走散了。”李景珑道,“想必正在找咱们。” 鸿俊便不再多问,李景珑一夜里只睁着眼发呆,鸿俊不敢问以后要怎么办。 怎么办?已经变成这样了,安禄山的部队不知道打到了哪里;洛阳城里,李景珑功亏一篑的原因是什么;自己在引动地脉时,为什么会出现不动明王……这一切,鸿俊都不敢多问。 他抬眼看着李景珑,他甚至没法像以前一样,枕在他的手臂上,因为他肩膀上还缠着夹板。 “暖和点了么?”鸿俊问。 “好多了。”李景珑答道。 鸿俊轻轻地抱着李景珑的腰,把凤凰羽毛放在他的胸膛上,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等你好点儿,我带你回曜金宫去。”鸿俊说,“重明与青雄,一定有办法的。” “我没脸上去。”李景珑低声答道。 鸿俊说:“我也没脸回家。” 上次离开时,鸿俊也知道自己伤透了重明的心,这下要带着李景珑回去求重明为他设法医治,多半更让他气愤。再说起来,平日里跟着李景珑,对养父不闻不问,现在爱人伤得这么重,又要回家求重明……鸿俊自己忍不住都恶心自己。 “可我不后悔。”鸿俊又说。 “对不起。”李景珑低声道。 “别说了。”鸿俊道,“景珑,振作起来啊!你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李景珑缓缓闭上双眼,疲惫吁了口气。鸿俊正以为他要振作时,李景珑却说:“这些天里,我想了很多,你觉得,这不像我么?” 鸿俊皱眉,诧异端详李景珑,李景珑说:“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我。”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我从来不曾朝你提起过,获得心灯后的那一刻。” 鸿俊诧异道:“什么意思?” “那感觉很难形容。”李景珑闭着双眼,喃喃道,“仿佛我的整个世界,都随之亮了起来……” “什么时候?”鸿俊意识到有点不大对劲了。 “你觉得从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景珑忽然问。 鸿俊说:“你是最好的。” 李景珑沉默不语,鸿俊确实觉得,李景珑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善良、勇敢、聪明、果断,且坚信理想,在鸿俊眼中,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李景珑低声说,“我从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鸿俊蓦然想起了某件彻底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事。 果然,李景珑说:“那是我得到了心灯以后。确切地说,是在遇见你之后。” 鸿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李景珑又说:“以什么时候为界限呢?也许在平康里睁开眼,看见你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模模糊糊,有了这种感觉。直到领命入驱魔司,又见到你时……” “……就像心里照进了一束光。”李景珑说,“曾经所计较的、所在乎的,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鸿俊听说过不少李景珑从前的事,除却驱魔司的成员外,任何人看见他与李景珑在一起,眼中都带着某种奇怪的神色,似隐约在嘲笑,又似心下了然。而且,他还知道李景珑从少年时代得罪的人就不少,哪怕面对皇帝、贵妃、宰辅、官员,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才混得如此落魄。 但在他开始带领驱魔司后,又显得十分官运亨通,仿佛自己听闻的,与真正见到的李景珑,不是一个人般。 “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李景珑说,“沉甸甸的,压在了心上。” 心灯的力量,能这么强烈地改变一个人吗?鸿俊从未听青雄说过,那么心灯如果消失了,它去了哪儿呢?他皱眉,看着李景珑。 “所以心灯消失了,你觉得……有点难受吗?”鸿俊不解,看着李景珑。 “我又成为了一个凡人。”李景珑朝鸿俊小声地说,“你所看到的,曾经的我,都是心灯所赋予我的假象,那不是真正的我。” “那……真正的你,是怎么样的呢?”鸿俊疑惑地问道。 “懦弱、自私、好色。”李景珑沉声,“半途而废,好大喜功,无能……唯一引以自傲的,不过是一个出身,外加一手箭术。现在连一身武功也没了。” “所以呢?”鸿俊说。 李景珑艰难地稍稍侧过头,看着鸿俊,眼眶发红。鸿俊却凑上前,吻住了他。 李景珑:“……” 李景珑蓦然睁大了双眼,这是鸿俊第一次如此主动、如此炽烈地吻他。李景珑被吻上时,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心脏狂跳起来。 李景珑:“唔……” 李景珑本意也许是想说,现在的我配不上你,抑或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抑或其他什么丧气的话,然而鸿俊那个吻犹如狂风暴雨,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以一种强悍而霸道的方式侵犯着他。 李景珑:“好了你听我说……”一句话未完,鸿俊不敢碰上他的胸膛,只是以手撑着枕畔,虚虚压在他身上,只让李景珑喘了口气,又是一轮深吻。 李景珑常常宠着鸿俊,却未曾想到,这家伙一旦固执起来,是会毁天灭地的,他要抬手推开鸿俊已是力有不逮,甚至连别过头亦是困难,鸿俊唇舌挑逗,如入无人之境,他强行挽着李景珑的脖颈,吻了足足将近半刻钟。 李景珑快喘不过气来了,脑海中一阵眩晕,他在这毫不留情的吻前心情复又转好,正要努力推开鸿俊时,鸿俊却半点不留情,堵着他的唇,直到李景珑意识一阵阵模糊。 鸿俊一边吻他,一边伸手往他身下摸,摸了黏糊糊的一手,吓了一跳。 “你……”鸿俊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李景珑实在是憋得太久了,全身无法动弹,感觉却还在,被鸿俊吻得意乱情迷,再被那么一摸,几乎是被碰上的瞬间就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 李景珑:“……” 李景珑满脸通红,脸上总算有了点儿血色,仍在微微喘息。 鸿俊说:“不管你变成啥样,那啥的功夫还是很好的,那|话|儿也还是好大。” 李景珑正无奈时,突然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地笑了几声,顿时牵动骨折处,呻|吟道:“好痛。” 鸿俊跳下床去,烧了热水,揭开被子,为李景珑擦身,他的身躯依旧一如以往,健硕胸膛上,那孔雀刺青仍在。鸿俊低头,亲吻了下那刺青,再亲吻李景珑的唇。 “你要么?”李景珑问道。 “待你好了再来。”鸿俊说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在李景珑全|裸的雄躯上瞥来瞥去,看得李景珑不由得涌起一阵羞耻感。片刻后鸿俊仍是按捺不住,将自己衣服脱了,躺在李景珑身边,以手自行解决。 “鸿俊。”李景珑轻声说。 鸿俊将两人擦干净了,拉过被子盖着,像个乖小孩。 “以后我来保护你吧。”鸿俊如是说,“别再东想西想的了。”他说着打了个呵欠,以手指分开李景珑的大手,十指交扣,进入了梦乡。 厨房里头,朝云小声说:“喂,赵子龙,小殿下好像醒了。” 鲤鱼妖侧躺在尚有余热的灶台上,翻了个面,说:“明儿我帮你说说。” 朝云说:“你说,他会接纳我们不?” “会的啦。”鲤鱼妖答道,“他连我都原谅了,怎么可能不接纳你?” 朝云还是有点不放心,鲤鱼妖又说:“你立下大功,把李景珑救了出来,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何况当他的下属?” 朝云又反复确认了鸿俊的性格、脾气,以及爱听什么话,鲤鱼妖一再安慰,我们家不像安禄山这么多事儿,朝云这才心思忐忑地躺在灶下睡了。 腊月廿七日,陕郡酷寒近乎滴水成冰,外头北风呼呼大作。翌日清晨,数人挪到李景珑房中,就着一片凤凰羽毛烤火,在外围的陆许还有点儿哆嗦,苍狼便伸出爪子,把他拢了过来,拢到面前。 “你一定要变成这模样么?”陆许一脸麻木地说。 “御寒啊。”苍狼低沉的声音说,用满是软毛的胸膛抵着陆许。 “好冷啊这儿。”鸿俊说道。 “方圆百里主要是没人气。”李景珑虚弱地说道,“长安繁华,人多了,便不觉得冷。这村庄又是在平原上,连遮挡物都没有。” 鸿俊努力地将李景珑抱起来,将被褥与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坐好,鲤鱼妖进来,摆开菜。 “还有鱼!”鸿俊说。 “你不是不让吃鲤鱼的么?”陆许朝鲤鱼妖道。 “没办法啊。”鲤鱼妖说,“特殊时期,外头连吃人的都有了。” 众人:“……” 鲤鱼妖朝鸿俊说:“有个妖怪,救了老二,想进来认识认识你,可以吗?” 这么一说,鸿俊便想起来了,昨夜还听陆许说过,关键时刻,是那条化蛇妖将李景珑救了回来,他忙道:“恩人呢?” “恩妖。”鲤鱼妖纠正道,“正在外头等着呢。” 鸿俊忙道快请,朝云在外正吹着冷风,闻言进来,朝鸿俊就拜,鸿俊慌忙道:“我该谢您才对!” 鸿俊也向朝云跪拜,朝云这一下魂飞魄散,惨叫道:“使不得!小殿下!折我修为的!” “好了好了。”鲤鱼妖说,“这怎么看上去像拜堂?” 两人这才起来,鸿俊又朝朝云千恩万谢的,朝云忙不住谦让,说:“应该的应该,王子妃有难,合该相助!” 鸿俊正喂李景珑喝粥,李景珑闻言瞬间喷了出来。 原来朝云曾是汨罗江中一化蛇,原本也是想修炼作龙的,没想到吃错了东西,修炼出了翅膀,水族不似水族,翼族不似翼族。湘江中有小蛇数十条,得了他的妖力之助,是以纷纷修炼成了翼种,但自古以来,修炼成龙,便需是水族,正规路子是先修炼成蛟,再渡天劫。 这俩翅膀杵着,朝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蜕也蜕不掉,又不能自己给斩了。 “我看看?”鸿俊好奇地检查了朝云的翅膀,翻开《伏妖录》对照,书上确实记载了朝云的化蛇一族。 “你们到底吃了什么才长的翅膀?”李景珑问。 朝云摸摸头,一脸“你问我,我问谁去”的表情,年代久远,早就想不起来了。 “不会吧!”鸿俊惊吓道,“你吃了屈原啊!” 书上说的是屈原投汨罗江后,被蛇所食,吃了屈原的蛇就成了化蛇……朝云忙澄清道:“没有!都是穿凿附会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的!今年我也就四百多岁……” 鸿俊答应道:“我到时带你去见重明吧。” 朝云说:“就怕他们都是鸟儿,我们……” “没事儿。”鸿俊说,“如果他不要你,你们就跟着我吧,别的弟兄呢?” 朝云如释重负,眼中总算燃起些许希望,说:“弟兄们有六十几名,都分散开,去引开追兵了,我让大伙儿待此间事儿结束后,到泾水等去。” 鸿俊点头,接纳了朝云,朝云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着,争取表现好点。 李景珑看了会儿鸿俊,眼中带着笑,鲤鱼妖便给众人分了吃的,全是朝云去找回来的粮食——米粥与红烧鲤鱼,还有几样炒野菜。李景珑喝过粥,力气恢复了些,朝鸿俊说:“我自己来罢。” “你能动么?”莫日根说。 “勉强。”李景珑的手不住抖,捏住了调羹,那调羹直似有千斤重,他竭力将它凑到唇边,米粥已洒得剩不下多少了。鸿俊要喂,陆许却说:“让他活动活动,慢慢就好了。” 鸿俊便担心地看李景珑,一时众人都注视着他用饭。 “你们吃你们的。”李景珑说。 火转丹的作用下,李景珑全身经脉正在修复,但哪怕修复完毕,也无法再回到过去的身体条件了。 这顿饭里,众人一时都各想各的,室内十分安静,鸿俊只想找几句话来说说,陆许却看出来了,便开口道:“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等景珑再恢复点儿罢。”鸿俊说。 “不如你们先回曜金宫一趟?”莫日根说,“正好朝云能飞……话说你能飞吧?”说着他又朝朝云问道。 “勉强可以。”朝云答道,“我不像龙,飞不了太远,飞一个时辰,须得歇一歇。” 化蛇终究不像龙与鲲、金翅大鹏鸟等妖王位阶,龙腾云驾雾而起时,身周会辟开一道狂风结界,足可日行两千里,但化蛇办不到,骑着它飞回去,只能被冷风狂吹,天寒地冻的,反而折腾。 “我不去。”李景珑朝鸿俊说,“至少不想用这种方式上去。” 众人复又沉默,一时也不勉强他,鸿俊只得点头道:“好,那以后再说罢。” 陆许似有话想说,被莫日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鲤鱼妖收了碗盘,竟还有茶喝,寒风怒号中,众人分坐长案畔,各自手捧热茶,一时间未来的绝望、担忧,便随之减轻了不少。 陆许凝视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汤,想起了莫日根所说的,那个冬夜里烤火的故事。 法器入体 “想想接下来怎么办罢。”李景珑总算说道。 莫日根说:“先得将之前的事儿理清楚,否则云里雾里的。” 李景珑“嗯”了声,一直听鲤鱼妖转述,此时恰好朝云也在,且目睹了整个过程,便从鸿俊开始,根据记忆,将通天浮屠中产生的变故从头到尾,复原了一次。 “那时在我身上,心灯的封印破了。”鸿俊说,“我还看见了……不动明王。” 李景珑眉头深锁,注视着鸿俊,通天浮屠引动地脉法阵时,不动明王突然现身,是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况且,还从鸿俊体内抽出了金色的捆妖绳!鸿俊说着便去翻找李景珑的包袱,然而那法器始终在李景珑的身上,那天自己体内出现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做的?”陆许却是被岔开了话题,说,“这么多年也没坏。” “蛟筋混合昆仑的天外精金制成。”朝云答道,对着昏暗的日光朝众人展示,捆妖绳上出现了奇特的纹路。 被问起捆妖绳所得,鸿俊便又解释了一番,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先前在洛阳匆匆一面,未及细谈,现在想来,竟是所有人都震惊了! “怎……怎么了?”鸿俊带着不安,说道。 李景珑喃喃道:“捆妖绳进了你体内。” 鸿俊被这么一提醒,瞬间也明白了。 “是……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毁掉了地脉法阵吗?”鸿俊隐约有着不安的预感,如今终于证实,竟是因为他出了岔子,才导致这法阵功亏一篑。 “不。”李景珑说,“不是你,而是因为我。” 众人诧异道:“什么?” 李景珑说:“这次的失败,缘因我有……我……我……总之,我运气不好,阴差阳错,心灯……其实也并不认同我,所以地脉法阵被毁,反而救了我一命。” 李景珑听到此处,已近乎全明白了:在释放出心灯的威力,降神之时,排山倒海涌来的强大威力,瞬间冲破了他体内的某个禁制。而这个禁制,则联系着他彻底遗忘掉的过去——那段与小时候的鸿俊相识的两年光阴。 孔宣与贾毓泽之死,鸿俊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他不愿眼睁睁看着鸿俊离开自己。而在那场悲剧之后,青雄赶来,用法术分别封印住了他与鸿俊二人的记忆。 也正因为此,李景珑总算知道了为何青雄每次与他见面时,总有股熟悉感,对着鸿俊,更总发自内心地生出了补偿之情。甚至在重获智慧剑后,总有股力量在冥冥中驱使着他,去修仙,去遍访名川大山,去寻找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去收妖,去驱魔,这一切,都是他命中注定的赎罪。 就在禁制破碎,令他想起了往事的刹那,内心一旦动摇,心灯便察觉了他的执念,反而脱离了他的身躯,审判他所犯下的罪行。 被带出来的这些天里,李景珑始终在回想,那两年间的点点滴滴,随着青雄的禁制破碎后,变得愈发清晰起来。阴雨绵延的那一天,他阴差阳错地踏入了废弃的驱魔司中,面朝不动明王像,法相出现时,他为了让鸿俊留下来,不惜设下陷阱,引着鸿俊,踏入了这最终的结局。 “为什么?”莫日根将李景珑从回忆中叫了出来,不安地问道。 李景珑说:“因为我不是……不是心灯承认的人,心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没有这回事。”鸿俊打断道,“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与任何人无关。” 众人都看着鸿俊,鸿俊又道:“但错已经铸成了,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要回去找安禄山,再封印他?” “怎么封印?”李景珑说,“没有了不动明王六器,也没有了心灯,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倚仗了,只能逃。” 鸿俊想了想,说:“鲲神说不定会有办法,他一定预见了这一刻!毕竟咱们在洛阳行动时……” “不要提他。”李景珑眉头深锁,语气里带着忿然,答道,“我不想再听他对未来的高谈阔论了!降神之术是他教给我的,可是又有什么用?” “咱们在洛阳行动时,鲲神没有出现!”鸿俊不顾李景珑所言,说,“也就意味着,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或者是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我不相信宿命!”李景珑说。 “我相信。”鸿俊答道,“如果最终像我所见到的那样,只要大伙儿能活下来,没有关系。” “你看到了什么未来?”李景珑突然问道。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鸿俊不想再说下去,房中气氛一时便有点僵,陆许突然说:“鸿俊。” 莫日根道:“长史,你累了,先休息会儿罢。” 李景珑深深呼吸,陆许便推门出去,莫日根朝众人说:“大伙儿先散了罢,这几天,咱们再慢慢地想办法。” 鸿俊感觉到李景珑的精神很不稳定,失去了心灯的他确实变得有点暴躁,或许让他静一静会好些,便朝李景珑说:“我出去吹会儿风。” 李景珑坐在角落里,似在思考,默不作声。 “你最近做梦吗?”陆许来到后院里,朝鸿俊问道。 雪停了,风也停了,整个世界异常寂静,午后苍白的日光投下,照在两人头上。 “做。”鸿俊平静地说,“心灯结界碎了,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梦。” 陆许的心顿时便揪了起来,他怔怔看着鸿俊,从前尚未发现,直到李景珑这次受伤之后,他发现失去了心灯守护的鸿俊,竟是有着如此强大的定力。 “景珑先是失去了心灯。”鸿俊说,“再影响了他施加在我身上,封印住我梦魇的心灯结界……是这样吧?捆妖绳从而感应到在我身上的梦魇,于是,不动明王出现了。” “不错。”陆许注视鸿俊双眼。 鸿俊说:“心灯去了哪儿呢?昨夜睡着时,我始终在想这个。” 陆许对心灯了解不多,也是一筹莫展,但以鸿俊的认知,心灯应当不会自己跑了才对,根据李景珑的描述,当时它脱离了出来,就在他昏倒之后,是否还会回去? 他记得青雄第一次将这光芒交给他时,是用一个法器装着的,理论上应当有承载之物,运气好的话,多半还在李景珑的身上。 “你还是别跟他提运气了。”陆许说。 鸿俊一手扶额,无奈道:“好吧,当务之急,是先将心灯找回来,我觉得鲲神多半知道它去了哪儿,哪怕不用预知,他也是这世上对心灯最了解的那个。” “找回来以后呢?”陆许说。 “按原计划吧。”鸿俊答道,“景珑既然已经失败,只能靠我了。” 陆许与鸿俊相对沉默了很久,很久,陆许说:“你就这么……你……” 鸿俊微笑道:“你傻的,让大家都能活着,多好啊。” “不,我是说……”陆许眉头深锁,最后放弃了说服鸿俊的念头,只开口道,“哥哥。” “嗯。”鸿俊答道。 “从现在起。”陆许说,“我已经不大能抑制你体内的梦魇了。” “我知道。”鸿俊昨夜也做噩梦了,他在梦里看见了世人的无数痛苦,那些战死尸鬼的过往,以及他们曾经杀戮过的凡人,诸多因果,不受控制地涌向他。 从最初的梦中惊醒,鸿俊已变得逐渐能承受,而那噩梦渐渐不再带给他惊吓与痛苦,取而代之的,则是梦醒时分,让他感受到无尽的悲哀与怜悯。 “天魔种正在缓慢觉醒。”陆许极低声说,“接下来,天地间的戾气,都在魔种的吸附之力下,朝着你聚集。” “我感觉到了。”鸿俊喃喃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难受,只觉得很悲伤,我想,孔雀大明王之所以是一体的原因,我渐渐地明白了……” 他抬起头,遥望天地与群山,这座村子里死去了太多的人,醒来以后,每个灵魂仿佛都在朝他哭诉生的悲痛与死的惨烈,挣扎着进入他的心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某种既定的、宿命所安排好的救赎。 “……带走世间不得解脱的戾气与怨魂。”鸿俊说,“回归天地脉中,兴许就是当年孔雀大明王与不动明王的约定,这是我命中注定要去做的,谁也无法帮助我逃避。” 其时莫日根从李景珑房内走出。 “他一时半会儿的,有点受不了。”莫日根朝鸿俊说,“脾气不好,你别放心上。” 鸿俊说:“我爱的既不是心灯,也不是有心灯的他,我爱的是他。” “可你认识长史时,在心灯的影响下,他就是……”莫日根也看出来蹊跷了,不过他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许说:“你们脑子怎么这么轴?鸿俊喜欢李景珑的时候,心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鸿俊笑了起来,莫日根则一头雾水,他并不知道鸿俊与李景珑小时候的事,只担心他俩吵架。但对鸿俊来说,他对李景珑的爱足以支持这一切。他既接受他的完美与智慧,同样也接受他的一切缺点,就像他曾经包容他的所有一般,现在鸿俊也会自然而然地包容他。 “三天前自从他醒来以后,就一句话不说。”莫日根说,“昨夜你进去以后,他才真正开口说话。” 鸿俊才知道有这事,便点了点头,说:“我陪着他罢。” 鸿俊进了房中,莫日根与陆许对视片刻,莫日根稍一扬眉,陆许便点了点头,意思是全告诉他了。 莫日根说:“那要……” 陆许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多问了。 “且先烤火吧。”陆许说,“珍惜大伙儿还在的每一个日子。” 莫日根低下头,沉默片刻,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是那天在洛阳被陆许短暂接过的那个,他摊开手掌,递给陆许,陆许伸出手。 “接了它,就表示你愿意嫁给我了。”莫日根说,“不管未来怎么样。” “我还没想好呢。”陆许抬眼,注视莫日根。 “那你再想想?”莫日根说。 “但世上有许多事,还是别想得太通透的好。”陆许最终还是微笑着接过了那锦囊,答道。 锦囊里是苍狼往昔换下的,一枚根部还带着血丝的狼牙,与李景珑分付于众人的那片龙鳞。 鸿俊回到房中,李景珑依旧这么静静地倚在榻前。 “不必特地去找鲲神。”李景珑突然说,“如果这一切他都预见了,那么他一定会来找咱们。” 李景珑虽然心情变得颓丧了许多,但鸿俊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半点也没有丢失。 “那咱们在村子里头等着?”鸿俊说,说着,他凑上去吻了吻李景珑,李景珑被他吻过后,眼神似乎有了些许光彩。 “刚刚你生气了吗?”李景珑说。 “没有。” “你生气了。”李景珑有点固执地说,“我感觉到了。” “真的没有。”鸿俊听得只想笑,李景珑又开始有些患得患失起来,说:“方才在他们面前,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没有、没有、没有。”鸿俊认真地回答道,“起来走走,莫日根说你要稍微动一下,否则怕得褥疮。” “我能恢复。”李景珑又说。 鸿俊便伸手到他肋下,把他扶起来,李景珑痛得五官有点儿扭曲,鸿俊知道他一定很难受,却假装没看见。李景珑好不容易站直,鸿俊便扛着他的手臂,小心地迈出一步。 “骨折处已好得差不多了。”李景珑说,“来日生活自理,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李景珑翻来覆去地说太多次了,鸿俊却仍然耐心地答道:“记得你爬上太行山,带我走的那天吗?” “嗯。”李景珑忍耐着全身的剧痛,额上汗水涔涔,再走了一步。 “那天我就在想。”鸿俊低声说,“这一生,我们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在一起的。” 李景珑突然说:“哪怕发生过什么事,也不要紧吗?” 鸿俊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李景珑不自然地说道:“没什么。” 鸿俊心道李景珑莫非都想起来了?他最近实在是太不对劲,仿佛有着太多的心事,此刻两人神色各异,却都想起了同一段记忆。 两年前,在西北的广袤大地上,鸿俊策马离开敦煌之时,李景珑追上来,骑在他的身上,狠狠地锁着他的双手,朝他大吼:“你究竟怎么了!” “来,再走一步。”鸿俊说。 李景珑便又迈出一步,而就在此刻,天光随之暗了下来,鸿俊蓦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冷涌入房内。 “你先坐会儿。”鸿俊马上说,紧接着快步出门外去。 莫日根站在房顶,眺望远方,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一片茫茫荒原,远处探鹰飞翔,天空中乌云滚滚,朝这僻静村落的方向涌来。 西行潼关 “是人还是妖怪?”鸿俊道。 “人。”莫日根道,“叛军!走!离开这儿!” 鸿俊说:“未必就……” 莫日根注视鸿俊,短暂沉默后,鸿俊道:“算了,还是撤罢。” 让他动手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鸿俊确实做不出来,他当即与莫日根跃下房顶,通知众人准备撤退,朝云一听便道:“我去喷死他们!” “别!”鸿俊道,“不要杀凡人!” 陆许拉出一辆简单的雪车,苍狼抖擞一身毛发,让众人将车套在身上,鲤鱼妖还要收拾东西,苍狼却低吼道:“来不及了!别收了!” 鲤鱼妖喊道:“不收你吃什么!” 马蹄声已接近村落,大地开始震动,叛军声势,竟比在凉州所见的战死尸鬼军团还要浩大。朝云扛了一袋面粉出来,扔在车上,鸿俊抱着李景珑放在车上,苍狼吼道:“再不走不管了!” 鲤鱼妖喊道:“马上!” 鲤鱼妖又提了一袋米,急匆匆地往车上扔,还撒了不少,鸿俊抓住它往车上一扔,朝云说道:“我还能收……” “走!”鸿俊不由分说,将朝云按着头扔上了车,与陆许一人一边,跳了上去。苍狼躬身拉车,四个爪子用力,刨出来的雪喷了众人一脸。 “怎么这么重……” “别变大!”陆许喊道,“会翻的!” 苍狼体形只能保持适中,否则一旦大了就会带着车辕朝后翻,它拼了命地使劲刨地,刨半天只前进了几丈,背后马蹄声震荡已到得近半里外。 所有人:“……” “我还是下去跑吧。”陆许扶额道。 “不用……”苍狼吃力地说,“跑起来就快了。” 那雪车一丈一丈地前行,速度渐渐变快,鸿俊回头时,只见千军万马一刹那涌进了村庄,有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吼道:“那是什么!” “有人!抓住他们!” 紧接着叛军朝他们冲来,然而苍狼拖车速度一起,便在平原上飞驰起来,背后叛军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分出近百人的小队,在雪原上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 “还有人吗?!”苍狼喊道,“放倒吧!烦死了!” “太远了!”陆许说,“没法用法术!” 追兵越来越多,在雪原上追着众人冲了过来,其时平原上偶有裸|露石地,雪车磕磕碰碰,速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李景珑被颠得全身剧痛,转头看了一眼,说:“往矮坡上的林子里冲!” 远处有个山坡,山坡上是一片树林,苍狼便掉了个头,李景珑朝鸿俊道:“捆妖绳扔出去!” 鸿俊:“???” “快!”李景珑喝道。 紧接着,苍狼冲进了树林,无数灌木乱撞,鸿俊说:“怎么用啊?” “就像用法宝一样!”李景珑喝道。 鸿俊道:“真的可以吗?” 陆许喊道:“你就照着做吧!” 李景珑大声道:“没时间了!” “你吼我啊!”鸿俊怒道。 李景珑忙抬手告饶,鸿俊心思忐忑,自己怎么看怎么与这法器没缘分,怎么可能驱使得动?!但李景珑既然说了,他便只得抽出捆妖绳,犹如驭使斩仙飞刀般将法力注入这法器中。 刹那间捆妖绳光芒万丈,“唰”一声亮起金光! 鸿俊:“……” 鸿俊傻眼了,这……怎么可能?! “扔出去!” 这结果证实了李景珑的猜测,鸿俊下意识地将捆妖绳甩出,眼前只见金光一闪,捆妖绳缠住两棵大树,竟是随着苍狼不断奔跑,越拖越长。下一刻,追兵冲进树林,顿时人仰马翻,撞成一片。 后来的追兵越来越多,全部撞在那翻倒的骑兵队中,苍狼一声长啸,冲出了树林,冲下矮坡,背后则是连人带马滚起的巨大雪球,上百人惊天动地地滚了下来。 众人嘴角抽搐,苍狼回头道:“甩开了?我的妈!你们搞什么!雪崩了!” 苍狼被那数十个巨大雪球吓了一跳,当即没命狂奔,背后无数雪球车轮般滚滚而来,那场面煞是壮观,鸿俊还在不时挥捆妖绳,恐怕绊着雪球。 “你跳绳吗?”李景珑大声道,“把法宝收了!” 鸿俊一想也是,便将捆妖绳收了回来,雪球在平原上渐渐深陷雪地,终于甩开了追兵。 雪又下了起来,苍狼却不停下,身上冒着热气,众人挤在雪车上,鸿俊将凤凰羽毛放在李景珑怀中,众人便围着他取暖。 “你好聪明。”陆许说。 李景珑知道驱魔师们这些日子都生怕他太颓,便变着法子来安慰他,这话自然是不领情的,只是黯然道:“捆妖绳认你为主了,鸿俊。” “不至于吧?”鸿俊十分诧异,说,“为什么?” 孔雀大明王与不动明王素来是对头,自己体内更有天魔种,捆妖绳居然会认自己为主? “你试试看?”陆许说,“确实是的。” 鸿俊试着驭使捆妖绳,心念所到之处,它便伸展开,又缠上手臂。鲤鱼妖说:“哇,宝贝啊——” “小殿下是一体。”朝云说,“能用这法宝不是挺正常吗?” 鸿俊心想一点也不正常吧,望向李景珑时,李景珑那眼神极其复杂,说:“恭喜你,鸿俊。” “可这……”鸿俊心道,不动明王传人的任务是驱魔,自己如今是不动明王传人,便要驱魔,不就是自己驱自己么? “把智慧剑取来给他试试?”李景珑吩咐道。 “在行囊中。”苍狼拉着雪车,答道,“这当真是太扯了。” 鸿俊要接智慧剑,李景珑却说:“先给我。” 陆许将智慧剑递给李景珑,李景珑勉力抓住,一手不住发抖。朝鸿俊说:“鸿俊,我将驱魔司这传承交给你了。” 鸿俊静静注视李景珑,他知道这对李景珑意味着什么。 “你们谁拿不是一样的么?”朝云又说。 众人心想这化蛇妖怎么这么多嘴,不过这句倒是说得不错。 “不一样。”李景珑答道,“鸿俊,接着罢。” 鸿俊有点紧张,事情的发展直到如今,已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认知,不动明王与天魔合而为一,这意味着什么?! 李景珑说:“我没力气,快拿不住了。” 鸿俊两手伸出,欲一手接过剑柄,另一手捧过剑刃,但触碰到剑身时,他突然改变了念头,说:“不,我不接。” 不动明王法器当初杀死了他的爹娘,如果有选择,那么鸿俊决计不会继承。 “它如果选定了你。”李景珑说,“你纵使拒绝也没有用。” “我碰过它不少次了。”鸿俊说,“它从来没有承认过我。” 鸿俊不是没碰过智慧剑,从李景珑刚进驱魔司时,这把剑便在众人手上传看过一轮,要认主早认了,想到这里,鸿俊倒是大方接过,说:“你看,没有用。” “法力驭用呢?”陆许皱眉道。 鸿俊先朝这剑注入法力,毫无动静,再用五色神光时,直接就在剑身上涣散了。 智慧剑哪怕未认李景珑为主,却仍然能破开五色神光,不动明王法器是克制孔宣的道法的。 “这就奇怪了。”李景珑百思不得其解,说,“莫非除了剑器之外,还有剑魂一类的东西?需要一起得到?” 众人猜测半天,鸿俊不愿多拿智慧剑,便将它还给了李景珑。 “也许是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的解封过程。”陆许推测道,“中间欠缺了一环,没关系,阿泰和嫂子已经找到当年藏有智慧剑的水道,咱们还可以再去一次。无论怎样,余下四件法器,只要挨个找到,让鸿俊去解封就行了。” 李景珑松了口气,鸿俊眉头深锁,竟有些不安,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不动明王会选择了自己。但至少这一关被解开后,所有人仿佛都有了希望,毕竟,只要找齐余下各器,至少是可行的。 “喂。”苍狼脚下不停,回头道,“现在去哪儿?就去鄱阳湖?” 李景珑道:“只恨没有早点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苍狼说,“老大,快下决定,上哪儿去?” “回长安吧!”鲤鱼妖大声说,“我想回家了!” 众人齐声道:“没问你!” 鲤鱼妖:“……” 李景珑说:“往官道上去罢,先过潼关再说,设法与余下人会合。” “我猜他们也会往潼关去。”苍狼答道。 河北、河南全面沦陷,家园覆灭的百姓们尽数朝着西面撤,欲经过潼关往长安去,河洛大地尽是四处劫掠的叛军,处处黑烟,村庄十有九座被付诸一炬。官道上尽是尸体,苍狼拖着雪车,在官道前驰骋。 若自己是阿泰,也会撤往潼关,毕竟,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苍狼沿着官道跑了一夜外加半天,拉着车体力不支,已无法再像凉州时奔波起来便是三日夜,便找了个树林进去休息,化作人形。傍晚离开村落,至今已十二个时辰未吃过东西,众人既渴又累,莫日根则一屁股朝石头上一坐,说:“给点吃的,不行了。” “你们看,还好我带了米面。”鲤鱼妖爬下去,说,“否则吃什么?” 方圆百里,尽是人尸,飞鸟野兽已全跑光了,鸿俊说:“是了是了,你最聪明。” “那是当然……”鲤鱼妖说,“朝云,化点儿雪,煮吃的罢。” 朝云:“没带锅。” 莫日根服气了:“怎么没带锅?” “我说回去拿你不让啊。”鲤鱼妖说。 众人面面相觑,陆许说:“我去找找什么能替代的罢。” 朝云朝树林外看了一眼,说:“有人来了,我去抢一个。” “不不。”鸿俊忙道,“我去买个,不行拿点儿粮食换。” 鸿俊示意众人先歇着,与陆许前往官道上,后头来了一批人足有近千,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难民们在路边支起了锅煮吃的,鸿俊便与陆许过去。 “还是偷一个吧。”陆许说,“这时候万一被抢就太危险了。” 鸿俊说:“做了饭便送回来,他们一时应当也不会走。” 这时候,鸿俊便甩出捆妖绳,绳索如同有生命般,一头抓在鸿俊手里,另一头窸窸窣窣,穿过雪地,缠住百姓板车上的一口锅,拖了回来。众人躲在树林里,各自狼吞虎咽地吃过一顿,各自瑟缩在风中,睡了一会儿。 夜半时有百姓进来想躲雪,朝云正要赶人,却被鸿俊制止住。 “让他们进来罢。”鸿俊说,“东西看好。” 挤进树林避寒的人越来越多,外头太冷了,百姓们实在受不了。夜半还有人生火,不留心将树点燃了,紧接着邻近的一大片树林全烧了起来。 陆许吓了一跳,怒吼道:“有病啊你们!” “走吧!走吧!”莫日根催促道,出外化作苍狼,拖着雪车,复又离开了那熊熊燃烧的树林。 “真是走到哪倒霉到哪。”李景珑哭笑不得道,“还有一天路程估摸着就能到潼关了,坚持会儿。” 苍狼说:“沿途还得找个山洞歇歇。” 腊月廿九,官道沿途全是冻死的百姓,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更冷,战乱时逃难的凡人几乎没能等到进潼关,便饥寒交迫,死在了路上。鸿俊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觉得这惨烈状况,就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噩梦。 “好累……拉不动了。”苍狼吐着舌头说。 “坚持一下。”陆许说,“快到了。” 远处崇山峻岭绵延,苍狼将车拉上山道去,众人从山腰上朝下望,下面官道的百姓越来越多,相互扶持着行走。 苍狼说:“饿死了。” “想点好的。”陆许不停地给苍狼鼓劲,“快过年了!到了潼关就有吃的了!” 鲤鱼妖说:“我给你们做腊肉炒蛋吃……” “更饿了!”苍狼咆哮道,“闭嘴!” 本来一天只吃一顿,还要拉车,野味都打不到,连树皮也被逃难的百姓吃光了,苍狼简直饿得头昏眼花,勉力带着众人走。 “下来走吧。”鸿俊也有点不忍心。 众人能走的便都下了车,留李景珑坐在车上,朝远处看。 “去年咱们在哪儿过的年?”李景珑说。 “敦煌。”鸿俊答道。 “去年你们在塔里过的。”苍狼说,“我与陆许在许昌,凑合过了个年。阿泰和嫂子在彭泽,倒是过得好。” “今年看样子得在潼关过年了。”李景珑长叹道。 “都上来。”苍狼见前头是段斜路,回头吩咐道。 众人便都跳上了车,苍狼竟也扒了上去,那雪车直似要散架般,伴随着数人的狂叫,沿着曲折山路一路滑向山下官道。 “好多人!”鸿俊说。 “不管了!”苍狼答道,到得雪车快冲到百姓们近前时,便翻身跳了下来,抵着那车,减缓冲势,稳稳落在官道上。难民一见这么大头狼,瞬间惊叫起来,引发了骚乱。 陆许示意苍狼别说话,再套上车,苍狼便飞也似的拉车,将车拉近了潼关。潼关前简直人山人海,雪车无法再进一步,苍狼便“嗷呜”一声,跳上高处,没入了山林之中。 余下的路只能用走的,潼关前还下着大雪,近十万人挤在一起,却暖和了些,鸿俊便与陆许跳下来推车,眼看那人群极慢地往前挪。 莫日根越过人群回来了,坐在车上,一手搭着李景珑肩膀,说:“让我也歇会儿。” “那前头没动。”朝云说,“我先去探探路?” 鸿俊忙摆手,这里一旦出现妖怪只恐怕百姓会互相践踏,万一害得踩死人就不好了。 “在动。”鸿俊站在雪车上,发现潼关下有两个很小的门,正在检查,并分批放人进去。 “守潼关的人是谁?”李景珑问。 “高。”陆许眯起眼眺望,说,“谁?” “高仙芝。”李景珑答道,“说不定我表哥也来了。” “慢慢等罢。”侧旁有人说,“指不定十天也进不了城。” 人实在太多了,鸿俊说:“我去探听下消息罢。” 华北大地陷于战火,现下也不知道安禄山的叛军到哪儿了。天寒地冻,鸿俊便与陆许分头,前去朝人打听情况。 安营扎寨 鸿俊将凤凰羽毛留给了李景珑,自己则在外围走动,见潼关下起了几口大锅,香气扑鼻,想来是唐军临时在施吃的,让百姓不至于饿死,便赶紧过去给伙伴们讨点吃的。 挤到近前,见不少百姓端着破碗在喝汤,煮肉的人却是个精壮大汉。 “给一口吃的呗。”鸿俊说,“能买么?” “钱?”那壮汉说,“钱抵得过这天寒地冻的一点吃的么?能赎得清我的罪么?” 鸿俊怔怔看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那壮汉又道:“大唐亡了!亡了!” 四周百姓表情麻木,再不说话,壮汉说:“你要吃吗?拿碗来!来罢!碗!” 鸿俊四处看看,不知其何意,捡了个碗,壮汉便从锅里舀了吃的给他,里头载浮载沉,装着几块连皮肉,鸿俊看到那碗里吃的,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将那碗连着吃的一同扔了,转身就走。 背后壮汉还在喊他回来,回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嘲讽似的大笑。 然而鸿俊已听不见了,脑海中俱是自己与陆许从洛阳城火海之中,救出的那婴儿,以及婴儿胸膛上,陆许所烙下的符印。 他脑海中一阵晕眩,只在人群里盲目地走着,天地间的戾气翻涌着,嘶吼着朝他冲来,近十万人死里逃生的噩梦、失去亲人的惨痛,官道上百万人浩浩荡荡的尸体,萦绕在这世上,久久不散的怨恨,尽数涌入了他的胸膛中。 鸿俊顿时心脏疯狂抽痛,仿佛不能呼吸,走着走着一个踉跄。 “鸿俊……” 陆许发现了他,一阵风般冲了过来,只见鸿俊一身黑气散发开去,四周百姓惊惧大喊。 “他怎么了?!” 陆许额上光角顿时出现,以手飞速按上鸿俊额头,黑气顺着他的手臂不断往上蔓延,陆许吼道:“鸿俊!” 刹那间,鸿俊眼中恢复片刻清明,心脏又是一阵抽痛,跪在地上,抱住陆许一腿。陆许忙将他搀扶起来,带到一旁,无视了周遭人等恐惧的眼光。 “鸿俊,听得见我的话么?”陆许说,“清醒点!鸿俊!” 鸿俊竭力镇定下来,抬头看陆许。 “坚持住,坚持。”陆许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靠近,鸿俊脑中天旋地转渐止,他努力调匀呼吸,总算按捺下内心的那痛苦与悲伤。 “我……”鸿俊颤声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陆许低声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死亡一来,受苦也就从此结束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内心便稍稍好受了些,陆许又说:“执念,归根到底不过是对活着时欲望的执着,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谁告诉你这句的?”鸿俊昏昏沉沉道。 “你说的。”陆许答道。 他听鸿俊讲述过,青雄用这一法术封印他体内魔种的记忆,这一刻似乎起到了奇效。 鸿俊又歇了会儿,说:“好多了。” 陆许便带着他,回往雪车上去,众人见鸿俊脸色都不太好,李景珑问:“怎么了?” 鸿俊摇摇头,说:“饿着了。” “方才有人来抢吃的。”莫日根说,“都被朝云赶走了。” 老幼妇孺已有不少冻死或饿死在了路上,此刻潼关前逃难的,尽是些青壮年,这群百姓早已饿得眼睛发绿,再来两场雪,恐怕撑不到进关。刚刚竟是动手抢夺他们的食物,所幸朝云大打出手,将他们统统揍了一顿。 众人又等了会儿,只见天色渐暗,看样子今天铁定进不了关。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莫日根皱眉道。 百姓逐个逐个地盘查,耗时甚剧,关大门不开,只开两侧小门,每个人说上几句话,一个时辰也只能放七百人入内,一天十二个时辰,盘查官轮班,放入内的不到一万人。 关外则黑压压地聚集了十来万人,那放行速度简直如乌龟一般。 “就不能开大门么?”鸿俊皱眉道。 “不可能。”陆许说,“大门一开,百姓便一拥而入,万一有奸细混进去怎么办?” 从前陆许驻守凉州时,在嘉峪关下便碰上过这等情况,塞外胡族派出年轻力壮的五百名战士,乔装改扮,混在入关的百姓中。入关后夤夜里应外合,将守城卫兵全割了喉,嘉峪关是以惨遭血洗。 眼下难民足有十余万众,又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年人,混个五千名奸细进来,根本发现不了。 “慢慢等罢。”李景珑答道。 被朝云揍完后,周遭百姓自觉让开些许,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车上虽然都是年轻人,却都不大好惹。 更有人私下猜测他们的来历,鸿俊歇了会儿,缓过来后问朝云:“情况怎么样?” 李景珑答道:“他们找巡逻卫兵告状去了,等罢。” 陆许说:“不会把咱们抓起来吧?” “令牌全丢了。”莫日根说,“有谕旨没有?” 众人翻了半天,竟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待会儿只能随机应变。 潼关守卫却也并非完全的不作为,派驻了不少人四处巡逻,预防出现混乱,只见刚被揍完,尚且鼻青脸肿的中年人带着两名潼关卫过来。 “哎!”守卫过来便道,“方才接到……侯爷?” 那守卫竟是先前追随李景珑征战的洛阳卫!两名守卫忙上前行礼,惊讶道:“侯爷怎么变这样了?” “说来话长。”李景珑苦笑道。 “快快!将侯爷迎进去!”守卫忙在前头开路,众人都道谢天谢地,总算能告别这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原来洛阳城破之时,余下的数十名洛阳骑兵带着百姓,连夜逃出城去,先行得一时,便带着百姓们顺利进关。 关内如今早已翻了天,沿途大小县城全是征兵的,高仙芝接管了潼关,众人一合计,便暂且在潼关驻留,以备随时出战,为战死的袍泽们报仇。原本他们当了逃兵,按军法论,理应斩首,但高仙芝念在洛阳城守官员战死的战死,投敌的投敌,这群士兵战到了最后,并保护百姓撤离,便网开一面,让他们带罪立功。 “封常清大人将我们编入了守城队伍……” 那守卫引他们进了潼关,解释道。 “太好了!”李景珑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说,“马上带我去见他。” 封常清正与高仙芝等人在开会,得知李景珑来了,却不先召见,只令他们在潼县中尽快歇下,换了一拨卫兵,带他们前往落脚处时,却见阿史那琼正坐在院外玩飞刀。 “老大!”阿史那琼一见众人便惊道。 “哎!”鲤鱼妖激动万分。 “没叫你!”阿史那琼朝李景珑道,“你们逃出来了!” 阿泰听到响声,也快步冲出,众人久别重逢,瞬间热泪盈眶,鸿俊见到他们,总算安下了心,只道:“太好了……大伙儿都还活着。” 潼县小雪飞扬,这座关下的小县城一时热闹非凡,逃难的百姓、运送物资的军队、打铁的、贩夫走卒、征调来修建防御工事的劳役,将近四十万人,全部聚集在了此处,令道路泥泞不堪。 先前阿泰与阿史那琼、特兰朵前来,找到守关的封常清,封常清便特别拨了一间大屋,供驱魔司临时使用,让他们等候李景珑。毕竟此地听说安禄山西来,大户人家早已逃得不知所踪。 众人郁闷的郁闷,激动的激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嫂子呢?”鸿俊又问。 “动了胎气。”阿泰说,“正养着,你快来给她看看。” 那天洛阳法阵崩毁时,地脉能量肆虐,特兰朵一感觉到不对便马上撤出,但遭到那能量一冲,仍动了胎气。幸而一路无事,逃到潼关后阿泰哪里也不敢去,只得天天陪着。阿史那琼则出去找过几次,问过沿途百姓,都不知李景珑去了何处。 余人在院外整顿,鸿俊进得房内,特兰朵刚睡醒,笑道:“你们都没事呢!我还说让泰格拉和琼哥去找你们,总算来了,太好啦!” 鸿俊不谙妇科,只能先给她把过脉,幸而脉象平稳,无甚大碍,答道:“大伙儿能保护好自己……才最重要,是我的错,对不起……” 特兰朵笑吟吟地说:“怎么说这话呢!你本来也不欠这世上的,反倒是世间欠你的,还朝我们道歉做啥?” 鸿俊一想也是,叹了口气,特兰朵已有些显怀,鸿俊看过大夫开的药方,觉得无甚大问题,便道:“放心吧,没事儿。” 特兰朵拍了拍肚皮,说:“小家伙儿就是不安分。” 鸿俊第一次近距离与孕妇接触,好奇道:“他听得见咱们说话么?” 特兰朵说:“不知道呀,你凑过来试试?” 鸿俊朝特兰朵的肚子说:“喂。”又贴上去听了听,没甚动静,两人相视,又笑了起来。 “可惜我们不会有孩子。”鸿俊答道,他还挺喜欢小孩儿的,突然想到许久前看见的未来——李景珑在那孩子的耳畔说着话,又抱起了他。他们终究会分开的,就像李景珑曾言,失去对方的日子也许会很痛苦,但那只会持续数年或十数年,最终仍会走进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鸿俊便按捺不住地生出一股绝望,他甚至感觉到,内心的重重魔气几乎快要不受控制地溢出来。但又有种更奇怪的力量,正在与它剧烈斗争着,那不是心灯,也并非不动明王的金光。这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拉扯,魔气令他产生怨恨,犹如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说“为什么我要接受这宿命?我做错了什么?” 另一股力量则在告诉他,为了李景珑,为了大家,这是值得的。 “俊啊?”特兰朵担忧地看着他。 鸿俊惊醒过来,特兰朵怀疑地问:“你没事儿吧?” 鸿俊定了定神,忙道:“你说宝宝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要个像泰格拉的男孩儿。”特兰朵笑道,“可他想要个小公主。” 这生下来可当真不是王子就是公主了,毕竟是萨珊王朝继承人的孩子。鸿俊道:“我猜是个男孩,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 特兰朵说:“那可太好啦,就可惜,嫂子以后不能帮你们打架了。” 鸿俊忙道身体要紧,让特兰朵好好休息,心中许多念头,仍旧挥之不去。 回到正厅中时,两名仆役摆开了筵席,众人都在等鸿俊前来才动筷子。一时厅内,大伙儿都忘了先前的狼狈逃亡,也忘了在洛阳城中是如何惨败,只有重逢的欢喜与谈笑风生。 “他们是咱们在洛阳救的百姓。”阿泰说,“要过来朝长史报恩,我说不必了。” 鸿俊看到吃的早已眼睛发绿,忍着扑上去大吃的冲动,忙道:“大伙儿吃吧!” 众人一声欢呼,便开始动筷。鸿俊拿了碗,坐在李景珑身边喂他,李景珑说:“你先吃,我自己可以。” 李景珑连抓筷子都在发抖,鸿俊便说:“我还不饿。” 最饿的是莫日根,恨不得烧菜的能上一群烤全羊,他告罪以后便开始狼吞虎咽,大吃大嚼,还不忘给鸿俊夹菜,这群逃亡的都跟饿鬼一般。鸿俊用个调羹,拿着碗,给李景珑喂饭吃。 吃到一半,李景珑突然叹了口气,望向鸿俊时,眼中充满了愧疚眼光。 “你动作好熟练。”陆许说。 陆许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众人险些笑喷出来,沉重的气氛复又变得轻松了不少。 “小时候,重明偶尔还得追着我喂饭。”鸿俊答道,“赵子龙那会儿还没来呢。” 众人忍不住想起鸿俊小时候满山跑,重明追在后头,拿着个碗让他吃饭的景象,终于一起爆笑。 “你养父不是凤凰么?”陆许问。 “对啊。”鸿俊说,“其实是家里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 喂过李景珑,鸿俊才将菜扒拉到一起,狼吞虎咽地开始吃,众人酒饱饭足,看着鸿俊,都不禁眼眶发红,一时心痛无比。 李景珑沉默片刻,而后一时说:“接下来我须得与封将军先商量,再决定是否回长安,大伙儿想回家么?” “战事现在都这样了。”阿史那琼说,“回长安能做什么?” 阿泰说:“我就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让特兰朵先住着。” 刚一说到,特兰朵便笑盈盈地过来,说:“我收一下,你们兄弟聊。” 鸿俊刚吃完,众人慌忙起身,动手,让特兰朵先歇着,特兰朵也歇不住,莫日根又将外头的仆役叫进来,收拾了案几,铺开大唐的地图。 “要么我看,暂时就在潼关扎营罢。”莫日根说,“这一路跑来,奔波劳碌了一年多,不想再跑了。” 陆许说:“这儿是距离安禄山最近的地方,守关也好有个照应。” 李景珑欣然点头,众人都不想再奔波了,事实上从抵达杭州那天起,大伙儿就没有一刻真正的顺心过。 “我们给永思送信了。”阿史那琼说,“让他火速过来。” 到得如今,大伙儿才真正有再次聚齐的希望,鸿俊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觉得,只有驱魔师们在一起,才有对抗敌人的勇气,少一个人都不行。 端倪渐现 李景珑朝众人解释了整个经过,包括自己未能得到不动明王法器承认的过程,大伙儿听得一言不发,脸色凝重。 “但我们有鸿俊。”李景珑示意鸿俊演示一下,鸿俊拉开捆妖绳,众人惊了,一时都想不到,鸿俊竟是得到了不动明王的承认! “这……”阿史那琼像是听见了什么异想天开的笑话。 鸿俊玩心忽起,指挥捆妖绳不断伸缩,阿泰马上捡起琴,开始弹唱。 “我是个行走四方的耍蛇人呐……只有它陪在我身边……” 鸿俊两手凌空控制捆妖绳左扭右扭。 众人:“不、要、玩、了!” “也就是说。”莫日根这才意识到,“如果找齐所有的法器,你就是不动明王了?” 鸿俊一脸茫然,最后只得不情愿地点头,事实如此,虽心里仍梗着,却只得接受。 “这么一来就好办了。”阿泰上前,在大唐的地图上排开之前留下的符号,说,“这些日子里,我们也在想如何找到法器,各位不妨看看。” 鸿俊与李景珑在镇龙塔深渊中找到的又一个符号是“门”,于是藏有法器的所有地址,总算全凑齐了。湖、门、眼、坡、月、河,六个区域十分明确。湖是智慧剑,门是捆妖绳。 “至于剩下的……”陆许皱眉道,“还是毫无头绪。” “至少我们还有地域特征。”李景珑始终注视着大唐的地图,说,“地脉交汇口,能确认么?” 阿泰点头,说:“鄱阳湖水道中,正是挖到了地脉,才随之停工,狄仁杰当年的手札还记录了这点。” 天地脉乃是世间能量循环的渠道,人死后三魂入轮回,七魄消散,在天地脉间轮回往复,有时人间开凿,凿穿了地脉,裹挟灵魂的滚滚洪流冲来,人们便误以为挖穿了地府出口,骇得魂飞魄散。 “原来是这般。”李景珑听完推断,才彻底明白,目光却未曾有片刻离开那地图。 “当年狄仁杰对此所知甚少。”阿泰说,“这是曾经从鸿俊处得知的一部分,再结合对地脉所见,猜的。” “那么像镇龙塔、鄱阳湖水道,都是地脉的大出口。”李景珑沉吟道,“狄公当年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取地脉的流向,建立神都七阙。” “所以一定还有自然形成的出口。”莫日根说,“被法器镇着,兴许是为了镇压地脉中的灵魂,或是……” 鲤鱼妖插嘴道:“所以不动明王中的‘不动’即是这么来的吗?” “这解释也够猎奇的。”陆许面无表情道,“‘不动’是指慈悲心坚固的意思罢。” 李景珑注视地图,说:“山川、河流,地脉出口会有什么共同的特征?” 众人都等着李景珑发话,但李景珑眉头深锁,仿佛失去心灯以后,人也变傻了。厅内鸦雀无声,漫长的沉默后,李景珑诧异道:“各位都想想,不能全靠我。” 余人马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鸿俊突然听得有点儿心酸,问:“要不问问妖怪们?” “我建议找个死人问下。”陆许说,“能招魂么?” 莫日根说:“对哦!死人比活人了解。” “上哪儿招魂去?”阿史那琼道。 “你们忘了?”鸿俊马上明白了陆许的意思,说,“当年的刘非……” 众人瞬间静了。 鸿俊对刘非祭天地万物,招回魂魄的那一幕简直印象深刻,鬼王说不定也通晓这天地间的奥秘。 李景珑眼中带着赞许的神色,说:“鸿俊越来越聪明了。” “送个信给他罢。”莫日根说。 从潼关到雅丹,路途遥远,众人合计片刻,让凡人过去总是不行,低阶的妖怪兴许连鬼王的面都见不着,只能让朝云亲自跑一趟。朝云倒是很愿意,毕竟鬼王这等大妖怪,平日里不是轻易能交谈的,也算是妖族的荣幸。 于是众人散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安禄山别这么快攻打潼关,为他们留出充足的时间。鸿俊提笔写信,李景珑在一旁口述,届时让朝云送去。 “连笔也拿不起来了。”李景珑说。 鸿俊一边写,一边随口答道:“你已经渐渐地康复了,先前坐一会儿都气喘,现在可以坐好几个时辰呢。” “你的药好。”李景珑答道,“亲一个可以么?” 潼县亦在下雪,厅内的火盆烧得甚旺,十分暖和,鸿俊的脸稍稍有点红,与李景珑写着信,鸿俊便转头,与李景珑亲吻了下。 “我是不是变笨了?”李景珑有点不安地说。 李景珑十分敏感,那一会儿,他感觉到了部下们对自己一贯以来的期待,就连鸿俊也是,等待着他说出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节点,但他没有。与以往“包在我身上,我有主意”的他不同,现在的他变成了“大伙儿都想想,不能全靠我”。 鸿俊有点心酸,却随口笑答道:“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只是不说,对吧?” 鸿俊那话不过是安慰,李景珑却叹了口气,说:“每次都这么背运,我都不相信自己了。” 鸿俊封上火戳,忽有所察,怀疑地看着李景珑,问:“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李景珑又说:“算了。” 鸿俊拿着信出去,不一会儿,又将驱魔师们叫进来,大伙面面相觑。 “你……”李景珑不自然道。 “你说呗。”鸿俊跪坐在一侧。 众人不明所以,莫日根怀疑地皱眉,说:“长史,你有什么推断。” 李景珑这下无奈了,只得说:“好罢,我……我想起,关于地脉……信已经送出去了?” 鸿俊点了点头,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道:“汉人曾有一个说法,乃是堪舆术中特有的,叫‘龙脉’。” 所有人瞬间恍然大悟,阿泰说:“等等,我去将鄱阳湖的地图找来,你们看看。” 诸人又凑在一起端详。 “先看镇龙塔。”李景珑说,“若永思在就好了……他一定比我更熟悉。” “快说快说!”众人催促道。 李景珑以手示意:“钱塘江与余杭,呈现蟠龙走向,镇龙塔,恰好是在龙形环绕之处的一枚龙珠。” “对哦——”众人齐声夸张地说道。 李景珑:“……” 鸿俊忙以眼神示意别太过头了,大伙儿心照不宣,纷纷点头。 “鄱阳湖。”阿泰翻出太湖地图,叠在上面,用炭条勾勒出鄱阳湖西北面的山脉,说,“鄱阳湖西北是茅山山脉,水道就在……这儿。长史,你的猜测对了。” 地脉对于这神州大地的众生来说,充满了神秘与未知,驱魔师们也不曾想到,自己众人所涉足的,竟是这天地初开以后,最为深奥的秘辛之一。 “余下的地方,就很难说了。”李景珑说,“方才我一直在寻找,地图上可能的地脉口处……我想,也许这儿……” 鸿俊方知李景珑确实想到了,只是不想多说。旋即,李景珑分别在几个区域,画出了可能的地脉口,第一个地方是洛阳龙门山与洛水。 “没有。”莫日根说,“每个地脉点我们都去过了。” “嗯。”李景珑点头,说道,“也许……它不算真正的地脉点,这儿呢?” 下一个区域,则是长江三峡中的神女峰处,李景珑说:“将鄱阳湖与钱塘的龙脉点旋转,恰好能与这里的地形差不多对上。” “有可能。”鸿俊说,“还有呢?” “这儿。”李景珑再将半透明的宣纸地图转过来,叠在了骊山,说,“第四个,也许是第三个。” “按第五个算好了,还有这儿。” 第五个区域是北方,大片的山岭与森林。 莫日根:“……” “怎么?”李景珑问,“你去过?” “这是我家。”莫日根说,“就在我小时候去的那座山里。” “那太好了。”李景珑说,“交给你了,带鸿俊去。” “等等!”鸿俊说,“你不去?” 李景珑没有回答,说:“最后,是这儿。” 李景珑再次调转地图,贴在了青海,九曲黄河第一湾处。 “六处龙脉。”李景珑说道。 所有人俱沉默不语,陆许说:“不是其中有个地方不算么?” “我还是觉得,洛阳曾经有过。”李景珑道,“你们想,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两处龙脉,理应是对应的。” “可我们找过。”莫日根道,“龙门山下的矿坑里,当真没有。” “还有一个可能。”李景珑沉声道,“已经提前被人取走了。” 这下所有人豁然开朗,鸿俊心道,李景珑还是很聪明的。然而对于六器的所在之地,猜测成分实在是太多了,也难怪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的运气。 鸿俊正要再问时,李景珑便道:“只要安禄山暂时不打过来,我们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便能寻找法器,在潼关与他发起决战。” 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三次决战了,事不过三,这次要是再失败……李景珑简直无颜再当这驱魔司的长史,偏生又没办法请辞。 “听天由命吧。”阿史那琼说,“天要亡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众人议定必须得保密,否则一旦被安禄山得知,定将再生枝节。这一次,鸿俊隐隐约约有预感,最后兴许真的能成功,毕竟鲲神、刘非都曾经说过,消灭天魔的唯一办法,就是集齐不动明王六器。 比起先前在一片迷雾中摸索,希望已经变得很近了,至少他们知道了要去做什么。 “我想与鸿俊谈谈。”李景珑朝众人说。 大伙儿都知道李景珑想劝鸿俊尽快出发,离开自己去寻找法器,便都识趣地暂时离开。莫日根说:“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好吧。”鸿俊黯然道。 他知道此事势在必行,望向李景珑时,眼中充满了复杂感情,毕竟他知道,找齐六器之时,便是自己赴死之日。他只想在这一天到来以前,与李景珑多在一起,那怕能多一天也很好。 但李景珑现在的条件,已经不能陪伴自己长途跋涉了。 “扶我起来。”李景珑朝鸿俊笑着说。 鸿俊上前,扶着李景珑,李景珑又说:“得给我做个拐棍。你这人嘛……有时甚至不用怎么劝,你就自己接受了。” 鸿俊确实想通了,只是带来了更多的心不甘情不愿。 “你长大了。”李景珑说,并艰难地在鸿俊的搀扶下往外走,又说:“长大就是懂得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愿意的。”鸿俊固执地说,“只要你能好,大家能好,怎么就不愿意了?” 李景珑想说“鸿俊,我配不上你”但他仍然忍住了,他知道鸿俊很想他陪着去,但一来他无法自如行动,二来在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离开潼关。 “等你回来,我就能走路了。”李景珑说,“你看,现在走得好多了。下一次我就能陪你去了,虽然没法帮忙,起码不会拖累你。” 鸿俊“嗯”了声,此时外头突然有人问:“雅丹侯在这儿么?” 却是封常清派人来请,那士兵见李景珑强撑着,知道他受了伤,忙道:“小的赶辆车过来。” “不碍事。”李景珑说,“有拐么?给我带一副过来。” 军队中常备拐杖以供伤员使用,那士兵闻言找了副来,李景珑坚持要自己走,鸿俊只得扶着他,让他将拐杖撑在腋下。 “用绷带将我的手指头绑上。”李景珑朝鸿俊道。 鸿俊照着做了,李景珑便撑着那拐上了马车,鸿俊上去跟着,到得潼关都卫府外。此时天已全黑,入夜时潼县依旧喧哗,封常清刚用过饭,拄着拐杖,也一瘸一拐地出来。 表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都拄着拐。 封常清:“……” 李景珑无奈道:“成这样了。” “都听说了。”封常清朝鸿俊说,“多亏有你照顾景珑。” “你四处走走罢。”李景珑朝鸿俊道。 鸿俊便点头,进了都卫府,哥俩一瘸一拐,进了花园,封常清说:“碍事不?” “正练着呢。”李景珑答道,“经脉废了,再回不到从前了。” 封常清长叹一声,想不到这常以武技自傲,名满长安的表弟,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该成家了。”封常清说,“把心收一收吧。” “我这一辈子,只会与鸿俊在一起。”李景珑说,“哪怕我死了,烧作灰,一阵风过来,也随着他去。” 封常清说:“你俩若能相知相守,这一路上同生共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老实说,长安官场里,不少人是羡慕你俩的,连太子殿下亦提到过……” 李景珑知道李亨军伍出身,想必也没少见军中将士彼此爱慕,一眼便看穿了他俩关系。 “……可你须得想想清楚。”封常清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莫道夫妻,哪怕为人父母,亦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呐,最经不起日积月累的折腾……” “你叫我过来。”李景珑答道,“不是想说这些的罢。” “也罢。”封常清知道李景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便改口道,“好歹是个侯爷,好好过日子。” 封常清不过是担心李景珑,但想到这表弟如今已封侯,哪怕一身武力尽失,当个文官,平日伏低做小地讨好着,也断然不至于哄不住那少年。李景珑每每想起自己与鸿俊的未来,却总忍不住想到儿时的往事。这往事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全说出来,哪怕跪在鸿俊面前,恳求他的宽恕,却又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他既恐惧,又悔恨,他相信鸿俊得知真相后,定不会弃他而去,然而这真相却犹如一把刀般,时刻梗在他们的面前。于是他极其厌烦与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未来,仿佛所有人的目光与评价,都时刻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罪。 只有与鸿俊单独相处时,他才觉得自己稍微喘过气来了,只愿人间有一处世外桃源,他们彼此陪伴,永不提起过去,就像过去从未发生过。但他心里更明白,这愧疚永不可能被消弭,隐瞒这一切,对鸿俊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潼关这一战,能打赢么?”李景珑问。 “实话说,打不赢。”封常清答道,“可我告诉你打不赢,你就不打了么?” 李景珑:“……” 子承父业 鸿俊在都卫府上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府中开着梅花,香气扑鼻,此处乃是潼县的一家大商人宅邸,原主人自然已拖家带口避难去了,封常清便毫不客气地征用了大宅,隆冬时梅花仍开得生机勃勃。 “春天来时,这花就谢了,有些景色,只有酷寒中才能看见。”一个声音在鸿俊背后响起,鸿俊蓦然转身。 只见一名与他身高相仿的武官走来,披散长发,容貌俊美,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双目乃是深棕色。 那武官一见鸿俊,便怔得一怔,旋即折了朵梅花,递给鸿俊。 “送你。”武官说道。 鸿俊忙道谢,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武官却皱眉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你可认识一位姓孔的大夫?” 鸿俊说:“孔宣?那是我爹!” 武官便笑了起来,行了个礼,朗声道:“竟是恩公之子!我叫高仙芝,你可唤我高叔叔,当真是缘分!孔大夫他……” “过世了。”鸿俊答道。 高仙芝便点了点头,鸿俊入城时听说过,潼县守将乃是高仙芝与封常清,高仙芝官阶更在封常清之上,乃是征讨叛军的主力将领,只没想到这么年轻。 高仙芝做了个请的手势,鸿俊正想问问父亲的事,高仙芝便吩咐人在梅坞前摆上茶,放了火盆,请他吃茶,又道:“军中不敢多饮,招待不周。” 鸿俊忙道没关系,笑着说:“我酒量不好。” 高仙芝说起当年往事,鸿俊方知当年高仙芝进军连云堡,中了流箭,最后是孔宣妙手回春,将他治好的,屈指一算,竟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一年鸿俊还没出生,根据时间推测,父亲也还未遇见母亲。 高仙芝问起孔宣,鸿俊只道被仇家杀害了,高仙芝便意外道:“悬壶济世的大夫,也有仇家?却是何人如此歹毒?” 鸿俊黯然不想回答,高仙芝便理解地点头,说道:“救了一些人性命,势必就会得罪另一些人,行医之人,凡事但遵循本心而已。” “是啊。”鸿俊笑道,“就像行军打仗一样,既杀人,也救人。” “当年你爹也这么说。”高仙芝微笑道。 “潼关这一战,能打赢么?”鸿俊竟是与李景珑问出了一样的问题,此刻他担心的,唯有潼关情况,他实在不希望再看到洛阳那样的沦陷了。 “自然能打赢。”高仙芝说,“之所以弃守陕郡,正是为了守住潼关。” “那就好。”鸿俊放下了心,唯独希望自己离开,前往塞北时不要再出变数,然而听到这话时,却蓦然察觉一事,说,“等等,弃守陕郡?” 前院内,封常清叹息道:“你看看潼关下的军队,虽有二十万之众,却俱是临时招募来的贩夫走卒、市井子弟;再看安禄山的叛军,俱是在塞外所向披靡,与各族作战的精锐,平原会战一起,顿将溃不成军。” 李景珑皱眉看着封常清。 封常清说:“陕郡绝对守不住,撤往潼关,乃是无奈之举。” “你们就这么弃守了陕郡?”李景珑简直难以置信,“外头这么多百姓,沿途冻死的无数人命,这该算在谁的头上?” “不如你来教我这一仗怎么打?!”封常清怒道。 李景珑万万不料,弃守陕郡,沿途数百里地饿殍遍野、尸横就地的景象,竟是出自封常清之手。官兵一撤,顿时引起恐慌,百姓们纷纷逃离,天寒地冻,有太多的人在这场迁徙中被活活冻死、饿死在了平原上。 “朝廷会治你死罪。”李景珑低声说。 “只要守住此地。”封常清沉声道,“过后再清算,这条老命,谁要谁拿去。” 以朝廷平素所为,李景珑知道此刻长安一定已吵翻了天,平时高力士等人哪怕无事也要互相倾轧,怎么会轻易放过封常清?! “我得回去。”李景珑拄着拐,转身要艰难离开,又喊道,“鸿俊!” “去哪儿?”封常清说,“给我站住!” 李景珑心道封常清还不知危险,他隐隐约约,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尤其杨国忠归朝,简直是先前自己最大的疏失。万一杨国忠欲故意放安禄山入关,朝封常清与高仙芝降罪,将两人调回朝廷问责,安禄山将长驱直入,进关中之地,犹如虎入羊群! 封常清已听阿泰、阿史那琼转述洛阳苦战,更知道安禄山阵营中充斥着大量的妖怪,又道:“你身为驱魔司长史,若率众回往长安,万一安禄山派妖怪过来攻打潼关,此处凡人,又如何抵挡?” 李景珑刹那沉默了,封常清又说:“哪怕你现在回朝去,你能将杨国忠怎么样?你除去杨国忠,高力士可不是妖,贵妃真要报复,你还能造反不成?” 李景珑深深呼吸,封常清自若道:“做好你的事,朝廷大不了削我官职,将我流放塞外,谁怕?如今叛军势大,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不会如此糊涂。” 李景珑说:“这公平吗?!” 封常清诧异地打量李景珑,说:“这不像你。” 李景珑瞬间哑然,封常清却释然道:“也像你,像未入驱魔司前的你。” 李景珑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自厌的情绪一时更甚,却全然无法反驳,只听封常清又说:“每个人都须得守住自己的位置,这场仗才有希望。” “我懂了。”李景珑答道。 梅坞,鸿俊捧着茶碗,听高仙芝说话听得入了神,高仙芝笑道:“……孔宣与我无话不谈,那时还说,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我说你一表人才,想娶媳妇又有什么难的?去长安走一遭,只怕无数女孩儿争先恐后……” 鸿俊听到这话时,不禁心中叹了口气,高仙芝十分地自来熟,在听见他们弃守陕郡时,鸿俊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但高仙芝眉飞色舞说起往事,那时孔宣刚离开曜金宫,正值无忧无虑的时候,当年与高仙芝相熟,也并无多少心事,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想到孔宣当年的使命,鸿俊便心情郁闷,可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来到这世上,知晓诸多爱恨,如今想来,后悔么?他却是不后悔的,也从未怪爹娘将自己生下来。 “后来他喝醉了。”高仙芝又道,“还说,他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解脱众生。” “是罢。”鸿俊笑着说道,“兴许他生下来就是替众生去受苦的。” 高仙芝道:“行医是善举,自然为子孙积蔽阴德,怎么能说是替众生受苦呢?” 鸿俊只静静地笑着看他,高仙芝又问:“你现下在做什么?” “行医。”鸿俊答道。 高仙芝便点头,说:“继承你爹衣钵,完成他未竞之业,好事。” “完成他未竞之业。”鸿俊便点头道。 高仙芝所言,令鸿俊忽而豁然开朗,想起很久以前,自青雄口中听见的说法——应劫。父亲的劫数未应,如今便落在他的身上,子既继父业也继了父劫。而孔雀大明王的劫难,正是成魔。 李景珑在外喊他了,鸿俊便赶紧出去,陪着李景珑回去,高仙芝还亲自将鸿俊送到门外,朝李景珑诧异道:“世侄进了你驱魔司?” 李景珑只约略点头,高仙芝却“哈哈”笑了两声,说:“李景珑,你可万勿欺负了他去,否则我是要寻你麻烦的。” “不敢。”李景珑没有心情与高仙芝谈笑,只冷冷道,“鸿俊,回罢。” 高仙芝见李景珑果然如传说中般,谁也瞧不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在是封常清表弟的面上,便客客气气将两人送走。 李景珑沿途心情极差,到得街上时执意下来行走,鸿俊便只好陪着,李景珑一瘸一拐,在长街上艰难前行。 鸿俊说:“明天我就走了,你得照顾好自己。” 李景珑注视地面脏兮兮的积雪,答道:“明晚过年了,过完年再走罢,年初一出发。” 时值岁末,鸿俊这才想起来,过了明天,又是一年了。 “我陪你去塞北。”李景珑忽然说。 “真的?!”鸿俊顿时心花怒放。 李景珑不答,只固执地往前走,鸿俊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说:“要么借个车,叫上陆许,咱们几个一起?” 鸿俊不想与李景珑分开,料想莫日根也不大愿意与陆许分离,但李景珑走了一会儿,又道:“算了,当我没说,你们快去快回吧。” “哦。”鸿俊有点失望地答道。 李景珑抬头看鸿俊,目光中又带着无比的歉意,说:“我爱你,鸿俊。” “我会尽快回来。”鸿俊上前,解开绷带,搀着他回房去。 翌日,驱魔司在此地正式挂牌,天宝十四年的最后一天,众人吵吵嚷嚷地贴上春联,高仙芝更派人送来丰盛菜肴,满满地办了一桌,莫日根与鸿俊暂时延后一日动身。一如两年前在敦煌守岁般,只少了裘永思。 驱魔司众人原本抱着些许希望,心想兴许裘永思会像上次一般,在最后一刻赶到与大家团聚,可惜等到最后也不见来。阿泰唱了会儿歌,李景珑便笑道:“辛苦大伙儿了,这回事儿完了……” 说到这儿,李景珑忽想起,连着这么久,竟是没一次兑现的。 阿史那琼喝醉了,拿筷子敲杯,说:“长史你说说,你自己说,你都欠咱们几次了?你们这些人还去过平康里,泡过温泉,我可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这一年多的俸禄还没发呢,合计合计什么时候让我领了?” 众人一时爆笑,特兰朵说:“这不公平!你就在塔里待了不到半个月,想领两年的薪?” 李景珑哭笑不得,答应道:“现在身上没钱,回头就给你开。” 不多时,一伙人又喝得烂醉,唯独李景珑不醉,莫日根醉醺醺地说:“哎,长史,你酒量很好嘛,莫非以前都是装的?” 李景珑只笑着看莫日根,又劝他喝,莫日根是当真喝倒了,枕在陆许大腿上打着呼噜,鸿俊喝得少,却呆呆看着李景珑,脑子有点儿不大清楚。大伙儿都以为今夜李景珑是最容易喝醉了哭的那个,李景珑却什么事没有,反而将所有人灌得烂醉。 鸿俊爬过去,靠近些许,突然哭了起来,抱着李景珑说:“我不想离开你……” 李景珑深深呼吸,手上不住发抖,说:“没关系的,没关系,你只是出去一小会儿……” “我不想离开你。”鸿俊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喝醉以后,无数思绪瞬间涌上心头,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又说:“谁照顾你啊……”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李景珑认真地说,声音也发着抖,安慰道:“鸿俊,不要说了,别说了,你喝醉了。” 鸿俊抱着李景珑的腰,伏在他怀中,渐渐地睡着了。 突然一阵嘈杂之声将他惊醒了。 鸿俊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洛阳的火海与炼狱仿佛重现,惊出他一身冷汗。 “怎么了?”鸿俊头痛欲裂。 “扶我起来。”李景珑说。 时近五更,天蒙蒙亮,驱魔师们已快步跑了出去,只见士兵匆忙经过,众人赶到城楼,鸿俊索性背着李景珑上去。 城外,上千叛军铁骑赶来,竟是朝着关前聚集的数万百姓展开了屠杀与践踏! “开城门放人!”李景珑怒吼道。 “不能开城门!”一名士兵喝道,“至少现在不能开!” 李景珑喝道:“不让他们一次全进来?” “得盘查清楚!”封常清到得城楼高处,怒斥道,“万一混进来奸细怎么办?” 近十万百姓拥堵在城外,李景珑心知封常清的决策是对的,这等阵仗,百姓进来后定一哄而散,半夜三更发动突袭,谁也说不准自己是怎么死的。 陆许看得怒火涌起,喝道:“给我一队人!我下去战!” 封常清大声道:“冷静!” 紧接着,百姓全部往潼关大门前逃,彼此拥挤、踩踏,又自相踩死了不少人。叛军在外围如虎入羊群,四处斩杀,惨叫声冲天而起。 “今天是年初一。”李景珑喘息道,“不能这样,表哥,会遭天谴的。” “我不怕。”封常清冷冷道。 刹那间城门前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叛军逼不开城门,混在人群中的奸细果然现身了! 那场面极其混乱,高仙芝终于来了,目睹城下血流成河的惨状,大声道:“弓箭手预备!” 众驱魔师退后半步,各自转过头,不忍心再看这景象,鸿俊眼望众人,最后与李景珑对视。 李景珑突然道:“等等!鸿俊要出城!驱魔师听令——!” 众人马上反应过来,齐声道:“接令!” 李景珑拄着拐,在关门下冲天的惨叫声中冷静道:“孔鸿俊与莫日根出关前往塞北,全体驱魔师,护送他们出城!” “你……”封常清怒喝道,“李景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下一刻,一声狼嚎,莫日根化身为巨狼,鸿俊翻身跃上狼背,封常清、高仙芝等人瞬间瞠目结舌。 “我要去塞北执行任务。”鸿俊朝封常清说,“现在就得出关了,放我出去。” 陆许喊道:“给我一队兵!我送他们出城!” 室韦王室 高仙芝无计,被众人逼得不出关不行,只得朝封常清说:“给他们兵!” 李景珑终于胜利了,陆许与阿史那琼一阵风般冲下去等开门。李景珑朝鸿俊说:“平安归来。” 鸿俊答道:“好样的,景珑。” 李景珑蓦然睁大双眼,鸿俊在苍狼背上倾身,朝他伸出手,覆在李景珑侧脸上。 李景珑闭上双眼,旋即朝鸿俊道:“走吧。” 下一刻,苍狼又“嗷呜”一声,冲下城楼,鸿俊跃下苍狼背脊,苍狼化身莫日根,与鸿俊出了城门。 两侧关门开启,陆许与阿史那琼带着守城士兵冲了出来,一边放箭一边掩护鸿俊与莫日根往前冲。 “不能用法术。”阿泰在城楼上朝李景珑提醒道,“我就怕苍狼现身,已经破坏了规则。” 李景珑答道:“我知道。” 一方若率先动用了超出凡人的力量,便意味着打破了规则,李景珑望向远方乌云滚滚,在那黑云的尽头,不知有多少妖怪正在潜伏。 鸿俊成功地冲出了包围圈,回头眺望,喊道:“根哥——!” “我在这里!”莫日根射倒一名骑兵,迅速追上鸿俊,离开战团后,莫日根化作苍狼,鸿俊便翻身上去,不等骑兵追来,苍狼已没入山林,载着鸿俊,望向远方潼关外的惨状。 那里仍在鏖战,戾气滚滚,冲天而起,简直是将百姓们驱赶到一个峡谷内,再肆无忌惮地践踏、斩杀。 “别看了。”苍狼说,“走吧。” 鸿俊望向城楼,灰蒙蒙的天空下,他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李景珑一定在那里注视着他们。苍狼转头离开,带着他没入了山林最深处,朝东北大地疾奔而去。 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 丙申年新春佳节。 普天同庆。 太阳升起来了,鸿俊骑着苍狼,苍狼在旷野中往东方奔跑,阳光万丈,照耀着他们在雪地中留下的足迹。 骊山下,长安家家户户挂桃符,喜迎新的一年来到,一场瑞雪预兆着丰年的好收成。金鸡破晓,阳光万丈,照耀于神州大地。 新年的日出照耀着长安的千家万户,如同为这繁华西京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粉。 新年的日出也照耀着三百里地外的潼关,温暖了关前堆积如山的大唐国民尸体,鲜血从山谷中往外流淌,阳光万丈,照耀着血人一般的陆许与阿史那琼。 阳光亦照耀着从关门前淌下的鲜血,漫向这山河表里潼关路外的巨大血湖。 “决战之日临近。” 重明眺望着太行群山中,冉冉升起的新年朝阳。 袁昆从殿内走来,沉声道:“想清楚,重明,一旦开启,便无法再回头了。” 重明转身,注视袁昆,这一刻他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言可说。 “告诉我,袁昆。”重明认真道,“宿命是可以被更改的。” 袁昆眼睛蒙着黑色布条,他伸出双手,仿佛捕捉着那山峦间跳跃的光线,低声道:“曾有一个凡人告诉我,当你不知未来将发生何事之时,宿命便不再成为宿命。” 重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袁昆又道:“你、我、青雄、哪怕鸿俊自己,所看见的,兴许也只是部分的真实。你我都是这天地间的造物,又何尝能窥古往今来,神州大地命运的全貌?” “你看见了什么?”苍狼在一片废墟里舔舐自己的爪子,爪子上尽是血,河畔升起火,鸿俊将半头被冻死的小羊羔放在火上烤着。 “没看见什么。”鸿俊答道。 苍狼道:“长史总是提起你在鲲神法术里,看见未来的事。” 鸿俊想了想,笑道:“你们还聊这个?” 苍狼又问:“你的未来里,有我和陆许么?” “没有。”鸿俊看着篝火,出神地说。 苍狼说:“随便吃点,荒郊野外的,凑合着,回族里再带你吃好吃的。” 鸿俊填饱肚子,便跨上苍狼背脊,说:“咱们得尽快。” “不着急。”苍狼低声答道,“长史让我带你好好休息下。” 这尚且是鸿俊第一次离开李景珑,与莫日根单独行动,况且还是去这么远的地方,且没有了陆许,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换作陆许与李景珑单独出去找东西,鸿俊虽不至于吃醋,但总免不了也会觉得怪怪的。 莫日根与鸿俊的相处倒是十分自然,用他的话来说:“你是连接驱魔司里所有人的缘分。” 有么?鸿俊却从来不这么觉得,自己的存在给大伙儿添了太多麻烦倒是真的。离开潼关前,那尸横遍野的场景给了鸿俊太大的冲击力,但随着一路北上,苍狼特地挑选不遇上人的路走,旷野与自然,则渐渐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 行程到第三天时,苍狼还生病了,连日奔波,又遇酷寒,实在已到了极限。两人便在一个山村中又借宿了一天,这里的村民未受到叛军洗掠,招待他们倒十分热情。鸿俊只对外说莫日根是兄长,找来驱寒散风的药让他吃下,两人便又穿过丛林与山丘,继续前行。 直到越过安禄山阵营的大后方,天地刹那静了下来,大片大片的冬季草原,春夜里料峭的寒风与夜空璀璨的星辰,与中原地区又是另一番天壤之别的景象。莫日根与鸿俊每个夜晚躺在山坡上,望向那亘古常新的星辰,随口闲聊,莫日根聊他对陆许的感觉,聊室韦的过去,聊他羡慕李景珑与鸿俊的爱,聊自己的未来……鸿俊方发现,莫日根的心事,竟是比他所知的要更多。 “陆许告诉我,你的诞生,是来救这个世界的。”莫日根说道。 “并不是。”鸿俊笑道,“我也想好好活着,活着真好啊。” 鸿俊总在想,也许一切都会过去,就像这亿万年的繁星一般,安禄山叛乱过去后,驱魔师们的故事也终将湮没在历史中,化作无数尘埃。 日出时,北方室韦族的牧人经过,这里距离大鲜卑山已经很近了,草原上的羊群如同洁白的珍珠般在远方滚动。这次莫日根没有再变成苍狼,而是带着鸿俊,前去找族人购买食物与饮水,借了马匹,结束这最后的一小段旅途。 “好了。”莫日根背着弓箭,在室韦部落外朝鸿俊说,“心情好些了?” 鸿俊虽然急着回去,只想与李景珑多厮守一段时间,但莫日根一路上的陪伴,令他心情好了许多,见到室韦部时,他倒是十分意外,原以为这东北方的大部族是一群牧民,他们坐在帐篷中,享用烤肉与美酒。 没想到自己看见的,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垒林立,守卫森严,牧人来来去去,在城堡前聚散。 莫日根朝高处用室韦语喊了声,有人看见了,忙高声应答,想必意思是:快开门,莫日根回来了。鸿俊与他进入那高高的石门内,走过石路,城内居住了近万户,偶有猎手在市集上翻看皮毛,见鸿俊时,几乎无一例外地投来好奇的一瞥。 到处都说着鸿俊听不懂的室韦话,这令他非常苦恼,从前离开曜金宫入长安前,重明所用语言俱是古语,幸而青雄常带来红尘间的用语,鸿俊进入人世尚能勉强听懂关中一地官言。 但一到室韦,那音节既拗口又古怪,外加所有人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他,让他有点害羞,只好大多数时候都躲在莫日根身后。莫日根不时朝他翻译,大意是:“他们都说你长得漂亮”,于是便令鸿俊更加尴尬起来。 莫日根的父亲是现任室韦王,是名肥胖的老者,并在城堡最深处设下了筵席,一群后妃坐在厚羊毛毯子上,两名年轻人盯着鸿俊看,仆役为他们上了白水煮的羊肉。鸿俊问过好,告了罪便吃了起来。 莫日根的弟弟与他长得半点不像,且都是满脸提防,似乎恐怕他回来的目的是争夺继承权,老父则对鸿俊十分感兴趣,先是问过莫日根,再朝鸿俊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他不是!”莫日根不悦道。 鸿俊这下更尴尬了,感觉到莫日根的两个弟弟,似乎都充满了妒意,而那妒意是针对自己的。 老室韦王却又说:“你们与安禄山,不是站在一边的?” “二哥三哥都去打仗了。”一名年轻人突然用汉语开口说,“你想杀死自己的兄弟?” 鸿俊蓦然想起,安禄山的联军之中就有室韦军,这么说来,莫日根岂不是要与自己的兄弟对上? 莫日根也用汉语生硬地回答道:“我们是驱魔师,不管凡人的战争。” 随之他的父亲“呸”地吐了口水,鸿俊隐隐意识到不妙了,只听老族长用室韦话说了句什么,想来是嫌弃他们全是妖怪一类的话,这下便戳爆了莫日根,父子俩剧烈争执起来。 莫日根与父亲争执得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大,鸿俊忙说:“根哥,别吵了。” “走!”莫日根起身,鸿俊正吃了一半,哀叹打雷都不劈吃饭人,居然还能这样?他只得将吃的先放下,跟着莫日根出去。然而天已黑透,这时间出去,又要在野外留宿,只见一室韦王妃追出来,朝莫日根说了几句什么,话中既有恳求,又有责备,莫日根方泄了气。 “怎么办?”鸿俊是完全听莫日根的。 “走吧。”莫日根朝鸿俊说,“先睡一夜,明天再动身。” 王妃又让人过来,要伺候二人,莫日根却摆手道:“我知道自己房间在哪儿。” 鸿俊从认识莫日根那天起,便常听莫日根提及家中四名弟弟,被带到族中时,莫日根已有十六岁,幼弟们的武功、读书,俱是他一手所带,孰料今天前来一看,亲人们似乎丝毫不尊重他。 “阿史哲从前喜欢和汉子扎堆。”莫日根苦笑道,“当年我说过他一顿,没想到现在打脸了。乞罗儿听他娘的,他娘一直不喜欢我。” 莫日根将鸿俊带过城堡走廊,两人回到房中,房内有一地毯、一吊床,墙上挂着弓箭,除此之外就是个架子,架上搁着不少北朝的书籍,除此之外便是兽头骨,再无摆设。 鸿俊征得同意,翻了下书,莫日根翻身跃上吊床,修长两腿搭着,晃来晃去。让鸿俊睡地毯,两人先这么凑合一夜。 “别看了。”莫日根见鸿俊还在翻书,说,“晚上读书伤眼睛。” 鸿俊便将书收了起来,说:“其实你的弟弟们都喜欢你的。” 莫日根无奈道:“别安慰我了。” 鸿俊说:“真的,我能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在吃醋。” 莫日根:“……” “还好陆许没来。”鸿俊又自言自语,翻了个身,说,“你还是别带他回家了,否则一定会吵起来。” 莫日根待再问下去,鸿俊却因一路跋涉,总算睡了张像样的床,早已困得不行,就这么睡着了。 潼关暗夜。 李景珑扶着墙壁,在黑暗里行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已过去,春天来了。驱魔师们都已睡了,陆许则睡眼惺忪地在后头跟着,随时提防着李景珑别学走路不成,把自己摔骨折了。 “回去睡罢。”李景珑说,“差不多了。” 陆许也不答话,只是这么看着李景珑,李景珑已能扔开拐杖,自己慢慢地走了。 李景珑又问:“鸿俊让你照顾我?” 陆许还是沉默,事实上他在驱魔师同僚们的面前话一直很少,唯独与鸿俊才无所不谈。他知道李景珑每走一步,都在忍耐着剧烈的疼痛,尤其刚结束卧床的那几天。 李景珑又自言自语道:“你和鸿俊哥俩倒是感情挺好,当初我还想过……” “为什么?”陆许突然说。 李景珑茫然地回头瞥陆许,陆许皱眉道:“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要去替天地生灵赎罪?” “我是替自己赎罪。”李景珑黯然道,“你不懂的。” 陆许突然说:“但这一切都缘因魔种而起,想留下自己喜欢的人,这有错么?你又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他的爹娘,自责又有多大意义?” 倏然间李景珑眼中充满了震惊,颤声道:“你……你都知道?” “我问你呢。”陆许说,“你还沉湎在自责里,走不出来吗?” “你不懂!”李景珑恼怒地答道,“你偷看我的梦境?!”说着李景珑额头冒汗,加快了脚步,要甩开陆许。 陆许道:“想太多了罢,谁要看你的梦?” “那你……”李景珑再次怔住,继而想到另一个问题,若陆许不是从自己内心所知,只有另一个途径。 “他都知道?”李景珑颤声道。 陆许沉默地看着李景珑,李景珑正欲再问,突然间奔马穿过长街,马上之人一身官服,竟是朝廷来的信使。 李景珑一凛,望向信使离开的方向,陆许还要说时,李景珑却道:“带我过去。” 陆许:“你是凡人,我不能让凡人骑。” 李景珑:“连莫日根都可以!” 陆许:“他是他我是我,反正我不行。” 李景珑:“快点!兴许有重要情报!” 陆许皱眉打量李景珑,李景珑焦急道:“快啊!” 陆许十分不情愿,却违拗不过李景珑,只得变成白鹿,载着他跟在那信使身后,前往潼关卫府。卫府中一时灯火通明,两人到得书房外,李景珑示意切不可惊动了高仙芝,与陆许二人躲在书房外,屏息静听。李景珑听力本来就好,然而高仙芝一声怒喝,已清晰传来。 “岂有此理!当真是昏君!” 梦之所引 高仙芝端坐书房中,气得不住喘息,那信使急促低声道:“朝廷上已吵翻了天,陛下要治您与封将军撤兵之罪,连哥舒翰大人亦……亦……” “郭子仪如何说?”高仙芝沉声道。 信使明显是高仙芝来往长安与边关的信报,高仙芝经营多年,朝中自然安插了不少眼线,一有消息,便火速送来。 “小的实在不清楚,杨相让你二人赶紧离开。”信使道,“否则一旦边令诚持陛下手谕抵达潼关,只恐将有不测!” 半月前,涌入潼关的流民与败军大批抵达长安,一时长安城中呼天抢地,人心惶惶,更有大批西撤的官户向朝廷哭诉。兵部始终按着军报未发,李隆基此刻方知高、封二将弃陕郡,回守潼关,当即震怒。朝中多年来,与高仙芝、封常清交恶者众,其中不乏落井下石者。 当日朝会,众将仔细分析后认为陕郡并非不可战,高仙芝撤军为保万全,实则过于小心谨慎。又有一名唤边令诚的,曾在高仙芝麾下当差,当初因遭高仙芝鞭打而心怀怨恨,于是李隆基便听信奸佞所言,令边令诚带着谕旨,往潼关问罪。 高仙芝当初与杨国忠交好,但如今杨国忠在朝中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再说不上话。 李景珑眉头深锁,只恐怕这也是杨国忠计策中的一环,潼关守将一旦当了逃兵,安禄山势必将长驱直入。如今被派来问罪的特使督军已在路上,明天便将抵达潼关,当真逃也不是,守也不是。 “让他来!”高仙芝怒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倒是要看边令诚能如何?” 李景珑几乎就要闯进去,却终于忍住。 “边令诚是谁?”陆许小声问。 “回去,走。”李景珑低声道,“做好准备,明天过后,这一仗免不了了。” 边令诚要朝封常清、高仙芝直接问罪,却守不住潼关,李景珑猜测十有八|九,边令诚要以李隆基之名,催促高仙芝出战,夺回陕郡,打退安禄山。 黑夜里,鸿俊蓦然醒了,一身汗水湿淋淋的,里衣贴在背后。 自从离开洛阳之后,鸿俊每天都在做梦,无数噩梦层出不穷,陆许竭尽全力,只能让他从噩梦中惊醒之际不那么痛苦。但梦依旧还在,他没有告诉莫日根,仅一路忍受着,事实上大部分时间他甚至不愿睡觉。 但这一夜里,他做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梦,梦见狼群正在啃噬一具枯骨,将所余无几的肉分而食之。周遭尽是室韦族西南方的大草原,这是他一路北上,尚未梦见过的。而且那枯骨正在散发着阵阵魔气。 “梦见什么了?”陆许的声音在耳畔说道。 鸿俊吓了一跳,险些大叫出“鬼啊!”陆许马上说:“嘘,别吵醒了那家伙。” 鸿俊不住喘息,陆许又说:“我没死,别担心,现在只有你能听见我。” 鸿俊心中动念,陆许便感觉到了,又说:“不好意思,知道了你的心事。” 鸿俊马上摆手,示意不要紧,陆许感觉到了他的心思,说:“你感觉到了室韦里某个人的梦。” 鸿俊心道:就在刚刚,那魔气则变得愈发明显。虽然急着尽快回潼关去,但与天魔有关,又是根哥家里,绝不能置之不理…… 陆许道:“我知道你想多管闲事,出去看看罢。” 于是鸿俊轻手轻脚地起床,看了看熟睡中的莫日根,起身开门出去。 阴暗的走廊里,那远方飘忽的魔气更加明显了,鸿俊伸出手,发现自己与这魔气之间有着冥冥中的某种感应,仿佛只要驱使体内的魔种,这流动在天地间的魔气便会将自己当作漩涡中心,随之聚集过来。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鸿俊说。 “梦境法术。”陆许答道,“白鹿能在所有人的梦里随意穿梭,但对你来说是特例,为了保护你离开噩梦,你的梦境里有我留下的印记,所以我能随时进来。” “怎么不早来!” “除非不得已,我不想打扰你。”陆许说,“毕竟有些人不太喜欢被窥探内心,像那谁……算了。” 鸿俊对陆许从来就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或者说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任何人哪怕读他的心,读到的也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他也从不忌讳别人猜到他的心事。 鸿俊又问:“潼关情况如何?” 陆许没有告诉他情况不妙,只答道:“还行,前面有扇门……” 他沿着那能量的流动走去,穿过阴暗的走廊,用飞刀斩断一道门上的锁链,穿过连接城堡间的石廊,见铁链便轻轻斩开,避开巡逻的室韦守卫,来到中央石堡的高处。 “你能进根哥心里么?”鸿俊问。 “谁要进他心里。”陆许随口答道,“他那么小心眼。” 鸿俊笑了起来,说:“太好了,你该早点儿来……” “当心点。”陆许低声道,“不必开口,你只要想事情我也能知道。” 鸿俊看见陆许就在自己的身边,兴许是陆许为了不让他觉得奇怪,使用法术制造出了一个幻觉,这个幻觉能够穿过门与墙,确实非常像鬼。 熏香味越来越重,混合了药材燃烧的气息,一扇门半掩着。 只见室韦王躺在榻上,闭着双眼,一名浑身披毛皮的曼妙女子跪在他的身前,念念有词,室韦王不住抽动,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恐怖的噩梦。女子低声吟诵咒文,声音时高时低,鸿俊定睛看,只见室韦王身上散发出阵阵黑气。 “这谁?”陆许问。 你公爹。鸿俊心想。 陆许:“……” 先前发生的事陆许始终不知情,只因这夜他终于没忍住,直截了当地告知了李景珑一部分内情,过后忍不住开始后悔一时逞快意多嘴。想来想去,决定先知会鸿俊一声,没想到进了鸿俊的梦境后,却发生了这奇怪的事。 “别碰到门!”陆许见鸿俊总是大大咧咧的,忙提醒道。 鸿俊一时惊讶无比,身形朝内倾了些许,推开木门时,发出声响。然则倏然间那女子停下了吟诵,转头望向门外。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捂住了鸿俊的嘴,带着他飞速朝后一转,消失在走廊里。 女祭司怀疑地走向木门,朝外张望,再将木门关上。 莫日根与鸿俊在长廊尽头阴暗处对视,破晓时分,曙光照了进来,陆许说:“我走了,你们谨慎点儿,别告诉那蠢狼我来过。” 鸿俊心想别走!但陆许已消失了。 “那祭司是谁?”鸿俊皱眉道。 “萨满。”莫日根诧异道,“老萨满的徒弟,鸿俊,刚刚你看见了什么?” 塞北的初春来得很晚,平原上仍有不少积雪,莫日根将绳索套在狗身上,数只大狗拖着小雪橇离开石堡玛格斯,这座|城|的名字是室韦语中“明天”之意。鸿俊仍忍不住回头看,说:“那是你父王!” “没时间了!”莫日根坚持道,“我现在是一名驱魔师,驱魔师的使命,就是带你找到另一件不动明王法器。” 鸿俊说:“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去。” 莫日根站在雪橇旁看鸿俊,沉默片刻后说:“那么潼关等着你的人,要怎么想?” 鸿俊知道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莫日根跳上雪橇,吹了声口哨,说道:“拿到以后,我会回来处理,至少对我而言,我们的事情更重要。” 虽是这么说,莫日根终究有些不安,雪橇拉着他们驰往大鲜卑山间,鸿俊裹着厚厚的大氅,安静地看着草原上美景,莫日根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自己曾经的家。 “其实只要抓住那女祭司,说不定一切就……” “那不一样。”莫日根说,“需要详尽调查,不能说动手就动手,我们没有时间再耗费在这里了。” 鸿俊还要坚持,莫日根却说:“这里是我家,鸿俊,你得听我的。” 平原上视野开阔,日上三竿时,鸿俊已倚在雪橇上睡着了,他感觉到雪橇渐渐地停了下来,睁开眼时,见所停之处,是一片村庄废墟,废墟中已长满了杂草。 “根哥?!”鸿俊喊道。 莫日根正在废墟里穿行,听到鸿俊的喊声,便抬头朝他望来,示意稍等。鸿俊遥遥望去,他从未见过莫日根现出过这样的神情,眼里带着哀伤,又似乎已释然。 他听陆许说过莫日根也曾有过心魔,揣测此处也许正是莫日根母亲所在的故乡。然而,莫日根并未逗留太久,只是在废墟里转了几圈,便再度上了雪橇。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也没有流连忘返,仿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自己的告慰。 “根哥。”鸿俊想朝莫日根说点什么。 “嗯。”莫日根低头看手上地图,以及几个符号的对比,随口道,“我知道你理解我,鸿俊。我想,也许以后,我只能将驱魔司当作我的家了。”事实上莫日根从离开室韦,前往中原时,便已不再留恋鲜卑山下的玛格斯,他曾漂泊塞外,告诉大家他叫黎明星,为的就是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平原远处,云雾笼罩的山峰渐近,鸿俊看了一会儿,莫日根却拉动雪橇缰绳,绕过山峦。 “是它么?”鸿俊问。 “从另一边看。”莫日根说,半晌后日落西山,在山下绕了半圈,现出山脚一个近百亩地的硕大冰湖。莫日根说:“你从这里看过去,觉得像什么?那天我就一直想着,恰逢今天天气正好……” 阳光照射下,被云雾遮蔽的孤山已露出全貌,周遭大鲜卑山绵延无尽,草原上唯独这一处是座孤峰,山下还有冰湖。莫日根挟着符号的其中一个,调转过来,示意鸿俊看。上头是个封口的半圆,再划出一条断线。 半圆与面前的冰湖几乎完全重合,而山顶的一道溪水,几乎是垂直地注入到大地的湖泊上,如今天气寒冷,溪水与瀑布封冻,呈现出一道近乎笔直的冰线,阳光下闪闪发亮,恰好吻合了白线! “这……”鸿俊震惊了,说,“一定就是这儿!没错了!” “这座山,以往只有在解冻时才能上去。”莫日根说,“山洞的入口会被冰封住。” 鸿俊马上道:“我的法术能解封。” “上山时间须得一夜。”莫日根说,“休息一晚再上去?” 鸿俊只想抓紧时间,他整理勾索,说:“现在就走。”说毕想起自己有捆妖绳,便取出捆妖绳,换了勾索头,挂在绳上。莫日根说:“别勉强,毕竟上去以后,还得找……” 突然间莫日根静了下来,鸿俊也意识到仿佛有点不对,四周一阵风吹过,仿佛有什么正在“沙沙”地响着。 鸿俊望向莫日根,莫日根做了个“嘘”的动作,护着他朝向山下森林。四面八方,平原上,湖畔树林,竟是一时现出手持强弩的室韦刺客。 鸿俊回头看,见平原沙丘后,顷刻间多了不少人。 人越来越多,分散在各处,将他们包围了。 那名室韦女祭司从树林中走出,用汉语道:“孔鸿俊。” 莫日根马上将鸿俊保护在身后,沉声以室韦话说了一句,声音中带着怒意,鸿俊知道那是一句简单的斥责之言。他轻轻地把手放在莫日根肩上,低声道:“安禄山让你们来的?” 那女祭司生硬地说:“你想在这里找到什么?” “额哈!”刺客队中,一名年轻人开口,紧接着飞速说了一连串话。鸿俊望去,见竟是莫日根的弟弟! “乞罗儿!”莫日根又怒斥道,“把你的人撤回去!” 鸿俊与莫日根背靠背,不必解释也能猜到个大概,这女祭司多半是名安禄山安插在室韦族的妖怪,昨夜自己与莫日根抵达后,安禄山已知二人行踪! 莫日根喘息,摸上背后长弓,乞罗儿却以汉语吼道:“敢动手!现在就射箭了!” 鸿俊有五色神光,倒不怕寻常箭矢,问道:“怎么办?” “打罢。”莫日根说,“我对付萨满,你……” “我不想伤了你的亲人。”鸿俊说。 他确实不愿看到草原上血溅五步,否则莫日根定将更为于心不安。莫日根说:“那怎么办?我说动手,咱们突围?他们也许不会放箭……” “往山上逃。”鸿俊答道。 莫日根说:“你发令。” 鸿俊扫视整个包围圈,说:“这就走罢。” 顷刻间鸿俊翻身一跃,在空中抖开五色神光,莫日根一翻身,化作苍狼,鸿俊跃起的弧度恰好抓住苍狼鬃毛。一声狼吼响起,苍狼狠狠撞向湖畔包围圈,将人撞得四处横飞,朝湖面冲去! 鸿俊先是挡了苍狼身后,再释放神光挡住身前,然而苍狼瞬间一震。 “你没事吧?!”鸿俊大喊道。 他无法用五色神光将他俩完全包裹起来,这会阻碍苍狼行动,一枚钢箭瞬间射中了苍狼肩胛,爆出一蓬血花,苍狼未曾吭声,踏上冰面时横身一滑,带着鸿俊滑向冰湖深处。 紧接着它一转身,狂性大发,又是一声狼吼! 鸿俊险些被震得从狼背上摔下去,狂吼声形成一阵风暴,席卷而起,追兵纷纷冲上冰面,女萨满喝出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听过以后,苍狼再被激怒,浑身毛发耸立,深吸一口气。 鸿俊马上捂住自己耳朵,紧接着震荡传开,令他胸膛一阵气血翻涌,苍狼的怒吼与狼威沿着湖面扫开,坚冰顿时哗然破碎,湖水喷射而出,追上湖面的刺客尽数陷了下去! 鸿俊忙道:“快走!” 洞藏金弓 苍狼掉头,冲进树林中,背后仍有箭矢呼啸而来,鸿俊以五色神光不断抵挡,苍狼冲到峭壁前,整个峭壁光溜溜的,无处借力,只见它奋力朝上一跃,两爪挂住树枝,两腿竭力后蹬,再一跃。 “我来!”鸿俊抱着苍狼脖颈喊道。 “你把我背后护好!”苍狼咆哮道,不理会鸿俊,带着他往山腰攀爬而上。鸿俊本想以捆妖绳带勾索固定,再让莫日根化人形,带着他升上去,奈何他对此处太不熟悉,四面又都是冰壁,只好一手抓紧了苍狼,另一手御五色神光,为它抵挡背后箭矢。 其时室韦刺客已追上来,分散包围了这座孤峰,而地下那女萨满开始念诵咒语。 “她刚才说的什么?”鸿俊问。 “抓住这妖怪。”苍狼闷声道。 “她才是妖怪!”鸿俊愤怒地说。 苍狼说:“抓紧点!别掉下去了!” 高处,钢箭已不能及,室韦刺客们似乎也纷纷放弃了追缉,然而鸿俊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天色已变得昏暗,山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正有无数危险,正在破土而出。 “你们在做什么?”陆许又出现了,这紧要关头,鸿俊顾不得再掩饰,说:“我们被袭击了!” “到了!你在和谁说话?”苍狼闷吼道。 鸿俊:“……” 苍狼与鸿俊抵达山腰,陆许马上道:“快帮它拔箭。” 鸿俊回过神来,上前拔出苍狼肩上钢箭,一人一狼对视片刻,莫日根直喘息,眼里带着止不住的痛心与愤怒: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会用箭射他! 鸿俊将箭扔在地上,陆许说:“这真够狠的。” 鸿俊将发生的事飞快地在脑海中过了一轮,陆许便马上知道了,走到苍狼面前,低头注视着它,苍狼只是猛喘气,一时仿佛怒意尚未平复下来。 陆许跪下来,抱着狼头,把侧脸贴上去,他没有形体,不过是鸿俊意识中的一个幻象,甚至连风也未曾带起半分。 鸿俊要安慰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念一动,岔开了话题,朝下看去,说:“下头有什么?” “别管。”莫日根低沉的声音道,“继续往上爬,去山洞里。” 鸿俊先是给莫日根简单包扎,陆许说:“他家人怎么这样?那女萨满是什么妖怪?” 鸿俊心里问道:你能离开我去看看吗? 陆许答道:“不能离开太远,先找法器,回头再说吧。” 两人喝了点水,莫日根带路,沿着那孤峰小径,一前一后跑向山洞。 “你找得到地脉么?”鸿俊气喘吁吁地问道。 “找不到!”莫日根说,“到了再说!” 顷刻间,高处峭壁突然弹出一物,陆许蓦然喊道:“当心!” 莫日根转头,同时抽出腰畔匕首,一匕挥去。鸿俊在陆许喊出时,抖开飞刀射去,那漆黑之物飞向莫日根,刹那被斩开两截,是条黑色的花纹蛇! 莫日根用匕首将它斩成两半,黑蛇的上半截却咬住了他的手臂,继而鸿俊飞刀射来,蛇头刷然被击碎。 “蛇!”鸿俊惊呼道。 莫日根喘息不止,低头看手臂上伤口,已被蛇牙咬出血来。 陆许说:“糟了!快放血!” 鸿俊精通医术,知道如何应对蛇毒,他飞速撕下布条,扎住莫日根手臂,以飞刀划出十字,放血疗毒。窸窸窣窣声越来越多,黑暗里,山下女萨满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无数冬眠的毒蛇被唤醒,一刹那往山上齐齐涌来。 “后面还有!”陆许说。 “先解毒!”鸿俊说。 “走!”莫日根没看见陆许,却听见了声音,不再让鸿俊解毒,拖着他就往小路尽头跑,鸿俊道:“等等!” 奔跑中血行甚速,蛇毒渐发散全身,莫日根已有些体力不支,却没有停下脚步,两人到得一块坚冰前,鸿俊释放飞刀,将冰块斩得碎裂,莫日根便一把将鸿俊拽进了山洞内。随之无数黑色花蛇涌了上来,只见莫日根弯弓搭箭,钉头七箭如同流星般呼啸射去,顿时将涌进来的花蛇钉死在地。 “他快不行了!”陆许焦急道。 “别紧张!”鸿俊正手忙脚乱,旁边还有个背后灵比他更惊慌,难得鸿俊飞速镇定了一次,解毒|药,莫日根道:“没用……咳!” 鸿俊强行撬开莫日根的嘴,将一整包药粉全部灌了进去,莫日根不住咳嗽,鸿俊则猛灌了他半袋水。 “这药有用?”陆许问。 “有用!”鸿俊说,“是青雄身上的……反正能辟一切蛇毒。” 陆许:“……” “蛇是黑岩白鞘……”莫日根喘息道,“有毒,但毒性不猛,家里有解毒|药。” “被咬一下就全身脱力,毒性还不猛?!”陆许怒道,“你脑子进水了啊!” 鸿俊心里说:别骂他了,他又听不见。接着便翻开莫日根眼皮看了眼,眼珠并未出血,说:“暂时控制住了,得马上回去找解毒|药。” “不碍事。”莫日根疲惫道,“我耐毒,都走到这儿了。” “怎么办?”鸿俊说。 陆许问:“这药是什么材料?” 鸿俊说:“金翅大鹏的……胆汁。” 莫日根迷茫道:“什么?鸿俊,你在朝谁说话?” 鸿俊心想我还是别说话了,不然好像个自言自语的傻子,陆许在旁说:“胆汁怎么来的?” 鸿俊心想你非要问这么清楚吗? 陆许说:“当然啊!否则我怎么判断你们下一步怎么做?” 鸿俊心道喝醉酒的时候吐出来的,行了吧? 陆许:“喝到连胆汁也吐出来……” 鸿俊正色,想道:是的! 陆许:“你的药怎么不是你爹的那个,就是你二爹的那个……” 鸿俊:“……” 陆许:“好吧,总算比吃|屎要好……” 鸿俊:谁告诉你那件事的! 莫日根:“鸿俊?” 陆许:“外头又有蛇来了。” 外头更多的蛇围聚,仿佛等着随时攻进来,鸿俊以五色神光抵着,但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陆许灵机一动道:“你看上面!” 鸿俊抬头一瞥,不等陆许提醒,便聚飞刀为陌刀,朝洞顶斩去。碎冰落下,随之填住了洞口。 “被鬼王治愈后。”莫日根强打起精神,说道,“我体内就有尸毒,能耐其他毒素。” 陆许说:“得赶紧找到法器,尽快回去,听他的罢。确定是这儿?” 鸿俊转身,望向山洞深处,说:“你确定是这儿?”同时心想:陆许,要么你说什么我说什么吧,我只重复你说的话,否则待会儿根哥以为我疯了。 陆许说:“行,你暂时当下传声筒吧。” 莫日根脚步虚浮地上前,山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看那漆黑通道,犹如通往山腹中。 “肩膀借我搭下。”莫日根脚步不稳,鸿俊忙扶着他,一手凌空燃起火焰,两人一同慢慢地走下去。 “这儿……是我出生的地方。”莫日根说。 “这……”陆许说,“你娘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生你?” 鸿俊同样疑问满腹,把陆许的话重复了一次。 莫日根疲惫道:“很不合理是吧?我出生那一年里,契丹人四处劫掠,我外公便将我娘……送到山上,到这山洞里躲着,每月为她送吃的过来。” 莫日根出生那天是个月圆之夜,群狼登上了孤峰,母亲受尽痛苦,险些难产,直到黎明时,才将他生了出来。落地之后,狼群便纷纷离去。 而就在母亲抱着他回到村庄时,外公已过世。母子二人便相依为命,生活在那曾经静谧美好的村庄里。 后来,莫日根从小便展现出非同寻常的狩猎天赋,六岁开始便常常孤身游荡,身边也总是聚着一群狼,八岁时他第一次回到了这个自己出生的山洞中。从此每年夏季,都会时不时地过来看一眼。 “留在这儿,让我觉得心安。”莫日根有点昏昏欲睡。 陆许说:“他要睡着了,赏他一耳光,把他打醒。” 鸿俊拍了拍他,说:“清醒点,根哥。” “往前走吧。”莫日根打起精神说,“从前我常常想着,若有一天该死了,也许这儿也将是我的墓地……” 陆许面无表情道:“那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老死好了。” “别这么说。”鸿俊道,“你不会死的。” 陆许:“不是说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吗?” 鸿俊心想:这话能说吗?!都中毒了,对他好点儿嘛。 陆许:“你不懂了,这时候你得气他,他才能精神,否则一会儿就睡着了。” 鸿俊:“咱们得尽快解决事情回去。” “知道了。”莫日根不知鸿俊这话是朝陆许说的,答道。 莫日根本身体质耐毒,外加鸿俊喂下了控毒|药,现在虽然头昏眼花,浑身虚汗,却应当能撑到回石堡才是。只是要如何潜入进去取解药,又是一桩难事。 “这条路还有多长?”鸿俊开始焦虑起来。 莫日根充耳不闻,只低声道:“后来……我曾经试着往下走,看看山洞最里头,有什么……我看见了……把火光熄了,鸿俊。” 两人已走到山洞尽头,鸿俊收起火焰,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鸿俊隐约看见了极其暗淡的蓝光。那缕蓝光出现在了洞壁的石缝中,缝隙内几丝蓝色的能量曲折流动,犹如露出地面的血管。 鸿俊:“地脉!” 陆许:“小心点,我总觉得里头关着什么东西。” 莫日根喘息,低声道:“那时候,我尚不知这是什么……” 鸿俊让莫日根靠着洞壁歇息,上前搬开石头,内里仿佛还有风。莫日根又在一旁道:“……现在想来,多半下面有一个……地脉出口……” “往后退点。”鸿俊聚起陌刀,光芒一闪,朝最深处洞壁斩去,一声巨响,光芒大作,蓝光照得两人双眼几乎无法睁开,紧接着地面坍塌,莫日根道:“当心!” 鸿俊左手甩出捆妖绳,右手将莫日根的腰一抱,两人直坠下去,落地之处竟是一块冰面,鸿俊大叫声中,两人在冰面上飞速滑行,直到狠狠撞上了一道冰柱。 正如镇龙塔底层般,地面光芒流动,竟是一个巨大的法阵,而法阵中央,一道冰柱冻着一把金色的长弓! 陆许说:“鸿俊!看看大狼情况!” “根哥!”鸿俊见莫日根脸色苍白,忙将他扶到一旁,莫日根摆手,示意让自己休息会儿。 陆许说:“我陪着他,你过去看看,拿到东西就走。” 鸿俊则走上前去,释放烈火围绕那冰柱席卷,冰柱瞬间化作水汽四散。 长弓闪闪发亮,底座下无数蓝光相连,犹如千丝万缕,台座还刻着许多符文。 “我找到了!”鸿俊回头,朝角落里的莫日根与陆许说道,“这应当就是蚀月弓,我现在把它取出来?” 莫日根睁开双眼,眼睛还未完全适应强光,点了点头。 陆许说:“等等,先调查一下周遭,别出事。” 鸿俊想到镇龙塔深渊之中,捆妖绳仿佛有着镇压群蛟的作用,只恐怕这里的弓也镇着什么古代妖兽,万一取出来,会不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鸿俊?”莫日根喘息道,“你试试?” 鸿俊不敢动手,只是朝那台座底下看,再检视四处,突然发现了莫日根背后,是一块玄冰,里头冻着什么东西。 “等等。”鸿俊暂时放弃了察看台座,皱眉道,“这是什么?” 莫日根勉力站稳,蛇毒令他昏昏沉沉,一时难以思考。鸿俊绕到他身后,发现另一块玄冰之中,所冻之物已挣脱离开,现出一个空洞,看那空洞大小,所冻之物仿佛是只野兽。 陆许喃喃道:“关着一只妖怪,已经跑了。” “已经跑了。”鸿俊突然意识到,也许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再看冰下时,则是一道冰冷彻骨的水流,抬头看洞顶,顶上有一道冰迹,想必是水滴冰穿,夏季不知为何,洞顶出现了积水,经年累月,一滴滴落下,将玄冰融化,变薄,导致里头的妖怪挣脱而去,在地脉法阵附近,留下了一个洞口。 迫在眉睫 莫日根推了推鸿俊,示意他快去拿蚀月弓,鸿俊想到妖怪既已脱逃,法阵作用也已变得不大,便转身到台座前,深吸一口气。 他的内心仍然拒绝着不动明王,却不得不求助于他。 如果你能听见我心里所说的,就把蚀月弓交给我罢。鸿俊心想,反正我只是用它来杀掉我自己而已,并未有多少私心。 这么想着,他抬起手,抓住了蚀月弓。 刹那间地脉能量疯狂旋转起来,注入了他的全身! 鸿俊发出痛苦大喊,地脉之力缠绕他的全身,继而飞散,胸膛中的魔种飞快散发黑气,就像李景珑去碰捆妖绳一般,地脉仿佛正抵挡着他对蚀月弓的控制! 莫日根跌跌撞撞,走向鸿俊,鸿俊死抓着蚀月弓不放,痛苦不堪,与那能量争夺,莫日根被那能量一冲,顿时清醒了些,喊道:“鸿俊!” 陆许喊道:“鸿俊!放手!” 陆许的身形变得模糊起来。 鸿俊:“好痛……” “等等!不行先放开!”莫日根说。 “我放不开!”鸿俊叫道,“它把我吸住了!” 陆许在那朦胧的光里焦急地喊着什么,莫日根抓着鸿俊,将他往外拉,鸿俊口中一阵血腥味,经脉正遭受着这地脉能量的疯狂冲击,全身剧痛。莫日根知道再不解开,恐怕鸿俊的肉身就要被烧成飞灰,当即抓住鸿俊手腕,去掰他的手指。 然而,就在莫日根碰上蚀月弓的瞬间,金光一亮,平地一阵大闪光,台座崩溃,蚀月弓落入莫日根手中,金光飞速传遍莫日根全身,继而脚下法阵能量四散,两人同时摔倒下去! 鸿俊:“……” 莫日根抓着蚀月弓,彻底昏倒在地。鸿俊一脱困,陆许再次出现了。 陆许:“这……发生了什么事?” 鸿俊:“根哥?根哥!” 鸿俊上前摇晃他,莫日根却已不省人事。洞顶开始坍塌,碎冰挟着落石不断垮塌下来,鸿俊忙将莫日根手臂拉起,扛在自己肩上,半拖半肩扛,拖着昏迷不醒的莫日根。陆许跑到洞口前,喊道:“这儿!” 鸿俊当即奔向那洞口。 孤峰山腹内发出巨响坍倒,内里一片黑暗。 “是个地下水道!”陆许喊道。 “我不会游泳!”鸿俊焦急道。 “别怕!下水!”陆许喊道,“不深!” 黎明时,鸿俊一头冒出水面,剧烈地大喘气,震惊无比。 “我会游泳了?” 这巨湖竟只有五尺深,湖面上尽是碎冰,鸿俊这才发现,自己是从通道尽头一路踩着水底出来的,忙将莫日根拖上岸去,听了他胸膛,还有心跳。 “快……”鸿俊将莫日根抱向雪橇,那雪橇先前被莫日根藏在山石后隐蔽处,数只雪橇犬赫然还在,正朝几条蛇狂吠。 “回去!”鸿俊出飞刀斩了毒蛇,说,“带你们的主人走!” 那几只狗乃是莫日根曾经亲自饲养,颇有灵性,见状便拉着雪橇,朝石堡飞驰而去。 破晓时分,东方露出鱼肚白。 “我得走了。”陆许说。 “别走!”鸿俊喊道,“陆许!” “不行!天亮了!”陆许说,“照顾好他,鸿俊!你可以的!” 阳光照来,黑夜过去,白鹿化作闪烁光粉,迎着曙光,刷然消散。 正月廿二,潼关,卫府。 “绝不可出兵!”李景珑怒喝道。 “李侯爷。”边令诚捧着个茶碗,慢条斯理地吃着茶,说,“你这么一消失,就是将近两年时间,朝廷上下,如何说你,想必你是不知道的,你不赶紧回长安朝太子殿下复明,此刻还妄想干预军政?” 李景珑坐在右下首客座,边令诚坐了主座,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则坐在左下,俱脸色铁青。 李景珑气得发抖,沉声道:“我有特别任务在身,此刻不便回京。” “你执行你的任务。”边令诚冷冷道,“我督我的军,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且此乃陛下亲笔御诏,你还想抗命不成?” 李景珑:“将在外……” 封常清:“李景珑!你给我闭嘴!” 封常清一声怒吼,边令诚顿时停了动作,双目带着残忍的笑意,望向高仙芝,说:“高将军,你若不遵上令,那么就只好……” 未等边令诚说出那句“押解回京”,高仙芝已深吸一口气,说道:“战,陛下有令,怎能抗命?” 李景珑眉头深锁,只听高仙芝说:“驱魔司有几人?” 李景珑答道:“三人。” 特兰朵本是编外,更有孕在身,洛阳属特殊情况,本不该调遣她,自然不能战。裘永思未到,鸿俊与莫日根去了塞北,唯一能参战的,便只有陆许、阿泰与阿史那琼三人。 正说话时,李景珑横在膝前的智慧剑突然亮了起来。 “何时出战?”边令诚冷冷道。 “议定事宜后,便即出战。”封常清生硬而冷淡地说道,继而起身告辞。 边令诚道:“给我一个限期。” 高仙芝说:“局势未明,我给不了你限期。” 高仙芝也起身离开,边令诚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恐怖起来,再望向李景珑时,说:“侯爷,没想到你竟然在此处,朝廷下的一道死命令就是尽快找到你,押解回京……” “告诉杨相。”李景珑冷冷道,“只要解决了安禄山,我自然会去见他。恕不奉陪。” 李景珑转身要离开时,边令诚却怪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那时候,恐怕一切就晚了……” 突然间智慧剑铮然出鞘,李景珑剑在手中,转身以这锈剑抵住了边令诚的喉咙。边令诚刹那噤声。 “你敢杀朝廷命官?”边令诚冷冷道。 “你再说一句试试?”李景珑语气森寒,令人丝毫不怀疑,边令诚只要再开口,这把锈剑就会刺穿他的咽喉。 李景珑终日压抑的窝火、憋屈终于在这一刻尽数释放出来,冷淡道:“出战的不仅仅是潼关兵员,还有我的部下。要捏死你就像杀一只蝼蚁,别在我面前嚣张。” 边令诚早知李景珑在长安恃才傲物,素有乖戾之名,天不怕地不怕,数年前不知为何收敛了些,平步青云好一阵,现在直接打起交道,方知这厮脾性。 边令诚保持了沉默,李景珑转身离开,出得卫府后,险些气血失调,吐出血来,浑身剧痛,发着抖,踉踉跄跄上了马车,回往驱魔司。 “鸿俊拿到了又一把法器。”李景珑召集了阿泰与阿史那琼,说道,“智慧剑感觉到了。” 昔时在镇龙塔底,获得捆妖绳时,两人竟未曾注意,现在看来,智慧剑仿佛对其他法器有着共鸣。 “事实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陆许来到厅堂,说道。 李景珑皱眉,望向陆许,陆许跪坐下来,沉吟片刻,说:“根哥那边出了点儿事,一时半会儿也许是赶不回来了。” 众人瞬间大惊,李景珑道:“如何?” 室韦族实在离得太远,现在让他们白担心也不是办法,陆许想来想去,最后说:“族里的事。” 阿泰与阿史那琼交换了眼色,鲤鱼妖在旁问:“鸿俊有两件法器了么?” “咱们有蚀月弓了。”陆许换了个方式,答道,同时心中不住盘算最后那一刻,心想莫非拿到蚀月弓的人是莫日根?! 阿史那琼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和根哥……”陆许想了想,说,“苍狼白鹿,自然有特别的感应。” 李景珑又问了番鸿俊,陆许知道说多了也是让他们白担心,李景珑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告知,他们情况暂时稳定,李景珑却终究看出来了,却也不便追问,朝众人提出了会战之事。 “这怎么打?”阿史那琼说,“只有咱们四个,长史你还……长史,你好了么?” “没有。”李景珑简直一筹莫展,答道,“刚能走路。”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鲤鱼妖在旁说。 陆许:“你给我在家待着。” 鲤鱼妖出示龙鳞,李景珑心烦意乱道:“龙王只能召唤一次。” 阿泰:“你不是有别的用处么?” 鲤鱼妖说:“还是以保护大家为优先吧。” “我这儿也有一片。”陆许说,“不行就都拿出来用罢。” 李景珑皱眉道:“不是不想用掉这护身符,而是……实话说,若安禄山亲至,龙王不会是它的对手。” 现在情况尚不明朗,边令诚奉李隆基之命,要求高仙芝与封常清尽快发起会战,收复陕郡。这场会战不再像洛阳之役,将成为叛军与唐军第一次正面的大规模决战。 战胜,安禄山则将退回幽州;战败,大唐将损失更为惨重。 “要打了败仗,潼关能守住吗?”阿泰问。 “不要考虑吃败仗。”李景珑道,“不能败。” 阿泰、阿史那琼与陆许都看着李景珑。 阿史那琼说:“让我打仗可以,长史,但打不赢的仗,你得心里有数。我愿意为驱魔司去赴汤蹈火,但我无法承诺你,我能打赢。”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但他最终仍是克制住了自己,说:“你说得对。” 鲤鱼妖说:“那,还打吗?” “我建议等人。”阿泰说,“人齐以后,我们才有士气。” 阿史那琼说:“驱魔司的力量在于我们大家,每一个人,谁也不能少。” 陆许道:“永思哥还没回来,大狼和鸿俊还在塞北,我现在觉得,只要大伙儿都在,我就有信心能赢。” 李景珑说:“那么咱们逃跑?不打了?”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李景珑艰难起身,陆许要扶,李景珑却摇摇头,走到廊下。阿泰说:“等封将军的情报吧,万一能再拖一段时候,永思与莫日根、鸿俊回来,就好办了。” 李景珑只得点头,说:“陆许你过来。” 陆许只得硬着头皮过去,李景珑说:“老实交代,塞北发生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陆许正要含混过去时,李景珑肃容,沉声道:“陆许,你得想清楚了,万一对眼下局势有影响,你一旦隐瞒信息,后果将是不可挽回。” 陆许被这么一说,无奈只得将详细经过告知李景珑,然而刚说到一半,李景珑便颤声道:“糟了!” 陆许刚说到那女萨满,诧异道:“怎么了?” 李景珑说:“联络鸿俊!确认一件事,那妖怪能否朝天魔传讯!” 陆许被说得紧张起来,答道:“没到夜晚,我进不了他的梦里!” 李景珑深呼吸,望向天色,沉声道:“愿天佑大唐……” 鸿俊带着莫日根,回到石堡前,此时的石堡上已笼罩着一团黑气。 “根哥!”鸿俊道,“你醒醒!坚持住!” 莫日根闭着双目,蜷缩起来,说:“冷……” 鸿俊用尽了办法,但这蛇毒实在是自己从未遇过的,等不到日落了,他必须马上潜入城中,设法取得解药。而莫日根说过,解药在他房中就有,但此处的人经常外出狩猎,尤其春夏季节,碰上这蛇的应当不少才对,也许常备解药,可能家家户户都有? 鸿俊心道,咦,我怎么这么聪明了? 鸿俊先将莫日根藏在城外僻静角落,用毛毯将他裹好,再将凤凰羽毛放在他怀里。石堡外围高墙足有三丈,翻墙却从来难不倒他,尤其有了捆妖绳后。轻巧翻进去,鸿俊落地。 太阳西下,市集上十分嘈杂,鸿俊找到一家门口挂着皮毛的猎户人家,轻手轻脚地潜了进去。室韦人家里的布置他在陆许记忆里见过,药物都习惯收在床下的一个匣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兽皮匣,乃是萨满们的赠药。 外头人声响起,鸿俊顾不得再找,将整个药匣抱起来,翻身出了窗外,再连翻数次墙,出得城外,到得偏僻处时,倏然发现…… 莫日根不见了。 鸿俊:“……” 王室秘辛 “解毒了吗?” “顺利不?情况如何?”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鸿俊被吓了一跳,转身时见李景珑与陆许都站在一边,当即大喊道:“景珑!” 鸿俊正要扑过去,却扑了个空,瞬间惊讶无比。太阳下山了,陆许与李景珑站在一旁,陆许说:“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把他带过来了。” 鸿俊连忙道没关系,陆许又尴尬道:“我与他牵着手,躺在一起……” 鸿俊当然道:“真不打紧。” “但他看不到你在想什么。”陆许答道,“长史依靠我的法力才过来的。” 鸿俊说:“其他人也可以吗?” 鸿俊有点想让陆许一次把所有人拉过来,陆许却面无表情道:“不可以,你要累死我吗,而且其他人在你心里不像他……” “好了别闲聊。”李景珑见两人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聊天,说,“莫日根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鸿俊瞬间想起来了,忙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下,李景珑怒道:“怎么搞成这样?” 鸿俊十分愧疚,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李景珑马上解释道:“不是说你。” “是他自己太笨了。”陆许与李景珑一致开始怪莫日根,李景珑又说:“我去找找。” “不能离开鸿俊太远。”陆许说,“否则你就回去了,大伙儿一起行动罢。” 鸿俊本来还在手足无措,现在陆许与李景珑都出现了,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时值暗夜,漆黑一片的夜里,鸿俊再次翻进了城内。 “他们抓到大狼以后会关在什么地方呢?”陆许说。 “先去地牢看看。”李景珑说,“知道地牢在哪里吗?” 这可苦了鸿俊,他就在城里待过一天。陆许说:“通常都在地下,往东边走。” 黑暗里,鸿俊避过巡逻守卫,翻找匣内解药,挨个嗅过,去了草药,留下三包药粉,李景珑又道:“去室韦王房间。” “去地牢!” “不在地牢!” “到底去哪儿?”鸿俊停下脚步,一脸无奈。 陆许只得说:“算了听长史的吧。” 长史身体废了,脑子却还是清醒的,鸿俊便飞檐走壁,攀上走廊。李景珑又问:“蚀月弓呢?” “这当真说来话长。”鸿俊一边走一边小声道,陆许与李景珑紧随其后,陆许朝李景珑解释,李景珑当场就傻眼了。 “蚀月弓到了莫日根手里?”李景珑难以置信道。 “坦白来说,是的。” “别往长廊走,上屋顶。”李景珑改变主意,说道。 鸿俊跃上石堡房顶,到得室韦王卧房外,不等李景珑吩咐,一个倒挂,将窗子拨开朝内张望,原意只是看一眼,孰料却瞬间看见了莫日根! 莫日根正躺在室内地上,烟雾缭绕,那女萨满与室韦王正在交谈。 “这萨满是谁?”陆许忽然问道,“怎么来到室韦的?” 鸿俊只是从莫日根处简单听闻了来历,朝陆许转述后,陆许说:“她的名字叫莫罗,我感觉她与老萨满没什么太大关系。” “也许是被妖怪附体了?”李景珑说。 “与其这么说。”陆许答道,“不如说她本来就是妖,可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她的妖力与梦有关。” 在场者唯独陆许能听懂室韦话,便断断续续地为两人翻译。 “她不打算为大狼解毒。”陆许说,“稍后会用一个仪式,待他死后,将他转化为一个活死人。” 鸿俊:“……” 李景珑沉声道:“他爹居然答应?” “正在交涉。”陆许离开鸿俊些许,直接进了室韦王寝殿内,倾听对话,只要鸿俊不吭声,陆许的声音周遭人等都是听不到的,类似于鸿俊产生了幻听。于是陆许便一句接一句,从房内翻译出来。 “你将这孩子当作你的血裔来抚养,实则忤逆了室韦的山灵……” “是否还记得昔时狩猎的狼王……这是它的复仇……正如那个古老的预言。” 突然陆许不说话了,内里对话还在继续。 李景珑说:“你看见了她释放出的魔气,是不是?” 鸿俊“嗯”了声,说:“也许是安禄山派她来的。” 李景珑又低声道:“你看见她使用法术,与安禄山通讯了不曾?” 鸿俊答道:“那倒没有, 陆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老萨满留下过一个预言,写在一张纸条上,预言里说,室韦王将……葬身……狼口。芒牛死,头狼生。” 这一任室韦王所敬奉的草原图腾,正是一头芒牛,事实上,狼、鹿、熊、鹰、天鹅,五大图腾,每一任继任者都将选取其中一个,作为室韦王权的象征。最初这五大图腾,也来自室韦的五个部落,曾经议定五部轮流掌管王权,但随着时光变迁,渐渐地一部独大,各部通过联姻、迁徙而互相融合,成为今日的室韦。 “莫日根的亲爹……不是他。”陆许低声说。 “我也觉得不像。” “别说话。”李景珑马上道。 陆许说:“怎么办?我听到好多不该听的……” 李景珑道:“不必说了,这些我们都当作不知道,你知道就行。” 阴暗寝殿内,室韦王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说了句话,鸿俊哪怕不懂室韦语,也能猜到是“按你说的办吧”,紧接着,室韦王唤了人进来,将莫日根抬走。女萨满莫罗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室韦王再次叫住。 “他们把大狼送走了。”陆许说,“怎么办?” 只有鸿俊一个人,既想偷听,又得去救人,当真分|身乏术,他短暂寻思后,下了决定,先去救莫日根。 离开时,鸿俊突然感觉到陆许的心念一动,无数信息飞速涌入他的脑海——内容则是有关莫日根的身世。室韦王临幸莫日根母亲时,孤峰下那无名村落,尚有另一名猎人来过,在村中住了短暂的数月……根据女萨满所言,那名猎人,才是莫日根真正的父亲。从莫日根被接回族中后,室韦王便不疑有他,虽是私生子,却始终将莫日根视为己出,如今得知真相后,无言的怒火刹那填满了胸膛。 鸿俊心想:他真正的爹是谁? “不知道。”陆许说。 “你们又在说什么?”李景珑问。 陆许答道:“既然不让你听见,当然就是不想告诉你的,有问题?” 李景珑:“……” 鸿俊藏身长廊前窥伺,闻言正要安抚,只见李景珑与陆许突然同时消失了。 “人呢?”鸿俊惊讶道。 瞬间陆许再次浮现,说:“我必须走了,靠你自己了,鸿俊!” 陆许扔下这么一句话,便与李景珑一同消失,鸿俊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长廊内,两名室韦卫士抬着莫日根经过。鸿俊捏着飞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换作别人,说不定两刀过去便无声无息地取了人性命,但这么屠杀他始终做不到。 短暂思忖后,鸿俊抖开捆妖绳,缠住长廊门外的铁锁,暗道对不起了,继而一甩过去。 那铁锁重达十斤,接连砸上两名卫士的后脑勺,只听一声闷响,卫士顿时倒地。鸿俊心道听那闷响,当真好痛……但救人要紧,他马上飞身落下,拖起抬着莫日根的担架,通过长廊,飞快跑去。 黑暗中,他以肩膀顶开一道门,进了莫日根卧室,反锁上,翻出解药,扶起莫日根,喂下解药,再用外敷的药上在伤口,并朝他身体中注入五色神光,协助药力发散。 与此同时,潼关。 黑暗之中发出第一声惨叫,守关士兵毫无征兆地爆为血雾,一身鲜血化作流星,升上天空! 紧接着,一只在空中盘旋,拖着滚滚殷红血气的怪物驾驭巨大蝙蝠飞来。 “妖怪——!”士兵惊慌大喊。 血雨洒落,淋在守城士兵头上,一时腥气大作,士兵们恐惧无比,四处溃散。 红雾翻飞,笼罩关墙高处,守关士兵惊慌大喊,梁丹霍披头散发,脱去了一身人皮,鲜血淋漓,张开血盆大口,在城墙高处四处吸摄人血。身躯飞过之处,顷刻间凡人爆体而亡。 走兽越过山丘,扑上城墙,四处撕扯冲上关墙的守卫,一时间妖兽肆虐。 梁丹霍站在城楼高处,发出刺耳的、令人毛骨悚然之声。 “李景珑,有种便出来决战!” 一道火焰旋风飞射,卷上城楼,梁丹霍抽身飞起,留下桀桀怪笑,跃上蝙蝠背脊,就此飞走,走兽瞬间全部撤得干干净净。 兵马往来,杂乱无比,一夜间全城齐动,奔马经过,李景珑与陆许被阿史那琼叫醒了。 阿史那琼一脸怪异地看着两人。 陆许:“我们绝对没有……” 李景珑道:“琼!看我们衣服还穿着的!” “快跟我来。”阿史那琼反而十分认真,严肃道,“长史,出大事了。” 天蒙蒙亮时,城墙上尽是鲜血,顺着潼关的墙砖流淌下来。 封常清站在城门高处的血泊中,眼中带着震惊,望向匆忙抵达的李景珑。 “他们终于等不及,派妖怪出战了。”阿泰守在城墙前,眼望妖兽离开的方向,解释道。 鲤鱼妖看着那处处血迹,不禁瑟瑟发抖。 边令诚匆匆赶到,眼中充满了恐惧,颤声道:“这是……什么妖术?必须出征!高仙芝!铲除叛军!铲除这妖怪!” 李景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塞北室韦那女萨满乃是安禄山所派,她与叛军阵营中一定互通了消息,于是安禄山便知道了鸿俊与莫日根不在潼关。 这也就意味着,驱魔司在潼关的守卫力量薄弱不少,去掉他这名残废,只有三人能出战。大明宫一战后,双方互相之间的制衡正在慢慢被打破,外加失去心灯,此消彼长下,安禄山实际上已经不必再惧怕驱魔司,便派梁丹霍直接出战。 城门丧命的士兵足有上百人,而这只是一次简单的试探。 “最迟今晚,他们还会再来。”李景珑说,“都守在城墙上……” “为什么会有妖怪?”边令诚朝封常清道,“封将军,你给我解释清楚……” “……什么时候发兵我不管,边令诚!你给我闭嘴!”李景珑怒吼道。 边令诚还在絮絮叨叨,陷入惊吓中,被李景珑一吼,顿时没了声音。 封常清沉声道:“传令,整军,明早发兵。” 梁丹霍一现身,潼关守军顿时陷入了惶恐之中,叛军阵营本就来势汹汹,几乎势不可挡,现在外加有妖术助阵,潼关守军士气一度低落到了谷底。若再被那画皮妖三不五时地偷袭,恐怕再等上两个月,整个潼关所有的唐军便要不战而逃。 天亮了,城墙上无人敢擦洗,阿泰以旋风流水卷了过去,清理干净城楼上血迹。高仙芝调了另一队防守上来,守城士兵得知发生何事,早已面如土色。 封常清与高仙芝议定,各自回去调兵遣将,预备出征,不能再等下去了。 “你回去吧。”陆许朝李景珑说,“今晚再来。” 李景珑点头,回往驱魔司中制定出兵计划。这一次剩下的三名驱魔师,都必须跟随唐军出战,哪怕不敌天魔,也得拿下画皮妖。 陕郡,叛军驻地,营地间黑气缭绕。梁丹霍脸色阴沉,驾驭巨蝠落地,快步走向主帅帐,一名妖怪守卫欲拦阻,被梁丹霍一巴掌打到一旁。 安禄山浑身腐烂,散发着臭味,在主帅帐中咀嚼一根人腿,一名小太监李猪儿,正在一旁为他擦洗糜烂的肉身。一路前来,沿途所有冤魂与戾气俱被安禄山贪婪地吸食过去,他的体形变得更大,魔气也变得更浓重了。 “只有一名驱魔师。”梁丹霍说。 “再探。”安禄山说。 梁丹霍说:“我要进关去,将那条鱼与朝云一同抓回来。” 安禄山放下人腿,朝梁丹霍走来,梁丹霍让开身体,让安禄山往帐篷外走,他走得十分费劲,身上还有腐烂物不时滴落下来。 梁丹霍跟在他的身后,与安禄山来到另一个巨大的帐篷中。 帐篷没有铺上毯子,中央只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放着一具近丈高的鸟骨。身上有六道翅膀,高高张开。 “这个给你。”安禄山嘶哑的声音说道,“用人皮与人肉将它糊上。” 四周的猴子们来来去去,抱着骸骨、肉块往上拼凑。一侧还堆放着风干的人皮。 “这是……”梁丹霍走近那鸟骨,喃喃道。 “精卫遗骨。”安禄山说,“它将成为你的坐骑,助你攻入长安,为我……杀掉獬狱。” 梁丹霍沉默地仰头,注视那鸟骨。 “我马上就要脱胎换骨了。”安禄山嘶声道,“届时,你必须守在我身旁,不可离开半步。” 梁丹霍转头望向安禄山,这一路上,安禄山吸食的冤魂、戾气已逼近临界,只要冲破那阻碍,他便将彻底转化为强大的魔体,抛弃肉身,化身这天地间独一无二、至为强大的存在。 “还有多久?”梁丹霍问。 “快了。”安禄山的声音喑哑,就像个风箱在响,答道,“丹霍,这些年里,我待你如何?” “您待我如同女儿。”梁丹霍沉吟道。 “为我血祭。”安禄山说,“将他们全部杀掉,将李景珑带来我的面前,我要让他,成为我突破肉身,成魔的最后一人,不必再理会化蛇,他们都会死的,谁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 魔气脱体 破晓时分,石堡内渐亮起来,外头杂声大作,鸿俊手中五色神光笼罩莫日根全身,收回后,莫日根发出喘息,睁开双眼。 “这是……”莫日根审视周遭。 “你需要休息。”鸿俊将他抱到床上,说,“你怎么会被抓了?” 莫日根抓着鸿俊的手腕,说:“我醒来以后,四处找你,碰上一伙卫士……” 外头室韦语不住叫喊,脚步越来越近,鸿俊转头望向大门,朝莫日根道:“你能行动吗?” 莫日根竭力坐起,却说:“我心脏……疼得很。” 莫日根运起法术,强光闪烁,化作苍狼,两腿不住发抖。 搜查声已越来越近,鸿俊说:“你中毒时间太长,余毒未除,先歇会儿。” 鸿俊拖过床单,盖在苍狼背上,苍狼欲再说,鸿俊已摆手,转身将窗户拉开,闪身翻了出去。 走廊尽头,卫兵正在挨间踹开石堡各个房门,寻找莫日根与鸿俊的藏身之处。女萨满紧随其后,以室韦话四处吩咐。 鸿俊在石堡外翻过几个房间,听到声音渐近便进了其中一间,拉开捆妖绳,面朝房门,等待室韦卫士进来。 果不其然,鸿俊刚一露面长廊前便有人发现了他,朗声大喝,意为别让他跑了,鸿俊马上转身逃去,卫士们瞬间一窝蜂涌过走廊,反而忽略了莫日根的房间。紧接着捆妖绳亮起光芒,从地面倏然弹起,缠住卫士们脚踝,绊倒了一大群追兵。 这法宝实在太好用了!鸿俊奔跑中心念电转,将捆妖绳收回来,再放出去,又放倒一大批人。他只想赶紧将追兵引开,冲出长廊后,一跃上了连接石堡两端的长廊顶,月黑风高,鸿俊飞檐走壁,有多远跑多远,距离莫日根所在之处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苍狼侧躺在地上直喘息,它的心脏处透出一道金光,仿佛刺穿了它的身躯,安禄山曾在它内心最深处种下的一缕魔气,正在熊熊燃烧,被那金光焚烧殆尽。 它发出“呜”“呜”的吼声,一度被安禄山的魔气染为灰黑色的狼毛再次渐渐褪色,化为淡苍蓝色。深夜中,那狼吼低沉,如同风声席卷在草原上,远远传出了石堡。 黑暗的森林中,顷刻亮起无数绿光,在灌木丛内纷纷闪烁,如同星河,包围了整个石堡。 石堡顶端,到处俱是呼喊,手执火把的室韦卫士包围了中央高塔,鸿俊在高塔上长身而立,四面八方全是卫士。鸿俊聚起陌刀,右手持陌刀,左手将捆妖绳绕在手腕上,寻找适合的区域以便荡过去。然而深夜中,四周一片漆黑,室韦卫士们已纷纷弯弓搭箭,指向高塔顶端孑然一身的鸿俊。 只要祭起五色神光,寻常箭矢根本奈何不得自己,但鸿俊的念头是离开石堡,尽快出城去,带着这伙人兜个圈子,消失在黑夜中,再趁机回来带走莫日根。 就在此刻,他看见远处长廊一闪,那里是一截木桩,借着木桩荡出城去,落在城墙上,就能甩开追兵了! 说时迟那时快,鸿俊抛出捆妖绳,“唰”一声飞过夜空,以木桩为支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身到最高点时,将捆妖绳一收,凌空扑向城墙。紧接着,空中飞来一人,与鸿俊打了个照面。 那是抖开一袭黑色乌鸦翅膀的女萨满,刹那间鸿俊躲闪不及,直接撞了上去! “乖孩子,跟我走吧。”女萨满用汉语低声道,接着,伸出食中二指,在鸿俊额上一点。 巨响声中,鸿俊全身黑火爆散,一身魔气竟是疯狂溢出,四处爆散。如同一枚被魔火燃烧的流星,轰然坠落。坠落之地,民宅瞬间坍塌,内里室韦百姓尚未逃出,便已被那黑火点燃,皮开肉绽,化作肆虐横行的怪物! 女萨满莫罗缓慢降落,嘶吼的怪物冲上前来,仅仅被她一掌,便摧到一旁,化作齑粉。四周室韦卫士迎上,莫罗只是冷冷抛下一句话。 “把他带回去。” 鸿俊痛苦不堪,在那黑火煎熬之中,陆许的封印已全面失控,无数悲恸的控诉几乎要撑爆了他的胸膛,而昔时在敦煌吸摄到的噩梦也逐一涌现,疯狂肆虐。 卫士们不敢碰鸿俊,在他的坠落之地,方圆数丈内已被彻底污染,正如安禄山所过之境,那是魔气的腐蚀。室韦卫士只得用铁链与铁钩锁住鸿俊手腕,将他拖向石堡。 莫罗来到一处暗室之中,双手释放法术,喃喃念诵咒文,一个阴影在墙壁上浮现,缓慢盘旋。 “抓到了。”莫罗说。 “人算不如天算。”低沉的声音缓缓道,“竟在此时落入了我的手中……让我看看……” 长安,大明宫。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满城笼罩在不安与恐惧的氛围中。大明宫地宫中,黑雾弥漫开去,杨国忠站在一团火焰前,身后则是四名魔气聚成的妖怪。 “让我看看……”杨国忠喃喃道。 火焰分开,现出鸿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景象,莫罗稍稍侧身,让杨国忠看个究竟。 “还有一名呢?”杨国忠问。 莫罗答道:“慢慢拷问,总能问出来。” 杨国忠走进了火里,火焰溃散,石堡之中,那蟠龙般的阴影化作人形,竟是从墙上直接走了出来,魔气聚集为杨国忠的身体,却显得十分虚弱,随时将散开。 “獬狱大人?”莫罗不禁退后半步,刹那震惊了,这尚且是獬狱第一次受到召唤,亲自降临。 “你是我们最终的埋伏。”杨国忠说,“记得我说过什么?” “如非必要,绝不可暴露行迹。”莫罗低声说。 杨国忠走近莫罗,相隔数千里之遥,他的力量已近乎无法再支持这场对话。 “听着,莫罗。”杨国忠将黑气缭绕的一手放在莫罗脸畔,在她耳边小声说,“安禄山势大,我急需魔气,现在,最终时刻已近,将三千世界梦魇,与整个室韦族的戾气,一并为我带回来……我需要确认你是安全的,同时,瞒过所有的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说话间,杨国忠再次化作黑雾散尽,回归暗室内的墙壁。莫罗抬头,注视墙上。墙面赫然是一幅壁画,上头是一条黑色的巨蛇,缠绕着一只通体白色,身上布满花纹的奇兽。 莫罗转身走向鸿俊,鸿俊的呼吸声一时变得粗重无比,趴在地上昏迷不醒。莫罗喃喃道:“那就……来吧。” 旋即,莫罗伸出一手,鸿俊随之凌空飘浮起来,胸膛现出浓重的黑气,被莫罗吸入体内。鸿俊刹那醒了,发出痛苦的大喊! 喊声近乎撕碎了室韦的夜空,黑暗中,苍狼听见那痛喊,竭力支起,胸膛上金光则飞速驱逐着它的魔气。 鸿俊睁大双眼,只感觉到附着于身上的魔气与噩梦被面前这女萨满飞速抽走,他尚不知发生何事,艰难抬手,奈何法宝都已被搜去,莫罗面目狰狞,似乎正承受着魔气的侵袭。 “你是……”鸿俊看见莫罗背后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光影,那光影轮廓,依稀间竟在《伏妖录》上见过。 “你为什么能……”鸿俊颤声道。 “别动。”莫罗沉声道,“别动……乖乖的,一会儿就好……” “你是……貘。”鸿俊陡然睁大双目,想起了上古时的一个传说——食梦之貘! 魔气从鸿俊身体被飞速抽离,最初的痛苦过去后,鸿俊竟感觉全身一轻,抬起双手,手中焕发出五色神光,取而代之,身体经脉中竟是变得澄澈明净! “为什么?”鸿俊感觉到噩梦被不断抽离,体内魔气尽数被那貘妖吸走,说,“为什么你要舍命来救我?” 莫罗:“……” 莫罗已近乎无法控制这魔气,发出痛苦嘶吼,鸿俊大喊道:“快停下!你会死的!” 莫罗咬牙切齿,注视鸿俊,下一刻,噩梦全部被抽走,鸿俊面前轰然出现一只漆黑的巨兽!那巨兽如猪又如象,吞噬了他所有的噩梦后,发出一声令人战栗的狂吼! 石堡一角,砖石刹那崩塌,现出盘踞其上的黑化巨貘,鸿俊险些被甩出来,召来捆妖绳时,巨貘已冲出了暗室,沿途冲垮石堡长廊,冲向主堡。 黑暗里,那巨貘释放出浓重的黑气,化作千万蠕动的黑蛇,阵阵狂吼,石堡之下却如同死城般,近乎无人醒来。鸿俊倏然想起,那是被梦魇彻底控制时的举动!他不住回忆当初在敦煌时,究竟是如何从心魔身上吸走这噩梦力量的,然而当他一路追去,尝试着捕捉那黑气,却无从出手。 在敦煌获得三千世界梦魇之后,陆许先是以梦境封印短暂地封住了噩梦力量,而后李景珑又以心灯强行加固了封印,如今食梦之貘毫无来由地就这么吞噬了他所有的噩梦,哪怕妖力强大,亦一时无法承受梦魇的控制。 只听梦貘惨叫声凄厉无比,鸿俊追到石堡正殿前,正殿近半墙壁已轰然垮塌,梦貘高居室韦王之位,凝视鸿俊,双目黑火滚滚。 “你不能这样!”鸿俊情急道,“你会被这魔气控制的!” 鸿俊直至如今,还未明白梦貘究竟为何这么做,但这妖怪业已失控,释放出的黑蛇弥漫全城,随时可能展开一场大屠杀! 鸿俊运起体内魔种,欲与它争夺魔气,梦貘却纵声嘶吼,释放出冲击波,将鸿俊摧得朝后摔去! 城内一片死寂,室韦人皆已入梦,黑蛇潜入千家万户,缠绕着置身梦乡中的百姓。苍狼踉踉跄跄,挤出房外,来到垮塌的长廊前,呜咽着发出狼嗥。 “呜——嗷——” 平原大地上,狼吼声近乎此起彼伏,声浪越来越大,紧接着苍狼全身毛发颜色已褪,化作闪烁着绸缎光芒般的靛蓝。它猛吸一口气,从胸腔出发出一声震彻夜空的狂吼! 狼嗥震响,鸿俊挣扎着站起,甩开捆妖绳,注视那梦貘,只见天地间四面八方的黑气不断聚往这梦貘身躯,鸿俊驾驭体内魔种,想将其吸过来时,梦貘则蓦然扑上,疯狂攻击,令他无法集中精神。 “莫日根——!”鸿俊破声喊道,“快来帮忙!” 苍狼瞬间掉头冲来,与此同时,群狼纷纷冲进了室韦石堡城中,如潮水般散入挨家挨户,冲过街道,按住四处游移的黑蛇,低头啮咬。 鸿俊双手操控捆妖绳,奈何那梦貘速度竟如闪电一般,越来越快。紧接着,鸿俊抬起陌刀,抵挡梦貘,梦貘朝他扑来之际,鸿俊背后大门一声巨响。近两百斤的木门被莫日根一脚踹倒,随即莫日根吼道:“躺下!” 鸿俊当即仰天一式躺倒 ,莫日根左手一抖,金光绽放,现出蚀月弓,紧接着空拉弓弦,扣弦,“嗡”一声弹弦,射出一道气劲,背后钉头七箭刷然破开箭囊,朝那黑色梦貘射去! 梦貘被钉头箭射中,顿时一声狂吼,滚到一旁,鸿俊再翻身跃起,抖开陌刀,莫日根追来,喝道:“这是什么?!“ “那是什么?”鸿俊却注意到莫日根所用的金弓。 “别问了!”莫日根喝道,“怎么办?” “抓住它!”鸿俊说,“它把魔气全部吸走了!” 鸿俊自己一时也是云里雾里,未明白前因后果,但这家伙吸走了魔气,明显不知道怎么用,也未变成多强大的妖怪。 “什么?”莫日根见那梦貘再次破墙,撞出了石堡,便疾追而去,朝鸿俊喝道,“哪来的魔气?!” “我身上的!”鸿俊说,“我的噩梦全被它吸走了!” 莫日根:“……” 鸿俊:“……” 短暂错愕后,两人似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这么好的事儿?”莫日根难以置信道,“那你的魔气,岂不是没了?” “对啊……”鸿俊还想着要怎么用魔种将噩梦重新吸回来,说,“我不知道它想做什么……” 莫日根瞬间仿佛想起了无数前因后果,短暂沉默后,鸿俊道:“得将魔气取回来,否则被带给安禄山就糟了!” “杀了它。”莫日根说,“无论如何,不要将魔气再吸回你的体内了!” 鸿俊:“可是……” 莫日根:“没有可是!这里我说了算!” 莫日根旋即出手,摸了摸鸿俊的头,转身一跃,化作苍狼,载着鸿俊朝梦貘离开的方向追去。 听天由命 黑暗里,城外,梦貘撞塌了城门,群狼从四面涌上,来到平原上,四处张望,狼群则越来越近,包围圈不断收缩,南面让出一缺口,苍狼载着鸿俊走进平原,梦貘仿佛十分痛苦,已快不能控制一身魔气。 “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梦貘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鸿俊跃下狼背,苍狼在他身后化作人形。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鸿俊说,“是……安禄山让你来的?!” 一句话刚完,鸿俊后颈突然挨了一掌,眼前发黑,倒在地上。 “我这小弟脑子直。”莫日根冷淡地说,“不会拐弯,只怕他待会儿又要将三千世界梦魇重新吸回体内,先让他睡会儿。” 莫日根半抱着晕倒的鸿俊,让他躺在草地上,同时手中亮出蚀月弓。 梦貘身上,兽皮已被灼烧成干枯树皮状,正在不断剥落,内里现出殷红的血肉。 “你在室韦潜伏多久了?”莫日根沉声道,“我记得你。” “我也记得你。”梦貘沉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莫日根说:“安禄山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回来的?说!” 梦貘嘲笑道:“你所不知道的真相,还有很多、很多……” 莫日根拉开长弓,梦貘释放出一身魔气,魔气中绽放出一幕幕景象,年轻的猎人与村庄中的女子相伴,女子守在月下,送别那猎人。室韦族占领了村庄,室韦王子无意中发现了那女人……村庄毁于战火,小时候的莫日根冲到村前,却被室韦卫士带走……老萨满面朝火焰,说出那个预言…… 莫日根顿时剧震,放下了长弓。 “这是……” “撒阿图拉让我将这个秘密守住一辈子。”梦貘低声道,“但任凭我们谁,也不会想到,你竟是南下成了驱魔司的走狗……可以这么说吧?我的小师弟。” 莫日根昔日由老萨满撒阿图拉照料,读书识字,俱是他亲自所授,平日却极少与萨满的弟子们接触,偶有碰面,顶多亦点头为礼。 他的修长手臂不断发抖,蚀月弓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安禄山让你来的。”莫日根颤声说道。 “你既然说是,那就当是罢。”梦貘又说。 莫日根想起昔时在安禄山身边卧底时,安禄山曾以室韦全族安危要挟自己。那时候,多半便布好了棋子。 “给你两条路走。”梦貘说,“一是留下我,让天魔种将梦魇再带走;二是放我离开。我看,你的心里,早就做了抉择。” 莫日根怒吼道:“还有第三条路!” 梦貘咧开嘴,像是在凄惨微笑,说道:“你将天魔种击昏,乃是最愚蠢之策。真以为凭你手中那法器,能击散梦魇?” 莫日根拉开蚀月弓,弓上霎时光芒万丈,钉头七箭飞起,悬浮在弓弦前。 “与其考虑如何杀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究竟是谁?你的父亲来自何方?”梦貘陡然发出凄厉的笑声,刹那间黑气蓦然爆散,全身肌肤炸裂,犹如蜕茧一般,从中钻出一只诡异恐怖的怪物! 莫日根想也不想便瞬间放箭,箭矢如金光流星般飞去,然而伴随那凄厉笑声,梦貘瞬间炸作黑雾,正如昔时敦煌战心魔般,流星箭所到之处,梦魇力量消散,然则黑火升腾而起,在更远处聚集成形。莫日根追出几步,空中发出猖狂笑声,梦貘就此消失。 余下莫日根与昏倒的鸿俊,以及群狼簇拥。 莫日根看着西面梦貘消失的方向发呆,良久,化身苍狼,到得鸿俊面前,低头嗅了嗅,再昂头朝向远方石堡,发出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狼嗥! 群狼齐鸣,东方露出鱼肚白,照耀石堡,暗夜过去,白昼到来,室韦醒了。 鸿俊醒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混乱,自己位于石堡后的花园中,莫日根坐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鸿俊的飞刀。 鸿俊疲惫道:“发生了什么事?”旋即蓦然想起,最后关头,竟是莫日根背后一掌,打昏了他! 莫日根抬眼一瞥鸿俊,眼中带着些许笑意。 “恭喜你,梦魇已除。”莫日根如是说。 鸿俊皱眉道:“那怪物呢?” “被我放跑了。”莫日根答道。 “你怎么能就这样把它放走?!”鸿俊回过神来,如果敌人是安禄山派来的,这么一来,它夺走了三种魔气的最后一种,万一交给安禄山,该怎么办? “我们只有蚀月弓与捆妖绳。”莫日根随口道,“消灭不了魔气。” “可我能……” “你不能。” “我可以……” “你、不、能。”莫日根认真说道。 鸿俊瞬间沉默了。 莫日根说:“哥哥们不会让你再牺牲自己,去承受任何你不该承受的东西。” 鸿俊实在无法接受莫日根所为,几乎是朝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莫日根答道。 鸿俊说:“梦貘它带着三千梦魇,回去交给安禄山后,一旦被吞噬,安禄山就会成为天魔!我们一路上辛辛苦苦,付出了这么多,安禄山只要成魔,这天地间……” “连自己人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保护这天地?”莫日根手指挟着飞刀,捏住刀锋,将刀柄那头往鸿俊一递,又说,“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阿泰、永思、琼、陆许、景珑,每一个人,都会和我做一样的决定。若因为我的决定,害死多少人,引发多严重的后果,都朝着我来。” 鸿俊安静地注视着莫日根,泪水近乎夺眶而出,莫日根只是抬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地勾着。两人正对视时,莫日根的弟弟乞罗儿来了,到得两人身前,突然说了声室韦话。 昨夜梦貘横冲直撞,导致石堡多处垮塌,卫士们正在进行修缮,室韦王昨夜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白天第一件事,自然是将莫日根召去,问个究竟。 “我不去。”莫日根却以汉语答道。 鸿俊:“……” 乞罗儿又说了句话,想必是“那是你爹”之类的话,莫日根却仰头,眼里带着一丝迷茫,说:“他不是我爹,你也不是我弟弟。我不是室韦人,这里不是我的家。” 乞罗儿瞬间被吓了一跳,鸿俊那时是听见女萨满与室韦王对话的,心想他都知道了? “天地逆旅,我只是石堡中的一名旅人。”莫日根起身,朝乞罗儿说,“回去告诉他,不必担心室韦族归于苍狼,也不必担心我会朝谁报仇,收养我的恩情,我始终铭记……” 乞罗儿不住后退,眼中带着恐惧,却没有多少惊讶,显然在莫日根离开室韦前往南方时,这传言散播已久。 “若为了全族平安。”莫日根说,“便不要再加入安禄山的南征军队。来日若沙场相见,我仍将手下留情,鸿俊,走了。” 鸿俊:“……” 鸿俊随莫日根出来,方知莫日根在石堡花园中的耐心等候,并非想给谁一个交代,而是单纯地等待自己醒来。 他骑在苍狼背上,苍狼缓步离开城门时,忍不住一回头。 霎时石堡城墙上的士兵纷纷弯弓搭箭,紧张起来。苍狼再不留恋,载着鸿俊,正如来时一般,驰向烈日万丈的远方。 鸿俊一直等候着陆许再进入自己的梦里,朝他们传达这一消息,然而陆许始终没有出现。 “我们必须尽快回去。”鸿俊朝苍狼说,“根哥,你往哪儿去?” 苍狼在平原上飞驰,中午时分,上了一个小山坡,眺望远方。那里是它母亲的故乡,以及那座藏有蚀月弓的孤峰。 “鸿俊,你记得咱们认识的那一天吗?”苍狼忽然说。 “记得。”鸿俊不安地说,“怎么了?” “最先进入驱魔司的人是我。”苍狼说,“是不是?” 鸿俊“嗯”了声,问:“你们是商量好,先后进来的吗?” 鸿俊之后听李景珑说过,莫日根、裘永思与阿泰其实在进入驱魔司前,早已碰过一次头。 “也不算。”苍狼望向孤峰,出神地说,“我们只是在巷外偶遇了。” 那一天里,莫日根背着箭囊,朝路人打听驱魔司的下落,正巧经过食肆,食肆里,阿泰正与裘永思喝着饭后茶。 “嘿,你看那瘦高个儿。”裘永思说,“莫不是又来一个?” 裘永思的眼力是驱魔司中最厉害的,阿泰刚抵达长安,满手的法宝戒指便被裘永思盯上了。待得见莫日根前来时,这话亦是刻意说出,音量大了不少。莫日根从嘈杂市井中辨认出了食客所言,转头一瞥裘永思。 是时,他便来到两人桌前,坐下。 “啊……”鸿俊想起来了,说,“那天下午,我和赵子龙在书店里看书……” “天黑以后,你才经过小巷,正从我面前走过去。”苍狼沉声说,“我们仨跟在你后头,见你进了驱魔司里。” 鸿俊惊讶道:“为什么不叫我?” 苍狼道:“我们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呢。第二天他们让我先进去,试试你深浅……” 鸿俊怒道:“你们心眼儿怎么都这么多?”说着便伸手去揪苍狼的狼耳朵,苍狼也不躲,任他抓着耳朵,稍稍朝下耷了些许,温顺地贴着头。又说:“前来报到的通知,是老萨满留下的遗书,被我爹找到了,我爹再转交给我的。你的报到信是从哪儿来的?” “青雄交给我的。”鸿俊说。 “狄仁杰的亲笔信。”苍狼说,“很有些年份了,还带着么?” “交给长史了。”鸿俊道,“应当在长安罢?” 苍狼又说:“记得咱们见面第一天,我问过你的话不?” 鸿俊实在记不清楚了,摇摇头,苍狼便又道:“狄仁杰死了这么多年,这封信是由谁发出来的呢?” 这是自打驱魔司成立那天,所有人便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然而随着他们渐渐生死相依,并肩进退,这个似乎没有结果的问题,也被逐渐淡忘,不再有人执着地去寻找答案。鸿俊有时想起来,仿佛冥冥之中,乃是宿命使然。 苍狼又望向远方孤峰,仿佛窥见了其中的某种关联,沉声道:“我有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将被揭晓。”说着它转身,载着鸿俊下了山坡,朝南方飞驰而去。 潼关,黑云压城。 初春后河流破冰,春寒化作细雨,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更早。道路一片泥泞,官道两侧被雪掩盖了将近两个月的尸体随着冰雪消融现出残躯,冻成一片黑色与路泥无异,偶有雨水冲刷,现出其身上衣物,方能辨认出是人。 潼关大军在边令诚再三逼迫之下发兵出关,李景珑已能勉强骑马,却依旧无法上战场作战。 阿史那琼、阿泰与陆许跟随在后,特兰朵已有八个月身孕,李景珑要求她提前撤往长安,毕竟路途颠簸,有孕在身还须缓行,驱魔司唯四人能出战,跟随在潼关大军背后,连渡数河,开往陕郡。 “这是一场注定赢不了的仗。”行军歇息时,李景珑在溪边朝一众下属说道,“关键在于怎么打,能撤得漂亮。” 阿泰与阿史那琼俱皱眉不语,陆许说:“不能等大狼与鸿俊回来么?” 李景珑没有回答,陆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蠢话,驱魔司哪怕有千般本事,也拦不住凡人军队作死,而凡人军队作死,则是背后的凡间天子李隆基在作死。按封常清计划,坚守潼关不出,尚能抵得数日。然妖怪袭城,关内一时人心惶惶,必须马上迎战,除去妖怪,方有胜算。 “想想怎么对付那血妖吧。”阿泰掏了掏耳朵,说,“是血妖不?” “画皮。”鲤鱼妖答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阿史那琼说,“快去啊。” “为什么又是我啊!”鲤鱼妖狂叫道,“我现在回去会被丹霍杀掉的吧!” “让你搜集情报。”陆许面无表情道,“不会当心点吗?” “搜集什么情报?”鲤鱼妖讨饶道,“妖怪本来就没什么情报。” “那就去捣乱吧。”李景珑说,“把梁丹霍杀了,给你记首功。” 说着,李景珑一脚将鲤鱼妖踹下了河,鲤鱼妖一边哀嚎好冷啊,一边潜入冰水下,沿河顺流而下。 鲤鱼妖简直是吵死了,没贡献不说还老爱拆李景珑的台,原本不想带它出来,让它与特兰朵回长安,它却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等鸿俊,只得一路带着。李景珑正烦躁,也没鸿俊那耐心听它啰唆,趁机打发过去刺探敌情,落个耳根清净。 灯明灯灭 众人议定,这次搦战的主要目的,乃是解决掉梁丹霍,至于安禄山,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能力范围,然则到得如今,至少就驱魔司所知,心魔还从未有过真正出战的机会。 往昔全是化蛇、熊妖、酒色财气与梁丹霍等妖怪,为他搜罗粮食也即活人或死人进贡,安禄山不曾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战场上,大张旗鼓地抓住人大嚼。李景珑也曾思考过这问题——为什么安禄山不出战? 其中定有原因,只因内情他们尚不清楚,曾经李景珑在洛阳驱魔司中翻阅古代文献时,倒是从中得到了某种可能的解释:天劫。天地间的冤魂变化,死一个,活一个,生灵诞生,死去,转化,化妖,成魔,都与天地脉息息相关。 传说妖怪大肆杀戮,将引来上天降罚,也即雷劫,若无法渡过雷劫,将灰飞烟灭。而蛟欲成龙,突破了某种禁制,也将引来天劫。曾经獬狱在长安谨慎布局,步步为营,亦正因此。 但谁也没见过天劫,不知要怎么做,才将逾越雷池,于是李景珑据此推测,獬狱也好,安禄山也罢,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在不断地尝试,尽量不去触碰到某根线。 这根线就是:直接杀死大量的凡人。 至于大量是多少,无论驱魔司还是敌人,乃至狄仁杰,都无法估出准确的数字。于是安史联合叛乱,利用凡人屠杀凡人,再吸食戾气,总是安全的。换言之能让凡人去杀的,就绝不会让妖怪杀。妖怪能杀的,安禄山就绝不会亲自动手。 “我们的目的是逼和安禄山。”李景珑分析良久,最后说,“除掉梁丹霍,大军撤回潼关,叛军能撤往洛阳更好。” “梁丹霍的弱点是什么?”阿史那琼望向阿泰,数人中,只有阿泰算正式与她交过手,而且,这家伙当真是最难搞的,画皮就画皮吧,还会释放血雾杀人,杀人也就算了,还会飞,哪怕当年对乌绮雨也未曾这么棘手过。 “当年血池是怎么破的?”阿泰突然想起了过去,制服乌绮雨的战争中,琼与陆许都未参与过。 李景珑突然从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奇怪的联系,乌绮雨制造出的血池,会不会与梁丹霍有关?眼下之事,仿佛成为了无形的一张巨网,错综复杂,彼此关联。 “五色神光。”李景珑答道,“后来用心灯破的。” “绽放为血雾时,她就隐藏在雾气里。”陆许说,“如果能觑见她的本体,配合法宝也许能给她致命一击。” “希望赵子龙能带回有用的消息。”李景珑无奈道,“就这样罢。” 李景珑始终想等待夜晚的来临,好让陆许将自己带往塞北,但高仙芝下令急行军,他们若不跟上,很快便要掉队,外加李景珑身体仍未康复,骑马速度本就落后。 “心灯能除掉它。”陆许说。 黑夜里,大部队经过短暂歇息,再次开拔。 “对。”李景珑已十分疲惫,连日行军,令他全身疼痛难忍,缺乏睡眠更让他心情烦躁。陆许策马,与阿泰跟上,一左一右地保护他。 陆许忽然说:“心灯还在你的身体里,景珑。” 李景珑苦笑道:“陆许,不要再安慰我了。” 陆许又忽然道:“为什么不相信呢?因为你内心的动摇么?” 驱魔司中,唯有陆许知道李景珑心中藏着的一切,阿泰听在耳中却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跟着。 “不是我不相信。”李景珑突然说,“就算我现在相信,对咱们打胜仗,又有什么用?你告诉我心灯还在我身上,我连弓也拉不开,拿着这把破剑,冲到安禄山面前去送死,那个时候,心灯就会出来守护我了么?” 陆许不吭声了。 “我也希望奇迹会出现。”李景珑说,“但事实上,每一次当我寄希望于奇迹来临时,它从来就不会眷顾我。后来我想,不奢望有奇迹了,我靠自己总行了罢?”说着苦笑道:“但哪怕该算的全算了,终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遭到最致命的一击。” 黑夜里只有马蹄声响,阿史那琼突然说:“我去前头探下路。” 阿史那琼远去,暗夜里,阿泰慢悠悠地说:“说到血妖,又说到血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李景珑沉默不答,阿泰又道:“心灯第一次释放时在的人,现在都不在这儿,但我记得,过后你们都说起,当初脱困,都靠你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 陆许曾听鸿俊约略提及,却不详细,闻言便屏息静听。 “是的。”李景珑沉声道,“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他纵马不疾不徐地前行,望向黑暗的远方,那仿佛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通往无边的绝望与深渊。 他想起那一天,心灯突然爆发的原因,心下明了。 鸿俊当时被妖怪扼住了后颈,一把匕首架在他的耳朵上,自己则沉入血池之中,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妖怪割开鸿俊的耳朵。鸿俊痛苦无比,眼里带着泪水,似在求饶,又似在呼唤着他的守护神,回想起当时的情绪,李景珑只觉得有股力量在内心深处爆发。 “我只有一个念头。”李景珑说,“守护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许迟疑道:“那……让他回来以后,耳朵再被割一次?” “这能一样吗?”李景珑忍无可忍道。 阿泰道:“有一天夜里,特兰朵告诉我,她猜测心灯之所以不再出现的原因……” 李景珑不住回想血池中的一刻,鸿俊在他面前受苦之时,最终唤醒了心灯,但就在获得这力量之前,电光石火的短短数息间,他仿佛默认了某个事实,即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鸿俊的守护神。 仿佛宿命注定了他正是某个神将,来到凡尘间的目的则是为了保护鸿俊,然而他们未曾见着彼此,所有的记忆都被封印住了。当某一幕呈现于面前时,这封印终于被彻底冲破,心灯也因此成为自己灵魂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李景珑答道。 心灯出现的刹那,乃是因鸿俊而生;心灯消失的刹那,也因鸿俊而寂灭。 李景珑终于想通了这一刻,心灯是不是承认自己,这已不再重要,事实上,心灯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这道驱散黑暗的光芒,只因鸿俊而生。 他需要他,于是刹那间,强光便澎湃而出。 “失去心灯的原因是……”李景珑说,“我觉得,鸿俊也许不再需要我了。” 这是他从始至终,最为痛苦的事,也是他的心魔。 “怎么会呢?”阿泰说。 “怎么会呢?”陆许答道。 李景珑驻马不前,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阿泰说:“找回你当初的感觉吧。” “很难。”李景珑说,“你不知道我……” “因为我们努力的未来,是为了让他成为天魔,彻底消散于这世间吗?”陆许说,“正因如此,才需要避免这一切的发生,不是么?大狼也这么说过,他不能替这世上的苍生受苦,没有谁生来就必须这么做。” 李景珑深深呼吸,阿泰又说:“你只要想,若无法再召唤出心灯,鸿俊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去为咱们送死,这就够了。” 鸿俊虽不在身边,但李景珑一刹那想起了无数往事,熟悉的情绪在胸膛之中涌动。 “也许他会恨我。”李景珑说,“但我仍希望他好好活着。” 陆许与阿泰对视一眼,没有再回答,李景珑依旧策马前行,漫长沉默后,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的长夜。 阿史那琼手中举着火把匆匆赶来,说:“前方看见扎营了!” 黑夜中,行军队伍发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乱,双方以河流为界,安禄山扎营地竟是比斥候所探还要近了将近十里地! 情报错误导致了行军失去先手,幸而叛军未曾发现他们踪迹,前方高仙芝已传下军令,全军以攻击阵形,前锋队稍作休整,以枭声箭为令,集中攻击,放火突袭敌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鲤鱼妖湿淋淋地爬上岸,冻得不住哆嗦,它扯了块方布包在头上,四处张望,刚走出几步便随之一惊,看见了妖怪们的扎营。 这次营地居然驻得这么近?!鲤鱼妖仿佛明白了什么,靠近些许朝帐篷间窥伺。是时只见林立营地中央,有一巨大帐篷,防守严密无比,四处俱是巡逻卫兵。帐中一时灯火通明。 “这是什么?上回还没见过呢。”鲤鱼妖自言自语道。 鲤鱼妖尝试着接近帐篷,它缩起两脚双手,侧躺在地上,轻轻挪动,刚下过一场春雨,地面十分潮湿,鱼身上全是淤泥,看上去便与地面无异,又是黑夜,来往巡逻卫士丝毫没注意到脚下。 鲤鱼妖便这么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帐篷,挨到帐篷边上,沿着大帐篷与地面的缝挤了进去。鱼鳞被帐篷边不小心一挂,刮掉了两三片,痛得它差点叫出来。 梁丹霍手握一把古木匕首,站在一只巨鸟前,那巨鸟全身覆盖着人皮,半透明的皮下,则是青筋满布的血肉。 梁丹霍手上匕首画满符文,符文中现出绿光,她口中念诵咒文,忽然间那巨鸟全身亮了起来,随之一动。鲤鱼妖瞬间骇得心中大叫,梁丹霍施展过法术之后,竟是疲惫不堪,裸|露在外的全身殷红色血肉,亦随之干枯下去,明显消耗了太多的法力。 身后马上有妖怪过来,谄媚地扶住梁丹霍,梁丹霍踉踉跄跄,走出帐篷外,临离开前说道:“守好此处,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人不可以进来,但是没说妖不能进来,鲤鱼妖心想。梁丹霍离开后,帐中空无一妖,鲤鱼妖小心地走向那巨鸟,绕着它转了一圈,只见妖鸟上覆了人皮,翅膀半张着,鸟头则狰狞无比,鸟骨上覆以人皮,就像个巨大的皮风筝一般。 皮上还满是刺青符文,其中有几张皮鲤鱼妖认得出,乃是梁丹霍从前替换过的皮——看上去像是叛军准备的什么强大妖怪,若能把翅膀上的皮戳破,兴许它就飞不起来了。 黑夜中,唐军窸窸窣窣,掩到树林前,面朝溪流,溪流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陕郡平原,平原上则是安禄山的五万驻军。 高仙芝勒令埋伏,预备偷袭,这一趟来了足有上万人,倾军而出,外加放火烧营,兴许能袭敌人个措手不及。但就在溪流对面,营地间一片黑暗,甚至没有篝火,大营犹如择人而噬的怪兽,在黑暗里传来呼呼风响。 “应当不会失败罢。”陆许低声说,“这样都失败的话,唐军还是别打仗了。” 自打洛阳西撤的数月中,唐军简直是屡战屡败,一路上不是投降就是大溃,陆许以前跟随哥舒翰行军,从来没见过这么废的军队。 “没办法。”李景珑烦躁皱眉,答道,“都是临时从市井上征调过来的民兵,连铠甲都凑不齐,与你们边疆军不能比。” “嘘。”阿史那琼从河中出水,说道,“东路没有埋伏。” “换你去。”李景珑朝陆许说。 陆许身轻如燕,展开双臂,跃向河道,落向水面时阿史那琼掷出一根树枝,恰好落在陆许脚下,陆许便踏着那树枝一点,飞身过了河。 “一苇渡江。”李景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双眼所见,低声说,“简直神技。” 陆许在河对岸平原上绕了一圈,不敢离敌营太近,很快便返回,朝阿史那琼道:“你是瞎还是傻?那么大八只怪物杵在平原上没见着?” “什么妖怪?”阿史那琼一脸茫然。 黑暗里,当初在洛阳吞噬人尸的八只吞地兽守在兵营外,一字排开。 “这要怎么打?”阿泰又问。 “你们没脑子吗?”李景珑简直忍无可忍。 “这是尊敬你!长史!”陆许说。 李景珑一时竟是忘了安禄山下面还有这妖怪,当初却没想到克制之术,想了又想,说道:“阿泰用火球轰,轰它们的嘴。陆许,你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引过来解决。琼,你去通知封将军,暂不袭营,待解决了敌人再说。” 阿史那琼便前去报信,李景珑观察对岸半晌,突然道:“实在不行,待会儿打不过就召唤龙出来吧,保命用的龙鳞呢?” 阿泰:“我的在特兰朵手里。” 陆许:“我的交给大狼了,他们去了北方。” 李景珑:“……” 数人身上都没有龙鳞,阿泰突然想起,说:“赵子龙那里有一片。” “谁让它去敌营的?”李景珑说。 陆许:“不是你吗?” 众人面面相觑,唯一保命用的龙鳞居然在鲤鱼妖身上,而鲤鱼妖则被李景珑派出去了。 阿泰说:“琼那里应当还有一片,别紧张,希望他没交给鸿俊。” 李景珑:“……” 人仰马翻 陆许拿了十|字|弩,渡河过去引妖怪,阿泰与李景珑站在河边,不多时,远处传来震动声,一只吞地兽追着陆许,朝河边冲来。 那吞地兽正要张嘴吼叫时,李景珑马上喝道:“就是现在!” 瞬间阿泰爆出一枚照亮河道的火球,两岸埋伏的士兵同时看见了火球悍然射出,射进了那吞地兽嘴里,吞地兽吼叫声尚未发出便戛然而止,突然闭上嘴,腹部射出红光,爆出一声闷响,掉进了河里。 紧接着其中泥石疯狂滚出,填满了大半截河道,流水刹那改道,李景珑万万没想到吞地兽吐出的东西竟有这么多,河流便浸入了树林。前锋士兵初见妖怪,又被河流一冲,瞬间紧张起来。 “稳住!”李景珑朝后喝道,“给我稳住!陆许!下一只!” 然而就在此时,背后树林中突然传来枭箭声响! “谁发的令!”李景珑顿时勃然大怒。 “杀——” “不要冲锋!”数人瞬间手忙脚乱,阿史那琼策马冲来,吼道,“边令诚催促发兵!” “他疯了吗?”李景珑吼道。 “他以为咱们在拖延时间!”阿史那琼喝道,“要逼咱们出战!” 李景珑第一个想杀的不是敌人,而是回去将边令诚这自己人给宰了,奈何八只吞地兽刚收拾了一只,前锋唐军亦误以为将妖怪杀了,泥石又堵塞了河道,当即纷纷冲上前去。 “怎么办?”陆许喊道,“还引吗?” “不引了!”李景珑喝道,“见机行事!分头收拾!” 驱魔司中战力最强的就是阿泰,但阿泰施法时常需掩护,至于陆许除却速度快之外,几乎毫无收妖的法宝,最能打的鸿俊又不在,否则御起斩仙陌刀,来一个斩一个,这群小妖怪根本不是对手。 “打吧!”阿史那琼喊道。 驱魔司第一次与官兵协同作战,简直是混乱不堪,李景珑终于把心一横,喝道:“冲!” 众人纵马,冲出树林,朝河对岸冲去,陆许朝李景珑喊道:“你不能出战!长史!” 李景珑却不管不顾,与从前一般,身先士卒,手持智慧剑,带领驱魔师们朝敌营冲去。 所剩三名驱魔师俱傻眼,忙一催马,追向李景珑。 叛军营中。 安禄山一手按住梁丹霍头颅,滚滚黑气浸润她的全身,画皮妖原本浑身鲜红的血肉逐渐化为漆黑,魔气在她的肌肉与血管中逐渐散发出来。此刻安禄山全身就像一个肿胀的皮囊,动作迟钝而缓慢,这身躯仿佛已无法再容纳魔气,濒临极限。 营外突然传来喊杀声。 “时候快到了。”安禄山恐怖的声线说道,“我感觉到,有太多的生命,这股恐惧,将助我完成最后一步……” 梁丹霍的声音愈发嘶哑狰狞,说道:“我去替您杀光他们。” 安禄山吩咐道:“抬我出去,粮食,有太多的粮食……” 鲤鱼妖在那帐篷中设法徒手撕下鸟骨上绷得紧紧的人皮,奈何那人皮实在缝得太好了,况且它始终不知道这只鸟有什么用,便抓着鸟屁股,爬了上去。正左看右看时,梁丹霍突然带着一大群妖怪进来,说道:“不用怕,有吞地兽守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 鲤鱼妖最怕的就是见到梁丹霍,瞬间魂飞魄散,一头沿着鸟屁股钻了进去。 梁丹霍爬上那巨鸟脖颈,朝底下妖怪们说:“你们到军营前守着,能杀就杀。” 妖怪们齐声应和,散了。鲤鱼妖惶恐万分,朝着鸟肚子爬,这鸟身上也不全是人皮,内里还以奇怪的黑色肉块填充,肉块连着肉块,十分拥挤,鲤鱼妖从缝隙中爬到脖颈,背上突然唰地插进来一把匕首,差点将它刺个对穿。 梁丹霍就在头顶,念了句咒语,只见匕首上的绿色光芒瞬间传遍那大鸟体内,飞快地遍布构成大鸟内脏的黑色肉块,整只大鸟竟是扑打翅膀,飞了起来! 鲤鱼妖被夹在肉块间,距离那匕首只有半寸,睁着双眼,张大了鱼嘴,一动也不敢动。怪鸟腾空而起,鲤鱼妖侧过头到那鸟嘴前朝外望,只见帐篷撤开,巨鸟腾空而起,它冒出半个鱼头,朝底下望时,见那巨鸟脖子上还挂着个木牌,上以鲜血赫然写就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精卫。 鲤鱼妖:“……” 与此同时,平原战场上,营帐中沉睡的士兵们已尽数被惊醒,上万人组成的突袭队喊杀震天,山摇地动朝黑夜里的军营杀来!然则尚未等到正面交锋,军营前已是“昂”的一声,吞地兽齐齐仰头嘶喊! 顷刻间以叛军营为中心的大地飞速倾斜,奔马冲锋的方向瞬间变成斜坡,斜度越来越大,唐军士兵顿时惊慌叫喊,李景珑大喊道:“顶住!” 阿史那琼骂了句脏话,吼道:“还没准备好!哪个混账下的冲锋命令!” 那是真正的大地倾翻,驱魔师们在那斜坡上奔跑,天地、空间犹如发生了奇异的调转,陆许喊道:“得把妖兽全部杀了!” 阿泰喊道:“准备好!要飞了!” 旋即阿泰稍稍落后些许,御起飓风扇,风暴铺天盖地卷来,“轰”一声将余下三人连人带马沿着那斜坡卷了出去,顿时马匹嘶鸣,阿史那琼与陆许冲到吞地兽面前,同时大喊。 两人一起出剑,狠狠一剑插入吞地兽喉咙,第二只吞地兽瞬间狂吼,地面斜度缓慢恢复,李景珑见状喊道:“驱魔师注意!先收妖!” 八只吞地兽同时释放妖力,天地便倾斜调转,每杀一只,斜度便恢复少许,陆许与阿史那琼联手干掉一只后便各自转身,去杀余下的,阿泰则挥出飓风,将两人卷向坡顶。 同一时间,叛军士兵已尽数出现在后阵坡顶上,齐齐立起长|枪,李景珑回头喝道:“撤退!他们要冲锋——!” 此刻高仙芝终于赶到战场,正要指挥时见地形骤变,霎时一脸震惊,原本的平原已化作巨型斜坡,这是怎么变的? 陆许与阿史那琼分头,冲到斜坡上吞地兽近前,妖兽为了保护余下六只吞地兽,纷纷冲了出来,只见陆许一个飞身旋转,按住那吞地兽的头,手持利匕光芒一闪,吞地兽整个下巴被卸了下来,鲜血狂喷,转身疾冲出去,撞在另外一只吞地兽身上,一阵天翻地覆。阿史那琼则在空中跃起,抖开斗篷,抵挡住后阵射来的箭矢,两把飞刀如隼般射去,正中一只吞地兽双目! 吞地兽防御阵线一乱,敌军防线顿时连环崩开,斜坡再次抬起,陆许正要再杀,是时只听后阵一声惊天动地的钟响。 “当——” 余下四只吞地兽突然嘶吼起来,斜坡飞速抬起,李景珑意识到不对,忙喊道:“后撤!全军后撤!” 原本朝着唐军倾斜的斜坡飞快抬升,将李景珑等人抬得高出了敌军阵线,奈何乱军之中已无人听到他的呐喊,唐军正竭尽全力爬上坡时,被那吞地兽一变,刹那变成下坡,紧接着千军万马全部朝下坡滚了下去! 霎时人仰马翻,化作洪流疾冲,陆许与阿史那琼不提防斜度突然改变,瞬间朝黑暗中滚了过去。陆许正要翻身往上爬时,突然脚下一踏空,登时喊道:“壕沟!” 吞地兽背后竟是一条近一丈宽,里许长的巨大壕沟,敌军全部等在壕沟前,纷纷弯弓搭箭,阿史那琼瞬间背脊发凉,终于在这一刻知道了叛军的布置!奈何这一切知道得业已太迟,两人头顶乃是唐军的千军万马,士兵与马匹失了平衡,滚在一起,朝壕沟冲来! 阿史那琼喊道:“跳过去!” 对面全是叛军,只等他们冲来,陆许一咬牙,一手抓着阿史那琼衣领,另一手将剑插入地面,两人顺势一个旋转,阿史那琼被甩得飞了起来! “陆许!”阿史那琼人在空中,喊道。 陆许大喊道:“什么!” “你比鸿俊帅!”阿史那琼大喊道,“今天开始我爱上你了!” 陆许:“……” 李景珑正要纵马退后,短短顷刻间上万唐军已从坡上滚了下来,李景珑不得已跃上马背,顿时一副壮观无比的场面出现了—— ——叛军万箭齐发,而唐军朝着壕沟里人仰马翻地填了进去,发出惨叫!李景珑被冲下坡的战马一撞,顿时血气翻涌,中了两枚对面流箭,剧痛钻心,正要摔进壕沟的最后一刻,腰畔一物突然撞来。黑暗里光芒万丈,一声鹿鸣,白鹿散发出一身光点,昂首避开箭矢,载着李景珑冲天飞起! 白鹿飞过战场,离开箭矢覆盖范围,叛军朝着壕沟中不断射箭,沟中早已埋下无数利刃,落入沟内的唐军顿时丧命。 李景珑:“越过去。” “越不过去。”陆许低沉冷漠的声音道,“赢不了了!认命吧!” 李景珑:“……” 李景珑望向地面,只见满山满谷的唐军不断朝那壕沟里填,李景珑喝道:“杀了那些吞地兽!” 白鹿一个盘旋,飞下战场,然而吞地兽已全部撤退,壕沟在吞噬了上万名唐军之后,终于恢复原状,唐军主力部队这才冲进了战场中。封常清与高仙芝指挥大军,一面喝道:“稳住!进军!”唐军却纷纷恐惧无比,望向天空高处。 一声嘶哑的叫喊,夜空之中,展开翅膀的巨鸟飞来。 同时间叛军举起长戟,山呼海喝,越过被尸体填满的壕沟,朝唐军发动了第一轮冲锋!巨鸟展翅几可遮天,嘶哑叫声中,周身散发出阵阵血雾,冲向敌方后阵,一个飞掠,高仙芝色变道:“齐射!” 唐军冲锋之中,箭矢射向天空,然则血雾弥漫,又是黑夜,外加那人皮极其坚固,全然无法射穿。李景珑一回头,只听一声惨叫。 血雾散开,主帅高仙芝被蓦然抓起,升上高空,再从数丈高处扔了下地! “高将军——!”李景珑一声暴喝。 刹那唐军阵营中一片胡乱,又恰逢冲锋相撞之时,两军一撞上,汇聚在了一起!不等李景珑吩咐,白鹿便蓦然升空,冲向那怪鸟。 目前唯一会飞的只有陆许,李景珑咬牙拔出身上箭矢,鲜血狂喷,洒了白鹿一身。 白鹿喝道:“怎么办?!你受伤了!” “我看见了!”李景珑说,“把她撞下来!” “她会飞!”白鹿喊道。 “阿泰呢?阿泰——!”李景珑掠过大军头顶,朝火光四射之处飞去,阿泰卷起飓风,升空正要对付那怪鸟,李景珑飞来,喊道:“我协助你!” “我掩护你们!”阿泰喝道,紧接着数道火焰弹齐发,朝人皮精卫飞去,精卫一个侧身避过,说时迟那时快,白鹿与李景珑已撞上了精卫背脊。白鹿一踏上精卫身侧便化为陆许人形,如疾电般出手。 梁丹霍血手抓来,陆许以拳对梁丹霍指,短短顷刻已互拼数招,李景珑一声断喝,持剑刺向梁丹霍背心。却被梁丹霍回身一腿,扫得险些摔下精卫。 鲤鱼妖听到了陆许与李景珑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梁丹霍就在它头顶喝道:“正不知上哪儿找你们去,这就送上门来了!” 李景珑抓住精卫翅膀一侧,陆许与梁丹霍速度快得如旋风般,梁丹霍一身是血,喝道:“受死罢——!” “该受死的是你,贱人!”陆许冷冷道,继而在那漫天拳影中变拳为掌,穿过梁丹霍血爪,一巴掌结结实实摔上画皮妖侧脸,将她打得脖颈一歪,鲜血四射! 梁丹霍怒极,瞬间发了狂,全身爆作血雾,朝陆许袭来,陆许却如闪电般一掠,穿过血雾,出现在鸟尾后,血雾旋转,再次朝他裹来,陆许速度更快,又是一掠,冲到精卫头部! 是时远处火球接二连三射来,撞中精卫,那巨鸟剧烈颤抖。 梁丹霍第一次碰上如此棘手的对手,殊不知这速度已倾尽陆许巅峰之力,当即狂喊道:“看你撑得到几时——”说着再化人形,伸手去抓插在精卫头部的匕首。 然则正在她要抓到匕首时,手掌却握了个空,匕首缩进了鸟头内。 梁丹霍:“???” 梁丹霍手指揪着匕首柄末端,想将它扯出来,内里却仿佛有一股力量,将那匕首吸了进去!鲤鱼妖双手抓着匕首,两方角力,精卫顿时嘶吼起来。鸟身随之倾斜,李景珑觑见时机,借着那倾斜一个翻身上了鸟背,再飞起一脚偷袭,喝道:“滚下去罢!” 精卫瞬间来了个侧翻,梁丹霍大声尖叫,被甩下了鸟背,鲤鱼妖从精卫头部翻了上来,抓着那匕首,慌忙插回精卫头上,喊道:“李景珑!” 李景珑与陆许匆忙一瞥,见着鲤鱼妖,还未来得及说句什么,两人便一同摔下鸟背,紧接着白鹿再次载着李景珑飞起,喊道:“这里交给你了!”便踏空飞往画皮妖坠落之处! “什……什么?”鲤鱼妖跨骑在鸟脖子上,手里抓着那匕首,慌忙四处观察,只见大地上已是一片混乱,黑暗里叛军追着唐军四处斩杀,战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 “哪里是自己人啊!”鲤鱼妖把那匕首按了按,精卫便扑打翅膀,朝大地上冲去,它试着把匕首往上提,精卫升空。往下按,精卫下降。左扳,往左边飞,右扳,往右飞。往前推—— ……精卫发出刺耳至极、令人痛苦无比的叫喊,张开口,内脏内绿光汇聚,喷涌而出! 绿光斜斜射向大地,形成一道光柱,光柱所照之处,地面巨石、沙土、灌木全部冲天而起,发生了强震,纵横交错,乱石冲天而起,形成沟壑,沟壑两边土壤翻卷,朝着中央不断填埋,顿时将奋战的杂兵尽数吞噬! “哇——”鲤鱼妖被吓了一跳,自言自语道,“那往后扳呢?” 往后扳,什么也没发生…… 好吧,鲤鱼妖操纵精卫,朝叛军阵营中飞去,只见敌方阵营中,数以千计的妖兽与叛军混在一起,朝唐军杀来,鲤鱼妖也顾不得分辨敌我了,当即推动匕首,四处喷发绿光,引发泥石洪流。 交战线一度被推进到溪流前,原本便泥水蔓延,被精卫法术一喷,浑水、沙石更是冲天而起,将整个大地变作沼泽与泥泞地,将叛军全部陷了下去! 战火过后 李景珑与阿泰、陆许、阿史那琼再次会合,阿泰以飓风不断攻击周遭敌军,保护数人,喊道:“妖怪和人全部混在一起了!没法避开人!” “打吧。”李景珑喘息道,“安禄山已经豁出去了。” 于是四人冲过战阵,在阿泰掩护之下,释放流动火焰,四处横扫。 天空中鲤鱼妖还操纵精卫,四处喷来喷去,回头一看,梁丹霍在夜空中凄厉大喊道:“赵子龙!你这个叛徒!” 鲤鱼妖骇得大喊,慌忙躲开追来的梁丹霍。 “别往这儿喷!自己人!”阿史那琼正斩杀时,发现不妙,慌忙躲过绿光,周遭地面瞬成深沟,连叛军带妖兽一同陷了下去!精卫填海之力搬山移江,所过之处,几乎势不可挡,李景珑又喝道:“朝对面飞!” 鲤鱼妖便一个俯冲,远远飞走,众人在乱军中四处砍杀,阿泰那四射的火焰实在太过耀眼,导致妖兽几乎是倾巢而出,置唐军于不顾,只朝他们疯狂涌来,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包围圈。 精卫绕着包围圈飞了一周,叛军更多的援军加入了战场,唐军终于士气大溃,四处逃散。 “撑不住了。”阿史那琼喘息道。 “掩护他们撤退罢。”李景珑说,“梁丹霍快杀来了。” 梁丹霍追向精卫,鲤鱼妖风驰电掣,速度到了极致,却发现这精卫没法停下来,喊道:“我要下去了!你快停下!” 与此同时,后阵中黑云轰然蔓开,所过之处,无论叛军、唐军、妖兽,尽被这魔气绞在了一起,一个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道:“死罢!” 安禄山从那黑雾中现出身形,化作一团滚滚魔云,卷进了战场,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黑雾外的唐军彻底胆寒,弃了兵器纷纷大喊,恐慌逃亡。李景珑见过这黑暗,喊道:“撤!” 众驱魔师见那魔气团袭来时便有预备,瞬间转身,逃出了黑雾笼罩之地,叛军亦恐惧无比,朝着魔气团之外仓皇撤离,那魔气团覆盖了足有一里地,不断朝外喷射着黑火流星,就连梁丹霍都不得不避其锋锐。 顷刻间魔气团飞速袭来,越过营地,越过壕沟,卷进树林,千万树木全部枯萎,所过之处活人顿成死尸,众驱魔师疾奔,局势彻底逆转! “为什么变得这么强了!”阿史那琼喊道。 阿泰连番御起狂风,俱无法吹散那魔气,森林外,二十万唐军已大溃,败势已显,争先逃亡,互相踩踏,沿途俱是被踩死的士兵。 唐军溃败后,那滚滚魔云仍未善罢甘休,低沉吼道:“李景珑——” “他的目标是我。”李景珑喘息道。 大明宫一战,险些让安禄山灰飞烟灭;明堂地脉之力,更是近乎将这魔物烧成灰烬,李景珑知道,安禄山不可能放过自己。除却杨国忠,兴许他唯一的眼中钉,就是自己。 陕郡外平原,深夜,二十万唐军仓皇逃窜,黑云翻涌追来,驱魔师们徒步奔逃速度,亦逃不过它。 “我能带人先跑。”陆许说,“快!谁跟我升空!” 李景珑放慢速度,说:“若不拦下它,整个潼关都要彻底完蛋!你们都走,走!” 说着,他转过身,抽出背后智慧剑,面朝近在咫尺的乌云。 “长史!”众人喊道。 “能有什么用?!”阿泰怒吼道。 阿史那琼喝道:“你打不赢它!” “只有赌一把了。”李景珑喘息道,“希望你们的推测是对的,奇迹会出现……这一辈子,我的运气就从来没好过,押上这二十年来的背运,只求让我赌赢……” 陆许万万没想到,自己几句让李景珑振作的安慰之语,竟是成为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走!”李景珑怒喝道,“离开这里!我给你们殿后!” “不行!” 陆许正要冲向李景珑,然而黑云已覆盖了他们,瞬间所有人迷失了方向,所有的光芒都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彻骨的寒冷与绝望。 “走!”阿史那琼在黑暗中喊道,陆许手腕被抓住,被强行拖了出来。 李景珑站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手持暗淡无光的智慧剑,面朝翻涌的黑云。 紫黑色的光芒在黑暗尽头亮了起来,那是飘浮在空中的,一个黑色的人影,人影四周缭绕黑火,发出安禄山之声。 “李景珑。”安禄山充满怜悯的声音道,“我一直想将此物,归还于你。” 说着那黑火聚集而成的人形怪物抛出一物,落在地上,不住滚动,滚到李景珑脚边。 李景珑躬身,将它拾起。 那是一枚合金打造的扳指,曾是鸿俊在洛阳为他所做之物,然而其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李景珑甚至没有好好看过它,只是简单地接了过来。而后,众人更将这枚扳指制作成假法宝,于大明宫一战前调换了神火戒,被安禄山取回去戴在了手上。 李景珑左手握着那扳指,右手横过智慧剑,挡在身前,抬头面朝黑暗。 “还抱着解救天下苍生的幻想么?!”安禄山的声音疯狂笑道。 李景珑注视那人影,答道:“现在不了,现在只想……救一个人。” 破晓时分,阳光洒向群山,鸿俊醒了,打了个呵欠。 初春的气候依然寒冷,离开室韦后的这段时间,是鸿俊从敦煌之战以来过得最舒适的。每天晚上,他不再做噩梦了,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的感觉。 他仿佛与这山林同为一体,裹着莫日根带出来的厚毛裘,夜里蜷缩在火堆旁,白天则趴在苍狼背上,打着瞌睡,半睡半醒。 “昨晚我做了个梦。”鸿俊卷起裘袄,来到溪畔。 苍狼伏在溪前,伸出舌不断舔水,问:“什么梦?” “梦见我在夜里,飞在空中。”鸿俊说,“周围都很黑……” 他蹲下来,用冷冽的溪水洗了把脸,看着水里自己蓬头垢面的倒影,甩了下双手,说:“景珑拿着智慧剑,横在身前,左手还握着件什么东西,就这么看着我,他说‘鸿俊……我不行了,我失败了’。” 苍狼转头看了鸿俊一眼。 鸿俊沉吟半晌,而后想了想,说:“他的心灯,为什么就这样没了?” 苍狼漫不经心地答道:“因为他看不开。” 鸿俊怔怔注视苍狼,苍狼朝他走来,伏在草地上,鸿俊便翻身骑了上去,苍狼跃过小溪,朝南方飞速奔跑。 “我倒是觉得他看得挺开。”鸿俊说,“你看他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燃烧元神,为的就是解决安禄山。” “牺牲自己。”苍狼奔跑中低声答道,“并非就是看开了。” “不过人生在世。”鸿俊答道,“有几人能真正地看开?面对梦貘时,你不也是……” “这就是关键所在。”苍狼跑上岔路,答道,“沿着官道跑了,被看见就被看见了,赶时间。” 鸿俊应了声,再过数日便能抵达潼关,这次离开大伙儿,花费的时间实在太久。 “为什么这么说?”鸿俊又问。 初春到来,然而北方的田地却已无人耕种,一片荒芜,长满了杂草。 “他始终给我一种感觉:他谁也不相信,只相信他自己。”苍狼跑过官道,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的血腥味。 鸿俊说:“怎么可能?哪一次不是大家一起才……” 苍狼答道:“说得不错,每一次,都是大伙儿齐心协力,才战胜了强敌。可你仔细想想,为了保护大伙儿、保护你,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性命。自已面临再艰难的境地,也不愿意让战友们去涉险,这固然是保护,可也是一种不坚定。” 鸿俊:“这只是他的性格使然。” “他最常说的三个字是‘相信我’。”苍狼出神地说,“‘相信我,我们会赢’,所有的困难都落在他的肩上,甚至不愿让任何人为他承担。” 鸿俊沉吟片刻,苍狼又说:“有时候我总在想,驱魔司真的生死患难与共么?也许这就是不动明王想告诉他的话。捆妖绳交给你,而蚀月弓交予我,你说,这里头暗示了什么?” 鸿俊:“……” “也就是说……”鸿俊喃喃道,“也许,下一件法器,会在阿泰或者永思,或者……” “捆妖绳在镇龙塔下、蚀月弓在孤峰中。”苍狼喃喃道,“这应当不会是偶然。” 又过数日后,苍狼载着鸿俊,驻于陕郡西北的一座山丘上,眺望平原。他们在进入中原后,苍狼提议绕行潼关,从陕郡经过,顺便探探安禄山阵营中的情况。然而他们看见的,却是一片荒芜。 大军全部撤走了。 鸿俊惊讶道:“退兵了?” “别高兴得太早。”莫日根与鸿俊走过叛军放弃的扎营地,来到壕沟前,这显然是个战场,壕沟内累累鲜血,丢弃了数万件唐军的铠甲。 鸿俊捡了把长戟,舞了几下,说:“怎么回事?” 平原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沟壑,似乎有人用一把巨犁,将整个大地胡乱地翻来翻去。 森林中树木全部枯萎,方圆数里,一片焦黑。 “做好准备。”莫日根朝前一扑,化作苍狼。 鸿俊还没明白过来,看着插在地上的刀剑,翻身上了苍狼背脊,苍狼飞速赶往潼关,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鸿俊内心深处的那不祥预感也越来越强烈。他们没有交谈,跑过一块空地时,苍狼短暂地停下片刻。 鸿俊总感觉这里仿佛十分熟悉,却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这只是潼关外一处寻常的空地。紧接着,苍狼再次启程,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潼关。潼关外两侧的山似乎被烧过一次,关门开着,关墙满是被熏黑的痕迹。 “不……不。”鸿俊只觉得从背脊到头皮一阵发麻,声音带着悲痛的颤抖。 守卫已不在,他们顺势冲进了潼关,潼县房屋尽毁,关内校场上四处全是丢弃的铠甲。 “盔甲为什么这么多?!”苍狼难以置信道。 有句话叫“丢盔弃甲”,两军交战,一方溃败了,便会扔下铠甲逃亡,然而逃走的士兵,却只会匆忙扔掉外甲也即铁鳞铠,很少有人会连内衬甲也即皮衬一起扔掉。 苍狼低头嗅四处的铠甲,鸿俊却下了狼背,朝潼县的校场尽头走去。苍狼转头道:“别走远,得马上去找他们的下落!” 鸿俊走向校场中央,看见场中横着两具无头尸,这是他们一路走来,唯一看见的两具尸体。一具身形佝偻,歪靠在校场下,断颈上的血已干涸呈现出紫黑色。校场一旁横着拐杖。 另一具,则身穿铠甲,身材高大,保持跪着的姿势,竟是被斩首后久久不倒。 苍狼跟来,沉声道:“鸿俊。” 鸿俊发着抖,捡起那把拐杖,他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它,它曾在封常清手中,在责骂李景珑时,被高高挥起。 莫日根与鸿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鸿俊走到尸体近前,低头望向木槽中,只见内里有两个人头——封常清与高仙芝的首级,俱怒目圆睁。 鸿俊:“……” 莫日根转头,望向远处。 “有人将他们斩首了。”莫日根说,“甚至没有收尸。” 鸿俊说:“就这么被攻破了?怎么可能?” 莫日根低声道:“看样子不像是叛军。” 鸿俊蓦然望向莫日根,莫日根道:“以叛军脾性,若劝降不得,当会留他们个全尸,或悬挂在潼关上。或魔化后供安禄山驱策。” 明显在行刑一结束,叛军便攻破了潼关,所有人仓皇逃亡,再顾不上为这两名守将收尸。可怜封常清与高仙芝一世英明,竟就这么倒在了潼关下。 鸿俊说:“得把他们埋了。” 莫日根说:“来不及了,鸿俊,其他人还生死不明呢。” 鸿俊望向莫日根,眉目间带着悲恸与不忍,莫日根最后让步道:“好罢。” 鸿俊找了草席过来,将两人头颅捡好,安在脖颈上,抱着封常清与高仙芝的头,抚平他们尚不瞑目的双眼,苍狼在关下刨开土,将草席放了进去,两人再协力填平。 天已漆黑,做完以后,鸿俊靠在潼关前,说:“他们去哪儿了?” 苍狼说:“不会有事的,个个本领高强,沿着叛军去向走,说不定能找到。” “什么人?”有人发现了他们,鸿俊瞬间一惊,苍狼喝道:“快上来!” 巡逻的叛军来了,纷纷大喊,苍狼跃过废墟,奔马驰骋围聚,苍狼一声狂吼,马匹顿时大乱逃离,将叛军兵士甩了下来。 “走!”鸿俊说。 苍狼按捺住撕咬敌人的冲动,转头冲向西面,离开了潼关。 善因善果 天地间一片漆黑,魔气滚滚,覆盖了天地。 “前面……有个村庄。”李景珑指向前方。 阿泰与阿史那琼一人一边,让李景珑双手搭在两人肩膀上,踉跄往前走。 “陆许!还没找到马吗?”阿史那琼喊道。 李景珑七窍流血,口中不断涌出血沫来,几乎是被两人拖着往前走。阿泰说:“你怎么知道……这儿有村子……” “黄河边上,我和……鸿俊……当年……坐过船……” “别跟他说话,阿泰。”阿史那琼说,“快不好了。” “你得让他保持清醒。”阿泰半抱着李景珑,说,“否则流血太多,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我能……撑住……”李景珑的气息已十分微弱。 “陆许!”阿史那琼喊道。 陆许站在一个荒弃的村落外,整个村庄已不知何时,被夷为平地。四处全是被烧成焦炭的骨骼,更有不少骨骼已灰化。船只破碎,停在黄河岸边,坍塌的房屋全被烈火烧得结晶破碎。 阿史那琼:“……” 阿泰:“……” 李景珑眼球出血,什么也看不见,鼻腔内也尽是血腥味,说:“怎么了……借马……回长安……” 两人将李景珑放了下来,阿泰跟了上去,环顾这村庄,说:“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烧的?” 安禄山阵营中,竟有如此可怕怪物,阿泰与阿史那琼都是用火的行家,却从未见过这等恐怖的法术。世间若有谁能一把火夷平这村落,甚至将房屋烧成灰烬,唯独祆教火神降临。哪怕阿泰佩神火戒,以全力施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释出如此高温。 陆许站在一座坍塌的房屋前,手中释放出光华。 李景珑颤声道:“快……你们在等什么?” 阿泰缓慢走近那房屋,陆许马上收了手里的光,阿泰说:“小陆,你看见了什么?” 陆许没有说话,不住哽咽。 瞬间,一阵恐惧笼罩了阿泰的全身,他缓慢伸出手,释放出光华,照亮了这座废墟—— ——废墟中,地上有一把长鞭,那长鞭正是特兰朵的废弃武器。 被烧成飞灰的墙下,几块焦黑的骨骼散落着。 黎明时分,世间一片黑暗。 叛军一进潼关,竟如无人之境,烧杀劫掠,杀人放火,沿途村庄全部沦陷,还有胡人追着汉人四处虐杀取乐。鸿俊手持飞刀,冲过一处,便将敌人斩落马下,苍狼则是横冲直撞,两人突破了叛军的第一重包围,一路西行。 “怎么这么多?!”鸿俊刚过官道,又有埋伏的敌军杀了出来,顿时喊杀声震天。 “不是一伙的!”苍狼喝道,“当心箭矢!” 破晓时分,鸿俊疲惫无比,不得不御起五色神光为苍狼抵挡流箭。 他们遭遇了另一批叛军,苍狼道:“史思明的部下!” 潼关以西,关中之地尽皆沦陷,成了安史叛军的地盘,鸿俊抵达一村落时,见无数叛军正在屠杀一个村庄。 “接近前线了!”苍狼喊道,“管吗?还是冲过去!” “你说呢?!”鸿俊问道。 “你管我就管!”苍狼答道。 鸿俊说:“管!” 他实在无法坐视活生生的百姓在眼皮底下惨遭杀戮,当即与苍狼冲进了那山脚下的村落里。苍狼翻身化作莫日根身形,与鸿俊一跃上了房顶,莫日根拉开蚀月弓,鸿俊抖出飞刀,顿如砍瓜切菜般将叛军全部斩杀。 两人到得现在,也顾不得再守什么法术不能朝凡人用的规矩,只要见叛军就杀,敌方全是凡人,尚不及两百人,见驱魔师厉害,尽数一哄而散。鸿俊又钉下一把飞刀,冰霜之气散开,将村中燃起的火焰救熄。 “仙人!仙人!” 百姓们拖家带口,朝着站在屋顶的两人下跪,叩头不止。又有人恳求鸿俊与莫日根施展起死回生之术。 “仙人!求求你们,救救我媳妇!” “仙人!” “救不了!救不了!”鸿俊跃下来,拨开人群,喊道,“快走!离开这里!往西边走!“ 叛军一定还会再来,下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莫日根检视周遭,见尸横四处的士兵全是凡人,朝鸿俊说:“这次似乎玩大了,就怕他们派妖怪追过来。” 鸿俊杀人的时候手都在抖,他颤声道:“叛军手持兵器,斩杀老百姓;咱们用斩仙飞刀、钉头七箭射杀他们……也算一报归……一报。我实在没法看着他们死。” 莫日根说:“走罢,抓紧时间,快到长安了。” 鸿俊点了点头,百姓们却不愿让他们离开,断手的,断脚的,抱着已经死去的,到处都是大哭,求鸿俊与莫日根让死去的亲人复活,或是为他们治重伤。 “我救不了。”鸿俊挤出人群,朝他们说,“我不会起死回生,也没有仙丹灵药!” 鸿俊在离开前,药几乎都留给了陆许,眼睁睁看着伤势过重的百姓只能在血泊中惨叫、挣扎,等待死去的结局。 “孕妇——要生了——” “这个可以去看看。”鸿俊说。 莫日根说:“别看了,你得找个地方睡会儿。” 鸿俊想起怀孕的特兰朵,自己的朋友怀孕后,他便特别在意作为母亲的感受,能救得一人性命,也是好的。 “耽搁不了多久。”鸿俊说,“咱俩也得喝点水,吃点东西。孕妇在哪儿?” 一年轻人带着鸿俊,匆忙进了自己屋内,那黑暗房中传来了女人的惨叫,简直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贱人——泰格拉你这个贱人——” 昏暗房中,特兰朵躺在榻上,一阵痛苦大喊。鸿俊一见之下顿时色变,慌忙冲出去喊道:“根哥!根哥!不好了!是嫂子!” 莫日根:“……” 无论碰上谁,都不比在这村落里看见特兰朵震撼,特兰朵惨叫赫然一停,喘息道:“鸿俊?大狼?怎么是你俩?” 莫日根进得房中,二话不说,马上朝那年轻人下跪磕头道谢。 “这……两位快请起。”那年轻人颇有些不知所措,答道,“分内事,分内事,大夫被杀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 特兰朵惨叫道:“哎呀疼死老娘了——泰格拉呢?泰格拉在哪里!” “鸿俊!”特兰朵身边,一条鲤鱼突然弹了起来,喊道,“你们回来了!” 那年轻人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大叫:“鲤鱼会说话!” 房中一片混乱,特兰朵惨叫、鲤鱼妖嚷嚷、那年轻人吓得脸色煞白,鸿俊当机立断,喊道:“都给我安静!” 刹那房里静了下来,特兰朵咬牙忍着,发出小声的哼哼。 “嫂子你继续叫。”鸿俊忙道,“没说你。” “哎呀——要死啦——”特兰朵又用波斯语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骂,音节充满了“泰格拉泰格拉”的。莫日根马上道:“去烧水,疼了多少时候了?鸿俊,你会接生?” 鸿俊:“不会……” “方才你听见就往里跑,我还以为你会接生呢!”莫日根说。 “我不会接生但我会给孕妇看病啊!”鸿俊惨叫道。 鲤鱼妖说:“疼了三个时辰了!” “几个月了?”莫日根问。 “快九个月了。”特兰朵呻|吟道。 鸿俊与莫日根离开潼关时,特兰朵已显怀,且肚子隆起,两人一来一回,花了足足月余,屈指一算,虽未足月,料想也不至于早产。 莫日根额上满是汗,说:“嫂子,对不住了。这儿没有大夫,我就……” “快啊——”特兰朵惨叫道,“你要怎么做,随你了!赶紧把这讨债鬼给我弄出来……” 莫日根:“小哥,你去烧点开水。鸿俊留下,给弟妹真气,护住她心脉。” 鸿俊:“根哥你会接生吗?太好了!” 莫日根:“我……算会吧。” 特兰朵脸色苍白:“大狼,你以前给人接生过吗……” 莫日根说:“给马和羊接生过。” 特兰朵:“……” 鸿俊:“……” 莫日根朝鸿俊道:“你帮着点儿,羊水已经破了。” 鸿俊忙点头,按住特兰朵脉门,为她注入真气,特兰朵呻|吟声渐歇,鸿俊想起医书上所说,便道:“赵子龙,你去村上药店,找点儿人参过来。。” 鲤鱼妖蹦跶着出去了,鸿俊欲为特兰朵注入真气,却发现她打小修炼的不知是什么功法,似乎与阿泰的祆教法术乃是同源,对五色神光隐有相斥。换了凤凰真火,却是成功了。 “嫂子,你的真气很充沛。”鸿俊说,“别担心,能顺产的。” “啊……你是在夸我吗?”特兰朵呻|吟道,“可我平日里也不练功啊,泰格拉总说我懒……” 莫日根说:“再等会儿,忍忍。” 特兰朵朝鸿俊说:“哎呀妈呀,鸿俊,你这辈子,可千万别生小孩……” 鸿俊哭笑不得:“我生不出来,我是男的。” 鲤鱼妖找了人参过来,鸿俊以飞刀切片,让特兰朵含着,两人都紧张得发抖,莫日根说:“再给她点。” “够了。”鸿俊说,“塞一嘴容易噎着。” “泰格拉那混账呢……”特兰朵说,“我要打爆他的狗头!” 两人:“……” “你们是怎么撤下来的?”鸿俊朝鲤鱼妖问道。 鲤鱼妖连说带比画,是时那年轻人在外头烧着热水,又进来看看,补充了几句,两人方知特兰朵与鲤鱼妖也是才碰上没多久。 近半月前,李景珑让高仙芝派一队人,送特兰朵回长安去,奈何洛阳之战里,特兰朵被地脉一冲,动了胎气,成长得竟是比寻常更快,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尤其明显,一走到半路,便隐约觉得不对。 路途颠簸,士兵们恐怕担责任,特兰朵更吃不消,让他们走走停停,沿途在一个小村落处找船入长安,不敢再搭乘马车。 鲤鱼妖则驾驭精卫,在潼关前鏖战被击落,醒来时见战场上已经没人了,李景珑等人也不知下落,它四处找了一会儿,便跳进黄河,逆流而上。到得上岸时,忽见叛军攻来,屠了村庄。 好死不死,特兰朵与那伙士兵正在村内等船,叛军一来,守护特兰朵的士兵们顿时全逃了,特兰朵勉力挥鞭,抽死了几名叛军。更多的叛军与妖兽涌来…… 鸿俊:“……” 莫日根听得背上全是冷汗。 鲤鱼妖说:“然后我见实在没法了,就把你的龙鳞,让妹子用了。” “来了吗?”鸿俊问。 鲤鱼妖说:“来了只瞎眼的,一顿乱喷,当真是瞎眼的!还差点儿把我俩烧死了!整个村子全被它烧了!” 鸿俊:“那是荧惑。” 莫日根又问:“龙呢?” “烧完就回去了。”鲤鱼妖说。 鸿俊:“没朝你说什么?” 鲤鱼妖:“都没理我。” 特兰朵呻|吟起来,说:“真是……生死关头,还是多亏……子龙哥靠谱……” 莫日根:“……” 鲤鱼妖满怀希望地想与龙王套个近乎,结果荧惑本来就瞎,乱喷一气,险些把它和特兰朵也一起烧死,幸而特兰朵拖着鲤鱼妖,踉跄逃出了那村落。当天鲤鱼妖找到路边的一辆牛车,那牛还不知道数里外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悠闲地吃草,鲤鱼妖便套上牛车,拉着特兰朵,只朝着西走。是时天地一片晦暗,日出日落已不显,乌云笼罩,八百里秦川如永夜,鲤鱼妖偏离了长安的方向,一顿乱走,先是往南,正想折往西北时,特兰朵开始阵痛。 恰好此刻,吴家村中的樵夫发现了他们,便将特兰朵带了回来。特兰朵饥肠辘辘,鲤鱼妖又不敢说话,缩在特兰朵身边,被带到此处。 “这小娘子说……”那年轻樵夫道,“家乡风俗,随身带着一条鲤鱼,能让鲤鱼大神保佑,无病无痛,孕妇顺产,我还不知道它是妖怪……合着都是骗我呢。” “我才不是妖怪!”鲤鱼妖答道,继而声音小了下去,说:“我要化龙的。” 龙鳞被用了,龙王也没理它,险些把它做成了明火烤鱼,鲤鱼妖忍不住叹了口气。 特兰朵呻|吟道:“我这还有……给你吧……如今也用不上……” 鲤鱼妖说:“你收着罢,真的。” 特兰朵又开始痛了,于是便叫了起来,莫日根说:“可以用力了,嫂子,天亮前能生出来,使劲!” 特兰朵又开始喊道:“泰格拉!你这没心没肺的家伙!你知不知道,老娘为了你受了多少苦呐——” 弄璋之喜 白昼到来,关中大地宛若长夜。 阿泰跪在房屋前,哭得撕心裂肺,陆许与阿史那琼坐在李景珑身边,李景珑赤着半身,一身肌肉尽是血污,静静地靠在墙畔。 “下雨了吗?”李景珑闭着双眼。 “下雨了。”陆许说。 李景珑道:“我可能……撑不住了。” 陆许说:“有什么话你要朝鸿俊说,务必亲自说,我不会替你转达。” “我也不会。”阿史那琼冷冷道。 李景珑说:“这一路上,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战友。” 阿泰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已哭得快昏过去,那声音悲痛得只剩压抑的咆哮,断断续续。 “可我……也……看开了,太白兄说得对……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这浩浩神州,茫茫苍生,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 陆许与阿史那琼抬头,望向天际。 “只恨我不能替这苍生受苦……替他们勘破这生死,看淡活着时的执念、临死前的不甘……” 陆许无意中看了李景珑一眼,突然发现李景珑赤|裸的胸膛处,孔雀刺青微微地发着光。 “琼,你看。”陆许马上道。 阿史那琼转头一看,突见李景珑的心灯仿佛再次出现了,光芒十分微弱,在阿泰的哭声中,若隐若现。他污脏的脸庞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光,仿佛于临死之际,焕发出燃灯的神性。 “用力——用力——” “头出来了!嫂子!深呼吸!” “嫂子!”鸿俊抓着特兰朵的手,喊道,“用力!想想阿泰!大伙儿还等着你呢!” “啊——”特兰朵哭着大喊道,“啊——” 昏暗的天光来临,阳光躲在乌云之后,阿泰抱着特兰朵的长鞭,眼中带着泪水,怔怔望向那晦暗的天空。 伴随着特兰朵痛苦不堪的一声大喊,婴儿响亮的啼哭响起,如同为世间唤回了光明。 “生……生出来了……” 莫日根险些虚脱,鸿俊说:“剪刀呢剪刀呢?!赵子龙!” 鲤鱼妖手忙脚乱,说:“在这儿!” “烧一下。”莫日根筋疲力尽,说,“药材呢?” “这儿这儿。” 鸿俊已用村中药房的余药配好了止血散,剪完脐带,樵夫端着热水进来为婴儿擦洗,特兰朵呻|吟道:“我看下这讨债鬼……” 鲤鱼妖接过孩子,抱着给特兰朵看,说:“是个雄的。” 众人:“……” 特兰朵:“我喜欢……” 鸿俊心想小孩子好丑啊,刚生下来都这么丑吗?皱巴巴跟个猴子似的。但他还是昧着良心说:“真像阿泰呀,好可爱。” “睁着眼睛说瞎话。”特兰朵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怎么这么丑啊!天啊!我怎么生下这么个猴子?” 莫日根:“……” 鸿俊马上说:“长大以后就好看了。” 众人忙说对对对,又问名字起了吗,特兰朵一脸茫然,显然名字也没起,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生了个儿子,还被嫌弃长得丑。 婴儿不住哭,鸿俊抱着他,却说不出地开心,众人都是浑身汗,瘫在房中各个角落里,特兰朵生完后没力气了就这么躺着,最后还是把孩子放在榻上,让鲤鱼妖陪着他。 “你小时候应当也是这样。”鲤鱼妖朝鸿俊说。 鸿俊与莫日根并肩靠在角落,鸿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多半比他还丑呢。” 鲤鱼妖伸出手,让那小婴儿握着,婴儿哭了一会儿,便停了。莫日根朝特兰朵说:“有奶水吗?” “有吧……”特兰朵说,“别管了,大伯小叔们先歇会儿。” 鸿俊实在累得不行,一头朝地上一栽,便睡着了。 那个梦再次出现了,将他带往黑暗之中,梦里,他一身散发出绿色明亮的光辉,鬓角万羽齐飞,一身长袍战甲,拖着闪耀的孔雀翎,双手结不动如山法印,左手立于右手心上,左手掌心祭起四把旋转的斩仙飞刀。右手则释出五色神光,照向那幽暗之中。 李景珑则身披金色神铠,成为不动明王,手持智慧金剑,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双眼。 “鸿俊!” 一声大喊蓦然将他惊醒,鸿俊睡得正酣,刹那醒来时犹若断了呼吸般,脑海深处隐隐作痛。他尚且来不及看周遭,莫日根便一手揪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拖着站了起来。 “有敌人啊!鸿俊快醒醒!!”鲤鱼妖惊慌大喊,鸿俊一个激灵,看也没看清楚,马上转身推开五色神光,只听一声巨响,房屋倒塌,恰恰好自己抵挡住了垮下的砖墙。特兰朵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喊道:“快跑!” 紧接着就这么毫无提防,整座村庄接连崩倒,哭声、惨叫声顿时四起。苍狼载着特兰朵出来,吼道:“交给你了!”其时,黑云滚滚,竟是有成千上万的怪物,犹如大地上被翻起的泥泞,咆哮着朝他们冲来! “这是什么?”鸿俊喃喃道。 黑云翻飞,是时只见那魔气笼罩之下,又有黑气覆身、泥泞成躯的千军万马,沿途毫不留情地碾过大地,所过之处,犹如无数骑兵一同冲锋,人间顿被夷为平地! 带着特兰朵母子,鸿俊不敢再胡乱与敌人交战,双手释出五色神光,笼住两侧房屋,朝着中央狠狠一扯,木石卷来,形成砖墙,刹那抵挡住魔云进攻之势。然而后阵发出更为猛烈的咆哮,魔气犹如掀起了海啸般,推起大地上的泥土,令河流改道,仿佛将吞噬这一切。 天宝十四年四月廿二,安禄山、史思明联军破潼关,兵发长安,一路东来,势不可挡。 杨国忠走上大明宫前山峦,望向长安城外苍茫大地。极远处地平线上,黑云中仿佛藏有千军万马朝长安冲来。而骊山脚下的长安,则响起了声震四野的巨大钟声。长安城内,天子御军终于全军出动,六军共四万人众,纷纷离开长安,在城外平原排兵布阵。 “时候终于到了。”杨国忠低声说道,轻轻一扬眉,又说:“我就不送你了,李隆基陛下。” 在他的身畔,乃是一众被魔化的手下,梦貘业已肌肤龟裂,喘着气,身体近乎已无法再容纳这魔气。 “陛下……”梦貘说,“我不懂……我……不懂。” 杨国忠镇静地望向黑云的来处,答道:“有些事,强迫无用,唯有真心实意,方是最好的。你说,拿长安全城百姓、驱魔师们的性命与他换,他换不换?” “他不得不换,别无选择。”杨国忠转头一瞥梦貘,低声道,“不着急,我马上就会为你解除这痛苦,再稍候片刻……” 说着,杨国忠轻轻拈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她的表情。 长安城外,平原上,苍狼载着特兰朵发力狂奔,只见那黑云之中,一时涌现出千军万马,沿着大地,如同海啸般卷向长安城。先前他们寄住的村落中,几乎所有百姓都提前逃了出来,就连特兰朵的救命樵夫,亦不知去了何处。 平原上混乱无比,到处都是逃亡的百姓。 鸿俊找到了村里逃跑的百姓,黑云已近乎追了上来,鸿俊面朝卷地重云,低声道:“这是什么?!” 原本安禄山麾下的军队,竟已被魔气污染,变成了魔兵魔将,各个全身散发黑气,身穿叛军铠甲。 苍狼喃喃道:“他把自己的部下转化成了魔兵?!” 鸿俊放慢速度,百姓们从他身边经过,紧接着他左手抖开五色神光,幻化为巨盾,右手飞刀合一,化作陌刀。 苍狼吼道:“快走!鸿俊!你想做什么?” “你们先走!”鸿俊道,“带嫂子回长安!” 鲤鱼妖喊道:“鸿俊!鸿俊!” 苍狼知道鸿俊真想逃的话一定能脱身,特兰朵生产后身体虚弱,又怀抱婴儿,须得尽快撤离到安全区域,便转头吼道:“我马上回来接你!” 黑云倏然散去,退后,现出万马奔腾,百姓们哭喊着发足狂奔,鸿俊深吸一口气,以肩膀硬扛着五色神光,就这么撞了上去!旋即以他为一道弧,潮水般的魔兵瞬间翻倒,犹如奔腾大江中的岛屿、海啸中巍然而立的礁岩,冲锋的叛军军团被那巨力冲击出一道波纹! “那是什么人?”胡升率领六军,立于长安城城楼,看见眼前的一幕顿时震惊了! “他们想攻城!”神武军校尉大声道。 “不要出城!”太子李亨匆匆登上城楼,其时朝廷已吵成一团,安禄山攻破潼关,长驱直入关中不过三日。哥舒翰正从凉州急行军来援,郭子仪则率军往河北袭击安史联军后路,史思明队伍。这个时候只要六军守住长安,等待援军便可无虞。 “那是谁?”李亨望向远方如同海潮的大军中,以一人之力硬撼万军的战士,胡升喝道:“必须出去援救!” “胡统领!”李亨吼道,“无论是谁,他都活不了!” 叛军就像黑潮一般,蔓过长安东南、东北沃野,各部队飞速会合。苍狼在大军前线夺命狂奔,越跑越快,鲤鱼妖回头,喊道:“甩开他们了!” “他们想做什么?!”苍狼咬牙道,“要这么撞上城门?安禄山疯了?!” 鸿俊抵挡千军万马,只觉得冲击越来越多,一时如泰山压顶般,千万斤巨力天崩似的倾泄下来。 “我撑不住了!”鸿俊喊道,“我得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喊给谁听,这是真正的孤军奋战,百姓们自然早已跑了,没跑掉的也全在铁蹄下死光了。那翻涌的黑云先前停顿片刻,竟是蓄力,此刻几乎是全力以赴,轰然冲了上来! “我看见你了……魔种……” 鸿俊猛然抬头,喘息,那黑云幻化出半身,朝着他疯狂一攫。 然而在那魔掌未来之时,鸿俊便已抽身,双臂展开,一个翻身飞上狂奔的魔兵,一脚将其踹了下去,再驾驭那魔化的战马,于千军万马中狂奔而去! 长安城外陷入一片黑暗,白鹿踏空飞来,留下千万光点,苍狼抬头望去,一声狼嗥,白鹿顿时转头望向大地,惊喜道:“大狼!” 苍狼在平原上停下脚步,白鹿飞往山丘降落,同时化作莫日根与陆许,两人相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许半抱着伤重的李景珑,喘息道:“鸿俊呢?” 莫日根接过李景珑,问道:“他怎么了?” 两人各问各的,不及回答,阿泰与阿史那琼冲上那山丘。冲过面前高地,便将是长安城郊原,再过郊原就是护城河了!而那近十万魔兵,似乎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越来越近,黑云嘶吼,在将近半里开外,冲向山丘! 莫日根与陆许不再交谈,面朝潮水般的冲锋部队,阿史那琼与阿泰冲来,阿泰看见特兰朵的那一刻,险些晕倒在地。 “特兰朵!” “别说了!给我打仗去!”特兰朵一声大喊。 阿泰马上转身,与阿史那琼面朝那蜂拥而来的大军,其时鸿俊抢到奔马,朝山丘上冲来,喊道:“对不起!我挡不住了——!” 莫日根与陆许顷刻间化为苍狼白鹿,冲下山丘,鸿俊背后跟随无数魔化士兵,踏破大地与山河,隆隆巨响,冲向长安城前! “援军呢?”阿史那琼回头,怒吼道,“为什么不出兵增援——!” 城墙已依稀可见,上头守军林立,城门外全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守城官却丝毫没有开城门的打算,李景珑支撑着起身,颤声道:“鸿俊?鸿俊在哪里?我听见了……” “特兰朵!你先进城去!”阿泰喝道。 “要死一起死!”特兰朵怒吼道,“阿泰!给我守住这儿!” 阿泰:“……” 阔别重逢 苍狼与白鹿迎着乱军冲上,撞进冲锋阵中,再一个转身,跟随鸿俊奔跑,鸿俊抓住陆许的鹿角,翻身上了陆许背上,白鹿一声长鸣腾空而起,苍狼几步纵跃,冲上高地! “景珑!”鸿俊抱住李景珑,李景珑颀长身材消瘦不堪,顿时压在鸿俊身上。 “心灯……”李景珑颤声道,“心灯……” 鸿俊与众人转身,安禄山麾下魔兵赫然已近千步,驱魔师们却毫无退却之意,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幕。 莫日根拉出蚀月弓,沉声道:“长史,说话。” 李景珑双眼前血雾弥漫,只能依稀看见一道黑潮线朝着长安滚滚冲来。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陆许沉声道。 众人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叙旧,只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鸿俊约略描述了情况,担心地检查李景珑双眼。 “吞地兽。”李景珑听过后说道,“想借……吞地兽,直接冲上……城墙……” “下令罢,长史。”莫日根沉声道。 “守住……这里。”李景珑抱紧了鸿俊。 众人各自转身,面朝魔兵大军,阿泰施展飓风扇,莫日根起蚀月弓,陆许拉开拳掌,掌中现出白蓝色光芒。 阿史那琼双手指间持飞刀。 五百步。 鸿俊深吸一口气,释出五色神光。 李景珑说:“鸿俊,我的心灯……” 千军万马之声已轰然淹没了整个世界,化作他们耳畔的巨响,李景珑低声祈求,却无人再听见他在说什么。 三百步、两百步、百步、五十步—— 一声龙吟平地而起,天际阴霾瞬间一扫而空,冰霜龙息瞬间掠过,所有人顿时大叫! 裘永思驾驭玄冥,飞过战阵,喊道:“我来了——!” 刹那间黑潮涌向高地,玄冥一口靛蓝色的冰霜龙息扫过整个战场最前线,最前方冲锋的魔兵顿时被冻结、碎裂,其后前赴后继的更多魔兵悍然冲了上来!蓝色龙息扫来,惊天动地,黑潮前端瞬息成冰,浩瀚战场上,魔兵越堆越多,在那龙息的寒冷力量之下重重融合,顷刻间垒起了一道巨大的冰墙! 冰墙犹如闪光的万里长城,直面冲锋大军,接连冲击之下巍然不动,巨响连声,魔兵密密麻麻地挤了上去,互相踩踏,却丝毫不退! 裘永思落地,山河笔一挥,喊道:“终于赶上了!长史?你怎么了?!” 众人抬头,只见玄冥喷过龙息之后便拔高,飞走,莫日根当机立断道:“撤!回守长安!” 冰墙阻住了撞上来的魔兵,却阻不住翻滚的黑云,安禄山之声咆哮着涌来,鸿俊一手架住李景珑胳膊,正要喊出撤退时,魔气瞬间笼罩了城外战场。 一瞬间万籁俱寂,唯独李景珑之声低低响起。 “……我愿以带罪之身,赎清此生罪孽,只求心灯再临……” “景珑?!”鸿俊产生道。 紧接着,李景珑抬起一手,他的双眼业已失明,口鼻溢出鲜血,全身伤痕累累,赤|裸上身,心脏处却亮起白光。 那白光愈发炽热,照亮了黑暗,紧接着,高大的神祇在他背后浮现,顶天立地! 燃灯法相再现,光曜万里,李景珑左掌立,右掌平,灯印朝身前推出,刹那一道温柔的白光破开暗夜,安禄山发出痛苦的狂吼,黑云飞速撤回,退回冰雪巨墙之后! “景珑!”鸿俊大喊道。 李景珑再难支撑,一瞬间倒在了鸿俊怀里。 魔兵、黑云,飞速退去,陆许眼力了得,马上喊道:“大狼!正中央!” 在那天空之中,浮现出一张由黑气聚集而成的面孔,莫日根立刻弯弓搭箭,以蚀月弓射出一箭!那一箭平地飞起,射向乌云,带着万丈金光轰然穿透了云层,一声巨响,魔气爆散,黑暗退却。 然而魔气只是飞卷着退后,直退到十里之外,并未消失。 “不行。”莫日根说,“只有一把法器,力量不够!” 城门处终于响起钟声,长安城洞开,鸿俊道:“快走!” 众人方转身,疾入长安。 城门处,李亨匆忙下来,所有人都看见了驱魔师们抵挡十万大军的一幕,当即蜂拥而来,将他们围在中央。 “让路!”鸿俊抱着李景珑,朝众人大喊道。莫日根不由分说,在城中化作苍狼,在前方开路,载着鸿俊与李景珑,回到了驱魔司中。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淋得众人浑身湿透。 驱魔司还是老样子,一切从未变过,似乎更有人留守,鸿俊撞进厅堂的一刻,马上将李景珑放下,跪在他的身前,侧耳去听他的心跳。 “经脉受损。”陆许跟在后头,说道,“你留下的保命药都让他吃下去了!” 鸿俊马上道:“先给他化瘀血的药!” 驱魔司外的喧哗声闹得要冲破了门,却无人能进来,裘永思快步上前,为李景珑把脉,鸿俊则按着他的胸膛,将真气源源不绝地输进去。陆许带得药过来,片刻后,李景珑蓦然张口,一口瘀血喷了出来,洒在胸膛上,喷在鸿俊身上。 那紫黑色的瘀血一清,李景珑顿时又开始极慢地喘气,气若游丝,但心跳已恢复了过来。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鸿俊道。 裘永思一脸茫然:“我怎么知道?我也刚来!连你都不知道么?” 鲤鱼妖:“我也不知道!我是后来与他们会合的……” 鸿俊:“没问你!” 陆许:“大狼!最后那一箭奏效了吗?” 莫日根:“没有吧!你问我我问谁去?” 特兰朵:“泰格拉你这混账!平时说得那么好听,次次都扔下我……” 阿泰:“我的儿子啊——” 阿史那琼:“……” 门外传来李龟年的声音:“雅丹侯在吗?!你们回来了?” 李白:“还是喝酒去吧……” 信差:“李景珑出来接旨!李景珑呢?” 其时厅中已七嘴八舌,乱成一团,陆许在询问莫日根蚀月弓来历,阿泰与特兰朵抱头痛哭,鸿俊着急给李景珑治伤,最后是阿史那琼出去开了门。 “你俩!自己人!进来!”阿史那琼让李白与李龟年先进来,又朝那信使说,“雅丹侯现在没法去见你们皇帝老子,信差来一个杀一个,滚!” 阿史那琼带两人进来,李龟年一见李景珑重伤,顿时吓了一跳,场面于是更混乱了,莫日根被吵得头晕脑涨,说道:“等等——等等!” 众人便静了。 “鸿俊,你还得多少时候?”莫日根说。 李景珑脸上恢复了少许血色,鸿俊说:“伤得太重,元神剧耗,恐怕得有一段时间醒不来了。” 鸿俊握着李景珑的手指,凑到唇边轻轻地亲吻。 莫日根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上一次昏了多少时候?”鸿俊说,“会比上一次时间更长。” 上一次,李景珑全身经脉尽断,昏迷了足足五天五夜,这次他强行驭使心灯,心灯之力尚未走遍全身,直接从心脉释放出去,将心脉震得支离破碎,幸得陆许将他救回来后,便把鸿俊留下的所有续命药一股脑儿给李景珑喂了下去,方能续上七日性命不死。 众人便静了,阿泰逃出来的一路上,心全在特兰朵的安危上,没想到李景珑竟如此严重。其余人才来,唯独阿史那琼与陆许方知李景珑情况危险。 但鸿俊没有哭,也没有绝望,只是轻轻地抚过李景珑的额头,低声道:“辛苦了。”说着又望向莫日根,低声说:“你看,他就是这样,虽然把自己折腾得很惨,但总想保护大伙儿。” 余人眼眶刹那全都红了。 莫日根知道,这话是鸿俊不久前在路上,自己朝李景珑下的评价所作的回答。 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反叛,这一路上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死的死,伤的伤,但渐渐地走到了这里,驱魔司中所有人仍旧安然无恙。唯独李景珑此刻变成了一个废人,失去意识,昏迷在榻上。 他用一种强大的执着,哪怕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用这信念,守护了此处所有的人。 “得有人不停地为他注入真气。”鸿俊说,“守护他的心脉,等待心脉修复。” “轮流罢。”陆许说。 鸿俊答道:“我先陪着他,两个时辰以后换你,陆许。” 陆许点了点头,鸿俊便将李景珑抱起来,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瘦得简直可怕,自打洛阳一战后,他便一日接一日地消瘦下去。较之鸿俊第一次将他抱到平康里的沉重,如今已轻飘飘的,将近九尺身材,却仿佛不到百斤。 “喂。”鸿俊小声,朝昏迷的李景珑说,“咱们回家啦。” 他抱着李景珑,出得厅堂,众驱魔师听到这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几乎无人不哭,裘永思抑着泪水,紧紧攥着拳头。莫日根以拳抵在鼻前,强忍悲痛。陆许则走出厅去,靠坐墙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出神,大声地喘息着,任凭泪水涌出。 “真好啊。”阿泰哽咽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呢……” 特兰朵不住淌泪,倚在阿泰肩头,就连阿史那琼亦坐着,不断哽咽。 “风急天高猿啸哀。”李龟年唱道,“渚清沙白鸟飞回……” 众人一时各流各的泪,那并非绝望与愁苦,而是鸿俊道出“回家”二字时,大伙儿内心的触动,欣喜、不易、激动、悲伤……种种情感,交织在一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沧桑的声音道。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鸿俊在房中,握着李景珑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李景珑消瘦如柴的拇指上,戴着鸿俊给他的金扳指,两人的手指间,闪耀着五色神光,世界一时安静无比,大得如此空旷,又小得犹如只有他们两人。 驱魔师们倚靠在厅堂各处角落,泪水渐干,李龟年的歌声,在再次相聚的一刻,就像在他们中间升起了长夜中的火焰,令周遭黑暗中隐藏的狼群,渐渐退去。 “你还会作这等诗。”裘永思笑道。 李白答道:“一位老友,杜甫所作。” 李龟年摘下神火戒,放在案上,朝阿泰说:“师弟,想必现在你更需要它。” 阿泰点了点头,接过神火戒,双手合掌将那法器挟在掌中,喃喃念了句祈言,再将它珍而重之地戴上。 “我们走了。”李白说道,“天子移驾大明宫,着我与龟年护送。” 所有人瞬间便心里打了个突,阿史那琼皱眉道:“那狗皇帝想逃?” 莫日根马上摆手,示意不要多言,李白自然也不能回答他们,与李龟年告辞。 “大伙儿先歇着。”莫日根拇指与食指揉捏眉心,吩咐道,“稍后去个人替鸿俊,都需要休息,管他什么魔,先睡再说。” 众人便暂时散了,唯独刚回来的裘永思满腹疑问,却不便多问,起身出得院外,观察天色。 “这恐怕得完蛋。”裘永思自言自语道,“魔气如此鼎盛。” 其时,陆许在井里打了点水,躬身猛灌了一通,背后莫日根说:“给我也喝点儿。” 陆许将碗递过去,莫日根仰脖一口气喝了,仿佛灌烈酒一般,足喝了三碗水,方出了口长气。 “好了。”莫日根说,“一去几个月,我就知道要坏事。” 陆许依旧是那冷淡的表情,答道:“事后这么说有屁用,不说有人连性命也险些交待在毒蛇嘴里了。” 莫日根苦笑,继而一怔道:“你怎么知道?你和鸿俊……再见面也没说几句话啊?” 裘永思道:“得,你俩就先别互相拆台了,说说怎么回事罢。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信没收到?”莫日根说。 先前驱魔师们每过一段时间便往江南送信,起初裘永思看信还是正常的,到了洛阳就出事了。然而那时,裘永思为了协助伙伴们作战,开始习练降龙仙尊的一项功法,正值紧要关头。待得到消息,匆忙北上之时,李景珑经脉已被焚毁。 裘永思竭尽全力,赶到长安城前,一见势头不对,马上用掉了龙鳞,召唤出玄冥,替长安挡得一时攻势。 “修什么法术修这么久?”莫日根皱眉道,“这种时候就别卖关子了。” “降龙仙尊历代禁法,召唤逐层凶蛟。”裘永思解释道,“正如龙鳞能从塔内召出龙王一般,蛟也能召唤出来。但不能时常使用,且异常凶险,我恐怕大伙儿抵挡不住,才冒险练了这法术。” 莫日根闻言眉头稍稍舒展开些许,若当真如此,说不定这一仗还有希望。 命定之人 “轮到你们了。”裘永思说,“长史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日根望向陆许,心灯失去,再失而复得,骤见之下,他也充满了疑问。 “那天他在潼关外留下,为我们抵挡安禄山。”陆许说,“我是后面冲进去,想带他走的……” 数日前,潼关外,李景珑持剑,指向已成魔的安禄山时,那无边的黑暗里,魔气缠绕了他的全身,且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爹、娘……” 李景珑全身被魔气腐蚀,刹那间黑色的筋络蔓延到他的脸上,手臂上黑气斑驳,魔气近乎破皮而出。他的衣衫爆裂,胸膛处,鲲神留下的法印光芒渐暗淡下去。 “坠入黑暗罢——”安禄山的咆哮声道,“释放你的苦楚……” 李景珑一时面容狰狞,抬眼望向安禄山,现出奇怪而诡异的笑。 “我……想起了一件事……”李景珑道,“赌一把,就赌一把罢……” 安禄山瞬间怔住,李景珑吃力地说:“鸿俊告诉我,若体内出现魔气,那……有些法器,就会有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智慧剑骤然感应到持剑之人被魔气所控,在那黑暗中爆发出一阵金光! 李景珑调转智慧剑,骤然刺向自己的胸膛,顷刻间智慧剑剑身消失,化作他掌中的光,刺入了他的心脉中。 “看来,智慧剑一直都在……只是……不听我的……使唤……这下……总算……来了……” 安禄山正将魔气源源不绝地注入李景珑心脏,在智慧剑的力量下,黑暗顿时疯狂地燃烧起来,而李景珑正手握那金光,强行按向自己的胸膛! “李景珑!”陆许一声怒吼,双掌白光爆射,朝着李景珑背脊一印。 刹那在陆许的法力之下,智慧剑被震出,安禄山的魔气仿佛恐惧无比,“唰”的一声退后,轰然卷向天边。 李景珑智慧剑脱手,摔在地上,整个人朝前扑倒在地。 “后来我们一路逃进潼关。”陆许说,“长安的御使认为兵败是高仙芝、封常清所为,当场斩了二人。刚行刑结束没多久……” 莫日根接话道:“叛军就又打过来了。” 陆许一点头,说:“大伙儿就一路逃,后来的事儿,反正就这样了。” 莫日根与裘永思沉默良久。 “如果那时放着他不管。”陆许道,“也许安禄山会遭到重创……但李景珑心脉一毁,当场就会死去……” “好样的。”裘永思朝陆许笑着说,“小陆你当真做得漂亮。” “你做得对。”莫日根说,“到现在我仍觉得,要击败安禄山,不能单靠他自己。” 陆许冷淡地说:“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答应了鸿俊,无论如何都会让李景珑活着。当然,鸿俊也答应了我,无论如何,都会让你活着。我去看看他们。” 陆许转身离开,莫日根转头,注视陆许背影,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 “有多少胜算?”莫日根道。 “全无。”裘永思准确地切入了要点,答道,“除非六器齐聚,我建议咱们先一步撤离长安,找全法器,回来再战。” 莫日根喃喃道:“不可能。” 裘永思道:“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你看这神州,自上古以来,每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哪一次不是伏尸百万,流血遍野?你想要最终的胜利,还是想逞一时之血气?长史短时间内想必不会醒了,你下不了决定,我来,纵被后世千万人唾骂,驱魔司临阵脱逃,又如何?” 莫日根沉吟片刻,目光挪向别处,答道:“我倒不怕下这个决定,而是……这一路上,鸿俊教会了我许多。” 说着,他转头直视裘永思双眼,答道:“事实上你、我、阿泰,最初都是为了当个驱魔师而来,目的也许有别,谁不是做好了顾全大局的打算?” 裘永思很有耐心,一句不吭,只听莫日根说。 “路上若我们弃百姓于不顾,先一步入长安。”莫日根说,“就不会撞上特兰朵,阿泰势必就失去了他的一切……正是鸿俊的一念之差,如今驱魔司才得以保全。” “一切都在这一念间。”莫日根认真道,“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灭。” “你不会再遇上同样的情况。”裘永思说。 莫日根说:“世间就没有一种办法,既能顾全大局,又守住每个人的未来么?” 裘永思本想说“没有”,但他不禁因此想到了许多,想到了镇龙塔,想到了坚持入塔的李景珑,想到鸿俊那无比坚定的信念。 “掩护全城百姓平安撤退。”裘永思最后让步道,“现在我们还差三件法器,找齐之前,无法与安禄山一战。” “那可不一定。”莫日根沉声道,“加上智慧剑,我们手中已有一半……” 裘永思说:“事实证明,在这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你还不懂不动明王的意思?为什么当年来到驱魔司的,恰好就是咱们?” “等等……”莫日根万万没想到,裘永思竟是仅凭转述的信息,便推测出了驱魔的关键! “是我猜的意思?”莫日根说。 裘永思约略一点头,沉吟半晌,而后说:“在那之前,你毫无办法,屋里躺着那个就是例子,好好想想罢。” 莫日根沉默不语,裘永思点点头,随手一拍莫日根肩膀,与他错身而过离开。 鸿俊双手合十,掌中握着李景珑的手掌,李景珑的表情十分安详,胸膛上,孔雀刺青渐渐明晰起来。 陆许道:“我来罢。” “我睡会儿。”鸿俊疲惫不堪道,“谢谢你,陆许,要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许交代了李景珑再次受伤的过程,而后道:“你说他们怎么都这么蠢。” “咱们不也挺蠢的么?”鸿俊无可奈何地趴在榻畔,低声道。 陆许沉默片刻,而后又说:“他会醒的罢?” “会的。”鸿俊枕在榻边,说,“我相信,希望我还能和他说句话……” “他知道了。”陆许说。 鸿俊:“知道什么?” 他的意识趋于一片混沌,陆许说:“那件事。” 鸿俊低声道:“我早就原谅他了。” 陆许又说:“可他不知道。” 鸿俊没听到陆许所说的后半句话,便已困得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换了阿泰,鸿俊刚要说话,阿泰却一手覆在鸿俊手背上,戒指红光流转,说:“他们正等你吃饭。” 鸿俊点了点头出来,厅内摆了食盒,余人正等鸿俊,上首之位正空着。鸿俊一来,大伙儿明显都等不及了,各自开动。 “咱们什么时候弃城跑路?”鲤鱼妖说,“要逃就得赶快了。” 鸿俊:“谁说的?” 鲤鱼妖说:“大狼和永思说的。” 陆许:“……” 鸿俊望向众人,莫日根千算万算,竟忘了与裘永思在院子里交谈时,旁边水塘里还有条鲤鱼! “没说想逃。”裘永思说,“只是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尚未确定。” 陆许说:“随你们罢,反正老大现在不知死活……” “谁说的!”鲤鱼妖叫嚷道,“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没说你!”众人齐声道。 特兰朵:“是说长史吧?你条鲤鱼成天抢什么老大当?你能当官吗?” 阿史那琼:“嫂子,你还是去奶娃吧,先别说了,听莫日根和永思的。” 特兰朵:“凭什么我不能听?你找死啊!” 阿史那琼马上不说话了,鸿俊笑着说:“小宝贝睡了吗?” 特兰朵:“睡了。” 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便轻松了些,莫日根便道:“各位。” 李景珑不在场时,驱魔司中便由莫日根说了算,自打大明宫一战前兵分两路后,莫日根便默认成为了驱魔司的副使,而镇龙塔一战后,大伙儿也都承认了听莫日根的。 鸿俊知道裘永思向来聪明,无论李景珑还是莫日根主事,都会问过他意见,便说:“如果这是你们俩决定的,那我没有异议,大局为重吧,只是……长安百万百姓,能救的话还是……” 莫日根说:“只是设想。但现在的我们,实力并不差。” 较之先前驱魔司的鼎盛时期,现在少了李景珑这拥有克制魔气最强法宝的主力,却补上了两名极为强大的生力军。 “阿泰拿到了神火戒指。”莫日根朝众人解释道,“可用戒指降神。真火明光,一定程度上也能驱逐魔气。” 接着,裘永思说:“我修习了驭蛟之术,虽耗力甚剧,但短时间内驾驭蛟龙,想必问题不大。” “有了他俩。”莫日根说,“这一仗未必就输,最理想的情况是让安禄山暂且退兵,争取时间,找回不动明王的另三件法器。” “找到以后,要怎么合一呢?”鸿俊又问。 “这倒没想过。”莫日根挠了挠头,答道。 陆许朝鸿俊递了个眼神,意思是看吧,自己都没想好。 鸿俊:“……” 莫日根思虑确实差了李景珑一截,但眼力却是没有问题,当即朝陆许说:“你那什么眼神。” 陆许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众人:“?” 陆许:“不动明王六器,为什么一件在鸿俊身上,另一件又在你身上?下一件会在谁身上?又为什么要分开给你们?这简直是在捉弄人罢?” 裘永思解释道:“我想,这正是不动明王的安排。” 众人愈发疑惑,都看着莫日根与裘永思,等待他们的解释。 莫日根迟疑良久,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也不一定对,你们就先听听。鸿俊,还记得我朝你说过,是谁向咱们送出了报到信么?” “还是我来解释罢。”裘永思接过话头,简单直白地说,“信我不知道是谁送的,基于某种原因,通过某种法术,我们都收到了信,而每一封信,对应被不动明王他老人家选中的一个人。” “我、镇龙塔。”裘永思说,“不过鸿俊,你拿错了。” 鸿俊:“啊!” 莫日根说:“我,孤峰。” 陆许:“啊?还可以这样解释?” “长史,智慧剑。”莫日根说,“已经到手了。” 陆许说:“那也就是说,你、永思哥、鸿俊、长史、阿泰……都是被祂看上的?!” “我们都是不动明王的继承者。”裘永思说。 “等等……”鸿俊说,“为什么选择我?我本来就是天魔啊?” “这不重要。”莫日根说,“总之祂选了你。” 阿史那琼说:“我和小陆呢?” 陆许皱眉道:“数字不对,哪怕不算特兰朵,加上我与琼,也是七个人了。” 莫日根说:“有两个可能,一是长史确实用不了,连智慧剑在内的另外四件法器,将在你、琼、阿泰、永思的身上。” 裘永思说:“第二个可能,则是……” 裘永思一手扶额,莫日根的表情极其古怪。 鸿俊:“???” 这感觉就像不动明王在分猪肉,大伙儿讨论着谁会拿到一般。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裘永思又道,“但是……记得咱们来驱魔司的第一天,长史带着咱们参拜狄公画像时的情形么?当时在场的……就是六器传人。” 众人转头,望向厅堂墙壁上,狄仁杰的画像。 莫日根忙示意裘永思作罢:“算了,还是别说了,我实在没法理解……这个推测。” 陆许满腹疑问,望向鸿俊,鸿俊说:“记得啊。当时就长史、我、根哥、永思、阿泰,没啦?” “还有一个……”莫日根实在不想再说下去了。 鸿俊带着疑惑的目光,扫了一圈,突然驱魔师们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最后落在了案几后的鲤鱼妖身上。 而鲤鱼妖还张着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悬挂着慢慢放进嘴里。 鲤鱼妖:“?” ——卷四不动明王终—— 大厦将倾 天宝十四年六月十三日。 案件:逃亡。 难度:天字级 地域:长安城 涉案:安禄山(天魔) 案情:六月初八,潼关告破。天魔西来,人间都城岌岌可危。不动明王六器尚缺,心灯持有者李景珑骤遭重创,驱魔司须掩护长安百姓,李唐皇室,尽快撤离长安。 裘永思、莫日根、陆许、阿史那琼、阿泰、特兰朵、鸿俊、鲤鱼妖,众人饭后开了前所未有的一次会。 “我们逃到哪里,安禄山就会追到哪里!”鸿俊在厅内踱步,说,“没有用的!离开长安就安全了吗?!” 驱魔师们都看见了安禄山化身黑云,滚滚而来的场面,哪怕他们逃往汉中平原,或是入蜀,该来的还是会来,潼关告破后叛军一路西进直取长安,又何曾有片刻停息? “不错。”裘永思答道,“虽不愿承认,却终究如此,若不在此处一杀天魔气焰,哪怕我们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它追上。” 特兰朵皱眉道:“它到底想要什么?” “人命。”阿泰解释道,“人死前的恐惧、怨气、戾气等等,俱是它的粮食,它要一切的活物,遭受痛苦所散发出的戾气。” “凡人得撤,咱们得战。”裘永思在地图上圈出长安城中的几个据点,说,“首先,得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皇帝,顺便带上重伤的长史离开,无论送往哪儿。鸿俊,你与他们最熟,你去。” 鸿俊知道大家特地做了安排,更明白他不想离开李景珑。 “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鸿俊说,“与大伙儿并肩战斗。” 厅内沉默片刻,最后大家纷纷“嗯”了声,鲤鱼妖说:“我和大家一起。” 鸿俊朝鲤鱼妖说:“赵子龙,我有话想对你说。” 大战前夕,鸿俊这么开口,突然让众人都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 裘永思马上道:“哎!各位,这可不是去送死,鸿俊你给我悠着点儿。” 鸿俊马上道:“我也不想送死好吧!” 阿泰笑着安慰道:“虽然长史没法参战,哥哥们可也不是省油的灯嘛。” 鸿俊:“……” 裘永思又笑着说:“打起精神,咱们达不到长史那境界,拿命去拼,这会儿呢,大家的目标很明确……” 裘永思的目标确实非常明确,作战目的也只有两个字:活着。所有的撤退计划,都将驱魔司得以保全为前提。 “鸿俊尤其别想着牺牲自己。”裘永思道,“捆妖绳在你身上。” “同意。”余人纷纷道。 “根据咱们手里有两件法器。”莫日根又说,“兴许利用长安地形,咱们可以先将这场撤退战当作捆妖绳与蚀月弓的尝试……” 于是短短片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议定了简单对策。鸿俊本来几乎完全不抱希望,没想到大伙儿群策群力,现在竟然感觉到,隐隐约约,又有了与安禄山对抗的勇气。 “那么余下的。”鸿俊皱眉道,“最重要的一件事……” “说服他们撤离。”莫日根道,“我陪你进宫走一遭。” “我有种预感……” “什么预感?我们会死吗?”鸿俊与莫日根穿过长廊,低声交谈。 “不。”莫日根低声道,侧头望向廊外雨水,嗅了下雨水中传来的血气,答道,“你们汉人说否极泰来,我总觉得,咱们正在渐渐地翻盘,说不定,局势快逆转了。” 一声闷雷炸响,暴雨瓢泼,在那黑暗中直倾下来。这铺天盖地的雨水中,竟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兴庆宫外,从屋檐到地面、从白玉砖台到腾龙雕栏、从瓦墙到内城护城河中,俱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暗红色。 血雨越下越大,从兴庆宫扩散开去,漫延到整个长安城中。 “御驾亲征——待朕御驾亲征——” 苍老的声音振聋发聩,然则在那主殿周遭,已再无多少人聚集,六军上万将士走出校场,怔怔看着地面流淌的血水。内侍快步冲来,在台阶上猛摔一跤,继而滑倒下去。 李亨率百官入殿,吼道:“李景珑再不觐见!就不必来了!” “太子殿下,李景珑昏迷不醒,已无法出战……” 李亨刹那停步,望向身后高力士。高力士上前,低声与李亨交谈,余下官员各个面现恐惧。 “报——” 李亨进殿前的最后一刻,探马加速来报,百官顿时一阵慌乱,高力士怒道:“谁放进来的?!反了!还有没有规矩!” 按理军情探马绝不得入兴庆宫,前线情报,须得先呈兵部尚书,再由兵部尚书匆忙呈上,然则现如今战况紧急,李亨已顾不得这么多。只见探报冲到暴雨前跪下,高力士马上拔剑,护住李亨,以免来了奸细。 “哥舒翰老将军率军勤王!”探报竭尽全力大喊道,“刚过潼关,便遭叛军夹击!营中副将反叛,将老将军一并……一并……绑到了马上……” 李亨听到这句的瞬间顿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百官近乎不相信自己的双耳。 “……交、交、交给了叛军……”那探报颤声道。 “报——驱魔司副使莫日根带孔鸿俊觐见——” 来得太迟了,李亨脑海中昏昏沉沉,颤声道:“怎么会……哥舒翰老将军他……怎么会……” “驱魔师在何处?!”高力士问道。 “已带到正殿……” 是时,天子一传再传,莫日根终于无法再推,只得带着鸿俊往兴庆宫走一遭,两人本该往金花落,中途却被截住,带往兴庆宫正殿,告知退兵事宜由太子殿下全权负责,于是莫日根便与鸿俊匆匆过了长廊,进入正殿。 时值太子与群臣恰好从殿外迈进来,一时李亨浑浑噩噩,进殿顷刻,抬脚时竟是在门槛上一绊,整个人朝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下去!是时文武官员正魂不守舍,竟无人反应,上前来扶。唯独刚从侧门入殿内的鸿俊一见不对,忙道:“殿下!”说着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搀李亨,李亨这么一绊,刹那朝鸿俊扑地跪下,幸而被鸿俊一扶,膝盖尚未着地,众臣一见这场面,竟犹如李亨在朝鸿俊下跪般,瞬间全部魂飞魄散,慌张上前。 莫日根与鸿俊不由分说,一人一边将李亨架着,架到台阶前,还要再上时却被李亨推到一旁,紧接着,李亨颓然倒在台阶前。 高力士忙道:“让殿下休息会儿。” 官员们本就惶恐无比,更骤然得知哥舒翰被俘的噩耗,当即人心惶惶,也是一哄而散。 “殿下。”莫日根道,“臣有话说。” 李亨抬眼,望向莫日根,莫日根始终直来直往,李景珑昔时被困镇龙塔中时,李亨已与这年轻人打过不少交道,然而每一次从这厮口中,听见的都不会是好消息。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李亨靠在台阶上,浑身湿透,喘息着道,“雅丹侯呢?我要见他。” 偌大兴庆宫主殿内竟是空空荡荡,外头守着稀稀落落几名士兵,殿内唯鸿俊与莫日根守在太子身畔,此刻若莫日根欲出手报母族村中之仇,轻轻松松便能了结李亨性命。 然则莫日根也在李亨身边坐了下来,与他一同望向外头。 “安禄山究竟是什么?”李亨颤声道。 “早告诉过你了。”莫日根沉声道,“当初若愿听长史之言,何至于有今日?” 李亨:“……” 李亨犹记得两年前,杨贵妃寿辰前后,李景珑便坚决要求取缔安禄山,削去藩镇,撤出河北百姓,拟做足准备,与安禄山一战。奈何李隆基、李亨俱低估了局面的严重性。 “我错了!”李亨无助道,“我错了行了罢!我承认!雅丹侯呢?!我要见他!”到得后来,李亨几乎是朝莫日根咆哮道。 “已经晚了。”莫日根冷冷答道。 驱魔司中,李景珑躺在榻上,突然醒了。 “鸿俊……在……哪里……”李景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道。 陪在榻畔的人是阿史那琼,阿史那琼登时有点不知所措,说:“长史?鸿俊与莫日根进宫,我这就让……” 话未完,李景珑却又闭上双眼,不住抽搐,阿史那琼当即喊道:“陆许!陆许!” 陆许睡得一会儿便被叫醒,匆忙来到房中,阿史那琼握紧李景珑一手,诧异道:“他怎么了?” 陆许瞬间上前,侧过手掌,按在李景珑额头,然而刹那李景珑额上焕发白光,一股强悍的力量,弹开了他的手。 “有人在令他做梦……”陆许道,“是谁?这股力量……” 陆许心脏狂跳,背脊一阵发寒,这天底下论梦境,极少有人能比自己白鹿的力量更强,然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李景珑竟沉浸了梦里,无法挣脱!自己更无法窥探! “造梦、读梦的行家可不仅仅只有白鹿。”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陆许背后响起,阿史那琼瞬间起身,正要出飞刀时那男人却伸手凌空一化,阿史那琼顿时被拦到一旁。陆许面朝那男人的顷刻,感觉到一股柔和却又浑厚的力量张开,自己就像个初生的婴儿,在这宏大的梦境乱流中,近乎无法自主。 那男人一头黑色长发飞扬,眼上蒙着黑色的布条,脸色英俊而白得近乎病态,一身黑袍。 陆许想起了鸿俊曾经的描述。 “你是鲲……鲲神……” “不错。”袁昆低声道,“此乃庄周梦蝶之术,现在,莫要吵醒了他,接下来,有一半法术需要你的协助。” 李景珑沉睡之中,意识不断远离,周遭景色瞬间变幻,回到小时李家大宅之中,他面朝头顶的香樟树,一脸迷茫,记忆仿佛发生了某种错乱。 “李景珑。” 袁昆与陆许站在他的身后,九岁的李景珑转过身,瞬间吓了一跳。 “你们……你们是谁?” 陆许眉头深锁,低声道:“记得我么?” 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抬头打量二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渐渐变得更迷茫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我是谁?这是哪儿?” 袁昆缓缓道:“你常为自己犯下的错而自责,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改变既成的事实,你不曾想替狄仁杰下手,诛杀鸿俊,更不曾想与他就此分离。” 小李景珑刹那间想起了所有的往事,颤声道:“对……这是哪儿?鸿俊呢?” “现在。”袁昆沉声道,“安禄山已到长安城外,魔种与魔气,将彻底结合,在这一天里,诞生新的天魔。” 小李景珑声音稚嫩,带着不合时宜的老成与怒气,喝道:“不!我不会让他成魔!我们一路已经走到了这里!” “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袁昆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冷静,“燃烧你的元神,将心灯催动到极致,借此分离出第二枚火种。用这枚火种,为他再铸三魂七魄,替代他体内的魔种。” 一墙之隔的巷外传来马车声响,孔宣与贾毓泽谈话声传来,正值孔家搬家之日,袁昆沉声道:“开始罢。”继而与陆许转身,消失在夏夜黄昏朦胧的光线之中。 血雨铺天盖地,越下越大,城中人心惶惶。 “要么全死在这儿。”莫日根沉声道,“要么从今天下午就开始撤离,驱魔司为你们断后。” 鸿俊说道:“我们会回来的,殿下。” 漫长的沉默后,李亨终于道:“吩咐下去,召集文武百官,到金花落外听旨。” 金花落,那银杏树凋零枯萎,阴影重重,外头士兵喧哗无比。 李亨带着莫日根与鸿俊穿过长廊,到得御花园外,只见六军卫士围住了内宫,人声鼎沸,李亨吼道:“大胆!谁让你们在此喧哗?!” 军人不敢违拗太子,只得纷纷退去,李亨带兵多年,终究镇住了这群武人。 “他们想做什么?”莫日根说。 李亨一瞥两人,没有回答。 “人呢?”李亨到得金花落外,见零星几名官员以及高力士正等着。 “就这么点人了?”李亨颤声道。 高力士说:“陛下要亲征,殿下,这……” 鸿俊转身面朝金花落,庭院中竟依旧传来乐声,李龟年还在,尚未离开,不待内里通传,鸿俊已抬脚迈了进去。 “鸿俊?”杨贵妃道,“是你吗?孔鸿俊?” 鸿俊怔怔看着金花落中央榻上的李隆基,李隆基一身金铠,面南而坐,手持天子剑,口中念念有词。头盔放在一旁,他苍老无比,满头白发,手上、脸上尽是黑斑。 莫日根跟上,站在鸿俊身后。 “你来了。”李隆基说,“李景珑。” 鸿俊:“……” 鸿俊回头看莫日根,再转头看李隆基,隐隐约约生出不祥预感。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鸿俊眯起眼道。 “两年前。”杨贵妃泫然道。 “你哥呢?”鸿俊不禁又问。 “这事儿与他没有关系……”杨贵妃颤声道,“大哥不是妖怪!鸿俊!你不能怪他!” “我知道没有关系。”鸿俊答道,“生老病死,乃是天道。” “朕没有老!没有老!”李隆基倏然间歇斯底里,怒吼道,“召集六军!随我剿去太平公主!牡鸡司晨!这江山!绝不容毁在她们手中!” 莫日根也看出,李隆基竟是痴呆了。 皇室迁都 鸿俊就这么静静看着李隆基,对这名老人充满了陌生感,毕竟三年前,他在骊山行宫中见天子亲征,远远不像今日这么老态龙钟,每次来到金花落觐见时,李隆基虽渐现颓老之态,却也不像眼下如此明显。 鸿俊在医书上读到过,人间有病症老来昏聩,被称作“失魂忘语症”,时而将回忆统统忘得干干净净;时而脾气暴躁,不问缘由便独断专行……而李氏一族自李渊起,偌大皇族中,便似乎常出现家族病史。 杨国忠纵有通天之能,人间天子乃紫微星托生,一条妖蛟也决计无法毒害人皇。 “李景珑。”李隆基朝莫日根一指,缓缓道,“你往黄河去,召那黑龙出来,为朕助阵。” 莫日根不答,眯起眼仍在思考,李隆基突然大怒,吼道:“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不臣之心!尤其是你!李景珑!来人——!给我拉下去——” “陛下息怒!”杨贵妃慌忙拉着李隆基袍袖,李隆基欲持剑斩鸿俊二人,却又重重跌坐回去,只不住喘气。 “父皇!”此时李亨带着一众官员进了金花落,李隆基怒道:“兵呢?!朕让你去点兵!” 李亨身后大臣零零落落,只有一名高力士说得上话,余下俱是些近臣内侍,以及大理寺黄庸,六军统领竟无一人在场。 鸿俊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两年未见,李隆基竟已接近众叛亲离。更何况稍微有点眼色的大臣也能看出李隆基病重,一世英杰,临到老时,竟只有一个杨玉环守在身边。 然而想到被斩首的高仙芝与封常清,此刻他面对李隆基,竟是再同情不起来。 “雅丹侯病重。”李亨朝众人说,“副使莫日根承诺,会尽力掩护全长安的百姓撤离。” 黄庸万万没想到,当初被所有人一致不看好的李景珑与驱魔司,在这国难当头时,竟成为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李亨又镇定道:“各位,不妨现在马上安排,全部撤离长安。” “撤去何处?”高力士哆嗦道,“长安就不能守了么?” “守不住了。”莫日根沉声道,“愿留的请便,就以亲征之名,请六军护送皇室暂时迁都。” 李亨深呼吸,说:“且先兵分两路,朝廷迁往灵武,等待郭子仪将军回来勤王;六军护送陛下,撤入巴蜀。” 黄庸忍不住道:“若安禄山渡黄河而来,又当如何?” “那便再撤。”李亨冷冷道,“撤往凉州,直至李景珑醒来,能妥当对付安禄山为止。” 灵武距离长安不远,有黄河天险守护,撤往西陲,是最好的办法。然而若驱魔司收拾不下安禄山,叛军再度西来,就只能撤往凉州了。再撤,则只能撤出关外……众臣想到此处,不禁心生一股荒唐感。 “朕要亲征……”金花落中榻上,传来李隆基颓老之声,众人却只得充耳不闻。 “动身罢。”李亨一瞥中榻,目光扫过杨玉环,冷漠说道,“孔鸿俊,你答应我,定守护父皇撤出长安。” 鸿俊倒是不担心李隆基,毕竟他虽然老了,却还是紫微星,妖怪再怎么样也不敢直接攻击他,便“嗯”了声。众臣纷纷散了,李亨正要离开时,杨玉环却说:“殿下请留步,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鸿俊正要请杨玉环动身,闻言便停下脚步。 “弃都城而去,宗庙、社稷怎么办?”杨玉环道,“若安禄山效法董卓,李唐宗庙一朝尽毁,你父皇他日九泉之下,如何见列祖列宗?” 李亨被杨家欺压已久,归根到底仍因杨玉环,杨国忠派系方在朝中得势,如今老父失魂忘语,虽情知不与杨家相干,乃是自然现象人力不可违,却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减轻几分对杨玉环的厌恶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李亨沉声道,“李家列祖列宗,还被你们这群妖怪斗法羞辱得不够么?!” 杨玉环闻言色变,鸿俊听不下去,正要出言劝阻之时,杨玉环却一改温婉神色,厉声道:“太子殿下若疑心我是妖怪,不如令驱魔师一试便知。若我身为凡人又如何?” 李亨心中郁火已到了极限,瞬间以手按太子剑,鸿俊马上转身,挡在杨贵妃身前道:“太子殿下!” 李亨沉着脸道:“让开!你是谁的部下,自己心里清楚!” 鸿俊丝毫不让,莫日根却以一手按住太子手背,冷冷道:“殿下。” 六军喧哗,尽将“妖孽作乱、毁我大唐江山”挂在嘴边,杨家与军中所积矛盾更是日久,李亨则早就动了杀杨玉环的心思。 “这天底下,如今只有她在伺候你的老父亲。”鸿俊说,“你拔剑试试看?” 驱魔司中个个都是硬骨头,莫日根、李景珑等虽硬气,却终究是红尘中人,来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鸿俊,李亨才总算见识了。忽想起从前听说过,杨家与孔家素有渊源,这口气只得硬生生吞下。 杨玉环站在鸿俊身后,丝毫不惧,冷声道:“祖宗的灵位,须得迁走,否则来日不仅你父,连你也无颜见地下先祖。” “派人去办……”李亨朝莫日根说道。 杨玉环又道:“凌烟阁先烈灵位,也须得一并取走。” 李亨闭上双眼,深呼吸,按着剑柄的手不断发抖。 “我去吧。”鸿俊朝杨玉环道,“你让皇帝准备出发。” 杨玉环又道:“宫中、民间,各大臣家眷、妇孺等,须得派内侍护送,否则乱军之中,兵荒马乱,恐怕横受折辱。” 李亨沉声道:“我写一手谕予你,着人去办,还有没有?” 杨玉环静静看着李亨,气氛紧张无比,许久后,杨玉环方轻轻地说道:“没有了,你爹尚清醒时,从来便是属意你的。曾经一应水火不容、唇枪舌剑,俱着落我大哥头上,乃是我杨家挑拨离间,致使处处排挤,横生枝节。” 鸿俊听得心里突地一跳,杨玉环这话未免充满不祥之意,仿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亨仿佛明白了什么,转身离开,不再多说,临出金花落前,杨玉环最后说了一句:“这么多孩儿中,你爹谈起你时,总是不一般的。他这一生……” “我会孝顺他的。”李亨没有再让杨玉环说下去。 “一言为定。”杨玉环又道。 莫日根朝鸿俊使了个眼色,杨玉环低声道:“可惜今日没有准备糕点予你吃了,鸿俊;昔年孔大夫救了我性命,如今竟又是他的孩儿救我一命,只不知何日方能偿还你孔家的恩情。” 鸿俊安慰道:“会好的,贵妃,动身罢。” 杨玉环召来内侍,搀扶老迈的李隆基往后殿去,鸿俊与莫日根穿过花园出来,鸿俊说:“我去凌烟阁。” “还去什么凌烟阁?”莫日根有时候当真受不了鸿俊,答道,“随口答应一句,去不去有关系吗?这火烧眉毛的。” 鸿俊欲言又止,莫日根每到这紧要关头,总觉得自己不懂鸿俊,然而日渐相处,往往又总觉得鸿俊以他独有的原则与执著,仿佛用简单的双眼,窥破了世间太多的大起大落。话到嘴边,反而又再三斟酌,收了回去。 “好罢。”莫日根最后说,“快去快回。” 鸿俊点头,说:“回去照看好景珑,一送他们出城我就马上回来。” 鸿俊与莫日根在御花园中别过,分头前去办事,凌烟阁在兴庆宫西北,昔年大唐江山初定,李世民建此二层小阁楼,内里供奉开国功臣画像与灵位,后历任国之重臣又时不时被请入供奉,然则到了武周定址神都洛阳,已不再在意凌烟阁。如今则是蒙尘的两层小楼。 鸿俊以飞刀斩了锁,走进那光线昏暗的楼中,正要取下画像时,背后忽一个声音道:“怎么不陪着你相好的?” 鸿俊一声惊呼,转过身时,竟见青雄依旧是那模样,站在朦胧日光下,半身赤|裸,穿一条深棕色长裤。 “青雄!”鸿俊万万未料,会在此刻碰上青雄,快步上前,一时仿佛回复了昔年的小孩儿心思,只想往他身上扑。然而刚跑出一步,便觉怪不好意思的,说,“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青雄背光的身影周遭仿佛发出柔光,说,“你爹让你回曜金宫去,今日便放下人间,跟着我走,你走不走?” 鸿俊有太多的话想问他,未想青雄却先发制人,重提此事。 “我快死了吗?”鸿俊突然问。 青雄端详鸿俊,他的眼光,与往昔浑然不同,仿佛透过鸿俊,在看另一个人。 “你从小就是很聪明的。”青雄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你心里从来都记得。” 鸿俊没有回答,哪怕连青雄现在看他的眼神,他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许多年前,与他有着手足之情的父亲——孔宣。鲲神能预知未来,想来也能推断他的生死,也许青雄今天前来,正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我爹呢?”鸿俊突然问。 “他说,你不跟他回家。”青雄微微地笑了起来,说,“他不想再见你了。” 鸿俊怔怔看着青雄,青雄又长吁一口气,如同放下心头大石,良久后说:“鸿俊,你长大了。” 鸿俊沉默以对。 青雄又说:“你说放下就能放下,选了李景珑,就永不回头。你与你爹当年,果真像极了。如今的你不再是当年被重明赶下太行山,哭哭啼啼的你了。后悔当初这么想来人间不?” “不后悔。”鸿俊微微一笑,答道。 青雄伸出手,挑起鸿俊的下巴,沉吟良久,最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 “从此,你得一个人走了。”青雄又道。 “我从来就是这么想的。”鸿俊答道。 青雄刹那散开,化作无数光点飞散,席卷,渗出凌烟阁去,这二层阁楼顶端,坐着一名身穿火红王袍,头发犹如燃烧的烈焰的王者,一双金曈望向远处,正朝长安蔓延而来的滚滚黑云。 驱魔司中庭,陆许将昏迷不醒的李景珑抱上车去,突然停下动作,望向巷内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中年人身影。 驱魔司内,正在讨论战术的裘永思等人亦突然停下声音,纷纷起身。 “你是怎么进来的?”裘永思眉头深锁,冷冷道。 “锁门符乃是根据镇龙塔中空间符所改。”杨国忠好整似暇,微微一笑,“对旁的人来说兴许是结界,又如何挡得住我?” 众驱魔师顿时如临大敌,暗地里运起法术,杨国忠却已看穿了他们的动作,笑道:“上回大明宫中,各位高招层出不穷,已把我给打垮了,要将我抓回镇龙塔去,不必再大动干戈,仙尊只要出手,我是逃不掉的。” 说着,杨国忠随意一瞥池塘边的鲤鱼妖,鲤鱼妖瞬间弹跳出水,一路小跑,躲到裘永思身后。 “獬狱。”裘永思反而笑了起来,抖开手中折扇,站在一群驱魔师身前,揶揄道,“你这捅出来的娄子,可不好收拾呐,你似乎不大了解我,我这人总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譬如你觉得我今天一定不会将你缉拿回塔,我偏偏就得动手。” 说着,裘永思一手抖笔,答道:“无论你再说什么,今天是绝不可能放你走的。” 裘永思笔锋中瞬间淌出如同流水般的发光符文,一刹那绕着杨国忠全身,开始旋转。 杨国忠负手而立,却十分自信,说道:“再做个交易如何?” 阿泰冷冷道:“上回跟你做了笔交易,差点就被你坑得倾家荡产,可不能再信你了。” “将我扣住。”杨国忠说,“若再不信我,随时把我抓回塔去罢了。” 话音落,裘永思的符文已“嗡”一声成形,朝着杨国忠收束,化作三道蓝色光环,将他牢牢捆住。 杨国忠被这么一捆,顿时一个趔趄,往前跪倒在地。裘永思手中持符,眉头深锁,那道符无论如何贴不上去。而只要符纸一贴,降龙法阵发动,杨国忠就会被直接传送回镇龙塔里,再逃不出来了。 “动手啊!”陆许催促道。 杨国忠沉声道:“你贴上这符,兴许便错过了解救你同伴的机会。这还不算,一命还一命,现在将我扔进镇龙塔深渊中,可就再无人能救你性命了,裘、永、思。” 裘永思拈着那符的手指轻轻发抖,几次欲贴上杨国忠额头,然而最后,他鬼使神差地收起了符纸。 “说吧。”裘永思道。 “带我与鸿俊去见安禄山。”杨国忠道,“鲲神的计划注定将失败,只有我能救他。” 陆许:“……” 众人面面相觑,杨国忠望向陆许,内情就连裘永思也不知道,所有人转向陆许,陆许颤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鲲神的计划?” 杨国忠沉声道:“如今的安禄山拥有至为强大的力量,它从这场战乱之中汲取了近乎过量的天地戾气为己用。但没有魔种,它始终无法留住魔气,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始终看见的,是魔兵、魔将,以及滚滚黑云。” “如此,正因它吸纳的戾气转化为‘魔气’后,必须释出,否则便将逸散。它仍然需要鸿俊身上的魔种。” “继续说。”裘永思冷冷道。 “要为孔雀大明王进行‘再铸’,便须把魔种取出。”杨国忠跪坐在地,缓缓道,“魔种已与鸿俊的三魂七魄相连,强行取出,将伤及三魂七魄,令其随之灰飞烟灭,鲲神的计划,乃是以李景珑所用心灯,先分离魔种,将孔雀大明王残破的三魂七魄还原为纯能量法力,第三步,则是再铸其魂魄。” 陆许脸色已变得铁青,喃喃道:“獬狱。” 杨国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朝孔宣所提的办法,只是魔种一旦脱离鸿俊的身体,魔气便将强行从安禄山身上被吸走,届时,鸿俊周遭将被这三千噩梦、生死戾息、无尽舍离所包围,天魔将真正诞生,谁能保证,李景珑的心灯之力,足够突破这魔气?” 裘永思喃喃道:“獬狱,你始终没有死心,你真正想要的,只是鸿俊身上的魔种而已……” “不错。”杨国忠道,“让我与鸿俊合魂。我将吞噬他的魔种,汲取魔气,那一刻到来之时,我将带走魔种,你们再铸鸿俊三魂七魄,而我……” 裘永思说:“你也将招来天劫。” 杨国忠:“不错……强大的魔气涌入时,能令我突破蛟身,化而为龙,天劫也将随之降临……” 裘永思:“你也许将在天劫下灰飞烟灭……” 杨国忠:“也许将成功渡劫为龙……” 裘永思与杨国忠对视,驱魔司中庭内寂静无声。 搭救稚童 一炷香时分后。 “我押安禄山赢,赌一百两。”阿史那琼说。 “我押安禄山。” “我押獬狱。”裘永思面无表情道。 莫日根回到驱魔司时,一时竟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杨国忠跪在一旁,驱魔师们则大大咧咧在案前赌钱,当真眼前一黑。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莫日根望向被符文捆着,跪坐在地的杨国忠,又望向躺在一侧的李景珑,当真无言以对。陆许将过程说了,莫日根一脸难以置信,望向裘永思。 “你信他?”莫日根眉头深锁道。 裘永思抬眼瞥莫日根,两人彼此对视。莫日根道:“獬狱坑了咱们多少次?!他说的话能信?狐妖案、战死尸鬼王案、大明宫、镇龙塔……”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杨国忠自若道,“对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人来说,谋害你们性命,又有何用?昔年孔宣一念之差,拒绝了我的提议,若早听我一言,何至有今日之患?” “他在说谎。”陆许突然道。 这话一出,杨国忠脸色顿变,众人蓦然转头,注视陆许。 陆许起身,来到杨国忠身前,直视他的双眼道:“当年你朝孔宣的提议,可是不管鸿俊死活,只想把魔种分离出来,自己成龙飞升而去;而魔种一离体,鸿俊势必三魂七魄尽毁。缺少至关重要的法宝,你要怎么保护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杨国忠眯起眼,喃喃道,“这不可能,当时只有我与孔宣议定此事……” 沉睡中的李景珑睫毛微一动。 秋夜,小雨淅淅沥沥,渐有凉意。杨国忠从孔家离开,到得前院时,转头看了内里一眼。 “那么星儿怎么办?”贾毓泽焦急的声音说道。 小李景珑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侧耳听见孔宣与贾毓泽对答。 “须得以法宝,为他重铸三魂七魄。”孔宣答道,“让魔种就此分离。獬狱所言不错,这是唯一的办法。” “用什么法宝?”贾毓泽急迫地说道,“你兄长又怎么会舍得以涅槃之力,协助星儿重铸?” “他会的。”孔宣说,“我已经送出信去,令二哥替我搜寻尚在人间的上古法器。” “獬狱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贾毓泽心乱如麻,在房中踱步,沉声道,“你们曜金宫与他是世仇。” “那只是大哥!”孔宣道,“毓泽,听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不会把星儿交给他!”贾毓泽答道。 “……我们去找这件法宝,找到以后,按獬狱的计划,为星儿重铸三魂七魄……” “不!”贾毓泽打断道,“我绝不会将星儿交给他!” 其时房外一声清响,孔宣夫妻马上转头,孔宣警觉道:“谁?” 房外廊前,小鸿俊一身雪白的单衣短裤,光脚站着,满脸疑惑地望向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马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上前拉着鸿俊回房,示意他尽快进去,小鸿俊低声道:“你是谁?” “别问。”小李景珑火速答道,催鸿俊上榻,自己将被子一掀,睡在里榻,与他并肩而卧。不多时,贾毓泽推门进来,房内一片黑暗,小鸿俊则安静地躺着陷入熟睡,贾毓泽并未上前,关上门离开。 长安城内刮起腥风,下起血雨,鸿俊从凌烟阁快步离开,将怀中画卷尽数堆进木箱内,李隆基离城的队伍业已准备好,内侍尽数被遣散,人间帝皇披铠佩剑,在那高头大马上,竟已有些坐不稳。 “铲除奸妃!” “杨家伏法——!” 喧哗的六军将士围聚宫前,一时声威已至鼎盛,十年来,杨家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业报终于到了尽头,皇帝昏庸,遭到杨贵妃操纵的传言愈演愈烈。封常清、高仙芝之死乃是边令诚促成,而边令诚更是昔年杨国忠一手提拔,安禄山坐大,潼关沦陷,帝君仓皇逃亡,眼看大唐面临覆国之危,这账最终自然都算在了杨家头上。 “都别吵了!”鸿俊喝道。 高力士面如土色,畏缩不前,躲在鸿俊身后,此刻宫中内侍已被遣去护卫百官眷属,六军面临哗变危机。然则就算内侍仍在,不过是一群略通武艺的太监,又何尝能与上万名军人相比? “随朕——亲征——”李隆基之声响起,六军中刹那静了。鸿俊一见李隆基出面便知要糟,果不其然,上万人目不转睛,盯着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人间天子。 鸿俊回头看车队,杨玉环与韩国夫人上了车,兴庆宫中兵荒马乱,守护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竟只有自己一人。 “出发吧。”鸿俊站在李隆基身前,面朝禁军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挡着,却无人敢上前,目光先是从李隆基身上落到车队上,再落到他身上。 神武军统领排众而出,到得鸿俊面前,询问道:“雅丹侯呢?” “他在掩护长安百姓撤离。”鸿俊简短答道,“走不走?” 那统领名唤陈玄礼,与胡升乃是同级,鸿俊以前跟随在李景珑身边时见过他,他也见过鸿俊。长安城中几次诛妖,俱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然而六军中也知道,李景珑这伙人不是好惹的。 陈玄礼见驱魔司只派来一人,显然有恃无恐,斟酌再三,终于放弃了打算,抬手下令。鸿俊翻身上马,守在车队旁,跟随李隆基出发。 血雨铺天盖地,六军将士一言不发,纷纷上马,被淋得浑身湿透。鸿俊有意地落后些许,见马车揭开车帘,里头露出杨贵妃侧脸。 “杨家人都撤走了么?”杨贵妃问道。 鸿俊:“……” “我请太子将他们带到宫中,与陛下一起走。”杨贵妃蹙眉道,“大哥没有来,他们都没有来。” 鸿俊不知该说什么,转眼间卫队已出兴庆宫,他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但他们一定已经离开了……” “替我看看去。”杨贵妃说。 “我的职责是守护陛下。”鸿俊说,“这是驱魔司为我分配的任务。” 杨贵妃坚持道:“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们恨的,无非是我。去罢,鸿俊。将这个交给管家。” 鸿俊沉吟片刻,策马上前,正要询问陈玄礼时,陈玄礼却始终等着,朝他交谈。 “你的职责是什么?”陈玄礼说。 “守护皇室。”鸿俊道,“杨家人……” 陈玄礼道:“孔鸿俊,驱魔司受陛下、太子殿下统领,奉天家之命,我以为你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鸿俊打量陈玄礼,没有答话,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众人行进在大街上。 “杨家不是天家。”陈玄礼冷冷道,“太子的命令,若是与杨家的命令相违,你待如何抉择?” 鸿俊:“你……” 陈玄礼沉声道:“回答我!我知道你们驱魔师神通广大,但若真欲一战,也别欺人太甚!” 鸿俊沉默良久,而后答道:“景珑听皇帝的。” “你看看陛下!”陈玄礼从马上倾身,蓦然揪着鸿俊衣领,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现在还认得清谁?” 鸿俊喘息不已,陈玄礼又道:“回答我!” “听太子的。”鸿俊最后说道。 陈玄礼这才放开鸿俊,鸿俊说:“我去找杨家人。” “我再问你一句。”陈玄礼说,“杨国忠的真身是妖怪,是不是?” 鸿俊蓦然转头,望向马车,再注视陈玄礼。 鸿俊:“是,但其中内情……” “我只问你是不是。”陈玄礼沉声道。 鸿俊不说话了。陈玄礼又问:“虢国夫人也是妖怪,是不是?” “但贵妃不是!”鸿俊已隐约感觉到杨家处境的危险,怒道,“放过她罢!你们皇帝身边只剩下她了!” “若非杨家这群妖孽作祟!”陈玄礼沉声道,“吾皇何至于落到如今众叛亲离的境地?” 鸿俊手持令牌,沉声道:“我会追上你们,陈玄礼,你有胆子就在我回来之前动一下贵妃试试。” “你当真要与奸妃合谋,助纣为虐?”陈玄礼说,“想想清楚。”鸿俊则不待他多言,便策马而去。 秋高气爽,长天杳阔。香樟树下,树干垂下两条绳索,拴着个木板,随着风轻轻晃动,小鸿俊坐在秋千上发呆。小李景珑匆匆过来,放下手上的书,跪到秋千前,抱着小鸿俊,侧过耳朵,隔着薄薄的衣服,在他小胸膛上听了听。 小鸿俊:“??” “你信我么?”小李景珑说道。 小鸿俊问:“信什么?” 小李景珑答道:“将你的魔种取出来,再用我的法宝,重新给你做一次三魂七魄。” 小鸿俊问:“会很痛吗?” 小李景珑摇摇头,却带着迟疑,黯然道:“也许。” 小鸿俊注视小李景珑,末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小李景珑牵起他的手,趁着两家没人,带他从后门溜了出去。 “你有什么法宝?”小鸿俊穿着木屐,在巷里奔跑,小李景珑回头,答道:“心灯,不是我的,借回来用的。” “不用还吗?”小鸿俊又问。 小李景珑:“……” 长安入夜,雨水瓢泼,鸿俊纵马穿行于长安街道,来到杨家门外,内里早已空了,无数宝物胡乱堆叠,古董、字画、珠宝,就这么扔在暴雨下。 “有人吗?!”鸿俊抹了把脸,喊道。 空空如也,鸿俊捡起一幅画,扔进厅内,再次上马,在长廊、后院、花园内骑马穿行,再找不到活人,想必早已各自逃亡。他深吸一口气,想回驱魔司看一眼,但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就想起了另一户人。他当即出了巷子,拐过两条大道,进入另一条小巷。 “有人吗?”鸿俊撞进一户人家,见门半开着慌忙下马往里间去。这是陈子昂后人的家,鸿俊匆匆进了房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人一小孩,那人乃是段氏。小孩见鸿俊来了,只做了个“嘘”的手势,说:“别吵醒了我娘。” 鸿俊在他还是婴儿时便见过数面,一别数年,没想到竟是这么大了,当年第一次来寻找陈家后人那天,这孩子将近一岁,如今三年过去,已是有四岁。 鸿俊道:“怎么还在睡觉?赶紧出城去……你没事吧?” 他伸手去摸段氏额头,段氏却已浑身冰凉,不知何时死了。 鸿俊:“……” 鸿俊本不知为何想起心灯原本的主人,正打算带来令牌,若段氏尚未出城,交予她带着孩子去避难,没想到却看见了面前一幕。原来段氏入秋时染了风寒,渐一病不起,幸而手上有些银钱使用,便由左邻右里每日煎汤送药,代为照顾。直至三日前安禄山大军围城,长安城中百姓开始逃亡,一夜间整坊逃得干干净净,再无人看顾这娘俩。段氏久病不愈,到得弥留之际,竟发起高烧,烧了一夜后便即撒手人寰。 这孩子在榻畔坐着,饿了便吃些灶台上的冷馒头,尚不知母亲已死,只以为她睡着了。 鸿俊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劝这孩子,说时迟那时快,院外竟是一声巨响,孩子吓了一跳,鸿俊又快步奔出,察看天色。 血雨停了,瞬时狂风大作,黑云再次涌来。 孩子问:“妖怪要进城了么?” 鸿俊一个翻身,上了房顶,朝远处眺望,只见黑云滚滚,开始入侵长安。 “听谁说的?”鸿俊问。 孩子答道:“他们都这么说。” 鸿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陈奉,我知道你,你是我家的恩人。” 鸿俊:“……” 陈奉自言自语道:“我娘说,你和李长史时常接济我们,让我好好念书好好做人。” “你才多大。”鸿俊低声道,“就念书了?” “我认得好多字了。”陈奉说,“你是来带我们走的么?我去叫娘醒来。”说着就往里头跑,摇晃段氏。 鸿俊不忍地闭上双眼,陈奉连着叫了一会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叫声里带着哭腔,紧接着又有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没时间了。”鸿俊一阵风进去,抱起陈奉,陈奉喊道:“我娘还没起来!” “她死了。”鸿俊想到母亲,蓦然万千悲痛,一齐涌上心头,抱着陈奉上马,陈奉瞬间大喊道:“没死!她没死——!” “她死了。”鸿俊重复道,他抱紧了陈奉,不顾他大喊大叫,纵马冲出了小巷。整个长安一片混乱,到处都在设法出城,城外玄冥筑起的冰墙已垮塌,远处更传来吞地兽的嘶喊。 刹那城中犹如末日到来,陈奉喊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听话!”鸿俊朝陈奉喝道。 陈奉顿时被吓得不敢作声,瑟缩在鸿俊怀中,不住发抖。鸿俊驻马西市,偌大一个西市早已空空荡荡,犹如废墟一般。他想将陈奉交给杨贵妃,然而眼看六军情况,颇不安全,只得带回驱魔司去想办法。 庄周梦蝶 夜幕温柔地笼罩了长安全城,小李景珑牵着小鸿俊,穿过废巷,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上有锁拴着,李景珑捡了块砖,几下把锈锁砸了,带着小鸿俊进去。 “这是哪儿?”小鸿俊问。 “这是在过去里,你身上魔种苏醒的地方。”小李景珑说,“跟我来。” “魔种。”小鸿俊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来到厅堂内,面朝狄仁杰的画像,小李景珑朝画像跪下。 狄仁杰的画像闪烁金光。 “还未到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李景珑。” 小鸿俊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不住退后,小李景珑转头看他,目中带着恳求。小鸿俊读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相信我。 小鸿俊慢慢地走向壁画,怯怯问道:“你是谁?” “孔雀大明王。”那声音说,“你早已不再认得我了,可我仍认得你……” “我不是孔雀大明王。”小鸿俊答道,“我爹才是。” “千年的轮回与转生。”那声音道,“你父亲早已脱出了这无尽的轮回与宿命,如今魔种在你身上,孔雀大明王的力量,亦随之过渡到你身。可笑他自以为挣脱了宿命,又何尝不是进了另一个因果循环的圈中?” 小李景珑当即一摆,喘息道:“我错了,不动明王,我想赎回……我曾犯下的错……” 鸿俊抱着陈奉纵马驰骋,在颠簸之中不断接近驱魔司。 大地不住震荡,驱魔司众人却在厅堂内自顾自地喝茶。杨国忠沉声道:“时候已到,你们还不出战?” “出不出战是我们说了算。”莫日根道,“轮不到你开口。” 杨国忠:“……” 裘永思说:“阶下之囚,就给我好生待着。” 杨国忠无论怎么设计,都算不到自己居然被这群小孩儿给摆了一道,一向老谋深算的他顿时惊慌失措起来,颤声道:“你们在等什么?” 陆许答道:“你有什么资格发问么?” 杨国忠审视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李景珑身上,说:“你们在等他醒来?” “没有啊。”裘永思一脸无辜地说,“但我不想告诉你,什么时候出战,由我们决定。” “你……”杨国忠开始挣扎,怒道,“放了我!” 其时驱魔司大门洞开,鸿俊骑着马直接就这么冲了进来。 “鸿俊!”众人忙起身,鸿俊抱着陈奉入内,陆许道:“这谁?” “心灯的主人。”鸿俊喘息道,“陈子昂的后人。” 陈奉一脸惧怕,审视厅内众人,又见杨国忠,马上道:“奸相!”说着上前去,“呸”的一声。 “他家人呢?”莫日根知道有这么一家人,李景珑也交代过,自己不在长安时,让莫日根常去探望,但莫日根每次都是放下钱就走,现在不见段氏,马上猜到了也许已遭遇不测。 鸿俊没有回答,陈奉想起死去的母亲,当即又哭了起来,莫日根便朝他招手道:“过来。” 陈奉十分害怕,特兰朵便伸手,将他拉了过来,陈奉还想挣扎,然而特兰朵刚生过小孩,身上自然而然地有着母亲与哺乳的气息,令陈奉安心了些。 鸿俊看了杨国忠一眼,走近他身前。 陆许朝鸿俊使了个眼色,让他与自己到走廊里去,与他低声耳语,鸿俊双目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厅内杨国忠的背影。 “不。”鸿俊马上道,“我不会接受他的条件……” 陆许带着鸿俊往一旁再走几步,沉默地注视鸿俊。 鸿俊低声说:“魔种就在我的身上,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爹的使命是:带着魔种而活,最终成为天魔,再由不动明王出面,将天魔净化掉。他逃避了这个使命,现在轮到我了,我不能再逃跑。” 陆许喃喃道:“但是,鸿俊,这一次,我想死去的不会是你。” 鸿俊顿时皱眉,陆许又道:“你相信自驱魔司相识那天起,过去已注定的命运,就已发生了改变么?” “什么意思?”鸿俊听得一头雾水,答道,“我不明白。” 陆许说:“鲲神将长史送回了过去。” 鸿俊:“……” “送回了一个,你们曾经相识的过去。”陆许缓缓道,“让他去完成这个时光的轮回。” 梦中,小李景珑爬过墙,低声道:“绸星!” 小鸿俊抬头,见骑在墙上的李景珑,小李景珑将梯子放下,他便爬了过去。 “又找我做什么?”小鸿俊明显有点口不对心,见小李景珑手里空空如也,问,“吃的呢?” 小李景珑递给他一个食盒,两人便坐在星夜下,鸿俊只顾吃,李景珑在旁看着。鸿俊晚上吃了太多,实在是吃不下了,却仍勉强往嘴里塞。 小李景珑颇有点儿苦恼,小鸿俊总算将那盒点心吃完了,说:“你怎么啦?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 “我……”小李景珑皱眉道,“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小鸿俊:“???” 小李景珑说:“我找不回我的法宝,它好像丢了,又好像还在,若有若无的,它不愿意出来见我。” 小鸿俊疑惑道:“丢在哪儿了?” “就在我的身体里头。”小李景珑牵起小鸿俊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答道。 小鸿俊伸出手,摸了摸小李景珑的胸膛。 昏暗天空下,远方大地阵阵震荡。 “这不可能……”鸿俊道,“他回到了过去?” “是的。”陆许说,“鲲神以庄周梦蝶术,令他回到了以前。” 鸿俊剧烈喘息,注视陆许双目。 “回到一切都尚未注定之时。”陆许说,“一旦过去被更改,现在,也将改变,若他能成功,一切便将迎刃而解。” “天魔会消失吗?”鸿俊皱眉道。 “我不知道。”陆许摇头道,“所以,现在大伙儿都在守护着他,等候他的醒来,心灯已经回来了,但鲲神说,至关重要的一步,还没有揭开。” 震动声越来越近,大地轰声雷动。鸿俊回头注视熟睡的李景珑。 “来不及了。”鸿俊本来只是将陈奉送到驱魔司,不料却听到了这些,说,“我去护送皇帝出城。” “我与你一起去,鸿俊。”裘永思出外,朝鸿俊说道。 鸿俊要推辞,莫日根却说:“外头局势未明,恐怕有危险,多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鸿俊正要与裘永思离开前,杨国忠却道:“鸿俊,我有几句话,想朝你说。” “回来再说罢。”鸿俊答道,“你就不管你妹妹了么?” “她还活着?”杨国忠突然道。 鸿俊:“你……” 忽然间,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说:“劫数将近,带她回来罢,或是替乌绮雨,亲手杀了她。” “别与他废话。”裘永思道,“疯疯癫癫的。” 杨国忠望向鸿俊与裘永思,目光中似带着深意。 裘永思去牵马,鸿俊快步进了房中,跪在熟睡的李景珑身前,侧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等我回来。”鸿俊捋了下李景珑额上的乱发,转身离开。 西城门外,吞地兽排开,齐声嘶吼。玄冥筑起的冰墙不到一日,已在大雨的冲刷之下消融、瓦解。大地抬起,成为斜坡,逐渐与城楼平齐。 无数魔兵借着这斜坡冲上城楼,冲进长安,冲过长街,六军则誓死奋战,胡升率人守卫长安正门,陈玄礼则带兵不断抵挡长街上魔兵攻势! “敌军进城了!”士兵怒吼道。 “驱魔师呢?!”有人喊道。 陈玄礼转身,喊道:“换个城门!去北门!这里挡不住了——!” 顷刻间只听一声口哨,鸿俊越过屋顶飞身而来,四把飞刀合一,手持陌刀斩去,巨响声中,一道光弧贴着长街掠去,身穿黑色铠甲的魔兵尽数被拦腰斩断! 裘永思从长街另一侧跑来,挥出山河笔,刹那间远方兴庆宫中雕塑、壁画全部飞出,化为怪兽洪流,朝着魔兵疾冲而去! 鸿俊吼道:“陈玄礼!跟在我后头!走!” 裘永思道:“真不知道潼关是怎么打的,能打得这么狼狈。” 鸿俊笑道:“没了你不行!” 驱魔司众人里,李景珑、莫日根、陆许、阿史那琼四人的一身技艺极其适合单挑,面对千军万马时却是力有不逮。真正适合对阵战争的,则是阿泰、裘永思二人。 阿泰飓风卷火,乃是强大的法术攻击,裘永思则精通召唤之术,每次召出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让敌人人仰马翻一番。奈何潼关大战时裘永思不在场,而鸿俊则既可单挑、又可面对战阵冲锋,曾经莫日根等人将驱魔师的能力做了简单排序,鸿俊虽是老小,却在战斗上当之无愧是最强的。 此刻两人都是生力军,护着六军在前冲杀开路,顿时将战争撕开一个缺口,西门非安禄山主攻方向,此处压力渐轻,鸿俊又一刀斩开城门,万斤城门轰然坍塌,六军便护着车队从白虎门冲了出去。 “什么时候回去?”裘永思见漠漠平原上黑云渐散,魔兵散入战场,一片混乱。敌军真正的主力全部集中在了东南两门。 “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鸿俊喊道。 六军便这么冲出了长安,往西面冲杀而去,城外平原道上,四处都是游荡的魔兵,一见天子军追来便纷纷涌上。鸿俊正要骑马,裘永思却一声口哨,只见平地光芒荡开,一条雷蛟从地面浮现,继而升起! 六军将士一见这蛟,霎时色变大喊,鸿俊一翻身上了蛟头,裘永思便驾驭这蛟四处喷发雷霆,扫除魔军,护卫队伍离开。 “早不召唤出来!”鸿俊道。 “维持结界很累的!”裘永思朝鸿俊喊道。毕竟要将这庞然大物召唤出镇龙塔,打开通道,还要维持它在塔外的活动,将耗费极大的力气。 那蛟力较之龙王之力,终究差了不少,对付魔兵尚可,却无法如荧惑、玄冥般将数里平原一口喷成白地。 “可以了!”鸿俊望向远处山川,说,“进了那里就安全了!” 长安西面地势险峻,只要冲进丘陵地带,便可成功脱身,裘永思一手按蛟头,望向平原,突然说:“鸿俊。” “集中精神。”鸿俊说,“维持结界不是很累吗?” “倒不至于那么累。”裘永思道,“你至于这么紧张么?” 鸿俊实在是被李景珑给吓怕了,他不知道谁又会步李景珑后尘。裘永思又说:“你看下头,这些被魔化的兵将,反而还没凡人的战力强大了。” 鸿俊望下去,裘永思又控制雷蛟接近些许,沿着地面喷出雷光,将魔兵电成了焦炭。 “这些人是安禄山麾下的凡人。”鸿俊说,“被他污染了。” “失去了自我意识。”裘永思解释道,“不懂包抄合围,只会一股脑儿地往前冲。” “不怕死,这还不够强?”鸿俊道。 “至少他们不知道闪躲与打配合。”裘永思让雷蛟腾空,再一个俯冲,喝道,“去!” 鸿俊与裘永思追上那上千魔兵,一刀斩去,顿时将两侧不高的丘陵斩得滑下,将追兵掩盖在下面。似乎挺好对付的,鸿俊也注意到了这些魔兵都不大机灵,安禄山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像洛阳之战一般,让凡人叛军打头阵,反而不好解决,现在以自身魔力控制了麾下凡人军队,却也让他们失去了作战的智慧。 “长安城说不定还能守住。”裘永思喃喃道。 追兵越来越少,压力顿时减轻,六军保护着李隆基已冲过峡谷,到得安全地带。 “走了。”裘永思说,“回城去。” “我去交代一声。”鸿俊与裘永思跃下蛟背,快步追上行军队伍,陈玄礼等人正在一处丘陵下休整,鸿俊正要前去与杨贵妃交代,却听远处一声尖叫,六军竟是从车队中,将杨贵妃拖了出来! “住手!”鸿俊勃然大怒,抖开飞刀,全身雷电光华乱窜。 荒原上一片混乱,六军就地休整,李隆基一瘸一拐,被高力士扶着出列。 鸿俊吼道:“你们想做什么?!” 陈玄礼万万没想到,鸿俊竟是说到做到,离开长安后还追了上来。 “太子手谕。”陈玄礼说,“斩奸妃示众,否则六军不发!” 鸿俊:“……” 重见天日 裘永思来到鸿俊身后,只见杨玉环披头散发,推开一旁士兵,愤怒无比,厉声斥道:“要杀便杀,岂容你如此欺辱?” “你杨家欺辱我麾下弟兄,欺辱我保家卫国的将士,可曾少了?!”陈玄礼一声怒吼,“杨玉环!你恶贯满盈!今天你若不死,我们便反了!” 瞬间武器掷地声响,连成一片,鸿俊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竟愣在当场。 “陛下下令。”杨玉环颤声道,“我甘心就死。” 陈玄礼出示李亨的手谕,沉声道:“太子有令,驱魔司孔鸿俊、裘永思,你俩可是想抗旨不从?” 鸿俊上前一步,裘永思紧跟而上,轻描淡写道:“各位都是保家卫国的军人,这点我从未怀疑,只是……我们家老小,若铁了心要保贵妃性命,大伙儿也说不得只好翻个脸了。” 众人先前见过裘永思驾驭蛟龙,都知不是他的对手,当即纷纷退后,面露恐惧。 陈玄礼冷冷道:“可是想好了,裘永思,你这举措只要开头,就是抗旨谋逆!” 裘永思却冷笑道:“你们手中这大唐江山,似乎也是从我杨家手里得来,你大唐天子的谕旨,对我来说,简直是狗屁不如。”说着,裘永思拈着一物,在陈玄礼面前一亮。 刹那间众人震惊了,六军卫士纷纷退后,高力士认得那玉佩,颤声道:“这是杨广……杨广的……” 就连杨玉环也随之一怔,缓缓喘息。 鸿俊道:“跟我走,回长安去。” 陈玄礼沉声道:“裘永思,孔鸿俊,看来你们也被这妖妃所迷惑,行,你们驱魔师神通广大,但要我等守卫陛下,却是有所不能!今日若不杀奸妃,哪怕屠到我六军剩下一人,也绝不会捡起武器,为你们打仗!” 鸿俊:“你……” 鸿俊不住喘息,他可以救走杨玉环,却无法强迫这群当兵的心甘情愿,保护李隆基撤离。杨玉环却望向鸿俊与裘永思,缓缓摇头。 她转身,走向李隆基,抬头端详他苍老的面容。 背后突然一个声音道:“鸿俊,我来找你取一具魂魄了。李景珑承诺过给我的。” 鸿俊:“鲲……” “嘘。”那声音低低道,“只要她的,将这魂魄带来给我。” 杨玉环不住哽咽,靠上前去,抱着李隆基,李隆基昏昏沉沉,却道:“贱人!你合该就死!” 说着,老态龙钟的皇帝,竟是将杨玉环推倒在地,又一脚踹开。 刹那间高力士、杨玉环,乃至周遭卫士尽是怔了,陈玄礼先是刹那震撼,继而放声大笑道:“看见了没有!孔鸿俊!陛下不会再受杨家的蒙蔽!给我杀了她!” 陈玄礼恐怕迟则生变,手下众人纷纷以弩|箭指向杨玉环。 “慢着!”杨玉环泪水夺眶而出,走向鸿俊,转身面朝六军将士,含泪取出匕首,交给鸿俊。 “纵然就死,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下。”杨玉环凄苦道。 鸿俊望向李隆基,只见他早已眼珠浑浊,在高力士搀扶下,喃喃念着什么。 “玉环呢?我的玉环呢?”李隆基朝高力士问道。 鸿俊:“……” 裘永思明白了,低声道:“他将贵妃当作了太平公主……” 杨玉环听到那句“玉环呢”,顿时跪地,大哭起来,陈玄礼一再上前道:“再拖也无用,去罢,一人性命,解脱你杨家,还有什么怨?” 鸿俊单膝跪地,闭着双眼,一手不住发抖,实在无法将那匕首刺进杨玉环的胸前。 “哥哥离朝后,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杨玉环低声说,“孔鸿俊,你爹救我性命,如今再由你取去,也算了结这一桩……因果。” 鸿俊单膝跪地,怀抱杨玉环,抬头望向陈玄礼。神武军一众将士,把李隆基拱在中间,高力士发着抖道:“孔鸿俊,你就快点……下手罢,待会儿敌军又要追过来了。” 杨玉环一手按在鸿俊手腕上,抵着自己胸膛。 “将她的魂魄带给我。”鲲神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鸿俊咬牙将那匕首朝杨玉环胸膛中一刺,顿时血溅罗衫,鸿俊痛心无比,大声狂叫。 “陛下……臣妾……先走一步。”杨玉环闭上双眼。 陈玄礼与众将士面带嘲讽,陈玄礼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兄弟,你因她赐你些许糕点、几百两的赏赐、数匹长绢,便在此刻为她性命不忍。你可曾想过,有多少人因她与杨国忠那奸相,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六军将士各个面无表情,注视鸿俊与其背后的裘永思。 “她杨家的手上,染了多少血多少性命?”陈玄礼几乎是怒吼道,“驱魔司号称忠于大唐,不过亦是杨家的走狗!” 鸿俊抬头注视陈玄礼,陈玄礼顿时感觉到了危险。 “光阴中常数红颜祸水。”鸿俊沉声道,“既如此忧国忧民,又为何不去责备站在你身后的那人?” 陈玄礼:“……” 杨玉环身上亮起微光,鸿俊缓缓道:“大厦倾覆,非一人之功,将大唐国殇迁怒于她的身上,为何不想想,铸就这一切的又是何人?” 鸿俊曾经问过李景珑,李景珑难得地朝他耐心解释过一番,李隆基可从来不昏聩,起用杨国忠,排挤安禄山,昔年乃是帝王心术所体现。大唐崇武治国,边疆分封各节度使坐大,李林甫、杨国忠等等,背负一身骂名,不过也都是皇权之下的棋子罢了,否则若李隆基铁了心不予杨家权势,杨玉环哪怕手眼通天,又奈何得了六军? “将尸体交给我。”陈玄礼道,“是否当真气绝,还需查验。” 顷刻间杨玉环尸身上爆出千万缕气劲,霎时冲天而起,仿佛在她死去的刹那,释放出了一个极其强大的妖魂!裘永思退后一步,鸿俊惊讶无比,放下尸身站起,眺望天际。 那缕妖魂缠绕旋转,在暗夜中发着光,升往天际。 “怎么了?”陈玄礼顺着鸿俊目光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那妖魂飞向鸿俊与裘永思,悬浮于两人身后上空,两人蓦然回头,只见妖魂长发飘散,面如皎月,发出微光,竟隐约带着些许陆许幻化为白鹿时的神圣感。裘永思当即知道,从杨玉环体内释出的,乃是一只极其强大的妖魂。 “他们看不见我。”那妖魂柔声道,“谢了,孔雀大明王。” “你……”鸿俊震惊无比,妖魂却温柔地说道:“不要说话,否则他们更将起疑心。” 说着,她飘向杨贵妃的尸身,俯身轻轻地抱了下她,但陈玄礼已趁着这时间,勒令手下上前,检查尸体,以防诡计多端擅用法术的驱魔师们使用什么手法,让本该伏诛的杨玉环诈尸。 妖魂缓缓起身,长吁一口气,低声道:“总算……出来了,这一生,当真有如大梦一场……” 说着,陈玄礼已冷冷道:“孔鸿俊,记得你今日所言。” 鸿俊没有再碰那尸身,紧接着陈玄礼传令神武军,再依次传遍全军,大军开拔,护送李隆基离开。黑暗里,李隆基尚对高力士问道:“环儿何时跟来?” “陛下。”高力士低声道,“这是您御驾亲征,贵妃正在宫中,等候您凯旋而回……” 高力士为李隆基戴上头盔,扶他上马,六军如同潮水般涌来,陈玄礼头也不回,领军遁入了黑暗。 那妖魂飘前些许,目不转睛地望向李隆基离开的背影,许久后,裘永思沉声道:“你是谁?” “玉藻云。”妖魂低声答道,继而转身,抬眼注视鸿俊。 鸿俊蓦然想起,乌绮雨反叛之时,盯着杨贵妃,颤声道:“妹妹……” “你一直没有死!”鸿俊颤声道。 玉藻云轻轻叹了口气,答道:“从那天起,你爹便将我封印在了杨玉环体内。” 长安城外已入夜,胡升率领为数不多的龙武军将士,仍在城头拼杀,大部队已派去护送李隆基撤走,如今守城的,全是前线撤下来的败军。 入夜时分,众人仍在等候,鸿俊与裘永思还未回来。 杨国忠颤声道:“你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泰也有点坐不下去了,频频以眼神示意莫日根,莫日根答道:“等胡升的传令,真撑不住时,才轮到咱们。” 城前火焰四起,魔兵悍不畏死,朝守城军不断砍杀,黑云已蔓延到城头,这一次,安禄山的推进仿佛谨慎了不少,似乎感觉到长安阵营中,驱魔师会再出什么出奇制胜的伎俩,滚滚魔气,只跟着魔兵不断推进。 “撑不住了——!”胡升吼道,“撤罢!” 胡升摘下长弓,搭上哨箭,指向长安西北角,一放箭,箭矢破空而起,拖着声响飞向驱魔司。哨箭越飞越高,射向天际,再划出弧线,唿哨着坠向地面。 一声哨响掠过,撤退的信号来了。 全城撤离,凡人军队已经无法再阻挡,所有人马上起身,莫日根道:“转移了!” 李景珑还在沉睡,杨国忠道:“你们要去哪儿?” 陆许将李景珑抱上马车,众人离开驱魔司,莫日根一声唿哨,朝陆许遥遥一挥两指,陆许点头。 马车疾驰入长安,此刻百姓已近乎完全撤离,六军、内侍,全城犹如被飓风洗礼,陷入一片黑暗。空旷的正殿前,陆许将杨国忠拖进去,扔在地上。 鲤鱼妖道:“你们想做什么?” 陆许答道:“守在这里,等长史醒。” “这是哪儿?”陈奉睡醒了。 陆许让陈奉坐在台阶上,将李景珑抱上去,让他躺在天子榻上,放平。 “这是皇帝的家。”陆许朝陈奉解释道,“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这儿等着。” 陈奉点了点头,陆许又找来宫中尚未吃完的点心,攒了个食盒递给他,朝鲤鱼妖说:“这里交给你了,赵子龙。” 鲤鱼妖一听之下顿时魂飞魄散,让它与一个昏迷不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李景珑,以及平生最怕的杨国忠待在一起?开什么玩笑! “不是说守在这儿的吗?”鲤鱼妖当即叫道。 陈奉说:“咦,会说话的鲤鱼?” 鲤鱼妖:“这种时候就不要管鲤鱼会说话的事了!” 陆许拔腿就往外走,说:“意思是让你守在这里。” 鲤鱼妖马上飞身上前,抱着陆许的腿,喊道:“你别走啊!别扔下我一个鱼!” “不是还有个人陪你?” “那是个小孩儿!” “他都不怕獬狱,你怕个屁啊!” “他怎么可能知道獬狱是什么人——!”鲤鱼妖狂叫道,陆许却一蹬腿,把鲤鱼妖蹬在空中,“唰”一声化作疾影,消失了。 陈奉:“???” 鲤鱼妖:“……” 杨国忠这次当真是栽得毫无理由,本已算无遗策,没想到众人竟将他当猴耍,现在更把他扔在兴庆宫正殿内,就这么不管了。 他不断挣扎,奈何捆缚住他的符文却是他自己放弃抵抗,让裘永思所下的,乃至现在完全无法脱身。他转头望向鲤鱼妖,鲤鱼妖马上躲到陈奉身后。 “你吃吗?”陈奉朝鲤鱼妖问道,捏了点绿豆糕喂它。 鲤鱼妖看了一会儿,说:“你当真可爱。” 陈奉:“?” “鸿俊小时候一定和你一样可爱。”鲤鱼妖又说。 段氏还在时,陈家虽贫,却也将孩子收拾得齐整,而后得李景珑资助,便让陈奉穿好吃饱了些,虽一连数日无人管,特兰朵帮他简单收拾了下,就像块小美玉般。 “姨娘呢?”陈奉又问。 “姨娘躲妖怪去了。”鲤鱼妖答道,“待会儿就来。” 陈奉问的是特兰朵,而众人离开驱魔司时,知道免不了将有一场大战,特兰朵带着婴儿太危险,便让她前往骊山暂避。原本陈奉也该跟着一起离开,陈奉却不知为何,坚持要陪“恩人”,等待他的醒来。 众人本想让特兰朵强行把陈奉带走,却突然被陆许拦住。 “冥冥之中,自有命数。”陆许道,“若他本是心灯持有者,留下来说不定仍有缘法。” 于是大伙儿便作罢,让陈奉一直陪在李景珑身边。 陈奉拉着李景珑枯槁的手指,说:“他好瘦,是不是吃不饱?” 鲤鱼妖答道:“他睡好多天了。” 杨国忠转头望向李景珑,是时陈奉爬到李景珑身上,端详他沉睡的面容,此刻,李景珑的胸膛隐隐约约发出微光。陈奉又有点困了,便趴下来,趴在李景珑身上,闭上双眼,沉沉入睡。 佛光普照 荒废的驱魔司厅堂,小李景珑跪在那画像前,一手牵着小鸿俊。 “我不能失去绸星。”小李景珑说,“恳求您,收回所有的成命!” “你将成为六器的继承者。”不动明王沉声道,“你将获得六器,驱逐天魔,这是你的使命。” “未来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小李景珑认真道,他跪在不动明王面前,身体渐渐长高长大,认真道,“我愿以心灯之力,为他铸三魂七魄。” “你不能既得心灯又继承我的力量。”不动明王缓缓道,“神力相斥,我与燃灯之力,无法在你身体中|共存。” “他们可以。”李景珑沉声道,“未来在此间相聚的每一个人。” “你们在说什么?”小鸿俊有点害怕,要甩开李景珑的手,却被李景珑紧紧握着不放。 刹那间,周遭景物飞速旋转,小李景珑在天井内布下法阵,昼夜不住更替,午后一轮炽日下,小鸿俊被小李景珑带着,踏入这阵法之中,金火焚烧,全身溢血。 敦煌雪地的追逐;镇龙塔中李景珑获取捆妖绳的瞬间;室韦孤山中,蚀月弓归位在手;安史之乱,叛军围城。鸿俊陷入黑暗,全身溢出黑火燃烧,凤凰坠落,李景珑拉开蚀月弓,一道金光破开黑暗。 小鸿俊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大叫起来,李景珑却将他瘦小的身躯抱在了怀里,仰头等候不动明王的回答。 “既然想做出更改。”不动明王道,“未来必将充满曲折与艰难。” “我不在乎。”李景珑道。 “也许你将不会成功。”不动明王又说,“一旦失败,中原大地,便将生灵涂炭,你又当如何自处?” 李景珑:“我将……” “那就杀了我吧。”小鸿俊被李景珑抱着,突然开口道。 李景珑:“……” 李景珑低头望向小鸿俊,小鸿俊转过头,摸了摸李景珑的脸,仿佛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就像他的父母一般,竭尽全力地在设法救他。 “人死不能复生。”不动明王沉声道,“哪怕你更改了过去,已死之人也终究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 李景珑黯然道:“果然是这般么?” “但从你睁开双眼的一刹那起。”不动明王道,“一切都将随之被更动,我也将回到更遥远的过去,为你重新安排六器的呈现。” 李景珑瞬间如中雷击,颤声道:“谢谢……” “我也早已厌倦了这充满追逐的轮回。” 不动明王从画上走出,站在小鸿俊与李景珑面前,他一身金甲,继而缓慢跪地,伸出覆着战铠的一手,轻轻放在小鸿俊面前。 小鸿俊:“……” 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的鸿俊,感觉到面前出现的这名金甲战神,竟是如同认识了很久很久般熟悉。 “过去的终究将逝去。”不动明王沉声道,“新的孔雀大明王与新的不动明王,都将留下有各自的使命……” 话音未落,不动明王化作光粉,就此消散在空中。 长安东门、南门全面沦陷,黑夜中,滚滚魔云卷入城中。 裘永思驾驭蛟龙,载着鸿俊与玉藻云的妖魂,飞往长安城。 “……獬狱令我夺取杨太真身躯。”玉藻云出神地说道,“助他成魔,姐姐答应了他,我不愿意,却别无选择……” 裘永思道:“你身为狐妖,竟选择了不与獬狱同谋,怎么让我觉得,这里头有不少隐情?还是说……这又是什么计中计?” 玉藻云冷笑道:“降龙仙尊,你虽身为镇龙塔守护者,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有太多的东西不懂,送你一句,须得对未知之物抱有敬畏。” “为什么?”鸿俊明显感觉得到,玉藻云不太喜欢人族,与乌绮雨的感觉极其相似,姐妹俩都是厉害角色。 鸿俊发问,玉藻云便温柔了许多,答道:“人间紫微星,岂能受妖族轻易摆布?篡夺杨玉环之身,与李隆基阴阳和合,妖力将受损耗,折去的将是我大量修为,最终亦会让我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鸿俊:“……” 玉藻云低声道:“你爹早知个中内情,便以五色神光,将我强行封在了杨玉环的三魂七魄之中,一封就是足足……二十年。” 裘永思与鸿俊方知其间就里,鸿俊本以为自己众人除去了乌绮雨,要被玉藻云报仇,没想到,她对往事却只字不提。 “那接下来……”鸿俊道。 “孔雀大明王。”玉藻云说,“我与你父早有约定,一朝得释,便是杨玉环身死之时,届时我亦与獬狱、与我那姐姐乌绮雨,再无关系。若蒙你不弃,我可代为守护你……” 鸿俊闻言顿时一震,问:“你能用法术么?” “不能。”玉藻云答道,“我只有魂魄,未有身躯,须得寻一身躯,重新修炼。” 裘永思:“哎——那还不是没用——亏我还以为——” 一句话未完,顷刻间血光飞射,玉藻云喝道:“当心!” 裘永思与鸿俊遭了暗袭,猝不及防,雷蛟在空中轰然炸开,化作血雾,其时两人已到长安上空,顿时朝城中坠了下去!裘永思凌空抖开山河笔,孰料血雾疯狂卷来,顿时将他包围,黑云蔓过城墙,已侵蚀了大半个长安城! 安禄山嘶哑之声吼道:“魔种,我找到了——将他交给我——” “鸿俊!”裘永思怒喝道,释出山河笔,在黑暗中划出笔锋。 周遭景色顿成画卷,却刹那化作一片浓黑色,如同一张染满墨的黑纸。裘永思不断下坠,一血色妖怪突破了黑暗,低声道:“抓到你了……” 裘永思召唤出另一条蛟,瞬间黑暗中电光万丈,照亮了迷雾,吼道:“去救鸿俊!” 鸿俊悬浮空中,刹那四面八方的魔气朝着他的身体不断汇聚,黑暗里魔气仿佛形成触须,狠狠朝他身体一插,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中!顷刻间他的全身冰冷无比,心脏仿佛要被魔气扯出胸膛,扯向无边的黑暗。 鸿俊:“……” 鸿俊勉力释放五色神光,奈何那神光却无法抵挡无形的魔气,冰冷感不断蔓延,遍布四肢百骸。三魂七魄离体而出,带着魔种被拖入那永恒的黑暗深渊。而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嗡”一声出现,捆妖绳刹那束缚住他的三魂七魄,金光一闪,将魂魄强行回扯! 两股力量在黑暗里不断较劲,僵持不下。 裘永思释放出电蛟,飞向远处的鸿俊,全身却骤然遭到血雾包围。 “好英俊的小哥——”血妖梁丹霍之声放肆地笑道,瞬间浸入了他的肺中,刹那裘永思全身剧痛,运起真气与她相抗,然而一旦全神贯注,召唤雷蛟的法力就会瞬间衰竭。 “嘿嘿……”裘永思口鼻喷出鲜血,艰难道,“我可不想……和你这只妖怪……谈情说爱……恶心。” 梁丹霍厉声尖叫,化作血雾蓦然扩散,裘永思肺部顿时遭到重创,口中鲜血狂喷。 黑暗里,鸿俊感觉到两股力量在疯狂争夺自己的意识,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一头电蛟咆哮着飞来,将他身躯猛地一撞,继而张口衔住,冲出了黑云!压力瞬间减轻,鸿俊魂魄归位,喊道:“永思——!” 下一刻,鸿俊释出捆妖绳,随着电蛟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捆妖绳顿时将裘永思缠住,拖了出来! 血妖一声怪叫,退入黑云魔气团中,鸿俊接住裘永思,电蛟嘶吼着冲来,将两人带着远远飞开,然而到得半途,裘永思法力随之消弭,电蛟闪烁着电光,撞进了民宅,房屋坍塌瓦解。 鸿俊抱着裘永思,发出焦急的大喊,天地间声音仿佛随之远去,裘永思躺在鸿俊怀里,大口地呕出鲜血。 鸿俊:“……” 那一幕,鸿俊蓦然如中雷击。 许久前,他在鲲神的预言中,看得清清楚楚。 裘永思颤抖,咳嗽,抓紧了鸿俊的手,远处安禄山放出放肆的狂笑。 “你再没有机会了——还想逃到何处?” 莫日根立于大雁塔顶端。 阿史那琼立于长安西明寺顶。 阿泰立于兴善寺前。 陆许站在兴庆宫殿顶。 众人面朝不断卷入城中的黑云,黑云携着滚滚魔气,彻底浸没整个长安城,唯独大雁塔、西明寺与兴善寺、兴庆宫四处,仍如这黑潮大海中的孤岛! 莫日根持剑指立于眉前,喃喃念诵。 “长安虽无地脉之力……”裘永思之声在众人内心深处响起,“却有佛法,引旃檀功德佛之力,与众高僧舍利,能阻得天魔一时……” “起!”莫日根喝道。 大雁塔顿时绽放出金光,紧接着,西明寺与兴善寺接连发出佛光,照耀天际,金色光浪一波接一波绽开,抵挡着海潮般魔气的冲击! “孔鸿俊!走!”玉藻云从天上飞下,朝鸿俊喊道。 鸿俊背起裘永思,踉跄跑过长街,而魔气仍在不断合围,带着魔兵魔将,一刹那淹没了正街,鸿俊飞奔上兴庆宫前台阶,几步冲进殿内。 “又重伤了一个。”杨国忠竟已脱缚,周遭符文尽数消失,站在殿前,面朝鸿俊。鲤鱼妖则紧张无比,手里拿着两根筷子,不住比画,守在李景珑身前。 鸿俊停下脚步,放下裘永思。 “你……” 杨国忠笑道:“我身上禁制,乃是降龙仙尊所下,如今他遭到重创,法力式微,我自然便能脱困,这很奇怪?你不是个聪明的孩子。” 玉藻云落地,站在殿中,望向杨国忠。 “总算成功出来了?”杨国忠冷冷道。 玉藻云沉声道:“獬狱,还做着你那化龙的春秋大梦呢。” 杨国忠冷笑道:“千秋万代,已在眉睫——” 说时迟那时快,兴善寺、大雁塔、西明寺中守护的驱魔师同时喝道:“去!” 就在魔气浪潮即将吞噬兴庆宫之际,三道佛光飞速从三大佛寺射向兴庆宫中央,汇入陆许身躯! “我佛慈悲。”陆许之声在黑暗中震响。 华丽的双角沐浴着金光不断蔓延、展开,陆许一身袈|裟,半赤胸膛,金红袈|裟飞扬,睁开双目,背后现出巨大的光轮! 鹿王本生! 佛光散开,迎向呼啸的魔气海潮,顿时将这天魔之力抵住,牢牢抵在兴庆宫外! 长安黑海中,三座孤岛焕发佛光,注入中央兴庆宫。兴庆宫顶,佛陀法相庄严,悲悯众生,金光一轮又一轮地冲击着魔气的大海。 “景珑?” “他注定将失败,安禄山的力量,远比你我、袁昆所以为的更强。”杨国忠缓缓道,“接受现实罢,鸿俊,你还有一线生机。” 另一股魔气飞旋,乌绮雨、飞獒、瘟神、雪女……被魔气重新复活的妖魂纷纷出现在殿上。 “将我单独放在此处,乃是你们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杨国忠沉声道,“认输罢,鸿俊。” 一只硕大的怪物出现在了杨国忠身后,正是吸取了三千噩梦的梦貘! “是你?!”鸿俊震惊道。 “你看见了什么?”鲲神之声忽然再次在鸿俊耳畔响起,“你所看见的未来的每一个画面,都是李景珑的力量,所开辟的,全新的未来……你若看见裘永思身受重伤,便证明獬狱终将脱困……” 星夜,银河如瀑。 鸿俊躺在巨鲲背上,陷入了沉睡中。 李景珑望向茫茫云海,长发在风中飘扬,他背着智慧剑,犹如一名孤独的剑客。 “万物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灭。”袁昆幻化出光形,站在他的身后,沉声道,“你已改变了所有的人的宿命,你的、鸿俊的,甚至置身此路上,每一个人的。” 李景珑沉声道:“我需要你协助我,鲲神。将心灯交到我手中是你的安排,我相信你必已有准备。布一个计划,将獬狱引进来,利用他与安禄山对魔种的争夺。” “一旦獬狱化龙。”袁昆缓缓答道,“将再难制住。” 李景珑回身,注视袁昆,答道:“我将在鸿俊心脉布下封印……” “你失败了。”袁昆说,“你确实尝试过,但最后随着心灯消失,这道封印也随之消失。” 李景珑答道:“我会将它找回来。” 袁昆答道:“心灯始终不该在你身上,强行让你继承,已是违反宿命,你该继承的,乃是不动明王真力。” 李景珑道:“我不会用六器射杀成魔的鸿俊。让獬狱与安禄山正面对上,让他们争抢鸿俊体内的魔种,魔种离体的刹那……” “非常难。”袁昆沉声答道,“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 李景珑说:“时机总会来到。” 天魔降世 兴庆宫正殿上,杨国忠抬起一手,注视鸿俊,背后梦貘发出痛苦的嘶吼,一身魔气爆散,涌向杨国忠。鸿俊退后到李景珑身前,背着李景珑,反手按在榻上,握紧了李景珑的一手。 陈奉醒了,睁开双眼,不相信般地揉了揉,说:“哇——!” 鸿俊守在两人身前,不住喘息,他没有用魔种去牵引杨国忠所吸收的梦魇,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幕。杨国忠终于夺回了梦魇的力量,全身衣袍被魔气吹起,俨然成为了除安禄山之外的第二个天魔! “跟我走罢。”杨国忠说,“时机已到,这是最好的机会——” 梦貘被杨国忠卷走了所有的噩梦,一声痛吼,倒在地上,渐渐化作浓水。 “獬狱——” “我看见你了——” 安禄山之声震彻长安,顷刻间漫天魔气朝着长安城中轴线上一收,竟是收回了魔气,凝聚为一只狰狞的、下身曳散在地、足有三丈高的巨大天魔,狂吼道:“獬狱!将三千噩梦吐出来——” 那天魔头颅灰白,犹如房屋般巨大,双眼乃是黑漆漆的空洞,张开大口,一瞬间呕出了无数尸体,森森白骨,糜烂血肉,尽是它吞下的食物。刹那间长安城中,化作了尸山血池! “妈的。”阿泰嘴角抽搐道,“这家伙当真太丑了,天工地斧,怎么能造出这么恶心的东西来?” 黑云一撤,天魔抬出三只黑气凝聚而成的触手,指向城中三个方位,紧接着魔兵散开,冲向大雁塔、兴善寺与西明寺,开始冲击佛光阵的各建筑! 十万魔兵滚滚而来,屋宇墙壁瞬间尽毁,阿史那琼最先喊道:“守不住了!”当即跳下殿顶,背后海潮般的魔兵冲垮了寺宇。 “看看你的同伴们。”杨国忠转身朝鸿俊说,“我的徒弟。” “我不是你的徒弟!”鸿俊道。 “你我命中本有师徒之缘。”杨国忠说,“却遭人强行斩断,猜猜看,斩断你宿命的人,会是谁?” 李景珑闭着双眼,依旧躺在榻上,仿佛陷入了一个至为深沉的梦中。 杨国忠沉声道:“你来到这世上,乃是替众生应劫,某个自私自利之人,为了一己私心,擅用禁法,篡改了你们的过去。成为天魔,被不动明王驱散,方是你最终的归宿。” “为什么?”陈奉好奇地问道。 鲤鱼妖不住发抖,在鸿俊身后探出头。 鸿俊在身后抬起一手,轻轻地摆了摆手。 杨国忠又转向正殿外,望向远处,此刻天魔已越来越高大,在尸山血海中跋涉,朝着兴庆宫正殿而来。 “此刻任凭是谁,也再拦不住它。” 苍狼在屋顶飞速奔逃,周遭魔兵疯狂涌上,将它围困在城西北角落。 阿史那琼扔光了所有飞刀,站在房顶,四面八方魔兵犹如海潮般涌来。 阿泰飓风与烈火飞卷,左手按着右手上神火戒,全身开始熊熊燃烧。 陆许一个翻身,跃下兴庆宫殿顶,挡在大殿前的校场上,天魔顷刻间拔地而起,朝着陆许发出恐怖的嘶吼! 杨国忠的目光望向远方,暗夜之中,长安屋舍连番崩塌,那是魔兵在城内四处肆虐的声音。 鸿俊站在天子榻前,深吸一口气,就在此刻,杨国忠背后,鸿俊面前,突然凝聚出了袁昆的形体。 袁昆依旧蒙着那黑色的蒙眼巾,竖起食指,嘘声。 “去罢。”袁昆的声音在鸿俊耳畔轻轻响起,“守住你的本心,该来的,马上就会来。” 接着,袁昆伸出手指,在鸿俊额头上轻轻一点,全身化作光粉飞散。 恰好就在此刻,杨国忠转身,望向鸿俊,眼中充满了怜悯。 “我将替你成魔。”杨国忠缓缓道,“亦将死于不动明王之力下,这是师父唯一能给你的。” “你不会死的。”鸿俊沉声道,“你有这么强大的野心,一旦让你成魔,想必连李景珑也制不住你。” “你别无选择。”杨国忠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现在你已不是我的对手。” “说得对啊。”鸿俊冷冷道,“那么你还废话什么呢?” 李景珑呼吸渐起,胸膛起伏。 “明天我就要走了……”小鸿俊与小李景珑并肩坐在秋千上。 小李景珑低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小鸿俊眼睛泛红,低声道:“也许不会了。” “会的。”小李景珑小声说,“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 兴庆宫围墙彻底被冲垮,魔兵呼啸而来,冲进宫前校场,天魔再次嘶吼,聚集起黑气,化作气柱,轰然贯穿,击进了正殿! 滚滚气柱如一道龙卷风般疯狂冲进殿内,然而下一刻,整个兴庆宫瓦解,炸开。瓦砾、断木,刹那间射向四面八方! 鸿俊一身黑衣,在那席卷的暴风之中现身,身周飞旋着一条黑火凝聚而成的蛟龙! “僭越的废物!”绕着鸿俊盘旋的黑蛟獬狱张口,嘶吼,咆哮道! 天魔的触须平地挥起,朝着被黑蛟盘旋围绕的鸿俊卷去!鸿俊左手剑指一圈,五色神光冲天而起,却隐约带着邪气,化作一枚孔雀尾翎,犹如光轮般现于背后。神光、魔光顿时四射,紧接着他右手出掌,抵住了天魔释出的滚滚黑气! 天魔释出的触须越缠越多,卷住置身魔气团中的鸿俊,鸿俊胸膛中魔种如同漩涡,开始疯狂吸收天魔的力量。 一时双方僵持不下,而满长安城的魔兵尽数放弃了驱魔师,朝着兴庆宫疯狂涌来! 大殿上,青雄、袁昆、玉藻云依次立于榻前。 李景珑仍旧在沉睡。 “第四位怎么还不来?”袁昆沉声道。 “啊啊啊——”鸿俊在黑暗中怒喝,驱魔师们冲向兴庆宫前,却被那魔气的飓风卷走,獬狱喝道:“稳住!” 阿泰摔在地上,梁丹霍出现在面前,狰狞的面孔已扭曲起来,冷笑道:“轮到你了……” 天魔刹那间化作魔云,包围了鸿俊,十万魔兵将他围在中央,前赴后继地冲上前去,要将他击倒在地。獬狱一声长啸,环绕鸿俊掠过,荡开无数魔兵。 鸿俊抬起一手,与天魔对抗,魔种疯狂汲取安禄山一路上所吸纳的魔气,眼看鸿俊身上的魔气越来越强,他的长发倏然开始燃烧,化作漆黑的短发,皮肤变得雪白。 这才是魔王本身的形态!鸿俊置身魔气之中,眼看那力量的天平正在朝自己不断倾斜,嘶吼的天魔快控制不住,当即挥出触手,卷住梁丹霍。 梁丹霍尚未出手与阿泰对战,登时猝不及防,被触手卷中,拖近天魔,紧接着响起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天魔将她塞进口中猛一咀嚼,血液喷了满地。魔气重影,天魔再次壮大,卷住鸿俊胸膛中的魔种,竭力拉扯。 獬狱嘶吼着冲去,咬住了天魔的头颅,天魔发出尖锐叫喊,鸿俊趁着当下,双手一拢,魔种开始飞速旋转,形成暴风圈中的风眼,将天地间重重黑云轰然一收! 天魔吼道:“给我——给我,你便解脱了——” 獬狱之声在鸿俊心里响起:“趁现在!” 鸿俊睁开双目,魔气再度攀升,魔种汲取回来的力量已让他几近失去自我,忘记了一切,内心深处只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就像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怪兽,朝着天魔放声嚎叫! 他的一头短发犹如火焰般猎猎飘飞,肉身开始逸散,取而代之的,则是魔气凝聚成的、黑火所构成的身躯。而在他内心深处,温柔卷来的,只有充满宁静的死亡。漫天黑云尽数朝着他的胸膛收去,随着黑云的收束,被阴云笼罩的长安现出了辉煌灿烂的金边。 “我……将死去。”鸿俊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痛苦吞噬了他的灵魂,正在蚕食着他生命里一切美好的记忆,取而代之的,只有对无尽黑暗的坦然。他本以为成魔将带着悲伤、恐惧与不甘,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仿佛成为了一名神祇,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神明,俯览众生,不喜不悲,只有…… ……将这世界彻底清洗,将丑恶的一切抹除、重来的念头。 天魔已势衰,魔气滔滔不绝,被鸿俊吸入身躯,腐肉聚成的身体飞速崩毁。 这一刻,鸿俊获得了真正的天魔,过往数千年中所有的记忆。 身披瑰丽五色神光的孔雀大明王拖着尾翎,从天际飞来。 浑身散发金光的不动明王追来。 孔雀明王法相蓦然拔高,飞往天际,与那金甲巨人展开交战。 “这是我的宿命!” “这一切,还未到最后——” “天魔诞生之日,便将是神州大地归寂之时……” “只要轮回仍在。”不动明王之声于虚空中震响,“神州众生,便仍有生机!” 记忆连番震荡,注入他的脑海,他开始明白了以天魔双眼俯览这神州众生的意义:这不是度化,也不是救赎,而是毁灭! 天魔千年一降世,为世间魔气聚集,化魔种而成,神州大地亦将迎来千年一轮回的“劫”。人间若仍有希望,不动明王将射杀魔种,将魔气散入天地,静待一千年的沉睡! 若人间已无希望,天魔之力鼎盛,随之而来的,则是神州万千生灵尽灭,从此三界被抹去,留待下一次虚空创世…… “有生既有死。”天魔睁开双眼,眼中乃是闪耀的亿万星辰,沉声道,“庸庸碌碌,生灵如同蝼蚁,这一切,又有多大意义?” 他伸出手,只是轻轻弹指,一道黑色光芒飞去,射向安禄山,天魔瞬间消散,化作飞灰在狂风之中瓦解。 “天魔降世——”獬狱转身,飞往天魔,沉声道,“让我助你一臂之力罢。” 天魔全身衣袍在狂风之中飘扬,獬狱飞向天魔,魔气绽放,将它一卷。 “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小李景珑坐在秋千上,朝小鸿俊说道。 “你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小鸿俊低头望向小李景珑的手,与他牵着手,轻轻晃了晃。 “你先来找我。”小李景珑到他耳畔,低声说,“然后我再去找你……” “绸星!走了!”贾毓泽的声音在隔壁响起。 小鸿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 小李景珑牵着他的手,走出门去,低声道:“要听你爹娘的话。” “你的法宝呢?”小鸿俊说。 “会回来的。”小李景珑将小鸿俊抱在怀里,低头吻了他的额头,小鸿俊居然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他的嘴。 小李景珑:“……” 小鸿俊笑着说:“我娘经常这么亲我爹,我走啦。” 小鸿俊上了马车,马车启程,李景珑披头散发,站在小巷尽头,怔怔注视鸿俊离去,四周光线瞬间变暗,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中下起暴雨,李景珑发现自己已是一身黑色铠甲。 一个人影朝他冲来,李景珑喝道:“什么人?” 李景珑下意识抬手,起剑抵挡,闪电将两人面容照得透亮,鸿俊头发湿透,贴在额上,刹那间脖侧吊坠荡起,李景珑躲闪不及,两人睁大了双眼。 心灯撞在智慧剑剑锋,顿时碎裂,亮起一道大闪光。 李景珑蓦然睁开双眼。 “鸿俊……”李景珑颤声道。 李景珑一睁开眼,守在榻前的青雄便一声口哨。 金翅大鹏与巨鲲同时飞出,各自释放法术,环绕攻击天魔! 俊美的天魔却双目冷漠,只是轻轻抬起一手,黑气便卷向两名妖王,将他们逼开,紧接着,远方传来山摇地动的巨响。 “冲锋——”战死尸鬼王怒吼道。 化蛇群铺天盖地,掠向长安,一刹那间,长安城墙坍塌,战死尸鬼大军攻陷了全城,冲向四散的魔兵,四处践踏! 天上,地下,所有妖怪全在攻击天魔! 天魔张开口,发出的却是獬狱之声:“妖族狂妄自大,当真愚蠢至极!” “将獬狱逼出来!”金翅大鹏的声音响彻天际。 “鸿俊怎么办?!”莫日根怒吼道。 “不用管他!”鲲神之声响起。一时间数万战死尸鬼冲来,冲散了魔兵。战死尸鬼王翻身跃上鲲神背脊,冲向鸿俊。驱魔师们只得咬牙,各施法术,击向鸿俊。 天魔之力释放到极致,刹那天地间刷然一片黑暗。 “迎接毁灭罢。”天魔以獬狱之声,冷冷道。 “鸿俊……”李景珑颤抖,滚下榻畔,心脏处光芒投射而出,心灯之光照亮了黑暗的兴庆宫中! 不悔相伴 天地之间,再次陷入一片漆黑,然而在遥远东边天际,却有一道金红色的光芒,亮了起来。 紧接着,那道光照向神州大地! 天魔一怔,置身于无数种强光包围之中。 “鸿俊。” “爹?” 一个久违的声音,在他内心响起。 “鸿俊!” “景珑?” 另一个声音,破开了茫茫的黑暗。记忆仿佛黑暗大海上,载浮载沉的泡沫,随时将破灭,却折射出遥远的过往,将他的意识带出了混沌的大海。鸿俊的意识缓慢恢复,刹那间所有妖怪离开,各自飞往兴庆宫殿顶。 那像是一个盛大的祭礼,天地十万妖众,环绕天魔,纷纷跪下。 凤凰引领千万飞鸟,从天际尽头飞来,身后是火海般的滚滚层云,掠过长安。金翅大鹏高居兴庆宫殿顶,瞳中映着繁华神州的苍生,寂静中万般兴灭,潮退潮生。 李景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手中释放出璀璨的光芒,不断靠近鸿俊。 “生者……为过客……”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世间,刹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在那光明前退去。 “死者为……归人。” 那光芒是照耀天地的炽日,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是一盏破开黑暗,永世不熄的心灯。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李景珑闭上双眼,将一手按在了鸿俊的额头上。白光刷然扩散,覆盖了尸山血海的战场。 在那盏灯的光影里,平康里的灯红酒绿、驱魔司夏日阳光下的梧桐、茫茫塞外的漫天风沙与飞雪、阿泰如清泉般的歌声、莫日根与陆许摘下的清晨树叶、裘永思飞扬的笔锋,尽化作李白杯中不朽的诗篇——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强光轰然击穿了鸿俊的灵魂,耳畔响起一声狂吼,仿佛有什么离开了自己的身躯。 獬狱翻滚着,化作黑火熊熊燃烧,升腾而起,时间仿佛定格在一刹那。 袁昆冷冷道:“算准了你不会将魔种带走,以为占据了孔雀大明王的肉身,就万事大吉了么?蠢货!” 鸿俊在那白光照射之下,意识开始模糊,开始化作光点飘散,三魂七魄瞬间因魔种的分离而变得支离破碎。 “鸿俊。”李景珑在那光芒中低声说,“一直没有与你说,对不起。” “我早就原谅你了。”鸿俊低声说,“我要死了吗?我已经……” 随着三魂七魄的消散,鸿俊开始渐渐迷惑。 “我……我是谁?”鸿俊的记忆不断破碎,意识也随之逐渐消亡,五感失去,认知变得愈发模糊。 “不。”李景珑低声道,“远远没有。” 紧接着,李景珑双手一拢,左手指竖,右掌平摊,祭起灯诀,心灯光芒源源不绝地注入鸿俊全身。下一刻,鸿俊破碎的灵魂不住被修补,他抬起手,手臂上光影朦胧,渐渐显形。 “景珑?”鸿俊又想起来了,颤声道。 无数与李景珑在一起的记忆,刹那间涌入他的脑海,将他残破的灵魂与过去得以补全,意识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每一个过往的瞬间都如此地真实,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仿佛都变得触手可及。 然而鸿俊努力地去回忆自己,却感觉到过去仿佛仍然缺了一块。 “我是……鸿俊,可我……”鸿俊在那心灯的光芒中迷茫道。 下一刻,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背后。 王袍轰然展开,如炽日、如暮光、如生生不息的烈焰—— “你是鸿俊,是孔宣的孩子,亦是我重明的儿。”一个声音响起。 巨响声中,心灯、兴庆宫,一切景象全部消失,小鸿俊躺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抓紧了重明的王袍。 他感觉到一滴泪落在自己的脸上,缓缓起身,十分诧异。 “这……这是哪儿?”鸿俊道。 “曜金宫。”重明冷冷道,“你的新家。” “我爹……”小鸿俊努力地回忆,却再想不起过去。 “我就是你爹。”重明沉声道,他叹了口气,从王座上起身,小鸿俊缓缓走向曜金宫外高台,望向远方渐升起的日轮。 “你将在此度过短短数年。”重明道,“你我缘分,也将尽于此处。” 小鸿俊蓦然转头,重明上前,一手摸了摸他的头,又道:“雏鸟离巢,天经地义。候鸟南飞、白云聚散、天地间有太多的‘道’,不可违。” 小鸿俊抬头,重明将手掌摊在他的面前,小鸿俊便握住了他的手指头,重明牵着他,到了曜金宫露台的树下。 “许多年后,也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带你离开我。”重明说,“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爹。”小鸿俊轻轻叫了声。 “青雄常将你视作孔宣。”重明低头,抚摸小鸿俊的背,又说,“可我知道,你就是你,你是我重明的鸿俊,你不是孔绸星,更不是孔宣。” 小鸿俊怔怔看着太行山中升起的朝阳,趴在重明怀中,渐渐想起了往事。 “重明。”小鸿俊道,“爹……” “答应我一件事。”重明说。 小鸿俊抬眼,与重明对视。 重明全身开始燃烧、破碎,那熊熊烈火,却让鸿俊觉得温暖无比,他们全身的衣物被尽数烧毁,正如那天鸿俊恶作剧般引起重明烧光了整个曜金宫一般,他在强光之中,与重明一同被烧成了灰烬,然而红光却不断朝他身上聚集。 “我将涅槃之力赋予你。”重明低声道,“重生之后,你将是新的孔雀大明王,亦是这神州大地的妖王……” 巨响声中,红光轰地退去,鸿俊在那烈火中现出全身,重明的火焰化作温柔的王袍,朝他身上一裹,鸿俊的王袍上,两道凤凰尾翎随风飘扬! “嗡”的一声,同时间,李景珑的赤|裸胸膛上,孔雀纹身隐约现出红光,毛发笔触上透出金红! 鸿俊与李景珑相拥,耳畔响起重明之声。 “别了,鸿俊。” “你不后悔离开曜金宫的那一天,爹亦从不后悔,有你陪伴在身前。” 凤鸣之声震动九天,万鸟同哀,凤凰涅槃,鸿俊猛地转头,吼道:“爹——!” 凤凰的身躯不断燃烧,化作灰烬散去。鸿俊转身冲向那漫天余烬,余烬却散向天地,再无印迹。 “爹……”鸿俊抬头,望向苍穹,热泪滚滚而下。 李景珑一声大喊,从空中摔了下去,鸿俊马上转身飞向李景珑,将他接住。 鲲神、金翅大鹏鸟、战死尸鬼王、玉藻云,静静望向天际。 凤凰涅槃,散入天际,最后一缕强大的法力,为鸿俊重铸了肉身。 李景珑不住喘息,抓住鸿俊手腕,两人沉默注视。 鸿俊眼中充满迷茫,李景珑试着以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鸿俊?” 鸿俊蓦然回过神,抬头望向天际,獬狱浑身沐浴黑火,发出猖狂的大笑。 “鸿俊,你该感谢你的凤凰爹与你的好情郎。”獬狱道,“为你重铸了三魂七魄与肉身,不过我想,只怕你也当不了多久妖王了。” 鸿俊一身金红王袍,搀扶着李景珑,面朝天空。獬狱得到魔种与天地间所有的魔气,自由自在,嚣张得已再无人可收拾,它全身现出火焰般的鳞片,朗声道:“为我封正罢,我给你这个荣幸——” “……接着,就迎接你们的毁灭……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改变宿命……这就是换你不死,必须付出的代价……” 战死尸鬼王朗声道:“尸族何在!” “在——!”五万战死尸鬼齐声怒喝。 战死尸鬼王喝道:“追随妖王,驱逐天魔!” 喊声惊天动地,青雄冷冷道:“就你有小弟,把这厮给我打下来!” 顷刻间三大妖王同时冲上,金翅大鹏鸟、巨鲲带领漫天飞鸟冲向獬狱,地面则箭矢齐起,追着獬狱而去! “驱魔师!”李景珑竭力喝道。 “在!”一众驱魔师朝着李景珑与鸿俊奔来。 “等待机会。”李景珑道,“咱们杀不了它,但是能重创它!鸿俊,你……” “我和大家一起行动!”鸿俊道,“听你指挥!” 众驱魔师冲上殿顶,霎时阳光万丈,而獬狱喷出熊熊黑火,沾上去的飞鸟便如雨点般坠落下来,獬狱在空中翻滚,巨鲲与金翅大鹏鸟则与这魔龙剧烈缠斗。 “那是……”鲤鱼妖颤声喊道,“它……” “别喊出来!”李景珑马上喝道。 “赵子龙不是人!”莫日根喊道。 “分开!”李景珑道。 鸿俊带着李景珑,飞上兴庆宫侧殿顶上。 “咦?”鸿俊道,“我会飞了?” 李景珑:“……” 獬狱散发出魔气,逆鳞下魔种若隐若现,蛟的独角已褪去,额上现出两个凸起,并缓慢展开。黑云滚滚,再次以獬狱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发散开去。长安城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 “把它打下来。”李景珑道,“用捆妖绳。” 鸿俊点头,一身王袍飞扬,如同流星般射去,陆许化身白鹿,踏空而起,加入了战团,獬狱朝鸿俊嘶吼着冲来,在他身上狠狠一撞,白鹿喝道:“鸿俊!” 鸿俊被撞得在空中翻滚,飞速避开獬狱喷发出的魔火,喊道:“我没事!” 鸿俊第一次能在空中飞行,十分不习惯,片刻后速度越来越快,绕着獬狱转圈,獬狱瞬间喷出漫天魔焰,那火焰擦着巨鲲与金翅大鹏,两名妖王便随之痛吼飞开。一片黑暗中,獬狱蓦然一转头,鸿俊倏然出现在它的面前。 獬狱:“飞得挺快。” 鸿俊:“那当然。” 紧接着鸿俊左手抓住獬狱的角,右手飞速抖开陌刀,朝獬狱一斩,獬狱一声狂啸,龙躯被斜斜划成两半!魔气轰地炸开,令整个长安陷入黑暗。 “以为这样就能毁去天魔?”獬狱之声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现在!”鲲神喝道。 鸿俊抖开捆妖绳,绳索如万千鞭雨,刷然铺天盖地,化作巨网,魔气再次一收,现出獬狱身形,被捆妖绳束缚着拖向地面。鸿俊拖着獬狱,朝大地狠狠撞了下去,獬狱却仍在挣扎,紧接着侧旁一声道:“还有一箭呢。” 莫日根一直扣着蚀月弓,等的就是此刻,当即流星箭出,金光射中獬狱逆鳞,獬狱飞速翻滚,发出咆哮坠落地面。大地上,魔兵朝着这翻腾的魔龙聚集,战死尸鬼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所有妖怪近乎前呼后拥地冲了上去,与魔兵血战,鸿俊架着李景珑,释放出烈火,扫开面前魔兵。 李景珑凝聚最后的一点心灯之力,手中焕发白光。 獬狱刹那爆起要飞离,巨鲲与金翅大鹏鸟却同时俯冲,将它按了下来。 李景珑一手绽放光华,瞬间按在了獬狱的额头上。 “你毁不了我——” 强光如同海啸,攀升到了极致,刹那李景珑化作光甲神将,身后燃灯法相出现。 “过去世庄严劫已了,定光普照众生。”李景珑一声怒吼道,“妖魔退散——!” 犹如大明宫中驱心魔,獬狱狂吼声中,全身魔气在这光华下被吹散,巨鲲、金翅大鹏、乃至遍地战死尸鬼、魔兵魔将全部被强光掀飞出去,唯独鸿俊不惧那强光。 心灯与他重铸后的三魂七魄乃是同源力量,犹如烈日朗照他的灵魂,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獬狱咆哮声震天动地,魔焰被吹散,散往天地,继而魔种轰然飞出,在那冲击下射向天边,黑暗风流云散,被吹往西面八方,沿着兴庆宫为中心扩开圈环,无数房屋崩塌尽毁。 李景珑不断喘息,最终一头栽在了鸿俊怀里。 魔兵尽被吹灭,余下无数铠甲散落大地,妖族满布长安,鸿俊跪坐于地,怀中抱着李景珑。两人身周乃是兴庆宫巨大的校场,太阳从云层下透出金光,照在校场上。 犹如一块反射着辉煌日光的白玉。 妖王聚首 鸿俊:“有水么?给景珑来点儿水。” 莫日根:“老天保佑可别再昏过去了……” “他已经恢复了。”袁昆的声音道,“重明的涅槃之力正在修复他的全身经脉。” 鸿俊看了李景珑胸膛一眼,果然刺青上隐约投出凤凰的真火力量,火焰生生不息,连肉身都可重筑,修复经脉只是小意思。 李景珑睁开双眼,醒了。 “头好痛。”李景珑呻|吟道。 众驱魔师不语,一时感慨良多,唏嘘不胜,竟是无言以对。 “这衣服真好看。”李景珑端详鸿俊,喃喃道,“都快认不得你了,鸿俊。” 鸿俊笑了起来,眼里却带着泪水,当即抱紧了李景珑。 妖王、驱魔师们各自都散了,鸿俊便这么静静抱着李景珑,两人依偎在一处。这时间他们仿佛都不用再说话,有太多的情绪在彼此的心里流淌。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鸿俊哽咽道。 “我也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李景珑看着鸿俊,伸手摸他的侧脸,低声道,“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我想听你说……” “说什么?”鸿俊低声道。 “说你喜欢我。”李景珑答道,“否则我这辈子,再也没盼头了……” 鸿俊破涕为笑道:“我当然喜欢你。” 李景珑说:“对不起。” “我早就原谅你了。”鸿俊说,“在很早以前,在敦煌的雪地上……” “我知道。”李景珑说,“我只是想听你再说一次。现在,咱们再也不必怕什么魔种,不必怕宿命将咱俩分开了,我要和你一起到天荒地老……到咱俩都死了,才会分开。” 鸿俊眼眶泛红,点了点头。 袁昆、玉藻云、青雄、战死尸鬼王四名妖王站在骊山行宫前,鲤鱼妖与陈奉坐在李隆基行宫的皇位上。朝云蹲在台阶前,不时看看众妖王,驱魔师们则东倒西歪地躺在柱子下。 莫日根说:“这真是,这辈子里打得最久的仗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阿史那琼随口道,“真累啊,自打加入你们驱魔司,就没过过几天省心日子。” 青雄检查了昏迷的裘永思,陆许问:“他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青雄答道,“被血妖伤了肺,将养一段时候就能好。” 战死尸鬼王道:“这待如何?” 没人回答。 长安城已成废墟,整个秦川地区已快没人了,魔种被獬狱卷走,虽被它逃了,却也伤得够呛。 “鲲王?”玉藻云问道。 “这得问妖王。”袁昆答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管了,太累了。” “你不就是妖王?”阿史那琼道。 “妖王是你们老小。”袁昆说,“孔鸿俊。我们充其量只是小王。” 玉藻云说:“起码先给我找个身体罢,魂魄什么也做不了。” “给你身体,你能把兽族叫回来么?”青雄问。 “可以试试。”玉藻云说。 于是青雄朝鲤鱼妖一指,说:“现成的,拿去罢。” 鲤鱼妖顿时骇然道:“别啊!” “谁要当鲤鱼啊!”玉藻云说,“找个女孩儿的身体吧!” “不可能。”莫日根冷冷道,“你要夺舍?问鸿俊罢。” “哟。”玉藻云妩媚笑道,“还跟姐姐对上啦?苍狼,咱们可是同族。和他们人不一样。” 陆许马上警惕地一瞥玉藻云,袁昆道:“罢了,另外找只狐狸,慢慢修炼去罢。” 青雄坐在台阶上,心不在焉地用小手指掏耳朵,说:“眼下关中没法住了,另找地方罢,要么大伙儿先往曜金宫住几天?” 战死尸鬼王:“不去。” 众妖:“……” 朝云:“可以!” 战死尸鬼王:“不想爬山,也爬不上去,不像你们鸟儿会飞。” 袁昆道:“我还得收拢水族,预备与天魔最后一战,不去太行山。” 莫日根逐一打量众妖王,驱魔师的地位一时都十分尴尬,本职是收妖驱魔,最后却与这群妖怪成了同盟,鸿俊还成了妖王,当真是命中注定没办法的事。 “去看看妖王在做什么。”青雄朝鲤鱼妖说,“大伙儿都等着他俩呢。” 鲤鱼妖便蹦跶下来,屁颠屁颠地去了,陈奉看看青雄,好奇道:“你们都是妖怪吗?” “我们不吃人。”战死尸鬼王朝陈奉招手说,“过来。” 陈奉有点怕这皮肤灰蓝的家伙,便退开些许。 鲤鱼妖回来说:“他俩在……那个。” 众人:“……” 大伙儿只得作罢。 骊山华清池内,鸿俊为李景珑擦洗了身体,给他穿好衣服,李景珑说:“好了许多,过得几天,经脉想必就能恢复了。” “你不饿吗?”鸿俊说。 “都快饿昏了。”李景珑答道,“找找吃的去……” 尘埃落定,骊山中本该人去楼空,朝云搜寻食物时竟还遇见了几个被扔下守行宫的小太监与小宫女,便带到殿上来,驻守人等见一群妖怪奇装异服,以为来了土匪,各人俱战战兢兢。按玉藻云的提议,原本想直接把这几个人撒点佐料,架在火上烤了吃,当然遭到了驱魔师的一致拒绝。 “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妖怪了。”玉藻云嗔道。 陆许说:“我本来就不是妖怪。” 莫日根说:“你们鸿俊也有一半人裔,他也不吃人。” 众妖王极少与阿泰、阿史那琼等人交谈,毕竟他们是纯血统的人,但对莫日根与陆许便显得更亲近些,只因苍狼白鹿若认真说来,仍算是妖。 “开玩笑的。”青雄见众人脸色都不大好,随口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吃人了。吃好人招天谴,坏人的肉口感又不好,还想佛祖渡化我呢。” 最终朝云找到两头宰后的羊,自得其乐地烤了,众妖王便围坐,待鸿俊与李景珑过来,谁也未动手。鲤鱼妖要再去叫,青雄却说:“等着罢,闻到香味,自己会过来的。” “好香!”鸿俊声音却是先到了,远远地便喊道,“有吃的么?!” 鸿俊搀着李景珑前来,四名妖王便一齐起身,朝他点头为礼,鸿俊一时还有点懵,李景珑等人却都看出来了——在场除玉藻云外,俱是鸿俊的叔伯辈,竟是都等着他,想必重明涅槃后,此间便以鸿俊为尊。 鸿俊反而有点拘束,青雄便道:“辛苦了这一场,好好歇歇罢。” 鸿俊便盘膝坐下,问:“永思哥呢?” “还躺着呢。”陆许答道,“能好,待会儿给他送点吃的去。” 华清宫内一片荒凉,大门正对着群山外缭绕云雾,时值盛夏,雾蒙蒙的水汽直飘入殿内来,犹如仙境一般。 众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心中感慨万千,李景珑简单说了几句,有些话当着妖王们的面,也不大方便多说。撕下一块羊腿肉递给鸿俊,示意他先吃着。 “别的不想了。”李景珑说。 唯独鸿俊被这么一说,吃着吃着心里酸楚,想起离开的重明,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收也收不住,众妖王便停下了动作,一起注视鸿俊。 “岁月光阴面前,苍生俱似蜉蝣。”袁昆随口道,“我们天生地养,也终将归于天地,乃是天道,何必伤悲?” “他死了么?”鸿俊哽咽问道。 “他涅槃了。”青雄答道。 “涅槃是什么?”李景珑突然问。 “涅槃即无为自在,不死不灭。”袁昆说,“是往生,也是永生。” “他的涅槃之力给了我。”鸿俊说,“那他还会再活下来吗?” “生与死,乃是他们凡人的说法。”战死尸鬼王说道,“你觉得我死了么?抑或活着?” “你……”鸿俊实在无法定义战死尸鬼王究竟是死还是活,想了想,说,“大抵是活着的罢。” “你觉得我死了么?”玉藻云笑道,“还是活着?” 李景珑大致懂了,鬼王是真实存在的,严格说来,却并不像终日在呼吸的凡人,而玉藻云更是以三魂七魄的形式存在着。 “他换了另一种方式,活在我们身边。”李景珑说。 “也许。”青雄朝鸿俊安慰道,“我想他某天会回来,但从前的事,他已不一定记得了,涅槃时他所付出的真力……” “青雄。”袁昆打断了青雄的解释。 “鲲王,让他知道罢。”战死尸鬼王说道。 青雄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华清宫,鸿俊则放下吃的,跟随在他的身后。两人到得宫前,眺望山下神州大地。秦川平原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安禄山死去以后,獬狱被击散奔逃,魔气却仍未散尽。一场大战,令神州近乎千疮百孔。 鸿俊注视青雄背影,青雄道:“重明为你付出的,乃是你从小到大时,陪伴在他身边的所有记忆。” 鸿俊:“……” 青雄回身,眼中带着笑意,注视鸿俊双眼,又说:“也许未来你还会见到他,但他想必已不再记得你了。凤凰将还是那只凤凰,却已不再是你的重明。” “若不是为了我……”鸿俊低声道。 “若不是为了你。”青雄又说,“涅槃之后,他将在烈火重生,也将记得所有的往事,再度翱翔神州大地。可你也将化为天魔,留下你的记忆,又有何用?这是他心甘情愿所为,你大可不必悲伤,只因某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你。而你也将离开这世间,这便是大驱魔咒的真谛,想想……” 鸿俊:“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青雄伸手,摸了摸鸿俊的头。 李景珑正与众妖王讲论,驱魔师们与妖王仿佛无形中分出了两个阵营,各坐一侧,裘永思伤势初愈也出来了,正静静听着。 “……魔气未驱。”战死尸鬼王解释道,“长安周遭、洛阳等地,至少需得三年时间才能恢复原状。” 长安人去城空,尸横遍野,戾气深重,驱魔师们想回去一时也无计。 李景珑道:“那我们该去何处?” “自寻去路。”袁昆答道,“獬狱下落不明,不过已被你们伤得够呛,记得……” “六器。”李景珑说。 袁昆漫不经心道:“总需做个了断。” 青雄带着鸿俊进来,鸿俊眼眶仍在发红,却已好受了许多,青雄又道:“我会派出手下,寻找獬狱的下落,獬狱虽负伤遁逃,却仍不可轻敌。你须得通知你们的皇帝,三年内,不可再入长安。” “你们呢?”李景珑又道。 众妖王都不言语了,一齐望向鸿俊。 “重明涅槃前,将曜金宫托付予你。”袁昆说,“一具魂魄,一具尸。我都替你要来了,鸿俊。” 李景珑与鸿俊顿时怔住,战死尸鬼王答道:“终日在雅丹睡觉,也是睡觉,接下来再需作战,便让我为你们出力罢。” 玉藻云柔声道:“妖王陛下,我一个弱女子,如今无处可去……” “你还弱女子?!”青雄、袁昆与鬼王异口同声道。 玉藻云怒道:“老娘正说话呢别打岔!” 众人:“……” 鸿俊:“你们……其实都认识?”看来看去,四名妖王之间当真像是互相认识的,袁昆、鬼王与青雄认得彼此他倒是不奇怪,可玉藻云又是为什么与他们相识? “个中缘由,容后细表。”玉藻云一瞥裘永思。 裘永思:“???” 裘永思一头雾水,见玉藻云总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看,只听玉藻云又道:“缘分未了,有人还需再见一面,我得去找个肉身,回头再请陛下替我牵线搭桥。” “不可以霸占活人的身体。”鸿俊说。 “知道。”玉藻云笑吟吟道,“死人的总行了吧?” 借尸还魂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但鸿俊勉强也可以接受,只要不害人性命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但要是亲人找来……” “知道啦。”玉藻云说,“我会妥当处理的,也未必就找人,我还是喜欢当只狐狸。” 青雄简直哭笑不得,安史叛乱,死去之人何止百万?鸿俊还在这里与玉藻云计较一个人的性命,但玉藻云似乎很吃这一套,笑吟吟地转身,说:“走啦。” 说着,青雄、战死尸鬼王、袁昆同时朝鸿俊点头为礼,青雄意味深长地看了鸿俊一眼,鸿俊便点头会意,这个微小的动作引起了李景珑的注意。 朝云也跟着走了,众妖王将散入神州,追寻逃亡的獬狱踪迹。友军一散,驱魔师们便瞬间活络起来,大伙儿谈笑风生,这一次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然而迄今为止,一切都回到了正轨,而驱魔师们,竟无一人在这场战争中牺牲,想想也是奇迹。 “我看看你的伤?” “让我看看……” 数人开始检查裘永思,陆许又问:“长史好些了罢?” 李景珑全身经脉正在不断修复,凤凰神力之下,如今已能行走,过不了数日,便将完全康复,心灯也终于回来了,他微笑道:“大伙儿先泡泡温泉罢。我有许多事函待安排,过个数日咱们再行出发。” 唯独鸿俊整个人呆呆的,还在想重明,驱魔师们总算松了口气,大伙儿一哄而散,各自轻车熟路,去寻温泉。 “我带你。”陆许牵起陈奉,知道李景珑与鸿俊有许多话想说,便将他牵走了。 互为因果 李景珑示意鸿俊跟自己来,鸿俊简单收拾后,便跟在李景珑身后,走向骊山后山的峡谷,那里有一株松树,松树下有一块岩石,犹记得当年,他正是在此处与重明相别,而李景珑则站在他的身后,沉默地等着。 李景珑坐了下来,拍拍自己大腿,说:“坐我身上。” “好些了么?”鸿俊问,“受得了不?” 李景珑说:“那我坐你身上?”说着起身,让鸿俊坐下,鸿俊坐在那石头上,李景珑坐在鸿俊腿上,拉过鸿俊双手,抱着自己的腰,两人静静看着长天。鸿俊尚是第一次这么做,觉得挺新奇的,抱住李景珑时,心中那不安的感觉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孤寂空旷的意味。 而经历了这许多,他们还守在了彼此的身旁。 鸿俊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千言万语在胸膛中翻滚,最后仅化作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李景珑出神地说道。 他们就这么依偎在一起,望向悬崖尽头的山岳,雾渐渐散了,托出一轮青山与炽烈朝日。这时候,鸿俊反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过去的都已过去,至少眼前他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想到我们这辈子还有好多年。”李景珑侧头看了鸿俊一眼,说,“想想就忍不住高兴得要笑起来。” 鸿俊满腔愁绪,刹那全无,心情就像被雨水洗过的长空般荡涤一新,忍俊不禁,说:“我答应你了么?” “哟。”李景珑狠狠摸了下鸿俊的头,说,“跟谁学的?现在知道顶嘴了?” “起来!”鸿俊推着李景珑,让他起身,李景珑却扳着鸿俊,说:“你夫君长史我现在生龙活虎,还被你摆布去了?” 鸿俊与李景珑就像俩小孩儿,在松树下扳来扳去,摔跤一般,李景珑以腿格住鸿俊脚步,鸿俊失了重心,仰后便倒,李景珑便一把捞住他的腰,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半晌,李景珑躺在树下,鸿俊则躺在李景珑怀里,从那天梦醒说起,一直说到李景珑的梦境。换李景珑说时,鸿俊则震惊无比。 “你……你改变了过去?”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微笑着“嘘”了声,答道:“可你记得的,却依旧是那段日子。” 鸿俊模模糊糊,仍记得那一段父母死于李景珑之手的回忆,但除此之外,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李景珑在梦中所做的一切,奇异的因果相叠,最后导致安史之乱产生了迥异的结局。 “也就是说。”鸿俊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原本你该继承不动明王六器,并在长安之战中杀死我,但你回到过去,朝不动明王祈求,于是他将法宝全部分开……” “不错。”李景珑略带悲伤道,“只是我没想明白,你的爹娘为什么没有活过来。” 鸿俊有点惆怅地答道:“重明告诉过我,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在凡人眼中自然如此,但哪怕在妖族、甚至诸神身上,这也是无法违逆的天道。死去的魂魄将进入天脉,哪怕再强大的因果之力,也无法将他们召回。” 李景珑道:“所以,我改变了过去,所有我能改变的部分,除却你爹娘……” “可是我们的现在就是被改变宿命后的现在。”鸿俊又说道,“也即是说,从我抵达长安的那一天起,咱俩的命运都按着你改变了过去的轨迹在走。而你走到最后,又回去改变了过去……这不对啊?” “怎么不对?”李景珑一本正经道,“过去的我走到现在,再回头修改,才促成了心灯交给了我,咱俩一起走来的这段路。这是一个圈,现在的我回头,再决定了过去的我。如果不是现在的我请求不动明王,过去我的就不会得到心灯。过去与现在,互为因果,才是改变宿命的真谛。” 鸿俊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但却更糊涂了,李景珑见他满脸迷茫,说:“这么举例罢,假设我集齐六器,继承了不动明王的力量,才发现不对劲,最终的结局是亲手杀死你。但我后悔了,我希望回到过去,去改变因果,对不对?” “对。”鸿俊点头道。 李景珑又解释道:“那么若我回到过去,而不动明王答应了我的请求,现在的我,将突然失去法器……” “对啊!”鸿俊说,“这才是最合理的。” 李景珑笑着说:“那么,因被消除掉了,也即意味着,一路走来,我始终没有得到法器。但既然没有法器,我怎么会想着回到过去,去改变这个‘因’呢?” 鸿俊:“……” “所以。”李景珑最后解释道,“只有当过去与未来互为因果之时,才能改变宿命,互相消弭掉矛盾之处。鲲神看见了两个可能的未来,其中一个未来,是你化身天魔,死去的未来;另一个未来,则是你活着的未来。” “要达成活着的未来,便须我在某个时候回到过去,放弃法器,选择心灯。这是挽回一切的关键点,于是鲲神开启了扰乱因果的布置,让青雄封住你我记忆,再将心灯交给你,带到长安。而后,我发现我拿不到不动明王的法器,取而代之的则是我有心灯……” “所有要素都在朝着这个圈环汇聚。”李景珑看着鸿俊迷茫的双眼,做了个手势,笑着说,“直到最后的庄周梦蝶,让我补上了最后的缺口,于是过去与未来互为因果的条件诞生……罢了,好了,我错了,不该朝你解释这个。反正一切都过去了……除了少许遗憾之外……” 鸿俊说:“我决定去问一下永思哥,他比你说得简单点儿。” 李景珑败下阵来,哭笑不得,居然在这种时候输给了裘永思。 “趴下,趴我身上。”李景珑朝鸿俊示意,说,“不疼了。” 鸿俊便解开李景珑的外衣、里衣,李景珑嘲笑道:“让你趴我身上,没让你脱我衣服,小色鬼又做什么?” 鸿俊侧头贴在他的胸膛上,感觉着他灼热肌肤下传来的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脏一如既往,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又像照耀他灵魂的万丈炽日。 “我喜欢活着。”鸿俊说,“活着真好啊。” 他与李景珑呼吸交错,在树下开始接吻,仿佛永远也不想停下来,肌肤摩挲与唇齿触碰,让他如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 李景珑被吻得又有点儿受不了,喘息片刻,说:“夜里再说,还有许多时间。” “咱们以后怎么办?”鸿俊问,“回长安去么?” “不回去。”李景珑低头动情地看着鸿俊的双眼,片刻后说,“青雄让你做什么?” 鸿俊想起来了,说:“妖族希望重入人间,让我与皇帝商量,给我们一块住的地方。” 果然如此,李景珑先前便隐隐约约猜到。 鸿俊想起昔年下山时,重明提出的三件事中,便有一件是“驱逐獬狱,重新入主神州”。但妖族与人族共同生活,谈何容易?最重要的不是怎么生活,而是与谁议定,从此以后妖族与人族平分……不,分享神州沃土。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李景珑饶有趣味地逗鸿俊,刮了下他英俊的侧脸,鸿俊随口答道:“知道,妖王与驱魔司长史在一起,亦是两族永修邻好的意思嘛。” 李景珑震惊了,说:“也是青雄说的?” 鸿俊似笑非笑,一瞥李景珑,说:“我猜的。” 李景珑有时觉得鸿俊迷迷糊糊的,有时却又非同寻常地聪明,说:“这算和亲还是别的什么?” 鸿俊问:“可以吗?” 李景珑说:“若我说,不可以呢?” 鸿俊道:“我们不是神州的客人。” 这句话更是大出李景珑的意外,然而想到重明,想到鸿俊下山时,从一开始便带着重明赋予他的责任,这么想来,也是理所当然。他按捺住自己一句不合时宜的发问“若妖族和我让你选一个,怎么选?”然而扪心自问,真爱一个人就不该让他选择,李景珑便选择不说。 “我们世世代代就居住在神州大地。”鸿俊坐起来,盘膝坐直,转头看着李景珑,又道,“妖族与人族本可相安无事,不是么?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魔。” “不错。”李景珑正色道,“我当尽力而为,想必现在是太子说了算了,若要人间太平无事,原本也少不了这和议,既落在你我身上,想必也是天命使然。” “和不了我也是一样喜欢你的。”鸿俊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下李景珑的唇,李景珑蓦然脸就红了,鸿俊指着他哈哈笑,李景珑只觉得这次大战之后,鸿俊仿佛长大了,也有了不少小心思,偶尔更带着恶作剧的心态,当即一把将他搂到怀里,按在树下就亲,两人吻得片刻,李景珑又宽衣解带,不顾这幕天席地,亲热起来。 莫日根与陆许泡在温泉里,陈奉则坐在石头上玩水。 “为什么还要带个小孩?”莫日根说。 “关你什么事。”陆许面无表情道,“我喜欢。” 陈奉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当真服气了,本就憋得受不了,原以为大战方停,能与陆许缠绵数日,没想到陆许却到哪儿都带着陈奉照顾。陈奉又长得十分漂亮,莫日根总不能凶一个小孩儿。 陈奉说:“你嫌弃我吗?” “不敢不敢!”莫日根道,陈奉令他想起了家中老幺,便随手用树叶折了个小船给他玩,陈奉推着那船,在温泉水面上推来推去。趁着注意力分散时,莫日根靠前些许,抵着陆许。 “晚上。”陆许冷淡地说,“不然我喊了。” 莫日根只得作罢,一手扶额,说:“怎么有你这样的。” 陆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与莫日根对视,不到片刻,两人俱脸上一红,各自转过头去,假装若无其事。 入夜,众人将华清宫内的补给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开了一顿饭,阿史那琼还翻出李隆基窖藏的酒,拍去封泥,驱魔师们畅饮一顿,庆祝这真正的重逢与暂时的胜利。 “酒还在。”李景珑看着碗中琥珀色的佳酿,摇头道,“天家早已如丧家之犬般逃了。” 裘永思道:“人间千秋万世,新朝旧代,莫不如是,沧海桑田,江河改道,瞬息万变,唯日月东升西落,方是永恒。” “是啊。”李景珑笑着说:“这些日子里,大伙儿辛苦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敬大伙儿一杯。” 一路走来,个中辛酸悲苦,尽在这一碗酒中,从今往后,否极泰来。李景珑又领众人敬过夜中山川,以及骊山下,长安城中死去的无数百姓与英灵。入夜时长安依旧魔气笼罩,妖氛鬼雾,安禄山沿途浩浩荡荡,吸收了近百万人死去的戾气,再在长安城中一瞬间爆发出来,效果当真惊天地泣鬼神,日月星辰,天地两脉,竟是无法消弭,看样子恐怕还真如青雄所说,须得三年才能恢复原状。 “长安是没法再住了。”李景珑说,“沿途至洛阳一带,全是魔气,战乱之后,也不是落脚的地方。” “去杭州?”裘永思说,“往杭州去,镇龙塔下杭州府,是个好地方。” “嗯……”李景珑寻思片刻。 莫日根说:“大伙儿去哪我去哪。” 陆许补充道:“不去雅丹就行,我不想回去了。” 鸿俊说:“本来太行山倒是挺好的,可鬼王他们上不去,曜金宫虽然漂亮,上上下下的也太麻烦了。” 李景珑原本想的是先将驱魔司迁个新址,再与李隆基择日相谈,选一块地方,要过来当封地,届时让妖族住在自己封地上就行。别的就不必交代太多了,以免徒生枝节,要解释也是朝太子李亨解释,且将内情控制在只有双方知道的前提下。 阿泰说:“要么大伙儿出阳关去?陪我复国?” 众人纷纷道瞎扯,陪你出关没有三年五载,谁还回来? 李景珑思虑两句,最后道:“我有一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驱魔师们顿时嘴角抽搐,李景珑居然会说这种话?换了从前,他根本不会征求任何人意见,直接就下了决定。 “那就不要说了。”鲤鱼妖道,“想好再来。” 李景珑:“……” “找死啊你!”陈奉说,“怎么跟恩公说话的!” 鲤鱼妖说:“他是你恩公可不是我恩公……” 陈奉:“他是全天下的恩公,我亲眼看见他打倒奸相的!” 众人顿时绝倒,陈奉虽小,脾气却没半点含糊,鲤鱼妖总算也遇见了克星,次次抬杠拆台,李景珑看在鸿俊面子上总不好说它。现在有了陈奉,当即大快人心。 “是这样的。”李景珑见鲤鱼妖吃瘪,心里一阵暗爽,又朝众人解释道,“各位虽……只为了世人诛除天魔,非我大唐属臣,却也领朝廷俸禄。” 这倒是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驱魔师们纷纷点头,李景珑又道:“毕竟大业未成,陛下尚未传位予太子,我想,还是先往成都看看情况。” 大伙儿一致同意,李景珑又解释了妖族希望重归神州,不再藏头露尾一事,此提议亦在情理之中,妖王们虽与驱魔师原本立场向左,此刻却已成盟友,又有鸿俊成为名义上的首领,也非不可接受。 蜀地远离中原,且是鱼米之乡,入蜀之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山中常杳无人烟,若能朝李隆基要到一块土地,让妖族居住,想必不至于再与人族起争端。妖、人二族相安无事,大唐休养生息,只待世出明君,届时大唐将迎来全新的盛世。 于是大伙儿议定,先往成都去,鸿俊尚未入过巴渝,听描述仿佛是个极其美好的地方,犹如世外桃源,更被李白的“蜀道难”所吸引,当即大为神往。经此一战后,众人也乐得游山玩水一轮,稍事放松。 前缘未尽 当夜驱魔师们饮得大醉歇下,山风穿林,沙沙作响。卧房内,莫日根与陆许正在地上缠绵,而陈奉躺在榻上睡熟了。莫日根摸来摸去,刚要进去,陈奉突然说了句梦话,陆许便吓了一跳。 “还是送回去罢。”莫日根说,“万一半夜醒了见打架,对小孩儿多不好。” 陆许只得示意莫日根送过去,莫日根抱着陈奉,到得李景珑门前,“嘘”了声,李景珑赤着胸膛出来。 “完事了?”莫日根说。 李景珑点头,莫日根便速速将这烫手山芋递给李景珑,说:“轮到我了,可别来了。” 李景珑笑着抱过陈奉,莫日根一脚撩上门,火速赶回去与陆许温存。鸿俊睡眼惺忪,问了声,李景珑便将陈奉放下来,陈奉睡得迷迷糊糊,见人就抱,搂住鸿俊只不放手。李景珑充满醋意,将陈奉拨开些许,揭开被子,躺下一同睡了。 夜半时,李景珑蓦然毫无来由地醒了。 他睁开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夜鸿俊离开自己,前往高崖的一幕,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远方发出阵阵低沉的鸣唤。紧接着他刚起身,便见智慧剑发出阵阵光芒。 李景珑:“!!!” 他手持智慧剑,朝向房外,朝往某个方向时,智慧剑光亮增强,李景珑马上推门出去,沿着那阵阵光芒,快步穿过长廊,去往侧殿。四处一片荒凉,案几、长榻、纱帘散落满地。 华清宫侧殿内一阵金光投出,李景珑匆匆推门而入,迎面竟是一尊不动明王像高居堂中! 上一次来过华清宫尚未发现有这尊像,想必是经乌绮雨一番天翻地覆地折腾后,不知从何处请来的铜铸,以镇妖邪。此刻不动明王竟是显灵,俯览李景珑。李景珑尚打着赤膊,不知如何是好,短暂思考后朝不动明王跪下,将智慧剑横搁在膝头。 “明王……大人。”这不是李景珑第一次与不动明王对话,但每次匆匆相对,俱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含糊其辞带过。 “孔雀大明王已不再成为魔种所寄。”不动明王道,“渡化苍生戾气重任,从此亦不知如何解脱,这是你的选择,然而对千秋万代之后世,仍然影响深远,不可小觑。” 李景珑沉吟不语,不动明王又说:“历任神力继承者,从未有过像你这般念头,这是昔年连我也无法做到的举措。” 李景珑一时不知明王在夸他还是在责备他,只得答道:“晚辈惶恐。” “你以心灯之力,暂且击溃魔种。”不动明王又道,“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后,魔种便能自行修复完毕,李景珑,你剩下一年的时间。” 李景珑:“……” 李景珑心道不会罢,好歹让我休息几天再告诉我这个消息。 “余下众器,想必你早已得知下落。”不动明王说,“毕竟是你亲口请求我,将六器分付予整个驱魔司……” “是。等等……”通过梦境,回到过去时,李景珑确实是这一提议的始作俑者,然而六器具体去了何处,他却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找齐六器。”不动明王伸出手,又道,“传承智慧剑,一年之后,成败在此一战,此刻你虽获初胜,未来却仍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切记。” 不动明王巨掌摊在李景珑面前,李景珑震惊了,那手掌中,安静地躺着一只浑身火红色的鸟儿! “这是……” “凤凰天尊不入轮回,且暂交予你,与孔雀大明王尘缘未尽。” 李景珑接过那三指大的雏凤,不动明王轰然散作漫天金粉,化作星河就此消失。 雏凤安安静静躺在李景珑掌心中,未曾睁开双眼,始终将头埋在翅膀下。 翌日。 大船启程,经泾河水道入长江,沿路南行,预备途经荆州,再走水路入蜀,如此便可不必穿过“难于上青天”的川蜀古道。李景珑在骊山下找到尚未逃远的船工,船工们尚在观望,本想回长安去看看,李景珑却使了银钱,令人开船送他们入蜀。 而重明也随之回来了。 “啊啊啊——”众人一见雏凤便骇得不轻。 “好漂亮的鸟儿。”陈奉说,“咦?你们为什么躲得这么远?” 船上,夏日微风吹过,陈奉拿着根筷子要去戳雏凤,忙被众人制止,切不可老虎头上捋毛。 “它是我爹。”鸿俊放下手中书卷,来到案几前,李景珑以外袍简单地围了个窝,将雏凤放在其中,自从昨夜归来后,这火红色毛色艳丽的鸟儿便不吃不喝,仿佛入定一般。 “你爹是鸟儿吗?”陈奉十分好奇,问,“你不是驱魔师吗?” 这话鸿俊实在没法回答,然而陈奉数日来看在眼中,心里早已隐约有了答案,鸿俊只得笑道:“是啊……让我看看它?” 昔时的凤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这只安静的雏鸟。 其余人等俱不敢逗弄凤凰,一来它曾是鸿俊的养父;二来虽历经涅槃,却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大妖力,万一在船上喷起火来可不是玩的;三来要是无意间把它惹着了,拍拍翅膀飞走,鸿俊再找不着,可得恨一辈子。 “不关我事。”李景珑忙道,“不动明王只是让我转交,交给你了。” 大伙儿纷纷走了,剩下鲤鱼妖、陈奉与鸿俊端详那鸟儿。 鸿俊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雏凤,低声道:“哎,爹。” 它已经记不得你了——青雄的话犹在耳畔,鸿俊却依旧抱着少许希望,但雏凤待他始终不理不睬,鸿俊怔怔注视着它,一时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给它起个名字吧?”陈奉说,“有名字吗?” 鸿俊本想说它有名字,转念一想,却放弃了这个念头。 “没有。”鸿俊说,“叫它‘归来’罢。”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陈奉说。 鸿俊震惊了,但转念一想,陈奉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大文豪陈子昂的后人,倒也不足为奇。 “对。”鸿俊笑了起来,说,“是这么个意思,它还是回来了。” 鸿俊将归来放在榻畔,与陈奉看了一会儿,雏凤仍在睡觉,谁也不搭理,鸿俊便决定不去打扰它,留下陈奉好奇地定定看着这鸟儿。 李景珑坐在船舷上,眺望两岸,大船刚驰离骊山,沿岸一片焦黑,昨夜不动明王的警告令他重新担忧起来,剩下一年,寻找另外三件法器,运气好的话……李景珑已经不大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仿佛什么事儿一旦将朝着最坏的结果转变,必然就是那个结局。 鸿俊四处找寻李景珑,船中舱内还传来裘永思抚琴之声,李景珑朝鸿俊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有件事想与你商量。”李景珑示意鸿俊过来,只要陈奉不在,便忍不住抱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想了一想,兴趣盎然地问,“我想把陈奉当咱们儿子伺候,你成么?” 鸿俊说:“当然啊!” 除了李景珑与鸿俊,世间再无人能说与陈家有此渊源,仿佛带来心灯的一刻,便注定了他们必将抚养陈家的后代。鸿俊渐渐觉得,无数纷繁迭出之事,确实冥冥中似乎已有注定。 “你怎么又似乎有心事。”鸿俊观察李景珑,说,“可以,我说可以。” 鸿俊以为李景珑怕自己不愿收养陈奉,反复确认,李景珑又无奈笑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然如此。” 鸿俊怀疑地看李景珑,李景珑便拉着他的手,召集众驱魔师开会。 原本李景珑不想这么快重启寻找六器提议,然则魔种一日不除,总如同利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要落下来。如今再讨论商议,倒是轻松得多,至少不必再避鸿俊,如何猎杀獬狱,也与鸿俊的性命无关了。 李景珑重新绘出了简单的大唐地图,配上六个符号,湖、门、眼、坡、月、河……其中湖是智慧剑、门是镇龙塔下捆妖绳、月是玛格斯孤山,已找到的三件被排除,根据不久前众人的推测,基本上也全对上了。 “捆妖绳本该归永思。”李景珑说,“被鸿俊取走了,也即是说,永思得去找到鸿俊的那一件。” 莫日根说:“蚀月弓正在我的出生地。” “不错。”李景珑答道,“那么鄱阳湖水道里,存智慧剑之处,又是谁?” 没有人是在鄱阳湖出生的,被李景珑问到,俱是面面相觑。 “智慧剑先不管。”李景珑又说,“泰格拉,你在哪儿出生?” 阿泰:“……” 阿泰答道:“实不相瞒,我在洛阳出生。” 众人闻言震惊了,李景珑突然想起,萨珊王朝最后一任名义上的继承者,前来中原朝李隆基借兵,正是阿泰出生的那段时间。 “后来父王、母后前去与大食军作战,眼看无幸,便将我托付予老师。”阿泰解释道,“所以……我想,长史,我们最初的推断,是对的,龙门山下地脉深处,确实曾经藏有一件法器。” 这可就棘手了……法器已不在那里,会是谁带走了呢? “鸿俊!李景珑!”陈奉清脆的声音响起。 “别闹。”鸿俊朝陈奉说,“正在开会呢。” 李景珑朝陈奉说:“叫爹。” 陈奉愣了一愣,大伙儿都笑了起来,陆许面无表情,充满酸味地说:“恭喜啊,多了个儿子。” 陈奉有点紧张,明白过来,看着鸿俊,说:“爹……” “叫我作爹!”李景珑哭笑不得道。 “那我叫他什么?”陈奉一打岔,众人马上讨论不下去了,然而这小子实在聪明。 “叫他娘。”李景珑说。 鸿俊果断更正道:“叫小爹!” 众人旋即爆笑,“小爹”在长安乃是骂人的话,李景珑马上道:“不能这么叫,随你浑叫着,快先出去……” “鸿俊!鸿俊!”鲤鱼妖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 “别吵!”陆许抱着胳膊正思考。 莫日根说:“本来没我们的事儿,蚀月弓也有了,也不会在陆许身上,我俩还是先回房去……” “日子长得很呢!”李景珑哭笑不得道,“急什么?光是水路就得走半个月,有的是时间。” 李景珑不想清楚六器下落,总是不能安心,其时鲤鱼妖冲了进来,大喊道:“鸿俊!鸿俊!” 陈奉也跟着喊了起来:“鸿俊!鸿俊!” 厅堂内吵成一团,鸿俊被叫唤得头大,说:“都别吵了!” 裘永思突然说:“哎?龙兄?你还记得你在哪儿出生的么?” 鲤鱼妖说:“我一个鱼卵泡,又没爹娘,你傻啊你,咋知道在哪儿出生?” 陆许惨叫道:“不会吧!你觉得真是它?!” 鲤鱼妖:“鸿俊!你快帮我看看!我……” 鲤鱼妖转过身来,抬高了尾巴,说:“我……我怎么觉得我变长了?” 众人:“……” 鸿俊这才发现,鲤鱼妖似乎有点儿不大一样了。 鲤鱼妖紧张地问道:“你们看出来了吗?” 陆许说:“没看出来,赵子龙,你把你的那啥对着大伙儿,当真合适吗?” 鲤鱼妖马上大叫一声,躲到鸿俊身后,鱼的屁股都在尾下,鲤鱼妖一时紧张,竟是忘了遮羞。大伙儿马上会心道:“我没看到。” “我什么也没看到……” 鸿俊说:“你趴我背上看看。” 鸿俊时常背着鲤鱼妖,恰好两尺多长,具体长多少他也没量过,鲤鱼妖说:“两尺二寸!你看现在呢?” 不用量鸿俊也发现了,鲤鱼妖的身形仿佛被抻长了些,原本是条鲤鱼的形态,现在尾巴拉长以后,竟是多多少少像…… “像什么?”鲤鱼妖紧张地问,“大家觉得我像什么?” “像条草鱼。”众人异口同声道。 鲤鱼妖:“……” “该不会是会化龙罢?”鸿俊十分惊讶,鲤鱼妖又躺上案去,这么一条鱼就老实不客气,毛手毛脚伸着,一边招呼驱魔师们打量自己的裸体……一边说:“大伙儿帮我看看啊!” 众人一时无语。 李景珑简直忍无可忍道:“赵子龙,你给我出去了!” “等再见鲲神时我问他。”鸿俊忙承诺道,“应当是功德积满了吧?” “可我也没做什么啊?”鲤鱼妖说,“救一百个人,我救了吗?” 裘永思道:“也许罢,咱们打这场仗,几千上万人都有了,不如这样,你先回盆子里头好好躺着,要化龙呢,需要抱元守一,天心相合,尤其摒弃杂念,感觉全身的变化,等待龙角的出现,待会儿,有啥动静了,再喊咱们一起给你封正,如何?” 鲤鱼妖忙答好的好的,裘永思常与龙打交道,鲤鱼妖对他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便又啪嗒啪嗒地跑了。 鲤鱼妖被成功支走,众人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再被吵得头昏脑涨。李景珑说:“那么咱们继续……” 一句话未完,陈奉又说:“鸿俊!该我啦!” 李景珑:“……” 李景珑长这么大头一次当爹,本想让陈奉安静,但转念一想,为人父者,须得认真学习,教学相长,只得暂时压住,鸿俊倒是问:“你怎么啦?” “你看。”陈奉从怀里掏出凤凰,众人一看他动作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只因陈奉的“掏”乃是像抓小鸡一般,直接提着凤凰俩翅膀根,硬生生拽出来的。 “你别!”鸿俊险些吓尿,从前重明若这么被人提来提去,只怕一口烈焰就要烧了长安城。 “归来睁开眼睛了!也搭理我了!”陈奉说。 意外的是,陈奉把雏凤放在案上,它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继而又爱理不理地转向陈奉。 “你怎么让它睁眼的?”鸿俊惊讶道。 陈奉连说带比画,原来是摘了一盆船头的叶子,本打算喂给归来吃,然而这神鸟对叶子并无兴趣,反而啄去了叶上的露珠,继而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陈奉。接下来,陈奉无论怎么折腾它,归来都不生气了。 鸿俊说:“我明白了,它有点儿渴,还得为它找吃的去。” 说来惭愧,鸿俊一时竟是没想到,要如何伺候凤凰,裘永思又说:“奉儿,它刚孵出来没多久,你须得到榻上去,将它抱着,这样有在巢里的感觉,时候久了,它就认得你身上气味,将你看作它的朋友了。” 陈奉便点了点头,裘永思说:“两个时辰抱着,不可动。” 陈奉说:“那我去了。” 于是陈奉也走了。 众人总算全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唯有裘永思擅长骗小孩与鲤鱼,否则被吵起来,今天什么也不用做了。 另觅新址 李景珑:“再说回六器。” 余人端详片刻,阿泰说:“第四件着落我身上,我认真打听打听就是。” 李景珑问鸿俊:“你在哪儿出生的?” 鸿俊摇摇头,说:“我梦见过在杭州,我爹与獬狱在下雨天的屋檐下说话来着。” 陆许说:“那不是你出生时。” “梦呢?”鸿俊问。 陆许摇头道:“太小时,你记不住事,尤其生时,没法定下那个时间。” “鲲神、青雄他俩也许知道。”鸿俊说,“再见面时问问他俩?” “那么,眼前就剩下这两件。”李景珑说,“根据我们的推测,兴许是在这儿。”说着李景珑将“河”的符号转向青海。 “你在青海出生吗?”陆许问。 鸿俊摇头,说:“我爹似乎没去过青海。” 突然裘永思问:“那化龙的兄弟,以前是黄河鲤鱼,还是淮河鲤鱼?还是长江鲤鱼?洞庭鲤鱼?” 众人:“……” 鸿俊嘴角抽搐,片刻后众人被一个恐怖的念头所笼罩,万一鲤鱼妖出生地就在青海高原上的九曲黄河第一弯,说不定还当真是它…… 众人商议良久,最终定下,只要找出第四件“河”,也许就能定下第五件,至于第六件有关阿泰的,目前下落不明,应是最难寻找的,便留到最后。 而第四件,正在蜀北与凉州、吐蕃交界的若尔盖处,正好抵达成都办完事后,便可一路北上。议定后李景珑当即轻松不少,余下的便扔给阿泰去烦恼了。 入夜,水声汨汨,鸿俊把灯放在一旁,仔细端详鲤鱼妖。 “真的变长了啊。”鸿俊量了下,鲤鱼妖长到了两尺六寸,足足多出来四寸! “我就说是吧!”鲤鱼妖说,“你别打扰我抱元守一了,接下来要把角长出来!” 鲤鱼妖简直兴奋得不行,鸿俊笑了起来,摸摸它的鱼头,说:“也终于熬出来了。” “龙有多长?”鲤鱼妖问,“我这短短十天,就长了四寸呢。” 鸿俊说:“蛟有个七八丈,龙有十二三丈吧,目测。” 十天四寸,四十天一尺,四百天一丈,四千天十丈……鲤鱼妖想到就激动得大喊道:“再过十五年我就和龙一样长了……等等!还要十五年?” 鸿俊:“关键是你万一再长长,长到三尺,可就太大了……我没法背着一条三尺长的鲤鱼在街上走啊。” 鲤鱼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接下来自己要是越来越长,最后比李景珑还长,要怎么办?而且随着身体的变化,似乎鱼头并不会相应地长大,只是身体被拉长了,最后看上去会像一条黄鳝,也无法支撑自己直立起来,只得把两手放下,在地上爬,一定会吓死不少人吧。 “对哦,那我怎么办啊!”鲤鱼妖一时仿佛天塌了,水族里素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鲲瞧不起鲸鲸瞧不起鲨,海里的瞧不起河里的,河里的又以乌鱼、青鱼最高贵。吃草的瞧不起吃泥的,正如草鱼瞧不起鲤鱼,鲤鱼又瞧不起鲫鱼,鲫鱼则瞧不起黄鳝、黄鳝瞧不起泥鳅,等级森严,形成了一个阶层分明的鄙视链。要让鲤鱼妖和自己最看不上的黄鳝一个样,那感觉何等屈辱? 但要化龙,短暂的屈辱乃是必须的,天将降大任于斯鱼,必先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鸿俊道:“你想想啊!要是成龙,就再也没有人能瞧不起你了!一时的屈辱算什么?” 鲤鱼妖一想也是,连李景珑这等人物,大把大人物帮着衬着,也有扑街的时候,当即决定以废柴李景珑为榜样,好好修炼。 一连数日,夏时长江暴雨倾盆,众人难得度过一段毫无压力的日子,裘永思的身体亦渐渐好了起来,鸿俊与李景珑则终日厮守在一处,互诉衷情,价成日形影不离。只要看见一个,便铁定会发现另一个,要么手拉着手,要么一个坐在另一个身上,总有说不完的话,看得众人简直牙酸。 “成天有这么腻歪。”莫日根哭笑不得道。 雨过天晴后,阿史那琼与莫日根站在船舷前,李景珑与鸿俊则并肩靠在甲板后,目视两岸青山远退。 阿史那琼道:“哎,怎么我就过不上这种日子呢?当真是劳碌命。” 莫日根一瞥鸿俊与李景珑,说:“鸿俊的魂魄是李景珑给做的,还是别想了,什么时候,你也自己给自己做一个?” 阿史那琼答道:“我倒是想来着,可得有机会啊。”莫日根转头时,见陆许上了甲板透风,便转身过去,将孤苦伶仃的阿史那琼扔着不管了。 阿史那琼:“……” 李景珑与鸿俊靠在一处,李景珑道:“成都玩的多,吃的也多,还有不少老朋友,你一定喜欢。” 战乱中大量文人、诗人离开长安,逃难入蜀,鸿俊却记挂着老友李龟年与李白,打听后得知两人确实与太子、皇帝一同离京,当时与裘永思前往马槐坡下,却不见二人。然而以李白身手,李龟年又有法力,想必不会有危险才是。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鸿俊突然问道。 “是个讲理的人。”李景珑道,“但也讲理,不必担心,我会负责与他交涉。你喜欢神州大地的何处?” 这些天来,李景珑与鸿俊把久别重逢后的情绪彻底倒光,许多话翻来覆去地说,李景珑不知为何,却对妖族的新去处十分感兴趣。旅途中素来无事,便朝鸿俊请教多年来的妖族历史。 鸿俊小时候在曜金宫居住时,常常缠着重明为他讲故事,每次青雄上太行山,更是问这问那,日积月累,又是从妖王处得知,自然比民间的流传要更详细些。 裘永思出来走动时无意中听见鸿俊与李景珑对话,便跟过来听了会儿,渐渐地驱魔师们横竖无事,于是都聚过来听鸿俊讲故事。有关妖族的历史从前鲤鱼妖也提过,然而再怎么说鲤鱼妖不过是只小妖,所知自然无法与重明、青雄这等超级大妖怪比。 “……所以其实妖王只能从两个地方出现。”鸿俊道,“一是曜金宫的禽族;二是奔鸣殿的水族。” “还有啊?”阿史那琼道,“不会吧。” “早就没啦。”鸿俊说,“许多年前因为一桩往事,奔鸣殿中有龙背叛了全族,于是一场大战,后来奔鸣殿被毁,龙族四散……” “这传说我知道。”裘永思说,“很早很早以前,人族还未在神州大地繁衍生息的时候。奔鸣殿之乱被称作‘龙殇’,原本龙族就桀骜不驯,奔鸣殿毁,龙神身亡后,群龙自立为王,后来才有了山海大战……” “说详细点儿?”李景珑对这段历史非常感兴趣。 “详细不了。”鸿俊说,“太久太久了,那时候连文字都没有呢,连鲲神都还未开灵智。” 若问天地间最先出现的智慧生灵,当属龙与凤,未有人族之时,这些神州大陆远古的住民,是在中原、西域,乃至更远的海外四处活动。而据重明所言,在遥远的东方,出云之国之外,越过茫茫的大海,还有更辽阔的大地与领土。 而根据历朝史料记载,离开西域,穿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与迷雾,则是另一片大地,大地上生活着与中原人语言不同的大量色目人。鸿俊越扯越远,而陈奉怀抱着小凤凰,一脸崇拜地听着。 换作寻常成人,想必匪夷所思,然而陈奉如今尚小,更亲眼目睹李景珑驱逐天魔,无论鸿俊说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 裘永思补充道:“山海大战后,龙族遵守约定,被关进了镇龙塔中……” “不是所有的龙。”鸿俊说,“但水族一度势微,妖族则逐渐壮大,龙、凤等各族便约定,奉一位灵兽为王,统摄妖族。至于部下都有谁,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李景珑已隐约猜测到内情——龙与蛟渐渐不再管理水族后,换作鲲神统领大多水中生灵,取代了龙。而“凤”当之无愧地占领曜金宫,成为妖王。果然正如鸿俊所言,许多代过去,曜金宫虽为妖王所在之处,以“三圣”名义统领妖族,渐渐地,因地处太行山巅,终究对全族控制鞭长莫及。 正如人间朝代更迭,妖怪们自然也会造反,尤其碰上重明这不管事的王,到得这一个千年的涅槃后,妖族已不怎么在乎曜金宫了。两百年前,南北割据尽尾声时,炀帝一统,獬狱逃离镇龙塔,便在乱世中,纠集妖怪们朝曜金宫宣战。 是役重明被獬狱击败,退居曜金宫,从此彻底失去了妖王之位…… “所以,要重领妖族。”李景珑说,“便不能再高居于太行山上,不问人间之事。” “嚯。”裘永思说,“我怎么觉得……这些年来,鲲神才是最大的赢家。” 李景珑朝裘永思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在鸿俊面前这么说,鸿俊想了想,却道:“好像是,我爹以前一直不大喜欢鲲神,甚至不让他到曜金宫来。” 李景珑道:“他太聪明了,且又能窥见未来,总会让人觉得不安全。” 鸿俊朝众人说:“但青雄和鲲神一直是很好的。” 李景珑道:“我想的是,既开了这个头,咱们便索性让妖族也稳定下来,鸿俊说得对,妖不是客人,而是这神州的主人,选好地址后,我们协助妖族,建立起新城,两族力求相安无事,可保人间太平。” 较之第一次碰上乌绮雨、飞獒等妖时,李景珑如今的心境已有不同,鸿俊是妖,朝云也是妖,他们需要对抗的,反而是侵蚀人心与妖族的“魔”。 恰好就在此刻,船经过巫山外,湍急江水急冲,船工竭力掌舵摇起江号,众人便停了议论,纷纷起身,望向两岸。是时只见云雾散尽,两岸青山相对而出,景象壮丽雄奇,巫山神女峰面朝长天远阔,猿声啼鸣阵阵,当真令人心胸开阔。 驱魔师们尚是第一次入蜀,亦是第一次见这宏大景象,当即纷纷称奇,巫峡壁立千仞,仿佛从旷古至今,未有改变。 鸿俊站在船侧,仰头望向神女峰,心中顿时豪气万千,顿感天地之壮阔,自己就像沧海蜉蝣一般。 “我倒是觉得这儿不错。”李景珑笑着说,“选址巴蜀东南大门,如避世而居,天地灵气也充沛。记得咱们在地图上寻找的龙脉之地么?巫峡就是其中一处。” “对啊。”鸿俊不知为何,总觉得神女峰眺望东方,有股熟悉感,说,“这儿天地灵气好强。” 江面急流,忽又有无数鸣叫,只见一只巨大的化蛇展开双翼,带领上百化蛇,随着船只而来。 “是朝云!”鸿俊道,“朝云回来了!” 船工纷纷惊恐大喊,李景珑却示意不必担心,只见化蛇群在江面起伏,守护大船渡过神女峰。直至入夜时,朝云方上船,朝鸿俊禀告情况。驱魔师们入蜀,巴蜀之地久不经战乱,犹如世外桃源,中原地带却仍烽火遍地。 安禄山虽已伏诛,叛乱却还在继续,余下史思明率领军队,仍在赶往函谷关的路上。哥舒翰已死,郭子仪与史思明一番交战,得知长安沦陷,撤军来援,而朝廷暂时迁往灵武,由太子监国,李隆基奔逃入蜀,现下唐军与叛军暂成胶着态势,双方俱按兵不动,史思明则前去寻找安禄山。 至于安禄山的残部,则簇拥着他逃出函谷关,看那路线,兴许是…… “等等。”李景珑瞬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安禄山还没死?” “没有。”朝云答道。 “怎么回事?!”众人震惊了。 “鲲神说,”朝云道,“那已经不是安禄山,而是獬狱。” 獬狱占据了安禄山的肉身,杨国忠的肉身已在长安之战中被彻底舍弃,獬狱不得不将蛟魂寄在安禄山体内,逃往洛阳,进入洛阳后便不知去向。此时青雄派出飞禽,正监视着已成废墟的洛阳城。 “它就在洛阳城中。”朝云朝众人说,“飞鸟找不到地面上它的下落,想必是躲进了地底。青雄大人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待各位找齐六器后,再聚而歼之。” “獬狱是否在吸取魔气?”李景珑问。 朝云摇摇头,眼中似有迷惑,说:“没有看到这一举动,鲲神说,是因为魔种遭到心灯重创,短时间无法再聚集魔气了,但魔种会渐渐进行自我修复,所以让各位,还是得尽快。” 与不动明王的吩咐相同,李景珑便点了点头。在未有把握彻底除去獬狱时,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一旦惊动了它,被獬狱逃离神州,哪怕远遁海外,待魔种修复后再回来,势必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袁昆让青雄带领部下监视獬狱动向,便分头前往神州各地,鬼王率军追索安党余孽下落,一旦发现,便发起冲杀。袁昆则逐一寻找先前被安禄山魔气所控制的妖怪,将它们收服,并等待鸿俊选址建立妖怪的领地后,再让它们过来。 “青雄大人说,”朝云解释道,“若找不到地方,咱们便定都洛阳,也是可以的。” “万万不可!”众人马上色变道。 “妖都洛阳,人间长安。”朝云一脸茫然道,“中间隔个太行山,大家各占半个神州,很合理啊,大伙儿都挺喜欢,为什么不行?” 李景珑:“……” “不行。”鸿俊拒绝了这个提议,说,“因为我不喜欢洛阳。” “哦——”朝云马上点头,说,“那您喜欢哪儿?” “山清水秀的地方。”鸿俊皱眉解释道,“天地灵气充沛的地方,红尘里闹得我心烦。” “那倒是的。”朝云忙答道,“其实我也喜欢。” 众驱魔师背上全是冷汗,心想幸好,鸿俊一句“不喜欢”免去了神州大地被妖族占据的命运,且明显比找一堆理由管用,若要把洛阳拱手让给妖族,李亨绝不会答应,最后只有刀兵相见一途。 鸿俊没想到妖王们居然这么热心,起初硬着头皮答应了,现在还得尽快,否则只待解决了獬狱,青雄说不定还得赖在洛阳不走了。朝云又回报太子重组朝廷文武官员,并亲自赶往成都,预备在成都祭天,接受传位事宜。 一年为限 夜,洛阳城中阴风阵阵,曾经前呼后拥的妖怪们早已散去,魔兵魔将亦折损殆尽,偌大东都,夜中唯闻鬼哭。 十里河汉最深处,黑蛟一身伤痕累累,逆鳞下的魔种已变得具象化,现出腐烂的安禄山形态。那景象极其诡异,仿佛在一条巨型蛟龙咽喉处,长出了一个黑色满是腐肉的“人”。 脚步声响起,黑蛟的双目蓦然睁开,蛟目透出血红色的光,照向面前。 一名黑衣人缓缓走来,黑蛟蓦然屏住呼吸,洞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看来分离得十分成功。”那黑衣人说道。 黑蛟逆鳞中的安禄山张口,嘶声,冷笑,仿佛窥见了黑衣人的意图。 “当真没想到。”安禄山声音所发出的,却是杨国忠的语气。 “没想到什么?”黑衣人淡淡道。 “没想到此刻竟是你来与我做交易。”獬狱沉声道。 “你又知道我是来做交易的?” “若非有交易,如何孤身前来?说你的条件罢。” 黑衣人沉默不语,抬起双眼,与獬狱对视,獬狱蓦然一震,黑衣人眼中射出两道白光,注入了獬狱额上正中处。獬狱双目内无数场景变化,最终定格在火焰燃烧的洛阳城中。 “果然,连你对这力量,也不能放下……” “我对魔种没有半点兴趣。”黑衣人缓缓道,“事成后,你成你的魔去。” 獬狱沉声道:“孔雀大明王已获新生,李景珑一旦找全六器,你没有多大胜算。” “你不也是在赌么?”黑衣人目中白光敛去,缓缓道,“你逃到洛阳,不再北上,在此地苟延残喘,不过想最后赌一把,看我会不会来。” 獬狱沉默了。 “李景珑我自当解决。”黑衣人沉声道,“他将永远得不到智慧剑,一年以后,使用五器,仓促一战,下场可想而知。” 獬狱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末了道:“可笑我自以为算无遗策,最终却都在你的操纵里……罢了,罢了!” 夏末秋初,蜀中之地绿叶茂盛,未有半分萧瑟之意,过三峡后江面便一层蒙蒙雾气,气候湿润无比,终日里闻见的尽是青草气息。驱魔师们在渝州城登岸,此时的渝州早已全是从中原撤下来的官员、百姓、家眷,唐军盘查来往人等,江边大城好不热闹。 再见唐军,鸿俊突然有了亲切之意,仿佛从一个末世回到了人间,安史之乱一起,巴蜀顿时涌入了近百万人,还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一路西来。渝州自古接壤蜀中平原,成为屹立于群山中,守护蜀地的天然屏障,商路繁华茂盛,一片欣欣向荣,稻米一年两熟,在中原持十二枚通宝购一斗米,巴渝只要八文钱。哪怕战乱中物价亦未有被哄抬。 “咦?”阿史那琼道,“那不是翰国兰吗?喂!胖子!胖子!” 阿泰与翰国兰素来相熟,长安城破,胡商会竟是集体迁往渝州,经营得有声有色。翰国兰一见李景珑众人,忙喊道:“是驱魔师!” 商人们一听便纷纷迎上前,询问中原战况,商贾之道,无非是什么时候能收复长安洛阳等失地,什么时候能回去做生意等,李景珑好一番折腾才顺利脱身,抵达商会中暂时歇脚。互道别来之事,不禁唏嘘无比,翰国兰提及成都情况,都传李隆基已无法再管国事,即将改朝换代,由太子李亨继位。 “此去须得千万当心。”翰国兰提醒李景珑道,“长安城破后,流言四起,都说驱魔司护城不力。” “天道恒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李景珑饮了口茶,无奈道,“神州大地千年一劫,正是应劫之期,我又有什么办法?” 李景珑所言倒也不虚,离开长安后的日日夜夜,他总在想,若是从头来过,有没有办法让神州在这次浩劫中少点痛苦?答案是不可能,天魔降世,乃是这一千年中无数朝代更迭,战乱频出造成的必然结果。鬼王亦告诉过他,汉末迄今,数百年便有一次朝代与民族战争,三国时火烧赤壁、两晋衣冠南渡,到得隋末更是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屠杀。神州非正常死亡人数一代比一代多,更迭速度越来越快,到得安史之乱时,天地再无法净化这戾气,换作是谁也无法和平消弭。 驱魔师们总算有了回到红尘中的感受,李景珑朝翰国兰道:“有布没有?给弟兄们弄两身衣服,也好去见陛下。” 长安战祸得平,全赖驱魔司转圜,来日商会做生意,仍需李景珑照拂,翰国兰是聪明人,不敢怠慢了众人,当即命人找来上好蜀锦布料,照着官服样式为众人重做了两套。鸿俊等人洗过澡,休息数日,换上新装,抖擞了精神,驱魔司全员终于在灾难下挺过来了,又借了马匹,前往成都觐见李隆基。 渝州至成都城不过两日路程,沿途入成都平原,正值秋收季,放眼望去田地间一片金黄,稻米压穗。较之渝州山城,成都又是另一番景象,两千年的古都屹立于平原中,古朴大气,城墙一砖一瓦,竟是透出些许苍凉之意。 数千年的光阴自杜宇建古蜀国至今便未有变化,城中百姓闲暇安逸,无所事事,物产的丰足令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一股午睡的倦意,秋日阳光洒下,鲜花绽放,丝竹声声,直令人倦怠。 “都说少不入川。”裘永思道,“来了此地,当真什么也不想做了。” 李景珑道:“幸亏太子暂迁都灵武,先见陛下一面,面圣后再带你们玩去。” “驱魔司李景珑携全员觐见——” 李景珑归来时,李亨前脚刚到不足三日,正与一众朝臣讨论继位之事,闻言众人震动,李亨马上令李景珑带人入殿,连解剑等繁琐事务亦一并免了。 李景珑上得殿来一瞥,只见高力士、鱼朝恩、郭子仪、同平章事杜鸿渐,及一众唐廷礼部文官,成都宫中并无大殿,众人面前各一案正端坐议事,不过寥寥二十案。 “只剩下这么点人了?”李景珑第一句话则是大感意外。 郭子仪道:“家国有难,不少大人,在西迁时丧了性命。驱魔司竟还在,当真可喜可贺。” 郭子仪乃是三朝元老,李景珑虽封雅丹侯,却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忙先领着众人朝太子李亨鞠躬为礼。李亨冷冷道:“既然回来了,便入座罢。” 众官员俱目视李景珑与众人,李景珑落座后,驱魔师们跟坐在其身后,原本正在议迁都继位之事,然则李景珑一来,李亨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长安如何?” 能如何?你倒是先跑了,扔下我们收拾烂摊子,李景珑心中如是想,面上只不提,将鲲神警告,并长安、洛阳两地须得三年不可住人之事说了。李亨朝莫日根问道:“安禄山死了?” “死了。” “没死。”李景珑与莫日根各自道。 众人:“……” 李景珑与莫日根对视一眼,最后李景珑说:“没死,逃回了洛阳。”说着端杯喝水,端详李亨脸色。 “你驱魔司先说安禄山是魔。”鱼朝恩忍不住说,“让全城百姓撤出长安逃亡,背水一战,安禄山还在外头逍遥,反而搞得长安乌烟瘴气,你们还有面目来见陛下?” 李亨制止了李景珑,说:“除去史思明,须得多久?” 李景珑答道:“史思明与天魔没有关系,不归驱魔司管,我们不杀凡人。” 李亨瞬间被噎住,说:“你是我大唐臣子,如今国家有难,拒绝率众出战,岂有此理!李景珑!你在与我讨价还价?!” “什么是魔?”鱼朝恩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什么是凡人,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魔是大家都看见的。”李景珑反驳道,“何来我说?昔时撤出长安是我部下提议不错,难道不需陛下与殿下点头?如今却还想将此事扣我身上不成?” 李亨感觉李景珑自打两年前销声匿迹,如今再出现后,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从前也多有听闻李景珑是个硬骨头,倔起来谁的面子也不卖,哪怕面对自己那皇帝老子也敢顶撞,现在看来,李亨倒是宁愿他一直昏着,别来呛人。 “至于安禄山。”李景珑沉声道,“自当着落我们身上解决,此事须得有始有终。叛军作乱,不思我大唐弊政,反而让几名驱魔司背锅,让我等千军万马中擒杀对方头目,是哪里来的道理?” 听到这话时,众人俱心中喝彩,只觉李景珑当真是连消带打,出了一口恶气。鸿俊更隐隐察觉,现在的李景珑,较之第一次得到心灯的他,再较之失去心灯的他……仿佛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若说初识时的李景珑犹如坚硬的利剑,那么刚极易折,极难说通;而后则圆融旷达得有点儿不近人情;再后来,更是自怨自艾,难以解脱。现如今,面前的他竟是隐隐有了刚柔并济、不卑不亢的气质。 郭子仪闻言禁不住放声大笑。 “久仰雅丹侯大名。”郭子仪道,“今日总算得见连天家亦管不动的驱魔司了。” “驱魔司成立的初衷,便是守护天子与天家人。”李景珑道,“守护百姓免遭妖邪所侵、魔气所惑。但守护的方式,则由我们自己决定,素来如此。” 李景珑早料到驱魔司留下守长安,最后折腾成这样,定多有议论,外加李亨原想趁着送李隆基离开时将杨贵妃等人一并诛戮,连高力士也不想放过。鸿俊却横加阻拦,自然不会给他们半点好脸色。 但驱魔司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可以用惨烈来形容,鱼朝恩不过是个宦官,素无军功,只懂弄权,现在竟是出言责备李景珑,简直是在侮辱驱魔司。李景珑身后部下们脸色一时极其难看,鸿俊却突然道:“咦,你不是那个太监么?我记得你提前跑了,怎么活下来的?” 鸿俊曾经在宫里见过鱼朝恩,一时觉得他面熟,众人当即尴尬无比,鱼朝恩顿时被这句话给噎住,一张脸涨得青紫。 “鸿俊。”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示意他先别说话。 李亨忍无可忍道:“孔鸿俊!你休要太嚣张了!” 鸿俊眉头一皱正要还击,看在李景珑面上终于忍住。李景珑只当听不见,又交代了目前所得知的情况,认真道:“就是这样了。” 朝云传递回来的情报乃是鸟儿们带来,飞鸟无处不在,所获信息比唐军斥候甚至还要详细些,史思明军队布置、安禄山余党去向,许多行军布置,就连李亨也不知道。郭子仪皱眉判断,自知都在情理之中。 “再一段时日。”李景珑说,“我将率领部下,前去探寻克敌制胜的法宝,届时须离开成都。” 郭子仪说:“彻底消灭安禄山,需多少时候?” 李景珑回身望众人。 “一年可以么?”李景珑朝一众部下问道。 李亨:“李景珑,你……” 李景珑竟还在厅内当场商量起来,简直是不将李亨放在眼中。众人想了想,纷纷都道可以。 李景珑便朝郭子仪说:“一年为限。” 李景珑也是到了被问时才想起未征求部下们意见,但他决定先不将不动明王的吩咐剖开来说,以免令众人肩负太大压力。 郭子仪道:“一年之内,我将剪除史思明河东、函谷关、河北等地兵马,收复洛阳。” “一言为定。”李景珑道。 看来看去,一众大臣与太子中,唯郭子仪尚属靠谱些,李景珑显然也不打算再留下来讨嫌了,喝过茶后便即告辞。 “李白呢?”临走时鸿俊忍不住问李景珑,他十分担心李白的情况,虽知道他安然无恙,却还需去拜访才能安心。 郭子仪听见了,便答道:“河西尉杜子美,是个诗人,在成都东边有一草堂,李太白时常前去,想必这些日子也常在。” 鸿俊谢过郭子仪,驱魔司众人便即告辞。 一时厅内各大臣讷讷,李亨被李景珑连消带打外加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顿,当即一口气憋在胸口处,先前所议更提不起劲来,吩咐众臣便散了。郭子仪得到最新的军报,须得马上回去,针对史思明军队做筹备。 故人之子 李亨独自回到庭院中,越想越是愤怒,全军撤出长安时,李亨早已筹划清楚,计议详密,父亲在位之日,奸佞把持朝政,导致国家沦亡,万民倒悬。马槐坡自己发动布置,本已一举成功,迁都之后,大可放手施为,开创全新的大唐。这些日子里,群臣尤其鱼朝恩之辈,无不大肆鼓吹李亨乃是天定的中兴之主,必将一扫大唐颓势,令他颇有些飘飘然。 昔时尾大不掉的旧臣哥舒翰、高仙芝之流又皆已丧生,稳住了郭子仪,李亨治下的唐廷,自然以他为唯一的权力意志。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李景珑! 李亨早已忘了这件事,李景珑这刺头乃是他最不喜欢的,从前他尚是纨绔时李亨见他一表人才,起意招揽,没想到这厮太没眼色,对太子军务指指点点,仗着自己是将门世家便口不择言,李亨才打消了念头。而后听说李景珑被扔到了龙武军中去当仪仗队的花瓶,便不再在意此人。 没想到驱魔司成立后,李景珑的身份俨然已非昔比,更麻烦的是,昔时父亲更对他言听计从,君臣虽常有摩擦,却仍基本互相信任。而更要命的是,李景珑虽然年轻,资历却算得上是“老臣”。 老臣对太子而言,总是麻烦的。 “殿下,李景珑、莫日根、孔鸿俊、陆许及驱魔司朝云求见。”太监低声道。 李亨皱眉道:“又来?朝云又是什么?传罢。” 太监凑近李亨耳畔,又说了句,李亨顿时大怒。 “什么意思?”李亨道,“以国君之礼待之?你听错了罢?” 太监惶恐点头。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已得到过李景珑的答复,鸿俊却仍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是个武人。”李景珑的回答已与第一次不一样了。 鸿俊说:“还是你来吧。” 李景珑说:“这次的见面,意义至关重要,我不能‘来’。” “你答应过我的。”鸿俊有点不安。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有些话由你说出口,比我说出口更有用。” 众人站在锦宫外等候,莫日根道:“我觉得他不会。” “他会。”李景珑道,“因为他不知道咱们想做什么。” 众人等了片刻,太监出来通传,说:“侯爷,殿下吩咐……” “不照我所请。”李景珑说,“我们便回了。” 这话将那太监堵了个准,太监只得又回去通传,最后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众人在外头台阶上各自坐着,闲聊片刻,太监再次出来,打量五人,说:“侯爷请。” 大唐接待外国使臣有规格,接待属国君主又有特别的规格,但古往今来,极少有一国之君亲自前来拜访李家天子,大多是使臣。国都西迁之地乃是灵武,成都城内并无准备复杂仪仗,李亨只得召来六军,各出十人护队,自己面南而坐,留一尊客位,照礼制将一应案几、用器列上,传李景珑入厅。 他实在不明白李景珑之意,先是归来时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奚落一顿,再通传有别国天子来访,然则此事可大可小,大唐新败,外交事务确实马虎不得。万一真是别国天子,李亨是绝不敢造次的。 礼部大臣恰好就在锦宫中,击鼓声内,鸿俊一身驱魔司官服,走在最前,礼仗满脸诧异,一时停了下来。 鸿俊进入厅内,与李亨打了个照面,李亨一脸茫然,再度怒起,黑着脸问:“李景珑!外国国君呢?你当真要消遣本座了?!” “我就是。”鸿俊答道。 刹那厅内所有人屏住呼吸,李亨也意识到了,目光扫过李景珑等人。 李景珑反而在这时候离开了鸿俊,坐到李亨身后,余下朝云、莫日根与陆许,跟随鸿俊,来到厅中尊客位。 “方才外人面前,不便多说。”鸿俊朝李亨道,“本来想去灵武见你一面,恰好在成都碰上了,咱们就聊聊罢。把门关了,大臣们都出去。” 李亨:“……” 李亨瞠目结舌,注视鸿俊,他见过这小子的次数已记不清了,一时尚在梦中,未回过神来。 “慢着。”李亨道,“你们……认真的?” 李亨总觉得这伙人听了李景珑的话来消遣自己,莫日根说:“鸿俊乃是吾王。” 李亨刹那傻眼,从前李景珑不在时,莫日根统领驱魔司,李亨对他反而还更熟悉些,知道这高瘦青年一板一眼,从不撒谎。 “你是哪一国的天子?”李亨道。 “让他们出去再说。”鸿俊催促道。 “殿下千金之体!”鱼朝恩道,“岂能与你们独处一室?” “我真想做点什么。”鸿俊道,“你们拦得住么?” 李亨从六军胡升处听了不少撤出长安时的战况,裘永思又是召蛟,鸿俊又是四处斩杀,寻常凡人根本就不是对手,闻言便吩咐众人下去,又说:“鱼朝恩留下,传唤胡升与陈玄礼。” 末了,侍卫关上大门,李景珑方道:“殿下,这位是人间妖王,黑蛟獬狱伏诛后,天下妖族一统,奉其为尊。” 这话一出,胡升、鱼朝恩、陈玄礼三人顿时面如土色。李亨蓦然想起了许久前,驱魔司方成立时,杨国忠的离间之言,当时杨国忠便警告李隆基,驱魔司中有人拥有妖族血统,来日兴许将酿成大患。 而后李景珑以行动证实并说服了李隆基,更以圣明天子在位,万国来朝为例,皇帝才从此不提此事。 “人间天子,”鸿俊说,“得知你将继位,成为下一任天子,本王特来向你道贺。” 李亨尚未从这震撼中清醒过来,只怔怔注视鸿俊,喃喃道:“孔鸿俊,你……来头不小呐。” “家父曾是太行山曜金宫之主。”鸿俊如是答道,“临终前,将王位传到我手中,愿你大唐承启天德,生生不息。” 说着,鸿俊祭出五色神光,手中神光笼罩,幻化为一只飞翔的孔雀,飞向众人,胡升不禁惊呼,发光的小孔雀飞向李亨时,砰然碎为光粉消散。 李亨一时竟是昏了头,说:“你身为妖王,来我大唐,究竟有何意图?” “那时候,鸿俊还是王子。”李景珑替鸿俊朝李亨解释道,“下凡间历练,且肩负着将分裂已久的妖族重归一统的使命。” “人妖殊途。”李亨喃喃道,“你我是友非敌,你身后的三人,都是妖怪?” 莫日根与陆许身具变化之力,严格说来“非人”,两人虽从不承认自己是妖怪,但归根到底,在无法分类的情况下仍需划入妖族中。朝云则是正统了,当即答道:“是啊,我们都是,变个原形给你看看?” 李景珑正要阻拦,突然转念一想,这么做也未尝不可,紧接着朝云突然变作化蛇,腾飞而起,众人瞬间大惊,惊慌喊叫,李亨朝后一退。朝云变化神通可大可小,只是在厅内一绕,便即回落坐下。 “苍狼、白鹿与化蛇。”鸿俊如是说,“俱与我妖族深有渊源。” 案几上杯盘狼藉,李亨震惊更甚,说道:“纵是你妖王亲来,我身为人间天子,有紫微星护体,也……” “你没有。”朝云突然说。 李景珑瞬间色变,朝云却认真道:“你不是皇帝嫡长子,身无紫微星芒,只有在你祭天登基为帝后,才能获紫微星力,并得天地庇护。” 朝云这话倒是实话,听在李亨耳中,却无比地刺耳。 “你们想做什么?”李亨沉声道,“说罢,世间终究邪不胜正,想要趁人之危,哪怕我大唐举国赴死,也绝不屈服!” “没那么严重。”鸿俊哭笑不得道,“不过是来和你道贺。” 李景珑道:“殿下,鸿俊的娘亲是人,对人族素有旧情,昔时游历长安,更眷恋我人间繁华,此次天魔降世,您也知道……” “妖族出了不少力。”李亨淡淡道。 “愿与人族缔结千秋万世之约。”鸿俊端起茶碗,说,“永不交战。” 李亨苦笑道:“你们驱魔司与妖怪早就成了一伙,你说我能不答应么?” “我们的敌人从来就不是整个妖族。”李景珑说。 “人是万物之灵。”鸿俊解释道,“与我们同为神州大地的住民,愿以驱魔司为桥梁,辅佐人间天子,实现大唐中兴,更不愿看到人、妖两族再彼此杀戮。” 这么一说,反倒是李亨失了气度,李亨沉吟片刻,而后说:“待我仔细想想。” 李亨无法当场回答鸿俊,这早在李景珑意料之中,鸿俊便点头道:“如是便告辞。” 李亨:“那你……” “安禄山伏诛前,我仍然是驱魔司的一员。”鸿俊答道,“待人间太平后,我将另觅去处。” 末了,李景珑与鸿俊等人出来,鸿俊背后全是汗,朝李景珑问道:“我说得怎么样?” 李亨面前一席话,自然是两人提前就商量好,李景珑笑了起来,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陆许与莫日根靠在宫墙前,打量李景珑。 莫日根突然道:“长史。” 李景珑:“接下来,大伙儿自由行动,三天后咱们再一同出发,往若尔盖去。” “了不起。”莫日根说。 “了不起。”陆许笑道。 莫日根与陆许并肩离开,前去逛逛这成都城,鸿俊一头雾水,李景珑则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意思?”鸿俊诧异道。 “夸你呢。”李景珑道。 “明明是夸你。”鸿俊一脸迷茫,未知一个新的时代,已在李景珑与他的手中被徐徐拉开。当天午后,两人前往成都草堂,那处乃是近郊的一个简陋茅屋,连草也未盖全,李白与杜甫在草屋内对坐饮酒,杜甫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鸿俊进得去,当即欢呼一声。 “你还活着呢!”李白醉醺醺道,“来来来!喝酒!” 李景珑刚坐下笑着聊了几句,便有侍卫找来,言道太子有请,李景珑便道:“当真一刻也不让人闲着。” 李白随口道:“殿下这些日子里常念叨你,亲近些也是寻常。” 李景珑道:“只怕是骂我罢。”但两王会面后,太子会召他也是人之常情,只得将鸿俊交给李白照料,办完事再来接。 另一面,阿泰刚回到驱魔司落脚处,大伙儿都已出去成都城内各处闲逛,唯独特兰朵在房内等着,小孩儿又在吃奶。 “怎么又在吃?”阿泰说,“一天要吃这么多顿,奶水够不?” 特兰朵说:“小孩儿都是这样。” 阿泰正逗儿子玩,不意却有侍卫上门来,言道郭子仪大将军有请。特兰朵一怔道:“你认识他?” 阿泰白日间已隐约有所察觉,对方显然查了自己底细,连特兰朵也一并请去,阿泰便带着老婆孩子动身,前往郭子仪在成都的府邸。果然郭子仪一见阿泰便道:“伊思艾?” 阿泰骤见故人,笑道:“您是……” “当年你爹带着你来见我时,你尚在襁褓中。”郭子仪笑呵呵说,“今日也是给你个面子,便不劾李景珑了。” “长史是好人。”特兰朵忍不住说,“你们全都怪他,要不是他,长安城里头早就全死光了。” 郭子仪又一阵大笑,较之脾气刚硬火爆的哥舒翰,这名老将明显要圆融得多,脾气也更随和,当即设下筵席,与阿泰叙旧。原来昔年泰格拉之父伊思艾前来中原,朝那时的李隆基借兵,于洛阳盘桓过一段时日,便结识了郭子仪。伊思艾落魄,郭子仪正春风得意,两人却意外地投缘。 伊思艾之妻在洛阳生下泰格拉后,与郭子仪道别,怀抱幼子离去。后眨眼间多年逝去,故人之子已成家,更回到大唐,成为了一名驱魔师,令郭子仪唏嘘不胜。 阿泰略有些伤感地谈及过往,郭子仪早知伊思艾身死,却未知其父死得如此惨烈,以二百萨珊骑士血战三万大食黑衣军,萨珊王朝就此覆灭。 “当年骑士长的儿子。”阿泰朝郭子仪解释道,“‘王朝之剑’,名字叫阿史那琼,今天正好出去替我们采买下……下奶的……呃……食物,不在家中。” 郭子仪双目发红,连连点头,说:“你在洛阳出生,可见你与大唐早有缘分注定,来日便留在此地立业罢,我看李景珑也是明辨是非之将,有大胆识、大谋略,你又何必将如此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阿泰只是沉默不语,末了,只是忧伤地笑了笑。 特兰朵笑着说:“我是劝泰格拉留在大唐……” 阿泰道:“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特兰朵便默不作声,郭子仪说:“届时再与太子殿下说说。” 阿泰忙朝郭子仪道谢,然则如今的大唐,早已与大食渐缔结关系,数代过去,中土皇朝,何曾会在乎一个失势七十余年,未能复国的萨珊?最无奈之事,便是明知毫无希望,却仍无法放下。 阿泰突然想起一事,朝郭子仪问道:“郭老将军,当年您既与家父相识,只不知,家父生前,是否有一件金色的法器?” “法器?”郭子仪思考片刻,说,“所指何物?” 阿泰也不知道自己老爹拿走的是金刚箭、降魔杵还是大日轮,甚至根本就没有拿到任何东西,只是抱着碰运气的想法问了句。郭子仪便沉思片刻,似在回想。想了一会儿,阿泰不敢开口打断,郭子仪便吩咐开饭,招待阿泰与特兰朵先用饭。 正用饭时,郭子仪又朝阿泰问起来长安后之事,半是套话,半是关切,阿泰知道多半是李亨让他来问,以确认李景珑是否有不臣之心,毕竟朝野之上,对驱魔司多多少少都抱着忌惮,洛阳、潼关、长安接连三战后,民间更将李景珑奉若神祇,传闻四起。 他没有含糊其辞,而是一一认真作答,与郭子仪所勘查基本上都能对上,说着说着,郭子仪突然想起来了,说道:“似乎是有这么一件。” 阿泰:“!!!” “是什么?”阿泰皱眉问。 “是一个金环。”郭子仪以手比画,说,“如同手镯大小,上刻九字真言……” 阿泰马上请来纸笔,请郭子仪描绘,问:“可曾交给谁了?” 郭子仪说:“你爹第一次见我时,未有这金环,而后不知哪天起,便戴在了手上,临行前朝我告别仍戴着,想必是带回西域去了。” 三议后世 暮色沉降,李景珑来到锦宫外的玉栏桥上,李亨正在喂河中锦鲤。 众多锦鲤中,现出一条土黄鳞色的长鱼,趁着李亨不注意,抬头吃了点鱼食,复又沉了下去,翻下水时现出一毛腿蹬了几下,正是自家鲤鱼妖。 李景珑:“……” 鲤鱼妖游走了,李景珑心想它怎么游到这儿来了。 “他的要求是什么?”李亨道。 李景珑猜也猜得到太子用意,说:“希望驱魔司能成为一座桥,令人、妖二族太平相处,人间不再启战事。” 李亨道:“我不能接受,此事归根到底,因妖魔而起,安禄山若不是魔,獬狱若不是妖,何尝会有今日之患?” “殿下。”李景珑道,“都道天魔之患,乃是妖族作祟,但归根结底,此事恰恰是因人族而起。” 李景珑从妖族说起,说到天地戾气,再说到历朝历代的大战,李亨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色,最终李景珑淡然道:“都说妖族残忍无情,然而妖族所斗,俱是为了自身存亡,何曾像人一般,在权力、欲望前流血不止?” 最后,李景珑又道:“妖族希望在蜀中觅一块地,不大,可以是山里,将安史之乱中被驱策的妖召集到一处,从此安居乐业,由驱魔司进行监管。以免再被天魔利用。” “我再想想。”李亨始终无法就这么答应李景珑,一来此事不得声张,这就限制了他朝智囊团征集意见,且涉及妖魔鬼怪,智囊团也不可能给他多少有用的意见,李景珑就是他唯一倚仗的智囊。 二来让妖族在大唐境内“立国”此事非同小可,万一传出去,千秋万世的史书,可要将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 “不要想了。”李景珑再进一步道,“殿下!” “你让我如何朝全天下的百姓交代?!” “妖族若不据土。”李景珑压低声音道,“他们就不存在了么?獬狱就是前车之鉴,今日大唐之患,全因当年那黑蛟祸乱长安而起!这还不够明白?” 李亨道:“若我不答应呢?” 李景珑平静地看着李亨,答道:“今日人王与妖王会面,我以为殿下已经很清楚了。” 意思很明显,这群妖怪尤其是鸿俊,根本不怕你,你不答应他们也会想办法建一个聚集地,大唐国力空虚,骤逢安史之乱,犹如当头一棒,盛唐繁华,尽付烟云,唯一有实力与妖族一战的人便只有李景珑,但驱魔司麾下这么零星几个人,真要打起来根本不是这群妖怪们的对手。 “殿下。”李景珑又说,“鸿俊是我们的人。” “是你的人。”李亨沉吟道。 李景珑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李亨当真对这下属既爱又恨,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当即深吸一口气,最终答道:“有三个条件。” 李景珑点头,说:“殿下哪怕不提,属下亦想过,人族妖族,来日如何相处。” 李亨心中一动,注视李景珑:“且说来听听。” “第一道规矩,”李景珑如是说,“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哪怕殿下千秋万世之后,驱魔司都势必留下,代代相承,无有更改,且不受三省六部管辖,只听命于天子与太子。” “正是如此。”李亨答道,“但要如何保证?” “心灯。”李景珑说,“第二道规矩,每一任驱魔司执掌,须得是心灯传人。” 事实上,李景珑与鸿俊议定后,在入蜀的船上便一路都在思考此事,这也是自打驱魔司成立以后,所有人都被迫面临的问题——一把利剑,如何确保它能被国家所用?而不至于伤到自己? 换作从前,李景珑决计无法相信,多年后待自己死了,驱魔司还会像如今一般忠心耿耿地为守护神州大地而战。他甚至怀疑不待死去,哪天自己一旦老了心性丧失,倒行逆施起来,亦无人能阻。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是自打神州有人以来,诸子百家吵得沸沸扬扬,未有定论的重大问题,战国时大争之世中的法、儒之争正源于此。换句话说,若无强有力的手段来约束驱魔司,十年百年,乃至千年万年过去,终有一天这群不同于凡人的驱魔师,将把整个世界拖入深渊。无论李隆基还是李亨,都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在今日之前,李景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 但就在安史之乱中,心灯失而复得的整个过程里,李景珑窥见了第三种可能,虽然这可能仍需验证。即:心灯的继承者,能否矢志不移地守护人间? “为何?”李亨冷漠道。 “神性。”李景珑答道,“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物我本同。” 这已触及到道家玄而又玄的命题,然李唐奉老子之道立国,皮毛之意李亨大致是懂的。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转头注视李亨:“心灯乃是神明所授,内有神性,获传承者,将以普度众生为己任。” “哪怕心存恶念之人,得到心灯后也会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李亨说,“简直匪夷所思。” “心灯能压制私欲不错。”李景珑说,“但在择主之时,也不一定便界定了某个传人不可更改,否则为何多年前消失于陈家血脉之中?” 李亨详细看过李景珑整理出的报告,知道心灯原本在陈家中一脉相传,但就在某一代里突然断绝,且消失无踪。 “其三呢?”李亨又问。 “第三道规矩,”李景珑道,“中原九州,须得设立驱魔司分部,令驱魔司成为一个实际的、确立的部门,驱魔师须隐于民间,不可招摇。” “驱魔司长史须得甄选合适之人,并加以培养,兴许在未来,他们是花匠杂役,贩夫走卒。”李景珑道,“暗藏民间以监视为患妖邪,以免安史之乱动荡再现。除此之外,不参与任何国家事务。” 李亨道:“瞒不住,民间众说纷纭,驱魔师一旦出手收妖,定将被人所知。” “有一药唤‘离魂花粉’。”李景珑说,“加以栽培后可让人短暂忘却前事,可供驱魔司所用。” “若心灯持有者遭谋害,无法统御全司又如何?”李亨沉声道。 “不动明王代为监督。”李景珑又道,“智慧剑持有人,继承不动明王真力,督查妖族与驱魔司双方,以防一切可能的动乱。” 李景珑虽率领部下在外,每一次的结案报告却从未漏掉,心灯、不动明王真力等作为最高机密,呈予李亨与李隆基,整个过程李亨自然清楚。 把该说的说完之后,李景珑便沉默不语,将时间留给李亨,他知道李亨必然接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秋空长阔,缀着大朵浮云,李亨仰头眺望天际,思索良久,直至落日西斜。最终长叹一声,答道:“还有一个条件。” 李景珑点头,李亨便道:“封地不是不能,划归你名下。” 李景珑欣然道:“三峡可以。” “便封你为蜀侯。”李亨道,“以彰你力战安禄山之功。” 李景珑忙躬身谢赏,李亨又道:“但这是父皇封的,作为我继位前父皇的最后一道谕旨宣示。” 李景珑知道李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担这干系,便道:“臣遵旨。” 日暮时李景珑快步出了锦宫,长吁一口气,掌中满是汗水,总算没有辜负鸿俊的期望。回往落脚地,见鸿俊正在厅内打磨失而复得的那扳指,抬头笑道:“回来啦?” “回来了。”李景珑笑着坐下,将鸿俊搂在怀中,这天仿佛就像他们无数寻常的一天,李景珑所埋下的一颗种子尚在神州的土壤之中沉睡,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真正地生根发芽,但随着时间过去,驱魔司将开枝散叶,成为守护这片大地的参天巨树。 夜中众人纷纷回转,阿泰则带来了关于大日金轮的消息,李景珑听闻后一震。阿泰说:“当年我猜就留在了我父王的手上。” 伊思艾死于大食黑衣军之手,大日金轮流落民间,又要如何去寻找?特兰朵摊开大食在小亚细亚的地图,阿泰朝众人解释道:“郭子仪告诉我们大日金轮下落后,我与琼商量的结果是,这件宝物要么在泰西封,要么被带到了巴格达。父王临死时遵祆教教诲,得以火葬,遗物被大食收走。” “太危险了。”李景珑皱眉道,“你们仨要孤身回到被敌军占领的故国?” 阿史那琼答道:“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轻随简从,找到大日金轮后便尽快脱身。” 阿泰亮出神火戒,说:“本教在巴格达仍有信众,如今已得神火戒,可召集教众,不至于有性命之危。” 莫日根征求地看着李景珑,说:“不能让他们孤身前往。” 莫日根的意思是大伙儿一起去,但李景珑始终皱眉,陆许道:“一群外邦人,出现在巴格达,人生地不熟的,只会拖累他们罢。” 李景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驱魔司若一同行动,反而目标更明显,阿泰与阿史那琼还得分心来照顾自己。阿泰说:“我俩今天就出发,不带特兰朵。” 李景珑最后采取了一个折衷的方案:“等你们一百二十天,届时如果不能在此地碰头,便默认你俩遭了危险,驱魔司必须全部出动营救。” 阿泰还要坚持,最后在特兰朵的眼神下不得不点头接受。众人随之举杯,为阿泰与阿史那琼饯行,特兰朵最终决定留在成都,就不去送人头了。席间李景珑提及与李亨相谈之事,妖族建国之事总算定下来了。鸿俊没想到解决得这么快,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我还没准备好!”鸿俊说,“这……太快了。” 裘永思却不禁拍案叫好,为的却是李景珑有关驱魔司的三议,说:“只要能如此延续下去,想必将是千秋万代的伟业一桩。” 莫日根、阿泰等人都为之动容,李景珑竟有此广阔眼光,当真大出众人意料,这意味着今日与李亨议定之事若能执行,李景珑将真正地名垂千史。这是哪怕当年连狄仁杰亦未曾做到的事。 “想想后人为你铸像。”陆许不禁好笑,说,“将你当开山祖师爷供奉就尴尬。” 李景珑正色道:“不会铸像,更不留记录,驱魔司能壮大,离不开各位的支撑,人生在世,如何能贪恋虚名?我倒是宁愿本司从今往后,不将任何人视作创立始祖,各抒技艺,一展平生所学,枝繁叶茂,来得更痛快。” “但九州之中,要建立分部,可是个浩大工程。”裘永思道。 “待得这次结束后,咱们可以分头出动。”李景珑笑道,“既游山玩水,又建立分部。” 鸿俊最喜欢就是出去玩了,当即大声叫好。众人又饮过酒,只可惜李龟年不在,将李隆基送入蜀后便乘船下了江南。是夜驱魔司喝得烂醉,蜀地秋凉,满城飞花,落了一院,一夜后东方既白,高力士却是亲自来了,带着李隆基最后一道圣旨,这次既没有绫罗绸缎,又没有赏金赏银,更没有民脂民膏。只是下令封为蜀侯,将长江三峡一地连丰都、奉节一并封予李景珑。方圆七十里地,既非沃野平原,又渺无人烟,全是山区。大唐哪个武将被这么封侯想必当场和李亨翻脸,随时带着兵马过来讨公道,但李景珑却已经很满意了。 送别阿泰后,李景珑与鸿俊一计议,这段日子里便暂且放假,妖族建都之事,驱魔司毕竟不好参与太多,便由李景珑协助鸿俊操办。莫日根乐得与陆许出去玩玩,不必集体行动,裘永思则在蜀地闲逛访访文人诗人。特兰朵则搬到翰国兰的胡商会中,由翰国兰代为照顾。 救命恩鱼 秋高气爽,李景珑先是领着鸿俊往锦宫中去,朝李亨与李隆基谢恩,得到的消息却是李亨今日一早已与郭子仪动身前往灵武,将六军一并带走,接了李隆基退位旨意,预备在灵武祭天。 到得锦宫后殿,鸿俊只见秋风萧瑟,一名佝偻身材的老人站在满地落叶的梧桐树下蹲着左看右看。李景珑便道:“蜀侯李景珑求见陛下……” 那老人转过头来,鸿俊与李景珑一齐愣住,竟是李隆基! “内侍呢?!”李景珑瞬间就爆了,怒吼道,“高力士!高将军!” 高力士大清早去给驱魔司宣旨,回来正在房中喝茶擦汗,李隆基名义上是退位,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原因是被太子逼宫,否则也不至于有马槐坡之变。这名一世叱咤风云的帝王,竟是变成如今这落魄凄凉晚景。 “哎哟……”高力士叫苦道,“雅丹侯……不,蜀侯,我一个人,如何能有这三头六臂忙得过来?我不也刚回宫么?息怒息怒,陛下,您又是何苦?” 李隆基白发苍苍,满脸黑斑,似乎在找树后的什么,高力士不由分说,将他架着,拖回房去,李隆基尚且喊道:“让我看看!玉环到了!” 李景珑一时竟是无言以对,站在那萧瑟秋风里,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举步进去朝李隆基谢恩。鸿俊则在院里走了几步,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生老病死给凡人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人都是会老会死的。”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 鲤鱼妖越来越长鸿俊已有点儿背不下了,鸿俊突然道:“景珑也会变成这样吗?” “这是当然的啊。”鲤鱼妖说,“老来一生荣辱,都成了过眼云烟,你看多可悲?多凄惨?李景珑老了以后,说不定……” “那我也很喜欢他的。”鸿俊说道,“能走过这一辈子,才是有始有终。” 鲤鱼妖:“……” 对话就这么戛然而止,鸿俊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鲤鱼妖却道:“放我下来走走吧。” 鸿俊将鲤鱼妖放在了花园里,来到树后,想看老头子到底在找什么,却忽见树后墙下有个一尺见方的洞,外头长着不少杂草。他蹲下去看洞中,忽然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狐狸头钻了出来,当即吓了一跳。 “嘘。”那狐狸说。 鸿俊:“你……” “是我啦!”狐狸的声音却是玉藻云,几步跳出来,钻到鸿俊怀里,鸿俊跌坐在地上,玉藻云又道:“妖都的地方找好了么?早上听见李景珑封了蜀侯,地方有了吧?” “等等……”鸿俊惊讶道,“你有身体了?” “山里头捡的,先这样罢。”玉藻云又说,“放心不下,就回来看看他。” 昏暗房中,高力士将李隆基按在案后,拿了参汤一勺勺喂他,不时说:“陛下,来,张嘴,啊——” 李隆基喝得胡子上尽是油腻,淌了一身,高力士也不知给他擦擦。 这房间潮湿阴晦,且不通风,昔时宫女成群、内侍如云的景象早已不再,当初李隆基杨玉环逃出长安时,舍弃了大部分宫人,还是鸿俊做主,才分拨出六军,将官员家眷与宫人护送出城去。天子舍弃了百姓,只顾自己逃命,乃至如今也无人侍奉,唯独几名宫女在外头候着听传。大臣们则近乎全部改弦更张,跟着太子跑了。 高力士一个老臣,孤零零陪着老皇帝,昔日得势时倨傲嚣张不可一世,如今相守这秋色,也是凄凉。 李景珑只想找点话来说,李隆基却已浑浑噩噩,昏昏沉沉,说了也听不见,此时李景珑不禁想起自己与鸿俊,自己身为凡人,是会老的,而鸿俊说不定永远不老不死,来日古稀之年,自己撒手人寰,扔下鸿俊孤零零的,又该怎么办? 寻思半天,李景珑只说出一句:“高将军未来如何作想?” “老了。”高力士道,“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这儿陪陛下罢。” 此时鲤鱼妖在花园内转了几圈,到得院后,忽见两只锦鸡对着池水,正顾影自怜。 “哎!”鲤鱼妖总算发现了,那日它循着内郭护城河游手好闲地绕来绕去,远远一瞥,只怀疑是老相识,奈何内宫进不来,今日正是找故鸡来着。 绿肥红瘦自打从长安飞走后,便与鲤鱼妖天各一方,此时也不知为何到了蜀地锦宫中,更成了李隆基花园的园宠。见一条长鱼朝自己跑过来,绿肥便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条草鱼成精了。”红瘦冷冷道。 “是我!是我!”鲤鱼妖说道。 两只锦鸡一脸冷漠,鲤鱼妖说:“是我啊!赵子龙啊!你们的救命恩鱼!” 绿肥红瘦想起来了,一起道:“哦!恩公啊!” “原来是恩公呐!” 锦鸡们互相看看,假装很热情地招呼了鲤鱼妖几句,鲤鱼妖便道:“我说你们怎么在这儿呢!” 锦鸡同时心想,该不会是要求报恩来的吧…… 鲤鱼妖兴高采烈,感觉十分亲切,毕竟大家是同生死共患难过的,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原来两只锦鸡自打离开长安后,原打算回蜀地,奈何离家实在太远,关中区域道路纵横交错十分复杂,锦鸡毛色又十分鲜艳唯恐引人觊觎,只得夜里行动。黑灯瞎火,锦鸡又路痴,转来转去竟是转了足足近两年都没离开汉中,最后筋疲力尽,随便在陈仓找了个地方隐居。 而后安史叛乱,长安沦陷,李隆基车马入蜀,到得陈仓时被山岭所阻,锦鸡们方知原来往西边走便可进蜀地了,当即十分振奋,使出吃奶的力气,以妖力搬开了一块拦路石,现出山路。 杨玉环死后,李隆基忽而恢复片刻清醒,高力士则如无头苍蝇般惶恐,马上将锦鸡指为上天派来的祥瑞,更将陈仓更名作“宝鸡”,于是锦鸡们如国宝一般,被一路带到了蜀中,更供奉在这园中镇园。 鲤鱼妖听完当即不胜唏嘘,绿肥红瘦又同情地看着鲤鱼妖,说:“你呢?混得咋样?当初还以为你死了呢。” 鲤鱼妖转过身让看,说:“我要化龙啦。” “恭喜啊。”锦鸡们又不咸不淡地说道。 鲤鱼妖说:“做妖呢,就要有大愿景、大志气,你们就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你有病啊。”绿肥说,“水族修炼能变龙,那是老天注定的。鸡和凤凰是俩品种好吗,凤凰生下来就是凤凰,鸡生下来就是鸡,你倒是听说哪只鸡修炼成了凤凰的?说来听听?” 鲤鱼妖一想也是,自己似乎忘了自然规律不可违抗,忽又觉得锦鸡这个物种似乎天生冷漠,总是不冷不热的,更不关心它是如何化龙的,一时好生无趣。 “喏,恩公,吃蚯蚓吗?”红瘦扒了几下土,扒出一条蚯蚓来送鲤鱼妖,鲤鱼妖说:“不了,我回去了,就这样罢。” “你是怎么进来的?” “和鸿俊啊。” “鸿俊?”绿肥红瘦一起想起来了。 “孔雀大明王,曜金宫发飞禽令时你们没来么?”鲤鱼妖说,“现在他成了妖王……” 两只锦鸡瞬间翅膀狂拍,“唰”一声化作疾影,在鲤鱼妖面前消失了。 “大王——!” “陛下!” 鸿俊正在与玉藻云闲聊等李景珑,突然两只锦鸡冲来就往他身上扑,顿时把鸿俊吓得够呛,锦鸡一扑扇起来毛又乱掉,张嘴吵得不行,鸿俊简直晕头转向,眼里全是满地鸡毛。 “大王我们等得你好苦!” “大王收留小的吧!” “大王真的好俊!” “就是就是不愧叫鸿俊!” “闭嘴!”玉藻云怒道,“最烦你们这些鸟儿了,吵死个人。” 玉藻云虽找了个小狐狸当寄体,气势却还在,锦鸡们马上安安静静,呆若木鸡。鸿俊说:“你们……” “我们是蜀地的绿肥红瘦……” “听到大王移驾巴蜀,特来向您效忠……” “打长安那会儿刚接到飞禽令,急匆匆飞过去就打完了……” 李景珑也出来了,见两只鸡十分亲切,围在鸿俊身前叫唤个不停,当即一头雾水。高力士出得花园,见鸡会说话,当即惨叫一声,喊道:“妖怪——!” 鸿俊竭力分辨出两只鸡是来效忠的,便点了点头,说:“跟我走罢。” 鲤鱼妖这时候才来到,看见绿肥红瘦简直如同变了个鸡似的,极尽谄媚之能事,使劲将鸿俊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没,当即全身鱼鳞都竖了起来,怒火滔天,鸿俊却抱拳与李隆基告辞,带着狐狸、鲤鱼以及两只鸡,与李景珑走了。 “我想,有机会,还是让你与他再见一面。”鸿俊与李景珑离开蜀宫,鸿俊便朝玉藻云说。 玉藻云淡淡道:“再说罢,有些时候,相见争如不见,而且与他相爱的那人,说实话也不能算是我,杨玉环早就死了,现在是玉藻云。” “是一样的罢。”鸿俊说,“你一直在玉环的心里。” 玉藻云不说话了。 锦鸡忙讨好地说:“再见一面罢。” “就是嘛,余情未了,有始有终不是么?” 玉藻云简直没脾气了,说:“关你俩什么事啊!” 狐狸是鸡的天敌,但有鸿俊在,锦鸡可是半点不怕,你一言我一语的,简直将李景珑吵得头疼。 离开皇宫后,李景珑不回客栈,雇了辆大车,只吩咐车往城外走,又通知逗留客栈的朝云收拾些换洗衣物,带着特兰朵上了大车来。车上这么多动物挤在一起,化蛇一条,狐狸一只,锦鸡两只、鲤鱼一条,自己仿佛成了个马戏班的班主。 “上哪儿去?”鸿俊见秋色正好,不禁心情舒畅。 “踏青,视察蜀侯封地。”李景珑拈开身上的鸡毛,说,“顺便带你选妖都的新址。” 地址须得尽快定下来,后面的事情还很多,李景珑必须在等候阿泰与阿史那琼归来的一百二十天里,解决妖都问题,再前往若尔盖找到另一件不动明王法器。妖怪们闻言竟是一同欢呼起来,就连玉藻云亦不禁唏嘘感慨。 “终于有家了。”玉藻云没想到妖族分崩离析数千年,最后得以建国,竟是拜一介凡人所赐。 鲤鱼妖道:“我要化龙的,须得给我留个大点儿的池子。” “你化龙就不住这儿了。”鸿俊笑道。 “以后还是得回来看你们的。”鲤鱼妖说。 李景珑吩咐大车出了成都,先是赶上船去,沿岷江往下游走,这次船只顺水,不过一日半的路便抵达渝州,顺便给留在成都的特兰朵与陈奉置办些吃的穿的,等回去后再与翰国兰谈定妖都选址之事,先与他支点银钱与物资花用,来日再以与妖族通商便利的条件,慢慢还他。 再离渝州,顺水而下,抵达奉节,在奉节上岸,两人改换马匹,绿肥红瘦先前居然家正在三峡附近,当即兴奋无比,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鸿俊历经连年战争,自打进入长安之后几乎就没度过这种无忧无虑的光阴,只觉得这山野空灵,美好无比。 “你看,咱们做的一切还是值得的。”李景珑在奉节集市上买来烤饼,朝鸿俊笑着说。 “值得。”鸿俊答道。离开奉节县后,古巴蜀堡垒、工事错落林立,有太行遗风,却不似太行山一地古朴雄浑,而是充满了秀美。巴蜀人杰地灵,越往大山深处走,天地灵气就越是充沛。李景珑一身法力因心灯而得,无法感觉到,又不熟堪舆之术,但妖怪们对灵气便如水汽般,十分敏感。 “再往前走个半天,就是巫峡了。”李景珑展开地图,与鸿俊在山谷中端详地图,说,“此处有咱们最初定下的点,其中一个龙脉。” 鸿俊经这么一提醒,瞬间想起来了,说:“也许有法器?” “不一定有。”李景珑说,“但可以肯定,灵气充沛之处,也正是地脉的交汇点。” 巴山之蛇 山谷内一片青翠,妖怪们各自散了,绿肥红瘦回以前住的地方探望亲戚朋友,鲤鱼妖则进了泉水里,四处游荡,玉藻云不知去了何处,唯独朝云忠心耿耿地陪在两人身后,背着行囊。李景珑几次想让朝云也自己闲逛去,免得有个人在旁边,想与鸿俊亲热也不好意思,奈何朝云总是执拗地跟着鸿俊。 “那个……”李景珑朝朝云道,“蛇兄弟,你空了也可以四处走走,不必一直跟着。” 朝云莫名其妙:“那大王有事吩咐怎么办?” 李景珑说:“我来伺候就好。” “那不行。”朝云说,“这是我们本分。” 李景珑无奈道:“你总在一旁,我们不好……那个。” 朝云:“哪个?” 李景珑拇指屈了屈,意思是那个,朝云恍然大悟,说:“交尾啊,你们交啊,我不打扰你们,我还可以教你们些动作,我们身体柔韧性很好的呢,景珑兄,你可以一边那个他,一边把他缠住……” 李景珑:“……” 朝云:“我们蛇都好几个在一起,一环扣一环的,不懂问我就行。” 李景珑扶额,回去找鸿俊了,鸿俊闻言哈哈大笑,最后让朝云去探路,把他支开。鸿俊朝李景珑说:“好像蛇就总是这样的。小时候我还看见四条蛇挤一起交尾呢。” 李景珑与鸿俊拆了糕点吃,坐在一棵参天巨树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李景珑打趣道:“你真身是怎么样的?我还没见过呢。” “我就这样啊。”鸿俊说,“你还想上一只公孔雀不成?真奇怪。” 李景珑险些嘴里的糕点都喷出来,鸿俊忽然也意识到了,说:“我为什么一生下来就这样呢?” “应该是你娘的关系。”李景珑答道。 青雄、重明都有妖身,孔宣料想也是有的,但鸿俊偏偏不能变成孔雀,然而鸿俊想了想,又说:“现在的身体其实也和爹娘没太大关系了,是重明给的。” 重明为鸿俊铸肉身,李景珑为鸿俊铸魂,此时的鸿俊严格来说已不再是纯粹的孔雀大明王,然而李景珑的“重铸”,仍然是在鸿俊破碎的灵魂上进行修补,再造三魂七魄,孔雀大明王之力仍是在的。只是变成了心灯、五色神光以及凤凰真力的共同效果。 “那你会活很久吗?”李景珑漫不经心道,“像重明一样?” “我想不会吧?”鸿俊随口答道,“你死的那天心灯消散,我的魂魄也将随之散去……” 李景珑:“……” 李景珑被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鸿俊的魂魄是他的法力做的,待他死后,鸿俊的魂魄也将就此散尽,与他一同归于天地。 “对哦。”李景珑自言自语道,“我倒是忘了……” 鸿俊侧头看李景珑,一时似笑非笑,李景珑待要再说点什么,鸿俊却已吻了上来,仿佛已知他心意,继而骑在他的腰间,便开始宽衣解带。 “怎么缠住?”鸿俊打趣道,“你来试试?” 李景珑翻身把鸿俊压住,两人哈哈地笑,李景珑试着朝云说的“缠着交尾”,奈何他从小便习练硬功,肩宽腿长不假,却凹不出奇怪的姿势,幸好天赋异禀,那物尺寸了得,倒不至于滑出来,两人玩了一会儿,鸿俊开始喘息,天上却有黄豆般的雨点落了下来。 秋日的雨来得甚快,一时树叶哗啦啦地响,李景珑到得一半,说:“找地方避避罢。” “别离开我。”鸿俊却抱住了李景珑说。 李景珑低声在他耳畔说:“好,不管了。” 秋日的雨水铺天盖地,李景珑以他光裸雄壮的背脊与肩膀抵挡着雨水,搂住鸿俊,浑身湿透地在树下缠绵,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落,沿着脖侧、腰际、臀部淌下,带着他的体温流淌过鸿俊的身躯,那一刻他们彼此的身体仍然灼热无比。直到一切结束,雨小了些,两人才湿淋淋地起身,一身都是水,沿着彼此肌肉轮廓流淌。 “只怕要风寒了。”李景珑哭笑不得。 鸿俊答道:“不会的,咱俩体内都有烈火真元。” 李景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也不怕冷了,而且与鸿俊在一起时尤其暖和,虽然一身衣服湿透,肌肤与胸膛中却犹如有着旺盛的炉火,抵御着外界的寒气。 刚穿上衣服,朝云就回来了。 “前头有个山,就是你说的山。”朝云说,“要不要找个山洞躲躲?我再让小弟们把绿肥红瘦和子龙叫回来?” 李景珑牵着鸿俊,找了个地方避雨,朝云在荆棘里开了一条路,吹了声口哨,将化蛇小弟们召回来,派出去找鲤鱼妖与锦鸡妖,不多时雨过天晴,两人的衣服竟渐渐地干了。鲤鱼妖与锦鸡也回来了,李景珑便决定不等玉藻云,继续深入。 “这座山……”锦鸡妖看了一眼被打湿的地图,说,“还是不要去了吧?” “为什么?”李景珑诧异道。 两只锦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朝鸿俊说:“大王,这座山里,据说封着一只很了不得的妖怪,比龙还要难对付。” 李景珑瞬间想起了室韦孤山的结界,是不是每个结界下都镇着一只妖怪?北方的孤山下,被法器所镇的妖怪是梦貘;镇龙塔中是一群蛟;龙门山下镇的是什么?也许在很久以前就是酒色财气……这么说来,极有可能在巫峡山中也有一件法器! “是什么妖怪?能比龙还难对付?”鸿俊说。 绿肥:“也是道听途说啦,毕竟我们这等低阶小妖从来没见过龙……” 鲤鱼妖:“你们很快就有机会了。” 李景珑:“别打岔!否则换你上了。” 鲤鱼妖:“……” “是条蛇。”红瘦说,“据说叫‘巴蛇’。” “把永思带过来。”李景珑朝朝云吩咐道,“咱们继续前进。” 山谷蜿蜒曲折,通往巫峡深处,神女峰屹立面朝大江,背后则是连绵的崇山峻岭,只见那山谷盘旋,绕着一座挺拔青山,当地人将此地唤作“天罗”,意指神女飞扬的披纱。 “哇。”鸿俊来到这山峦面前,顿时忍不住惊叹。 “哇——”众妖异口同声。 “哇什么?”李景珑莫名其妙。 鲤鱼妖:“不知道,他们哇我就哇了。” 李景珑:“……” 鸿俊:“这灵气……” 如果说三峡中的天地灵气如同湿润的水汽,这里的灵气简直犹如云一般,几乎要扑到脸上,地脉的流动散发出强大的力量,顿时便有感应。朝云深呼吸几口,说:“在这儿修炼,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 “不错罢?”李景珑笑道,“我的封地。” 鸿俊说:“现在归我啦!” 说毕他就跑在前头,快步上了天罗山,李景珑追在后头,此处几乎自打天地初开以后便几乎无人开垦过,保留着至为原始的风貌,灵气从未因被开山凿壁而泄掉,自然地势乃是最好的修炼之所,在晋时这种地方被称作“洞天福地”。 天罗山没有山道,偶有采药人经过做下的标记,两人艰难登上山腰,却已天黑了,李景珑便找了个山洞,与鸿俊就地歇下,预备明早再勘察山中,按理说若在此处选址建都,须得在山腰开辟一个广阔的平台,并搭起建筑。按鸿俊的说法,现在已经可以把妖王们叫过来了,李景珑却坚持先勘察地形后绘制地图,回去再请巧匠重新设计,看如何利用这座山。 但无论怎么选,邻居都必须要去拜访的,走了一下午,尚未发现法器封印之地,李景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巴蛇在哪儿?”鸿俊朝绿肥红瘦问道。 两只锦鸡在树上打瞌睡,自然不知,对鸡来说危险的动物有许多,蛇就是其中一种,自然不会跑来招惹大妖怪。 “睡罢。”李景珑揽着鸿俊道,“明天再说。” 他们在山洞里升起篝火,李景珑计算带来的干粮,大约还能吃个两三天,路上朝云还帮他们打了些野味,倒是不愁。 入夜后天罗山中又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响,鸿俊枕在李景珑肩前,抱着他的腰很快就睡着了,李景珑却睁着双目。夜半时,智慧剑却微微地亮了起来。 李景珑:“!!!” 他低头看佩剑,轻轻地拉开鸿俊,正如在华清宫中一般,不动明王的法器正与这座山产生着共鸣! 他小心地迈过横躺在水塘里的鲤鱼妖,朝云正低头打瞌睡,见李景珑走出,便抬头看了一眼,起身要跟上,李景珑却示意他回去守着鸿俊,朝云摆手示意无妨。 “这是……” “法器。”李景珑一瞬间紧张起来,心脏狂跳,说,“第四件法器快出现了。” 他以剑朝向山体,朝云变作化蛇,飞了起来,李景珑便跃上它背脊,说:“谢了。” 朝云答道:“你是王后娘娘嘛,应该的。” 李景珑:“……” 朝云绕着山体飞了半圈,李景珑手中智慧剑的光芒始终不减,朝云飞上山顶,光芒反而弱了些。 “在哪儿呢?”化蛇说。 “在山里头。”李景珑说,“靠近点。” 果然,化蛇一靠近山体,智慧剑的光度便有所增强,但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入口。雨越下越大,李景珑手中释放出心灯的亮光,正想放弃,明天再来寻找时,忽见天罗山后一侧有些异样,仿佛山体被削平了些许,又有断木与滚石遮挡着,在那峭壁上有两点绿光亮了一亮,犹如暗中潜伏的蛇! “这里看看。”李景珑让朝云靠近些许,那地方无处着力,乃是一块陡峭山壁,若不能飞,想必无论如何也上不来。化蛇贴在峭壁上,不断扑打翅膀,李景珑拽着藤条往下拉,赫然现出峭壁上的一个奇异法阵! 李景珑释放出心灯之光,照耀洞壁,洞壁上乃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双眸镶嵌着两块碧绿通透的翡翠,方才正是这两块翡翠造成的反光。 “这……”李景珑按在孔雀双眼,不意自己还祭着心灯,触手时法力蓦然被孔雀双眼吸走,“嗡”一声,整个峭壁就这么消失了,现出一个黑暗的巨大洞穴,化蛇顿时失去平衡,一声嘶吼,滚进了洞穴里! “稳住!”李景珑连忙喊道,化蛇奋力扑打翅膀,与李景珑在通道内翻滚,一时掉进了山腹中,洞穴后恍若一个深渊。李景珑喊道:“变成人!” “不行!”朝云喊道,“会掉下去的!” 李景珑抓紧了化蛇,心灯光芒四处飞速扫过,他们置身之处,乃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溶洞,化蛇几番扑腾,却撞上了内里的钟乳岩。李景珑被猛地一撞,一头撞在断裂的钟乳岩上,四周石笋惊天动地地垮塌下来,接连掉落,化蛇飞速降落,利齿咬住李景珑外袍,落在地上。 黑暗里智慧剑不知落到了何处,地脉的微光在洞穴最深处纵横交错,湍急的地下河从地脉上流淌而过,河道内散发着幽蓝色的光。 朝云道:“娘娘!快醒醒!” 李景珑一声呻|吟,石笋撞上那么一下还好,掉下来当真是摔得够呛。 化蛇朝云盘住李景珑身躯,以蛇躯守护他,左看右看,蓦然发现就在不远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法阵,四周地脉朝着中央汇聚,到得法阵中央幻化作金色,法阵正中,赫然插着一把金光闪闪的长棍—— ——降魔杵。 “有了!”朝云用尾巴拨弄李景珑,把他翻了过来,说,“看见了你要找的法器!” 李景珑睁开双眼,眼里全是重影,艰难起身,朝云则游移过去,刚一靠近法阵,突然间洞内绿光大亮! 李景珑瞬间意识到不妙,吼道:“当心!” 一声劲风掠起,绿光照耀整个洞穴,紧接着法阵光芒大作,石笋坠落,轰然砸下,朝云还未看清眼前是何物,已瞬间被利齿咬住,痛得狂喊一声,不断挣扎,被甩得飞起! 李景珑手中心灯释放出强光,破开黑暗照去,直冲那两道绿光,紧接着咆哮声响起,那绿光蓦然避开心灯!一条粗大的蛇尾扫来,顿时将岩石、石笋尽数扫得粉碎。 足有十丈长的巨蛇昂头立起,竟是比獬狱体形还要大了一圈,蛇身犹如山峦般朝地面一拍,拍得大地轰然震荡! “朝云!”李景珑怒喝道,避开蛇躯,一抖武器,却发现智慧剑不知去了何处,只得赤手空拳冲上,紧接着巨蛇蜿蜒盘旋,口中衔着化蛇,朝洞壁上狠狠一摔—— 化蛇在这巴山巨蛇面前,顿时犹如蚯蚓一般,翅膀被巴蛇的尖牙无情地撕碎,绿色鲜血喷洒而出,撞在洞壁上,发出骨骼的闷响! “快……走……”化蛇如同草绳一般从洞壁上摔了下来。 李景珑:“……” 巴蛇只是一招便解决了朝云,转头朝李景珑扑来,李景珑聚起心灯,奋力照去,巴蛇长期处于黑暗中,一时畏惧这光线,仰头嘶吼,避开心灯,以尾巴横扫而过。被那蛇尾碾中,李景珑顿时便要成为肉饼,说时迟那时快,洞穴内响起一声愤怒的大喊。 “你在干什么!” 再探天罗 鸿俊带着锦鸡、鲤鱼妖一同冲了进来,鸿俊自长安之战后已能飞翔,感觉到山腹中震荡顿时醒来,赶紧前往察看。是时妖怪们喊打喊杀,锦鸡冲在前面,优雅飞来,鲤鱼妖举着一根木棍,双手持棍就要过来帮忙打架。 然而三只妖怪一见巴蛇,顿时骇得魂飞魄散,瞬间停下脚步,一起转身,喊道:“救命啊——” 于是锦鸡又从来时的路逃了出去,鲤鱼妖则朝水里一跳,不敢再冒头。鸿俊抓住李景珑手臂蓦然拔高,李景珑喊道:“当心头顶!” 巴蛇一动,法阵便有感应,洞顶石笋飞速坠下,紧接着巴蛇一尾掀起,鸿俊刚祭起五色神光,便硬挨了一记,险些吐血,李景珑倒飞出去,在空中转身,一脚踏上坠落的石笋,如在天梯之间飞跃,接连飞奔跳跃而去,喊道:“有话好说!巴蛇!” 巴蛇却十分愤怒,连番嘶吼,石笋不断坠落,形成牢笼将其困住,鸿俊祭起陌刀,一刀劈砍而去,那一刀带着劲风掠过,巴蛇却随之狂吼,口中喷出绿色毒雾,刹那充斥了整个地底空间! 雾瘴中鲜血飞射,鸿俊一闻到腥甜味便头昏脑涨,喊道:“走!”说着飞身上前,抓住李景珑,冲出了洞外, “朝云还在里头!”李景珑道。 “打不过!”鸿俊喊道,“太厉害了!先想办法再说!” 两人冲出了山腹,一路滑下去,摔在地上,锦鸡飞来,正要安慰时鸿俊一摆手,示意全都别吭声,马上翻李景珑眼睑,看他中毒深浅。 幸而两人只吸入了少许毒雾,中毒未深,饶是如此,鸿俊也头昏眼花,胸闷欲呕。李景珑喝了少许溪水,则伏身呕吐起来。 “鸿俊,你不是不惧蛇毒么?”李景珑吐完以后担忧道,“怎么样?” 孔雀与凤凰、金翅大鹏鸟素来是蛇类的天敌,鸿俊自打生下来便不惧蛇毒,奈何这巴蛇的毒素实在太强烈,竟是连鸿俊亦招架不住。 “居然还真的是……比龙还难对付。”鸿俊喘息道。 锦鸡说:“它活在这儿很久很久了,几千年的修为。” 这么大的一条蛇,十来丈长,蛇身如街道般粗大,恐怕须得近三千年才能修成,溯流光阴,已近夏禹甚至五帝之时,修炼如此长的时间,居然还未化龙,那蛇毒当真是天下至毒,无妖能出其右。 李景珑稍冷静了些,本是试探,没想到却惊动了巴蛇,且现在局面完全无法收拾,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点背。鸿俊却不在意,只担心还在洞里的朝云。 “朝云受伤了。”鸿俊说,“还有谁?” “赵子龙也在里头没出来……”李景珑道。 鲤鱼妖打架不行,逃命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两人倒不担心,李景珑寻思片刻,而后说:“这怪物是何时被关在此处的?为何山壁上有孔雀封印?” “现在才想起这个啊?”绿肥说,“你有没有脑子?” 红瘦道:“还是求个救吧,你这点儿实在太背了。” 李景珑一腔雄心壮志,连日来封侯摆平李亨、妖都选址、壮大驱魔司等皆顺风顺水,还以为摆脱了这万年倒霉运,没想到巴蛇又给了自己一记狠的。方知不可轻敌,否则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求救了。”李景珑道,“永思应当在路上。”现在他希望莫日根与陆许能过来看看热闹,否则哪怕裘永思抵达,三人联手,也不一定能打败这条蛇。缓了一缓,李景珑透过气来,说:“动手罢。” 天已蒙蒙亮,山川中弥漫着一层雾,四周安静得简直非同寻常,连鸟叫声也没有,笼上了一层恐怖的寂静气息。 “还去啊?”绿肥问道。 鸿俊有些迟疑,是等裘永思来到以后再动手,还是再去探一探?方才试过一次,陌刀的刀锋能伤到那大蛇,尚未全无一战之力。等人齐了再行动更安全,但朝云落在洞中,生死不明,自己怎么能坐视? 李景珑的提议坚定了他的决心,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又说:“有联络方式么?把妖王们全都叫回来。” 临别之前,青雄给过鸿俊一根羽毛,选定建都地址后便可将四大妖王一起召回,鸿俊虽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联系的,也不知何时能到,先召过来再说。 他将羽毛插在地上,金翅大鹏鸟的钢羽发出光芒,倏然山林间出现了一只白色飞隼,速度快得无以伦比,直接将那钢羽叼走,刷然飞往天际。 “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天魔难对付。”李景珑深吸一口气,说,“不轻敌的话还是能一战的,走。” 鸿俊从身后架着李景珑手臂,带着他飞往那洞穴中,两人朝里头看,李景珑说:“有个斜坡,上面全是水,很滑。” 鸿俊慢慢地飞进去,做好准备以后,进入了黑暗区域,山间的雾慢慢升起,洞内洞外都一片晦暗。 “别动。”李景珑低声道,“先看下情况。” 双眼适应了光线后,鸿俊发现洞顶钟乳岩林立,便小心地避过钟乳岩,找到一块落脚地,那里是个更小的洞口,似乎只容一人钻入。先前李景珑四处寻找,尚未找到这两尺见方的小洞,上头居然还有个平台。 鸿俊将李景珑放在平台上,两人一起朝下望,此处已再没有洞外射入的明亮光,昏暗的洞穴内,几缕阳光交错投入山腹,得以看清全貌。 “哎。”鸿俊低声说,“那大蛇背后还有地方呢。” “嗯。”李景珑说,“天罗山山腹里挺大。” 这地下溶洞足有半个成都城大,巴蛇所占据的,只有入口空间,而后面赫然还有更辽阔的区域,地下河蜿蜒曲折,在溶洞内流淌,仿佛成为一个异世界。 “你看下面……”李景珑说。 两人在一起的平台下有根绳索,绳索垂下洞穴最深处,底部有着隐约的幽蓝色的光,地脉流向附近,长着不少发光的奇花异草。 “你俩……” 鸿俊与李景珑瞬间被吓了一跳,转头时发现竟是玉藻云来了。 玉藻云从外头那洞钻了进来,说:“哟,好大一条,这得吃多少东西才能长成这么大。” “怎么现在才来。”鸿俊道,“你上哪儿去了?” “去你爹说的村庄里了。”玉藻云漫不经心道,顺便舔了下爪子。 鸿俊:“等等?我爹来过这儿?” 玉藻云:“你爹没事儿就喜欢到处玩,这不很正常么?” “等等。”李景珑道,“什么情况?”旋即想起了洞壁外的孔雀纹饰,结合降魔杵,再想起莫日根、裘永思、阿泰的出生处,这证实了他们最初的猜测。 鸿俊说:“这附近还有村庄?我怎么没发现?” “北边,你们来的路是南边。”玉藻云放下爪子,朝洞内打量,答道,“你就是在那村里出生的。” 鸿俊险些叫出来,玉藻云昔年明显是认得孔宣的,但并未像青雄、重明般熟悉。当年孔宣与玉藻云认真谈过,那时玉藻云便想摆脱乌绮雨,奈何因某种“命脉”被乌绮雨与獬狱把持,一时无法挣脱。 于是孔宣便借为杨玉环诊断时,将玉藻云封在了杨玉环体内。后来云游四方时,偶尔还会去探望杨玉环,借故看玉藻云。一次回来,提及杨玉环是否能怀孕之事,玉藻云便得知他在巴蜀的少许见闻。 那时孔宣已与贾毓泽相识,贾毓泽初始并不知自己怀了魔胎之事,孔宣却十分不安,借口行医,带着贾毓泽走遍四方,实则寻找能改变魔胎的药物。贾毓泽生前待字闺中时,曾得高人指点,那高人并未显露姓名,只告诉她,自己来自巴蜀大地。 贾毓泽小时候体质特异,据说更常梦见前世之事,而后有高人授以秘诀,身体便渐渐地好了起来。怀孕以后,体质一度又有反复,贾毓泽提起“师父”,希望分娩前寻访师父,再见一面。 孔宣自然知道这是魔胎造成的影响,见贾毓泽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情知必须协助她将魔胎稳定下来,以免危及母体,反噬妻子。 他携妻子入蜀,但就在进入巴蜀之地的深山中,借宿之时,怀胎七月的贾毓泽忽腹痛如绞,孔宣朝当地人询问,便登上天罗山,前来为妻子寻找药材。 “你为什么会去了解这个?”李景珑听到这里,问道。 玉藻云的叙述被李景珑截断,一个是狐狸,另一个是人精,自然知道再深挖下去无益,一旦涉及当年隐情,想必便将挖出孔宣对这素未谋面的孩子的感情。胎儿的性命在孔宣眼里,自然不比母亲贵重,孩子没了可以再生,贾毓泽死了却是救不回来的。 “我也想当个母亲,很奇怪么?”玉藻云随口道,“杨玉环被我们害得成了半人半妖之身,三次怀孕,都被我那姐姐动了手脚,生下三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李景珑与玉藻云心照不宣,一时竟都不吭声了。鸿俊突然问:“如果当时我一出生,我爹把我扔进这洞里喂蛇,说不定就没事了,是不是?” 玉藻云悠悠道:“天魔转世,哪怕将尚在襁褓中的你扼杀,天道不可违,仍会有别的契机,命中注定,逃不过的。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徒言无益,人也好妖也罢,百年千年哪怕万年后终有一死,何必看不开呢?” 鸿俊心想也是,一切都已发生了,也不能再重来,讨论有何意义? 后来,孔宣据村民传闻,进入天罗山为妻子找药,在山腹内发现了巴蛇。再后来的事情,孔宣便未朝玉藻云提及了。 当玉藻云见到长大后的鸿俊时,便知孔宣成功地保住了这孩子,且贾毓泽也活了下来,无论魔胎还是妖胎,人族与妖族默认之下是不通姻的。否则洛阳的文滨也不至于因与花妖相爱而落得身中剧毒的下场。相恋已是难事,遑论诞下混血儿?于是玉藻云便起意,寻找当年孔宣保住贾毓泽母子的真相。 “是下面的药么?”鸿俊低声问。 玉藻云摊手,三人凝神屏息望去,洞内昏暗渐渐退去,地脉微光下,巴蛇蜷起身躯,正在睡觉,而化蛇则如破败的绳索般,倒在了一旁。 “朝云!”鸿俊低声道。 朝云失去变化之力,不知死活,翅膀断裂,一动不动。李景珑看玉藻云,玉藻云道:“想也别想,太大条了,拖不走。” 玉藻云若是当年妖身仍在,说不定勉强能与巴蛇周旋一会儿,但以现在的情况,她就是一只小狐狸,一旦惊动巴蛇,便只有一个字——死。 “要么把那棍子给你们叼上来?”玉藻云低声问。 “不。”李景珑果断道,“你拿不了它。” 降魔杵怎么打算,还是个难题,按理说这把武器当是鸿俊的,但鸿俊已经拿走了捆妖绳,若互换的话,降魔杵应交给裘永思才对。 “而且你看。”李景珑说,“法阵困住了巴蛇,这兴许也是它始终不离开天罗山的原因,若将降魔杵抽走,巴蛇一逃,定将为祸蜀地,不得安宁,不可轻举妄动。” 李景珑想的是,等待裘永思将这家伙关进塔里去,再取走降魔杵,现在则以营救朝云要紧。 此刻一只稍稍反光的土黄色生物,慢慢地爬上了地下河河岸。 “赵子龙还在!” 鲤鱼妖两手撑地,像条蜥蜴般极为小心地爬过巴蛇身侧,巴蛇稍一动,鲤鱼妖马上躺下装死。待得确认无危险后,方朝着化蛇缓慢爬去。 “我有办法。”李景珑道,“把捆妖绳取出来。” 鸿俊与玉藻云计议停当,玉藻云便从平台上跃下,狐步无声无息,逼近鲤鱼妖。 鲤鱼妖转头看看,见李景珑与鸿俊在平台上招手。 紧接着,玉藻云带来捆妖绳一头,鲤鱼妖非常慢地爬过去,将捆妖绳系在朝云身上。 化蛇尚在呼吸,显然未死,却也伤得够呛。 高处,鸿俊在李景珑指挥下开始收绳,将朝云一点点地拖过沉睡的巴蛇面前,沿着地面拖走。蛇类以鳞片感知地面震动,动静一旦过大便将引起巴蛇警觉。 拖着拖着,朝云在钟乳石中卡住了,头碰了两下,鲤鱼妖忙快步上前帮忙,瞬间巴蛇眼睛睁开一条缝,刷然照向捆妖绳来处!刹那鸿俊控制不住法力,捆妖绳开始发光,而捆妖绳一亮,法阵中的降魔杵也随之发亮! 李景珑暗道糟糕,这下巴蛇警惕更甚,正转头之际,玉藻云一转身,跳上巴蛇身躯,陡然睁大双目。 一阵法力波动在狐王与巴蛇之间传递,巴蛇尚未完全睁开的双目内,光芒渐消失,被抵得这么片刻,李景珑焦急道:“快!” 鲤鱼妖抱起化蛇,鸿俊马上收绳,化蛇被飞速拖了上去,玉藻云全身毛发竖立,用尽全力,只片刻便支撑不住,蓦然退后,撤去法术! 巴蛇醒了! 陈年旧怨 只见巴蛇嘶吼着朝玉藻云冲来,眼看救走化蛇,又要陷一个进去,李景珑朗声大喝:“听我指挥,下去!” 短短顷刻间,李景珑意识到捆妖绳的法力能与降魔杵产生共鸣,当即与鸿俊一跃而下,冲到巴蛇面前。 “捆住它的嘴!”李景珑断然吼道。 鸿俊甩开捆妖绳,巴蛇弃了玉藻云,朝两人扑来,李景珑祭起心灯,将心灯光芒催到极致,巴蛇双目被那强光一照,顿时仰头嘶吼,鸿俊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将漫天捆妖绳随之一收。 捆妖绳收拢,将巴蛇蛇头紧紧束住,不断收紧。 蛇、鳄鱼、蜥蜴等爬行兽咬合之力逾千斤之重,然而张开时却力有不逮,李景珑昔时野外练兵时,练习过如何捏住蛇头,便不至于被毒蛇所伤。昨夜失利后认真盘算一番,现在果然奏效。巴蛇被捆妖绳束缚住,无法张口,只得疯狂翻滚,扫得洞穴发出巨响,四处撞来撞去。 鸿俊四把飞刀合一,李景珑喝道:“钉住它的尾!” 李景珑不想杀了这数千年的灵物,只想将它暂时困住,巴蛇朝鸿俊冲来,李景珑便飞身掠上,以心灯守护鸿俊,照得巴蛇双目眩晕,蛇身擦过二人,撞在洞壁上! 鸿俊飞刀聚合,运起法力,全身明红色光芒尽数注入陌刀中,斜持陌刀,李景珑刷然退开,鸿俊迎着蛇躯上前,将陌刀一扫—— ——说时迟那时快,面前突然现出一人朦胧光影。 “孔宣?” 鸿俊一怔,李景珑马上意识到危险,吼道:“先制住它!” 鸿俊挥刀而下的刹那,那人身影骤然到得面前,一掌抵住鸿俊额头,相触瞬间,鸿俊蓦然明白了此人身份:巴蛇元神! 李景珑顾不得再喝,祭起心灯,强光朝鸿俊轰去。 心灯收妖战妖,效果寥寥,除非被魔气侵蚀的妖怪,否则难以起到太多作用,但一旦对方以元神、鬼魂等没有肉身的形态出现,心灯却是万物灵体的克星! 鸿俊瞬间被海量的景象填满,贾毓泽面庞哀伤,守在巴蛇身畔,紧接着李景珑一招将巴蛇的元神轰离鸿俊面前。 鸿俊下意识举起陌刀,奈何业已太迟,巴蛇争取到片刻喘息,蛇身抽来,将鸿俊撞得飞起,紧接着蛇躯一绞,陌刀飞去,钉在地面。李景珑一个翻滚,正要去捡陌刀时,巴蛇粗大的身躯四处横扫,已将陌刀撞得更远,紧接着鸿俊欲抽身飞起去救李景珑,但觉四面八方,全是这黑色巨蛇的躯体,重重包围,绞了上来! 李景珑被蛇躯翻滚重压,鸿俊从背后伸来一手,天上地下,全是这巴蛇的身体,刹那间收缩,将两人绞缠在了一起! 鸿俊道:“我看见……” 李景珑:“先想办法逃!” 李景珑知道巨蟒极难对付,一旦被绞上就难以脱身,然则为时已晚,两人结结实实,被巴蛇绞在了一起,背挨着背,动弹不得,鸿俊几番抬手,却无法使用五色神光。 李景珑:“……” 鸿俊:“……” 巴蛇身躯越收越紧,蛇头转向两人,冰凉的蛇躯如同铁壁般,压住两人胸膛,鸿俊不禁大口喘气,胸膛却一阵剧痛。李景珑一手手指屈起,反手在鸿俊腿上写了几个字。 “把它元神诱出来。” 怎么诱?鸿俊被捆得肋骨剧痛,得用五色神光将陌刀拖回来,巴蛇头部仍被捆妖绳束缚着,未曾张嘴,却发出声音。 “你在找这个么?” 紧接着,碧玉孔雀翎缓缓升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巴蛇双目注视鸿俊,两只如房屋大的蛇目,瞳孔中眯成一条缝,投出凌厉的光。 李景珑轻轻地拍了下鸿俊的腿,鸿俊便倏然间冷静下来,感觉到巴蛇似乎有话想说。 “我知道你。”鸿俊说,“巴蛇。” 李景珑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鸿俊明显越来越聪明了。 “孔宣的孽种。”巴蛇怜悯地看着鸿俊,沉声道,“你若长得像瑶姬,今日说不定我还饶你一命,但你这魔胎……体内魔种又去了何处?” 李景珑心中“咯噔”一声,未知巴蛇如何看出鸿俊身份,料想妖族之间有特别的辨识方式,他曾在杭州裘虬处听过关于瑶姬的过往,但鸿俊却是不知道的! 果然鸿俊满脸疑惑道:“瑶姬是谁?” 巴蛇蛇头转过,打量李景珑与鸿俊这一对,两人被牢牢困住,动弹不得。李景珑沉声道:“瑶姬是你娘。” “你又怎么知道?”鸿俊震惊了,此时此刻比起困境,当年之事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时竟忘了置身危险之中。 李景珑冷静道:“裘虬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爹娘的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一直瞒着我?!” “闭嘴!”巴蛇怒道,被无视的结果激起了它的愤怒,它将身体再收紧了些,鸿俊感觉肋骨都要被压进肺里去了,痛苦地挣得一挣,巴蛇又道:“这张脸,这副模样,孔雀大明王……就是你……带走了瑶姬……” 鸿俊蓦然睁大双目,说:“你……” 他想起来了,被巴蛇元神击中刹那看见的景象,乃是自己的母亲,陪伴着这条巨蛇。 “你们……”鸿俊颤声道。 “不错。”巴蛇的眼中充满了仇恨,缓缓道,“我放弃了化龙的机会,三千年了,三千年来,只为了守着你的母亲,瑶姬就这么离开了我,去轮回转世。怀上魔胎时,你娘竟还有脸带着你爹回来,求我相助……” 刹那所有前因后果都随之浮现并清晰,李景珑瞬间推断出线索,沉声道:“这不公平,巴蛇,瑶姬轮回转世后,前世的事她不一定记得!” “你……”鸿俊颤声道,“你等了她很久么?” “我以为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巴蛇缓缓道,“孽种,孽种!” 李景珑猛地以手指一戳鸿俊,飞速写下“高人”,鸿俊瞬间清晰过来,不知为何,竟是明白了李景珑复杂的意思,皱眉道:“我娘生前提及,曾有一位师父……” 巴蛇听到这话时,骤然睁大双目。 “她提起过我?”巴蛇竟连声音也略微颤抖起来。 鸿俊注视巴蛇,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同情,然则自己与李景珑置身险境,若不尽快脱险,只怕巴蛇不会放过他俩。 “是的。”鸿俊硬着头皮说,“是……一个……中年人。” 其时,远处洞壁上一亮,李景珑眼角余光瞥去,见裘永思正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反射洞外的阳光,朝这边照了下,恰恰好就在巴蛇背后。 帮手一来,李景珑马上心中有底,只见巴蛇的眼神稍稍变了些,蛇头发出微光,元神离体,幻化出一名身披鳞铠、身材修长的年轻刺客。 鸿俊:“……” 那年轻刺客一脸戾气,注视鸿俊,抬起一手,手中焕发出微光,现出一把蛇牙匕首,沉声道:“她说过我什么?” 李景珑本想再听几句,然则他知道鸿俊素来不谙撒谎,而这巴蛇显然动了杀心,绝不会留着他俩过年,只待得到自己想知道的,马上就会杀了他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即运起心灯之力。 机会只有一次,李景珑真正全力以赴的刹那,心灯瞬间轰然爆发,形成乱流!就连他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凝聚后爆发的效果竟是如此强烈,鸿俊只觉眼前一片白光,险些被闪得失明。 紧接着李景珑元神短暂离体,以心灯凝聚成的元神狠狠撞向巴蛇幻化出的年轻刺客,时间恍若凝固,白光闪烁的李景珑虚影,三魂七魄离体而出,带着残影与巴蛇幻化出的血红色刺客互一拆招—— ——年轻刺客蓦然怒吼,果断抽身退回,然而李景珑的元神已抬起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强行拖住巴蛇元神。元神受制,躯体瞬间有了反应,巴蛇仰天,蛇躯松开,庞大的躯体猛地挣扎,鸿俊得以脱缚! 说时迟那时快,裘永思无声无息,从高处飞身跃下,手中抖开一叠符纸! “取陌刀!”李景珑大喝道。 鸿俊得以脱困,马上召回陌刀,巴蛇四处翻滚,巨大的蛇躯扫过,裘永思喝道:“把元神召回去!别打了!” 李景珑以心灯令三魂七魄离体对抗巴蛇元神,无异于鬼魂对鬼魂,巴蛇元神虽不敌,但若拼死一匕,直接伤了李景珑魂魄,那伤势可不是玩的。洞穴内当即一片混乱,鸿俊双手持陌刀,尚有迟疑,裘永思怒喝道:“鸿俊!下手!大伙儿性命为重!” 驱魔司中除却李景珑外最了解鸿俊的就是裘永思,有时裘永思对鸿俊的揣测尚在李景珑之上,在高处听得对话之时,裘永思便知鸿俊将有这么一刹那的犹豫。但巴蛇实在太强,尚在他面对过的所有恶蛟之上,其实力堪比龙族,且对众人充满了恶意,尤其对孔宣后人,更是欲杀之而后快,鸿俊若再留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鸿俊被这么一记当头棒喝,终于不再迟疑,一刀挥去—— 李景珑同时收回元神,鸿俊一刀挥去,刀锋掠过,刹那将巴蛇身侧鳞片破开,刷然鲜血喷了漫天,巴蛇一收回元神,顿时一翻身,冲向鸿俊。这老奸巨猾的远古妖蛇短短刹那已判断出谁才是最危险的那个,裘永思当即喊道:“当心!” 鸿俊巍然屹立,挥出第二刀,那一刀射向巴蛇,只待顷刻间就要将它斩成两截,孰料巴蛇头部朝他们冲来,尾部一甩,甩向法阵中央,缠住降魔杵,全身竟是发出蓝色的强光! 蓝光爆发的刹那,李景珑意识到巴蛇正在汲取法阵,瞬道不妙,喝道:“退!” 鸿俊一刀挥去,然而蓝光爆射的巴蛇竟是依靠地脉能量强行挡住了这一刀!天地脉是为世间至为古老与原始的力量,有道是“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世间一切的法术与神兵,在这地脉的力量下都将被煅为融铁,鸿俊从未遇见过能抵挡陌刀之威的妖怪,眼看巴蛇汲取了地脉能流,再平地掀起一股飓风,他们顿时被掀飞出去。 裘永思、李景珑与鸿俊在巴蛇的全力一击下,顿时摔向三处,鸿俊胸膛气血翻涌,呕出一口血来,李景珑心灯顿时被抵消,强行聚气。 裘永思本释放出飞旋符咒,只待全部贴上巴蛇身躯,便欲将它凭空传送,扔进镇龙塔里,奈何地脉能量一出,符咒尽数烧毁,功亏一篑。 李景珑与鸿俊撞上石笋,摔在地上,巴蛇又是朝两人冲来,这时间地脉被法阵疯狂抽取,继而全部注入巴蛇身躯,巴蛇的全身则开始焚烧起火。 李景珑终于明白了这个法阵的原理——将阵法压在地脉上,正是为了抽取地脉能量,以灼烧镇压的妖怪! 巴蛇为了抵挡陌刀之威,竟是不顾一切将地脉能流强行引入体内,冒着被这能量焚烧肉身与元神的痛苦,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能量流动之下,法阵开始旋转,仿佛感觉到这庞然大物将脱困的危险,洞顶石笋接二连三坠落,轰声雷动。 “同归于尽罢!”焕发蓝光的巴蛇吼道,“今天哪怕被烧死我也要杀了你们——!” 鸿俊与李景珑被困在石笋后,鸿俊眼前不住发黑,先前那一刀竭尽全力,耗尽他全身法力,几下竟提不起劲来。 “洞要塌了!”裘永思喝道,“怎么办!” 李景珑满头是血,能量在巴蛇激荡之下四处肆虐,洞穴顶端的石笋纷纷断裂,朝着地面惊天动地地砸了下来,鸿俊朗声大喝道:“起!” 紧接着五色神光撑开,刷然撑住了洞顶,鸿俊被那巨力压得直跪下去。李景珑吼道:“将降魔杵拔|出来!” 裘永思转身奔向法阵,巴蛇紧随而去,李景珑却一个闪身,挡在裘永思身后,双手释放出强光,照向巴蛇双眼。巴蛇双目一花,偏了准头,将李景珑扫了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裘永思已冲进法阵中央,抓住被蛇尾缠住的降魔杵。 协力致胜 巴蛇奋力将李景珑撞开,蓦然转头,其时它全身已被烧得蛇鳞剥落,鲜血四溅,双目一片血红,狰狞恐怖。李景珑摔在地上,全身剧痛,抱着坠地的石笋竭力起身。 裘永思双手紧紧握住降魔杵,地脉能量分流,瞬间冲进了他的全身,一人一蛇相对,裘永思痛得大喝,衣袍焚烧殆尽,现出赤|裸雄躯,长发飘飞。 鸿俊将最后的法力全部注入五色神光中,只为维持这洞穴不坍塌,捆妖绳失去控制,顿时被巴蛇挣开,下一刻,巴蛇张开血盆大口,两枚尖锐蛇牙朝着裘永思狠狠咬下! 裘永思遭受那能量冲击,握住降魔杵的手不住颤抖。 “错了……”一个声音仿佛在他耳畔响起,“为什么是你?” 裘永思:“……” 眼看蛇牙将要并合,电光石火的瞬间,一个身影掠向蛇口,竟是李景珑!李景珑拖着石笋,脚下踏着不知什么,一跃而起,被送到巴蛇口中,紧接着他运起全身力气调过石笋,将巴蛇上下腭一卡。 巴蛇并合的千钧巨力蓦然被这么卡住,下一刻那李景珑踏着的虚影如利箭般射上空中,现出苍狼身影,苍狼再一翻,化作莫日根修长身材,人在空中转身时拉开蚀月弓,反手三箭射向巴蛇。 巴蛇嘶吼着翻滚避开。 鸿俊正艰难抵挡之际,陆许掠来,倏然出现在他身后,双掌朝他背上一拍,鸿俊全身法力顿时增强,五色神光暴涨,将漫天石笋撑了起来。陆许喝道:“砸它!” 旋即在鸿俊与陆许配合之下,无数石笋如陨石群坠落,追着巴蛇疯狂砸下,巴蛇四处撞击,逃离法阵附近。又一波石笋砸去,巴蛇痛苦无比,横冲直撞。鸿俊撤了五色神光,与陆许响亮一击掌,喝道:“来得正好!”语毕两人朝法阵冲去。 裘永思紧握降魔杵,驱魔师各自就绪,李景珑、鸿俊喘息不止,与莫日根、陆许护着法阵,巴蛇嘶吼着张开大口,众人转身面朝巴蛇。 裘永思:“……” 李景珑吼道:“把它拔|出来!永思!你能办到!” 最后一刻,巴蛇拼尽全力朝众人冲来。 裘永思一声暴喝,只见法阵透出一阵强烈金光,轰然飞旋,席卷他的全身,裘永思一身竟是被金甲所覆,英气无比,气焰飞旋,他手持降魔杵,指向巴蛇。 金光卷起形成狂风,不动明王神尊降临,六臂展开,降魔杵、捆妖绳、蚀月弓依次亮起,一道金光破去,击中巴蛇,又是一声震彻耳鼓的狂吼,巴蛇翻倒在地,继而盘旋上了洞壁,朝他们张口喷发毒雾! 不动明王一击即离,降神消失,裘永思右手握降魔杵,缓缓睁开双眼,立于法阵中,拉开格斗架势,背持降魔杵如齐眉棍,左手前推。 “这东西怎么用?”裘永思问道。 众人:“……” “和寻常法宝一样。”莫日根说,“我把它射下来。” “这毒太猛了!”李景珑说,“我去吸引它注意力,鸿俊把它的头捆住……”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现出一杆巨棍,犹如传说中的定海神针,刷然探出近二十丈远,化作山峦般粗重,金光万丈,一棍狠狠敲在了巴蛇的头上! 那声闷响简直百里可闻,众人一起转头,尽数傻眼,看着裘永思。裘永思一脸茫然,巨棍缩回,再化作降魔杵,被他扛在肩上。 “我会了。”裘永思说,“让开!放着我来!” 巴蛇被那么一棍敲去,顿时晕头转向,从洞壁上直摔下来,法阵被解开,巴蛇脱困,当即猛撞山壁要逃。伴随着李景珑的大喊“别让它跑了!”裘永思那降魔杵再次抖开,伸缩随心所欲,化作万斤金筒,又是一下猛砸,巴蛇瞬间喷出蓝绿色鲜血,不住哀嚎着躲避降魔杵。 陆许与鸿俊看得傻眼,两人退后些许,众人马上让开,裘永思一杆降魔杵耍得虎虎生风,只用劈与扫两式,将逃远的巴蛇赶回来,巴蛇蓦然收缩,痛苦无比,裘永思又是一记猛砸。 “好了!别打了!”李景珑注意到这降魔杵一耍开,威力极大,山腹内竟隐隐现出裂缝,恐怕再这么打下去整座山都要塌下来。鸿俊道:“手下留情吧!”裘永思像只大猴子般耍了几下棍,还有点意犹未尽,但看在鸿俊面子上,也就算了,将棍一收,回头朝鸿俊与陆许帅气地笑了一笑。 孰料巴蛇却是抱着必死之心,裘永思一收棍,它便快得无以伦比地冲了上来,鸿俊看在眼中,大喊一声,疾冲上前,手持陌刀,拼死挥出了一击! 巴蛇一口凝聚良久的毒雾未发,陌刀横扫而来,裘永思色变,再转头时不顾一切抖开降魔杵—— 陌刀刀气一挥,将巴蛇毒牙斩断,继而沿着腭扫去,将它的上半个蛇头斩了下来,裘永思降魔杵随之冲到,悍然穿进了巴蛇喉中,堵住那毒雾,一杵如签,直接将那巨蛇串在了降魔杵上! 蓝血狂喷,半个蛇头双目圆睁,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鸿俊不住喘气,裘永思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拨回自己身后,收回降魔杵,巴蛇彻底地死了,全身如同皮绳,软绵绵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毒雾从它肛|门处爆了出来,四处弥漫。 驱魔师们瞬间也如同巴蛇一般,险些瘫软下去,裘永思嘿嘿一笑,正待说句什么时,全身铠甲一闪,蓦然消失,裘永思变成了一个全|裸壮汉,肩上扛着降魔杵。 众人:“……” 洞穴内,裘永思打了个喷嚏,穿上李景珑的衣服,与莫日根、李景珑一同端详摆放在一起的四件不动明王法器——智慧剑、捆妖绳、蚀月弓、降魔杵。 “四件了。”李景珑说,“谢天谢地,这次还不算太艰难。” “还不艰难。”莫日根哭笑不得道。 李景珑说:“比起捆妖绳来……还是好了许多。打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就怕打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但是智慧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裘永思皱眉道。 李景珑缓缓摇头,按理说他们现在已拥有四件法器,但唯独智慧剑从未发挥过作用,说无效罢,却又会产生共鸣,实在太也诡异。 鸿俊与陆许抱着化蛇朝云,为他治伤,化蛇软绵绵的耷拉着,幸亏还活着。鸿俊调了最后的药,敷在它的翅膀断根上。陈奉在一旁说:“他是朝云吗?他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鸿俊道:“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会飞的蛇给我做了个轿子,拉着我过来的。”陈奉比画道。 鲤鱼妖看见蛇翅断了,不禁一个哆嗦,那断口就像鱼鳍一般,血淋淋的,看了就痛。 “儿子,你带吃的没有?”鸿俊问。 陈奉递给鸿俊半截麻糖,两人扶额,鸿俊示意他自己吃,陈奉说:“大狼刚刚已经找过吃的了,啥都没有。” 朝云的化蛇小弟们一天前去接裘永思,陆许与莫日根正因为一点小事吵吵嚷嚷,便都跟了过来,顺便还去接了陈奉,化蛇们便拉了一个敞篷轿子,用飞的方式将众人载到天罗山。 莫日根化作苍狼,先是侦查附近敌情,裘永思带着陈奉进洞,陈奉全程便吃着麻糖,看了众人一场大战,下面各种大喊大叫,一会儿发光,一会儿掉石笋,看都看不清,陈奉倒不大担心。 化蛇睁开双眼,眼睛亮晶晶的,陈奉便抱着它的头,摸了摸它。化蛇显然有点痛了,鸿俊便道:“按住。” 鸿俊上了药,陆许皱眉道:“能长出来吗?” 驱魔师们还是很喜欢朝云这小伙子的,平日里跑腿甚勤,且毫无怨言,又不多嘴,办事利索,且还是化蛇一族的头儿,说不上王,好歹也是个王子。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陆许与鸿俊一时只觉没法朝他的部下们交代。 “得好好修炼。”鸿俊说,“能找点儿灵药什么的给它吃吃就好了。” 鸿俊去找洞内生长的那种蓝色药草,嗅了下,灵气是挺足,却像是安神的,不知道有没有再生之用,须得先试药,不敢给朝云乱吃。 陆许:“把那蛇的蛇胆找出来看看?” 巴蛇巨大的尸体还横亘在洞中,李景珑率众人已入洞穴深处去探秘,鸿俊与陆许研究死去的巴蛇。 “修炼了几千年的大妖怪。”玉藻云不知何时出现了,说道,“把内丹取出来,可以增进修为。” 鸿俊与陆许翻找蛇身,玉藻云又说:“在脑袋里。” 于是两人切开那半截蛇头,玉藻云找到了内丹,示意他们看。 “才这么点儿?”陆许诧异道。 内丹不过拳头大小,修炼三千年,就只有这么一颗,陆许顿感当妖颇不容易。 “你看它脑袋上这个凸。”玉藻云又道,“有个角,但是断了。” “被我爹切下来的吗?”鸿俊道。 “不。”玉藻云说:“应当是自己撞断的,不想化龙,陪着你娘。” 鸿俊:“……” 陆许没有听到那对话,玉藻云却躲在石笋后都听了去,陆许眼里带着疑惑,但鸿俊没有解释,他也不主动问。 “就这么吃么?”鸿俊说,“要磨粉不?” “千万别磨。”玉藻云说,“几千年的修为,磨粉就浪费了,直接给切几块喂下去,修为突飞猛进。也算那小子运气好。” “你要吗?”鸿俊想起玉藻云还不能变人,想必修为也都废了。 “无功不受禄。”玉藻云道,“该他得的,就给他吧。” 陆许心想这群妖怪倒也豁达敞亮,不该自己得的什么便宜也不占,鸿俊将那拳头大小的巴蛇内丹清洗了下,拿着要喂朝云,鲤鱼妖却都听见了。 “我好痛啊——”鲤鱼妖马上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来。 陆许:“……” 鸿俊:“你有没有良心啊!赵子龙!朝云伤得这么重!连他进补的内丹也要抢?不给!” 鲤鱼妖啪嗒翻了个面,望向化蛇,似在判断朝云情况。 鸿俊将内丹切成两半,蹲下来,化蛇却拧过头,舌头朝鲤鱼妖伸了伸。 “别理它。”鸿俊说。 “分子龙兄一半。”朝云缓慢地说,“它救了我性命。” “它只是在你身上系了个绳子而已!”鸿俊扶额。 鲤鱼妖不敢要了,说:“算了你吃吧。” 嘴里说着“你吃”,眼里却可怜巴巴地盯着那内丹,陆许心念电转,这么吃下去,搞不好还真的临门一脚,让它成龙了。化蛇吃了会变成什么样?当真如玉藻云所言,朝云这次因缘际会,赚大了。 “要不是子龙兄。”朝云认真地说,“我也不会到您的身边,分它一半罢,要化龙大伙儿一起化。” “朝云!好兄弟!”鲤鱼妖已经感动得无以复加,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它的七寸。 鸿俊与陆许:“……” 陆许也十分好奇,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儿,就连玉藻云也有点紧张,在一旁看着,鸿俊便将两半内丹一妖一半,先给朝云吃下半个,再给鲤鱼妖喂…… “它嘴巴太小了,塞不进去啊。”陈奉说。 鲤鱼妖的鱼嘴竭尽全力,张到最大,奈何鸿俊不管怎么换角度,都没法把那半颗内丹塞进去。 陆许:“……” 玉藻云:“……” “用棍子捅呢?”鲤鱼妖说。 鲤鱼妖今天一定要吃到这半颗内丹,陆许说:“借永思哥的降魔杵来用一下?” 陆许:“找个钳子试试。” 玉藻云:“把这草鱼热一热,内丹冻一下呢?热胀冷缩,不定就进去了。” 鲤鱼妖说:“你别出馊主意。” “只烧一下嘴。”玉藻云说,“不会烧死的,反正一会儿就化龙了,还在乎这个?” 陆许面无表情道:“快点,还等着给你封正呢……对了,朝云怎么没动静?” 化蛇服下那内丹后,只是安静地闭着双眼,蜷了起来。 鸿俊紧张道:“朝云?” “别打扰它。”玉藻云说,“它在将修为化掉。” 鸿俊与陆许合力将它抱起来,放到安全的地方,鸿俊还给它盖了件自己的袍子。鲤鱼妖拿着那内丹,还不死心地往嘴里塞。 “要么过几天?”鸿俊说,“你再大点儿,嘴也会变大,就能塞进去了。” 鲤鱼妖最后还是放弃了,答道:“好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鸿俊让鲤鱼妖这段日子里负责照顾朝云,将一鱼一蛇放在一起,与陆许伸了个懒腰,四处看看。 剑拔弩张 过了巴蛇所在这一段,内里的空间甚至更为广阔,莫日根、裘永思与李景珑站在溶洞内,只见后段石笋稀稀落落,穹顶宽敞,足有百丈高,地面则呈矩状,隐有天圆地方之像。穹顶上有一道细细的沟壑,犹如天裂一般,投下天光,照耀着洞内,瀑布奔淌,四处尽是茂盛的苔藓等植被,还有个天然的地底大湖,鸟儿鸣叫,竟如同一方独立的小天地。 “好地方!”裘永思说。 这是一个天然的世外桃源,李景珑说:“给鸿俊建都,想必是可以了。” 莫日根道:“以后大伙儿也可常在此处聚聚。” 鸿俊与陆许、陈奉走进,陈奉当即“哇”的一声,追着玉藻云,在洞穴内开始奔跑。 鸿俊说:“可石材木头,得怎么运进来?就那么大个入口。” “你们妖族那么多会飞的。”李景珑说,“运东西我倒是不愁,只不知道山壁多厚,改变结构会不会导致坍塌。” 此处虽为巴蛇之穴,却是日积月累,因山中流水内浸得以侵蚀而出,地脉的能量更是神奇地改变了水的流向,岁月之中化作了这一方天造地设的自然空间。 正说话时,忽问一声鸟鸣,继而金翅大鹏鸟从来路飞入,一时洞内光华万道,湖泊内轰然现出巨鲲漆黑的背脊。 下一刻,铠甲声响,战死尸鬼王带领上百名亲卫,从洞外跃入,响声惊天动地,犹如雷鸣。 青雄:“就这儿?” 鸿俊马上与驱魔师们转身,青雄打量四周,鲲神出水,静静站着。战死尸鬼王走过巴蛇尸体,看也没看一眼,径自到得洞内,抬头望向天裂的阳光。 “怎么样?”鸿俊笑道,“喜欢么?” 四名妖王沉吟片刻,最后青雄点了点头,望向众驱魔师。 战死尸鬼王答道:“我喜欢这地方,什么时候搬?” 阴暗不见天日之地,是鬼王最熟悉之处,青雄沉吟片刻,而后说:“阵法还需一段时日……” “什么阵法?”鸿俊却没听青雄提起过阵法。 青雄朝李景珑道:“借个说话的地方。” 李景珑欣然点头,带着驱魔师们离开,留下了鸿俊与四名妖王,青雄又说:“狐王呢?” “在呢。”玉藻云正与陈奉捉迷藏,闻言从湖后转出,青雄走在前头,鸿俊跟在后头,答道:“景珑已经与他们的皇帝商量好了,他被封为蜀侯,将天罗山与巫峡附近都给咱们,妖族不多,你看这洞内,建个五十万人的城也是够了……” “我还以为会在成都。”青雄漫不经心道。 鸿俊没想到青雄似乎对此处仿佛不大满意,顿时愣住。 玉藻云答道:“还行罢,我不想与人类混一处了,这儿也方便修行。” 战死尸鬼王道:“阳光不炽之地皆可,是否与人族混居,并无太大意义。” “对啊。”鸿俊复又解释道,“和人族住一起,挺奇怪的,以前獬狱在长安折腾出不少事,驱魔司也不好解决。” 青雄突然转头,端详鸿俊,沉吟片刻,后问道:“李景珑的意思?” 鸿俊眉头微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两人面对面而立,他说:“我的意思。” 青雄淡淡道:“你怎么发现此地的?” 鸿俊答道:“大伙儿帮我一起选的,你不满意吗?那再换一个吧。”鸿俊有点沮丧,他原以为青雄会喜欢这个地方。 “妖族圣地。”青雄无奈笑了笑,伸手刮了下鸿俊的侧脸,随口道,“竟要一伙驱魔师批复才能立足,该说你傻还是没办法?” 鸿俊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妥,事实上自打与青雄相识开始,他们就从来没有讨论过对人族态度上的事,他觉得自己也许在某个程度上,误会了青雄。 “你……不喜欢景珑?”鸿俊说,“我以为你们都把我的伙伴们……看作了自己人。” 曾经在长安时,青雄与袁昆一起现身,那是第一次正式与李景珑会面。而后鸿俊被重明关在曜金宫,也是青雄刻意将他们放走。他曾经觉得比起重明,青雄是更能接受自己与李景珑在一起的那个。但经历了这么多事,鸿俊已不复从前般单纯,现在他开始觉得,青雄眼里那吊儿郎当的笑意下,仿佛藏着点儿什么。 “那是为了你。”青雄漫不经心答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鸿俊:“……” 青雄走向袁昆,与他擦肩而过,袁昆自打进入此处后便没有开过口,只静静地站着。 青雄来到那大湖畔,说:“罢了,先这样吧。” “等等。”鸿俊突然开口道,“青雄,你有话就说,别‘罢了’。” 数名妖王感觉到气氛有点儿不对,都保持了缄默,鸿俊又道:“对我而言,各位都是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喜欢这儿,换个地方就是了,我继续找去。你们不喜欢驱魔司干预,我不求助他们也行。” 说这话时,鸿俊认真地看着青雄的背影,说:“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袁昆终于开口了,说:“鸿俊,你与人间天子,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 战死尸鬼王道:“你们都已上千岁、数千岁,他今年尚未弱冠。这么说又有多大意义?” 鸿俊示意无妨,将李景珑之言朝众妖王解释,这个时候他有点像个犯错的、不知所措的小孩,尤其在青雄的面前,又问:“我……这么做不对么?” 这空旷湖畔一片静谧,鸿俊突然在这一刻,蓦然想起离开曜金宫那一天,曾经说过的话,是“我不会回人间”,当时他尚以为这句话是朝自己所说,现在想来,竟是…… “我以为你们与狄仁杰是好朋友。”鸿俊认真道,“妖与人族,本就不该……” “从前是。”青雄在湖中看着自己的倒影面庞,以水洗了把脸,起身漫不经心道,“如今振兴曜金宫的担子,说不得需落在你的肩上。妖与人不该什么?不该相杀,还是不该共居神州大地上?鸿俊,清醒一点。” 鸿俊静静看着青雄,青雄沉声道:“你、是、妖、族。” 鸿俊仿佛第一次认识了青雄,没想到他竟会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他环顾余下数名妖王,发现他们没有半点诧异。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么?”鸿俊震惊了,李景珑不在身边,否则定能从这短短几句话中判断出青雄的深意。 余下三名妖王未曾回答,显然是早就商量好的。 “我娘是人!”鸿俊说,“青雄,你想做什么,你说。” 青雄深吸一口气,说:“我要妖族入主神州,完成光复大业!我让你朝人皇要一座城,你看你为全族要来了什么?!” “青雄!”战死尸鬼王冷冷道。 鸿俊与青雄之间顿时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打小时候起青雄便极少责备他,但他一旦发怒,却比重明更严肃也更恐怖。 “你从来没朝我这么说过。”鸿俊冷冷道。 “我以为你懂。”青雄说,“否则大伙儿这么辛辛苦苦,为你除去獬狱做什么?重明着你继承妖王,正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神州!” “这不可能!”鸿俊的声音也大了些许。 双方对视,青雄只是微微喘息,却突然笑了起来。 “你挺有主见。”青雄说,“长大了。” “鸿俊。”袁昆缓缓道,“你所谓的千秋万世,就是让整个妖族,从此窝居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中?” 鸿俊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青雄又道:“我以为朝云会提醒你,现在看来,这家伙没有将我们的命令放在心上。” “他提醒过我。”鸿俊冷淡答道,现在想来,那时朝云的旁侧敲击,想必正是袁昆与青雄所授意。 “你们都这么觉得么?”鸿俊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烦躁的念头,朝余下几名妖王说,“大家都想回到人族居住的那个世界去,霸占他们的城,将他们赶到山林里去?” 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沉默,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怯怯道:“爹。” 陈奉竟是从一块石头后走了出来,先前玉藻云正陪他捉迷藏,半途妖王们来了,陈奉便在石后听完了全程。妖王们注意力全在鸿俊身上,竟未发现一个小孩儿躲在石后,当真是空前绝后。 唯一一个知道陈奉还在的玉藻云,竟也不吭声。 青雄脸色瞬间就变了,转向陈奉,玉藻云冷冷道:“青雄。” 鸿俊不明何意,感觉到玉藻云与青雄间仿佛又有机锋,便朝陈奉招手道:“过来。” 陈奉到得鸿俊身畔,鸿俊单膝跪地,抱住了他。 “它醒了。”陈奉说,捧出一只火红色的小鸟,正是转世的重明。 青雄刹那不作声,袁昆亦似乎有点意外,沉声道:“回来了?” “转世重生。”战死尸鬼王道,“理应如此。” 鸿俊道:“我想,重明他……” “是归来。”陈奉纠正道。 “是,归来。”鸿俊续道,“应当不介意暂时住在此处。” 凤凰出现时,哪怕已涅槃轮回,似乎仍对青雄与袁昆有着一定的压迫力,令他们不再逼迫鸿俊下任何决定。 青雄冷冷道:“那么记得你的措辞,鸿俊,我希望这一切仍然只是暂时的。” 鸿俊牵起陈奉,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转身离去。 “也许罢。”鸿俊答道。 驱魔师们正在外头山林里烤肉吃,巴蛇死后,山中云雾不知为何散去,静谧的天罗山下仿佛恢复了生命。莫日根不知从何处抓了只野猪回来,在溪水边卸了烤肉,裘永思则坐在石头上钓鱼。原本众人切了一小截巴蛇的身体出来打算尝一尝,没想到这数千年的大妖怪肉质硬得跟树一样,把匕首割钝了好几把,剥皮更为艰难,只好放弃。 李景珑正睡午觉,陆许招呼了鸿俊一声,鸿俊便点点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将陈奉交给陆许,突然想洗澡,便到溪水里去泡了会儿,渐渐冷静下来。 鸿俊泡在溪水里,裘永思一袭单衣,朝他吹了声口哨,笑了起来。 鸿俊向来藏不住事,心里想什么,脸上表现得一清二楚,裘永思从青雄的“借一步说话”时,便已察觉到了不对劲,此刻问道:“獬狱有准信了么?” “没有。”鸿俊将单衣泡在溪水里涤了下拧干,怔怔看着裘永思。 裘永思只绝口不提山腹中发生的事,又问朝云情况,鸿俊逐一交代,此时天边飞来鸟群,越飞越多,渐渐进入那山腹内。 “哟,你们这就搬家啦?”裘永思笑道。 鸿俊只勉强笑了笑,裘永思朝他招手,说:“过来晒太阳罢。” 众人被溅得一身蛇血,都是刚洗过澡,鸿俊便爬上石头去,与裘永思躺着晒太阳,末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娘怎么了?”李景珑说。 陈奉被带到草地上,不远处是莫日根在烤野猪,李景珑则躺着晒太阳,鸿俊过来时他已醒了,只是不睁眼。陈奉过来便朝他身上爬,刚趴他胸膛上,李景珑便闭着眼睛开了口。 “他不知道让不让我说。”陈奉惴惴道。 “你怎么这么聪明?”李景珑睁眼,诧异打量陈奉,陈奉这时候刚四岁多点,居然什么都懂。 陈奉有点迟疑,李景珑坐起来,认真道:“这世上,只有我能让他高兴起来,不再愁眉苦脸的,你想说便说罢,不敢说我也不勉强你。” 陈奉想了想,抱着李景珑脖子,凑到他耳畔说话。 不多时,莫日根喊开饭了,裘永思便搭着鸿俊肩膀过来,众驱魔师俱一身单衣,围坐在草地上吃饭,气氛突然变得有点诡异,裘永思朝李景珑使了个眼色,李景珑只挑方才战巴蛇之事来说,并未追问鸿俊。 但鸿俊与李景珑在一起已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众人说得眉飞色舞,都在讨论巴蛇时,鸿俊反而觉得有些不安。 “接下来做什么去?”莫日根问。 李景珑动了动鸿俊,说:“回成都?找几位石工、木工师傅,来看看你们的圣地。” 鸿俊:“我……” 鸿俊正想道“我有话想朝大伙儿说”,却被李景珑一个眼神制止住。裘永思说:“横竖无事,不如先等阿泰的消息,再上若尔盖去罢。” 此刻天际飞鸟越来越多,而溪畔,则有鬼王的大部队经过,直接驾驭战马,冲上了天罗山。溪中游鱼成群,在水流中闪烁着光芒。 “哇,你们妖族人还不少嘛。”裘永思道。 鸿俊看那场面一时竟十分震撼,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乃至大地上的走兽、成群结队的尸鬼,一时全部冲上天罗山。战死尸鬼队伍但凡经过,便朝鸿俊举起手中兵器为礼;飞禽则收翅滑翔,不敢在鸿俊面前扑打翅膀;狼、狐、獾、狈等走兽途经他们时,耳朵则朝后贴下,以示臣服。 是时只见战死尸鬼们集队,未有号令,却十分默契地展开冲锋,霎时惊天动地,第一拨万人骑兵冲上了陡峭山壁,直接就这么冲了上去! 鸿俊:“……” 驱魔师们纷纷起身,抬头眺望天罗山,天地间一片漆黑,飞禽走兽全部朝着这里聚集。 “这妖气简直了!”裘永思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妖气。 然而妖怪们一冲进山中,妖气便随之敛去,仿佛地脉有着神奇的力量,令天罗山吸纳了所有的妖气。一只巨虎轰然冲来,看看众人,发现鸿俊,忙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再冲上山去。 足足三个时辰,妖族才尽数全部进入了天罗山中,初时驱魔师们还在数,后头早已眼花缭乱,陈奉张大了嘴,看着这一切。 “要不要进去看看?”陆许朝鸿俊说。 鸿俊犹豫不决时,一声长呖响起,金翅大鹏鸟展开翅膀,飞出了天罗山入口,化身青雄,落在山脚草地上。 “妖族圣地得以重建,全凭各位驱魔师鼎力相助。”青雄又恢复了一向的风度,朝李景珑微笑道,“李景珑,妖族邀请你们前来观礼,是否愿意赏脸?” “自然。”李景珑示意众人赶紧将官服穿起,青雄又朝鸿俊道:“鸿俊,走罢。” 鸿俊说:“要做什么?” “一个仪式。”青雄道。 鸿俊沉吟片刻,而后跟着青雄,飞进了天罗山中。 妖王登基 天罗山腹,黑压压的尽是妖族,那么多妖怪飞的飞,跑的跑,进来之后竟是如同往大海里撒了一把沙,别说填满,聚集成四个方阵后,点缀在这庞大的山腹中,竟只是棋盘上的四枚棋子。 山腹内部最辽阔之处,被清出来一大片平地,鲲神恢复原形,悬浮于湖泊上空,位于北方;玉藻云位于南方,个头极小,带领百兽;战死尸鬼王位于西方,带领麾下兵马。 青雄与鸿俊走过妖群,近三十万飞禽走兽,水族尸鬼位于这巨大地下溶洞之中,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驱魔师们来到一众妖族身后,李景珑抬手,大伙儿便止步不前。 鸿俊跟着青雄,走向那空旷的大地中央,忽然回头,望向远处的李景珑。他们隔着妖群遥遥对视,那一刻,李景珑突然觉得鸿俊变得无比陌生。 “到中间去,面朝北方鲲神。”话音落,青雄化作金翅大鹏鸟,展翅飞起,飞往禽族所在之处,万鸟林立。 鸿俊却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李景珑。 在他第一次回头时,李景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妖族成千上万,鸿俊的孤独感却油然而生,但这个时候,李景珑不能上去,缘因青雄说得很清楚了,你们是驱魔师,受邀而来,只是“观礼”。他不能上去,只好这么静静地看着鸿俊。 鸿俊索性不走了,就那么看着李景珑,李景珑无奈,正要抬步走上前去,突然心生一念,继而笑了起来。 “给我。”李景珑贴在陈奉耳畔低声道,接着,他接过小凤凰,自然而然地走向鸿俊,鸿俊始终等着他,直到他带着凤凰,来到鸿俊身边。妖族产生了一阵骚动,但因凤凰被李景珑轻轻捧着,未有妖怪表示异议。 “开始吧。”鸿俊说。 “驱魔师不能到这里来。”鲲神沉声道。 “我说,开始吧。”鸿俊答道,“他负责守护归来,归来也是我们的一员,不是么?” “开始罢。”战死尸鬼王声音响彻空旷山洞。 李景珑朝战死尸鬼王投去一瞥,妖族静谧无比,最后鲲神道:“那便开始了,李景珑,你是我妖族圣地建成时,站在妖王身边的唯一一个凡人,愿你铭记。” 李景珑正要答应,突然察觉不对,建成?如何建成?他们要用法术来建一个圣地?不等他发问,鸿俊亦是满脸疑惑,紧接着,鲲神身上发出蓝光。 金翅大鹏鸟蓦然抖开翅膀,一声长鸣。 战死尸鬼王怒吼一声,全身红色气焰飞射,玉藻云则随之接上,一声嘶吼! 紧接着,整个山洞内所有的妖怪,同时聚起法力,地面上沟壑中,能量飞速流转,地脉能流注入地面,湖中卷起惊涛骇浪,刹那铺上地面,流水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方圆数里的宏大法阵! 众驱魔师刹那震惊了。 蓝光之中,袁昆元神离体,低声念诵着奇异的咒文,仿佛只以喉咙震荡、出声,鲤鱼妖瞬间被吓醒,赶紧跑出来。 蓝光覆盖了整个山洞,妖王身上力量亦达到了鼎盛,法阵立起,开始旋转,四大妖王各自的法力涌向法阵,将法阵填满,中央却闪烁着一个奇异的符文。 “鸿俊!”青雄喝道,“五色神光!” 鸿俊回过神来,祭起五色神光双手朝那法阵一推,神光缭绕,刷然射入法阵正中,刹那将他全身法力抽空,五色神光填进了法阵中央空缺处的那一刻,“嗡”一声整个法阵光芒大作,核心处原本虚化的展翅飞翔的凤凰符文“嗡”一声消失,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只绿光焕发的孔雀符号! 李景珑眉头深锁,下一刻,法阵破碎,化作齑粉洒下,妖兽们同时怒吼,战死尸鬼群则以兵器震地。 法阵覆盖了整个山洞的上空,展开成为线条,勾勒出一座巨大的宫殿,汉白玉基石最先呈现,继而缓缓降落,宫殿现出全貌——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巅,夕阳投向群山,整座曜金宫在阳光下缓缓消失,余山巅平地。 蜀地天罗山中,曜金宫光芒万丈,在高处缓慢降落,恢弘万丈的宫殿出现时,就连驱魔师都懵了,妖王们居然将整座曜金宫给搬了过来! 山腹内数十万妖怪同时低头,“呜呜”作响,鸿俊与李景珑已忘了其他,眼睁睁看着这巨大的宫殿基石降下,巨响声中,满殿梧桐树叶“哗”一声飞了漫天。李景珑手中的雏凤蓦然睁大双眼,展翅飞入面前的曜金宫。 紧接着百鸟朝凤,纷纷跟随雏凤飞入,那场面无比壮观,鸿俊激动不已,头皮一阵阵发麻,缓慢走近曜金宫。一砖、一瓦、一木、乃至正门上的凤凰图腾,都如此熟悉,但当它出现在此处的一刻,竟又令鸿俊觉得十分的陌生。 那种近乡情怯的疏离感,依稀令他觉得犹如在梦中一般。 旋即,青雄一声鸣叫,曜金宫中的汉白玉砖石纷纷升起,在空中形成巨大的浮桥,砖石本身铭刻了飞空符文,开始汲取地脉能量,纵横交错,连接了广阔的天罗山山腹空间与入口的洞穴。 青雄与袁昆化为人身,玉藻云则跳到鸿俊肩上,来到鸿俊身前,各自往两侧一让,青雄沉声说道: “请。” 曜金宫大门发出金光敞开,鸿俊与李景珑缓缓行入,妖王们跟随在后。进入曜金宫正殿的刹那,鸿俊面朝中央王座,恍惚看见了曾经的重明。 身后,妖族前呼后拥,妖王们率先跪下,身边唯独李景珑一人。 他转头看李景珑,李景珑放开他的手,示意他上去,继而走到王座一旁。鸿俊站在王座前转身。 居中王座上,重明的凤凰符文一闪,三把王椅上的符号各自隐没,重新排序,中央的符文变成了一只飞翔的孔雀,栩栩如生,周遭环绕着一圈火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青雄率先单膝跪地,刹那妖族山呼万岁,自殿内至殿外,妖怪跪了黑压压的一片,鲤鱼妖站在殿外入口处,与一众驱魔师立于一起,一时百感交集。 “什么感觉?”裘永思揶揄道。 鲤鱼妖充满茫然地摇了摇头,众人心中都充满了复杂滋味。 鸿俊沉默片刻,而后道:“平身。” 四名妖王立于鸿俊面前,青雄本也是曜金宫三圣之一,其中一把王椅乃是他的,但他没有上去坐在鸿俊身边,而是带领禽族朝鸿俊效忠。 众妖仿佛都在等着鸿俊开口,鸿俊沉默良久,再看了李景珑一眼,低声道: “各位……这一路上,辛苦了,希望这里能成为我们永远的家。” 妖怪们再次行礼,青雄眉头深锁,无意中与李景珑交换一瞥,双方以那电光石火间的短暂眼神,仿佛达成了某种暗中的交锋。他期待着鸿俊开口,暗示妖族终将有一天夺回神州么? 但李景珑站在此处,就是一个明确的讯号。 于是青雄没有再等候,也没有逼鸿俊表态,他知道自己若不开口,这场面定会陷入无解的沉默中。他于是转身,朝众妖道:“即日起,各族在圣地中划区而治,区域自建,以曜金宫为中枢。” 妖王麾下的各族妖怪们纷纷躬身,便退了出去,许多妖怪鸿俊甚至有印象,乃是与安禄山对抗时见过的,想必都被四名妖王招降了。接着,四名妖王留在殿中,似乎亦在等鸿俊吩咐。 鸿俊看了他们一眼,说:“先这样吧。” 于是妖王们也退了出去,留下鸿俊与驱魔师们,换作旁人,这次登基定办得轰轰烈烈,但青雄竟是就这么临时通知鸿俊,且妖族也并无太多繁文缛节,只接受了四族的效忠后便各行其事,前去建设家园。 外头还传来了欢呼雀跃的声音,像是玉藻云在宣布什么,得到了属下妖怪的一致拥护,玉藻云向来我行我素,麾下走兽也至为随意,听到这声音时,鸿俊紧张的心情便舒缓了些。 “爹!”陈奉上来,朝李景珑与鸿俊喊道,一时也不知在喊谁,说,“可以带我去和老虎玩吗?” “现在不行。”李景珑答道,“待会儿,你娘心潮起伏太厉害了,让他冷静冷静。” 鸿俊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张感终于荡然无存,裘永思朝李景珑使了个眼色,李景珑知道他有话相商,便动身出去,朝鸿俊道:“待会儿出来找我们。” 鸿俊点点头,拍了拍扶手,示意陈奉过来,陈奉便到王座上去,让鸿俊抱着。鸿俊长这么大,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坐在曜金宫的王座上,怀里抱着陈奉,两人朝外望去,满是梧桐树,空空落落的,仿佛透过当初重明的双眼,看见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雏凤跳进殿里,陈奉“呀”地说了一声,那一刻,鸿俊几乎以为它会朝着自己过来,但雏凤只是四处看看,又展翅扑簌簌地飞了出去。 陈奉挣扎着下来,跑出殿外,追着那小凤凰去了,恰好就在此刻,青雄与他擦身而过,进了殿内。 鸿俊抬眼望向青雄,目中仍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当年你小的时候,就像他这样。”青雄随口说道,“一刻也坐不住。” 鸿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青雄,他突然感觉到,青雄仍是爱他的,就像重明一样。否则今天他大可在妖族面前替自己开口,当面排挤一众驱魔师。无论如何,他承认鸿俊的地位,甚至没有直接坐到王座上的举动,而这种承认,相当于为鸿俊成功地立威。 这时青雄缓缓走上,转身坐在鸿俊身侧那金翅大鹏鸟的王座上。 “更久以前的当年,你爹与大哥都在。”青雄坐下后稍稍躬身,十指抵着,望向殿外,又说,“我们仨偶尔就会这么坐着,接受他们的朝拜。” “刚刚为什么不上来?”鸿俊说。 青雄一笑道:“这将是你的妖族,也将是你的神州,我一个老头子上来凑什么热闹?” 鸿俊低声道:“我不像你们会活这么久。” “几十年足够做许多事了。”青雄出神地说,“关键只看你想不想做。” 鸿俊沉默片刻,最后说:“青雄,你来当妖王罢,我当不了。我连他们是谁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带领他们。我觉得妖族在我统治下,不会过得比以前更好的,我也没有这个志向。” “重明选择了你。”青雄淡淡道,“狐王、鬼王也认可你。” “你呢?”鸿俊说。 青雄没有回答。 鸿俊突然又说:“对你来说,是实现妖族复兴大计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这次青雄没有迟疑,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是你。” 鸿俊转头望向青雄,青雄却没有看他,只是出神地望向殿外。 “鸿俊。”青雄说,“我不会在这儿待太久。” 鸿俊:“……” 青雄答道:“三百五十年后,我将转世为人。” 鸿俊松了口气,说:“还有三百多年呢。” 青雄悠然说:“身为金翅大鹏鸟,却转世为人,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鸿俊低声道:“是劫数吗?” 青雄双眼中,现出一丝迷茫,末了道:“对我而言,也许是,兴许就是我妄想驱逐人族,让妖族重入主神州的回报。” 鸿俊:“你本来就不必这么做……” “你知道什么?”青雄突然转头,望向鸿俊。 鸿俊声音戛然而止,青雄又说:“你甚至不曾看遍这世间,只去了几个地方。你不知道妖族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只是喜欢与你的人类同伴,天天在一处,混迹红尘!” 鸿俊:“……” “这红尘是你所喜欢的红尘。”青雄说,“只因为你是曜金宫之子,是孔宣的儿子,有多少人前赴后继,为你铺着路。你是否想过妖族的未来?” 鸿俊蓦然想起,青雄从前总是不在曜金宫的,每年只会短暂地上来看他几次,那些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不在曜金宫的时日,你去了哪里?”鸿俊问。 “我在想办法。”青雄说,“让黑暗里的妖族,回到阳光下来。” 鸿俊突然说:“重明既然选择了我,一定有他的理由。” 青雄沉吟片刻,最后说:“鬼王也是这么说的。” 鸿俊静静看着青雄,青雄道:“重明是真的喜欢你,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喜欢你而已。不过你的善良,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鸿俊知道今天若再不将话说开,自己从今往后,也许再不能与青雄像这样坐着说话了。 “方才我就在想。”鸿俊沉默片刻,而后说,“有两条路,一,妖王的位置给你。你来带领他们。但从今往后,也许我就只是一名驱魔师,我们最后也将不得不走到刀兵相见的那一步。” 青雄面上不现喜怒。 “二,让我坐在这儿,就听我的。”鸿俊说,“我不会和人族开战,至少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妖族不会与人族互相杀戮。” “李景珑教你的?”青雄问。 鸿俊摇了摇头,说:“我的主见。” “让你进红尘去历练,现在想来,却是我的失误。”青雄叹了口气道。 “咱们和人族,就没有共处的机会么?”鸿俊低声道,“一切都和从前不再一样,青雄。” “没有。”青雄说。 鸿俊有时候竟不明白青雄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固执。 风波西起 “大敌当前,还未被完全消灭。”鸿俊低声道,“我们现在面临的危险还在,青雄,人类的身体虽然弱小,生平不过百年,但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学习。” 青雄直视鸿俊双目,彼此沉默良久,他似乎有什么话想朝鸿俊说,最后却终究忍住了。 “说得是。”青雄淡淡道,“我们也需要从人类身上学习。” 青雄的目光越过鸿俊,落在他身后不知何时进殿的李景珑身上,鸿俊蓦然转头,只见李景珑沉默站着。 “先这样罢。”青雄沉吟片刻,想了想,而后道,“共同的敌人。” 鸿俊见李景珑脸色似乎不太对,随他转身离开,李景珑始终一语不发,鸿俊则心中百感交集,有些话不知是否该与伙伴们说,青雄想要的,远远不止人类所能给的。 “怎么了?”李景珑反而问道。 鸿俊摇摇头,李景珑说:“有些事儿,得大伙一起商量。” 鸿俊心中忐忑,知道有些话越早说开越好,正思忖怎么朝伙伴们解释时,李景珑将他带到朝云沉睡的地方:一条蛇用身体卷着鲤鱼妖,周遭驱魔师们搭了个临时营地,并未有搬进曜金宫住下的打算。 鸿俊常说“请你们来我家玩”,看伙伴们就在圣地山腹内这么住着,当即有点尴尬,说:“要么搬到里头去……你们怎么了?” 在场众人俱脸色凝重,尤其是裘永思。 “阿泰那边出了点事儿。”裘永思道,“大伙儿正在商议对策。” 鸿俊蓦然一震,当即忘了自己的事。临别之前,裘永思与阿泰、阿史那琼使用法宝“血琊”定下了联络方式,这是一种奇特的昆虫,在有限的范围内可通过法术来进行互相通话,曾经李景珑带领他们在长安作战时,使用的就是它。但阿泰离开中原区域太远,一路西进时,血琊虫便无法再通话。 饶是如此,这神奇法宝中乃是雌雄多对,它们有着遥远的联系,只要阿泰将它携带在身边,并持续朝雌虫体内注入法力,雄虫便会有反应。而就在刚刚,裘永思打开匣子时,发现雄虫焦躁地四处攀爬,几次欲脱离匣子飞走,背上也出现了奇特的花纹。 “这意味着他们有危险了。”裘永思朝众人解释道,“雌雄血琊都需要持续的法力喂养,一方一旦长久未得法力,就会饿死,另一方感觉到危险,哪怕距离再远,也会想方设法地去喂它。” 临别前裘永思特地朝阿泰提醒过,驱魔师们平日里虽然总是吊儿郎当,但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却是从来不含糊,自然也不会出现忘记喂养或是匣子遗失的意外。唯一的解释就是:阿泰与阿史那琼有一段时间没接触到法宝了。 “路线早就提前商量过。”李景珑在西北大地图上标记出他们的行程,离开阳关后沿途打过点,皱眉道,“失去联系的地方,应当是在这一带。”他接着以笔圈出了咸海与怛逻斯一带。 “走这么快?”陆许喃喃道。 “轻车熟路。”李景珑说,“我只给他们留了两个月时间。”他说着望向鸿俊,解释道:“能不能让你麾下的禽族,提前去探下风声?” 鸿俊正要找青雄时,裘永思却道:“等等,议定再动不迟。” 看这情况,只得动身跑一趟了,而且说不定还得星夜兼程,颠簸赶路。鸿俊未抵达前,李景珑与莫日根意见不一的焦点主要在于:要不要通知特兰朵。以及要不要让鸿俊随行。 “我当然得一起去!”鸿俊说。 陆许道:“我说吧,他不会留下的。” “你刚即任妖王。”裘永思道,“不宜就此离开。” 李景珑意味深长地看着鸿俊,伙伴们似乎有着奇特的默契,鸿俊心念电转,知道驱魔师们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聪明,多半已经感觉到了青雄与自己的分歧。鸿俊留下,也许有助于稳定妖族,不会出现意外。但哪怕他每天待在圣地里,哪儿也不去,青雄想背着他做点什么,鸿俊也是全无办法。 最后李景珑朝莫日根说:“还是大伙儿一起吧,互相照应。” 众人便点头,裘永思问:“告诉弟妹么?” 特兰朵曾经的家中,乃是吐谷浑与怛逻斯的大商人,商路朝西延展,翰国兰等胡商则主做天|朝生意,与特兰朵先打个招呼,说不定对前去寻人有帮助。但以特兰朵的脾气,说不定要自己动身跟着,恐怕还将有危险。 “必须告诉她。” 这话又是鸿俊在坚持,李景珑只得道:“那么,明早大伙儿回渝州城去,分头准备。” 鸿俊道:“我去安排,今晚就动身。” 当夜,鸿俊召集四名妖王,交代了情况,青雄便听凭鸿俊的,点了几只隼,让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安西都护府前去侦查。战死尸鬼王沉吟片刻,而后道:“咸海一带,素来也有妖族盘踞,说不定可以朝他们求助。” 中原神州一地,妖王管辖的范围通常只到阳关,这是历朝历代形成的规矩,西出阳关不仅无故人,也无故妖。沿安西都护府往西,乃是大片的沙土地。直到延伸往西南,泛滥平原增多,才再有人烟,越过高原后,直至阿泰的故乡波斯,历史上被色目人称作小亚细亚。 以鬼王过去的记忆,那一带妖族血统较为混杂,既有更西面的妖族后裔,亦有东方妖怪几经迁徙,在咸海、怛逻斯等地定居。 “你可以去找一位名唤‘旱魃’的前辈。”鬼王交给鸿俊一枚血红色的勾玉,解释道,“那是一位美男子,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 青雄:“美男子?” “哟。”玉藻云怀疑地看着鬼王。 鬼王:“……” 鸿俊:“?” 鸿俊将鬼王的话大致记下,圣地仍需重建,四大妖王便不再随行,且这是驱魔司之事,李景珑不大希望延请外援。议定后鸿俊便朝众人告别,预备今夜就出发回渝州。刚转身时,鸿俊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美男子”这三个字不奇怪,从玉藻云口中说出来也不奇怪,只有从鬼王口中说出,倒是非常奇怪的。鬼王平日里一板一眼,极少使用这种称谓,哪怕谈到孔宣时,他也不说“美男子”。 鸿俊:“美男子?”旋即也怀疑地盯着鬼王。 鬼王道:“不需要便将勾玉还来。” 当然需要,鸿俊将那勾玉小心收好,鬼王又道:“顺便替我问个好。” 走出天罗山时,外头已月上中天,众驱魔师在巫峡西南面水流较缓的码头登船。莫日根等人仍在商量,待得鸿俊过来,便即停下交谈,准备出发。 “出发罢!”莫日根在船上说。 鸿俊立于码头上,转身望向巫峡,长夜里,悠悠月色照耀蜀地山川,神女峰屹立于山峦之巅,朝远方眺望。山峰后,天罗山里聚集大量妖族,却并无曾经长安妖气森森的感觉,而是显得空灵又神秘。 李景珑始终陪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问,然则鸿俊感觉到了,这些天里伙伴们的话题一定在围绕着妖族,只是不愿让他担心。 他叹了口气,转身登船。 江水湍急,大船逆流而上,一日夜后回到渝州,李景珑马上前去拜访翰国兰,鸿俊则与陆许找到特兰朵。 “……情况就是这样。”鸿俊朝特兰朵说道。 陆许替特兰朵轻轻地摇着摇篮,婴儿正在朝他笑,陈奉则在一旁看着,伸出手指,捏那小婴儿的脸蛋。 “不能捏。”陆许抓着陈奉说,“会流口水的。” 特兰朵听完以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鸿俊安慰道:“嫂子您别担心,大伙儿都……” “我想是被出卖了。”特兰朵蹙眉道。 鸿俊:“!!!” 果然找特兰朵是正确的,有些事也只有她才知道。 “被谁?”陆许警惕地问。 “琼的线人。”特兰朵沉吟片刻,而后说,“黑衣不会放过他俩。我写一封信,你送到我家里去,找我父亲,让他设法营救阿泰与阿琼。” 阿泰与阿史那琼昔时所在的萨珊王朝虽早已灭亡,民间却仍有余部,昔年黑衣大食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一统小亚细亚,伊思艾死后,余部四散,尽皆被时任大将军巴思收编,而其中也不乏昔年阿史那琼的战友。萨珊王朝后裔流亡中土神州,而这伙人虽表面上投诚巴思,仍与阿史那琼保持着暗中的联络,只待泰格拉归来,振臂一呼,便纷纷响应举旗推翻大食。 “安曼那个贱人。”特兰朵边写信边自言自语道,“就说让琼别相信他……” 鸿俊与陆许瞥向特兰朵,陆许问:“情况很危险么?” “当然危险啊。”特兰朵低声说,“胡克拉铎家族早就抛弃了神火,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劝也劝不听……”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对不起,嫂子。”鸿俊突然觉得很愧疚。 特兰朵听到这话时突然十分意外,却笑了起来,说:“不不,跟小叔叔们没关系,那甚么法器总是要找的,我是说,复国。” 阿泰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复国,驱魔师同僚俱十分清楚,也理解特兰朵不愿阿泰与阿史那琼总是这么执着,将人生押在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赌局上。事实上特兰朵也明白,阿泰这次主动回怛逻斯,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法器,多半还有其他的念想。 末了,鸿俊取了信与陆许出来,恰好翰国兰已为众人准备完毕,为他们配了一名商队翻译,装上车,运送四箱丝绸与一箱茶叶,且乔装出一个身份,沿途送他们西行。出阳关前昼夜兼程,入怛逻斯境后则换乘大车,快的话一月可至。只希望阿泰与阿史那琼得以暂时撑住。 “来……朝大伙儿告别。”李景珑朝陈奉说,顺便将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脸,陈奉只大吵大闹“我要去我要跟着……”大家却心事重重,都没有耐心回答他。鸿俊单膝跪地,抱着陈奉,摸摸他的头,说:“乖,我们马上就回来了。” 陈奉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鸿俊,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鸿俊:“……” 听到这话时鸿俊瞬间整个人都化了,差点就想把陈奉带着走了,陈奉眼里眼泪还滚来滚去的,裘永思嘴角抽搐,说:“这小子骗你的!你看嘴角都忍不住笑了。” 陈奉忙道:“我没有!” 鸿俊说:“他才四岁,哪儿懂这些?” 莫日根正协助商队装车,末了匆匆一瞥陈奉,说:“那天我还听你和赵子龙商量怎么骗你爹给你买糖去,小子别装。” 陈奉马上捂着脸跑了,众人便都笑了起来,不多时车队已整装待发,李景珑在一个丝绸箱子里头找到了陈奉,不管他大吵大闹,把他抱了出来,与鸿俊去寻翰国兰,将这小子暂时托付给他。 “听大叔的话。”李景珑朝陈奉说,“我们几天就回来了。” 陈奉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鸿俊,鸿俊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下,说:“回来给你带东西,赵子龙很快就来陪你了。” 李景珑千叮万嘱,让翰国兰在自己一众人离开前一昼夜里,千万不可让陈奉离开他的视线,这小子简直精得和鬼一样,稍不注意就被跑了。一旦车队离开,陈奉知道再追不上,倒是就安分了,反正假以时日待朝云康复,鲤鱼妖也会离开天罗山,过来渝州找陈奉。 “赵子龙从前给你当保姆。”李景珑倒是好笑,“现在又给奉儿当保姆。” 一行车队启程,离开渝州北上前往汉中,再入凉州,鸿俊第一次跟商队的车,翰国兰特地为他们伪装身份,准备了富商车驾,车内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空间宽敞,倒是十分豪华且有异域风情。当天清晨出发,李景珑便马上召集驱魔师们临时开会,交换信息,鸿俊出示特兰朵以波斯语写就的信件,李景珑说:“没告诉你们,她怀疑的奸细叫什么名字?” 鸿俊挠挠头,说:“忘了,全是外国人名。陆许你也忘了?” 陆许:“我没听,一直在逗小孩。” 众人扶额。 裘永思说:“要么是胡克拉铎、要么是卡萨巴、要么是巴里思……” “胡克拉铎!”鸿俊想起来了,说,“那个人叫安曼胡克拉铎!” 裘永思与李景珑交换眼神,李景珑道:“萨珊之狮,后来改投大食,是个年轻人,当年与安西都护府打过一场。现在是哈里发警卫队的队长。” “你都知道?”陆许诧异道。 李景珑想了想,说:“真要打听,还是能打听到一些的。” 鸿俊心想先前没听李景珑说过,甚至也很少讨论西域各国的情况,李景珑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答道:“阿泰是自己家弟兄,当着他的面议论大食与萨珊,总免不了有评头论足之言,显得太多事,是以一概不提。” 怛逻斯城曾是祆教的几大发源地之一,与古泰西封、巴格达并称为小亚细亚的三大主城。祆教最兴盛时一度覆盖整个萨珊,而后与伊|斯|兰教开战,最后则是伊|斯|兰教全面获胜。境内的祆教徒慢慢转化信仰,皈依伊|斯|兰。 萨珊与大食之间的战争,归根到底是宗教的战争。裘永思解释后,众人都不大能理解。毕竟这与中土的习惯差别实在太多,对大唐这种多民族混杂、各教遍地开花的国家来说,实在是太难以想象。 “佛道之争也从来没有到这么……强烈的地步。”陆许皱眉道。 “我看长安洛阳,什么庙都有嘛。”鸿俊说,“就连咱们驱魔司里头,大家也各信各的不是么?” 鸿俊与陆许乃是孔雀大明王与鹿王,俱是佛家子弟,裘永思则佛法道法兼修,一手符箓降龙之术更是道家真传。莫日根所在的室韦信奉萨满教,李景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信啥,驱魔司里教派混杂,一旦打起架来,都是各召各的神出面。 “大唐从未有强制信教的说法。”莫日根随口道,“想信什么信什么。” 裘永思道:“所以咱们才强大啊。” 咸海密室 在众人的讨论下鸿俊逐渐明白了,阿泰所需要去面对的这一场复国之战,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反叛,抑或是赢得民心、重夺政权之战。真正的难处,在于这是一场与神抗争的过程。 祆教在萨珊的土地上一度消亡,被伊|斯|兰教所取代,曾经的圣殿成为了清真寺,孩子们从出生到死,一代接一代,都坚定不移地信奉着新神。旧神的记载被烧毁,一旦失去文字,神迹与故事甚至无法流传超过五十年之久。祆教早在伊思艾家族离开这片土地前,便已式微。 如今的大食,早已对祆教十分陌生,他们不认识曾经给予这片土地以信仰的琐罗亚斯德与波斯古经《阿维斯塔》。甚至连掩护他们前进的商队、翻译,也早已成了伊|斯|兰教徒。 这场仗能打赢么?鸿俊不禁心想。 他们离开嘉峪关,前往雅丹,路上鸿俊特地去探望了次舅舅贾洲,久别重逢,已有数年。贾洲十分担心安史之乱,鸿俊反而从舅舅那里得到了不少情报,李亨继任为帝,改年号为至德,并与回纥结盟。 抵达瓜州时,恰好大批回纥军开入关内,奔赴中原,协助李亨收复失地,安禄山已逃回洛阳,妖族被收服,余下就是凡人的战场了。郭子仪率领中军,与回纥军联手,预备一举攻破陕郡。 李景珑担心地看着城下经过的回纥军,恐怕驱狼入虎,但这已不是驱魔司有权插手之事。 “来。”贾洲道,“鸿俊,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干了!” 鸿俊、驱魔师们与贾洲喝过酒,贾洲亲自带人将他们护送到出关,风沙迢迢,唐军才转身离去。 出阳关后,路途荒芜寂寥,沿途便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每过一日或日半,会有补充淡水的驿站,不少驿站已人去楼空,唯余站后池塘与一小片绿洲。昼夜温差甚大,入夜时甚至滴水成冰。 鸿俊喜欢这里的夜空,没有群山遮挡,总是万里无云,夜里他经常与李景珑裹着毯子,依偎在石堆下,看着天际的星河。 “青雄是对的。” 有一天鸿俊终于忍不住说起圣地之事,李景珑突然评价道。 鸿俊一怔,说:“你是不是都知道?” 李景珑嘴角略略翘起,说:“猜的。” 鸿俊叹息道:“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说这话……” “不。”李景珑说,“你若不说,就会从细节里错过许多东西。” 鸿俊道:“能错过什么?反正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答应他们关于这点的任何提议。” “谁们?”李景珑又问。 鸿俊:“当然是四大妖王。” 李景珑说:“四位妖王都认可他么?” 鸿俊被这么一说,瞬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李景珑又漫不经心道:“我说青雄做得对,非指妖族取代人族,千秋万世一类的话。而是他选择了不再逼你下决定,这非常重要。” “那是因为奉儿出现了。”鸿俊说,“当时我看他的眼光,甚至觉得有点儿危险。” 李景珑摆手道:“奉儿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回想当时,四位妖王在青雄提出提议的一刻,都是如何表态的?” 鸿俊说:“他们也不想……” 说到这里,战死尸鬼王、玉藻云的反应飞速在他脑中过了一次,另两名妖王的欲言又止、鲲神的沉默,终于令鸿俊明白了李景珑的假设。 “鲲神是帮着他的。”李景珑漫不经心道,“他俩不可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鸿俊沉吟,点头,李景珑又说:“至于狐王与鬼王,我不相信他们赞同青雄的选择。” “但他们和曜金宫不熟。”鸿俊道,“我觉得……鬼王对人族还是……呃,比较友好的,至少比重明友好。玉藻云,我甚至觉得她爱上过老皇帝。” “这正是问题所在。”李景珑道,“所以他们绝不会选择青雄作为新的总摄妖王,因为较青雄而言,他们更亲近人族。由你来统领,恰好是他们能接受的:出身曜金宫,与青雄、袁昆都有渊源。是重明的后人,而且还是我……”说到这里,李景珑笑了笑,说:“……还是蜀侯夫人。” “嗯。”鸿俊脸上有点儿发红,点头道,“也许。” “鲲神与青雄都很清楚。”李景珑道,“从利益层面上出发,只有你才能重新凝聚起四大妖王,建立一个新的圣地。否则袁昆不会找我‘要一具尸’和‘一个魂魄’。” 鸿俊渐渐懂了,李景珑又说:“青雄若逼迫你下决定,妖族势必再陷入分裂。奉儿看似打断了这场对话,实际上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鸿俊沉默不语,眉头深锁,李景珑最后道:“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袁昆才是驱动青雄出面,影响你决定的人。永思也常说,鲲神的心思太难捕捉了。” 鸿俊道:“不至于罢……我能活下来,全赖袁昆。” 李景珑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鸿俊寻思道:“总有办法慢慢解决的,只要咱俩在一起。话说,好像越来越冷了,你冷吗?” 他俩瑟缩在毛毯中,李景珑在毯子里解开鸿俊的衣领,触碰他的肌肤,低声道:“我来温暖你。” 李景珑赤条条的身躯就像旺盛的炉火,每次与鸿俊纠缠,交融,进入,都让鸿俊觉得幸福无比。离开阳关后,驱魔师们起初还每天开会,行程后半段时要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便各自待在车里躲避日头。丝绸之路虽已近十月,却依旧灼热,白天实在令两人难以亲热,稍微蹭几下就一身汗腻腻的。 但有次陆许告诉鸿俊一招,与其怕热不如索性不管,鸿俊试了一试,竟是别有一番感觉。两人大汗淋漓地在车中缠绵,李景珑肩背上、胸膛上的汗水,散发出的力量与雄性气味,简直让鸿俊血脉贲张。一旦开了个头,便几乎停不下来。 当然这种玩法也受条件所限,那就是必须每天洗澡,幸而进入丝绸之路后半段时,每个驿站都有充足的水源,黄昏时大伙儿都可以洗个澡,再在身上涂抹部分香料,鸿俊总算明白为什么色目人与西域人身上香味都这么浓烈了。 离开渝州城的将近二十日后,商队抵达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站点——咸海下的巴津城。商人们在这里补充货物,将短暂停留三日,鸿俊昨夜在车上睡得不大好,秋意浓重,天气清凉,市集喧嚣时远时近,如催眠歌一般,令他沉沉睡去。 “鸿俊。”陆许在鸿俊耳畔低声说,并轻轻摇晃他,“陪我去个地方。” 鸿俊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着陆许,换上衣服,头晕眼花地跟了他出来。 “去哪儿?”鸿俊问。 陆许只在前面走,巴津城非常小,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村郭,十来间夯土垒起来的泥屋敞着门给过路商贾做生意,两条路一竖一横,构成个十字,外围也没有城墙,常住百姓就十来个,大多是过往的生意人。 往城后高处走,翻过一座坡后,乃是咸海,咸海西面有一高山,山上屹立着一座奇怪的建筑。 鸿俊清醒过来,远远看着那建筑。 陆许说:“我载你,咱们上去。”说着化作白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飞过咸海,分开波浪,飞往山巅。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诧异道。 “琼哥和阿泰以前的家。”白鹿说道。 鸿俊想起来了,阿泰以前确实提到过,祆教的一座圣殿就在咸海畔的高山上,那里曾是先知琐罗亚斯德阐述经文之地,后来被修建为圣殿。 “阿泰和琼哥都出生在这座圣殿里。”陆许与鸿俊并肩走进那废弃的圣殿,如今早已杂草丛生,“特兰朵和阿泰也是在这儿认识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鸿俊清理了杂乱的爬山虎,推开那扇门。 陆许:“琼哥告诉我的。” 鸿俊:“哟。” “‘哟’是什么意思?”陆许面无表情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鸿俊怀疑地瞥陆许,说,“你们经常偷偷聊天?” 陆许:“没有!什么叫‘偷偷’!只是派到一起执行任务时会聊个几句!” 阿史那琼从来不朝鸿俊说他从前的事,甚至因李景珑与鸿俊在一起的原因,阿泰又常常警告阿史那琼不要自找麻烦,阿史那琼便一直十分克制。哪怕玩笑也不大朝鸿俊开,从前还会调侃几句陆许,现在连陆许也不敢多接触了,价成日待在驱魔司里也憋屈。 鸿俊:“他可以去调戏赵子龙啊。” 陆许:“……” 鸿俊还是挺喜欢阿史那琼的,不只他,每一个伙伴都异常地可靠,也为彼此不顾一切地去承受过危险。当陆许走向祭坛时,鸿俊大约明白了。 “你想了解他。”鸿俊说。 “没有。”陆许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觉得他有一点……” 圣殿中有大量斑驳的壁画,上面乃是琐罗亚斯德讲经,以及波斯古经上的神话故事。两人并肩而立,看了一会儿,陆许答道:“寂寞。” 鸿俊眉头微微一皱,陆许说:“但这不是我的目的,长史只是让我来查查,琼哥会不会也是法器持有者之一,毕竟他与阿泰都出生在这里。” 鸿俊调查了圣殿的每个地方,包括山后的墓地,墓地上有一个碑文,上书波斯语。两人都看不明白是什么,但鸿俊突然发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符号,与阿泰袍子上绣着的符号一样。 “圣女。”鸿俊说,“是李龟年和阿泰的师父。” “找找有没有机关。”陆许说。 “这么重要的东西,景珑他们怎么不亲自来?” 李景珑这时候正与裘永思、莫日根在打听阿泰的行踪,事实证明阿泰来过巴津城,且还在此处见过一个人,根据李景珑的推测,很可能就是安曼胡克拉铎。但阿泰与阿史那琼并未回到过出生地便即匆匆离开。 陆许与鸿俊的任务,则是寻找此地是否有地脉的出入口,按理说是不应该有的。但鸿俊一旦与陆许一起出行,两个人便总喜欢东拉西扯地闲聊,有时聊聊裘永思,有时聊聊阿史那琼与莫日根、李景珑,奇怪的是,他们始终对阿泰兴趣不大,兴许是觉得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对他没多大兴趣。 神火业已熄灭,无法再被点燃,数处祭坛上全是火烧过的余烬,陆许突然朝鸿俊说:“你来看看这个。” 鸿俊来到一间房内,阳光从花园顶端的缝隙照进来,这是非常标准的波斯庭院,中央有数个小小的喷水池,陆许说:“你看这俩雕塑,一个左边,一个右边都很光滑,像是有人用力转过。” 鸿俊心想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总是连这种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便伸出手去,与陆许合力扳动,两座雕塑同时转动起来的一刻,地面突然轰隆隆下陷,现出一个通道。 “哇。”鸿俊说,“有宝物吗?” 两人挠挠头,鸿俊便打头先进去了,黑暗的空间内,鸿俊打了个响指,手中迸发出火花,照亮了那地下室。 地下室空空如也,尽头又有一扇门,门后是个幽深的通道,通往更深的地底。鸿俊计算步数,低声道:“这儿应当是咸海底下了。” 陆许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踢到了什么,两人同时低头,光线照亮了一个人的脸庞。 鸿俊与陆许同时一声大喊。 那是个被绳索捆束,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男人,鸿俊道:“这儿怎么有人?!” “死了吗?” “看看……” 鸿俊拍拍那人的侧脸,将他沾满血的头发拨开,熟悉的面容映入脸庞,一张胡须拉茬的脸多日未曾修整过,眼角爆裂,瘦得不成人形,手指全部折断。 ——阿史那琼。 鸿俊:“……” 陆许:“……” 旧友难再 门几乎是被李景珑撞开的,裘永思、莫日根与李景珑冲进房内,鸿俊为阿史那琼诊断,陆许则用湿布为他擦拭身体。 阿史那琼显然遭到了近乎惨无人道的虐待,最终被遗弃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通道里,若非陆许临时生出念头,也许阿史那琼便从此失踪了。他发着高烧,且罹患了严重的败血,鸿俊药石齐下,更搜罗了巴津城内的珍奇药材,以红花、雪莲等灵药调和药方,为他治理。 “能将他先叫醒么?”李景珑道,“我只问三句话,问完我与莫日根去找阿泰,你们在此处照顾他。” “不行。”鸿俊眉头深锁,摇头道,“他除却受伤,还中了毒。” “什么毒?”莫日根为阿史那琼把脉,鸿俊“呃”了声,说:“总之先得将毒清……干净。” 阿史那琼始终昏迷不醒,身上伤痕累累,最后裘永思道:“大概什么时候能醒?给个期限罢。” “最快三天。”鸿俊无奈道,“最晚十天。” “伤得没你重。”陆许说,“能活过来,没有性命之危。” 当初李景珑在面对天魔时,可是筋脉尽毁,阿史那琼所受的,大多是外伤,只是真元耗损非常厉害。莫日根观察阿史那琼,说:“怎么好像从前长安狐妖案里,那些被吸干的死者……” “这就是真元流失的表现。”鸿俊面无表情道,“不要再问了。” 体内气劲、筋脉、力量等为“元”,元又有阴元、阳元之分。 “为什么会真元流失?”李景珑追问道,“我必须知道,任何细节都不要隐瞒。” 鸿俊无奈道:“好罢,真元耗尽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给他喂了一种药。不算毒|药,但性子很猛,会让他一直……那个。” “射。”陆许言简意赅地补充了这句。 李景珑马上明白了,众人马上根据这种药物,敏锐地推断出了其中的某些细节。李景珑当即与裘永思、莫日根开始拆构细节。 “他们在巴津遇见了安曼。”李景珑说,“很明显琼与阿泰最初是信任那家伙的。” “唔。”莫日根说,“谈到一半之后发现不对,警惕地发现了。” 裘永思在房内踱了几步,沉吟道:“跑了一个,抓住一个。” “琼刻意留下来殿后。”李景珑道,“阿泰应当还是安全的。” 模糊的轮廓在他们的推断下逐渐清晰——阿史那琼、阿泰与故友安曼在巴津见面,并踏入了安曼的陷阱。危急关头,阿史那琼落入敌手,阿泰成功逃脱。紧接着,阿史那琼遭到安曼的折磨,甚至被喂下春|药…… ……李景珑几乎是笃定阿史那琼与安曼曾有不少纠葛情感,看来是武士安曼示爱未果,遭到阿史那琼拒绝,最终因爱生恨……当然内情绝不似李景珑三言两语所阐述般的简单。 “他喜欢这俩小子类型的。”莫日根随口道,“多半那什么安曼已经疯了。” 阿史那琼始终喜欢的是美少年,对孔武有力、浑身散发雄性气息的武人素来不大感兴趣。最终安曼背叛了他们,更以“你不是想当上面的么?”为由,喂下他春|药,再将他捆在牢狱里,以皮鞭抽得他遍体鳞伤,静静看着他在痛苦与反复射出精元的战栗中,耗尽阳元,脱力而死…… 床笫之欢确实很美好,精尽人亡就很惨了,李景珑根据这点,大致推断出了那名安曼的性格,以及他对琼极其复杂的情感。 “但不管怎么样。”裘永思无奈道,“比起被交给巴格达,石刑而死,用猛烈剂量的春|药送他上路,也算……嗯,不痛而亡了。” 鸿俊与陆许顿时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众人仅凭这一味药,便补完了整个过程。 “追踪阿泰下落。”李景珑果断道,“谁与我去?鸿俊留下照顾琼,带他与车队启程,咱们怛逻斯见。” 找到了一个,且大致得知过程,众人稍安心了些,决定让裘永思留下,与鸿俊、陆许照看阿史那琼,李景珑、莫日根前去追踪。当夜两人便启程出发,翌日,鸿俊等人则带着琼上路。 咸海一望无际,虽是巨大的陆地湖,却也被称为“海”,鸿俊一行人再度出发,沿着海岸线西行,再折向西南。李景珑虽不在,却有裘永思随队陪同,确保鸿俊与陆许有突发情况不至于没人商量。 进入咸海区域后,河流变得丰富起来,沿途俱是大片大片的泛滥平原,苇草、芦根等植物郁郁葱葱,长在河畔。野牛成群结队徜徉,半点不怕车队。鸿俊正陪着熟睡的阿史那琼,陆许突然喊道:“鸿俊!快!快看!好多大象!” 鸿俊还以为是什么妖怪来了,却听见阵阵震地声,一群大象排队走过泛滥平原,以前在长安时见过李隆基豢养的象,却没见过如此众多的大象。大象的出现,意味着他们已再度接近植被茂盛的新月谷地。 商队停下,让象群通过,就在这时,阿史那琼睁开了双眼。鸿俊无意转头,欣喜万分地喊道:“永思哥!陆许!他醒了!” 裘永思马上过来,三人围着阿史那琼,阿史那琼疲惫道:“活过来了……小陆,我就知道……你会进秘殿找我。” “先让他喝点水。”鸿俊抱着阿史那琼,喂下水去,阿史那琼十分虚弱,脸上却渐渐有了血色,有气无力地讲述了自己被俘的整个过程——果然与李景珑的猜测分毫不差。安曼是阿史那琼与阿泰昔日的好友,曾是护佑伊思艾家族的狮与鹰两名武士传人。阿史那家族被称作“帝国之鹰”而胡克拉铎家族则被称作“狮心”。 阿史那琼也不瞒着鸿俊,老实道来,安曼曾一度爱过他,并对阿泰心有芥蒂,也正因如此,阿史那琼始终相信着安曼,虽然他几次拒绝了安曼,却仍认为他不会辜负自己与泰格拉的情谊。 于是在巴津城中,阿史那琼与阿泰被出卖了,他被安曼带到圣殿中,让他选择一种死法,并免于交给巴格达的巴思将军,遭受碾刑之痛。阿史那琼选择了祆教圣殿深处的秘殿,那里是曾经供奉神火之地。 裘永思一瞥陆许,说道:“你们曾经聊到过这个地方?” 阿史那琼说:“我让阿泰先走,左右是个死,与其让安曼将我捆上石头,投入咸海,不如搏一搏你们来救我的可能。” 于是安曼给阿史那琼喂下烈性药物,将他脱光衣服,扔在地窖中,亲眼看着他耗尽精力,脱力昏厥,再关上了秘殿的大门。 “这辈子存的量都快射光了。”阿史那琼哭笑不得道,“以后多半都硬不起来了。” “不会的。”鸿俊打趣道,“我给你下了几剂大补阳元的药物,就像酣战脱力一样,恢复过来只会更厉害。”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阿史那琼感激地望向陆许与鸿俊。裘永思让他歇了会儿,直到黄昏时,阿史那琼已勉强能坐起身,裘永思又与他反复确认与阿泰的计划。 “泰格拉要让怛逻斯的神火重新点燃。”阿史那琼说,“召来巴思,金轮就在巴思手上。” “谁告诉你们的?”裘永思道。 “安曼。”阿史那琼沉吟片刻,而后道。 约见安曼时,阿泰得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虽然不大能判断消息是真是假,但至少有了线索。 “不会有假。”裘永思说,“安曼为了引你们进入陷阱,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们。” “巴思当年杀了泰格拉的父亲。”阿史那琼叹了声,解释道,“巴格达守备森严,单靠我俩根本不可能突破重重守卫,接近他的身边。正好阿泰若能点燃怛逻斯的神火,便能将巴思引来。他一定会亲自解决伊思艾家族的最后传人,而安曼让我混进他的亲卫队里,伺机斩下他的手臂,夺回大日金轮。” 这听起来确实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但最终他们仍栽在了安曼的手里。 裘永思说:“交给你们的血琊呢?” “被巴思搜出来,带走了。”阿史那琼道。 裘永思倏然心头一动,说:“兴许可以在这上头想想办法……稍候。你先休息。” 陆许拍了下阿史那琼的肩膀:“看开点罢。” 陆许与裘永思离开,剩下鸿俊陪在阿史那琼身边。 阿史那琼不再那么嬉皮笑脸了,一反常态的是,他在这暮色之中保持了沉默。车队再行进片刻,已开始预备扎营。 鸿俊端详阿史那琼,两人在暮色中对视一眼,阿史那琼似乎有点儿欲言又止,鸿俊便道:“被背叛的感觉是很难受。” 阿史那琼无奈笑道:“你又没被背叛过。” “怎么没有?”鸿俊道,“赵子龙啊。” 阿史那琼一怔,而后放声大笑起来,无奈摇头。鸿俊想了想,又说:“失去了曾经的挚友,你还有阿泰、永思,还有我们嘛。” 阿史那琼说:“最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安曼已经变了。” 鸿俊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天渐渐黑了下来,阿史那琼的侧脸形成一个朦胧的剪影,他在这最后的光里说:“他说……他所信奉的新神,已经净化了他的内心。那些不洁的感情,都将在火狱中被净化、焚尽……” “他说我们都是罪人。”阿史那琼出神地说,“放着那么多女孩子不去喜欢,居然喜欢男人。” 鸿俊马上道:“你没有罪,我们也没有。” 阿史那琼在那黑暗里“嗯”了声,鸿俊突然问:“琼,你是不是喜欢……” “没有。”阿史那琼答道,“我不曾喜欢过小陆,不过我当真羡慕你们,羡慕你与长史,小陆与大狼。” 从这句话里,鸿俊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很深的寂寞感,他从马车上爬过去,抱住了阿史那琼,阿史那琼便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两人安静了片刻,复又分开。 “你会碰上你喜欢的人的。”鸿俊在黑暗里笑道,他的双眼却是明亮的,说,“到了那一天,你就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了。” “我相信。”阿史那琼回答道。 商人们抱着大包小包的物资下车去,在干涸的河滩上生火,突然间远方传来极其细微的奇怪叫声。 阿史那琼与鸿俊各自靠在车上,陆许上得车来,说:“方才什么声音?你听见了么?” 鸿俊的耳目并不像李景珑与陆许、莫日根般灵敏,被这么一提醒,似乎确实感觉到了不妥。 “我看看去。”陆许说,“永思哥在这儿守着,有事叫他。” 鸿俊道:“我与你一起去罢。” 陆许摆手,跃下马车。车下,商人们生起宿营的篝火,裘永思点起灯,对着灯光端详地图,再过三天,便能抵达怛逻斯了,然而李景珑与莫日根策马离开巴津后,现在还未有音讯。 泛滥平原上一到夜里便变了个模样,风呜呜地刮了起来,黑暗中的河滩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怪物,商人们生起火后被风吹灭,来回几次。气温骤降,鸿俊以一块毯子裹着阿史那琼,靠在他的身边,一手按在他瘦削的手臂上,帮助他取暖。 “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再见不到大伙儿了。”阿史那琼又说。 “最后一刻你在想什么?”鸿俊问道。 “什么也没有。”阿史那琼答道,“似乎没有人在等着我回去。” 鸿俊正要说“怎么可能”时,阿史那琼便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低声唱道:“树叶呐,总在秋来时离开枝头;朋友呐,终有一天将分道扬镳。唯独我的爱人,在等待着我结束征战,归往远方……” “……我没有爱人,也了无遗憾。”阿史那琼平淡地说,“如果没猜错,最后一刻你想的一定是长史,对不?” 鸿俊回想起来,当初在与天魔对抗时,那最后的时光里,他所想的确实只有一个人——李景珑。 “陆许呢?”裘永思上车来,道,“还没回来?” 鸿俊也开始警觉了,以陆许的脚程,去探路通常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点不着火了!”车下商人说,“风太大了!车上对付一夜罢!” “都上来!”鸿俊忙道,“到我车上来!” 裘永思放下车帘,答道:“我找找小陆去。” 商人们聚集在车畔,裘永思朝他们交代数句,车上有驱魔师,大可放心,便径自去寻找陆许。这夜阴云密布,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凛冽,鸿俊要求随行商人上车,商人却都很自觉,不进来打扰他们,只是将车赶到一处,聚在中央大车旁,喝起了烈酒。 阿史那琼回过神,说:“鸿俊,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鸿俊也变得警惕起来,陆许速度了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倒是不担心。事实上驱魔司里,迄今为止唯一没怎么受过伤的人便只有陆许。 “别担心。”鸿俊抖开五色神光,笼住了车队,约束好马匹,手中挟四把飞刀,侧耳随时听着外头动静。 似敌非友 “通知他们离开马车。”阿史那琼说。 鸿俊道:“大家在一起更好保护吧?” “照做,快!”阿史那琼道。 鸿俊知道驱魔司里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许多时候自己只要照做,阿史那琼更曾经是伊思艾家族的近卫队,既如此判断,定有原因。 “都躲起来!”鸿俊下车去,通知商队,几乎是与此同时,远处“呜”的一声尖锐叫声,紧接着犹如千军万马在泛滥平原上奔腾! “那是什么?”鸿俊朝黑夜里眺望,以为有大军朝他们冲来!阿史那琼喊道:“找石头后躲避!”商队头领道:“至少得有上万人!” 震动声越来越近,几乎是顷刻间就到了面前,鸿俊连长安城外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还怕你这“上万人”?当即左手一抖,抖出五色神光,右手祭起四把飞刀,悬浮于空中,准备以神光硬扛第一轮冲锋。 震地声到得近前,简直是轰天动地,鸿俊蓦然意识到,这不是骑兵!骑兵不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然而念头刚起,黑黝黝的巨物便“轰”一声撞上了五色神光! 车队瞬间被撞成齑粉,伴随着阵阵象鸣,阿史那琼在他身后喊了什么,鸿俊已再听不见,紧接着一群大象肆意践踏,从他身上踩了过去。鸿俊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被一群大象从身上踩过的感觉,简直是无言以对,虽说五色神光可驭泰山,然而归根到底,终究受驭者的体力所限,当真把泰山砸下来人都被压扁了。 鸿俊被那么一踩,瞬间连喊都喊不出来,被撞翻在地上,远处阿史那琼喊了一句,似提示了他“火”,紧接着,鸿俊拼着最后力量释放出火焰。一道火柱霎时冲天而起,象群受惊四处践踏,狂冲乱闯,当即令他身上压力一轻。 鸿俊拔高身体,顾不得自己被踩出的伤,转头去救阿史那琼,却见象群一乱,一头象绊住了马车,将那马车拖得朝远处冲去。鸿俊飞上空中,竭力直追,追在象群顶上高空,释放出烈火球在地面炸开。 他不敢直接炸翻象群,只挑空地释放法术,每一个火球落下去,象群便惊骇逃跑,四周一片漆黑,大地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下一刻,不远处起火了,马车熊熊燃烧,鸿俊大吼道:“琼!” 他险些追错了方向,直到马车开始燃烧,才分辨出数只大象绊着马车,朝西南方冲去。鸿俊追向马车,只见阿史那琼还在车上,象群已减少,鸿俊朝着大地斜斜一个俯冲。 而就在此刻,变故陡生。地面瞬间飞来一个黑影,迎着鸿俊斜斜飞上,与他猛地一撞!鸿俊高速飞行中未开五色神光,当胸挨了一记,顿时在空中喷出血来,血液蓦然飞溅,一只枯骨般的爪子已探到眼前,径直取他双目! 鸿俊护身飞刀释出,那手爪竟是硬生生上前来折,将飞刀一按,黑暗里一声轻微的“咦”,鸿俊大吼道:“是谁?!” 刚喝出来,那黑影再度空中转身,一式侧踢,鸿俊再挨了一招,胸膛闷响,气血翻涌,那黑影竟是贴身而来,抓他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背后又一身影刷然冲来,在空中为鸿俊抵住敌人,一声清喝道:“走!” 鸿俊坠下地面,象群已四散,留下马车在空地中燃烧,鸿俊踉跄跑向马车,边跑边抬头望天际,两个身影竟是都消失了。 “鸿俊!”阿史那琼一瘸一拐,从马车上下来,鸿俊眼前发黑,先挨象群踩踏,再遭偷袭,最后那一脚险些将他踹得内脏爆裂出血。可突然出现救下自己的又是谁?那声音低沉稳重,不似驱魔司中任何一人,而且全力交手时,三方都在空中全速飞行,背后侠客显然也会飞,即是有法术的? “鸿俊!鸿俊!”这时反而是阿史那琼一把搀住了鸿俊,四处一片黑暗,鸿俊不时晕眩,换作别人,挨了这么连环殴打说不定得躺三天。然则他体内的凤凰真力产生了作用,正在飞速修复他的身体。 “到这里来……” 鸿俊晕头转向,与阿史那琼互相搀扶,朝黑暗跑去,平原中央唯有燃烧的马车。 洞穴内,远方仍时不时响起象鸣,阿史那琼担心地看着鸿俊,好一阵后,鸿俊缓了过来,内伤愈合得极快,不片刻已能说话,提气时丹田却仍阵阵作痛。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疲惫道。 “山里。”阿史那琼说,“你吐了不少血。” 鸿俊摆摆手,示意无事,阿史那琼道:“我怕你追丢方向,就点燃了马车。” 鸿俊点点头,朝阿史那琼描述了天上鏖战的一刻,阿史那琼听完之后陷入沉思中,眉头深锁。 “是你们请来的帮手吗?”鸿俊问。 突然出现救兵,且本领似乎十分高强,身份不明,唯一的可能就是阿史那琼与阿泰的朋友,但阿史那琼寻思良久,而后摇头,说:“友军里几乎没有会飞的。” 那就奇怪了,哪怕是驱魔司中,会飞的也只有鸿俊与陆许,陆许还无法以人形飞翔。鸿俊蓦然想到了战死尸鬼王提到过的朋友——旱魃。旱魃是妖怪,兴许也能飞?但他是怎么知道自己陷入危险的? 深夜,外头依然偶尔响起诡异的声音,阿史那琼道:“能行动么?来,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敌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鸿俊勉力站起,答道:“不能出去,敌人有夜视能力,晚上看得一清二楚。” 鸿俊在黑暗中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说不定敌人守候他们的动静时,根本用不着双眼。 阿史那琼短暂沉默后,说道:“咱们贴着山脚走。” 乌云散去,这是一座突兀的石头山,山上长满了杂草,传来阴风阵阵,阿史那琼与鸿俊摸黑行走,鸿俊突然说:“好重的阴气。” 银河现于天际,暗夜稍敞亮了些,鸿俊说:“得尽快回到马车去。” 阿史那琼说:“往北边走。” 被仓皇带出来时,阿史那琼仍辨认出了方向,他们必须绕出这座石头山,才能回到平原上,同时还得防范突然可能出现的,身份不明的敌人。暗夜内苍白的星光洒下,石头山附近有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鸿俊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在什么地方感觉到过一模一样的环境……没有虫鸣,没有水声,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寂静得近乎恐怖,是在哪儿呢?无数记忆在他脑海中翻涌,就在不久前……天罗山! 巴蛇盘踞的天罗山,几乎与这一模一样! 阿史那琼:“怎么了?” “这儿有妖怪。”鸿俊说,“不能从这里过,快走!” 但凡死气弥漫之处,一定居住着非常强大的大妖怪,而且这妖怪还带毒! 阿史那琼扛着鸿俊,两人刚转身,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遍寻不得。”那声音道,“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黑色的砂砾如同密密麻麻的虫子,平地刷然卷起,幻化出人形,那妖怪双爪尖锐,指甲上还带着血,皮肤枯干,就这么静静站着,身长近乎鸿俊的一个半,略带着些许驼背,注视鸿俊。正是先前在空中攻击他的敌人! “旱魃?”鸿俊颤声道。 “你认识他?”阿史那琼不知战死尸鬼王的吩咐,此刻他虽虚弱无比,却手持飞刀,依旧上前挡住了那妖怪。 “不错,正是旱魃……”旱魃沉声道,“来罢,交出你的身躯……” “等等!”鸿俊忙道,“我带了鬼王的信!我是中原妖王……” 旱魃冷笑,嘴唇爆裂,嘶吼道:“要的就是你这妖王的血!” 紧接着,旱魃和身扑了上来,那速度竟是比陆许还要快上半分,刷然冲上之时,鸿俊毫无防备,本以为报上家门,便可休战,没想到旱魃竟丝毫不顾旧情,说杀就杀! 阿史那琼只是挨了一记,便摔在地上,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抖,与旱魃相撞,然而下一刻,在旱魃尖锐爪下,五色神光竟被一抓破碎! 鸿俊:“……” 五色神光碎了! 鸿俊从踏入人间迄今,无数次用过五色神光,孔雀王乃是一体,世间唯神、魔二力能透,但也仅仅限于“穿透”,从未有一次碎得如此彻底!神光破碎的刹那,鸿俊下意识后仰,这个动作瞬间救了他一命,旱魃爪上散发飞虫,朝他脖颈抓来。 紧接着下一刻,旱魃另一爪抓到,然而鸿俊背后身影又是一闪,大喝一声,架住了旱魃的利爪! 鸿俊摔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这再次突如其来的救兵! 身前出现了一名男子,那男人身长八尺,来不及与鸿俊对话,身穿铁铠,披着漫天星光,拳脚犹如行云流水,顷刻间与旱魃对拆数招!男子身材伟岸,动作较之旱魃慢了不少,然则旱魃每次抢攻,那高大男子以护腕、护肩上的铁甲硬挡,金铁撞击之声连番作响。 两人过了数招,蓦然分开,旱魃嘶哑之声怒道:“又是你?!” “娘!”一个稚嫩的声音蓦然响起。 “奉儿?!”那声音顿时让鸿俊如中雷击,紧接着陈奉从一侧石后跑出,冲到鸿俊怀中。 那高大男子说:“你们快走!我来拖住他!” 旱魃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走啊!”男子怒吼一声。 鸿俊拉起陈奉,陈奉道:“往这边走!” “你们认识?!”鸿俊去扶起阿史那琼,三人踉跄跑出石头山,背后传来旱魃充满怒意的声音。 “你今天是护定他了!” “不错!”那男子清朗声音道,“手下败将,再来?” 鸿俊离开石头山时,蓦然一回头,借着星光看清了那男子容貌。男人身穿奇特的铠甲,汉铠不似汉铠,唐铠不似唐铠,铠甲如同鱼鳞一般,未曾尽覆身躯,银鳞铠只覆左臂与肩膀,现出瘦削的胸肌、轮廓整齐的腹肌,手臂、两腿肌肉极有爆发力,且充满了雄性的美感。右手唯一的武器就是以四手固定,扣在手腕上的银色勾爪,爪上光芒闪烁。 男子头发束了个马尾,佩了个银面具,挡去半边脸,脚踏一双龙形靴,刺客不像刺客,武将不像武将,腹部还带着一道伤痕,淌出少许殷红的鲜血,大体已经止住,显然是先前与旱魃激烈交手的新伤。 鸿俊回眸一瞥,恰好那男子也朝他望来,双目明朗,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稍稍躬身,将注意力集中在旱魃身上,空着的左手在身侧摆了摆,示意不必担心,快走。 鸿俊与阿史那琼离开石头山,天已蒙蒙亮,破晓时阳光在东方出现,朝着大地照来。 “鸿俊!”陆许的声音响起。 得救了……鸿俊仿佛失去了力气,裘永思追来,说:“你们怎么被……奉儿?!” 陈奉看看裘永思,再看鸿俊,背后石头山中又传来一声嘶吼,众人色变,鸿俊当即道:“有个朋友还在里面!得回去救他!” 裘永思当即道:“陆许保护琼……” “你们去罢。”阿史那琼道,“别管我,除却旱魃不会有敌人了。” 石头山中,旱魃飞速追了出来,鸿俊刚把经过讲了一半,陆许已知对方路数,顿时化作疾电,“唰”一声迎了上去!另一道银光追了出来,正是那男子。 裘永思喝道:“动手!围攻他!” 众人将旱魃围在中央,那银铠男子一见驱魔师们抵达,便不再冲上前,反而侧步挡在鸿俊身前,预防旱魃突然出手袭击鸿俊。 “我能行!”鸿俊的伤势已恢复了近七成,其时太阳缓慢升起,阴影掠过大地,照向旱魃。 “住手!”裘永思怒喝道,“我们没有敌对的必要!” 旱魃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喝道:“你们懂什么?!将那小孔雀交出来!否则你们都得死在此处!” “先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罢。”陆许冷冷道,“丑陋的怪物!” 旱魃尚未注意到陆许,陆许已一招欺身近前,踏上旱魃膝盖,一巴掌甩在这干尸脸上。旱魃顿时大怒要抓陆许,陆许却一个翻身,从他肩上疾翻了出去。旱魃瞬间大怒,不顾面前之人,转身冲向陆许。 驱魔司中,陆许克敌制胜最为彪悍,曾经李景珑与莫日根、裘永思商量出一套连环奇招,陆许以速度占到上风时,只要靠近人形妖怪,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莫日根被打过好几次,深知这招简直是辱人太甚,无论是妖是人,被这么一记耳光抽下去,都将顿时大怒,绝不会放过陆许。陆许再趁机翻到敌人背后,只要他一转身,背上便空门大开。其他人马上用法术攻击,当可收奇效。 果然这套“耳光战术”一击得手,鸿俊出飞刀,裘永思手掌一翻,降魔杵在手,同时喝道:“捆妖绳——!” 鸿俊出捆妖绳,裘永思冲上前,一棍扫去,陆许抽身时旱魃速度更快,险些将他抓得开膛破肚,紧接着裘永思降魔杵拦腰扫中旱魃。旱魃得知中计,转身,恰好旭日东升,照向他双眼,令他痛苦大喊一声。 “他怕阳光!”裘永思喝道,“现在!” 鸿俊上前半步,双手出捆妖绳,金光万道缠上旱魃,陆许趁机抽身而退。旱魃在空中飞起欲逃,鸿俊身边那银铠武士却一跃而起,飞上空中,以钢爪抓向旱魃头顶。 旱魃仰身,鸿俊捆妖绳化作天罗地网,缠了上来,旱魃顿时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尘土四飞。 来历成谜 太阳升起来了,商队被象群冲撞得四散,满地狼藉。商人们因阿史那琼敏锐的判断而逃得一命,夜中躲在了大石后,竟无人受伤。 鸿俊一行人抵达昨夜的宿营地时,发现竟是多了一队人,也是从渝州发出的商队。正在协助先抵达的商队清点物资,修理车辆,四处找回受惊奔逃的骆驼。 鸿俊看着陈奉,只不说话,众人原本以为陈奉会乖乖地待在渝州,没想到竟还是藏身于另一行商队中,跟了过来。 “你这是找死!”鸿俊教训道,“万一走的不是一个地方怎么办?” 陈奉答道:“丝绸之路只有一条嘛。找不到你们,我就跟着回去的过路商队,回长安就是了。” 原来这商队开拔后,带着陈奉一路北上,西行,速度不紧不慢,竟是一直吊在驱魔司等人一天路程之后。陈奉人小鬼大,待得发现时,也来不及派出人手,送他回渝州了,外加他提及李景珑,行商们便只得写信通过驿站送回商会,将他带着。 裘永思却不住打量那银铠武士,似在猜测他的来历。 “他叫禹州。”陈奉拉了下鸿俊的袍角,朝那银铠武士说,“他就是鸿俊。” 日光下,鸿俊方得以看清此人,这名唤“禹州”的武士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身材非常好,一身肌肉性感且武铠暴露,腹肌分明整齐,下身穿一条深蓝色武裤,肩宽腰健腿长,英挺俊朗。以大唐风俗,这么赤|裸胸腹,走过长安的街道,定会引来无数少女频送秋波。陆许相比较瘦,裘永思相比则较壮。李景珑勉强可与其平分秋色,却少了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气质。 这人的身材简直就如造物主刻意为他凿出来般,哪怕戴着面具,亦有种武神般的气概。 银铠武士一直打量鸿俊,阿史那琼不乐意了,说:“你总盯着他看做什么?” 银铠武士突然说:“我发现鸿俊长得不高。” 鸿俊:“……” 见面有这样打招呼的?鸿俊真是败给他了,虽然自己不及李景珑与裘永思,但也七尺有余,半点不矮好么? 裘永思道:“既是朋友,何必戴着面具,藏头遮面?” 鸿俊正要阻止裘永思,毕竟此人既戴着面具,便有戴着面具的原因,说不定脸上带伤, 禹州环视众人一眼,抬起食中二指,拈着面具,摘了下来,只是随手一抖,面具便随之化作流光消逝。 鸿俊、陆许、裘永思与阿史那琼都是一怔。常说“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正是形容此人。只见禹州眉目间锋芒毕现,肤色白皙,看模样不过二十来岁,当真让人心折。 禹州朝他们点点头,鸿俊寻思片刻,而后道:“谢谢你照顾奉儿。” “不客气。”禹州只是简单答道,便即离开宿营地,到得一辆车后,坐了上去,沉默地注视远方。 此人身份成谜,且不苟言笑,鸿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与他打交道,目光投向裘永思,裘永思皱眉思考良久,而后说:“先整备启程,别的容后再说罢,长史应当也快回来与大伙儿会合了。” 车队损失惨重,幸而无人伤亡,两队商人并作一队,尽快动身,沿着丝绸之路中后段启程,前往怛逻斯,预备抵达后再补充马匹与骆驼。队伍末尾,乃是一个巨大的麻袋,里头装着被捆妖绳束上的旱魃,裘永思更在麻袋上贴满了符咒。 麻烦须得一件一件解决,裘永思决定让旱魃先睡会儿,待与李景珑会合后再处理,陆许用梦境之力令他入睡,裘永思再用符咒预防他逃脱,外加捆妖绳,三道锁这么锁住,就不信旱魃还能逃。 车队起行,鸿俊让陈奉滚到车上去,正头疼这小子得怎么解决,总不能带着他去怛逻斯打仗。陈奉奔波了一晚上,正困得不行,蜷在马车最里头倒是睡了。 裘永思低声朝鸿俊说:“你去套套禹州的来历。” 鸿俊说:“我能套话么?我怎么感觉自己总是被套话的那个。” “去罢。”裘永思吩咐道,“他看你的眼神总有点奇怪,他不是凡人,你便问问他是什么。” 鸿俊说:“也许是个妖怪吧。” “高手这东西,不会凭空就多出来一个。”陆许道,“会不会是哪个妖王?或者说,他才是旱魃?要么旱魃有两兄弟?” 鸿俊想了想,便坐到车上去,其余人则各自到马车上休息,折腾了一夜,一时都累了。马车摇摇晃晃,陈奉睡得正香,禹州一脚踏着车辕,另一脚盘着,望向来时的路,见鸿俊快步走来时,倾身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马车来。 鸿俊:“谢谢。” “不客气。”禹州又说。 鸿俊发现这名侠客总是彬彬有礼,哪怕几句客气话,说出口时也让人觉得温和而舒服,两人沉默片刻,各坐车内一侧,身边堆着大卷大卷的丝绸。 “你……在哪里上车的?”鸿俊忍不住问。 禹州:“嘉峪关。” 鸿俊便点了点头,禹州静静端详鸿俊,看得鸿俊有点不好意思。 “禹兄认识我爹?”鸿俊又问。 “不认识。”禹州答道。 鸿俊尴尬了,只得笑笑点头。 禹州便挪开目光,鸿俊说:“为什么救我们?” “你义子让我去。”禹州又与鸿俊对视,说,“小家伙挺可爱的。” “承蒙照顾。”鸿俊不禁汗颜,若没有禹州,尸横就地虽不至于,受重伤是一定免不了的。 “客气。”禹州又一抱拳。 “那人是在哪儿入队的?” 另一辆车上,裘永思也朝商队队长问道。 “嘉峪关。”队长答道,“他说,搭我们的车一程,还给了黄金……喏,你看,这是他付的金子……”说着朝裘永思出示几块金片,裘永思接过掂了掂,这黄金成色极好,唯有皇家人才可能得到,究竟是什么身份? 裘永思满腹疑惑,望向另一辆车上正交谈的鸿俊与禹州,瞥见他放在一旁的钢爪,不住猜测他来历。 鸿俊问:“你是妖怪么?” “是妖是人。”禹州答道,“很重要么?” 鸿俊一想也是,便一笑置之,末了察觉不对,自己明明是来套话的,便道:“那就是妖了。” 禹州:“你想把我当什么,我就是什么。” 鸿俊扶额。 “我是孔雀,你是什么?”鸿俊问。 禹州:“我知道你是孔雀,我是禹州,我就是我。” 鸿俊根本问不出裘永思想要的东西,只得放弃,无奈道:“好罢……我可以看看你的武器吗?” 禹州做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举动——不等鸿俊伸手,他便拿起钢爪,继而双手捧着钢爪,稍稍倾身,两手递了过来,那动作像极了妖族成员面对高阶大妖怪的动作。 鸿俊忙也点头,接过钢爪,只见那钢爪如龙爪一般,十分锋锐,禹州又说:“小心手别被划伤了。” 鸿俊看过后,推测不出这武器来历,再次作罢,讪讪地想找几句话来说,禹州却道:“你困了,先睡罢,我守着你们。” 鸿俊打了个呵欠,确实困了,一连数日他与陆许轮流照顾阿史那琼,就没怎么合过眼,昨夜又一夜奔波,便和衣倒在车里。禹州取过毯子,盖在他身上,说:“有事儿我叫你。” 马车摇摇晃晃,鸿俊很快便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一声鸟叫,便睁开了双眼,揉揉双眼,坐了起来。 日渐西斜,一只白隼停在车后,只见禹州戴上钢爪,警惕地面朝那白隼,不让它靠近。 “自己人。”鸿俊忙道。 他从白隼腿上解下一小块布,上面是一张简单的地图,绘出一个山谷。 “是景珑带来的消息!”鸿俊看了禹州一眼,忙去喊裘永思,车队暂停下来片刻,而后众人端详片刻,裘永思道:“脱离商队行动,往怛逻斯西北面的河谷走,与他们会合。” 商队在此处分道扬镳,裘永思朝商人们借了数匹骆驼,将装有旱魃的麻袋拖上,前往地图指定处。禹州却也下来了,站在一旁,鸿俊正想拜托禹州将陈奉带到怛逻斯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先住下,禹州却说:“我与你们一道。” 鸿俊说:“奉儿他……” “一起去吧,把奉儿带着。”裘永思打断了鸿俊的话,投来一个眼神,鸿俊不明其意,事实上驱魔司大部分人总在用眼神交流,而鸿俊往往是看不懂的那个,他没有问,只得点头。 于是陆许带阿史那琼、裘永思与鸿俊带陈奉,禹州那骆驼后则拖着沙车,车上捆住了旱魃,前往李景珑指定的会合地点。 裘永思见鸿俊骑在自己身后,仍不住回头看,便开口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跟来么?” 鸿俊摇头,裘永思解释道:“他怕咱们再中埋伏会有危险。白隼报信时,他一直盯着隼鸟与我手中的地图,在思考。” 鸿俊惊讶于裘永思会想到这么多的细节,说:“应当不至于,景珑与根哥在一起……” “我安排过了。”裘永思说,“陆许会做好准备,随时反偷袭。” 太阳落得很快,将怛逻斯周遭的干旱沙地染成了一片血红,李景珑所画出之地,乃是一片干涸的河谷,众人抵达时莫日根正在河谷内生火,河床两侧还有几间砖瓦房。 莫日根身穿大食军的黑衣,佩了把弯刀,吹一声口哨,确认没有危险,众人便在篝火前集合。 “你是什么人?”莫日根突见多了一个,诧异道,“陈奉,你是怎么跟来的?” 陈奉忙往禹州身后躲,李景珑匆匆过来,吓了一跳,怒道:“奉儿!” 禹州忙抱拳与李景珑见过,待鸿俊交代经过后,李景珑便朝禹州道谢,说:“先用晚饭罢。” 莫日根打了一只野猪,鸿俊啃饼啃多了,闻到肉香,心想莫日根怎么随时随地总能猎到野猪。李景珑分过晚饭后,说:“我们找到阿泰下落了,情况非常严重,他被抓住了,被关在怛逻斯城里。” 阿史那琼当即长叹一声,抹了把脸。 “明天中午,安曼会回到怛逻斯城,巴思已经到了。”李景珑解释道,“我们追到此处,换了这身衣服,混进城里……”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话头,疑惑地盯着禹州。 其时禹州正拿着盐,往鸿俊手里的一块肉上撒,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 鸿俊:“?” 气氛突然静了一会儿,李景珑便没事儿一般续道:“……我们看见了巴思,大日金轮就在他的手上,不过他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神火戒呢?”阿史那琼说。 “也被一起收走了。”莫日根解释道,“明天正午,待安曼抵达后,巴思会请出圣刀,当着怛逻斯全城居民的面,毁掉你们的圣器神火戒。再将阿泰绞死。” “其他的东西被我们偷出来了。”李景珑揭开一个布包,内里是阿泰的飓风扇以及冰、火、雷、地四色戒指。 “不会吧……”裘永思喃喃道,“这还被抓了?” “在巴津城中,安曼是不是让他喝下了什么?”李景珑朝阿史那琼说。 “那杯酒!”阿史那琼瞬间震惊了。 李景珑道:“他明显中了毒却没有发现,甚至一度靠近了巴思将军,就在动手抢夺大日金轮时,毒素发作,险些要了他的命。” 众人沉默片刻,阿史那琼说:“让我亲自对付安曼,我现在好多了。” “别焦急。”莫日根说,“我们还有将近九个时辰,明天正午时等安曼回到怛逻斯,他们才会公然处刑。” 抓到伊思艾家族的最后独生子,将是一件轰动大食全国的事,巴格达下了命令,打算将他在怛逻斯处决,同时也要在所有人面前,毁掉象征祆教最高权力的圣戒,让祆教从此消失。 “那是琐罗亚斯德生前佩戴的戒指。”阿史那琼道,“不可能!” 李景珑摊手,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争端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巴思从巴格达亲自赶来,并带来了圣刀,准备与神火戒一较高下。也许不会碎?但我想不管结果如何,阿泰都将小命不保。” 裘永思沉吟片刻,而后说:“这就相当于佛家法器与道家法器相戕,历史上虽极少有这等情况,但最终取决于使用法器之人的力量,以及法器的来历。” 阿史那琼默不作声,陆许道:“结果是可能的。毕竟神火戒没有戴在阿泰的手上,而巴思则手持圣刀。” 陆许留了点面子,没有将话说得太直,李景珑又说:“白隼被我要求,前去监视安曼的队伍,在他以为解决了琼之后,他曾回往巴格达,现在又赶回怛逻斯,明天咱们兵分两路……” 李景珑开始分派任务,一路前往巴格达与怛逻斯的大道,阻截安曼。 另一路,则与他们秘密潜入刑场,去营救阿泰,顺便夺取大日金轮,不管是否能继承,总得抢到了再说。 李景珑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当即不再担心阿泰,敲定细节后便各自散去。留下李景珑与鸿俊、禹州、陈奉。 “麻烦你看下我孩儿。”李景珑起身道,“鸿俊,咱们去解决另一件事。” 其时裘永思正等在河谷的避风处,先是撕去套着旱魃的麻袋上的符咒,再解开袋口,将旱魃倒了出来。 旱魃醒了,睁开双目,定定看着李景珑。 借刀杀人 驱魔师们各自四散,虽不在他们身周,却仍充满了警惕,预防旱魃随时暴起。陆许站在河谷畔的废弃民房外,莫日根在旁洗澡,远远地看了一眼。 “不会有什么事。”陆许道,“我用梦境让他稍稍安定下来了。” 陆许的梦是对付尸鬼一系的最好手段,昔时陆许被心魔附体之时,自战死尸鬼王以下,鬼族几乎毫无反抗之力,沉浸在他的噩梦里。用同样手段,让旱魃做了整整一天的梦,哪怕是这等强悍大妖怪,身上戾气亦被洗脱了不少。 “谈谈罢。”李景珑认真道,“你我素不相识,出行前战死尸鬼王还指点我等迷津,抵达咸海后须得朝你求助,为何你一言不发就攻击我们?” 鸿俊递出一片战死尸鬼王交给他的勾玉,旱魃只是看了一眼,那干枯的脸上便抽搐起来,带着莫名的意味。 “是他?”旱魃身形极高,此刻被捆妖绳绑缚着,瘦削枯槁的双腿只能略略张着,胸膛漆黑干枯的皮肤贴在肋骨上,鸿俊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他没穿衣服,是一具裸体男尸。 李景珑道:“鸿俊哪里得罪你了?” “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旱魃恢复了冷静,兴许是知道自己眼下挣不脱驱魔师们的控制,不再像先前般嚣张。 李景珑也不瞒他,将寻找法器之事约略交代,又厘清了阿泰与阿史那琼回往怛逻斯的经过。旱魃一语不发,只沉默听着。 “你就是新任妖王。”旱魃沉声道。 鸿俊点了点头,说:“前辈,我……” 那一刻,旱魃蓦然暴起,李景珑瞬间道:“当心!”说毕如疾电般挡在鸿俊身前,说时迟那时快,旱魃露出尖锐牙齿,就要咬上鸿俊咽喉,幸而李景珑反应更快,蓦然推开鸿俊,饶是如此,旱魃的利齿仍在李景珑手臂上一划,顿时鲜血淌出。 旱魃有数千年修为,捆妖绳竟是有些困不住它,一身尸毒更是了得,李景珑手臂见血,瞬成黑色,鸿俊这一下被激怒了,蓦然暴起,一拳狠狠揍在旱魃脸上,将他揍得后仰,摔在地上。 “我究竟哪里招惹你了?!”鸿俊吼道。 李景珑一时脚步踉跄,众驱魔师听得鸿俊怒吼声,瞬间围聚过来。陆许要再以梦境之力让旱魃睡会儿,李景珑却摆手示意不必,鸿俊马上给他解毒包扎,李景珑却道:“都回去。” 旱魃竭力坐起,定定看着李景珑:“你们还想杀多少妖族子民?” 李景珑一怔,鸿俊道:“我是妖王!怎么会杀自己的子民?” “当真如此?”旱魃一双眼中充满了仇恨,说,“那么巴山之蛇,又如何作解释?” 鸿俊顿时语塞,反而是李景珑解释道:“巴蛇与鸿俊的父亲——孔雀大明王素有恩怨,这是私怨,妖族内部私斗,岂可一概而论?” “你是本族叛徒。”旱魃凝视鸿俊,缓缓道,“你与狄仁杰后人狼狈为奸,卖族求荣!假以时日,中原妖族势必万劫不复!” 听到这话时,鸿俊怒意更甚,正要出言反驳,李景珑却一手按在他的膝头,示意他冷静点。 “有人在挑拨离间。”李景珑沉声道,“谁朝你通风报信?” 旱魃只是冷笑一声,鸿俊听到这话时,瞬间想起青雄在圣地中的态度,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恐惧。青雄想趁他们离开中原时,借旱魃之手杀死自己? “这不可能……”鸿俊想到此处,顿时背脊发寒,一时天旋地转,无措之至,他定了定神,朝旱魃说,“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前辈。” “我现在被你捆着。”旱魃冷笑道,“你若当真将我视作前辈,便是如此待人?” 鸿俊自然不可能解开他,否则后面打起来没完了。 “谁告诉你我是叛徒?”鸿俊沉声道,“说!” 李景珑等人常将鸿俊视作小孩儿,平日里朝夕相处,更从未把他当妖王看待,直到这一刻,鸿俊发怒时竟隐隐有股王者之威,他的气势散发开来,凤凰、孔雀的妖力竟是朝旱魃形成了压迫感! 旱魃虽是上古时便已出现的超级大妖怪,却终究未受过天地册封,面对龙凤麟龟时仍逊了半截,尤其凤凰,那真火之力更时时压制着他的气焰,他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 在面对比自己更高阶的妖怪时,那种恐惧纯粹出自本能,由不得修为与脾气决定。 “不知道。”旱魃竭力控制住自己,不露惧色,然则那嘶哑声音中所带的震颤却出卖了他,“你们中原妖族派出一名信使,告诉我巴蛇已死,新任妖王与驱魔师勾结,欲将本族赶尽杀绝……” 鸿俊沉声道:“信使呢?” “走了。”旱魃道,“还提醒我,若想重塑肉身,便需吞噬你血肉,只因你身上有凤凰留下的力量……” 李景珑道:“信使是哪一族?” 旱魃答道:“夜中我在棺内沉睡,未见其人。” 鸿俊深吸一口气,收起威慑妖力,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已不想再多解释,起身离开。 驱魔师们注视旱魃,便各自散了,留下李景珑与旱魃沉默相对。 月亮升起来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河滩平原上,孤辉万里,照耀小亚细亚的大地。鸿俊坐在屋顶上,望向远方。 能不远万里抵达此地的妖怪,唯一的可能就是禽族,禽族受青雄管辖,要将他截杀在此处…… “其实我想过,是不是先提醒你一声。”李景珑的声音在屋下响起,继而他攀住平房屋檐,翻身上来。 鸿俊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向远方。 “传信的白隼都是青雄手下。”李景珑说,“我猜它们都得到了命令,在那一夜,打算将大伙儿调开,再让旱魃把你抓走。这是一个陷阱,鸿俊,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以如今的情况,我不得不说。”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一眼。 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青雄派出的白隼速度极快,不到数日便探明情况,打算借这个机会,让驱魔师们尽数交待在此处。若非禹州突然出现,旱魃只恐怕已经成功了。 “我是不是做得很糟?”鸿俊突然问。 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摇头道:“不,鸿俊,你没有错,我只是想不到。青雄对我们人族竟是如此执着。都怪我,永思已提醒过我不止一次。” 鸿俊道:“让我静会儿。”说着他跃下屋顶,离开李景珑身旁。 “鸿俊!”李景珑正想喊他,鸿俊却已走了。 “捅穿了?”裘永思在民房旁道。 李景珑无奈叹了一声,裘永思十分意外,说:“没想到这么快。” 李景珑道:“该来的,总归会来。兴许重明早已料到,当初阻拦我与鸿俊在一起,也正因如此……” “旧去新来。”裘永思认真道,“乃是天道,任谁也无法阻拦这点,你们不过是站在了一条岔路口上。比起这个,我更怀疑那个叫禹州的……”说着他朝篝火的方向看了一眼,陈奉已睡着了,被禹州抱着,两人靠在篝火前。 李景珑皱眉道:“他知道不少事儿,乃是为了保护鸿俊而来。当真奇怪了,从前没见过这号人。” 鸿俊躺在房内石榻上,发现李景珑为他们短暂休息的这一夜,显然还提前做了准备,还铺上了毯子。驱魔师伙伴们也都默契地让出了两间空房给李景珑与自己、莫日根与陆许过夜。 鸿俊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青雄想杀他这一事实,对他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换作玉藻云,哪怕是战死尸鬼王下这个手,也不像现在一样让他觉得痛苦与混乱。他从小就没有亲人在身边,唯重明与青雄。重明身为养父,青雄则如同他的师父。第一次学认字、第一次讨论妖怪,经脉、武学,大多是青雄所授。人间的美好,也俱是青雄所述。 在这个夜里,他想起了无数与青雄相伴的回忆,但现如今,他竟是想杀自己…… 平原上狂风呼号,鸿俊痛苦地闭上双眼,幸而现在天魔早已离去,否则得知这一刻的刹那,魔气定然铺天盖地,再无法抑制。真相如此残忍,甚至比揭开父母身亡时的刹那还要让他更震惊无助。 “你是妖族的王子。” 青雄的声音似仍在耳畔回响,鸿俊不禁蜷缩起来,在榻上颤抖,呼吸着这冰冷的空气。他甚至不知道回去后,得如何去面对圣地与妖族,更无法想象现在青雄所抱的态度,令他有种被同族遗弃的无力。这房间四面漏风,到得深秋之际更是冰冷,一瞬间淹没了他。 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响,李景珑推门进来,低声道:“睡了吗?” 鸿俊没有回答,李景珑便躺上榻,从身后抱着鸿俊,那一刻鸿俊安稳了些许,也许心灯的力量有之,李景珑的体温有之,不再让他有孤寂之感,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很累很累,进入了梦里。 自从三千梦魇离开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唯独在这一夜,那连心灯也驱散不尽的无力与悲伤填满了他的内心。令他梦见了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大鹏鸟,它的翅膀展开后足可遮天,滔滔不绝的魔火席卷了整个世界。 它的双目凝视着鸿俊,而倏然间背后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李景珑出现在他的身畔,低声道:“别怕!” 李景珑抬起手,心灯光芒喷薄而出,抵住了那惊涛骇浪般的魔火,鸿俊在一片强光下睁开双眼。 “醒了?” 现实的阳光照进房中,鸿俊只觉得全身酸痛,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破晓时的阳光照进房内。 “得去救阿泰。”鸿俊道。 “别着急,咱们还有时间。”李景珑说,“鸿俊,我有话想对你说。” 两人还维持着昨夜的睡姿,鸿俊想起一夜前的种种,答道:“我现在不想讨论。” 李景珑一怔,继而点头道:“好,鸿俊,无论如何,你都记得,大伙儿一直在你的身后。” 鸿俊回头,看了李景珑一眼,眼中充满了莫名的难过,但他心里知道,纵有万千烦恼心结,李景珑都会替他解开,唯独这一件,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青雄、曜金宫、种种前因,俱是他的来处。这来处乃是铭刻在他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块。 驱魔师们已收拾行装,预备上路,旱魃被放在了路边,再次被封印起来。 “能劝服不?”李景珑道。 裘永思摇摇头,说:“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么?” 众驱魔师聚在一起,鸿俊只是沉吟不语。 “因为琐罗亚斯德。”裘永思说,“当年的旱魃,是被神火烧掉了肉身。” 昨夜里,李景珑还抱着让裘永思劝服旱魃的想法,最初大伙儿都以为旱魃只是遭到了蒙蔽,只要将真相说开,说不定会协助己方,协助行动。但现在看来明显是不可能的,大战在即,不能在他身上耗太多时间。陆许重新以睡梦封住了旱魃,裘永思则加上符纸。 “我要耗费部分法力来维持梦境结界。”陆许说,“会分神。” “交给你了。”李景珑朝莫日根说,莫日根与陆许、阿史那琼一同行动,负责阻截安曼的兵马,倒不甚危险。 “我们仨则走另一边。”裘永思道,“这位禹兄……我看不如……” “你没事罢?”禹州突然朝鸿俊说。 鸿俊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怎么了?”陈奉刚睡醒,揉着眼睛问道,上前抱住了鸿俊的脚。 鸿俊牵着他的手,示意别问了。 李景珑本想让禹州与陈奉负责押送旱魃,但陈奉执意跟着,李景珑便道:“你俩与我们一起行动吧。” 众人议定,却都带着担忧,望向鸿俊,恐怕他状态不稳,鸿俊便强打精神说道:“大伙儿先救出阿泰,过后再说。” 于是众人在河谷处分别,各自驰往任务地点。 刀剑相抗 这天烈日炎炎,潜入怛逻斯城的分队换上黑衣大食军服饰,怛逻斯城外河谷庄稼地早已荒废,河对岸历经多次大战,已如同废墟。四面城墙残破不堪,然而城外、城中,却聚集了将近二十万人,场面一时壮观无比。 众骑驰骋于平原上,不断接近怛逻斯。此处曾是祆教的圣城,也是先知琐罗亚斯德传道的三大区域,大唐军力至为强盛之时,影响力一度延伸到此处,而后萨珊王朝覆灭,唐军方不断东退。 鸿俊已恢复了平静,将先前之事暂且搁到一旁,毕竟阿泰的生死对眼下的自己来说更为重要。唯独李景珑策马跟在他的身后,与裘永思不时交换眼色,担忧这只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怛逻斯城中,圣殿已被摧毁,足可容纳十万人的祭坛广场上,北面立着一幅巨大的壁画,上面是光明之神阿拉胡马兹达授予琐罗亚斯德神火戒的一幕,壁画前是琐罗亚斯德的巨型全身雕塑,头部早已被毁去,一手前伸,象征万丈光明。 李景珑等人翻身下马,望向怛逻斯中央,七天前,巴思已朝整个新月谷地发出消息,要在怛逻斯摧毁圣戒,处决妄图复辟的伊思艾家族最后一人。 “这儿来。”李景珑已侦查过城内地形,计划出路线,城内人山人海,他们先是潜入一户民宅,内里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人,见他们入内,解下蒙面巾。 “这是拉珊。”李景珑朝众人道,“祆教的。” 那中年男人做了个手势,乃是火焰蒸腾之意,裘永思以眼神询问李景珑,李景珑点头示意可以相信,说:“那天就是他带我们去找阿泰。” “安曼还未进城。”拉珊能讲汉语,略带生硬,说,“巴思会在太阳升上天空的最高点露面,你说的那位弟兄呢?” “就是他。”李景珑拍拍鸿俊的肩膀,说,“你负责用飞刀斩断巴思的手臂,解开阿泰的铁链。” 鸿俊“嗯”了声,拉珊便道:“可以埋伏了,跟着我。” “小孩子怎么办?”拉珊注意到陈奉,又说。 陈奉答道:“我跟着他们,不会捣乱的。” “你真乖。”拉珊笑道,并递给陈奉一把匕首,说,“你能保护好自己。” 那匕首比陈奉的手臂还大,禹州便抱起他,将皮套连着匕首系在他背后,当作短剑使用。拉珊带着他们沿市集出来,其时百姓众多,众人都身穿黑衣,像极了前来巡视的守卫,排成一列,大摇大摆,便无人盘问。 “我看见他了。”鸿俊低声道。 离开市集,沿着残破的石路上去,便是怛逻斯圣殿与殿前广场,广场中央,琐罗亚斯德左手持一把拄地权杖,右手虚按前方。权杖如同石柱伫立,而阿泰则衣裳残破,头发上满是血污,被捆在权杖上,垂着头,已不知死活。 祭坛下,广场上,人头攒动,尽是前来见证历史的百姓。 “走。”裘永思催促道,“别多逗留。” 拉珊将他们带到偏僻处,朝鸿俊说:“请您跟我走。” 拉珊到得圣殿一侧,甩出绳索,鸿俊、禹州带着陈奉,攀上圣殿一侧。到得一个隐蔽的平台上,众人藏身日影下,广场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祭坛前,阿泰被捆缚之地,皆暴露在鸿俊的射程范围中。 “本来想交给莫日根。”李景珑道,“但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更安全。” 毕竟李景珑不知巴思会带来什么武器,若非寻常法宝,只恐怕莫日根的钉头七箭难以克制,且看上去锁住阿泰的链条上刻满符纹,假设一击不断,便容易横生枝节。 “远不远?”拉珊显然十分紧张。 “距离正好。”鸿俊答道,“放心罢。” 李景珑一拉裘永思,朝鸿俊点头,两人便跃下圣殿,混进人群中,禹州则与陈奉坐了下来。 民居顶上、圣殿前、柱后、市集,全站满了人,唯独祭坛上空出一块地方,并以卫兵严密包围。空地距离最近的屋顶足有百步,箭矢到得祭坛前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巴思显然有恃无恐,打定主意要将祆教在此时此刻彻底毁灭,四面八方所站,守卫的黑衣卫兵各持弯刀,在这烈日下俱一动不动,注视着祭坛。 鸿俊注意到圣殿废墟高处那些守卫们,心想稍后一旦事发,定会遭到围攻。拉珊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其意,说:“都是我们自己的弟兄。” 禹州问:“你们有多少人?” 拉珊比了三个手指,答道:“三百,原本你们不来,大家拼着一死,也要救出伊思艾。” 鸿俊心道看来阿泰在怛逻斯还是有忠心旧部的,只奈何三百人,无法救走阿泰。 禹州:“根本不可能。” 拉珊说:“救不了,战死在他身边也一样。” 李景珑潜入怛逻斯时,四处寻访阿泰下落,正因如此,才与拉珊碰上,其时拉珊若有意出卖他们,当场让人把他抓起来扣作人质便一了百了,不会大费周章地协助他们假装设圈套救人。 鸿俊说:“谁发令?” “你发令。”拉珊道,“大伙儿只等你动手,就一拥而上救回陛下。” 鸿俊点了点头,又问:“巴思有什么法术?” 拉珊摇摇头,说:“大家都没见过他用法术。” 鸿俊只恐怕巴思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强大能力,但哪怕他是什么大妖怪,裘永思有降魔杵,外加李景珑的心灯,倒也不怕他。他的双目紧盯着祭坛中央,手中扣着飞刀,只寻思巴思会从哪个方向过来。而拉珊以为鸿俊太紧张,便开始朝他述说怛逻斯的历史,以及唐军与吐蕃、回纥军在此处的战斗。 自古以来,大食、萨珊、大唐,三方便在此处既联手,又对抗,斗得难分难解,一度争夺小亚细亚与新月河谷的控制权,到得萨珊王朝覆灭后,唐军已回天无力。虽然大食控制了大片的区域,但税收实在太重,少数百姓仍眷念前朝…… “这次救出阿泰,你们打算怎么办?”鸿俊听到此处,突然问道。 “我们再没有复国的底子了。”拉珊答道,“只要救出陛下,也许我们会离开怛逻斯。” “去哪里?”鸿俊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妖族圣地。 拉珊说:“逐水草而居,建立新的圣城。” “那不是和咱们一样么?”陈奉突然说了句。 禹州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陈奉不要插嘴。 “若你们的力量足够向大食夺回怛逻斯。”鸿俊又朝拉珊问,“重建萨珊王朝,你们会战斗么?” “那当然了。”拉珊说,“居鲁士大帝的荣光仍在,谁愿意放弃?” “就不能共处么?”鸿俊喃喃道,这句话并非反问,而是问自己。 “战争与鲜血是永恒的。”拉珊答道,“亚述人、马其顿人都统治过我们,如今又是阿拉伯人,苦难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去拯救,去解放。” 鸿俊一瞥拉珊,目光十分复杂,拉珊道:“你们唐人没有经历这些,你不懂的。” 鸿俊没有与他争辩,恰好就在此刻,底下拥挤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卫队分开百姓,一名身材矮小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缓缓驰来。 “那就是巴思。”拉珊说,“随便你什么时候动手,陛下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说着,拉珊朝向鸿俊,右手持弯刀,按在左胸前。那一刻,鸿俊发现了周遭,守候殿顶的所有的大食卫士的细微动作。他们都提起弯刀,稍稍侧向鸿俊所在区域,不动声色地提起手腕,按在左胸上。 那是萨珊人的某种礼节,乃是对他表达感激。 鸿俊沉声道:“我知道了。” 阿泰被捆在石柱上,听见欢呼声时稍稍抬头,巴思排开众人,已抵达祭坛前。朗声说了句话。 “他说,伊思艾家的……” 鸿俊摆手,示意拉珊不必翻译,只是安静地看着阿泰。突然他有种错觉,仿佛看见了绑在权杖上的另一个自己。巴思之声铿锵有力,广场一片寂静,近二十万人盯着祭坛中央,巴思身材不高,声音却十分浑厚,远远地回荡在蓝天下。显然是在历数伊思艾家族的罪状。 到得巴思说完时,民众又是一阵欢呼。 “你说他们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裘永思与李景珑站在一起,四处观察人群。 “很快就知道了。”李景珑答道。 数名侍从上前,一名侍从手捧托盘,上置琐罗亚斯德的圣物神火戒,此戒象征光明与烈火,在人间之中永存。 另两名侍从手捧两个托盘,一托盘上置经书,另一托盘上置一长匕,以黄金为柄,镶嵌无数宝物,虽作刀匕形打造,却被哈里发称为“圣剑”,常说的一手持经,一手持剑传道,正出自于此。 刹那间整个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侍从将神火戒放在祭坛中央,巴思先按经书,诵读圣诫,广场上所有人随之跪下,巴思之声抑扬顿挫,阿泰则缓缓抬起头,满布血痕的脸望向祭坛。 “我想……”鸿俊在这静谧之中,轻轻地开了口。 拉珊猛然转头,望向鸿俊。 鸿俊右手飞刀一抖,并作陌刀,低声道:“无论是谁在统治这片土地……” 与此同时,巴思手握圣剑,朝向神火戒,举起,现出手腕上折射着阳光的大日金轮,祭坛前祭坛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众生平等。”鸿俊闭上双眼,说,“唯一希望的只是再没有杀戮、再没有悲伤而已。” 巴思大喝一声,圣剑斩下,紧接着,鸿俊持陌刀,潇洒一挥! 刹那间刀气迸射飞出,取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先断阿泰背后石柱,再将其锁链一同斩断,下一刻呼啸着掠过祭坛,射向巴思。就在那锁链断开的一瞬间,巴思仿佛于生死关头察觉了危险与恐惧,本能地横刀一挡。 斩仙陌刀与圣剑相撞,铿然声响,如震断长空。 刀气竟是被挡住了! 这是中土与西域有史以来的至高法器比拼,斩仙飞刀传自封神时散仙之尊陆压道君,“斩仙”二字已足够彰显其彪悍,鸿俊自拿到这法宝以来,百战百胜,未得一败,原打算以刀气斩下巴思一只手臂,夺走大日金轮,今日竟是被圣剑所挡,瞬间便知敌方所拥有的定是一件超级神兵! “救人!”李景珑一声断喝,与裘永思同时冲上祭坛! 阿泰一个踉跄跪倒,场内顿时大乱,鸿俊将陌刀一收,纵身飞了下去,紧接着箭如雨下,祭坛下所有的黑衣卫士同时以强弩放箭,射向祭坛! 鸿俊一声大喊,抖开五色神光,挡住围攻而来的利箭,禹州将陈奉交给拉珊,说:“交给你了,带他走!”旋即也飞了下去。 一时祭坛成为众矢之的,黑色箭簇犹如暴雨,全朝琐罗亚斯德所在方向射来,那冲击力撞得鸿俊不住后退。 拉珊一声令下,伏兵齐出,朝着弩手不住斩杀。 “金轮还没拿到!”李景珑与裘永思冲上祭坛,一左一右搀起阿泰,喝道,“禹州带他先走!” 阿泰被捆缚已久,双腿无力,跪倒在祭坛前,伸出鲜血淋漓、满是鞭痕的右手,在祭坛上摸索,去抓神火戒。 “来不及了!”裘永思喝道,“他要用法术了!” 巴思踉跄起身,怒喝一句,双方语言不通,但以鸿俊猜测,巴思定是怒到了极致。紧接着只见巴思腾空飞起,左手一扬,经文飞速翻页,右手持圣剑,圣剑绽放万道强光,升上天顶。 刹那间神怒覆盖了怛逻斯城所在天际,二十万百姓惊慌逃离,踉跄跪下,大声哭喊恳求天神饶恕,乌云滚滚,顿时遮蔽阳光。 鸿俊大声道:“金环拿不到了!圣剑不是你们能抵挡的!快走!” 然而巴思身周雷霆绽放,势要将他们全部斩杀,他一抖右手,圣剑霎时间在空中幻化为万千利刃,覆盖了整个怛逻斯城!下一刻,无数被分出的圣剑光芒闪烁,犹如流星般朝大地坠下。 鸿俊大喝一声,双手斜推,刹那五色神光从覆盖祭坛一地扩展到整个怛逻斯城,裘永思祭起降魔杵,惊天动地地一扫,扫向空中巴思。然而圣剑坠落,击中降魔杵的那一刻,力道传来反震,竟是将裘永思震得后退吐血! 李景珑手中一抖,开弓,心灯光芒四射,紧接着连珠箭发,朝天空射去,奈何心灯光箭上迸发出的白色烈火遭遇圣剑便坠落,竟是逐一被破! 归来有期 “这法宝太强了!”裘永思喝道,“走罢!” 圣剑接二连三,撞向五色神光,每一次撞击,五色神光便消耗数分,眼看就要被无情撕碎的刹那,阿泰在他们身后念诵起咒文。那是一连串萨珊语,犹如歌唱般悦耳动听,瞬间响彻天际。 巴思连声怒吼,只见祭坛上,披头散发的阿泰全身泛起白光,身披皮甲,一头棕色鬈发化作鎏金色,背后琐罗亚斯德雕塑轰然碎裂,化为齑粉,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拔地而起。 怛逻斯城内发出震撼的叫喊,阴暗天地间,圣剑环绕怛逻斯高空旋转,继而汇往中央,鸿俊将五色神光一撤,与李景珑、裘永思踉跄后退。 大地上,琐罗亚斯德身影现出轮廓,阿泰咒语念完,低声道:“弟兄们,谢谢。” 紧接着,阿泰抬起右手,往祭坛上一按,神火重燃,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火柱! 所有人同声惊呼! 阿泰抬起双眼,注视天空,此刻他琉璃般的双目变浅,背后散出缠绕火焰化作的六翼,蓦然爆发,琐罗亚斯德高大身影立于阿泰身后,而下一刻,巴思背后幻化出一个巨大的神影…… 天使飞旋,空中明光万道,聚为天火陨石,朝大地坠下,在那陨石雨中,巴思手捧经文,所召唤出的神祇一身白色长袍飞扬,神光若隐若现,伸出右手,抓住了空中巨大的圣剑,左手接过经文。当空说了句话。 琐罗亚斯德同样沉声回应。 鸿俊:“……” 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战斗,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天空,这已经不再是巴思与阿泰的对抗,而是两大教派、两名先知显圣的战场!天音震响,大地之上,却已无人能听懂神言,只见高空中神光万道,一剑斩下,琐罗亚斯德则起弓箭步,左掌翻,右掌拢,圣火轰然迸射。 巴思出剑,阿泰翻掌接剑! 先知显圣,对撼刹那,平地卷起一道飓风,冲击波扫开,祭坛后壁画瞬间崩解,如流星般四射,砖瓦尽被掀飞,那股冲击波扫开的刹那,几乎是擦着地面二十万百姓头顶掠过,将怛逻斯摧为废墟! “现在!”李景珑喝道,“掩护鸿俊!” 下一刻,李景珑与裘永思各出法术,鸿俊知道要取大日金轮,这是唯一的机会。 裘永思喝道:“上不去!他们交战的力量太强了!” 哪怕面对安禄山时,亦没有现在神力相冲的力量恐怖,集中爆发之处,也即冲击波中央,那气浪几乎已让人无法靠近。 眼看大日金轮已唾手可得,在这里眼睁睁放弃,众人如何甘心? 禹州退后半步,望向天空,再转头望向鸿俊。 “你有办法吗?”鸿俊朝禹州喊道。 “有……可是……”禹州眉头深锁。 “别可是了!快!”鸿俊喝道。 禹州再回望李景珑一眼,李景珑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吼道:“禹州!谢谢你!” 禹州终于把心一横,抓起鸿俊一手,拖着他飞往天际,冲向圣剑与神火相撞之处,鸿俊只觉眼前光芒一闪,身前犹如有巨大的龙躯掠过。 裘永思与李景珑顿时怔住了,甚至忘了释放法术。 裘永思:“这……” 轰然巨响,法术相撞中央,银色鳞片闪烁着强光,在那气团中迸射出一条近三丈长的鱼身,鸿俊蓦然发现自己骑在鱼背上,就这么狠狠地撞进了法术气团中! 再下一刻,禹州在耀眼光芒中说了句什么,却已被爆炸声响掩盖,紧接着,鸿俊被送到了巴思面前。 巴思睁大双眼,鸿俊已手起刀落,陌刀出手,沿着他两臂之间一挥,将他右臂整个上臂斩断。巴思一声狂吼,鲜血在空中喷射,大日金轮脱出,坠往大地,紧接着鸿俊在空中一个侧身,飞速接住了金轮,巴思马上以左手牢牢抓住右手。然而圣剑失去控制,降神消失,此消彼长,大地上圣火爆为一道海啸般的火墙,倒卷而来,将巴思横摧出去。 鸿俊刚握住大日金轮,冷不防圣火便卷到面前,禹州已恢复人身,闪现于鸿俊身前,将他一抱,飞往祭坛。 圣火一收,琐罗亚斯德却没有消失,阿泰身披甲胄,一身火焰光芒,犹如这长夜中的火焰光明神,乌云逐渐退去,再次朗照被神祇飓风之力所摧的怛逻斯。 阿泰开口,说了句萨珊语,那声音却仿佛出自背后的先知琐罗亚斯德,圣城之中鸦雀无声,尽是跪地的百姓。下一刻,阿泰又是一句,鸿俊落地时,与李景珑交换眼神,双方眼中俱充满了震惊。 不少伏兵一身鲜血,排众而出,到得祭坛下,双手作火焰腾飞状,捧在胸前。 接着,阿泰说出了第三句话,二十万百姓产生了骚动。 “他说什么?”鸿俊喃喃道。 下一刻,琐罗亚斯德消失,祭坛上的神火轰然熄灭,余烬扬起,阿泰手指上光芒一闪,闭上双眼,昏倒在地。 “快走。”裘永思当机立断道,“该得的都得到了!趁现在!” 李景珑马上带众人突围,但所谓“突围”已是多余。偌大一个怛逻斯,还有谁敢拦阻他们?拉珊准备好了马匹,让大伙儿火速上马,背后跟随了不少黑衣卫士,众人策马,在这短暂的静谧中,飞速驰离了怛逻斯城。 下雨了。 鸿俊抬头,望向天空,谷地的雨水如黄豆大一般,下起来便铺天盖地,不到一会儿,地面积起了水流。 “现在去哪儿?”鸿俊回头道。 “会合处!”裘永思说,“快到了!”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李景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拉珊等人拖着一辆车,跟在后面,阿泰躺在车上,哗啦啦的雨水落下,冲刷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躯,而受伤的裘永思负责跟车照顾阿泰,以防再有不测。 会合点乃是一方干涸的河床,下起雨后,此处已渐渐蓄积起水来,抵达时一场血战刚刚宣告结束,安曼被捆住手脚,放在了河床中央,雨水冲走了满地尸体上的鲜血。 阿史那琼手持弯刀,站在安曼面前,一身黑衣贴在身上。守护在他身后,身穿黑衣大食军的战士们纷纷脱下黑色的外袍,现出内里橙红色的、半覆左肩的祆教卫队战袍。 追随阿史那琼的卫士仍有百余人,此刻分散在整个河谷中,安静地看着阿史那琼朝安曼行刑。李景珑等人抵达时,却不近前,远远站在河谷上,淋得满身湿透,看着河谷中央。 拉珊解下车套,与一众祆教卫士,拖着车抵达河谷前。纷纷脱下黑色的外袍,现出内里装束。 士兵们一身武袍被淋湿后贴在身上,现出血肉之躯的肌肉轮廓,血水遍地。阿泰仍在车中昏迷不醒,胸前放着大日金轮,手上戴有戒指。阿史那琼举起刀,喊了一声。 卫士们纷纷以手抹去脸上雨水,悲愤地发出呐喊,双手作火焰飞腾手势,放在胸前,齐齐单膝跪地。 阿史那琼瞥向安曼,安曼则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李景珑站在河谷上,伸出手,握紧了鸿俊的手,继而以手指分开他的五指,与他十指相扣。两人对视一眼,鸿俊便靠在李景珑身前。 阿史那琼带着哭腔,说着什么,卫士们又齐声呐喊,显然是在处决安曼。莫日根一手搂着陆许的腰,静观这一切,谁也没有说话。 暴雨铺天盖地,突然一道闪电从天顶落下,鸿俊忍不住出声惊呼,与其说是闪电,更不如说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火柱,霎时间将安曼烧成了焦炭。而安曼仍保持跪姿,一动不动地留在那河谷中。 阿史那琼收起佩刀,所余不多的萨珊军便起身,朝他集合。阿史那琼走近车前,带领萨珊军余部跪在车前,朝昏迷的阿泰效忠,继而过来通知可以走了,李景珑便下令,集合启程。 沿途谁也没有说话,心情仿佛一时都十分沉重,就连李景珑也未曾意料到,阿泰的复国之途,竟是这样收场。而这意味着成功还是失败,亦无法评价。雨越下越大,抵达巴津城时,驱魔师们都已疲惫不堪,阿史那琼提议前往圣殿暂住,李景珑便答应了,大伙儿沿着山路上去,在废弃的圣殿内稍作休整。 “好了。”李景珑坐在圣殿中间,朝众下属说,“大伙儿辛苦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振士气,毕竟这一路走来,确实是太辛苦了。接着,他朝众人亮出大日金轮,认真道:“我们又得到了一个,阿泰与琼也安然无恙,还认识了这么多新的朋友,这是一场光明磊落的胜利,好好休息罢,回到渝州后,也快过年了,咱们再好好庆祝!” 按驱魔司的惯例,每一场艰苦作战之后,都会有个简单的庆功宴,这趟怛逻斯之旅虽然一直在奔波,每个人也都被整得很累,却是他们自从长安之后,真正意义上全员参与,打的一场胜仗。驱魔师们便都笑了起来,各自去找地方歇下。 商队送来食水,朝当地人购买了几头羊杀了以后交给祆教卫士,巴津距离伊|斯|兰中心巴格达较远,辐射力未及,当地仍有不少祆教教徒,听见琐罗亚斯德在怛逻斯显圣后,便冒雨前来朝拜,并朝他们进贡食物。 旱魃被关在了圣殿地下,先前关押阿史那琼之处,鸿俊检视捆妖绳时,被麻袋套着的旱魃突然传出声音。 “放了我。”旱魃说,“小孔雀,否则你会后悔的。” 鸿俊停下动作,注视那麻袋。 “睡吧。”鸿俊说,“睡梦里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 “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入睡。”旱魃沉声道,“知道你那人族爱人,想做什么吗?” 鸿俊眉头皱了起来。 旱魃说:“袁昆算计你们,那人类又何尝不想算计袁昆?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早就知道,若我猜得不错,想必驱魔师们,会动手除掉青雄。” 鸿俊答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做。” 旱魃发出一阵怪笑,最后道:“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想想清楚。” “我什么也不是。”鸿俊答道,“我只是我自己。我既不倾于人,也不倾于妖。” “所以呢?”旱魃意味深长道,“你会帮着哪一边?现在看来,你还是帮着你的人族爱人。” 鸿俊没有再说话,离开了地底密室。 李景珑等人在圣殿内歇息后饱餐一顿,阿泰仍在昏迷中,阿史那琼身后跟了数名橙红色武衣的祆教卫士,他一时恢复了身份,竟隐约有股将军的气势。 “这他妈的打得我累死了。” 然而一开口,吊儿郎当的阿史那琼仿佛又原形毕露,李景珑分给他少许葡萄酒,两人对着银酒杯端详酒水,俱沉默不语。 “还好罢?”李景珑道。 阿史那琼摇摇头,苦笑,说:“你们怎么打算?”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便隐约猜到了阿史那琼分道扬镳的计划,说:“回中原去,接下来寻找最后一件法器,你呢?” “鸿俊看上去不大好。”阿史那琼说。 “我会解决。”李景珑道,“你放心罢。” 阿史那琼又说:“阿泰会跟着你们,现在不合适,也不妥当。” “你想去哪儿?”李景珑已明白阿史那琼话中之意——“不合适”是指阿泰身体虚弱,且找回了大日金轮,驱魔司还需要他。而“不妥当”则是阿史那琼接下来打算去做的事,最好不要让阿泰随行。 “迁徙。”阿史那琼以弯刀在地上画出小亚细亚的地形图,解释道,“怛逻斯外围、巴津、荷姆兹等地,乃至波斯湾,仍有不少我们的人。” “目的地是哪里?”李景珑问。 “第乌。”阿史那琼说,“传说中最早建立万神殿之地,世界的尽头。你媳妇说得对,总得去过过自己的生活。” “印度西方。”李景珑想起玄奘法师曾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及,那片富饶的土地曾被称作“身毒”,而后被唤“天竺”,如今得名印度。乃是佛陀诞生之地。 阿史那琼点点头,两人陷入了沉默。 “你会回来。”李景珑说道,“答应我,下次回来,就带着你家的小朋友了。不管是谁,我等着。” 阿史那琼一笑道:“当然回来,没有小朋友,也会回来,毕竟陛下、皇后、小太子都在你手里,怎么可能不回来?” “那么,一言为定。”李景珑抬起手,阿史那琼便与他击掌,再起身。 李景珑:“这就走了?” 阿史那琼:“反正总得回来,无需告别。” 他转身走向门外,显然已想好,也不等阿泰醒来,更不与同伴们告别,身形在风雨中显得瘦了许多,在处决安曼时,李景珑便仿佛看见了另一个阿史那琼。 临别时,阿史那琼转头,看了李景珑一眼,欲言又止。 “鸿俊……”阿史那琼道。 李景珑:“会的。” “替我照顾好那两个小弟。”阿史那琼忽然说,他的眼神,仿佛变得无比地温柔,李景珑只是点了点头。阿史那琼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那时正值傍晚,雨停了,阿史那琼换了一身橙红色的武士袍,带领一众手下离开了咸海畔的圣山,暮色犹如点着了天际,大抹的红光照在圣山下,数百祆教卫士犹如跃动的火苗,蜿蜒通往巴津南方。 李景珑目送阿史那琼离开。 “我总觉得他喜欢鸿俊,要么陆许。”莫日根的声音响起,此时他坐在墙壁高处。李景珑两手按着圣殿外平台的栅栏,沉吟道:“他心里藏了不少事。” “你说他喜欢哪个?”莫日根说。 阿史那琼与裘永思不一样,裘永思待鸿俊与陆许是真正如兄长一般,哪怕开开玩笑也无暧昧,阿史那琼常与陆许、鸿俊打趣时,总喜欢看着他俩双眼,眼里荡漾着的情意,李景珑与莫日根又怎么会看不出? “我觉得他两个都喜欢。”李景珑道,“既喜欢鸿俊的清澈,也喜欢小陆的沉敛,可惜,缘分都不是他的。” 莫日根摇摇头,表情十分复杂,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吃味。 左右为难 “把那药粉给我。”鸿俊低声说。 陆许拿来药粉,鸿俊用圣殿内的炉子焙炼药丸,先前阿史那琼在圣殿里找到了藏在暗格后的药物,鸿俊试用了些许,发现这药竟有奇效。乃是祭坛前终年不熄的神火燃烧后,留下的余烬。 “你不要一个人回去。”陆许突然说。 鸿俊正为昏迷中的阿泰配药时,听到这话,蓦然停下了动作。 “大狼说的。”陆许不等鸿俊问,又面无表情地说道,继而在一旁坐了下来。 鸿俊用一点水将药粉调开,轻轻地把药敷在阿泰的脸上,他的脸在遭受折磨时,被划了不少伤痕,一张比女孩儿还漂亮的脸近乎全毁了。 但他有信心将阿泰治回来。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鸿俊自言自语道,“就是他们不相信我,而且驱魔司介入妖族,反而很难帮我解决问题。” 陆许说:“李景珑已经非常小心了,从开始就一直提醒我们,免得妖族有意见。” 事实上尚在鸿俊从重明手中接过妖王之位前,李景珑便再三耳提面命,他们都是人族,且身为驱魔师,再怎么样都是妖族的对头。哪怕在抵御天魔时双方目的一致,却仍改变不了这一现实。 一旦驱魔师影响鸿俊太多,定会让他作为妖王的身份产生动摇,妖怪们也会对鸿俊起疑,认为身为他们的王,与人族实在走得太近了。甚至当妖怪们发现李景珑竟能朝鸿俊下命令时,妖王的威信定将受损。 “所以这一次我得自己去解决。”鸿俊道,“谁也不能帮我了。” “我是妖。”陆许说,“大狼也是。” “这不一样。”鸿俊望向陆许,说,“我不能再依靠你们了。” 陆许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想怎么解决?” 鸿俊沉默不语。 陆许又说:“你想杀掉青雄?” 鸿俊依旧沉默,末了轻轻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很迷茫,陆许。”他眉头深锁,望向陆许时,眼中充满了悲伤:“我知道我在这个时候,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像你们、像长史一样,拿出自己的主见来。我该收服青雄,是不是?可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信心……”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连我自己也没想好,回去的原因,只是想当着他面问清楚,为什么。” 陆许静静看着鸿俊。 “我不能帮你下决定。”陆许最后说,“但驱魔司里的每个人,都愿意陪你回去。” “看来你面临很大的麻烦。”阿泰突然开了口,把鸿俊与陆许都吓了一跳,阿泰要起身,却现出疼痛的表情,两人忙上前检查阿泰的身体。 阿泰反而努力地伸了个懒腰,“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 “怎么样?”鸿俊说,“你简直被揍得皮开肉绽。” 陆许道:“别乱动!待会儿伤口又裂开了。”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阿泰满脸伤药,转头望向鸿俊时,眼里却带着笑意,“但总算又活着见到你们了。” 鸿俊与陆许都笑了起来,陆许说:“我去叫他们,太好了,你总算醒了。” 陆许离开后,阿泰说:“鸿俊,你被谁欺负了?” 阿泰的苏醒让鸿俊心情好了不少,他笑着说:“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你没趁我睡觉的时候朝我身上乱摸吧?”阿泰说,“当心你嫂子揍你。” “我像这样的人吗!”鸿俊抓狂道。 阿泰哈哈地笑了起来,然而一笑便全身发痛,龇牙咧嘴的,说:“我丑死了吧?” “还行。”鸿俊摸摸阿泰的头,说,“你会像以前一样帅的。” 阿泰若有所思地看着鸿俊,鸿俊知道他早就醒了,听见自己与陆许的对话后只不吭声,以他的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了经过。 鸿俊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当我迷茫时。”阿泰说,“我总会想,如果父皇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鸿俊:“……” 阿泰道:“虽然不知道你面临的情况有多棘手,但我想也许你会与你父亲,做一样的选择。” 这句话瞬间犹如敲进了鸿俊的脑海里,令他清醒了不少。 “你说得对。”鸿俊道。 “虽然很任性。”阿泰缓缓道,“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我想,我做了与父皇一样的事。” 鸿俊知道阿泰的意思是,他执行了计划之外的部分。原本李景珑的目的,只是回到怛逻斯,找到大日金轮,但阿泰却希望找机会,点燃祭坛前的神火,才轻敌大意,被抓了起来。 换作当年阿泰的父亲伊思艾,一定也会这么做。 鸿俊忍不住问:“你在祭坛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阿泰轻松地说道,“我说,我放弃了。琐罗亚斯德的子民抛弃了我们,抛弃了神火,抛弃了居鲁士大帝的荣耀与伊思艾家族。所以圣火将熄,但神祇仍在世间……” “你……”鸿俊万万没想到,阿泰最后在祭坛前,竟是放弃了这一念头。 “但火焰长存,生生不息。”阿泰出神地说,“它将在世间的另一个角落燃起,哪怕千万年亦永不熄灭。” 说着,他注视鸿俊双眼,又道:“在与琼回来时,我就已经想通了,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早已不再信仰神火的百姓身上,不如找到我们的信众,带着他们离开,重建家园。” 鸿俊说:“我也曾这么想过,只是……” “那将是一个非常漫长而艰难的过程。”阿泰拉起鸿俊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说,“你需要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间,能给予你的追随者什么,好的、坏的;幸福、烦恼;活着,抑或死亡。唯有你的信念足够坚定,你才能成为他们的寄托,火焰才能永世不灭。” 阿泰放开手,眼中带着鼓励,望向鸿俊。 这时候李景珑、裘永思等人快步进来,裘永思大笑数声,就朝阿泰身上压,阿泰忙叫道:“我是伤兵!” “我也是。”裘永思不由分说躺了上去,阿泰险些被体形魁梧的裘永思挤死,李景珑与莫日根则站在一旁笑。鸿俊笑容渐敛,仍不住回想着阿泰的话。 在圣殿内盘桓的第三日,阿泰全身敷满了药物,已能自己端起碗喝羊肉汤,李景珑告诉他阿史那琼离开的消息时,阿泰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商量好的。”阿泰说。 莫日根道:“大日金轮怎么办?” 阿泰说:“待我恢复了就来试试,不行带回洛阳地脉去。” 李景珑如释重负,说:“那么,明早就启程罢,回成都,现在巴格达一定发出号令,正在四处搜捕你的下落。” 鸿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深夜时,李景珑与裘永思仍在参详往后之事,鸿俊回到房中,陪陈奉睡下。 “娘。”陈奉抱着鸿俊,说。 鸿俊看了陈奉一眼,陈奉道:“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你别生气……” 鸿俊:“???” 鸿俊坐起身,嘴角抽搐,说:“怎么了?” 陈奉已经有点困了,却在榻上朝鸿俊坐着,怯怯道:“其实……山洞里头……朝云大叔他……嗯……” 鸿俊想起朝云,眉头拧了起来。 “他怎么了?”鸿俊道。 “他差点死了。”陈奉说,“可赵子龙救了他。你别担心,没事的。” 鸿俊:“!!!” 陈奉道:“爹让我别告诉你……” 鸿俊瞬间如坠深渊,颤声道:“为什么?” 陈奉说:“因为他们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鸿俊道:“什么话?” 陈奉:“瞎子大叔说的话。” 鸿俊:“……” 李景珑与裘永思坐在圣殿中,案上放着大日金轮、降魔杵、智慧剑、蚀月弓。还有一件捆妖绳被用来捆住了旱魃。 “还缺一件。”裘永思说,“就齐了。” 李景珑也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走到了这一刻,他相信自己能寻齐六器,却从未设想过这过程。 “这最后一场,不会太轻松。”李景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 裘永思说:“天魔平定,乃是意料之中,我担心的,是妖族。” 李景珑沉默不语。 月色下,夜空如洗,禹州伸了个懒腰,从院外走进。 “赵子龙。”莫日根在墙后说,“长史呢?” 禹州:“厅里,门关着。” 数息后。 莫日根:“……” 禹州:“……” 禹州怔怔站着,如同石化了,莫日根现出怪异的表情,难以置信道:“果然是你?!” 禹州退后半步,之前那气定神闲的表情瞬间没了,眼中现出慌乱,说:“我我我……” 莫日根匆匆过来,要去揪禹州衣领,禹州慌忙退后,说:“听我解释!” “你是怎么变成这模样的?!”莫日根怒道,“为什么骗人?!赵子龙!我还以为是谁!” 禹州不断退后,手足无措,说:“我、我好不容易才修炼出这模样,你别动手,有话好说啊!” “别打他!”陈奉的声音传来,他跑到院中,转身挡住了背后的禹州,莫日根不耐烦道:“奉儿你让开。” “不!”陈奉竟是一步不让,说,“你不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莫日根险些被陈奉气得吐血,平日里陈奉最不喜欢莫日根,缘因莫日根总是板着脸,然而莫日根带大了几个弟弟,虽不苟言笑,却也对陈奉照顾有加,听到这话时,莫日根险些要被气哭了。 “我只是觉得你们……你们大家都……都不喜欢我,我想……”禹州结结巴巴道,“反正变成人了,过去的那些事,就都一笔勾销……重新做人,是这样吧?” 说这话时,莫日根突然感觉到禹州语气中的心酸之意,而转念一想,赵子龙修炼为人,告不告诉他们,也是他的自由,自己更没立场指责他。只是这形状实在反差太大了,让莫日根一时有点无法接受。 “你现在是什么?”莫日根道。 “鱼啊。”禹州答道,“还能是什么?我和朝云一人分了一半巴蛇内丹,朝云他……唉,算了。” 陈奉朝禹州道:“我告诉我爹了。” “是吧。”禹州放下了心,答道,“那我就不多嘴了。” 莫日根嘴角抽搐,打量禹州,说:“你变成人了,居然这么……” 禹州小心翼翼道:“这么什么?” “没什么。”莫日根本就怀疑,终于按着李景珑所言一试,试出了禹州身份居然就是那成日油嘴滑舌的赵子龙,这实在颠覆了他的认知,须得好好消化一下这劲爆信息,他转身离开前又说:“你可千万别打陆许主意。” 禹州:“?” “打谁的主意?”禹州试探着说。 莫日根却已走了。 禹州明显地松了口气,低头看陈奉,蹲下来,明显有些失落,说:“果然大家还是不喜欢我。” 陈奉摸摸禹州的头,说:“我娘不会的。” 此刻,圣殿另一侧传来隐约的争吵声,两人同时转头。 鸿俊收拾了东西,正要出门,李景珑恰好匆匆回到卧室外,堵住他的去路。 李景珑:“去哪里?” 鸿俊:“你知道的。” 李景珑说:“我和永思已经商量过,大伙儿陪你回去。何必急在这一时?” 鸿俊说:“不,这一次,不能再让你们陪我,这是我自己必须去面对的。” “鸿俊!”李景珑怒道,“我们约好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一起去解决!” “你早就知道一切!”鸿俊音量高了些许,“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李景珑答道:“没有这个必要!” 鸿俊背着简单的包裹,与李景珑面对面站着,鸿俊说:“奉儿都跟你说了,朝云与赵子龙听见袁昆与青雄的秘谈,朝云差点被灭口,赵子龙才带着奉儿北上来找咱们,是不是?” “你回去又有什么用?”李景珑耐心道,“听我说,鸿俊。妖族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仔细想想,若青雄果真能掌控整个妖族,何必多此一举?鬼王与狐王依旧向着你,鲲王才不得不与青雄布下这个陷阱。” 鸿俊平静地说:“所以呢?要解决妖族的分裂很简单,你替我下决定。让驱魔司动手,收服鲲王与大鹏王,对不?” 李景珑顿时语塞,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我爹是妖,我娘是人。”鸿俊说,“我什么也不是,只是我自己。” 他抬头望向李景珑,而后道:“无论帮着你们,还是帮着青雄,都有违我的本心,我知道对你来说,妖族很危险……” “我不是这意思……”李景珑沉声道。 就在这一刻,陆许悄无声息地站在屋顶上,莫日根蹲在院墙尽头,裘永思隐于暗处,阿泰靠在墙后,听着鸿俊的话。 争端再起 鸿俊扬眉,注视李景珑。 “我是驱魔司的一员。”鸿俊说,“但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永远不可能一致。” “你说得对。”李景珑却是光明磊落,说,“对我而言,妖族非常危险,现在你是妖王不错,但你我的生命,终将有一天会结束。妖族也将在你死后易主,我不能坐视青雄与袁昆掌控妖族大权,否则待你我身死,定将洪水滔天。” 鸿俊看着李景珑,突然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了,这令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驱魔司当着李隆基的面,烧死那群作乱长安的妖狐的一刻。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意识到,李景珑的想法一直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令他心情非常不好。 “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鸿俊说,“景珑,我得走了。” 李景珑怒道:“鸿俊!你能做什么?” 鸿俊说:“不必驱魔司出手,我会制服青雄,鬼王与狐王会协助我。” 李景珑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鸿俊道:“这是妖族内战!驱魔司不能插手!妖族是我的家!李景珑!” “你的家是我!”李景珑倏然喝道,“清醒一点!鸿俊!你是我的人!这辈子,你永远是我的人!” 鸿俊听到这话时,心里瞬间就软了下来,自从相识以来,这是李景珑第二次这么吼他,他的怒意在这月色下竟是带着些许扭曲与狰狞,他的双目发红,止不住地喘着气,鸿俊却感觉到了一股情绪在彼此的灵魂中激荡,犹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抵挡。 那是源自于他们灵魂与身体最深处的,彼此相伴而生的力量在共振,心灯辉照,透彻心灵,凤凰真火涌动,冲刷经脉。他们就像从同一块云里彼此分离,并追逐彼此,就像两股融汇的江水,彼此相融,再不分彼此,浩浩荡荡,奔腾入海。 “我爱你,景珑。”鸿俊突然说。 李景珑霎时平静下来,注视鸿俊,低声道:“我爱你比你以为的更多。” 鸿俊上前一步,埋在李景珑肩前,继而抬起头,揽住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你是我的一部分。”李景珑低头说,“你的三魂七魄是我为你而铸,过去的你早就死了,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 突然间,鸿俊给了李景珑后颈一掌,李景珑万万没想到鸿俊竟会在此刻突然动手,瞬间一阵晕眩,扑在鸿俊怀里,莫日根欲跃下,裘永思却在暗处抬手,阻住了莫日根。 禹州从黑暗里走来,鸿俊绕过李景珑,朝禹州道:“赵子龙,跟我走!” 禹州道:“鸿俊,你……” 鸿俊一转身,已飞上天际,禹州忙跑出两步,随之飞身而起,追着鸿俊而去。 李景珑在大地上怒吼道:“鸿俊!” 鸿俊转头,望向圣殿。 这时间驱魔师们才从四处奔出,莫日根扶起李景珑,李景珑挨了鸿俊那一记,竟是未曾晕过去,勉强挺住了。 裘永思道:“猜对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李景珑挣开莫日根,踉跄出圣殿,朝裘永思说:“按原计划,交给你了,我去追他。” 裘永思说:“长史。” 莫日根、陆许、裘永思、阿泰四人站在圣殿前,李景珑翻身上马,回头一瞥,裘永思点点头,说:“靠你了。” 李景珑拨转马头,一抖缰绳,喝道:“驾!”继而冲出圣殿,追着鸿俊离开的方向而去。 月下西山,鸿俊与禹州在空中飞行,禹州跟在身后,喊道:“鸿俊!你怎么知道是我?” 鸿俊没有回答,禹州飞近了些,鸿俊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累不累?”禹州说,“骑我吧?” 鸿俊无法变为妖身,长途飞行确实消耗甚剧,他略一点头,禹州便在空中化作三丈来长的银色长鱼,飞到鸿俊身下,让他骑上。 “我答应过你。”那长鱼朗声道,“哪天变成龙了,就带着你去遨游天地山川的!” 鸿俊看向胯|下这家伙,一时不禁感动,拍了拍它的背脊,倏然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只说不出口,末了,化作一句: “你怎么长得这么奇怪?” 禹州:“……” 鲤鱼妖吃了巴蛇内丹之后,确实变得很奇怪,身体被拖得老长,拥有了一副龙的长身,双手双脚却还是人手人脚,鱼头变宽扁了不少,而且还变方了,两条鱼须在风里摇曳,没有角。 更奇怪的是,它的尾巴还是鱼尾。 鸿俊说出这话时,仿佛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忙安慰道:“你人形其实挺帅的。” 禹州这才好过了些,说:“我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要喷薄而出,就变了下,被奉儿看见了,说我变成人了,我才有了人样。” 鸿俊“嗯”了声,鲤鱼妖化形这件事对他来说,倒不如何惊讶。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鸿俊便觉得这是鲤鱼妖必然的未来之路。换作其他小妖怪,定是震惊无比,想方设法上来抱鲤鱼妖的大毛腿,但鸿俊终日打交道的不是凤凰就是金翅大鹏鸟,哪怕见了镇龙塔里的龙王,亦是不卑不亢。 “鸿俊。”禹州突然说。 鸿俊忍不住回头望,心不在焉道:“怎么?” 禹州说:“你想我了吗?” 鸿俊:“……” 天已近全黑,鸿俊飞在空中,辨认不了丝绸之路商道,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禹州在说什么,随口道:“赵子龙,咱们下去吧。” 禹州便缓缓降落,与鸿俊降在山道上,接过鸿俊的包袱,背着走在后面,如同一个忠诚的仆人。 “真好啊。”禹州有感而发道。 鸿俊诧异道:“为什么?”此时他一颗心全在李景珑身上,不禁想起离开敦煌的那个雪夜。 “还记得咱们离开太行山的那天么?”禹州跟在鸿俊身后,说,“咱们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鸿俊想起太行山,无数往事已如同隔世,禹州提起曜金宫时,鸿俊便想起青雄,当初他会对人间产生如此向往,俱因青雄朝他讲述的一个花花世界。但现如今,他们之间已形同陌路,他甚至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青雄打算杀他的事实。这让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眼前是茫茫黑夜,而在这黑夜中独行的,唯有自己。 “谢谢你,赵子龙。”鸿俊如是说。他们在路边生起了一堆火,禹州抱着树枝过来,放在地上,看了会儿鸿俊,鼓起勇气说:“要抱抱吗?”继而伸出一手臂,拍了拍自己胸膛,背靠在石上。 “不用了。”鸿俊面无表情道,赵子龙无论再怎么英俊,在他眼中,本质上仍然是那条鱼。 “好吧。”禹州略有点儿失望,到一旁去,安静地坐着。 鸿俊叹了口气,躺在火堆旁,背靠一块大石,思考起来。禹州忽然又问:“你在后悔吗,鸿俊?” “不。”鸿俊说,“我不后悔,我只能这么做。” 禹州:“你打算回去做什么?” 鸿俊答道:“朝青雄问清楚。” “然后呢?”禹州又问。 “揍他一顿,让他当着妖族所有成员的面,臣服于我。”鸿俊说。 禹州吓了一跳,说:“你要揍青雄?!” 鸿俊道:“有什么不可以?” 禹州略张着嘴,完全无法相信生性温和的鸿俊,居然会下这样的决定,而且毫无征兆。“你打得过他?”禹州又问。 “我相信我可以。”鸿俊答道,“一对一单挑,就在圣地。” “可是……”禹州说,“那是青雄啊!” 在禹州眼里,青雄与重明积威极盛,但对鸿俊来说,要让整个妖族真正的臣服,这是唯一的办法。阿泰那句“如果是你的父亲,他会如何选择”突然让他豁然开朗,窥见了另一个可能。 换作孔宣尚在,他会怎么做? “如果我爹还活着。”鸿俊朝篝火中添了少许树枝,在那噼啪声中自言自语道,“他也会与我做一样的事,我娘是人,他爱上我娘,只要他继任妖王,一定也希望能消弭两族的嫌隙。” 说着,他抬眼望向禹州,又道:“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打架,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的决定。” “万一输了呢?”禹州说。 鸿俊终于忍无可忍,一路上鲤鱼妖哪壶不开提哪壶,平日心情好也就罢了,现在离开李景珑与驱魔司,本来就丧得要死,他无奈道:“赵子龙,你能说几句好听的吗?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禹州马上不敢说话了。 鸿俊也知道禹州是在关心他,忽然轻轻地说:“输了的话,妖王让给他,但我相信重明既然选择了我而不是他,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雏凤还在渝州,陪伴在特兰朵身畔,鸿俊突发奇想,兴许应该先回去一趟,带上重生后的凤凰。 “睡吧。”鸿俊说,“从今天开始,我要一个人好好的,直到办完这件事,才回到景珑身边。” “你还有我呢。”禹州不甘心地说。 鸿俊朝禹州笑了笑,侧躺在地上,闭上双眼。这是他自从长安之战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李景珑分开,正如第一天他离开太行山,走进红尘时,他又恢复了往昔的自己。但过去的他,与现在的他,已有所不同。 黑夜里,咸海畔圣殿内,一头巨大的毛发柔顺的狼将全身赤|裸的陆许稍稍压在身下,陆许伸手,捋着苍狼的茸毛,莫日根换过一次毛,狼毫不似夏季时粗锐,腹部的茸毛反而十分细腻,拂在陆许肌肤上时有种舒适的触感。 陆许从它坚实的胸膛一路摸到脖下,苍狼舒服得低声哼哼,与他交缠在一起,末了体形缩小,恢复健硕男子身形,压在陆许身上。陆许正要说句什么时,倏然间花园内传来响动。 莫日根蓦然抬头,声音是从花园内传来的,当即一个翻身,陆许下榻,莫日根警觉地做了个“嘘”的动作。 花园内,黑影矗立,轰然间昏鸦飞起,冲向天际,旱魃站在地下密道的出口处,不住喘息,刹那间一道金光破窗而出,旱魃抽身飞起,发出一阵怪笑,翻出墙壁,消失在圣殿外。 莫日根化作苍狼,载着陆许跃起,立于露台,紧接着数道黑影消失在黑色的石山下与夜色中。 “糟了,被他跑了!”陆许道,“这厮是怎么挣脱捆妖绳的?” 阿泰与裘永思这时方匆匆赶到,裘永思道:“有妖族接应它,大意了,马上发信,通知长史!” 翌日清晨,鸿俊在阳光下睁开双眼,禹州似一夜没睡,望向鸿俊。 “你醒啦?” 鸿俊点了点头,已有许久未曾这么露宿野外,天气渐凉,路边结了一层霜。洗过脸后,禹州忽道:“鸿俊,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我想往若尔盖去一趟。” 鸿俊十分意外,说:“若尔盖?” 禹州在地上画出地图,那是曾经李景珑与裘永思商量并标记了不动明王六器的地点,现在六器已得其五,还差最后一件。 “我觉得……这一件不一定是我的……”禹州说,“但我总想上去看看,说不定我的家就在那儿,如果我能得到它,好歹有件法宝傍身,回圣地的时候也能保护你……” “最后一件法宝是什么?”鸿俊忽然问。 “金刚箭。”禹州答道,“或者你先回渝州等我,我找到以后就与你一同……” “走吧。”鸿俊笑道。 禹州从鸿俊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信心,于是点了点头,鸿俊道:“先飞到最近的城镇去,找两匹马,入关以后翻过祁连山,前往若尔盖。” 禹州当即启程,奈何丝绸之路上没有补给,长途飞行十分疲惫,两人便飞飞停停,直到碰上一个西来的商队时,禹州马上掏出珍珠,购买了两匹骆驼。这是最后一队前往西域的胡商,中原大地已全面入冬,阳关处更是迎来了初雪。如此将近十日,鸿俊与禹州日夜赶路,进入阳关,抵达瓜州时,总算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兵塞除夕 其时阳关守备空虚,鸿俊朝城中守将询问,得知贾洲已率军离去,与郭子仪会合,配合回纥军三路进攻长安,压制史思明的队伍。 鸿俊换了马匹,与禹州沿凉州南下,预备翻过祁连山,进入青海境内,沿途乃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入冬之际寒流汹涌,暴雪封山,鸿俊仗着有凤凰真力守护,与禹州顶着风雪,不断前行。此处曾是吐蕃辖区,昔年吐蕃与大唐征战旷日持久,最后唐军认败,不得不嫁出文成公主和亲,两族才战事渐平。 过祁连山后风雪汹涌,曾经的大唐治城大多已空,留下荒无人烟的兵塞,鸿俊还记得在成都草堂那日,杜甫请他与李白赏鉴诗句,便有一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与禹州宿祁连山下之夜,鸿俊只见荒废要塞后尽是坟包,内里收殓了征战远方、不得归乡的战士白骨。 天宝十五载最后一夜,狂风呼号,暴雪飞扬,鸿俊与禹州找到一处无人兵塞,守着篝火,禹州在地窖里找到了当初守护此处的唐军藏酒,边喝边聊起昔时曜金宫往事,鸿俊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而就在进入青海境内后,他的心情也逐渐转好。 “如果当初让你知道这些,你还会下山么?”禹州问。 鸿俊笑了起来,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这时候,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会的。”鸿俊喃喃道。 禹州又道:“我还记得鸿俊你答应过我,等打败天魔以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陪我修炼,看我跳龙门。” 鸿俊已忘了,一瞥禹州,说:“记得么?” 禹州说:“我修炼得差不多了呢。” 说着他变回鱼身,在兵塞的砖地上爬来爬去,鸿俊看到那模样不禁笑喷,变长了的鲤鱼妖也哈哈哈地笑。 “鸿俊。”禹州说,“等我变成龙了,就带你玩去好不好?” 鸿俊倚在兵塞的墙上,听到这话时,他想起的却是李景珑。 “是啊。”鸿俊悠然道,“我们约好的,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醉意就像这夜的雪花一样,窸窸窣窣地洒在大地上,李景珑的话犹如仍在耳畔,等这一切结束后,他答应带他走遍神州大地,去看遍天底下的美景,去吃遍天下好吃的。 “你还记得?”禹州顿时心花怒放,白皙英俊的脸连着脖颈、赤|裸的胸膛也一同发红起来。 鸿俊却没听见禹州的话,只喃喃道:“所以我不会输的。” 禹州道:“你不会,鸿俊,我……” 禹州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间鸿俊眉头一拧,说:“什么声音?” 马嘶声传来,鸿俊转头望向兵塞外,只见一匹无人控制的战马抵达了兵塞外,冷得瑟瑟发抖,马鞍上、马头上、马腹还包着棉袄,一侧拴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马镫上还有一只单薄的皮靴。 “是谁?”鸿俊忙起身出去。 风雪之中,战马一行足迹沿着来时的路通往远方,鸿俊追了出来,禹州道:“是这儿的守卫吧?” 鸿俊道:“你把马牵进去,我去救人!” 鸿俊沿着足迹追赶,马匹上显然曾有人,想必耐不了风雪,才会在祁连山下倒地,被马匹拖行良久,最后靴子被拖掉,倒在雪地中。若不尽快,这天寒地冻的,只恐怕要冷死在雪地里。 果然,山下隘口处,初出峡谷之地,趴着个男人,男人仍未完全失去意识,在雪地里慢慢地攀爬,身穿黑袍,半身已被冰雪掩埋,鸿俊加快脚步,只见那人现出赤脚,被冻得通红。 “喂!”鸿俊喊道,“听得见吗?快醒醒!” 那人听见声音,知道来了救兵,终于放弃挣扎,不动了。 鸿俊将那人翻了过来,突然间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昏暗的天空往下飘洒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风停了。李景珑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脱去了半身武袍,胸膛、肩膀冻得通红,嘴唇青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飞扬,唰唰地落在鸿俊身上,犹如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光,将岁月凝固在了这一刻,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雪地里,落在李景珑的脸庞、脖颈上。 他俯下身,紧紧抱着李景珑,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埋进自己身体里。天长地久,那年的雪夜与如今的雪夜,沧海桑田,这一切似乎如此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从未有所改变。 李景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热。 他在冰雪之中不断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那是寒冷到了极致,身体所产生的必然反应,幻觉里,他拥抱着一具熟悉的身躯。他止不住地伸手拉扯,直到温暖的唇贴了上来。 火焰覆盖了他的身躯,令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到体内,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怀中的鸿俊软白的肌肤,与匀称瘦削的少年裸体。 李景珑:“……” 鸿俊双目近在咫尺,只静静地看着他,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滚动。 “哭什么哭……”李景珑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抱紧了鸿俊的腰,两人缠绵在一处。 兵塞后,禹州守着那扇门,面前则是李景珑骑来的马。 禹州:“……” 禹州喝了口酒,喂给战马少许干草。 “过年好啊。”禹州朝战马说,仰脖大吞了几口酒,长长地“嗳——!”了声,突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禹州抬手,擦拭眼泪,哽咽道。 篝火燃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兵塞,鸿俊敞着怀,将李景珑一脚抱在怀中,催动凤凰真火阳元,注入他的身躯。李景珑总算缓过来了,静静地看着鸿俊。两人都没有说话。 末了,李景珑注视鸿俊双眼,说:“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抬起手臂,擦了把脸,说:“我还不能……” 李景珑打断了鸿俊的话,说:“我答应你,鸿俊,我不插手你们妖族的事,只要你愿意让我陪在你身旁。” 鸿俊望向李景珑,说:“我答应你,打败青雄与天魔后,就跟着你回家。” “一言为定。”李景珑伸出手掌,鸿俊不明其意,把手放在他掌中,李景珑握紧了手,将他拉向自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别再走了……”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我错了,你不能总是这么对我……我会疯的……” 鸿俊怔怔地睁大了双眼,感觉到李景珑的心跳,那心跳一如往昔,如此地坚定、炽烈。 翌日清晨,鸿俊与李景珑依偎在一处,外头禹州随手敲了敲门,说:“鸿俊,起床了。” 鸿俊枕在李景珑胸膛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李景珑一夜后业已恢复过来,他的体内既有心灯又有凤凰之力,原本当不至于如此狼狈,险些被冻死在祁连山下。奈何他一路追得太狠,连着数日夜未合过眼,到得山脚时,已近油尽灯枯。 “谢谢了,赵子龙。”李景珑语带双关地朝禹州说。 禹州百无聊赖地答道:“不客气。” “去若尔盖看看,若能找到金刚箭,最后一件法器全靠你了。”李景珑简单地收拾了行装,鸿俊打着呵欠从兵塞内出来,见李景珑拍了拍禹州的肩,便笑了起来。 禹州的表情十分复杂,仿佛遭到了重大打击,只得作罢,翻身上马去。三骑离开祁连山下,驰入青海腹地。 鸿俊本想自己骑一匹马,李景珑却坚持带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身前。这半个月里,鸿俊与李景珑分别后,心里始终有股空空落落的感觉。他知道人总要长大,须得背负起自己的责任,有些事,终究只能独自去面对。 但当他与李景珑重逢时,整个人便仿佛不受控制地泄气了,情感一瞬间便驾驭了理智,面对茫茫雪原,与李景珑相倚马上,他便顿时有种近乎放弃一切的冲动。只想抛下一切的烦恼与责任。李白所述“愿同尘与灰”,大抵如此。 鸿俊不禁叹了口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乐意。”李景珑带着笑意在身后说,“你究竟要郎君怎么做?给个痛快。” “别说了!”鸿俊郁闷道,李景珑便笑了起来,环过鸿俊腰间的双手控缰,紧得一紧,喝道:“驾!” 继而战马朝雪地中狂奔而去。 “赵子龙!”鸿俊忙转头看,李景珑却从肩后吻住了他的唇,末了道:“不管他。” 鸿俊:“……” 唇分时,李景珑说:“鸿俊,这一切就快结束了,我们会好好的。” 青雄带给鸿俊的惆怅与悲伤,终于在李景珑再出现在面前时一扫而空,鸿俊从雪地中将他抱起来的一刹那,已不再惧怕什么。 “每当在你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形了。”鸿俊出神地说。 李景珑笑道:“所以我当上了驱魔司长史,命中注定,专收你这小妖王。” 鸿俊本该发怒,却忍不住爆笑,李景珑又一抖马缰,带着他风驰电掣,奔往天地尽头。 洛阳城,十里河汉,滴水成冰,一片死寂。 “差点忘了你们蛇是要冬眠的。”袁昆冰冷的声音说道。 獬狱紧闭双眼,身体已十分虚弱,传出隐隐约约的声音。 “今日竟成你手下败将。”獬狱缓缓道,“可笑你妖族已获得全胜,若一鼓作气,想必连这最后一点魔气亦可剿灭……如今却形同人族,陷入同袍相戮,岂不可笑?” 袁昆上前一步,并未回答獬狱之言,只摘下蒙眼巾,獬狱睁开双眼,望向袁昆。 袁昆的两眼,乃是两个黑黝黝的深洞,洞内空无一物。 “给我怨恨与不甘……”獬狱嘶哑着说,“我快死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 “还没到时候。”袁昆喃喃道,“让我看看……” 他来到獬狱面前,獬狱仿佛十分恐惧,不住震颤,袁昆却抬起一手,按在獬狱头上,顷刻间獬狱痛苦地嘶吼,全身魔气爆散。袁昆蓦然收回一手,转身离开,临走时,他冷冷道:“等着罢。” 袁昆离开,十里河汉的黑暗里,一双狐眸正在闪闪发亮。 洛阳的天空一片昏暗,足足一年了,全城仍散发着那场屠杀留下的腐臭味,青雄高踞崩毁的正殿王座,一脚踏在王椅扶手上,另一臂支着下巴。 “你看见了什么?”青雄朝走进殿内的袁昆道。 “你看见了什么?”袁昆沉声道。 青雄稍稍闭上双眼,说:“我看见蝼蚁们正在反击,河间、陕郡,唐军正与史思明的部队激烈交战,他们回到了长安,正两路包抄,预备前往洛阳。” 袁昆沉声道:“正主儿还没有来。” 青雄稍稍抬起头,居高临下地审视袁昆,袁昆说:“我透过獬狱仅存无几的魔气,看见了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青雄说。 “下一次转生的景象。”袁昆道,“天魔将在圣地里诞生。” “什么时候?”青雄沉声道。 “两百四十七年后。”袁昆说。 “这时间足够了。”青雄缓缓道。 袁昆又道:“魔种将在巴山之蛇身上凝聚,透过巫山神女,诞下魔胎。” “巴蛇已经死了。”青雄缓缓道,却将目光投向王座一旁,被扔在地上的朝云。 “鸿俊什么时候回来?”青雄沉声道。 “快了。”袁昆沉声道,“最迟不会超过一个月。” “把他抓回来罢。”青雄道,“不能再让他在外头了。” 袁昆说:“总会自投罗网,何必心急?” “你告诉过我,旱魃会将他带回来。”青雄沉声道,“现在!” 袁昆没有再争辩,转身离开了大殿。 前嫌尽释 若尔盖高原,风雪圣山,九曲黄河的源头,马匹到得此处已寸步难行。鸿俊、李景珑、禹州三人跨越了整个青海,来到巴蜀北面,这天梯一般的高原尽头,竟还有零星村庄。 李景珑见代步的马匹不能再行,便寄在村中,与村民们购买了食物与饮水,三人裹着厚厚的裘袄,徒步沿冰河走向黄河最上游,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以鸿俊提议,有凤凰真元护体,禹州又会飞翔,原本不必负重前行。但李景珑坚持徒步行走,节省一点法力,很有必要。 “又不会遭到袭击。”禹州道,“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难说。”李景珑也懒得与禹州争辩,随口答道。 禹州百无聊赖,只得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往前,根据村民所述,远方风雪圣山便是黄河的发源地,而在堪舆师们口耳相传的古老传闻中,此处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龙脉,素有万龙之龙的称呼。 “赵子龙!”李景珑在风雪里牵着鸿俊的手,好整似暇道,“还记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紧了紧外袄,加快步伐,说,“我在五十岁前,都不怎么记事呢!” 鸿俊回头道:“当初你是怎么认识獬狱的?” 禹州寻思片刻,在雪地里说起自己的身世,当年它不过是黄河里的一条鲤鱼,多年灵智不开,及至懂事时,已在人间活了将近五十载。说也奇怪,寻常水族活个数十年,身躯定将长得惊人地长大,但唯独它没有。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了一环又一环,如年轮般的印记。 树木与带鳞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认自己年龄的,每活过一年都刻在身上。鲤鱼妖自打有了灵智之后,便四处徜徉,虽无法力,却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长,对于一只妖怪来说,总免不了会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鲤鱼妖希望修炼为人、再进而鱼跃龙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更得窥天道。 于是它开始使劲憋,最后憋出了双手与双脚。 李景珑:“……” 鸿俊:“这段我似乎以前听过。” 李景珑说:“靠憋就能憋出手脚,这么厉害?” 禹州显然不太想多提往事,毕竟这手脚也不大好看,但鸿俊问到,也只能如实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 没等懵懵懂懂的它拥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渔网抓起,迄今他仍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渔夫的声音响彻耳鼓。 “三斤二两半!” 于是鲤鱼妖被送到长安的市集,悬挂售卖,不久后被一家食肆买了回去,这家食肆,就是鱼跃龙门的前身。而不久后,玄奘来到鱼跃龙门的后厨…… 李景珑道:“玄奘法师,会到一家酒家后厨里来?” “因为他有个小徒弟来了。”禹州解释道,“是来找人的。” 接着,鲤鱼妖看见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杀生的,自然马上叫救命,玄奘见这鲤鱼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将它买了回去,养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钟暮鼓,佛号声声,玄奘诵经译经时,鲤鱼妖便在旁听着。 后来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鲤鱼妖很是无所事事了一段时候…… “也即是说,你在长安住了数十年之久?”李景珑问道。 三人抵达圣山,天色渐暗下来,鸿俊在背风处找了个山洞,预备暂栖一夜。禹州瞥了眼牵着鸿俊的李景珑的手,随口道:“我不想说了。” 李景珑放开鸿俊,示意他烧水,又朝禹州道:“这些年里,你名义上总是驱魔司的老大……” 禹州听到这话时,心情变得十分复杂,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李景珑忙摆手谦让道哪里,解释道:“大伙儿都非常尊敬你。” 鲤鱼妖平日里对许多事都抱着看破不说破的态度,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不可能不懂,奈何一来自己是妖,二来更背叛过鸿俊,只恐怕驱魔司再赶它走,气势先就弱了,乃至如今已修炼成人,面对李景珑时,仍带着当年鱼身的心情,不免惴惴。 “你知道吗?”禹州突然说,“那天我逃回长安,我以为驱魔司会开门的。” 李景珑听莫日根与陆许转述过,说:“大伙儿都不在家,有什么办法?” 禹州看着李景珑很久,鸿俊感觉到气氛有点异样,抬头望向禹州。 “老二,这些年里,你当真把我视作家人?”禹州在这静谧中开了口。 鸿俊正要说话,李景珑却抬起一手,阻住他。 “实话说。”李景珑答道,“没有。” 禹州本以为李景珑会哄他几句,没想到李景珑竟是丝毫不做半点掩饰,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戳破了真相。 “因为我背叛过你们。”禹州说。 鸿俊:“赵子龙,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禹州突然倔性子上来,只盯着李景珑看。 “那不过是小事一桩。”李景珑轻描淡写地说,“不相信你,一来因为,你不是人。你是妖族。” 鸿俊:“……” “不仅对你。”李景珑道,“只要是妖族,朝云也好,青雄也罢,重明、玉藻云、鬼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除了鸿俊,我对你们妖族的每一个成员,都不能完全相信,这是我身为驱魔司统帅的职责。” 鸿俊没有打断李景珑,他非常惊讶,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听到李景珑说出真心话,并表明立场,这相当难得。毕竟李景珑是个极少一抒胸臆的人,哪怕在与同僚议事时,机锋来去,立场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鸿俊自己,更是十分小心,带有过度的保护,避免让他接触到过多的心计与城府。 此时他隐约能理解为什么李景珑会在此刻提起往事,与禹州把话说开,也许归根到底,仍是因为最后一件法器获得在即,若这件法器归属于鲤鱼妖,李景珑便须得保证,得到法器后,禹州将尽心尽力,与大伙儿配合。 “你不用这么说我也会帮你们。”禹州说,“我只是为了鸿俊,不为别的。” “这就是我想说的‘二来’。”李景珑背对鸿俊坐着,隔开了两人,不动声色说道,“鸿俊,你找点儿柴火?” 鸿俊皱眉,他哪怕再笨也知道李景珑有话想单独与禹州说,虽不太喜欢李景珑这样,但他仍起身,走出了山洞。 “二来。”李景珑直视禹州,说,“你喜欢鸿俊,从一开始就喜欢。” 禹州顿时方寸大乱,满脸通红,说:“我……” 李景珑说完这句后,淡淡道:“所以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禹州从最开始被戳破的慌乱过渡到逐渐镇定,只经过了短短的数息,最后他说道:“不错,你凭什么?你也配?” 李景珑只是一笑,诚恳道:“对不起了,子龙。” 禹州:“……” 禹州的双眼却是慢慢地红了,许久后,他出神地说:“那年我被獬狱抓住……让我到太行山里去……一头熊险些就吃了我……” 李景珑没有打断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禹州,禹州突然哽咽起来,断断续续道:“是鸿俊救了我的性命,他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儿,是凤凰的养子,那么光鲜,那么漂亮……” “……可他从来没把我当作过……寻常妖怪,呼来喝去……” “他还给我起名字……他说‘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变成龙的’……” “你会活很久。”李景珑说,“他只有一辈子,你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你。” 禹州怔怔看着李景珑,说:“我知道。” 李景珑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禹州叹了口气仿佛死了心,说:“从看见你追到祁连山脚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希望了。” 李景珑一时心中竟是百感交集,沉声道:“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拼了老命也要追来的缘故。” “罢了。”禹州拍了拍李景珑的肩,转身出去,喊道,“鸿俊!” 鸿俊抱着柴火进来,看了眼禹州,又看了眼李景珑,目光中隐隐带着责备之意。李景珑起身,接过柴火,升高了火焰。 那气氛十分诡异,谁也没有开口,鸿俊在两人脸上瞥来瞥去,最后忍不住说:“你不要欺负他。” “我没有。”李景珑无辜地说。 “他没有。”禹州反而帮着李景珑说道,“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 鸿俊:“???” 李景珑却笑了起来,鸿俊道:“还笑?!妖族怎么你了?” 李景珑说:“我愿意改变我自己,为了你。” 鸿俊听到这话时,口气便稍稍松了些许,抬眼望向李景珑说:“当真?” “嗯。”李景珑没有避开鸿俊视线,眼里反而带着笑意。 风渐渐地小了下去,世间一片寂静,鸿俊不出声,李景珑与禹州仿佛抱着某种奇怪的默契,谁也不说话。鸿俊不住猜测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想到李景珑每每支开自己,也是好意,好奇心太旺盛,反而会自讨没趣,便不再追问。 “玄奘法师……”鸿俊还是决定找些话来说,“他是佛哦。” “对啊。”禹州像一截木头,突然变得有生气了起来,说,“我还记得他成佛的那天。” “你陪在他的身边?”李景珑有了话题,遂也问道。 禹州沉吟道:“是只有我陪着。” 气氛突然变得自然而热络了起来,鸿俊感觉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禹州兴许解开了某个心结。 “他说什么了?”鸿俊问。 禹州摇摇头,说:“他说,我是天地间派下来,普度众生的。” 鸿俊瞬间就震撼了,这当真是极高的评价,而且还是从旃檀功德佛口中说出来的! “你才是啦。”禹州笑了起来,说,“我们家鸿俊,才是,嗯……”遂又自言自语道:“我生下来,是为了助你的。” 李景珑道:“他预言过大唐的劫难不曾?” 禹州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还记得那是个黄昏,他成佛前,给了我一枚东西。” “是什么?”鸿俊还未听过这茬。 “我不知道啊。”禹州说,“想来是助我修炼的吧?我就这么给囫囵吞下去了。” 李景珑道:“佛给了你一枚东西,你吞下去了?” 禹州说:“对啊,有问题?” 李景珑与鸿俊无语,禹州抬起一脚,捋起长裤,露出毛腿,说:“后来我就认真修炼,憋着憋着,手脚就有了。” 李景珑:“……” 鸿俊嘴角抽搐道:“哦——原来是这样。” 禹州又说:“后来我被放生了,进了泾河,预备寻个地方,好好修炼,再后来,就被獬狱找到,找上你了。” 鸿俊道:“鲲神说过,你得积功德才能修成人。” “够了罢。”李景珑说,“函谷关外一战,子龙救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鸿俊一想也是,后来经陆许转述,那天鲤鱼妖驾驭精卫,确实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若没有他,不知道多少将士,得死在战场上。 “但修行还不够。”禹州沉吟片刻,而后道,“等帮你们打败天魔和袁昆他们,我还得找个地方修炼去。” 鸿俊看着禹州,禹州避开了他的双眼,李景珑感觉到,禹州在这一夜里终于想通了。 “恭喜。”李景珑笑道。 鸿俊说:“也许我这辈子直到过完,也看不到你变成龙的模样了。” 鸿俊这么一说,禹州便险些哭出来,鸿俊却笑着安慰道:“但你已经载过我翱翔天地,也算兑现了诺言啦。” 那一刻,禹州开始急促地喘气,李景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一颗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怕禹州忍不住要朝鸿俊说什么收拾不住场面的话来。 “赵子龙?”鸿俊察觉到他的异常。 禹州最后还是渐渐地冷静下来。 “是啊。”禹州勉强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 李景珑总算松了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并非是他不相信鸿俊,而是从认识这条鱼开始,李景珑便总是提心吊胆的,怕它哪天真的变成龙,将鸿俊给拐跑了。更怕鸿俊哪天想不开,跟着一条鲤鱼,隐居山野,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事实上从见鸿俊第一面开始,这强烈的不安全感几乎就没停过。既要防着重明虽是名义上的养父,把鸿俊养这么大,捷足先登了,后来觉得青雄也有点危险,但渐渐地将他排除出去。 再后来又来了个阿史那琼,尽是吊儿郎当的,幸亏鸿俊一直不喜欢。而最棘手的还是这鲤鱼,认识鸿俊比他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鸿俊懵懵懂懂,只将它当作亲人,万一鲤鱼妖变个帅小伙儿,窗户纸一捅破,将是极为强力的竞争对手。 于是禹州带着鸿俊一跑,当真是李景珑这一生中至为惊心动魄、生死存亡的时刻,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追到。 这下鲤鱼妖总算知难而退,李景珑的感觉简直比打了一场大仗还要累。 万妖神殿 夜里,禹州依旧坐着,靠在洞壁旁睡熟了。李景珑搂着鸿俊,睡在山洞最里头,鸿俊以手指隔着单衣,轻轻地戳着李景珑的乳|头。 “别玩了。”李景珑呼吸急促起来,在他耳畔说,“硬得要炸了。” 鸿俊抬眼看他,说:“这里头有一盏灯。” 李景珑抓住鸿俊的手,禹州在旁,他无论如何不能和鸿俊现在办事,否则当真欺鱼太甚,禹州一定会暴走的。 “它只为你点亮。”李景珑轻轻地说。 “它为了神州大地的所有人点亮。”鸿俊轻轻地说,“在黑暗里为他们指引方向……” 李景珑低头看着怀中鸿俊,鸿俊却没有抬头,自言自语道:“但它不为妖族而点亮。心灯源自于人,也只照耀在人的身上,普度的,哪里算得上是‘众生’?” 李景珑:“……” 鸿俊闭上眼,睡了,那句话却如同一道霹雳般划过李景珑的思想,将坚若磐石的山峦摧得粉碎,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无数个过去闪过脑海,最终回到这一方小小的山洞之中,鸿俊无意识之言,竟是犹如当头一棒,阵阵震动。 清晨雪停了,至德二年二月,阳光照耀风雪圣山,形成日照金山的奇景,李景珑连着寻找过四件法器,早已轻车熟路,攀上圣山时先找山腹入口。这座山每年只化冻两月,山上有一道瀑布,鸿俊突然想起了莫日根故乡的孤峰。 “瀑布后面看看?”鸿俊说。 “你对这里有印象么?”李景珑朝禹州问。 “好像有一点……”禹州答道。 距离成功近在咫尺,李景珑不禁紧张起来。 “……又好像没有。”禹州说,“老二,你说这种地方,会有鲤鱼吗?” 李景珑被蓦然点醒,倏地就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若尔盖位于高原,按理说哪怕盛夏,水温也极低,生活在此地的水族大多是高山冷水鱼种,不应该有鲤鱼才对。 “先进去看看罢。”李景珑硬着头皮说,说毕他攀上冰壁,进入了瀑布。瀑布后面乃是一片广阔的空间。 他取出智慧剑,朝向空间深处,这一次智慧剑没有发光。 “我们也许来错地方了。”李景珑说,“若非来错了地方,就是带错了人……我这运气简直了……” 鸿俊躬身,沿着斜坡小心地摸索前行。禹州说:“你可以飞啊。” 对哦,鸿俊总是忘记自己会飞的事实,当即横抱起李景珑,与禹州飞了进去,这次他们的速度非常小心,以防再碰上什么大妖怪。 “等等。”李景珑在黑暗里突然说,“朝你的左手方向过去看看,哎!鸿俊!别松手!我会掉下去!” 鸿俊正要伸左手判断,听到李景珑声音时,当即笑了起来。 禹州说:“这儿?” 与其说这是圣山中的洞穴,更不如说是个深渊,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面唯有山壁,李景珑吩咐道:“再靠近点。” 李景珑眼力、听力俱是超群,鸿俊努力地辨认了很久,才在洞壁上发现了一缕隐隐约约的光。 李景珑抬手,心灯照亮那一小块洞壁,鸿俊惊呼一声,只见上面刻着奇异的符文。 这是一个封印,封印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里面也许有什么妖怪。”李景珑低声道,“千万当心。” 上一次他们碰上了巴蛇,幸而有外援,这次没法再等人来救,必须非常小心。 禹州将冰清理干净,现出封印纹路,诧异道:“这是什么?” 封印乃是九个符号,中央有一竖着的条形方孔,李景珑沉声道:“这是……九字真言。” “不对啊。”鸿俊第一次碰上这种封印,喃喃道,“以前不是都只有地脉法阵和法器么?” 李景珑被鸿俊抱着,抽出智慧剑,注视那九字真言,将剑缓慢插入中央的条形方孔中。 鸿俊:“!!!” 智慧剑完全吻合,并深没入柄,余下剑格部分! 紧接着,九字真言逐一亮起,飞速轮流一闪,封印消失,大门开启,现出门后的深长隧道。 “打开了!”鸿俊十分震惊,与李景珑、禹州进入隧道内。 隧道显然已有多年未曾修缮,最深处焕发出金光,方才在黑暗里所见的光芒,正是金光透过封印的锁孔所投出。金光一阵一阵,如有频率般在黑暗里搏动,随之而来的,则是智慧剑上的光芒,随同这搏动不断起伏闪烁。 李景珑握紧了鸿俊一手,加快步伐,离开通道后,禹州突然间“哇”了一声。 鸿俊与李景珑也震惊了! 进入之前,他们曾一度猜想过封存最后一件法器的区域,根据曾经的五件法器,此处应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大地脉轮法阵,中央插着一支金刚箭。然而面前的景象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没有地脉法阵,这是一个宏大的神殿! 神殿四面八方的石壁上,被开辟出如同千佛窟般的巨龛,从高到低,足有上万座龛位,龛内尽是栩栩如生的妖怪塑像! 神殿中央,乃是两尊神像,一尊俯览神殿前空地,是六臂等身不动明王,明王六手中五手空,唯一有武器的一手,持金刚箭。 不动明王对面,则是起手灯诀的定光燃灯像! 禹州张着嘴,喃喃道:“天呐……” 三人走进神殿的刹那,四面八方所有妖龛内,烛火同时亮起,将这神殿照耀得如同一个小小宇宙一般。 天圆地方,不动明王威震天地,燃灯之光朗照四野,万妖如欲脱困,却无法挣脱这降妖伏魔的不动明王威严与燃灯的力量! 而在不动明王与燃灯身前,尚有一小小祭坛。祭坛上有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鸟儿,正是孔雀大明王。 “景珑,你看。”鸿俊道。 李景珑顺着鸿俊示意望去,只见万妖龛外,灯光明灭,透过灯台投出,在神殿内构成纵横交错的虚影,仿佛现出无数佛影。 穹顶又有褪色的壁画,乃是众仙飞翔。 而祭坛周遭的地面,分作六块巨大地砖,地砖上绘有六道。再在不动明王与燃灯更外围,乃是一圈圈扩散的圈环,上绘鬼魂形态。 “三界、六道、诸天仙、神、佛、万妖。”李景珑认真道。 祭坛周遭,犹如天地棋盘,立有一龙一凤,而在祭坛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地脉喷泉,喷泉内翻涌着地脉能量,台座上,则有着五个符号,那符号恰恰好与不动明王的五件法器所在之处相吻合。 “万妖殿。”鸿俊喃喃道。 “还有这地方?”李景珑诧异道。 鸿俊说:“重明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但就连他也从来没来过,仅仅是听说。” 这座神殿建成时间甚至在人族文明开始以前,那时未有商周封神,黄帝逐鹿之战亦不曾开启,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光中,它甚至与天地一般古老。 “没有封印妖怪。”李景珑说,“这儿应当是供奉不动明王与燃灯的神殿。” 三人都松了口气,李景珑端详地脉喷泉前的符号,自言自语道: “镇龙塔下镇着蛟,室韦孤峰镇着梦貘,天罗山里镇着巴蛇,龙门山下封住了酒色财气,鄱阳湖古水道内不知镇着什么。” “古水道中,封印着我。”一个声音冷冷道。 三人瞬间一惊,蓦然转头。 袁昆黑袍飞扬,孤身一人,沿着通道缓缓走来。 “等很久了。”袁昆抬起头,似乎在用蒙着黑布的双目,打量这座宏伟而古老的神殿。 “鲲神?”鸿俊惊讶道,“你为什么……” 李景珑心念电转,稍稍走来,挡在了鸿俊身前。此刻袁昆身上散发出极强的气势,一时竟令禹州心生恐惧,缓缓退后。 “万妖殿原来是这样的。”袁昆喃喃道。 鸿俊与李景珑、禹州警惕注视袁昆,此时鸿俊已隐约感觉到鲲神的危险——青雄派人传信,刺杀自己,袁昆不可能不知道。事实上从很久以前,青雄与袁昆便是挚友,如今看来,他俩很可能是一伙的! 鸿俊欲开口质问鲲神,李景珑却一个眼色,制止了他。 “万妖殿为何存在?”李景珑装作漫不经心,没有提及丝毫有关妖族之事,语气间反而将袁昆当作自己人般稀松平常,他站在祭坛前,转身望向不动明王与燃灯两尊塑像。 袁昆答道:“这个故事若追溯起来,已经相当古老了,上古之初,天魔降世,以三千梦魇、生死别离、无尽之欲腐蚀人间,带领妖族,欲占领神州。” 鸿俊安静地注视袁昆,神殿内落针可闻,却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袁昆走过地脉喷泉,苍白的脸上,肌肤显得病态而孱弱,他纤细白皙的手指划过喷泉旁的台座,抚过符文,走向燃灯像,抬起了头。 “后来,不动明王与燃灯协力,毁灭魔种,并封印了昔年追随于天魔身侧的我们。”袁昆悠然说,“不动明王释出六器中的五器,将我等封印于神州大地五处。” “与你相较。”李景珑潇洒一笑道,“酒色财气也好,梦貘也罢,这修为都差得实在太远了。” “那是自然,昔时在天魔身边,我所担任的亦是谋士的角色。”袁昆侧头,似乎从黑布下朝李景珑投来一瞥。末了走向不动明王,三人都随之紧张起来,袁昆却淡淡道,“不必紧张,现在不会朝你们动手。” “为什么?”鸿俊突然问。 袁昆立于祭坛前,一手按在祭坛前,像是陷入了沉思。 “我以为你是站在曜金宫这一边的。”鸿俊又问。 李景珑本欲再阻止,然而转念一想,索性让鸿俊开口发问。 “因为我交给了你心灯?”袁昆出神地说,“小鸿俊,我想,这是因为从最初我便在为你们指引方向。” 鸿俊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神殿里显得十分清晰,而袁昆则如同一个苍白的鬼魅,他稍稍侧过头,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确实为你改变了命运。”袁昆道,“自截获心灯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不动明王六器不可能再被同一个人继承。” 李景珑:“……” 仿佛天心顿开,鸿俊刹那间明白了那一天,青雄将心灯交予他的真意! “你们……早就选好了景珑!”鸿俊震惊了,无数混沌不清的真相终于在此刻彻底揭开,李景珑击碎心灯的那一刻,神力选择了他,进入体内…… “不错。”袁昆缓缓道,“不动明王在十年前选择了李景珑,欲令他继承六器,获得六器后的他,将以金刚箭射入你的胸膛,毁去魔种。但多亏你们的共同努力,宿命已被更改。心灯受到误导,进入他的三魂七魄后,李景珑更在我的引导下回到过去,修改了因果,新的因果轮回一旦形成整个闭环,历史轨迹便将彻底敲定。” 李景珑自然而然道:“说到这儿,我还得多谢你,鲲神。” “不必谢我。”袁昆答道,“大家各取所需罢了。你自愿放弃六器,保住爱人的性命,我们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李景珑喃喃道:“不过,你以为令我失去了不动明王继承者的力量,便奈何不得天魔了么?” “不不。”袁昆反而笑了起来,答道,“我从来没有过这个打算。毕竟对于我们来说,无论是獬狱、还是安禄山、抑或鸿俊自己,我们都不希望看见天魔再临,毕竟天魔一旦出现,后果都将是非常难以收拾的。”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完全一致。我希望妖族从今往后,能重新入主神州,可不希望他们像从前一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鸿俊颤声道:“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开战。”袁昆说,“带领妖族,成为神州大地的主人。鸿俊,我代表妖族,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你是孔宣的儿子,理应站在我们这一边。”袁昆喃喃道,“青雄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命运从李景珑放弃六器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未来已被全盘改写,鸿俊,走罢。” 鸿俊转头,怔怔望向李景珑,再看向袁昆。 “你既已看过未来。”鸿俊眉头微蹙,问道,“我如何选择都不影响这结果,为什么你又到这里来问我?” 李景珑瞬间心中喝了一声彩,鸿俊歪打正着,犹如戳破了一层障碍,直指核心本质。袁昆却嘴角上扬,说:“你要明白,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回答!”鸿俊抖开斩仙陌刀,“你理应知道我会拒绝你!” “不错。”袁昆冷冷吐出两字,“你不妨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慢着。”李景珑突然伸出一手,按下鸿俊手中陌刀,注视袁昆,说,“容我多嘴一句,鲲神,我对你预知未来的能力相当好奇,难不成你也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怒海滔天 李景珑早在更久以前便设想过与袁昆杠上的情形——早在裘永思第一次无意中提醒了他,直到鸿俊遭到袭击的那一天,一旦确定出手之人是青雄,结合袁昆与金翅大鹏鸟的关系,背后的主使者必然是这名号称“洞察天机”的妖王无疑。 与一个时刻知道未来将发生什么事的对手发起武斗,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起而攻之,这感觉都相当地棘手,而且还有自成悖论的假设:敌人既然知道这场对战的胜负,若是注定必输,就没必要再打了;若是注定必胜,则是自己这一方已可放弃抵抗,毕竟不会有人来打明知必输的仗。 袁昆尾随他们踪迹,来到神殿中,那么想必只要他动手,自己三人无论做什么都只有必败的结局,换句话说,现在就可以认输了。 “你会认输。”袁昆朝李景珑冷漠地答道。 鸿俊蓦然望向李景珑,眉目间充满疑惑。 李景珑要的正是这个回答,又扬眉道:“接下来呢?” “认输之后,你会让这厮去取金刚箭,再与鸿俊联手偷袭我。”袁昆朝禹州一指又道。 李景珑现出狡猾而不怀好意的笑容:“若我既不认输,又不动手偷袭你呢?你不就料错了?” 袁昆突然沉默不答,李景珑观察袁昆脸色,喃喃道:“我想,我明白了。” 袁昆被李景珑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未曾细想,暴露出了“洞察天机”的某种真相,李景珑当即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判断出了,袁昆所察知的未来,并非所有细节一成不变的未来,而是充满混沌的、未来的大方向! 换句话说,袁昆也许能预见这场短兵相接的胜败,却无法预见到这一切的过程如何发生。 “你无法看见真正的未来。”李景珑喃喃道,“只能看见未来的‘可能性’,我猜得对不对?鲲神?至少现在,你就料错了。”说着,他抽出智慧剑,指向袁昆。 袁昆冷冷道:“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至少,我能看见你的死亡,李景珑,你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么?” 鸿俊蓦然一惊,李景珑嘴角上扬,说:“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 “两军交战,主帅总是死于……话太多。”袁昆低声道,紧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李景珑与鸿俊几乎是时刻盯紧了鲲神的动作,只待他一出手就要马上应对,就在那顷刻之间,两人同时动手! 袁昆后退的刹那,飞身翻上半空,继而全身化作水银般的形态,飞速变幻,不住扩大,形成一尾腾空而起的巨鱼。 李景珑吼道:“赵子龙取金刚箭!鸿俊用五色神光困住它!”继而与鸿俊冲上,要趁着巨鲲变幻结束前一招将它击退。 鸿俊抖开五色神光,手持陌刀,与李景珑同时冲上前,李景珑御起心灯一推,催到最强,心灯如神殿中焕发的烈日,而就在这一刻,两人背后的燃灯像竟是有了感应,焕发出强光。 神殿中四面八方的佛光同时开始共鸣,李景珑的心灯光芒刹那攀升,化作有形烈火,在这狭小空间中四处缭绕。巨鲲变形过程中遭到那白色光火灼烧,嘶吼着朝后退去。鸿俊双手一撒,五色神光铺天盖地展开,刹那困住了鲲神,形成光笼。 袁昆化形正到一半,正如渡河未济,正在中游,只需短短数息便要完成,恰好被李景珑觑准了这一刹那,无数白色光火如同从李景珑手中焕发而出的炽热长鞭,又像蜿蜒游动的长蛇,一瞬间千万条飞射,缠住了未凝聚形态的鲲神全身。鸿俊五色神光则展开后化为壁障,死死困住了它! 鲲神不得不后退,巨响声中撞在了通道入口处,洞壁阵阵震动,顶上落石轰隆隆坠下。 禹州趁机转身,冲向不动明王像,伸手就去抓不动明王手上的金刚箭!而就在他抓住金刚箭的瞬间,不动明王全身爆发出强烈的金光,卷向禹州!禹州全身被那金火烧灼,顿时发出痛苦大喊。 鸿俊、裘永思、莫日根,在取下法器时都碰到过这股金火,禹州完全无法撤手只得咬牙苦撑,李景珑喝道:“坚持住!” 李景珑手中心灯光芒不住灼烧巨鲲,袁昆变化的过程被打断,几次要挣脱控制,又被心灯如跗骨之蛆般追上,疯狂攻击,顿时发出一声声狂吼,惊天动地!在石壁上撞来撞去,却无论如何无法挣脱五色神光与心灯的控制。 “还没好么?!”李景珑怒喝道。 禹州抓住金刚箭,竭尽全身力量都无法将它取下来,鲲神则狠狠撞上神殿内洞壁,妖像接二连三垮塌,发出巨响!鲲神如同被困在渔网中的一条脱水的、垂死挣扎的鱼,正在竭尽全力地挣脱束缚。 李景珑咬牙绽放出心灯,全身变得滚烫,他正瞅准了鲲神轻敌大意的机会,预备在此地将它重创,并留在此地。唯一可能产生的变数,只恐怕鸿俊会于心不忍,事到临头放过鲲神。没想到鸿俊动起手来竟是比李景珑更狠,以五色神光困住鲲神,直接就朝墙上、地上狠摔。 李景珑喝道:“别放开它!” 巨鲲从最初的胸有成竹,已生出了恐惧之心,本拟将他们一网打尽,现在竟是被困在这五色神光中动弹不得。事实上袁昆的长处正是窥见未来——正如在龙门山下地脉洞窟内,靠他的指点,李景珑才得以打败酒色财气。 而除掉这点后,作为大妖怪,袁昆既不像战死尸鬼王般有武术,又不像青雄般有利爪,变身至一半被困住后,竟是奈何不得李景珑与鸿俊!它渐渐地开始惊慌失措起来,挣扎的动作更为激烈。 “鸿俊!”鲲神咆哮道,“你想杀了我?!” 李景珑全神贯注地观察,心灯不断灼烧那团水银状的妖怪,每当鲲神欲拼尽全力一击时,李景珑便同样聚起全力,予以它沉重的一击!鲲神屡屡欲突围挣破五色神光,竟都被李景珑强压下去。 “鸿俊……”禹州虚弱道。 鸿俊蓦然一转头,只见禹州抓住金刚箭,全身在那金火中不断燃烧! 鸿俊忙大喊道:“景珑!” 李景珑百忙中一瞥,瞬间心念电转,脑海中已下了无数个判断——这不合理!裘永思与鸿俊拿到法器时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妖族的身份?可鸿俊也是妖!注定拥有这件法器的人是谁?陆许?阿史那琼?不……至少要先救禹州,李景珑陷入了极其艰难的抉择中,一面只要维持法术与五色神光就能彻底降服鲲神,但这样下去,禹州也势必会被金火焚烧而死! 怎么办! 念头逐一闪过犹如地久天长,却只用了短短一瞬间,最终,李景珑只得再朝自己说了一声: 算我倒霉。 “我去救他!你坚持住!”李景珑一声怒喝,刹那抽身而退。 心灯瞬间撤走,鸿俊忙加强五色神光,然而巨鲲最怕的恰恰好只有心灯,只因心灯的光火灼烧抑制住了它的变化之术,下一刻,心灯一撤,鲲神如水银般的身躯霎时暴涨。 “你完了——”袁昆恐怖之声怒吼道。 鸿俊咬牙竭尽全力,背后轰然现出凤凰形态,然而巨鲲压力一轻,变幻业已成型。张口嘶吼,口中若有滔滔北冥怒海旋转,将磅礴喷出。 李景珑飞身到得禹州身前,禹州已被不动明王金光贯穿全身,口中、眼中直射出火焰,痛苦不堪,李景珑手中现出心灯强光,朝禹州手背上一按,欲助他脱出。轰然巨响,白光犹如开天辟地,贯穿了他的意志。 他在那白光中,看见了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左一右,左侧之人身穿金铠,右侧之人身穿银铠。 “智慧剑……” “什么?!”李景珑喊道。 与此同时,巨鲲口中,怒海涌出,天崩。 鸿俊只觉所有的声音都业已远离,五色神光虽能抵住水流,却抵不住那北冥怒海中的万顷海涛,排山倒海的巨浪朝他涌来,霎时将五色神光推开,冰冷的海水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轰然灌满了整个山洞! 四周霎时静谧,鸿俊耳内、口鼻中毫无防备地被海水灌满,头脑中轰地一片空白,整个神殿变成了密封的水下深洞,说时迟那时快,巨鲲摧毁了大半个山洞,口中蓝光迸发,朝着鸿俊当头咬下! 鸿俊猝不及防,后仰时,身后禹州得困,化作游鱼“唰”一声冲来,衔着他肩膀竭力冲出。 洞穴内静谧无比,唯有气泡声,鸿俊游泳不太熟练,肺中全是海水,痛苦挣扎,禹州马上化人,从身后抱住鸿俊,拉起他的手,推他的脖颈,拖动他抬手划动。 李景珑沉在水中,全身焕发出金光,已不省人事。 若尔盖冰雪圣山,红日初升,万里皑皑雪原茫茫无际。 一声轻响,冰层崩毁,瀑布断裂,劲气斜斜飞出,如飞刀破纸,消失无痕。紧接着整座山峦从山腹中被朝外斩成两截,上半截山峰斜斜滑下,再一声巨响,引发了大范围的雪崩,海水轰涌而出! 一尾巨鲲冲天而起,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光弧。 “鸿俊!”禹州大喊道。 鸿俊躺在地上,已彻底昏迷,五色神光耗费了他近乎所有的力量,最后那一道刀气更是运起了他全身修为的巅峰。山体断裂,海水疯狂涌出,将他冲向山脚,巨鲲在空中转身,欲朝鸿俊扑下,禹州疯狂奔跑,冲向鸿俊。 巨鲲嘶吼中猛地扎下雪地,倏然间断裂的山峰侧面,一道金光飞来——射中巨鲲侧面! 巨鲲那一声怒吼直是惊天动地,左眼处霎时喷出蓝色血液,扭头时洒向远方。 李景珑弯弓搭箭,抬手召回空中一道飞旋的金光,将金刚箭搭上弓弦,拉弓,满弦,放箭! 第二箭出。 金刚箭离弦之际便化作铺天盖地的金光暴雨,飞上天际,朝着大地轰隆隆撒下,每一箭都如同拖着闪烁金光的流星,禹州马上朝雪地里一个飞扑,抱头躲避。 巨鲲腾空而起,在那密集的金刚箭化出的漫天箭雨疯狂轰击下强行升空,浑身爆发出血液,洒遍整个大地。李景珑又是一声怒喝,再抬手一招,金光箭阵如闪耀流星,拖着尾焰再度回到李景珑手中。 下一刻,李景珑原地一个旋身,背弓拉开了第三箭。 巨鲲扭转身躯,扑打翅膀腾空,反而将正面朝向李景珑,以一个诡异背翻的姿势升起,那一刻李景珑拉开弓弦的手不住颤抖,只因巨鲲锋锐利齿中,咬着昏迷的鸿俊。 就在这短短片刻,李景珑放不出箭,只恐怕巨鲲以鸿俊身躯去迎金刚箭的最后一击,不过犹豫一息,巨鲲便六翅同拍,翻身冲上云端,消失在云层上。 李景珑滑下山体,禹州从雪地中钻出,抬头看天。 “追!”李景珑喝道。 银色长鱼带着李景珑腾空而起,升上云层。 寒风凛冽,巨鲲已消失无踪,李景珑按下银鱼,喊道:“下去,沿着血迹找!一定要找到!” 禹州只得再下云层,只见山岭的白雪上,满是鲲神逃亡所洒下的血迹,李景珑沿着血迹追寻许久,然则过了几座黑石山,血迹在黑岩上已再不明显。李景珑道:“它逃不了多远!” 禹州却越飞越慢,李景珑正要催促,不料禹州一头栽在雪地上,浑身光芒一闪,化为人躯,肌肤被灼烧得龟裂流血,身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 “赵子龙?”李景珑忙将他搀扶起。 禹州在神殿内被金刚箭灼烧,一身法力耗尽,已无法再支持,李景珑望向天际,眉头深锁,无奈而焦灼地出了口长气,只得扛起人形的禹州,朝避风之处踉跄而去。 鸿俊感觉到自己正在天上飞行,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在很久很久以前,襁褓之中的颠簸,巨鸟展开的翅膀,东方日出滚来的阵阵阳光…… ……也是那么一个漫长暗夜后的破晓刹那,金翅大鹏鸟抓着布包,里头裹着昏迷不醒的他,飞往太行山之巅。 鸿俊微微睁开双目,一片血红色映入了他的眼帘。夕阳西沉,落向一片焦土的尽头,焦土中沉寂无声。 它曾带着他飞往日出的群山尽头,也带着他飞往平原的暮色与夜的黑暗。 一声闷响,鸿俊摔在地上,金翅大鹏鸟化作青雄身躯,从他身前走过,径直走向已崩毁的大殿中央,那安禄山曾经的王座。 “把他押下去,关起来。”青雄的声音说道。 鸿俊双眼视线模糊不清,感觉到两侧有人给他上了手铐脚镣,便将他沿着大殿拖了下去。 袁昆左眼现出血洞,血流不止,沿着他苍白的侧脸不住流淌下来,他踉跄走出一步,青雄只静静地看着他,未曾上来扶。 袁昆一身伤痕累累,血液已干涸。 “你想杀了他?”青雄难以置信道。 袁昆没有回答,青雄骤然一声怒吼道:“给我滚!” 金翅大鹏王的气焰瞬间席卷整个废殿,气流将袁昆直推出去,撞在柱上。 偶遇故人 袁昆一个踉跄,怒吼道:“青雄——!” 青雄阴沉着脸,袁昆突然渐渐安静了下来,背后,玉藻云缓步走进,鲲神与鹏王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撤,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王何时回来?”玉藻云直视青雄,镇定说道。 “快了罢。”青雄冷淡地说。 玉藻云视线斜向袁昆,悠闲道:“鲲神看来经历了一场恶战,和驱魔师杠上了?” 袁昆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大殿,玉藻云从他背后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 青雄沉声道:“玉藻云,你究竟想说什么?” “鬼王让我来问问你。”玉藻云柔声,扬眉道,“就这么把獬狱扔在地底,不必派人看着么?” “不归你管,狐狸。” 玉藻云端详青雄良久,而后又叹道:“好罢,好歹兄妹一场,我还寻思着死前是不是与他聊聊。” “这要问驱魔师们。”青雄答道,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你的兽族手下呢?” “路上。”玉藻云淡淡道,“想必也快到了。”说毕正欲离开,青雄又道:“替我吩咐鬼王一声,这里的事,不必他操心。” 玉藻云娇哼一声,似在嘲讽,又似带着嗔意,青雄起身道:“我一直记得,会替你求情的。” 玉藻云淡淡道:“谢了。”旋即也离开了大殿,唯余青雄在那空空荡荡的殿内坐着,仿佛许多年前,重明孤零零坐在曜金宫中央的身影。 鸿俊被关进了洛阳的牢房内,手上、脚上都被铐了手铐脚镣,这脚镣他认得,曾是曜金宫中专铐飞鸟的铁链,上头刻有奇异纹路,当他一运劲,镣铐便闪烁着光芒。 但这已无必要,鸿俊发现他稍一提气,全身便气息受阻,胸口气劲只堵着上不去。凤凰真火尽数凝聚在丹田中,无法散向四肢百骸。这是一种专治禽族的毒|药,令他头晕目眩,竟难以凝神思考,他尝试着掰开手铐,全身却使不上劲。 “能逃掉么?”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鸿俊马上转头,窥见暗处一双闪烁的碧蓝色双目。 “玉藻云!”鸿俊忙爬向角落,两只狐狸从黑暗里出来,一只正是玉藻云,另一只白狐则避开了鸿俊的视线,“呦呦”地叫了几声,尝试着以爪子掰开他的手铐。 “它是我部下。”玉藻云说,“不打紧。” 鸿俊忙道:“你都知道?” 玉藻云抬头,望向鸿俊,再转头凑到那小白狐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声,小白狐便从牢里钻了出去。 “打不开。”鸿俊尝试了几乎所有的办法,都挣不脱那手铐,说,“我中毒了,青雄不知道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 “巴蛇毒牙。”玉藻云低声答道,“你们离开后,我看见他在搜集毒液,蛇类的毒素对你们禽族有着强烈的抑制作用,当初重明就是被黑蛟咬中,才长期身带毒性……” 鸿俊:“青雄他究竟为什么……” “嘘。”玉藻云转头,以毛茸茸的狐耳侧着倾听,似在判断动静,“我们长话短说,孔鸿俊,青雄与袁昆是一伙的,你知道罢?” 鸿俊当然知道,他将若尔盖圣山之事告诉了玉藻云,刚说到袁昆突然出现,玉藻云便打断了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了,实话告诉你,自打你们离来圣地后,我便时时注意着那俩家伙,早在将曜金宫搬过来时青雄那混账就感觉不对。你们一离开,青雄就让袁昆将你绑回来,不让你再与驱魔师们一伙了。” “他没想着杀我。”鸿俊喃喃道。 “我想没有。”玉藻云低声说,“但这也够呛了,你是妖王,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谋反!” “我本来也不想当……”鸿俊说,“为什么要这样?” 玉藻云突然屏住呼吸,浑身毛发仿佛都竖立起来,鸿俊感觉到了,与玉藻云静静对视,玉藻云身上所散发出的狐威顿时充满了整个牢房。 “你再说一次?”玉藻云冷冷道。 鸿俊知道它发怒了,原因正是他说的那句话。 “对不起。”鸿俊说,“我收回我的话……只是……” 玉藻云威严渐收,盯着鸿俊双目,鸿俊沉默片刻,避开它的目光,却感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它的笼罩之下。 “是青雄将我推上了这个位置。”鸿俊无奈道。 “是重明将妖王之位赋予你。”玉藻云的语气复又柔和下来,说,“这是你爹与你养父予你的期望。你以为妖王是他想当就当的?” 鸿俊转头,注视玉藻云双眼,玉藻云又说:“我们——我与战死尸鬼王认可你,但绝不认可金翅大鹏鸟。这点,今天必须朝你分说清楚。否则在圣地里,我们兽族不会朝你效忠。” 鸿俊心中登时五味杂陈,又说:“对不起。” 第一次的“对不起”是为他的失言而道歉,第二次,则是他真正明白到了玉藻云的期望。 “为什么?”鸿俊说。 “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力。”玉藻云低声说,“能让妖族更好地延续下去。” 说话时,那只小狐狸衔着一个木碗,行走颠簸,洒掉了大半碗水,只剩下个碗底,放在地上,以爪子从牢外轻轻地推进来。 鸿俊道:“说来惭愧,我从来没想过。” “喝罢。”玉藻云说。 鸿俊捧起碗,仰头喝下小狐狸带来的水,那水带着一股咸涩味,却让他舒服了不少,这时玉藻云又说:“你愿意以一己之身,忍耐魔种的折磨,为天底下的人、妖受苦,不过你这性子实在是太软弱了。” “我这是……没办法。”鸿俊抬手,擦了下嘴角,苦笑道,“魔种就在我身上,从前我注定必死,又能怎么办?话说……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那小狐狸始终仰头看着鸿俊,明亮的双目倒影出鸿俊的面容。 “废话少说。”玉藻云待鸿俊将那碗水喝完,低声道,“得想个办法,先帮你逃出去,那俩混账现在计划好了,要召集全天下的妖族,指你与人族驱魔师勾结,杀掉李景珑等人,再将你封在法门寺下……” 鸿俊心中一凛,他知道李景珑一定会来救他,天魔据说还在洛阳,而青雄一定布下了陷阱,他忙道:“青雄也就算了,鲲神能预知未来,非常危险!你来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的!” “恰恰相反。”玉藻云说,“袁昆自视甚高,我试过他好几次,他对未来的预知不是完全准确,且想啥就知道啥的……” 鸿俊:“!!!” 玉藻云始终十分警惕,与那小狐狸都在不停地往外头看,只听它低声解释道:“袁昆能看见未来不错,但他预知的力量,仍然会遭到干扰。大妖怪的妖力、不动明王的神力、燃灯的力量……全搅和在一起,都在不停地干扰他的判断。” “还有,他得动用法力,对一些细节情况产生洞悉,譬如说如果他所想的是明天,那么他就会全神贯注去预测明天的事。而今天,这个时间里,他也许不会注意到,咱们可以在这个缝隙里,趁机设法将你救出来。” 鸿俊道:“只要解开链条,我就能出去。” 玉藻云说:“这是你们曜金宫的法宝,我解不开,必须等青雄来,注意了,鸿俊,青雄才是最危险的。” 鸿俊眉头一蹙,望向玉藻云。 “鲲神预知未来,鹏王洞察人心。”玉藻云极低声道,“青雄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读心,只要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动念就将知道你想什么,一切思考都瞒不过他……待他来找你时……” 突然间,玉藻云与那小白狐同时转身,藏进了黑暗,鸿俊感觉到危险,马上转头。 脚步声传来,鸿俊果断躺下,两只狐狸在黑暗里闭上双眼。 牢房门被开启,一个身影推门入内,蹲在地上,以尖锐的手爪捏住了鸿俊的咽喉。鸿俊瞬间无法呼吸,连人带镣铐被拖了起来。他睁大双眼,想喊却喊不出声,看见了一张干涸近乎漆黑的脸——旱魃! 它回来了!这也意味着它挣脱了捆妖绳!鸿俊瞬间心脏剧烈跳动,想到在咸海圣山中的伙伴们,不知他们是否还安全,还是已经被青雄…… 此时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畔。 “他们还活着,我偷听见了,别担心,镇定。” 那声音甚熟悉,鸿俊想起那小狐狸模样,再听到这少年声线,刹那一凛。那是杜韩青!科举案中被自己救出来,并让李景珑放走的小狐狸!过了这么多年,竟然又碰上了它! 鸿俊心中百感交集,那声音微弱了少许:“王,您喝下的水里有我的眼泪,我能短暂让您听见我的声音,但在青雄面前,千万不要想到我……” 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微弱,旱魃的妖力太强,拖着鸿俊穿过牢房走廊,杜韩青的声音如同游丝般彻底断开。 渝州城,驱魔司临时驻点。李景珑策马狂奔,数日未曾合眼,进得厅堂内便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莫日根忙上前扶住李景珑。 “鸿俊被……”李景珑正说话时,骤然瞥见案几上放着的捆妖绳。陆许、裘永思与阿泰早已回来。 “爹——!”陈奉从走廊一侧跑来,抱住李景珑的腿,说,“我娘呢?” 李景珑长叹一声,跪坐在地,裘永思提壶为他倒了杯水,禹州这时才拴住了马,从外头进来,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必多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渝州的春天十分阴冷,星星点点的小雨在巴山蜀地四处横飞,卷来卷去。李景珑裹着厚厚的裘袄,连喝三杯水,而后道:“得准备动身,往洛阳走一趟。咱们能赢的,大伙儿相信我,我也相信大伙儿。” “青雄?”裘永思只问了这两个字。 “鲲。”李景珑答道,且闭上了双眼,朝旁一倒。 “长史!” “爹——!” 众人忙上前去,裘永思摆手示意不妨,摸过李景珑额头,说:“病了,染了风寒,抓副药煎了喝下去,一夜就好。” “我去收拾,准备启程。”莫日根说。 特兰朵起身去抓药,众人便纷纷动身。 洛阳城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距离他们上一次离开,已过了足足一年。明堂遗址成了个露天的大殿,覆满了白雪,坍倒的柱子、破碎的龙椅、翻侧的案几,无数旧物上都盖着一层雪粉。这座死城静谧无比,唯独鸿俊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 殿中央所坐的青雄依旧是那身装束,他赤|裸着古铜色的胸膛,下身仅着一条长裤,袒露出肩背暗棕色的纹身。 旱魃将鸿俊带到青雄面前,一语不发便转身离开。 “我让你当妖王,不是教你与人族相亲相爱,宛如一家。”青雄在这寂静里开了口。 “所以你为了这个,想杀了我?”鸿俊喃喃道。 “真想杀你,就不会把你带回来。”青雄答道。 小雪纷纷扬扬地下着,飘飞时唯独让开了青雄身前,鸿俊眉毛上、头发上都是雪粉,他抬眼静静注视青雄,胸中有许多话翻涌着。 “你一直都会读心吗?”鸿俊说。 “是的。”青雄冷淡地答道。 鸿俊只觉得这时的青雄,与从前教他读书、写字,教会他狩猎,告诉他红尘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那么,我无论回答什么,都没多大意思。”鸿俊答道,“你想知道的,自取就是了。” “你的心是清澈的。”青雄说,“你想什么,便说什么,这很好,不过,读心读多了,难免也知道了一些龌龊的念头,包括你那龌龊的爱人。” 鸿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打量青雄。 “他不龌龊。”鸿俊道。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青雄说,“就在圣地落成那天,李景珑,蜀侯,正在想一个用法术将天罗山封起来,化作巨大熔炉,用心灯火、明王火、抑或什么别的火,将我妖族全部烧死在里头的念头。” 鸿俊没有答话。 青雄沉吟片刻,悠然道:“可惜我无法将他的念头投进你脑子里,否则真该让你看看他畅想的那一幕……”配合着他细微的动作,青雄喃喃讲述道:“兽族、禽族、大家在金色的火海里挣扎,被烧成焦炭,当真精彩。” 叔侄反目 说着,青雄从王座上走下,走向鸿俊,充满同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还相信他么?”青雄道。 “你能读出他的心。”鸿俊认真道,“这不错,但我无法读出你的心,如何证实他当真这么想?” 青雄一怔,鸿俊却又道:“而且,‘想’这个行为,也是可以撒谎的。青雄,拥有洞察人心的力量,你这一生,一定过得很无趣罢。” 青雄瞬间被激怒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喝道:“愚蠢!” 鸿俊反而丝毫不惧,认真道:“回头罢,青雄,现在还不晚。” 这一刻他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青雄拥有窥伺内心的强大力量,这些年里,竟是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多多少少有些令他不寒而栗。然而在重明面前,甚至当年自己父亲孔宣,他是否也会窥探他们的内心? 联想到重明的态度,言辞中似乎对青雄并不…… “够了罢。”青雄冷冷道,“鸿俊,回想这些,对你有什么意义?” 鸿俊收起了这念头,这时候他反而觉得青雄有点可悲——别人骗他,他一直知道,却从不说破。别人内心待他是畏惧还是厌恶,他也总是一清二楚。 “该回头的人是你。”青雄沉声道,“知道我现在看着你,觉得你像什么么?” 鸿俊站直了身体,他拖着链条,戴着脚铐,一身破烂的武服。 鸿俊:“像什么?” “像一把铸废了的剑。”青雄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你爹交给我一块凡铁,我为他铸剑,重明燃起烈火,我们都期望,将你锻成一把利刃,用来插入我们敌人的胸膛。” “……可我却到了李景珑的手里。”鸿俊接口,喃喃道,“而掉头用来对付自己。” “是的。”青雄认真道,“让我非常意外,你太像你爹了,每次看着你,就像是我那兄弟还活着,音容笑貌,仿佛仍在眼前。你这身衣服,则令我充满了厌恶。” 说着他走下王座,来到鸿俊身前,以手指插入他残破的衣领,指间带来一股寒意,紧接着裂帛声响,青雄猛地将鸿俊外袍撕扯下来,再一耳光,打得鸿俊一阵天旋地转。 鸿俊原本便内力虚弱,挨了这么一耳光,顿时眼前发黑,险些跪下来,他勉强撑着,赤|裸上身,不住发抖。 “你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把剑。”鸿俊擦去嘴角血迹,抬眼望向青雄,缓缓道,“你需要一盏灯。” 青雄冷笑道:“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正是死在你要的光明里!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这个畜生——!” 青雄怒不可遏,几乎是朝鸿俊吼道:“你背叛了你的父亲!你将仇恨忘得一干二净——” “那不一样!”鸿俊毫不留情地以咆哮打断了青雄的斥责,同样朝他吼道,“我爹若还在,他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那一刻,鸿俊突然感觉到青雄的眼神变了,若说先前还是带着怒意,此刻则是透露出厌恶感的冷静,冷静得非同寻常。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鸿俊朝青雄扬眉道,“罢手,青雄。” “永远不会结束。”青雄回到王座上,冷冷道,“该说的话还是要朝你说,鸿俊,我的小侄儿,我再给你第三个选择,接受妖族的放逐,让出王位。” 鸿俊静静立于殿中,哪怕手脚被上着镣铐,这一刻,他的眉目间隐约现出一股威严,如同凛然不可冒犯的王者。 “想都别想。”鸿俊道,“这位置是重明传给我的,就凭你?你觉得自己能当妖王?” 青雄突然笑了起来,说:“你该不会觉得,一个空有头衔,没有追随者的妖王能号令得动谁罢?” 鸿俊认真道:“这与谁相信我、谁背叛我、谁追随我、谁离开我,全无关系。哪怕你将我关上千年万年,你也永远不会是王。” 青雄突然道:“谁教你的?李景珑?” 鸿俊原本身穿驱魔司官服,被青雄悍然扯破后,如今打着赤膊,一身白皙瘦削肌肉,站在这满是覆雪的明堂废墟殿中,那身装束,竟是与袒露半身的青雄相似,隐隐如曜金宫王服,而这衣着残破的少年,更有股真王的气概。反而青雄踞坐王座,更像名伪王。 “那么我就只好当着大伙儿的面处决你了。”青雄轻松地说,“除了你,还有你那伙弟兄们,一个与驱魔师们勾结的妖王,我想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质疑我的决断。” “处决之前,你最好问问你的老朋友。”鸿俊冷冷道,“万一把自己搭上去了可不好。” “早就问过了。”青雄说,“你的伙伴们打算在处决当日来救你,正好踏入了我的陷阱……然后呢……”他悠然道:“他们自然是全部伏诛了,就这样,恰恰好佐证了我的话,驱魔司,是妖族最终灭亡的原因。” 说着,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鸿俊,平静地说:“孔宣死于人族之手,尚不是促成我最终想杀他们的理由。而是因为李景珑这厮,开了一个谁也不想看见的头……鸿俊,我想你不会知道,在我们死后的未来里驱魔司会做出什么事,我想你也不会有兴趣,你就是那种呐,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也不会管的人!” “驱魔司会做什么?”鸿俊微微皱眉。 “你相信你所相信的。”青雄以他熟悉的语气结束了这场谈话,“我也相信我所相信的,各走各的路,仅此而已……来人,带他下去。” 鸿俊被带走了,而明堂废墟的断梁上,一只小白狐伏身,静静地窥探着这一切。 天明时分,战马备齐,一字排开,特兰朵带着陈奉前来送行,李景珑刚睡醒,骑在马上出神。阿泰与特兰朵低声告别,阿泰摸了摸特兰朵的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陈奉来到战马一侧,顺着李景珑踩在马镫的战靴,抬头望去。 “爹。”陈奉说。 “你总是不听话,爹不疼你了。”李景珑随口道,朝马下望了一眼。 陈奉泪水在眼里打滚,李景珑又说:“你若再擅自离开,你娘也不要你了。” “我不走了!”陈奉忙道。 “我答应你。”李景珑说,“会把你娘带回来。” 陈奉忙不迭点头,又问:“啥时候?” “很快。”李景珑说,“蝉一开始叫,我们就回来了。” 陈奉:“说好的。” 李景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陈奉便退后些许,莫日根、裘永思、陆许翻身上马,阿泰最终道别了特兰朵,上了马去,战马驰出渝州,在黎明中前往关中大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李景珑自打与众人会合后,便显得心事重重,不再说话。他们走陆路绕过长江三峡,取道先往汉中,再入长安补给,经太行八径,进入洛阳。 晚春时节,蒙蒙小雨下万物复生,李景珑这一路上出乎意料地没有催促,白天赶路,夜里在驿站留宿。中原大地经历了安史之乱后,沿途尽是被烧得焦黑的村庄废墟,十里之后又十里,大片大片的荒地入春后无人耕种,尸体早已腐朽,乌鸦时而掠过。 入夜,驱魔司抵达村落,在一处废墟里点起篝火过夜,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伸手不见五指。 “走多远了?”陆许道。 火石声轻响,莫日根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陈仓。” “现在得叫宝鸡了。”裘永思的声音说。 他们在黑暗里交谈,却看不见对方,莫日根只一下一下地打着火。 “给我。”李景珑的声音响起。 莫日根摸索着将火石放在李景珑的手指间,李景珑接过,莫日根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个微小的动作让李景珑一顿。 火石声再响,李景珑道:“怎么叫这个名字?” 禹州答道:“因为那两只鸡救了你们的皇帝。” 李景珑打了两下,火就亮了,照亮了他英俊而执着的脸庞,陆许认为莫日根简直是废物点心,连个火也打不着,莫日根则辩解火石潮湿,不是自己摩擦这么久,李景珑怎么可以点着? 两人争执片刻,李景珑最后说:“一道光出现前,总得艰苦地打上半天火,睡罢,保留体力,明天还得赶路。” 赶路对驱魔师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莫日根甚至少有活动身体的机会,都情知李景珑这么说,不过是自己不想说话而已,众人便默默地各自找地方躺下。 篝火很小,远处仿佛有什么在哀嚎,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距离那场天翻地覆的伊始,已过了足有一年。战乱为这片大地带来了几乎无法弥补的创伤,沿途一片荒凉。 但它们就像春天的田野,一切总会再长出来的,区别只在于长出来的是麦子还是杂草罢了。 “哎。”陆许侧着身,却没有睡着。 “嗯?”莫日根从身后抱着陆许,问道。 “袁昆能预知未来,对不?”陆许出神地说。 众驱魔师都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睡着,李景珑则睁着双眼出神。 禹州插话道:“鲲神很强,他知道几乎所有的事。” 裘永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陆。” 陆许仍然忍不住要问:“那么我们的生死,不就早已注定了?就连这次去救鸿俊,他也早就知道了。” “线索。”李景珑沉声道。 驱魔师们便静了,一致聆听他的看法,但李景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没有继续下去。 许久后,禹州道:“什么线索?” 裘永思道:“不要问,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禹州:“???” 陆许马上明白了,答道:“一旦说出口,就会被他知道?” “说了也无妨。”李景珑道,“不过是我的一个揣测。” 事实上自从他回到渝州后,便始终没有开口与部下们沟通这次行动的任何细节,只是让他们随自己一同出发,前往洛阳。以驱魔司众人对他的了解,通常行动前李景珑都会有一整套详细的方案,并朝他们讲解。不讲解的原因自然是与鲲神有关。 “若说了反而坏事,就不必说。”裘永思道。 李景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仿佛在考虑,袁昆预知未来的能力如同一个鬼魅,眼下他不在这里,他的探知能力却几乎无所不在,遍布每一个角落。 “你们觉得……”阿泰也十分疑惑,眉头深锁道,“鲲神早在几年前,就能预见到今天咱们在这里的谈话么?” 李景珑喃喃道:“使用这种能力,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否则他不会等到现在才发难。” 裘永思“嗯”了声,众人复又陷入沉默。 禹州又说:“他还能让人在梦里回到过去……” “对。”李景珑淡淡道,“更能以这能力去改变因果,各位觉得,咱们这次的行动,是不是毫无胜算?” 众人都没有说话,李景珑却微微笑了起来,说:“我却觉得不然,占据了上风的一方,现在其实是咱们。” 余人不禁动容,陆许皱眉道:“什么意思?” 李景珑沉声道:“鲲神不辞千辛万苦,找到流落人间的心灯,其后青雄让鸿俊离开太行山,种种经过,将心灯交给我。再在长安沦陷当日,以庄周梦蝶之术,让我回往过去,改变因果……” “为的就是现在。”裘永思说,“以及他之后的目的。” “嗯。”李景珑寻思道,“但就在庄周梦蝶之术结束后,我知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鸿俊本来注定会成魔,但在这错综复杂、鲲神亲自干预后的因果影响下,我改变了天宝十五年七月十三日的历史。” “对。”莫日根答道。 “所以之后的历史也将产生一系列的变动。”李景珑喃喃道。 裘永思刹那明白了,说:“鲲神在安史之乱前所预见的未来,是鸿俊成魔的未来,但这个未来被他改变了,并衍生出不一样的道路,所以他在几年前,根本不会知道咱们现在在做什么!” 陆许说:“但就在长安之乱后,他可以重新再看一次,因为已经确定了。” “不错。”李景珑坐起,侧靠在篝火前的一块石头上,注视篝火,说,“一个微小的改变,譬如说鸿俊没有成魔,也没有被净化,势必将引发一连串变动,他第一件要确认的事,就是某个他非常执着、注意的点是否不一样了。你们觉得那个点是什么?” 众人各自纷纷坐起,围着篝火,裘永思皱眉思考,摇头。 “事实上我一直不清楚鲲神想做什么。”裘永思认真道,“妖族与人族相安无事,千年太平,不是很好么?” 阿泰低声道:“两族之事,不是能以愿望来寄托的。” 禹州道:“他不像有多大野心,哪怕是现在,也只是让青雄当王,自己又不当。” 李景珑喃喃道:“那么,我想,也许这个诱因,在于咱们。这次我从怛逻斯之行里也受到了些许启发,创造历史,促使鲲神发动第二次战争的,也许正是咱们自己。” “什么?”陆许有点糊涂了。 莫日根想了想,突然道:“你在李亨面前说的那番话?” 李景珑眼中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说:“还有关于未来的决定。” 偷天换日 李景珑这些日子里始终在思考袁昆行为的动机,阿泰所在的祆教与伊|斯|兰世界的战争突然就启发了他,那天他面见李亨,更与众部下谈及,将建立起一个千秋万载的驱魔司,成为人间政权的影子,永远藏身于中原大地民间。也许这就是历史诞生之初。 “现在,驱魔司不对妖族构成任何威胁。”李景珑朝众人说,“那么一百年、两百年、八百年甚至一千年后呢?” 裘永思表情凝重,沉声道:“你也许找到答案了。” 李景珑说:“我想鲲神意图改变未来,最初并非为了救鸿俊,更不是为了成全我们,他的目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 “消灭驱魔司!”莫日根瞬间懂了。 “他要行动,有的是机会,为什么这么大费周折?”陆许皱眉道。 “太早消灭咱们。”裘永思反问道,“谁来对付天魔?獬狱连他们自己也战胜不了,终究还得靠咱们。” 李景珑点了点头,众人隐约感觉到,这也许是唯一的真相。 “所以。”李景珑手指打了个响指,说,“线索就在这里,鲲神改变未来之举,乃是明知不可为仍为之,要逆转未来,就需要非常复杂而慎密的设计。从鸿俊身上着手,是最快的,因为其中协力之人太多,他只需要进行推动,这一切自然有人来完成,譬如说我。” “那么容我们来猜猜。”李景珑说,“在长安之战后,他在意的更远的那个未来,妖族的命运,是否被改变了?” “我猜没有。”裘永思狡猾地笑道。 “我也觉得没有。”李景珑一扬眉道,“因为他若不朝咱们下手,结果就是顺理成章的,咱们找齐不动明王法器,再彻底净化掉已经残废的天魔……” “不错。”陆许喃喃道,“所以他现在才是最焦急的那个。” 李景珑点头道:“越是长远的未来,要改变起来就越困难,你可以强迫我明早早饭吃什么,吃或者不吃。却不能决定我三年后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因为涉及到这一结果的‘因’,比决定吃一顿饭更复杂。” 裘永思说:“假设驱魔司确实将千秋万载传承下去,从此妖族在世间了无声息,鲲神要做的,就是除掉咱们,或者说,他最想除掉的人,是长史。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势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李景珑点头道:“但袁昆所恐惧的那个未来,便注定了我们赢面很大。” 他凝视着篝火,仿佛从那篝火中能看见千秋万载后的驱魔司与妖族的命运。 “只要他不来。”玉藻云低声说,“人族就赢了。” 鸿俊在牢房里小声答道:“他一定会来的。” 玉藻云抬眼注视鸿俊:“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为什么他不来就赢了?”鸿俊皱眉问道。 “你太笨了。”玉藻云说,“和你解释不清楚,待会儿我就去通知鬼王,再派人与驱魔师们接头。” 鸿俊道:“你说鲲神会不会连咱们的计划也料到了?” 玉藻云摇头答道:“他带着一身伤回来,法力一定遭到减损,还要应对接下来的大战,如果此时必须去‘看’什么未来,他的注意力一定全集中在你相好的那边,驱魔师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 鸿俊似乎懂了什么,却更迷糊了,玉藻云又说:“把计划缩小范围,正是避免他太快起疑心。” “好罢。”鸿俊说,“我这脑子,简直是在拖累大家。” “挺好的。”玉藻云淡淡道,“我可不想侍候太有心计的顶头上司,太累了。” 说毕,玉藻云悄声离开,跃出牢内天窗,回到地面。天亮了,外头传来几声鸟鸣,阳光从天窗下照了进来,鸿俊扒在天窗前往外看,只能看见巴掌大的灰蒙蒙的天空。 “睡会儿罢。”杜韩青在牢笼外低声说。 鸿俊既累又渴,倚着潮湿的牢房墙壁打吨,杜韩青从牢门缝隙内钻进来,在鸿俊怀里蜷成一团,闭上了双眼。 不多时,轻微的铁链声响起,伴随着玉藻云的声音。 “就怕解不开,总不能连墙壁一起拆走呢,除非青雄,无人能解这镣铐……” 鸿俊蓦然睁开双眼,发现竟是战死尸鬼王!鬼王一改以往全身铠甲的装束,而是穿着身轻便易于行动的夜行服,蒙面巾下露出灰蓝色的上半张脸与双眼。 玉藻云拖着一道铁链进来,一爪子拍醒了鸿俊怀里的杜韩青,说:“干活了!” 杜韩青睁开双眼,看看玉藻云,又看鸿俊。鸿俊望向玉藻云怀中的铁链,说:“你想做什么?” 那链条与拴在他手上的一模一样,连符文位置也分毫不差,鬼王小心地抓住牢房手臂粗的铁栅,伸手用力,将它掰开一个弯,现出容人通过的缝隙,再钻了进来。 “试试。”玉藻云凝视鸿俊手上连在墙上的锁链,十分紧张,“有三根是寻常锁链,最麻烦的只有左脚上这根。” 鸿俊回头看那铁链所拴之处,鬼王伸手拉扯,玉藻云说:“速度快,鬼王!” 上一次旱魃摘下那铁链,是从墙中拔|出来的,墙上有一道稳固的锁,须得非常大的力气才能掰开,鬼王两手齐上,只见那闭合处慢慢被打开,锁链得以抽了出来! 鸿俊忙接住落地的铁链,说:“可我走了,青雄一定会发现的!” “没关系。”杜韩青低声说。紧接着它原地一转,躬身从地上站了起来,幻化作另一个鸿俊。 “鸿俊,把你衣服脱了给他。”玉藻云说。 鸿俊:“……” 鸿俊上衣已毁,唯一条长裤,还赤着脚,只得脱下来给杜韩青穿上,自己赤着身体。 半晌,杜韩青所幻化出的“鸿俊”将锁链扣好,鬼王把锁链重新拴上,鸿俊道:“我很快回来救你。” 另一个“鸿俊”笑道:“你去罢,不会有事的。” 鸿俊平时很少照镜子,顶多就正正衣冠,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与真实看见另一个自己时终究有所不同,见杜韩青所幻化出的这少年一笑,突然就感觉到了李景珑看他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 “快走!”玉藻云催促道,“韩青,你千万当心金翅大鹏鸟,别露了破绽。” 那“鸿俊”点头,鸿俊拖着脚镣出去,回头看了杜韩青一眼,两人互相告别,战死尸鬼王将牢栅掰回去,抖出一袭披风,包住鸿俊,鸿俊一身锁链解不开,鬼王便将他横抱起来。 鸿俊忙道:“我自己能走。” 玉藻云已往前面探路,鬼王没有回答,只顾抱着鸿俊往前走。 鬼王就这么横抱着鸿俊,飞速离开了牢房,鸿俊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赫然正是当初他们搭救洛阳百姓,充当安禄山食粮的活人待的地方,出得地道后乃是宽敞的地宫,再往地面去,鬼王在阴暗中如同魅影,“唰”一声便到了墙边。 只差一步就能逃出洛阳宫,其时竟有鸟类扑打翅膀之声飞过,鬼王马上单膝跪下,不敢妄动。鸿俊欲探头看,鬼王却腾出一手,按住他的头,让他别乱动。鸿俊被按着侧靠在他的胸膛前,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曾经李景珑也这么抱过他,但他的心跳是有力的。 而鬼王就像一尊雕塑,毫无动静,四周充满了一股死气。 不知过了多久,玉藻云从高处跳下来,低声说:“鸟儿被我们用吃的引走了,你有一炷香时间,必须在它们吃完前……” 鬼王不等玉藻云说完,纵身一跃,带着鸿俊翻出宫墙,沿着护城河快速撤离,鸿俊遥遥望了一眼,只见昏暗天空下,整个明堂废墟中黑压压的全是停驻的飞鸟,当真是插翅难飞,哪怕自己成功脱困,只要一回到地面,也会被青雄派出监视的鸟儿们发现。 他十分疲惫,倚在鬼王身前睡着了,感觉到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地翻过了不少地方,许久后终于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黑暗,继而亮起了灯光。 “陛下?”一个声音焦急道。 鸿俊睁开双眼,面前乃是头上缠着一层纱布的男人,把他骤然吓了一跳。 “朝云?”鸿俊说,“你没事吧?让我看看?” 朝云要避,鸿俊却拉住了他,不料被朝云拉了个趔趄,朝云这才意识到鸿俊法力尽失,十分虚弱,反倒将他扶住。 鸿俊解开他头上的绷带,发现朝云头部皮肉腐烂,却已变得十分像个人了,他几乎是裸着全身,身上全是药纱与白布,简直是伤痕累累。 “这是……”鸿俊说,“皮肤呢?” 朝云说:“不打紧,陛下你没事就行。” 鸿俊借着灯光观察,只见这是一个阴暗狭小的房屋,外头还飘着雪花,战死尸鬼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玉藻云已不知去了何处。 “我在蜕皮的时候,险些被金翅大鹏鸟吃了。”朝云说,“是赵子龙救了我,带我逃出长江,鬼王用法术保住我性命。” 鸿俊闭上眼,叹了口气,望向鬼王,鬼王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点头。 朝云又说:“这儿是洛阳驱魔司。” 洛阳驱魔司曾经在安禄山攻陷此地时被烧掉了大半,留有几间房完好,而后奇迹般地躲过了战火,朝云便在废墟里弄了点吃的。 鬼王朝鸿俊伸手,说:“看你枷锁。” 鸿俊坐在案上,鬼王就着灯光低头,端详他的锁链,末了十分无奈。 “拴鸟的链子,名唤千机链。”鬼王沉声道,“解不开。” 原本鸿俊四肢都拴着锁链,但其中三根乃是寻常铁链条,已换到了杜韩青身上,唯一一条最麻烦的,就是细细的、沉甸甸的千机链。 鬼王沉思良久,玉藻云回来了,带来了几条鱼,说:“洛阳久经战乱,没吃的了,洛水里给你们找了几条鱼,吃死人长的,凑合着罢。” 朝云忙答道:“够了。”于是架起火盆,给鸿俊烤鱼吃,鸿俊自打被抓回来后就没有吃过饭,饿得快前心贴后背,先是猛喝了一通水,有鱼刺也顾不得了,狼吞虎咽一顿后,才总算稍稍活了过来。 朝云、鬼王与玉藻云围坐鸿俊身畔,火盆燃得甚旺,房内充满了暖意,鸿俊换了身妖怪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死人衣袍,沉默地注视着火焰。 “接下来怎么办?”玉藻云说。 “等李景珑。”鬼王说,“他不懂的。” 说着,鬼王正要起身离开,鸿俊却说:“等等。” 众人看着鸿俊,鸿俊沉思片刻,而后道:“不能等他,得先想个办法。” 玉藻云与鬼王都十分意外,鸿俊有点愧疚,望向三人,说:“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朝云说:“你去寻找法器,也是为了剿灭天魔,这不是你的错。” 鸿俊道:“我认真想了想,确实,我没有尽到妖王的责任……” “妖族历年分崩离析。”鬼王沉声道,“难以统御,不必自责,若当真这么容易,昔年獬狱早已大功告成,不会留到今日。” 鸿俊点头道:“但我至少得……把大伙儿放在心上,以后我会提醒自己,我是妖王,我不仅仅是个驱魔师。” 玉藻云眼睛眯了起来,感觉到鸿俊某种细微的转变。 鸿俊说:“得先想个办法,将我这链条解开……归根到底,还在青雄身上,我想,也许还得冒险,让杜韩青问他一句。巴蛇的蛇毒,你们能解么?” “我去安排。”玉藻云淡淡道,“还有呢?” “设法套话,先问出解去它的办法。”鸿俊以手挽起脚上链条,说,“再找到我的斩仙飞刀和五色神光。” “没问题。”玉藻云说,“接下来你要与青雄对上?” 鸿俊转向战死尸鬼王鬼王,问:“尸族还有多少部下?” “五万战死尸鬼铁骑。”鬼王沉声道,“愿为你一战。” 玉藻云说:“兽族虽然修为寥寥,牵制下青雄是可以的,鲲神所率领的水族,不谙陆上战斗,只要避免被他们拖进水里,想必危险不大。” 鸿俊点头,说:“需要有一个人替我牵制住鲲神。” “我负责对付他罢。”玉藻云说,“你能与青雄打么?” “试试。”鸿俊心想,陌刀无坚不摧,只要有机会,足可重创青雄,但必须觑准时机,否则每次使用,都将耗去他极强的法力,若换作从前,他是绝对不敢贸然搦战青雄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重明赋予他飞翔的力量,体内又有凤凰真元,只要能破去千机链,休息充分后,足可与青雄展开周旋。 脱胎换骨 “蛇毒怎么样了?”朝云说。 鸿俊调匀气息,毒素仍在,说:“放血疗毒,你陪在我身边。” 他的体内有凤凰真元,能让他的血肉不断进行重生,换句话说,只要一次不放太多血,便能尽快补上。 “什么时候行动?”战死尸鬼王说。 玉藻云担心地说:“还是配合驱魔师罢。” 鸿俊说:“这是妖族的事,不能再倚靠他们了。” 鬼王点头道:“很好,狐王,就这么办,我赞成。” 玉藻云说:“他们决定三月初三,召集所有的妖族成员公开审判你,也即是四天后。” 鸿俊说:“那么,就定在那时。” 青雄想利用鸿俊勾结驱魔师这一点,朝整个妖族昭告,并废去他的继承权,并当众处决他。鸿俊记得很清楚,殿上青雄亲口提及,李景珑将在那一刻踏入他的陷阱。但只要他提前露面,李景珑便将有所防备。 “他说布下了陷阱。”鸿俊皱眉道:“陷阱是什么呢?”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遗忘已久的事——獬狱! “獬狱在哪里?”鸿俊仿佛猜到那陷阱是什么了。 “地下。”玉藻云道,“你要去看它一眼么?” 鸿俊正要点头,鬼王却说:“此处耳目遍布,全城俱是你们禽族,一旦离开便将被察觉,须得等待时机。” 鸿俊只得暂时放弃去见獬狱,鬼王与玉藻云则前去准备召集部属,预备在四日后朝青雄展开决战,要躲过鸟儿们的监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鸿俊记得昔时在曜金宫里,重明与青雄都有着天罗地网般的耳目,能通过飞鸟监视太行山附近的一草一木,并从宫内花园中的那口水池里,窥见鸟儿双眼所见的一切景象。 他反复提醒玉藻云与鬼王必须一切小心,两名妖王才各自离开。 阴暗天空下,春寒未过,无人居住活动的洛阳倍添阴冷,朝云在屋内点了火盆,鸿俊便与他安静对坐,鸿俊以锋锐的小刀割开手臂血管,紫黑色的毒血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令他有点晕眩。 外头万籁俱寂,静默无声,唯独小雪四处飘飞,与血液滴在铜盘里的清响,一滴,一滴,顺着鸿俊的小手指头流淌下去。 “喝吧。”鸿俊朝朝云说。 他的血液中有凤凰真元,能促进肌肤与血肉的再生,同时身体内的血也充斥着巴蛇的毒液。但朝云是不怕这毒素的,恰好鸿俊全身换血,而朝云饮下他的血液,令破碎的皮肉组织再生。 朝云喝之前看看鸿俊,又低头看那铜盘。 “陛下。”朝云仿佛有点儿发抖,说,“我喝了您的血……” “就是我的妖啦。”鸿俊打趣道。 朝云从未想到过竟是有一天能喝下鸿俊的血液,在妖族里,这举动无异于宣示了一种奇妙的共生,犹如产生了某种血咒之誓。然而对鸿俊来说,这只是顺便,他一边想着若是鬼王饮下这充满凤凰真元的血,是不是能修补肉身……一边示意朝云趁热喝。 朝云饮下后,开始闭目运功,末了,鸿俊眉头微皱,问:“有用么?” 朝云忙答道:“当然有用!鲲神朝旱魃许的承诺,就是喝下您的血,吃下您的肉。” 鸿俊点了点头,没想到重明留给自己的真元,竟是如此强悍。他感觉到毒素随着血液的流失被排出了不少,气息阻碍有所减轻,而胸腔中的一团火焰,正调动他的四肢百骸,重新造血。饶是如此,一次放出太多鲜血也令他全身发冷,不住打颤。朝云忙找了被褥过来,裹着鸿俊,两人倚在廊下,望向苍白天际。 “睡会儿。”朝云说。 鸿俊摇了摇头,沉吟良久,朝云担心地说:“怎么了?” 鸿俊答道:“我在想,鲲神、青雄、还有未来。朝云,我错了么?” 朝云眉头深锁,凝视鸿俊,一脸不解。鸿俊有些话,不能与李景珑说,不能与裘永思说,也不能朝驱魔司里的伙伴们说。面对朝云时,他就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他把与青雄的交谈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他,最后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说这个……我还记得赵子龙告诉我,当初离开天魔时,你是投奔曜金宫来的。” 朝云点点头,而后道:“我……我有许多话,不知咋说,但我与赵子龙一般,我们早在一开始,就觉得陛下您……和别的妖王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很重要。”朝云认真说,“非常非常重要。我……嘴太笨了,不懂怎么说。” “你也是大妖怪了。”鸿俊喃喃道,继而笑了起来,又道:“再修炼一阵子,说不定你也化龙了。” 朝云正要说什么时,鸿俊突然又说:“朝云,答应我。” 鸿俊这么一说,顿时让朝云十分紧张。只听鸿俊道:“答应我,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都得活下去,替我守护圣地。” 朝云道:“陛下!您绝不会……” 鸿俊阻止他再说,注视朝云绷带中的双目,重复道:“不管我们有没有危险,能否战败鲲神,天有不测风云,你须得答应我。” 朝云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鸿俊便笑了起来,说:“我们会赢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此有着奇怪的信心。” 朝云低声道:“我知道您不愿意与青雄大人开战。” 鸿俊喃喃道:“没有别的路了……话说,你觉得,袁昆能知道这场战役最终的结果么?” 事实上从长安之战结束后,整个驱魔司中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鲲神的“预知未来”之力。鸿俊被裘永思与李景珑、莫日根等人翻来覆去地说,总是说得有点迷糊。但青雄的话无意中在某个程度上启发了他。 鲲神所见,乃是鸿俊当着全体妖族的面,被审讯与处决的未来,而李景珑预备再上演一次怛逻斯行动的戏码,恰好踏入了青雄的陷阱。 但如今的“诱饵”被偷梁换柱,换成了杜韩青,鲲神已预见了这一切,还是说目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在鲲神的预知外? “我觉得鲲神没有预见到您逃出来了。”朝云小心翼翼地说,“因为在圣地时,我偷听到了他们的一句话。鲲神” 鸿俊随驱魔师们离开圣地后,朝云与鲤鱼妖各吞食了半枚巴蛇内丹,身体都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妖力变得更强大。在这妖力的驱使之下,朝云开始蜕皮。他们藏身在石笋林深处,而那一天恰好青雄与袁昆沿着河畔走来,谈论妖族之事,其中便有不少牵扯到了鸿俊、李景珑与驱魔司。 青雄瞒着鬼王、玉藻云,预备传讯予旱魃,让旱魃将鸿俊制住并抓回中原,鲲神则更狠,背着青雄,下了第二道命令,让旱魃直接吸食鸿俊的血肉,将他了结在西域。 两名妖王一时竟忘了还有蛰伏在圣地的朝云,而下决定后,鲲神便使用法术,探知这次行动的结果…… “也就是说。”鸿俊喃喃道,“鲲神看见了结果。” “一个瞬间。”朝云解释道,“鲲神只能看见碎片一般的瞬间。” “我懂了。”鸿俊刹那就知道了鲲神的法术原理,他低声说,“他必须先定下某时、某处,我想起来了……那天他让我看见未来的某一天,长安、家里一幕……” 朝云并不知鲲神施法后,窥探到了哪个时刻的未来,但这景象,必然告诉了他其中产生的变数。于是青雄与袁昆经过推断,得知是朝云走漏了风声,马上掉头搜寻朝云的下落。 朝云正在蜕皮的生死关头,险些死在了青雄的手中,先一步修炼成形的鲤鱼妖马上带着它沿水道逃脱,但鲲神是水族之王,力量无处不在。鲤鱼妖只得带着它上岸,朝云却让他不要再管自己,先去救鸿俊。 于是便有了咸海畔的一幕。 “鲲神窥探未来,需耗费力量。”朝云道,“我告诉狐王后,狐王的推测是:他不可能把每一个时刻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能根据看见的某一幕,来推断它发生的前因后果。” 鸿俊喃喃道:“与那天回长安路上,他朝我施法时的说法恰好一致……我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可以放血了,来罢。” “再等等吧。”朝云担心地说。 鸿俊摆手示意无妨,如是数次,每当他一恢复后便尝试着放血,其间他始终思考着鲲神的法术,并与朝云反复讨论,发现他所想的,有许多与玉藻云对朝云的追问不谋而合,甚至许多问题玉藻云已做过慎密的假设,才设计了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把真正的鸿俊调换了出来。 夜半,外头狐狸轻轻地敲了敲窗,朝云忙把玉藻云放进来。 “怎么样?”玉藻云见鸿俊脸色苍白,十分担忧。 鸿俊示意无妨,玉藻云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伙伴们已经到了,就在龙门山下。” 鸿俊顿时窥见了希望,然而顷刻间,另一个念头浮现,将他的冲动压了下去。 “景珑不知道被囚禁的那个不是我。”鸿俊说。 “不错。”玉藻云的狐狸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鸿俊道:“先别告诉他我在这儿。” 玉藻云摆了摆尾巴,说:“看他怎么行动?” 鸿俊点头。 “很好。”玉藻云由衷地赞赏道,继而后退一步,答道:“明天一早我让韩青套话去,先与你相好的商量看看,你挺聪明嘛。以后谁再说咱们家陛下笨我跟他急。” “什么意思?”朝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鸿俊问,“为什么不见李景珑?陛下?” 鸿俊终于也笑而不语一次了,摆手让朝云不必再担心,直到深夜,毒素已渐厘清。鸿俊便先自睡下,心中仍翻来覆去思考着鲲神、李景珑,不知玉藻云与他们接上头后,会怎么说。 一觉睡醒后,一身力气又回来了。朝云则对着镜子,解下缠在身上血迹斑斑的绷带。 “你好了!”鸿俊既惊又喜。 朝云已不再是当初蛇形模样,他的外貌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双目轮廓缩小且变得更合适,眼睛化作黑色,不再现出猫眼狭缝。身材变得更匀称了,手脚上鳞片亦已褪去,兽性彻底去除。 他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鸿俊上前,擎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张口,朝云舌头在唇边舔过一圈,红润的唇舌已完全与人族一模一样。 鸿俊笑道:“看来大伙儿修炼成人以后,都挺好看啊!” 先是禹州、再是朝云,一旦脱胎换骨,获得人身,都成为了美男子。这是大妖怪的常态,朝云脸色微红,又要朝鸿俊行礼,鸿俊忙自摆手。而就在此时,鬼王的声音在房外道:“皮囊不错,堪当少年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朝云忙穿上衣服,鬼王先是朝鸿俊行礼,鸿俊知道一夜计议后,他定有安排,便让朝云留下接应,与鬼王离开了洛阳驱魔司。 外头备了两匹马,鬼王示意鸿俊翻身上马,问:“感觉如何?” 鸿俊答道:“毒暂解,法术用不出。” 鬼王策马带路,在前答道:“赢得战争最重要的,往往不在你的修为与法力如何高强,胜败早就注定,决定这一切的,是你的那颗心。” 鸿俊答道:“这听起来像李景珑会说的话。” “那孩子比你更清楚。”鬼王说,“没有了法术就不会打仗,是件很危险的事。不错,与金翅大鹏鸟、鲲王相较,我等十分孱弱……” 鸿俊注视鬼王的背影与他在雪中翻飞的披风,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鬼王与玉藻云仿佛比他想象中的更有信心。而这种信心,竟隐隐约约与李景珑有着殊途同归之境。 “……但天命在我们这一边。”鬼王续道。 那是一种极难说清的感触,鸿俊甚至有个念头,效忠于他,并不全因他是重明的正统继承者,而是在冥冥之中,鬼王、狐王与他们的理念有着相近之处。而若说正儿八经的立场,鸿俊的立场向来是不分明的。如此执着的人只有一个:李景珑。 换言之,与其说他们支持自己,不如说,鬼王与狐王在某个意义上所真正认可的人,是他背后的李景珑。 千机之链 “你为什么这么做?”鸿俊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 鬼王带着他来到一处僻静巷内,翻身下马,沿途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所有鸟雀,它们或盘旋于巷顶高空,或蹲踞残破勾檐,玉藻云已吩咐兽族,以雀食、生肉打乱了它们的巡逻路线,而鬼王策马所行之处,尽是它们的监视盲点。 鬼王回头看了鸿俊一眼。 “从此处进去。”鬼王示意鸿俊钻入墙下洞中。鸿俊矮身入内,鬼王身材高大,肩膀被卡着了,只得侧着身通过。 “你告诉我。”钻出洞后,鬼王四处看看,漫不经心道,“我是妖,还是人?” 鸿俊听到这话时就懂了,他不禁笑了起来。 鬼王四处寻路,自言自语道:“多少个午夜梦回里,我仍梦见当我还是人时的那些过往。” “我想玉藻云也是吧。”鸿俊被鬼王带着在宫里转来转去,说,“要去哪儿?” “延庆殿。”鬼王答道,“此处鸟儿太多,不好避路。” “跟我走。”鸿俊道,“我来过。” 换鸿俊带路,进得明堂深宫后,鸿俊辨认出路线,轻车熟路,朝殿顶一翻,鬼王马上道:“下来!会被鸟儿看见!” 鸿俊坚持,朝鬼王招手,鬼王无奈只得也一翻上了去,紧接着鸿俊再往上翻,连着翻上三层楼,躬身伏在檐顶,示意鬼王往下看。这下他们所处位置更高,鸟儿反而都集中在一二层的屋顶区域,鸿俊蹑手蹑脚,从一大群隼鸟的头顶潜伏过去。 “你所选择的路不一定平坦,却是对的。”鬼王沉声道。 鸿俊回头时注视鬼王,与他对视片刻。 “为什么?”鸿俊轻声道。 “你是否想过,为什么妖族修行得道,总是化而为人?”鬼王反问道。 鸿俊正要开口时,鬼王轻轻一拍他肩膀,指向高处,那里出现了数只盘旋的苍鹰,鸿俊点头避开。到得延庆殿外,此处乃是一座三层的殿楼,距离明堂中央甚远,当初未被地脉释放的气劲波及摧毁,延庆殿背后,则是昔时安禄山所在高台,却被李景珑降神附体的一场大战所摧毁。 此刻妖怪们正在修补那高台,飞鸟群衔着汉白玉碎石来来去去,青雄则站在高台正中央,法力从他脚下散发开去,被重新拼起的高台裂缝缓慢愈合。 鸿俊与鬼王落下延庆殿后,鬼王为鸿俊挽着铁链,躬身朝祭天台摸去。 “世间万物。”鬼王道,“飞禽走兽不计其数,妖族修炼得道,为何不化作力量强大的虎豹、速如疾电的鹰隼,而只愿化作手无缚鸡之力,肢体动作笨拙的人?” 其时,两人侧靠在祭坛下,听见祭坛高处传来的声音。 “因为人是万物之灵。”鸿俊低声答道。 “人为什么是万物之灵?”鬼王又问。 这个问题鸿俊却答不出来了,人族有智慧么?狐族也有,而且不少妖怪比人更狡猾。人会自我牺牲么?这是连耗子也会做的事,飞鸟哺育儿女,天经地义……人与妖族,区别究竟在哪里? 来这儿做什么?鸿俊心想,而鬼王只是背靠祭坛,于隐蔽处箕坐,两腿张着,就在下一刻,铁链声响起,用意不言而喻——玉藻云按照计划,令杜韩青朝青雄展开了试探。 刹那间鸿俊紧张起来,如同绷紧了的弦,杜韩青冒充了他,然而千机链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青雄会读心,简直一览无余!更何况,杜韩青的目的,还是去套话!有关千机链的内情,一旦引起青雄警觉,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玉藻云的声音在旁低低说。 鸿俊蓦然转头,玉藻云借着灌木掩护,来到鸿俊身畔,小声说:“本想套过话就算,后来想想不对,你最了解金翅大鹏,还是得你在场。” 鸿俊低声说:“万一失败,杜韩青就很危险了!” “不会失败的。”玉藻云道,“他见过你相好的,只要集中精神,只想李景珑,青雄应当不会察觉。若事情败露,咱们马上跑就是了。” 鸿俊侧头,从祭坛下隐蔽处眺望高处。 鬼王道:“这着确实行险,别忘了还有袁昆。” “袁昆现在注意力都在驱魔师们身上,何况受伤影响了他的法力。”玉藻云漫不经心地舔了舔爪子,随口道,“我猜他没空来管青雄这边。” 琐碎铁链声响,杜韩青显然十分虚弱,踉踉跄跄,拾级而上。根据“鸿俊”的情况,青雄既不给水,也不给吃的,以千机链封住他法力,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杜韩青需要借此机会,套出青雄的话,设法解开鸿俊身上的锁链。 青雄立于祭坛中央,朝“鸿俊”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杜韩青披头散发,略略抬起头,望向青雄。 “太难了。”鸿俊皱眉,低声道。 要在青雄面前乔装成自己,避免被他的读心术发现端倪已极其困难,更遑论还要套话。 “不难。”玉藻云说,“人心也是可以伪装的,强中尚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这天地间,自然有人能制他,我看你相好的与你哥,完全就是这俩家伙的克星。” 鸿俊:“???” 这句话让他猜到了,昨夜玉藻云一定与李景珑、裘永思等人达成了某个计划。 “我答应你。”祭坛前的“鸿俊”注视青雄,不动声色道,“让景珑走。” “答应我?”青雄反而笑了起来,走向杜韩青,那一刻,祭坛下的鸿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杜韩青乔装得简直天|衣无缝,侧眼瞥青雄时,那眼神像极了鸿俊。 “你想牺牲掉什么?”青雄眼中带着悲伤的神色,低低说道,“那一年你也是这么朝我说……只要绸星、毓泽能活下来,你做什么都可以。” 杜韩青眼中适时地现出一抹惊讶之色,而青雄看着他的眼神,恍若看着一座塑像。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人类?”青雄低声道,“我在你的心里读不到半点愧疚、半点自责、半点对……妖族的守护之情。此刻你的心中,已完完全全,只有那个面目可憎的人类!” 紧接着,青雄一巴掌,狠狠抽在“鸿俊”脸上,将杜韩青抽翻在地,“鸿俊”已虚弱无比,侧躺在地上不住抽搐,嘴角淌出血来。那一耳光掴在杜韩青头上,而祭坛下的鸿俊远远看着,却仿佛打在了他的灵魂里。 杜韩青在地上挣扎,想要起来,手脚却失了力气,不听使唤,千机链与祭坛地面摩擦,不断发出声响,他艰难地侧着头,看了青雄一眼。 “解不开。”青雄缓缓道,“别妄想了,千机链只要扣上了,就无法再解开。” 鸿俊震惊了,这一刻他几乎能猜到杜韩青心中所想——若能挣脱这条锁链,他便会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与青雄同归于尽。 杜韩青断断续续道:“我……我……” 青雄转身,走向祭坛中央,答道:“昔年燃灯以此链将我锁了五百年,世间唯一能破去它的人,恰巧就在这里。” 杜韩青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不错。”青雄喃喃道,“就是你,鸿俊。李景珑解不开,因为千机链不是燃灯的法宝……” 鸿俊:“……” 玉藻云神情凝重,鬼王眉头深锁,抬起一手,缓缓放下,目的乃是要按住鸿俊的肩膀。 鸿俊至为关心的问题马上就要得到解答,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祭坛上传来的对话,而就在此刻,延庆殿后,转过了两个身影。那是阿泰与李景珑! “世上唯一能破开此链的法宝,唯孔宣所传下的,你手中斩仙飞刀合一。”青雄说,“飞刀是认主的,没有法力,谁也驱使不了它。换句话说,能破开锁链的人,只有你自己。而一旦被千机链捆住,又将失去所有的法力。” 杜韩青不住颤抖,抬起头,青雄喃喃道:“于是,装有钥匙的匣子,一旦被这锁给锁上,锁就永远也打不开了。” 杜韩青颤声道:“你从一开始就……” 青雄喃喃道:“你忏悔得太晚了,我的小侄儿。” 祭坛下,鸿俊一滴泪缓慢地从眼角淌下,战死尸鬼王那一手仍停在半空,迟迟未曾按下。 “带下去。”青雄最后说了三个字。 手下欲上前来,此刻一袭黑衣的鲲神却出现在了祭坛下,玉藻云与鬼王同时一凛,鸿俊马上转头,鲲神就从距离三人不到二十步远处径直走过,拾级而上。 “糟了。”玉藻云喃喃道。 “他来做什么?”鸿俊难以置信道。 袁昆目的非常明确,刚一站上祭坛,便抬起手,指向正东方,一句话不说,再转身面朝西方。说时迟那时快,青雄蓦然转头,祭坛下,鸿俊则顺着袁昆所指望去,发现了站在延庆殿勾檐上的李景珑! 那时李景珑已开弓,弓上金光万道,青雄转身时刹那腾空而起。 阿泰衣袂飘扬,释出一道金光,下一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驱魔师同时现身!裘永思一声断喝,降魔杵抖开如定海神针,从天到地,一棍狠狠砸下! 袁昆一转身,撮指唇间一个唿哨,同时青雄展开翅膀,化作金翅大鹏真身,朝延庆殿疾冲而去!屋宇惊天动地垮塌,鸟类从四面八方冲来,旋即空中现出禹州鳞光闪烁的身躯,冲向祭坛,欲救走鸿俊! 鸿俊正要冲出去,却被战死尸鬼王一按,肩头那只手终于落了下来,那一按重逾泰山,鸿俊竟动弹不得。 战死尸鬼王:“冷静。” 玉藻云:“趁现在,去找你的飞刀,快!” 玉藻云在前带路,鸿俊转头一瞥,只见延庆殿已被青雄彻底摧毁,祭坛周遭卷起了暴风,飞禽铺天盖地,袁昆则仍然守在祭坛前。 李景珑、裘永思、莫日根、阿泰不动明王法器齐出,金翅大鹏鸟竟对不动明王法器十分畏惧,不敢正面一搦其锋芒,袁昆低声说了句:“毁楼!” 金翅大鹏鸟飞向高空,李景珑放出暴雨流星箭,祭坛上杜韩青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景珑——!快走!” 玉藻云发出笑声,鸿俊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笑?” “对不起没忍住。”玉藻云说。 鬼王问:“斩仙飞刀与五色神光在何处?” 玉藻云茫然道:“我不知道。” 鸿俊与两名妖王逃到长廊,望向远处,祭坛周遭已成风暴战场,鬼王道:“先找回你的飞刀,一定有办法!” 鸿俊突然灵机一动,说:“我猜……我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但我能猜到在谁手里!” 李景珑千万别出事……鸿俊心中暗自祈求道。 天摇地动,整座延庆殿彻底垮塌,金翅大鹏翅膀扫起飓风,卷着碎砖破瓦,轰然涌向一众驱魔师们,陆许与禹州腾空几次飞至,却被空中飞鸟接连逼退,陆许吼道:“太多了!靠近不了!” 禹州朝杜韩青喊道:“鸿俊!” “鸿俊”跪在祭坛上,望向他们,摇头,喘息,显然就连他也料不到李景珑等突然会来劫人,一时也没了主意。袁昆蒙着黑布,只安静地听着周遭动向。 四名驱魔师轮番攻击青雄,青雄的目标却非常明确,直取李景珑,砖瓦暴风扫开,挡住了金刚箭释放出的金光与暴雨,漫天横飞的灰尘挡住裘永思视线,裘永思几度抖开降魔杵,却找不到青雄所在。 紧接着,裘永思所站之处,长廊被掀翻,将他从长廊上甩了下去。莫日根、阿泰立足之地纷纷垮塌,青雄一声怒吼道:“来得正好!” 李景珑一轮散箭清开身前横飞瓦砾,脚下一空,直坠下去,他却冷静无比,踏中半空中卷来的一根巨大横梁,奋不顾身地朝前一跃。电光石火之间,李景珑欺近青雄身前,金翅大鹏鸟从混乱的暴风中现身,眼看利爪就要将李景珑开膛破肚。 李景珑弓交左手,右手横持金刚箭一亮,铮然抵住金翅大鹏鸟的惊天一爪!金翅大鹏鸟发出痛吼,将李景珑连人带法器甩开,李景珑顿时犹如断线风筝,从那飓风圈中摔了出去! 蓝焰焚妖 与此同时,鸿俊带着鬼王、玉藻云穿过长廊,前往明堂正殿废墟。 鸿俊停步,朝玉藻云道:“你能找到旱魃下落么?” 玉藻云道:“跟我走!” 玉藻云带路,与鸿俊离开长廊,来到明堂大殿废墟前,绕过废墟,则是一个方形的巨大天井,天井深处,有一条通往地底的隧道。鸿俊想起来了,莫日根与陆许在洛阳城破前曾经来过这地方,底下有明堂镇着的地脉出口! “就在这附近。”玉藻云抽了抽鼻子,说,“一股尸气。” “你能分辨出来?”鬼王十分意外。 “你的尸气与他的尸气不一样。”玉藻云四处看看,说,“不在这儿了,会不会是带在身上?” 远处传来巨响,显然又有楼宇被青雄摧垮了,鬼王说:“打斗甚剧,应当是被吸引走了,麻烦。” 鸿俊说:“不会随身携带,下去看看。” 鸿俊拖着千机链,踉跄下了地底,果然,当初用来反制安禄山的地脉仍在,而地脉中央出现了一个法阵,就像存放不动明王法器的阵形一般,中央悬浮着四把飞刀,飞刀中间则是一枚翡翠孔雀翎! “找到了!”鸿俊道。 也许是直觉,他也朦朦胧胧,说不清楚,不过是一试,居然真的在此处! 鸿俊欲上前去取,法阵却发出光芒,将他逼开,地脉的蓝色烈火轰然窜起,鬼王眼明手快,从背后拖住了鸿俊! “你会被烧死的!”玉藻云说。 鸿俊想起他们每次从法阵中取走不动明王法器,地脉能量都形成了强大的守护屏障,当时是有法器护体,保住了他们的性命,禹州未得不动明王承认错取,险些被烧死。 “得将它引走。”鸿俊说。 “你别动。”鬼王答道,“我来试试。” 玉藻云望向出口,显然还有点不放心,问:“鬼王你行么?” 鬼王没有回答,只是走向地脉法阵,这法阵乃是袁昆所设计,当时他在万妖殿中说“镇着我”三字时,鸿俊便知袁昆与这地脉法阵渊源,虽未清楚就里,但他既然将五色神光与斩仙飞刀放在此处,必设下了周全的防备。 “小心点。”鸿俊焦急道。 他低头望向脚上千机链,只觉烦躁无比,自己被这么困住,什么也做不了。 鬼王走进法阵的刹那,轰然巨响,蓝色火焰顿时旋转,包裹了他的全身,紧接着鬼王一声怒喝,散发出妖力,与地脉能量互相抵抗。 玉藻云道:“鬼王!” 玉藻云飞身跃起,在空中幻化出人形,依旧用的是杨玉环的容貌,鸿俊道:“你俩当心!”鸿俊只能在旁干着急,只见玉藻云飞进法阵,背后现出九尾,顿时引走了大量地脉蓝色火焰。 鬼王道:“这是个陷阱!” 鸿俊:“别拿了!走!” 火焰形成暴风,在地底空间肆虐,然而鬼王与玉藻云已脱不出法阵,鸿俊欲冲上前去,却被法阵挡住。 玉藻云说:“有机会!” 鬼王:“你动手!将斩仙飞刀取走!五色神光不管了!” 玉藻云也在苦苦支撑,一时那地脉法阵如同漩涡般,两名妖王既无法靠近阵眼,又不得脱身,鸿俊蓦然意识到了一股危险的气势,刹那转身。 旱魃从隧道外躬身走了下来,喃喃道:“怎么还有一个?” 他仿佛意识到了,祭坛上那个鸿俊是假的,充满了诧异,望向这地下空间所发生的一幕。鸿俊的呼吸顿时屏住了,背脊一阵发凉,鬼王与玉藻云还被困在法阵中,地脉烈火铺天盖地,旱魃则朝他缓缓走来。 “很好……”旱魃喃喃道,“一群叛徒……” 旱魃仿佛有点心不在焉,此时鸿俊若有羽毛,定是全身毛发根根倒竖,紧张到了极致,死死地盯着旱魃。一时法阵中寂静无声,蓝色地脉火焰吞噬了鬼王与玉藻云,旱魃未发现法阵中还有两名妖王,而是朝鸿俊走来。 旱魃显然想不明白鸿俊是如何逃离囚牢的,他的目光从鸿俊脸上移到他的脚镣上,双方心下了然,鸿俊朝后退去,背靠地脉法阵与烈焰,已再无路可逃。 “你是妖族。”鸿俊缓缓道,“又是鬼王的老朋友,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旱魃旋即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鸿俊冷静看着旱魃。 “你能做什么?”旱魃冷冷道,“就凭现在的你?” 鸿俊缓缓喘息,旱魃嘶哑阴沉的声音说道:“当年若非你们人族出卖了我,又怎会造就我如今的这一副腐烂身躯?!” 鸿俊听到那句“你们人族”时,心脏不由得剧烈地跳了起来。 “你也曾是人。”鸿俊颤声道。 “人的尔虞我诈、争斗互啮,比这世上至为凶恶的天魔更为直接与赤|裸!”旱魃疯狂地大喊道,“你早就该死了!懦夫,叛徒!妖族的杂种!” 鸿俊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与颤抖,他四处观察周遭局势,无时无刻提防着旱魃的瞬间出手,此时他没有外援,没有法术,他绝不会是旱魃的对手。而旱魃也非常清楚,只要一招就能锁住他的喉咙,将他拖到青雄面前去。 旱魃只将此时的鸿俊视作蝼蚁,吼完那一声后,一如寻常地出招,抬起左手如疾电般朝鸿俊攫来! 就在那电光石火瞬间,鸿俊的嘴角不动声色地轻轻一扯,旱魃手臂挥出之际,鸿俊朝后猛地一个空翻。旱魃已如影随形到得身前,而那一招,乃是鸿俊所面对的第三次,同样的招式令他早有应对,当即接着原地后翻之力飞起一脚,甩出脚踝上千机链! 旱魃万万没想到,鸿俊先前的惊惧与颤抖不过是令他轻敌的伎俩,而就在千机链甩出的刹那,旱魃瞬间意识到这厮绝不像表面般人畜无害!正要收手时业已太晚,他扑了个空,而鸿俊借着那一踢之力,令脚踝上锁链荡起,缠上旱魃高大身形,继而翻身一骑,骑在了他的背上! 旱魃纵声长嘶,鸿俊沉声道:“没想到吧?”紧接着他手持千机链一挥,再一甩,链条顿时缠住了旱魃脖颈,旱魃欲转身飞撞,将鸿俊挣下来,被那千机链一缠,链条顿时发出强光,束住了他! 旱魃怒吼道:“你!” 鸿俊腾空而起,要的就是这么一刹那,紧接着他一脚踹上旱魃后背,旱魃现出狰狞恐惧的表情,一头撞进了地脉法阵里!鸿俊脚踝上仍缠着那千机链,另一头拴在旱魃脖颈上,将他结结实实踹进法阵后,地脉火焰顿时爆起,灼烧旱魃全身。 第三只大妖怪撞进法阵,地脉能量顿时展开反击,旱魃又是全力施为,引发了蓝色火焰暴风的冲击,旱魃马上转身欲出法阵,背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对不住了,前辈。”鬼王瞬间从旱魃背后现身,横臂一扳,带着旱魃来了个横摔,将他狠狠掼在了地上!一声巨响,鸿俊被那锁链拖得险些摔进法阵,在最后一刻堪堪稳住了身形。 旱魃发出狂叫,吼道:“你……是你!” 鬼王一手死死按住旱魃,旱魃方意识到,自己的轻敌大意竟是要送掉性命!当即发起更为猛烈的挣扎,地脉能量顷刻间全部冲着旱魃而去,轰然注入他的全身! 眼看法阵中压力渐轻,鸿俊单膝跪地,拖住脚上链条,喊道:“狐王!快!” 法阵中所有的地脉能量全部冲着旱魃而去,阵眼防卫力度一扫而空,说时迟那时快,玉藻云冲向阵眼,将飞刀与五色神光夺了过来! 旱魃的哀嚎声不断减小,在肆虐的火焰之中,他的全身泛起蓝光,庞大的尸躯如同被焚烧后碎裂的炭屑,飞速分解崩离,换作平日他原本不惧战死尸鬼王,奈何被千机链缠住脖颈,法力不得宣泄,地脉火焰又在身周狂喷乱烧,妖力竟是不断溃散。 一代妖王,竟是在这法阵内不断衰弱,鬼王只是死死按住旱魃胸膛,无论如何不让他离开,而他的浑身衣物渐毁,现出雄壮躯体,胸肌、肩背开始渐渐碎裂,按住旱魃的右手手臂至为严重,已现出灰黑色的骨骼! “鬼王!”玉藻云喝道。 鸿俊猛力拉扯锁链,喊道:“鬼王!快出来!” 任凭旱魃如何挣扎,鬼王犹如山峦,旱魃的哀嚎渐化作求饶,呻|吟道:“放……了……我……” 鬼王依旧面无表情。 玉藻云带走法宝,地脉火焰愈发强大,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冶炼着两具旷古尸王。 旱魃虚弱道:“你竟为了一个半人半妖的……杂种,要……置我……于……死地……” “效忠他才是你最好的选择。”鬼王沉声道,“我给过你这个机会。” 鸿俊在法阵外猛力拉扯,吼道:“鬼王!放过他!我只要你活着——!” 鬼王纹丝不动,下一刻,地脉之火铺天盖地,瞬间吞没了鬼王与旱魃,鸿俊发出一声疯狂的大喊,要冲进去救人时,玉藻云倏然变幻为人,从背后一把拖住了鸿俊! 紧接着,地脉法阵蓦然爆发,朝着四面八方席卷开去,鸿俊与玉藻云一起被撞开,千机链飞出,另一头已再无牵系。 漫天烈火朝法阵中蓦然一收,单膝跪在旱魃胸膛前的战死尸鬼王缓缓起身,左手一捞,接住一枚红光闪烁的内丹,转身走出了法阵。 火焰在他的身周乱窜,鸿俊朝后仰坐着,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泪水,只见鬼王被毁去小半身,全身肌肉被烧得焦黑,高大的身躯朝鸿俊前倾,缓慢地单膝跪地,伸出左手,手中是旱魃那枚闪烁的内丹。 而另一边,延庆殿前已被摧为废墟,众驱魔师齐上,竟是奈何不得金翅大鹏鸟,狂风之中,白鹿腾空飞至,袁昆则亮出一把手里剑,刷然飞射,禹州喝道:“陆许!当心!” 禹州飞来,将白鹿一撞,鲲神再幻化出万千手里剑,没入飓风圈内,霎时飓风已作充斥剑刃的巨大杀阵,鲲神喝道:“在此处杀了他们!” 李景珑喝道:“救不了了!撤退!” 李景珑在远处朝鸿俊投以遥遥一瞥,祭坛前,“鸿俊”依旧跪着,望向李景珑。 四周的呐喊声、狂风声渐远离,仿佛天地静谧,李景珑手持长弓,弯弓搭箭,看着鸿俊不住发抖。突然就在那一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强大意志,大吼一声:“鸿俊——!” 紧接着,李景珑迎向漫天肆虐的利刃,往祭坛直冲而去! 袁昆等的正是这一刻,当即转身,将蒙眼布一摘,黑袍在风里荡开。 他的左眼伤势未愈,仍在淌血,沉声道:“李景珑,你输了。” 霎时间,整个祭坛涌出强大的能量,地面法阵光芒一闪,朝着袁昆身上汇聚!能量集中到袁昆身上,他的另一只眼中,迸发出灿烂星河,时光刹那凝驻! 天空中翻飞的砖瓦与断木;地面被飓风卷得倾侧的大树;白鹿昂首转身刹那;莫日根射向空中离弦的一箭,甚至就连金翅大鹏鸟拍打翅膀纤毫毕现的瞬间。 无数利刃定格,继而齐齐转头,朝李景珑飞射而去! 眼看李景珑身形被定,万千利刃顷刻间就要扎向他的身体,再下一刻,横里飞来一道锁链,猛地卷住李景珑腰身将他拖离利刃覆盖范围。李景珑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朝后疾飞,暴雨般的手里剑倾盆狂涌而下,平地爆出飞灰,轰然淹没了祭坛下方圆数丈区域。 “走!”莫日根高喊道。 莫日根连珠数箭射向天际,金翅大鹏鸟拉起高度飞开,飓风停得一停,驱魔师冲了过来,抢走李景珑,众人闪身冲出了战团。 袁昆一个趔趄,不住喘息,眼中淌下黑血,青雄铁青着脸落地,愤怒无比,一巴掌将“鸿俊”扇到一旁。 “带下去关押。”青雄沉声道,“旱魃呢!将旱魃叫来!” 奠定因果 鸿俊与鬼王、玉藻云藏身一处倾塌墙后,朝外望去,鸿俊手中持千机链,见袁昆背对众人,走下祭坛。 “他们发现了没有?”鸿俊朝玉藻云问。 玉藻云十分疑惑,缓缓摇头,答道:“看似没有,你动手时太混乱了。” 鸿俊再望向驱魔师们撤离的方向,犹豫片刻,玉藻云说:“追他们?” 鸿俊脑海中全是李景珑拼死一击的场面,这家伙在想什么?居然有这么不镇定的时候? 鸿俊回头检查鬼王,说:“鬼王的伤势要紧,先走!” 玉藻云便幻化为人,与鸿俊一人一边,搀扶着鬼王,仓促离开。 洛阳驱魔司。 “你疯了吗?!”莫日根愤怒道。 李景珑脸上、身上全是血,疲惫地坐在驱魔司前坍倒的台阶上,不住喘息,眼中带着疑惑与闪烁。 裘永思道:“救不了人,别把自己性命搭进去,长史,你得反省。” “我知道了。”李景珑闭着双眼道。 “按狐王的计划罢。”阿泰说,“这时候,急也没有用。” 李景珑靠在柱前,抬手按压着自己的眉心,缓缓道:“郭子仪将军正在往洛阳的路上,我就怕靠一封信劝不住,最好也是在这之前解决掉他们。” 陆许手臂带伤,乃是与袁昆交手时,短暂地被手里剑所割破的皮外伤。此刻莫日根正在为他包扎。 “不是只说是试探么?”陆许道,“怎么变成真动手了?” “问他啊。”莫日根无奈道。 李景珑说:“记得他是怎么发现咱们的么?” 众人原本隐藏得十分妥当,根据玉藻云的情报,他们避开了飞鸟的监视,并悄无声息地来到延庆殿周遭,而青雄显然也不知道他们来了,正在审讯鸿俊。但就在李景珑动手前的刹那,袁昆仍然通过法力看见了他们的偷袭,来到祭坛前,指出李景珑的藏身之处。 “他看见了。”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声道,“袁昆始终在盯着咱们。” 地脉法阵前,原先的法宝存放之处空空如也,青雄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哪里出了变数?”青雄颤声道。 “这不可能。”袁昆三指按着额头,一手拄着木杖,喘息道,“今天李景珑必死!他是怎么逃掉的?” 青雄倏然转身,凝视袁昆,又问:“法宝呢?” “我只能看见未来,看不见过去。”袁昆缓缓道,“这表象底下,一定有什么出了问题。” “当初你是怎么告诉我的?”青雄一时不再镇定,紧张起来。 袁昆说:“鸿俊的存在就是一个陷阱,你告诉他审判将在三月初三也即是两天以后,狐王会为他与李景珑传讯,李景珑决定提前动手。趁着第二次,你提审鸿俊时,李景珑将倾尽全力,前来救他……” “此时发动法阵,一举除去李景珑。”青雄沉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他的死。”袁昆说,“我看见李景珑在祭坛前丧命,战死尸鬼王与九尾狐王前来伺机偷走斩仙飞刀,被地脉法阵烧死。” “但没有!”青雄近乎暴躁地说道,“旱魃又去了何处?!” 袁昆答道:“这确实是我所看见的未来,再一次被更改了。不可能!究竟是为什么?” 青雄沉声道:“我不管为什么更改!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袁昆自打在风雪圣山遭到李景珑狙击后,一身力量已极度虚弱,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沉声道:“发动法术,还需一段时候,后天执刑前,我只能再窥一次天道,你想看什么?” 青雄审视袁昆,此刻袁昆将问题扔回了给他,以袁昆此时的法力,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让他来选择所看见的。 青雄没有回答,转过身,走出了地底法阵。 洛阳,民宅大屋内。 “他们在驱魔司废墟里。”玉藻云低声说,“过去?” 昨夜鸿俊在驱魔司中,今日李景珑却带着驱魔师们过去了,鸿俊搀扶着鬼王逃出洛阳宫,选择了这间大宅暂时歇脚。 鸿俊沉吟片刻,仍然决定,先不与李景珑会面,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袁昆能否料到未来将发生的事,但至少通过这次李景珑的试探,他明白了一件事——袁昆只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实”,却看不见随时随地每个人的行动。 譬如说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驱魔师们的身上,便忽略了鸿俊与玉藻云、鬼王偷走斩仙飞刀的未来。目前的局势对他们来说仍然是有利的,只要在审判以前不与李景珑会合,袁昆就无法发现现在的“鸿俊”乃是杜韩青所冒充。 而一旦被李景珑知道困在青雄手下的“鸿俊”是假的,也许他在未来的行动中就容易被看出端倪来。 “所以,今天韩青要求面见青雄。”鸿俊朝玉藻云问,“全是景珑安排的?” 玉藻云“嗯”了声,答道:“昨夜我保留你脱身的事实,让他替咱们想个办法。” 玉藻云在前一天夜里朝李景珑详述了经过,只告诉他鸿俊被囚,且千机链无法破去,让李景珑帮忙计划。于是李景珑便为“鸿俊”设计了从青雄处套话的一连串心理活动,并打算趁机与裘永思等人冒险前去救出鸿俊。 “也就是说,”鸿俊突然道,“如果没有韩青,今天的情况就会变成……” 想到此处,鸿俊不由得背脊发寒,如果没有杜韩青冒充自己,他就不会出来与鬼王、玉藻云一起行动,两名妖王会被烧死在地脉法阵中,而前来救他的李景珑,也势必将死在祭坛下自己的面前。 “这难道就是青雄所说的,他们布下的陷阱?”鸿俊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大伙儿都活下来了?” “因为你。”鬼王在旁淡淡道,“这一切不是已经发生了么?” 鸿俊摇头,抬手,他朦朦胧胧,仿佛抓住了一个念头,却说不真切。 “袁昆是否料到这一幕?”裘永思与李景珑并肩坐在院内。 陆许说:“脑子不够用的人成日听你们说鲲神,简直太累了,我不开会了。” 禹州道:“我也听不懂,太复杂了。” 莫日根便打发二人先走,余下李景珑、阿泰、裘永思并莫日根四人,在驱魔司废墟之中思考。就在这时候,一抹白色无声无息地进了院内,却是玉藻云来了,它蹲踞院中,静静地看着李景珑。 “狐王?” “狐王。”众人朝玉藻云打了个招呼。 玉藻云道:“我来向各位转告一句话。” 李景珑扬眉,示意玉藻云有话就说,一时众人目光集中在它身上。 “袁昆看见了今天你们偷袭的一幕。”玉藻云缓缓道。 “一定。”裘永思答道,“否则不会有那座祭坛与时间突然停止的法阵,他与青雄等的就是这一刻。” 莫日根:“但他先前并未告知青雄,而是选择在咱们动手前才出现示警。” 裘永思说:“因为他要防止一切变数产生的可能,知道未来的人越多就越容易……” 李景珑示意众人安静,听玉藻云说。 玉藻云点头道:“我们猜测,他预见了今天鸿俊与青雄的对话,预见了你们的偷袭,但最后一刻,他所预见的,绝不是你们成功撤离。” 李景珑道:“不错!我们也正在讨论此事!最后一刻,是有人……” “嘘。”玉藻云突然说。 众人突然望向李景珑,李景珑微微扬眉,面部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裘永思突然问:“你们拿到飞刀了?” “拿到了。”玉藻云平静地说,“原本我与鬼王,我想,我们会死在地脉法阵里,这也是我们所想不通的。” 李景珑突然不说话了,院内产生了一段漫长的寂静。 最后玉藻云说:“我们想不通的,兴许你能想通,走了。” 说着,玉藻云转身,离开了驱魔司废墟。 众人面面相觑,莫日根问:“最后一刻怎么了?” 就在袁昆施展那逆天法术的一刻,所有人都被时光强行禁锢了,莫日根盯着天顶,无法转头,陆许、裘永思等人则全神贯注,注意力都在祭坛中央的鸿俊身上,未曾有人看见飓风中所发生的事。 “有人打破了因果。”李景珑喃喃道,“救了咱们与两位妖王。” “是谁?”莫日根皱眉道。 李景珑道:“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想……我明白了!就像庄周梦蝶术……我回到过去,第一次改变了六器的因果,这是第二次……得将那个节点找出来!” “成功了么?”阿泰有点茫然地说,“反正咱们都活下来了。” “不。”李景珑说,“咱们并没有真正地活下来,现在咱们正置身于一个‘可能’里,须得将它彻底决定,才能成为必然!” 裘永思道:“没有彻底决定的话会如何?” “我不知道。”李景珑摊手,说,“也许咱们仍然会死。” “等等……”就连莫日根脑子也开始不够用了,说,“你们在说什么?” 阿泰说:“我从玉藻云出现开始,就听不懂他们的话了。” 最初的四名驱魔师心计都是一等一的,但到得这时候,李景珑与裘永思的智慧终于产生更高一筹的区别。但这一次李景珑没有故作神秘,毕竟事关重大。他取过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个圈,写下“六器”。 “袁昆曾经在咱们身上改变过一次宿命。”李景珑解释道,“他透过鸿俊带来心灯并授予我,令不动明王无法再将六器集中到我一人身上……” 莫日根在旁坐下,说:“这你说过。袁昆先是更动了命运,最后再用庄周梦蝶术,将你送回过去。” 裘永思沉吟道:“这个过程,咱们曾经也讨论过,只更动‘过程’是不行的,还需在改变了一连串的宿命后,再回到最开始,奠定这一路线。” “因果因果。”李景珑道,“除了因,还有果。”他朝阿泰解释:“你可以将它想象为,每个人的宿命都是一本已写好的书,要更动,便须选择其中的一段,予以改写,写完以后,还得翻到最前面去,盖下一个印章。袁昆授予我心灯的过程,就是改写的本身,而以庄周梦蝶令我回到过去,奠定这一宿命的开启,便是这个……”说着,他做了个“盖戳”的手势:“就是盖印的动作。” 阿泰大致听懂了,说:“可这与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对宿命的更动已完成。”李景珑说,“袁昆通过第一次更动,分散了六器,这也就导致了鸿俊依旧活着,同时削弱了驱魔司的力量。现在,他要趁机全灭咱们,而有人在这过程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发起了第二次的更动。目的是让咱们活下来,战胜袁昆与青雄。而现在,咱们就在这第二次的更动里。” “所以,现在得找到那个‘印章’。”裘永思说,“也即我们说的‘节点’才能将已更动的因果彻底奠定下来。就像鸿俊活下来,与魔种分离的节点乃是景珑当初在不动明王跟前请求六器的分离,现在咱们全身而退,同样有一个事件的节点。” 莫日根与阿泰大致听懂了,莫日根说:“我觉得,得问那个更动的人。究竟是谁?” 李景珑摇头道:“若能告诉咱们,玉藻云势必就说了。不说,一定有它的理由。” 裘永思道:“我倒是觉得,从它的眼神里推测,兴许它也未曾想明白。” 李景珑喃喃道:“那不打紧,昨夜我们已经与玉藻云解释过了,它必须有所隐瞒,才能骗过洞察未来的袁昆。” 阿泰道:“但哪怕你找到了过去的节点,又要怎么回到那个时间点去盖戳呢?” “嗯……”李景珑喃喃道,“是啊……只有袁昆能让我们从梦中回到过去,这取决于他。” 裘永思突然说:“景珑,还记得么?你回到的过去,并非真正的过去。” “那只是一个梦。”李景珑认真道,“这个梦影响不了别人。” 这个问题驱魔师们也不止一次讨论过,袁昆的庄周梦蝶术,并非真正地改动了整个世界的时间线,而只是让李景珑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身上。梦醒时,鸿俊的父母仍然死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并没有改变已发生的过去。 与其说是“更改”,更不如说是“奠定”,袁昆已经将因果都改动完毕,等的就是李景珑最后奠定事实的那一刻。他在不动明王神尊前许下的承诺,成为这一切开始的源头,而这个行为,只有李景珑自己能做到。 “所以。”李景珑喃喃道,“这个节点,应当还是在我的身上才对。” 暗中推手 鸿俊为鬼王小心地擦洗身体,说:“你气味不重。” “我经常洗澡。”鬼王说,“尸气太重,容易熏到别人。” 鸿俊:“你是具挺爱干净的尸鬼,不过战死尸鬼们都闻不见气味不是么?” 鬼王躺在数张案几拼起的矮榻上,缓缓道:“因为喜欢与人打交道,你爹当年还送过我一个药包,用以掩盖我的气味。” “是这个吗?”鸿俊看了眼鬼王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囊。 “嗯。”鬼王答道。 鬼王的右臂与右肩都被烧得够呛,露出手骨与肋骨,还能看见里头少许漆黑的内脏,鸿俊挠了挠头,他能为人看病,却不知道尸族要怎么诊治。 “旱魃的内丹管用吗?”鸿俊问道。 鬼王穿上衣服起身,右袖空空荡荡,骨爪试着舒张收拢,抓住剑柄。 “不管用。”鬼王简单粗暴地断绝了鸿俊的念想。 鸿俊:“……” 鬼王试着挥剑,右手那骨爪仍十分有力。 鸿俊:“朝云吞食巴蛇的内丹后……呃……我以为汲取同族的内丹可以……” 鬼王:“尸族与活着的妖怪不一样。” 鸿俊:“那要……” 鬼王:“无解。” 鬼王一句话堵死了鸿俊的念头,治不好了,鸿俊也只得作罢。 鬼王挥了几下剑后,侧头看鸿俊,将旱魃内丹再次递给他,意思是送他了。鸿俊低头端详,鬼王又说:“尸族的内丹能固魂,三魂七魄离窍后,可收在里头。” 鸿俊约略明白了尸族始终存活的原理——按理说人死后,三魂七魄合该被吸入天地脉离世。尸族的内丹恰恰好是存放魂魄之处,曾经刘非之死,正是因为击破了内丹而魂魄逸散,他对着苍白的日光端详内丹,鬼王又说:“旱魃是被地脉之火烧死的,最后一刻,我留下内丹,将他的魂魄送归天地了。” 鸿俊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一个相当久远的故事了。”鬼王沉声道,走到大宅廊下,安静地坐着,他说:“他是天地间第一具活尸,亦是尸族的始祖。久远得足可追溯至蚩尤作五兵伐黄帝之时,那时你我尚未在人间……” 鸿俊想起古书上记载了黄帝与蚩尤一战,其中便提到过旱魃,鬼王更说过他是个美男子,只不知这些年里,这名大妖怪究竟经历过什么。 鸿俊正欲再问,突然间整个洛阳传来阵阵震荡,天地一片漆黑,飞鸟遮没了日光,万千妖兽卷向洛阳,袭向这座已成废墟的千年古都。 鸿俊快步出去,抬头眺望天际,妖兽纷纷入城,散布在洛阳的大街小巷。 紧接着,远方明堂,钟磬之声“当”地一响,伴随着鸟鸣。那是金翅大鹏鸟的长吟声,浑厚而清越,充满了威严。 “金翅大鹏正在召集全族。”玉藻云匆匆入内,朝鬼王说道,“他们发现法器失窃了。” 鬼王抓起剑,左手持拨浪鼓,沉吟半晌,复又望向鸿俊。 鸿俊按下那拨浪鼓,缓缓摇头道:“没到时候。” 鬼王与玉藻云低头,望向鸿俊脚踝上的千机链,鸿俊道:“你们去罢,我会想办法的。” 玉藻云说:“时机未至,金翅大鹏不敢与你我翻脸。” “且去会一会他罢。”鬼王沉声道,“陛下,照顾好你自己。” 说毕,玉藻云转身,与鬼王一同离开旧宅。夕阳西下,鸿俊立于门前,身形拖着长长的黑影,投在废弃的厅堂地上。远方明堂金翅大鹏鸟鸣叫响过三声,便即止息,洪流般的妖兽经过大门外,纷纷涌向明堂。 鸿俊回到房中,拈起飞刀,失去法力后,飞刀已不再闪烁出光泽,五色神光亦如同寻常璞玉。 鸿俊以飞刀撬动千机链,法宝链条纹丝不动。这一刻,他知道青雄所言并无欺瞒。他眉头深锁,陷入了焦虑之中,四把飞刀逐一试过,千机链毫发无损。外头杂乱声响渐停,脚步声传来,鸿俊猛一抬头,发现却是朝云。 “驱魔师们回去了。”朝云道,“狐王让我往这儿来,听您吩咐。” 鸿俊示意不碍事,继续研究这法宝链条,朝云上前道:“我试试?” 鸿俊道:“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只是还没找到。” 斩仙飞刀只认孔宣一脉,莫说朝云是妖,哪怕仙神亦无法操控。朝云试得满头大汗,最后只得放弃,问:“这法宝世间还有谁能用?若有人能用,咱们就去找找。” “斩仙飞刀传自牧野之战时的陆压道君。”鸿俊说,“后来交给了我爹,陆压已成圣脱出三界六道……要说能用的,就只有我爹了。” 鸿俊疲惫不堪,眼看再过一昼夜,就要与青雄交战,却毫无头绪。 入夜,李景珑坐在房中案后,房内乃是不久前朝云生过的火盆,众驱魔师暂且在这唯一完好的房内将就栖身,裘永思正躬身为大伙儿铺床。 “这房里有人住过。”李景珑突然说。 “嗯。”莫日根道,“有生火的痕迹,而且就在咱们来到的前一天里。” 李景珑沉默片刻,陆许翻看房内摆设,说:“这人还在房里放过血。” 他闻了闻一个角落里废弃的铜盆,盆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也许是妖怪?”莫日根说。 “睡罢。”禹州道,“我快困死啦。” 众人铺好床,纷纷就地躺下,莫日根重新升起火,房中暖和了不少,驱散了三月洛阳的倒春寒。 李景珑就像雕塑一般,膝上横着智慧剑,一动不懂,犹如入定。 “睡罢。”裘永思道,“明天还有一天。” “智慧剑仍然找不到主人。”李景珑说。 从渝州出发后的这些天里,众人的话题无非只有两个,一:袁昆与宿命;二:智慧剑。 李景珑抬起智慧剑,仰头审视上面的花纹,自言自语道:“这不合理……” 莫日根一个翻身坐起,说:“弟兄们,我心里也不踏实。” 除禹州打着轻微的鼾之外,余人亦都未曾入睡。 “后天就要与他们决战了。”莫日根道,“鸿俊尚未救出来,捆妖绳无人能用。这也就算了,智慧剑的主人,究竟是谁?” 裘永思道:“现在才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晚了么?” 李景珑沉默不语,阿泰道:“长史,这回当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驱魔师们都看着李景珑,裘永思说:“我始终觉得,这把剑真正的主人,应当是长史才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否则你们想,”裘永思道,“长史与不动明王交谈时,狄仁杰手中只有智慧剑,这是他召集咱们的信物,也是六器中的第一件,怎么可能不认他为主?兴许只是时候未到,或是有什么条件,咱们还未完成罢了。” 驱魔师们都不说话,一时目光都停留在智慧剑上。 若仅仅是条件的问题,兴许还有点希望,最怕就是智慧剑之主另有其人,而他们千辛万苦,集齐了所有法器,最终竟是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这才是最危险的。 “这把剑是在鄱阳湖水道内找到的,袁昆说,当时镇着的妖是他。”李景珑道。 “智慧剑的主人总不会就是袁昆罢?”陆许道。 莫日根说:“不可能,就像蚀月弓的主人不会是梦貘一样,这件法器不会认镇压的妖怪为主。” 阿泰摘下金轮,在案几上旋了个圈,金光嗡嗡地射出来,余下数器皆有感应。 “智慧剑在我面前,是展现出过力量的。”李景珑喃喃道,“只是时间非常奇特。” 裘永思道:“我仍然坚持,你就是它的主人,否则智慧剑不会时灵时不灵。” 莫日根道:“长史,你从头好好想想,再回忆清楚智慧剑每次发力的一刻,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信息?” 李景珑眉头深锁,无奈道:“当真就只有这些了。” 智慧剑第一次发出光芒,是在他与鸿俊经年后再见面的时刻,那一次智慧剑破去了五色神光。接下来,大部分时候李景珑都是以心灯在御使它,与其说不动明王在显灵,不如说哪怕换作凡兵,注入心灯力量后也同样有着驱魔收妖的效果。 智慧剑某一次非常明显地提示了李景珑,是在骊山,它发出光芒,指引着李景珑到得华清宫殿内,觐见了不动明王,并赋予他搜集其余法器的使命。 李景珑持剑,注入法力,智慧剑亮起白光,却并非它的原本力量,乃是心灯使然。 “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阿泰说,“究竟是谁朝咱们送出了前来驱魔司报到的信?” 裘永思突然道:“这会不会就是因果轮回里的那个节点?” 李景珑望向裘永思。 “我们做个大胆的假设。”裘永思朝众人说,“如果送出信的人,就是长史自己呢?” 众驱魔师刹那傻眼,喃喃道:“不会罢?” “这就是要完成更改,最后缺的一环,是不是?”裘永思说到此处,竟是十分紧张,“长史回到过去,发出信,召集我们,并为智慧剑解去某种封印……” “不对。”李景珑打断了裘永思,“有一个细节足够反驳你。你们都看过信,我也看过,信上不是我的字。” 他们不止一次研究过那信,信上所用字体与李景珑手书有天壤之别。 “更何况,”莫日根说,“能用就是能用,不能用就是不能用,智慧剑不会出现时灵时不灵的状况。” “会不会是狄仁杰?”阿泰说。 “也不是狄仁杰的字。”李景珑摇头道。 裘永思的猜测被否决,众人旋即又安静了。 李景珑道:“不过永思你的推断方向似乎对了,有一个人,正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从前咱们走一步算一步,想不通之处便未多想,只待更多的线索浮出水面。但现在我想……得将这人找出来,后天一战,方有胜算。” “会是谁呢?”莫日根皱着眉,颇有点烦躁不安。 这是李景珑平生第一次,在考验即将来到前有着强烈的不安感,他不再像往昔那样成竹在胸,而是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陆许突然石破天惊地说道。 众人随之精神一振。 “怎么说?”李景珑心中一动,问道。 陆许道:“每次当你以为胜券在握时,都会很倒霉,总发生些想不到的状况……” 所有人:“……” 陆许又续道:“……可当你觉得明天不知道该干吗,硬着头皮上,甚至总觉得必输的时候,反而就会赢了。” 莫日根:“哎!你这是什么解释?” 陆许:“不对么?打玉门关、潼关、打洛阳,大家都以为算无遗策,最后还是狼狈得不行。只有在长安那场,都以为必输,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居然赢了。” 李景珑哭笑不得道:“如果可以选,我倒是想用这辈子的运气,全换在后天。” “已经是了。”陆许说,“你倒霉了这么久,总得来一次翻盘罢。” “别说了。”裘永思扶额道。 李景珑叹了口气,将智慧剑入鞘,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上哪儿?”莫日根拿起衣服就要跟。 “出去走走。”李景珑回头答道,“让我自己想想。” “当心鸟儿。”裘永思提醒道。 李景珑“嗯”了声,没入夜色中。 五更时,鸿俊醒了,身上脚链仍未除去。 整个洛阳安静得简直非同寻常,监视全城的鸟儿一夜尽数撤离,退往明堂。鸿俊推开门,站在院内,朝云听见琐碎的铁链响动,便跟了出来。 “陛下……” “嘘。”鸿俊示意不要多问,他一手提着千机链,离开大宅,在巷内慢慢地走着。朝云则警惕地望向天空,预防有鹰隼的双眸盯着他们。 “现在见李景珑。”朝云紧张地说。 “还不能见他。”鸿俊说,“虽然我很想……很想,但为了大伙儿的性命,必须忍着。” 朝云:“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一旦被袁昆知道,青雄所囚的人不是我时。”鸿俊喃喃道,“李景珑救人就会有着细微的差别。袁昆心思慎密,在他所窥探的景象里,出现了这点差别,容易露出破绽。一旦被他发现这破绽,他的注意力就会转到我身上,陡增变数。” 朝云四处张望,警惕道:“一定会被他察觉么?” 鸿俊摆摆手,说:“我不知道,小心为上,总是好的。” 故地重聚 朝云本以为鸿俊要去见李景珑,然而他却沿着枯水季的河道,在桥下缓慢行走。 朝云满腹狐疑,却没有问,直到一个黑暗洞口外,鸿俊躬身钻了进去。 “去探探路。”鸿俊低声说,“狐王说獬狱就藏在这儿。” 朝云化身一条巨大的蛇,缠绕护住鸿俊,这么久了,鸿俊尚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妖身,只见朝云全身鳞片威风凛凛,更胜天罗山中黝黑的巨蛇模样,吞食内丹后他根据化蛇的躯体重新修炼,鳞片上闪现着孔雀绿的光泽,隐隐更有孔雀翎纹样。头上更有一道漂亮的、尖锐的角。 “哇。”鸿俊小声说,“真漂亮,新任蛇王。” 他情不自禁地摸摸朝云的头,巴蛇便恭敬地低下头去,继而将蛇头转向十里河汉最深处,腹部鳞片触地,感觉内里传来的震动,再飞速游曳,朝着黑暗中而去。 鸿俊在这黑暗里等着,不多时,两道绿光照来。 “陛下,里头有四名守卫。”巴蛇答道,“都被我解决掉了。” 鸿俊便翻身跨上巴蛇脖颈,让它带着自己前往十里河汉最深处,古河道砖墙飞速掠过,不片刻便到了一处空旷地。粗重的喘息声不时响起,鸿俊下了蛇背,缓缓往前走,感觉到了一股残存的魔气。 “当心。”朝云在鸿俊身后说。 鸿俊目光未适应黑暗,在地上冰冷的一物上一绊,险些摔倒,巴蛇尾巴伸来,卷住了他。是时喘息声骤停,黑暗里亮起另两道红色光芒! 黑蛟血红色的双目拔地而起,望向鸿俊。 鸿俊抬头,与獬狱对视,一人一蛟,顿时静默,双方僵持,獬狱极其意外,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巴蛇则小心地横过身躯,挡在鸿俊身前,预防獬狱的突然袭击。 鸿俊皱眉注视獬狱,只见它遭到魔气侵蚀,全身鳞片已脱落斑驳,新伤旧伤交织一处,七寸下,心脏处几乎完全裸|露,腐肉间看得见血管正在收缩。 “时候到了么?”獬狱沉声说。 “不,还没有。”鸿俊仰头说,“只是突然想来见见你。” 他缓缓走上前,以手轻轻放在獬狱的蛟躯上,獬狱一阵震颤,似是想避让,最终被鸿俊平息了那不安分的躁动,全身松懈下来。 “你快死了。”鸿俊眉头深锁,低低道。 獬狱:“残余的魔气无法支撑我再活下去……终日便藏身于这阴暗污秽的地底……鲲与鹏,正在等候着吞噬我,杀了我罢……鸿俊。” “我杀不了你。”鸿俊低声说,“你注定是要死在不动明王六器下的。” “他可以。”獬狱又说。 “谁?”鸿俊诧异道。 话音落,獬狱稍稍转头,一道白光从通道的另一面照来,黑暗里,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缓步走向獬狱,他背着一把剑,手中焕发出光亮,如同提着一盏灯。白色的光照耀之下,魔气翻涌,散向四面八方。 光芒照得鸿俊几乎睁不开眼,两人对视的刹那,李景珑喃喃道:“我就猜到是你,鸿俊。” 顷刻间鸿俊冲上前去,与李景珑紧紧抱在一起。 “我就猜到是你。”李景珑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他闭上双眼,抱紧了鸿俊,喃喃道:“是你救了我性命,对不对?”并埋在他肩上不住发抖。鸿俊本想避开李景珑,然则在这狭小空间中,他已再躲不开。那一刻情感战胜了他的理智,短暂一怔后方清醒过来,转头望向獬狱。 李景珑犹不愿放开鸿俊的手,只与他十指相扣,紧紧地攥着,眼中再无他人,兀自朝鸿俊说:“你被欺负没有?” 鸿俊忙道没有,并让李景珑看自己脚上的千机链,李景珑拉着他到一旁坐下,取出金刚箭道:“让我试试,那天我与禹州追出老远,不见你们踪迹……” 獬狱沉声道:“千机链乃是昔年西方囚金翅大鹏鸟所用的架链,克制你们禽族,除却陆压道君的旁门法宝斩仙飞刀,否则世间不会再有他物能解。” 李景珑只充耳不闻,低头以箭簇撬动鸿俊脚踝上的千机链。鸿俊本想提醒他回去再说,他们还有许多时间。但李景珑抬头,与鸿俊对视一眼,那目光仿佛在朝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鸿俊微微蹙眉,李景珑以心灯为他重铸了三魂七魄,在他们之间,有着奇异的、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也即在此刻,鸿俊默契地感觉到了,李景珑有什么计谋,乃是针对獬狱的。 獬狱正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看着,一时这十里河汉内万籁俱寂,唯独朝云与獬狱的双目放射出光芒,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我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獬狱沉声道。 “现在的我还杀不了你。”李景珑低头检查那锁链,将箭簇不断刺入,手指上被划破,渐渐地淌下血来,“六器唯有四器,但我想,自然将有人杀你。” 鸿俊蓦然抬头,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千机链上。 獬狱突然显得躁动起来,说:“不……不……” “我不是来嘲笑你的。”李景珑随口道,“这世上,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一场浩劫之后,能活下来的已经再没有几个。” 獬狱保持了沉默,蛟目微微地眯了起来,李景珑手上鲜血淌出,染红了千机链。 “你解不开这死局!”獬狱蓦然以雷霆之声道。 鸿俊心头一凛,感觉到李景珑的计策仿佛要奏效了。 獬狱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会、死。” 李景珑停下动作,答道:“你也会,但你将死得毫无尊严。” 獬狱不住颤抖,巨大的蛟躯盘旋游动,巴蛇生怕它骤然暴起,警惕地盯着伤痕累累的黑蛟。 “我们从不知未来的道路充满如斯荆棘。”李景珑手中捏着箭簇,微微颤抖,认真道,“现在想来,走过的每一步,大抵是天意注定。”说着,他抬起头,与鸿俊对视,鸿俊却带着往常的微笑,手指轻轻地分开李景珑鲜血淋漓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我们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生。”李景珑朝鸿俊说,“这一路上,哪怕在最绝望时,我们亦从未想过放弃。” “你又为什么而生?”他仰头朝向獬狱说,“如今你有再多的不甘与痛苦,也已到了尽头,想想你自己,再想想鸿俊。” “若非是我!”獬狱几乎是怒吼道,“鸿俊早就死了!他不会活下来!” “你替他承受了这魔种。”李景珑说,“天魔为什么存在,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 獬狱突然安静了,早在许多年前它就比孔宣更清楚,魔种的存在,并非灭世,而是救世。 “这是一枚替众生应劫的种子。”鸿俊认真说,“丞相,这就是得到魔种的使命,我从最开始得知我的使命时,从未逃避,只是始终坚定不移地履行着它。” 獬狱别过头去。 “但你活下来了。”獬狱沉声道,“反而是我,被关进这最后的深渊之中。” 李景珑端详獬狱,獬狱已近油尽灯枯,谁也无法想到,这曾经叱咤风云的蛟王,享尽红尘中荣华,大唐的崛起与陨落的见证者,临死前竟如此憋屈,被关在这一地方。 “离开这里吧。”李景珑道,“我是为了放你离开而来的。” 鸿俊瞬间道:“景珑?” 李景珑站起身,与鸿俊一同面对獬狱,认真道:“狐王为我们打听到了消息,再过一天,鲲、鹏便会将你吞噬,消化你的三魂七魄,且获得这残存的魔种。” 鸿俊听到这话时顿时震惊了,獬狱却仿佛早知这结局,被鲲与鹏囚禁在地底多日,自己对他们来说必然有特殊的作用,既是引来驱魔司的诱饵,更是他们的粮食。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獬狱缓缓道,“父亲便曾告诉过我……在这世上,谁也挣不脱宿命的藩篱……这座镇龙塔是个囚牢,然而即使离开高塔,前去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不一样?” “万物来到这世上,俱有其使命。这使命,方是一生里最终的劫数,功德圆满之日,亦是渡劫之时。” “可我的劫数又在何方?这一生……劫就如一根绳索,系在我的喉头……最可悲的,竟是我始终未等来天劫,却已在自己的心魔中沦亡。” “回头想来,鲲、鹏拥有洞彻天地与人心之力,自以为跳脱宿命,又何尝不是在劫数中苦苦挣扎?” 洛阳明堂。 “我知道你们也许对我所为颇有微词。”青雄走向王座,沉声道,“本以为这次的事,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明堂外黑压压的尽是妖怪,鲲神走进殿内,长身而立。 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一致保持了沉默,青雄的目光挪向战死尸鬼王空空如也的右袖。 “不必担心。”青雄喃喃道,“我读不到你们的心。一位没有心,神识尽在内丹所留存的三魂七魄里;另一位,以心机城府著称,女人心,海底针,想瞒过我简直是轻而易举,我那小侄儿也不止一次提醒过我,心,是会骗人的。” “所以呢?”玉藻云不为所动,对青雄的开场白保持了适度的轻蔑,“会审妖王之前,预备先会审会审我们俩?” “这是终于承认你们终究算一伙的了么?”鲲神缓缓道。 “耍嘴皮子没有什么意义,袁昆。”战死尸鬼王沉声道,“我不记得在召集本族,重立圣地时提到过什么千秋万世的大计。那小孔雀虽然只当了一天妖王,却也不是说废就废的。” 青雄:“所谓‘正统’乃是人族天子才用的名号,我不记得妖族什么时候有了这规矩。鬼王……” 他巍然坐在王座上,以手指不经意地轻轻敲了敲扶手,说:“现在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在鸿俊小时候,便教授予他这未来的使命……” “是么?”玉藻云懒洋洋地打断了他,随口道:“只恐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罢。毕竟在真火凤凰面前,有些话,还是说不得的。” “我记得是谁告诉过我。”战死尸鬼王道,“他是注定必死?连拥有扭转宿命之力的两位妖王亦吃不准最后的结局。” 玉藻云道:“我想有人早就做好了另一手准备罢?毕竟万一鸿俊真的死了……” “他不能死。”这次轮到袁昆开口,“让他活命,是为了消耗不动明王六器,若非如此,我们无法控制驱魔司,只有六器分散,隐去一器,从此不动明王在神州大地渐渐销声匿迹,妖族才有重新崛起的可能。” “所以,我觉得我们很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青雄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上,说,“哪怕我的侄儿显然没有搞清楚身为妖王的立场……” “此乃贵禽族重明涅槃前所持立场。”战死尸鬼王沉声道,“也是曜金三圣之中,孔宣所持立场。” “好罢。”青雄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至少从目前看来……” 战死尸鬼王却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情面,沉声打断道:“以我所知,天下众妖以龙、凤二族为马首是瞻,龙族因山海之战隐退后,曜金三圣为神州妖族名义上之王。决断时,三圣之中,须得其中二者一致。” 青雄顿时怒了,虽未曾回答,余下三名妖王却都感觉到了他的怒意。 “我想……鬼王的意思是,孔鸿俊代表孔宣与重明。”玉藻云答道,“除非所有妖王一致决议,否则是废不掉他的。” 袁昆道:“所以,现在正要决议。狐王,我很明白你的感受,爱上一个凡人,并与他渡过将近半生,等来这么一个结局,这不是谁都能尝试的。” 玉藻云冷冷道:“李隆基还没死呢,谈何结局?” 三月初三 “你们都承诺过人族。”袁昆缓缓道,“守护他们的江山,守护人族的兴衰,一位是白起,另一位是李隆基……” 战死尸鬼王只是这么巍然屹立,高大的身材犹如山峦,衣袖在风里飘扬。 袁昆伸手,摘下蒙眼布,认真道:“可又有多少人类,仍记得你们的恩情?” 刹那间时光流转,整个明堂,乃至洛阳在时间长河中飞速变幻!鸿俊离开了十里河汉,站在桥上,日升日落,造物主之手仿佛重重地拍在了神州大地主宰时间的沙漏上!春夏秋冬飞速更迭。 鸿俊转身四顾,继而,明堂外所有的妖族,犹如置身于这宏大的梦境之中,那一刻鲲神将他的力量催动到极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驱魔师纷纷从梦中惊醒,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无数景象更迭,充斥着杀戮的战场将双眼所视化作一片血红,历朝历代的驱魔师们四处扑杀妖怪。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巨大的铁鸟呼啸飞过,无马拉动的铁车鸣笛穿行,桥梁架起,大道四通八达,山林中树木接连倒塌…… 妖族四散逃亡,诡异的吊塔腾空而起,水泥车嗡鸣,平整的楼房逐一林立又被摧毁,妖怪们化而为人,却被驱魔师以法术制服,拖走,在烈火中焚尽。 “千年后,”袁昆不带情感的声音响彻洛阳城内妖族、人类的脑海,“驱魔司开枝散叶,妖族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再无容身之所。” “此去千年之中。” 袁昆充满威严的声音道:“再没有谁,能逃过人族侵占人间的双手……” 鸿俊已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幕幕,有太多的奇异东西如同铁甲机关,在神州大地上横行与肆虐,妖族一退再退,所居之地不断缩小。直至那些奇怪的高楼建到了圣地前。 “妖族失去家园,颠沛流离,隐居山林,伴随他们的,永远只有绝望……” 驱魔师们围剿天罗山圣地,玉藻云化作九尾天狐,带着尚在襁褓中的黑狐与白狐仓皇逃出,九尾天狐心脏处迸发的鲜血染红了一身白色的皮毛。群妖逃往西方若尔盖高原,在风雪之中,走进万妖殿的废墟,守着这失落的圣殿,在寒风中发抖。 鸿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袁昆之声。 “这就是我们全族的未来,与宿命。” 鲲神的法术销声匿迹,洛阳城废墟恢复了原状。 明堂废殿内。 袁昆系上蒙眼布,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静默无声。 青雄缓缓道:“今日你们心存怜悯,只因妖族强于人族何止千倍万倍?他日我等尽作枯骨,人族改朝换代,恩怨情仇,不过付诸大江流水。人族又何尝对妖族有过丝毫恻隐。” “逆天也好,”袁昆接口,缓缓道,“不自量力也罢,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两位,若迄今仍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各为其主,一战了事。” 玉藻云望向战死尸鬼王,战死尸鬼王未曾表态,青雄又说:“妖族只道我与袁昆,以一己私欲,要废去鸿俊之位,我本也懒得解释。鲲神却坚持告知尔等,毕竟身为妖王,我想……玉藻云注定要死了,鬼王却仍然极有可能,亲眼目睹未来的那一幕,各位,先就这样罢。” 说毕,青雄起身,走下王座,与战死尸鬼王擦肩而过,和袁昆离开了废殿。 “那是真的么?”朝云与鸿俊同站在桥上,低声说。 鸿俊突然说:“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看见了你,朝云。” “我?”朝云道,“我是怎么样的?” 鸿俊认真道:“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朝云一脸疑惑。 李景珑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身武袍沾满了淤泥。 “又见面了。”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李景珑背着智慧剑,凝重而立犹如山岳。 “这一路上,多亏你关照。”李景珑道,“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你将鸿俊送下曜金宫的恩情。” 青雄从黑暗中现出半身,沉声道:“不过顺水推舟,既知必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又为何要来?” “这是我的使命。”李景珑缓缓道。 青雄眯起眼,只想窥探李景珑的内心,念头纷繁错杂,他却无法抓住那真正的线索,唯一感觉到的,只有李景珑对鸿俊的思念。 “或许。”李景珑满是血的右手手指间旋转着金光箭,说,“你想提前决战?” 青雄一声冷笑,从街上腾空而起,化作金翅大鹏鸟,转身飞走。藏身于暗处屋宇与废墟中的驱魔师纷纷现身。李景珑按捺不住,一手微微发抖,心道好险,若在这巷内打起来,没有伙伴们相助,说不定便先被青雄击毙了。 “你去哪儿了?”莫日根赤着胸膛,在鲲神的梦境席卷之下,驱魔师们都醒了,陆许提议出来找李景珑,恐怕出事。 李景珑茫然道:“我……” 李景珑按着太阳穴,艰难回忆,阿泰说:“方才是鲲神的力量?” “太强大了……”陆许喃喃道,“是真的么?” 裘永思朝众人说:“也许是真相,但也许也是部分的真相。” 李景珑“嗯”了声,陆许注意到他手上全是血,问:“手怎么了?” 李景珑皱眉,发现手中握着一张布条,展开后,上面用血写着四个字。 “随机应变。” 众人:“???” 那是李景珑的笔迹,自己写下字条,并握在自己的手里,代表了什么? 日升日落,鸿俊依旧倚在大宅前,望向外头那苍白的天空,朝云则忠诚地守卫在他的身畔,什么也没有问,鸿俊不知在何时睡着了,夜半又突然醒来,便坐起身。房梁上响起轻微的声音,白狐的尾巴垂在梁上,轻轻一拂。 “我错了么?”玉藻云轻轻地说。 “人都会死的。”鸿俊倚在榻前,说,“看你为了什么而死,生老病死,乃是天道。” “像你娘一般?”玉藻云又说,“她是我最佩服的女人。” 鸿俊问:“你后悔了?” “只是有点心神不宁。”玉藻云答道。 鸿俊又说:“我确实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迷茫,既是妖,又是人,人族驱灭妖族,并非我本意。妖族屠戮人族,也不是我想见到的。” 玉藻云说:“但事实注定了,我们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鸿俊轻轻地答道:“我爹与我娘算么?” 玉藻云道:“但他们都死了。” 鸿俊说:“狐王,你愿意当一道燃烧生命,去照彻黑暗与长夜的光;还是当一场绵绵无尽,落在这大地上千年万年的阴雨?” 玉藻云:“……” 玉藻云跃下房梁,落在榻畔,鸿俊出神地说:“说到情知必死,没人能比我更明白,曾经我把与景珑、与驱魔司的每一天,都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在长安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真美好啊。”鸿俊说,“就像春天里绽放的花、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虽然很短暂,但我都看见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百年之后,我与李景珑都会离开,不像你们一样,能见证每个未来的发生,见证那注定的死亡……”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鸿俊侧头注视玉藻云,说,“我依旧相信——” 太阳升起来了,远远的传来一声鸣叫,打断了鸿俊的话,他一翻身,带着千机链从榻上下来,问:“鬼王呢?” “等待着你。”战死尸鬼王在门外说,“我是个固执的人。” 鸿俊收起斩仙飞刀与五色神光,哪怕他尚未能驾驭它们,如今的他更无法与青雄一战,他推开门,这天是个晴天,阳光顿时倾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 “走罢。”鸿俊道。 李景珑与众驱魔师离开驱魔司废墟,众人整理行装,朝阳万丈,李景珑摊开手,低头望向自己手中布条。 “各位。”李景珑转身,面朝众驱魔师,说,“虽然兵法有云,不打无准备的仗……” 众人静静地看着李景珑。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景珑又说,“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得相赴,恳请各位兄弟追随。” 众人齐声喝彩,李景珑转身,翻身上马,驱魔师们纷纷上马,迎着朝晖,朝明堂驭骑而去。 嘶声震天,明堂后,近十万妖兽等待中,金翅大鹏展翅盘旋落下,祭坛周遭围满了妖兽。袁昆安静地站在祭坛上。 青雄幻化出人躯,阳光照耀着雪白的重建后的祭坛。 “可有所获?”袁昆道。 “一无所获。”青雄答道,两人简单地交换了信息,青雄选择在最后一夜前去伏击李景珑,却未曾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袁昆冷漠地答道:“这便开始罢。” 青雄说:“他们没有来。” 祭坛周遭,临时垒砌起的砖墙上密密麻麻地停着鸟儿,水族、万兽、禽族齐聚,紧接着铠甲声响,五万战死尸鬼在鬼王率领之下策马而入,围绕祭坛外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妖族的子民,飞鸟、走兽、水栖,以及……尸鬼,在此处的所有成员,我相信昨夜,你们都看见了鲲神的预言。”青雄开门见山道,“人间从今往后,已不再有本族的容身之所……” 鸿俊混在战死尸鬼大军之中,将头盔稍稍推起些许,注视祭坛前拾级而上的杜韩青。他拖着链条,衣衫褴褛,已虚弱不堪,随时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登上祭坛后,他无助地转头,望向远方。 “谢谢你。”鸿俊低声道,“接下来的事,就让我来罢……” “究其种种,”祭坛上,青雄又朗声道,“缘因本族妖王与人间驱魔师勾结而起……” “我不同意!”当即有一个声音喊道。 鸿俊:“!!!” 鸿俊转头,寻找出声的究竟是谁,而高墙上,竟是一红一绿,两只锦鸡! 鸿俊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那俩绿肥红瘦为自己仗义执言,刹那险些流泪。 “陛下历劫无数。”那绿锦鸡说,“若非他与驱魔师联手铲除天魔,如今我们都将成了安禄山附庸,当初弟兄们怎么被天魔控制的,大伙儿都忘了?现在想过河拆桥了?” 红锦鸡低声道:“你找死吗?” “反正金翅大鹏鸟当了王,第一个要杀的也是咱们和那鲤鱼。”绿锦鸡低声道,“活不了的!” 妖族顿时骚动起来,青雄脸色铁青,怒喝道:“放肆!何时轮到你开口?!” “青雄大人当初说过。”一名站在祭坛下的女子温柔开口道,“从此将不再有被魔气侵袭之患,颠沛流离之苦,我等始终铭记,陛下与人间驱魔师一生俱为此奔波,临到头来,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令人难以信服。” 鸿俊又转头望去,仿佛依稀见过那女子,却想不起是谁了。 “你是什么?”饶是青雄目光如炬,亦辨不出这女子来历。 “小妖不过是龙门山上一牡丹。”女子正是当年被酒色财气中“色”所控制的花妖,又说,“驱魔司长史李景珑于我有救命之恩,鲲神当年也曾被囚,何以恩将仇报?” 这下顿时妖群大哗,竟有不少妖怪都不买青雄与袁昆的账,这是青雄万万没想到的情况。 幸而又有一方喝道:“李景珑罪孽滔天!绝不可轻饶!当初我兄弟姐妹、父母亲人,尽死于李景珑之手!” 那声音乃是从兽族中所发出,玉藻云蓦然转头,瞥见乃是麾下狐族,当初其家人俱在科举案中李景珑所烧死。 李景珑在哪里?鸿俊心脏越跳越快,眼角余光不住寻找众驱魔师下落,却一个也没出现。 玉藻云未曾呵斥自己麾下妖怪,一时祭坛下广场喧哗渐起,议论声犹如洪流般鼎盛,此地妖怪不乏脾性嗜血、残忍好杀之辈。亦有性情温和、亲近人族者。但无论是猛兽猛禽,还是飞鸟游鱼,念头大抵相似,即不愿被天魔所统率。只因被魔气控制的妖怪已失去了自我,一味为杀而杀,有违飞禽走兽填饱肚子后便不事争战的本性,况且安禄山当初连血妖亦不放过,竟是生生将己方大将吞噬以补充魔气,此举实在令人胆寒。 “人族不能留!”又有虎妖吼道。 妖族议论纷纷,脱胎自猛兽猛禽的妖怪对“地盘”的划分极是看重。 “但妖王只有一个!”另一头狼妖喝道,“我只听孔雀大明王的!” 十万妖族议论不停,群情汹涌,眼看将酿起一场内战,唯独战死尸鬼一族极有纪律,丝毫不为所动,突然间,鼎沸之声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场骚动。 鲲鹏合一 青雄身前法阵一闪,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袍、面容腐烂,并缓缓散发出黑气的男子,竟是杨国忠! 刹那妖族见天魔再现,顿生恐惧之心,唯恐再堕入那昼夜不分、成为杀戮者的日子,纷纷往后退去,各自噤若寒蝉。原以为天魔已除,是以叫嚣得厉害,如今天魔再现身时,妖怪们仍对这天敌般的存在有着恐惧之心,各自纷纷低下头。 “天魔一身魔气已散尽。”袁昆缓缓道,“但魔种未毁,你们所担心的情况,不会再出现。” 妖怪们纷纷警惕地盯着台上的男子,此刻仿佛杨国忠才成了主角。而祭坛上的“鸿俊”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 “青雄,你们想做什么?!”玉藻云厉声道。 青雄沉声答道:“天魔现世,神州万妖,同听号令,哪怕是人间妖王,也须恭从,是否有此一说?” 战死尸鬼王怒吼道:“青雄!你当真是鬼迷心窍!” 玉藻云喝道:“不必怕他!他已经没有魔气了!” 妖族纷纷安静下来,恐惧在祭坛下不断蔓延,竟无一敢反抗天魔的淫威,兽族俯首帖耳,以示顺从,禽类则稍稍低下头,恐惧发抖,两肋羽毛微微张开。 “妹妹。”杨国忠朝向玉藻云,微微一笑。 玉藻云微微喘息,眼中带着泪水。 青雄缓缓道:“若我们将成为下一任的天魔呢?” “想想你们的王。”一个清朗声音在祭坛外的围墙高处响起。 阳光下,李景珑等一众驱魔师终于现身!众人各持不动明王法器,指向中央祭坛。 青雄现出诡异的笑容:“终于来了,我们的客人,等你太久了。” 李景珑沉声道:“人、魔、妖大战之时,此处有多少部众,追随你们的妖王?孤军奋战的他,可曾想到有这一天?!” 李景珑手中智慧剑一指,祭坛中央的“鸿俊”抬起头。 “我乃人间驱魔司执掌。”李景珑沉声喝道,“今日只为诛戮天魔而来,绝无干涉妖族内政之意,起身捍卫你们的王,我愿替人皇许下千年之诺,只要驱魔司在一日,绝不对妖族滥杀无辜!” 妖族再次耸动,袁昆与青雄却走向祭坛中央,青雄一手按在“鸿俊”肩上,认真道:“鲲神已让在场者窥见了千年后的未来,窥见妖族的宿命,你的承诺,又有几分可信?人族俱是背信弃盟、见利忘义之徒。我妖族众子民,拿下驱魔师,你们的王自然将不再遭到蛊惑。” “鸿俊”马上喝道:“不许动手!” 李景珑弯弓搭箭,金刚箭指向祭坛上的杨国忠。 祭坛下,鸿俊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半空中。 袁昆遥遥望向高墙,冷冷吐出二字。 “拿下。” 刹那间金刚箭离弦,驱魔师各自纵身,扑向祭坛。妖族顿时大乱,在袁昆与青雄号令下,禽族纷纷腾空而起,水族各化为人,跃上半空朝驱魔师们释放出冰晶。 兽族内部则发生了分裂,与驱魔师素有旧怨的熊、狐等则冲上高墙,前去袭击李景珑,其余虎豹则短暂一怔,未知如何是好。 青雄与袁昆却朝后一退,鸿俊紧张地盯着两人,仿佛等待着某个时刻。 “随我勤王”战死尸鬼王举起已成枯骨的右手,手中紧紧抓着锈铜剑。 “随我勤王!”玉藻云大喝道,继而腾空飞起,冲向祭坛。顷刻间五万战死尸鬼、走兽冲上台阶,往被囚的“鸿俊”冲去! 鸿俊被裹挟在那洪流中,纵马疾驰,天地间一片混乱,驱魔师们的法术几乎无法抵挡前赴后继的魔兽,青雄一声唿哨,调集飞禽与水族抵挡战死尸鬼王的袭击。 只见袁昆口中念念有词,祭坛顿时爆发出强光,开始旋转,鲲、鹏的布置顿时发挥作用,祭坛外围的时间流逝变得极其缓慢,五万战死尸鬼、兽族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而空中的禽鸟与飞行的水族却不受影响,开始疯狂攻击玉藻云与鬼王率领的勤王军,顷刻间群鹰展翅,将冲在最前的战死尸鬼从马上抓起,抛出祭坛,顿时连尸带铠甲被撕得粉碎! 鬼王与玉藻云竭尽全力,都无法冲破那祭坛的时光法阵影响,天地间战况再次逆转,众驱魔师落在祭坛下,却受法阵影响,极慢地冲上前去。 “鸿俊”转头望向鲲、鹏二王,咬牙冲向青雄,但青雄仅仅抬手,他便被随之推开,被禁锢在半空中! 整个祭坛周遭现出极其诡异的景象,驱魔师、兽族、尸族冲向祭坛,动作却极慢极慢,且越靠近法阵阵眼,就越难以突破。 “等待着你们的,将是……” “死亡。” 袁昆扯下蒙眼布,站在法阵旁,青雄则转过身,两人面朝阵中的杨国忠。 杨国忠稍稍侧身,瞥向青雄。 “换一种方式活在世上。”青雄说,“乃是求仁得仁,你开悟了不曾?” “来罢。”杨国忠道,“我已准备好了。” 继而青雄与袁昆同时抬手,施法,杨国忠身在中央,发出一声痛苦大吼,散发出强烈的魔气,轰然涌入了青雄与袁昆的身躯!杨国忠刹那皮肉尽毁,现出蛟形,紧接着这黑蛟在风中碎裂,余下妖魂,七魄流散,以及被三魂包裹着的魔种。 “不——”悬浮在空中,不得脱身的“鸿俊”狂喊道。 “鸿俊——”李景珑大喝道。 袁昆与青雄身躯发出光亮,祭坛上顿时发出一道大闪光,以阵眼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爆破! 一声巨响,驱魔师们、尸鬼大军、兽族,乃至祭坛下所有的妖怪都被这巨力横扫出去,高墙如被飓风扫过,尽数坍塌,以明堂为中心的整个洛阳内城瞬间被摧成白地! 灰烬散尽,现出一只堪比宫殿大小的上古妖兽,它长着十二只翅膀,全身漆黑,在阳光下折射着诡异的蓝光,它的身躯如巨鲸般庞大,悬浮于空中,头部镶有四十八枚眼球,眼珠之中,如有星云在缓慢旋转。无数触须从它身上探出,席卷了大半个洛阳城! 巨兽现身的刹那,天地间顿时一片漆黑,它张口嘶吼。 “我才是,这神州的主宰——” 天际雷声隐隐作响,妖族纷纷抬头,只见那巨兽额前现出尖锐的长角,如引雷的撞角般,雷电轰鸣,在角上集结!它一挥动触须,整条街道顿时被横扫而过,大地上房屋、高塔尽被扫飞出去! “妈的……这是什么?!”莫日根喝道,“怎么没人说过要打这种怪物?!” “鲲鹏!”禹州恐惧地喊道。 裘永思也愣住了,从未有人想到过袁昆与青雄会合而为一,化作如此恐怖的怪物,它庞大的身体彻底碾压了所有的攻击,触须展开如同天罗地网,每一下狠抽,便带着雷霆与冰霜,几乎势不可挡。 它其中一根触须卷着杜韩青所化的鸿俊,便放在咧开的巨口与利齿前,尖角电光闪烁,形成一个光圈,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在天际震响。所有眼珠一同喷发出黑火,吼道:“李景珑——” 战死尸鬼王在大地上喝道:“预备钩索!将它拖下来!” 尸鬼士兵各自散开寻找掩护,手持强弩朝空中射出钩索,奈何刚一钩住远古巨兽身躯,触须便随之扫来,顿时人仰马翻。 “送我上去!”李景珑朝禹州喝道。 “送我上去!”与此同时,鸿俊朝朝云喝道。 一尾长鱼腾空而起,载着李景珑飞向那远古巨兽之口。 “靠你了!李景珑!”禹州之声喊道。 李景珑弯弓搭箭,立于禹州背上,飞向“鸿俊”,这一刻他的手不断发抖,那一箭却迟迟无法发动。 “鸿俊”转头,望向李景珑,眼中现出一抹绝望之色。 巨兽四十八目黑火炽盛,咆哮道:“飞蛾扑火,愚昧至极,不动明王,孔雀明王,今日就是你俩神力消陨之际!” 紧接着那巨兽角上雷霆绽放,李景珑窥见那一刻,松弦,放箭,继而飞向“鸿俊”! 金刚箭带着万丈光辉飞向巨兽雷角,所有触须却一同射来,卷住李景珑,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清喝响起。 “抓稳了!” 千机链横里飞来,顿时缠住李景珑的腰,将他拖得直飞出去,巨兽众目齐睁,顿时意识到受骗,发出狂吼,所有触须齐齐掉头,朝着飞翔的巴蛇卷来! 禹州被电得浑身僵硬,撞上那假鸿俊,从空中坠下。 裘永思在地面奔跑,追赶那远古巨兽,突见鸿俊从天顶坠下,顿时大感不妙,当即召唤出蛟龙,腾空飞去,白鹿一转头,踏空朝鸿俊飞来,险些与裘永思撞在一起。 “鸿俊”坠落,得以脱困,在空中瞬间变幻为杜韩青,被裘永思接了个正着,与裘永思对视,陆许冲来,两人顿时傻眼。 “怎么是你?”裘永思震惊道。 杜韩青正要解释,天顶却雷霆万丈,陆许抬头一看,喝道:“那个才是他!” 裘永思马上将杜韩青放下,与陆许飞上空中,杜韩青怒道:“就不管我了?!” 紧接着禹州从天上摔下,“轰”一声压塌了屋顶,在砖瓦废墟中变幻为人,不住呻|吟。 “好痛……” 天空战场,飞鸟已尽皆散开,远古巨兽将所有触须提上天际,环绕鸿俊与李景珑飞舞,鸿俊双手横抱李景珑,站在飞翔的巴蛇头顶,傲然屹立,面朝巨兽。 “你——”巨兽嘶吼道,“阻挡不了覆灭的命运!”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一眼,再望向巨兽。 “那要试过才知道。”鸿俊道,“你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么?两位。” 黑火越来越旺盛,轰然爆发,巨兽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狂吼道:“獬狱?獬狱——!” 紧接着,远古巨兽锐角上漫天雷霆倏然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不明显的空间波动。刹那间天上地下,狂奔的、飞翔的,瞬间凝固于半空。 李景珑道:“梦境!” 鸿俊道:“庄周梦蝶。” 霎时那波动化作漩涡,嗡然扩展,再倏而收缩,将李景珑与鸿俊卷了进去! 杨国忠之声道:“交给你们了。” 那声音犹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李景珑脑海中。 “……回头想来,鲲、鹏拥有洞彻天地与人心之力,自以为跳脱宿命,又何曾不是在劫数中苦苦挣扎?” 十里河汉,夜。獬狱化为杨国忠,面朝李景珑与鸿俊二人。 “离开这里罢。”李景珑说,“只要你不被吞噬,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 杨国忠道:“我一身妖力已溃散,再无处可去,若非鲲、鹏二妖以真力为我续命,我亦撑不得这些时日。他们行此举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将我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吞噬罢了。青雄从不惧我逃脱,他怎么可能不在我的三魂七魄中留下标记?哪怕逃出洛阳,逃到天涯海角,魔种也会被他们找到。” 鸿俊朝李景珑道:“没有智慧剑,一旦他们吞噬了獬狱,根本无法……” “智慧剑从最初便在狄仁杰手中。”杨国忠道,“早在你父母死时,这把剑便已发挥作用,否则,他又是如何射杀孔宣?” 鸿俊蓦然一震,李景珑沉声道:“獬狱,你若不愿逃,亦无处可逃,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杨国忠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注视李景珑。 鸿俊感觉到李景珑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 “被吞噬后,你是否还有意识?”李景珑道,“我们不妨来赌一把。” “短时间内,仍有意识。”杨国忠道。 “一旦你的妖魂与鲲、鹏融合。”李景珑道,“我需要你影响袁昆,使出庄周梦蝶之术,正如当初长安一战中,令我回到过去时。” 杨国忠一笑道:“有意思,你想做什么?” 鸿俊道:“你还想回去?” 李景珑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想见一见鸿俊的爹。” 杨国忠道:“那不过存在于你的梦里,并非真实过去,孔宣早已入天地轮回,又有何用?” “你只需答应我。”李景珑道。 杨国忠沉声道:“我能得什么好处?” “你若有遗体,”李景珑认真地说,“我将你遗体送归镇龙塔。释放你的魂魄,愿入天地轮回也好,愿归镇龙塔与你父亲相伴也罢。” 杨国忠不作声,李景珑又说:“死去后,你的罪孽便清算了,较之被禁锢在鲲、鹏体内,永无宁日,我想兴许还是这么处置来得自由,随你。” 李景珑正要转身离开,杨国忠又道:“且慢。” 鸿俊与李景珑转头,杨国忠道:“青雄今夜定会来试探你,若被洞察内心,当前功尽弃。” 李景珑道:“我会伪装好我的念头。” 杨国忠答道:“你的一举一动,俱在他与袁昆注意下,当小心谨慎。” 李景珑知道杨国忠所言,已是默许了他的要求,达成交易条件,当即点头道:“不必再担心了。” 降神驱魔 李景珑带着鸿俊离开十里河汉,两人站在干涸的河床前,鸿俊突然想起一事,说:“景珑,如果我带着千机链进了梦境,我爹替我斩断它,那么现实里是不是也——” “不行。”李景珑说,“梦境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 “可你上一次是怎么做到的?”鸿俊诧异道。 李景珑说:“那是因为鲲神原本已改动了宿命的轨迹,让我回去,奠定因果而已。” 李景珑朝鸿俊解释了一次他与裘永思的推断,鸿俊简直越听越混乱,最后说:“听不懂。” 李景珑突然爆出一阵大笑,鸿俊有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笑什么?” “当我在解释时,”李景珑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想着这话朝你说你一定就是三个字:听不懂。” 鸿俊焦急道:“你还笑?打仗要怎么办?” 李景珑说:“虽然改变不了已成的事实,但我们可以改变‘因’,且正因为未来的我们将回到过去,再次更动某个‘因’,这一路上,已有所体现。” 鸿俊:“哪个因?” 李景珑道:“智慧剑。” “智慧剑在哪里?”鸿俊又问。 “现在不能说。”李景珑道,“因为你注定是不知道的,我们改变不了过去,也改变不了现在,但可以改变不久后即将发生的未来,只需要我再回去,将因果奠定一次,你的千机链就会被解开。” 鸿俊道:“可是你说千机链没法解开!” “那是过去与现在。”李景珑道,“不代表未来。” 鸿俊放弃了搞清楚这一切的打算,最后说:“好吧,听你的,我相信你。那么……” 李景珑牵着鸿俊的手,与他对视。 “你得回去了。”鸿俊说。 “你没有别的话想说么?”李景珑道。 鸿俊抬头看着李景珑的双眼,一如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彼此。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鸿俊喃喃道。 “后悔吗?”李景珑低声说,“足足十六年了,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刻鸿俊的心里如同涌起一股海啸,冲破了所有的提防,他伸出手,搂住李景珑的脖颈,亲吻上去,与他炽烈地唇舌交缠。李景珑万万未料鸿俊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他,当即抱紧了他,亲吻他直到把他按在干涸的河道桥底。 “你们把这叫什么……”李景珑再按捺不住,喘息着解开外袍。 鸿俊闭着眼,嘴角带着笑意,说:“龙蛇叫‘交尾’。鸟儿们叫‘闹春’。”紧接着他的眉头微一蹙,感觉到李景珑灼热的体温与霸道的侵略。 “朝云!你再走开点儿。”李景珑朗声道。 “我没有看!”朝云坐在桥上的一个墩旁,望着天际月亮,答道,“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让人看。” 鸿俊抱紧了李景珑赤|裸且满是伤痕的肩膀,他仍记得第一次看见李景珑身体时,他肌肉线条分明,一身肌肤白皙,如今却是伤痕累累,每一道不明显的伤疤,几乎都是因他而留下。 他的手指划过李景珑的背脊与脖颈,李景珑蹙眉看着他,动作温柔得像是恐怕欺负了鸿俊一般。 鸿俊低声在李景珑耳畔说:“你感觉到了么?” 那是他们灵魂瞬间迸涌出的烈焰,心灯的光芒刹那照亮了彼此的魂魄,鸿俊轻轻咬住了李景珑的耳朵,李景珑只觉得那熟悉的灵魂仿佛一瞬间与他再次相融,天经地义,他们原本就是同源之水,奔腾而分离的一道江河,最终又汇聚于一处。 月落西山,鸿俊与朝云远去,李景珑赤身裸体地躺在桥底,身下铺着沾满了泥土的外袍。 “我这一生最美好的事,就是爬过那面墙,认识了你。”李景珑自言自语,望向鸿俊离开的方向。继而坐起,裹上外袍,思忖片刻,撕下一块布条,以带血的手指写下四字“见机行事”,再翻身离开桥底,掏出离魂花粉一嗅,打了个喷嚏。 洛阳高空,日月无光,雷鸣晦暗,远古巨兽绽放出无声的波纹震荡。 鸿俊与李景珑紧紧抓着彼此的手,一股巨力却将李景珑瞬间扯走。 “景珑!” “等我!”李景珑喝道。 鸿俊一怔,继而飞身上前,黑暗迸发,铺天盖地,彻底吞没了他。 四周景象飞速变化、旋转,李景珑瞬息间看见了自己与鸿俊许多个死亡的瞬间。宿命诞生如气泡,升起,复又破碎。柳叶飞扬,长安春日明媚,“唰”一声令他再次回到了故宅之中。 “獬狱?”李景珑下意识道。 没有回应,李景珑只安静地站在那梧桐树前。 “袁昆?”李景珑又试探着说。 依旧没有回应,李景珑低头察看自己,与上一次入庄周梦蝶之境不同,这次他没有变小,仍保留着成年的模样。隔壁传来孩童的声响,李景珑心中蓦然一揪,听见小鸿俊生气的质问声。 “为什么要搬家?”小鸿俊问。 “你为什么总要问为什么?啊?”贾毓泽朝小鸿俊道,“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孔宣在书房内敲了敲窗子,示意外头别吵了,贾毓泽道:“你爹要生气了,走,帮娘择菜去。” 贾毓泽带着小鸿俊进了厨房,不片刻取了银钱出来,朝孔宣说自己去买点下酒菜,让他注意孩子,孔宣应了,贾毓泽便匆匆出了门去。 李景珑原本伏身在墙上,此刻见贾毓泽离去便翻了下来,悄声靠近书房门。 “进来罢。”内里孔宣不等李景珑敲门,便道,“何方来客?” 李景珑正要推门,身体却穿过了门。 我是魂魄?李景珑十分诧异。 进去后,李景珑短暂思考,跪地便拜,孔宣一怔,忙伸手扶起,触碰李景珑时,发现他是灵体状态,身上竟发出心灯的微光。 “你是……燃灯传人,陈家?”孔宣震惊了。 李景珑道:“请先受我三拜,余下待我慢慢说来。” 孔宣一脸诧异,却没有拒绝,直受了李景珑三拜,李景珑每一次伏下,俱是额头触地的大礼。最后再抬头时,孔宣瞬间发现了端倪,颤声道:“你是……李景珑?” 李景珑没想到孔宣眼力如此强悍,只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当即起身,点头。 “你是长大后的李景珑。”孔宣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如何回来的?” 李景珑注视孔宣,孔宣又示意他坐,端详李景珑,李景珑说:“我还是不坐了,否则容易摔个屁股蹲。” 孔宣笑了起来,李景珑沉吟片刻,喃喃道:“这是梦么?伯父,您究竟是活在我的梦里,还是……这是真实的过去?” “庄生晓梦。”孔宣道,“是袁昆让你回来的?” 李景珑瞬间敏锐地抓住了要点,孔宣道:“这不是梦,这是我的现在、你的过去。确切地说,是你无法改变的过去。” 李景珑道:“我有一个猜测,伯父你且先听听。” 鸿俊在那黑暗中转身,看见无数气泡升起,破碎。 那是鲲神所知的妖族的未来。 而就在无数个未来之中,存在着一个极其细小的气泡,气泡之中,倒映出两个人。 李景珑回忆往事,他不知道外界情况如何了,在此处耽搁是否将影响洛阳的战局,于是尽量长话短说,告诉孔宣自己第一次回来的大部分细节。 与此同时,洛阳战场。 “它不动了。”陆许说,“怎么回事?” 莫日根与众人仰头望向天际,阿泰道:“现在试着攻击它?” “不行,太高了。”裘永思皱眉道,“鸿俊与长史似乎与它产生了什么联系,现在攻击它可能会帮倒忙。” 那远古巨兽就这么悬浮在空中,面前则是一小块凝固的空间,而鸿俊与李景珑同样飘浮着,紧闭双目,头发飘飞,凝于空中。 地面战场已近尾声,飞鸟纷纷升上天空,走兽群渐被战死尸鬼军击退。 长安梦境。 孔宣听完李景珑的描述,说:“你的猜测大体不差,我可教你一点,一直被你们所忽略的,世上确实有能穿梭时光的法术,但这法术,必须脱离肉身,只依附于三魂七魄而存在。” 李景珑被这么一点,瞬间就悟了! 鲲神所谓“窥探宿命”,就是以自己的三魂七魄穿梭于时间长河,看见了未来!而“庄周梦蝶”,则是将李景珑的魂魄送回过去!睡梦之中,魂魄独立于肉身而存在,这个时候正是令魂魄穿梭的时机! 上一次李景珑回到十六年前的长安,正是长大以后的魂魄进入了幼年时的身体,所以当时的身躯,则被成人后的他的魂魄占据,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成年后的意识中,也难怪小时候的他彻底忘却了与鸿俊相识的过往! “所以。”李景珑喃喃道,“我回到的,是真实的过去……” “不错。”孔宣答道,“也即是当下,我确信我是真实的,不是你梦的一部分,因为梦只能描述你所知道的我,譬如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你所不知道的事;譬如说,我答应过獬狱,在绸星年满十六后,便让他拜獬狱为师。” “这个我知道。”李景珑答道。 孔宣有点意外,又说:“绸星是在巴蜀天罗山中出生的。” “这个我也知道。”李景珑又说。 孔宣:“……” “我曾带着他,前往敦煌……” 李景珑:“见过战死尸鬼王,寻找分离魔种的办法,这个我也知道。” 孔宣道:“你居然知道这么多?不对,连绸星自己也不知道……你们……”说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又说:“看来你们长大后,还是如现今一般的要好。” 李景珑依旧皱着眉头,孔宣说:“小时候绸星很喜欢鬼王的拨浪鼓,我想鬼王不会告诉你这等事。你不知道鬼王是哪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罢?他……” “这我不知道。”李景珑道,“不过我相信了。”说着他又寻思道:“我只是在想,我朝不动明王所请……不动明王也是以魂魄的形态出现的……” 孔宣正色道:“你不能改变已成事实的过去。” “不错。”李景珑说,“我只是回到现在,前来推动一切的发生,成为自己的‘因’而已。” “正是这个理。”孔宣欣然道,“你须得想清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想你来到此处,绝非与我叙旧。” 李景珑从驱魔司确立开始的事,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孔宣,孔宣听了个开头,便变得脸色凝重起来。 “也即是说……”孔宣皱眉道,“你……是接任狄仁杰,创始驱魔司之人?” 李景珑点了点头,孔宣沉声道:“驱魔司除你之外还有谁?” 李景珑从六器分离已成定局开始,想到驱魔司的伙伴们,这冥冥之中,验证了他的猜测。 “苍狼、祆教大祭司、降龙仙尊、绸星。”李景珑喃喃道。 “也即是说,你要做足准备,召集你未来的同伴们。”孔宣认真说。 “是。”李景珑先是点头,而后再摇头,又说,“不,因为我现在是魂魄,无法提笔写信,当我进入当下自己的身体后,九岁的自己,事情结束以后,又将失去所有的记忆……我召集不了他们,嗯。”说到此处,李景珑隐隐约约仿佛明白了什么,蓦然抬眼看着孔宣! 孔宣道:“你的目的是为了救绸星,我可替你执笔写信。” 李景珑如梦初醒道:“那就拜托伯父您了,只是这封信……” 孔宣道:“我会确保它顺利发出,无论将来我是否还在人世。” 李景珑:“……” 孔宣何等人物?早已猜到李景珑此来之意,身为孔雀大明王,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自己命不久矣。 李景珑面对孔宣时,仿佛看见了另一个鸿俊,父子二人长相极其相似,眉目都带着一股英气,与此不同的是,孔宣更有几分岁月磨砺出的儒雅与豁达。也许这世上除了妻儿,已再没有什么能改变他,偏偏就是他所在意的,最后竟都无法守住…… 孔宣取过信纸,认真道:“须得如何写信,你说罢。” 李景珑便在一旁说了,孔宣写过数封信封好,李景珑道:“我还记得遇见鸿俊那天,乃是天宝十二年九月初五。 孔宣道:“这我会妥当安排,不必担心。” 孔宣停笔,似有话想问,望向李景珑,却恐怕打破了某个心照不宣的规则,而李景珑则仍在沉思,与孔宣相对沉默。 “绸星他……活下来了不曾?”孔宣道。 “既想知道,何不亲眼一看?”李景珑认真道。 孔宣一凛,旋道:“我能活到绸星长大?” 李景珑没有回答,只看着孔宣。 孔宣道:“将来的你们,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方令你再度回来求助,找到我面前……” 李景珑说:“实不相瞒,您与伯母,兴许活不过今年了。” 孔宣嘴角微微扬起,漫长的沉默后,说道:“只要绸星能快活,都是值得的。” “却是因我一念之差……” “娘!”小鸿俊的声音在书房外说道,“爹还不出来吃饭?” “嘘,有客人。”贾毓泽的声音在窗格外答道,显然已听了许久。 李景珑侧头望窗,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需要我做什么?”孔宣略有点不安,问道,“说罢,年轻人。” 天旋地转,金光万道,鸿俊再次回到了废弃的驱魔司中,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那是父母临死前的一刻。 小李景珑在天井内布下法阵,昼夜不住更替,午后一轮炽日下,小鸿俊被小李景珑带着,踏入这阵法之中,金火焚烧,全身溢血。 “爹……娘……”小鸿俊跪在法阵中,一张脸已被金火烧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声音哀号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珑睁开双眼,自己化作金甲武士,狄仁杰之声在他耳畔震响。 “如今你手中唯有智慧剑。”狄仁杰道,“动手罢。” 李景珑不住发抖,双手不受控制地拉开长弓,瞄准了法阵中的小鸿俊。 “这绝非我本意……”李景珑哽咽道,“鸿俊……对不起……” 鸿俊的魂魄悬浮于驱魔司废墟上空,怔怔看着李景珑,颤声道:“景珑?你想做什么?” 鸿俊飞向李景珑,抱住他的脖颈,低声道:“都过去了,景珑,你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 李景珑痛苦地闭上双眼,竭力扣住手指不愿松弦,但他无能为力,手指终究是放开了弓弦! 下一刻,驱魔司大门崩塌,木门被一道洪流冲垮,孔宣化作一道虚影,冲进了法阵,迎上了金甲武士离弦旋转的那一箭—— 孔宣撑起五色神光,迎着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冲上去,然则下一刻,箭矢轻而易举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没入孔宣胸膛! 贾毓泽冲进法阵中,披头散发,抱住已被烧成炭般的鸿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孔宣无力跪倒在地,胸膛现出剑柄,他发着抖,一手握住刺入胸口的智慧剑。贾毓泽一头如瀑青丝顷刻成雪…… 鸿俊不敢转头,生怕泪水将决堤。 “星儿……”孔宣意识模糊之中,颤声道,“星儿……看着……我……” 鸿俊哽咽道:“爹……” “你要……好好的。”孔宣嘴唇发抖,低声说,“爹和娘……永远守护着……你……” 话音落,孔宣嘴角淌下鲜血,闭上双眼,现出一抹微笑,按着剑柄的手发出强光。白光一闪,鸿俊顿时只觉一股巨力涌来,将他弹出了梦境。 李景珑踉跄上前,迎着孔宣卷起的暴风,到得小时候的自己面前。 “你……须得谨记。”金甲武士沉声道。 小李景珑直到此刻方回过神,一脸茫然地看着金甲武士。 “须得……时刻……心存……仁慈……”李景珑朝过去的自己说,“未来……方有……一线生机……从不惧怕死亡,也永不惧怕磨难……”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不知为何,李景珑所想起的,竟是这简简单单的四句。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暴风增强,李景珑松开手,离开金甲武士身躯,轰然被吹出了梦境。 洛阳高空,静止不动的远古巨兽只过了短短顷刻便掀起一道冲击波,继而纵声咆哮,一股巨力将李景珑与鸿俊扫飞出去! 两人身在半空,蓦然睁开双眼,朝云飞向鸿俊,鸿俊却吼道:“救景珑!” 朝云只得再飞向李景珑,与此同时,裘永思从背后飞来,接住了鸿俊。 “你什么时候逃出来的?”裘永思带着笑意的声音喊道。 “景珑!”鸿俊却已无暇回答,只见远古巨兽愤怒至极,疯狂嘶吼道:“你们这些小贼——!” 紧接着无数触须带着雷鸣与烈火,尽数冲着李景珑而去! 与此同时,郭子仪带领的人族大军已到洛阳城外,千军万马,抬头眺望,只见天空中已成驱魔师与那远古巨兽的战场。 李景珑落在巴蛇头上,喝道:“往高处飞!” 莫日根在地面怒吼道:“有什么杀招快点用罢!压箱底的宝贝都该拿出来了!” 阴暗天空中,那远古巨兽已动了震怒,霎时头顶尖角引领万千雷鸣,形成一张巨网,触须密密麻麻,无处不在,誓要将李景珑绞成齑粉。巴蛇竭尽全力从四面八方重重桎梏中突出重围,奋然冲向天际! 李景珑解下背后智慧剑,连剑带鞘握在手中,喃喃道:“原来……是你。” 紧接着,雷电的巨网压了下来,裘永思马上降低高度,陆许吼道:“离开这里!整个洛阳都要毁了!” 说时迟那时快,巴蛇如鱼出海,飞跃高空,划出一道弧光。到得最高点处,李景珑一抽智慧剑,沉声道:“最后一件法器!应我所请!孔宣!” 智慧剑金光万道,刹那如破开天野的一道神光,随着李景珑撒手,旋转着飞向大地! 光芒交错中,智慧剑瞬间化为巨大天剑,轰然钉在地上,紧接着无数魂魄强光环绕剑身飞速旋转,剑灵拔地而起,爆出一阵足可毁天灭地的气劲。 神祇在那照彻长夜的辉光之中现出法身—— 孔雀大明王现世! 天地脉感应到这股强大的力量,瞬间轮转,形成一个涡流环,在那能量的巨环中,孔雀鸣叫响彻天际。 “爹?”鸿俊顿时呆住了。 所有人一时忘了这战场,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孔雀大明王抖开流转光华,一身覆铠。 孔宣头戴碧火鎏云盔,身着玄罗武胄,肩覆风雷玉甲,脚踏奔鸾战靴,长发飘扬,升上天空!霎时远古巨兽发出恐惧的怒吼。 “你为什么——” “二哥,好久不见了。”孔宣沉声道。 雷霆的巨网轰然压下,只见孔宣左手一拢,鸿俊所持碧玉孔雀翎顿时消失,出现在孔宣手中,继而孔宣抖开五色神光,冲天而起,神光展开屏障,覆盖了整个洛阳城。 五色神光与雷霆一撞,漫天雷鸣瞬时消散于天际。 “你爹这本事……”陆许喃喃道,“你……鸿俊,冒昧问一句,你是亲生的吗?” 鸿俊:“……” 鸿俊拖着脚链,跃上屋顶,望向天空,只觉得全身发抖。远古巨兽吼道:“你已经死了!孔宣!” “魂魄未入轮回,”孔宣漠然道,“只因执念未了。” 远古巨兽触须卷来,孔宣左手扛五色神光,右手凌空一揽,屋顶上鸿俊所持四把飞刀顿时消失。 “从小到大。”孔宣之声在天空下回荡,“未曾授你武艺,星儿,看清楚了。” 下一刻,孔宣悬浮空中,面朝那远古巨兽,居高临下地稍稍俯身,抬手以剑指引领飞刀,大明王神力爆发,飞刀如移山填海,发出怒啸,顿时分出千万枚流星,纵横交错,射向那远古巨兽! 巨兽触须蓦然断裂,鲜血从天空中洒下,痛苦嘶吼。鸿俊在大地上喊道:“爹!” 孔宣再一回手,四把飞刀并为斩仙陌刀,在空中旋转,继而携雷霆万钧之势挥出一道刀气,擦向大地。只听“叮”一声响,鸿俊脚踝上千机链霎时断开。 鸿俊背后抖开遮天火焰双翼,如被囚飞鸟终得自由,一飞冲天而起! 孔宣悬浮空中,身周魂魄灵光不断飞散,李景珑知道他一旦离开智慧剑,便撑不了多久,喝道:“没时间了!快!” 孔宣右手一扬,斩仙陌刀分解,与五色神光回归鸿俊之手,他继而伸左手朝向地面,智慧剑如流星般飞起,回到他的手中。 “下令罢。”孔宣沉声道,“等的就是这一刻。” 鸿俊飞向孔宣,抬手擦去眼泪。 “载我!”莫日根喝道。 白鹿载着莫日根腾空而起,禹州载着阿泰,裘永思骑蛟,纷纷飞上高空。六器持有者同时朝着远古巨兽冲去。 李景珑拉开长弓架上金刚箭,鸿俊双手一拢,现出捆妖绳,孔宣转身飞上半空,剑气纵横交错,远古巨兽发出痛吼,双目喷出魔火,仍不住挣扎,天空中一阵混战,远古巨兽竭力转身,欲逃离洛阳城。 “不能让它往人族军队处去!”陆许喝道。 洛阳城外尽是军队,飞鸟、水族得到号令,尽数腾空,开始攻击驱魔师们。 “把鸟儿们射下来!”郭子仪观察片刻后喝道。 众唐军纷纷持强弩,利箭射向天际,飞禽与飞行的水族顿时如流星般坠落。李景珑等人压力减轻。 所有人各自将法力注入六器中,不动明王法器发出万道金光。 然而就在此刻,那远古巨兽转头怒吼,眼中喷发黑火,形成无数魔影,抓向鸿俊,鸿俊以五色神光一挡,方想起神光挡不住魔气,情急喝道:“别管我!” 李景珑弃了法器,祭起心灯,如光火爆射,为鸿俊挡了一记,远古巨兽怒吼着冲来,口中爆出滔天魔火,轰然淹没了李景珑。 孔宣沉声道:“还等什么?” 孔宣之言在耳畔震响,鸿俊顿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一声怒喝,左手画圈聚斩仙飞刀,弃五色神光不用,拖着四道流星般的尾焰,朝着那滔天的黑暗激射而去! 李景珑竭力以心灯光芒硬扛,黑暗中现出袁昆身躯,他的双目喷发着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双手朝李景珑一推,掌中现出两把手里剑。 “这就是……你的结局……”袁昆沉声道。 手里剑寒光闪烁,血气弥漫,眼看到得李景珑喉前,千钧一发之时,鸿俊从背后冲到,一声大喝,斩仙飞刀飞出,与袁昆手里剑相撞! 刹那手里剑化作千万,斩仙飞刀也化为千万,血气流星与四色光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照亮了李景珑与鸿俊的脸庞,开始了疯狂对撞! 李景珑:“鸿俊!” “喝——啊——”鸿俊咬牙承受着这海啸般的巨大力量,万千流星对撼之中,他的神识倏然变得无比清明,一柄飞刀逆流而上,穿过重重手里剑暴雨般的间隙,带着闪光,旋转着在袁昆胸膛一钉。 直没入柄! 袁昆一声哀号,天地间剑刃的暴雨顿时消失,魔火溃散,炸向四面八方,紧接着远古巨兽仰天咆哮,巨响声中再次分离。 巨鲲洒出漫天血液飞起,金翅大鹏鸟则一头撞向大地。 “它们分开了!”陆许喝道。 李景珑道:“陆许、禹州、朝云去对付它!其余人收拾青雄!” 驱魔师们马上分开,李景珑带领众人落向地面围剿青雄,陆许与朝云则腾空飞起,前去追击巨鲲。 “纵一时得胜,等待你们的,也只有永恒的死亡……”巨鲲血洒洛阳天际,却毫无要逃的架势,六翅舒展,张开巨口,口中蓝光闪烁。 “你死到临头了!”陆许怒吼道。 陆许与朝云冲向天际,禹州吼道:“它要同归于尽!” 大地上乃是郭子仪的十万唐军,又有无数走兽遍布,禹州见过袁昆的杀招,那沧海之水一旦倒灌下来,不知有多少人将死于非命,紧接着鲲神更释放出雷霆,竟是要与滔天海水相合,一举将凡人尽数击毙在此地! 然而就在这一刻,西面大地又有援军赶来,援军唯千余人,清一色身穿火红铠甲,为首将军一身火红战铠,喊道:“赶上了——”却是阿史那琼之声。 陆许与朝云尚未近身,洪水便携天崩之势砸下! “哇不会吧!一来就碰上这么大阵仗?!”阿史那琼忙吼道,“快快!把它从天上打下来!” 余人俱是阿史那琼带来的祆教火武士,纷纷下马,各念咒文,霎时千万带火流星平地飞起,呼啸着射向空中巨鲲! 阿史那琼释放法术,火焰环绕全身,召唤出祆教战神巴赫拉姆,手持火焰长矛,化作一道烈焰,刺向巨鲲,巨鲲纵声狂吼,那洪水调转方向,偏离了地面的大军。 禹州冲过屋顶,在空中一翻身,化作长鱼,腾空而起,紧接着,那雷霆在面前华丽绽放,耀得它近乎睁不开眼。 “愚蠢!”巨鲲之声震响,“蝼蚁般的水族——” 禹州:“……” 雷电疯狂劈下犹如天劫降世,禹州全身鳞片焦黑飞散,紧接着汹涌而来的则是势不可挡的万钧怒海,电光在自天上奔腾而下的惊涛海浪中拉开一道弧。 那一刻禹州眼中只有喷发出海水,欲令洛阳成万里汪泽的巨鲲,它在海水冲击之中奋力一跃,冲过了那道弧,天地间所有的雷电都聚集在一起,贯穿了它的身躯,紧接着一声龙吟—— 它的额角迸发出金色的双角,身躯化作长龙,利爪虬曲,蓦然撞上了巨鲲,将它猛地拧着一翻,巨鲲喷发出的海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水柱,甩向洛河。洛河水量顿时暴涨,朝着下游如千军万马般冲去。 “功德圆满。”袁昆之声冷漠道,“只可惜你……” 禹州睁大双眼。 袁昆:“注定有朝一日,将死在你所守护的人族手上……死在……驱魔师的手中……” 顿时无数景象注入了禹州脑海,天地苍茫,白雪飘飞,巨龙坠向人间,一名老者拄着七宝妙树朝他走来,伸出一手,覆在它明亮的眼上。 顷刻间陆许已冲上巨鲲头顶,蓦然一手按向巨鲲额头,喝道:“醒!” 一声巨响,幻觉被强行驱逐出禹州脑海。 禹州顿得这么一顿,巨鲲便掉头欲挣脱它的控制,只见那空中通体黄灰色的巨龙沉声道:“我不在乎!” 袁昆:“你……” 紧接着,禹州抓住巨鲲,龙爪发力,将它一侧的两片翅膀活生生撕了下来!巨鲲痛嚎一声,巴蛇喝道:“你成龙了!别忘了兄弟!”下一刻巴蛇缠了上来,一口咬在巨鲲背上,巨鲲已彻底失去力气,狠狠坠落于地,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洛阳城外,巨鲲砸向地面时,唐军纷纷逃开,各持强弩。龙、巴蛇、鲲各自缩小体形,化而为人,袁昆跌跌撞撞,喷出一口血,跪在地上,唐军再度涌上,手持强弩指向居中的袁昆。 洛阳城中,金翅大鹏鸟卷起飓风,身周魔火大作,腾空而起,冲上重重云海。孔宣平地发出一道气劲,席卷众人周身,驱魔师们顿时飞上天空,冲破云层! 万丈高空,云海滚滚,一轮孤月照耀天际,金翅大鹏鸟展翅鸣叫,顿时风起云涌,魔气席卷着重云,轰然形成一个飓风圈! 与此同时,大地上洛阳城中,死去的尸体迸发出黑气,升上天空,纷纷聚集于青雄身周。 “我从未想过……孔宣,你与我……竟会有今日……”青雄之声响彻天际,“当初我不过是……愿你能有朝一日,解脱这魔种之扰……为什么……你竟能如此待我……” 孔宣之魂安静地注视青雄,低声道:“下一个轮回再会,二哥。” 李景珑喝道:“驱魔司全员预备!” 所有人喝道:“听令——!” 李景珑沉声道:“借各位法器一用!鸿俊!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围绕金翅大鹏鸟,莫日根祭蚀月弓、阿泰祭大日金轮、孔宣祭智慧剑、裘永思祭降魔杵,鸿俊祭捆妖绳。 李景珑身周光芒万丈,降神! 燃灯法身现于长夜,于空中现形,持灯诀照耀大地,照向金翅大鹏鸟,金翅大鹏鸟不断挣扎,却无法飞起。 “结束了。”鸿俊低声道,旋即双手一拢,莫日根手中蚀月弓、阿泰的大日金轮飞向鸿俊。 孔宣手中智慧剑、裘永思手中降魔杵飞向李景珑。 鸿俊持蚀月弓,飞身在空中一转。捆妖绳作弓弦,蚀月弓在手,大日金轮上九字真言旋转,归于弓身。 李景珑手掌一分,手中心灯强光照耀,在这强光之下,智慧剑成箭头,降魔杵化箭身,金刚箭作箭羽! 鸿俊臂扛巨弓,李景珑拉开那巨大箭矢,朝蚀月弓上一架,扣弦。 众驱魔师与孔宣同时大喝,各输法力,蓦然那弓与箭,周身各个部位亮起强光。 金翅大鹏鸟拼着最后的挣扎,发出不甘的嘶吼,李景珑伸出左手,搂住鸿俊的腰,鸿俊以臂肘抵弓,李景珑一声长喝,右手拉开弓弦! “不动明王!借我神力!”李景珑喝道。 不动明王神言如天音响彻神州,九字真言依次震荡,收于弓身! 心灯之光照彻长夜,燃灯法相双手一拢,漫天流光倏然消失,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唯那弓箭上光芒犹如炽日,光耀四野。 那一箭如创世时卷起的微风;又如末世时迸发的煌雷,它创造众生也摧毁万物,烈阳爆发,星辰迸散。 千年一降世的神祇之手将夜幕一扯,昼夜轮转,金晖绽开。 箭离弦,驱魔! 强光不过一闪,唤醒沉睡大地众生,如奔雷闪电划出一道天裂,照耀神州大地。金翅大鹏鸟发出震荡天际的怒吼。被那道闪光透体而过——只是一瞬。 一道魂魄化作杨国忠身形,轰然被击穿,与金翅大鹏鸟分离,化作盘旋龙魂,投往天际,得以解脱。 云海顶端,金翅大鹏鸟在光火内焚烧,那道光贯穿了心脏处的魔种,火海铺天盖地,燃遍了滚滚重云。 一抹曙光转来,众驱魔师悬浮于云海,青雄现出身形,按住自己胸膛,痛苦躬身,低声道:“万般劫数,尽归己身……” “青雄。”鸿俊悲伤道。 青雄道:“放弃了永恒的生命,放弃了挽救全族的唯一机会,鸿俊,你当真从未后悔过?” “我看见了生中有死。”鸿俊悬浮在李景珑身边,朝青雄轻轻地说,“也看见了死中有生,我看见了无数个生死轮回,人是如此,妖是如此,两族此消彼长,亦是如此。” “而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微微一笑,说道,“总会有像我与景珑一样的人。我看见少年骑着巴蛇,巴蛇化而为龙,驱散天魔,圣地亦在衰败之后再度复兴。” “……我看见万妖殿的坍塌,也看见新的生命在废墟中生长。” “我看见草木凋零,也看见凤凰涅槃。”鸿俊最后说,“天地、众生、万物,我们、你们、他们,亘古如此。” 鸿俊双手合十,青雄悲伤一笑道:“罢了。” 众驱魔师纷纷双手合十,目送天魔种散尽,青雄全身闪烁光芒,散开成为光点,升往天脉的滚滚河流,它在破晓刹那如永恒的滔滔大江,川流不息,过去如是,现在如是,来日亦然。 “孩儿,我也得走了。”孔宣朝鸿俊说。 突然众驱魔师脚下法术一撤,所有人冲破云海,摔了下去,同时发出大叫。鸿俊一紧张,孔宣道:“不打紧,有人会接住他们的,只想与你聊聊。” 洛阳地面,此刻所有人正盯着天际,一见他们摔下来,禹州马上化身为龙腾空上去接人。裘永思却召唤出蛟,抢先一步接住了众人。 “你用得着么?”朝云酸溜溜地说。 禹州:“我想显摆显摆不行啊。” 蛟身上,裘永思道:“上去看看?” 李景珑摆手,说:“在地上等他们罢。” 他知道孔宣与鸿俊这次见面,定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天一亮,孔宣就要离开世间,前往天脉入轮回了。 孔宣与儿子并肩坐在云上,面朝东方,曙光万道,在云海上卷起金辉。 “无论再过多少年。”孔宣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总会有像我们一样的人。” “你和娘也是么?”鸿俊道。 “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是神女转世。”孔宣想了想,答道,“一次又一次轮回,她早就将自己当作人了。” 鸿俊抑制住心中那复杂的情愫,低声道:“景珑修改了因果,也就是说,你一直在剑里,为什么不早点出来见我?” “秘咒将我禁锢在剑中,自从死后,我只能离开智慧剑一次。”孔宣转头看着自己儿子,微笑道,“长夜结束后,白昼来临时,我便将消散,归于天脉。他们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我?” 鸿俊点了点头,孔宣也点了点头。 “你恨我们不?”孔宣道,“恨爹娘不该将你生下来。” “怎么会?”鸿俊颤声道,“我从未恨过。” 孔宣道:“爹有愧于你娘,也有愧于你。但爹知道,你俩都不恨我。想爹的时候,就照照镜子去罢。”孔宣又笑道:“爹一直都在你身边。” 阳光之下,孔宣的身影变得渐淡,鸿俊不住喘息,痛苦与悲伤瞬间笼罩了他,他对父亲与母亲朝思暮想,等了这么多年,最终却只见到这短暂的一面。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孔宣道,“又何必介怀?我儿,你我有朝一日,注定将在轮回中再度重逢。” 鸿俊:“可你……” “来世我当你儿,你当我爹。”孔宣又笑着说,“一言为定。” 说着他伸出小手指,鸿俊去勾,却勾了个空,阳光照耀之下,孔宣终于魂飞魄散,然而就在这一刻,鸿俊突然看见了天脉之中,一名闪光的女子形态飞来,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住了孔宣。 “星儿。”贾毓泽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是娘的骄傲。” 曙光照彻天地,天脉于湛蓝晴空中隐去,鸿俊仍怔怔坐在云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双手臂穿过云层,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却是李景珑不由分说,将他搂在怀中。 “回家了。”李景珑说,“从今往后,再无分离。” 鸿俊的心情突然便好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却注意到李景珑脚下那条龙,说:“咦,哪来的龙?” “不认识。”李景珑随口道,“它执意要来接你。” “是我!”禹州愤怒地吼道。 “哇你变成龙了?”鸿俊难以置信道,“怎么变的?跳龙门了吗?” 李景珑礼貌地朝禹州说:“真对不起,今天让大伙儿惊讶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这跳了龙门化龙的事……大伙儿都来不及震惊了。” 禹州的尾巴从云海里浮现,还被烧了一小截,它简直是绝望地说:“你看啊你!鸿俊!我跳龙门你都没看着,白跳了都!” 鸿俊哈哈大笑,连忙安抚禹州,黄龙降下大地,洛阳水退了,归入洛水,满地狼藉。李景珑喊道:“人呢?都去哪儿了?” “这儿呢!”裘永思喊道。 鸿俊差点被泥水里的人绊倒,那人竟是莫日根,有气无力道:“这儿呢!” 陆许躺在泥地里,远远道:“我在这儿——鸿俊——” “怎么连你也……” 众人横七竖八,各自倒在泥地里躺着,与大地浑然一体,李景珑找了半天,只找不到阿史那琼,问过后方知阿史那琼与众祆教卫士、唐军正在城外洛河畔。 巨鲲鲜血流了满地,被堆在河岸上,驱魔师们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岸边,这庞然大物白骨森森,血肉近乎剥离。 “袁昆他……” “死了。”裘永思道,“鲲鹏本是一体,你们在天上射杀青雄时,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鸿俊将一手放在巨鲲侧畔,战死尸鬼王、玉藻云带领余下的妖族过来,鸟儿们则纷纷落在大地上,一时充满恐惧。 “我赦免你们。”鸿俊说。 人族与妖族泾渭分明,分作两大阵营,各自警惕地盯着对方。 李景珑朝郭子仪道:“郭老将军,如今洛阳已收回,至于妖族……” 李景珑那表情甚为难,郭子仪想了想,道:“自然全凭你们驱魔司斡旋。” 郭子仪与那十万大军见了李景珑等人天翻地覆一场大打,谁还敢越权?不被妖怪找上门来欺负已是万幸。 鸿俊道:“这位鲲神,曾是本族妖王,还是送他水葬罢。” 妖怪们便纷纷上前,齐心合力将袁昆的尸体推进了洛河中,那巨鲲没入水中间,随着水流漂向黄河,最终浩浩荡荡,归入大海。 与此同时,一道流星飞向杭州,投往镇龙塔内。 镇龙塔顶层,噎鸣光魂浮现,杨国忠光影魂体缓缓来到父亲面前,单膝跪地。 洛河畔。 “你们……嗯,无家可归的,就都回圣地罢。”鸿俊朝余下妖怪们说,“我过段时日便回来。” 战死尸鬼王点头,沉声道:“吾王万岁!” 众妖纷纷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下不到五万妖族,在这平原上跪了一地,鸿俊便示意他们都起来,毕竟唐军在旁看着,总不大好。 玉藻云上前几步,李景珑想起郭子仪是不止一次见过杨玉环的,万一玉藻云变成贵妃,待会儿郭子仪若参他一本指使妖怪蛊惑天子,那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忙以眼神示意玉藻云这个时候千万别变人。 “陛下回长安?”玉藻云明白李景珑意思,问道。 李景珑果断道:“狐王,我替您安排。” 一狐一人,一问一答,李景珑知道玉藻云还想见李隆基一面,玉藻云不过也是讨个承诺,便盈盈笑道:“谢啦,那我们先带大伙儿回圣地,保证乖乖的不给你们添乱。” 鸿俊一脸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顷刻间妖族大军已浩浩荡荡,当着唐军的面大摇大摆撤离,李景珑又与郭子仪商议交接洛阳之事,这城已被摧得差不多了,李景珑心想还好还好,没人跟我说赔钱的事儿。 “好啦!”鸿俊回到泥泞里,与大伙儿坐在一块,伸了个懒腰,李景珑还没回来,总算都打完了。然而想想又有点儿莫名的失落。 “你爹怎么这么厉害。”陆许说,“你这身本事还不到他半成吧?” 鸿俊道:“陆许你能别总提这事儿吗?” “人家修炼一千年了。”裘永思道,“鸿俊才修炼了多少年?这能比?” 众人一想也是,都笑了起来,鸿俊问:“接下来大伙上哪儿去?” “回家啊。”阿泰说,“你嫂子还没接过来呢。” 鸿俊心想哪儿还有家,又问:“回成都么?” “长安!”裘永思笑道,“郭子仪打回去了,方才没听。” “刚才他不在。”陆许道。 鸿俊蓦然想起,长安收复了,也即是说他们又可以回驱魔司了! 四月初三,莺飞草长,唐军仍在与史思明余部交战,众人回到长安城中,当初大逃亡的遗迹仍历历在目,不少百姓已陆陆续续迁回关中。大唐国都百废俱兴,暂时也没有妖怪为患了。 而关中地区弥散的魔气,竟是随着那天一箭毁去魔种,尽数升往天脉,被彻底净化。朝廷仍在灵武,看样子已经被打怕了,一年半载只怕迁不回来。 胡商队从巴蜀接来了特兰朵与陈奉,入夏蝉未启鸣,陈奉便与李景珑鸿俊等人重逢,当即扑进了鸿俊怀中,叫个不停。 陈奉:“我们来打妖怪吧?” 裘永思:“没有妖怪呐。” 夏夜,众人坐在天井里纳凉,陈奉吃着西瓜,又说:“赵子龙是妖怪啊。” “我是龙!”禹州怒道,“我是龙啊!怎么是妖怪?” 朝云忙主动道:“我是妖怪,殿下,你打我罢。我陪你玩。” 众人:“……” 裘永思摇了摇折扇,聚精会神地看着信,鸿俊问:“怎么了?” “爷爷让我回去一趟。”裘永思道。 “我要去你家玩!”陈奉说。 “嗯……”裘永思看了陈奉一眼,说,“现在不行,明年好吗?” 李景珑意识到裘永思这次回去,也许是要准备裘虬的后事,毕竟祖父年事已高了。 “明天就回去,多陪陪老人家罢。”李景珑朝裘永思说。 鸿俊也感觉到了什么,拍了拍裘永思的肩膀,裘永思只是朝他们笑笑。 阿史那琼说:“我们也得先回去一趟,刚带大伙儿去了个新地方住着,国王和王后还没露过面呢。” “鸿俊你跟咱们一块去吗?”特兰朵笑着说。 鸿俊有点想去,却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李景珑朝他们说:“长途跋涉的,你们那里还没定妥当,就先不叨扰了,来年开春再去看看罢。” 阿泰朝鸿俊说:“猴比,一定得来啊。” 鸿俊道:“我早就想问了,嗨咩猴比到底是什么意思?” “嗨咩,”阿史那琼说,“就是亲爱、热情、问候的意思。猴比呢,就是猴子在互相比试……” “别听他胡说八道!”特兰朵打断了阿史那琼,说,“嗨咩猴比,就是亲爱的宝贝儿,或者亲爱的宝贝儿们的意思。” “回家带个猴比来给大伙儿见见?”莫日根打趣道。 李景珑忙使眼色,阿史那琼却笑道:“放心!本来这回也得带来,不过想想,还是留他先看着族里……” “哇。”众人马上起哄,要阿史那琼说清楚,阿史那琼忙摆手,说:“别人还没答应我呢。” 翌日,李景珑等送别了数人,莫日根与陆许懒洋洋地回来,见陈奉终日缠着李景珑与鸿俊,莫日根看了良久,忽有所思。驱魔司恢复良久,长安城内始终无案,唯禹州与朝云来往圣地与长安,妖族与人族亦相安无事,莫日根不免有些气闷。 七月初七,银河横过天际,长安城中西市重新开张,众人便聚在庭院内喝酒。莫日根以筷子敲敲酒杯,说:“长史,我想回家走一趟。” “连你们也要走了吗?”鸿俊十分不舍,看着陆许,他最舍不得的就是陆许了。 陆许仿佛做错事一般,朝莫日根道:“我说了不去啊。” “去吧。”李景珑笑道,“想去哪儿?驱魔司又不是监牢,横竖无案可查,改天我们也往外头走走去。” 鸿俊想起李景珑答应过他的事,其中就有一项是“吃遍天下好吃的”,奈何现在安史之乱未平,较之盛世差了老远,也吃不到什么。 莫日根脸上带着些许酒意,笑道:“回室韦去,陆许想要个女儿,求求狼神,看看有什么办法。“ “他是男的!”鸿俊道,“这种事情求狼神有办法?” 陆许道:“别听他瞎吹,他自己不就号称是狼神么?” 鸿俊一想也是,总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李景珑哈哈大笑,拍拍莫日根脑袋,说:“喝醉了,少喝点。” “真不是。”莫日根咕哝道,头低了些许,晃来晃去,说:“奉儿多可爱啊。” “那你还凶他?”陆许笑得肚子疼,鸿俊知道莫日根喜欢小孩儿,便朝陆许说:“有什么药,能让男人……” “那、不、可、能!”陆许道,“孔鸿俊,你要捉弄我,我和你翻脸了。” 鸿俊笑着起身,与陆许将莫日根搀回房去。翌日,李景珑睡醒时,见莫日根与陆许房内,一应用度都在,就收拾了几件衣服,知道他们只是暂时离开而已。 禹州与朝云名义上是鸿俊的左右护法,时时来往长安与巴蜀。翌年开春,圣地处战死尸鬼王朝鸿俊要了禹州过去帮忙搬砖,预备扩建几处地方,鸿俊便将俩家伙一起打发了。 “好了,现在就剩咱们俩了。”鸿俊看着李景珑回过信,将朝云派走。 “你儿子不是人?”李景珑示意鸿俊看角落里正在铲泥的陈奉。 鸿俊摸摸头,说:“忘了。” “你还得住多久才腻?”李景珑说,“什么时候去圣地当你的王?”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鸿俊还没住够长安。 “你在哪我在哪。”李景珑笑着亲了下鸿俊的脸。 鸿俊只觉得这辈子这么长,每天与李景珑这么腻着却从来不觉得无聊,陈奉虽然活泼好动,睡着时时间也长,外加从小便养成分房的习惯,每天自己一个房间睡着,虽醒来时李景珑碍着儿子的面不好动手动脚。但只要中午陈奉睡午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到得入夜,万籁俱寂时,更是可以放手折腾,最后鸿俊实在受不了,与李景珑约定,每天只能三次,早、午、晚各一次。 然而这规矩冬天合用,春天却不合用,到得春日里,不用办案,李景珑又有不少积蓄,春来整个人暖洋洋的,直如发情的公狗一般,无时无刻不想与鸿俊缠绵。 “奉儿好像出去了。”李景珑朝房外张望,春日晴好。 “禁止!”鸿俊马上道,“上回刚脱了衣服他就回来了!就不能等晚上吗?” 李景珑道:“那搂着亲一亲。” 鸿俊知道但凡说“只亲一亲”最后肯定要全弄完,正如听戏绝无听个开头就走人的道理,便道:“那就亲一下,我买菜去了。”说着蜻蜓点水地在李景珑唇上一亲,快速抽身走人。 临走时鸿俊又吩咐:“继续把你的伏妖录编完,还等着看呢。” 李景珑只得抖擞精神,进书房去整理这些年里碰到的妖怪,什么狐妖、鳌鱼、瘟神、雪女、凤凰…… 春风与飞扬的桃花交织追逐,碧空如洗,春日晴好,长安恢复了欣欣向荣的生气,鸿俊过西市,书坊刚开张,外头几个小孩儿正围着一个摊子。 “小小年纪就玩赌钱!”鸿俊道,“这不好!” 小孩儿们抬头,其中一个喊了声“啊?”,鸿俊蓦然发现这不是自己儿子么?! “你……奉儿!”鸿俊怒了。 陈奉忙道:“给我投一个呗。” 鸿俊哭笑不得道:“投什么啊?” 那是个投壶的小摊,摊上有木人木马、瓷瓶古董,号称战乱时收的值钱物事,每样前面远远地摆个壶,拿来挣钱,一文钱一箭,投中了便拿走。 陈奉看中一个鎏金铜龙捧,鸿俊嘴角抽搐,这不是从前杨府上的么?以前杨贵妃就常在这龙捧上放个盘,盘里装了民脂民膏。换了鸿俊从前都是吃糕扔盘,不知道陈奉怎么会喜欢这个。 “放着我来。”鸿俊心想你老子我飞刀指哪儿打哪儿,投壶简直小意思。于是捋了袖,买了十根箭就往上扔。 半个时辰后,巷子外,陈奉快步跑进去。 “爹——爹——!” 陈奉大声地喊着,揭开书房帘子,朝内里张望。 李景珑走了出来,躬身蹲着,问:“怎么?” “娘把买菜钱输光了。”陈奉在李景珑耳畔偷偷说:“让你拿些钱,给他送去。” 李景珑:“……” 李景珑抱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下,问:“这不可能,他会赌钱?” 陈奉去拿廊下茶杯,喝了点水解渴,李景珑眉头深锁,又问陈奉,陈奉瞒不过,只得将话说了,又催李景珑快拿钱。李景珑只好拿了两块金饼揣着,牵起陈奉往市集上走。 鸿俊投完五十根箭,没钱了只站着,看别人都一投一个,心想可千万别把陈奉预定的那个给投走了,然而想想怎么别人都能中,自己就不能中呢? 鸿俊见李景珑来,说:“你来试试?我还欠着二十文钱呢。” 李景珑:“……” 李景珑一看那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自己还是个纨绔时没少游手好闲,摊子里头投壶、转碟,都得做手脚,这点小把戏能骗得过他? “快!”鸿俊道,“给你儿子把那龙捧给投了,气死我了!” “我也投不中。”李景珑笑着说,“我这运气,你不行我就更不行了。” 那摊主怀疑地看着李景珑,这厮乃是外地人,素来不知李景珑从前在京盛名,说:“钱带了么?小本生意,恕不赊欠……” 李景珑将那块金饼往盘里“当”地一扔,,四周有好事者纷纷过来围观。 “换四十把箭。”李景珑道,“先来一把十根,剩的你且记着。” “好嘞——”摊主心想这下肥羊来了。 李景珑拿着根箭,掂了掂,从左手到右手,又从右手到左手,瞄准半天复又放下,朝鸿俊说:“我这运气,真不行。” “那算了。”鸿俊笑道,“还是回家罢。” “不投了?”李景珑说。 李景珑一手拈着箭,倾身过去,看也不看那壶,鸿俊本以为李景珑要与他说话,没想到李景珑在他唇上忽然一亲。旁观众人又瞬间起哄,其时大唐纨绔众多,男人与男人亲昵举动亦十分常见,街上行人都只觉好笑。旋即李景珑将箭一扔,“当”一声,入壶。 鸿俊与陈奉顿时一起欢呼! 李景珑又是一把甩手箭,同时“当啷”声响,整个摊上所有壶全中! 摊主顿时脸色铁青,李景珑说:“大伙儿上来分了罢。” 好事者便一哄而上,将除了陈奉的龙捧,余下的瓜分得干干净净,李景珑示意摊主快换。摊主说:“得收摊了!没了!” 李景珑道:“我们也是小本生意呐,可不能就放你走。” 又是一阵哄笑,鸿俊感觉到这摊主多半是杀鸡不成蚀把米,渐明白了,便道:“还是放他走罢。也没做啥坏事。” 李景珑便在笑声中放了那摊主一马,摊主忙不迭地跑了,李景珑让陈奉爬到背上,背着他与鸿俊买了菜回家去。 “不是说运气不好么?”鸿俊调侃道。 李景珑说:“我这可没靠运气,靠的是实力。”说着一手亮出了袖子里头的一块磁石。鸿俊方恍然大悟。 夕阳下,陈奉已趴在李景珑背上睡着了。 鸿俊说:“那,你打架都靠实力?” “都是实力。”李景珑煞有介事道,“自从碰见你以后,简直一路倒霉就没停过。” 鸿俊与李景珑站在小巷前,李景珑背着陈奉,鸿俊隐约有点不爽,却觉得这景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你就没有运气好过的时候了。”鸿俊不满地看着李景珑。 李景珑道:“平生只有一次。” “哦?什么时候?” “在一个春天里,爬过我家院墙,认识了你……现在想来,那一天,当真是将我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 ——天宝伏妖录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