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富何求》 第一章 子承父业 第二章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夫富何求! 冬官一直觉得,他家大人是个沉得住气的。 至少他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月,看见的都是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抬眼望天的悠闲样子。 如现在这般趴在人家柜台上,指着脑袋顶上的乌纱帽咆哮真的是头一遭。 “本官是钦天监正八品的灵台郎,这点薄面也不给?五千两银子一块的笔洗,你怎么不去抢啊?” 真不是她要拿官帽压人,实在是这家店铺的管事难缠的很。 好话说尽却还是半点不肯让步。 管事的则笑的一脸恭顺。 “大人的面子小的自然不敢不给。只是方才也说过了,前明的笔洗罕有,雪瓷更是难寻。五千两银子,已经算是卖您个人情了。” 卖人情? 宁初二一把扯住他手里的进货单子。 “进价四千八百两的东西,你让我赔五千两,这卖的是哪家的人情?” 被看到账本,管事的也毫不惊慌。 “这是咱们掌柜的定下的规矩。但凡货物被朝中大人打碎的,都要在进价上多收一百两银子。官职越高收的越多,您这正八品,算是极便宜的了。” 这叫什么话? 宁初二瞪圆了眼珠。 “朝廷命官的银子你们也敢坑?当本官是个傻的?” “大人不肯给,也是无妨的。” 管事的低头,自柜台里拿出宁初二的官印。 “那这件东西,小的便着人送到尚宝司去了。官印乃是官员印信,小的自然不敢藏私。” 大堰律例,丢失官印者,视情节轻重都要处以刑罚的。如她这种大剌剌的将官印押在店铺中的,那就是对圣上的不恭,充军发配算是轻的。 宁初二深吸一口气,怒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本官了?...冬官!!” “下官在。” “...去把其余几名官正都叫来,凑凑银子!” 冬官:“...” 自家大人有难,手底下的人自然要卯足了气力去帮衬。 可是有些时候,总有些事情是爱莫能助的。 “大人,这个月我妹妹出嫁,银子半数都给了她做嫁妆了。” “大人,您知道我那婆娘是个厉害的,银子都归她管的。” “大人...下官这里有五两。” “这里三两..” 更有甚者。 “大人,您若是被充军了,灵台郎的位置会不会轮到下官...” 宁初二气的手抖,刚端起的茶盏就这么砸在了地上。 “轮到你孙子还差不多!” 不料刚听到一声响,便看到管事的拿着小算盘笑眯眯的走上前来。 “大人才刚打碎的这只茶碗是汝窑的古瓷。年头和花样都不算顶好,便算作两千五两银子好了。” 宁初二闻言大惊。 “你们店是金子做的?招待客人的茶盏居然用古瓷?” 管事的微笑躬身。 “回大人,只有来赔银子的咱们才用古瓷。咱们掌柜的说了,人被坑了之后心情都不会太好,砸个茶碗,摔个茶壶都是极平常的事。咱们店里,每年都会留一批茶盏等着人砸的。您要是还不解气,可以打小人两巴掌,打脸三百,抓头发五十,拽耳朵...” “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宁大人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 甩着袍袖就往里间冲。 她倒是要看看,这位满肚子弯弯绕的黑心掌柜到底是谁?! 管事的一看宁初二气势汹汹也吓了一跳,赶忙叫了伙计来拦。 一时之间推推搡搡,实在有些砸场子的意味。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里间的帘子却被掀开了。 一名身穿连珠纹过肩缎衣,外披狐裘大氅的男子倚门而立。略微清瘦,五官却生的极好,只是一双眸子还带着未醒的倦意,打着呵欠就这么出来了。 “...叫我?” 屋内的声音全部戛然而止。 几名官正看清来人之后,赶忙上前行礼。 不光是因为上善居的掌柜如此清俊,更重要的是。 “连,连大人!” 户部尚书的嫡子,官拜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连十九,京城脚下可没几个会不识得这位公子爷。 一年前,这位小爷突然请调元洲,竟然回来了吗? “在外不拘这些。” 连十九看热闹一般随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接过侍从送来的茶盏。 “在聊什么?” 这是个极温润的姿态,在场的却没有人敢接话。 需知连家在朝中的势力,可远不仅是重臣这般简单。 没人知道,宁初二袍袖之下的手掌已经紧张的紧握成拳了。也没人知道,在听到那人的声音之后,她的表情有多么震惊。 她早该想到的。 有着这样的店铺,又定下这许多刁钻规矩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独属于那个人的浅淡眸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宁初二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下官,拜见连大人。” 她僵硬的行了个官礼,尽量让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 他却不再看她,低头刮着碗盖。 “倒是难得见宁大人。” 一年又三个月。 却是,许久不见了。 整个屋内都陷入一种难言的寂静。 管事的站在一旁,低声回禀着事情的缘由,只余下那个人偶尔的一两声应和。 “...宁大人打算何时还钱?” 良久之后,他如是说。 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过多苛责。 宁初二却尴尬的无以复加。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两人再见面时的场景。 或形同陌路,或装作不甚相熟的寒暄。绝不是如现在这样,欠了他的...银子,直愣愣的矗在他的面前。 “下官,下官...” 官袍的一角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宁初二看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冬官,自衣领中拽出一块玉佩。 “大人,这块家传老玉还值些银子,拿去当了吧,剩下的咱们再凑一凑。” 那模样,很有些仗义。 她差异的看向他。 “可这是你娘拿给你娶媳妇用的。” “等有了银子再赎回来就是了。” 宁初二承认,自己不喜冬官的呆傻,但是在这一刻,她真的觉得他傻的她心里特别没缝。 “拿什么去赎?” 就靠钦天监的那点俸禄,十年也赚不回来。 “可是我娘说,该巴结大人的时候就该有所取舍,不然大人会给我小鞋穿的。” 她的官声是有多 “你就是舍了,我也不敢保证以后不给你小鞋穿。快些收起来吧。” 宁初二是个窝里横,也没多善良,但是这种拿着下属压箱底的东西来典当的事,她做不来。 冬官偏生又是个直肠子,两人难免一阵推拒。 最后宁初二急了,直接抬手将玉佩塞回他衣服里按住。 “哪那么多废话。” 伴随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是一声茶盏坠地的轻响。 连十九神色淡淡的收回手,看着地上的碎瓷。 “宁大人想要表现同僚之情,烦请移步钦天监。在这,怕是选错了地方。” 宁初二连忙将手收回去。 “我...连大人,银子下官一定会还的。只是现下真的没有那么多,还望大人能宽限几日。” “这话倒是客气了。” 连十九缓步走到宁初二近前,侧头耳语。 “不论如何,本官也同宁大人...的妹妹同床共枕过,这点薄面还是要给的。” 倾长的身影,透过午后的阳光笼罩在宁初二的头顶。像是瞬间织成的蛛网,让人寸步难行。 “官印我先带走了,有银子的时候,再过来赎吧” 那个下午,被宁初二定义成人生中最荒唐的过往。 歪戴着官帽,欠钱不还的前妻,神色淡然,一掷千金的前夫,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重逢吗? 答案是,有。 而且今后的日子,会比这份重逢更加荒唐。 第三章 我们和离吧。 夫富何求! 宁中秋背着两只小木棍跪进来的时候,宁初二正坐在桌上数银子。 八角桌前,铜子一堆,碎银子寥寥可数,若是没有宁中秋闹出来的这档子事,姑且还能算是吃穿不愁。 但是跟那七千多两银子相比,便渺如沙粒了。 宁中秋眼见着宁初二一脸肉疼的表情,不由往前蹭了两步。 “二姐姐,秋儿知道错了,不要生气。” 她和蔼可亲的摸着他背上光滑的小木棍。 “这可是负荆请罪的意思?好歹也换根带刺的吧?” “秋儿这不是怕二姐姐心疼我嘛。” 她现在除了心,倒是浑身都疼。 面对坐吃山空的新任君主,大堰皇朝的风气向来是,“上官们”卯足了劲的中饱私囊,“下官”竭尽全力的苟延残喘。 如她这样的小官,要不是有着满嘴跑马,摇签算卦的一技之长,连桌上这点小钱都赚不来。 宁中秋见宁初二不说话,小心翼翼的又挪了两步。 “二姐姐,秋儿听说...那上善居,是姐夫开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不就简单的多了吗? 宁初二摆弄银子的手略微一窒。 “...是他开的没错,但是宁中秋,你是非要我将和离书顶在脸上才会记得,你已经没有姐夫这件事了吗?” “可是姐夫每次遇见我都会叫小舅子。” 那是因为他记不住你的名字。 宁初二仰天长叹,脑海中却不经意划过今日,他浅淡疏离的眉眼。 宁中秋皱巴着一张小脸抱上初二的大腿。 “二姐姐,为什么要和离?” 她淡淡垂下眼帘,良久之后才轻声回了句。 “你已经没什么节操了,就别那么八卦了,人总是要留些优点给人夸赞的。” 宁中秋走了以后,房内又归于了宁静。 宁初二伸手剪断过长的烛芯,却没了数银子的心思。 为什么要和离?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那样做。 “连十九,我们和离吧。” 连府桃花树下,身着白衣的女子紧握着绳索满眼去意已决。 树下的男子却没多大反应,神色淡淡的说。 “我不会和离的,把我娘从树上放下来吧。” 不是前两天上吊的戏码,也没有踩脚用的矮凳。 树的另一头,正结结实实的绑着一名中年妇人,是她丈夫的亲娘。 略微发福的身姿,挣扎间还不忘用手扶一扶散乱的发髻。 “儿子,救我。” 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 这样的行为,就算是休妻也足够了。 “不行,你先答应我!” 她婆婆,好不容易愿意配合她一次。” 他似是有些疲惫,抬手松了松朝服的领口。 “那就那么吊着吧。我还有事,你们玩一会儿便散了吧。”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连十九都不肯见她。像是在容忍着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又像是在逼迫她向他说明什么。 总之,不论宁初二在家‘作’成什么样,他都视而不见。 “连十九,我们谈一谈吧。” 时隔数日的午后,她搬着凳子艰难爬上他特意命人加高的窗棂。 他扫了眼她手中紧攥的和离书,看也不看。 “我在忙。” “我是认真的。” 他当然知道她是认真的。 从她的父亲离世以后,她就很认真的在对他隐瞒着什么。 “十九,我们和离吧。” “除了这个,你似乎丧失了所有谈话的能力。” “你知道的,我是真的想要离开你。或者,你直接休了我。” 连十九神色温润的看向她。 “初二,我觉得等你会说人话的时候再来找我,会比较好。” 她知道他动怒了,可是。 “连十九,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如今我想要离开了,过更适合我的生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你是有选择,但是你当初选择了我,现在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为什么没有?!即便我不爱你了,你还要强留我在你身边吗?” 连十九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我知道宁初一离京了,宁府到底...” “封涔回来了。” 她强行打断他的话。 “跟他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在。跟你和离,同宁府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厌倦了这里,厌倦了...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宁初二的声音都在颤抖,却拼命让自己坦然的同他对视。 他静默了很久,突然笑了一声,带着疲倦的自嘲。 “....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 第二日的清晨,她在房门外看到了平放的和离书。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双载结缘,三年有怨,既以二心不同,物色书之,各还本道,退回本宗,连氏宗谱除名。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朱砂,是他的小印。像是用了很大力气,红的刺眼。 屋内的烛火突然爆出一个烛花。 宁初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桌前这么久了。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他跟她的结,还能解得开吗? 钦天监的俸禄很低。 想要凑银子赎回官印,实在难于登天。 宁初二本着不为前夫添堵的精神,已经很努力的去借银子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却是,官印有大用了。 “眼见年关将至,也是时候推算明年的新历法了。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拿着文书去藏书阁走一趟,拿几本天象书回来。记得印上官印,那边的人可是只认印不认人的。” 这是昨天监正大人对宁初二说的话。 放在平时,这是极寻常的一件事。但是在某人“丢”了官印,欠了前夫银子之后,这件事情便显得艰难的多。 “大人,咱们钦天监不是也有藏书吗?” 刘监正捋了捋山羊胡。 “藏书阁内的天象书,乃是我大堰三百余年的观星记录,胡编乱造也需要造些声势,你爹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抱回来一堆放着的。” “可是我没有官印啊,你找旁的人去堆吧。” 宁初二是想这么说的。 但是前提是,她得有这个胆子。 所以...在一个适宜出殡奔丧的清晨,她扯着冬官,垂头丧气的候在了东直门一侧。 第四章 所谓碰瓷 夫富何求! “等下我会在路过轩花台时摔倒,你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经过时,就喊一嗓子。” 宁初二一面整理着官袍,一面对冬官说。 她是八品灵台,钦天监内,除四五品监正刻漏之外,其余的人是连早朝都不能参加的。 想要见连十九一面,只能用这个法子。 “大人,您这是打算碰瓷吗?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见过市集之中径自往车上撞的,遇上好说话的主,赚的不比寻常人少。 讹连十九? 宁初二‘赞赏’的迎向冬官钦佩不已的眼神。 有生之年她是不打算做这种蠢事。 “此事不好张杨,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她只是想同他打个商量,将官印先租过来用一下。毕竟七千多两银子,她就是有心砸锅卖铁,也凑不上个零头。 “是,下官定不负您的信任。” 宁初二一直深信不疑的觉得,老实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所以当冬官说,请她放心的时候,她真的安下心去摔了。 连十九那顶清秀的有些骚包的小轿出现时,她摔的正是时候。 枯枝树下,砖瓦之旁。 这本是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只消一声低呼,多半是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的。 哪里知晓,她这边前脚刚刚坠地,冬官便几步上前拦住连十九的轿子,大声嚷道。 “喊一嗓子!” -!!!!!!!!!! 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缺的这么没有余地的 “你老家是哪儿的啊?”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宁初二倒是当真好奇,是什么样的水土能养出这么一朵风姿卓绝的奇葩了。 昨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充斥在耳边的:“喊一嗓子”,一直“余音绕梁”。 “下官是陵城人,算起来,同大人还是同乡。” 冬官吸着鼻涕,文弱的脸上颇有几分倔强。 “昨儿的事,也实在不知哪里惹的大人不满意了。大人说,让下官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便喊一嗓子,下官喊了,而且喊了好几声。大人却还是不满意,回来之后又给下官脸色看。” “可这事分明是您吩咐的,怎地回来之后便不待见下官了。” 宁初二听后只觉一阵双眼发黑。 “我让你喊一嗓子,是为了让你引了他的注意,轻声将人请过来。不是闹的众人皆知的...” 解释到最后,宁大人自己都放弃了。 因为冬官又小声说了句。 “那您摔的时候,连大人不是还扔了几个铜子的嘛,也不算一分钱也没讹着啊。而且后来,动手打人的分明是您...” “春官,今天你来执笔!” 宁初二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径自拿着乌纱帽上了观星台。 她实是想寻个错处把冬官给革职了的。 昨天那“一嗓子”,引来了多少朝中同僚的侧目。 连十九单手撩了帘子,脸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却是习惯性的丢了几枚铜子在地上。 好端端的借故叙旧,就这么生生被当成了拦路讨饭。 她当时心无杂念的只求速死,刚巧在轿帘扬起时看到了他手中铜印黄绶的官印。 近在咫尺的距离,不抢都对不起自己丢出去的脸了。 于是果断伸手,拉扯,用力一拽。 结果。 “宁大人,你方才是打我了吧?” 连十九面上的表情极其愕然,引得一众朝臣都看了过来。 “我,我没有。”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拉了一把。 “那宁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在冤枉你么?” “下官,也不是这个意思...” 宁初二急得冷汗直冒,待要解释,便看见冬官火急火燎的冲上前来。 “大人不是说想讹钱吗?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我没...” “可是连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是啊。” “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从头至尾,连十九都只说了两句话,但是宁初二却几欲被在朝朝臣斥责的目光吞没。 之后的事情,因着不好耽误了应卯的时辰,倒是没再出什么乱子。 宁初二除了收获了朝臣们一众鄙夷的眼神,便是被监正大人拎着耳朵骂了一通。 “活腻歪了是不是?尚书大人的嫡子你也敢打?就算你妹妹同他和离了,那也都是两厢情愿的事,都过去一年了,你这又抽的是哪门子的疯?” 朝臣们喜欢用出身和家世去衡量一个婚姻的价值,连十九娶宁初二,无疑是没有任何好处捞的。 所以当她离开连府时,许多人都很笃定的认为,是连小爷厌倦这个小门小户的‘贫妻’。 “大人,下官真的没有...” “你给我闭嘴!还是想想怎么去跟连大人赔罪吧。” 说完了这句话,监正大人就拂袖而去了。 徒留下宁初二一个人,百口莫辩。 观星台上的风,吹的有些大了。 宁初二紧了紧身上的官袍,随手拿了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 “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送药去?”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刘监正低哑的咆哮。 她不甚痛快的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 “送什么送?他是纸做的,我是屎做的不成?轻轻碰一下就说我打他了,没这么冤屈人的。” “你再说一遍?你现下是要造反了不成?!!!” 愣愣的看着面前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宁初二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您,您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观星台,可不矮呢。 宁初二是背着刘监正从观星台上下来的,九十九层石阶,累的两人都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刘监正尚且能厚颜无耻的拄着拐棍回里间歇着,宁初二就没那么幸运了。 “白色这瓶外敷,红色这瓶内服。麻利点给人送过去,还有脸上的笑扯大一点,没让你哭,是笑。笑懂吗?” “...懂。” 第五章 往...哪擦? 夫富何求! 户部的衙门,离钦天监有些距离。 宁初二咧着大嘴走了一路,门牙都块冻掉了。 门口传信的小官瞪着眼珠瞅了她半晌,特意找了懂医术的人为她号了个脉,才将信将疑的将人让进去了。 整个过程,宁初二都表现的满配合。 毕竟冷不丁看见一个嘴唇发青,面目狰狞的人抱着一堆药瓶求见,是个人都会觉得需要吃药的是她。 朱漆大门,雕花回廊。 宁初二就想不明白了,同样都是衙门,凭什么只有户部侍郎的长廊上刻着小花。 及至见到拿着参茶漱口的连十九,她悟了。 只要有银子,长廊上镶金条也是没人管得着的。 “连大人,歇着呢?” 她咧着嘴上前,笑容僵硬的眼角都跟着抽抽。 连十九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眼睛一眨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脸翻着桌上的文书,挺日理万机的样子。 宁初二用手拍了拍冻僵的脸,尽量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似的走过去。 “昨日的事,是下官不对。今日特意拿了些药膏,给大人赔罪。” 连十九的视线在药瓶上一扫而过。 “你要帮我擦吗?” 什么? “不是来帮我擦药的吗?” “...额。” 宁初二愣愣的点头。 如果,真的有伤口的话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大人径自掀开衣袖露出手臂。 “那便擦吧。” 连十九是大家公子,平日出门不是小轿就是马车,骑马的次数寥寥可数。 所以小臂虽然精壮,却显得比旁人白皙的多。 宁初二傻子似的矗在一旁,半天没有动作。 “往...哪擦?” 这上面干净的连颗红点都没有,也亏的他能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打他了。 “昨天这里是有个爪子印的。” 连大人很认真的找了一会儿,指着手腕处微微掀起的一块小皮儿。 “在这儿呢。你那指甲也该剪剪了,都快疼死我了。” 这人恶劣的本质,还真是 宁初二嘴角掀了掀,最终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的蹲下来给他上药。 反正她不论说什么,都会被他噎回来的。 冬日的午后,因着紧闭的窗棂显得极其静仪。 刻着龟兽同年的铜炉中,袅袅婷婷的升起几缕白烟。 “我们看起来,好像真的不像一起睡过的人。” 他突然开口,随意的语气吓的宁初二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药瓶。 “每,每日三次。伤口处不要碰水,过几天便好了。” 她极快的站起身回的答非所问,他却嗤笑一声歪回椅子上。 “还有呢?” “红瓶子里的药,早晚一次,温水送服。” “没有旁的跟我说了?” “...官印,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我可以付租金的。” 连十九笑了,定定看着宁初二的眼睛。 “招财,替我送宁大人。” 宁初二就这么被赶出来了。 回钦天监的路上,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扫地出门’这四个大字。 连十九的归来,确实是她始料未及的。 如果他当初离开的原因是不想再见她,那么他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事情,深究下来就会变成可笑的自以为是。 之后的几天,她又去找了连十九几次。 但是都被对方用各种各样搪塞的借口给回绝了。 她以为连十九不想在人前同她再有牵扯,还特意写了张字条,约他酉时三刻钦天监竹林相见。情真意切的表示,租官印的银子,自己还可以再加一点。 因着不好让人发现,宁初二还将文字以象形书写,行数之间按五行八卦之理排列,自认为颇有几分学问。 字条很快就有了回音,洋洋洒洒的行书,是他的笔迹。内容…也是用五行八卦之理排列的。而且比她所用的,更为高明。 宁初二连夜查看古书,得到言简意赅的一个大字。 “呵!” 作为钦天监首屈一指的灵台郎,偶尔旷工也是为官之道的另一种学问。 穿着一身藏蓝道袍,手持一柄拂尘的宁大人,摇身一变就蹲到了天桥底下摆起了摊子。 身边翻着白眼的同行说:“讲究先来后到啊,别挡了大爷的生意,不然有你好看的。” 她用手扒拉了两下桶里的竹签,很快便有两名男子冲上来将人架走了。 当她是个没背景的?好歹也是个官儿呢。 天桥是四九城里贵人们的必经之路,连通着官道上的几大商号,许多都是连家的产业。 连十九官当的吊儿郎当,生意却做的门清。每逢月底都要来商号查账,等在这里准不会错。 果然没过多久,她便看到连府的小轿朝着这边行了过来。 宁初二攥紧手中的小狼毫,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 “贵人且等等。” 然,抬轿的轿夫却是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走的倒是越发快了。 说起来,她同这几位也是老相识了。 招财,进宝,日进,斗斤。 都是点墨水阁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连小爷白道黑道的生意通吃,所以自来便有这种觉悟。 走在后面的招财见她跟的辛苦,颇有些无耐的说。 “少夫人,大人平素最厌烦的就是算命的,您怎地非要触这个霉头。” 她抓着腰间的八宝铜镜自照。 “都这样了你也能认出来?” 招财低头瞅了瞅她脚上的云靴。 “这鞋还是大人买的呢。” 放眼整个大堰,用累丝缎子做鞋面的也只这一双了。 宁初二闻言脚下微顿,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转脸抓了几枚铜钱塞到他们手里。 “走慢点,跟不上了。” 像是不敢触了心底那份道不明的东西,她又紧走了两步。 “贵人,观您轿顶华贵有红光飘过,多半是有偏财将至。不知可愿下轿摇上一卦,算算运势。” 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轿内也只淡淡传来四个字。 “借您吉言。” 温润中带着些许懒散。 宁初二不想他就这么把自己打发了,焦急道。 “财运倒还在其次,主要此间还伴着一团黑气,似有阻拦之意。” 轿子依旧四平八稳的前行。 “虽说财会找人,但是依小人拙见,还是算上一算为好。” “贵人...?” “贵人...!” 宁初二喊的嗓子都冒烟了,轿子里的人却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贵人,给个机会吧。” 她径自瘫倒在轿子前,终于看见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了。 连十九将脸微侧了侧,漫不经心的说。 “如此,便听你唠叨一会儿。” 他自轿上下来,半隐在狐裘大氅之下的容颜七分温润,三分倦怠,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成亲三年,她熟悉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再见时这份往日的熟悉,却总是苍白的让人望而却步。 第六章 何谓吃里爬外 夫富何求! “你是个蠢的?这样也能睡着。”。 犹记得荷花池畔,两人初见时那句似笑非笑的调侃。 荷叶轻摇,她朦胧记得自己是来找哥哥的,却不小心在停靠在岸边的小舟上睡着了。 少年公子,气韵如莲,眉目生的那样好看,屈腿半坐在舟旁。一席淡蓝直缀,颇有些儒生气,却手持酒壶,几分自在随意。 她下意识的垂头,倔强的盯着不远处的一朵睡莲。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既然看见我睡着,便应该自行离去。” 他好笑的看着她,抬起酒壶饮了一口。 回的答非所问。 “这地界,是临近点红楼最近的莲湖,喝醉的人,多会来此处醒酒。” 她吓得不轻,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这种地方睡着有多么危险。 耳边是一声低沉的轻笑。 “怕了?” 她坐直身子环顾四周,惊讶的发现来往之人皆在丈许便绕路而行,不敢朝这里踏足一分。 是因为,他的关系吗? 宁初二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谁,只隐隐觉得那通身的气派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多谢。” 她小声的说了一句。 他竟然朝她更近了些,呼出来的热气若有似无的打在她的脸上。 “不担心我是坏人?” 宁初二的反应,却再次让他失笑了。 “你不是来躲清闲的吗?” 他身上隐约带着酒气,靠过来时口中却只有淡淡的茶香。 “这里面放的,应该是庐山云雾吧?” 他大笑着摇了两下酒壶。 “是个识趣的,不枉我陪你吹了这半天风。....下次别再这么睡着了,外面,比你想象的要危险的多。” 她不知怎么就有些不自在,胡乱福身行了一礼跑掉了。 再见面时,她人五人六的穿着哥哥的朝服在钦天监顶班。 看见他在一众朝臣的簇拥下缓步经过。 她被唬了一跳,将头埋的很低对他行礼,他极温润的回礼,全然没有那日的惫懒样子。 她以为他没有认出她,却在众人不经意间听到他的低语。 “果然是个蠢的。” 她慌乱抬眼,他却早已别过了头。 “假凤虚凰,你将来,怕是要找个聪明的嫁掉才好。” 此去经年,依旧是他和她,那份过往仍旧历历在目,却只能化作嘴角苦涩的笑意。 没有勇气拿起,又无力放下。 寒风肃杀的一天,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钦天监的屋顶。 天不养人的季节,如观星台这样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再登了。拢上一笼火盆,喝上两口热茶原本是这个时候常作的事情。 然而今日的钦天监,却别样热闹。 “您觉得一味这么躲着就能了事吗?” “今儿监正大人来了咱们这不下四五趟了,您再不去藏书阁拿书,怕是要麻烦了。” “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您的妹妹不是同连大人成过亲吗?如今闹僵成这样...,倒不如让她去连府求个情行个方便了。” 狭小的角落中,是一处紧挨着狗洞的歪脖树旁。枯枝烂叶,堆的高高的如一座假山,恰好空下一个人的位置躲藏。 宁初二盘腿坐在树下听着下属的抱怨,犹自淡然。 “不是让秋官去顶着了嘛,一时半会也找不来这里,你们要是闲的没事不如跟我一块雕萝卜。” 那是五官正中年纪最大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耳背。只要不到饭点,能胡说八道的跟你扯上一整天。 “那咱们也不能这么耗下去啊。” 春官皱着眉头走了两步。 “您丢个官印,咱们都成了包庇,这罪名可是不轻呢。您就让您妹妹...” “所以我这不是在雕呢吗?!” 宁初二也有些着恼。 “前妻”也是有气节的好吗?手头没银子,跑到“前夫”跟前真格是腰都直不起来。 再者。 “连十九要是能撒个娇就能了事的人,我至于四处装孙子去跟人借银子吗?” 前两天她是刑部也跑了,礼部也去了,但凡能借银子的人都厚着脸皮转了一圈,最后也只换了一麻袋买萝卜的钱。 “你们看看,这不是多少有些形似了吗?” 六品以下的官印,都是用铜器所制。她没那个胆子跑到铁铺去伪造,只能用萝卜刻出棱角,反正都是印在文书上,若是不细看的话,应该能蒙混过关。 几名官正却没一个正眼看她的,眼见着天色渐暗,约好似的,直接拉着她站到了芦笙门口。 这里是朝臣下衙后的必经之路,宁初二先时还没觉出什么,及至看到连府那顶张扬的小轿才明白过来意思。 “你们做什么?快些松手,是要造反了不成?!惹恼了本官,我便去给监正大人送礼,让他将你们全部革职。...喂!别推我...” 宁初二几乎是被丢出去的,完美的狗□□,诠释的很是完满。 厚如山丘的雪地,生生被砸出一个扭曲的“人”字。 她听到几名官正七嘴八舌的谈论。 “是不是扔的太狠了点?” “没事,大人不是脸朝下摔的吗?那地方的皮最厚。” “他不肯叫他妹妹来,只能自己摔的凄凉些了,等下也好跟连大人求情。” “早说啊,应该把头发抓乱了更好。” “确实。” 这帮,吃里爬外的混球!! 宁家小二握紧还未雕好的萝卜暗暗发誓,她若今日不死,定然要将这四个堆成雪人在钦天监门口冻着。 “大人,这里好像有一个人。”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宁初二听出是连十九身边近侍招财的声音,刚燃烧出来的一点小火苗,立马又熄灭了,慌忙将脸扣下去。 皂靴踩过积雪的咯吱声宛若一种凌迟,折磨的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偏生那人就是慢悠悠的踱着步子。 “大人,这身官服...好像是...” “埋了吧?” “...?!” 招财看着那个明显是他家前夫人的身影。 “埋...” “是啊。” 连小爷双手拢着手炉,熠熠然瞧了一眼。 “不是死了吗?那便埋了吧。” 第七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夫富何求! 招财跟着连十九也有五年了,对于这位爷的心思却一直琢磨不透。 但是,主子说要埋,旁人又能说什么? 积雪厚实,但到底比用土埋容易的多。 不多时,宁初二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脑袋。 要说宁家小二的定力,也算是顶好的了。 愣是挺着直到招财将自己埋好,四周的脚步声离去之后才胡乱的从雪中爬出来。 这种自食其力,保存颜面的精神无疑是可嘉的。 然而 “你,你没走啊!!” 宁初二瞪圆了眼睛,看着站在她近前,拢着手炉的某人。 “嗯,在等宁大人。” 他的神色淡淡的。 被风掀起的狐裘大氅,露出里面玄青色的缂丝长袍,清冷的有些淡漠。 “宁大人躺在这里做什么?” 全然事不关己的姿态,好像让人用雪埋她的另有其人一般。 宁初二吸了吸冻的通红的鼻子,尽量体面的站起来。 “下官...昨日夜读古书,觉得天地为席之举甚是洒脱,所以今日特意来尝试一番。” “哦?” 他倒是有了些兴致。 “那滋味如何?” “甚好。” 她承认,她不想每次都这么丢脸的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若没什么事的话,下官便先行一步了。” 连十九微微颔首,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她转身离开几步之遥之后自语道。 “伪造官印者,充军三年,检举者可得五百两黄金,倒是个划算的买卖。” 伪造,官印!! 宁初二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和连十九手中雕了一半的萝卜,吓的浑身都是一激灵。 难怪,她总觉得手里少了些什么。 宁初二吓的浑身都是一激灵,可叹脑子里滑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这萝卜的雕的,果然是有些水准的。 但是她也不是个傻的,眼见着他转身要走,抬脚就冲了过去。 “连大人且等等!” 天寒地冻,积雪之下早已结了冰,宁初二那不管不顾的一冲,脚下一个踩滑,竟然直接对着他撞了过去。 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任是谁也反应不过来。 一时之间雪花四溅,一个被撞翻在地,另一个则夺过萝卜...迅速吃了下去。 连十九承认,他对宁初二的蠢已经习以为常了。 及至到她嫁给他,还能穿的破破烂烂的跑到宁中秋的学堂,往欺负他的先生脸上扔狗屎。 经过一年多官场的磨练,他以为她多少会聪明些。 但事实证明,死不悔改,和墨守成规依旧是她人生的基准。 “连大人,咯。下官,咯,请您用个便饭吧。” 宁初二被噎的打嗝,却竭尽全力化解面前的尴尬。 雪地上,死一般的寂静。 连十九荒唐的看着磨破的衣角,整个眉心都蹙起来了。 ...这件衣服,是西域御供织物。 他今日才穿上身的。 宁初二知道连十九是个极重仪表的人,埋头道。 “对,咯,不住啊。” 她倒是什么时候能对得住他一点。 连十九站起身,朝马车走去。 衣袍的袖口却被宁初二拽住了。 “我...请您。吃个饭吧。” 她是真的觉得抱歉,不论以前,还是现在。 手中的衣料却被外力抽走,她呐呐的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整个心都空荡荡的。 “...上车。” 良久之后,她听到一声低语。 心里徒然一紧,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望过去时,他已经头也不回的上车了。 招财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声道。 “大人叫您呢。” 这才让她回过了神。 车内一路无话。 宁初二搓着手指坐在马车的一角,打着嗝偷偷数了一路的银子。 请他吃饭,应该,挺贵的。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马车径直停在了连府。 熟悉的宅院,精致的长廊。 站在这座她住了整整三年的院中,那种久违了,又酸涩的心情真的很难言诉。 连十九脚下不停,一路朝着内院走去。 宁初二几分尴尬,又不知该如何,只能愣愣的跟在他的身后。 连府的下人都是极守礼的,见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进来,垂身行礼之际还是难免一阵惊愕。 “那是少夫人吗?” “好像是吧。” “穿着官服呢,我瞧着倒像是宁舅爷。” 宁初二听着那些低语,多少有些神思恍惚。 再抬眼时,已经跟到了他的书房。 门虚掩着,她试探的推开,正看见他解开大氅随意丢在一旁。 屋内的火盆笼的暖洋洋的。 宁初二怔忪的站在一旁,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惊愕看到他将外袍也脱了。 锻色里衣的领口大敞,露出他紧实的胸膛。 她看见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倾身之下甚至能感受到年轻的肌理所喷发的张力。 颊边是他近在咫尺呼出的热气,宁初二紧张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连十九的神色却极其坦然,伸手将里衣一并解了,放在她身后的屏风上。 宁初二慌乱的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到他扬声吩咐。 “备水,沐浴。” 宁初二跑出来的时候,整张脸都羞的通红。一路顺着内院出来,也不知该去哪,踟蹰之下正和一名瘦的跟柳条似的丫鬟迎面碰上。 “车,车到山前,必~有路!” 丫鬟看着她,喊的气势恢宏。 她有些失笑的抿唇,回了句。 “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丫头是她在连府的贴身丫鬟大春,模样生的不错,就是紧张的时候有些结巴。 两人闲时无聊,便喜欢说些俗语逗闷子。 因着宁初一偶尔也会来连府,分不清这两人的时候大春就会说这个暗号。 初一的答案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诚然这句子没什么脑子,但是一般人也不会在这么烂俗的东西上动脑子。 “少~夫人,真的是您?” 看到大春这样激动,多少让宁初二生出几分老友重逢的感动。 刚想上前同握住她的手掌,便看到她怂拉着脑袋嘟囔了一句。 “还~以为是宁舅爷呢,白~高兴了。” “。。。” 第八章 你做的? 夫富何求! 大春是掌事丫鬟,一应吃食都是由她负责的。 宁初二虽不满她只惦记自己的哥哥,但好在这东西还有些良心,在后厨拿了把小墩让她坐着,随手扔了两个地瓜。 “主~子,吃。” 她笑着接过,心底却生出几分酸涩。 曾几何时,主仆两也常这样坐在后厨中。一面聊天,一面为还未下朝的连十九准备饭菜。 宁初二不想在这份难得的重逢中平添几分哀伤,故作打趣的问。 “一年未见,你见到我倒是半分惊喜也无。” 大春低头摘着韭菜,手下不停,声音却闷闷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大人在哪,哪不就是家嘛。奴婢守~着大人,就不怕见不到您。” 在大春的心里,也曾埋怨过宁初二的狠心。 从京城到元洲,她眼见着那个如风般倜傥的男子变的沉默寡言,日渐清瘦。 宁初二将眼睛看向窗外,强压下心头那份难言的苦涩。 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又相对无言。 “大~人的胃口,一直不好。” 大春又说了一句,摆弄着案上的配菜。 宁初二手下微顿,抬手挽了挽袖子。 “...把鲈鱼洗一下,再切些姜丝。” 简单的四菜一汤,不算精致,却鲜香扑鼻。 大春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笑眯眯的站在一旁看宁初二忙碌。 腾起的热气间,是她手持汤匙的背影。 这样的画面,就连她也觉得久违了。 朝华厅里,连十九已经换上了一身牙白常服,腰间一根盘纹玉带松松扣在腰上,多了几分闲适。 宁初二坐在他对面,神色颇有些不自在。 这还是自和离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坐下来用膳。 府内的用具,还是如她离开之前一样,就连位置都没有变过。 连十九夹了一块鲈鱼放在嘴里,却是停了下来。 “...你做的?” 她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掌。 “是。许久不做了,也不知道味道...” 他未待她说完,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将菜吃下去。 宁初二见饭菜还算合他的口,心里倒像松了口气一般。 事实上,她也曾担心他尝出来之后,会让人将菜撤下去。 席面分外安静,宁初二吃了两口,心思却不在这里,总是用眼睛四下瞟着。 “在找连小兽?” 他放下筷子看她,语气笃定。 宁初二微微握拳,又碍于不敢得罪连十九,小声说了句。 “...能不能,别叫我儿子小兽。” 和离之前,他和她育有一子,模样生的粉刁玉琢,一双眼睛就像琉璃珠子一般。 大名叫连翕,取自易经系辞“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是个文静内敛的名字。 这当然是连十九的智慧。 宁初二读书不多,但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尽心的。 抓着发麻的头皮,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六天憋出一个小名。 “腓腓。” 这是个上古神兽的名字,书史记载,其样似狸,身披鬣毛,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宁初二那时,哭着喊着非要叫这个名字。 “名字是你起的。” “那是因为这里头的喻意好,人生来便诸多忧愁,腓腓可以解忧,我是希望他无忧无虑的长大。” 她出声辩解着,说到最后声音却越发小了。 没有母亲的孩子,又怎么会快乐呢。 一年前,连十九离开上京,孩子也跟着他走了。 母子俩,已经有整整一年未曾见过了。 在后厨时,她也曾问过大春,想去见见孩子。 但是大春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 “没~大人的话,不能给见的。您~不是一回来,就要砸奴婢的饭碗吧。” 夺人衣食犹如杀人父母,宁初二也只能作罢。 现在面对着连十九,即便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和离时,她一度想将孩子带走。但是不论哭的多么凄惨,都没有让他改变主意。 “我有的你没有,还是将孩子给我吧。” 她当时拱着胸前的两团如是说。 他自荷包中拿出一大把金稞子在那数着。 “我有的你也没有。” 意思很明显,只要有银子,你那玩应要多少有多少。 连十九的态度很坚决。 宁初二到现在还记得他站在窗前,神色淡淡的样子。 “要孩子,你便留下。” 他是个极骄傲的人,这一句挽留,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只是那时她尚不能体会那份酸涩,只是看着他,反复说着。 “我要和离,但是孩子我必须带走。” 可想而知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她搬出了连府,而连十九带着孩子去了元洲。 “看孩子?” “是...就看一面也好。” 宁初二生怕连十九不同意,慌乱的站起身走到他近前。 连十九勾起唇角,突然伸手将她揽到怀里。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自己是个母亲了。” 她怎么会忘记!! “我只是...只是...” “你做什么?!” 宁初二震惊的看着连十九放在她盘扣上的手指。 那一身淡蓝色官袍,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解开了大半,此时的手指正放在她胸前的位置。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他看着她,手下又解开一颗。 宁初二紧张的看向他,刚想说什么,就惊觉身上的朝服整个被他脱了下来。 朝服之下,只有一件薄薄的里衣。 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的领口,自她胸前勒的紧紧的裹胸上一扫而过。 “倒是可惜了这副好身段了。” 眼底没有任何□□,只是那样定定的睨着她。 宁初二惊的倒退一步,手忙脚乱的陇起自己的领口。 “...屏风后面有衣服,自己换了出来。” 宁初二慌乱的跑进屏风后面,羞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屋内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映在连十九的脸上。 他低头看着那身淡蓝色鹌鹑补子的朝服,眼中闪过一闪即逝的厌恶。 第九章 看孩子 夫富何求! 屏风后的宁初二抚着狂跳的心口,□□在外的肌肤,似乎还残留着他冰冷的手指划过的凉意。 她有些坐立不安的走了两步,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那身藕粉色忍冬纹的襦裙上。 这是她的旧衣。 刚成亲那会儿,她依照自己父亲的教导,每日穿的素净,觉得这样就跟贤妻良母更近了一步。 犹记得她穿着一身素白,迎着下朝的连十九进门时,他瞬间僵硬的眼神。 “我娘,真的投湖了?” 两人的亲事,连夫人一直不肯同意,上吊割腕,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大婚之日,还抱着祖宗牌位在门前流眼泪。 她当时将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说明缘由之后,被他黑着脸拉去做了好几身新衣。 这件,便是他最偏爱的。 难怪她回府之后一直找不到,竟是落到了这里吗。 还是他留下 宁初二突然有些不敢细纠这里面的原由,换上衣服,抬手挽了一个发鬓,便自里面走了出来。 彼时,连大人还在看着屏风发怔,微一侧头便看见那张堪比桃花的容颜。 宁初二是好看的,卸去脸上刻意画的冷硬的眉眼。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独有一分说不出的娇憨。 他已许久未见她着女装了。 某人也却是许久没有穿过女装了,以至于走起路来,依旧迈着官步。 “宁大人下了朝还端着官威,走的倒是熟稔的紧。” 他的话里几分调侃,上挑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宁初二不知怎么就惹恼了他,思量半晌,改成莲步一点一点的在地上磨蹭,果然看见他脸色缓和了些许。 连十九的脾气是有些乖张,但胜在好哄。 “看看孩子吧,等下我命人抱过来。” 宁初二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当真?” “我没兴致耍弄无知妇女。” 她是妇女,但是并不无知。 只是宁初二此时没有闲暇反驳,满心满眼都是能够看到儿子的喜悦。 孩子要被抱过来的时候,宁初二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十月怀胎,一朝产子之痛,若非逼不得已,又有哪个母亲会狠心放下自己的孩子。 她离府时,孩子才一岁半岁,忽闪着一双大眼,眼见着她抗着小包裹走出连府。 她哭的六月飞雪,满脸的鼻涕眼泪险些将自己冻住,她的儿子却只是对她挥了挥手,半点留恋的意思也无。 宁家小二将这种行为当理解成孩童的天真,也曾大半夜爬上连家墙头,想看看自己儿子如何了。 但事实证明,小包子过的很好,且越发有连大人的气质。 每当她被当成刺客被丢出墙外的时候,他都会饶有兴致的看上一会儿。 宁初二觉得自己是不称职的,所以当门从外面被推开时,缓缓做了一个上身前倾,双手环抱的姿势。 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努力微笑。 但是看见“儿子”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泪奔了。 因为侍从抱进来的根本不是连腓腓,而是画着腓腓的一卷卷画像。 看着被挂在墙上的“儿子”,她转头质问。 “这就是你说的,看孩子?” “不然呢?” 连大人心情甚好的执笔而立,一面欣赏自己的“墨宝”,一面在不满意的地方再加上几笔。 宁初二无论如何,也算是半个道门弟子,心思到底比旁人更通透些。 最主要的是,她就算不通透也争不过连十九。 在默默诅咒了前夫半晌,念了半天‘小人论’之后,终于说服了自己认认真真的看画。 她的腓腓胖了,小胳膊都如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粉嫩的小脸,正咧着嘴笑的开怀,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 “眉眼长得越发像我了,肉墩墩的。” “手腕上的银镯子还是我亲自定的花样呢,还戴着呢。” 她抽噎的抚着画像,一幅一幅的看过去。 “画的真好,近看跟真的一样。” 连十九一直都没做声,只是淡淡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宁初二张口同他辞行的时候,态度极是温顺,但是手里那张连翕的画像却是抓的死紧。 她说“我一直是欣赏你的墨宝的,你便让我带一幅回去吧,平日看看也好。” 他将手臂放在书桌上侧头枕着。 “你知道的,我不做没好处的事。” “你送画给我也算行善积德,那是给下辈子积福气的。或者我再帮你卜上一卦,当做回礼。” “卜卦么...?” 连大人轻笑。 “我倒不如花点银子去听书。” 自从知道皇历是钦天监灵台郎并监正一同编写的之后,他出门都不看皇历了。 宁初二思量了一会儿,试探着说。 “...要不,我来连府做事吧?你知道我没什么银子,欠你的,肯定一时半会还不清。钦天监又急着要用官印,若你不介意,我下衙之后便过来...” 宁初二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偷偷看着连十九的眼色。 她不知道经过那样的事,他是否还愿意见她。 这样的要求,也有些得寸进尺。 但是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机会来连府。才有机会,看到她的腓腓。 连十九一直不动声色,她的那些小心思,不消说,也是昭然若揭。 宁初二久不见他回答,想来是不愿意的。 垂头道。 “既然如此,我...” “...做饭吧,每日下朝之后,回府里做晚膳给我吃。” 宁初二没想到他会应下她的请求,一时也愣在了当场,傻傻道。 “那...做到什么时候呢?” “...做到我不想吃的时候。” 连十九的声音淡淡的,更像是在呢喃。 第十章 素手做羹汤 夫富何求! 连十九应下的事,从来都是极有效率的。 就在两人分开的第二日,宁府便收到了他着人送来的官印。 宁初二手下的几个官正都说,这是那日雪地里凄惨一摔的功劳。 她赞许的回以微笑,然后让他们去观星台抄了整整三十页的观星记录。 任你才高八斗,不如她官大一级,她那日冻的,到现在半只脚都是麻的。 晚上去连府的时候,宁初二还有些忐忑的。 连十九同意让她做饭,但却不准她穿着官服进出。 就算她替兄长顶官,不怕死的须眉了一回,但这李代桃僵的事儿,也都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稍有不慎,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为此,她着实苦恼了好一阵。 然而事实证明,宁初二费这个脑子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连大人第二日,就在宁府旁当街的位置,买下了一户三层高的书阁。 台面妆点的分外雅致,后面却是直通官道。 宁初二下朝之后便在此处换了衣服,转脸就有马车来接。 不得不说,连十九花起银子来,挺没心没肺的。 晚膳的时候,她做了几样拿手菜。 糖醋排骨,辣炒扇贝,再配上两盘脆嫩的时令鲜蔬。火候控制的极好,色味俱佳。 连十九下衙回来,看见的便是她身着妃色长裙,松拢发髻在莲花桌前忙碌的样子。 饭菜的香味弥漫在屋内,只多了这么一个人,却让整个内室变的不那么冷清。 他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一旁的近侍,自桌前坐下,立时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递过来。 尽管宁初二装作泰然,但眉宇之间的不自然却是掩饰不住的。 三年夫妻,一纸和离书让两人从此各归其路,如今这样的场景,总是有些尴尬的。 连十九舀了一碗清汤,喝了一口。 “坐下来一块用吧。毕竟以后还要常见,就是不自在也忍着吧。” 她抿唇,看着面前的饭碗。 “也没有,不自在。...官印的事,谢谢你。” 不然监正那边,她真的很难交差。 “都是双方互利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谈一桩生意。 宁初二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菜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还是,多谢连大人。” 日子就这样过着,就如三年前的许多时候一样。 宁初二做好了饭菜,在厅内等着他下衙。 碗筷还是那副她们大婚时,青花纹饰的汝窑瓷。用的,也还是那套黄花梨木的桌椅。 表面上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宁初二的心里很清楚,那份过往已经蒙上了一层轻纱,剪不断愁绪,也理不开因由。 连府朝华厅内。 “今日的酸汤筒子骨熬的正好,你尝尝。” 宁初二坐在他下首的位置,总会觉得有些许尴尬,用膳时便会没话找话的说上一两句。 他最近的胃口不太好,路过菜市时,她便顺手买了一把酸菜。 连十九今日的心情好像不错,应了一句。 “倒是许久没见你做过这个了。” “那是因为比较费时。” 宁初二指着浓香的汤底。 “光是这个就要熬上三个时辰以上,小火慢炖,肉要软烂,又不能太柴,最是费功夫。” “是吗?...我记得宁初一也喜欢吃这个。” 他状似无意的一提,明显看见宁初二的神色僵了一下。 “是啊,他...也是个挑剔的。” 宁初二说完,讪讪的舀了一碗汤给他。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我们聊些别的吧。” 连十九倒是难得从善如流。 “好,那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宁初一去了哪里,又为何由着你顶着这顶官帽,迟迟不归?” 宁初二执汤匙的手一顿。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哥哥仗剑江湖去了嘛。原先收他为徒的那个老道士,说他根骨奇绝,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非他不可。” 她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故意说的随意。 连十九闻言笑的温润。 “根骨奇绝?” 第十一章 奋飞的小黄鹂 夫富何求! “是啊。我哥哥...进步神速,攒花过叶就能飞上房梁。况且他这人自由自在惯了,也...不适宜朝堂。” “初一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在朝为官。说将起来,倒是没你圆滑。” 死守着一个秘密,周旋着不让任何人知道。 宁初二当然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慌忙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 “今日这芦笋倒是脆嫩。” 他却用筷子按住了青瓷碗。 “宁初二,是我高估了你对我的信任。还是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宁初二被他眼底的冷意吓的一惊,慌乱的站起身说到。 “我自是信你的。我哥哥,也当真是跟着一位高人走了。菜冷了,我去热热。” 身子突然被他一扯,猛然跌了个趔趄。 连十九似笑非笑的神情近在咫尺。 “高人?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你同我扯谎时还不知道用到脑子?” 那一双完全没有笑意的眼底,满是嘲讽。像是在嘲笑她,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她感受到扯住她袖口的那只手在逐渐收紧,最后还是将她扯离了自己身前。 第二日下衙之后,宁初二在书阁外踟蹰了很久。 她不知道经过昨日之后,连十九是否还愿见她。 坐在里面的大春几步迎出来。 “转~的奴婢都眼晕了,进来啊。” 她就一路被她这么拖着,呐呐的走了进去。 “您今儿,是怎么了?” 大春一面为她梳妆一面道。 “难为你还晓得关心我。” 宁初二趴在柜台上叹了口气。 她表现的这么明显,她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吗? “我好像,气到连十九了。” “哦,奴婢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她们家大人经常会被少夫人气到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大春挺没良心的继续手中的活。 由着宁初二絮絮叨叨的陈述昨天的事。 “他就这么给我赶出来了,连饭都没有让我吃上一口。” 大春四下看了看,在她的发髻上攒了支玉兰簪子。 “没~揍您,挺好的了。” 这叫什么话? 宁初二瞪着眼珠看她,见到自诩忠仆的某丫鬟挺不待见的撇她一眼。 “大人这是,想帮您分担呢。” 宁家出了事,连十九心里是有数的。 父亲去世,大哥远行,沉甸甸的一顶官帽丢下来,不是单凭勇气就能接的住的。 在朝官员,不论品级大小,就算辞官也要有个正经的理由。 说身染重疾,便会有宫中御医查验。说暴毙身亡,也得开棺验尸。 皇粮不是想吃就吃,想不吃便能放下的。 宁初二一个人的小肩膀要扛起寡母幼弟,还要隐瞒着身份。 都知道她难,但她偏生在这个时候三缄其口。 “少夫人,奴婢知~道您不想连累了大人,但是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大人,并不怕您连累呢。” 一世夫妻,需要多大的缘分才能走到一起。世人万千,唯两人能走到一处。 容易吗? “许多事,都不是如表面那样简单的。” 宁初二叹了口气。 “大春,说吧,你收了连十九多少好处来套话?” 以她的学识,很难说出这么绕口的理论。 大春瘦长的小脸显得满坦然。 “就~这家书阁。大人说,我套出来了,就送我。” 现下看来,可能性不大了。 “...” 月上梢头时,书阁点起了烛火,连府的马车却依旧没有出现。 宁家小二坐在阁中一角,面上挺淡然的,眼神却不时看向后面的方向。 “想去,就自己走~过去呗。” 大春嚼着刚买回来的包子,说的甚是悠闲。 宁初二闻了闻,三鲜馅的,劈手就抢过来两个。 “吃了也不长肉,浪费。” 嚼在嘴里却觉得涩涩的。 到现在也没来接,莫不是真恼了。 大春似乎对她的行为颇有几分不满,刚要出声辩驳便看见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绿色圆领朝服,腰系乌角带,补子上一只奋飞的小黄鹂尤其显眼。 面容清秀,算不上极俊俏,但通身都带着读书人的儒雅。 大春一见这人是穿着官袍的,慌忙扬声道。 “哟~~这位大人,瞧着有些面生啊。没~见您来过呢。” 书生倒是难得没有当官的架子。 “路经此地,听闻宁初一宁大人时常来你这里,便过来看看。” 彼时,宁二小姐正蹲在角落里啃包子,乍一听到那话吓的浑身都是一哆嗦。 因为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她手下五官正中“喊一嗓子”的冬官,秦欢。 “啊~宁~大人是常来。但是她今日不在。” 大春喊的嗓子都快破音了,生怕宁初二听不到。 秦欢震的耳朵有点疼,却还是修养很好的微笑。 “无妨,我自己看看便好。” 这般说着,脚下已是逛到了拐角的书架处。 这里放置的书籍,皆是殿身宫论,十八紫微之类。 冬官过来,真的是买书的。 前段时间,因着户部侍郎的事情,他家大人一直挺不待见他的。 这让多少让秦小书生有些犯愁。 他寒窗十年,自问学识不算顶好也是熟读诗书,但书上并未教他如何维系人际关系。 私下想来,投其所好送些礼总是不会错的。 宁初二如果知道冬官的想法,估计会自悔“恶行”,语重心长的说上一句。 “本官还是很看重你的。” 但是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个机会。 因为秦冬瓜所站的位置,仅同她隔了一个书架,且越走越近了!! 宁初二其实没多大胆子,表面看着人五人六的,一到正经时候也傻眼。 听着秦冬瓜的脚步声就这么过来了,慌的腿都软了。 大春一看情况不妙,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 “您~喜欢看什么书,我介绍给您~看看。” 冬官闻言倒是真驻了足。 “宁大人平素喜欢看什么?” 大春本身识不得几个大字,哪里说的出什么书名,随手自旁边的书架扯下一本塞到秦欢手中。 “就~爱看这个。” 第十二章 砸的是姑奶奶 夫富何求! 冬官大人低头瞅了半晌,面上的表情突然变的愤懑。 “胡言!大人怎会喜欢看这等...不入流的东西?!” 大春茫然的瞪着眼珠。 “就~是喜欢这个啊,每~次来都看的。” 她只识得那上面的一个香字,以为自己拿了本菜谱,还挺认真的解释。 “官老爷的口味,咱~们怎么能知道的清楚。孔~子曰过,食色xing也,哪有人不爱吃~的呢。” 秦小书生恼的脸颊通红。 这本《剪香新话》是万历年间的俗本,其上所述虽是大宅后院的繁盛荣辱,却不乏偷香窃玉之法,是读书人最不耻的一类书籍。 “我们家大人,怎会喜欢这样的书。” 冬官发了点小脾气,转手将那书丢的远远的,好似看一眼都是在有辱斯文。 “我自己找。” 宁初二不知道大春背着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只听那话里的意思不是好的。一面焦急,一面慢腾腾的往后门爬。 她蹲着的这个地方,是书阁的最后一排,只要动作快些,应该不会不会被发现。 秦冬瓜此时还沉浸在他家大人“奇怪”的口味中无法自拔,闷闷的在书架上挑选着。 初二见时机不错,便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 哪知就快要到门边时,猛然被一重物砸中头顶。 “唔!” 这一嗓子闷哼,一半是疼的,一半是被吓的。 冬官本来翘着脚在拿《方晨物语》,没堤防碰掉了后面的《资政通鉴》,诺大的一本,偏生还是典藏的。 重量绝对不轻于一块砖石。 宁家小二倒霉催的生生被砸出一颗大包不说,情急之下还扭伤了脚踝。 冬官听见声音,也是吓的一怔,三步并两步就要绕过去看。 “好像是砸到人了。” 大春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情急之下那嘴就更不利落了。 “没,没~人。” “可是我分明听见声音了啊。” 秦欢越发觉得奇怪,待要上前去看,却被大春抱住了大腿。 “别~去啊,是客人,您别吓~到她。” 大春心下悔的肠子都快青了。 本来这书阁一直是进宝在守的,他人机灵又懂得应对。早知道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她是死都不会让他先走的。 反观她主子这边,情况更惨。 半只脚点在地上,另一只还维持着迈步的姿势,就这么别别扭扭的拧成一只麻花。 宁初二疼的冷汗直冒,却恰巧在这时听见秦冬瓜说。 “我得进去看看,想是砸的不轻。” 情急之下“砰”的一声,就这么摔到了冬官近前。 还好,她穿了女装。还好,摔的时候脸是朝下的。 不好的是,秦冬瓜走过来了。 “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宁初二哆嗦着小手,第一个动作就是先将脑袋上的发鬓拆了,全部笼到脸前。 “没事啊。” 音色尖细。 可怜秦小书生挺知礼的一个人,头一回遇上刚见面就把头发扯乱的女子。 “那我扶姑娘起来吧。”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那我给你买点药吧? 这瞅着,实在“病”的不轻。 “男~女胖瘦不清,还是我来吧。” 大春抢先凑上前去,仔细确认宁初二满脸都是头发之后才将她扶起来。 这完全像一个长发飘飘的后脑勺的画面 惨不忍睹的让冬官大人生生退了一大步。 宁初二忍着剧痛福了福身。 “奴家面貌丑陋,不忍吓坏公子,方才惊扰之处还望见谅。” “姑,姑娘言重了。” 冬官大人连忙摆手。 “是小生没有留意书架后面,也不知砸到了姑娘没有。” 姑娘倒是没砸着,你砸的是姑奶奶~! 宁家小二哪有心思听他客套,挥舞着大长头发道。 “无碍的,公子若无事,奴家便先走一步了。” 言罢也不待他说什么,抬脚便走,完全忘了脚裸还肿着。 一步落地,她疼的险些跌倒,被眼疾手快的秦欢一把扶住。 “姑娘,你的脚...” 他转脸去看她,正瞧见她慌忙之下露出的半个侧脸。 ...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 冬官不禁向前探了探,正赶上窗边有风吹过。 长发迎风而动,宁初二暗叫一声不好! 就在这时,身子被一股外力拉了过去。 她听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懒洋洋的说到。 “奉儿顽劣,可是扰了秦大人了?” 手掌则轻轻抚在她头上,将她拥入了怀中。 冬官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连十九,慌忙行了个官礼。 “侍郎大人。” 再一看他同“那位姑娘”如此亲昵之态,料想必定是连大人的红颜不错。 “是下官唐突了,方才拿书时不小心砸到了这位姑娘,还望连大人见谅。” “都是无心之失,官正大人无需自责。” 连十九淡淡扫了大春一眼,抬眸轻笑。 “掌柜的也去忙吧,晚些时候将奉儿挑的书送过来,连某自有重谢。” 而后打横抱起宁初二,径自出了书阁。 大人那一眼...,好可怕啊。 大春打着哆嗦跌坐在原地,听到冬官没什么心眼的说。 “劳烦将方才那两本书帮我包起来吧。” 他还要拿去送给宁大人呢。 你倒是只记得书....!! 宁初二是被连十九抱上马车的。 她知道他在生气,所以甚是乖巧的,将脸上的头发拨的更密实些。 诚然这是一个很体贴的行为,连大人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 “身上有没有符纸?” 这东西是钦天监吃饭用的家伙,她出门时都会带上一两张。 宁初二不明就里,自怀中掏出一张送到他手里。 “你打算做...” 什么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宁初二的脸上就被贴了一张。 ...其实这个不是驱鬼用的。 宁家小二默默咽下嘴里那一句,乖乖配合连大人极其幼稚的行为。 遮在脸上的长发有些凉,宁初二却觉得有些燥热。 她此时,依旧窝在他的怀里。连十九骨节分明的手掌,就那样若有似无的拢在腰间。 呼吸相闻,亲昵的恍若过去的每一个拥抱那样自然。 第十三章 冬雪寒梅 夫富何求! 每次犯了错,她似乎都是被他这样“拎”回去的。 记得第一次被连十九拎回去,还是在两人刚认识不久。 也是这样一个隆冬之夜,她去帮哥哥“看星星”,刚做完手头上的事,便被同僚拉着去喝上一杯。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不知道如何搪塞官场上的应酬,几句:宁大人怎生这样扫兴,闲话几句便回去的。的帽子压下来, 便也云里雾里的跟着去了。 岳峰楼的酒肆,她记得最清楚,因为在这个楼上,她吐了副监正王袁青一脸没消化完的鸡爪子。 这人是礼部司务王斩的儿子,自幼不学无数。 说是世家公子,老子的官职又太低。说是书香门第,又不勤奋好学。 就连这个副监正的官职,也是王斩拖了好些关系买来的。 “宁大人这小脸,倒是秀气的跟个姑娘家一样,水嫩水嫩的。” 他当时打了个酒嗝,摇着手里的杯子瞟着宁初二。 宁初一男生女相的事,钦天监的人都知道,偶尔也会因为这事被调侃几句。 偏生这王袁青有些特殊的癖好,仗着酒意便有些得寸进尺。 “本官听闻你喜欢古玩玉器?我家中倒是收藏了不少,你若不嫌弃,可愿同我回去鉴赏一番?” 宁家小二虽不聪慧,但也看出了不对,当下拒绝道。 “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改日有时间,定然登门造访。只是现下时辰已晚,下官便先回去了。” 她站起身辞行,却被他拖住了袖子。 “改日是何日?宁大人这是又想搪塞本官呢?既然出来了,断没有说走就走道理。” 这席面上的,数王袁青的官职最大。 身边的几个同僚见状,即便有些不满,也不好出言相劝。 “大人,下官实在不胜酒力。” 宁初二极力推辞,他却不依不饶。 “酒力都是练出来的,再喝几杯便好了。” 言罢还要为她倒酒。 宁初二本就喝的晕眩,再加上那王袁青也不知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呛人的很,腹下翻滚便想要呕。 这厢被他一拉扯,更是难忍,直接吐了他满脸。 因着宁初二是站着,王袁青是坐着,所以这一吐便恍若倾盆大雨,兜头盖脸的淋漓尽致。 宁初二是舒坦了,王袁青傻住了,就连在座的人酒都醒了大半。 “混账!!” 王袁青大怒着指着宁初二的脑袋。 “你居然敢将如此污秽之物吐到本官脸上!实在是,实在是!!还不滚过来给本官擦了!!” 宁初二少时,很有些直来直去的脾气。眼见着对方头顶上的那一滩,挺直接的说。 “大人擦了也没用,都臭了。” 赶紧回去沐浴才是正理。 王袁青当然也知道这东西不是能擦掉的,只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失了面子。没想到宁初二居然是个不识趣的,就这么歪着头站在不远处,还抬起一只袍袖掩住口鼻,满嫌弃的样子。 他哪里吃过这种闷亏,当下唤了身边的奴才来拉她。 “让你擦你便擦,费什么话!” 连十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一身碧青色云清纹的直裰,袍袖很宽,腰间一只玉带,领口处都绣着极精致的滚边。身后一群世家公子跟在他身后,刚自楼上下来便有仆从递了手炉放在他手里。 连小爷显然也是刚用了膳下来的,冷不防看见大堂这一出也觉得蛮新鲜。目光所及,却是在看见宁初二的时候走了过来。 “找了你几天,你倒是好兴致,跑来跟人吃酒。” 他随性的将胳膊放在初二的肩膀上,身上也泛着酒气,却并不让人讨厌。 初二说:“哦,那你现在还找我吗?我有时间。” 倒是个识时务的。 连十九轻笑,微微震动的胸腔划过宁初二的耳际,痒痒的。 “那便走吧。” 当真拉着她朝门外走去。 王袁青见状整张脸都黑了,啪的一声挥落手边的酒盏。 “我看今日谁敢走?!真当老子是吃素的不成?” 连十九却看也未看他,只是和善的吩咐。 “帮我招待王大人。” 身后是桌案被掀倒在地的声音。 宁初二听到王袁青哭爹喊娘的叫喊,以及一阵拳打脚踢的闷哼。 她没有回头,只是呐呐的跟在连十九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宁初二是怕连十九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官拜户部侍郎的连大人,是她对他所有的认知。 朝中官员常说其温润,但说话却间又都揣着小心。 两广盐路,赌馆红楼,连十九要是善类,菩萨都要笑了。 两人没有乘马车,一路迎着冬雪走在大街上。 “...这次,多谢连大人解围,下官感激不尽。” 快到宁府时,宁初二如是说。 连小爷同她哥哥的关系很好,偶尔也会来观星台闲聊几句。宁初二只当他将自己当成了初一,所以也尽量将他方才搂住她肩膀的行为看的自然。 连十九斜倚在梅树下,懒洋洋的回了她一个笑容,却是问了句不着调的。 “你冷不冷?” 宁初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是老实巴交的摇头。 “不冷啊。” 他的手炉还在她的手里,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 “那给我捂捂。” 他突然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颊。 吓的她一怔,竟是连挣扎都忘了。 那一树的红梅开的正好的,些许花瓣迎风落在两人脚边。 她听见他似笑非笑的说。 “初二,你脸红什么?” 却是连耳根都红透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 马车停在连府门口的时候,宁初二还在发呆。直到身子腾空,被抱进府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状态有多么渗人。 隔着浓密的长发,她看见了许多诧异的眼神。眼前黄色的符纸就像一只迎风招展的小旗,凌乱了许多人的视线。 第十四章 杀千刀的连十九 夫富何求! 宁初二没想到,连十九会抱着她直接回了内室。 成亲之后两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入眼便是极熟悉的檀木花梨扇面桌,放着几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后面一只沉香木的方角多宝阁,整整齐齐的码着他常翻看的书籍。 不远处的五扇楠木屏风,绣着岁寒三友的图样,却在右边不甚起眼的地方绣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奉”字。 那是她的小字,是在连十九嘲笑她的绣工时偷偷绣上去的。 屋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动过。只是床榻上,无端多了一床粉红色的锦被,那是一床女子用的寝被,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 那不是她的东西。 在遇见连十九之前,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身旁会有“新人”在侧。 也或许是抵触这样的想法,不敢细纠。 如今当那一床粉红摆在那里时她才知道,这样的画面有多么刺眼。 连十九将她丢在床上便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药酒并一些消肿的药酒。 “自己把鞋袜脱了。”他道。 她瞟了一眼被角,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回去上点药便好了。” 连十九也看到了她这一细微的动作,却没有解释。撩起袍袖坐在床榻边,直接动手将她的鞋袜给除了。 脚踝肿的很厉害,宁初二咬牙想要推拒,却是连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 连十九用手按了按她肿起的地方,不意外听见一声杀猪般的干嚎。 “...没有伤到骨头。” 他面色十分平静,转手自柜子上取了些棉花塞到耳朵里。 宁初二不知他这动作意欲何为,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 “啊!!!能不能轻点啊!!疼死我了!!” “我不擦了,就让它肿着去吧。” “...连十九!!~~你这个杀千刀的!” 淤血要散开,必然要使大力去推。即便宁大人有些心理准备,依旧被现实“摧残”的惨不忍睹。 “你方才说什么?” 连小爷净了手之后,才将耳朵上的棉花拿下来。 神色淡淡的,但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错。 宁初二使劲用手背擦了两把眼泪。 “没事,我就是练练嗓子。” “那倒是我没耳福了。” 宁初二动了动腿,想要反驳两句,却在脚踝触到那床粉色被角时住了口。 她是想问的...但是没有立场。 屋内的气氛突然变的冷凝,连十九歪回床边,把玩着手中扳指。 “...那个冬官不能留。” 她闻言一惊,以她对他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不是没看出来吗?你别...他这人没什么脑子的。” “你又了解他多少?” “算不上多了解,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不喜欢冬官的古板,但也知道这人是个极老实的。秦欢不是京城人,家中又无兄弟,唯一的老母就是靠着他的俸禄在过活。 “这次是我的不对,你饶他一次,我保证...” “宁初二。” 他犹自打断她。 “我并不是在跟你征求意见。” 她慌乱的看向他,面上也有些恼意。不知是因为冬官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独断?秦欢不过是来书阁走了一趟,并未看见我,总之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 “你来处理?” 连小爷面上一片冷然。 他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麻烦,尤其这件事还关乎她的安危。 但凡有些脑子的女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维护另一个男人。 但宁初二无疑是没脑子的。 “秦欢是老实人,不会乱说话的。” 在她过往的认知中,连十九对待“后患”的态度总是决绝的让她害怕。 “朝堂之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多了,你以为你能看得清多少?” 宁初二看着连十九眼中的愠怒,也有些急了。 “我自是没你官当的通透,但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情急之下的话总是最伤人的,宁初二话刚出口便后悔了,果然看见他瞬间沉下的脸。 “你的事?...很好。” 连十九随手将扳指丢到一边,袍袖一甩便要出门,吓的宁初二慌忙站起身。 “你去哪?” 他低头看着被她攥在手中的衣袖。 “我要去哪,还需要跟宁大人报备吗?” 宁初二被那双眼底的疏离看的倒退一步,手下却越发攥的紧了。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能那样拉着他,面带歉意。 屋内安静的针线落地都听的分明,反衬着门扉轻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来人似乎没多少力气,推了几次才将门打开了一点点。 “爹爹。” 一只胖乎乎的小脑袋突然探头探脑的伸进来,白嫩嫩的小手还扒在门上。花瓣似的小嘴裂开一个笑容,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干净的就像早春的晨光,只一笑便让人觉得温暖。 宁初二看清来人之后,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僵硬的半晌回不过神。 连十九也没料到腓腓会跑来,怔忪片刻后连忙蹲身将他抱了起来。 “怎地自己跑出来了,奶娘呢?” “奶娘...不知道去哪了啊。” 连小兽无辜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担心连十九再问他,伸着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想爹爹。” 独属于孩子的奶声奶气,香香软软的凑到近前,让人不忍责备。 连十九好笑的看着自己儿子,宠溺道。 “仔细冷到了,爹爹抱你回去。” 小家伙却张大了眼睛,从连十九的身上爬下来,好奇的盯着宁初二的方向。 “是凉。” 这一声口齿不清的呼唤,击溃了宁初二所有强忍的泪水,泪流满面的应道。 “腓腓,是娘啊,快让娘抱抱。” 尽管她竭尽全力的忍耐,说出来的话依旧伴着颤音。 连小兽却似被吓到了一般,迅速跑到连十九的身后,满眼戒备。 宁初二心酸的不能自已,缓缓蹲下想要跟他说两句话。 却看到孩子哭了,咧着小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这个怎么会动?爹爹快带腓腓走。” 第十五章 比画上生动 夫富何求! 宁初二脑子一片空白,一听见孩子吵着要走,哪里舍得。当下又往前凑了凑,直接将连小兽吓的破门而出。 母子两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跑,在连府大院内追逐。亲娘哭的泪眼婆娑,儿子嚎的声泪俱下。 那样的画面,悲伤中又带着些许喜感,实在...难以言诉。 孩子被奶娘抱走的时候,宁初二的脑袋上多了两颗青包。 这是她儿子亲手砸出来的,她从来没想过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欣慰之余,又是阵阵哀伤。 “他假装摔倒,然后把我骗过去砸我。真格是聪慧啊,但是不是叫了娘吗?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儿子这是不想认我了吗?” 连十九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连小兽...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看着我,长大的?” 宁初二撇着的嘴角抽搐的全无规律。 “看...画?” 连十九默默在她伤处上了点药。 “恩...他大概觉得,你是不会动的。” 宁初二最近特别心塞,自连府出来以后两只眼睛就肿了好几天。 一半是哭的,一半是愁的。 先前自己一直想看孩子,如今见着了,孩子却避她如洪水猛兽。 冬官拿着两本小册子来给她送礼的时候,正触上这霉头。 他说:“大人,正所谓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下官为您挑选了两本古史,希望大人喜欢。”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 您偏好的那种书,以后就别再读了,那真的不是正经人看的。 但那话里宁初二才疏学浅,需要自正德行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宁大人本就一肚子气火,额角青包一跳就来了脾气。 “不喜欢!” 这人惯是个会捏软柿子的,说白了就是个窝里横,打量着手里的两本书冷然道。 “你以后也别去祀风书阁了。我欢喜什么,自己会去找。” 话说的十分生硬,听的冬官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大人怎么知道,下官去过祀风书阁?” “自然是书阁的掌柜告诉我的。反正你下次别去那儿了,不然我就给你小鞋穿。” 送礼还给小鞋穿? 冬官觉得挺难受的,低垂着脑袋半天没有说话。 上次的事已经引的连十九不满了,若是秦冬瓜知道大春和进宝现下的情况,恐怕会对宁初二感激涕零。 但是这些话,宁初二又不能明着对他说。 “大人不喜欢,下官不买便是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听的宁初二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叹了口气。 “冬官,既然这个冬天有些长,咱们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你总是这样不聪慧,我也很为难。” 五官正分春夏秋冬执笔,就是想少见他几次,也得等到开春。 冬官抬起头看她,俊秀的脸上挂着几分难堪。 “下官,已经在学了。” 不然也不会想到送礼这件事。 只是有一样。 “剪香新话那种书,大人还是别读了,有辱咱们读书人的...德行。” 剪香,新话? 宁初二刚喝的一口茶水就这么喷了冬官满脸。 大春拿的就是那本? 怪到这傻子这几天看自己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咳咳咳咳,啊。知道了,我下次找些别的书看。” 冬官严肃的脸上颇有些如释重负,执拗的将那书又往前递了递。 “其实这两本真的不错。” 秦欢的脸上还滴着水,却还不忘“劝谏”。 《星位五行》《周易三言》 这种老学究的东西...倒是衬了他的性子。 宁初二被他气笑了,无耐的摇头,最终还是将书拿了过来。 “放这吧,把脸擦擦。” 宁初二很少笑,在钦天监这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她的眉宇虽和哥哥相似,但是棱角到底要柔和些,所以惯常都是板着脸的。 秦欢看着面前那张英气的有些阴柔的脸,逐渐浮起的笑意,不知怎么就红了脸,变的有些手足无措。 连小爷拉着腓腓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上廉下恭”的景象。 他一面接过春官递上来的茶盏,一面在那张八仙椅上坐了。姿态随意,似笑非笑。 一旁的腓腓巴着双葡萄似的眼睛,也有样学样的拿了只小茶杯抿着。 宁初二没想到他会将孩子带来,一时怔在了当场。 “连小兽想来看看你。” 连十九刮着碗盖子,说的轻描淡写,眼神却若有似无的撇了眼冬官。 宁初二兴奋的难以言喻,待要上前两步,又担心吓坏了孩子。 腓腓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的兰枝纹圆领锦袍,外披一件同色小袄。攒着琉璃珠子的小冠端的十分贵气,就这么站在不远处。 他的眼神不似前两天的戒备,但面上仍旧有着踟蹰。 宁初二僵硬的站着,轻唤了声。 “腓腓。” 心心念念他再叫一声“娘”,又怕孩子万一张口会引得人误会。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单手在前,规规矩矩俯身施了一礼,唤了声。 “...舅舅。” 宁初二没出息的又哭了,惊喜之余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的儿子,不会以后都分不清谁是舅舅,谁是亲娘了吧。 冬官站在中间有些发傻。 他是知道宁大人的妹妹同侍郎大人有过一段婚姻,但没想到自家大人跟“外甥”的关系这般好。 连十九缓缓放下茶盏,温润道。 “秦官正的衣服都湿透了,天寒地冻,仔细着了凉。” 秦欢见状,这才想起自己现下的样子,连连拱手。 “多谢连大人提醒,下官失态,先退下了。” 身旁没了碍眼的,宁初二也不太敢走过去。 因为他看见腓腓手里,还握着两颗“防身”用的小石子。 她观望了一会儿,稍稍挪近了两步。 “腓腓,你今日,是来看我的吗?” 孩子点点头,也试探着朝她走近两步。 “...娘?” 宁初二心底就像是被什么戳中了一般,怔怔看着他。 “是娘啊,腓腓,再叫一声娘好不好?” 她看见腓腓犹豫了一下,最后一步步走过来,踮起脚尖指着她的额角说。 “疼吗?小兽给娘呼呼。” 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份酸楚,宁初二几步上前将他搂在怀中。 “不疼了,娘不疼。” 母子两就这么坐在观星台上整整一个下午,宁初二烂桃似的眼睛,泪水就没停过。 最后连十九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将连小兽抱回来。 旁人不知道他儿子,他可是知道的清楚。 连翕之所以这么逗着她哭,就是觉得...很特别。 果然看见小家伙古灵精怪的凑过来,偷笑着说。 “爹,娘真的会动呢。” 这可比画上的生动多了。 第十六章 儿子想要个哥哥 夫富何求! 宁初二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娘亲。在孩子最需要母爱的时候,她没能陪在身边。 所以在被腓腓要求:“娘,你笑一个。”或是“娘,你哭一个”的时候,她都会不遗余力的配合。 连十九将孩子教的很好,丁点大的连小兽,已经可以奶声奶气的背三字经给她听了。 只是除去这些,连大人还教会了腓腓如何享受生活。 每当看见父子两斜靠在雕花小榻上,品着君山银针,刮着碗盖子的场景时,她总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连十九无疑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禄鼎香炉,撒兰香饼,那翘着二郎腿的四九城公子哥的做派,连小兽学了个十成十。 尽管她颇为隐晦的提点,穷养儿子富养女,但是孩子他爹一脸,孩子是我的,我愿意宠的模样,你能奈他何? 冬雪后的第一个晴天,宁初二旷工了。 因为她答应腓腓,要和他爹一起带着他去汝阳春水吃饭。 这处酒楼,是京城最大的酒肆,楼中大厨做的一手地道的汝阳菜。 平日光顾的朝中官员也是不少,尽管宁初二有些担忧,仍旧禁不住小家伙祈盼的眼神。 “娘,隔壁的小孩都能跟爹娘一起出去吃饭,小兽也想这样。” 腓腓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初二心酸。这种情况下要是还能说出拒绝的话,她自己都会感觉特别不是人。 轻纱覆面,罗裙加身,一句“娘,你真好看。”说的宁家小二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大春看着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满戳心窝的说。 “上~次奶娘给小少爷买,糖葫芦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 但是宁初二就是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烫贴。 宁初二和连十九的关系,依旧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尤其当宁初二看见那床锦被之后,越发沉默寡言。 若是他有了“新人” 腓腓提出要一起吃饭时,两人都有些尴尬。只是碍于孩子,不好多说什么。 对于这事,两人似乎有些心照不宣的想法。那就是,在孩子面前,做一对正常的爹娘。 汝阳春水三楼雅间内。 “娘,这个点心好好吃哦。” 连小兽咬着碗边,大眼睛直直盯着盘里的糯米果子。 “可是你已经吃了很多了,再吃下去肚子就会变得很大,就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汝阳春水的点心做的极其精致,口感香甜,是饭前必备的一道甜点,但是小孩子吃多了会不容易消化。宁初二虽是慈母,也不能什么都依着孩子的性子来。 “那爹爹为什么能吃?” 小家伙撇撇嘴,可怜兮兮的指着正吃的香甜的某大人。 “...爹爹等下也不吃了。” 宁初二不满的瞪了连十九一眼。 好歹也给孩子做个榜样吧。 然而连大人却照旧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的。 这几天为了照顾腓腓,她连饭都不好好做了,且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 昨儿晚上,更是直接端了碗面条上来,一脸不耐烦的对他说:快吃,腓腓还在等我讲故事呢。 连大人琢磨着,自己到底多久没这么不受待见了。懒洋洋的伸手,又夹了一个果子放在嘴里。 “娘,你不能只对爹好哦。小兽想吃你就不给吃,爹爹吃你便允了。” 她那是拿他没辙...!! 宁初二瞅着自己儿子委屈的小样,实在没办法,索性拿着筷子将剩下的几个点心全吃了。 这下父子两谁也不用争了。 哪里知晓。 “娘,不是说点心吃多了肚子会变大吗?隔壁家小孩的娘肚子也大了,他说那里面是他的妹妹。娘等下肚子里会不会有一个妹妹?” 连小兽说着,竟然还趴在宁初二的肚子上听了听。 “可是儿子想要个哥哥,娘生个哥哥出来吧。” 哥哥...!!她真生不出来。这东西,哪个娘都生不出来。 宁家小二揉着发疼的额角,觉得糊弄孩子这种事,真是比糊弄大人费脑子多了。 无耐之下只得求助的看向连十九,却见连小爷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还有,这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爹吗? “o(╯□╰)o...” 这种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楼里的伙计推开门上菜。 精致的小炒,再加上一碗香香的桂圆莲子汤,总算将宁初二拉出了“水深火热”之中。 期间,连小兽想吃鱼,她便帮忙挑鱼刺。不想,连十九也默默递过来一个盘子。 宁初二好笑的看他,他却轻咳一声转了头。 “爷,张思中张大人想请您去隔壁吃上一杯。” 正吃的香甜时,招财隔着帘子请了个示下。 宁初二看见连十九几不可闻的蹙了下眉。 他是极不喜欢应酬的人,但在朝为官,总要顾及着各中关系。 这个张思中是右相薛易的幕僚,再如何也不好拂了丞相大人的面子。 “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吃。” 留下这句话,连十九便自去了。像往常许多次应酬一样,温润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宁初二乖顺的点头。 “少喝些。” 换来连小兽挤眉弄眼的窃笑。 “娘,你跟爹的感情可真好。” 不像隔壁的王大人,总是搂着其他的女子,对王夫人颐指气使。 宁初二不知这话该怎样解释,只是讪笑着夹了一筷子菜喂给孩子。 连十九不喜杯中物,酒量却不差。再回来时,身上不意外的沾着酒气,却是有些喝的多了。 马车到了连府时,连小兽已经睡着了。 宁初二安顿了孩子,便回了内室。 刚一打开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桃花酿味。 连十九神色倦怠的侧卧在黄花梨镂空雕花的罗汉床内,方几上的解酒茶还没动过。宁初二拿手触了触碗边,都已经凉透了。 “再去给你熬一碗吧。” 她伸手去端,却被他一把握住。 “略歪一歪就好了。” 可能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连十九的手心十分温热。宁初二看着被他攥在掌心的手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床锦被。 她每日都会来连府,却从来没有看到有年轻女子出入,也不知,是不是夜间才来。 “...孩子歇在你屋里了,盖的是你的被子。” “嗯。” 他闭着眼应了一声,手却并没有松开。 宁初二看着他那副散漫样子,莫名有些恼意,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 “你晚间也歇在那儿吧?” “嗯。” “孩子在那儿,会不会不方便,要不我直接...” “你想问什么?” 连十九突然睁开眼,勾起的唇角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想知道那被子是给谁用的,还是,我有没有女人?” 第十七章 他好不好? 夫富何求! 宁初二未及他说的这样直接,一时竟是语塞。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她承认,在看到连十九床上那一套粉色被面时,她挣扎了许多天。 她反复告诉自己,你嫉妒什么?从离开连十九的那天起,你便没有了嫉妒的权利。他或娶或纳,都跟你再无关系。 可是,那份酸涩的无力感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那床被子是连小兽的,他喜欢粉色带碎花的图样。孩子多半时间都跟我睡,我担心他会着凉,所以用的被子也更大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连十九的坦然,让宁初二脸上的表情连尴尬都挂不住了。 她想,自己此时的嘴脸定然丑陋至极。因为她甚至因为这个解释,开始嘴角上扬。 “...腓腓的品位,着实很好啊,着实很好。” 她只能这样说,心虚的不敢再抬头。 连十九眉心舒展。 “...没什么想问的了吗?...那我有。”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拉近她,浓醇的酒香伴着低沉的嗓音缓缓传入她的耳际。 “离开我这一年,你过的好不好?” 心间,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划过,泛起一层突兀的涟漪。 宁初二抬眼,望进那一双深眸。 这是两人分开之后,第一次这样正常的“叙旧。” “我...还好啊。” “...那他好不好?” 宁初二有一瞬间的愣神,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封涔。 是了,她还有一个“奸夫”。 “他...也挺好的啊。照旧丰神俊朗,...长命百岁。” 她笑的一定很勉强,好在连十九也并没有看她。 “是么?” 他端详着她的手掌,隐在烛火中的侧脸看不出什么喜怒。 “比我如何?” 宁初二怔楞。 她明白,这样的问题无论怎样回答都是不适宜的。 所以她卖了个乖。 “连大人位列朝中三品,连阁老又是先帝托孤重臣。封涔一届闲散之人,不论气质还是身份,同连大人都是不可比的。” “闲散之人...”他嗤笑。 “...一年不见,你倒是学会了官场上的阿谀奉承,讲的一嘴的好话。” 宁初二当然听出了那话里的嘲讽,扯着笑脸想要再说些什么。 连十九却并没有给她再惹恼他的机会。 手上略微施力,那本就清瘦的身子便落入了他的怀中。 唇瓣相接的滋味,伴着醉人的酒香沾染在两人的口唇之间。熟悉又陌生的清冽,从一开始略带惩罚的强势,再到不可抑止的情动。 直至他的舌滑入她的口中,辗转缠绵,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她。 感受到她微微的推拒,他却将她搂的更紧了,紧密的摩挲,即便隔着略厚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她曲线分明的柔软。 身体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叫嚣着,贪恋着这份独属于他的温存。 一年,不算很长的时间,他却被这份思念折磨的溃不成军。 宁初二感受到他的紧绷,和压抑的喘息。她知道自己该推开他,但是手却不由自主环住了他的腰身。她是想他的,每个日夜,从未间断。 紧实的肌理,压抑在喉口的喘息和凌乱。 “初二,回家吧。” 一吻终了,他搂着她轻轻吐出这句呢喃。 声音依旧淡淡的,却让宁初二酸楚的险些落下泪来。 成亲三年,她太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骄傲。这一句挽留,不知在他心里百转千回了多久。 但是 “十九,对不起。” 她慌乱的推开他,在他伸手想来拉她时艰难的说了六个字。 “连大人,请自重。” 入眼的,是连十九眼中一闪即逝的惊痛。 “连大人。” 他语带嘲讽的咀嚼那三个字,嘴唇微抿却是笑了。 “倒是多谢宁大人提醒了。” 他说的漫不经心,握在案几上的手指,却因为太过用力而白的发青。 “时辰不早了,本官便不多留了。” 他含笑下了逐客令,斜歪回床上的样子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宁初二郑重行了一个官礼,直到跑出门外,关上那扇门扉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 心内针扎一半的疼痛,好像要掠夺掉她所有的呼吸。 卸去那些刻意坚硬的棱角,摘下那层总是笑着奉迎的面皮,她只是宁初二,一个平凡的只愿意守着一亩三分安稳度日的女人。 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 屋内是茶盏坠地的噼啪声,像是他未出口的质问狠狠砸在她心头,疼的心如刀绞,却没有勇气再回头。 夜已经深了。 宁初二一路顺着燃起的六角竹灯行过长廊,哭肿的眼睛目光有些涣散,散漫的,不着目的。她自然是要回家的,但是心里又堵的那样难受。 连府的一草一木,恍若许多个回忆的剪影。 也许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折磨他,也是折磨自己。 身后,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黑影跟了过来。步子迈的很急,依稀能听到裙角摆动之声。 宁初二知道是大春不放心她,跟过来了。她脚下不停,背对着她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后面的脚步却跟的更紧了,生怕她就这么走了一般。 宁初二有些奇怪的回头。 ”真的不用送了,我自己可....“ 一看之下却险些将自己活活吓死。 那身后的人,哪里是什么大春。 来人一身鸦青色合领对襟大袖褙子,牡丹团鬓,头上一只兽皮抹额,面带愠色。 分明是上了年纪的妇女,气韵却是不俗。只可惜面颊发福,再加上此时横眉立目,看上去颇有几分刻薄。正是连十九的亲娘,宁初二的前婆婆,方琬之。 就见她几步上前,怒道。 “宁初二!果然是你!我就瞧着那身量像你!!!” ”...娘,啊。“ 停顿许久,宁初二才似缓过神来般吐出这一句问候,然后提裙过膝,蓦然转身,撒腿就跑。 第十八章 非得是她? 夫富何求! 连府的人都知道,宁初二怕方琬之。 怕到能躲着绝不撞上,能藏着绝不露面的程度。 连方氏不喜欢她。 听说连十九要娶她的时候,便先后用了上吊,投湖,利刃相逼以及割腕自杀种种戏码。 依照方琬之的想法,自己的儿子是尚书嫡子,三品大员。将来就是不做驸马,那也是前途无量的。 这样的家室,偏偏娶了个四品钦天监正的女儿,无疑是在自毁前程。 她是世家出身,明白“算盘”该怎么打,遇事该怎么“作”。 但是遇到宁初二这件事,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连尚书不过问后宅闲事,本身又是个倜傥随性之人。因此对于儿子的亲事,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应了。 连小爷更是如哄孩子似的哄了她两句,转脸就这么八抬大轿的将人给抬进来了。 连方氏心里憋屈啊,在连十九洞房花烛挑盖头的时候,还跑到他窗边抱着祖宗牌位添堵。 而宁初二,新婚之夜第一眼看见的,除了她那笑的一脸得色的夫君,便是哭的张牙舞爪,捶胸叫嚷着愧对祖先的婆婆方琬之。 不甚愉快的“初见”,造就了之后整整三年的婆媳之战。 没有直面的争吵,也没有过激的剑拔弩张。就是一个看你不顺眼,转脸就往河里跳。 就为这个,连府里的池塘从来没有深过膝的。 如今宁初二已经离开了连府,看到她却还是如往常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那脚下的步子,跑的越发快了。 再说连方氏这边,本是去了梅月山天光寺里吃斋,今日才回的。 原想着先回尚书府,等到明天白日再过来看看,思量之下,又等不及看自己的宝贝孙儿,结果就碰上了从房里出来的宁初二。 开始的时候,连方氏看的不是很清,模糊见着一名女子发鬓微散,双颊带红还在犹自高兴。 要知道,她儿子自和离之后便没再近过女色。 乍一看到有女子从他的房里出来,还真是喜多过忧的。 她本想跟上去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哪里知晓,越跟心里越没底。 及至看到宁初二回头的一刹那,那心里就跟生生被挖了个窟窿似的,气的手指头都在颤抖。 怎么是她? 怎么就非得是她?!! “宁初二,你给我站住!!” 连方氏步步紧跟,奈何又不能像初二那般,毫无规矩的提了裙子向前跑。 眨眼之间,已是甩了她好长的距离。连方氏追的焦急,索性脱了脚上的鞋子,照着初二的脑袋砸了过去。 这本是个泄愤的行为,手下又没什么准头。 可是那鞋底,却是镶了两片足金的。 正是她在天光寺祈福时,方丈给压在鞋上的开光“法器”,说是能步步生金。 如今金是没见着,但是拍倒了她最不待见的宁初二,倒是让她甚觉心宽。 连府的大宅内,灯火通明。 十六盏提花小烛挂于正厅,打在宁初二的后脑勺上,宛若要照出什么妖物一般。 另一边的高脚椅上,连小爷作壁上观,身上石青色常服领口微敞,懒洋洋的靠在一头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他自然是被他娘强拉过来的,既走不得,便象征性的看看热闹。 谁知宁初二这回倒似开了窍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连方氏如何叫也不肯睁眼。 这架势,明显是想把问题丢给连十九了。 果然,方琬之叫她不醒,转脸对自己的儿子说。 “怎么回事,是不是该跟为娘解释一下?宁初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宅子里。” 和离便是放妻,桥归各路,哪里有妇人和离之后还出现在夫家的道理。 连十九瞅了眼装死的前妻。 “不知道啊。” “...不知道?” 连方氏瞪他。 “这人可是从你屋里走出来的。” “...是吗?” 连十九含笑望着自己的母亲。 “每日从儿子房里进出的人多了,哪里个个都能记得。” 方琬之见他领着她兜圈子,直接摊开了说。 “记不得了?为娘看你是记的忘不得了!!连府是什么地方?你不允,宁初二怎么会进到府里来?你别忘了,你们已经和离了,不再是夫妻了。如此相见不光于理不合,传将出去更是没有好话。这简直就是胡闹!!!” 连方氏鲜少会对连十九说重话,如今这一番数落,可见是动了真气了。 连小爷没接话,只是侧头咳了一声。 顷长的脖颈,自领口处侧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半隐在衣领下的红印若隐若现。 连方氏是过来人,哪里会不明白那东西象征着什么。 再思及方才宁初二从他屋里出来的样子,只觉一股心火窜上额头。 “宁初二!!你给我起来!” 可怜宁家小二老老实实的趴在地上,就这么被连十九给算计了。 但是那印子,也却是她一时情动吮上去的。 连方氏气的跺脚,宁初二不得不爬起来,垂丧着脑袋。 “不是您想的那样子,我们只是...” 后面的话她也没太好意思说出口。 连方氏狠狠剜了她好几眼,闷声对连十九道。 “前些时日同你说要给你招个房里人,你如何都不肯。现如今刚回了上京,还是叫了她来。你可记得,她当初是如何非要离开连府,又是如何抛下襁褓中的孩子自行离去的,即便她过去是你的人,现在...” “既然娘也知道她是我的人,那么进我的门也就无甚稀奇的了。初二不醒事,有不周到的随您教育便是了,何苦生这么大的气。” 连十九这一番话说的,不光是连方氏惊了。就连跪在一旁的宁初二也震惊的半晌未及回神。 余光之下,是一道躲在屏风后面的小小身影,正伸着脖子靠近这里。 那胖胖的小身量,正是腓腓。 宁初二这才明白过来,连十九为何打断了连方氏的话。 孩子尚且年幼,他们也确实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同旁的父母有什么不同。 连方氏却险些被这话气的背过气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想气死为娘才算罢休吗?” 眼中一捧热泪流出。连方氏下意识的看向有水的地方,缓缓做了一个发足狂奔的准备动作。 投湖这种事,真的许久不做了。 连十九见状也没见得紧张,只是抬脚踢了宁初二一下。 这样的默契,早在三年前便是如是,更不消说现在。 就在连方氏迈步向前的一刻,宁初二双手一个前扑,死死抱住连方氏的大腿说到。 “池水凉的很,您跳的时候好歹多披几件衣裳吧。” 第十九章 腹黑儿子败家爹 夫富何求! “奶奶不要生气,娘哪里做的不好,您说她就是了。” 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突然跑了出来,两只小手拢在胸前不停作揖。 胖乎乎的小脸,哭的眼泪鼻涕都流在了一处,实在让人心疼不已。 连方氏没想到孩子会在这里,连忙将孙儿拢在怀中。 “奶奶不生气,奶奶不生气。” 宁初二僵硬的看着面前的一幕,却是震惊多于感动。 只有她知道,连翕脸上的东西,根本不是泪水,而是他的...口水。 想到连小兽飞奔过去之前,吐在手上,胡乱擦在脸上的那一大口 她真的觉得,自己对孩子的认知太过浅薄了,因为他已经学会如何扮猪吃老虎了。 也或许,这是从他父亲那继承来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宁初二颇有些感悟的想。 希望连翕长大之后,不要因为幼时这段“不堪的过往”而后悔。 不然,她真的会于心不忍的。 然而这个担忧分明是多余的。因为在很多年后,连翕还能厚颜无耻的拉着自己媳妇的手,愉快的谈论自己的童年,面带骄傲。 这自然是后话了。 再说连夫人这边,眼见着自己孙儿哭成个泪人,哪里还有心思再作。 “两个大人也看不住一个孩子。” 留下这句话,连方氏便抱着连翕走了。神情依旧不快,却是默许了的意思。 离开连府时,连方氏带走了连十九新得的几样古玩玉器。 倒不是这东西有多稀罕,而是连尚书最忌讳的便是乱花银子。 上次连十九就因为买了一只汝窑白瓷,便被连喻一气之下,查封了整整三家店铺。 如今这一大兜子的古玩。。。 连小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连方氏倒是走的趾高气昂,自己儿子的胳膊肘总是向外拐,她总要添点堵将自己的面子找补回来的。 宁初二方才仰仗他解了围,见到他这般,不由安慰道。 “连阁老也并非不通情理的人。我瞧着你那些,多是笔洗镇石,也是风雅的,想来...” “那套白玉笔洗,是用整块玉山晶石打磨出来的。” 连十九慢悠悠加了这一句。 宁家小二就不说话了。 玉山晶石,千两黄金难买其市,他居然就磨成两块巴掌大的东西来洗笔。 你爹就是把你铺子全封了,也是该 有了连方氏的默许,便算是为宁家开了一扇小门,连带着宁中秋和宁老夫人也有机会来见见小兽了。 宁中秋是宁家二老在三十七岁生下的老来子,比初二小了十七岁。宁初二刚嫁给连十九时,还是个只会流哈喇子的傻小孩。 在宁初二看来,中秋算是聪慧的。但是跟连翕一比,还是落了下乘。 “小舅舅,等小兽长大了,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 “小舅舅,听说你小小年纪就进了白鹭书院,真棒。” “小舅舅...” 就为了这几声小舅舅,宁中秋几乎花光了所有压岁钱。 “二姐姐,我再也不要跟小兽玩了。” 宁中秋擦着眼泪,低头瞅着自己干瘪的荷包,满脸委屈。 宁初二看的心里过意不去,默默塞了二两银子给他。 “拿好了,去买些自己喜欢的。” 但是第二日,这些银子换来的东西又辗转到了连小兽手里。 中秋说。 “二姐姐,小兽昨天亲我了,还夸我长得好看。” 宁初二抬眼看着自己弟弟,被骗了之后还欢欢喜喜的痴呆样,心里惆怅的一点缝都没有。 宁中秋要是掌管户部,估计会被连翕骗走很多银子。 这只是一个假设,但是不久的将来,这件事却当真变成了现实。 宁中秋成为了最穷的户部尚书,连小兽晃悠到了刑部,舅甥两的相处模式,一直处在,借钱与被借钱之间 现下暂且不表。 转眼便到了小雪,树上冷的结出冰凌时,宁家小二被招进了司天殿。 监正大人抖着一把老骨头,语重心长的对她说。 “圣上要在元日时摆九微十三宫,为六皇子祈福。你身兼司星礼祭,这件事便交予你做吧。” 宁初二瞠目结舌的看着刘监正。 “大人,九微十三宫是大祈。下官年纪尚轻,恐怕难当重任。” 所谓大祈,便是九州之下十三星位,按照五行之礼摆放福坛。碧青琉璃一把,明紫拂尘一柄,请金镶玉佛像九尊,开坛跳唱,类似于隆兴时期的萨满舞。 这样繁复的大礼,多是在旱灾之年,或是征兵出战时才会举行。其过程所用之物又极其金贵,所以已经很久不曾用过了。 而今要开这样的大祈,却只单单为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娃儿,实在可笑的紧。 最关键的是,这种仪式钦天监会的人都差不多咽气了,就连她父亲在时,也只是知道些麟角。 “年纪轻才需要历练嘛。” 刘监正四下看了看,招手让宁初二附耳过来。 “圣上看的,无非就是个热闹。大祈的法子,除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哪里还有人明白。你只需学着书上的,认真跳便是了。” 吃天家饭的,都有那么点下策。刘元洲都年过六旬了,让他去跳,还不要折腾零碎了。 宁初二抽着嘴角看他。 “大人,钦天监就再找不出旁人能替了吗?薛章正和刻漏两位大人阅历比下官多,也是可以胜任的。” “但是他们都给我送了礼,我不好叫他们去。” 刘监正说的很坦诚,斑白的胡须看着挺高深的。 “下官,也可以给您送礼啊。” 宁初二掰着手指头,她屋里还有盒六安瓜片,正好给了他。 “不必了。这东西总是要有人跳,咱们钦天监正好就留了你一个。” 合着,在她之上的那几位大人都送完了? 可叹她最近将心思都放在了腓腓那,竟然连这样重要的小道消息都不曾得知。 刘监正拍拍初二的肩膀,转脸拿了只小盒给她。 “这六安瓜片你拿去喝,不够再来问我要。你要知道,本官一直都是欣赏你的。” 冬日里的冷风吹散一树枯叶,凄凉的看不到一丝生机。 宁大人就这么傻傻站在瞬间关闭的司天殿前,觉得人生就像跳大神,不管你怎么虔诚,该倒霉的时候还是照样倒霉。 第二十章 宁先生不快活了。 夫富何求! 自殿里回来之后,宁初二便找来了春夏中秋冬五官正。 一面一本正经的布置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一面命人秘密请来了两位民间跳大神的高手。 大祈这东西,除去要唱词,还要踩准了方位去跳。过程需要三人,一个是主神,其余两个是二神。在唱跳过程中,主神多是在“旋转”,二神耍鼓,有固定的曲调和请神词。 大蓝广绣袍,天霜符纹纸,宁初二刚准备到铜盆时,没想到麻烦就来了。 不过这事,不是关于祈福的,而是沉寂了一阵的连方氏,决定给连十九张罗婚事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宁初二正在教冬官耍鼓,手下一滑险些将梓鸣鼓砸到他的脚上。 宁中秋说:“哥,连夫人要给小兽找后娘了。” 她挥退左右,面上怔了一怔。脚下似要迈步出门,却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连十九是连家唯一的长子,而且正直壮年,和离再娶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中秋眼泪巴巴的说:“姐,话本子上都说了,后娘都会打小孩的。连小兽就是再精也是个孩子,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欺负?” 她静静坐在原处,良久才问了一句。 “...那他是个什么意思?” 不论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连十九才是那个最后点头的人。如果他不答应,那这件事情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宁中秋面上有些踟蹰,看了宁初二好一会儿才小小声的说。 “姐夫说...随连夫人安排。” 十一月的天,寒着,表面看上去却并不凌冽。骄阳高照,冰凌挂满树梢,几片干枯的树叶挂在枯枝之上。 可那刺骨的寒,却像是锋刃刮过一般。只站在檐下一会儿,便是如置身冰水中一般。 宁初二身穿一身藏蓝道袍,照旧如往日一样拎着挂幡去北门桥头摆摊。 这也算是个世代相传的行当。 自她爷爷那辈开始,宁家就拿这能掐会算的本事赚些余钱。 相较于为官,其实宁初二更愿意呆在这里。 虽说都是满嘴跑马的活计,但是在这,心里更踏实的多。 只是今日,她却全然没了这份兴致。 宁初二晃动着手里面的签筒,先给自己卜了一卦。 卦象上说,她今年婚运恒通,又逢右舷星照位,有贵人相助,金银钱财唾手可得。 她瞧着,自己都觉得可笑。 宁初二胡乱将卦签塞回筒里,转脸又在正在编制的新历上记道: 红鸾星方位不稳,隐隐偏离命宫,肖兔者不宜纳娶。 连十九是属兔的。 她写完之后,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想到连方氏平日也不看皇历,又觉得丧气,随手将簿子撇到一边。 对于这件事,她比谁都烦闷,又比谁都无奈。 摊子前,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位年轻妇人。 正喋喋不休的跟她讲述着家里的糟心事。 她说:“道长,前些时日我在床面上发现一块干涸的血渍,我相公时常要去外头应酬,我又是前不久刚来的月事,这血渍断不可是我的。” “你不是能请神嘛,见人所不能见。快些帮我看看,这人是我府里的还是外头的,也好让我好好整治整治她。” 这人也算是常客了。 陆记药房掌柜的媳妇,陆许氏。 这是个出了名的妒妇,自嫁给陆掌柜的,便总疑心身边的人。前些时日,更是将一府里长相出挑些的丫鬟都撵了出去。 这要换做往常。 宁初二必然要摇铃跳脚,顺便“鬼神上身”一把。 装模作样的烧几张符纸,再让她买几个小人回去扎,解她这份心宽。 只是她今日心情不好,连带请“神”上身的心思也没有了。 神色恹恹的听着,嘴巴都懒得张开。 抬手喝茶之际,却看见自己的摊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家伙。 锦紫色勾金锦暗花的直缀,再搭上一件精致的狐绒小披风,端的俊俏可爱。正是她的儿子,连腓腓。 一旁的妇人还在犹自说着。 “别让我知晓是哪个狐媚子,不然,绝不轻饶了她。这种污秽的东西也敢留在我的床上,看我不...” “没准是痔疮呢。” 宁初二见到儿子,哪里还有听她唠叨的心思,打断她的话道。 “男人常年在外应酬,难免会惹了些隐疾,你这做妻子的,原该多体谅些的,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痔,疮?” “是啊。”宁初二自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 “这个一日三次,取指甲盖大小和在汤里同食,有了这个,少说也能让他在家里呆上三天,至于这期间能不能缓和关系,就看你的了。” “道长所言当真?” “当真当真,三十两银子,给钱。” 宁初二一面敷衍着,一面将东西塞到许氏手里,随手将人打发走了。 连小兽笑眯眯的站在一旁,一脸崇拜的对宁初二说。 “娘,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啊?” 吃上一点就能呆在家里三天。 额 宁初二仰脸看天。 跑肚拉稀这种事,自然是呆在家里养着的。 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告诉她儿子,那包里的是巴豆面,估计会毁了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 所以她揉着腓腓的小脸,神神秘秘的说。 “...仙药。还没用饭吧?娘带你去吃饭。”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宁初二收了摊子,带着口袋里刷拉刷拉作响的签筒回了宁府。 伴随着几样菜式,热气腾腾的出锅,整个大厅内都充斥着诱人的饭香。 连小兽两只小胖手抱住青瓷碗,模样乖巧的紧,眼神却一直落在菜盘上。 宁初二几分好笑,点头道。 “吃吧。” 小家伙这才拿起筷子,道了声:娘辛苦了。用了起来。 那静静端坐的样子,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宁初二在一旁看着,想到连十九一面要忙公务又要照顾孩子,真的十分不易。 母子两用完了饭,便在内室的小隔间里躺着说话。 但是腓腓似乎有什么心事,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 宁初二拍拍他的小肩膀。 “可是有什么话要跟娘说?” 他将头抬起来。 “儿子,确实是有个问题想问娘。” 这些天,他听到一些大人的话。说的什么,他也不是很懂,但是大抵明白,府里要进新人了。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他将来的“娘”。 连翕见识过,隔壁家的孩子如何被后娘欺负。他知道自己不会受欺负,但是也不愿旁的人进来。 “娘。” 他又唤了她一声。 “为什么不回家?” 宁初二本在思量着腓腓的怪异,乍一听到这话,不由也是一怔。 “娘,你为什么不回家?” 既然都问出口了,小家伙索性直视着她,清晰无比的说“儿子不明白,自己分明是有娘的,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当娘亲?” 第二十一章 禄昌侯岳深 夫富何求! 孩子的话,永远都是这个世间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表达。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宁初二,堵的她呼吸都是一窒。 “我…” 她语塞,在这样的注视下,好像任何的辩解都是苍白的。 “娘是因为奶奶才不回家的吗?奶奶很疼小兽,小兽可以说服奶奶的。” 面前的这张小脸,那样急切。言语之间,还带着小小的倔强和希翼。 宁初二的心口,就好像刀子生生剜出了血肉一般,疼痛的无以复加。 她不知道怎样跟一个孩子去讲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只能颤抖着将他搂在怀中,一遍一遍的安抚。 “娘会回去的…一定会回去的。” 腓腓却突然推开她,泪水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娘骗人!!” 宁初二发誓,这是她此生看见过的最伤心的一张脸。 如豆的泪珠,顺着腓腓的脸颊滑下。 她看见他低头在腰间翻找了许久,双手捧起一个钱袋,泣不成声的说。 “娘,这是小兽的压岁钱,都给你好不好?你跟小兽回家吧。” 在孩子的认知中,家中许多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到。 奶奶的步摇,爹爹的古玩。 所以,他也想买,买自己的亲娘。 宁初二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看着面前小手捧起的钱袋,心酸的恍若被什么狠狠捅了一下一般。 “娘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 宁初二看着小兽受伤的眼神,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腓腓想要个家,想要爹娘的陪伴。这是每一个孩子都该拥有的,她却连这样简单的一点都做不到。 “腓腓~。”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娘,别的孩子都有娘。” 含泪说出这一句,腓腓便跑出去了。 候在宁府外的马车很快被拉走,徒留下追出去的宁初二站在寒风中,疼的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宁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进院内,刚好便撞上这一幕。 她近前,皱纹横生的脸上也是千般心痛。 “孩子,苦了你了。” 宁初二睁大了双眼望天,死死忍住热泪,咧出一个笑容对宁夫人说。 “娘,我没事。” 腓腓走了以后,初二将自己关在屋中。 屋内还燃着为孩子取暖的炉火,哄的人身上暖融融的,她却觉得心底一阵寒凉。 腓腓离去时的背景,就像是萦绕在眼前的一幅卷轴,一遍一遍的回放着。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就那样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发着呆。 如果父亲死前,没有告诉她实情。如果她跟那个人的关系,仅限于知晓,他和他曾经在战场上创下的丰功伟绩,是不是许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呢? “禄昌侯岳深。” 她轻轻吐出这几个字,逐渐飘远了思绪。 禄昌侯,是人们在茶余饭后都不敢大肆提及的人物。 原因是,这位名噪一时的岳侯爷,是被先帝以谋逆罪赐死的。 曾几何时,岳深在大堰百姓心中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关东战乱,漠北之役,。岳家的八十万禁军铁骑,在他和武安将军程卫年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无不让外族闻风丧胆。 无上的荣宠,天子的礼遇。 然而再厉害的英雄,最终也难逃功高盖主的猜疑。 一场大火,岳家人无一幸存,唯有当时拼死跑出来的家奴岳风知道,岳家,还有一双刚刚出世的孩子。 岳深没有程卫年聪明,因为他看透了君主的昏庸,不肯交出兵权,所以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岳深也比程卫年有远见,关外八十万禁军,在得到他的死讯之后,竟然一夜之间全部消失,白白让皇室空欢喜了一场。 “初二,你跟初一都是禄昌侯岳大人的孩子。当年岳家遭难,岳风带着你跑出城没多久便死了。我跟你娘刚好在那个时候路过,便将你们抱了回来。” “其实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直到前年岳侯爷的部下找过来,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当今圣上昏庸,登基之后便大肆兴修殿宇,不顾百姓疾苦。你跟初一是忠臣之后,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堰的江山,就这么毁于一旦啊。” 这番话,是宁初二的爹临死之前说出来的。 她傻傻站在病榻前,哭的一塌糊涂。 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长得不像“亲爹”的原因。 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哥哥不好好当官,“爹爹”又这般放任的根源。 请原谅她这种没什么良心的反应。 被宁氏夫妇带回来的时候,初二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非要她立时对生身父母的死有多大触动,实在太过为难了。 宁初二钦佩英雄,也为亲生爹娘心痛,但是宁大人口中所说的国家繁盛荣辱,根本超出了她过往的所有认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下令斩杀的是先帝,一个十年前就咽气的死人。这个仇,她要找谁去报? 他儿子? 可是依照他每日吃金枪不倒丸,夜夜*的节奏,不死也快了。 而且 “爹,天下苍生关我屁事?女儿连杀只鸡都哆嗦呢。” 她不是如来佛祖,也不是齐天大圣,唯一擅长的就是炒菜做饭。就算是黎民百姓,也不会乐意见到手持锅铲,上阵杀敌的女将军吧。 那时的宁大人,本来就剩下一口气在那吊着了,闻言险些就这么去了。 “这怎么不关你的事呢?!皇帝昏庸,受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禄昌侯戎马一生,为的也是为大堰撑起一片晴天。” “现如今,关外八十万禁军尚在。你同初一肩负的,不仅仅是苍生的重担,还有这八十万将士的…” “不会要管他们吃饭吧?”她愣愣的打断他,满是担忧。 “可是女儿没有那么多银子。” 宁大人觉得,他没在那个时候咽气实在应该感谢上苍。 “你哥哥已经去了关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年之后就可以推翻大堰的王朝,还百姓太平。” 宁初二看着自己的爹一脸向往的神色,差点就以为他回光返照了。 推翻王朝,那就是…造反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诚者为王败者寇,难道就没人想过,如果输了,又当如何? 那一日,她脸色惨白的走上街道。 入眼的角落里,是流离失所的乞儿,和忙于生计的百姓。 宁初二知道,生存不易,尤其在一个昏庸君主的治理下的苍生,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如果非要如此。 宁家小二默默握拳。 她七岁读花木兰的时候,也是做过巾帼梦的! “话说晋元三十六年,明王起兵谋反,两百万大军呼啸而过,最终还是被晋元帝斩于刀下。明王一家被满门抄斩,九族连诛,上上下下七十二口,全部人头落地,那血…。” 耳边,是说书先生巧舌如簧的破嘴。 宁初二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脖子,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很快又缩回了“乌龟壳”里。 她承认,自己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 宁大人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就去世了。 她同寡母幼弟守住灵前,也终于见到了许久未曾相见的哥哥。 她说:“我都知道了。” 宁初一跪在宁大人的棺木前,静静在火盆中烧着冥钱。 “初二,别怕。” 他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也知道这样的变故吓坏了她。 “朱门酒肉,路旁冻骨,如果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便能够理解哥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了。” 宁初二那日,哭的跟个泪人一般,也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所以第二日,她做了一个让她此生都割血挖肉般的决定。 “连十九,我们和离吧。” 大堰律例,和离之后,女子还归本姓,宗谱除名。子嗣若跟夫家,则与母家再无瓜葛。最关键的一点,和离后,不管丈夫还是妻子获罪,双方家眷都不在九族之列。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啪!!” 大门突然被一股外力踹开,打断了她的回忆。 宁初二诧异的看着冲进来的母亲,以及不知何时过来的封涔眨了眨眼。 “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扇朱漆的雕花扇面门,很贵!! 封涔儒雅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轻抬广袖,无辜的说了句。 “额…她们以为,你在*。” “…” 第二十二章 封谷主 夫富何求! 封涔每次来都是招摇的。 四名侍女,两名随从。 前者手持拂尘开道,后者遍洒桃花,还得带两个端香炉的。 烟熏火燎的熏上一把香料,闹得人数九寒冬,都能闻着一股丧心病狂的桃花味。 他说,这是祀封谷历代相传的派头,每个谷主都是这样的。 但是他身边的侍女花花早就对宁初二说过,这是某人强烈要求的。 而这次出场,因着前面的小小意外,竟然硬生生被添到了后面。 拂尘,清风,小碎花。 宁初二看着特意从门口又走了一遍的封涔,额角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石青色的广袖长袍,随风摇曳的雪色绸带,如果脚下再踩朵祥云,丫估计就能直接升天了。 其实封涔的五官,长得算不上多俊秀,眉宇间也少了些习武之人的英气,但好在气质出尘。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儒雅的。 但是这次来,不知怎么眉毛被画粗了。本来一个翩翩公子,楞是因为这不伦不类的一笔,多了三分傻气。 “记得让人把地扫了,我去做饭。” 宁初二鉴定完毕后,挽着袖子进了后厨。 封涔进宁家从来都是为了蹭饭的。 这大概也是这么多年,初二都不太待见他的原因。 这个东西就是个矫情的,为了吃上一顿饭,能从祀封谷一路饿到宁家大门口。 烧火,颠炒,到装盘出锅。 十分家常的四菜一汤,很快被端了上来。 碎椒炒蛋,蒜苗炒蛋,黄瓜片炒蛋,除了一盘糖炒山药算是大菜,连汤都是青菜和鸡蛋打出来的。 封谷主神色僵硬的坐在饭桌前。 “你们家,养鸡了?” 这得是下了多少窝啊。 “哪能呢,” 宁初二正色看他。 “这都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价钱更贵,快趁热吃吧。” 封涔用筷子捞了两下汤底。 “贵,好歹汤里也给我放点肉丝吧?没见过你这么唬弄人的。” 宁初二眨巴了两下眼睛。 “这怎么是唬弄呢?现如今菜都比肉贵了。” “就你歪理多。” 宁家小二笑的得色,封涔却明显不愿意她这么自在。 “连十九已经查到关外的平沙谷了。” 他随口说了一句,果然看见她的脸色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 宁初一不过去了趟源城便被跟上了,连家的手段远比他想象的厉害。 宁初二静默良久,夹了一筷子糖炒山药放在封涔碗里。 “你的本事,我一直是知道的。” 封涔闻言失笑。 “就一块山药便收买我了?” “当初一块山药还救了你的命呢。” 宁家小二懒洋洋的靠在桌边,一副救命恩人的臭德行。 他拿眼睨着她,淡淡道。 “你这副样子,倒是越发像连十九了。” “我怎么会像他?” 宁初二坐直身子,特意正了正衣襟。 封涔吃了口青菜,漫不经心的说。 “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瞒下去吗?” ‘抛夫弃子,红杏出墙’,这都是她往自己脑袋上扣的帽子。 若她真坐实了他奸夫的名头,他倒是愿意的,只可惜,她的心思从来就不在他这儿。 “不然怎么样?” 宁初二轻叹一声,犹自舀了碗汤喝。 “难道让我对他说:我哥在造反呢,我们正打算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你要不要捧个场参与一下?” 且不说他那不爱麻烦的性子肯不肯,单说连家二老尚在,连喻大人又是朝中重臣。一旦岳家输了,又是活生生拉进数十条人命。 封涔单手扣着桌案。 “连十九是聪明人,真想明哲保身,不会派人一路跟到关外。” “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宁初二焦急的打断他。 “连家绝对不可以淌这趟浑水。” 他很少看到她倔强的样子,记忆里,她总是一副闲事莫管,大事莫急的性子。 关心则乱。 封涔想到这四个字,有些恶劣的扯了下她的头发。 “出息!我答应你的事食言过吗?还有,这就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好歹小爷也替你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宁初二揉着发疼的头皮。 “我哪敢说您的不是啊。这好酒好菜的,不就是在求您呢吗?往后我老娘和弟弟的安身之所还都指望着您呢。” 封涔低头戳着盘子里的鸡蛋。 “还真是好菜。” 宁初二从来不知道脸皮是个什么东西,眼神一瞟就不接话茬了。 封涔瞧着好笑,转脸问道。 “别人你倒是安排的好,自己又是个什么打算。若没有,今后便跟着我吧,即便岳家输了,祀封谷也有你的安身之所,我会照顾你的。” 封涔的脸还挂着几分玩世不恭,言谈之间也伴着戏虐,但是宁初二知道,他是认真的。 “没个正经的!” 她抬手推了他一下。 “这戏码,从你十三岁演到现在还不够?过去说这些的还知道要脸皮,话刚出口脸就红了半边,现在倒好,连个红血丝都看不着了。别在那儿瞎表白了,赶紧吃饭吧。” 脸皮?他当初就是太要脸了,才会让连十九那个不要脸的钻了空子。 等他学会不要脸的时候,宁初二孩子都有了。 “你从十三岁拒绝到现在,就不能有一次委婉点的?” 宁初二伸了个懒腰。 “吃完没有?我可不陪你了。” 感情的事,最忌讳拖泥带水。封涔的意思她都懂,所以没必要装傻。 还是这副绝情的样子啊。 封谷主苦涩一笑,本想耍点小性子让她来哄自己。 眼神却在看向门口时,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奉奉,连十九最讨厌了,刁钻,任性,臭脾气。” 两人认识十年有余,宁初二自然知道封涔偶尔的孩子秉性。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连十九,但也顺着那话安慰。 “恩,连十九不好,封涔最好了。” 封谷主的神色,变得异常得意,抬起眉头示威一般挑了两下。 宁初二觉得奇怪,不由向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看见门边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连小爷似笑非笑的走进来,全然没有拘谨。鸦青色连珠纹的大氅一掀,径自在厅中主位坐了。 “就听见你说的最后一句。” 连十九不好,封涔… “封涔!!” 这个混蛋!! 第二十三章 少年惆怅事 夫富何求! 封大谷主被佳人横眉冷对,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所以面上的表情依旧端的波澜不惊,挺没皮没脸的样子。 只是看向连十九的时候… 他温润一笑。 “连大人不是同奉儿和离了吗?这么随意的出入宁家,恐怕不妥吧。” 他故意唤了初二的小字,彰显两人的亲密。 连十九却并未因此着恼。 “本官也觉得不妥。只是初二是连小兽的娘,初一又与本官同朝为臣。就算想撇清这层关系,也没那么容易。” 他依旧唤她初二,却冠上了母子亲情,‘同僚’之谊的两顶帽子。 “连大人自来是随性的人,现下反倒在乎起这些了。” 封涔抚了抚袍袖,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宁初二。 “奉儿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端盏好茶上来?” 俨然是个主人家的架势。 连十九勾唇不语,长睫之下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宁初二起初是有些发傻,听到封涔唤她才似回过神来。 这数九寒冬的,竟是连盏热茶也没给人家端。正转脸要往西次间走,却被连十九叫住了。 “碧青瓷的茶碗,沏穆山云根,茶要...” “茶要洗三次,香味出来了再加盖,我都晓得的。” 宁初二分外自然的接过话头,转身自去了。 心里还在埋怨,这人的臭毛病还是如先时那般多。 并没有注意到,因着她的那番话,连十九柔和下来的眉眼,和封涔挑起的眉梢。 一套鱼戏莲池的青瓷茶壶,倒出两盏茶香四溢的香茗。 宁初二刚将木托放下,便收获了两双凝视的目光。 封涔单手支着下巴,对她说。 “连大人许久不来,先请他用了吧。” 连十九作壁上观,嘴上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拿眼盯着宁初二看。 两盏茶,一双手,断没有单手递茶的道理。 宁初二索性拿起一个空杯,给自己倒了一盏。 “咱们府上没丫鬟,劳烦两位自己伺候下自己吧。” 这下谁也不用得罪了。 大厅里面燃着炉火,烧的正经挺旺,气氛却如何也热络不起来。 屋内的两位爷,两两对视,最后相视一笑。 宁初二搓了搓胳膊,无端就觉得这屋里变冷了许多。 封谷主说:“在下的饭还未用完,连大人既不是外人,封某就不拘泥了。” 这般说着,竟然给自己又添了碗饭。 他自然是看连十九不顺眼的,不光因为他是自己的情敌,更多的是,他的眉毛长得比自己好看。 而宁初二当初拒绝他的理由就是: “阿涔,我娘说眉毛稀松的人不好生养的。连十九的眉毛比你的浓,所以...。” 想他封大谷主,自七岁起便跟着百谷老人学习玄黄之术,头一次听说眉毛稀松会影响生养的。 再者,生养这种事儿,是他能生的出来的吗? 就为着这一句狠戳心窝的拒绝,他画秃了多少支眉笔。 此间少年惆怅事,自是不能当着连十九的面再不平一番。 所以封谷主发泄的方式就是,不遗余力的惹恼他。 “奉儿的手艺一直都是好的,只可惜连大人这会子来的不巧,菜都吃的差不多了。” 宁初二没想到封涔当真要吃,连忙拦到。 “还是少吃些吧。” 这都已经第三碗了。 封涔本是在气连十九的,没提防宁初二上前来拿碗,身子一转埋怨道。 “饭值几个钱?吃都不让我吃?” “谁跟你计较这些了。” 宁初二看他那副臭德行,实在哭笑不得。 “你那脾胃是个能吃冷的?晚些时候闹了毛病,又嚷嚷的一群人跟你受罪。” 封涔觉得,嚷嚷这种事,本来就是姑娘家的做派,堂堂一个谷主还做这样的事,显得多矫情。 “我才没有呢。” 他十三岁时,曾在宁家住过一段时间,同宁初二撒娇耍赖更是家常便饭。 但是这一幕看在旁人眼里,便更像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显得异常扎眼。 宁家小二是个傻的,看不出这许多,封涔却看出了连小爷的不痛快。嘴角一弯,笑得越发乖觉了。 “奉儿说不吃那便不吃了,只可惜了你亲手下厨做的菜,还剩下这许多。待要找个人吃吧…” 他抬眼睨了连十九一眼。 “连大人可用过膳了?不如让奉儿给您去热一热,随便吃一口如何?” 宁初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眨巴着一双大眼也附和着问了句。 “十九,你吃过了吗?” 连小爷整张脸都沉下来了。 不过连大人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吃亏这种事他是从来不肯的。 “既然是初二做给封谷主吃的,连某自然不好夺人所爱。”他低头转着手中茶盏,自席面上扫过。 “食补更胜药补。封谷主既缺这些,那便多吃些吧。” 坊间常言吃什么补什么,吃蛋,补的不就是 “连十九!!” 封涔拍着桌子站起身,抓着腰间短剑就要拼命的架势。 事关男性尊严,他不捍卫能行吗? 宁初二一看,慌了。 赶忙凑上前去拦住他。 “阿涔,你冷静些。” 封谷主气的手抖,指着泰然坐回去喝茶的连小爷怒道。 “分明是他先招我的!我怎么冷静?果然还是他比我重要么?” 这样的剑拔弩张,几乎每次见面都会有那么一次。宁初二习惯了,却也无奈。转脸吩咐候在门外的招财进宝将他拦住。 过程,自然少不了一些刀光剑影,好在场面是能控制住的范围。 连小爷闷闷喝着茶,口头上是占了上风了,心里却并不痛快。 他当然也看不上封涔。 然而这样的画面,看在宁初二眼中却是有些温馨的。 宁府的正厅,低头饮茶的连十九。 这是和离之后,他第一次踏入宁府。 记忆中,他陪她回娘家的次数很多,每次来都带着一堆贵重的家具。 厅内的檀木八角仙人桌,银丝相衬绣着鹤寿同年的楠木屏风。就连她屋里那扇雕花大门,也是他亲手装上去的。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想让他多待一会儿,又担心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连十九却因着这句极简单的询问僵了僵。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宁初二,自己只是下衙的时候晚了,不自觉就溜达到了宁家大门。 好巧不巧就闻到了一股烦人的桃花香,腻歪的他不用进去也知道是谁来了。 但是这种打翻小酸醋的事儿,他当然不会告诉宁初二。 “茶有些凉了。” 他认真的指着茶盏说。 宁初二很快拿了一壶热的。 “早就备下了,要不要再添个火炉?” 连十九怕冷,一到冬日时总是狐裘不离身。过去她很少注意这些细节,和离之后反倒明白了许多。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直到走到现在她才明白,体贴是相互的。 连小爷眼中闪过一丝怔楞,停顿良久才将杯子拿过去,任她倒了一杯。 素手轻抬,伴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 他看着她恬静的样子,不由伸手将她鬓角的长发挽到耳后。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划过耳骨,让近在咫尺的两人都是一震。 “你平日…很少会过来的。真的没什么事吗?” 初二这句话,其实就是化解方才的尴尬,偏生连小爷也有些心不在焉,随口便应了一句。 “那个东西晚上住哪?” 这是他的心里话。 封涔要是睡在宁府,他晚上肯定睡不着。 宁初二琢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十九口中的那个东西是封涔。 “他自然是住...” “住到我府上吧。” 话既然已经说了,他也懒得再兜圈子,直接命人将封涔给绑了。 可怜封大谷主,虽说有武艺傍身,却终是寡不敌众,被裹的蝉蛹似的躺倒在地。 “连十九!!亏你也是朝廷命官,就做这欺善怕恶以多欺少的行当?” 连大人慢慢抿了口茶,神色淡淡的说。 “现在的朝官,多数做的都是你说的这两样勾当。” 第二十四章 求人难,难求人 夫富何求! 封涔就这么被带走了。 临走前,眼神幽怨的好似下一秒就会咬舌自尽。 宁初二默默在他怀里塞了十来个煮熟的鸡蛋,然后目送着他被“装”到车上。 她实是担心连十九会不给他饭吃的,但是也确实觉得,封涔住在她这里不甚合适。 之后的几日,她都在观星台练习跳大神。 连小兽再也没来找过她,就连她去连府,也故意躲着她不让她看到。 封涔拒绝吃连府的任何食物,每次她去,都要担当送饭的角色,多少有点秋后问斩,死前探监的意思。 他对初二说:“我整日看着这府里进出的大姑娘小媳妇,长相好的,倒真不在少数。” 她低头剥了只烤红薯给他。 “你要是有看中的,便也跟着娶了吧。” 封涔抿唇。 “看中了就能娶吗?...那你嫁我吧。” 宁初二觉得,那日的封涔还是满好看的。英挺的眉眼,落入午后余晖中的嘴角弧度,温润中伴着些许羞涩。 她想说:“别扯淡了,吃饱了赶紧睡吧。” 只是有人比她出手还快。 直到封涔脸上布满大米饭粒的时候,宁初二才反应过来。这劈头盖脸的一团,是刚刚路过的连十九丢的。 封大谷主站在原地,半晌也没反应过来“这东西”居然会粗鲁成这样,撸胳膊卷袖子打算跟他拼命,被一旁的初二眼疾手快的拦了下来。 日子过的鸡飞狗跳,上门来说亲的人却越来越多。 宁初二晃着脚坐在衙门里,悄没生息的在新皇历上又填了一笔。 肖兔者,着实不宜婚配,男子尤甚。 耳边是秋官叨叨咕咕的低语。 “三门外那家张掌柜的姑娘嫁了,男方是个瘸了腿的汉子。人是一表人才,可叹那姑娘是个没福气的,没过多久就咽气了。前几天那男人的娘给他说了门亲事,原本那男的是不乐意的,结果两下这么一见,倒是看对了模样,当真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家那老太婆说,这男的薄情,媳妇死了没多久便再娶了。殊不知,这天寒地冻的,哪个爷们儿不想回家有个暖好的热炕头,也不能全怪了他。” 秋官的唠叨,是出了名的。偏生他又是个耳背,总觉着声音小了旁的人听不清楚。 这一嗓门下来,震的宁初二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她不满的昂头。 “您老都多大岁数了,就爱聊这些。管好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儿不行吗?” 秋官抖了抖袍袖。 “这别人家的事,总比自己家的事容易想明白。大人,下官可是听说连侍郎准备往府里抬人了。” 宁初二没有吭声,只是盯着手里的皇历簿子。 她自然是明白的,也还是那句话。 她要管这事,纯属狗拿耗子,半分立场也无。 秋官倒好似非说的她烦似的,继续念叨着。 “现如今的闺女,哪个不愿意攀龙附凤,这连家的亲事,可是不愁没人上门。说将起来,这娶的要是位门第不高的倒还好说,若是个大家千金,只怕那府里的小公子...” “冬官!” 宁初二站起身。 “戴着我的乌纱帽在观星台顶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就算没立场...她也得试试去。 封延赌坊。 皇城根底下最大的赌行之一,门面不大,却几乎囊括了半座城池的赌场生意。里面往来之人,多是富商员外,进门处一只乔扇木板,字迹分明的写着: 良田万顷者进,妻妾成群者进,腰缠万贯者,请进。 这令人啼笑皆非的木牌,若是放在别的地方,只怕怎么被人砸的都不知道。偏生这东西自赌坊开业至今,一直立到现在。 豪赌之地,上下便是百万两的真金白银。不赊账,不放数,有银子就由着你坐着,没银子您就请回。 封延的生意,向来做的都是有钱人的买卖。 没人知道这位幕后掌柜是个什么来路,只知道得罪他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宁初二穿着一身男装找上这里时,赌坊的门已经关了。站在门口的管事仔细打量了下她的长相,一本正经的说,咱们今日不开张,小爷请回吧。 她打着手中白纸扇,埋头就往前冲。 “我找连十九。” 坊里查账的时候,向来是门户紧闭的,这个时辰还不开门,连十九肯定在里面数银子。 “这位爷请止步。” 宁初二再次被管事拦住,不觉有些烦躁。 想到连十九定下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只能皱着眉头与他耳语。 “望天空,空望天,天天有空望空天。” 这个对子,是只有自己人才知晓的。出上联者,更是说明同连家关系匪浅。 诚然这个法子挺闷骚的,谁让连十九就是爱附庸风雅呢。 然而宁初二说完之后,管事却并未对下联,只是伸长了手臂站在门前。 “小爷请止步。” 新来的? 宁初二眉头皱的死紧,将下联也念了一遍。 但是对方,依旧是纹丝未动。 这是个什么情况?难不成是她记错了? 连十九手下商号繁多,这样的对子也多的很,记错了一两个也是正常的。 宁初二瞅着管事健壮的身板,觉得硬闯的话,咳...有辱斯文,便绞尽脑汁的又念了几个。 但是管事愣是一个也没回,就那么木着一张脸,铁面无私的跟门神似的。 说到后来,宁家小二怒了,抬手推他就要硬闯。 架势是满足的,动作也一点不含糊。 唯一不尽人意的就是,结果。 “梅花三弄,弄引梅花,梅花谱成琴瑟情” “...”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 “你确定你是管事不是打手?” 整整一个下午,宁初二都盘腿坐在赌坊门口念对子。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她那飘零的小身子骨确实单薄了些。 说到嗓子冒烟的时候,赌坊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一身月白常服,外披金锦过肩纹貂裘的连小爷,拢着手炉缓缓自里面踱步而出。 他的脸上略有些倦意,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就这么慢悠悠的自她身旁走过去了。 门口一辆马车,早有人打了帘子。 宁初二见状赶紧站起身,抖着发麻的双腿道。 “连十九,我有事情跟你说。” 连小爷却连眼皮子都没抬,转脸便上了车。 一旁的管事凑到宁初二近前,轻声道。 “求人难,难求人,人人逢难求人难。” 是她第一次暗语的下对。 宁初二将手里的折扇摇的唰啦唰啦的,气的脸都绿了。 “你现下说这个是不是晚了点?!” 管事的也满为难,一面歉意拱手,一面自怀中掏出一张画像。 “对不住您,不是对子的问题,实在是连爷吩咐了,这张脸不许入内。” 她看着对方手中自己的小像,只想说七个字。 连十九,你大爷的!! 第二十五章 败家连小爷 夫富何求! 暗自骂了这句粗话,宁初二也没时间再啰嗦,抬腿就去追马车。 但是双足难敌四蹄,两条腿要是能赶上马车,宁初二就不用在钦天监混了,直接请调兵部算了。 所以她还是花了些银子,租了一辆...驴车。 赶车的老汉挺热情的,一面晃晃悠悠的打着鞭子,一面调侃。 “公子爷这是看上哪位姑娘了,这么火急火燎的。” 她捂着额角快要蹦出来的青筋,艰难道。 “大爷,甭管追的是哪位了,能不能先让这车别在原地转圈了。” 这驴子自从她上来之后就没挪动过几步。 “啊,忘了跟公子爷说了,这是老汉家拉磨用的驴子,走的最多的就是圈。一分钱一分货嘛,您坐稳了,仔细转晕了。” 宁初二“...” 加了五枚铜钱之后,驴子开始走直线了,宁家小二也终于在天黑之前追上了连十九的马车。 在这期间,连小爷一共去了三家商号,五家店铺,对宁初二的“形影不离”一直表现的十分淡漠。 说话间,转眼又转悠到了彭生阁。 张掌柜的迎着连十九的马车走出去,喜笑颜开的作揖。 “连大人,快请屋里上座。前些时日来了新货,小老儿琢磨着,这样式您准保喜欢便一直留到现在,可是把您给盼来了。” 连十九闻言轻笑,抬脚在店内的八宝圆椅上坐了。 “拿出来瞧瞧。” 他自来稀罕玉器,尤其钟爱玉石为柄的兵刃。四九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人都知道他这一项癖好,因此有了新货都早早给留着。 宁初二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也不管那茶是不是招待她的,进去便牛饮了一口。 “连大人看看,这魏晋时期的东岳长剑可入得您的眼?” 掌柜的双手捧上宝剑,看到连十九颇为满意的点头。 “剑身直而具两刃,剑上血槽戾而表面光润。剑柄触手温和,这流苏坠子也打的好,应该是铸剑大师冯彦先生的手艺,你倒是掏愣着了好东西。” “放眼咱们皇城,也就连大人有这等眼力了。”小老头笑的好似一朵干瘪喇叭花。 “这东西确是冯彦先生亲手所铸,外头叫价喊的天高,小老儿愣是没舍得卖。” 做生意的,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连十九这种金主,看重的从来都不是银子。 “开价吧。” 连小爷随手将东西放下,这便是要收了。 张掌柜的见状搓手,笑眯眯的说。 “连大人是老主顾了,价钱自然不会多赚了您的。就收...这个数。” 他用手比了个五,小指微微勾起,算是个不多不少的数目。 宁初二本来在旁边喝茶,一看见这手势眼睛都直了。 五百银子?!真看连十九拿钱不当回事呢。 最关键的是,“败家子”已经在示意招财拿银票了。 “等等!!” 宁初二一嗓子喊出去,挺有午时问斩那一瞬,刀下留人的架势。 奈何屋内两人,一个得了东西正端详着,另一个赚了银子正暗自欢喜着,一时之间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银子就要落到张掌柜手中,宁初二索性直接将银票抢了过来。 “五百两银子一把的东岳剑,掌柜的不觉太黑了些?” 此时的宁家小二,一身竹青长袍早有些脏了,几分儒雅的脸上也因着驴车没有顶子,生生被小北风吹出了“红二团”。 饶是张掌柜的阅人无数,也看不出这位小哥是个什么来头。 只是连小爷没说话,那便肯定是有些关系的,因此拱手作揖。 “这位爷,咱们彭生阁小本生意,向来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买卖。连大人时常光顾小店,小老儿又怎么会胡乱开价呢。” 宁初二撇了连十九一眼,径自拿了他手中长剑。 “所谓名剑,先观头尾,后视轻重。其尖必锐,其槽必锋,你这把东岳剑颇具锐气轻重却不够。若是在坊间打铁铺子,五十两银子能买把顶好的。但是剑身修长,剑柄玉器又是个上乘货,便给你再加三十两。” “小老儿这剑可是魏晋的古物,怎能同坊间俗物相比。” 张掌柜的一听就急了,待要再说却是被宁初二拦住了话头。 “别急嘛,这不是还没说完。” 宁初二缀了一大口茶水,慢条斯理的说。 “人生来有三六九等,拼的无非地位权势。而这两样,多半得有个好用的脑子和得力的亲爹。这话用在物件上,便是本身的质地和名家的手艺。没说您这东西不值钱,只不过...没您说的那么值钱。” “这把东岳剑在魏晋时算是俏货,那是因着冯彦先生做完这把剑就咽了气。但是鲜少有人得知,这柄剑其实是个半成品,火候比之他之前做的实在有失水准。” “魏晋古物难求,名师之作难寻,就再加一百两银子。‘亲爹’咽气儿,‘老来子’自然金贵些,虽不尽人意也是极有收藏价值的。所以还能再值一百五十两,算下来就是三百三十两。但是这银子,有出双不出单的俗语,多出来的这三十两银子,往上给你凑个双吧,又成了四,听着不甚吉利,往下顺个二吧,倒像是在骂人,若是成了一。” 宁初二笑着凑上近前。 “连大人时常来光顾你的生意,十两银子的零头,掌柜的不会不给抹了吧?” 一把东岳剑,最终以三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连十九。 一旁的招财看在眼里,崇拜无比的对自己主子说。 “不想夫人还会品剑。” 连小爷含笑不语。 宁初二这一知半解也敢梗着脖子胡诌的架势,倒是越发精进了。 商号之间往来,总得有出有进,这是个面上的东西。 宁初二不懂这里面的道道,虽说是给搅合了,但连十九倒是觉得得了几分趣味。 两人出门时,张掌柜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拎着一大盒好茶塞到宁初二手里。 “小老儿生意做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砍价的,您行行好,下次别过来了。” 连十九爱买长剑,独爱的就是这一家。虽说东西是好的,但价格比之旁的地方总要贵出百八十两。 宁初二乐呵呵的点头,觉得被坑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总算有那么点回本了。 每逢算了年末的帐,连小爷买东西的热情都会莫名高涨。 宁初二跟在他后头,没有因为砍价有功而得到重视就算了,还要自掏腰包雇车跟着。 最后她实在跟不动了,在连十九抬脚走进一家玉器行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还买?” 连十九低头数了数银票。 “没花完呢。” 关系走的差不多了,他也得挑些自己喜欢的。 “您就不能省着点?” 非要花完了才了事? “为什么要省?” 银子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 宁初二被堵的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道。 “腓腓前两天刚拿了银子来买我,都是有样学样的学了你的,你也该收敛一下了。” 她不否认,腓腓是个礼教很好的孩子。 但是那些四九城公子哥的脾气,也跟了连十九学了个十足,偏生这人还喜欢惯着,即便不是因着今天这档子事,她也想跟他说说,不能再这么带孩子了。 被埋怨了一通,连十九面上也没有半分悔意,慢条斯理的说。 “哦,...那他打算花多少银子买你?” 现下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宁二小姐怒极反笑,却是难得平静了,缓缓丢出杀手锏。 “您说的都对,但是您要是再买,我就去告诉你爹。” 果然看见连大人的脚步顿住了。 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连十九为了买东西这事,可是没少跪祖宗祠堂。 第二十六章 根骨这种事 夫富何求! 面前的,是他略显僵硬的脸。 宁家小二欢喜了,几步走上近前笑眯眯的说道。 “咱们谈谈吧。” 他神色淡然的扫她一眼,语带温润。 “但凡孝顺,总不好厚此薄彼,既然我得顺了我爹的心,自然也不好逆了我娘的意。” 你搬出我爹出来添堵,我就拿我娘来治你。 相亲又不是他的主意,她有意见,找他娘去。 宁初二抽搐着嘴角瞪他。 “可是你想过孩子没有?后娘如何会比亲娘更亲?你常年不在家中,如何顾及的周全。” 她来之前就仔细扫了几本话本子,其中就有好几段对后娘丑恶嘴脸的描写。 况且老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就连她自己也不想承认,除了连小兽这方面,她心里也是不愿意另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的。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也没资格说。 “所以这后娘,我会让连小兽自己选。” 说完这句话,连小爷就越过宁初二回了车里,只是上车前还不忘吩咐招财。 “把刚才看中的那柄平陵居的短剑给我买回来。” 声音不是很大,但是长耳朵的宁初二听的清清楚楚。 这分明就是在挑衅。 “买了也不会用,就知道装门面!!” 直到马车走远了以后,宁家小二才愤愤的敲着扇柄喊了这一句。 行为是挺窝囊的,但是这话却不是气话,而是连小爷当真不会舞剑。 这也是连大人此生,为数不多的缺憾之一。 连家是文臣,本没必要在武学上下功夫。 连老爹扇了一辈子白纸扇,从连十九生下来开始,教的也是如何舞文弄墨。 一身墨香的连小爷也一直觉得,风雅,远比武夫身上的臭汗来的体面。 但老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一次商会中,连小爷就因着处事太过决绝,暗地里被人给揍了,而且那人还是个武馆的教头。 那一年,连十九十七岁,正是少年初露锋芒,意气风发之时。 冷不妨受了这等罪,擦着嘴角的血沫子半天没醒过神。 之后的结果,自然是扭打到一处。但是来人都是有功夫底子,且身强力壮的,没多久连十九便被揍的鼻青脸肿。 宁初二头一次看见他吃瘪,便也是这一次。 那时两人也只打了几次照面,突然在街头看见这样的他,多少让她吓了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去叫人?” 彼时的她,也刚去钦天监“顶班”不久,眼神还不算太差,打着灯笼一瞧便认出了这位爷。 “不用,你别去。” 连小爷喘着粗气,艰难伸手松了松领口的盘扣。 清俊的脸上青青紫紫的,手腕肿的十分厉害,却愣是一声不吭。 宁初二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待要走吧,又不好放任着他不管。 “那您就这么坐着?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连十九缓了好一会儿,居然笑了。 “又去帮你哥看星星?” 笑容扯到嘴角伤处,却依旧谈笑风生。 宁初二愣愣看着他这副惫懒样子,傻傻的说。 “你怎知我是初二?” 他嗤笑一声,伸出一只手,略有些轻佻的划过她的下颌处。 “喉结都粘歪了。” 慌的宁初二赶忙用衣服遮住。 “你这人,怎么这个时候也不安生。” 连十九仰头靠在墙上,吊儿郎当的说。 “难不成,爷还哭一嗓子?” 她抿着唇角看他,有些小恶劣的说。 “哭倒是不必,只是这话明儿要是被他们传了出去,只怕也不那么好听。” 连小爷轻笑,伸手将她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 “孤男寡女巷尾席地而坐,传将出去,怕是也不那么好听。” 自那以后,连十九就开始了漫长的学武之路。可叹根骨这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握的住毛笔,不见得舞的好刀剑。在学艺无望之后,败家子将心思动到了点墨水阁,花重金买了四个高手回来。 每逢下衙,宁初二都能看见,连十九人五人六的佩着把长剑去商号。见到的人,也只当他真学了些功夫,无不要赞赏一句连爷英武。 只有她知道,连十九那是用来摆门面的。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曾亲眼看见风帽胡同口,这位连大人将上次揍他的人堵在那里。 本来看小爷的架势,是打算练练手的,奈何技不如人,险些又被揍了一顿。 候在一旁的进宝说:“爷,要帮忙吗?” 他揉着发疼的胳膊站起来,嘴角还挂着笑。 “不用,等下真打不过的时候你再揍他。” 最后,连小爷还是输了,但是身上的伤却是比上次少了些。 他抬脚踹了踹同样累瘫在地的那位说。 “吃什么长大的啊?” 这么大力气。 那人似乎没料到连十九会这样问,下意识的回道。 “白面馒头。” “呵。” 他轻笑一声,抬手将人拉起来。 “以后就跟着我吧,看你倒是比那些吃大米白饭的顺眼些。” 宁初二偷偷在旁看着,突然就觉得这个样子的连十九,怂帅怂帅的。 而那个武馆教头,在后来也成为了他手下,两广盐路上最得力的管事。 连十九看人,果然从不走眼。 小北风吹过,冻的人身上凉飕飕的。宁初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傻乎乎的站在原地这么久了。 再娶之事,连十九虽应下了,却还是留了些余地给她。 连小兽挑后娘,连夫人肯定不好苛责了孩子,连十九又不担麻烦。 就是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又要“作”出什么花来。 想到上次孩子同她的哭诉,又不免惆怅。 连家后宅宴息处。 “这位是宋家小姐林月莲,父亲是从四品督察院事中,自幼绣的一手好女红,最是娴静得怡。小公子您...看看?” 身穿黎色缎面长裙的张媒婆,自打站到这连府,面上的笑容就一直尴尬到现在。 想她张家,自祖母辈开始就做这牵线搭桥的营生。上至官老爷,下至氏族大家,什么样的媒没说过。 但是站在正厅,指着一堆画像对着个奶娃娃说亲,倒真是头一遭。 “...连小公子。方才老身讲的,您可明白?” 张媒婆几分无奈的询问,看见小家伙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挺认真的点头。 “婆婆说的,翕儿都认真听了。” 声音奶声奶气的,笑呵呵的露出一排乳牙。 这也是孩子的奶奶教的,在外不让自称小兽,不然听着不成体统。 张媒婆瞧着喜欢,神色也缓和了些许。 “那小公子可觉得有什么不好?” “都好啊。”小家伙笑眯眯的看着她“就是长的不好,翕儿不喜欢丑的。” 张媒婆嘴角抽了抽。 这位林家小姐是长得平凡了些,但家世不错,几个兄弟都是在军中任职的。只是对着孩子说这些,他哪里又会明白,只得翻了一张。 “那小公子看看这个,大理寺卿宋大人的千金宋如烟,模样生的可是俏丽。” 连小兽这回却没看脸。 “送如烟,送阵风进来?...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呢。” 张媒婆被噎的一窒,强笑着说。 “这个...名字也只是个称呼,而且烟字也不尽然就是风。书上也有‘昌平道中云幂幂,水溅溅,草如烟。’的诗句,说的是极美的景致。” “水贱贱...?” 连小兽握着胖乎乎的拳头在嘴里啃着。 “翕儿读书少,还听不懂这些。只是这又水又草的,这姑娘是条鱼吗?贱贱的小鱼?不喜欢。” 张媒婆扶着有些发黑的脑袋,死死抓住一旁的小几才没有摔倒。 “如此,咱们就再看下一个吧。” 第二十七章 不请自来 夫富何求! 连府这次要娶的是妾侍,虽不是正妻,但凭着连家在朝中的地位,想要嫁进来的就不在少数。 这厢连夫人刚找上她,那边送礼求她说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 张媒婆一共抱了不下十幅画像,本想这亲事不难,再加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定然能说下来,不想就在个奶娃娃这儿吃了闷亏。 “芳草天涯人似梦,这位王家小姐名唤芳梦,真格是好名字了。” “方梦?为什么不是圆梦呢?梦是圆是方,婆婆见过吗?” “那这一位。”张媒婆已然气若游丝。 “方沉鱼姑娘,名字总是好的了。所谓沉鱼落雁,小公子定然听过的。且这位方小姐还是难寻的美人,您瞧瞧这画像,正经是个剔透的姑娘。” 连小兽这回倒是点头了,赞许的看着画上的女子。 “确实好看...但是书上说美人的命都不太长的。翕儿不想刚有了后娘,就死了后娘。” 人都是有感情的,他这么善良,养的小蚂蚱撑死了都要伤心好几天呢。 那方才是谁说不喜欢丑的?!! “小公子不是说,喜欢漂亮的吗?” 张媒婆还在苦苦挣扎,换来连小兽甚是无辜的一个抬眼。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呢?人家现在又不喜欢了。” “...” 张媒婆哭了。 离开连家的时候,对着连夫人拱手鞠躬。 “夫人恕罪,您这门亲实在不好攀,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连胖墩迈着小短腿从里面出来,一面舔着糖块一面道。 “奶奶,那个婆婆明日还来吗?小兽喜欢她。” 连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孙儿,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话来,表情僵硬的跟门口的石狮子一般。 要说媒婆的嘴,那当真算的上是名嘴。添油加醋,坊间谈资,多是从这张嘴上出来的。 这不,连小兽没看中后娘这事,第二日清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名嘴耳朵里。连夫人就是再花银子去请媒,也是没人再敢接这个活了。 连方氏为此惆怅了好些天,本想着就作罢吧,却不想没过多久,便有人不请自来了。 连府倚梅园中。 身穿大红织金妆花仙鹤罗长裙的女子,刚一进院子便来了连十九最爱的梅园。 “‘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连大人的品位向来是不俗的。” 宽大的裙摆之后,跟着三名身穿宫装的婢女,垂首而立,大冷天的还摆了个羽毛扇子的仪仗。 派头是有了,只可惜身上的衣饰都有些旧了,毛扇上一只雀羽豁了个小口,明显是补上去的。 连夫人听到下人回禀,匆忙赶来。 一见到来人面上便僵硬了一瞬,旋即不着痕迹的隐去。 “老身请县主的安,县主饱读诗书,品味才真是不俗的。” 女子闻言微笑转头,头上的赞丝步摇轻晃。 模样生的虽不算绝色,但也能赞上一句温婉。可惜的是,这份长相在刻意的金饰妆点下,反倒落了俗艳。 “夫人怎生这般客气?快不要如此拘礼了。” 这般说着,脚下缓步上前便要来扶连方氏。 程元县主这话语气诚恳,又特意没带自称,明显是想将这关系拉近一层。 连夫人虽上吊割腕,在自家底盘‘作’的惊天动地,但数十年来也是阅人无数。脚下略退一步,依旧施了个全礼。 “县主亲和,老身却不能倚老卖老,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这是又将关系隔开了。 程元见状了然,伸出去的手转而扯了下自己的裙摆。 “程元再如何也是晚辈,夫人这样反倒让元儿不自在了。” 连夫人淡笑不语,虚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县主请厅中上座。” 一个“请”,一个“上座”,程元再客气着,便失了该有的架子了。 连小兽在一旁咬着手指头。 在他的意识里,还分不清什么身份贵重。只知道这个穿的红灯笼似的的县主,不那么好应付的样子。 花厅摆宴,点心菜品无不精致,程元的心思却没在这里。 几番客套之后,她状似无意的问。 “连侍郎还没下衙吗?这冬雪天的,也实在辛苦。” 连方氏低头饮着汤品,含笑应道。 “年轻人,原该多磨练磨练。县主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桂花烙子可合您的胃口。” 言罢,用公筷恭敬的夹了一块放在她碗里。 程元听出了连方氏的态度,倒也丝毫不意外。 “连府的东西,向来都是和我心意的。” 话里别有深意,连夫人却还是不接。 都是女人堆里打太极的高手,程元的道行,到底还嫩了点。 她心下不满,面上也还是笑着的。眼梢自席面上扫过,正对上连小兽乌溜溜的眼睛。 “这就是连小公子吧?长得真是可爱,方才你是在看我吗?” 连小兽听着她刻意放柔的音色,不自觉就哆嗦了一下。 他是在看桂花烙子。 那块本来是他先看中的。 程元说完,又对连方氏道。 “难得这孩子合我的眼缘,不如就坐到我近前吧。” 连方氏是孙子奴,别说是程元,就是连十九跟初二抱孩子她都是不愿意的。 更何况是这个明显来意不善的程元。 “姨奶奶,翕儿自己还坐不稳呢,仔细耽误了您用膳。” 一声童言无忌,打破了场面上的尴尬,同时也石化了程元。 连方氏宠他,每次扯了些官家夫人吃饭,旁人也都尊她一声连夫人。 这个什么县主也这样叫,那就是同连方氏平辈了,可不就是姨奶奶吗? 熊孩子默默嚼着点心,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挺乖巧的夹了一筷子点心在嘴里。 席面上,彻底安静了。 连方氏看着程元县主僵硬的表情赶忙致歉。 “县主恕罪,翕儿年纪还小,所以信口胡言,还望县主海涵。” 程元长袖之下的手抖了又抖,最后强笑着说了句。 “无妨。童言…无忌嘛。” 她将来要嫁过来,不先稳住了这个小混蛋可是不行的。 之后吃的是什么,都味同嚼蜡,两个女人各自合计着算盘,多半的食物都进了连胖墩的肚子。 程元走后,连小兽扒着连方氏的裙角问。 “奶奶,县主是哪个县的啊?” 连夫人站在原地蹙眉,沉声道。 “县主...是封号。皇家御赐的封号。” 第二十八章 初次交锋 夫富何求! 程元的来意很明显,肯定是奔着连十九来的,但目的却是连府的正室之位。 这个程元,生父乃是先帝时,禄昌侯岳深手下的得力干将,武安将军程卫年。 当初平南一役,外族发兵关外,便是他同禄昌侯率三十万精兵死死抗下来的,真可谓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程家,便也是因着这一战倍受皇恩。 只可惜好景不长,常年的征战已经让武安将军的身体积劳成疾,交出兵权后,在家没享多久的轻福便去了。 先帝为体恤忠臣,为其风光大葬,还将他唯一的女儿程元抱进了宫中,交由当时的皇后,现在的盛远太后抚养。一切吃穿用度,全部依照公主制。 死后的风光,咽气的人是感受不到的。皇家的体恤,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几年之后,当人们逐渐淡忘这件事情的时候,程元的日子,也就没那么好过了。 去年太后薨了,程元便搬出了皇宫。对外宣称是,想念武安府的老宅,回家看看。 但是众所周知,武安将军无父无母,夫人又亡的早,程家早就没人了。 程元若是真想那个家,也不会十多年之后才想起来。 明眼人都知道,程元县主这是在宫中呆不下去了。 她本就不是皇室所出,同皇子公主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兄妹之情。便是太后,也不过做个面子。 如今的皇上,又是个睁眼闭眼只顾自己享受的。黎民百姓都能不顾,还会管一个寄养在宫中的公主吗? 现在程元将脑子动到了连家,为的便是找一处大树靠着。身份虽说不同以往,但也挂着一个县主的头衔。 将来皇上顺水推舟,结了这门亲。明着看,连十九成了驸马,背后却得不到半分助力。就连连府,今后想要自扫门前雪,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连小兽当然不明白这里面的许多关系,大人的事情他明白不了那么多,只知道那个一来就打羽毛扇子的县主成了连府的常客。 这一日,宁初二下了衙,转而从书院里换了女装来到连府。 连小兽舔着糖葫芦站在院中,原本就是等着看她的样子,却在瞧见人后迈着小短腿又跑走了。 他觉得,娘不要他,即便是他想要娘,那他也得绷着点,不然会显得自己跟白给的似的。 这是独属于小家伙的自尊,大人干不出这种事。 宁初二瞅着自家儿子那只硕大的屁股,挺想说一句:少吃点吧。 总这么被腓腓晾着,宁初二难免心塞,去后厨的路上暗自缓和了些许。 不想刚踏进那地界,便看到里面站着的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将一只装满点心的笼屉放在锅上。 她穿着曳地宫装,一身金锦刺绣潋滟精致。珠翠点缀的罗云鬓,额角垂下一颗镂空的象牙色东珠,端的十分艳,俗。 身后两名侍女,本该在旁帮衬着,却手持两柄巨大的羽毛扇子,直愣愣的矗在那里。 宁初二没说话,低头往自己身上围了只围裙,撸胳膊卷袖子的打算去处理今日的晚膳。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谁。 用四九城老百姓的话说,兜比脸干净还得装着些排场。 她识得程元,所以懒得相与,绕开着走。 毕竟谁在“自己家”看见旁的女人,心里都不会高兴。尤其这人,还明目张胆的打着你丈夫和儿子的主意。 程元却并不识得她,眼梢一抬叫道。 “那边的那个,可是连府的厨娘?过来帮本宫将这冬笋切了,本宫等下要用。” 宁初二脚下没停,继续走自己的。 “莫不是个聋子不成?” 程元没受过这等无视,却并不想刚来连府就留下骄横的名声。 “这个厨娘,你可听到本宫说话了?” 她略拔高了声音,对方依旧没有回音。 这一番冷对,着实让程元气火。 心道,你连府的老夫人不愿我嫁进来,几次三番的疏远我便罢了。连带着府里的丫鬟也敢无视我 遂伸手扯住她道。 “做什么去?本宫还就不信了,连府当真会用个聋子当丫鬟?” 程元这一下拉扯,算是使了不小的力道。宁初二却站的稳稳的,只是面上现出几分不耐烦。 这是个男人堆里呆久了的,身子骨自然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女子结实些。 就见她撇了程元一眼,转身拿了把菜刀走到她近前。 刷刷两下子,将案板上的冬笋切成了一堆方不方正不正的块儿,然后抬起腿朝里面走去。 宁初二不想程元会不会给她穿小鞋,反正她早晚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她,断不会因着这程元便不再来连府。 两个女人的战争,就是推翻彼此“政权”的开始。 今日的事,她心中是有计较的。 好端端的一块冬笋,生生被剁成了“滚刀肉”。 这让原本想要切片清炒的程元,险些晕倒在灶台前。 她自是想用厨艺讨好连十九的,如今这样一闹,还如何做? “妾身刀工不好,还请县主见谅。” 程元待要发火,宁初二却比她先了一步。 堆着满脸的笑意俯身一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宁初二用在朝堂上的这些本事,到了这里越加游刃有余。 程元未及她会这般,不由仔细端详了两眼。 她穿的很素淡,一身乌丝缎绣木棉花饰的交领短衣,搭着一条湖水蓝六幅月华裙。头上拢着凌虚髻,只簪点翠,素净得宜。 细看之下那张脸,却并非如这身装束带来的淡雅。 略微上挑的眼尾,勾起一抹桃花般的娇艳,杏眼如丝,抬眸微笑之间弯成两只月牙,又添了几分娇憨。 这是一张很难让人讨厌的脸。 程元看着她,突然就笑了。 “原是本宫眼拙了,竟是连府的...前少夫人。” 她看过她的画像,之前之所有没看不出来是因为 你见过哪个和离的女人会出现在前夫的后厨?!! 这事不荒唐?! 程元暗自沉住气,面上含笑不露声色。 宁初二比她更沉得住气,裣衽一礼回道。 “妾身姓宁。” “哦?” 程元应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她姓宁,不光这样,她还知道她有个孪生的哥哥在钦天监任职。 而宁初二,自离开连府以后便在家中照顾老母幼弟,连门都很少出。 小门小户的女子,即便在大宅里坐了几年主母,依旧难掩小家子气。出了这样的大宅,更是要如道旁苦李,没了颜色。 这是程元在没见到宁初二之前的认知。 如今见着了,却发现她同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 ‘妾身’ 这是个耐人寻味的词儿。 程元面上莞尔,伸手拉了她的手腕,姿态甚是亲近。 “在这处宅子能遇上宁姐姐,可见是极有缘分的,姐姐若是不嫌弃,不妨咱们找处地方吃茶说话?” 宁初二瞧着程元那一脸“温婉”,也笑言道。 “怕是不妥。妾身答应了翕儿要做酸汤鲈鱼,县主若乏了,便去正厅歇上一会儿,晚膳时再聊不迟。” 第二十九章 连小兽的哀伤 夫富何求! 宁初二说:“妾身的刀工不好。” 却一边跟大春聊着天,一边将萝卜切的头发丝般粗细。 程元眼见着她将豆腐雕成菩萨,雪梨刻成小花。 漂亮的六菜一汤,不出半个时辰就都做好了。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宁初二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对不住您,妾身的刀工...只切不好冬笋。” 目光真挚的,真看不出是瞪着眼瞎掰。 程元奕奕然的点头,觉得宁初二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聪明的多。 因为她知道在“大战开始”之前,如何宣示自己的存在。 攒花厅宴客,程元照旧摆着她的排场。 只是那羽毛扇在后厨呆的久了,所经之处难免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葱花味。 连夫人上座主位,连十九在左下首落座,程元还未待宁初二反应,便坐在了连十九的旁边。 “宁姐姐的手艺真好,怕是宫里的几位御厨看了都要汗颜呢。妹妹心里,也实在羡慕姐姐有这等好厨艺。只可惜如我们这样的皇室子弟出身,便是想亲手 摘上片菜叶都是难的。” 又转脸对身边的丫鬟说。 “都愣着做什么?真当宁姐姐是来这府里伺候人的了?还不快些将她手上的汤碗接过来,仔细烫到了。” 这一出冷嘲热讽,宁初二却并未反驳,顺势挨着程元坐下,只道了句。 “县主客气了。” 程元没想到她在这时收了那一嘴伶牙俐齿,正纳闷时,突觉长袖被人拽了两下。 转头,一张胖乎乎的小脸正可怜兮兮的对着她。 “县主,您坐了翕儿的位置。” 如此,程元明白了。 缘何宁初二看见她坐在连十九身侧没有任何反应,缘何,她要坐在自己的下首位。 堂堂县主,能跟个孩子抢位置吗? 一方尴尬的调整。 程元坐在了连老夫人的右下首,而连小兽则坐在了宁初二和连十九中间。 这场面,让程元看起来...挺像蹭饭的。 连老夫人首先打破僵局,夹了一筷子鲈鱼给她。 “让县主见笑了。” 过后的话却不说了。 也不讲明见的是什么笑,这里面又是怎么个意思。 宁初二瞅着自己的碗边,知道她“婆婆”是让她自己解释呢,低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辣椒面,毫不犹豫的往眼睛上一戳。 哭了。 “县主今日既瞧见,妾身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了。十月怀胎,一朝产子之痛。妾身虽和十九夫妻缘尽,但到底心里放不下孩子。自十九回京之后,妾身更是 几次登门,求见孩子一面。” “好在十九亦是个顾念旧情之人,准许我晚膳时分过来照顾孩子。妾身感念他的恩德,便时常会做些好菜给他。” 宁初二说着,鼓起两泡热泪感恩的看向连十九。 连小爷倒也配合,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嘴里。 “菜有点咸了。” 对于这种反应,宁初二多少是欣慰的。 至少这位爷没拆自己的台。 程元见状,也狠戳了下自己的眼角。 “...原是这样,可见姐姐是个心疼孩子的,本宫虽没生养过,但这份心情着实是理解的。姐姐做什么非要说出来,倒勾出本宫这许多眼泪。” 她当然不能在连十九的面前说宁初二的不是,即便她有多看不上她。 宁初二也理解她的心情,对视之下双双垂泪,里子面子都做的周全。 连小兽默不作声的挖着碗里的饭,估摸这个时候自己作为“被娘捧在手心的孩子”也该哭了。 小嘴一咧,也配合的满默契。 只不过相对于前面那两位,这位是真哭。 原因是。 他到今天才听明白。 自己的娘早就跟他爹和离了,而他娘当初离开,根本不是因为观音大士点化,被带去拯救苍生了。 而是她根本就不要他。 可叹连大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在连小兽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发芽,长成这样一朵根不正苗不红的黑暗小花。 气的小家伙最爱的白糖果都少吃了小半口。 “好端端的”一场家宴,以连小兽险些哭断了气做了最后的结尾。 宁初二守在自己儿子房门口,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腓腓会说出:“娘,你会飞吗?你会降雨吗?你有神兽吗?”这样傻的二五八万的话。 连十九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看着不远处的莲池。 “不论在商会,还是朝堂,我都习惯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处理问题,但是遇上你,我似乎一直在绕圈子。” 就连孩子问一句娘去哪了,他都要编织一个,自己觉得可笑又自圆其说的故事出来。 诚然宁初二不可能得道成仙,但是看到这样的连十九,她心里真的是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可是世事,总难两全的。” 连十九看她。 “为何不能两全?我娶程元,你嫁封涔,也算两全。” 宁初二闻言,浑身都是一震。 “...你当真觉得她,合适?” “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喜欢她呢?” 连十九凑近她,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还是你也会担心,即便再不合适的两个人,也会有发生什么的可能。那你喜欢封涔吗?我走的这一年...他有没有碰过你?” “我们...” 她张了张嘴,连十九却突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好像,一点也不想听你们的事。” 宁初二的答案,最终被吞咽在两人相交的唇齿间。 她感受到他近乎噬咬的吮吸,辗转在舌尖的柔滑都伴着强势的攻城略地。 他鲜少会这样没风度,强迫她张开双臂接纳他,又惩罚一般的将她的唇齿吮的那样疼。 他在生气,像个孩子一样的暴躁。 “舍不得便回来,舍得,便再也别回来,大家安生。” 连十九说完这句话便推开她走了,及至她离开连府都没有再回来。 第三十章 放屁也不开窗户 夫富何求! 宁初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会哄人的。 至少在钦天监,她就能将怪脾气的监正大人哄的一愣一楞的。 只是外人有外人的哄法,内人有内人的对策。 宁初二这回,真的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就在前不久,连小兽因为积食,趟在床上哼哼了一个晚上。 她忙上忙下的给他煎药顺气,熊孩子却只肯给她一个硕大的屁股,如何都不肯出来。 说的急了,竟然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响屁。 顺气顺出屁来,这也是没奈何的,宁初二顶着缭绕的臭气,没有夺门而出真的充分说明了,她是这孩子的亲娘。 连小兽却因着这丢人的一屁,越发不敢抬头了。 再说那日封涔,也是倒霉催的触了这霉头。 想他自来了连府,便一直没跟小兽打过照面。原本想着不论是处于争当后爹的心理,还是讨好孩子的心态,第一次的出场都虚弄的宏大些。 所以趁着为孩子看病之际,将自己弄的香风阵阵,桃花横飞。 不想刚一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子呛到黄河两岸都拉不回来的浊臭之气。 封涔踩着花瓣的脚僵硬了,嫌弃的抬起一只袖子怒吼道。 “放屁也不开窗户!!” 这屋都什么味了。 态度十分恶劣,眼神却撇向一旁的连十九。 诚然他这番说法就是故意针对连大人的,然话音刚落,赫然又听到一声。 “卟~~。” 这是个气韵悠长,又百转千回的声音,尾音婉转,且时间极长。 伴随着那一声轻响,是逐渐扩散于四周的又一波“浮动”。 连十九找了处离床较远的地方坐下,淡淡的说。 “孩子受不得风,先忍一忍吧。” 不意外听到连小兽震天的哭嚎。 “...那个长着奇怪眉毛的怪叔叔到底是谁?出去!人家不要看到你!!” 封涔这个“后爹”的初次印象,就因为这一记憋屁,彻底划入连小兽最讨厌的范畴之内。 隆冬的天,总是冷的人手脚发颤。 亲娘和“后爹”都这么不受待见,宁初二却坚持每天都来连府。偶尔碰上想当后娘的程元,自然少不了一番口舌。 但是好在封涔每次都在,操着一口利落的京腔,愣是能将对方堵的哑口无言。 “哟,这么大冷天的县主也出来溜达啊。从县主府到连家可不算顺路呢,难为您端着这么大的仪仗走过来。” 程元尽量笑的大方。 “本宫自然是放心不下翕儿,过来瞧瞧。只是不知这位公子同宁姐姐又是个什么关系,管的如此之宽。” “关系嘛,总是不为外人道的。只是县主这般关心旁人的孩子,总不会想当人后娘吧?要我说,还是当亲娘的好,何必做这费力不讨好又惹人厌烦的事呢。县主随便和个亲,嫁到塞外也是个好出路不是?” 宁初二每每看到这一幕,都会被封涔甩着帕子的风姿迷的七荤八素。 大堰好闺蜜啊,打着灯笼都难寻这么一个的。 只是腓腓对她的态度,却一直冷冷淡淡的。 见面也只一味躲闪,多数时候都是不肯见她的。 这样的心塞和难过,是很难用言语说出来的。 但是初二也没有放弃,依旧在府里做好了热乎乎的饭菜端上去。哪怕没人搭理,也会静静的看着他们父子两吃完再走。 好在这样僵直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它...更加恶化了。 “不过就是几块桂花糖,翕儿喜欢吃便让他吃就是了,姐姐何必这样拦着?” 连府的簪花厅内,程元手持一块糖块站在一侧,一边说着,一边要放到连小兽手里。 小孩子都爱吃甜的,她从县主府过来的路上便顺手买了两个。 那小东西一看就是喜欢的,偏生宁初二就是不让吃。 “县主所言甚是。” 宁初二不动声色的拦在她近前。 “只是翕儿的牙齿一直不好,再吃甜的,怕是又要闹毛病的。” 连小兽除了门面上的几颗,其余都是小黑牙。 孩子在四到十二岁之间会换牙,宁初二倒是不担心她儿子以后“没牙见人”,只是吃多了糖会牙疼的。 程元只一心讨好孩子,哪里管这东西吃下去他疼不疼,蹲身凑到连翕跟前。 “翕儿自己说,想不想吃糖糖?” 彼时,连小公子尚在天人交战当中。 他当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的去吃旁人的东西,但是那个桂花糖,又真的好香 所以,他挑了块最小的,默默攥在手心。 “不可以,把糖还给县主。” 宁初二面无表情的说。 连小兽怯怯的看着她,偷偷将小手背到身后。 他想吃这块糖。 教导孩子,一味的宠溺是不行的。 宁初二虽心软,仍是坚持道。 “连翕,把糖拿出来。”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 连小兽也从来没有见过,宁初二这样严肃的表情,记忆里两人“相认伊始”她便是微笑的。 看着这样的娘,他有些害怕。 但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小自尊,又悄没生息的挺直了腰杆。 他奶声奶气的说。 “...我要吃。” 对着这样一个吃货儿子,宁初二真的无奈至极。 “你要吃,可是你问过嘴里的牙齿要不要吃了吗?昨日刚闹的牙疼,转脸便忘记了啊。那些白白的小东西,就因着你一时的口腹之欲变的黑糊糊的,你不会觉得愧疚吗?” 黑黑的 连小兽拿着腰上别的小铜镜照了照。 “...可是儿子还是想吃。” 这个没出息的。 宁初二哭笑不得,刚要张口便被程元截了话头。 “孩子想吃让他吃便是了。宁姐姐不会因为这糖是本宫拿过来的,所以才不让吃的吧?” 这个,还真不是。如果真是好东西,宁初二才不管是谁给的呢。 “真格是县主多虑了。这些时日您将妾身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大侄一样疼爱,妾身都是看的见的。只是孩子正在长身体,该控制的时候一定要控制,断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 把你的儿子当成我的大侄? 宁初二还真会论辈分。 程元心里恨不得掐死她,却碍于想将别人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儿子,不得不揣着那份贤淑。 “吃一两块无碍的。” 宁初二道。 “实在不妥。” 程元也来了脾气。 “便是吃了又如何?!本宫买了也是买了。” “买了便留给大人吃,这府里该是不缺会吃的人。” 第三十一章 救你大侄儿 夫富何求! 宁初二与程元两两对峙,面色都有些不善。 程元更是拎着手里的食盒,抓了一把桂花糖要放在连小兽的荷包里,但是宁初二就是默不作声的挡在近前。 其实,可以有更圆滑的法子的。 比如让连小兽先收下糖块,然后等程元走了之后再让孩子拿出来。 但关键是,熊孩子看见糖眼睛里就没了亲娘,一溜烟就跑的没影了,不看住了行吗? 程元未及宁初二这般执拗,再加上周围还有些洒扫下人,分明就是在给她没脸。 气恼之下,大声吼道。 “本宫说能吃,便可以吃!!你给本宫让开。” 如此强硬的姿态,再拦下去便是不敬。 宁初二面上一怔,心头也是窜起一股火。 同样瞪大了眼睛,猛的拍向自己的心口 “扑通”一声,跌坐在了一旁的软椅上。 “心口疼!!!妾身有病,经不得吓的!!!” 这又唱的是哪一出?!!!! 程元看着装病装的如此淋漓尽致的宁初二,觉得她真乃上京闺妇中的一朵奇葩猛将。 即便身为情敌,她也不得不佩服她这种,问世间脸皮为何物的豪放精神。 连小爷自衙门里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宁初二翻着白眼对程元说,自己上不来气儿的样子。 程元含着眼泪上前,说都是自己的错,不该孩子想吃糖就买给孩子吃。自己毕竟没有生养过,反累的宁姐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连十九点头,随口安慰了两句便去掐宁初二的人中。 连大人的心情并不好,毕竟哪个男人忙碌了一天之后,回到家里看到翻着白眼作死的“前妻”,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那力道,自然是不轻的。 “现下可好些了?” 面前的,是她前夫和善温润的脸。 宁初二迎着程元羡慕嫉妒的恶毒眼神,强忍着眼泪,捂住自己几乎被掐破皮的人中,含羞带笑的说。 “多谢连大人。” 连十九站起身,神情似笑非笑。 “熟能生巧而已,不必客气。” 而后带着“罪魁祸首”连小兽就这么走了。 程元看着父子二人离去的背影,暗自计较着。 今日的事,怕是惹了连十九不快了吧? 宁初二心里想的却是。 这位爷瞧着挺气儿不顺的,该不会...打孩子吧?! 亲娘跟“后娘”到底不同。 宁初二眼见着孩子被带走,心里越想越没底。 病也懒得装了,胡乱用手顺了两下头发就要跟过去。 程元不咸不淡的说。 “这会子过去,怕是要触霉头吧?我要是姐姐,断不会挑在这个时候去找骂。” 宁初二随手丢了块桂花糖在嘴里。 “谁让我是亲娘呢,总不能放任着,不去救你大侄儿。” 救你大侄儿!! 程元挑着眼珠子瞪她,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冷哼一声出了连府。 再说书香居的墨宝阁内,气氛确实不容乐观。 连小爷由着丫鬟给脱了大氅,便一直坐在黄花梨的软椅上喝茶。 诺大的书房,静悄悄的只余几声风过枯叶的沙沙声。 连小兽低垂着脑袋,一直没敢抬头。 他是个明白孩子,也知道爹对他说过,满口黑牙是娶不到老婆的。 但是他现在还小呢,老婆什么的,等剩下一颗白牙的时候再娶不行吗? 小家伙的心思,有的时候很难理解。 而连十九坐在原处,却并非是生了他的气。 他只是在自省,自己是不是对孩子太过纵容了。 在过去的这一年多里,他宠他,爱他,心疼于一个孩子张口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爹爹”而非娘亲。 他一直竭尽全力的去做,不论多么忙碌都坚持亲自教导。 他想将这个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却让他误以为,有了银子,便可以收获一切。 或许,从翕儿拿着银两去买宁初二那日,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爹爹,翕儿知道错了。但是娘亲也不好,她总是对儿子说,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吃。” 连十九静静看着他。 “那么翕儿觉得,给了好东西的,便是疼宠你的人吗?” “...也,不是吧。县主就不是好人,儿子并不喜欢她。” 倒是还分的清楚好坏。 连十九叹了口气。 “翕儿,今日的事,父亲觉得有些失望。因为...” 我的宠溺教会了你骄纵,身为人子,你不该顶撞你的娘亲。 即便他也挺想收拾那个女人的。 然而连大人的话尚未感慨完,就看见自己的儿子哭了。 双目垂泪,一张小脸皱巴成一团。想是在极力忍耐,他并没有哭出声,却反让那张小脸越发的楚楚可怜。 “儿子,只是想吃糖。一小块就行,并没有贪心。” 小家伙抽噎着,将右手摊开在他面前。 “只有这一小块,很小的。儿子没有想吃很多...,呜呜呜呜呜呜。” 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委屈的眼泪,放声哭嚎起来。 门窗外的宁初二不知连十九的心情如何,总之她的,都快心疼抽了。 只是这孩子的牙已经坏的不像话了,汤羹稍微甜一点都要牙疼的,便是再心疼,当大人的也不能由了孩子的性子。 连十九看着用手背不停擦眼泪的连小兽,半天没有说话。眉头微蹙,脸色阴沉。 良久之后,竟是起身出去了。 宁初二躲在角落里,也没敢吭声。 便想着,等下若是连十九拿了什么家法出来揍连小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然,结果总是出乎意料的。 因为连小爷端了一盘荷香牛乳糖回来了,东西自然是好的,且浓醇甜香。 宁初二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拿着小锤子敲下一块,端详了一会儿。 “吃好糖,应该就不会牙疼了。” 谁的儿子谁心疼,管教什么的,还是下次再说吧。 宁初二未及这位爷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当下震惊不已。 吃好糖就不会牙疼了!!这是哪个娘告诉他的? 眼见着连小兽破涕为笑,美滋滋的要往嘴里送,宁初二再绷不住了,不管不顾破门而入。 “把糖放下,不准吃!!!” 第三十二章 慈父多败儿 夫富何求! 连十九想,自己的儿子这个时候最不想看到的,应该就是宁初二。 因为当他看见那片湖水兰的裙摆时,就已经哭的泪人一样了。 胖乎乎的小手还维持着前伸的姿势,方向却径直指向了宁初二。 “坏坏!!呜呜呜...不要看见娘亲。” 连小兽真的很少这么没“风度”的,至少在他明白点人事的时候开始,这孩子的礼仪一直都是顶好的。 宁初二自然也能感觉出来腓腓出离的愤怒。 见过孩子哭的人都知道,那不仅仅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因为他们的眼中,真的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哀伤。 “娘亲不是不让你吃,而是你现在的牙齿不能再吃甜食了。” 面对初二的苦口婆心,小兽明显是抗拒的。 “为什么你要这样?就是小小的一块,你为什么不让人家吃。爹爹都说了,吃好糖不会牙疼的,娘亲为什么还要拦着!” 说到这个份上,宁初二真的不得不瞪向连十九。 吃好糖就不会牙疼!! “你就不说句话吗?” 说什么? 连小爷瞅了她一眼,膝盖一抬朝软椅上歪了歪,转着手里的文玩盘着。 他本来就是想给的。 而且他们连家世代教导孩子的方式都是,吃好的,买好的,穿好的。 宁初二一看连十九那副臭德行,气的眼角都跟着抽抽。 有这么当爹的吗? 连小兽这小性子,真是全然随了他的。 连小兽说。 “娘,你好凶,竟然连爹爹一块教训,我们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宁初二淡淡回道。 “不玩就不玩,反正你不能吃糖。” 说话间端起那盘荷香牛乳就要出门。 连小兽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珠。 他娘现在都不在乎他要不要跟她玩了!!!那他也不要在乎她!迈着小短腿几步扑倒在地,抱着宁初二的大腿哭道。 “糖啊,不要拿走糖,人家讨厌你!!人家要跟奶奶告状。” 宁初二有些哭笑不得了。 小家伙机灵的,这时候还不忘抬出她婆婆“吓唬”她。 但是玩笑归玩笑,这个时候要是不拉下脸来,前面就真的白坚持了。 “你去找吧,也好看看我不让你吃糖是对是错。” 吃糖当然是不对的。 这点连小兽很明白,他也不想做一个糊涂孩子。只是平日被宠惯了,突然被人这样冷战脸教训,就算是亲娘,他也会觉得没面子。 有时候,小孩子的自尊真的奇异的有些光怪陆离。 宁初二说。 “爬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好好跟我说话。” 连小兽撅着嘴巴,依旧哭的稀里哗啦。 “给糖就起来。” 这无赖的样子到底像谁? 宁初二同连十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找到了答案。 他们两个,都挺无赖的。 连小兽流着眼泪去拉连十九的衣角。 “爹爹,娘欺负我。” 那可怜巴巴,仿若沿街乞讨的委屈样 “你给我坐下!” 连小爷刚站起身,便听到这一声呵斥。 他怔怔的看向宁初二,面上挂着不可思议。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样顶撞他。 略微凌乱的发鬓,单手抬起的荷香牛乳糖,让她看起来像个时刻准备战死沙场的将军。 “你要□□脸,我由着你,但是今儿不行。” 她小声说了一句,看到连十九淡淡撩下袍袖坐了回去。 宁初二之前那一嗓子,声音着实不小。 连小兽眼见着连十九坐回去,以为娘亲将自己的爹都吓唬住了,伸手抹了把眼泪,连抽噎都是小小声的。 这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 鞋面上,是自家儿子垂头丧气的脑袋,宁初二动了动脚,他便跟着在地面上蹭几下。 不求饶,也不放手,像是维护着内心深处垂死挣扎的小自尊一样。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最后还是连小爷站起身,默默将自己的儿子抱走了。 “娘是大恶人。” 临走时,连小兽握紧小拳头,露出半截的小胳膊胖的一节一节的,像极了莲藕。 宁初二瞅着渐渐远去的藕娃,内心实在有些五位掺杂。 父子两离去时,面上的表情都悻悻的。 想到连十九面无表情的脸,宁初二揉了揉额角。 自己方才,是不是太过分了。说话时的语气,也似乎太过丑陋了些。 连十九大概是生气了吧? 毕竟这么长时间都是他在教导孩子,担心孩子缺了母爱,便越加对他好,她却反过来吼他。 宁初二如此想来,心里越发难受。百转千回,受尽煎熬。 殊不知连大人想的只是。 以后就让宁初二唱白脸吧,既能管教孩子,又能让儿子跟他更亲。 宁家小二当然不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忍着想要追上去的冲动去了小柴房。 她对封涔说。 “我好像被讨厌了。” 听到封谷主挺没良心的,边往脸上上药边对她说。 “初二,你要真喜欢孩子,咱俩生一个吧。” 连小兽太凶残了,他这脸上的青包就是他偷偷砸出来的。 。。。。。。。 宁初二再次被孤立了,甚至有的时候,她还会看到自己的儿子跟县主呆在一处。 那个女人确实很懂得如何讨好孩子,布老虎,飞蚂蚱,那些新奇的小玩应总能让腓腓看的目不转睛。 她低头看着自己连夜缝制的歪歪扭扭的蜈蚣布偶,心塞的一点逢都没有。 更令人憋闷的是,连十九要去云都巡查枫缪行宫的进展,程元也请了旨意一同前往,摆明了是要甩开了她好见缝插针。 宁初二为此头发都愁掉了好几缕,除了毒蛇闺蜜,她身边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出谋划策。 却不想,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会在这时出现,伸出了援助之手。 第三十三章 难得凝重的像个正常人 夫富何求! 事情发生在宁初二下衙,穿着官服离开钦天监以后。 时辰有些晚了,路旁却还站着冷的打抖的叫卖玉米饼的老人。 她掂量了下手里的几枚铜子,将剩下的全部买下了。 这是连十九喜欢做的事。 他曾说过:“守在寒风夜路中的人,如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在这样的风雪天守在路旁的。要是有银子,便将这些东西买下,让他们早点回家吧。” 那次,他们抱着买回来的东西,坐在路旁啃了很久。 那也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看似纨绔的人有那么些可爱。 时至今日,想起这些过往的宁初二却只单纯的庆幸,她手里面的铜子还算多,足够她买下老人的那些饼子。 散发着玉米甜香的饼子很香,热乎乎的捧在手心,倒是觉得暖和了不少。 只是,满满一个油纸的饼子终究是太多了,她便在路过一个乞丐身边的时候,拿了两个,轻轻放到了她的碗里。 “大娘,天冷了。吃个玉米饼暖暖肚子吧。” 宁初二说完便抬起脚走了,不想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 “咣当。” 是瓷碗被推倒在地的声音。 她奇怪的转头,复有走回去。 “您没事吧?” 莫不是饼太热,烫到她了? 宁初二将玉米饼捡起来,又送到她近前。 也不是很烫手啊。 身披一身破袄的老太却再次将饼丢了出去,还伸手扯了宁初二一把。 宁家小二未及她突然伸手,慌乱之际竟被生生扯了个趔趄。 “不许动!老老实实坐下。” 宁初二被吓的一怔。 如今这个世道,敢明目张胆抢银子的穷老百姓不少。但是这个年纪还出来‘混’的,她倒是当真没见过。 “大娘,我只剩下几个饼了,要不都给您吧。您别看我穿着官服人五人六的,实际上很穷的。” “我知道!” 老太婆不耐烦的打断她,缓缓自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 这莫不是要,*? 宁初二以为碰上了疯子,死命挣扎着想要呼救,被她再次捂着嘴扯住了。 “闹腾什么?是我!!” 摇晃的火光中,那张满是赃污的脸上多半都被头发遮挡住了,只是这五官… 宁小二仔细辨认了半天,才震惊的喊出一句。 “娘啊~…!” 这并不是单纯的一声感叹,而是面前的人,真的是她‘娘’。 准确的说,是连十九的娘,她的前婆婆,连方氏。 “嘘,小声点。” 连方氏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操着一头乱发左顾右看的瞧着四周。 “仔细被人认出来。” 宁初二倒抽出一口冷气。 都这样了,就是您亲儿子来也未见得认识啊。 “您这又是作什么妖呢?做什么穿成这样?” 这要是让京城那些官太太看见,不要活活吓死。 连方氏确定没人之后,扒拉了两下乱发。 “我这不是为了找你吗?” 找我? “找我您不能去宁府吗?” 这破衣乱发小破碗的…是闹哪样? 连方氏用一种非常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她。 “我这样的身份,怎么好随便进出宁府。一则让旁人看了不好看,二则,也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晚些时候也会去连府做饭,您何不那个时候再找我?” “就是因为在连府也不方便嘛。” 最近那个程元县主总是跟进跟出的,她就是有心找宁初二说话也无法。 连方氏鲜少这么神色凝重的像个“正常人”似的。 宁初二思量之下,还是靠在她身旁坐下了。 “您是…有什么事吗?” 连方氏闻言满惆怅的叹了口气。 “那个程元县主要跟着十九一同去云都,你肯定是知道的。此去路途稍远,来回至少半月有余。这孤男寡女一路同行,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地方。虽说这次翕儿也会跟在十九身边,但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能顶什么事。” “圣上的态度,很有些意味不明。想来用一个没有权势的公主,随便给连家安上皇亲的头衔也是个不错的算盘。” “新帝昏庸,朝中又分立两派,咱们连府不想趟这趟浑水,就必须撇清同皇室的关系。” “所以这次的云都之行,你也得跟去,绝对不能让程元嫁到连家。” 您不说我也想跟去的。 宁初二看着连夫人的一头乱发,内心颇有些兴奋。 “您这是打算帮我吗?” 记忆里,这位婆婆唯一愿意帮她的一次,就是配合着自己吊在树上。 “当然,我都这样了,立场还站的不够鲜明吗?” 她跟宁初二婆媳关系虽不甚和谐,但也知道关键时候胳膊肘该往哪拐。 她连方氏还没老糊涂呢。 宁初二听后更加振奋。 “太好了,那您赶紧帮我出出主意,要以什么样的理由跟去才合适?” 灵台官没有实权,没有上头的旨意,是不能够随意出京的。 宁家小二满怀期待的看着连方氏,得到的答案却是。 “这等小事便要你自己想了。” 这还算小事? “那您是打算帮我调节一下和腓腓之间的关系?或者,旁敲侧击的让程元县主打消念头?” 既然是联盟了,肯定是要有所助力的啊。 “没有啊。” 连方氏斩钉截铁的摇头。 “这也是要靠你自己的。” 宁初二看着前婆婆一脸郑重的样子,嘴角抽了又抽。 “那您能…帮我什么?” “我会为你加油。” 连方氏比了个握拳的手势,在宁初二打算转脸走人之前,迅速放了三个东西在她手中。 “你别急啊,这是我仓促之下给你做好的锦囊,关键时候你就拆开一个,必定让你受益良多。” 宁初二瞅着手里,二‘蛇’戏‘猪’的图样,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连方氏曾批评她的绣工不如自己的。。。 “这是阿阮的手艺,不是我的。” 连方氏见她一直盯着锦囊上的图样,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宁家小二乖觉的点头,最终还是忍下了没有拆穿。 府里谁人不知阮嬷嬷号称江南第一秀娘,这种瞎话也亏的她婆婆能编的出来。 前媳妇难得的乖巧,多少让连方氏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习惯性的抬手,托了托乱如鸡窝的发鬓。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问吗?” “没有了。” “如果有,问一问也没关系,毕竟咱们现在是一个阵营的。” 连夫人难得心情不错。 “真的可以问吗?” “可以。” “哦。” 宁家小二直愣愣的指着她的脸道。 “这个黄澄澄的东西是屎吗?您涂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恶心?!” 你脸上涂的才是屎!! 连方氏想,如果不是为了孙子和连府,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想跟宁初二说话了。 第三十四章 请旨云都 夫富何求! 宁初二离开的时候,连方氏还端着个破碗在那儿啃烧饼。 她对她说,这是为了营造出自己,真的只是个寻常行乞的老太的假象。 但是啃烧饼的样子却极其香甜。 她曾听连十九说过,连方氏是世家嫡女,自幼就是锦衣玉食。想来这寻常的烧饼,必然是没吃过的。 宁初二觉得,难得和离之后还能受她婆婆待见一次,便在临走之前又留了两个给她。 “多吃些玉米面的饼子还是好的,不然您大便干燥那毛病…” 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瞪着眼珠子推出好远。 真是不友善啊。 玉米面这东西,真的是治病良方来着。 虽然婆媳联盟的开端并不让人乐观,但也算是多了个能帮忙出谋划策的人。 连方氏既然不愿意让程元嫁进来,那这事转圜的余地,就大的多。 怀揣着前婆婆给的三个锦囊,宁初二连步子都轻松了不少。 之后的几日,连方氏照旧表现的跟她不熟。但是明里暗里的,鼓励的眼神倒是真没少给。 不过宁二姑娘也不是全然不闹心的。 就比如如何请旨跟去云都这档子事,就是得抓紧想个法子。 钦天监观星台上。 宁初二单手执笔,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张空折子。 “冬官,我让你查的东西查到了吗?” 还有三天,连十九就要去云都了,而她这边还是一筹莫展。 京官没有调令,没有特旨不能随意出京,她须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才能请揍。 “回大人,查到了。” “哦?”她三步并两步自台上下来,赞许道。 “就知道你是个靠的住的,快说来听听。” 冬官鲜少听到自家大人对自己的夸赞,面上也显得满开心。 “依照您的吩咐,下官仔细查看了云都的典籍。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云都山。这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山峰巍峨壮丽,高耸入云,传说是曾经有一位仙人,途径…。” “你等等。” 宁家小二的脸沉了沉。 “典故就不听了,可还有别的?” 冬官低头想了想。 “还有一个碧霞池,听说是何仙姑洗过澡的,传闻池水清澈见底,颜色碧绿,且…。” 宁初二整张脸都黑下去了。 “我是让你查云都有何仙缘典故,不是介绍山水!” 钦天监的人要出去,必要沾上点怪力乱神的东西才好当由头。但是这山水幽谷的,怎么上奏?她总不能跟圣上去说,她要去挖一座大山,或是装一马车池水回来吧。 “还有没有别的了?” “额。”冬官看了看宁初二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 “还有一处枫林晚,是一处酒楼。里面的馓子面据说做的一流,传闻是文曲星君成仙之前吃过的。” 说完,生怕宁初二骂他,悄没声息的挪了挪步子。 “你说谁吃过的?!” 宁初二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吓的冬官整个人都是一怔,哆嗦了半天才道。 “文,文曲星君。” 诚然这个典故有些扯淡,但大多数传说都是扯淡的。 文曲星君。 “这个典故好。” 良久之后,她放开他。 心情很好的坐回蒲团上,抬眸轻笑。 “那你就给我讲讲,这故事是怎么说的吧。” 三日之后。 连十九奉旨查验云都堤坝重修一事,身穿御赐蟒袍,浩浩荡荡的离京了。 期间仪仗,从二品制,可见圣眷之隆。 程元县主随行在列,不少人都暗自猜测,这是圣上要笼络连家之意。 而绞尽脑汁上折子的宁初二…却还跪在南书房北面的小屏风后面,讲着故事。 “就听来人一身大喝:‘我来尝尝这馓子面。’您道这人是谁?正是老张家的三媳妇的儿子,张亚子,也就是之后的文曲星君,梓潼先生。” 里面的人似乎听的饶有兴致,出声打断道。 “不是说,文曲星君是白蛇之子许士林吗?这个张亚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能别问那么多了吗? 不就请了一封去云都的折子吗?至于把她叫来问的这么仔细吗? 宁初二仗着里头的人看不着,狠狠翻了个白眼。 “回圣上,许士林的故事才是民间杜撰。而这位张亚子张先生,却是南朝时确实存在的人物。” “哦,那你继续讲吧。” “…” 宁初二暗自叹了口气,继续道。 “再说这位张亚子,出生时真可谓#!#¥%z%” 待到宁大人领了旨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站在一旁候着的冬官一脸崇拜的说。 “不过就是去云都请个做馓子面的厨子回来,圣上竟然都能跟大人聊这么久,可见是极欣赏大人您的。” 那发自肺腑的星星眼,气的宁初二两眼发黑。 她此时的嗓子眼,干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艰难的挪动着发麻的腿脚,尽量忽视冬官的存在。 欣赏? 恐怕找个说书的过来,圣上更欣赏。 “你回去收拾收拾,我们今晚就上路。” 她跟皇上说,馓子面这东西是放在大祈时给小皇子吃的。所以必要祈福之人亲身去云都,找到最好的厨子,在供奉文曲星的庙宇中行了福晏之礼才能带过来,不然会打乱九宫思微。 那一通胡诌,说的自己都不甚明白。圣上却是懂了,嘱咐她多带两名人手之外,还赐了些瓜果梨桃给她。 这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位,传说中昏庸至极的皇帝。 小眼,高鼻,双下巴。 要不是披着那一身龙袍,真跟员外家的傻儿子没什么区别。 冬官兴奋的说。 “现下就走吗?可是下官还没有准备。不知云都冷不冷,要不下官去观星台上看看星象吧?也不知近日适不适宜出行,要不要翻翻黄历?” 宁初二捂着额角的青筋看着他。 “不需准备什么,你只记得拿一块白布就好。” “白布?您要用吗?” “是给你用的。等下上了马车之后,用它堵住你的嘴。” 。。。。。 秦欢自入仕开始,就没有出过京城。这次偶然得了这个外差,心情不可谓不激动。 宁初二说要他用白布堵嘴,也没有打击到他的热情。 其余几个官正都说,让他好好把握这次跟大人独处的机会。切忌不要让她发火,仔细做好份内的事,千万别乱说话。 他都一一点头应下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当他抗着小包裹赶到宁府时才发现。 宁大人,还带了一位同去。 第三十五章 三人成行 夫富何求! “八方*,天象云现。祀封幽谷,神迹永存。” 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念词,冬官首先看到了两盏镂空檀香木的提灯,四名长相标志的撒花侍女,以及浓香扑鼻的桃花味。 几人的神态都堪称肃穆,恭敬侍立于两侧,迎了一位公子出来。 此人衣着飘逸,身量顷长,立于门前时颇有芝兰玉树之风。 只可惜今晚的夜风实在太大了些,将他半散的长发吹的满脸都是,且步履…似有些蹒跚?显得颇为诡异了些。 这大概是位身子骨不好的,我等下必不能嘲笑于他。 冬官呐呐的想着,殊不知真实的情况却是。 “谷主,今日的风太大了,只怕这莲花…” 其中一名婢女有些无奈的看着封涔。 她们谷主出门,自认为隆重的场面都要脚踩莲花。 原本这些东西都是事先摆好的,只可惜晚风太大,都给吹的东倒西歪的。 封涔倒也‘执着’,花吹到哪他就踩到哪,势必要每一步都伴着‘馨香’。 远远看去,…就跟有病似的。 然而封谷主却不管这些,气急败坏的吩咐。 “你摆回去就是了,实在不行再给我压几颗小石子。” 初二说了,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个小官。他必要以风姿卓绝的开场震撼到对方,才能彰显他的独特。 介于封大谷主特殊的嗜好,一众仆从也只能容忍,但是宁初二可不管这些。 火急火燎的拎着包裹跑出来,一看见封涔这阵仗就气黑了脸。 “折腾什么呢?赶紧上车!!” 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这些。 要不是看在他撬开大门连夜从连府跑出来,双目含泪的要于她同行,她真懒得带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个排场。” 宁初二这般说着,胡乱用脚一扒拉,扯着封涔的袖子就上了车。 可怜封大谷主的形象,就这么被黑夜无情的冷风和初二的粗鲁毁的消失殆尽。 坐到宽敞的马车里,宁初二心里算是踏实了一半。 想到车内的两人还没见过,便帮着介绍了一下。 “这位是钦天监的冬官正,秦欢。至于这位…” 她看了眼上车之后就梳理着大长头发,满脸不满的封涔,有些嫌弃的说。 “是我儿时的玩伴,名唤封涔。这次我们同行,少说也要半月,你们彼此熟悉一下吧。”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关系不甚好的玩伴。 但是这话说出来封涔肯定炸毛,因此便忍下来了。 秦小哥闻言先施了一礼。 “见过封公子。” 封大谷主此时还沉浸在失败的出场中,神色恹恹的应了句。 “恩。” 话说完了,又觉得有些没气度,便打量着冬瓜又加了一句。 “秦大人长相清秀,一看就是位温润公子。” 不像某个不要脸的,假温润。 这本是句客套话,难得被夸赞的秦欢却有些受宠若惊。 盯着封涔的面相端详了半晌,温声回了一句。 “封谷主的眉毛长的也好。” 这自然也是客套话,奈何封大谷主的眉毛是有典故的,因此这味道便有些变了。 “你眉毛长的才好呢?有这么夸人的吗?” 今日出来的仓促,他还未及画眉呢。 宁初二眼见着封涔整张脸都沉下来了,赶忙拉着他塞了只果子。 “晚饭也没用,先吃些垫垫吧。” 总算让他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云都是邻近绕弯县的一座城池,离京城不算太远,也要赶上五天的路途。 因宁初二着急追上连十九的马车,当天夜里三个人便没有投宿,就那么靠在车上随意眯了一会儿。 朝霞初现时,封涔便醒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小铜镜,仔仔细细的画眉。 秦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封公子,你的眉毛这样画不好看。” 冬官揉着眼睛,话说的挺诚恳的。 封涔却半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是真的,男子想要英气,不见得非要将眉毛画的那般粗。” 看着像两条虫子似的。 “我还没画完呢,你闭嘴。” 封谷主无甚风度的打断他,继续拿着笔描啊描的。 “是真的不好看啊。” 冬官自言自语的嘟囔了一句。 声音真的不大,偏生封涔是习武之人,耳里绝佳。 扔了手里的小铜镜就立眼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位是自幼在谷中长大的,平日里被人顺从惯了,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话,哪里受的了。 “下官说的是实话啊。您的眉毛虽有些乱,却并不见得非要画成这样,长眉入鬓也不是这个做派,瞧着跟疯了似的。” “封公子长相平平,但是胜在气度不凡,实在没必要这么画蛇添足的。” 长相平平?!!画蛇添足?!!! 。。。 冬官被封涔给揍了。 宁初二迷迷糊糊坐起来的时候,就看见秦冬瓜脸上的乌眼青。封涔则窝在马车的角落里,继续画着眉毛。 她张了张嘴,本想问一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却在看见车帘之外,闷骚华贵的马车之后,猛的冲到了车外。 “连大人!略等等我!!!” 清晨的嗓音,还带着未醒的沙哑,刻意加重的浑厚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效果。 宁初二的嗓子几乎喊到破音,连府的马车却行的越发快了起来。 宁初二心下焦急,一面看着马车的去向,一面吩咐车夫。 “赶快点,等下加银子。” 有钱鬼都能拉着车跑,更何况人了。 赶车的老汉手下一收,顿时腾起一阵灰烟。 只是你宁大人有银子,连小爷的银子更多,还专挑生僻的小巷子走,绕的宁初二眼睛都发晕了。 坐在车里的连小兽掀着帘子,看着她娘张着嘴大喊:等我一下。的神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啃鸡腿。 连小爷歪在软垫上把玩着新的菩提手串,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是上扬的眼角几分自在得意。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 “爷,夫人跟丢了。” 马车外的招财轻声请了个示下。 “丢哪了?” 连十九缓缓坐起身。 “约莫是在,第三个胡同的拐角。那头的车子没转过来,车轱辘掉下来,卡在那儿了。” “...没人修吗?” “已经在修了。只是封公子下来帮忙,…又弄坏了两个。” 这个混蛋! 连小爷面色不善的歪回去,停顿良久才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 “...去抬几个轮子过去,顺便画些路标让她跟过来,别说是我吩咐的。” 这也能跟丢,真格是没带脑子出来。 一旁的连小兽嚼着满嘴的鸡肉。 觉得看着自己爹别扭,和自己娘犯傻都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第三十六章 人缘真好 夫富何求! 宁初二真的觉得自己人缘挺好的。 尤其是当她的车散的七零八落时,尚能在滚滚浓烟中,看到招财扛着两只车轱辘气定神闲的帮她善后。 她对封涔说:“看到了没有,这便是患难见真情,想当年招财刚到连府的时候,是我给他介绍的对象。” 可见人家是盛着这份恩情的。 招财装车轱辘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下。 封大谷主吊儿郎当的蹲在胡同口的大石头上。 “恩情?我说招财,你们家爷就非得这么别别扭扭的?担心她磕了碰了,不会自己来瞧瞧?” 招财没接话,继续低头装着轱辘。 宁初二闻言也默了默,上前几步问道。 “真不是因为......我以前给你介绍过对象?” 招财手里的轱辘掉下来了。 但凡是个女人,但凡是一个和离过,又深爱前夫的女人,这个时候关心的不都应该是,这轱辘是不是他家主子吩咐他过来安的吗? 还有,招财深吸一口气看向宁初二。 “您介绍的那叫什么对象啊?一顿能吃六个大馍,三碗炖菜,外加七个薄皮肉包子,去我家看我娘的时候险些把老太太给吓死。奴才是跟您说过,想要个身强力壮能下地干活的,但并不代表需要一个除了长相,就没有一处像女人的爷们!!” 赶路赶了三天三夜,还能健步如飞的女人有人见过吗?成日守在爷们家门口琢磨着,怎么睡了他的女人有人见过吗? 谁能明白,当一个正值壮年的大老爷们看见一个女人朝他身上扑来时,那种恨不得瞬间上房揭瓦丢死她的心情。 宁初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那你们...没成?那这姑娘现在在哪里?” “您还希望能成?”招财没好气的道。“。。。她现在在奉敬镖局当首席镖爷。” 奉敬镖局啊。 宁初二砸吧了两下嘴。 那也是连十九的产业,听说里面鱼龙混杂,什么凶神恶煞的人都有,能在那个地方当上镖爷 宁初二默默给招财鞠了一躬。 “我对不住你。” 招财小哥压根就不想再搭理她,转身在弄堂拐角画了个朱红的圈,头也不回的说道。 “...按着这上面的图标走,谢谢您。” 马车恢复正常以后,宁初二跟着车夫坐在了外面,认认真真的跟着圈走。因为她觉得招财挺不容易的,为了多给她画几个圈,小跑了将近好几里路。 快到晌午时,宁初二终于在谷城驿馆追上了连府的马车。 连十九一身深紫圆领右衽蟒袍,腰系双扣玉带,刚一下车便有谷城驿丞及知县深鞠一礼唤道“连大人有礼了。” 连十九含笑回礼,面色端的温润,双眸微弯时总给人一种和颜悦色的纯粹。但是也偏就是这份温润,无形中总带给人一种无所适从,不敢逼视。 程元在马车里打了帘子,痴痴看着那个芝兰玉树的男子长身而立,轻声道。 “谷城的天比京城可冷多了,进去说话吧,仔细冻到了。” 几位县官之前并未接到县主随行的消息,一听这话便将她当成了家中女眷,刚想说。 “原来夫人也在。” 便看到远处一个黑影迅速朝着这边窜了过来。 歪歪扭扭的朝服,带土的乌纱,和冻得有些僵硬的脸。 宁初二承认,自己现下的样子确实跟京官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是这也毫不影响她,挺直了腰杆站着。 “钦天监灵台郎拜见连侍郎。” 身后的冬官也赶紧有样学样的作了个揖。 说实话,面前的这两个人都造得有些不成人样了。 一个是在马车外被小北风给吹的,一个是在马车里让封涔给揍的。 几名县官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京官也不是人人都有肉吃的觉悟。 连十九看着这样的宁初二,习惯性的想要讥讽两句,却最终在看向那张脏了吧唧的小脸上住了口,眉头微挑先进了驿馆。 他是顶在乎风度修养的人,但是最近,他的耐性似乎越来越不好了。 程元突然被人抢白,心里自然是不快的,看清来人之后心情更是不佳。 都说宁初二和宁初一这对兄妹是双生,她虽有耳闻,不想这人到了近前,还真是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的...讨厌。 她上下打量一眼,在‘他’的喉结处略作停留,言道。 “这位便是宁姐姐家的兄长,宁初一宁大人,还真是一表人才呢。” 宁初二堆着笑脸上前,躬身行了个官礼。 “县主有礼,方才仓促之下未及给您行礼,还望县主恕罪。” 这话说的客套,却不全然是说给程元听的。 几位在场的县官耸拉着脑袋,这才明白过来这名女子的身份。一面悄悄吩咐给安排房间的人赶紧将院子分成两个,一面跪在地上唱道。 “县主金安。” 程元说。 “宁大人此次也是奉了皇恩?” 宁初二躬身。 “乃是为了六皇子大祈一事。” 程元闻言皱眉。 “可带了旁人同行?” 宁初二了然。 “舍妹并未随行。”待程元嘴角上扬之时,慢悠悠的加了句。 “但是封公子来了。” 又是一番排场周章之后,宁初二厚颜无耻拉着封涔和冬官坐上了准备好的官席上。 为什么说厚颜无耻呢? 因为这桌的人根本没有邀请她的意思。 下头的人看上头人的眼色行事,同样都是正八品的官,就算宁初二担了个京官的名头,她也就是个算命的。 便是如这次她来拿的撒子面,也算不得什么御差,端看那灰头土脸的驴车便知晓了。 皇上不当回事的,便是旁人都不当回事的。 这些偏远地区的小官小隶不傻,对着程元也是表面客套,真正要巴结的,正经是咱们拿着参汤漱口的连侍郎连小爷。 宁初二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筷子一抬老老实实吃着自己的。 反倒冬官不知怎么开了窍,学会奉迎伺候这门学问了。 但是他伺候的不是连十九,而是。 “大人,这个清蒸桂花鸡味道不错,您尝尝。” 旁人让菜,都是用公筷夹上一两块好肉送上碟子。 秦冬瓜却不知自哪学来的道理,直接将一整盘桂花鸡放到宁初二的盘子里。 谷城县城问连十九,今日的菜色可还合口味。 连小爷轻轻将筷子放下,也不言语,只静静看向那盘酒酿桂花鸡。 第三十七章 醉翁之意都不在酒上 夫富何求! 如此,诸位大人们悟了。 连爷这是看宁大人不顺眼呢,不然依照这位的身份,会单单计较一只酒酿桂花鸡吗? 方才看宁初二跟县主说话的姿态,几分‘亲昵’。连大人更在看见她之后,转身便进了驿馆。 现如今宁初二还将整只鸡拿到自己面前 汪县令以为自己明白了,起身来到宁初二近前耳语道。 “您怎地不吃?” 宁初二擦着满嘴的油。 这不是吃着呢吗? 汪县令又道。 “您怎地还吃?” 宁初二就不明白了。 这到底是让吃还是不让吃啊。 汪春霖使了眼色,小声对宁初二说。 “依下官的意思,您还是不吃的好。宁爷,您虽是京官,但官拜八品,下官不才位居七品便拖个大,指点您一二。” “方才您没见着连爷看见您过来便进了驿馆,无非就是因着您对县主那个劲儿太过亲厚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圣上让程县主跟出来,定然是想结这门皇 亲的,您说您中途冒出来算怎么回事?” “...” 宁初二瞪着汪春霖,挺真诚的说。 “我是奉旨来拿馓子面的。” “那您就该拿拿去,别往这边凑合啊。” 汪春霖恨铁不成钢的瞅了她一眼。 “咱们这些做下官的,便是要时时刻刻明白上官的意思。您瞧瞧这满眼席面上就这么一只鸡,还让您给拿过来了,您说这叫什么事?” 可这东西是冬官孝敬给她的啊。 她在冬官这儿,也算上官。 宁初二戳了两下鸡头。 “那依您的意思,下官该怎么着?” 再吐出来? 汪春霖神神叨叨的摇头。 “当然是给连爷夹过去了。” 这是最起码的礼仪,趁着这鸡还未动多少,切下几块给递过去,这也是体统。 汪春霖自认为这个说法,一则能让连十九面上顺了心,二则又小施了些恩惠给宁初二,怎么算都是够本的买卖。 哪里知晓,宁初二不是够本而是够笨。 因她竟然有样学样的将鸡肉整个‘搬’到了连十九近前。 “还剩个边腿,吃么?味道倒是不错的。” 只是他不喜桂花,大概是不喜欢的。 汪春霖只觉一阵头晕脑胀。 依照他的想法,宁初二此番便是赔罪的,如今这么大张旗鼓的,岂非是在挑衅。 两人之前坐的有些远,宁初二如今送上去一盘,正顺势坐汪县令的位置,挨在连十九身侧。 汪春霖闭了闭眼,料想等下必要出现什么血流成河的惨景不可。哪知,两人皆是相安无事的坐着。 连小爷慢条斯理的拿起筷子,虽没再动那盘桂花鸡,却也吃的自在。 不就是见不得旁的男人对她好嘛。 封大谷主翻着白眼嚼着面前的青菜,轻敲碗边对冬官说。 “给我也夹点荤的。” 听到秦欢很温润的回了一句。 “要吃自己夹。” 宴席过半之后,众人难免推杯换盏一番。 连十九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一把好手,杯中之物自然不再话下。 反观宁初二,便显得有些不胜酒力了。 倒不是旁人敬酒敬的多,而是她抢酒抢的太快了。 凡事儿自然都有些源头。 宁初二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席间,程元县主一直暗示众人向连十九敬酒。 醉翁之意,傻子都知道不在酒上。 宁家小二瞧着苗头不对,当然自告奋勇的接起了挡酒的活。 酒宴中途,连小兽醒了,连十九起身去看了一次,喂了些点心又让他睡下了。 毕竟是孩子,舟车劳顿总是撑不住的。 再回来的时候,宁初二已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了,只是撑着那一双杏眼不肯闭上。 宁初二对连十九说。 “你不许喝酒。” 连小爷抿唇看她,面上似笑非笑。 “我不喝,你来喝?” “恩,我喝。” 她作势还要起来,被他伸手按住。 “为何替我喝?” 宁初二皱眉想了一会,画的冷硬的眉目之间难得透出些许女儿家的娇态。 她悄悄靠近他,支起半边手掌趴在他的耳朵上,小声道。 “反正别喝。因为我总觉得你醉了,程元一定会想法子睡了你的。” 她想她大概是醉了,不然应该不会说出这么丢人的话。 浓重的酒香伴着她身上极淡的馨香,扑打在连十九的侧脸。 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无意触碰过的耳廓痒痒的。 他饮了口茶水,喉结轻动问道。 “那你呢?想不想睡了我?” 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带着独属于他的慵懒,有些惫懒,又有些诱人。 宁初二有些心慌意乱,捂着瞬间炸红的脸颊,乖乖趴回桌面上装死。 连十九淡笑如常,阔袖之下的手掌轻轻握了下她有些冰凉的指尖。 不想吗? 反正他是想了。 程元坐在正首,虽挨的颇近,也到底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 只看到连十九拿起她的酒杯,缀了一口。 那一日,他的兴致真的挺好。 含笑举杯,将桌上的人都喝的东倒西歪。 程元也喝的有些昏昏然,本想着等他喝多了去亲近一番的主意,也因着摇晃的天昏地暗的脑袋泡了汤。 程元走后,席面上的人听到连小爷一句:“都散了吧。”都如蒙大赦,纷纷拱手离去。 略有些狼藉的席面上,只余连十九和封涔两两对视。 封涔站起身,一言不发的将手搭在初二的肩膀上,便是要带她离去。 他一直没有说话。 毕竟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不遗余力的帮‘旁的’男人挡酒,沉默坐在一旁守着她,是他能表现出的最大气度。 连十九看着那只搭在初二肩膀上的手,缓缓放下酒杯。 “我的女人,我会照顾。” 两只手掌,在空中迅速交手。 待到连小爷能记住的那几个招式用完以后,便显得技不如人了。 封涔说。 “你那几招便算了吧。” 连十九颇为赞同的点头,然后挺理直气壮的对招财说。 “叫他们几个进来,把封涔丢出去。” 所以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有钱,和有人,永远都是硬道理。 第三十八章 睡还是不睡? 夫富何求! 宁初二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昏暗的厢房内,只模糊看到床帐的一个剪影。 入手的,是质地柔软的蜀锦,她大概摸了个轮廓。被面精致,纹路细腻,谷城这样的地方,用不起这样昂贵的物事。 这是连十九的东西。 她大概是歇在了他的房里。 屋外的门轻轻动了一下,想是不想吵醒了她,动作还算和缓。 只是那一股沐浴过后的水汽,总是掩盖不住的。 她翻身躺回去,感觉床边的帐帘被撩开。 床榻微微的凹陷,散发出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 宁初二即便闭着眼也知道,那人是连十九。 他并未掌灯,只是歪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背后那团若有若无的男性气息,让宁初二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慌乱。 若是现在说自己醒了,定然会很尴尬的。 ...你呢,想不想睡了我? 耳边不知怎么,响起了晌午醉酒时他那抹若有似无的撩拨。 她僵硬的侧身躺着,感觉到他掀开被角,也躺了进来。 宁初二未及,还能有与前夫再盖同一条棉被的一天,虽没能聊上天,但是那样的感觉 真的是有些无措的。 身体突然被那双手掌拢到怀里,耳边是他略有些浓重的呼吸。 她听到他似笑非笑的说。 “装什么傻?”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醒了。 宁初二稍稍将头偏离了一点,没什么底气的回道。 “我...刚醒。” “是么?” 他闷笑,胸腔带起的震动,像是摩挲在她脊背的手掌。 “...当然是了。” 她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嘴硬的应了一句之后,小小挪蹭了一下。 她想同他拉开些距离,却被他长臂一揽,搂的更紧了。 “躲我做什么?” 似调笑的嗓音,有些轻佻。 宁初二紧张的搓了下有些汗湿的手掌。 “...没,我只是觉得,咱们这样不太好。” 和离了,就算盖一条棉被纯聊天,也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好?” 连十九轻抬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这样。” 想了很久了。 宁初二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来接,僵硬的将头缩了缩,装起了乌龟。 分明宽敞的床榻,因着两人的互相贴近而变得异常狭小。 “为什么跟来?” 良久之后,他问她。 宁初二有一瞬间的怔楞,旋即小声道。 “我,自然是为了腓腓,我并不想让程元做他的后娘。” “...就是这样?” 连十九伸手抓住她的手掌。 “那别人呢?你会愿意吗?” 她当然也不会愿意。 只是这话根本没有办法说出来。 她不愿,难道她能回连府吗?显然不可能。 所以宁初二说。 “我也不知道。” 屋内,似有些安静了。 她感觉连十九松开她,又躺了回去,手里却抓了一缕她的长发在手中把玩。 “既是为了孩子,干嘛阻止我跟别人睡觉?” 他的语气淡淡的,还有些无赖。 宁初二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瞪大了眼睛道。 “您倒是将这话说的自然。” “不然呢?” 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 “还有什么是我们之间不能说的。” 分明是极寡淡的语气,但又莫名腾起一抹道不明的暧昧。 宁初二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老老实实的闭嘴。 但是今日连小爷的耐性却并不算好。 他将她转过来,借着逐渐爬上中天的月光,凝视着那个有些欠揍的小小女子。 “还不想说么?” 她明白他想让她说的是什么,却仍旧装傻到底。 “...说什么?” “那就不要说。” 他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微一垂首便吮上了那抹红唇。 她的嘴里,还带着淡淡的酒香,萦绕在两人的鼻息之间。 那是独属于他的温存,他一路向下,用手掌勾勒着的她身段。 三年,他熟悉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处柔软,亦知道如何纠缠。 太久没有贴合在一起的身体,即便是隔着薄薄的衣料,依旧难掩彼此的激动。 在碰触到那份绵软之后,便像是饥渴许久的喉咙找到了水源。 宁初二感觉到那双略微冰凉的手指扒开她的衣领,顺着她的衣角探伸进去。 她下意识的躲闪,轻声说。 “你...忍着些,我们这样算怎么回事?” 一旦真有了什么,便是想再端着也是难了。 连十九喘息一声,不知何时敞的大开的领口,露出精壮的肌理。 额角的汗珠,就那样顺着他的胸膛一路滑下,最终消失在起伏的小腹处。 “如果我告诉你,在你趴在我耳朵上说话的时候,这里就硬了,会不会显得很无耻?”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种午夜梦回,碰触不到她的无力感他也会有。 宁初二感觉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然后缓缓伸向了那个地方。 粗壮的,如烫铁般的坚硬,险些烫伤她的手掌。 宁初二听到他粗喘一声,急切的寻找她的唇。 他说:“初二,我今天大概不太能控制的住自己,尽量不弄疼你。” 宁初二想说,不行。 只是整个身子都是软软的,她承认,她也有想触碰他紧实的冲动。 两个人都是尝过*滋味的,若说这样亲密的撩拨会不想,那便当真是圣人了。 宁初二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禁不住伸手抚向了他的后脊。 她感觉到他的轻颤,想要扯开两人身上碍事的衣服,却在这时,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一阵脚步声。 “爹!怪眉毛叔叔打我,好疼。” 点亮的灯笼透过外面的窗棂,照进屋内。 连十九从未觉得,自己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也会让他这般无奈过。 他深吸一口气,窝在初二的肩窝上。 “爹爹等会儿再来管你行不行?” 然后连小兽就哭了。 “爹爹,你快看看人家嘛,儿子脑袋都肿了。” ..... 第三十九章 正是此人 夫富何求! 屋外的哭喊仍在继续,宁初二好笑的看着那个趴在她身上也耍着赖皮的男人,实在有些失笑。 面颊还泛着一层遮掩不下的酡红,她轻推他的肩膀,嗔道。 “还不开门?” 漂亮的杏眼还带着娇羞的水润。 他无赖的将她的衣领扯的再开些,将脸埋在里面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连小兽敲着门扉说。 “爹爹,您是不是背着儿子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不让儿子进去?” 连小爷冷哼着饮了一大口凉茶才说。 “分明是你对不起我多一点。” 然后打开门,看着他儿子头顶上的青包。 “封涔打的?” 说到这个,连小兽就特别委屈。小嘴一撇,哭道。 “正是此人,那时儿子才刚睡醒,突然就看见一个黑影冲过来,对着儿子的脑袋就砸了个包。” “找你爹去!!” 这是当时封涔对他说的话。 他也是一身的狼藉,衣服歪歪扭扭,唯独两只眉毛依然粗壮。 他找不到连十九的住处,连腓腓肯定知道。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幕。 哭诉完毕之后,宁初二在床帐里也将衣服整理的差不多了。 须臾,自床上下来仔细端详儿子。 “这也太狠了!” 那个混账东西当真将她儿子的小脑袋打出了青包。 宁初二的心思都在孩子上,连小兽的心思却在。 “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是在跟爹爹睡觉吗?” 小孩子的话,总是最纯真无邪的,睡觉便是睡觉,没有旁的歧义。 宁初二本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一旁孩子那个败家爹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她不好意思。 “啊...是睡了一小会儿的。” 连小兽眨巴了两下眼睛,纯真无比的说。 “那儿子方才,吵到你们了?” 宁初二的脸彻底红透了,连十九缀了一口茶水,挺坦然的说。 “确实,所以你下次不要天黑了来找我。” 宁初二听了那话,感叹连十九厚脸皮的同时,头都抬不起来。 对面的腓腓竟然也低头不语。 她觉得孩子的情绪有些奇怪,正要询问,便看到小家伙攥着小拳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俩。 “为什么不带人家?!” 他也想要跟爹爹和娘亲睡在一起,怎么他们只想两个人睡?!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连小兽都陷入一种自我否定的状态。 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真的要离家出走一次,才让这两个不负责任的爹娘认识到这件问题的严重性。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他再去隔壁的中书大人家蹭住,他的爹也还是最愿意跟他娘睡。 这自然是后话了。 现说连小兽这边,顶着一个巨大的青包埋怨的瞪向这两个人。 那边的两个大人还未来得及哭笑不得,便看到谷城县丞急慌慌的跑进来说。 “县主晕倒了。” 程元即便不受宠,也是皇家的人,出了事都不好交代。 宁初二和连十九赶过去的时候,程元正躺在床上哼哼。 柔弱的模样甚是楚楚可怜,只可惜脸上精致的妆容让她的样子显得太过刻意。 想是没料到‘宁初一’也会来,她面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 “宁大人也过来了?” ‘宁大人’闻言行了个官礼,十分认真道。 “县主身体抱恙,身为下官自当来看望。此去云都虽路途不算遥远,到底舟车劳顿,县主千金之躯,也难怪会晕厥了。” 宁初二这番话,颇有些聊表衷肠的意思。 程元虽见不得他这张酷似宁初二的脸,但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中听的。 因此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拿下一直盖在头上的轻纱。 “不瞒两位大人,哪里是晕厥,分明是有人意图加害本宫。就在不久之前,本宫起身吃茶,无端就糟了恶人毒手。” “本宫身份不同,代表的更是皇家威仪。此事虽不宜声张,但是本宫也希望两位大人可以彻查,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偷袭本宫!” 谁这么大胆子? 看着程元头上偌大的青包,宁初二和连十九对视一眼,都看出了那是封涔的手艺。 为了搅黄连小爷的这场春花秋月,封大谷主也真的是满拼的。 自程元那里出来之后,宁初二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远远的还没走近,便看见封涔穿着那身月白的长衫,失魂落魄的站在院中。 背后的场景,是一颗枯枝老树,面无表情的冬官正在他身后撒花。 秦冬瓜的衣领还是歪的,身上还有些脏污。显然是挣扎过后被揍,无奈矗在那里营造气氛的。 她背着手走近,提着封涔的袖口扯进屋内。 “大晚上的,能不能别折腾冬官?” 封涔听后,眉毛一挑。 “你也知道是大晚上了,你回来的那样晚...” 他四顾一看,伸手点了冬官的穴道给丢出门去。 “你跟他有没有?” 宁初二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 “。。。没有。” 想有不是也没了嘛。 “那和好了吗?” “也没有。” 宁初二叹了口气,拍了拍封涔的肩膀。 “别闹了,时辰不早了。去把冬官捡回来,洗洗睡吧。” 封涔没有说话,低垂着头良久才问了一句。 “初二...是不是真的,非他不可?” 封涔的眉毛,还是画的那样张扬。抬起的脸颊,嘴角微微上扬着。 他想给她一个笑容的,但是难掩苦涩。 宁初二看着那样一张脸,再铁石心肠也说不出调侃的话。 “阿涔,我和他孩子都有了。你知道的,没有那件事,我仍会是他的妻。” 他当然知道。 她那段时间留下的眼泪,是他所认识她的这些年流的最多的一次。 “那我就继续等吧,万一,有机会呢?” 说完这句话,他便出去了。 再回来时,拎着一脸泥土的冬官。 宁初二呐呐的想,或许她不该带秦欢来的。 第四十章 发送了他 夫富何求! 入夜,万籁归于寂静。 划过窗棂的冬风,偶尔带起一两片枯枝。 封涔盘膝坐在床上,全无睡意。 他只是在想,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宁初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输给连十九的。 认识宁初二那年,封涔只有十三岁。 刚从谷中偷跑出来的他,还未在外面潇洒多久,便遇上祀风谷的仇家五毒门。 一只染血红蚁咬伤了他的手臂,旋即周身都针扎一般疼的颤抖。 他拼死跑出来,封住自己周身穴道昏厥在山下,却让他遇见了此生最不该遇见的一个女人。 “还能动吗?” 早春的霞光里,那张巴掌大的娃娃脸关切的看着他。 面颊上没有太多惊讶,也不似一般女孩子的大呼小叫。 他以为她要救他,微微一怔道。 “还有些力气,只是你若要救我,只怕药材是极难寻的。不知可否麻烦你传信给...” “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她打断他的话,无比真诚的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动,能不能请你去那边趴着,我叔父家是做棺材的。你若是死在门口,不将你埋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埋了吧,又要费上一口薄棺。” 他这才发现自己晕在了棺材铺。 对方的话说的清楚明白,却险些气的封公子背过气去。 他分明还有的救呢!! 但是年少的小自尊总是很强烈的,尤其是在谷中被宠坏的封涔。 所以他翻了个白眼,抬手趴伏,当真一拧一拧的爬到了角落去。 他在外面风干了整整两天,眼见着那个梳着双环鬓的女子,蹦蹦跳跳的拿着一堆鬼画符,在那所棺材铺里进进出出。 也是在后来,封涔才知道。 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的爹,还是个正四品的京官,只因钦天监的俸禄不高,每次回乡探亲,都会帮自己弟弟卖卖棺材,赚些零用。 最关键的是,这个东西,还是今后跟他有着莫大关系的人。 第三日的黄昏,小丫头拿着两块山药坐在门口啃着。 看见他看过来,低头瞅了瞅手里东西,挺和善的说。 “你想吃吗?” 这不是废话吗?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东西了。 我想吃。 分明是挺简单的三个字,封涔就是说不出口。 将头轻轻一撇道。 “我不饿。” “哦。” 丫头没再说什么,而是蹲的离他更近了些。 淡淡的山药香气,伴着一阵香甜就那样顺着山风吹过来。 封涔咽了口口水,艰难的将视线从山药上移开,正想义正言辞的说些什么,便看到她笑眯眯的将一块未动的拿过来给他。 “尝尝吧,我叔父亲手蒸的。” 十三岁的孩子,还不太懂什么叫喜欢。只是觉得面前的那张笑脸,比前两天让他爬到角落里的丑陋嘴脸好看多了。 “多谢你。” 他闷闷的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她的山药。 却在狼吞虎咽的塞进去之后,恨不得杀了这个臭丫头。 “这东西怎么是酸的?你放了什么?” 他吐出大半口,剩下的半块已生生噎在嗓子眼。 宁初二瞪着一双大眼。 “是酸的?” 而后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放了这么多天定然是要坏了,还好没有给他们吃。” “你知道这东西是坏的?” 封涔一字一顿的问。 “其实也不敢确定的。”她摇头。 “只是记不得放了多少天了,不太敢吃罢了。” 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东西是不能的。 可叹封小公子,在谷中一直都是被人手捧入珠的,哪里受过这等冷遇。 连日来的气火,再加上喉口的酸涩,竟然生生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宁初二一看,一块山药竟然将人吃成那样,吓的脸色刷白,转脸就跑回了屋去。 封涔却因着这误打误撞,将余毒呕了出来。 他盘膝调理,只觉身上竟然爽利了许多。 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须臾,却看见小丫头拿着一大堆的黄纸奔了回来。 说出来的话,却照旧那么不中听。 “还喘气呢?我们家还有些超度用的符纸,你要是有碎银子便给了我,我肯定将你发送好的。” 鬼才用你发送呢。 封涔强逼着自己忍下那口恶气,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后来他才知道。 其实自己的师傅袁旭散人早就找到了宁家,只是他当时中毒太深,不宜乱动。再则,又想给他些教训,便由着他这么躺在了外面。 空腹两日,也是为了将他体内的浊气除净。 至于放坏的山药。 当然也不可能是误打误撞,而是有意为之。 药材相冲,法子虽刁钻,却是真能除了体内的红蚁毒的。 再至于符纸 宁初二确实是想发送了他。 因为她觉得,这事根本就不靠谱。 她不相信仅凭一口山药就能救了封涔的命。 封小公子身体痊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拒绝跟自己的师傅说话,第二件事就是不停对着没心没肺的宁初二翻白眼。 尽管他师傅告诉她,初二就是他们要找的小主公。 尽管,她是他今后都要誓死效忠的人。 但是他就是看她不顺眼。 封涔在宁初二的叔父家住了一段时日,便跟着他们去了京城。 一路上,他几次三番的想对宁初二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女人,却又觉得没气度。 他大概是讨厌宁初二的。 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视线总会偷偷落在她的身上。 她不爱管闲事,不爱出风头,却喜欢算命。平日里,总是学着她爹爹和哥哥盘腿坐在蒲团上看星星。 “封涔,面相书上说,薄唇的男子最凉薄。可是你也是薄唇,我却并不觉得你凉薄。” 这是她第一次‘夸他’,一双杏眼,水嫩水嫩的。 只是还未待他高兴,便又加了一句。 “你只是有些小气。” 封涔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却最终攥着拳头跑走了。 宁初二长得挺好看的,安静的样子,总显得恬静。 每当与这样的视线相对时,他总忍不住羞红了脸。 第四十一章 就她吧 夫富何求! 话本子上说,少年□□,只一眼便乱了年华。 封涔不知道自己的年华乱没乱,总之摊上宁初二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他算是栽了。 自谷城出来以后,没过几日便到了云都。 一路上,封涔眼见着连十九财大气粗的买了各种文玩和刀剑。 冬官说:怪道宁大人的妹妹会喜欢连爷,男人豪气起来,却是更添几分气度。 封涔单手画着眉毛,想说:那叫豪气吗?分明是败家。 但是每当这个时候,不管是程元还是宁初二都会呐呐的盯着连十九。 前者是艳羡,后者是心疼银子。 看着宁初二欲言又止的小样,封涔气的牙根痒痒。 连十九最是知道,怎么让宁初二关注他多一些。 封涔也想买。 只是他祀风谷历来走的都是仙风道骨的路线,不是白给人看病,就是搭钱给人看病,除了一坛又一坛的桃花,他还真不衬别的。 云都是靠近凛清池最近的一处小县城,那一潭池水,寒冬温热,炎夏清凉,早在先帝爷那会儿便修建了一处御用行宫。 里面的一应用度装饰,无不堪称精致,只可惜当今圣上仍不满足,非要在行宫之外,另辟一处架起一座殿宇。临近枫林,入眼便能看到那一处温泉,说是等高望远一览美景,美其名曰枫缪阁。 然这心思,明眼人都知道,并不在这一池清水上。 只怕建成之后,这地界,又要多玩出些花样了。 孝帝昏庸,从不问民生疾苦。国库没银子,便从各地增收赋税。 还记得左相冒死劝谏,为聊城受灾百姓请旨拨银子时,声泪俱下的痛哭。 “那里遍地荒野,尽三月不曾见过雨水。聊城百姓终日以树皮草叶为生,还望陛下仁慈,救救自己的臣民。” 孝帝听后大惊,拍案而起道。 “怎地不食白米?这些人都疯魔了不成?” 一个帝王愚昧至此,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 可叹当初魏皇后挖空心思排除异己,哄着先帝爷发放了多少皇子,才将这团扶不上墙的烂泥糊到皇位上。 若是她知自己死后,大堰会落得这样的下场,真不知她可会有一点觉得,愧对列宗。 进城时,连十九并未暗访,而是照旧命人举着御用仪仗,受地方官员跪拜。 一身过肩蟒袍,长身玉立之下,怎贵气光鲜四字可以平述。 宁初二怔怔看着他站在人群之中,游刃有余。 觉得这个东西人五人六的样子,却是有几分奸臣之态。 连家算不得忠臣,这她早就知道。 连家不愿趟任何浑水,她也知道。 连尚书秉承中庸,连十九和的一手好稀泥,这也是他们连家能在朝中稳坐二品,得圣上赏识不遭诟病的原由。 若有一日,她哥哥当真举兵,连家又会如何呢? 想着这些糟心事,她又有些惆怅了。 “常听人道,连侍郎年轻有为气质非凡,今日可是让下官这等粗鄙之人开了眼。” 云都县城邱怀准含笑坐于席面,几番恭维。 那一张尖小又狭长的细眼一眯,颇得几分相书上贼眉鼠眼的品相。 连大人倒是大方,体面收下那几句恭维,觥筹交错之间,已是几杯酒下肚。 邱怀准讪笑着说。 “圣上的意思,咱们手底下的人也都明白。上头拨了那样多的银子,当臣子的自当修建的妥妥当当的。另外...” 他瞅了眼主位的程元县主小声耳语。 “咱们这儿的姑娘也都长得水嫩,长相姣好的下官也另辟了一处养着。既然连大人先到了...” 他打了个磕巴。 “下官听闻您同夫人和离许久,房内也未有可心的人。南边的姑娘,可是比京城的闺秀多几分手段。” 哪个男人不偷腥,更何况连十九这样的身份。 暂不说他跟县主的事是个什么计较,便说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大致也是好这一口的。 邱怀准算是老油条,修建行宫哪个不衬着机会多捞几笔?几次下来巡查的官员也都是这么打典的,若是让爷们喜欢了,带回了京城,这往后的关系便好走动了。 这般说完,果然看见连十九嘴角一弯,笑了。 他以为有戏。 连十九却是侧头对身边的宁大人耳语了句什么。 也不知道那话是怎么说的,总之对方是涨的面色通红,良久大口吃菜,没再言语。 邱怀准不明其意,只当这事是应下了。 天黑之后,便命人来连十九的住处请了个示下。 宁初二同连十九的房间紧挨着,那敲门出门的动静她都听的分明。 她挺小人的在窗户上抠了个窟窿,看见连小爷换了身鸦青色的常服,轻袍缓带之下,更衬风流。经过她房门处时,似是瞟了一眼,又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 宁初二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 脚下的皂靴迈出几步,又退了回来。 “是你陪我,还是要旁人陪我?” 他倒是将话同她说的明白!! 宁初二当时憋了半晌也不知该拿什么回他。 她其实有些庆幸,上次两人没有...。 冷静下来之后,许多事情还在一个结上。 但是 一刻钟之后,宁家小二从房里转悠到了房外,然后没什么出息的绕到了邱怀准所谓的后宅。 打量着香粉扑鼻的宅院,一股子混杂着香料的禽兽味儿缓缓入鼻。 她怂拉着脑袋,低头拆开前婆婆给她的锦囊。 上面分明写着:“你就这点儿出息?” 她大概是知道她的脾气的。 宁初二揉了揉额角,觉得她“婆婆”难得指点她一回,不进去,怕是对她不住。 便因着这现找的理由,在对面响起管岳之声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冲了进去。 “大人!!您果然在此,让下官好找。”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吴侬软语的屋内,因着这一句正义泠然,戛然尴尬了。 邱怀准搂着怀里的美人,怔怔的看着那个突闯进来的“男人”,询问道。 “宁大人怎会在此?” 她扶了扶脑袋上的乌纱,正色道。 “本官自然是来找连大人的。” 彼时,连大人正歪在一旁的貂裘软椅上吃酒,手中一柄白玉折扇,轻轻在手中敲打着,淡淡望着窗外。 身边一名女子剥了颗葡萄,似想喂到他嘴里,又像是担心他着恼,怯生生的样子,让身为女子的宁初二也生出几分怜悯。 于是,她未待她‘为难’,便走上前去接了那葡萄,丢进嘴里。 “寒冬尚能吃到这等东西,邱大人着实费了些心思。” 这一随性之举,让场面上不止尴尬了。 邱怀准砸吧着嘴角,半天没琢磨出味儿来,起身相迎对宁初二道。 “宁爷,想是下官招待不周了。本想着您年纪尚轻,不喜欢这些,便没叫了您来。如今既过来了,便恕下官之前失礼,现下就给您找个合意的姐儿如何?” 年轻吗?她可并未比连十九小几岁。 怕是觉得她官职地位,不够格享用吧。 宁初二看他这般懂得变通,也是一笑。 跷着二郎腿往连十九身边一坐。 “姑娘倒不必了,连爷喜欢哪个,便直接带走,晚些时候我们还有政事要商议。” 一个钦天监的灵台郎,能有什么政事同户部商议? 这话,邱怀准就是犯嘀咕,也不能问出口。 因为连爷没说话。 索性就等着。 连十九竟然也当真放下酒盏,在席面上扫过。 “就她吧。” 他指着角落里,一身绿衣的女子如是说。 第四十二章 应酬这种事儿 夫富何求! 宁初二未及连十九当真选了位“中意”的姑娘。 又看那女子不似一般的画舫女子,模样虽生的不算出挑,却隐隐有种小家碧玉的书卷气。 她便也顺着道。 “那就一同走吧。” 邱怀准的宅子,离他们下榻的宅院稍远,一辆装点雅致的马车也是专程备下的。 邱怀准将他们送上车前,特意叮嘱,好好伺候两位大人。 之后躬身,话里隐约警醒之意,明显看见绿衣女子瑟缩了一下。 宁初二同连十九坐在一端,不时端详几眼对面的姑娘。张了张口,说了句不着调的。 “你喜欢吃馓子面吗?” 绿衣女子一怔,讪讪道。 “奴不喜面食,大人若喜欢,奴家今后可以学着做。” 声音倒是悦耳,却并不像纯正的云都口音。 宁初二抬眸轻笑。 “云都惯常喜吃面食,你怎地不喜欢?邱怀准说,屋里的姑娘都是本地人,我瞧着你倒不像。” 绿衣女子面上有些紧绷,身体微微朝角落里缩了缩。 “奴家,却是云都人,只是少时曾在岭南呆过,所以口音有些改不过来。” “哦?” 宁初二抿唇。 “那你家原是做什么的?我记得岭南一代多名仕,不少朝中官员都出自那里。” 女子听后深深咬唇。 “奴家家中...是普通农户出身,去岭南,是探亲。” 宁初二看了连十九一眼,眉头一挑抓住女子的手掌缓缓摊开。 “农户吗?你这双手倒是细嫩,不像做粗活的人。” 邱怀准网罗美女给朝中官员,她也有所耳闻,心下还在思量。这么多琴棋书画皆精通的女子,便是要□□也要三五六年。 那一屋子红粉佳人,瞧着都有些气质,绝非他口中家道中落,贫户出身这般简单。 朝廷里的人,即便是玩,也不愿扯上有复杂背景的。人要娇俏可人,又不能太俗。 邱怀准此举,便是顺了这些人的心意。 面前的这个,倒似刚到不久的,一经这番试探,便有些乱了阵脚。 “奴家家里,却是普通农户,只是比旁的家略微富足些。所以从小不曾下地干活,大人若不信,可以...可以去问我们大人。” 宁初二收回手,淡笑看她。 “你家大人的话,便是说了,本官也是不信的。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道出一二,本官也好帮你。便是本官帮不了的。” 她挺识相的指了指连十九。 “连侍郎也能帮。” 宁初二的那张脸,照男子而言自然是阴柔的,含笑挑眉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和善温和。 绿衣女子的视线在她跟连十九之间徘徊许久,最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求大人做主。奴家确实不是农户出身,而是犯官冯争的家生奴才,自幼也读了些诗书。一年前,我家大人御前获罪,冯家上下近三十口奴婢女眷全部流放江北。那邱怀准也不知疏通了怎样 的关系,中途将有些姿色的女子都带到了云都,教我们学习吹拉弹唱和云都话,许多人都被他送给了有头脸的大人做小。便是那屋中的几个,也有许多是跟奴家一样的情形。” “如我们这般的女子,至此也没什么怨恨的。更何况我家大人在时,当真是极和善的人。只是现下便是想随着流放自生自灭,也没了那份权利。自来了云都之后,便要学会如何伺候,侍奉。奴家今日道出实情,只怕那边是回不去了,求大人可怜可怜奴家,莫要再将奴送回去,不然被他生生打死也未可知。” 宁初二皱眉。 岭南冯争,她略有耳闻。 一身才气,却是个脾气秉性皆酸腐之士。 去年岭南遭了蝗灾,他带着百姓并几位朝臣联名上书,一本奏折洋洋洒洒,本本参的都是当朝宠妃喻贵妃的亲侄子,私扣赈灾粮饷一事。字里行间,也颇有讽刺孝帝昏庸之言。 便是因着这一封奏折,连带数十名寒士也都糟了难。 一场死谏,断的是文臣的念,寒的是老百姓的心。 只是上位者已然至此,再要多言不过平添几名冤魂罢了。 宁初二只道邱怀准是个颇懂得如何讨巧奉迎的油官,不想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 可这门路又是从何而来? “江北都尉刘敬祥与他有些往来,想来便是从这入手的。” 连十九解了宁初二的疑惑,抬手示意女子起身。 “枫缪阁里的事,你可知晓?” 那一筑高阁,表面上看去并无不妥,白日里的人做的也卖力,一眼瞧过去,还真看不出是在作戏。 连十九私下让人去查过,这些人根本就是邱怀准用来做样子的,真正做工的,乃是云都周边县城的百姓。 只要是壮丁,他们都招来用。没有壮丁,便是不论男女通通拉来。 甚儿有长者年岁太大,受不得那样的苦,生生累死。 一日仅供两餐,给些米汤糠团。 剩下来的工钱,自然进了邱坏准的腰包。 圣上的东西,他不敢太过偷工减料。脑筋,自然就动到了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平头百姓身上。 绿衣女子是被邱怀准打怕了,又担心这位大人也是说说就算了,一时之间也不敢应声。 连十九也不为难她,只说。 “若肯堂上作证,便留下你。” 这是他做事的方式。 不需要别人信任他,也轻易信任任何人。 在连十九的为官之道里,互利才是唯一永恒的东西。 这样的男人,冷静的近乎没有人情味,但是官场上需要的,从来不是妇人之仁。 当堂返口之事,本就不新鲜。 宁初二没有说话,良久看到女子郑重点头。 “若有那日,奴家定当知无不言。” 连十九单手撩了帘子,吩咐招财带她下车。想来是早准备了地方安置,车内又归于了寂静。 宁初二闻着他身上有些酒味,也不知喝了多少,便想打开帘子让他散散酒气,被他伸手拉住了。 “你倒是不论什么时候都用那一个法子。” 他并没有睁眼,而是朝软垫里歪了歪。 有些懒。 宁初二一楞神,停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跑去邱坏准那里闹的那一出。 嘴上还没反驳,倒是先笑了。 她却是经常女扮男装,打着自己哥哥的旗号将他从应酬上叫回来。 婚前如此,婚后亦是如此。 害得宁初一每次同人赴宴,都要收获许多莫名视线。 连十九是世家子弟,不论官场还是生意,总免不了去些生色之地。 还记得宁初二第一次知道他去,两人的关系还未说破。 她大致是明白连十九对自己有意,心里却在踟蹰,他是否会同那些显贵一样,只是一时新鲜。 哪里知晓,刚替她哥哥下了衙,便听说连十九跟右相的嫡子结伴去了明月楼。 她心里当然是不好受的,又思及自己并非是他的什么人,没有立场干涉。 此间恼火自不必说,一连给了连十九好些冷眼,话也不肯跟他说。 可叹连十九那时,也是经常在这种场合走过场的,根本不知道她想歪了去。只在每日下朝照旧找她说话,却总不被理睬。 如是几天,恰逢梅雨时节,宁初二自观星台下来,未走多远便赶上一场大雨。 连十九拿着油伞站在雨中,想要上前,被她杏眼一瞪,又却了步。 封涔也过来接她,她接了他的伞,看到连十九微微蹙起的眉。 第四十三章 连小爷的心思 夫富何求! 宁初二索性不去看他,跟着封涔走了。 急走两步,看见那位爷不知怎么上了主子爷的脾气,伞也不打了,随手抛到一边就那么跟着。 封涔说:“咱们走快些,去前面的酒馆避一避,雨下的太大了。” 她脚下微顿,还是忍不住在酒馆檐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身玄色袍子都湿透了,看见她看他便住了足,怔怔望着她出神。 宁初二恨的牙痒痒,脚下一跺。 “还不进来!?” 他这才慢悠悠的踱过来,叫了声“初二。” 挺不知所错的样子。 他不知所措,酒楼里的人倒似比他还不知所措。看清来人之后,几次上前想给他更衣,又瞧着这位爷一言不发,不敢妄动。 看样子,这地界该是他连家的铺子。 宁初二不知怎么有些烦闷,叫了壶热茶喝着,又禁不住那些人总拿眼瞟她。 “给你主子上壶茶。” 她没好气的吩咐,看见连十九弯了下嘴角,像是想笑,又担心她着恼,清咳一声端起了那盏热茶。 底下人送来一只锦帕给他擦头,他看着宁初二滴水的发梢,一直握着,一句话也不说,最后看到封涔放在他发上的手,挥退左右,只留招财一人在侧,继续喝茶。 宁初二那时尚不明白,连十九直到那个时候还在算计,怎么让招财把封涔丢出去。 只觉得那张脸,落寞的她特别不是滋味。 宁初二说:“你别总跟着我,旁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俩怎么着了呢。” 他将眼睛抬起来,一双眸子像是能柔化一池春水。 “咱俩不是早就怎么着了吗?你现下想不认了?” 他说的是上次他送她回来,偷吻她的那一次。 宁初二整张脸都羞的通红,偏生封涔一个劲儿的在那问。 “他把你怎么着了?” 恼羞成怒之下,瞪着他道。 “你莫要胡说。” “我哪里是胡说了,前些时日分明还好好的,无端就恼了我。你跟那个东西走在一起,我心里也是不好受的。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惹了你?” 那个东西,自然指的是封涔。 宁初二也不待封谷主发飙,径自迈出一步。 “谁跟你好好的了?你们那些人玩的东西,我不愿意管,也不想管。只你一个朝廷命官,还是收敛些的好,我这是出于同僚之意告诫你的,听不听便是你的事儿了。” 连十九似有些怔楞,停顿良久才笑出声。 “原是因为这个?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呢。初二,我并未同旁人怎样,你知道,我是欢喜你的。” 封涔觉得连十九当真是个不要脸的。 宁初二也没料到他人前也敢将话说的那样直白,抬手指着他。 “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你今后要玩要吃跟我什么干系,做你风流倜傥的公子爷就是了。” 言罢袍袖一甩就要出门。 连十九连忙伸手扯住袖子。 想是也没在下属面前吃过这样大的排场,他的脸色也是一晒。转头看见招财在角落里偷笑,指着他说。 “你转过去。” 别别扭扭的样子,看的人又有些好笑。 他温声说。 “初二,真没有,你若不信,我将那人带来如何?” 其实那时宁初二已经羞恼多于气愤了,哪里还要听他解释,拉着封涔就跑走了。 连小爷为此着实苦恼了好些天。 要说再精明的男子,在心爱的女子面前都会有些笨拙。 那日之后,连十九也当真带了那个明月楼的姑娘来找她。 他说:“初二,就是她。那日我们几个商量两广盐路的事,没过多久就将人打发走了。” 宁初二未及他当真拉了人来,一时之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 及至听说这姑娘是他按时辰租来的,站在风里等她回话也要不少银子的,连忙让那姑娘走了。 有钱也不是这个花法。 连十九看初二一直低头不语,便伸手碰了碰她的袖子。 “初二,别恼了,下次不会了。” 宁初二虽是女子,但也在官场上见识过,又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吃酒谈天,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还太年轻,所以会表现的这样不成熟。 冷静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的。达官显贵,这些都是常事。” 连十九闻言却并不高兴。 “这是打算不管我了么?”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况且...她管的着嘛? 连十九见宁初二又变成了闷葫芦,不知合计什么。想要将人往怀里带一带,又担心唐突了,便对她说。 “其实我也顶厌烦这事,下次再有这种事,我提前跟你说,你便穿着官服来找我。只说有急事同我商议,我就出来可好?” 她能有什么急事同他说? 宁初二听的云里雾里,隐隐觉得这事不对,想说:我去不合适。 连十九就马上接了句。 “我胃不好的,对香粉又过敏,真不帮我么?” 估计再说下去,他便要一一列举自己是如何帮她从酒桌上解围的过往了。 。。。 自那以后,宁初二就当起了连大人的护胃队。 每逢得了消息,她都会穿了他哥的衣服将人从楼里弄出来。 一来二去,宁家长子想为妹妹牵线搭桥的消息也就这么不胫而走了。 不然,你一个钦天监灵台,能有什么事情找连侍郎商议。无非就是想为自己的妹妹,寻个好出路罢了。 众人猜忌着,翘脚等着,直到那一抬八抬大轿将宁初二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心里突然就悟了。 有的时候,门路,比家世高低更重要。 所以说,连小爷的算盘,不光在官场上算计的门清,对自己人,更甚。 年少时,总有那么一两件,带着些荒唐,带着些冲动的趣事。 宁初二这厢笑了,连十九便知她想到了什么。 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里。 “追你可是费了好些周折。” 宁初二看着环在腰间的那只手,想要握住,最后还是拂开了。 “咱们...还是将话说清楚吧。” 连十九顺着那力道松开手,知道接下来的话恐怕不太入耳,单手支头望向她。 “最好你能说的清楚。” 这是一句警告。 宁初二琢磨了一下,轻声说。 “上次的事,是因你喝多酒了,我们会那样,也是...” “也是什么?” 他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酒后乱性?还是情不自禁?” 宁初二想要辩解,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被连十九拉到了近前。 “我不喝多的时候也想睡了你。所以宁初二,这个时候激怒我,不见得是好事。你觉得呢?” 她就赶紧闭嘴了。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不将那件事说开,谁都不会好过。 第四十四章 舍我其谁 夫富何求! 宁初二以为,对于邱怀准的事,连十九会有所行动。 然而一连几天,她看见的都是两人在一起饮酒谈天,相谈甚欢的样子。 三箱金银珠宝,一车金锦绸缎,连十九收贿赂收的毫不手软。 那席面上的亲近,倒似本家亲戚一般,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宁初二眼见着归期将至,心里虽纳闷,但脑袋上也顶着皇差,少不得要去寻那做馓子面的师傅。 哪里知晓,一问之下方知,那处名唤枫林晚的酒楼早在前些年便易了主。原先做馓子面的老厨子也早已不在那里了,现下楼里那些,根本做不出来正宗的馓子面来。 宁初二当初用这个由头,无非是想出京,哪里想到这许多。 她实是想胡乱带走一个厨子了事,奈何这次跟来的,还有宫里的两名随侍。便是想糊弄,哪里有那么容易。 几番周折之下,总算让她打听到那位老厨子的去处。 本想着总算是能拿到馓子面了,却不想,这位师傅也是个极难搞的人。 “要说这馓子面啊,整个云都,除了小老儿,没人敢说自己做的是地道的。” “想我张家,自文曲星君得道之后,便一直做这个。您大可去打听打听,这县城里读书好的儿郎,哪个不是吃着咱们的馓子面长大的。” 人老了,总难免喜欢提些旧事。宁初二听了整整一上午,再大的耐性也是耗完了。 她指着脑袋顶上的乌纱对他说。 “张师傅,本官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来找馓子面的。您既然是这手艺的直系传人,便同我回宫走上一趟吧。” 小老儿闻言笑笑,手里一只烟袋锅子吧哒吧哒冒着烟。 “能进宫自然是好事啊。但是老头年纪大了,怕是有心也经不起折腾喽。” 才刚年过六旬便称年纪大了,那她钦天监那些急走两步都感觉会零碎的老家伙们算什么。 只是甭管怎么说,这个名唤张广昌的老者,就是不肯离开云都半步。 宁初二之后几次登门,人家也是满客气。 门口房下放张矮椅,眯着眼睛边晒太阳边跟你聊天。 只是这回换了个说法,不光吹嘘他张家馓子面做的多好了,而是说他婆娘去的早,唯一的儿子又得了痨病没了。儿媳改嫁,膝下只剩一个孙女,出落的水灵,再过几年便要出嫁了。他老人家 没什么本事,不能给上丰足嫁妆,担心她去婆家受委屈。 一来二去之后,宁初二大抵也听出门道来了。 为皇上办事,那就是得个好听的说法,没有真正金钱上的利益。若说张广昌是个酒楼的掌柜,能在皇上跟前转上一圈,回来之后便倒也能让整个楼都沾沾光。 只可惜他不是,又一没铺子,二没做什么营生,不想白跑一趟也是正理。 宁初二说:“您老可想好了,这是祖宗上下都沾光的大事,您不去,多少人跷着脚等着要去呢。再者,此次馓子面是用于大祈,做的圣上欢喜了,指不定赏下什么好东西呢。” “您也说这事指不定了。” 张广昌咳嗽了两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真格不是不跟大人您走啊,实在是老朽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都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万一到了京城咽了气,您跟圣上也不好交差不是。” 宁初二瞅着他故意憋的通红的脸,拍了拍皂靴上的尘土。 “您老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皇差,朝廷上的事,不去便是抗旨,您自己个掂量吧。” 好商好量说不通的,当然要抬出官威压一压。 只是这张广昌更绝,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躺,含泪哭道。 “小老儿都这个岁数了,便是就这么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可惜了我的孙女,往后更要受苦了。” 说实话,这要是放在京城根底下,遇上这种摆明蹭银子的主,宁初二有的是法子治他。 只是那一个年过六旬的人,一身破袄裹身,满是补丁的衣角,棉絮都露在外面。单薄的布鞋,两只破了洞的脚趾,冻的发青。 他的腿是瘸的,宁初二听原先枫林晚的掌柜说过,那是云都受灾那年为他孙女抢米汤的时候被官差打断的。 自那之后,这双腿便久站不得。 酒楼里,也因着他做事越发不麻利让他离开了。 这个世道让他绝望,在他眼中,圣上也不过是比官差更大一点的官。 他不信任当官的。 宁初二说。 “张老,咱们敞开天窗说吧,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若是狮子大开口,宁初二自然另有一番计较。若是 “三,三十两银子。” 张广昌讪讪比了个手势,一张老脸也羞的通红。 都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做这等没脸没皮的事他也觉得汗颜。 他一辈子颠沛流离,妻早亡,儿病逝,唯一的孙女,若不衬着这个时候为她留些体己,哪里还会有机会。 三十两银子。 宁初二有些辛酸。 这般大张旗鼓的折腾,仅仅为了三十两银子。真不知道那些一顿饭便能吃掉百两的达官显贵,会如何看待这种事情。 她对张广昌说。 这事容她回去着人商量商量。 但是傻子都知道,这分明就是没的商量的。 圣上要招来的人,那就是能让祖坟点灯,祖宗诈尸的‘福气’,哪份皇差是给银子的? 看张广昌家里那个情况。 如果她有,她想掏给他。但问题是,她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二十两。 宁初二咋吧着嘴角。 腰缠万贯不拿银子当回事的主,那无疑是现成的。 只是。 她尚且还欠着他的银子,再去借?怎么张这个口呢? 自张广昌家出来,宁初二就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问前夫借钱的事。 诚然他绝对是个财大气粗的,但是这个东西最近一直在寻思着怎么睡了她。 这会子凑上去,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 宁初二回去时,正赶上连小爷坐在院中石桌前赏玉,一只八宝檀香炉,袅袅升起一缕白烟。 连十九一身竹青色广袖长袍,浅缀香茗,发丝随风而咧,清雅闲适之姿,仿佛坐在那里便能入画。 巴掌大的碧痕青古被他拿在手上赏玩,一看就是上乘货。 底下一块黄花梨木托盘,整整齐齐码着各式古玩,随便一样都值得百两银子。 宁初二默默吞了口口水。 觉得连十九此时脑门上分明就写着,借银子,舍我其谁。 她打量他在那赏玉,故意将步子迈的重一些,连十九却并不看她。 她便转过身去,佯装赏梅,绞尽脑汁的念了首酸诗。 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宁初二就惆怅了,也不知那话该怎么说。 低头踏着踢踢踏踏的步子又走了走,复又回来。 嘴巴张开了,又闭上。 连十九把玩着手中古玉,头也未抬。 “有事求我。” 这是个肯定的语气。 宁初二赶忙凑上前去。 “确实,有事想请您老人家帮忙,帮个小忙。” 她特意强调了这件事与他而言的细微。 大约是新得的这几样东西着实让他满意。 连小爷心情不错的弯了弯嘴角。 “拿什么条件交换?” 宁初二一怔。 “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吗?” “打从进来,你便一直瞟着这几样东西,所求之事,自然跟银子有关。” 她就赶紧见坡下驴,将张广昌的事情如实讲了一遍。 “您是个极大方的,平日散出去的赏钱也不止这些,能不能...?” 宁初二搓了搓手,乖乖等他回话。 他放下东西看她,眉稍轻挑。 “还没告诉拿什么还。” “...自,自然是拿银子。” 连小爷缀了口清茶。 “银子我不缺,要还,便拿人来抵吧。” 第四十五章 没皮没脸哪家强? 夫富何求! 连爷说拿人来抵,宁初二就脸红了。 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便被一件道袍兜头盖脸捂了个严实。 他隔着那一层藏蓝袍子搂着她。 “想什么呢,那事来日方长,往后有的是时间办,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宁初二听着那轻佻的话,胡乱挥开脑袋上的衣服,瞪眼道。 “胡说八道什么,谁想谁是孙子。” 连小爷慢悠悠的坐回去,一脸正经。 “不想才是装孙子呢。” 云都是座很古老的县城,能在城中拥有一家店铺,或是府邸的人,都算的上是这里有些头脸的人物。 而这些人物,所谓的发家史都有那么点不为外人道的意思。 钱都不是正常道上来的,时日久了,总免不了觉得亏心。 因此每逢农历的初一十五,这里官太太和一些商贾家眷都会结伴而行,去城外凛清池旁的城隍庙上香。 银子是大把大把的散,香油钱是一整箱一整箱的搬。心里有多虔诚,旁人不得而知,总归是买个心安罢了。 偶尔遇上几个能说会道的和尚道士,只要嘴巴讨巧,都能得上不少赏钱。 也正是因了这原由,导致了大量脑袋上长了头发不长头发的和尚,会白话不会白话的道士源源不断的涌入。 宁初二也头一次在寒风瑟瑟中,感受到了生命繁衍不惜的群众力量,生生挤出一身热汗。 诺大的小身板,要不是有封涔和招财等人护着,只怕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张宣纸厚的薄片了。 宁初二今日特地改变了些容貌,一把用来掩饰年纪的胡须,再加上一只游方道士所用的黄幡,挺有些半仙的架势。 奈何你再站的笔直,人群可不看脸说话,一见着那些云都的官太太们出来,全部蜂拥而上的吹嘘。 宁初二蹲在地上晃动着手里的签筒,从来没算过这么坑爹的命。 甭说是找人了,连点生意都抢不上。 冬官说。 “大人,您要上去肯定会被踩死。这背井离乡的,下官就是有心给您装棺材板里带回来,也够呛。” 宁初二随手咬了颗稻草在嘴里嚼着。 “本官就是真死了也用不着你抬!现下想个法子将人引过来,不然回去之后看我不给你小鞋穿。” 这话无非就是随口一说。 宁初二也压根没觉得冬官能有多大的本事,哪承想这货竟然真为了那一双“小鞋”拼了。 刚落下那话音便吼了一嗓子:“苍天啊~!我居然真的能看见了!!” 然后噗通一声往宁初二跟前一跪,啪啪就是三个顶响亮的响头。 “胡半仙啊,常听人说您四处游方,得的乃是清风观掌门冯轲道长的真传。小生开始的时候不肯相信,还当您是与那些骗钱之人一般,胡乱几张符纸便算了事。哪里想得,您当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不光医治好了我的双眼,还替那死去的白蛇平了怨,小生实在不知该如何感念您的恩情了。” 宁初二嘴上的稻草还没拿下来,就这么不尴不尬的挂在嘴上。 面上的神情 “咳,这位公子快快请起。”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她大概会甩自己两耳瓜子。 怎地好端端一个娃儿,竟然也能变成这样。 事后宁初二也曾问过冬官,那故事和那没皮没脸那一套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挺认真的拿着手里的书本说:“《坑人三千问》啊,这不是大人您叫我读的书吗。至于没皮没脸,下官自然是在您身边耳濡目染...” 宁初二觉得,她摇签算命的营生大致是后继有人了。 现下只说这边。 看热闹这种事,旁观者从来不会嫌事大,冬官这厢刚跪下没多久,便有好信的丫鬟走上前来询问。 “你才刚说你眼睛瞎了?这道士又不是华佗,竟是连眼疾都能治了?” 冬官不慌不忙的往地上一坐,眼中俨然散发着促膝长谈的慈祥。 “这位姑娘问的极是。小生的眼睛确实是瞎了许久,但并非是眼疾,而是被一只白蛇给困住了。三年前,小生上山采药,突见草丛中似有什么庞然大物迅速而至。当时手里只有镰刀,也未及 细想,便扔进了草丛,紧接着就是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 冬官说的煞有介事,围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丫鬟站在一旁道。 “血腥之气?莫不是,你那镰刀刚巧砸重了那只白蛇,将它给打死了?” “正是如此。” 冬官惆怅垂首。 “要说小生平日虽不信道,但也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误杀白蛇,也是无心之失,坏就坏在,这白蛇当时尚未断气,小生一看之下便记住了我的脸。” “胡半仙说,那只蛇已经是要成精的灵物了,因着我那一下子就这么白瞎了道行,死后自然心存怨恨想要报复。自那以后,小生便时常觉得眼睛疼,额头处也好似被什么东西生生盘住不肯下去,越勒越紧。没过多久,眼睛就不能视物了。” 秦欢这边说着,竟也勾出周围许多共鸣。 “这个小书生说的对啊,就是这个症状。咱们县城管这个叫蛇盘疮,最是有些灵异的。所以咱们这边,即便是在山里,也没有捕蛇吃蛇之人,便是遇见了,也要双手拜拜请了它先过去。” “是啊是啊,这事我也听说过。” “蛇仙记仇,打死了最后一眼望见的是谁便要报复的。” 宁初二看见远处一个贵妇模样的女子,侧头对丫鬟耳语了几声,那丫鬟便来问道。 “听口音,你并不是云都人,怎会跑到云都这地界?” 想是秦欢早想到对方会如此问,双手一拱对着宁初二又鞠了一躬。 “小生却不是云都人,而是译成县人,此番会到云都,完全是因为听说胡先生在此地出没过,想要亲自拜一拜恩公。小生家里并不富足,胡先生为小生治疗眼疾又分文不取,小生若不寻他而 来,磕上三个响头,如何对得其做人二字。” 冬官一番话,说的甚是掏心挖肺,古道柔肠。 封涔蹲在宁初二跟前,连续翻了好几个白眼。 “在钦天监呆久了的人,果然多少都有点病啊。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坐在地上跟人白话,多跌份儿。” 宁初二没接那话茬,只是伸手指着他左边眉骨处。 “这个地方没画好。” 封谷主就甩着袖子补妆去了。 这一番吆喝,再不为胡半仙创造出点人气,就委实说不过去了。 不肖多时,宁初二那被人踩了好几十双脚印的破摊子前便堆满了人。 看相这营生,还有这么个说道。 上赶子的不叫买卖,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端着。 宁初二的脸就崩的挺紧的,一把胡须让她顺的都快拧成一股绳了。 她侧头看了看众人,双手掐指捻了两下。 “今日有缘人不多,只找生辰里肖鼠者,二月生人,发内一枚朱砂痣者。若没有,便是我二人无缘,这便走了。” 话落,当真站起来收拾东西。 在场的,无不都想让这半仙算上一算。 只是肖鼠者有,二月生人也不却,就是没在发里生出朱砂痣的。 宁初二看见人群中那名美妇略动了动,却也没急着上前,只拖了丫头来问。 “若是有,道长能看出些旁人没有的门道吗?” 宁初二轻笑,藏蓝袍袖随着胳膊背到身后的姿势划开一个弧度。 “这位夫人命格是个极金贵的,富贵就不用问了,若是为了家中长辈解惑,还可略谈一谈。” 美妇面上一怔,移步上前单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道长如不嫌弃,还请过府一叙。” 第四十六章 财迷胡半仙 夫富何求! 她当然不嫌弃,她找的就是她。 肖鼠者,二月生人,发间一点朱砂。 这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邱怀准家第三房妾侍阮杏红。 别看这个阮氏只是个小妾,邱怀准家中的半数账本和田产都是她帮忙料理的。 邱怀准这个官做的游刃有余,大把金银进账,心思又比旁人重上三分,只对阮杏红有些偏爱。 再说此女也是精明,家里商贾出身,祖上是开当铺的,虽不似官家女子诗书读的多,却算的一手的好账。 加之邱怀准宠她,在邱家后宅,比之正妻还要有些分量。 宁初二一路坐着邱家的马车来至宅前,还未下车便有小厮趴跪在地上等她下脚。 她瞅着那人瘦弱的脊背,侧身自车上跳下来。 “贫道游方惯了,受不得这样的礼遇。” 阮杏红拿绢子掩在鼻下,咳了一声。 “咱们家排场是大了些,道长切勿见怪。” 宁初二心下冷哼,没说什么。手里拂尘一摆,跟着她进了后宅。 双方落座之后,丫鬟上了壶冻顶乌龙,宁初二轻缀一口,也没言语。 她知道对方肯定有话要寻的。 果然茶盏刚落,那厢阮杏红开腔了。 “自来府中,不乏为我摇签算卦之人,我的八字,略一打听也都知道一二。就是不知,道长是算的通透,还是打听的通透。” 阮杏红会有这样的反应,宁初二一点都不意外。跟在邱怀准身边这么多年,若她还只是个随意就能够敷衍过去的驽妇,倒不需她费这许多周章了。 宁初二不慌不忙的轻叩案几。 “贫道不贫,就要有混这碗饭吃的本事。三分靠打听,七分靠推算,也算不得坑蒙拐骗。” 这便是承认了,她打听过阮杏红的生辰。 先实再虚,反倒更容易让疑心重的人安心。 阮杏红对这答案还算满意,微垂眼睫刮了两下碗盖子。 “那可打听到了什么?” 宁初二轻笑。 “贫道素来只问城中谁家出手阔绰,八字几何,上门之后能不能得了赏钱,便看自己的本事了。” “哦?” 阮杏红轻哼。 “那你觉得这银子可好赚?” 宁初二道。 “也好赚,也不好赚。” 阮杏红倒是来了些兴致。 “你倒说说,如何不好赚?” 宁初二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三枚铜钱朝桌上一放。 “贫道靠天吃饭,夫人想问,便掷上一卦吧。” 阮杏红此时虽有些将信将疑,但也想看看这胡半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样的药。 不多时,几枚褂签坠地,宁初二摇头了。 “剥烂复返,泽天夬,大凶。府上可是有长者病故?” 阮杏红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 这事,也是前日傍晚才发生的。故去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爹爹阮奉财。 只是家中兄弟正因着他死后未留下遗嘱,而对财产争执不休,硬是守着一口棺材不肯发丧。 但这件事除却宗族里面的人,根本不会让外人知晓。 她略平息了一下,冷然道。 “眼见年关,道长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可是咒我家中亲人早亡不成?” 宁初二低头摆弄着卦盘。 “贫道这张嘴,只看卦象说话。便是不中听也是实情。八卦中一卦低,七卦为砂。您跟这位长者是至亲,家中另一位长者亦是身染重疾。” 说到这里,宁初二顿了一下。 “病急不忌医,夫人再藏着掖着,于贫道而言虽无利却也无亏,于您而言,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阮杏红闻言,握着白绢的手指紧了又紧。 “你当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能算出这许多?” 宁初二笑了笑。 却是有人本事通天,只是这人不是她,而是此时应该在院中悠哉赏玉的连小爷。 但是这话自然不能拿出来说,只做出更高深的样子。 “通天算不上,略知晓凡俗之事罢了。观夫人眉宇,亲情缘实际上是很薄的,早年为家中奔波,唯同母亲关系该是极好的。” 前头的话说足了份量,后面不论怎么胡扯都是顺的。 阮杏红听后不由点头。 “道长说的,倒是实情。家父,确实是在前日病逝,母亲如今也因着此事病倒了。” 宁初二将铜钱再递过去,又让她掷了一褂,看完之后又是蹙眉,又是咂舌。 阮杏红不明其意,急慌慌问道。 “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还请指点一二。” 宁初二却撸着一把胡须,抿唇不言。 及至阮杏红几次催促,才道。 “你家的人不做好营生,赖上一群的孤魂野鬼。你道你父亲如何染上恶疾,母亲又缘何骤然病倒,都是你家里做的龌龊事。” “贫道虽喜钱财,却不能帮你们这等造了许多孽的人,算来你母亲还有三日好活,你既孝顺,便趁早去她跟前尽尽孝吧。” 话毕,拂尘一扫,洒脱抬步就要离去。 邱家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阮杏红最是明白的很。 一看这胡半仙说的这般精准,又大有撒手不管之意,连忙上前拦住。 “道长且等等,游方之人不是常说普度众生,您既又法子,怎生到了小妇人这里就不渡了呢?” 宁初二说。 “你说的是佛门子弟的道理,道家更讲业报,我帮了,自己将来得道时要减修行的。” 阮杏红只顾自己母亲性命,哪里管那许多,伸手招来丫鬟端上一个锦盒。 “小妇人愿出一百两银子请道长帮忙,救我母亲性命。” 宁初二脚下顿了顿。 “我们方外之人从来不将黄白之物看的很重。” 阮杏红又伸手,多放上一只锦盒。 “两百两银子。” 宁初二吞了口口水,继续往前走。 “想我自师门出来,便信守道家...” “五百两!这也是我的极限了。” 宁初二走回去,端起案几上的茶饮了一口。 “夫人既如此信任于我,再推脱当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之后的很长一断时间,宁初二的眼神都在那亮闪闪的五百两银子上。 但是她也没忘了连十九的嘱托,一面拿着两只银锭子在手中转着,一面对阮杏红说。 “怨气太重,在你邱家饿死累死的人都将这业报转到了你家身上,超度起来,必要去怨气最盛之地才能化解。” 阮杏红一怔。 “缘何他邱怀准的业障会加诸在我阮家?” 宁初二淡淡撇她一眼。 “因为有一笔银子,是你发出去的,给的那样少,饿死那么多人,你说这业报,该报在谁的身上?” 为枫廖阁做工的百姓工钱,都是由阮杏红一手发放的。 邱怀准给她的银子,她便顺手再扣下一些贴补自己娘家,吃食也全是邱府吃剩不要,或是稀的跟水一样的米汤。 百姓做工吃不饱饭,又拿不到应有的报酬。 不论是阮家还是邱家,都是做尽缺德之事,说是百姓冤魂索命,也是无可厚非。 阮杏红一听宁初二那话,面上就是一僵。 想说自己不过是替邱怀准办事,又似觉背后凉风阵阵。 枫廖阁里死了多少人,她比谁都清楚。 “那依道长所言,该如何做?” 宁初二踱了两下步子。 “自然是去怨气最深的地方超度,且要有故去之人的家人在场,才好让这些魂魄安心上路。不然你娘的性命,早晚被他们拖走。” 故去之人的家人? 阮杏红连那些死去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不肖说他们的家眷了。 若非真要用此法超度,就只能带着她去 “就没有旁的法子了吗?” 这事若放在平时,阮杏红直接在天黑之后带着宁初二去枫廖阁便是了。 坏就坏在,京城里来了人,邱怀准担心被上头查出什么,将那些百姓都赶到了山坳里去。 这地界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拿不定主意当讲不当讲。 她不肯开口,宁初二也并不催促,只是淡淡坐在那里,看着银子。 阮杏红见她这般看重金银,心里反倒放心了许多。 再加上宁初二幼时曾在凌城住过,操的一口地道的凌城话,并未露出京城口音,两厢思量之下。 阮杏红拍了下桌案。 “罢了,左右用不了几个时辰。明日亥时三刻,你来邱府后门,我带你过去。只有一句话要说好,去了,不能多问,不能多看,只做你该做的活,旁的,一个字儿不许同外头讲。不然...” 她冷哼一声。 “你该知道我邱府是个什么地方!” 宁初二含笑点头,单手执起一锭白银。 “夫人放心,贫道跟您一样,只认这个。” 第四十七章 超度不完 夫富何求! 邱怀准其人,何其精明。 早在连十九来了云都以后,便将在枫瞭阁夜间做工的工人赶到了一出不为人知之地。 这地界,地处山坳,即便是本地人也不见得能将所有的山中洞穴知道的详尽。 那些受苦的百姓,就像是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一般,一点踪迹也寻不着。 阮杏红不敢让邱怀准知道她带了外人去那里,次日入夜之后,更是连自家的马车都没敢用,悄悄命人租了一辆等在后门口。 宁初二去的时候,符纸魂幡都带了个齐全,身边还跟了两名诵念唱词的‘小道士’,煞有介事的样子。 阮杏红一看就有些不快,沉声道。 “这可不能让外人瞧见了,这两个人你不能带。” 宁初二说:“不带也成,但是贫道一个人便是三五十天也超度不完,您那老娘要是能等,贫道自然是不介意的。” 阮杏红本就怕被邱怀准知道了这事,别说是三五十天,便是半天她都吓的心不停的突突。 再者,她那被‘冤鬼’缠身的老娘也等不得。 遂甩着帕子,说了句。 “那就别啰嗦了,赶紧上车。” 阮杏红自恃身份,自然不可能同‘贫道师徒’一个马车。 见她走远之后,宁初二也拉着两‘徒弟’坐定了。 其中一个‘徒弟’木着一张脸,往死里翻白眼瞪着对面的人。 另一个则是拿着眉笔铜镜继续画眉。 “下次就不能早点说?小爷这眉毛没有半个时辰能画的好吗?” 正是连小爷手下的招财,和宁二姑娘的‘闺蜜’封大谷主。 这两个人诚然是不对路的,且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只是出于宁初二的安全,不得不凑在一起。 封大谷主旁的还好,仅恼火宁初二这次没让他撒小花瓣。 左右那个招财是连十九身边的人,他想要在他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排场也是正常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谷里的规矩的,这样重要的场合,你不让我撒桃花,分明就是辱没了我祀风谷的威名。” 封涔埋怨着,嘴里嘟囔不停,又担心宁初二冷到了,使劲往她身边凑合。 宁初二揪着他的一缕头发扯了半晌,就差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规矩?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在上任谷主之前根本就是没有的。再者,你瞧瞧这是什么场合?能让你弄那些东西吗?” 这是去渡魂,撒纸钱还差不多。 封涔老实巴交的听着数落,等宁初二说完才小声嘀咕了句。 “我师傅年轻的时候也踩过几年莲花的,不过是后来老了,懒得弄那一套罢了。” 宁初二揉着额角。 “你现下也不小了。” 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都是这幅孩子性情。她严重怀疑,封涔及至到七十岁也还是现在这副德行。 宁初二无疑是个有远见的,古稀之年的封涔也确实拄着个拐杖,熏着一身的桃花来给连十九添堵。 即便老到不能动那天,尚且拉着她的手,执拗的让她许下来世同他相守之约。 封涔说。 “你也知道我不小了,你当自己就是个年轻的?左右咱俩凑合着过完余生算了,我陪着你。” 一旁的招财将嗓子险些咳出血来,伸手拍掉他放在宁初二袍袖上的爪子。 “你别碰我家夫人。” 封涔就恼了,挑着还没画完的眉毛说。 “你最好在你家夫人前面加上一个‘前’字,不然我揍死你!” 招财听后也火了,握着手里的短剑道。 “不管前后都是我家的夫人!” 宁初二眼见着车还没到地方,这边就先窝里反了,挥舞着拂尘将两人扯开,数落封涔道。 “胡闹也不挑个好时候?!!你怎么跟谁都能吵起来。” 每次出门都要与人闹的不快,前些时日是冬官,这回又换成了招财。 封涔瞪着宁初二说。 “你就是向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连带他手底下的人也护着。你再这么对我,我就回祀风谷去。” 宁初二看着他耍小孩子脾气,颇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护着了,你要走便走吧。” 才刚说完,便看到招财默默拿出一个本子写道。 夫人说了,要护着爷,让那个不开眼的东西爱去哪去哪。 这是他主子出门时交代过的。 原话是:路上但凡听到什么我爱听的,便记下来。 方才这话,连十九肯定是极爱听的。 宁初二:。。。 在没来到这处山坳之前,宁初二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那些被逼奴役的百姓会是怎样的瘦骨嶙峋。 然而真正看到那样的景象之后,真的不仅仅是震撼和揪心几字可表。 隆冬之际,他们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蔽体,全部缩在山洞的一角怔怔的看着火把的方向。 宁初二一双眼睛一双眼睛的看过去。 她看不到那些眼底任何的波动,那些呆滞的,没有任何希望的混浊视线,像是这个山坳空洞而寂静的沉默一般,一片死寂。 阮杏红用帕子掩着口鼻。 “就在这儿渡吧,我先出去透透气,这里面潮死了,一股子臭味。” 宁初二看到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伸手扯了下她的裙角,有气无力的道。 “求求夫人,给口饭吃吧。” 被阮杏红一脚踢开。 “昨儿不是给你们送了米汤?当我是善人呢?不做工还想吃饱吃好。” 宁初二本来是想忍住的,在她转身之际还是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 “你每日对着这样的惨景,能安睡吗?” 阮杏红以为她这是犯了丑道士的毛病,生了怜悯,便说道。 “人本来就是三六九等,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你只管做你的就是了,管那么多。” 同样是人的脸,阮杏红无疑比在场的人都要明艳,但是那双眼中嘲讽的麻木,却丑陋的那样令人厌恶。 宁初二笑了,指着最前面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说。 “各人各命?你觉得他们有的选吗?” 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已经...卷缩成一团,偎在他的身旁。 封涔撩起袍袖,逐一查看他们的状况,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因为许多人,早已经饿死了。 阮杏红瞧着情况不对,不由退后几步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说好了来超度亡灵,现下是个什么意思?” 这块山坳,当然不可能没有邱府的人,阮杏红手掌一拍,立时有数十人出现,个个手持兵刃。 宁初二垂头不语,只是看着那些百姓出神。 她大约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没等到连十九的人到场便撕了这层面皮。 但是面对这样的惨景,和那样的剥削者,她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招财上前护住宁初二,思量着如何应对,正看见山上骤然亮起一排火把。 为首之人一身锦紫朝服骑于马上,于寒风咧咧中看不清神色,只知那视线淡扫过来时,便带给人一种强势的威压。 在场的都是邱府养的打手,乍一见到这么多官兵一时都愣住了。 宁初二傻傻迎上前去。 “你怎地到的这样快?” 他策马到她近前,径自将她拉到马上。 “这样的场面你没见过,我担心吓坏了你。” 第四十八章 黑吃黑 夫富何求! 宁初二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在京城,她家虽无良田,却有着修建还算体面的宅院。虽未顿顿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无忧。 她以为,冬日着单衣,沿街乞讨者已然算是可怜之人。 然当她看见山坳里这些瘦的仅剩皮囊裹身的百姓,她才知道什么叫做贫。 世间之大,她未曾出过几次京城,没想过那繁华地外还会有这般凄凉的惨景。 宁初一说:朱门酒肉,路旁冻骨,初二,如果有朝一日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便能够理解哥哥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了。 时至今日,她知晓了,但真的宁愿见不到。 那一具具冷了的骸骨,那一张张呆滞到绝望的眼神,无不刺痛她的心。 邱家人在云都横行十余年,从未被官兵这般围堵过。 阮杏红一看连十九那身正三品的补服便知坏事了,当下吓的便往山下跑。 连十九也并未有追赶的意思,只是淡声吩咐。 “将里面的人扶出来,剩下的,不用留了。” 邱家守山的几十家丁,最后全部伏诛。 可叹邱怀准再怎样小心也没料到后院起火,阮杏红回去之后更是半个字也不敢吐露,只悄悄的静观其变。 怪也就怪在,整整三天,城中都未传出什么消息。 她曾问过邱怀准,京城来的那位大人,可还好伺候? 他洋洋得意的点头。 “不都是那个做派?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 离回京之日还有两天,邱怀准都不知道北通山坳出了那样的大事,只提了一箱金银为连十九饯行。 席面上,各种野味珍馐,他挂上惯长讨好的笑容为连十九布菜。 “大人远来辛苦,明日便要启程了,下官也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物事可以招待。俗人送俗礼,孝敬给连爷,还望您不要推辞。将来回京之后若是能想起下官,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便感激不尽了。” 连十九含笑,也不说收,也不说不收。手掌一抬,状似无意之间露出一枚令牌。 邱怀准知他惯喜古玩,只当又是什么把玩的物件,细观之下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北通山坳家丁所佩令牌,从不能离身,现下出现在连十九这里 他仔细思量了一下最近阮杏红的异常举动,前后一对便知是那混账娘们露了事。 一时之间又是气火又是心惊。 连十九悠闲的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宁初二,淡笑道。 “邱大人的官做的八面玲珑,所涉金银财路之广,本官都甘拜下风。” 邱怀准当即就跪下了,几步蹭到连十九近前。 “连爷,下官有罪,但是上头批下来的银子也着实少了些。这城中本就难招做这等苦工之人,下官再不用些手段,上头的差就不好交了啊,求您老人家体恤。” 宁初二看着邱怀准大言不惭的腆着一张油脸叫苦,眼中浮现的都是那日山坳上的场景。 如不是用尽全身力气,她险些要对着那张脸一脚踹过去。 连小爷照旧夹着盘子里的菜。 “邱大人这是做什么?连某只说你官做的好,褒奖之语何至于惊吓至此。” 邱怀准暗暗琢磨着对策,再一观连十九的神色,心下了然了。 讪讪爬起来告了个罪,紧赶慢赶跑出了门去。 宁初二不知连十九这唱的是哪一出,指着关上的门扉道。 “他这是,畏罪潜逃了?” 连十九缀了一口羹汤。 “若他能舍下这些,便不会坐到今日的位置了。” 果然,没过多时邱怀准便回来了。 身后六名家丁,抬了整整三箱‘薄礼’进来。 “连爷,您当可怜孙儿,将这事瞒过去吧。孙儿便是转世投胎,也记着您老人家的恩情。” 说着,搬开箱盖,照的一屋子都有些晃眼。 连十九打量了下金子的成色,伸手虚抬让他起身。 “京官也是不好当,圣上眼皮子底下办差,比之邱大人更为不容易。” 邱怀准自然点头称是。 连十九又道。 “上次你送我的美人着实和我心意,伺候的体贴不说,书画上也有些易趣。京城那边要瞒下来,打点的可不是这一点半点,今后再有新人,不妨直接送到我那里瞧瞧。” 竟是连这事也查的仔细了?! 邱怀准未及连十九‘胃口’这样大,还想在犯官家眷一事上分一杯羹。 顿时端起一张哭脸道。 “爷爷有所不知,下官这些美人也只是旁的下属送来的,至于从哪带人,怎么个带法,下官都是一无所知的。” “哦?” 连十九淡笑看他。 “既如此,本官便直接去找刘敬祥了,想来江北那一片,他却是比邱大人了解的更清。” 邱怀准闻言一惊,心知那刘敬祥若是同连十九对上了线,哪里还会再往他这里送人,连忙赔上笑脸道。 “爷爷这说的是哪里话,敬祥那小子也无法是个小小都尉,胆子也小的很。您老要真想要人,直接一封书信支会孙儿一声也是一样的。” 连十九说。 “那你这便是认了?” “认了认了。” 邱怀准连连点头。 “早不该瞒着爷爷的,那些犯官家眷惯常都是刘敬祥挑了人送过来,孙儿再转手送给京里的大人。如今爷爷想要,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他以为这便算能狼狈为奸了,虽是赔本的买卖,到底比断了他这条门路要强的多。 连小爷甚是满意的点头,招手示意门外的人进来。 “既认了,便画押吧。” 邱怀准看着执笔走进的男子,手中满满写着他所述‘供词’,脸上笑容倏地的一凌。 “连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金的也送了,银的也给了,好处他可没少收了他的。如今这便是翻脸不认人了? 连十九慢悠悠缀了口茶。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银子我是收下了,可我也未曾应承过你什么,不是吗?” 招财等人已经伸手制住了邱怀准,刺破手指便要让他画押。 邱怀准死命挣扎,大声叫嚷着。 “连十九!你这分明是逼供,堂堂三品大员收受贿赂,我便是到了京城也要参你一本!!” 连大人低头数着银票。 “随你,只是死人参的本,我担心圣上收不到。” “你!什么意思?” 连十九温润一笑。 “邱大人在道上混了这么久,不会没见过黑吃黑吧?” 言罢将身旁由自发怔的宁初二拢到自己怀里,比了个手势。 须臾,宁初二听到了一声头颅坠地的声响,和浓浓的血腥之气。 窝在那样的怀里,她却并未觉得害怕,只是问他。 “就这么斩了?圣上那边...如何交代?” 他伸手顺着她的长发。 “圣上吗?只要看到查抄出来的银子进了国库,便无甚好追究的了。” 宁初二嘴角笑容苦涩。 是了,她怎么忘了,他们大堰的‘明君’也是对着银子微笑的。 第四十九章 舅舅,睡吗? 夫富何求! 连十九会在邱怀准临死之前敲上一记竹杠,自然是填充自己的腰包。 三十万两真金白银,悉数落了连爷的口袋。 用他的话说,邱怀准送的,是我的。抄出来的,是皇上的。 宁初二钦佩之余却并未料想过,他连皇上的银子也敢坑。 冬日难得出来的一颗暖阳,照的整个云都都亮堂堂的。 昔日华贵的邱府早不见了当初的模样,进进出出的官兵,家眷声嘶力竭的哭喊,充斥在这个风光一时的宅院之中。 连小爷仰躺在垫着雪狐裘毛的檀木长椅上,闭目晒着太阳。 听着负责查抄的小官回禀。 “连爷,邱府上下财务已尽数查抄,白银,田产,再加上无数古玩玉器,共计一百七十万两银子。” 他懒洋洋的伸手缀了口茶水,连眼皮子都没抬。 “东旭啊,本官记得曾对你说过。大堰出了贪官,圣上实际上极心痛的,一个小小云都县城竟然贪出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你觉得圣上见了会欢喜吗?” 林东旭闻言一怔,但也是个知道变通的,讪笑翻了翻账册。 “恐是下官看错了,这几样田产算下来也没值得这许多银子。如此算来...” 他瞅了眼连十九,试探着说。 “应该是一百,二十万?” 这便是生生扣下了五十万两银子。 连小爷自收上的东西里挑了块碧玺端详着,又随手丢回去。 “这云都的玉可不比京城,邱怀准银子多,半数古玩都不值这个数,也是个不懂行的。” 这话还要说的再明白吗? 林东旭当下会意,提着小狼毫猛划了几笔。 “正经是大人有眼见,下官险些被邱府这些粗制玉器给蒙骗了。算将下来,也就是九十多万两吧。” 连大人没说话,手中扇面遮住日光继续小憩,嘴角一抹淡笑,这便算满意了。 宁初二一直站在旁边怔怔的看着,及至林东旭走了之后才僵硬的开口。 “你从前...也是这么贪的?” 她记得,连十九可是抄过不少家的。 连小爷嘴角微掀。 “京城的油水,可比这儿宽裕的多。” 。。。。。。。。 清点完毕之后,他们便要回京了。 城门楼上,正正悬挂着邱怀准的人头。 圣上为表体恤,命连十九自查抄的银两中拿出一万两为受难百姓压惊。心心念念的,却还是他枫廖行宫复工之事。 连十九请旨,举荐了太常寺典籍柳茂言出任云都县城。 这人是前年中的举人,之前一直在连府做幕僚,算是连十九的心腹,很是有些才气。 只是谁又能知晓,调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界的人,见了银子会不会也迷了心。 这个世界上一成不变的东西太少,用银子试人,总是百试百灵的。 也但愿柳茂言能维持本心,保云都的这一片天吧。 此时城下早已站满了百姓,也有许多是北通山坳被救回来的老人孩子,他们有的才刚刚能下床走动,一听说连大人和宁大人要离开云都了,便都赶来相送。 这些人没有什么学识,也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表达出对这份恩情的感谢。 只是在一名老者的带领下,缓缓跪地,唤了三声,恩公。 宁初二看得眼眶湿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十九静静看着那些人,抬手示意起身。 也是一言未发。 他私下里,留了许多银子给云都的百姓贴补家用,也在城外置下了一处田产招人为他做工。 三餐管饱,夜能安睡。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连十九说,上位者昏庸,我给不出他们任何保证。 宁初二握着老百姓硬塞来的窝窝,心中也是生出阵阵悲凉。 上位者昏庸,那你愿反吗? 她想这样问他的,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连家是氏族大家,便是真反,还有那许多宗亲,岂是单单一句话就能行得通的。 回去的路上,连十九并未再着官服,而是身穿寻常服饰,住店打尖。 沿途的几个驿馆县丞,都听说了云都的事,也知晓了这位连侍郎雷厉风行的手段。 越是没见着人,心里越是发虚。什么铺张东西也不敢弄了,从前小贪小贿的那些也都匆匆收起了爪子。 虽不能尽数抓尽,也算是杀鸡儆猴为他们敲了警钟了。 再说程元县主这边,一路上也没得了亲近连十九的机会,只能不断宠着腓腓。 什么稀罕物事,甜点糖块都往他兜里塞。 小家伙也颇有乃父之风,给东西就拿着,只是糖不肯吃了。呲着满嘴的小黑牙说:人家不想娶不到媳妇。 穿过风竹岭之后,他们在临县的酒楼住下了。 天不养人的季节,能得一大桶热水泡上一会儿,实在惬意的很。 封涔抱着个圆咕隆咚的小罐子进来,挺真诚的说:“初二,你要不要在水里撒点桃花,我那儿还有好几缸呢。女孩子就要活的精细些,你就有点太糙了。” 被她连人带罐子一块推了出去。 解开束胸的白布,将自己泡在水中,宁初二真是四肢百骸无一不畅快。 沐浴完毕之后,她坐在铜镜前拢头发,还未擦干水渍便听到门扉被轻叩了几下。 此时已经入夜,照理都该安睡了的,她靠在门边略看了看,竟没看到人影。 敲门声仍在继续,她胡乱裹上长衣将门打开,忍不住就笑了。 来人一身香色小袍,双手抱着枕头傻乎乎的仰着小脑袋看她,奶声奶气的说。 “舅舅,睡吗?” 不正是她的宝贝儿子连腓腓嘛。 倒是知道隔墙有耳。 她含笑将小东西抱起,亲着香软的小胖脸。 “当然睡了,腓腓要跟舅舅一起吗?” 小家伙当然重重点头,还未待宁初二欢喜多久便朝身后喊了句。 “爹,舅舅说睡呢,快进来。” 宁初二就愕然了。 怔怔看着那个缓步进来的男子随手将门关上,挺自然的说了句。 “那便睡吧。” 有的时候,跟孩子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附赠过来的孩子的爹。 宁初二瞪着那个已经开始宽衣解带的人,艰难的问了句。 “...您今儿晚上,真打算住这儿?” “不然呢?” 连大人只着中衣躺进被里,靠在床头拿了本宁初二的话本子。 “你想让我去哪?” 那顺理成章的姿态,恍若宁初二说一个‘不’字都是丧尽天良。 连小兽可怜兮兮的说:“娘,您怎么不高兴呢?上次您跟爹不是睡的好好的嘛,儿子今晚也要跟你们一起睡。” 自从上次看到他们‘偷偷睡觉’之后,小家伙正经心酸了好些天呢。 宁初二不想伤害孩子幼小的心灵,也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她跟他那个爹 唯有扯着嘴角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娘高兴啊...当然高兴,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章 你给我规矩一点 夫富何求! 连小兽说要跟爹娘一起睡,却撅着肥硕的小屁股爬到了床的最里面。 宁初二伸手拉了他的小短腿几次,都没能把他拽出来。 她无比惆怅的说。 “腓腓,不是要跟爹娘睡么?” 现下这般又是几个意思? 连胖墩滴溜着一双大眼,极认真的道。 “在一个床上躺着,就是一起睡了啊,人家习惯靠里面嘛。” 言罢,伸着胖的一节一节的小胳膊拍拍中间。 “娘快躺下。” 躺下?躺在连十九旁边? 本来,依照宁初二最初的想法,孩子既然来了必然是要睡中间的。 虽然还是跟连十九躺在一张床上,但是隔着孩子,也不会太过别扭。 哪里想到,自己儿子对于睡在一起的想法,这般,独具新意。 “咳,腓腓。” 她清咳了一声,打着商量。 “娘平日睡相都不太好,睡在中间恐怕会打到你们父子,还是你睡到中间来吧。” “睡相不太好?” 连小兽怔怔的看着她,似乎还消化不了睡相是个什么意思。 “睡相就是...睡着了之后会乱动。” 她胡乱比划了两下。 连小兽却比她想象的‘包容’的多。 “原是这样啊,那儿子的睡相更不好,娘躺下吧。” 宁初二就愕然了,转而挥舞着胳膊就地一滚,起来之后还做了几个高难度的扔腿动作。 “这样你也不怕?” 连小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娘发疯,多少有点瞠目结舌。 因为在他过往的认知中,从未觉得一个家庭妇女可以这般,灵活。 他握着小拳头说。 “娘,这样你都能嫁的出去,真是难为爹爹了。你还是挨着爹爹睡在外面吧,儿子还小呢,经不得打。” 这是要大义灭亲了? 宁初二两眼一翻险些背过气去。 她琢磨着,要是现下再说,她方才是跟他们闹着玩的,睡着之后便可如磐石般雷打不动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连小爷就已经从善如流的躺到了中间。 “沐桶里的水想是还温着,去拿帕子擦一擦。” 他是有洁癖的人,宁初二折腾这一身汗,虽刚刚沐浴过,他还是有几分嫌弃的。 宁初二瞧着连十九一派泰然的躺在她床上,额角青筋一直跳个不停。 分明他是借了自己儿子的光来蹭床睡的,怎么弄的她跟倒贴的一样? 索性衣服也不脱,木着一张脸躺在他身旁。 连小爷见状温润一笑,理所当然的对连小兽说。 “你先睡,爹帮娘擦擦身上,干净了才好入眠。” 宁初二一咕噜就爬了起来,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连十九是真狠。 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轻松的将脸皮抛之脑后,节操付之东流。 等到宁初二又将自己‘洗’了一遍之后,连小兽已经睡着了。 床前一灯烛火下,连十九仍靠在那里看书。 淡黄色的烛光拢上那一脸清润,微微敛目间,有种十分无害的纯粹。 他的头发散开着,如瀑青丝披洒在雪白的里衣上,并不显阴柔,只是比他平日身着官服时多了几分书生的儒雅。 这个十七岁便官拜侍郎,游刃于官场的男人无疑不是善类。 她曾亲眼见识过他的手段,也知道这个人狠起来有多么决绝。但是他仍是上京女子,即便肝脑涂地也趋之若鹜的男子。 曾几何时,宁初二也迷茫过。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嫁给了他,也不知这样的他,缘何会看上身无长物的自己。 “我在商会走动,时常会看见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商人,叼着烟袋锅子在院中闲坐。烟圈腾起间,双眼微眯,似睡未睡。瞧着是挺糊涂的,但心中却如明镜。那一日莲花池畔,你醒了之后便给我这样的感觉。” “那日你分明有些怕我,却装作泰然的说:男女授受不亲,公子既然看见我睡着,便该自行离去。我故意逗弄你,你反而不慌了,指着我的酒壶说:这里面放的,该是庐山云雾吧?”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几分慧诘,又懂得藏拙。我承认一开始只是好奇,想知道一个看起来如湖水般恬静娇憨的女子如何在官场上摸爬滚打。” “你总是让我觉得惊喜,偶尔疯癫发傻,我却连收拾你闯下的烂摊子都甘之如饴。我想,我多半是疯了。” “宁初二,你该是明白我的意思的。嫁我,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只是比旁人多了点银子,有个显赫的家世,但是连十九就是连十九,宁初二也还是宁初二,我会对你好,这是此 生都不会变的承诺,你可愿信我?” 这是那日绿柳桥头,那个喝到微熏的小太岁扯着她的袖子说出来的话。 似乎是担心她没听完就走了,早早命人将江边的人赶了个干净。 他的脸上,还挂着些无措,扯住袖子的手劲却大的出奇。 宁初二整张脸都是红的,讪讪道:“你才是老头子呢,哪里有这样形容人的。而且...我怕你娘啊,怎么嫁?” 怕你娘。 这话要是旁人说的,连小爷估计会一声不吭的把人弄死。 如这般类似骂人的话,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听宁初二念叨一句。 他气急败坏的将她拥入怀里,挑眉道。 “不嫁就绑了去,今晚就让你陪我。” 那个怀抱,还带着淡淡的酒香,微微垂下的眼帘映下的,满满都是脸色通红的她。 宁初二低头,踢了两下地上的土块。 “那就嫁嘛,挑个好日子,下个月初八就不错。” 没人会比钦天监的人更会算吉时的。 他紧紧的盯着她,像是要嵌入自己的骨血里,呐呐的问了句。 “你应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吗?” 他不认为自己有那份耐性,能等到下个月。 往事历历在目,岁月却将那个多少还要些面皮的男人也变的没了面皮。 宁初二看见连十九放下手里的书,挺坦然的对她说。 “孩子睡了,咱们是不是能做点别的?” 瞬间让她有种时过境迁,面皮不再的苍凉之感。 宁初二说:“就算孩子睡着了,咱们也做不了那事。” 他拍着枕边,似笑非笑。 “宁初二,做人纯洁点不好么?我说的是哄睡了孩子再接着哄你睡,想到哪去了。” 宁初二就不说话了,黑着脸爬上床榻,倒是真没了先前的尴尬。 吹灯放帐。 不久之后宁初二觉出不对了,这人的手怎地 “你给我规矩一点。” 她紧紧按住胸前那只不老实的手,俨然已经到了炸毛的边缘。 连小爷却不慌不忙的顺着她的长发,轻声哄着。 “别逗了,老夫老妻还讲什么规矩?” 第五十一章 丢到哪去? 夫富何求! 衣带掀起的沙沙声,伴起一阵脸红心跳。 摸索上的那团柔软,便是触上了就不想放开。 两个人都尽量遏制那样的情绪,偏生连十九就是不肯规规矩矩的躺着,最后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一阵耳鬓厮磨之后,他顶着她在身后呢喃。 “初二,...要不咱们把连小兽丢出去吧?” “胡吣!这黑灯瞎火的能把孩子丢到哪去?” 连小爷略微沉吟。 “...就附近吧,天亮了再捡回来就是了。” 说完,自己也是叹了口气,起身灌了一大口凉茶。 本来嘛,连十九带着儿子是给自己挡桃花用的,哪里知道连‘自家的花’也一并给挡了。 宁初二难得看他这般垂头丧气,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又觉得这东西孩子气的样子特别招人疼,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打算就这么坐一夜?快些上来睡吧。” 自小兽长大一些后,他们三个人真的许久没有在一起睡过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会有一种充斥在心底的温暖。 然而就在宁初二被这种温暖充斥着的时候,连小爷甚煞风景的来了句。 “我却是打算做一夜,你当真不要把孩子丢出去么?” 可怜连小兽这么巴心巴肺的对自己亲爹,对方却只想着怎么将自己丢出去。 若非外头朝廷眼线不少,免沾是非,连大人怕是要将宁初二带出去‘开房’了。 宁初二瞪着眼珠子看他。 “成日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连小爷也不痛快了,吊儿郎当的挑眉。 “是我的我不能用?” 宁初二竟无言以对。 她想说,我从写下和离书开始就不是你的了。但是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满伤人,索性摔了帘子,回了句。 “...爱睡不睡!” 没有看到,连十九因着这话抿了唇角。 这人就不是能好好问话的,什么心思都喜欢试探着来。 宁初二说这么一句,连十九心里就舒坦了,觉得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还知道自己是谁的。 下次再要睡,就不消客气了。 可叹宁初二怎会想到他这许多心思,略歪一会儿便感觉人躺上来了。 连十九带着些凉意的里衣靠上她的,面上还故意端着些小别扭。 “你这脾气倒是越发大了,打量我是你手下那没什么脑子的小官呢。” 倒像是宁初二怎么欺负他了似的。 “我没有,只是你总是...” “初二,我觉得你该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宁初二觉得自己的脸又有些发烧了,话也没敢接,只是默默将被子盖好拢在他身上。 真格不是咱们二姑娘傻,实在是‘前夫’技高一筹。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赶不上这个内里发黑的主儿。 如是酣甜一觉,宁初二真的许久未曾睡的这般舒坦了。 清晨第一缕骄阳打进窗棂时,她的男人和孩子都在身旁,这种暖如早春三月的晴朗,是她自迈出连府大门便没再奢望过的。 连小兽睁开朦胧的睡眼,小胖手在眼圈上揉着,奶声奶气唤了一声“娘。” 然后从被子的一端拱到连十九身前,软软的唤一声“爹。” 让整个隆冬都灿烂了起来。 门外的近侍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热水,她难得像个女人一样,为他们穿衣束发。 父子两很乖,都静静坐在床上看着她张罗,轮到谁了,就站起身由着她给穿好。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直到一道兴致勃勃的声音自屋外响起。 “初二,我听说这边集市有家豆花做的特别好,我带你去吃啊。” 正是封涔封大谷主的声音。 宁初二就僵硬了。 如果说此时一定要有一个人来敲门,他可以是冬官,可以是程元,甚至是她的前婆婆都没关系,就不要是封涔。 可是人已经来了,而且就站在门外,当如何? 这自然是要装装傻的。 宁初二也确实那么做了,但是连小兽对着门外甚嫌弃的说了句。 “你走吧,娘在给我梳头呢。” 他最讨厌怪眉毛的叔叔,到现在脑袋上的青包想起来都怪疼的。 屋外封涔听到连小兽的声音也是一怔,皱着眉头道。 “初二,你跟那个臭东西睡的?我们去吃豆花,不带他行不行?” 宁初二觉得,封涔真的纯良的挺可爱的。 换成别的男人,大概就是不喜欢小兽也会做做样子吧。 小家伙的脸果然不开心了,低头对着手指头。 “人家才不要跟你一起吃,你再说我,我就让我爹揍你。” 若说在封涔面前,连十九就是他最忌讳的一个点,谁触上谁倒霉,隔着一扇大门真跟个孩子杠起来了。 也不管对方看不看的见,折扇一打露出一排尖锐冰针。 “你觉得你爹打的过我吗?只会舞文弄墨的人,也就能拿个官印执个笔了,有本事让招财进宝滚远点试试。” 每次连十九都命人将他有多远扔多远,上次招财更是拿个麻袋将他捆在马车上,愣是拉到几里外的平昌村去了。 “动就找人揍我,自己怎么不来?小人行径。” 连小兽毕竟是个孩子,被这一通抢白,当下就撇了嘴,愤愤的攥着小拳头。 “你有本事,也找招财叔叔帮你啊。你就是个坏人,欺负小孩和妇女。” 这里的小孩,自然指的是他本人。至于妇女嘛,咳 程元县主想是还在梳妆呢 然封大谷主活了二十余年,对于欺负的人是小孩还是妇女从未在意过,所以也根本没拿这种说法当回事。 只摇着手里的纸扇对宁初二道。 “你倒是将门打开啊,外头阳光正好着呢,你要是非带这个拖油瓶便一块去吧。” 连喊了两声,都没听到里面应声。 彼时宁初二也在纠结,怎么跟封涔解释现下的情况。 倒不是担心他误会什么,只是...总归是要乱套的。 也正是在这时,她粉嫩可爱的儿子呐呐的问了句;“爹,拖油瓶是什么?” 连小爷漫不经心的敲了两下桌案。 “便是如你封叔叔一样,黏着人蹭饭,又不肯付银子的人。” 屋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宁初二心里道了句,完了。 瞬间见到那扇雕花木门被掌力震碎,四分五裂之间,是封谷主面色铁青的脸。 怒目之下,整个视线都集中在屋内那个自在喝茶的男人身上。 “你方才说,谁吃饭不给银子?” 连小爷淡淡睨他。 “封谷主以为,我们中间除了阁下以外,还会有谁在外吃了霸王餐,生生给人刷了半个月的盘子,又被赎回来的人吗?” 第五十二章 会不会嫁给我 夫富何求! 封涔整张脸都涨的通红。 因为连十九说的,确有其事。而且那银子,还是他出的。 这也是封大谷主众多丢人史上最浓重的一笔烂账。 “你又提这事,老子后来不是拿了一箱金创药给你吗?” 连十九就笑了,抬手刮了两下碗盖子。 “我们这些拿笔墨吃饭的人,哪里用的了那许多,封谷主要是有心想给,便给点实在的吧。金叶子,银锭子,银票铜钱,只要能花的,我都收。” 要说这屋里,对黄白之物最没念想的便该是封涔了。 他七岁上山,十岁入门,吃穿用度都是祀风谷的,便是到了外面也时常干出些吃饭不给银子的事。 倒不是他抠,而是脑子里根本就没那个概念。 连十九诚然也是个记仇的,无非就是隔着门缝埋汰了他两句,倒是在这时候找补回来了。 宁初二眼见着封涔皱巴着一张脸在荷包里掏啊掏的,心知这是又研究出什么毒粉要整连十九呢,赶忙上前拦住。 “不是要去吃豆花吗?现下去吧。” 封大谷主手下顿了顿。 “恩,去,你且等等。” 还是低头找自己的。 不多时,拿出一个小瓷瓶,上书‘毒药’二字,当真言简意赅的十分清晰,抬手抓了一把就要洒过去。 动作已经算是迅速了,奈何再快也不及早早拿着麻袋等着‘搬’他的招财进宝更快,这厢还未待出手,便已经被‘装’好了。 宁初二怔怔看着封涔挣扎离去的‘背影’,挺过意不去的对连十九说。 “这回,能不能挑个近点的地方。” 。。。。。 连十九将封涔扔到了萍水县。 宁初二扶着坐在牛车上被熏的香臭香臭的封谷主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道路两旁,几家商贩还在冷风中赚着吆喝。 封涔一路都没说话,只是在路过一家摊位前坐着不走了。 宁初二觉得奇怪,抬眼一看又有些失笑。 卢记豆花。 这是他自早上便想来带自己吃的东西。 两碗热热的咸豆花端上来,还未动嘴便闻到一股子诱人的鲜香。 宁初二舀了一大口放在嘴里。 “果然是你会挑地方,这家的豆花确实好吃。” 封涔还是没说话,在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给宁初二。 “多吃些。” 这绝对不是他的性子。 也或许,这就是他的性子。 只是宁初二在他身边时,他喜欢多说些。 他不说话,宁初二当然也不会开口。 两人坐在桌前,只听到偶尔汤匙碰到碗边的声音。 “...如果没有遇见连十九,你会不会嫁给我?” 许久之后,她听到这一句。 声音很轻,轻到好似北风再重一些都会被吹散。 宁初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看着面前的碗发呆。 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已将封涔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了。十三岁初识,那个倔强到有些矫情的男孩子,总是会在她面前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引起她的注意。 在身上熏很香的香料,会告诉她,什么样的东西对身体好,什么样的东西不能多吃。甚至她的奎水什么时候来,他比她还记得更清。 葡萄藤下,他会轻柔的为她舒顺一头乱发,然后用很恶劣的语气对她说:“你将来肯定会嫁不出去。” 也许是两个人太过亲密,亲密到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又因为两个人太过亲密,越发模糊了彼此的性别。 宁初二不知道封涔是从什么时候觉得她也算是个女人的,她只知道,她很单纯的依赖着这个男人。像是哥哥,又像是弟弟,但,绝对不会是爱人。 “阿涔,对不起。” 这是她唯一能对他说的话。 他那样好,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太阳一般拢在她身边,她却不能应下任何承诺。 封涔说。 “这样啊。” 然后轻笑着将视线挪到不远处的山涧。 “你倒是一丁点的希望都不肯给我呢。” 晚风徐徐,吹起他鬓间长发,宁初二只能看到一张微微含笑的侧脸。 “再等等吧...” 他时常会说这样的话。 再等等。 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她说。 “初二,其实男人犯贱起来,也挺不管不顾的。一旦打起仗来,你若是没家,我给你。” 这样的承诺,人人都会说,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十三岁的相识,十三年的守候,封涔爱的执拗,也爱的让人心疼。 自豆花摊出来以后,封涔便又挂上了他惯有的样子。 玩世不恭,嬉皮笑脸,没人知道在这张面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他大概是怕受伤的,但是伤着伤着也就习惯了。 若她能幸福...他肯定是不会祝福她的。 若她不幸,那她还有他。 封谷主鲜少会这般伤春悲秋,颇有些郁郁寡欢之际,却偏生碰上一群添堵的。 漆黑的巷口虽然黑了点,但对面那密密麻麻到快站不下的人他还是能看清的。 为首一个愣头青挎着一把菜刀走过来说。 “此巷是我开,砖头是我拍,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他就琢磨着,如今土匪都改在巷子口混了,可见山路那边是极不景气的。 最关键的是,他也没钱。 吃豆花的银子还是宁初二付的呢。 二姑娘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只说:“我在旁边等你,打完了叫我。”就端着一碗非要打包带回去当夜宵吃的豆花盘腿坐下来了。 不就是怕把你那点东西打翻了嘛。 封谷主摸了摸眉毛,挺大气的说。 “一块来吧,爷们正好刚吃完东西,拿你们练练手。” 对面就是一块砖石丢了过来。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活像是要将他砸死的节奏。 饶是封谷主自命轻功了得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下也恼了。 “出来混的,多少有点水平行不行?你们当这是巷子口孩子打架呢?” 然后菜刀就飞过来了。 等到封涔将这帮没什么水准的匪类收拾完之后,宁初二的豆花都凉透了。 她上前几步对他说。 “咱们住的那家客栈,热一下东西应该不用加银子吧?” 多少让忙活了大半天的封涔有些心塞。 “你就关心豆花了,好歹也问问我有没有事吧?” “哦,那你有没有事?” 她倒是从善如流。 “没事!” “那热东西到底要不要加银子啊?” 封涔:“。。。” 月光地下,一群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土匪,安安静精的听着面前的两位公子爷讨论,热豆花要不要加银子的问题,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为首的当家在感叹时运不济之时,多少有些自悔菜刀买的不够多。本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索性给人服个软,赶紧走人得了,却在看清那个端着木碗长身玉立的公子时,石化在原地。 “主子爷!!” 他喊了一声,蹭蹭几步上前就是三个响头。 那不管不顾,反正你就是我亲爹的架势,唬的宁初二险些将手里的豆花倒在他脑袋上。 众人一见当家的都跪倒了,也不管这人是谁,也都是啪啪三个响头。 宁初二怔怔看着面前黑压压的脑袋,差点就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就羽化成仙了。 ...合着这土匪,也做丐帮的营生?打不过便组团来讨赏钱? 她这般琢磨着。 细看之下,又不太像。 那为首的大汉虽说胡子拉碴,穿的破破烂烂,但身子骨壮实,精气神十足,不像是在街头混日子的人。 她此次头一回出京,外头不可能有认识他的人。这一句公子爷,最大的可能边是将她误认成了宁初一。 关外她没有去过,但是跟她哥哥手下几名得力的旧部都打过照面,况且关外的兵,就算不识得她也该是识得封涔的。 那这人的来路 宁初二就用手虚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说。 “怎么都在这儿呢?” 一问之下,又吓的那人磕了好些响头。 大汉口里称着:“主子爷恕罪,咱们上次不是在二道坡被您教训了嘛,心里就一直记着您老的不杀之恩,一直想着来投奔您来着,只是又担心给您惹了麻烦。前段时间咱们打听到关外动荡,估计您那山头的银子也不太好抢,咱们就想帮您出一份力,去关外帮衬帮衬。但是您老也知道,投奔这种事...咱们十几号兄弟也得吃饭不是,便一路,抢点,再讨点,便走到这儿了。” 说到这里,生怕宁初二恼了似的,连连举手发誓。 “咱们这回可没抢老百姓的东西啊,都是看着有钱的公子哥和肥的流油的官老爷才下手的。” “天可怜见,让王虎能在这儿碰上您,您老就索性带着我一块去关外吧,咱们兄弟都是真心跟从您的。将来就是吃糠咽菜,兄弟们也甘愿啊,您就收留我们吧。” 王虎这一吆喝,底下人也都赶着念叨。 “收留我们吧。” 第五十三章 心口闷 夫富何求! 宁初二这下算是有点明白了。 合着这个王虎,原先却是在山里面混日子的土匪头子,只是宁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这儿经过过,将人给收拾了一顿。 但是又觉得这人太过鲁莽,沉不住气,便只说自己是关外的强盗头子,不肯带他去关外。 这也确实像宁初一能办的出来的事。 然而王虎这人又是个实心眼,一看宁爷这么大气,索性带着一大帮兄弟一路连抢带乞的,就朝着关外的方向去了。 但是你知不知道你走反了,要是去关外,朝西走,不然你就是走上十年也走不到。 宁初二咽下心里这句嘀咕,也没打算做指路明灯,因为她也不太想给她哥哥送去这么一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主。 所以她道。 “关外现下不缺人,你若有心,便让兄弟们在这儿先扎稳根吧。我这儿还有些碎银子,你们拿去吃点饭。都是身强力壮的人,总能找到份能吃饱饭的活计的。” 刀剑无眼,真打起来,何必又拉上这许多性命。 王虎一看宁初二掏银子,就心知这事肯定没戏了,正想好了如何义正言辞的拒绝,拿眼一看,那塞过来的当真是碎的不能再碎了。 他伸手掂量着,想说宁爷,您上次也没这么抠啊,宁初二早已经走远了。 封涔说。 “你做什么还给银子,那帮人什么身板你没见着吗?真以为都跟你一样喝碗豆花就饱了?” 她讪讪的点头。 “聊胜于无嘛,总归是受了人家好几颗响头呢,总不好就这么几句话给打发了。” 她这边银子给的确实痛快了,那边的小哥儿几个却因着这个泛起嘀咕了。 “大当家的,你说主子爷现下是不是手头没银子啊。不然怎么就给咱们扔了二两就匆匆走了?” 王虎闻言猛的拍向他的后脑勺。 “你他妈还嫌给的少了?主子爷就是不给咱们也是应该的。” 二当家的揉着发疼的脑袋。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没看见宁爷手里没钱吗?不让咱去关外,估计是那边实在不好,他也过的拮据,要不他怎么会回来呢?” 王虎这才琢磨出意思。 “可是我这脑子想的粗了,你这么一说可不正是。去年见着宁爷的时候,那通身派头是何样的,如今端着碗娘们儿吃的豆花做晚饭,定然是穷到这个份上了。可是人家都这样了还拿银子给咱们,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想法设法也得给他弄点银子去。” 王虎是个直肠子,定下主意就要找钱去。 可是这银子在哪找,怎么个找法,脑子里半点计较也没有。 还是他身边‘机灵’的二当家给提醒了一句。 “您还记不记得,前些时日来县城打尖的那位公子爷?那一身家当可不是小县城里见得到的。听说明日这人就要启程了,咱们埋伏在山涧,然后...”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好!” 王虎一拍大腿,当下就别着两把菜刀往山上去了。 如此看来,两厢竟是都满意了,就是不知道宁二姑娘要是知道,因着她那一小把碎银子,引发了土匪与前夫之间的财物争夺战,会是怎样的表情。 雪后的风总是要比下雪时要冷上许多,路过的这座县城又是临山而居,诺大一座白雪皑皑的雪山,冷眼瞧着颇有几分意境,只是呆着久了,只会被刺骨的寒风吹的僵硬不得。 宁初二因蹭了连十九的马车,所以得享在隆冬雪路上暖着汤婆子,嚼着精致点心的待遇。 冬官无比艳羡的说。 “大人,能不能跟连侍郎商量一下,让下官也进去坐坐?” 被黑着脸的封涔直接拽着衣领拖到了最后面。 程元县主显然是不想这么快回京的,因这一次皇差,她非但没有亲近连十九的机会,反倒让‘宁初一’这个前舅舅跟连小兽打成了一片。 因此一路走走停停,总不得痛快。 一会儿胸口疼了,一会儿上不来气了,只那些毛病在看见连十九之后便都好了。 这会子过了泉州,刚在山腰上呆了一会儿,那边就又疼上了。 “连大人,我们县主说心里闷的紧,想让您过去瞧瞧。” 宁初二嘎嘣嘎嘣嚼着嘴里的杏仁。 心口闷?不见着连十九她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杏仁,拍了拍手掌。 “心里闷是吧?这病叫晕山,下官能治,下官去给县主瞧瞧去。” 言罢抬腿便要起身。 丫鬟的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 连十九也只是笑笑,先她一步撩了帘子。 “在里面呆着,别出来。” 径自下了车。 宁初二怔怔瞪着他,完全不敢相信他当真去给程元‘看病’了。却发现他下车之后,只是侧耳对丫鬟嘱咐了两声,便再没了动静。 数十辆马车就这么停在龙岩山腰,也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实在让人看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这个疑问也没停顿多久,还未待宁初二下车去看看,山涧便骤然响起一道粗犷的嗓音。 “爷们不喜跟人废话,兄弟几日此行为财不为人,乖乖将银子留下,人都走开,咱们保你相安无事。若是想耍横,哼哼...” 他似乎是有一口浓痰没有咳出来,停顿了一下才又道。 “让你们有去无回,命丧黄泉!!” 这都是在哪个烂话本子上抄的台词啊。 宁初二剥了颗杏仁放在连小兽嘴里,由着他们折腾。只是再一细听之下,又觉得几分耳熟。 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在告诉她,很有可能是 宁初二掀起车上的帘子,看到了一群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胡子,壮汉,小菜刀。 不是口口声声喊着要为他哥肝脑涂地的王虎还能有谁? 数十号人,虽说阵仗不大,但到底过去是做这个‘营生’的,扛着砖石,叼着烟袋锅子的德行都折腾的挺熟练。 王虎对连十九说。 “我瞧你像是读书人,咱们也不想跟你过不去,把银子放下,你走人,不然等下打起来,菜刀可是没长眼睛的。” 连小爷就当真低头瞅了瞅他的菜刀。 上面还豁着口呢,瞧着挺钝的。 王虎以为吓着他了,咧着嘴嘿嘿一笑。 “你也不用紧张,我们拿了该拿的就走。” “哦。” 连十九随手打开一个箱子。 “你打算拿多少?” 满满一箱的金银首饰,便是王虎做了大半辈子强盗也没见过的,伸手就抓了只金子在嘴里咬了一下。 “都要拿,全部拿走。” “胃口这么大?” 连小爷斜靠在马车边,温润道。 “没得商量么?” “没商量!!” “那动手吧。” 他淡淡比了个手势,早有埋伏在草丛中的暗卫将这些人团团围住了。 连十九是什么人? 不说在京城,便是在关外也要有人礼让三分的。 朝廷上的动静尚且洞悉的事无巨细,更何况这种小打小闹的拦路劫匪。 他说打个商量,那是心情还算好,任你随意拿点去花。 可你不肯商量,那就按不商量的法子办吧。 宁初二当然知道连十九的这支暗卫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想那些愣头愣脑的人就这么平白丢了性命,心下一急也顾不得其他,蒙了块白布就冲了出去。 “且慢!” 她喘了口粗气,对连十九说。 “侍郎大人,不过就是几个吃不上饱饭的百姓,没必要这般劳师动众的您说是不?” 王虎眼神本来就不是个太好的,也不知这突然蒙着张脸冲出来的人是谁,只是觉得声音怪耳熟的。 当下还问了句:“你是干啥的?做什么为我说话?” 宁初二压根就懒得搭理他了,只恳切的看向连十九。 连小爷对山贼盗匪却是没什么兴趣,只是 他伸手拽了下她脸上的白布,明显看见她瑟缩了一下。 宁初二这般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定然是同这人相识的。但是她鲜少出京,也不可能接触到这一类人。这也就是说,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二百五,是识得宁初一的。 连十九似笑非笑的看向宁初二。 “倒是难得看你着急?” 宁初二就愣住了,也知道自己这般跑出来引了他疑心,打着哈哈道。 “也不是吧,只是觉得百姓都活的不易,放了人走,没准还感念您的恩情,就此改过从善也不一定呢。” “是么?” “那是自然,老话不是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您瞧这些人都浪成什么样了,指定能回头的。” 连小爷抿唇,隔着白布摸了摸她的头。 “抓活的。” 话自然是对手下人吩咐的,但是眼神一直对着宁初二。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东西打算编个什么故事给他听。 说将起来,宁初二与这个王虎也只是一面之缘,虽说他也并不知道多少关于宁初一的事情,但是落到连十九手里,总会被套出些有用的出来。 宁初二也是蒙了,但是这个时候断是不能再说别的话出来的。 只想着途中安稳下来,再偷偷将人给放了。 哪里承想,那王虎就是个倔驴,一看有人来抓他,挥舞着菜刀就动起手来。 底下的人一看这情形,自然也是菜刀横飞。 宁初二焦急之余,也只恨这东西是个不醒事的。这等倒霉催的事情偏生就能让她碰上,在京城收拾宁初一的烂摊子还不够,连带出个公差也能遇上这闹心事。 然而她却并不知,更倒霉的还在后面。 因为冬官为了表现他的忠心护主,爬到马车最上头扯着脖子喊了一嗓子。 “大人!小心菜刀啊!!” 而后,就是一阵巨大的凉气袭来。 雪崩了!! 第五十四章 任性的后果 夫富何求! 常在雪山边住的人,都知道在山腰不宜大声叫嚷,因为山顶的积雪不易融化,山腰处也时常会出现少量的雪崩,所以往来的商旅,即便是一大家子,经过这里时也都会安安静静的走过。 若说王虎出来时的那几声算是为雪崩做了些铺垫,那冬官这一嗓子便俨然成了助纣为虐了。 宁初二直到被连十九紧紧护住滚下山涧时还在琢磨,她要是回京之后不给冬官小鞋穿,都对不住她受的这些活罪了。 雨雪无情,老天爷要你倒霉的时候,谁也怪不来。 再说这座龙岩山,缘何能称之为龙岩呢。 就是因为这上面的横岩峭壁特别的多,三步一个山洞,五步一个石窟,若不因这里是回京的必经之路,真没有多少人愿意打这里过。 然而现下,宁初二真该庆幸,老天爷在造这座山的时候在上面多戳了几个窟窿,不然那样来势汹汹的积雪砸下来,不死也是去了半条命了。 雪崩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待到外面停了动静时,他们的洞口也被封死了。 宁初二不知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只知道这洞穴出奇的大,也出奇的冷。 借着堵在洞口的那一团积雪的微光,她摸索上连十九的手指。 冰凉的,寒的有些彻骨。 她慌得去碰触他的脸,感觉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掌逐渐交叠最后轻拢住她。 “放心,不会让你当寡妇的。” 耳边依旧是她熟悉的低沉嗓音,略有些倦怠,也不知伤到了没有。 宁初二说,“你带没带火折子,咱们先将火拢上。” 每日路过龙岩的商旅不在少数,赶不及下山的多会找一处石窟或山洞凑合一晚,所以这样的洞穴,多半都会有用剩的干柴留下。 宁初二窃喜自己算是个命好的,刚吹亮了火折便瞧见一堆木柴。 想是昨日才走的,那柴都不算潮湿,试了几次之后便拢好了一个火堆。 宁初二将手掌在火上烤了烤,确定暖了之后才伸手去脱连十九的衣服。 “给我瞧瞧,可伤着了?” 滚下山涧时,她分明听到他的闷哼。那样坚硬的岩石,生生撞上去怎么可能不受伤。 连小爷懒洋洋的靠在火堆旁。 “真想看?...那你帮我脱吧。” 宁初二实在佩服他在这时,尚能维持这幅公子风流的样子。抬眸瞪了他一眼,开始解他的大氅。 衣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开的,只是这扣子敞开了,宁二姑娘又踟蹰了。 因为从头至尾,这位爷的表情都太过...恣意,尤其是那绞在她手上的眼神。 宁初二又顿了一下,才翻开他的衣服,待到见到那件金丝软甲时算是松了口气。 原是带了护具的。 连十九的脸色却一直都不甚好。 宁初二说。 “你到底哪疼,要我帮你瞧瞧吗?” 毕竟软甲这种东西,也不能保万一。 连小爷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当着她的面,松了腰间的玉带。 宁初二整个人都因着这个动作吓的一愣,下意识的捂住胸前衣襟。 “你...发什么疯?” 连十九照旧解着自己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我就是真发疯,你挡的住吗?” 宁初二面上又是一晒,又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总被这么奚落着满憋屈。 便攥着拳头说了句。 “你这话,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连十九闻言,面上倒是难得被她勾出一抹兴致。 “有更不要脸的,你敢听吗?” 宁初二瞪着一双杏眼,实在甘拜下风。 “不敢,连爷,咱们还是说说您老人家哪伤着了吧。” 连十九的脸却因着这句话,骤然红了。 要知道,看见这位爷不好意思当真是件稀奇事。 宁初二滴溜着一双大眼转了两圈,状似无意的一扫。 “您这莫不是...磕着那儿了?” 果然听见对方不自在的轻咳。 宁初二几分尴尬,又觉得有些好笑,转而扒拉着火堆也没再说话。 连十九却不想这般轻易放过了她,挺没脸没皮的道。 “不是要帮我看吗?做什么躲那么远?” 那东西是随便看的吗? 宁初二酡红着一张脸。 “有事没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再说了...你又不是看不到。” 连十九就越发坦然了,挺认真的对宁初二说。 “这个,要硬了才知道啊。” 听完这话,宁初二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东西压根就没有事,分明是故意挑着她玩呢。 当下也不去理他,只自己坐在火堆旁。 连小爷今日的耐性也极差,索性也懒得装了,伸手拉了她过来,低头就吻上了她的唇。 “想跟你睡上一觉,还真是不容易。” 他呢喃着,手掌急切的伸进她的衣内,抚摸上那份独属于他的绵软。 宁初二未及他这般长驱直入,也是吓的一怔。 只是身体的反应,远比嘴上的要诚实。 唇舌相互吮吸的湿滑,伴着压抑在喉口的呻吟,在这个空荡的洞穴里被无数倍的放大,那样剧烈的喘息和低吟,放浪的让人面红耳赤。 连十九亲吻着那份甘甜,手掌已经不受控制的将她的衣服撕扯开来。 自上次之后,他便一直想念这具身体带给他的悸动。即便是曾经要过无数次,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这份柔软的痴迷。 甚至有时看见身着朝服的她,他都会幻想,在那样紧实的束胸包裹下,是怎样的一份春光。 他爱这个女人,爱到不可思议,爱到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地步。 身躯紧紧贴合的一瞬间,两人都情不自禁的溢出一声叹息。 像是饥渴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纠缠不下,挣脱不开。 宁初二整个人都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由着他将自己抱到一旁的狐裘大氅上。 山洞寒凉,身上又是说不出的燥热。 酣畅淋漓的欢爱,真的如连十九说的那般,若她肯,他便能做一夜。 只是宁初二实在吃不住劲,咬着他的肩膀说。 “你要是想弄死我,拿刀子还快些。” 连小爷低头吻上娇妻,又一次重重挺入。 “我要是舍得,早在一年前就这么做了。” 饶是如此,连十九最后还是甚有良心的放过了宁初二,只不过那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 火光摇曳,宁初二早已疲倦的睡去,连十九将火拨的更大些,将狐裘紧紧裹在她身上。 他没有睡去,而是在想,自己当初是怎么舍得让她离开自己的。 一年。 那件事之后,他足有一年没有见她。 他承认,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宁初二,他在生气,他在不满,他在等她给他一个答案。 只是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那日宁初二手捧和离书的样子,仍旧在目,他想说,无论是什么理由都好,只要不是封涔。 但是这个混账东西当真就搬了封涔出来说事。 而且很显然,封涔是知道宁初二到底出了什么事的。 这种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他有他的骄傲,所以他执意离京,也是因为不想再住在一个没有她的地方。 亭台,院落,桌案,熟悉的一切,只是她不在了,那里就称不上是家了。 再见面时,这个东西称呼他为连大人。 面上挂着官场上惯有的油滑。 他只静静坐在那里看她,便忍不住抿了嘴角。 连福说:“大人,这为官爷打碎了咱们店里的白玉笔洗,又拿不出银子赔。” 他心情正经是挺好的。 因为就算宁初二不打碎他店里的东西,他也会想办法让她摔点什么的。 刚一回来就能看见她,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吗? 连十九时常在想,缘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莲花池畔一眼,就搭上了一生。 至于宁初一么? 他大概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意思了。 只是她不说,他便等着。 左右这个事她只告诉了封涔,却没告诉他。 他自然是不高兴的。 彼时,连小爷尚不知道自己这些算计来的小六九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总之在数个睡在柴房的夜晚,他都在自醒自己人品的得失。 此间暂且不表。 单说这一夜,外头的人都要急疯了。 封涔秦欢,并招财进宝等人连夜扛着锄头挨个山洞的去挖。 偏生连小爷听见了,愣是一声不吭,由着他们找去。 他只想跟宁初二单独呆会儿,这还是两人分开一年以后,第一次相拥而眠呢。 封涔喊着宁初二的名字跑过去的时候,初二模糊是听见了,朦朦胧胧的问连十九。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呢。” 连大人挺温润的笑笑,伸手堵住她的耳朵。 “胡沁,我怎地没听到?这地界走兽多,听错了也是有的,再多睡一会儿吧。” 岂止任性二字可表? 而这样任性的后果就是,招财直到第二天才找到这位,生生把自己冻到伤寒的,病怏怏的,极其不靠谱的主子爷! 第五十五章 玩够了? 夫富何求! 连十九承认,自己是个不让下属省心的主子。自从他摊上了宁初二,招财进宝摊上了他,都没怎么消停过。 他负责收拾宁初二的烂摊子,下属整理他要收拾的人。 但连小爷有一样品质特别好。 那就是自醒。 躺在床上流鼻涕的这几天,他读了一会儿《善诱文·省心杂言》,上书:和以处众,宽以待下,恕以待人,君子人也。颇有些感悟。 私下想来,觉得自己平日已经很小人了,是该多学些君子的作为。 便很老实的配合吃药,仔细调养不让人担心。 然而事隔两日,他又读到《礼记》,觉得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既然自己要改,就得拉上那个总惹是非的宁初二一块改。 最关键的是,这个东西,已经足足三天没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隔着一扇雕花木门,他能听见她轻声询问招财他的病情,吃了几顿药,有没有耍公子爷脾气之类的。 连大人当时就不快活了,瞪着手里的书本子,觉得宁初二太不拿他当回事,竟是连到了门前也不来看看他。 而且,他是那么使小性的人吗?当他跟封涔一样矫情呢? 转脸就吩咐招财:“她再来问,就说左右死不了,不用她操那个心。” 只能说,连爷真不矫情,爷们只是有点傲娇罢了。 其实宁初二这边,正经也糟心了几天。 山洞里那场妖精打架之后,她就不太敢见连十九。及至听说他病了,便想到那日醒来之后,她身上裹着他的大氅和棉衣。 连十九只着单衣,紧紧搂着她,嘴唇都冻得青紫了。 二姑娘瞧着心里自然是心疼的,觉得这位爷不嘚瑟的时候真挺有良心的。 然经过那事儿以后,怎么着都是别扭的。 倒不是说两个人睡了怎么着,都已经有个三岁大的孩子了,再矫情就有点作了。 宁初二只是想不明白,那件事后,两人算是个什么关系。 饶是她翻看了众多狗血话本子,也没能从中找到答案。 她是有些迷茫的,前路尚且扑溯迷离,她却在这里郎情妾意,当初那个抱着视死如归离开连十九的心,又动摇了。 她甚至想去试试,若他当真知道了自己哥哥要反了这朝廷,会有怎样的抉择。 连十九患了伤寒,这行程自然得推后了。招财进宝找着人的时候,就直接给送到了距离龙岩山最近的一座名唤古意县城了。 这地方地处偏远,多数以种田为生,虽不算富足,倒也是难得的安乐之地。 城门楼瞧着不甚体面,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九品县令。一听说来人是京里的正三品大员,吓的都快哭了。 将自己的宅院腾出来给连十九住不说,还将活捉到的那几位手持菜刀的大哥,也顺势安排进了这里面最好的牢房。 宁初二在京的时候,除了欺负欺负五官正,鲜少会拿官威压人。 如今到了这地界,倒是猴子撑了回霸王,享受了回上官的礼遇。 月上中天的时候,宁初二穿着那身挂着鹌鹑补子的官服,大摇大摆的进了古意县的县衙。 她得去瞧瞧那几个人,她还是想将他们给放了,无论连十九知道与否,她都不想他淌这浑水。 这头前脚刚进大院,便有人点头哈腰的上前给作了个揖。 “哟,这不是宁爷吗?您老怎么有时间过来了?怎地没跟孙儿说一声,也好去接您呢。” 面前的这个名唤刘明,是古意县衙的官差,人是个极滑头的,一张油嘴忒是能哄人,就呆在这儿几天,把难伺候的封涔都唬的一愣一愣的。 宁初二嬉笑着揣了一脚他的皂靴。 “猴崽子倒是管的宽了,爷们到哪还得只会你了?你们家大人呢?” 刘明一听,乐了。 “我们家大人啊,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姨娘被窝里呢。大人若有事,小的也能听您差遣。” 宁初二笑了笑,她当然知道卢县令不在,不然她岂非白跑了一趟。 面上只佯装散漫,翘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这事怕是你做得主,本官此来乃是前去牢房审问犯人的,你知道关在哪吗?” 刘明听后楞了一下,旋即嬉皮笑脸的说。 “...知道是知道,但是这人,送来的时候连爷就吩咐过了,不让人探。况且这案子不是说要回京再审吗?怎地连爷突然之间改了主意了?” 倒不是个傻的。 宁初二用手拍了两下靴子上的尘土站起身,抬手就给了刘明后脑勺一下子。 “也难怪你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上个捕头。” 她打量了下四周,让刘明附耳过来。 “这上头吩咐下来的事,自然有上头吩咐下来的意思。但是咱们做下属的,就不得不揣摩着来了。我且问你,连大人现下可是染了伤寒躺于病榻之上?” 刘明楞了楞。 “是,是啊。” “那回京述职的日子是不是给耽搁了?” “却是...” “那如果回京之后,圣上听说连大人耽误了这数十天,竟是连几个土匪山贼的案子都没审完,是不是要降罪于他?” 刘明重重点头。 “这不就对了吗?!” 宁初二右手手背重重敲在左手心。 “我这个时候来帮连大人审案,便是让他回京之后少些麻烦。不过就是几个小贼,哪至于劳师动众到他老人家。所以说...” 她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刘明的肩膀。 “有时候溜须拍马也须得讲求方法,做的隐晦了,那叫同僚之情,做的粗俗了,那不就显得谄媚了吗?” 刘明怔怔听着宁初二这一通忽悠,整个人都恍若醍醐灌顶。 粗俗,谄媚,不够隐晦,这些说的不正是他自己吗? 如今这么一位前辈摆在自己面前,再不跟人套下近乎,老天都得用雷劈他。 于是,低头,垂眼,几步蹭到宁初二近前。 “连爷,小的也不知道这人给关到哪去了,但是您要是想看,小的准保二话不说给您找去。只是这上面要是怪罪下来...” 宁初二吊儿郎当的挑眉。 “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处的,这捕快,也是时候换个人当当了。” 刘明赶紧就拱手作揖。 于是乎,一锤定音,宁初二光靠嘴忽悠,就吊来一个誓死卖命的小弟。 须臾,两个人便七拐八扭的绕到了县衙后院。 过程暂不论复杂不复杂吧,就是这进去的地方也着实丢人了点。 宁初二瞪着面前刚路过的一只脏拉巴几的土狗,对刘明道。 “好歹也找个像样点的狗洞吧?” 这一身爬过去,还能穿吗? 刘明苦着脸说。 “大人,这时候就别讲究这些了,一会儿大狗回来了,想钻人家都不让了。” 得,这还占了旁‘人’的大门了。 宁初二摘下脑袋上的乌纱,随手抛过墙去,双手伏地将官袍一甩。 就爬吧。 说实话,这个东西当男人当的久了,还真没点女人的样子了。 刘明先爬过去的时候,顿了好久才喊了句。 “大人,安全。” 她心里还琢磨着,是个可调教的人啊,还知道前去探路。 二姑娘即便钻了回狗洞,心情还是不错的。觉得人这一辈子,靠嘴吃饭比靠力气吃饭有用,不出银子的买卖,谁都愿意做。 但是等到站直了腰杆,迎着一堆光辉灿烂的火把和掏银子放在刘明手中的连十九的时候。 她觉得,这个世上,果然最靠谱的还是银子。 “宁,宁爷。您老人家别恼,其实您今儿说的那些道理,小的真的挺受用的。只可惜连爷早早就跟小的交代过,便是...” 刘明苦着脸解释。 宁初二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理解。 连十九有多缺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摇曳的火光里,连大人一身银白貂裘大氅裹在身上,身穿牙白绣羽仙纹的锦衣,神色泰然的斜靠在两人宽的长椅上赏着手中的文玩,看见她看过来,也只是侧头睨了一眼。 “玩够了?” 他就知道这个东西不死心,这个时候还要瞒着。打量他病着,就不中用了似的。 连小爷这边气儿不顺着,宁初二也没好到哪去。 就说至于吗? 没去看你,你就招呼人让我爬狗洞,还拉着招财进宝日进斗金来看热闹。 那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去。 “连爷不是玩的也挺尽兴?” 正中间的刘明不知两人打的什么官腔,越站越觉得不对,一看见连十九摆手,立马如蒙大赦,转脸就跑没影了。 心里还在嘀咕着,这京城里的大官就是跟咱们地方上的不一样,个个都拎着派头的。 不相干的人走了个干净,宁初二索性接过招财手里的帕子胡乱抹了把脸。 “我就是好奇看看那几个劫匪,没旁的意思。” 连十九也没看她,只盯着手里的东西。 “看了又怎样,你是知道我的,有些事情与其让他们说,不如你自己跟我说。” 让她说什么? 说她大哥造反呢,指不定这事能不能成,问他要不要一起跟着送死? 连家有着全族呢,她能做这种让人断子绝孙的事吗? 第五十六章 连小爷的惆怅 夫富何求! 隆冬的积雪堆上树梢,偶尔一两只鸟雀飞过,带起扑铃铃的几声微弱声响。 宁初二不说话,连十九也绷着。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都陷入一种冷风萧索之感。 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找了处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好奇,那几个劫匪怎生那样大的胆子,拎着菜刀就敢来抢银子了。” 摆明就是要死抗到底。 连十九冷冷看她。 “你这死犟的脾气究竟是跟谁学的?” 跟他说句实话就那么难吗? 宁初二不知连十九到底知道了多少,甚至下意识的就是抵触去听他的答案。 在她的认知里,他的相公,现在的前夫,未见得就是为公理适从的。天下大乱也好,生灵涂炭也罢,不管朝堂上乱成什么样,连十九乃至整个连家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人。 权臣,中庸,免惹是非,这是连家人人所共知的标签。 而且前面就说过了,他所下的决定,不光是他自己的,更是上下数百口宗亲的性命。 宁初二此时三缄其口,不能说是胆怯,只能说,她真的为他考虑了许多。 连十九此生,就碰上这么个倔强的东西。原本算是不错的脾气,也因着她咬紧了牙根的架势堵的心塞。 也许连十九没那么多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但是她没有想过,这么个刁钻狂妄的主,既然已经认定了她,便是为了她倾了这天下又如何? 两人一院,就这么各怀心思生着闷气。 最后还是招财拿着关外那边传来的书信,才打破了僵局。 “主子,宁舅爷那边已经接着消息了,说人他会处理,不会再放出来添乱了,劳您伤神了。” 连十九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宁初二整个人却如遭雷击。 宁舅爷! 她当然知道那是谁。 除了宁初一,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称呼。 关外。 也就是说,连十九已经知道他哥哥要造反的事儿了,而且两人也已经互通了消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联系时候联系上的,但是可以想见,依照连十九此时的神态,绝对是在很早之前。 那么,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中。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呐呐的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连十九,面上的表情诧异而古怪。 “你跟哥哥...是什么时候通上消息的?” 连十九却都不答,只是转而问她。 “禄昌侯岳深是你父亲。” 其实这是一个问句,只是当时宁初二脑袋一团乱麻,根本没心思理清这些。 “你都知道了不是吗?还问我做什么?” 连十九再问。 “那无端消失的那八十万禁军铁骑,该是全部藏在了祀风谷。那里山涧险要,易守难攻,封涔会出现在你身边,则是因为他的师傅曾是岳家家臣,你们是要...” “我们要造反。” 这句话,她憋了整整一年,如今这般说出来之后,竟是释然了。 呼出胸口溢出的那一口闷气,她扯出一个笑容给连十九。 “我在你面前,是不是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为了自认为的深明大义,抛夫弃子,最后才发现,你竟然都知道?...连十九,你当我宁初二是个傻子,但是你想没想过傻子也有心肝,也会在那整整一年的时间活在痛苦和自责,以及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痛苦中?” 连十九闻言一怔。 “我...” “你现在满意了?” 宁初二骤然打断他的话,尽乎咆哮。 “高高在上的看着旁人耍宝,可还开心?我不管你跟宁初一商量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总之你们两个,从今以后我都不要见!!!” 自出生伊始,宁初二就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姑娘。虽然偶尔也会牙尖嘴利,但是多数时间都是恬静的。 她从未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不顾人前他的下属还在,不顾是否隔墙有耳,那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将总是作壁上观的连十九也镇住了。 再回过神时,人已经跑走了。 寒风吹起连大人精致的狐裘一角,他目光呆滞的坐在长椅上,似乎还未从那一番质问中回过神。 “她方才...是吼我了吗?” 良久,他语带困惑的问一旁的招财。 招财仰脸看天,也是许久才轻咳一声。 “...是。” “那她方才...是对我发脾气了是吗?” “...是。” 连大人这才将眉头皱起来,甚不平的道了句。 “可是我也是在刚才才确定,她和宁初一是禄昌侯的儿女的啊?” 便是让招财说的关外的信函也是诈她的。 招财偷眼瞧了下一旁的进宝,两人都忍不住抿了下唇。 “...主子,您官场上那一套怎么能用在自己媳妇身上呢,我瞧着少夫人这回是真恼了。” 况且,谁让您嘚瑟的好像八百年前就运筹帷幄似的了呢,不发火才怪呢。 后面的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因为忍着笑意看他家主子犯傻发呆的衰样就已经很痛苦了。 整整三天,连十九都没有见过宁初二。 连小爷也觉得满心塞的。 原先坐等她来安慰的心思,也便成了赶紧将人哄来,将事情解释清楚。 然而,即便是他先后用了,拒绝治疗,停止喝药,和半夜吹风等等伎俩都没能让宁家小二过来看他一眼。 招财说:“少夫人,我们家大人病的快要死掉了,您真不去看看。” 被宁初二直接关到门外。 “病了找大夫去,我又不会看病。” 气的连十九险些将药碗给砸了。 所以有的时候,遗传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东西,连十九的亲娘上吊跳河这点本事,知道传给谁了吧。 甭管怎么说,宁初二这次是真火了,就算连小爷有心伏低做小装孙子,人家也不愿意当你这个奶奶。 要说这几天,除了忍笑看着主子吃瘪的下属们,最开心的就属咱们封小爷了。 那身上小花瓣撒的,门口还没出呢,打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 程元夹在其中,也看不明白这里面什么意思。 就是知道宁初二的‘哥哥’不与他们同桌而食了,且每次都拉着封涔去外头吃。 她心下就想着,这肯定是宁初一想让封涔娶了那个讨人厌烦的宁初二。不然这么巴结人家做什么? 如此想来,竟是高兴了不少,隔三差五的还送些银子给封涔,让他别总花宁大人的钱。 眼下已经耽误了归期,连大人便是再将自己折腾伤寒了,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一面揉着发疼的脑袋,一面吩咐明日启程。 出发前夜,他又是彻夜未眠。 这位成日琢磨人心思的主,怎么能不知道宁初二为什么生气呢? 人家巴心巴肺的担心你连家淌了浑水,忍着夫离子别之痛自请和离。分开这一年多,怎么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容易。 他回来之后,还总冷着张脸对人家,这事换做再好脾气的人也是要发怒的。 但是连十九也是真委屈,他那一年多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熬的。抱着尚在襁褓的儿子,除了不能喂奶,哄孩子换尿布,他绝对是个称职的亲爹。 回京之后,也确实不能断定那边是个怎样的情况,只是猜测,再加命人暗探。 朝廷的眼线众多,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得顾忌着上面的脸色来。 不过憋屈归憋屈,总归这事是摆在明面上了。给自家夫人赔个不是,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再者,连十九根本也不知道脸皮是个什么东西。 当下也不躺着了,随手披了件大氅就出了门。 人有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急于想为自己的错误弥补些什么。 就好比现在的连小爷,怀揣着一颗,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生气了的心情站在宁初二的门口,手指刚一抬起来,又赶紧放下了。 您道这是什么时辰,丑时三刻,天都已经泛着霜青了。 便是赶着上朝应卯也用不着起这么早啊。 可叹连小爷傲娇任性了二十余年,却在一扇女人的门前踟蹰了起来。 他伸手试探着轻扣了两下门扉,紧张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这个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的时辰,屋内自然静悄悄的。 连十九在门前又踱了两步,想着回去了,怕是更不好解释了。 便又敲了两下。 这回,屋内倒是当真有了动静。 他凝神静听着,轻唤了声:“初二。” 屋内就又安静了。 连十九也不知这人是醒了还是不想搭理自己,便凑前又道了句。 “我能进去吗?....真是有话,想跟你解释解释。” 这时候若是有人路过,定然会觉得毛骨悚然。 因为这位便是圣上也偏爱几分的一朝权臣宁大人,竟然也有此等无所适从之态,实在可算奇景。 屋里的人似也起身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掀了帘子,却并没朝门前走,而是拉开凳子往杯盏里倒了盏茶。 杯子注入茶水的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但不打算让他进门的态度也很明显。 第五十七章 两位小爷 夫富何求! 连小爷也不是个傻的,不让进门便老老实实站着,隔着一扇大门细数自己的错处。 当然,也不会忘记如何诉一诉衷肠。 从一年前她离开连府,到自己是怎么难受的,又是怎么暗中着人调查关外的情况。 那架势,当真比向皇上述职还要虔诚。 自两人分开再重聚,气氛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他气她的隐瞒,她碍于他的不解,所以总不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如现下这般,虽见不到她的样子,但连十九心里却莫名觉得踏实。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耐性很好,什么事情都要运筹帷幄,但是在你的事上,我总不能冷静的思考。” “初二,你知道的,有的时候我爱捉弄人,但自从遇见你,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过,恨不得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送到你面前。” “你的离开,让我懊恼,气愤,甚至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就在昨天,你那样伤心的对我说,你再不想见我,不想见宁初一。我真的慌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略微拔高了音色。 “其实你不见你哥哥其实真的无所谓的,但是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连小爷这厢说的巴心巴肺,屋里却没有半点回应。 他担心人睡着了,又试探的问了问。 “初二,你在听吗?” 里面的人便又倒了盏茶。 他心知自己的话算是让她听进去了,面上也多少挂了几分笑容。 索性在廊上的石栏上坐了,絮絮叨叨的说。 “连小兽也不好带呢,睡觉前都要讲故事,还喜欢流口水。我本就浅眠,一晚上光换枕巾就要起来好几次。” 这便开始有些邀功的意思了。 说到后来,更是变本加厉。 “封涔那个东西也实在讨厌,每次看见你们坐在一块就觉得他像只碍眼的苍蝇。你便是恼了我,也别总跟他在一处吃饭,瞧见他笑得跟个得了骨头的哈巴狗似的,就想把他丢远些。” 屋内茶盏突然重重落在桌案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分明是不高兴了。 连十九一听,眉头也蹙了起来。 心想我说他你还不乐意了,那个东西本来就是个意图不轨的。 只是现下又没法反驳,只能等着将人哄好之后再慢慢‘教育’。 便说。 “我知他是同你一同长大的,多少有些兄弟情谊,我心里也明白的紧,你断是不会看上他的。只是话说回来,那个东西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是找个人给他打发走了的时候了。咱们翕儿今年也三岁了,换做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儿女成群的。” 屋里的干脆连茶也不喝了,直接将碗丢到了地上。 这是个什么意思? 连小爷怔怔盯着里面模糊的人影,越品越觉得不对。 “封涔!” 他拢着大氅骤然对着里面喊了一声。 “滚出来!” 屋里果然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瞬间打开的木门还在吱呀乱叫。 门口站着的那个张牙舞爪,只着雪白里衣的男人不是封涔还能有谁。 “叫老子干嘛?你个王八蛋,成日就想着怎么将初二从我身边弄走,如今倒是将主意打到我娶亲上了,我告诉你,你做梦。老子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要拄着拐棍去给你添堵。” 要说知夫莫若妻呢,咱们二姑娘就是算准了今晚睡不上安稳觉,才早早跟封涔换了房。 起先封大谷主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想着能睡一睡初二的床,和她枕过的枕头便兴奋无比。 也是二更天才模糊睡去,哪里知道刚迷糊了没多久,便听到屋外连十九的声音。 初二之前一直不说她缘何恼了连十九,封涔自然也是不屑问的,高高兴兴的同她吃饭,开开心心的逗她开心。 哪知今儿一晚上倒好,觉没睡的安稳不说,还砸巴着茶水听了整个事情的全过程。 他肯定是见不得连十九好的,也没打算将这解释告诉给宁初二,正想着再喝碗茶水接着睡的时候,外头话题一转就到了他身上。 那话里纯贬低和纯要孤立他的意思,他不恼火才怪。 连小爷也正是因为里面古怪的气愤,断定这人必定不是初二。 两位公子爷,都穿的有些衣衫不整,两两对视之间,相互嫌恶的氛围分外高涨。 连十九冷冷的看着他道。 “初二呢?” 封涔一抚自己的长发。 “屋里睡着呢。” 连十九当时就吐了一句荤话。 “放屁。” 宁初二是什么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估计现下,就该在封涔的屋子睡着。 一言不合,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人揪着脖领子就要大打出手。 此时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洒扫的下人看见这一出都没敢吭声。有机灵了,赶紧就唤来了伺候连十九的近侍。 封涔说。 “就你那身子骨,打坏了可别去初二面前嚷嚷着是小爷揍的。” 连十九抬手就给了他一拳头。 枉费他大半夜吹了这么久的冷风,竟是都说给这个东西听了。 封涔未及他这样小人,捂着嘴角竟是没回过神。 “你他妈的居然先动手。” 说着,也忘了什么功夫套路,如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打架一般,扑上去便打了起来。 招财进宝赶到以后,看到的就是他们风流倜傥的小爷跟那位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 说实话,这场面,真有点像两个小朋友在打架。 封涔说。 “你有本事别叫人,老子不打死你。” 连十九吐了口嘴角的血沫子。 “你倒是想叫人,有银子吗?” 大清早就见着这么个碍眼的东西,换谁谁心堵。 连小爷喘了口粗气,坐回一旁的石栏上,抬手就想吩咐招财将这个东西有多远扔多远。 张口之际,正看见宁初二穿戴整齐的走出来。 看见面前的情景,也楞了一下。 只是连十九坐着,封涔的两只胳膊被招财进宝一左一右的扣住,怎么瞧封涔都是受欺负的那一个。 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挂着彩,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傻傻望着她。 宁初二便是不用细问也猜到了些什么。 连十九未及她开口,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带着一双布满水气的眼说。 “初二,封涔打我。” 他就知道他是个会告状的。 宁初二却压根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越过两人,道了句。 “去吃豆花。” 这话当然是对封涔说的。 看着那个一身桃花味的东西带着双青黑的二五眼,挑衅自己的德行,连十九真恨不得将他丢到深山老林去。 气氛就这么一路僵持着,直到回京宁初二也没给过连十九任何好脸色。 连小兽说:“爹,你别再给娘写信了。” 那些东西都在路上烤肉的时候顺着柴火烧了。 连十九低头看着自己儿子。 “你没帮我说好话吗?” 连小兽眨巴着眼睛。 “说什么好话,做错了事情不都要自己去认错的吗?” 他还小呢,可不明白大人那些,娘只要待见他就够了。 。。。。。。 惩治了一个贪官,国库又进了几十万两银子,圣上的心情不肖说,也知道是不错的。 早朝之上,更是夸赞了连十九几句,便是带着馓子面的师傅回来述职的宁初二也得了块轻飘飘的,巴掌大小的玉如意。 钦天监难得得到这样的封赏,上下都是欢喜的。 张监正抖着两只不算利落的腿脚,带着一众小官楞是在门口放了两挂长鞭。 宁初二站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堆里,咧着大嘴接受这份热情。 她实是不想打击这些人的积极性的,毕竟自先帝爷去了以后,圣上除了‘出远门’时让他们报一报天气以外,就没再怎么用到他们过。 连十九一路跟着宁初二,直到确定人家确实没正眼瞅他一眼,才又默默的回去了。 年关将至,大祈的排练也越发紧张起来。 宁初二整日忙着教二神步伐,累的颇有些晕头转向,也就更没时间管‘不相干’的人又作了什么妖了。 寒梅树下,男子一身雪白长衫立于树下,神色忧伤的瞪着头顶的一弯新月。 便是树上的积雪落在皂靴上,也没心思抖落一下。 有半个多月了吧,他老婆已经足有半个多月没搭理过他了啊。 想他人见人爱的一代小太岁,什么时候这么被人晾着过。 他这是连带钦天监的茶水也喝了个精光,也没见人正眼瞅他一下。 连方氏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磕着瓜子,恨铁不成钢的说。 “不就是个女人嘛,你便叫程元在你跟前晃上两天,等她醋了,自然会来找你了。” 再去惹她? 连十九默不作声的摇头。他还没活腻歪呢。 “您要是没旁的主意,就回府去陪我爹吧。” 第五十八章 婆婆出马 夫富何求! 连方氏想说,这事本就是这样的,玉不琢还不成气呢。 女人的气量,原就比男人想象的可怕。 但是遇上另一个女人,她们便会变得极大气,先将男人扯回身边再修理。 连十九他爹当年追她那会儿,她就是往死里头矫情,最后还不是用这种方法给骗到手了。 只是这话,她不方便说出来。 不然他家皮薄的那个主儿,非跟她急了不可。 可连十九显然并不赞成这个看法,嘴上虽没说,那面上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连方氏不满的瞪向自己儿子。 “为娘的在你这儿呆会儿都不成了?可见我是没那个女人受你待见。不过话说回来,要非要在程元和初二之间选,我还是欢喜那个傻的。你们有什么事情说开了去不就好了,前几天我那个三 叔家的二闺女过来同我谈天,说到自己家老二的那个儿媳妇,真格是个不醒事的。单说她舅公家的 老丈人的...” 方婉之由自念叨着,也知道自己儿子不耐烦听这些,无非就是好心想让他换换心情。 然而再抬眼时,哪里还有连十九的影子。 她冷着脸问大春。 “你们家爷什么时候走的?” 大春结结巴巴的,想着将她那套舅甥闺女之类的念下来真格是挺费劲的,便言简意赅的说。 “听~,不下去,就走了,您还是家去吧。” 这一句话下来,伤害的如何不是一颗关爱儿子又被冷落的心? 最关键的是,连夫人不欢喜了。 连方氏心想,你们都不拿我这家庭妇女当回事儿哈?打量我真没本事呢? 宁初二欺负人都欺负到我儿子头上了,你们不说开口找我帮忙,还处处不待见我,她能让吗? 赶着次日下衙的时辰,拎着自己的上吊绳就去了宁家。 彼时,宁老夫人正在院中锻炼身体,猛然看见这么个主儿冲进来,吓得浑身都是一哆嗦。 连方氏说:“前亲家,你闺女人呢?” 她颤颤巍巍的指了一个方向,抬起裙摆就跑走了。 原因很简单,她也怕这个随时随地都能整出幺蛾子的女人。 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多少让连方氏自醒了一会儿。 觉得自己平日是不是死的太勤了些,连同龄人都这般不待见她。 但是眼下可不是琢磨这事儿的时候,脚下一抬就去了宁初二的房里。 还算雅致的厢房内,燃着一盏灯烛,连方氏前脚刚一进屋里,就看到一地的花生壳。 宁初二盘腿坐在床沿上,手里仍拿着一本《祈愿大福》读的仔细。 听到脚步声,也只当是自己弟弟中秋回来了,胡乱指了下一旁的小几。 “要吃自己拿。” 连方氏就当真抓了一把,坐到她跟前。 “晚饭就吃这个?难怪你瘦的福相都没有了。” 宁初二险些从床上直接摔下来。 她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神奇的女人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真人。 记忆中,她从未见她登过连府的大门,也难怪她会惊愕了。 “连,夫人。。。” 她低低的唤了一声,顺着床沿下来将鞋子穿好。 手足无措之下,却是习惯性的屈身行了个女子的礼仪。也不管那一身笔挺的朝服,做这个动作有多么不伦不类。 初二说。 “您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也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也好...给您预备些晚膳不是?” 她不敢说你发什么疯了?夜色降至赶着饭点闯人家的宅子。 连方氏瞧见她这模样,却莫名觉得受用了,在儿子那受的那点憋屈也都舒坦了不少。 抬手优雅的抚了抚头上摇晃的金珠坠子。 “来看看你,有什么吃的便拿出来放上吧,我也确实没用过饭呢。对了,许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加个鲈鱼,新鲜的。” 宁初二就赶紧吩咐人去准备,撸着胳膊去了后厨,半点不敢怠慢。 席间初二的娘闷头吃完就走了,挺没义气的丢了宁初二坐那儿‘受气’。 这位婆婆今儿也奇怪,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挑三拣四,吃的也还算香甜。 “你的手艺,细品之下倒是有些滋味的。” 她堪堪放了筷子,道出这么一句。 宁初二愣是没敢接。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方氏的突然‘造访’,宁初二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面上也只笑着。 “夫人喜欢吃,下次再过来就是了。” “夫人?” 连方氏刚端起的茶碗复又放下了。 “怎地不叫婆婆?” 她承认,宁初二刚嫁进连府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她是大家出身,自幼根深蒂固的就是门第之分,这怪不得她。 整个大堰朝的嫡子嫡女受的都是这样的教育,她会有这样的观念,并不稀奇。 只是越到后来,连方氏倒是越觉得这傻乎乎的姑娘有几分意思。 孝顺,自不必说,自己作成什么样,她都傻傻陪着。 就连她儿子看她上吊都看腻歪了,她还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着。 官家千金,多少都有些矫情。她矫情惯了,有人配合着,自己都有点乐在其中。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恶趣味,不然她就不是连十九的亲娘了。 宁初二自请和离,她也没觉出什么,琢磨着走不就走了,再抬进来一个更好的便是了。 但是时日久了她才发现。 她真的有点想她。 便是隔三差五的想上会儿吊,都没人站在树下哭了。 程元的到来,无非就是个引子。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她,她也想将她劝回来,又碍于长辈的面子。 生生抹了一脸的黄泥堵在她下衙的途中,哪里是担心什么县主,就是想让这个小东西回来罢了。 宁初二没想到她婆婆用了这一顿饭之后,竟然说出这样的人话,差点就以外她回光返照了。 低头瞅着面前的饭碗,小小声的说。 “我,已经不是连家的人了,再叫您婆婆,便不和规矩了。” “那怎样才算连家的人?” 连方氏刮着碗盖子,神色淡淡的说。 “我那孙儿?皇悄闵?模课夷嵌?用煌?闼??桓龃查剑恳徽欧现蕉サ檬裁从茫?闶橇?业娜耍?液土?魅狭耍??湃狭耍?獗阕愎涣恕! 宁初二几乎控制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将手里紧攥的那张符纸贴上她婆婆的脑门。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长期受到压迫的‘劳苦大众’,是很难平静接受来自上头的无限关爱的。 她呐呐的看着连方氏。 “您有什么,便直说行吗?您现下这样...” 她瞧着害怕。 连方氏就不扯那些弯弯绕了,右手轻抬扣了下桌案。 “我儿子病的快要死了,你跟我回去看看。” 她心里明白,这两人有解不开的心结,直接让宁初二过去,她肯定是不会去的。 “你莫要当我是唬你的,我是十九的亲娘,自己儿子现如今的样子,我瞧着都戳心窝。自上次云都之行,他的伤寒便没好透,这几日更是连药 都不肯吃,强撑着去钦天监看你。” “你倒是说说,你们那地界多冷啊。一个观星台,足有个城门楼高,不冻得严重了才怪。你就这么狠心,看着睡了你三年的男人就这么去了? 我可跟你说,我儿子要真这么病死了,莫说是我,就是整个连府也与你宁家没完。” 什么叫睡了她三年啊? 他们两个分明是互相睡的! 宁初二不语,可连方氏这一招恩威并施,到底是有些用处的。 且那话说的,前后都对的分毫不差。 连十九却是每日都来观星台,宁初二也却是正眼不曾瞧过他。 这人是不是真病了,还真说不清楚。 宁初二道。 “这事...您找过大夫瞧过不曾?我去了,也未见得就能好。” 连方氏挑眉。 “这事还要大夫瞧?我儿子那是心病!瞧了也没用。...你还没明白吗?他不是治不好,是不肯治!” 蛇打三寸,谁说连方氏又是个省油的灯呢? 宁初二心里泛着嘀咕,轻声说。 “夫人,真不是我不去瞧,只是...” 她叹了气。 这事儿啊,一句两句还真掰扯不清了。 连方氏瞧着宁初二有了松动,心里就泰然了。 当下也不跟你多说,老法子将腰间的上吊绳往手上一绑,出门就去找树了。 熟悉的一幕,再次在宁初二的面前上演,除了地点换了一换,连台词都跟过往的一模一样。 “混蛋儿子啊,你说你怎么就娶这么个媳妇啊,这不是将娘往绝路上逼吗?这让我死后还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还怎么在初一十五祭祖上香啊。” “你快瞧瞧她啊,就那么傻不拉唧的站着,动也不会动,摆明是等着我揣凳子抹脖子往那边子呢。” “想我十八岁嫁进...” “婆婆。” 宁初二站在树下,单手举过头顶。 “我跟您去!!” 连府的簪花小筑里,有一片顶好看的莲花池,寒冬之际,当然不可能看到莲花。 但是连小爷便是在这儿站上一会儿,也能想起两人婚后在这荷花池畔,宁初二粉嫩娇憨的清秀模样。 没错。 这位爷却是来这儿伤春悲秋的,且最近越发有了文艺男青的气质。 一张白纸扇由自在冷风中忽闪着,透着酸腐书生浓浓的伤情。 招财小跑过来的时候,他还懒洋洋的倚在摆好的厚实软塌上吟诗。 磨好的笔墨,还有着墨迹未干的淡淡忧伤。 招财说。 “爷,夫人来了。” “...准备好瓜子。” 招财又道了句。 “少夫人也来了。” 他怔了一下。 “奴才听那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来瞧您伤寒好了没有。” 连十九站起身抬腿就往里间走。 “吩咐后厨,不管什么药,抓紧熬一副送上来!!” 第五十九章 有病 夫富何求! 这现病现吃药的事儿,换做是谁,都是件高难度的活。 连小爷这厢刚在床上躺好,宁初二后脚就进了屋。 连方氏抓起一把瓜子磕着,觉得自己儿子这头脑当真像极了自己,不用教也知道该怎么作。 便也不在屋内碍眼,晃着一脑袋珠翠就出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悬挂在床头的琉璃坠子微微摇晃着,门窗紧闭,拢着三个火炉的屋里,隐隐听到屋外呼啸的东风刮过枯叶的沙沙声,配着冷香色绣青竹的缎面,还真显出几分凄凉。 宁初二在桌边的镂空檀木矮几上坐了,默默给自己倒了盏茶。 “...听夫人说,你病了。” 连小爷就轻嗯了一声,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汗湿一片,额头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别当这货是紧张的,也不是装的像,而是方才跑的太急,身上又穿的厚实。被这冬日暖被一捂,生生闷出了一身热汗。 宁初二难得看他这般老实,倒是生出几分疑虑。 她多数以为他是装的。 因这个人过往的德行都称不上多好,所以也无可厚非。 只是拿眼一看之下,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不由紧走了两步,将手搭在他的额头处。 柔若无骨的小手,还带着刚从外头带进来的凉意,轻轻搭在上面,便是一阵说不出的清凉烫贴。 连十九忍不住哼了一声,只想这只手在多放片刻,她却已经收了回去。 “没有发热啊?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十九默了默,脸颊却逐渐晕红了。 宁初二皱着眉头坐在床头,也多了分关切。 “可用过药了?” 连十九也不敢动,只低沉了声音说。 “外头正熬着呢,你身子怕冷,怎地这样冷的天还跑来了?莫要冻到了。” 那虚弱又关切的模样,怕是没有几个女子能受的住。 宁初二瞧着他有些干涩的嘴唇抿了抿唇,回身倒了盏热茶给他。 “伤寒多出些汗是对的,但也不能缺了水,可用过晚膳了?” 言罢将茶吹了吹,送到他的口边。 连十九是真渴了。 但是被子之下还裹着身大氅呢,一看就是刚躺进了的架势,哪里敢伸手? 只得讪讪的说。 “方才喝了好些了,这会子不渴。...你略坐坐,不要走好不好?” 宁初二的心就软了,只是多少还泛着别扭。 如今看他这样,也说不出什么,就顺着那话老老实实的坐在床边。 “也不是孩子了,怎地说不吃药就不吃药,上次伤寒本就没好全,你真打量自己身子骨好呢?” 之前两人偶有争执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能作啊。 这略带责怪的语气,听在连十九耳朵里,却恍若天籁之音。 初二关心我呢?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面上又不好表露的太急功近利,垂着眸子说。 “嗯...会好好吃药的。” 多数女子,骨子里都带着些母性情怀,对男人装巧卖乖的样子都是买账的。 宁初二也不例外。 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连十九的额头。 “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现下,当真是哪里都舒服了。 要是能伸‘爪’,估计早将那双小手握在手里了。 奈何如今能活动的都在脖子以上,就‘挺不好意思’的说了句。 “头有些疼...能帮我揉揉吗?” 满心满眼的期盼,好像宁初二拒绝了就是没心没肺,外加丧尽天良。 宁二姑娘瞧着他那一脑门子的汗,也有些心疼。 将头轻点了一下,拿着帕子给他拭了拭了,将手放在了两边的太阳穴上。 连十九确实是有头疼的毛病,有时候忙起来,昼夜不歇。两人婚后,她也时常生拉硬拽的将他按到床上,就为了让他多睡上一会儿。 为此,还专门跟大夫学了一套推拿按摩的手艺。 指尖轻点,按压,当真舒服。 头部按压,要施巧力,拇指之后的手指要找个撑点才好使力。 宁初二做来,少不得要挨着他近一些。 垂下来的发丝,和身上淡淡的馨香便不时略过他的鼻翼和脸颊之间,痒痒的。 连十九起先只拿这当个由头,按上之后倒是多了几分享受。 只是随着手指的游走,心思也越活泛起来。 屋内的八角铜炉燃着助人入眠的暖香,他却一点睡意也无,闭着的双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山洞那次,两人忘情摩挲的场景。 不由就有些心猿意马。 微凉的柔夷恰巧在这时灵巧的穿过他的发间,按到他的后颈。 那逐渐滑向颈边的手指,明知没有半点瑄倪之意,却还是舒坦的他想要呻吟。 浑身上下的毛孔,也都因着这份恰到好处的推拿,泛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连十九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也越发干涩起来。 可叹宁初二哪里知道他这许多心思,侧头问他。 肩膀可要捏一捏。 他当然要说好的。 只是一想到身上那件大氅,无端就觉得恼火。 怎地就没将自己扒光,不然现下,少占了多少便宜。 要说这位爷,也算是个奇葩了。 没见谁想让自己夫人占便宜想到这个地步的。 却只能干涩的说了句。 “肩膀便算了...颈子按的舒服,再多捏捏好吗?” 宁初二也没说什么,双手继续点着几个穴位。 更加贴近的呼吸,自他面颊上扑过。连十九轻动了两下身子,恨不得直接将人直接收到怀里。 脑海中尚在天人交战,被子之下的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抬了起来。 宁初二此时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头部,也就没发现那双渐渐靠近的手掌。 也正是在这时,招财轻敲了两下门扇,请了个示下。 “爷,药熬好了,现下送进来吗?” 不送!通通拿出去倒掉! 爷们儿现下哪里有心思吃药? 初二却已经叫了“进。”将门打开了。 招财垂头将药碗端进来,眼神若有似无的自他们家小爷面上扫过。 好像来的不太是时候。 又看见宁初二拿了药碗,又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说。 “...夫人,这药...要不等会儿再喝?” 等会儿再喝你现下端进来干什么? 连小爷气儿不顺的睨他一眼,给了对方一个不满意的后脑勺。 倒是宁初二问了。 “药都是趁热喝的,哪有放凉的道理?” 抬手就要喂给连十九。 招财的脸色就变得特别难看,吞吞吐吐的说。 “大夫说...是药,三分毒,药气散散,可能效果更好。” 忒是连胡诹都不会。 宁初二不明其意,连十九也一头雾水。 先放着吧?又怕耽误了药效。现下吃,又违背了‘医嘱’。 正大眼瞪小眼之际,听见院子里不知哪个婆子喊了一嗓子。 “招财小哥端的那碗药是给小爷的?那东西怎么能乱喝呢?就是装病...” 说到一半的话,瞬间让人捂了嘴。 只是对方由自挣扎着。 “....别闹....那东西是女人来奎水时补气血的药。....这一副下去,吃坏了谁负责,赶紧将人叫出来啊。” 这个婆子,是连十九的奶娘,身份比普通下人高上一等,进出宅院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 下人见了,都要尊一声孙大奶奶。 这一日她本来在后厨给自己闺女熬药,中途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听说药被端走了,还是给爷们儿端去了,慌的赶忙就跑来了。 这个孙大奶奶的老家在北湘,生就一副大嗓门。再加上这几年年岁越发大了,耳朵不好使了。总觉得自个说话小了,旁人也听不到似的。 如今这一嗓子,在她看来也不过就是小声低语,哪里会想到通通都进了屋里人的耳朵。 一时之间,招财傻了,连十九楞住了。 主仆两的脸色都是一片惨白。 要说这事,也当真怨不得招财。连家上下,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喝药的,哪能说熬药就能熬的出来呢。 原就想拿过去也就装个面子,哪承想闹出现在这么一出。 宁初二二话没说,端起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多好。 她这几天刚好来了月事,正难受着呢。 太好了,这个孙子当真又唬了自己一次。 好开心啊。 二姑娘拍了两下大腿站起身,双手拱起,端端正正的给连十九作了个揖。 “要说连爷能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呢,这等敢于冒险的精神,实在让吾等小官望尘莫及。” 一个男人要是连治奎水的药都敢喝,当真是旷古难寻了。 连十九眼见着初二冷了脸,也来不及找那些混账东西算账了,几步站起来就将人搂到了怀里。 “初二,我这也是被逼的无法了。...你别走,听我说说话好不好?” 宁初二现在是极怒再加气火,哪里还要听他解释,甩手就要走。 偏生这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死死抱着她,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第六十章 不甚光彩的前科 夫富何求! 招财一看情况不对,赶忙脚底抹油跑了。 只是这个东西到底跟着连十九有些年头了,机灵劲儿不少,出去就将这事告诉了连夫人。 没过多久,院外就响起了连方氏站在树下吊嗓子‘上吊的声音。’ “...我不活了,这一个两个好好说句话怎么就那么难呢?好歹我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便是不给我这个面子,也该给这个岁数个面子啊。” “...今儿里面的要走可以,踩着老婆子的尸体出去,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安心!” 那架势,就像宁初二要是敢出这个门,她就敢真的两腿一蹬见祖宗去。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宁初二喘着粗气瞪着地面,累的一丝力气也没了。 她没好气的说。 “...你放开!我听你说就是了。” 左右不听他说完,是出不了连府的大门了。 连十九垂首,默默给自己娘点了个赞。 手却半分不敢松懈。 说是肯定要说的,但是也得先将人哄好了再说。 越发将人搂的紧了,侧头在她耳边道。 “就这么说行吗?...我怕你等下跑了。” 那无赖的样子,当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宁初二这几天,也并非不难受。即是闹到这一步了,当然是要听上一听。 又是叹息一声。 “你便说吧,我不走就是了。” 连十九心里这块大石总算落了一半,再死命抓着,怕她又恼了。只得一步步将人带到床边坐下,手指却紧紧攥着初二官袍的一角,神色呐呐的,骨节都泛白了。 “初二...” 他唤了她一声。 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又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 几番张口,话到嘴边也只化成了一句。 “...都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一年多的积压,一年多的相互折磨。不论他是否知情,他都是自责的。 面前的,是他的妻,他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他却任由着她离开自己,执拗于自己的面子。他气她,恼她,甚至不肯让她跟孩子见上一面。 他会画很多她的画像,或嗔或笑,然后抱着连小兽坐在画前,指着上面的女人说。 “哪吒闹海听说过吧?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不平事儿,得找个冤大头去平息。观音大士要你娘普度众生,拯救百姓,自然不能拖家带口。...所以她不是不喜欢你的。” 她只是不要我罢了。 他心里默默加了这一句,然后酸涩不已。 幼稚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说话。 他有多想她,只有自己知道。 每晚的午夜梦回,摸着冰冷床榻的另一半,他都会披上大氅瞪着她的画像许久才能入睡。 连十九是骄傲的,一生平顺,鲜少遇上什么让他难拆难解的事。 只这一个女人,便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返程回京,看到她消瘦的脸,仿佛所有的恼怒都袭上心头。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掐死她。 说句实话有那么难吗? 及至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他又恨极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 太多太多的自责,让他笨拙的只能说出这一句便禁了声。 也只是这一句,让宁初二的泪水瞬间决堤。 有的时候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绷的那样久,也就只为了那一声迟到的歉然。 此时她尚不知晓内情,只是觉得,便是连十九当真骗了她,也认了。 看着面前哭的那样伤心的宁初二,连十九有些慌了。 成亲三年,两人虽偶有争吵,也不至于闹的眼泪掉的这样厉害。 巴掌大的小脸,哭的惨兮兮的,漂亮的杏仁眼里,泪珠滑下重重落在他的手背上。 灼热的,恍若烫进心里一般。 连十九伸手搂住她,一时之间觉得既心疼又不知所措。 他最近好像总是惹她掉泪,也没了往日在同僚面前的自如,只连声说着。 “你别哭了,你知道我不擅长哄人的。” 宁初二却只觉得心塞,一哭之下,像是找到了这一年多憋屈的源头,只想借此发泄了去。 杀千刀的王八蛋,便是知道了早些告诉她不好?偏生还要这么欺负她。 那紧握的手指也换成了拳头,一下一下的锤在连十九身上。 哭的说不出话来,就是闷声打他。 连十九都生生受了,只想她怎么高兴怎么来。 但是锤到后来才发现,她是不是下手太狠了点。打便打吧,怎么还咬人? 看着吊在自己肩膀上,隔着衣服咬住她的宁初二,他挺认真的说。 “要不我将衣服脱了给你咬吧?这金锦的料子沾上口水...” 宁初二哭的头晕,一听那话抬头狠狠剐了他一眼。 “...到现在这个时候你也没个正经,谁用你脱衣服?” 明显是会错了意。 连小爷碍于自己不甚光彩的‘前科’,也觉得前段时间,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心疼衣服。 但是这话要是说出来,肯定又要挨骂,就老老实实的任她咬着。 宁初二的泪水,却因着这话,生生咽回去不少。只抽噎着,离他远了些。 连小爷看着娇妻满脸戒备的样子,颇觉无奈,轻轻抬手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也有几分好笑。 “要是早知道这法子管用,方才我就这么说了。” 无疑又收获了一个白眼。 宁初二的情绪稳定下来了,某人少不得要着手开始给自己洗白。 让他含冤憋屈着,他是肯吃亏的人吗? 骨节分明的手指悄悄拉住她的。 “...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你哥哥的事...便是那日招财说关外的印信也是诈你的。” “连家在朝堂虽表面风光,眼皮底下却有众多人翘首盯着,便是有心想要查清原有,也不能大张旗鼓的。” 宁初二瞪着他的眼睛果然变成了惊愕。 连十九苦笑一下,摩挲着她的手背。 “我时常想,自己是你的丈夫,便该是你最应该相信和亲近的人。我承认自己有小小的不甘心,怎生你什么话都愿意与封涔说,却不肯告诉我,现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平白让你受了那样多 的苦。” 说着,顿了一下,有点小恶劣的说。 “之后我有找机会同你解释,可是你跟封涔换了房睡,倒是让那个东西听了个全。他打我,我同你告状你都不理我,还跟他一起去吃豆花。” 他却是记着这个小仇怨的,还巴巴的命招财买了一碗回来给他,觉得特别难吃。 宁初二怔楞的看着面前犯着矫情的连十九,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 自己,竟然误会了他。 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连十九是无所不能的。唯独忘记了,他也会有自己的无奈和诸多顾忌。 身处朝堂,她竟是连这一点都未着想,还一连给他吃了许久的排场。 ...可是...他现下那一脸高傲,等着她来哄他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宁初二刚涌起的愧疚,就这么因为某人急功近利的得瑟而消失殆尽。 “我本就是个不聪慧的,哪里会想到这许多?那为甚不直接跟我讲清楚?还非要我爬了狗洞出来?” 连十九觉得,宁初二有点无赖了。 居然打算用这个法子将他给打发了。 横眉一挑。 “那我生病你也没来看我啊,多没良心。那日在山洞里,是谁暖着你的?睡完之后就翻脸,哪有这样的女人?” 宁初二的整张脸都被他说的通红。 连十九继续没皮没脸的数落。 “那日不是伺候的你满舒服?你冤枉了我,就该有所愧疚的。” 所以说,傲娇惯了的男人,便是伏低做小也维持不了多久。 宁初二拿眼盯着他,也不说话,冷哼一声坐的更远了。 连小爷就往她身边靠,一点一点靠,直到将人挤到床脚。 “不道歉么?那亲一下。” 他将脸伸过来,被初二无情的推走。 连十九就挨着她坐着,将她的手指拢在自己手中,闲着没事又脑补一遍山洞的场景。 嘴唇又有些干涩了,凑到她耳边说。 “那天...你好热情。” 宁初二看着某人没羞没臊的臭德行,使劲推了他两下。 “你还说!” 连十九满坦然的看着他。 “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长臂一伸将她抱了个满怀,整张脸都埋到她的颈窝处,贪婪的诘取她的心想。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怀中的人儿由自在挣扎,力道软软的,像只淘气的猫儿。 他深深叹息,将她整个嵌入自己的怀抱。 “初二,我好想你,想的心都疼了。” 多少个日夜,只想这样抱着她。 这是要跟他一起白了头发的女人,他还想看她鸡皮鹤发,还想跟她儿女成群。想拄着拐杖,伴着她看遍整个大堰的山水。 他真的想她,很想很想。 耳边的音色,低沉的带了几分颤音。 宁初二感觉到颈边冰凉的濡湿,徒的一惊。 “你哭了吗?” 第六十一章 南国有佳人 夫富何求! 他当然要说没有的。 堂堂三品大员,因着能抱回自己的女人落了泪,不可谓不丢人。 而且他还要回去告诉连小兽,他私下里说的他娘的那些坏话,断不可说出了去。 不然他肯定是要睡柴房的。 他感受到她柔柔的回抱,缓缓环在腰间的手掌,带着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入四肢百骸。 那样的真切,又久违的如梦中一般。 宁初二轻声唤他。 “十九。” 整个眼眶也都噙满了泪水。 “...是我不好,我该早些告诉你的。...我也很想你。” 她鲜少会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一句想你,道尽多少思念与彷徨。 咸涩的泪水,不再是内心苦楚的宣泄,更多的,是重新拥有的释然与喜悦。 曾几何时,熟悉到陌生,痛苦与折磨,翻搅在心中的杂乱无章,都在这一刻顺着眼角的泪痕烟消云散。 相爱相守,不过如是。 她庆幸自己有这份福泽,遇上这样的他。 脸上的泪水,被他温润的一点点吻去,然后低头准确的咬住她的嘴唇。 “奉儿。” 他低喃她的小字,感受着柔软的唇瓣如阳春三月温暖的柳絮一般,滑在口中,略过唇上,取走所有呼吸。 宁初二微微将头抬起,没有任何犹豫的,迎上他的唇。 两人忘情的拥吻着,像是要弥补这一年多,无端错过的数个亲昵。 灵巧的舌尖,游走在口腔的各个角落,他舔过她的贝齿,大口吮吸着那份甘甜。 灼热的喘息逐渐加重,要是这个时候还不将女人扑到,连小爷就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了。 于是也没客气,稍一使力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伸手揉搓着她的身体,感受着她的柔韧。 两人的衣料已经散开,胸前紧束的裹胸也被他扯的大敞。 连十九只觉得不满足。 他将脸埋在两团高耸的丰腴中,手掌下滑便要解开她腰间的系带。 骤然的凉意恍惚唤醒宁初二的理智,她倏地一惊,忙伸手拉住他的。 “...别,我今天,来了月事。” 那一张娇羞中泛着红晕的俏脸那样迷人,眼中水汽氤氲,可是说出来的话 连小爷整个身体都是一僵。 不甘的巴着她的衣服不肯放开。 他怎么就忘了,方才那碗补血的汤药她都喝完了呢。 宁初二看不到男人此时的表情,想来定是极‘精彩的’。 她伸手推了两次,看见他挫败的侧脸,无端又有些好笑。 就用手搂着他,轻声道。 “下次吧...你,略忍忍。” 他用手拢着她,良久才蹭着她的脸颊躺到一侧,闷闷的说。 “你每月不是月初才来的?” 她的事,他从来都记得清楚的。 宁初二咬唇,觉得跟男人讨论月事实在有些荒唐,但也还是应了句。 “这几个月,都不太准。” 是身子不好吗? 连十九闻言蹙眉,仔仔细细的打量她。 “找御医署的刘大人过来瞧瞧吧?” 宁初二忙摆手。 “不用麻烦了,封涔已经给我诊过脉了,不过就是最近太劳累了些,不是什么大毛病。” 连十九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眉心皱的越发重了。 想说,让那个东西看什么? 但是他又不会看,顿时又觉得自己‘才疏学浅’。 又停了一会儿才说。 “可开了方子了?” “嗯,每天都有喝的。” 他就又不说话了。 在这之后,连小爷很是恶补了一阵《博青女科》和《千金方问》,及至后来的《产后篇》都读的通透。 宁初二再怀二胎时,若不是连方氏死命拉着不让他接生,没准连这个活计也给揽了。 这自然是后话。 眼下连小爷就是各种心里不舒坦,这种女子私密的事让那个东西知道了去,而且还是一直致力于挖他墙脚的封涔,怎么都不是件开心的事。 宁初二看着默默吃着飞醋的连十九,含笑道。 “我同封涔十三岁便相识了,本就同亲人无异,对自己弟弟哪里会介怀那许多?” 她初来月事时,还是那个家伙瞪着眼珠子,不胜其烦的丢来了一只缝好的草木灰。 犹记得他胀红了脸,对自己咆哮:“你真不像个女人。”的样子。 她摸着鼻子接过来,也没忘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给他。 她早将他当成了家人,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 女子难免追求者,处理的坦荡了,对自己,对对方都是一种尊重。 这些道理连十九也很明白,他只是单纯的讨厌封涔罢了。 他伸手将妻子的衣物拢好,裹在被子里,暖着她的脚掌,如过往的许多时候一样。 但是并不妨碍心里思量着,该找什么样的妇科典籍去看。 宁初二每到冬日都会手脚冰凉,隔着足衣,看着他为她暖脚。 流年已逝,即便已经不是青葱岁月的少女,依旧会被那份温润感动的温热。 连十九抬头看她含笑又红肿的眼,轻笑道。 “曹植说,‘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必然风华绝艳。可叹连十九有妻,却容似桃花,眼若烂桃,等下可要记得用温水敷一敷,没的让人笑话了去。” 宁初二不由又被逗笑,抬脚揣了他一下。 “你才是烂桃呢?” 娇嗔之态,如花般粉嫩。 他伸手抓住她乱动的脚掌,慢慢揉搓着,垂眸道了一句。 “...下次不会了。” 他说的是她的泪,他不会再让她哭。 宁初二就那样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的又险些掉下泪来。 她知道,对于连十九来说,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花言巧语,而是对她的承诺。 人‘老’了,总多那么几分矫情,宁初二不想让自己的眼睛肿的太厉害了,连忙转了话头说。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爱哭的。” 连十九含笑,突然想到婚后的一件趣事,打趣着说。 “不爱哭吗?我怎么记得某人曾经捂着一双肿眼来户部找我,哭的整个衙门的人都听见了?” 宁初二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看他,顿了好一会儿,方想起那件恨不得挖坑将自己给埋了的丢人事,当下就扯着被子就将头埋了进去。 “...你怎么还提?!当初说好不提的。” 连小爷懒洋洋的歪回她的身边。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我记得我当时只说,不在外人面前提的。而且你答应给我...不是也没做吗?” 因为自那没多久,两人便分开了。 这般说着,他挨着她更近了些。 “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做也是一样的。” 气的宁初二险些将他揣下去。 你道这事是什么? 想歪的都去面壁! 其实就是让宁初二主动去跟连小兽说,不跟他们同床,用连小爷的话说。 “这是在为连家开枝散叶做准备,哥哥跟弟弟妹妹的年龄差距还是不要太大的好。” 话说的满体面,但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说,连十九就是一个厚颜无耻,见缝插针的小人。 宁初二窝在被子里,只恨自己年少冲动,让混蛋夫君抓了把柄。 而这件事情,也是她此生都不想提及的丢人过往。 犹记得那是她嫁给连十九的第三年,日子过的甚是平顺。除了偶尔周旋在几位大人家眷的应酬中,多半时间都是在家研究五行八卦,和育儿宝典。 宁中秋迈着两只小短腿进来的时候,她正逗着连小兽玩,乍一看到一张脏拉巴几鼻青脸肿的孩子的脸,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心塞。 “你摔到泥坑里去了吗?” 她一边嚼着青果一面说。 宁中秋由自还在忍着,双手交握腰前行了一礼,奶声奶气的说。 “请二姐姐屏退左右。” 哟,小家伙开始有自尊心了。 宁初二挑着眉头看他,倒是应了。 人刚一走光,就看见她弟弟啪嗒一声坐在地上,踹着两只小腿嚎啕大哭起来。 “人家...被揍了!呜呜呜呜呜。” 那伤心欲绝的架势,实在...很有喜感。 宁初二愣了一下,命他张嘴,看了看门牙。都还建在呢,也就没怎么担心,悠闲的抱着连小兽坐在窗边晒太阳。 “那就再打回来啊。” 男孩子本来就是要锤炼的,不然养尊处优到她家‘连大人’那个年纪,十七岁才挨揍,再开始动习武的脑子就有些晚了。 宁中秋哭的就更凶了,用手背抹着眼泪说。 “打不过嘛,二姐姐为何不心疼弟弟?你便是该帮人家打回来的,呜呜呜呜呜。” 作为一个五岁的幼童,便能知道挨揍要找大人帮忙,也算颇有悟性了。 这也多少让宁初二有些心宽,自己的弟弟除了尿床,玩泥巴,掏鸟蛋之外,还能懂得这许多。 因此赞赏道。 “也不算太怂,不是也没怎么样嘛。男孩子都是要挨打的,你姐夫不是也挨过揍的。” 她却是喜欢拿连十九这桩糗事说事,因他平日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她嘲笑的地方了。 宁中秋吸留着两管鼻涕。 “谁要跟姐夫比啊,他挨揍了就找打手的,多没出息。” 第六十二章 卧冰求鲤 夫富何求! 看着自己弟弟一脸嫌弃的表情,宁初二实在庆幸,连十九不知道这些。 主要,这种思想的灌输还来自于封涔的言传身教。 这也是为什么,连十九坚持早早就将中秋送到白鹭书院读书的原因。 他没时间教导小舅子,但是也不愿意“别人”教坏了他的小舅子。 宁初二喝了口茶水。 “那你找我就有出息了?” 大人欺负小孩的事,不合适吧? 那是因为你是女流之辈嘛。 先生常说弱质女流,虽然他二姐姐是弱智而非弱质,左右也是差不多的。 但是这话,宁中秋才不会傻到说出来呢,举着大拇指说。 “因为二姐姐是巾帼。” “打你的孩子几岁?” 宁初二心里舒坦了,骤然感觉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起来。 宁中秋眨着星星眼,双手张开比了个‘十’。 十岁啊。 宁初二当即命奶娘过来将连小兽哄去睡觉,拍着弟弟的肩膀说。 “我帮你吓唬吓唬他去。” 敢欺负我的人? 宁中秋赶忙攥着小拳头站起来。 “好。但是二姐姐,我不是被他揍的,而是他带来的人,个个都会打架的。” 宁初二又坐回去了。 会打架的?这个她肯定不行啊。 宁中秋一瞅眼泪就出来了,指着宁初二道。 “二姐姐怎么这样,一听说人家厉害就坐回去了。你不帮人家,人家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谁愿意跟你玩了?我无聊不会逗自己儿子吗? 但是宁初二又觉得有些奇怪。 她同连十九的这门亲事,虽说无人看好,但是那迎亲的队伍,生生绕着上京转了三圈不止。 宴请的宾客,也多是朝中重臣,没理由不知道中秋是她的弟弟,连十九的小舅子啊。 就算这小舅子小了点,但是平日想要巴结的人着实不少,怎么敢说打就打了? “这人,也是你们白鹭书院的?” “嗯。” 小家伙重重点头,叽里呱啦的控诉。 原来三天前,宁中秋读卧冰求鲤,又时逢宁老夫人大便干燥,便觉得寒冬之夜,他要是能在备绞河卧出一只鲤来,给自己的娘吃了,一定是件孝感动天的大事。 就趁着夜幕,光着上身趴在冰上等鱼蹦出来。 宁中秋自问不笨,却显然错信了书中: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的说法。 因为及至他冻到嘴唇发紫,也没能看到鲤鱼自己蹦出来。 才六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遇上这种破事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 也赶巧,就在这时,有一个挺漂亮的姑娘拿着一只冰锥走了过来。 请原谅这个乏味的相貌描述,因为宁中秋脑子里对人的辨识,也仅限于好看和丑。 所以也就没有更多的,脸似银盘,面如水杏的赘述。 小姑娘以为他死了,皱着眉头把他踢到一旁,比之当初宁初二初初见封涔让他自己爬走这一举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中秋眼见着她利落的用冰锥凿出一个窟窿,然后...奇景就出现了。 没等多一会,许多鲫鱼都自那个洞里噼里啪啦的跳了出来,尾巴还不停拍打着冰岸。 宁中秋眼巴巴的看着那一地鲤鱼,真的以为自己遇上了神仙。 而实际上,这本就是在备绞河极最为普通的一种捕鱼方法。 少见多怪的他,也就这么傻乎乎的爬过去,僵硬的拉着小姑娘的衣角说:“你是神仙吗?” 这一突然而惊人的举动,险些被对方生生踩死,但是宁小舅爷倒是硬气,任你怎么踢怎么踩,就是不肯撒手。 眼前恍若忆起了曹植的那首洛神赋,就在这飘扬着鱼腥味的河面上,越发清晰。 六岁大的孩子,哪能明白什么喜不喜欢,他就是认定了自己见着了神仙。便是不索要一张亲笔题字,也得抱条鱼走。 听到这里,宁初二不由眨巴了两下眼睛。 觉得宁中秋这自小就会算账的本事,也算得了他们宁家的真传了。 她没想到的是,她以后的弟妹更会算计,因为丫根本就是个生意人,一把小算盘扒拉下来,比旁的铺子多卖好几条鱼呢。 此皆后话,番外再表。 且说就因着这点,两人就形成了牢不可摧的友谊。 每日自学堂放了课,宁中秋都要陪着姜迟捕上一袋子鱼回去。 姜芽比他大六岁,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大丫头了。 就是因着家里条件不好,一直生的瘦瘦小小的。 但是宁小舅爷从来不肯叫她姐姐。 小家伙之间的情感,都是天真而纯粹的,但是学堂里那些早早开了心智的小公子爷可不这么认为。 有大一点的,便是房里没配大丫鬟,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腌臜事。 就如吏部尚书张永的孙儿张韵儒,时常勾着肩膀调侃中秋。 “又去找你姘头玩儿啊?喜欢就带回去呗,多大点儿事儿?” 其实,他也不知道姘头是个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听着别人叫,他也跟着凑热闹。 宁中秋就更不知道了,晚上回去正赶上宁初一回来,挺有求知欲的问。 “哥哥,姘头是什么啊?” 宁初一本喝了点酒想要回房,闻言嘴角一勾坐到院中的小椅上,饶有兴致的问他。 “这话谁教的?” 宁中秋就摆手。 “弟弟在外头听来的。” 宁初一轻笑,雌雄莫辨的眉眼带着几分坏笑,揉着他胖乎乎的腮肉说。 “不是什么好话。” 而后径自朝房内走,留下一句。 “...就是指跟你睡过的没名没份丫头。” 要说宁初一是个不着调的呢。 不是好话你何苦教坏了孩子。 但这东西就是这么个人,说完这句就大笑着就扬长而去了。 徒留下宁中秋泪眼婆娑的站在寒风中,第二天就找张韵儒拼命去了。 小孩子打架,能出多大的事。可叹那张韵儒,是个极鼓动的孩子。 这边同宁中秋闹了不快,竟然转脸就命人去姜芽的家中,将她和她的父母都给打了。 还将人家卖鱼的摊子也给掀了,整个市集都闹的沸沸扬扬。 小小年纪就这般乖张狠戾,实在不得不说,张永教导的好孙子。 宁中秋放课后看到的,就是打手将哭喊的姜芽推翻在地,狠狠揣在姜父身上的场景。 他不懂的这个世间所谓的三六九等,也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这样的困扰,只能哭喊着上去拉开那些人,拼命护住姜芽。 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 打手不认识宁中秋,胡乱挥开他几次,被他咬了手,才用力甩了两巴掌,扯到路边去了。 事后,张韵儒看到宁中秋找过来才知道闯了祸,连续几天也没敢来学堂。 “二姐姐,你说这些人怎么那么坏?姜姜那么好的姑娘,姜伯伯又老实本分,怎生他们就要欺负?” 因为阶级,因为弱肉强食,因为这世间,永远没有真正的公平。 但是宁初二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拉过来。 若说这事,说白了就是张家上梁不正,教子无方,找上门讨个说法,对方肯定也要让三分薄面。 只是这个张永,同连家表面以礼相待,实则是右相张思中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连家在朝中立,总不好因孩子的事儿闹翻了去。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弟弟的脸。 想说这事,要不就咽下去。 但是一想到姜家那个无端挨了打的小姑娘,和自己弟弟可怜巴巴的小样。 这疙瘩,连她自己都咽不下去。 先时就说过,宁初二年轻的时候,很有些执拗脾气。 便是之后那些油滑,也是入了朝堂之后,慢慢明白过来的。 宁初二说:“这事,你还跟谁说了?” 她自己去肯定是不行的。 宁中秋当下就拍了两下小手,立时就飘出一股桃花味儿。 封涔倚在门边,扇着那把挺风骚的折扇说。 “到底去不去啊,等你半天了。” 第六十三章 二进宫 夫富何求! 只要宁家有什么糟心事,绝对少不了封涔。 宁初二就想不明白了,好歹祀风谷也是一挺体面的深山老林,怎么就养育出这么事事都“到了去”的主儿。 说好的仙风道骨呢?说好的谪仙之姿呢?都随着那两条眉毛的逐渐变粗,随风而逝了? “您就不能少凑点热闹?” 她歪着头看他,被他伸手抢了剩下的半盏茶喝。 “热闹也分谁家的。” 宁初二盯着他广袖一掀,一饮而尽的倜傥,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连小兽在里面吐了一口口水的事了。 “但是我怎么记得,你上个月便回了谷里,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封涔说。 “这不是我弟弟遭难了么,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得出头。连十九以为把宁中秋送到白鹭书院就能打断我们的感情,殊不知...” 他掏出一只乌漆嘛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应认真道。 “我们是有飞鸽传书的。” 其实封大谷主养鸽子这件事,连十九早便知道了。 且之后,他用来传信的飞鸽就也都变成了连十九的鸽子。 没事的时候,连小爷还会在户部写了信给宁初二送回来。 大到煽情小情书,小到晚上吃什么菜。 再无聊时,也会提笔学着中秋的字迹给封涔回个一两封,让他对‘他姐姐’死了这条心,只是封涔自己一直不知道罢了。 说到底,这两人的梁子,自认识那天起便结下了。 照连小爷的话说,要不是当初封涔一直在里面搅合着,初二还能早嫁给他几年。 宁初二不知道宁中秋又从哪弄了只鸟给封涔通风报信,左右这人是已经来了,再不去,便显得自己不是孩子的亲姐了。 再者,她也确实觉得张永的儿子过分了。 及至赶到姜家,看到躺在床上的姜父,以及抹着眼泪的姜芽,她真的觉得,自己来对了。 小姑娘也是个倔强脾气,一看见宁中秋就伸着小手上来推,嘴里嚷嚷着:你走,我不要看见。 闹的宁中秋啪嗒一声坐在地上,扔着腿又哭了好一阵子。 宁初二说:“我们带了大夫来,你不让我们进去,还怎么给你爹看病?” 姑娘这才吸留着鼻涕住了声。 不得不说,封谷主除却插科打诨,各种风骚以外,医术上真的很有一手。 便看几只银针下去,姜父就缓了过来。 封涔开了几样方子,着人去连十九的药房照着抓,赚尽了老好人的脸。 宁初二怔怔的看着,觉得这个东西也不笨,关键时候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敲谁的竹杠。 安顿了姜家父女,几人便出来了。 应宁中秋的强烈要求,头顶草帽,矗在张府附近张韵儒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宁初二说:“你这都是在哪学的?谁打个架还弄出这许多名堂。” 宁中秋便晃着小脑袋说。 “咱们这属于私下恩怨,自然不能太过显眼。先生说,大堰的将士打仗时都是这样的。” 宁初二环顾四周不停对他们上下打量的人,默默在脸上覆了一层轻纱。 那说的是在野外吧? 在闹市戴草帽的人,跟傻帽有什么区别。 但是她也不想太过折辱了自己弟弟的智商,便也没说什么。 张韵儒回来的时候,身边大大小小跟了十几个人,挺胖的一张孩子脸,长得浓眉小眼,往远了看,真瞅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 要说这东西,近些天也有些犯着嘀咕。 觉得宁中秋肯定是要告状的,他倒是不怕宁家如何,主要是怕他那个姐夫。 要说京城跟底下,上至官僚下至百姓,不知道连小爷的,那就不用在氏族子弟里混了。 张韵儒虽说年纪还小,但也知道那位是个不好惹的小太岁。 四九城的公子哥,都要礼让他三分。 也就没敢跟张永说,自己做下的混帐事。 只说自己下课后,想买条鱼给他老人家吃,结果被鱼贩子给坑了,就着人将人和摊子都给砸了。担心对方会报复,想在身边多带点随从。 张永也没觉得有什么,慢悠悠的吧嗒两口烟袋。 “怕那些东西做什么?看不顺眼,直接赶出京城不就是了。” 平头百姓的贱命,有什么好值钱的。 张韵儒也没敢吭声,只说:“孙儿前些时日读佛经,觉得心慈人善可积功德。孙儿想将这功德积到您身上,让您越发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咱们张府是大家,远不用跟些贱民一般见识的。” 话说的体体面面,张永自然是开心的。 还夸赞了张韵儒几句。 殊不知他孙儿给他积的这份功德,若是被老天爷知道了,恐怕还要早死几年。 宁初二看着几人过来了,不由攥了攥拳头。 那一个个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男人,一想到是如何欺负姜家人的,便没来由的气火。 奈何她除了会翻几个跟斗以外,也不会什么了。 就催促封涔赶紧去揍他们! 刚想扯他的衣袖,就发现封大谷主已经一个纵身跃出去了。 过程自不必说,宁初二就看见几个被扔来扔去的男人。 可巧赶上张永也这个时候从衙门回来,看到这样的场景。 一面咆哮着,一面招呼身边的近侍去帮忙。 宁中秋对初二说。 “二姐姐,你是大人,揍小孩是不对的。但是咱们也须得给张韵儒一点教训。弟弟这里有一个秘密武器,你丢过去,咱俩也不算白来。” 宁初二想着也是那么回事。 便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只小木盒。 “这里面是什么?” 宁中秋没有说话。 “…很厉害吗?” “….您丢了就知道了。” 宁初二将信将疑的打开,下一秒这盒子就被她抛了出去。 她早该想到的。 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秘密武器?! 那分明就是一大坨臭气熏天的狗屎。 她扯着自己弟弟的衣领说。 “你怎么不自己扔?” 宁中秋捂着鼻子说。 “二姐姐,捡狗屎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了。” 而且万一没扔好,砸在自己身上可怎生是好。 宁初二倒是扔的远,把一坨粘乎乎黄澄澄的狗屎,直接糊到了大喊:“给我将人抓起来的。”尚书大人张永的脸上,半点没有浪费。 吃到几口,姐弟两不得而知,总之这人。 险些两眼一番直接就这么晕死过去。 张韵儒吓傻了,打手呆滞了。 但这地界,到底离张府很近,没多时,就有闻声而来的家丁跑了过来。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姐弟两默默躲在角落里,谁都没有想到封涔会被张府的人给抓了去。 要知道,吏部尚书的地盘,就算再如何,手底下也是要养些武林高手的。 封大谷主功夫不弱,又总喜欢摆漂亮姿势。 发丝勾着嘴角时,本想冲宁初二得意一笑,正被对方一棒子瞧在脑后,就这么晕过去了。 宁初二和中秋对视一眼,都有些蒙了。 宁中秋傻傻的对初二说:“封封…是被抓走了吗?” 宁初二扔了两人头顶的草帽,抱着弟弟撒腿就跑。 封涔被抓进去了。 吏部的大牢里,塞多少银子都不肯让探监。 宁初二在家转悠的没头苍蝇一样,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夜幕降临,刷拉刷拉被风吹动的枯叶在耳边,闹心的戳着她的心窝。 除却封封吃霸王餐被逮到牢里那次,也算是‘二进宫’了。 只是上次是地方的小衙门,这次可是在京城。 说不担心他被严刑拷打是假的。 她实是想找她们家那位帮忙的。 又觉得这过程着实丢人了些,又从账房那儿拿了些银子,开始疏通关系。 连小爷一连几天下了衙门之后,也没吃上几顿好饭。 他指着面前飘着几颗小青菜的面碗说。 “我白天晚上都挺卖力的,就给吃这个?” 宁初二也没心思脸红了,讪讪的笑着去后厨多加了个荷包蛋给她。 脑子里还琢磨着,怎么把封涔给捞出来。 一连几天的阳春面,吃的连小爷很是深思了一阵。 稍一打听,就听说了张府门口,张永吃了一嘴狗屎的凄惨事。 小爷很不开心。 多好。 这一个两个的,有了麻烦都不找他。 就坐在衙门里喝着茶水,等着宁初二撑不住过来找他。 果然没过两日,吏部就传出有死囚要斩首的消息。 宁初二彻底慌了。 往常,宁二姑娘是从来不会踏足户部的。 也不懂像一般的官家家眷一般,给丈夫送饭。 若说她没那个心,确实冤枉。 实在是她这婚结的太过轰动,旁人看她就跟看什么新鲜物似的。 要不是逼得无法,估计七老八十也来不了几趟。 看门的小官不认识她,只觉得这位夫人面生的很,就问她。 “您找哪位大人?” 宁初二吸着鼻涕说。 “连大人。” 小官低头看了眼她手里的食盒就‘明白’了,伸手一指小仓房。 “东西放那儿就行了,咱们家大人已经有家眷了,您就别惦记了。” 径自将她当成芳心未死的“桃花”了。 宁初二瞪着眼珠子说。 “我是他夫人。” 看到小官翻了个白眼。 “来这儿想见大人一面的都是这么说的,您还不算新鲜的,有的直接在脸上画几条褶子,愣说自己是我们大人的小姨。看您年纪也不大,又是少妇打扮,都嫁人了吧?这要是让夫家知道。。。。” 宁初二直接推开他就往衙门里走。 第六十四章 姐夫 夫富何求! 看门的小官可能没遇见过这么生猛的,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过了中门了,赶紧嚷嚷着让衙门里的人拦住。 宁初二气的直跺脚,又摆脱不开。 想到封涔明日就‘午时斩首’了,急的也来了脾气,瞪眼道。 “都给我让开!!” 自然是没人动的,最后还来了个块头极大的,径自拖了她就往门外扯。 连十九打着呵欠从中门路过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近侍递过来一盏香茗,他便随手接了,坐在廊下的藤椅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宁初二作。 宁二姑娘显然也看见了连十九,心道你竟是半点不惯我呢。 指着他就吼了一声:“你丫混蛋!” 混蛋么? 连小爷摸摸鼻子,挺温和的对她笑笑,抬脚就往屋里走。吓的宁初二赶忙又唤了声,“你等等。” 一点都不温柔。 连十九照旧走自己的。 “…我今天炒了三个菜。” 她指着食盒对他说。 连小爷冷哼一声。 他才不稀罕呢。 宁初二一看这人是真恼了,估摸着肯定是知道了那日的事了。也没敢再绷着,连声道:“这次是我们没考虑周全,下次有事一定同你商量的。” 几个官差一看这架势,俨然两人是认识的。 只是连大人也没说话,他们也不敢动,只看见他淡淡扫了女子一眼便要离开。 说白了,连十九最介怀的,还是不高兴他们找了封涔那个东西帮忙的。 宁初二一看势头不对,几步冲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了,咧着嘴哭到。 “我错了还不行嘛,阿涔被抓进去了,明儿就要掉脑袋了,你想个法子吧。呜呜呜….” 说实话,连十九也没想到宁初二会哭。 想来这次教训也着实吓坏了她,一时之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低头点着她的鼻尖。 “出息,明日斩首的又不是封涔,你哭什么?” 他便是不想管,也得将这事放个话给张永听,哪里会说斩就斩的? 宁初二一楞,傻子似的看着他。 又想着自己当时是急疯了,听说有人斩首就想到了封涔,也是莽撞了些。 眼泪围着眼圈转啊转的,本来都憋回去了。 不知哪个不开眼的官差喊了一嗓子。 “这人真是连大人的夫人?” “不会吧?这也太…” 欲言又止的议论,让宁初二一张老脸羞的通红,脑子转的也不怎么灵便了。 再一看她们家连十九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觉得身为三品大员的夫人,哭成这幅德行还被拦在门外,实在没什么脸再见人了, 待要走吧?又觉得这事传将出去,她婆婆又要找颗树上吊去。 就强忍着泪意,十分郑重的说了句。 “姐夫,事情我已经替姐姐传达完了,这便回去了。您有什么事儿,回家跟我姐姐说去吧。” 然后在官差又一次诧异的表情下,僵硬的迈开步子就要往大门走。势必要撇清自己,同连少夫人这四个自的关系。 哪知,倒霉催的正碰上从外面办差回来的招财,直愣愣的说了声。 “少夫人?您来给我们爷送饭啊?倒是真难得,平日都看不到您的。” 又对着一众石化中的官差介绍。 “这是我们家少夫人,漂亮吧?可是我们爷的心头好呢,都客气着点。” 宁初二就彻底哭出来了。 那一日的骄阳很美,散落在尘埃中的节操碎的七零八落。便是想重新拼好再捡起来,也是个任重而道远的活了。 自衙门回来的路上,连十九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任由宁初二如暴躁的小猫一样,扣着轿内的流苏。 她含着眼泪说:“你就不是个东西,也不给我找补个台阶下。” 他心情甚好的捏着她的小脸。 “不是叫姐夫吗?对小姨子我可没那么多的同情心。” “…你,我那是不想让你丢脸嘛。” “那带着封涔去打架,将狗屎丢到张永的脸上就不丢脸了?” 连小爷换了个姿势,懒洋洋的歪在一旁。 “下次再找封涔,就别想我管你的破事。” 宁初二就不说话了。 饶是小两口闹了点别扭,最后还是去了吏部的衙门。 张永一听说连十九来了,倏的一怔,自里面将人给迎进来。 “这是哪里来的风,怎地把贤侄给吹来了?快到屋里坐。” 连十九温润拱手。 “张大人同我父亲一直私交甚好,原本就该多走动走动的。”而后伸手一指宁初二。 “这是拙荆,来给张大人见礼。” 宁初二也挺乖巧的福了一礼,被张永虚手一托到一旁坐了。 两盏香茗入口,张永有些犯嘀咕了。 要说前些日子那场事,着实让他恼了许久。那一嘴的…便是用竹盐刷了许多次,吃饭时还犯着一股屎味。 连十九曾着人来打过招呼,说那日的人同他有些瓜葛,请他担待些。 他当然是不愿的,只是碍于连家在朝堂的地位,给了几分面子。 如今他自己找上门,少不得要端一端长者的架子,就问道。 “贤侄难得来这一次,可不是光为了来喝茶的吧?” 连十九含笑。 “自然也是有事,同伯父打个商量的。” 打商量? 无疑就是牢里的那一个了。 张永在朝中,同右相的关心甚好,这次突然冲出一名‘刺客’。若说是同连府有关,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 再观连十九的样子,明显是来做和事佬的,面上的神情越发多了几分高傲。 “贤侄有话但说无妨,只有一点,不谈公事,只论私情。贤侄要是来叙旧的,本官自己欢迎,若是上次的事。” 他抬手缀了一口茶水。 “只怕得让你父亲走上一趟了。” 可叹封大谷主的一次孩子打架,就这么生生被当成了朝廷党羽纷争。真不知道他知道了之后,得往地上吐多少口口水。 宁初二未及事情闹大,不由看了连十九一眼。 感觉到他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慢条斯理的对张永说。 “侄儿此番,本就是为了私事。前些时日,我小舅子宁清明…” 宁初二的脸黑了一下。 就知道这人记不住几个名字。 不由拽了下他的衣袖,小声提点道。 “我弟弟叫中秋!” “中秋跟清明又没差几天。” 差好几个月呢好吗? 连十九点点头。 “我小舅子被您孙儿带去的人给揍了。原本就是些小孩子的闹剧,无伤大雅。只可惜,连带了城中一家无辜的百姓也遭了难,不单将人家的摊子给砸了,连人也给打的动弹不得。” “可恨我那小舅子也是个沉不住气的,就找了自家的表哥为他出头。侄儿听说之后也是万般恼火。为人臣者,上敬君主,下怜百姓。姜家父女是百姓,张大人府上的家臣也是为主子办事,实在不该这样大打出手。这拳头打在谁身上,那都是疼的。” 张永的整张脸色都变了。 连十九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家风不严,没能管教好孩子,是我这个做姐夫的失职。若张大人硬要安上个刺客的名头在这件事上,小侄也无话可说。只是少不得要将这事同圣上只会一声,不然还以外我连家同张大人不和,总是不好听的。” 张永连茶盏都端不住了。 身为朝臣,在家地盘出了那样的事情,他压根就没往其他的地方想。 再加上他那孙儿半个字也没吐,确实就有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的意思。 连十九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还未待再说,就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人。 个子小小的,一身明蓝锦衣,模样生的异常清秀,只是脸上挂了好几处彩头。 刚一进门就坐在他跟前哭了起来。 “张大人是么?您孙儿打我。” 正是连十九的亲小舅子,宁初二的幺弟宁中秋。 宁初二看着自己弟弟哭啼吊嗓的可怜样,只想问一句,那嘴角的淤青,是怎么画上去的? 张韵儒今年也十岁了,眼瞅着明年就可以求了宫里的贵人进太学读书。太学里的先生张仲文,又很是有些酸腐,最见不得这等欺善怕恶之事。 五年之后的举荐文书还等着这人说好话呢,这要是在这节骨眼上闹出这么一出,岂止让人笑话那般简单。 连忙站起身,一脸愧疚的将孩子抱起来说。 “可是我们家小混蛋不醒事,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莫哭了,等韵儒来,我必然是要好好惩罚他的。” 宁中秋眨巴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点头。 转而乖巧的拉着张永的衣袖说。 “封封还在牢里面。” “老夫这就放人。” 左右这事再托下去,他也捞不着半分好处。再说那里面的人又特别能吃,早出去早好,没的让连家再反咬他一口。 连小爷拱手,少不得要客气一番。张永自叹自己年老,没有管教好孙儿。 屋内的气氛显然又回暖了。 及至将他夫妇二人送出门,连小爷方郑重的又施了一礼。 “张大人留步,小侄其实亦有对不住您的地方。再客气下去,着实不好意思了。” 事已至此,张永哪里还会说什么,只是笑颜。 “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哪里有那许多计较。” 连十九便笑了。 “自来知道张伯父是仁善的,您脸上那坨狗屎就是拙荆丢的,这也是侄儿为何带了她来的原因。” 言罢,让宁初二俯身福了个礼。 “既然伯伯不与计较,小侄便承您这份情了。令孙的事,保证只字不言。” 第六十五章 连小兽的辛酸 夫富何求! 这么一场闹剧,就这样在张永恨不能发,口不能言的情况下收了尾。 其实宁初二那个时候就该发现。 连十九确实喜欢和稀泥,但是在她的事上,他从来是不怕得罪人的。 封涔出来以后,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只是对于自己被连十九捞出来这件事,很是恼火了几天。 最后,干脆熏了一身桃花,骑着小白马回祀风谷了。 不久之后,宁初一也跟着消失了。 宁初二离了连府,在不大的钦天监上下逢迎,只一年的时间,便让自己成熟到学会了一切的插科打诨。 连十九曾笑言,她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原该丢到人堆里历练历练。 可是当她真的‘长大’之后,他又总觉得那张笑脸那样刺眼。 那不该是她的笑容,因为那样的笑,让他觉得心疼。 回忆,即便是那样令人捧腹的过往,依旧带着淡淡的哀伤。 连十九将初二拢在怀里,吻着她的额头。 “今晚别走了,住在这儿吧?” 这屋子空了这么久,也只有她回来了,才觉得有了家的味道。 宁初二张了张口,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官场这一年,她才真正知道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连家越是风光,越要处处小心。 只是那个怀抱那样温暖,温暖到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酣甜一梦,她恍若又回到了那个飘雪的倚梅树下,懒坐闲庭的日子。 他松着下朝还未及换下的朝服领口走过来。看见她撑起的纸伞,淡笑着用手拨到一旁。 “不冷就略站站,冬雪寒梅,本就是最好的景致。娇妻在怀,就这么一不小白了头又如何?” 公子如玉,白首之约,一眼望进那深眸,便是穷其一生的守候。 难得的一个好觉,便是如自浮生偷来的半日清闲,让两人都睡的那样香甜。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破晓而出时,打在镂花的窗棂上,隆冬之月也感温暖和熙。 然而这样的晴天之下,也并非每个人都有这份好兴致的。 就比如站在廊下,端着脸盆,同大春大眼瞪小眼的招财就在苦恼着,到底,该不该去叫门。 这个时辰,正经是该起了。 再不进去伺候,里面那两位当大人的,应卯可都要迟了。 但是他扒着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 连夫人昨儿晚上上吊没死成,起的也满早。乍一看就守在门口的两个傻子和手里两份梳洗用具,楞了一下。 “宁初二昨儿晚上没走?” 招财和大春摇头。 “在屋里...睡的?” 两个人点头。 她就皱了眉头,啧啧叹息。 “来那个…也睡了?” 她怎么记得,昨儿招财说那碗补血汤药都让她那儿媳妇给喝了? 招财和大春这才明白过来,此睡非彼睡,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脸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事,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守夜的也没听见点动静?” 要说这人上了年纪,也改不了偏爱八卦的毛病。您瞧瞧连方氏那一脸纯看热闹的架势,哪里有半点当事人是她亲儿子的觉悟。 招财挺不好意思的低垂着脑袋。 “昨儿小爷不让守着,就都撤了,奴才也不知道这里面….” 都干了点啥。 连方氏默了默,惦着脚往里面瞧着,催促二人。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你们倒是叫门啊,再耽搁下去,等下都得迟了。” 您那是担心迟不迟吗? 大春和招财也没敢说话,抬手敲了两下门扉。 “爷,可起了?小的们进来伺候。” 里面安静的没有半分动静。 “爷…” 还是没人应。 连方氏心里琢磨着,自己儿子忒不像话了点,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初二正...也能这样? 就试探着问了句。 “要不,我找个大夫来瞧瞧?” 屋里就听到咕咚一声,不知是什么掉在地上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外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都挺没节操的摒气听着里头的动静。 再说这边。 连十九压根就没想到这个东西敢把他踹下床! 你道屋里的人睡着? 其实早就醒了,本想着叫人进来梳洗的时候,还没撩开帘子就听见连方氏那不大不小的絮叨。 宁初二就算再是在爷们儿堆里呆久了,脸皮也是挂不住的。 可叹连十九这个没羞没臊的,一边笑眯眯的支着头听着,一边道。 “真当小爷饥不择食了...要不,咱们当真试试?” 初二闻言一恼,直接就将人给揣下去了。 连十九说:“你把我拉起来,不然我今儿就不上朝了。” 全然就是两人婚后那个无赖样。 宁初二裹着被子瞪他,就是不动。还拿眼挑着,翻了个挺大的白眼。 欺负人也不是这个做派,当她是软柿子呢? 连十九就笑了,索性就在那地上盘腿坐了,扬声对外头说。 “都回吧,晚些时候送床干净被褥进来,衙门那边给我告个假,就说…”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道。 “爷们儿夜里冻着了。” 气的宁初二想上前撕了他的嘴。 您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宁初二被他羞的耳朵根都红透了,偏生那外面的人还都当了真,那一片咂舌唏嘘之声,根本百口莫辩。 怪只怪自己昨儿晚上顺了他的意,早上才遭了这‘无妄的灾’。 正纠结着怎么出去的时候,屋内的窗户突然被外力推开了。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沐浴在阳光里,本来正咧着小嘴笑呢。一看到屋内的情景,脸色倏地一僵。 “你们!!!在一块睡了!又没有带人家!啊啊啊….” 有着这等勇猛,又可以随意进出连十九居室的,除却熊孩子连小兽,还能是何人。 且说小家伙昨儿被连方氏哄着,就径自在她屋里歇了。 清早一起床,就习惯性的摸到自己爹的屋里来了。 每个没跟亲爹睡的早晨,他都会搬着小板凳爬上窗户叫连十九起床。 这屋内的窗户,也都会单独留一扇不锁的,方便小家伙进出。 哪承想,刚一赶来,就看到这么令他辛酸的一出。 一看见爹娘又把他扔下单独睡,扯着嗓子就哭了起来。 那是真的伤心了。 宁初二赶忙三步并两步将孩子抱下来,挺不要脸的说着瞎话。 “娘亲昨儿晚上生病了,你爹爹担心过了病气给你才没让你来的。腓腓这么可爱,娘亲怎么舍得不跟你睡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上次你们两在一块睡的时候,娘也是这么说的,呜呜呜。。。。” 都当他是好唬弄的吗? 屋外的人见到这情形,都有点哭笑不得,再看两人那样子,便知道这又是他们家爷逗媳妇玩来着,也就见怪不怪的赶紧上前伺候。 宁初二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唯有连小爷对着那面窗户,一脸的若有所思。 那地方…也该封上了啊。 经过那一晚,两人心里的结总算是解开了。 只是更重要的问题,又再次浮出了水面。 宁初一要造反,连十九若帮衬着,便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先不说宗族那边如何交代,单就连十九的爹爹连喻那里,都是个极大的问题。 且说连喻,年轻时就是上京数一数二的人物。堰秋三十七年状元,一手丹青妙笔生花,祖上又曾是托孤重臣。 偏生为人内敛,极少说话,党羽相争,历来都是打着瞌睡和稀泥。 如今摊上这样的事,很难说他会拿出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宁初二终日闹腾的寝食难安,连十九却跟没事人似的。 每日下朝回来,就没羞没臊的跑到后厨跟她腻歪,半点没有忧思之态。 钦天监,照常无误的去。 喝着一杯老君眉,歪着头盯着她能这么看整整一个下午。 打着的名号更是让人不齿。 “最近本官总睡的不安稳,想是内思外忧所致,来你们这儿静静心。” 倒是将钦天监当成道观用了。 宁初二塞了只香炉给他,燃了三只安神香就这么让他捧着,他依旧满脸笑容。 夫妻两就跟傻子似的,不时相识一眼,说不出的温馨。 这一日,他回来的晚了些,宁初二正在喂腓腓吃饭,看见他进来便随手接了大氅打算放过去,转身就被抱了个满怀。 想是刚从外头应酬回来,连十九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蹭着她的脸颊说。 “怎么没见你喂我呢,成日就知道喂那个东西。” 显然是有了老婆忘了儿。 宁初二脸颊微红,伸手推他。 “就没个正经的。” 脸颊白皙中透着粉嫩,不由让他在颊边偷了个香。 “早知道我是个不正经的了。” 回了院子,看见烛火,闻着饭香,他就是没来由的开怀。 这是他的家,里面有他的妻,就只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理由,就让他觉得满足。 第六十六章 以娘为荣 夫富何求! 大祈。 曾经是大堰朝最隆重的一个大礼,将士出征,新皇继位,都会在宫中摆上四方祭坛,八方卦阵,祈愿将士早日归来,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如今,却为了一个刚满月的娃娃,摆上了这样隆重的大礼。 宁初二自己不信道,也还是担心,这样的福泽会克了这孩子的寿命。 圣上的荣宠,若是明君,断做不出这种事。昏君...不谈也罢。 大堰朝的‘当家的’的让跳,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好好遵从。 一曲请神曲,带着古老而神秘的韵律堪堪唱响。 宁初二转动手中浮尘,几个起落扫到冬官的鼓上,随着几声细密的鼓点,迅速旋转。 脚下的步伐十分稳健,每一个步子都准确的踩到卦阵之中。 高台之下,朝臣们都携着家眷跟着圣上凑这份热闹,高谈阔论,上官淡笑不语,小官虚意逢迎,真正去看台上的,根本没几个。 在他们眼中,这穿着宽广道袍,脸上挂着奇怪面具的舞蹈,远没有舞姬们的杨柳细腰好看。 宁初二眼神不是很好,也懒得顾忌台下有没有人去看,只知道有一双温润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的动作紧紧跟随。 她不抬眼也知道那是谁。 虽说大祈这事,是皇上一时兴起所办。但是身为钦天监灵台,她有这份义务和责任完整的将它跳好。 连十九知道她练的有多认真,所以他给予她这份尊重。 一旁敬酒的小官说。 “连大人怎地还好这一口?” 先不说那曲子有多老套,便是那狰狞的面具都瞅着不让人待见。 没听说这位爷还喜欢道门玄术这一套啊,在他手底下被弄死的人可不少,自己都是个笑面阎王了,怎么会在意这些。 便有意讨巧,想顺道送几个舞姬到连府上。 哪知这话,正拍到马腿上。 连十九似笑非笑的抬起杯盏缀了一口。 “坏事做多了,少不得要找个清静的地儿拜一拜。钦天监司道门奇术,我瞧着甚好。” 说他夫人跳的不好,等会儿得让招财拿着小本记下来,这人是哪个衙门的。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连声应道。 “下官受教了。...这舞,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好好的一场大祈,生生被圣上办成了朝臣家宴。虽说今天是元日,辞旧迎新摆皇宴庆贺实属正常,但断没有宴席同大祈一块办的道理。 推杯换盏之间,还能听见不远处炸响的爆竹和丝竹管乐之声。 一个庄严,一个骄奢,可笑,可叹。 连小兽坐在席间,一身精致的缎红小袄,更衬得一张小脸水嫩水嫩的。 不少家眷走过,都忍不住夸赞两句。 只是这孩子今日却连最爱的桃酥点心也没吃,只一眨不眨的盯着台上那个一会儿翻个跟斗,一会儿转个大圈的‘女人’。 眼神怪怪的,有好奇,又有些说不出的...热烈? 对于宁初二一会儿换一身行头这件事,连十九也满为难,毕竟让孩子接受一个一会儿是‘舅舅’,一会儿又是娘亲的人,已经有些难为了他。 如今再看见这么一张“鬼脸” 他拍拍连小兽的肩膀,正打算安慰几句,就看见小家伙兴奋的转过头来,趴在他耳边说。 “爹,不是每个娘都会跳大神的,我真骄傲。” “...” 瞧见没有,连家的人,都品位不俗。 自台上下来以后,宁初二已经累的腿都打哆嗦了。 做馓子面的师傅郑重其事的将一口面条供到小皇子还没长牙的嘴里,这礼便算是成了。 宁初二走到侧间休息,刷拉刷拉摇着手中的扇子对张监正说。 “还是您老聪明啊,这一场跳下来,换成谁都得零碎了。” 又挑了几块点心塞到嘴里。 这场仪式,从清早摆祭坛开始就忙活到现在,她没眼冒金星晕死在台上算她体力好。 面前突然递过来一碗甜羹,她伸手接过。 还琢磨着,张监正什么时候这么识时务了,就对上连十九温润的眼。 他替她擦着额角的细汗说。 “多亏了我平日帮你锻炼体力吧?也不记着小爷的好。” 她瞪着眼睛看他,刚想辩驳,复又明白了他话外的意思。 腾的就红了脸。 因为这个不要脸的说的锻炼,分明是晚上 屋内的人,早退了出去。 连小爷老老实实坐了一会儿,又蹭到宁初二近前去了。 “说起来,倒是有一年没练了,孔圣人说温故而知新,咱们是不是?” 她这葵水都走了大半个月了,他还没温上呢。 宁初二瞧着他那没正经的样子,狠狠剐了他一眼。 “我儿子呢?你这么过来,身后没有旁人盯着吧?” 最近这些时日,宁初二往连府去的越发少了。 原因是关外的动静,引了朝廷的注意,不知是谁提到了禄昌侯岳深那里。 八十万禁军铁骑,一日不找到,皇家一日都不能安心。 宫里大肆盘查,岳家可还有未亡的家眷。宁初二身份特殊,若被人发现她时常出入连府,少不得要被怀疑。 前段时间,连家就发现了几名探子。 宁初一如今不在京城,在这个节骨眼被查出假凤虚鸾,显然是要惹麻烦的。 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小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索性大剌剌的带着连小兽去宁家,孩子一路扯着嗓子哭嚎,就说要见自己娘亲一面。 儿子找亲娘无可厚非,除了不能天天见,隔三差五的让连小兽哭上一嗓子,他再‘勉为其难’的带他去见见前妻,总是说的过去的。 连十九听到宁初二问连翕,又有点不高兴了。 “总找那个东西做什么?” 就算那是他儿子,亲儿子,他也是想跟宁初二偶尔过过二人世界的。 总让他夹在中间,多烦人。 诚然连十九这个想法挺没良心的,且每次‘用’完了儿子,都想法设法的让人把他抱走。 闹的小家伙每次都指着他的鼻尖说:“儿子是捡来的吗?你这样对人家?人家下次不要帮你了。” 连小爷通通都没当回事。 只没想到真到那个时候,他还得真有点自悔对连翕的态度。 前头的宴席还在继续,连十九跟初二又腻歪了一会儿,少不得又要回去。 他跟她说。 “今晚一块守岁吧?我晚些时候带着连小兽来找你。” 这样的日子,本就该是一家人在一起过的。 宁初二抿唇,白皙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自然也是开心的。 “那我多准备几样小菜,今晚你想吃什么?” 连十九看着那张桃花般的娇容,刚准备迈开的步子又走不动了。 他倾身,覆上她的唇。 “吃你就够了。” 连十九的性子,多半时候是有些乖张的,打定的主意也是没几个能拉的回来。 皇宴散了之后,他就对招财几人吩咐,今晚仔细着些,看见不顺眼的人就直接丢出去。 转而换了身挺精致的新衣,对连小兽说。 “开始哭吧,我带你找你娘去。” 再不顾忌着,面上的东西也要摆上一摆。这孩子哭嚎的戏码,总是不能省的。 哪里知道,今儿连小兽极其的不配合,窝在角落小腿一盘,头也不回的说了句。 “找到了娘,再把儿子抱走吗?人家才不要哭,要去你自己去。” 摆明是很不给面子的。 要说放眼整个大堰朝,能这么拂了连爷面子的,除了他老子和宁初二,还真没遇见过第三人。 连十九睨着自己儿子,良久才说了句。 “你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 小家伙撅着一只肥硕的屁股对着他。 “就是不要出去。” 他宁可大年夜不要见娘,也不要他们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真格是有骨气了。 连小爷也不上前,就这么坐在梨花椅上支头看他。 “确定不去?” “就是不去。” “那你今晚就没有饭吃。” 听到这个,连小兽肥胖的小身子明显动摇了一下。 但是就是梗着脖子不肯松口。 连小爷在外顺风顺水的日子过的多了,哪里会想到有一天竟然也会在自己儿子这里吃瘪。 怔楞一瞬之后,对大春说。 “告诉后厨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一个也不用守在府里。” 明显是要断了连小兽的口粮。 小家伙听后低头搓着小手,一言不发。 大春一看父子两这副德行,也没敢吱声,也只得按了他们主子的意思,将人赶走了。 整整一个时辰,爷俩谁都没开口说话,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爆竹声热闹的响彻黑夜,连小兽就那么窝在墙脚坐着。 肚子却开始咕噜咕噜的叫唤起来。 他撇着小嘴,委屈的跟被流放出去,无家可归的孩子似的。 第六十七章 要变天了 夫富何求! 熊孩子长这么大,还没挨过饿呢。 连小兽偷偷看了眼连十九,瞧见他倒是耐性好的很,非但没有看他,反而拿起一本书慢慢的翻着,越发不开心了,用手背抹着眼泪,奶声奶气的说。 “饿了,要吃饭!!” 哪有这样当人家爹的,难道就这样晾着他么? 连小爷却是连头也没抬,又翻了一页道。 “府里没厨子,你方才不是听到了吗?” 还没哪个儿子倔的过老子的。 “那你做给人家吃!” 连十九也没应声,照旧那么坐着。 最后还是连小兽耐不住饿,耍无赖似的扒着他的腿使劲掉眼泪。 “饿啊,不给吃吗?看着儿子死掉吗?” 连十九挺嫌弃的拨开他。 “真饿了就老老实实跟我找你娘去。” 连小兽居然冷哼一声,又转了回去。 熊孩子不能惯。 连十九看着他这‘冥顽不灵’的架势,神色淡淡的道。 “那就饿着。” 连小兽各种流泪,摇着连十九的胳膊说。 “爹爹去做饭,儿子要吃饭。” 小爷哪会做饭啊?小爷吃饭布菜都有人伺候的。 连十九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应了一声,站起身去了后厨。 看见萝卜,剁一剁,丢到里面。看见白菜,洗一洗,丢到里面。有面条,放在一起煮。 有什么调料,抓上一把撒进去,煮了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回来了。 他将那碗勉强能称作是面的玩应推到他面前。 “你能吃吗?” 言传身教的告诉他。 你不走,咱们就等着饿死。 连小兽当然是不能吃的,瞪着眼睛瞅了他半晌,吸留着鼻涕,又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认认真真的翻着随身的小钱袋。 自从上次宁初二教育他不能骄奢浪费之后,他就开始攒银子了。 连喻给的压岁钱,大臣家眷塞来的小红包。 不得不说,连小兽这双小胖手自皇宴这一趟,当真没少划拉。 连十九看他低头找了一会儿,抓了一大把银票就要出门。 不由蹙眉。 “你去哪?” “去买个会做饭的爹!” 将过亥时的时候,站在宁府门口的宁初二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父子两。 连十九一身挺体面的直缀,雪白锻绣,金锦勾边,暗花竹纹比之朝服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风采。 只是面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再一看她儿子,不说老泪纵横吧,但脸上一道道淌着黑汤的眼泪,着实让她心疼了一把。 她将两人拉近屋来,口里说着。 “做戏也没必要这么认真,这孩子怎地哭成这样。” 连小兽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指着歪在一旁闷声不响吃着点心的连十九说。 “爹爹要饿死人家。” 之后的过程,可以想见便是连小兽一人告状的独白。 声泪俱下的声讨,自己的爹如何待他不像亲生,又是端了碗怎样的东西出来要毒死他。 “娘,您没瞧见那个有多吓人,单单看上一眼就要吐了。” 对于儿子的控诉,宁初二只能看向罪魁祸首的某人。 连大人也不在意,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的。 宁初二笑眯眯的看着,一面给他们布菜一面道。 “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爹打我了。” 小家伙指着屁股。 “打的很重,直到儿子掉眼泪了才被扛出来。” 要说之前,他爹对他正经是挺好的。什么都依着他,什么都惯着他,自从有了娘之后,此人就变了。 连小兽只觉火热的一颗赤子之心,都被他爹那几巴掌给打的面目全非了。 他对宁初二说。 “娘,你们是不是不喜欢儿子。为什么睡觉也不爱带着我,每次出来还把儿子抱走?” 他不知道旁人家的小孩是不是这样跟爹娘过的,反正他过的好心塞。 宁初二失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拢着孩子到近前。 “爹爹跟娘亲当然爱你,只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咱们相聚不易,娘亲也不知怎么同你解释这里面的道理,但是娘可以很坦白的说,娘很爱你,也很爱这个家,绝对没有嫌弃腓腓的意思 。” “真的吗?” “当然。” 宁初二将孩子搂在怀里。 失而复得的幸福,原本此生都不敢在奢望,上天这样的厚待她,她怎会不珍惜。 连小兽似懂非懂的点头,小嘴一咧笑了出来。 小家伙真的也很容易满足的。 唯独对自己的爹不满意的吐了吐舌头。 “他现在不待见人家了。” 连大人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很有必要让连小兽明白一件事情。 那就是。 “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嚷嚷着想有个妹妹吗?” 连小兽傻傻的点头。 “是的呀。” 隔壁章大人家的小哥哥就有了一个妹妹,长得粉嫩粉嫩的。他整日能看见他抱着妹妹晒太阳,他要捏一下都不肯借。 等他有了妹妹,也不借给他玩。 可是,这跟他总被招财叔叔抱走有什么关系? 连十九停了筷子,一本正经的看着他说。 “妹妹这个东西,是只有爹爹跟娘亲两个才能睡出来的。你总是在跟前,我们当然就睡不出妹妹了。” 连小兽楞住了。 所以,他爹爹是为了完成他的心愿才这般‘努力’的吗? 而他竟然这样不乖,吵嚷着不让爹爹跟娘亲睡觉。 “不然呢?” 连十九面色坦然,云淡风轻的用帕子拭了试嘴角。 “想要妹妹,下次就自觉一点出去。”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啊。 连小兽从未在这一刻觉得自己那么不懂事,惭愧之余,连饭都少吃了两口。 而这一尽乎扭曲的理论,不仅让他长大后学会了连家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让他在追女孩的道路上越跑越偏。 这自然是后话了。 宁府的院落,远没有连家的精致大气,正厅之外,也只有一个不大的院落。 院中一颗老梅,花开的正艳,寒冬之下,趁着未化的白雪竟然平添了份难得的景致。 饶是连大人再想‘要个孩子’,也没有无耻到大年夜将自己儿子丢出家门的打算。 一家三口围着火炉,站在梅花树下,听着院外震天的爆竹。就如许多平凡的人家一样,平淡的享受着这份幸福。 子时,新年迈进。 连十九拥着宁初二,别别扭扭的说:“你方才没说爱我。” 神色难得的执拗,面上还挂着几分不自在。 宁初二闻言一怔,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她抱着腓腓时说的:娘爱你,也爱这个家。唯独没有提及他,不由失笑。 老夫老妻还腻歪这些。 心底却又升起一抹甜丝丝的涟漪。 她依偎进他的怀抱里,轻声道。 “傻瓜,你不就是家吗?”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个人,会让你觉得有归属。 再冰冷的角落,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变的温热。 一个人,一座城。 有了那个人,便有了留在这座城的理由。 连十九清俊的眉眼在烟花燃起的火光中看不清神色,宁初二只感觉到他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住自己,轻柔的在颊边落下一吻。 他没有说话,只因他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或许这个家,要暂时离开她一阵了。 丑时将过,上京的天空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月光下的庭院,拢在一层清冷中,唯见一人身着一袭广袖长袍靠坐梅树枝头,慢慢饮着手中佳酿。 他的身上,少见的没有熏桃花香,但是那香味又恍若是印在骨子里一般,依旧飘着淡香。 院内的灯,早已经灭了,他却怔怔看着那个方向,神色空洞。 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 守在一旁的侍女花花说。 “谷主,关外还是比上京暖和些,咱们...回谷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放下,就这么难吗? 封涔挑起眼梢,突然就笑了。 “...可怜我么?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伤心啊。我就是想在这儿坐会儿。” 有些话,说来可笑。 他分明不是什么情圣,却又见不得心爱的女人伤心。如果那本该就是她的归属,他不会祝福,但仍然愿意守护。 花花没说话,只是垂头看着这个坐在寒风中的男人。 他不是不伤心吧,他只是已经习惯了伤心罢了。 封涔喜欢熏桃花香,只因他爱极了宁初二如桃花般的笑眼。 他喜欢画粗眉毛,也只因她玩笑般的拒绝。 他不肯离开,也只因为,她想守着她。 风掠起他的长发,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他甚至连一件大氅都没有披,却依旧在微笑。 他说。 “花花,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蠢的人吗?....即便看着她结婚生子,即便知道她只将你当作亲人,还依旧痴恋一生。” 他甚至在想,如果当年宁初二让他爬远些时,他爬的再远一些,是不是就不会陷的那么深了。 花花说。 “谷主,既然您能想的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那份痴呢?” 他大笑着饮了一口桃花酿,将头靠在支起的膝盖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 “院外有几个碍眼的,打晕了丢出去吧。” 上京已然暗潮汹涌了,这年后的天,也要变了。 说他傻也好,痴也罢,这就是封涔,认定了,就是一生。 第六十八章 妲己与姜皇后 夫富何求! 封涔脸上的落寞,是直到另一个男人的出现,才全然换上了一副漫不经心。 他吊儿郎当的瞪着那个从屋里出来,坐在梅树下对遥举杯盏的某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全然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连十九说。 “下来喝一杯。” 封大谷主挑了挑粗壮的眉毛,甚傲慢道。 “小爷喜欢在树上喝酒,有兴致你就上来。” 摆明是嘲笑连十九不会轻功。 连大人也没反驳,径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连某是读书人,不惯呆在树上。又不摘野果子下酒,爬那么高做什么。” 封涔就黑着脸下来了。 因为再呆下去,他会觉得自己是个浑身长满了毛的猴子。 他伸手夺过连十九的杯盏,随手抛到远处。 “爷们喝酒还用杯子?讲究的跟个姑娘家似的。” 他可学不来这秀气。 连十九笑笑,爽快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坛饮了一大口。 “说的也是。” 要说这气氛,着实诡异了些。 两个自相识就恨不得将对方捅上两刀的公子爷,就这么在新年夜里对饮,实在不知要吓坏多少人。 多年来的相处,虽说并不愉快,但是封涔知道,面前的这个东西有心事。 说将起来,连十九比之封涔更有自己的执拗点。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还在斟酌,他来找封涔,却也并非是有事求他,不过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喝酒罢了。 他不说,不代表封涔就愿意当闷葫芦。顺手抓了一只鸡腿在嘴里嚼着,抬眼问道。 “老子很少在上京过年,这开春之后,是不是要比关外冷上许多了?” 这当然不是在讨论天气。 而是意有所指的问,关外异动,朝廷着手调查,你们这边又是个什么打算? 连十九却支头看他,答非所问。 “才叫你吃年夜饭,死都不肯来,这会儿知道饿了?” 封涔听后,面上少有露出几分凝重,没好气的说。 ”少同我打官腔。” 连十九仰头又饮了一口,看着不远处的一树梅花。 “上京自来都是冷的,初二怕寒,你便带着他回祀风谷呆些时日吧。” 封涔刚执起的酒坛又放了下来。 宁初二就是连十九的命,他现在要把他的命送走,可见这件事情已经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连十九说。 “大堰朝的正主再昏庸,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关外的动静让他疑心,只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可以断定这些人的来路。右相张思中曾是先帝托孤重臣之一,大半朝政都由他 把持,早有不臣之心。我手底下的人,只需引一引,便能将圣上的心思疑到他身上。只是连家中立多年,突然倒戈难免会让皇上更加猜疑,前些时日宫里传来消息,说程元县主认了上将军庞 炎为义父,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封涔的整个眉头都蹙了起来。 他不身处朝堂,但也明白那是个事事都要小心的地界。连家和稀泥几乎祖辈相传,这个时候站出来,无疑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在为关外硬扛。皇帝必然疑心连家,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不得不重 用连家。 上将军庞炎是大堰首屈一指的良臣猛将,只可惜,愚忠。 程元此时认庞炎为父,一则是拉拢庞家,二则,恐怕就是要给连十九赐婚了! 先前关外太平,皇上就打着用程元拢了连家过来的意思。如今势头不好,他急于需要用连家除掉张思中。 程元认了庞炎为义父,显然就是给了连家又一个可以倚重的新势。如此一来,不仅不会让连家觉得,自己的这桩亲事是赔本的买卖,还会千恩万谢的感念天恩。 这蚂蚱只要绑在一只绳子上了,总归是飞不远的。 上头那个肥头大耳的东西,是打定了主意给连家些甜头,为给试探,也为安心。 这个婚,连家不接,就是抗旨,就是存了旁的心思。 接了 “宁初二会恨死你。” 封涔有些恶劣的说。 “你这么花样作死,我可不能保证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刚刚聚在一起的一家,就这么生生要被分开。他要是宁初二,得拎着刀找皇帝老儿拼命去。 连十九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单手扣了两下桌案。 “幸灾乐祸吗?小爷就是死了,也没你的份儿。” 天色霜青,坐在庭院中的两人忽的又静默了。 封涔知道,这是没奈何的事,如果真有那一天,即便连十九坚持不肯接受这门亲事,那连家人呢?连喻呢?又会是什么态度? “喂!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良久,封涔问出了这句话,像是想确定什么。 连十九并没有接话,而是站起身往房内走。 “困了,陪老婆孩子去了。你一个人也怪孤独的,也该找个女人陪你睡了。” 封涔恶狠狠丢了一个空酒坛过去,心里却头一次沉重的说不出话来。 很明显,连十九这次,孤注一掷了。 宁初二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在第二日睁眼时,看到了空空如野的床榻,和一张写着:好好吃饭,再瘦的这么硌骨头,小爷就不抱你了。的纸条。 她抿唇将那张纸叠起来收好,恍若能看到连十九略显挑剔又含笑的眼。 之后的几天,连十九也时有过来,神色如常的同她呆在一处。 只是唠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无非就是让她照顾好自己的话,他下意识的都要重复很多次,然后在宁初二觉得奇怪时,再加一句:胖了才好睡你。便转了她的注意。 他总是会望着她出神,搂到怀里亲昵的说。 “初二,你怎么长得这样好看。” 好看到他怎么也看不够。 让初二去关外,并不是那么好安排的。 先不说中秋和宁老夫人这边,便是她现下是朝廷命官,就不是能说走就能走的了的。 连十九安排的事无巨细,又要应付朝廷上的种种,没料到的是,在这个时候,让程元钻了空子。 也就是程县主正式认了干爹的第二天,身着一身体面华服的她第一次造访了宁初二所在的钦天监。 冬官来报的时候,宁初二正揉着眼睛看着天上的紫薇星。 心里还在琢磨,这个东西,白天现出星象,分明是有妖孽要霍乱朝纲啊。 她正想着妲己那妖娆的小身板,和无端被剜了双目的姜皇后,便看到程元香汗淋漓的爬上观星台,扇着扇子对她说。 “你呆的这是什么鬼地方?本宫要同连十九成亲了,到时候记得来喝杯喜酒,礼钱就不让你上了,看你这副寒酸的样子也没几个钱。” 她眨巴着一双眼睛,半晌没弄明白,这人是幻像还是真实的。 所以她迷迷糊糊的上前,啪的甩了程元一巴掌。 “疼吗?” 做梦的人,该是不知道疼的。 程元根本未及‘宁初一’会打她,原本存了让他告诉他‘妹妹’今后别去连府添堵的心思也一并给打没了。 她瞠目结舌的瞪着宁初二:“你竟然敢打本宫,简直反了你了,这是犯上你知道吗?!!” 宁初二瞅了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人是真的。 一旁的冬官由自拱手说着。 “县主恕罪,咱们钦天监地界不干净,时常跟鬼神打交道的人,脑子难免都有点病,我们家大人想是鬼上身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程元哪里管这些。 连十九长期的冷遇,以及皇家如今给她的身份,让她瞬间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有了倚仗之后,过往收敛起的那些利爪便也露了出来,口里叱道:“放肆!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上身!!” 伸手就往宁初二脸上呼了过去。 这一巴掌,宁初二只错了个身就避开了。 程元没想到她竟然会躲,重重的一巴掌挥了个空,险些跌倒在地。 在场的,除了冬官,还有几名庞家跟着伺候的丫鬟,无端就是在给她没脸,可想而知程元有多么恼火。 她整了整衣冠,几步上前扯住宁初二的官袍。 “来人,给本宫将这个不分尊卑的混账东西拿下!” 宁初二却只看着程元,十分认真的问。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妹喜啊?狐妖不是都该长得倾国倾城吗?” 脑子里满是紫薇星中天而立,必生变故的错乱。 只是连十九又不是纣王,一定不会不顾发妻,转而娶别人的不是吗? 她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 程元整张脸都气的铁青。 她根本不知道‘宁初一’在说些什么,只听懂了他说,她并未有倾城之姿。跺脚吼道。 “来人!来人!!” 那尖锐的叫喊,总算让宁初二清醒了几分。 若放在平时,依照她的性子,再执拗,也必然会上前陪几个笑脸,涎皮赖脸的说上两句好话。 只是程元带来的消息实在太震撼,一时之间根本让她消化不得。 张监正抖着老腿赶过来,跟着几名刻漏章正不知说了多少好话,都没能阻止盛怒之下的程元将人带走。 而宁初二,从头至尾,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第六十九章 庞大人安好 夫富何求! 程元是县主,当然没有私扣朝廷命官的权利。 自钦天监出来之后,她便哭着找了自己的干爹庞炎,说她被一个八品小官给打了巴掌,让他为她做主。 庞炎是个直肠子,本来还想问这事儿你咋不找你皇帝干哥去,琢磨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现在是自己的干闺女。 他去请折子,才显得他这个干爹没白当。 于是,穿袍子去皇宫,没费几句口舌就将宁初二给关到了将军府的大牢。 整个事情的过程,连半天的时日也不到。 连十九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在次日应卯之后了。 封涔本以为,这个东西铁定得绕个圈子到庞炎那里打个官腔,或干脆送点银子了了这次的事。 不承想,这位爷直接带着一队人围了将军府的后衙。 衙门里的人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对庞炎说:“大人!连大人带着人将牢房的门给砸开了,小的们也不敢拦着,您赶紧去看看去吧。” 庞炎压根就不相信。 低头捻了两挫小兰花装进金桐烟斗里。 冷哼着。 连十九是谁?那是户部尚书连喻的儿子。 连家又是什么人?饶是手段狠辣到弄死你,也让你挑不出毛病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大张旗鼓横生枝节的事儿。 再者,庞连两家又没有过节。圣上前不久又赐了婚,虽说程元县主还没过门,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亲家。 有谁见过女婿砸老丈人场子的吗? 当然没有。 但是这个前提是,人家得把你当了老丈人才行。 连十九除了银子和老婆,自己儿子都能顺窗户丢出去,你道他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蹲在旁边掉眼泪的牢头说。 “大人,您好歹去看看吧。” 那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他们就是有心拦着,也不敢动手啊。 再说敢动的,现下也都在地上躺着了。 庞炎觉得这事实在荒唐,心里闹腾着,脚下还是大跨步的走向了牢房。 及至看到眼前破烂的大门,和嗷嗷乱叫的下属时他才知道,先前来的人说的实在太客气了。 连十九根本不是将牢门砸开了,他是将整个牢房都给砸了! 庞炎看着七零八落的瓦片,直觉一股火自心头窜上脑顶,气得直拍大腿。 真他妈的是不缺银子的公子哥啊,他知道重修这牢房得多少银子不?这四面漏风的墙体,大前年就找上头拨银子要修了,到现在却连个瓦片都没见着。 如今倒好了,彻底不用修了,整个前门房都给他砸的稀碎。 庞炎没读过几年书,也鲜少听些小道消息,所以并不知道这个宁初一同连十九是个什么关系。 只道连十九此番分明是给他没脸,握着腰间佩剑蹭蹭几步就迈进了牢房。 庞炎以为,进去之后即便不至于如战场上‘两军对垒’,也该是剑拔弩张的状态。 却未及,连十九只是安静的坐在敞开的牢房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碎掉的砖头。 不远处,还坐着前不久抓进来的那个‘犯人’。 气氛看上去并不融洽,好似那人,还懒得搭理这位砸了半壁牢房的爷。 庞炎也不管他们,重重咳嗦一声,方让连十九抬了头。 就见他温润的拱了拱手,恭敬道。 “庞大人安好。” 庞炎险些就以为自己吃错药了。 那张清俊的脸,面含笑意,态度彬彬有礼。 若不是看到他身后带来的黑压压的一群人,和遍地的狼藉,他当真会以为这是个来找他叙旧的儒雅后生。 然,诧异归诧异。 砸了谁家的东西谁不心疼啊庞炎停了一会儿,指着破碎的牢门道。 “连大人这是个什么意思?” 打量他是好糊弄的不成?一句安好便想了事了? 连十九这才站起来,慢条斯理的整了整朝服。 “常听人说上将军府的牢房,是自先帝爷那会儿就嚷嚷着要重建的,连某无缘,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这等老古董。今日得了空闲,便想着来观上一观。哪知一进了后衙,就觉得不甚欢喜。想庞大人当年,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怎生能用这样摇摇欲坠的牢房?” 他说完,挺认真的推了两下松垮的砖头,又掉下好些砖灰。唬的庞炎险些吐口而出一句,你轻着些,那后面都是拿浆糊粘的。 牢头看自家将军气的不行,赶忙叫人端了两盏热茶上来。 另一杯自然是给连十九的。 便是这个小太岁真将这里砸了,他们也不好真的因为几块砖跟户部翻了脸。 原因? 你兵部打仗有本事别让户部拿银子啊!! 连小爷也挺识趣的接了,难得没嫌弃那里面的老君眉不够新鲜。只是默默走到角落,将茶给倒了。 庞炎一口气儿没上来,险些就这么过去。 他是多要面子的人啊,这不是摆明了扇他大耳瓜子呢吗? 怒气冲天的指着连十九道。 “你到底是什...” ‘么’字还没说完,连小爷就当着他的面,把茶碗在石砖上磕了挺大的豁口。 “将军以为,这碗还能用吗?” 庞炎心疼的老泪纵横。 那他妈的是鹿峰阁的白璧茶碗啊,就是豁再大的口,也得用啊。 连大人心领神会,索性将碗直接丢到地上,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茶碗从正中间碎成了两半。 “将军以为,现下这碗还能用吗?” 你赔我的东西!!! 庞大将军真的只差一步就冲过去拼命了。 而这一步之差,正是那不开窍的脑袋,模糊想到了连十九砸他牢房的意思。 他神色古怪的说。 “你是说,这个坏了,皇上能给我再换个新的?” “难说...” 连十九踱步四顾。 “但是堂堂将军府,肯定是需要个不错的牢房装门面的。皇上没有的,不代表户部没有,户部没有的,不代表连家没有。” 庞炎听明白了,连十九这是变着法的给他施恩呢。 你道这些正品大员们平日是怎么走动的? 谄媚送礼那是小官儿们才干的事。 大员们多是你给我几分薄面,我卖你几分人情。 可叹连十九这人情卖的。 也不刻意找什么机会,就是直接把你这儿给砸了,然后告诉你,爷们给你银子让你自己去修。 这人情你要不要? 不要? 皇上那边怕是不见得给你修,而且我只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能用呢。 要。 很明显,这次你得应承他一件事儿。 庞炎觉得后脑勺上一阵发麻,要说拼脑子这种事,可比他拼命要难的多了。 瞪着双虎目道。 “老子是粗人,打不得你们的弯弯绕,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再憋屈也得修啊,庞炎琢磨着,等这牢房修好之后,他肯定连大门都不让连十九碰一下。 都说连家这对父子精,在他看来,这哪里是精,分明是要羽化成仙了。 而此时,‘羽化成仙’的连大人倒是越发谦逊了,温和的看着庞炎。 “要求谈不上。下官不过是听说有位朋友被关在了这里,心下焦急难免冲动了些。庞将军海量,想来也不会同连某一般见识。” 这是先戴高帽,后打闷棍? 庞炎挑眉,也知道这个时候同连府不宜闹的太僵,就冷着脸回了句。 “朋友?连大人说的不会是那个打了元儿的钦天监灵台吧?” 圣上下旨赐婚,那是整个文武百官都知道的事情。 程元早晚是连十九的妻,就算是再好的交情,也没有理由帮着“外人”不给自家夫人面子的道理。 庞炎说。 “连大人交友倒是广泛,不想在钦天监那种地界也有朋友。” 钦天监什么地界? 最高做到正四品的官儿,还得熬到老掉牙那天。 连十九一个户部尚书的嫡长子,能跟钦天监有什么牵涉?卜卦算命吗?他信那个邪才怪。 牢房里,突然安静的连跟针落下来的声音都听的真真的。 连十九深深看着角落里安静坐着的那个人,最终让自己挑起一抹笑意。 “庞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这牢里关着的,其实是我...前妻的哥哥。” 然后连十九的脑袋上就挨了一记砖头。 庞炎看着那个角落里低头不语,拍着手上灰尘的‘宁初一’。 方才那个,是他丢的? 再一看连十九,因着对方出手还算客气,所以也不至于见血。 只是淡定自若的揉着脑袋上的青包。 “大舅哥脾气不太好,将军莫要见怪。...” “我同初二虽和离已久,但心中仍旧顾念着往日情分。将军府的牢饭好不好吃,连某心里也是清楚的很。如今看到她哥哥无恙,十九便当庞大人是给了连家的薄面,先在此谢过了。至于如何处置,也还得看圣上的意思,连某不好干涉,也不好干涉。” 第七十章 纯添堵 夫富何求! 连家的面子...可不薄啊。 庞炎这下算是全明白了,这次‘宁初一’定的,乃是个犯上的罪名,判下来的结果可大可小。 连十九此番,是在用整个连家想要压下这件事,卖人情不过是个客套。 摆明了说,就是来告诉他,圣上没做出决断时,我的人,你不能动。 这是先礼后兵的说法,若说不客气的,端看将军府的大牢如今被砸成这副样子也知晓了。 其实庞炎不知道的是,连十九是确认宁初二毫发未损才这般客气的。不然今日这话,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而且连十九这人,实在油滑的紧。 今日他带兵来将军府,回到上头的话,就能说成是,为了添银子给牢房换个新的。 圣上那边,只要不让他花银子的都是赚钱的买卖,想也知道不会说什么了。 程元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吓傻在了门外。 户部禁卫那一身鸦青色的锦服她是认得的,也根本没想到为了一个宁初一,连十九竟然会亲自来这里走上一趟。 当初这人被关到牢里的时候,她本是存了要好好折磨一番的心思,只是想到同连十九过段时日便要成亲,不好在这个时候耍狠惹恼了他。就想等着看看,连十九会不会来找她求个人情。 届时吴侬软语,再诉上几句委屈,让他哄一哄她,远比打个不相干的宁初一要划算的多。 哪里承想,事情会闹成今日的局面。 她慌慌张张的抬步走进来,也不敢太端着架子,只轻声道。 “这是怎么了?怎地,发这样大的脾气?” 就敢把牢房给拆了? 连十九却没应,而是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到她手里。 “前些时日听人说,县主喜欢蓝田古玉,正巧下官寻到一块,县主便带着玩吧。” 程元倏的一怔。 她认识连十九也有些时日了,从来没有得过他送的东西。 今日这是 她待要上前,他却已经撩了袍子。 “下官还有些要事,便不叨扰了,至于我这位舅哥,便劳烦将军和县主费心了。”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这种事,程元没遇到过,再说这枣子给的也不甜。 连十九抛玉时,并非恭敬给她,而是随手一丢。做派更像是赏赐,后面的话却又说得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 换做平时,程远即便是恼了也是应该的,她却傻傻的点头应了。及至那人的身影没出牢房,还依旧摸着那块恍若还有他指尖温度的古玉,久久不能回神。 她就是爱极了他这份自负,不论是连十九这个人,还是连家的权势财力,她都要定了。 自将军府回来之后,连十九的脸色就一直不好,封涔走进来懒洋洋的说。 “还是不肯理你?” 这话其实是不用问的,他主要就是想给连十九添堵。 连小爷也懒得搭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片衣角。那是宁初二身上的布料,他上前去拉她时,被她伸手撕下来的。 她一直不肯吭声,没有发怒,也没有歇斯底里,却越发让他难受。 这事怨不得宁初二会怨他。 如果换做是他,前一刻还在跟自己温存的人,下一刻便跟别人订了亲,他也是要翻脸的。 连十九也真的没想到那个程元会那么沉不住气,便是这事早晚要跟初二讲明白,也该是他亲口说与她听。 封涔看热闹似的瞧了他一会儿,歪头道。 “今儿还给你未婚妻扔了块玉呢?连爷正经是大手笔啊。” 话才刚落,眼前便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他漫不经心的伸手去接,想说砸我也不换块结实点的,却被那里面飞出的墨汁溅了满脸。 “连十九!你居然拿笔洗丢我?你甭想着老子帮你说好话了!!” 连大人压根看也没看他,径自迈步出了书房的门。 程元这些天,一直没再去过大牢。 连十九这块玉的意思,就是块绊脚石,她去了,就是驳了他的面子,她不想让他不痛快,也不敢让他不痛快。 现如今,她虽说有了庞家这个靠山,但也只是个名义上的。 庞炎是个莽夫,除了打仗时不要命的往前冲,半点脑子也没有。 而她,也只有真的跨进了连家的大门,才能真正坐实了这个连少夫人的身份。 宁初一的一日三餐,她虽说没给太好的,但大抵比之旁的牢饭,算是开了小灶了。 丫鬟云锦端着一盘果子走进来的时候,程元正坐在窗边的小几上对着光照赏玉。 巴掌大的蓝田古玉,质地是极通透的,刻着凤穿牡丹的花纹上,边缘入手温润,是难得的玉中上品。 云锦瞧着程元心情不错,就凑上前来逢迎道。 “县主,要说放眼整个大堰朝,真格也就咱们连爷有这份手笔了。北通蓝田,那是万两银子都难寻得的,可见咱们连大人对县主,那是一百个上心的。” 程元闻言,含笑下手中美玉。 “你也这么认为吗?可是...” 她抬手示意她凑近些,突然挥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咱们连大人?连十九什么时候成了咱们的了?而且云锦,你难道不知道本宫要同他成亲了吗?还称他为连大人...是想本宫嫁不出去不成?” 程元骤然加重的语气,吓的云锦浑身都是一哆嗦,连连俯首叩拜。 “不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言语有失,是要称姑爷,驸马爷的,奴婢知错了,主子息怒,莫气坏了自己个的身子。” 程远淡笑,挑了缕发丝在指尖绕着。 “....北通蓝田要花万八千两银子才能买到的事,你一个伺候人的丫头怎会知道这许多?” 了解的这般透彻,是想做二房姨娘不成? 云锦伺候程元也有些年头了,也知道她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没想到如今越发乖张多疑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不断的认错。 “奴婢这等低贱的身份,怎么敢打驸马爷的主意。奴婢也跟了县主这么多年了,知道什么身份该做什么样的事儿,断不敢有不该有的念想的。” 程元朱红色的嘴唇微微掀起,倒似满意了这答案,蹲下/身来摸着云锦肿起的半边脸蛋。 “长得好的,就是惹人生厌,别乱打主意哦。让本宫知道了,这张脸怕是就保不住了。” 那一张如花容颜还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如利剑。 云锦当然知道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的,硬着头皮强笑着说。 “主子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奴婢,一心都是扑在主子身上的,绝对不敢对驸马爷有半点非分之想的。便是舍了这张脸,能让主子安心,奴婢也是愿意的。” “你长了张巧嘴。” 程元笑的开心,摸着云锦的脑袋。 “会听主子话的狗,都能长命百岁。” 她曳着过地的长袍,走回小塌上。 摆弄了一会古玉,又道。 “只是十九会不会对宁家的人太上心了些,一个大舅哥而已,至于他这么劳师动众的吗?” 云锦尚在方才的惊吓中没回过来神,一听到程元如此说,又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不说出一个让程元满意的答案,少不得又要挨打,便思量着说了一句。 “或许...驸马爷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毕竟宁家同连家结过亲,此时不管,难免落下个薄情的名声。只是说来也怪了,这个当哥哥的入狱了,倒是没见到那个妹妹来看上一眼,可见这兄妹二人 的情分...” “你方才说什么?!” 程元呼的站起身,吓的云锦又是一惊。 结结巴巴的道:“奴婢,没有说什么啊。只是说驸马爷是不想落下薄情的名声。” “下一句。” “自宁家哥哥出事,也没见宁,宁初二过来看上一看,想来...” 就是这一句了。 程元挥手,示意云锦不用再说了,低头看着手中古玉。 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宁初一和宁初二这两对兄妹,好像从来没在人前一起出现过。 两人是孪生没错,闺中女子不宜出门也没错。 但是再一想宁初二那日在观星台的举动,完全就是打击过大受了刺激。 宁初二假凤虚鸾,去钦天监替宁初一任职的这个想法也着实荒唐。 但云锦说的对。 如果宁初一犯上,是因为犯糊涂为他妹妹出气,那么连十九来大牢那次,宁初二就该跟在他身边。 而那日宁初二根本没有出现。 那宁初一伸手打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宁初二又为什么要替他哥哥任职,宁初一又去了哪里呢? 很显然,这件事情远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了。 程元自己也是女人,宁初二那样的眼神她懂。 是讶异,震惊,也是不可置信。 她闭眼,将宁初二和宁初一的脸重合。 这对兄妹,真的长得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宁初一身量略高,眉目英挺,若说是画的,也不难说的过去。至于身量,程元冷哼,多在脚下垫高几层鞋垫便是了。 跟在他们身边的封涔,江湖上人称鬼医圣手,做出一个相似度极高的喉结,也绝非难事。 程元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抬步便想去探个究竟,行至门槛前复又停下了。 这件事情如今只是她的猜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将事情闹大,若这事证实并非如她所想,反倒失了分寸。 她坐在屋内的盘花塌上思量再三,命云锦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之后,才扬声对外面候着的人吩咐道。 “去请连大人,就说本宫今日在庞府摆晚宴,请他下衙之后过府一叙。...有要事商谈!” * 第七十一章 冬官来伺候 夫富何求! 都说宴无好宴,庞府大宅内,程元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霞色藕丝宫裙,衬得脸色白皙粉嫩,自领口开出的娇艳牡丹更是贵气无比。 她在眉心描了一点朱砂,淡扫峨眉,妆容精致,嘴角笑意若隐若现,可以看出心情不错。 她今日,总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优越感。 庞炎下衙之后来转了一圈,觉得私下里宴请这种事他还是别跟着掺和了。最主要的是,连十九上次那一遭,让他颇有些心有余悸,索性称病 没有出席。 然而,诺大的一桌菜品,等的都凉透了,这席面的正主也都没有出现。 今日程元的耐性却好的很,慢条斯理的吹着指甲上刚染上不久的红艳蔻丹,姿态悠闲的很。 云锦小声请了个示下。 “主子,这菜...还要再热一热吗?” 这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程元唇角微抿。 “...不急,想来驸马来了,这心思也不见得在吃上。” 放在平日,她请的宴,连十九十次有九次会找理由推脱。 但是今日,她敢断定,他一定会来。 果然,茶换过三壶之后,中庭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门口伺候的人赶忙掀了帘子,哈腰唤道:连爷。 带起的微小的冷风,晃的烛光轻闪了两下,连十九的脸就那样映在光照下。淡然的,含了几分笑意。 他的身上,着着一件玉色长衫,绣着织锦缎纹的竹叶钩边极其考究。刚一入正厅,便随意脱了外头的袍子。 “下朝之后还有些事情要忙,便来的晚了些,劳县主久等了。” 上朝会穿常服? 这话连四九城的孩子也不会信。 连十九话说的体面,语气却漫不经心,敷衍的意味摆的那样明显。 程元却还是忍不住在那张玉雕般的俊脸前失了神。 她张了张口,含笑倒了杯热茶给他。 “你原本就是个忙的,我也本不该这会子约了你来。只是宁舅爷...” 她卖了个关子,放下茶盏。 “...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还未用过膳吧?不若咱们先吃再谈?” 这是要吊他的胃口呢。 连十九轻笑,当真拿起了筷子。 “即是不要紧的事,那便先用膳吧。” 面上一派坦然,不由让程元心里又犯了嘀咕。 整个席面上,只有他二人各坐一边,安静的没有任何交谈。 连十九不吭声,是懒得应付。 程元不语,则是不敢断信自己的猜测。 席宴过半,有安排好的丫鬟进来通传说。 “钦天监的冬官正秦大人过来了,正在偏厅候着,来问县主这边可是现下就让过去?” 程元看了连十九一眼,没直接应声,而是轻咳一声转向连十九。 “前些时日,本宫因着些小误会让宁舅爷下了牢,这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虽说之后的一应吃食本宫都照顾的妥帖,但那牢里终究是有些阴 冷的。丫鬟说,现下正值春寒,正是潮气重的时候,本宫担心宁舅爷数日未曾梳洗,沾了湿气,便想着让他在府内的汤阁中沐浴一下。” 她顿了顿,接着说。 “只是这府里的下人,难免粗手粗脚的,本宫担心伺候的不周,就唤了秦大人过来。他跟在宁大人身边的时日最长,有什么习惯也都记得清 楚,定然比旁人伺候的好,连大人以为如何?” 她不可能直接命人脱了宁初一的衣裳,不光这话传出去不好听,一旦验明正身,同自己想的不是一处,更是颜面扫地的事情。 所以这汤阁沐浴,无疑是最合适之举。 那个秦欢又是个傻的,一接到消息能“探监”,立马愣头青似的应了下来,没过多一会儿就赶过来了。 届时府中下人也会拨几个打杂随侍的,想要瞒天过海,根本不可能。 程元的一席话,一直都在端详连十九的脸色,看见他放了筷子,便住了口。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只是径自倒了盏参茶漱口。 “县主想的周到,让底下的人照做便是了。” 好像这事,根本无关紧要。她要做好人,便随她。 程元长袖之下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她不知道连十九此番是佯装淡然,还是当真自己猜测错了。 若是此时将此事罢了,也不过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 但是宁初一的举止,又实在可疑,错过了这次机会,她更是不会甘心。 她打得就是当着连十九的面戳穿这件事的主意。 她不相信宁初二代宁初一任职,连十九会不知情。她要有个把柄能拿捏的住连家,这无疑是最好的砝码。 程元面上微顿,笑道。 “本宫也是瞎操心的命罢了,连大人若觉得好,那便让他们去吧。免得宁大人当真染了什么病,本宫岂不是罪过。” 连十九没说什么,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程元索性命人将冬官叫了进来,轻声嘱咐道。 “你们家大人是个精细人,等下仔细伺候着些,洗的时候,顺便看看他身上可有什么蛇虫鼠蚁咬过的痕迹。要是有,可记得马上来告诉本宫 ,万不能拖着。” 程远的话,说的当真是滴水不漏,还卖着几分人情。 冬官老老实实的应下,还拱手说着。 “县主仁厚,下官先替我家大人谢过您的恩情了。宁大人平日对下官不薄,下官到时定然会仔细查看的。” 连十九放下扳指,似笑非笑的扫了冬官一眼。 “秦大人这般耿直,当真不像是官场里出来的人。须知圆滑,永远比不谙世事走的长远。” 秦欢脑子里,全想着去看看自家大人怎么样了,根本也没听进连十九的话,胡乱点头应了两声,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裹朝汤阁去了。 那包裹里面,有他娘烙的热乎乎的饼子,和几件干净的长衫。剩余的,皆是钦天监的同僚送上来的。 他们说了,若是大人过的不好,让他别跟个木头桩子试的杵着。掉两滴眼泪,也让大人知道咱们是惦记他的。 秦欢却并不想哭,因为他只想他家大人好好的。 可是,真到了见着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只是哭的原因嘛....倒是跟想象的不同了。 将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丫鬟慌里慌张的从汤阁跑出来了。 这些人都是屋外伺候的,程元另拨了两个小厮给秦欢,可以想见,这两个小厮是去干什么的。 只是这屋里的人没出来,屋外的人倒是跑出来了。 程元听见声音,本来面上一喜,又碍于在连十九面前不好表现的太过急切,便刮着茶碗,慢条斯理的应了句。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连点子规矩都不懂,没看见连大人在呢吗,没得叫人笑话了去。” 停了一会儿才又说。 “有什么事儿便说吧,慢慢的说,不用急。” 她正好也能看清了连十九脸上的变化。 丫鬟却是急的出了一头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奴婢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秦大人在里面又哭又喊的,还看到有火光和鼓声。里面的两个小厮也没见着出来,奴婢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儿,就赶紧来报主子了。” 哭喊?鼓声?!! 这个结果真是让程元意外的很。 若说那里面的人是宁初二,面对这样的情况,便是她不哭,也不该是秦欢哭啊。 再退一万步,那秦欢是个胆小的,见状吓了一跳,哭也就算了,那火光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宁初二打算烧死里面的人不成?! 程元焦急的站起身,生怕去晚了赶不上热闹。又一想...堪堪柔弱的挪过去,咬唇对连十九说。 “这...这可是想不着的事儿啊,怎么里面会闹的这样热闹?本宫倒是有几分怕了,连大人陪本宫一块过去可好。” 却是无论何时都不忘借着些机会。 “好啊。” 连十九站起身,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虚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便抬脚过去了。 两人的脚还没踏过汤阁的大门时,程元便听到了一阵高过一阵的鼓声和哭喊。 只是那哭腔里,又像是在有人在念叨着什么,细碎,却并不杂乱。 外头一干仆从急的跳脚,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望着。 但是这格子的窗棂,乃是镂空石纹所铸,里面遮风的是东岳的帛锦,外头的人就是想看,也没人敢在那上面戳个窟窿出来。 程远见状,不由黑了脸,厉声斥道。 “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个的这都是在干什么?还不把门打开?” 外头的丫鬟回说。 “县主,里面有哭声的时候咱们就想开门了。只是秦大人进去的时候好像随手把门拴上了,咱们就是想进去,也打不开啊。” 人头猪脑的东西,打不开就撞开啊!还给宁初二留什么体面不成? 然而这话,程元自然不会说出口的,就想转头问问连十九的意思。 耳边却只听到“啪”的一声闷响。 汤阁的门,已经被连十九踹开了。 尚在煽动的门扇,发出吱嘎吱嘎的‘垂死’之声。屋内潮湿的水汽,伴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骤然扑面而来。 第七十二章 却之不恭 夫富何求! 在程元看来。 面前的画面该是十分精彩的。 窝在墙角,死死搂住自己衣衫瑟瑟发抖的宁初二,因为诧异而被吓哭的秦欢。再加上他们庞府的两个‘人证’。 定然是不错的段子戏码。 坊间流言,远比想象的要可怕,惊动了上头,连十九便是不想求她,这个头也得低了。 然而,真正看到里面的情形之后,她愕然了,震惊了,继而只想大吼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汤阁的墙角,确实瑟缩着两个紧搂衣衫的人,却并不是宁初二,也不是秦欢,而是她府上的两名小厮。 那哭声,倒确实是秦欢传来的不错,却是个手持符纸,腰带明鼓,不停‘做法’的状态。 她的两个小厮,被他逼在角落,满屋都是烧的焦黑的符纸。 而宁初二,从头至尾都坐在不远处的小塌上,盘腿磕着瓜子。 秦欢的口里,一直像是在念叨某种驱鬼的口诀,手指头不停哆嗦着,面色僵硬。直到看见站在门口的他们,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见他一个箭步扑倒在连十九近前,抱着他的大腿道。 “连大人,我们大人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下官觉得他定是中邪了。而且方才进去的时候,他还...还...” 秦欢清秀的脸涨得通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想想一个干净小书生,被吓的鼻涕眼泪直流,还下意识的抖着自己手上的小鼓,着实凄惨了些。 连十九挺温和的踢开他,含笑走到宁初二近前。 “冬官伺候的不好吗?” 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将人吓成这样。 宁初二没动,及至认真的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才拍拍手掌站起身。 她弯起一双杏眼,眉目含笑,白皙的脸蛋因为水汽的氤氲,泛出一抹淡粉。 “自然是觉得他不好的,既然县主开恩让我沐浴,不如...你伺候我?” 这话并没有征求的意思,就是一个肯定句。 让连十九伺候?!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程元听后瞪大了眼珠,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是正主还没说话,轮不着她来接口。 连十九懒洋洋的靠在门边,笑了,语带轻佻的说。 “我很贵的。” “是吗?” 宁初二挑眉,上扬的眼角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那你肯不肯呢?” “却之不恭。” 直到丫鬟将破碎的扇门重新换上新的,连小爷轻卷袍袖走进门内程元都没想明白。这里面的人,究竟是宁初一,还是假凤虚鸾的宁初二。 如果是宁初一,那冬官为什么会被吓成这副德行。 如果那里面的人是宁初二! 她紧了紧拳头。 那也...太不要脸了!!身为女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个男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隔着一扇大门,她也懒得再在人前装娴熟,抬脚狠狠踹了秦欢一脚。 “没用的东西,这点事情都伺候不好,你倒是说说到底看见什么了?就慌张成这样?” 冬官却并不说话,瘫坐在汤阁的一角,傻傻抱住自己的小鼓。眼神放空,神情若有所思。 程元看他那副不成器的样子就一阵光火,再要问他,他居然已经擦着额角的细汗站起身,闷声不响的走了。 这钦天监的人,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程元脸色阴沉的厉害,只恨满头的气恼无处发泄。 正巧云锦低着头送上一盏热茶给她败火,被她连着托子一起掀翻,烫的整个手背都红肿一片。 主子发火找茬,即便是没来由的迁怒,底下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的。 云锦双手不停哆嗦着,也不敢现下就下去用冷水敷一敷。 外头的仆从皆屏息垂首,只求不要引火上身。屋外寂静无声,程元不死心的靠近木门,将整个耳朵都贴了上去。 可叹这汤阁,当初建的时候是分内外两间,外间只做更衣休息,内间虽只摆了一面绣着紫气东来的屏风,到底太过宽敞了些。 纵是整张脸都贴上去,也只能模糊听到几声低语。 正常的交谈,自然不比冬官的那种哭嚎。程元约莫听见几个音色,接着便是有人入水的声响。 她扯着刚才屋里伺候的小厮说。 “都看见什么了?” 得到的答案却只是。 “咱们还没等上前呢,冬官正大人就发了疯,围着屋内开始烧纸。” 这简直跟没说一样。 程元深吸一口气,她哪里这样就能甘心?! 柳眉倒竖,思量再三。又侧耳听着对方当真开始沐浴了,一咬牙,命人猛的将门再次撞开。 “方才未及说,这池子里的水可要换过?” 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冲了进去。 伴随着那话的尾音,是一声惊吓所致的呼喊。 低沉的,又有几分尖细。 程元心下多了几分计较,抬袖佯装害羞的遮了自己大半张脸。 “已经洗上了?...本宫才刚想起来,这屋内烧了纸,池子里的水难保干净。宁大人还是等下人换过再洗才好。” 这样的瞎话,便是当真如她所说,也犯不着让她一个县主来亲自通知。 男女授受不亲,程元堂堂县主,这样堂而皇之的闯进一个“大男人”沐浴的屋内,着实失了身份。 但是,她孤注一掷了? 即便丢了颜面,她今日也要知道这个‘宁初一’,究竟是男是女?! 水汽氤氲中,‘宁大人’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水中。脸色潮红,眸色闪烁。若隐若现的,是她挡在胸前的一块厚帕。 程元干脆又上前了几步。 “本宫的意思,宁大人还是出来的好,等下人换过了水,再行沐浴。” 程元的心思,全部摆在了明面上。再僵持下去,也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宁初一”看着程元,程元亦是半分不肯松懈的看着她。 “县主当真是细心。” 良久,宁初一突然笑了,略有些柔媚的眉眼,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不过...下官好歹也是个男人,县主当着连大人的面这样盯着下官,怕是有些不妥吧?” 话是这般说的,却是倏的站起了身,胸前的帕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水中。 他的肤色于男人而言,确实太过白皙了,骨骼略微瘦弱,但是那精壮的臂膀,平坦而紧实的胸肌无不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 那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擦着身上的水珠,踱到程元近前,勾出一抹微笑。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嗯?” 那个“嗯”字的尾音,带着耐人寻味的百转千回,像是猫儿的爪子,似温顺又似尖锐的抓挠在程元的心头,竟让她瞬间红了脸,张狂的甚至有些放肆。 程元怔楞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那张分明熟悉的脸,便做另一幅模样。 她似乎能够明白,冬官为什么会烧纸了。 宁初一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抬手披了件长衫认真打好扣结。 再一抬头间,又恢复了往日宁初二那副呆滞到死板的样子。 “县主还不出去吗?” 县主要出去,因为县主觉得自己一定是见鬼了。 程元一步步的后退,想给自己找补一个台阶下,却尴尬的不知怎么捡起这张脸皮。她揪着手里的帕子,干涩的说了句:“本宫这就出去。” 言罢提起裙摆,灰头土脸的跑走了。 不久之后,汤阁里的水,当真又重新换过了一遍。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程元给自己硬贴的一张面皮。 宁大公子倒是不介意再洗上一次,一面惬意的泡在池水中,一面对一旁拿着书本消磨时间的连十九说。 “你就是这么伺候我的?” 他可是自从接到他的飞鸽传书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上京,跑死的马儿不给赔便算了,连顿饱饭都没吃上就住进了将军府的大牢。 坑人也不是这个做派的。 你道连十九那日在牢房之举只单纯的是在敲山震虎,卖庞炎人情? 他能舍得宁初二呆在牢里才怪。 将军府的大牢是什么?再不起眼那也是重兵把守的地界。 那日不闹成那般,如何能趁乱将宁初一塞到牢里换了初二出来。 再到庞炎赶到的时候,初二早已换做户部禁卫的衣服隐在了人群之中。 清一色的鸦青软甲,不仔细分辨,哪里会注意到这偷梁换栋。 再者,那大牢被砸成那样,庞炎还会有心思再顾其他么。 宁初一吃了几天牢饭,浑身上下都觉得自己个儿受了委屈。程元一走,那不着调的惫懒样子更是尽显。 “给爷们儿搓搓背。” 没见过哪个大舅哥被妹夫逼着受这个窝囊气的。 连十九却是连头也没抬,慢条斯理的说。 “洗完了就出来,仔细把皮泡皱了。” 这世上他除了给他们家宁初二装孙子,在旁人面前都是爷。别说你是舅哥,就是舅老爷连爷也照常不买账。 第七十三章 碗我要带走 夫富何求! 宁大公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拿过冬官带来的桂花茶饮了一口。 味道清香,带着些甜。并不喜欢,就又放下了。 “人家要喝你手里那盏。” 那一双柔顺的杏眼又变作娇憨,俨然就是活生生的另一个宁初二。 这换来换去的戏码,普天之下的双胞胎,估计也只宁大公子热衷于此道了。 连十九闻言却是放下了手里的书,一步步走到水池边,单手托起他的下巴。 “如果你再用我老婆的脸说这么恶心的话,我就让他们一日三餐只送胡萝卜。” 蛇打七寸,要说宁初一喜好有多怪异,胡萝卜一事真值得大书特书。 若说咱们寻常人,不喜欢吃的东西不吃就是了。但这位爷,自己不吃还不准旁人吃。最变本加厉的,是不准自家的兔子吃。 那个东西是他七岁讨狗嫌的年纪从河边捡回来的,正经宝贝的不得了,还巴巴的冠上自己的姓氏,给丫起名叫宁蹦蹦。亲自给顺毛,喂食,采青菜,就是喂吃胡萝卜。 可怜那东西从小到大,胖是正经挺胖,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胡萝卜。犹记得蹦蹦八岁那年,宁大公子抱着他去会兔友,险些就被冲到兔子堆里猛啃胡萝卜的蹦蹦活活气死。 这场面就像什么呢? 旁人家的孩子都锦衣玉食,自家的孩子粗茶淡饭。突然沾上点荤腥,便觉得过往都如烟云,只恨不能随了有胡萝卜的主子就这么去了。 旁的兔友待要送几根萝卜给蹦蹦,都被宁大爷黑着脸甚不给面的拒绝了。 为此,宁初一也成了京城公子哥爱兔界最为人不齿的主子,宁蹦蹦也一连绝食了好些天。宁初一更是再没带蹦蹦出过门,也不许府里的人提任何有关胡萝卜的话题,真格任性到了极点。 此时连十九这话一出,宁初一彻底没了玩笑的兴致,挺嫌弃的挥手打落他的手。 “滚远些,真想不明白初二那个傻子到底看重你什么了。” 要是封涔那个傻子在该有好啊。 想当初他还用这个表情,得了一次封封的表白呢。 虽然自那之后,那个东西足有半年没给过他好脸色。 连十九对宁初一各种不着调的恶趣味早已习以为常,站直身道。 “再磨蹭也得回牢里呆着去,我先走了。” 磨磨蹭蹭打量他不知道他这点心思呢? “你也知道爷不想回去?” 宁初一咂舌。 那么个阴冷潮湿的鬼地方,呆的他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连十九却压根没觉得有什么对他不住,抬脚就往门外走。 那日他往他头上丢石头的时候,不是也没手下留情吗。 宁初一也没再拦着,只是歪着头说了句。 “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比如,关外的情况,和他们今后的胜算会有多少。 连十九脚下不停。 “你的事,我本就懒得管。” 家国天下,于他而言不过一场繁华,他没有怜悯苍生之心,也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初二的小家,便是他的大家。 宁初一的嘴角,逐渐淡去了他习惯的微笑。 他自问,自己也并非是什么侠肝义胆的人。 关外的百姓,饿死在塞外的骨瘦嶙峋,他不是不想自私。多少年前,他也是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想要恣意纵马,仗剑江湖。 但是当老天爷突然丢下来一个可以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机会,强压在他身上时侯。 救与不救,都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答案。 他弯起一抹苦涩的笑,神色晦暗不明。 他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所做的,能对得住这天地,却惟独对不住自己的家人。 宁初一对连十九说。 “...若当真有那一天,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皇家的赐婚,连家宗族上百口人的性命。没有人敢说,此战一定会胜。一旦做出了选择,便是难以预料的艰难与凶险。 连十九停下脚步,并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睨着宁初一,一字一顿的道。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不打没准备的杖。....但是为了宁初二。” 他失笑,似乎也觉得有几分荒唐。 “...即便倾家荡产,我好像也认了,所以你最好别让我赔的太多。” 两个男人两两对视之间,皆是笑了。 两人都是这世间最精于算计的人物,一个骄傲,一个放纵。却都无比坚定的知道,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 连十九爱财,取之无道,不论礼法道义,不问天地良心。 连家不是忠臣,也不算奸枉,。 连十九在祖辈学来的为官之道,却早在遇见宁初二那天开始,便打破了所有既定。 “连十九的妻,到死只会是宁初二一个。” 是说一生富贵荣华,观星台下,谁的笑颜如花。 莲池初见梅花树下,是谁为谁算的卦,血染江山的画,纵使为她倾了这天下,何惧纷杂。 一世风流不假,却只愿同她,白了这一头的青丝长发。 连十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门房听见外面的动静,赶忙上前给他撩了帘子。虽未入夜,府里的烛火却已经熄了大半,影影绰绰只留了两盏孤灯引路照明。 连十九见状不由蹙了下眉头。 连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霜青之前不熄烛。宁初二的眼神不太好,多次撞树之后,府里的灯笼从来都是过夜方熄的。两人和离之后,虽然那撞树的人不在了,连十九却依旧有点着整院灯 烛的习惯。 恍若这样留着,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就能自己找到回家路。 他瞧着这一院子的乌起码黑,松了松朝服的领口。 这会子就将灯熄了...不是底下的人疯了,就是他那惜金如命的老子来了。 一连几日的繁杂,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再加上自己媳妇一直不肯见他,也就更没了接待连喻的耐性。 转而问招财。 “哪个屋歇着呢?” 招财四下瞅了瞅,小声道。 “在您屋里歇着呢。” 倒是会找地方。 连小爷哼了一声,抬腿就去了书房,一面推门一面吩咐。 “等下有人来唤便说我睡了。” 孰料一只脚刚踏进门里,书房的烛火便亮了起来。 灯火通明中,是连喻抬手饮茶的悠闲样子。 连阁老今日着了件盘领右衽常服,领口绣着暗金竹纹,端得隽雅闲适。 这位大晏第一才子,上京万两黄金难求一纸的妙手丹青的气派。不得不说,气韵一事,无关岁月年龄。 分明已经年过四询的男人,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眸子微垂,便可入画。 许多人形容连喻的长相,都会说两个字。 干净。 这种干净,如闲云野鹤般淡然,芝兰玉树般风雅。仿佛这样的人,就不该长在浊世之间。连十九的眉眼就长得极像他,性子里却多了些世家公子的随性不羁。 屋内气氛自不必言诉。 连十九状似无意的扫了招财一眼,看到他连声‘退’也没告,转脸就跑了个没影。 他轻笑,看向连喻。 “这府上,倒是不缺您能用的人。” 连他身边的人也打点的这般妥当。 连喻并没吭声,又倒了一盏茶喝。 方才他就一直渴着,黑灯瞎火也怕灌进鼻子里,无端糟践了好茶。 过了一会儿才道。 “坐吧。” 父子二人都是打惯了官腔的,看来怎么玩这个心理战,就是各凭本事了。 连十九抿唇,乖觉的坐在他对面,没说话。 不多时便有丫鬟端了瑞脑销金炉燃了一块明檀香,价钱自不提,连喻打老远就能闻着一股银票味。 他单手叩了两下桌面,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丫鬟又端了盏桂花血燕羹上来给连十九。 连阁老的眉头就皱了,瞅着那只青瓷金缕的羹碗,终是忍不住先说了一句。 “碗我要带走。” 这玩应儿可是东晋时期的古物了,外头的市价正好。转手卖个二百五,价钱还能再翻上一翻。 若说这房里,还有连府以外的人能瞧见这一幕,定然会以为自己瞎了。 那么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能说出这样市侩的话来,着实让人有些‘神祗’幻灭的苍凉之感。 但事实上,连喻也就这张脸长得不沾铜臭了。没娶方婉之那会儿,就是个能捞的,一笔也不少捞。不能捞的,也没少往兜里面划拉的主儿。 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位三十出头就坐了内阁阁老的连大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往自己的官袍上打补丁。 哪个衙门要是敢张口问他借银子,那就是割袍断义的架势,恨不得下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连喻也有个毛病,那就是跟连十九一样,喜欢陶冷些古玩玉器。 以至于许多朝臣们前几日刚听他‘哭’完穷,第二日就带着颗顶金贵的扳指在手里面把玩着。 再然后...大家就都这只铁公鸡习以为常了。 连小爷听了这话,压根没想搭理,双手捧着羹碗径自坐到床头小塌上去吃。 “您这个月一共封我六家铺子,拿了十四样东晋古瓷,这会子再要?” 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连喻也只做没听见,有一些每一下的抠着瑞脑兽上的东珠,漫不经心的说。 “近些天朝廷不太平啊,我的俸禄都不够花了。” 连十九笑道。 “您本来也不够花。” 他们连家的人,什么时候指着朝廷的俸禄活过? 再者。 俸禄不够花就封自己儿子的铺子,上哪找这么慈祥的亲爹去? 第七十四章 银子呢? 夫富何求! 话虽这样应着,连十九心里却明白,连喻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果不其然,他将那颗东珠抠下来揣到怀里之后,张口道。 “我今儿打龙五门过的时候,刚巧瞧见临湘楼的掌柜在搬铺子。他同我说,岭阳的银子比上京好赚,铺子也便宜,打算带着一家老小搬到那边去。我便问他,岭阳人的口味,可吃的惯湘菜? 便是当真吃的惯,又如何能确保比上京更做的稳妥?就说这洞井乌龙,没有京郊枫林泉的水,就泡不出滋味。上京近些年是不景气,但是比之冒着赔本的风险去做未知的买卖,我倒是更愿意 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他说完,饮了一口茶。 “这人上了年纪,便越发觉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舒坦日子过久了,稍有一点不舒坦,就浑身都不自在了。” 知子莫若父,连十九打的什么主意,从关外传了动静回来,他就知晓了。 而连喻的态度,也没有比这话说的更清楚明白的了。 他不同意。 连十九早知连喻会是这个态度,也没觉得意外,舀了两下碗里的羹汤,直截了当的说。 “国丈的俸禄,可比尚书要高出许多。” “是么?” 连阁老眉头一挑,挺坦然的说。 “我倒觉得未必,下次抄家的时候多捞些就是了。” 坐到连喻这个位置,说坐在那里等着人送钱给他一点都不夸张,何必费心思做那劳什子的国丈。 连十九瞧着他。 “现在朝廷能捞的不过就那几个了,上头的不理朝政,眼瞅着大半个上京都垮了,您倒是合计一下,还能捞几年?” 这确实是实话,国富则民强,扒了几头王八绿豆的官服,左右就那么点银子。 真正养着这个国家的,还是老百姓。 连喻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懒,懒得去冒风险,懒得凑热闹造反。 连家算上宗亲百余口,攒下的银子下半辈子都吃不完,何必受这份活罪。 连喻说 “我封你的铺子,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宁家如何,我不想管,你也别跟着趟这趟浑水。” 语气依旧淡然,并未见严厉,但是连十九知道,他若当真逆着他的意思来,那就是另一个做派了。 只是。 连十九掏出一把房屋地契放在桌面上。 “这个银子,儿子已经押上了。” 他是三代单传,又是连家唯一的嫡长子,多数房产都在他婚后记在了他的名下。便是连家的老宅,也都在这里面。 这厚厚的一沓,可抵得上半座城池的钱了。 连喻皱眉看着那上面的地契,面上表情称得上寡淡,熟知他的人却知道,他被气的不轻。 他娘的混账王八蛋,他居然真的敢将这些宅子给卖了!!!而且,还是在半年之前就已经着手在做了。 但是他是有身份的阁老,格调必须要有读书人的大气儒雅,平息良久之后,缓缓吐出三个字。 “银子呢?” 甚有云淡风轻的姿态,但是拿着地契的手指已经白的发青。 连小爷盘腿,剥了颗花生扔在嘴里。 “银子啊,到用的时候您就知道在哪了。” 现下说出来,还有的‘买卖’做吗? 那一晚,连喻并没有宿在连府,而是冷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回了自己的宅子。 连方氏尚在屋中瞧着新做的屏风,满眼喜庆。乍一见到这样的脸,也是一怔。 “你这是,怎么了?” 做什么一脸被劫了银子的臭脸。 连阁老默不作声的捧着从自己儿子那儿抢来的羹碗坐在椅子上,温润道。 “婉之,你上个吊给我看看吧,我现下心情很不好。” 没过多一会儿,连尚书家的后院就响起了。 “哎呀,我不活了,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啊~~!!!”的哭喊声。 连喻嘴上没说,其实态度多少是默许了的。如果他真有心断了自己儿子的出路,有的是手段方法。 用方婉之的话说,都是从年少轻狂的年岁过来的。连喻少时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儿,可不比连十九要少。 如今这个刁钻货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连十九的先斩后奏,以及无端卖出去的那些房产。 在他看来,不论宁家成败,他们都没必要投那么多银子。 连喻此时气儿不顺着,有人比之他的更要不顺。 只不过连阁老生气,顶多让自家媳妇上个吊过过眼瘾。 程元的气,就没那么容易消了。 将军府的大宅内,一树迎春已经开了花,香味清雅却如何也遮不住那一院血腥。 迎春枝头,粗壮的树杆上高高吊着一个侍女,就连府内的侍从都有些不敢直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程远却犹自让人泼了整整一盆盐水。 院内,是一声凄惨至极的惨叫,程远看着疼到抽搐的云锦,也只将嘴角勾了一勾。 “下贱东西,现下知道的人可都看着本宫的笑话呢,你可满意了?” 什么假凤虚鸾,什么冒顶官职,宁家那两兄妹分明都在京城!别说借此抓到什么把柄了,便是沐阁一事都不知因何不胫而走,传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要不是云锦这个贱人出主意,她怎么会 想到这些?! 云锦被鞭打的奄奄一息,干裂的嘴角哪怕一个抽动都是数道血痕。 她说:“主子,消息真的不是奴婢传的,您就看在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放过奴婢吧。” 况且她也从未说过这两兄妹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程元自己的猜测。 只是这话,云锦自不敢说出口,唯有低声认着错处。 若说这个丫头,却是遭了无妄之灾,无端承受程元的气火。但要说全然冤枉,也不尽然。 深宫里出来的奴才,都没有绝对干净的。 秦欢过来伺候,汤阁沐浴,也有她的主意。如果那日的人真是宁初二,可想而知那将是怎样一场名誉扫地的灾难。 云锦心里明白的很,程元这是在迁怒。 那日在场的人,将军府的占了大半,这话是如何传出去的,谁传出去的。程元刚来庞家,不好上来就拿府里的人出气。 此番做派,不过是在杀鸡儆猴罢了。 她在心里不知将程元骂了万遍,表面上也只撑着力气讨好。 “主子,您别气坏了身子,若是还不解气便再将奴婢鞭打一顿就是了。那日的事情,却是奴婢思虑不周,奴婢心里也委实难受的紧。若不是想着,今后还能给主子出谋划策,当真就想这么去 了,来生再报您的恩情。” 程元霸道,动就将下人折磨的半死不活。要说唯一在她身边能呆久的,还真的只剩云锦了。 这丫头也是个激灵货,不触霉头,专挑好听的说。再加上程元本来也没想弄死她,眉头挑一挑,示意人将她放下来。 “筹谋划策...本宫确实是需要,只要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让本宫用的着的脑子了。” 云锦趴在地上,浑身疼的如被车碾过一般,咬着牙赔笑。 “自然是有的,奴婢贱命一条,也就脑子稍微活泛些了。” “哦?” 程元含笑睨她。 “那你觉得,本宫现下在想什么?” 明白人都知道,这话就是个死局。说的对与错,全看程元的心情。 莫说这本就是个不好猜的,便是真猜中了,她说一句‘错’,也是没奈何的。 云锦微顿。 “请主子屏退左右。” 不多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奴婢粗鄙,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话来,但也知道生米做熟,熟鸭难飞,这熟透了的东西,可就跑不了了,您觉得可对? 黄口小儿都知道,生米煮成熟饭,得要个锅子。熟鸭煮透,得先将活鸭抓进来。至于后面的,好菜,自然是要放些上‘好香料’才闷的香的。 皇宫大院旁的不多,这些侍弄人的东西可是从来不缺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可惜咱们连爷可不是鸭子,那是尊大佛,抓不得,唯有请。 庞府又是几张拜帖下去,照旧被各种理由搪塞回来了。程元待要亲自去连府请,传将出去又要说她堂堂一个县主太不矜持,无端掉了身价。 她为此恼火了好些时日,好在云锦倒是在这时候又出了个“好主意”。 是说“龙头节”这一日,于大晏而言是大节气,家家户户都要奉碾子,吃‘鼓撅’。 而这‘鼓撅’,其实就是咱们常说的手擀面。 碾子又被称为青龙的化身,为母者为家中幼儿做上一顿手擀面,寓意孩子今后的路健康平顺。 连家那个圆咕隆的孩子,就是平日也要哭上几嗓子来找娘。遇上着节气,肯定是要拉着连大人过来的。 在这日赶到宁府做客,定是不难见着这位爷的。 事实上,连大人也确实带着儿子去了。 不过不是奔着这鼓撅来的,而是。 宽敞的马车内,连小爷歪在软垫上,一连郑重的问他儿子。 “等下你娘要是不让我进去,知道该怎么做吗?” “哭!” “...等下若是进去了,又不同我讲话呢?” “使劲哭!!” “若是讲话了,不肯留咱们爷俩过夜呢?” 连小兽揉了揉耳朵。 “爹,您怎地就混成这样?” 也太丢人了些吧。。。 连大人神情不变,只是作势将手里的糖块揣回怀里。 连小兽赶忙接了句。 “儿子往死里哭!!!” 连大人满意了,放了两块在连小兽手里,又瞅了瞅他吃黑的门牙。 “要是今后你娘问起来,断不能说糖是我给你的,可记住了?” 连小兽傻啦吧唧的点头。 “儿子肯定不说。” 在连胖墩的认知里,只要给糖的,那都是亲爹。 第七十五章 县主您喝茶 夫富何求! 尽管经过一番‘教育’,父子俩依旧在宁府门口吃了闭门羹。 准确的说,是连大人吃了闭门羹,连小兽顺利进了府。 可能是还记挂着自己爹给的那几个糖块,熊孩子在里面好吃好喝之余,还不忘抽空嚎上几嗓子。 “娘啊,让我爹进来吧,也是怪可怜的。” 其内容含糊不清,鼓着腮帮子啊唔啊唔的嚼着东西,还真听不出来有几分真诚。 连大人低头看着手里头所剩无几的糖块残渣,辛酸的怪不是滋味的。 程元穿的花枝招展从马车上下来时,正看见傻傻站在门口的连大人。 于她而言,这样的场面无疑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硕大馅饼,香气四溢,酥脆可口,紧赶着走上前来唤道。 “倒是难得见连大人得了空闲,怎地站在这里?孩子呢?” 这话问的真心够瞎。 孩子还能在哪?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东西奶声奶气的跟宁初二谈笑的声音,明显是将连十九孤立了的。 要说连大人此刻的心情,真的不是很好。又闻不得这女人熏的太香的脂粉气,随意拱了拱手,道了句。 “县主金安。” 脚下却是退后了一步,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程元瞧着他的动作几不可闻的挑了下眉,面上也没说什么。 她今日的香却是熏的重了些,只因着这里面,还有些不为人道的特殊异香。 “本宫路经此地,听说前门处有个地界糖糕做的甚好,就想着给翕儿带上几块,赶巧就遇上连大人了,也算是缘分。既然孩子现下还在宁姐 姐这里,不若连大人便陪本宫去买两块糕点,顺便喝两盏热茶吧。” 虽说天气转暖,到底屋外的风大了些,她这香,要热气腾起来才更显效果的。 这话说的顺理成章,再加上之前程元几次相邀都被拒,如今遇上了,连十九若不去,便真有点拂了皇家的颜面了。 连大人面上的神情不变,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然。 “县主如此赏识,下官自然是该去的。只是家中小儿尚在屋内,等下找不见下官,只怕又要哭闹了。” 哭闹? 程元心道,宁初二生的那个死胖子,眼泪说掉就掉,说收就收,有了糖块就能笑眯眯的自己呆上一整天,打量谁不知道吗?就算搪塞也不给 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再加上她今日本就有备而来,哪里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会耽搁多久的,还是连大人嫌弃本宫,不肯赏脸?” 一退一进,程元是打定了心思要他同她走的。 连大人却是嫌弃的,再要推脱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不过。 他对着面前的朱漆大门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下官自当...” “既是来到大门口了,奴家若不请县主进来喝杯热茶,如何说得过去?!” 随着那声话落,宁府的大门应声而开。 宁大姑娘一身藕粉色勾兰花的瓣叶裙,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不施粉黛,眉目清朗,带着暖暖的笑意。 连小爷斜倚在门边摸了摸鼻子。 就知道她在听着呢。 程元,乍一见到这样的宁初二也是一怔。 她鲜少看她穿的光鲜,多数时间这女人都是一身布裙,随手用木簪挽个发鬓了事。 今日这身虽也不算顶好,但那份清丽却是耀眼非常。 她看见宁初二含笑朝她伸了手,‘热情’的就将程元请到院中道。 “不知县主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家中并无好茶,却是比外头的茶盏杯子都要干净,您请上座。” 说着,回身就自丫鬟手里端了壶茶上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虽是突兀了些,但行为都很得体。 程元云里雾里的被扯进来,只觉荒唐至极。 要说她跟宁初二哪有这样的交情,往大了说,她才刚让她的哥哥下了狱,不说势同水火,也好不到哪去。往小了说,两人还算是情敌,跟她 喝的哪门子的茶? 屋内的气氛一时僵硬, 唯一活跃在‘战场’上的连小兽也就抬眼瞅了瞅,确定是那个讨人厌的程元之后,就继续跟碗里的鼓撅奋战去了。 连小爷乐得坐收渔利,闷声不响的坐在宁初二身旁,老老实实的装乖。 反正这屋子他是进来了,再要赶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说宁初二这边,这些时日也并非真的就恼了连十九。 皇家赐婚并非儿戏,岂非如拒了坊间三姑六婆的说媒那般推辞。 况且在这个节骨眼,这场赐婚的价值,远不止硬生生将两个人配在一处那样简单。 期间厉害,宁初二都懂。 她是个剔透的姑娘,虽然偶尔喜欢佯装糊涂。但是在这个时候,桩桩件件都如明镜。 所以她不见连十九,也不问他是否会弃她而娶程元。她亦说不出“事关连家九族,你娶她,我不会怪你。”的这种屁话。 她不哭不闹,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连十九添堵,但该说话的时候,她一个字儿都不会少说。 就比如程元在她家门口要拉走她的丈夫,你想带走?做梦!! 宁初二看了看程元手中一动未动的茶水,轻声道。 “县主是觉得这茶不好入口吗?说将起来眉山老乌却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就连她在家也不喝这个茶。 说来这东西还封涔在外地时被个茶农给坑了的,十两银子买了一车,喝不完的都用来泡脚了。 就这些还是泡剩的茶叶末子,顺手抓了来的。 程元当然不想喝茶,她压根就没想进来。 奈何宁初二那张嘴就跟连珠炮似的,生拉硬拽的就给拖进来了。 她说:“本宫,却是除了洞顶喝不惯其他,宁大姑娘莫要见怪。” 她多数时候都要称宁初二一句大姑娘,坊间成了婚的妇人要冠夫家姓称一句夫人,和离或是被休除了夫姓的,也该唤声娘子。被称作姑娘的,要么未出阁,要么一直出不了阁。 程元这一句大姑娘,无疑带着贬义。 宁初二闻言面上依旧笑盈盈的,抱起还在吃面条的大胖小子。 “县主说笑了,奴家都跟十九生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姑娘。您人随和,性子又好,当真不计较这些礼节,不若还跟先时一样,唤奴家一声宁姐姐吧。” 你算哪门子的姐姐? 程元先前不过做个表面功夫给连十九看,叫她一声姐姐。如今她跟连十九都要成亲了,再叫她宁初二一声姐姐,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要来做妾的。 她抬手刮了两下茶盖子,也懒得应声,瞧了宁初二一眼,抿唇不语。 架势端得足足的,也叫宁初二心里明白,自己这个身份是不屑于同她这等出身的人一般见识的。 然而宁二姑娘更是无所谓,你不应,我便笑看着你,指着茶盏说。 “您当真不尝尝?这茶之前十九可是喜欢喝的紧,看着不甚精致,细品之下,倒是多出几分滋味的,是吧?” 初二说完,对着连十九笑了一下。 这一笑,水嫩娇俏,带出两只梨涡,连小爷会摇头才怪。 连十九喜欢? 这就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了。 程元少不得蹙眉抿了一口,茶味寡淡,泛着一股子酸腐的霉味,她自饮茶开始便没喝过这么差的茶。 这哪里是请她饮茶,分明是明着给她排场吃呢! 若不是碍于连十九在,只怕程元这茶就要泼到宁初二的脸上去了。 她重重放下茶盏,还是笑着。 “宁大姑娘这茶,还真是待客用的!!” 语气已然不快。 宁家小二却是弯起一双笑眼。 “县主所言极是,真格也就是您过来,不然咱们都是喝院外那口井水的。奴家这儿还有些新做的糕点,您可要尝尝?” 再尝? 她这里的东西她敢吃吗? 程元瞅着那张笑的娇憨的脸,恨不得冲上去划上几刀。 “东西本宫就不吃了,宁大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宁二姑娘有些为难的垂头。 “这样啊,那您就再喝两口茶吧,总不好让您就这么坐着不是。” 客人进门,要么叙旧,要么吃茶,本就无可厚非的。 你一个客人,进来不说话又不吃茶? ...那还坐在这里干嘛? 逐客令下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的明显。 程元袖子内的手攥起又松开,也知道再坐下去无甚意思,裙摆一划道了句。 “茶就不喝了,本宫有些不舒服,连大人送本宫回去。” 面色冷然。 很明显,这是命令,并非商量。 宁初二笑着点头。 “这自然是应该的,那十九你便送县主回去吧?这春寒料峭的,是容易有病!” 语气是挺尽地主之谊的,面上的神色也好。 但是真上了马车,隔着梨花木的小几,程元眼前依旧晃悠着宁初二那张讨人厌的脸。 她挨着连十九坐在对面,自告奋勇的说。 “县主,奴家会些推拿的手艺,您是哪不舒服啊?奴家给你揉揉,免得连大人粗手粗脚的,怠慢了。” 程元几番深吸气。 “本宫就是有些气闷,出了你们宁府的大门就好些了,也不知是不是命格同这里反冲。” 最后几句的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宁初二认真想了一会儿,埋头在袖子里抓出一大把符纸郑重的送到程元手中。 “奴家祖辈世代都在钦天监任职,最会驱邪避凶了。这些是散邪气的,这是防中风的,这儿还有防灾防难防小三的,对于窥觊他人相公,专挖墙脚的...” “宁初二!!!” 程元猛的拍桌。 “县主有什么吩咐?” “本-宫-到-了!!!” 第七十六章 去我丈母娘家 夫富何求! 程元的脸色,真的差到了极点,几乎同庞府门口两座石狮子一般无二。 宁初二弯起眉眼同她挥手,也只看到一个急步远离的背影的。 战斗力还是不行啊。 初二姑娘摇头,将脑袋伸回马车里,又觉得几分尴尬了。 刚才为了气程元,她是特意挨着连十九坐的,马车虽然宽敞,到底不自在了些。 这辆骚包的檀木顶车驾是连十九的,车夫在外头请了个示下,问要去哪。 连大人就脸不红心不跳的回了句。 “去我丈母娘家。” 车夫在外应了一声,甩起鞭子就朝宁府去了。 马车内又归于了寂静,诚然两人自又在一处之后多数时间都是寂静的。但是这时的气氛,就有些怪了。 宁初二身子动了动,原想着坐到对面去,又担心万一马车一晃悠,自己闹出什么投怀送抱的傻事,实在有些丢人,就僵着后脊坐着。 常年熏着玉檀香的车里,清雅的淡木香气不知怎么总闻到一股子甜腻的香料味儿。 她用鼻子嗅了嗅,好像是程元身上的香,就想将两边的帘子都撩开散散味道。 只是刚撩开一边,再撩另外一边,少不得要碰到旁边那位。 她微微侧了身子,转脸之际才发现,连十九的脸色有些不好。 方才在车里,他就一直懒洋洋的歪在一边,这会子更是连动弹也不愿。像是极不舒服,面颊泛着些许红晕,就连额头也沁出了细汗。 宁初二琢磨着,莫不是刚才在门外冻到了? 但是连十九的身子骨,也不是那么容易生病的,忍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 “你不舒服吗?” 他却只是摇头,看了她一眼,又神色淡淡的瞟向窗外。 “有点热罢了。” 热? 宁初二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指,盯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下车都没再听到连十九说过一句话。 马车稳稳的停在连爷的“丈母娘”家。 他说。 “我去你屋里歪一会儿。” 也没征得她的同意,抬腿就进去了。 连小兽本来躺在床上玩儿布老虎,一看见爹跟娘一块儿进来,兜着小短腿就跑走了,还顺便将门给带上了。 在连大人潜移默化的教导下,这孩子已然将爹,娘,床,等于妹妹,联系了起来。 他在这儿,就是碍眼。 如此有眼力见的孩子,放眼三到五岁的孩童界都已经不多了。 这要放在平时,宁初二肯定是要追着孩子去的。 只是今日连十九实在有些怪异,脚下便没动,抬手倒了盏热茶给他。 这人本是个矫情的,木头划伤块皮儿都要自怨自艾很久。感慨一代文人才子的手指,就这么被块朽木给糟.蹋了。 如今日这般不声不响的,那就是真不舒服了。 古朴的内室并未见得多暖和,但是连十九的身上依旧出了一身细汗。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打在他的脸上,红的有些不自然。 宁初二不由凑近了几步,将茶盏放在他手里。 “喝两口?” 担心之余又不禁疑惑,这症状倒不像是受了寒的。 连十九虽不是流连花丛的主儿,但是对香味异常敏感。刚开始遇上程元时,便觉得那味道不对了。 宫里头的东西,也不乏三教九流,真格腌臜起来,比之坊间不干净的地儿还要厉害几分。 着了这样的道儿,也是避无可避的。 他多少是觉得有些丢脸的,就默不作声的忍着。 只是自家那个傻婆娘一直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他,倒叫他心思活泛起来。 再说程元所用香料,乃是宫内一品调香师杳然的手艺,女子闻来就同一般香料无异,对男人来说就是要命的东西了。 但这东西又迥于春药,并非要在床上滚一滚才能保了性命,不过受些活罪罢了。 宁初二眼见着连十九的面色越发潮红,眉头皱的更深了,留下一句。 “我叫封涔过来给你瞧瞧。” 就要出门。 连大人本来在床上看着茶盏发怔,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伸手拉了宁初二一把,没好气的说。 “唤他做什么,我没有不舒服。” 真要封涔来看,他还能呆在这屋里吗? 再者,那个东西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宁初二没提防被拉了个趔趄,半边身子都靠在连十九近前。 那身上香软的滋味就像是长了脚一般,窜入他的四肢百骸。 连大人微定了定神,不禁伸手又将她推远了些。 “你出去!” 语气有些生硬,音色里透着说出的沙哑。 宁初二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摔到了地上。 连十九见她没事,便也不去扶,歪在兰花床塌上看着帐顶发呆,忒是傲娇。 宁初二瞧某人这架势,也是一阵气火。 心道我还未同你计较先时的事儿,你倒是端了架子,打量谁是好欺负的? 女子有的时候,都会有些小脾气。嘴上不说是一回事,不代表这气就消了。就说赐婚这档子事儿,左右不过一句解释,没听到对方说出口,到底还是委屈着。 宁初二沙包似的被推了两次,当下也来了脾气,抬脚就往屋外走。 开门,关门。 简单的两个动作,带着主人的怨气被甩的啪啦啪啦乱响,但是身后却半点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宁初二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觉得挺没出息的,黑着张脸找连小兽玩儿去了。 她倒是要等着看看,里面那位爷今日这出到底是个几个意思。 然后这一等,就等到了月华倾斜,光照枝头。 宁初二几次从内室经过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屋内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一片,若不是知道人没出来,还真以为是间空房呢。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跺了跺脚,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要说大多数女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任那嘴上再怎么不饶人,心里还是担心的。 只是这刚进了屋里,就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甜腻,再好的脂粉也存不了这么久的香啊。 她的眼神不好,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摸黑去找烛台,哪知才碰到桌案就听到一声茶盏坠地的轻响。 好在今晚的月光还算透亮,让她模糊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床边的身影,像是倦极,又像是有些恼火,正低头踢着脚边打碎的茶盏碎片。 她觉得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简单了,几步上前问道。 “你到底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 手掌也顺势摸到他的额头,刚触了上去就被他偏头躲开了。 虽是如此,宁初二依旧感受到了他额头上烫人的温度,脸上的汗水更是如水洗一般。 “不是让你出去吗?” 良久,他说了这一句,别别扭扭的语气,气的宁初二又蹙了眉,瞪眼道。 “这是我的房间,作甚你让我出去我便出去?” 身子不舒服了又不说,这是打算死在这里让她出殡吗? “你要不说哪里不舒服就出去,我还要歇着的。” 连十九突然笑了,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将烛台点亮。 “我若是说了,就能不出去了吗?” 摇曳的火光中,是男人慵懒至极的脸。清俊的眉眼之下,眸色深谙,伴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无端生出些许暧昧。 她笑看着宁初二,缓缓伸手解开领口的盘扣。 “我今晚就睡在这儿,你也陪我吗?” 烛光之下,精壮的胸膛随着他手间的动作露出大半,额角的汗珠也顺势缓缓滑下,说不出的惑人。 宁初二的脸颊腾的红了,无端就觉得这屋子狭小了许多,待要转身却被他强势的拖了回来。 “不是问我哪里不舒服吗?现下不想知道了?” 她慌的不敢乱看,张口“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宁初二并非闺阁的姑娘了,看到连十九现在的状态和屋里这份散不去的甜腻,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额头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连十九却并未为难她,只是隐忍着将她拥到怀里。 “奉儿,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程元的事情,他该事先同她讲清楚的。 他太习惯安排好一切,却还是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他本不欲再见到她的眼泪,却几次三番的让她伤心。 宁初二心里明白的很,这根本不是连十九的错,现如今这样的局面,任是谁都难以预料。 于她自己而言,也不想多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 “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肖说这些了,我都明白的。” 简单的几个字,也道明了自己的态度。 连十九手上使了点力让她靠的更近,贴着耳根轻声道。 “不恼我了吗?” 哪里还恼什么,她本就...。 宁初二叹息一声,也没直接回答,只是拿了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 他是心疼她的,她又如何不是呢。 淡淡的兰花香气徜徉在他的鼻间,那手指无意抚过之处便是如山边清泉,清凉的那样舒服。 第七十七章 你更好一些 夫富何求! 连十九闭着眼享受这份伺候,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了魔一般拢上她的,只想让她顺着自己的动作摩挲的更剧烈些。 从额头到颈项,再到半裸的胸膛,连十九只觉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叫嚣着想要更多。 怀中人儿不自在的动了一下,小小声的道。 “我,让人打桶水来给你沐浴吧。” 这粘腻汗湿的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 虽说两人成亲许久,到底这话说出来有几分不好意思。 宁初二说完便扭了脸,但身边那道灼热的视线却一直紧随着自己,不由连耳根都红透了。 “要洗的,你陪我么?” 她咬唇嗔了他一眼,板着脸道。 “冷水是不是好一些?” 夜晚的风缓缓吹起,带起屋外树叶的沙沙声,扰乱一室静怡,无端躁动了许多。 连大人似笑非笑的将唇勾起,长臂一伸就将人扑倒在了床上。 “你更好一些。” 这般呢喃着,已经不由分说的吻上了那抹朱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下午进房时开始。 只是宁初二是什么性格,他怎会不知。 先不说两人许多话没有说开,贸然滚了床单,少不得要被她发一顿脾气。万一恼起来,直接一声不响的离开,那真的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他就只耐着性子等着,等这人再回来了,就是有余地了。 所以说什么时候该攻城略地,什么时候该欲擒故纵,这位爷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柔软的唇瓣吮在口里的那一刻,连十九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身体的饥.渴和香料引发的情.欲都像是汹涌而至的海水,几乎吞没了他所有理智。 他喘.息着将她拥的更紧,双手忘情的勾勒着她的轮廊。 “初二,你好香。” 两人的衣衫早已散开,他急切的扯开她的衣襟,整张脸都埋到那份魂牵梦绕的绵.软之中。 炙.热与香软,紧.实与滑.嫩,当紧.绷许久的坚.硬.触.上她柔韧的那一刻起,便是无尽的沉.沦。 衣衫尽褪之间,两具年轻的身体彼此抚.慰.摩.挲,带来越发难以言喻的曼妙滋味。 理智就这样被吞噬,徜徉在屋内的暧昧仅仅是相互抚.摸早已不够满足。 他大口吞噬着她口里的甘甜,深深吻住她的唇。 “等下要的狠了,你略忍忍。” 虽是这样说着,但是当他的灼.热.深深顶入她的身体时,依旧放缓了动作。 只可惜好景不长,某位大人没过多久就因着那份诱.人的紧.致加快了速度,剧烈的撞.击让宁初二连嘤.咛和告饶都来不及说出口。 男人身上的汗水,几乎将锦被浸湿,身下的那副娇.躯和晃动在眼前被他吮的红肿不堪的嘴唇,都是致命的诱.惑。 锦帐之内,女子模糊不清的呻.吟和男子低沉的喘息,都像是这夜最美的乐章。暄旎一室,脸红心跳。 这一夜缠.绵,直到清早方休。 早春的阳光迎着朝露晒进窗棂时,夹带着独属于晨光中的清爽,早起的鸟雀也凑热闹似的叽叽喳喳的在枝头跳跃,像是非要吵醒屋内酣睡正香的人一样。 但是宁初二并不是被外头的鸟儿吵醒的,而是被某个折腾了一夜还神采奕奕的某大人晃醒的。 晨曦之中,不得不承认,那张温润的笑脸恬足的有些欠揍,所以她也就是揉了两下眼睛,就将身子转过去继续睡了。 经过昨晚那一夜,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指责他是一个混蛋了,只是有气无力的说。 “我还要睡的。” 宁初二含糊不清嘟囔了这么一句,抬手卷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球。 连小爷好笑的睨着她,连同被子一同拢在自己怀里。 “我要去上朝了。” “嗯。” 她应了一声,想说你便去嘛,意识又陷入一片混沌。迷迷糊糊间却感觉他的手正一点点掀开被子往里面探,倏地一惊。 “你做什么?” 她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腕,看到他对着自己轻佻一笑。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要是再做,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怕这怀里的小东西要炸毛了。 宁初二红着脸不肯说话,深深横了他一眼,看见他指着不远处的浴桶说。 “洗完再睡吧。” 这一夜又是汗又是...,总归不舒服的。 原来他一直没走,是担心她自己沐浴不方便呢。 要说宁府并非没有下人,但是宁初二这一身...确实不太好意思唤人进来伺候。 她本想着他走了以后,自己再爬起来的。 不过既然他说了,她便也红着脸点了点头。 屏风之后,沐桶里的水一直温着。连十九试了试水温,转身回来轻柔的将人抱了进去。 宁初二整个人都懒懒的,眼中还有疲惫的困倦,进了木桶之后还在打着瞌睡。 连大人这次难得没有占便宜,温柔的撩起她的长发在手中顺着。 说实话,连爷实在不适合伺候人,整个过程的手法也无不笨拙的像个孩子,但是手下轻柔的力道都透着宠溺。 他说。 “朝中事忙,等下晚间下衙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不在的时日也不要乱想。” “程元的事情,没那么好解决,毕竟有数十双眼睛在盯着。” 她低头看着水面的花瓣,心底没来由的一酸。 她不想问他,如果真到了那个关头会不会真的迎娶程元,只是回头定定的看着他。 “我不怕的。只是希望你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让我同你一起承担。” 她不想让他一个人抗着。 他一直含笑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傻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他们只是,要暂时再分开一下下而已。 连大人的一夜春风,自是舒坦的紧,就连早朝时尚在回味期间甜蜜。莞尔之间,对朝中同僚越发温润不少。 要说这位活祖宗虽说平日也与人‘和善’,但如现下这般神色当真少见。 自从圣上赐婚之后,朝中想要巴结他的朝臣数不胜数,瞧着今日苗头正好,那嘴边讨好的话更说得动听了。 这期中,独数从五品翰林院侍讲袁绍杰最为殷勤。 你道这人是想升官发财,蓄意巴结? 其实不然。 说到这位长相不算出挑的小哥儿,倒是有些故事的。先时这人还是世家子弟出身,祖上是也曾在京任过正三品的文官,很是过了一段公子爷的日子。 只可惜袁绍杰十九岁那年,家里那牛脾气父亲因实在不满圣上骄奢淫逸的作风,脑袋一热在殿前顶撞了几句,生生给罢了官。 袁绍杰少年失意,在萍乡老家不知做了多少首酸诗,含泪上吊的以为自己前程已尽。 其后还是他老子娘的亲眷想法子给宫里塞了好些银子,才让袁绍杰又回了京城。官职也并不大,堪堪做了个从五品的侍讲,又是个没实权的,成日伺候着翰林院的老家伙们做些抄录。 这么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东西,自然跟连爷扯不上什么瓜葛。只是这人,却是跟程元县主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故事说起来并没有多郎情妾意,无非就是那时太后娘娘刚蹬了腿,程元失了皇室的倚重,迫切想找颗大树攀着。 而当时身为三品大员之子的袁绍杰,成为了那颗入了程元眼的能往上攀爬的大树。 朝廷里的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程元那时候的身份也就挂着个好听的名头,没人正儿八经会敬这位外八.路的县主。 程元正二品以上的指望不上,自然就将眼睛瞄到了三品文官的身上。 袁绍杰的爹是宗人府府丞,论家世财力都不算太差。程元也就当将就了,荷包玉佩的甩了几次,生米熟饭这么一煮,没费多少工夫就钓上了袁绍杰这只金龟。 哪里承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米饭刚熟透,袁峰那个老糊涂就被贬了官。 程元那个恼啊,不知摔碎了多少破碗,骂了袁峰多少句混账。 然而就是再恼,这事儿也板上钉钉了,泼出去的水跟破了的身子一样也收不回来。 端说咱们程县主是个想得开的呢,就是姑娘成了老姑娘,也断不可能跟着袁绍杰去乡下啃窝窝吃去。 干脆将情丝一斩,从此萧郎是路人。 过去软诺的一声‘袁郎’也生生成了不相干的人。 可叹这个袁绍杰却是个痴情的种子,连哭带闹的求了家里亲戚买官回来,竟还是为了回来多看程元几眼。 前些时日圣上赐婚,小哥儿更是跑到酒馆喝酒买醉,赶巧去的就是咱们连爷的铺子。 要说京城根就是‘小’啊,想找几家不是连家开的铺子也却是不容易。 连大人凡事算计,送上门的买卖想也知道不可能不接。 就在昨晚,连小爷躺在自家媳妇床上闻着被子闹心的当口也不忘吩咐招财,将袁绍杰顺着将军府墙头扔进去,送到程元屋里。 这可是个大礼,不亚于天山童姥送给小和尚梦姑的情分。 第七十八章 精明的陈太后 夫富何求! 对于连大人如此‘仗义’之举。 袁绍杰感恩戴德,程元惊慌失措。 实是前者窃喜,后者担忧。 她当然是想不认账的,然而袁绍杰手里还握着当年那一大把互诉衷肠的私信。她就是再如何想翻脸不认人,也不能当下就叫人将这个东西给捆了。 袁绍杰是什么人? 最是个酸腐胆小,口头还爱嚷嚷的窝囊废。当年她还觉得这样的人好拿捏,如今看来,正是因为这烂泥一般的性子,成就了今日的局面。 这事要是传将出去,她的脸面,皇家的脸面,都得丢的渣都不剩。 袁绍杰说。 “心肝,你就可怜可怜我跟我睡吧,一觉起来,这些东西我都还给你。” 她心底思量着,左右这桩买卖也不算太亏,也就半推半就的应了。 然而,同样是春风一度。 袁绍杰脸上多了重重的两巴掌,整张脸肿如猪头,却是越发食髓知味。 他告诉程元,自己手里的信件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连大人那里呢。 虽说佳人当场变脸,巴掌甩的山响,好在这冷饭又吃上了一回,他觉得挺满足。 袁绍杰不知道连十九缘何要帮他,只是觉得这样的好事,多一次是一次,无疑是赚着了的。且由衷佩服连大人的深谋远虑,下朝之后特意找了处没人的地界千恩万谢,只差唤上一声“亲爷爷”了。 袁绍杰这厢梦圆了,程元自那夜之后却是夜不能寐起来。 老话说得好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失鞋。年少轻狂也需计较几分后果,玩的太大了,这事就不那么好收场了。 程元心里明白的很,袁绍杰的出现,和手中那些信件都如她平步青云路上的绊脚石,早晚让她摔的万劫不复。更遑论这人还是连十九送进来的,摆明是在她面前竖起了一面重重的围墙,进退不得。 云锦进屋的时候,程远只着着一件单衣坐在桌前发怔,脖子上暧昧的痕迹红的发紫。 被‘狗’啃了一夜,换来那句:信我都交给连大人了,但是你放心,他答应过我说不会将事情说出去的。消息的时候。天知道她有多想杀了他! 云锦端着避子汤走到她近前,战战兢兢的道。 “主子...先,趁热喝了吧。” 生怕她把这一腔怒火发到她的身上。 程元这次却并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的站起身,淡然拿起药碗自云锦的头上淋下,含笑看着她隐忍着巨大痛处一动不动的样子。 “再去熬一碗来。” 这受制于人的滋味,真是糟糕透了呢。 宁初一犯上的案子,没有一直压在将军府。隔日早朝,圣上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说要亲审他的案子。 这可是罕有的事儿。 说到大堰朝这位以三十四岁‘高龄’即位的皇上刘凌,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捡漏王了。 论起帝王之子,没有真才实干的真的是极少数的。 可巧刘凌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前面几位皇子虽不说个个都有治国之才,但相比刘凌那都算是人中龙凤了。只可惜已故太后,当时的皇后娘娘太有手腕,将一干‘小娘’生出的儿子打压的颠沛流离,摸爬滚打的在老皇帝咽气之前将刘凌扶上了皇位。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太后也是存了旁的心思的。 一个女人太能干,太通政,少不得也想换个名头试试。 比如垂帘听政,比如李代桃僵,再比如...登基称皇。 而想要达到这两点,都需要有一个关键人物来配合。 那就是,一个或体弱多病,或才思为负的傀儡皇帝。 诚然,太后娘娘是有这份福气的。 因为她跟先帝一共也就生了刘凌这么一个儿子。虽没有嘴歪眼斜,身体赢弱。但胜在膘肥体胖,游手好闲。于后宫之中是招猫逗狗的一把能手,万千花丛中亦是穿梭流连,沾得一身庸俗女儿香。 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若说初时陈太后也恨过其不争,又胸无丘壑。 如今想来却是欣慰,觉得能够把亲儿子养残也是一件旁人羡慕不来的本事。 但是她并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能活多久。 刘凌无疑是‘残了’。 在一众被灭的七七八八的皇子之中脱颖而出,于众大臣国之将亡的声声哀戚中,汗流浃背的迈上九十九层高台祭天,顺利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冤大头。 依照刘胖子的想法,他实是愿意将朝政奏疏全部交给自己的亲娘的。因他但凡思量些难解的事情时都会掉头发,再加上自己本就稀松的长发,更不愿意多费一点脑子。 很大程度上来说,刘凌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外貌的。 虽然他长得丑。 只可惜没过多久,太后娘娘也残了。 一年又三个月,没能熬过四月牡丹盛放的季节就两眼一翻去了。 很多人都说,陈太后是被累死的。 作为一个过了更年期,又在后宫力争上游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她吃得了红花,扛得住麝香,为了威逼陷害还时不时吞点少量砒霜,她拼的确实有些太过了。 陈太后要强了一辈子,害死那么多小娘养的儿子,最后也只换得个‘孝懿康太后陈夭朱’的封号。 后面那两个字是她儿子亲手刻上的,‘笑’字忘了写艹头,‘珠’字没了王字旁,逼的史官羞愧之余还是得硬着头皮记载。 ‘昔孝懿康陈太后殡天,帝深感起恩,跪与泰康殿前痛哭不止。泪模糊,哀痛刻太后名讳,指颤抖,如是几次仍刻不完全,足可见帝后母子情深。’ 实际上,那日的皇帝陛下只是晚间同妃子折腾狠了,还没有睡醒。能迷迷糊糊的把个‘笑’字刻成‘夭’而非‘大’,已然是功德一件。 不然陈大朱这个名号,只怕太后她老人家躺在棺材里亦是不能瞑目的。 刘凌是在老子娘都死干净了之后才学会看折子的。 隔三差五上一次早朝,除非后宫佳人需要换新,鲜少过问朝中之事。 是年外戚当权,陈太后的靠山,先帝御口钦点的托孤重臣张思中,开始吃里扒外了。 为此,刘凌很是掉了两缕头发。 前段时间关外得到的消息,桩桩件件苗头直指张思中。 在这个时候他能想到拉拢连家,也算是他所剩无几的帝王之道里,残存的唯一智慧了。 这日,偌大的勤政殿内并没有留侍从,圣上搂着新得的妃子笑闹之余,只招了连十九和连喻两个人来旁听。 过程也无非走个样子,宁大公子也甚是顾忌皇室颜面的低头认罪,刘凌却只看着连喻轻笑。 “说来宁初一还算是你儿子的舅哥,依连爱卿看来,此事当如何呢?” 彼时连阁老尚在打着瞌睡,听到这话之后,慢慢悠悠的拱手。 “此事毕竟是圣上的家务事,微臣不好参议。” 要说连喻是头老狐狸呢。 这话明着去听等于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却是将这件事情的后果压到了最低。 犯上这种事儿,不扯上皇家威仪,都不至于掉了脑袋。 刘凌也知道这老东西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拆穿,只当着他们的面假意沉吟。 “那便斩了吧,左右今后连府同宁府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十九即将迎娶程元,便是朕的妹夫,朕自当拿你们当一家人的。” 砍头啊? 连家父子听后谁都没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刘凌皱了皱眉头。 “朕说,要把宁初一拖出去斩了!” 连家父子躬身。 “圣上英明!!” 没人求我么? 刘凌在桌案底下拍了两下大腿。 三日前,程元曾来找过他一次。说是冷宫里的舒太妃同她说,宁初一的长相,极像之前被斩首的禄昌侯岳深的夫人。 舒太妃当年常伴帝侧,也算是享尽了人家富贵,帝王之宠。于皇宴之上见过岳深的夫人也并不稀奇。 关键问题是。 如今的舒太妃,是个疯子啊。 这个得以在后宫存活下来,比太后还要长命百岁的女人,是个连狗屎都敢涂在脸上的主儿。 她说的话,能信吗? 如果宁初一是禄昌侯的儿子,那关外的八十万禁军就都是听命于他的了? 刘凌觉得这消息实在荒唐。 于他而言,钦天监的人就如京城脚下翻着白眼算命的瞎子一般。除了出行问问天气,逢年应个吉凶,根本没有半分用处。 又有谁会相信,一个钦天监的小小灵台会跟造反谋逆扯上什么关系呢。 但是这事儿摆在那儿了,少不得要试探一番。 若连家真跟宁家有什么瓜葛,那他要对付的,就不只是朝中一个不安分的张思中了。 刘凌靠在软垫上,半眯着眼睛似无意道。 “要说你们家啊,也真算是奇了的。堂堂一个尚书之子,竟是娶了个钦天监正的女儿做正室。别说门不当户不对了,便是糊窗户纸都是不够格的。” 连阁老听后满认真的点头。 “正是的。” 本来他看好的是京城根粮油铺的老秦的闺女,赚的钱多,大灾之年又不担心温饱。 只可惜。 “犬子觉得那是真爱。” “...咳。” 刘凌被呛的有些咳嗽,心里又觉得不甘心,敲着桌面道。 “要说宁家啊,小门小户,除了会摇个签算个卦,还真不知道你们这桩亲事图什么。就不说十九吧,毕竟还年轻。便是连爱卿,精明如你,怎么会同意了这门婚事的?” 难不成宁家这对兄妹真的是岳深的儿女,连家会选择他们,也是想坐在九龙椅上试上一试? 连阁老面上一片坦然。 “因为便宜。” 当初娶宁初二的时候,连十九就提出婚礼置办不用他管。 因为连小爷很有自知之明的觉得,依照连喻那抠的要死的性子,定然不会置办的太过排场。 只要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连阁老都会觉得划算。 这确实是实话。 第七十九章 绝尘而去 夫富何求! 刘凌的智商有目共睹,对于这种言简意赅的理由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 况且一个疯妇的话,信服力也确实不高。 口风探到这一步难免有些尴尬了。 你既要用人家,又信不过人家。 哪里有这么难伺候的主子。 刘凌不想让他们觉得难伺候,主要现在他可以倚重的,也唯有一直保持中立,不参党羽的连家了。 也正是在这当口,不早不晚响起了程元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皇兄使不得!” 一声急切呼唤俨然如刑钞刀下留人’般烂俗。 好在刘凌现在正需要这份烂俗。 方才她一直隐在殿后,将里面的对话听的分明。 其实她也不信那疯妇的话,只是如果连家真跟造反一事有什么干系,她自然是早些脱了干系的好。以免再如当年袁绍杰一般,被罢了官,抄了家,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刘凌再上不得台面,也是一国之主,掌生杀大权,抱着这颗大树总归是不错的。 程元回想被‘宁初一’甩了巴掌那日,不知从哪个狗洞偷跑出来的舒太妃,挂着一头的枯枝烂叶拽着她的衣袖说。 “打你的这人我认识啊,是岳侯爷的夫人。整个大堰也难得这么个剔透的美人儿,只是怎么着男装呢?她怎么穿男装呢?你去跟她说说,穿错衣服了。” 她也只当是疯话,直接命人将她赶走了。 后来思量起来,又担心确有其事。 因为很大意义上来说,疯子说的话,往往比正常人说的还要可信。 今日她特意带了舒太妃过来,让她在殿后用眼瞄着,就是为了一探究竟。 半开的帘帐之后,程元指着宁初一对舒太妃说:可认得那人是谁? 上次能认得的,这次该是也认得。 婆子竟也仔细,端详半晌方皱着眉头回了句:“不是你爹吗?” 然后若无其事的啃起了脚趾头,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念叨着。 “说起你爹当年啊,那也是个英武神武的小哥儿,只可惜是个榆木疙瘩。.....上场杀敌算是把好手吧?就是太实在了,实在人都活不长的,...活不长的。” 程元本被气的跳脚,但见舒太妃的神智又似有些清醒了,不由试探着问道。 “那禄昌侯呢?有传言他还有一双儿女尚在人世,你上次不还说宁初一长得同侯爷夫人极像的吗?你倒是仔细瞅瞅那人是也不是啊?” “是啊!” 舒太妃斩钉截铁的瞪大了眼珠,眼神从涣散换做聚焦,端那样子,倒是有几分正常了。 程元欣喜,更是凑近几步,然后脸上就重重挨了她一巴掌。 “我他妈还觉得你长得还跟陈笑珠那个贱人极像呢。其实你就是她对不对?这次你又想了什么法子来害我了?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死心?这是要把人逼到绝路上是吗?过去我忍气吞声想过几天好活,现在我怕什么?” 转瞬间又抱住脑袋猛烈摇头。 “不对,你不是陈笑珠,因为姓陈的贱人不会用这么俗的料子,她的品味比你高多了。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她是不是要杀我了?和了老鼠药的大米粥她都敢吞,硬生生栽赃在我才刚六岁的儿子身上。你说我们两谁是疯子?哈哈...你说我们两谁是疯子!你说啊~~~~!!!!” 舒太妃的理智瞬间崩塌。 饶是程元被她气的七窍生烟也是吓得连连后退,若不是腿脚够快,侍卫来的及时,险些要被这疯妇生生打死了。 所以说空穴来风的事情,果然信任不得,尤其还是这种痴傻了脑子的。 程元从殿后跑出来之后,少不得要在这当口装装好人卖卖人情。 且这次心中更多了几分计较,生怕连十九拿着袁绍杰的把柄毁了婚,哭的越发卖力。 空旷的大殿上,只听得她一人声泪俱下的哽咽。 “皇兄开恩,上次的事情虽说是宁大人先出手伤人,但是也是元儿言语上太过咄咄逼人了。宁大人同宁初二是一母同胞,骨肉至亲,骤然听到那样的消息定然是接受不了的。当哥哥的为妹妹出头,古往今来都是人之常情。如今元儿也要同十九成亲了,再加上知道这件事得人并不多,实是没必要将事情闹大,元儿更不想让十九落了个薄幸的名声,求您网开一面,将此事便作罢了吧。” 堂堂一名县主,被臣下当众掌掴,怒极之下将人押到将军府,扬言势必将其挫骨扬灰看看她的厉害,如今却能反过头来还能为其求情。 何等‘雍容大气’? 何等‘宽厚仁德’? 没有一堵城墙厚的脸皮,和坚固顽强的心理素质,谁敢说能做的到? 宁大公子在地上跪的无聊的很,听了这话抽空回头,吊儿郎当的对着程元笑了一下。 美人儿,你这不要脸的性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吗?改日也教教我。 无声的唇语,噎的程元险些背过气去。 再说刘凌,本来也没在乎一个小小灵台郎的死活,心里却是明白程元这一通哭闹是想在连家人面前博个好名头,当然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面上依旧装模作样,细密的丹凤小眼一挑。 不同意。 程远则继续极力争取。 一唱一和间,挺圆满的呈现了这场戏该有的戏码。 及至尾声,皇帝陛下打了个呵欠说。 “既然元儿这般坚持,朕若不遂了她的意,倒是显得不宽厚了。” 算是再卖连家一个人情。 连阁老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只继续装傻充愣,反倒是一直闭口不言的连小爷却在这时躬了躬身 “县主仁慈,圣上仁厚,但微臣却认为,若是让宁初一就这么平安无事的回了钦天监,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哦?” 刘凌挑眉。 要说连家同宁家在朝中并无什么利益往来,自成亲之后也是寻常亲家关系。但连十九护着宁家是不争的事实。这给了台阶往下放的,该是没有不下的道理啊。 “那依连爱卿之见,意为如何啊?” 连十九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宁大公子。 “依微臣之见,如宁初一这等不顾皇家威严的人,就该罢了官职,自行回乡!!!” 宁初一是跟着传旨的公公一同回到宁家的,进门之时,身上的官服已经没了,只着着一身朴素布衣同宁初二一同跪在地上接旨。 院中的梅树已经抽了新枝,生长在粗壮的主干上,早春时节却没能显出几分新然。 直到那阴阳怪气的腌货走远,他也没看到宁初二有半分起身的动作。 他蹲在她身侧,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 他对不住这个妹妹。 女子一生所求无非就是一份好姻缘,却因着他的缘故,生出百般无奈。 “是十九的意思。...你该明白的,他会如此做,也是要确保你的安全。” 如今的京城是最不安全的地界,朝政动荡,前途未卜。 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无疑是要她平安。 宁初二还是没有做声,直至三天后一家人收拾好包裹站在城门楼前,也依旧不发一言。 马车行至天聪门的时候,她看到了连府的车驾,连十九扶着程元自车上下来,笑看着她说。 “一路小心,你这莽撞的性子也该收敛些了。” 她默不作声的望着他出神,良久方问了句。 “为什么?” 这是她这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神色淡然,只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怔怔的盯着他。 为什么不让她留下来? 为什么不让她同他一起承担? 连家之后会有很大的变动吗? 他会有事吗? 若非情不得已,她不相信连十九会放她走。 她很明白的知道,除非这个男人不自信自己能够保的住她了,不然绝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眼中的泪水,只肖那一句话便模糊了视线。 连十九心疼到抽痛,却第一次没有上前为她擦去泪水,而是单手搂上程元,轻佻无比的说。 “初二,你应该不会想亲眼看着我娶别人的。你知道我是个念旧的人,见不得女人哭的。” 宁初二就笑了,笑的很大声,笑的整个脸颊都被泪水浸湿。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只是看着那一只搭在程元肩膀上的手,抿唇微笑。 “好。” 她这般说着,一步步走到他近前,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吻上了他的唇。 她听到了程元的惊呼,听到了周遭嘈杂的议论,但是就是执拗的没有放手。 她贪恋着那只嘴唇的温度,贪恋着这个男人的温柔。咸涩的泪水就那样混杂在口唇之间,干涩的,带着无限的眷恋。 连十九怔住了,甚至忘记了回应,忘记了回抱。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他会控制不住的想要将她留在身边。 下唇骤然传来的痛楚,是她未能说出口的质问。他都生生受了,然后舔着嘴角的血痕推开她。 “你该走了。”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后, 等着我去接你。 她对着他微笑,笑的那样惨淡,最终转身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像是她转身离去时的决绝。 程元站在连十九身侧,殷勤的拿起帕子想要为他擦拭嘴角,被连十九懒洋洋的侧头避开。 “这戏才刚刚开始唱呢,县主不必急着做的这样周全。” 城墙上那些眼线已经撤走,他没那个兴致再陪她演什么郎情妾意。 程元面上微怔。 “连大人这是何意?本宫同你...” “县主同我,本来就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不是吗?.银子连家有的是,不管是养狗还是养女人,都足够的很。...老老实实呆着,我尽量不饿死你。” 程元一张脸被气的通红,嘴上开了又和,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来。 面前的男人还是笑的那样温润,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那样直白而厌恶的目光真的让她胆寒。 权臣之子,世代功勋。 连十九不是菩萨,不会怜悯众生,更不会怜惜她。 春光之下,男子依旧站在天聪门遥望早已不见踪影的马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眷恋。 初二,再等等吧。 他无声叹息。 这场在皇室眼皮子底下的硬仗,还有得耗呢。 第八十章 扎你的‘小人\’ 夫富何求! 两年后。 祀风谷的山风,永远带着淡淡的青草香气,站在山头眺望便是绵延不绝的陡峭山脉。 不得不说,当神医的多少都有点病。 能在这么个地界安营扎寨,当真需要勇于探索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伟大气魄。 封涔的师祖,祀风谷的立派祖师爷风竹公子言传身教的告诉后世子孙。 神医这种职业,就是要在这种外人看着坑爹,自己住着坑娘的地方住着,才能显得飘渺而神秘。 没几个人能在祀风谷奇怪的阵法里找到正路。 也没几个人,能相安无事的走出祀风谷。 这是个极易守难攻的要道。 两年来,朝廷几次派兵进行围剿,最终都在山涧间被逼的寸步难行。 八十万禁军铁骑的存在让刘凌害怕,多次强攻除之不得,便想到了招安。 前来洽谈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都被揍的鼻青脸肿。闹得朝中人心惶惶,皆称病在家。 如是反复,没有办分用处。 刘凌脑子迟钝,但也能感受到皇位岌岌可危,但关外又像是在观摩着什么,一直没有异动。 甚至除了知道山谷之中有这样一支军队以外,领头之人是谁,带兵将领何人都无从得知。 蓄势待发的一战,最终在天启三十七年彻底爆发。 那是临近关外漠北的十番县迎来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干旱。 老百姓颗粒无收,每日端着盆子立在裂着巨大裂痕的土地上跪拜,徒劳无功的想要祈求神明多一点怜悯,能够给他们多一点生的希望。 然而,天上的神祗并没有宽厚的对待他们,只是让冉冉烈日继续烘烤着这片贫瘠而荒凉的土地。 凡人不能够逆转‘天意’。 无知的平头百姓也只能在这时,将希望寄托在他们的真龙天子身上。 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能够帮助到他们的人。 但是天子似乎总是很忙,也为这此事掉落了许多长发,只因纠结于,是花点银子给老百姓吃饭,还是将后殿再修的大气一些。 天子以为,大堰的经济状况之所以不好,就是人太多了。 一个碗里的大米,两个人分和二十个人分肯定是不一样的。若是死上那么几个,剩下的人不就都能吃饱饭了。 如今大旱之年,老天爷不肯开恩,足可见也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有女人在,还愁缺了人口不成。 所以他抠着残留在牙上的肉末,下了一道圣旨。 ‘天降旱灾,乃横祸,朕虽痛心,却碍于天命难为,不可乱改。四方龙王不肯降雨,尔等便该虔心祈祷,需知心诚则灵。 羽环殿闲置多年,内里早已腐朽。此乃我大堰门面,更改精修。着三日后礼正司进宫重修,务必华美,壮我国威。‘ 大灾之年,拿着国库的银子去新修殿宇,却不肯拿出半两银子救济百姓。 虔心祈祷?这是让老百姓跪在土地上等雨来吗? 作为一国之主,这等圣旨实在让人愤怒而寒心。 这期间朝中文臣所有劝谏悉数被驳回,多少大臣磕破了脑袋也没能转变上位者的心意。 一时之间,真可谓朱门酒肉,不问路旁冻骨。 骨瘦如柴的百姓这时才醒悟,这等朝廷,这等昏庸无道的君王早已不能撑起他们的天下。 起义,顺理成章。 漠北的大旱,也适时冠上了君主无道,天降横灾的名号。 关外揭竿而起,有志之士皆投到宁初一麾下。 一场战事就此拉开。 宁初二端着做好的白面馍馍走到军帐时,帐内的几个副将尚在同宁初一讨论着什么。 行军布阵的图纸在他们手中画出许多路线,精细而缜密,看见她进来都和善的笑笑。 她逐一回以微笑,然后安静的坐在帐内一角,帮将士们缝补破损的衣物。 这些人都是自己父亲当年的旧部,年长一些的,都已经年过五旬。 然而那一身精壮的肌肉和矍铄的精气神,却是年轻小伙子都自叹不如的。 他们跟着岳深一起出生入死,打心里膜拜这位深谋远虑的将军。 宁初二对他们亦然是尊敬的。 过惯了京城脚下简朴到安逸的生活,真正到了关外,真正感受到金戈铁马以及苦难百姓的拥戴时她才发现,什么才是一个军队该有的样子。 在这两年间。 她没有见过连十九一面,甚至连一封简短的书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知道的消息也只是在探子回报时,听到一些连家的近况。 他们还是朝中首屈一指的重臣,刘凌对他们的态度也越发倚重。 只是连家同皇室的婚讯一直没有传来。 有的人说,这是程元县主自请延后婚期的。也有的人说,皇家爆出了一件惊天丑闻,程元即便是想嫁,连家也不一定肯收,事情也就这么一直拖着。 听到这些时,宁初二总是沉默,然后默默盘腿坐在地上继续‘扎她的小人儿。’ 那是连十九的样子。 一身白底青竹长衫,勾唇轻笑,显得几分惫懒。 人偶是用桃木刻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勾勒的很好。 两年过去了,那张好看的有些过分的脸,一直都如刻在脑海中的印记一般,深刻而清晰。 封大谷主捧着刚采回的桃花瓣正打算沐浴时,正好瞧见这一幕,颇有些孩子气的撇了撇嘴,尖酸刻薄的说。 “要扎就写上生辰八字,如你这样放在手里捧着还不如直接立个神坛,底下供上三炷清香算了。” 每当这个时候,宁初二都会眨巴两下眼睛,默默将人偶揣回自己的怀里。 她自是舍不得的,至于供起来吗那也是不可能的,她只要等见了这东西的面再开始收拾他就可以了。 两年,并不算很长,却是一个足够让人在不断回放的回忆中痛苦不堪的过程。 连十九不给她写信,即便她知道那是他顾忌着朝中动向,必要确保刘凌打消所有顾虑,心里还是止不住伤心。 她明白的,暗度陈仓也好,明面交洽也罢,都需要一个缜密而完善的过程。然而这种心理就像是一个家养的小动物突然被放养回山林,虽不算贴切,也止不住落寞。 两年间的提心吊胆,几次三番梦回。 梦见的,或是他揭开另一个女人的盖头,或是连家满门被押送刑场的片段。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人,也请原谅这漫无边际的日有所思。 战场所见杀戮,远超出她过往的所有认知。 她只想他平安。 朝廷的军队已然颓废。 多年的懒散生活,让士兵们都忘记了什么才是一名将士该有的模样。 冲锋时裹足不前,迎战时畏畏缩缩。 几乎每一次征战,都散乱的支离破碎。 宁初一这一战势如破竹,一连攻下五座重要城池。 这几年来,他们养兵蓄锐,暗地里几乎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线。每一个地域的形式和落差都有可能关系到这场战役的胜利与否。然而征至嘉兴关的当口,还是出现了问题。 这处地方是靠近顾北清池的一条茶马古道,关口的一口老钟都已经有上百年的年他头了,且山势险要不输祀风谷,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起初行兵时,他们本不欲走这一条路,却因着北面山道滑坡不得不该走这一条道。 眼前的局势,如果硬要强行攻入不是没有胜算,只是这样的一战也必然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作法。 朝中派来迎战的是老将庞炎。 多年的行军经验也让他极其机警的选择了固守。 这是个拖延之计,也是最能削弱对方实力的方式。 刘凌显然也看明白了这一点,在这样于他们有利的条件下,相互耗去粮草和时间,拼的就是谁更有银子。 国库里的那些,不想拿也要拿出来了。剩下不够的,抠勤政殿上的夜明珠,什么妃子臣妾的金簪步摇全部拿来。 军需供给,一应粮草皆是丰足。 只恨眼下的问题是,到底用谁去送这一批重中之重的军需。 宁初一几次征战都头戴面具,且义军的名号也只打着禄昌侯岳深旧部的名号。 右相张思中无故趟枪了两年,也是中日惶惶不敢妄动。 刘凌说押运粮草,他义无反顾的上书自请只为能再度博取皇室的信任。 要说张思中这个人,也是个眼大胆小的。 心里想要换个位置坐坐,又没那么大的胆子。只不过这几年享受惯了朝臣的簇拥,对权利有着不可抑制的掌控欲。 真要造反,他是不敢的。 如今被上头压制整整两年,便想要趁着这个当口聊表忠贞之心,刘凌却并不买账。 刘胖子想的是。 这东西一把老骨头了,为啥要去嘉兴关走这一遭? 老子到现在也没拿到确凿的证据可以断定,他同那八十万禁军有没有暗地里的勾当。 是他脑子太够用,戏演得太好,还是当真没有这回事儿呢? 如果确有其事,让他去运送粮草,岂不是放虎归山还给他们白送了银子? 那我岂不成了傻子? 然而张思中的女婿陈文俨又是个带兵的好手。 如果此次用张思中去试水,能够确认他对朝廷并无二心,且同起义军没有关联,这陈文俨倒是可以重用的啊。 如此反复思量着此事,刘凌帝又掉了好些头发,次日晌午,他顶着一脑袋有些斑秃的头发秘密招了连十九入殿。 第八十一章 好想杀了你 夫富何求! 主位之上,这位真龙天子终于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甩着脸上的荤油惆怅无比的对连十九说。 “朕打算派张思中去押送粮草,试探一下他同关外那群人的关系。只是朕对此人甚不放心。你便随同张思中一起将粮草运到嘉兴关吧。这一路过程中,务必仔细观察他的动向,稍察其有不臣之心,准你当场诛杀。” 这是他深谋远虑之后得出的结论。 放张思中去嘉兴,再安插一个自己的心腹,多么完美的决断。 他都有些敬佩自己了。 然而你这厢自我欣赏,连爷却没有答应接这话茬。 他坐在刘凌赐下的座位上抿了一口清茶。 “喝惯了龙跑的水,换了旁的水都不及这个滋味呢。” 这话还不明白吗?明显是拒绝的。 刘凌敲了两下龙案,越发觉得自己这次的人选,非连家人莫属。 上位者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疑心极重,不论是明君还是庸皇都爱揣度下臣的心思。 诚然刘凌是块扶不起来的狗屎,除了做点臭气熏天的事儿,没得半点本事。 但是他还是爱揣摩,爱思量,爱拿着他老子娘临死前费尽心思留给他的那本《拿什么拯救你,我糊不上墙的烂儿》把灯夜读。 能看明白的,也无非就是良臣善用,庸臣适用几个大字。 连家这种和稀泥的,必然就是良臣。 就如此时,他就深信不疑的觉得,这种不讨好的苦差事,不想去的都是对他无二心的,或者懒得有二心的。想去的,都怀着各种鬼胎。 连家就是懒得有二心的。 于是他语重心长了,和蔼可亲的看着连十九说。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张思中那个女婿又是个带过兵的,天启十六年还立国战功,行军打仗算是把好手。你也知道我们大堰的军队了,多数都是花了银子去混日子的世家子弟。让那些人打仗,还没出城呢叫苦声就喊的山响了,如果这次能确定张思中还算安分,那陈文俨就能成为庞炎的左膀右臂。”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真到用兵时才发现,这能用的兵,越到节骨眼上越不够用了。 连大人听后默默刮着碗盖。 “微臣一个文人,去那样的地方不太合适吧?陛下还是另选以为武将去的好。” 那大风小嚎的天气,可是不养人呢。 刘凌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 什么文人去不得那样的地方。 他连十九手上沾的血还少吗?这会子犯这个矫情,无非就是不想跟着参合进来罢了。 整个连家都是这一个德行,还嫌我给的好东西少吗?连喻早早就告了病假,躺在床上哼哼,嚼着一嘴的瓜子仁硬说自己老了起不来了。 放眼这朝堂之上,两年间也就他们连家最得他的心了。这事换做朝中任何一个人去,他都是不放心的。 刘凌手下再扣几下,冷着脸说。 “不去也得去,这是圣旨。” 反正他是去定了。 连大人蹙眉深思,甚是无辜的道。 “要是张思中真反了,微臣岂不死的冤枉?” 那边可都是‘他’的人。 “那就带着你户部的禁卫一块去!!” 刘凌怒气冲冲的从龙椅上站起来。 “那么多人过去当援军都够了,还怕治不住一个张思中?” ....那自然是,治得住的。 连大人几不可闻的勾了勾唇角,躬身应道。 “陛下英明。” 连大人自皇宫走出来时,脚步是沉重的。 面上的表情温润,神色如常,但大抵是不太开心的。 一众朝臣纷纷低语,这倒霉催的差事竟然盖到了连家头上。连侍郎那样养尊处优的性子,自然是不愿去那样兵荒马乱的地方的。 及至坐上软轿,抵达连府之前,连大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的。众人只道他心情不好,不论心里是否这样想,都纷纷拱手宽慰。 连大人倒也随意,迎着众人怜悯的视线,不介意让自己的表情哀痛一些,沉默以待。 然而,旁人不知道的是,自连爷大步走进自家府邸,关上连府大门的那一刻。 这货就开始得瑟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动作抓紧些,但是要细致。” “那个盒子里装的是桂花糕和杏仁酥吗?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分两个盒子装的吗?” 初二最不喜欢的就是将食物混在一起。 “|云片糕要加桃仁,比核桃的口感更好。” 招财愁眉苦脸的看着自家兴奋过度的主子。 “可是大人...您要带着这些东西,就是分开了,到了嘉兴关也该长毛了吧?” 那路程少说也有半个来月呢,这酷暑炎夏的是想发几朵蘑菇出来吗? 连大人听后一顿,也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 “那就把后厨的师傅带上,到了那里现做。” “....是。” “前儿我买的东晋屏风带了吗?” “带...带了。” “给初二养着玩儿的大猫呢?” 招财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主子,那个真带不了。” 哪有押送粮草带着老虎去的?就是打定了心思哄媳妇也不是这个做派啊。 连十九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招财说的却是有几分道理,便甚开明的说。 “那就把我给初二做的那几身衣服和鞋子都装好就算了?仔细别压皱了。” !!!!!!! 前面几个,招财真的生生都忍了。 但是说到衣服。 “您这两年来,几乎每隔两天都会跑出去选一次料子,五天定一个花色,那衣服堆起来能不能放上车都是问题。再说鞋子,堆成一团都要一整个木箱,咱们还有一场仗要打呢,不是游山玩水,哪能带这许多东西。” 张思中不要解决? 拐角山路骤然转变,万一引了庞炎疑心要怎样处理?就都不考虑了?!! 招财对于连十九的吩咐嫌少会反应的这般激烈,这次无疑是急了。 此次嘉兴关之行还前途未卜,稍有不慎都可能出纰漏。 这位小爷倒好,全然把心思放在如何哄媳妇上。 凡事都需顾全大局好吗?好吗?!! 招财的这一番劝谏,总算是让连爷清醒了许多。沉着脸站在原地良久,方艰难的指着其中一双玉色勒银丝的步履说。 “那这双就别带了。” Σ(°△°)︴!!!!!! 招财这厢忙的焦头烂额,金宝累的叫天不应,堂堂点墨水阁当家的杀手小哥险些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累到头破血流。 大春站在大太阳地下挠着脑袋,对一旁纳凉的主子爷说。 “带~了礼~物也没用。奴,奴婢看这次夫人是气~狠了,不~见得理你的。” 话虽说的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但是道理确实是这么个理。 整整两年都未联系,如今见着面再去哄,有那么容易吗? 连小爷抬头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埋头自怀里掏出一本书边走边读进屋去了。 大春矗在院子里愣愣的看着自家主子潇洒的背影问招财。 “....这~心得有多大啊?居~然还有兴致看书呢?难不成是心~里有底了?” 就那么自信少夫人见到他之后不会发脾气? 招财难得神色深沉,眼神中竟也现出几分哀伤。 “他不看,心里可能更没底。” 看了就有底了? “....这~看的,什么书啊?” 招财抿唇。 “《你绝对不知道的如何哄老婆的二三事》作者:坑货盎。” “!!!!” 而且这货出的还是本合集,分别是《好想杀了你》《那些跪锅碗瓢盆的日子》以及《怎样彻底将蓝颜知己斩草除根》。 其中最后一本是连爷的真爱,两年来多数时间都在认真研读此作。 “那...效~果如何?” 说完这话,大春和招财不由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五个大字。 ‘实践出真知’ 坑货盎的话本子好不好用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是纯粹的想看自家主子吃瘪的样子罢了。 所以有些时候,搞好群众基础真的很重要。 战争一经开始,无论成败与否都要血染兵刃。 两方于嘉兴关一役已经足足僵持了月余,在这期间庞炎也利用防守的优势进行了几次突袭,两方阵营都疲乏至极,粮草都已不够丰足。 这一日,宁初二并数名百姓家眷自山道归来,挖了许多野菜回来,也是累的浑身没有半分力气。 他们的粮食供给不够了,为了能让将士们吃上一顿饱饭,只能用这个方法。 嘉兴关是一道关卡,是攻入上京的必经之路,只要这里能够平安度过,后面便可直捣黄龙。 军帐内一直传来激烈的探讨,对付庞炎这等有经验的将领绝对不能小觑。 若说在朝堂之上,庞炎是个混吃等死的憨货,在战场之上便如一头猛虎,能够出其不意,又能谨小慎微,却是个极有实力的悍将。 且当年,庞炎还曾是禄昌侯麾下将领,比之岳深小了十岁,说此人是岳大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堪不为过。 说到底,他是忘恩负义的。当年岳家遭难,他不发一言,明哲保身的三缄其口。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岳家军的战斗思路他清楚明白的很。几次三番偷袭,暗自潜兵包抄,却一直没有更大的攻势,只一味的耗的岳家军粮草枯竭。 帐内许多跟他认识,有过过命交情的将领都恨的牙痒痒,然而在现下于他们不利的情况下,又焦急不得。 几只菜团下肚,宁初二听到了小将士焦急赶来的脚步。 这是长期在山顶放哨探查的小哥儿,突然进帐定然是得了什么重要消息。 果然,小将士还未待喝完一碗水便急急说道。 “将军不好了。朝廷那边的粮草送过来了,目测至少能撑半年有余,还带了一支不明身份的精锐军队。” 帐内的几个将领脸色均有些难看。 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粮草的供给和军需是赢得这场硬仗的关键。 宁将军却冷静的很,嚼着干涩的菜团子问。 “可知道此次运送粮草的是谁?” 小将士对宁家家事了解不多,直愣愣的朗声道。 “是右相张思中和姓连的那个驸马爷连十九!” 话才刚落就听到一声东西骤然滑落的炸响。 碗,碎了。 第八十二章 娘,初二打我 夫富何求! 宁初二怔怔看着那个自手中被砸的稀碎的饭碗,看了很久,然后慢声细语的说了句。 “去他娘的驸马爷!” 可能是宁初二太久不骂娘了,也可能是这两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导致军营中的几位叔叔伯伯都以为她是一个文静的小姑娘。 所以这句吐口而出的‘恶言’多少让他们有几分惊讶。 帐内的气氛颇有些尴尬,有些知道内情的也不好出声安慰,最后还是宁初二自己打破僵局,干笑两声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碎片 “其实这菜团子偶尔吃一下,还是不错的哈,哈哈...哈。” 就连宁初一都能感觉到初二的心塞。 这话怎么说呢。 在没听到那个不着调的主儿要来的消息时,宁初二可能也就是恨着,怨着,却还是能径自压抑。因她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又担惊受怕的担心他永不出现。 每次军中得来消息时,她总会别别扭扭的坐在角落里拿牙签扎‘小人’。面上装作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哪怕听到一个‘连’字都会将耳朵竖起来,侧头一字一句的听着。 宁初一这样看着,都会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酸疼。 他妹妹是个倔强的,却终究不是扬鞭策马的风中女子。 静女其姝,宜室宜家。 初二就算偶尔张牙舞爪,内心也还是个小小女子。渴望安定,渴望幸福。 而‘驸马爷’这三个字,就像一根倒刺,一直膈应在宁初二的心里。 拔不出,也刺不入。 原本,这心塞的一幕至此就可以落幕了,宁初二即便全身的血液都因着那个人的到来而变的焦急而沸腾,却尚且还能控制的住情绪。 然而老天爷似乎非要将事情一股脑的堆积在她的眼前。 下一刻,营帐外就响起了嘈杂的吵嚷声。 他们听到许多利刃强烈的碰撞,像是一队人马骤然闯入,随即又是重重的车轮滚过的声音。 封涔在外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还未待他们出去,便见一人掀开帘子疾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御赐的深紫蟒袍。腰间一只双玺玉扣带精致而奢华。 这是一张很好看的文人的脸,谦谦公子,灼灼其华,于这样的大仗之内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可能是因为急着赶来,他的额上已经被薄汗浸湿,脸色也苍白的带着遮掩不住的倦意。 从上京到嘉兴关口,除去官道几乎全部是山路。 就这么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爷而言,整整半月不眠不休的赶路,就算是习武之人也难抗的住。 况且....某位任性的大人还带了好几车杂七杂八的东西。 外头乱成什么样子连十九已经懒得管了,只扬声质问:“宁初一,我媳妇在....” 后面的话,都在看见帐中那个熟悉的背影之后戛然而止了。 他的媳妇,在这儿了。 连十九的喉咙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分明只是看见一个背影,便像是心口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狠狠攥了一下的酸痛。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 两年零三个月又十天。 他记得很清楚,清楚到死死刻在脑子里。 这两年间,他曾无数次想要写信给她。却最终在落下墨点之后燃起烛火烧掉了。 不能有一丝纰漏。 哪怕是一个细小的危险他都不能去尝试。 如今终于见着了,能碰到了,他却慌乱的裹足不前。 连十九想,他这样的年纪居然还能生出近情情怯的踟蹰,实在有些难堪。 但是就是那样难堪。 他紧张的整个手心都汗湿了。 账外的吵嚷仍在继续,宁大公子少不得要出去处理妹夫惹下来的烂摊子。 骤然涌入的户部禁卫,堂而皇之的一身大堰官袍,不明就里的将士不闹成一锅粥才怪。 将军出去了,剩下的人自然也都识趣的鱼贯而出。 空挡的大帐内,只余下那两个闭口不言,又心绪难平的人。 宁初二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就像是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无限翻搅的波涛,强自镇定,手掌颤抖,浑身僵硬的如一座雕像。 她想,她应该庆幸自己是背对着他的。 不然,当这种压抑了整整两年的情绪倾巢而出时,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连十九亦是紧张的。 他并不算是一个善人,也会为权财不择手段。半生于朝堂之上,玩转权谋从未惧怕过什么。却在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面前,紧张的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看到她肩膀微微的颤抖,似是在哭泣。 他焦急的向前迈了两步,最终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低头翻书。 《你绝对不知道的如何哄老婆的二三事》 他在上面做了很多书签,良久方轻声道了句。 “...初二,你胖了。” !!!!!!! 这-叫-什-么-话?!!! 宁初二深吸一口气,猛的转身看向他。 原本气恼的血液却最终因着他眼底的青黑,和过于苍白的脸色生生咽了下来。 “为什么” 她看着他,如那日在天聪门前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担这样大的风险?!! 如此大张旗鼓的找来,庞炎势必会得到消息,他都不顾虑了吗? 连大人却只是认真翻找着书签,怔楞且认真的回道。 “或许是吃的多?长肉这种事...”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 宁初二激动的打断他的话。 “你疯了吗?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出现在这里。连家怎办?连氏宗亲怎么办?连大人和夫人怎么办?” 她不能不为他考虑,即便她也想不管不顾。 但是当这个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会害怕。 她不想让他背负上这样的罪名,也不能让他背负。 连爷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脑补一下同初二见面时会吃到的各种排场,心里是有着思想准备的,且反复演习过很多次。 大春,招财,方婉之都是他练习的对象。 他走进两步,看了手里的话本子一会儿。 那上面说,当两对恋人长期僵持时,想要打破僵局的唯一途径就是要剑走偏锋。 埋怨也好,怒火也罢,只要这个泼能撒出来,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处理的多了。 连大人自问饱读诗书,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当自不在话下。 于哄老婆一事,却处处吃瘪,这次会想到借助‘外力’,学一学书上经验也是被逼无奈。 然,再多的经验也是纸上谈兵,书中所写也视不同人的性子而定,且带有作者主观见解。 若连爷知道此书作者坑货盎亦是个先遇渣男,后遭小三,大龄之年依旧孜然一身的昨日黄花,估计会将话本子直接抛到粪坑里去。 只是现在,他满脑子的现学现卖,极其直白的说了句。 “初一这儿的伙食想是不错的。” 只想逼的宁初二撒一撒泼,自己也好照本宣科的进行下一步。 宁初二的脸色确实也变了。 脸色由涨红再到铁青,眼神幽暗,细听之下还伴有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世间女子都会在意自己的身材样貌,她当然也不例外。 何况说这话的人,还是自己阔别了两年都未露面的混账夫君。 连大人就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等着她的张牙舞爪,宁二姑娘却最终攥紧拳头,对着他的眼眶狠狠打了一拳。 没有眼泪,没有暴怒,只有很平静的六个字。 “连十九,滚出去。” 连十九当然不会滚出去,从上京滚来嘉兴关口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要再滚回去。 连大人捂着自己的左眼站在原处,也有些傻了。 这根本不是话本子上该有的剧情啊。 撒泼之后的奋力挣扎和强吻都没能派上用场啊。 他实是不想承认,自己是被后面那场吻戏吸引了的。 他实是不想承认,自己于哄女孩子这一事上是无限挫败的。 眼见着宁初二打完人就要走,书也顾不上看了,一把将她抱住搂在怀里。 “初二,你是打我了吧?” 无赖的样子,如两人和离后说的话一般无二。 那时候他说:“宁大人,你方才是打我了吧?” 嚣张至极的引来其他朝臣的共鸣,连累宁初二垂头丧气的被监正好一顿痛骂。 如今的形式明显颠倒了过来。 宁初二伸手戳上他瞬间青紫的眼眶。 “另一只还要再挨一下吗?” 女人都是矫情的。 打从进来,这人的态度就极有问题。就算她也不想见他痛哭流涕的说几句肺腑之言,至少也该有个合理的解释。 不想这货竟是一句没有,一门心思的只顾惹她生气。 宁初二气过头了,反而冷静了。 胳膊肘朝着他肋骨的位置就要用力撞过去。 不想某人竟也不躲,只扬声喊了句。 “娘,初二打我!” 这才是符合连大人性格的路线。 宁初二怒极。 心道这个节骨眼你还想骗我,哪知手肘刚一抬起来,就见到一个身着户部禁卫军军服的...妇人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 “谁敢打我儿子!!!” 第八十三章 没有我不要脸 夫富何求! 宁初二从未想过,会有亲眼见证京城连氏宗亲集体坐在草地上啃菜团子的一天。 他们的身上还都穿着户部禁卫的衣服,一张张苍白而娇柔的脸,都因着这些时日活祖宗连十九昼夜不停的赶路而难看至极。 张思中的人头被砍了,被招财随手丢到嘉兴关口的城墙上。 粮草一应俱全,连氏宗亲一个不落的跟了过来,还神气的各自带了几名厨子。 这些在上京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老骨头们,无疑对贫瘠的关口怨念很深。只是碍于连喻大人的淫威,不好发作。 用连十九的话说,就是发作了,也得老老实实的跟来。 犹记得大军出发之前,连阁老打着呵欠坐在正厅里,慢慢悠悠的说。 “我儿子要造反呢,你们回去收拾收拾包裹吧。要走的,明日晌午之前换了衣服混到禁卫里,不走的,就等着抄家吧。” 要说连阁老不爱说废话呢,但凡说出来的都是直正要害。 平日瞧着默不作声,只等着箭在弦上时告诉你这个惊天消息。 人家也不怕你胳膊肘往外拐,跑到皇上跟前告密。 毕竟再折腾,你也是连家人,说出来都没有好果子吃。 连续半个月的急行军,已经累的这些人骨头架都散开了。 宁初二偷偷拿眼瞧着三叔公颤颤巍巍的嚼着菜包子流眼泪的样子,心里着实挺过意不去的。 当然这些只是面子上不甚好过,让宁初二最为难受的莫过于连小兽。 孩子今年已经快五岁了,长高了,也不再似原来圆滚滚的身材,但粉嫩的小脸蛋还是肉呼呼的。 他今日穿了一件淡蓝色绣风竹纹的锦衣,还未待她张口便如风一般冲了过来。 “娘~小兽好想你。” 还有些肥胖的小身子如无尾熊一般,默默攀上她的身前紧紧搂住。 宁初二真的心疼的恍若整个心脏都要裂开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啊,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两年可以挥霍。 她没能见证孩子的成长,没能尽到一个母亲该有的责任,这份难言的愧疚一直都如巨石一般重重压在她的心头。 她心疼的将孩子拢在怀里,对着那张粉嫩的小脸亲了又亲。 “娘亲也想你,你是娘最爱的宝贝。” 连小兽一张小脸金豆子掉了不停。 “爹爹坏,都不带儿子来找娘亲。小兽这两年换了新牙,不像原来黑乎乎的了。而且听娘的话,攒了很多压岁钱,从不随便打赏。遇到乞丐,身强力壮者不施,四肢健全者不施,老弱病残孕看见多少给多少。每逢京城有人婚丧嫁娶,儿子也会跑到那里蹭饭,喜事就说两句讨喜的话,丧事就哭几下鼻子,几次下来赚了不少讨巧的银子。” “您常跟儿子说,勿以钱少而不为,银子都是抠货们一点一滴攒出来的,要对着自己的闪光点不断发光发热,儿子都一一记在心头。现在城中还有几家花银子请儿子哭丧,可见您是个极有远见的。” “娘,儿子真的很乖的,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宁初二没想到,自己在上京的那一年竟然将孩子误导成了一个如他爷爷一般抠到极点的坑货。虽说听上去有些心塞,到底还是欣慰的。 泪水模糊而下,也说不清楚是为孩子今后越来越跑偏的道路而担忧,还是深深愧疚于自己说的那些屁话。 她不想吓坏了孩子,只能搂住他极力远望,却在人群混杂中,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那是一个挎着包裹,身材瘦削的男子。原本应该白净的脸色早已晒的通红,看到她看过来,整个眼睛都蓄满了泪水。 是冬官! 竟然是冬官!!! 宁初二根本没有想到他也会跟来,好端端的一个书生也折腾的没了儒雅的样子。 毕竟是跟了自己多年的旧部,初二瞧见这一幕心中难免动容。刚激动的抱着小兽朝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冬官抹着眼泪飞跑过来。 本就瘦削的身子骨好似能随风而逝,咧咧生风的长衫越过她身边时,还带起一阵凉风。 她怔楞的看着他狂奔,然后死死抱住....宁初一的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下官终于找到您了。” 宁初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会看到那个传说中如云般风雅的连侍郎,傻呼呼拽着初二的袖子游走在灶台和锅铲之间的身影。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连十九的身姿都该是倜傥的,这位皇城根脚下出了名的权贵,最是惫懒洒脱的富家公子在他们眼中,原该是极重形象的样子。却整日都如跟屁虫一般,没皮没脸的缠着自家夫人。 刚到嘉兴关口的前两天,连十九就病倒了,苍白着脸色喝着封涔加了一大把黄连的中药。 许多人都觉得,连大人真是条汉子。因为他病成那副德行,尚能臭不要脸的歪在军帐里神色恹恹的扯着嗓子喊“初二。” 而且还专挑的晚上,吵嚷的附近的几个帐子都没睡上一个好觉。 诚然这是个没出息的。 方法却是好用。 不出两天,宁二姑娘果然就黑着脸端了碗鸡汤送进来给他喝。 军需供给都是挑实用管饱的东西运送的,大米白面很多,于吃了月余野菜的将士而言无疑是珍馐美味。于连十九这样的人,便味同嚼蜡了。 宁初二嘴上没说,心里肯定是心疼的,费劲心力抓了只野鸡用人参炖了给他拿过来补身子。 谁承想,这小爷发烧烧的有些糊涂了。 一闻到人参味儿,下意识放在嘴里漱了漱口。 然后时间就静止了。 连大人傻傻看着吐在地上的那一口汤,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初,初二,我不是...我....” 再然后,二姑娘就铁青着脸出去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养尊处优,参茶漱口,连小爷含了大半辈子金汤匙,头一次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间歇式冷战及至连大人自怨自艾的满血复活,才开始又一轮的死缠烂打。 招财摇着头对大春说。 “爱情真格是个害死人的东西啊,能让一个人将节操摔的稀碎,脸皮破成渣渣。” 但凡他们少夫人能搭理主子爷一句,那人的表情都欢乐的跟捡了银子似的。 要是后面能多出来一条尾巴,估计都要跟着摇上一摇。 大春托着腮帮子,结结巴巴的说。 “别~逗了,咱们主子本~来就没那东西。” 脸皮和节操,早已化作春泥烂在土壤里很多年了好吗? 对于连十九的到来,除却被惹怒的宁初二,最不待见他的当然要属封涔。 他如今是宁初一麾下副将,一身银白铠甲配上两道粗壮剑眉,当真显出几分英武。 连十九摇着折扇找媳妇的当口,正遇上叼着稻草擦拭佩剑的封封。 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他漫不经心的道。 “我要是你,就少去烦她一些,两年半点消息也无,你倒是有脸再凑过来。” 虽然他也知道宁初二还是要原谅连十九的,但少不得要在不待见他的时候让他心塞一番。 连小爷眨巴了两下眼睛,觉得丫领悟的挺透彻的,挺坦然的道了句。 “脸皮这种东西,确实没有经验的人很难掌握厚度。你也追了初二这么多年了,一直追不上不就因为没有我不要脸吗?” ....没有我不要脸。 这种直白而自我欣赏到膨胀的措辞,估计也只能连大人一人可以驾驭了。 连家公然倒戈的行为,在朝廷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灾难。 早朝时,刘凌帝更是彻底发了飙,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战报被他通通推倒在地。 “抄家!抄家!抄家!!!此等忤逆之臣,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口号喊的却是分外响亮,只可惜只能过过嘴瘾。 连家连同宗亲早已全部转移,房产良田一件不剩全部卖出换了银票。 便是扯断头发,跳脚大骂也是于事无补。 刘凌回想到当初连十九拒绝押送粮草之事,还是他瞪着眼珠非要他带了户部禁卫一同前往的。 如今张思中死了,庞炎拿不到供给,自己在勤政殿抠下来的夜明珠和国库那点银子也一并给了连十九的大舅哥,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凌如何会不气恼,那一张肥硕大脸,生生被气的甩下二两荤油。 程元战战兢兢的站在一侧,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正想着顺墙根溜走,被他一把扯住头发摔了个趔趄。 “没有用的混账东西,你是个傻的?眼皮子底下的人有异动都发现不了?!!” 程元被他扯的头皮火辣辣的疼,只能尖叫着求饶。 “皇兄赎罪,您也是知道的,我虽与连十九订了亲,但是一直不得他的欢喜,平日更是不肯多与我说一句话,我,我哪里会知晓的了呢。” 一说到这个,刘凌更加气火。抬手就甩了她一巴掌,顿时脸肿了半边。 “你还有脸说这个!要不是你跟袁绍杰闹出那场事,至于落的这般境界吗?皇家的脸都被你这个贱人丢尽了,你是有身子没处卖了是吗?窑子里多的是这样的买卖,你要去朕便成全了你,也比你成日费尽心思的倒贴要强!!” 其实刘凌也无非是迁怒,连十九对程元是个什么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 只是前段时间,又有消息爆出了她跟袁绍杰的一段过往,于皇室而言岂止是天大的丑闻。 他当时已然气的不行,只是碍于同连家的婚约,不好大肆追究。 暗地里,对连家父子更是多了几分招抚和体恤。如今想来,都是白送了口粮到了人家家门口,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手下越发打得狠了。 “没用的东西!我留着你有何用!!” 程元疼的呼天抢地,又挣脱不开,待要再出言求饶,却见刘凌收了手几步走到桌案前。抬手就下了一道圣旨,当场夺了程元县主的封号降为庶人,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一纸皇宣落地。 程元怔怔的看着,一双眼睛几乎瞪出了血红色。 “你不能这样对我,刘凌!你不能这样对我!!” 皇家的人有多狠心,她早便见识过了。 但是那又如何?只要有荣华富贵,只要有锦衣玉食,便是让她脱光了衣服去陪哪位将军她都是认了的。 现在是要拆台了吗?戏还没有唱完啊! 庶人。 哈哈。 她堂堂将军之女,太后养女,就这么被降为庶人? “皇兄,我还用用处的,真的,你瞧着朝廷里还有哪位大人要正妻,年纪大些也无所谓的。虽说连十九的事情我没办好,但是我长得还不错啊。我求求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随便嫁个人家也好。” “我不挑剔的,只要是三品以上的官职,都可以考虑的。” “三品以上?” 刘凌冷哼。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我上无长姐,下无幼妹,你觉得下嫁连十九这种事我会找到你吗?” 当初陈太后尚在,除了宫中几位年长的娘娘侥幸生下几名皇子皇女,整个后宫都无所出。 刘凌一朝称帝,皇子死的死残的残,唯一的两名公主也嫁到了番邦和亲。 若不是只剩下程元这么一个烂货,他早便由着她饿死了。 刘凌帝慢慢坐回龙椅上。 “你也该知足了,做了这么多年县主,也算是享受了人间富贵,朕没有直接将你卖到勾栏,已然是对你的恩赐了。” “恩赐?” 程元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瞪着眼珠一步步走到他的近前。 “若不是碍于你们皇室的脸,只怕这个银子你还是乐意赚一赚的吧?我那短命的老子给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们皇家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亲女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事儿,你们皇室的人真是做的乐此不疲呢。” 对于程元的忤逆,刘凌并没有动怒,只是眯着眼敲了两下桌案。 “那又如何?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要如何,你也只能硬生生的受了。你老子要精忠报国,那是他傻,上赶子去冲锋陷阵。你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抱住连十九这颗大树。” 程元浑身都抖得厉害,也不再装她平日的温淑,伸长了手臂就朝刘凌抓了过去。 女人的力气,再如何能敌得过男人。 片刻之后,程元便如一块破布被丢在地上。 惯常高傲不可一世的县主架子面目全非,两只手臂也被急忙赶来‘救驾’的侍卫死死抓着掰到身后,毫不怜香惜玉的往殿外拖。 程元披头散发的趴在地上,恶狠狠的叫骂。 “刘凌!你不得好死,你们陈氏一族都不得好死!!放开我,你们这群低贱的奴才,有什么资格碰我,快放开!!!!” 放开? 只要城不破,刘凌就还是这上京的主。他要让谁死,便还有着生杀的权利。 那一袭宽广宫袍,花纹锦绣精致,勉强求得半生富贵也还是如破布一般被皇室丢出门外。 最后一抹衣角消失,象征着程元不甚光彩一生的落幕。 一朝生就武将之家,本该洒脱烂漫,纵情马上。 偏生自命娇贵,养于皇室。将门之后落于如斯境地,程元的离去,除却在已故程将军脸色划上了一枚最大污点,几乎无人叹息。 人之于一生,即便不为人言而活,大抵也要为自己活出一份自尊。 程元自食恶果,一生盘算,最终也落得个沦落街头的惨淡下场。 人可眼高于顶,却不可目中无人。 富贵一事,可盼,可念,不可贪。 大堰皇朝秘辛记载。 滋天启三十二年,程元县主骤发疯病,口出恶言辱骂先皇。帝大怒,褫夺封号,降为庶民。实则为掩其斯通侍讲一事,袁绍杰亦被夺去官职,永不录用。程于上京街头流浪数天,先后搭上清吏司顾进及道录司廖洪为妾,二人均过花甲之年,未得一子,大战之后,愈加颠沛流离,郁郁而终,终年不详。 第八十四章 连木兰 夫富何求! 京城闹得这样厉害,传到宁初一的军帐之中也无非是个笑话。 连十九更是没心思管那样的事情,只一味的忙着找老婆。 营地之内,本就立有许多营帐。连爷脑子不笨,却时常跟不紧自己的夫人。 这当然不是眼神有问题,而是时不时出现的封大谷主是个专职添堵许多年的能手。 连大人不咸不淡的看着他。 “闲得没事吗?” 作为副将,封涔是不是太闲了一点? 封大谷主打了个呵欠。 “老子就是不得闲,也得抽空看着你。” 只要是他们家二二不喜欢的,在他眼里都是眼中钉。换句话说,就是宁初二太喜欢了,但是现在嫌烦,他也乐得不让连十九好受。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隔几天都要上演一次,连大人也懒得废话,直接招来招财几人收拾封涔。 若放在以前,他定是要将人丢得远一些。 只是现在封大谷主在自己的地盘上,谷里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 就这么两小波人,整日都要在营帐外打上一架。 宁初一翘着二郎腿在旁边看着,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分析哪边的武功套路更精干一些。 一旁给他搓着花生皮的冬官说。 “大人...他们这一天到晚的折腾,您就不管管?” 他奇怪的睨着他半晌,点着他的脑袋说。 “别逗了,这样的盛况等我妹夫和妹妹和好了以后就看不着了。” 他才没有傻到放弃这等福利呢。 只是。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拿个本子站在我旁边啊?” 冬官立时哭丧了脸。 “下官是秦欢啊,虽说冬天已经过了,但是夏官不在,原该是下官继续执笔的。” 他们家大人怎么自从造了反之后,记性变得这样不好了呢。 不。 应该说自从被那个县主冤枉着进了牢房之后就越发不好了。 过去最喜欢的桂花香也不熏了,性子也越发....张扬了? 他想到伺候他沐浴那次,他含笑着让他摸了摸他平坦的前胸,顿时又升起一股恶寒。 他是好人家的孩子啊,实在经受不住这种刺激。 心里却还是感念他在钦天监的招抚,一听说连家要来送粮草,稀里糊涂的就带着老子娘一块来了。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他那不着调的大人敢造反。但是真正反了,他反倒不觉得什么了。 及至看到他身穿铠甲,一身戎装,倒似多了几分英武气质,虽说比之前在钦天监那乱没节操,信口开河的无赖样好上了许多,他却还是怀念那个时候的大人。 两人的关系之前也不算亲近,且宁大人一直都是嫌弃他的。 但是一旦分开之后,他脑子总是跃出他点着他的脑袋数落的样子。 冬官是个直肠子,骨子里又有几分文人执拗的倔强。他觉得他家大人是个好官,即便这好官造反了他也愿意跟着。 宁大公子歪头瞧了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 军营里面执的什么笔,他当自己是师爷吗? 在钦天监呆久的人,果然脑子都有点坑。 只是瞧着冬官的憨傻样,不由又勾了勾嘴角,招手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件新鲜事儿。” “#%^%*(^%#(^%$” 冬官:“!!!!!!!” 都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连大人自来都是教导儿子如何无赖,如何算计的。 如今的连小兽也五岁了,除了自己娘叫的人要学会如何抠出水平,学的最多的就是算计。 呆在连十九的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性子俨然跟他这精明爹一摸一样。 连十九不受待见,这是常理,连小兽可是被宠爱的紧。非但晚间可以跟着宁初二睡在一起,还跟娘亲有了一个他爹也不知道的重要秘密。 这一日,连十九黑着脸将他儿子提进屋内,没好气的问他。 “最近睡的可好?忘恩负义也不是这个做派?” 之前交代的求情哭闹什么的,他全都是敷衍而过。 花着比外头哭丧贵十倍的价钱,做的却是扯嗓子干嚎的营生。 什么叫业界良心? 连爷觉得很有必要更正一下连小兽的三观。 连小兽眨巴着一双眼睛,缓缓弯成一汪新月,笑容憨傻可爱。 “爹爹,什么叫忘恩负义啊,儿子读书少,先生还没教到这些呢。” 你精得都能去教先生了 连大人没说什么,不动声色的转手丢了张银票给他。 “说吧,你娘晚上到底睡在哪个帐子?” 怎么找了几天都没找着。 连小兽低头看了看数目,没说话,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这个价钱,在外头哭两晚上就赚回来了,他现在的身价很贵的。 连大人黑了黑脸,转手又塞了两张,听见连小兽奶声奶气的说。 “娘亲不住帐子啊。” 不住帐子? 难道是在附近的村落里? “那具体位置你可知道,我怎么感觉总瞧见她怀里好像抱了个东西?” 连小兽又不说话了,巴着眼睛看着他身后的木匣子。 连大人无语,又给了几张。 “东西是什么?” “那个不是个东西啊。” “不是东西?” “是啊....那个是....” 小家伙欲言又止的搓了搓小手,又从连十九手里抽出来一张。 “是妹妹,小兽的亲妹妹,连木兰。” 熟识连十九的都人知道,他是个对事极其淡然的人。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顶不住的,砸死的也不是他连十九一个。 这等心性,也确实适用极了朝堂。 然而此刻,连大人第一次没了看猫捉老鼠的兴致,第一次没了平日的云淡风轻。 那双总是缓慢踱步的腿脚,大跨步的走着,直接闯进了宁初一的军帐之内。 “孩子在哪?!” 此时已经入夜,宁初一的军帐也还是有商讨军情的副将在,他支头看着连十九。 “你这消息,是不是太不灵光了些?” 来了这许多天,连个歉也没正儿八经的跟他妹子道过,,也活该初二折磨他。 连十九整张脸都十分难看。 不灵光? 你们将消息封锁的那么好,整个军营的人只怕都知道初二有了孩子,只不让他知道。 若放在平时,连大人大概会冷笑一句。 “舅哥,最近热闹看的可还开心?” 只是现下他整个脑子都是蒙的,根本没有跟宁初一闲聊的耐性。。 “我再问一遍,孩子在哪?!!” 他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 孩子。 他们居然又有了一个孩子。 连小兽说,妹妹只有一岁多一点,还不怎么会说话,但是模样生的玉做的一般,眉眼长得分外好看。 连十九推算了一下日子,估计正是初二离开上京之前两人的那一次 他深吸了一口,呼吸都有些困难。 涎皮赖脸的把自己夫人给睡了,然后又打着要娶别人的名义将她送走,过后又是整整两年未曾露面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她生产坐月子都未能陪在她的身侧,这般想着,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 宁初一看热闹的兴致从来都是高涨的,且毕竟这人已经来了,小两口和好总是早晚的事儿。 他心里明白的很,连十九会对初二好的,也从来都是放心这个人的。 所以烦闷的夜晚,这种捉弄人的心情总是蠢蠢欲动的。 然,连十九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人到底在哪?” 非是他查不到,而是他已经等不及浪费这个时间了。 他们之间分离的太久,他不想再用余下的时间做这些无谓的事。 不知是连十九的脸色太过难看,还是这位不靠谱的大舅哥突然靠谱了一次。宁初一当真告诉了他,而且地点说的很是详尽,还附赠了一个友好的微笑。 连爷看见了,也没这个功夫去深究,抬腿就走了出去。 然而真到了地方,连十九才明白过来今日他为何这样痛快。 因为那山下所造茅屋之中,已经有一名男子陪在初二身侧哄孩子了。 瘦高的个头,文弱的眉眼,逗得初二眉开眼笑。干瘦的手上,还在木盆里洗着尿布。 正是一遇上点破事就呲牙咧嘴掉眼泪的秦欢! 第八十五章 尿布之争 夫富何求! 连十九怔怔站在原处眉头紧皱。 这个东西,又是几个意思? 找死吗? 秦欢一直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盯着自己,他脑子有些大条,又是垂着头的倒也没怎么在意。 只是那道视线是不是太凌厉了些?饶是他这样迟钝的人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他奇怪的远眺,一个抬眼间便同连十九的视线对到了一起。 他傻傻看着这位比之平日还要古怪些许的侍郎大人,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抬手推着座位上的宁初二焦急道。 “大人你快跑,连大人来了。” 那架势火急火燎的架势,不知怎么,像极了对闯了大祸的小伙伴通风报信的:你爹来了。 话虽形容的不甚贴切,但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且自认为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连大人一字不落的听了个周全。 其实秦欢也是至今日才知道,初二是他正儿八经的大人的。 他进钦天监的时日不算长,宁初一见过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剩下那一年多时间几乎都是跟宁初二呆在一处。 虽说假凤虚鸾这件事儿挺让人称奇,但是秦冬瓜连自家大人会造反这件事都能消化的了,也就不在凭一个女儿身的事实了。 在他简单而朴实的认知中,能看风水的都是道士,能卜天象的都是天师。他家大人就算前两者看的都不准,但带伞带的比谁都及时。可见她还是有些能掐会算的本事的。 只要她是她的大人,那么他就只认准她这一个。她不想见到的人,他就拼死也不能让见。 这就是个纯书呆子的心情,若说封大谷主在前头拦着,多少有些醋了的小因由,那秦冬瓜就纯粹是愚忠了。 初二大人对此自然受用的很,然,并不代表连大人就能接受。 连十九站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便是如常在朝堂时的样子,端甚有涵养。 温润的样子,倒是叫冬官有些汗颜。 实际上连大人心里想的却是,老子这个当亲爹的连孩子生下来这事儿都是今天才知道的,你倒是先洗上尿布了。封涔那货就更不用问了,肯定连屎都铲过了,我连家的孩子轮得你们这些东西照顾,还一个挨一个排着队的给小爷添堵,当初就不该顺着初二的,直接把你弄死。 冬官自是不知道连大人内心世界阴暗成这样,只是发现自家大人分明也是看见了他的,却是没动,依旧坐在院中慢慢悠悠的哄着孩子。 冬官脑子简单,也捉摸不明白宁初二这是个什么意思,又是个生来没有眼色的人,埋头想了一会儿,攥着手里的尿布闷声不响的挡住连十九的视线。 只不过他也不敢抬头,就低头瞧着自己的鞋面。 连大人虽说偶尔刁钻,但到底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见到秦欢此时的样子也还算客气,淡然爆了句粗口。 “滚犊子。” “你...你骂人?” 冬官直愣愣的瞪着那个面上依旧温润,气质依旧出尘的侍郎大人。 他怎么能骂人呢? 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且。 “连大人,您这就不对了啊。同是一朝为臣,下官虽说官职低微,却也没有对您做什么不敬之事,您就是对下官不满又怎能口出恶言,好歹也是书....” 连十九已经绕开他去看孩子了。 表面上看去,他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行动之间略显虚浮的脚步泄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长袍之下那个因为紧张而急速的心脏跳动,恐怕只有他自己听的到吧?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越来越近了,短短的一段距离却像是走了半生那么长。 宁初二依旧坐在那只破旧的竹木椅上,没有躲开,没有动,也没有看他。怀中的孩子亦是双眼闭着,不时抿一抿小嘴,酣睡正香。 连十九屏息,有些呆傻的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头一次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吵醒了她。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不曾陪伴过她成长的小小生命。他惊喜于她的出现,更惊痛于自己的后知后觉。 初二长胖是有缘由的。 但是这种胖,显然不是富人家大鱼大肉的奢华,而是在那样一个极难的情况下,即便不愿吃,不想吃,为了孩子的健康,也不得不去吃。 怀中的木兰似乎动了动,浓密的睫毛如一片小窗,迎着晚霞渡上一层淡淡的莹润。这孩子长得九分像他,五官漂亮而清澈。 他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想要碰一碰那张小脸,却猝不及防的被小家伙迷迷糊糊的伸手攥住了。 连十九不是第一次被孩子攥住手指了,当初连小兽淌着哈喇子的时候,还用牙齿啃过。 只是此时的感觉,却完全迥异于当年父子之间的陪伴。 那是一种交杂在愧疚与酸楚之中的怜惜和心疼。 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再动。 心绪紧张之下,正看到冬官骤然挡在前面欲言又止的大脸。 “你,。。。。你!” “想我揍你吗?” 好可怕啊。 冬官吓得一哆嗦,脚下不自觉顿住,又看了宁初二一眼,待要张口再说什么,却被人从身后扯住了衣料。 他转头,看到的是封涔的脸。 “....人家夫妻两的事儿,你跟着乱参合什么。” 承然秦欢是个不识眼色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封涔也不是什么有眼色的人。 如今这个没眼色的也变的有眼色的,果然说明,他太瞎了。 连十九的脸色,难看的吓人,秦冬瓜也生怕连侍郎真的会揍他。灰溜溜的顺着封涔的力道靠着墙根打算出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又听到连十九冷着脸说了一句。 “慢着,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他果然还是在意这个。 秦欢走了之后,连大人就站在院中木盆前认认真真的洗起了尿布。 他的这一双手,曾经沾过无数鲜血,好人的不多,坏人的不少。一纸精雅小篆,千金难求。 如今的这一双手,却是在这山野木盆之中静静搓洗着尿布。 他的身量顷长,身上还穿着金贵的蜀锦锻衣,整个人都显得同这间小小茅屋不相匹配,却又莫名暖心。 宁初二看着那道背影,一直看着,眼眶微微湿润。 因她看到了他压抑之下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以及轻浅到几不可闻的落入水盆中的涟漪。 他在哭。 宁初二没有上前。 她知道,他大概是不想让她这个时候过去的。 手中的尿布被他搓洗了数遍,直到那双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白的发青,才缓缓停了手中的动作。 “初二....对不起。”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哽咽的嗓音还伴着浓重的沙哑。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苍白如纸,当见到她们母子两的那一刻,他的心都翻搅的恍若被利剑刺穿。 “对不起吗?” 宁初二抱着孩子站起身,缓缓朝着屋内走。 “....那你下次,能不能对得起我一点呢?” !!! 连十九呆滞的回头,总是巧舌如簧的嘴突然变的异常笨拙。 他的嘴唇有些发干,张了几次口,又说出话来,那无错又呆傻的样子引得初二笑出两只梨涡。 “还不进屋?” 相知相许,相爱相离,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当经历了诸多风雨,再次相见的那一刻,宁初二承认,心底那些往死了‘作’他的心态早就没出息的卸甲归田了。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能重新在一起更值得珍惜的呢?还有什么,比亲爹洗的尿布更好用的呢? 她抿唇看着自己的男人。 “再不进来,我可关门了啊。” 此时夕阳西下,沐浴在晚霞中的茅屋连同那个抬眸浅笑的女子和怀中婴孩一同被蒙上一层淡淡的黄色光晕,美的那样好看。 连十九矗立在门前,只觉心口被什么软软撞了一下。 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早已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却还是在那个女子的笑颜里失了神。 “进,进去的。” 月上中天的时候,小茅屋里燃起了烛火。 连小兽却在来到嘉兴关口的十多天里,第一次被招财抱回了营帐。 他咧着大嘴指着窗户上相拥的人影和多出来的孩子,愤愤不平的道。 “我是捡来的吗?为什么有了妹妹我还是要出去,而且木兰还在里面啊。” 招财只能默默抬眼看天。 “等妹妹再大一点,估计也会被抱走的。” 两年多的相隔,道不尽的相思,小两口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的。 只是这一说,便是整整一夜。 及至天色霜青,守在门外等着伺候的大春依旧能听见屋内小两口的低声细语。 “孩子长得像我,将来定然是个极其漂亮的美人。” “....女孩子还是不要长得太漂亮吧?” “那就多让她看着你一些,或许会丑一点。” “连十九!!!” 剩下的话语,都被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吞没。唇舌纠缠之间,是逐渐加重的呼吸。 只是碍于孩子尚在酣睡,都自持着没有更近一步。 连大人平息了一会儿,将妻子和孩子一并搂在怀里,极认真的道。 “孩子的名字....能不能取的风雅一些。” 连木兰这个,实在是 宁初二炸毛。 “木兰怎么了?这是很有学问的,你没听过木兰从军的事迹吗?” 想她当了十几年大家闺秀,游走官场数载,不就是因为没有人家花木兰的胆识和气魄才总给人家装孙子的吗? 策马扬鞭什么的,每个女子都会心生向往的吧? 连大人看着帐顶叹息。 想说咱们连家向来是走文艺路线的。 只是碍于之前刚惹了媳妇生气,生生咽了回去。 宁初二以为他是默许了,还沾沾自喜了许久。 却不知,宁初一建国以后,连十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户部统筹户籍的时候,闷声不响的将自己的闺女更名为连轻尘。 古有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才是有学问的人家该起的名字。 虽然自那之后,连大人很是睡了好些天的柴房。 这自然是后话了。 第八十六章 万一连十九死的早 夫富何求! 小两口一夜没睡,是感慨于相见之后的不易,不忍睡去。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另一边,山涧之中也有两人没有合眼。 秦欢看着自将他拉走之后便默不作声的靠在树下远眺的封涔,张了张口。 “你....没事吧?” 他承认他是有些不喜欢封涔的,主要是因着这位爷性子太过古怪,其次是讨厌他的眉毛。 只是此时的这个人,眉头依旧粗壮,总是张牙舞爪精气十足的脸上,却多出几分往日没有的落寞。 秦欢却是没有眼色,但也不是纯傻,能够看出来封涔是心仪他家大人的。 话本子中所诉男二,多数或死缠烂打,或暗地挑拨他还是有些见识的。 封涔前者干的不少,暗地里挑拨的勾当却并不曾做过。最常做的事,也无非是气一气连十九罢了。 晚来的风吹走白日的燥热,倒是显得这地界多了几分难得的静怡。 封涔斜睨了冬官一眼,百无聊赖的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封涔说要给冬官将个故事,但是他显然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段子说的零零碎碎,回忆断断续续,更像是在闲话家常。 他告诉冬官,从前有一个特别狠心的女子,尚在智龄之时就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果决。偶尔有些神经兮兮,偶尔满嘴跑马,看见有人落难也能眉头不眨的让他爬远些。 男子初时很讨厌她,真的很讨厌啊。讨厌到经常偷偷在她吃的饭菜里面埋虫子。 在男子的观念里,看见虫子的女子必然是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一番的。她却能淡然的从碗里夹出来,面不改色的扔到他的脖颈里。 男子其实也很怕虫子的,便是碗里那几个也是吩咐谷中丫鬟抓来的。他抖着衣领吓得脸色惨白,她也只是默默吃着饭,不咸不淡的道一句。 “下次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她真的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封涔是如此评价的,眼中的神色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皱了皱眉,不多时又止不住莞尔一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好端端的一个姑娘,非要学什么茅山之术,学着古书上的图样描着各种鬼画符。再不然,便是整日坐在蒲团上扬起脸看天,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明日可能会下雨。” 这是她说过的最多的话,十次有九次是不准的,他却傻呼呼的每次出门都会带伞。 至此,冬官也才明白,宁初二在钦天监每逢下雨都会有一把油纸伞并非她看得准确,而是她总觉得第二天会下雨,才长年累月的放着一把伞在身上。 “宁初二就是个喜欢胡言乱语的神棍,爱银子,爱得瑟,爱唠叨。” 可是就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小女人,几乎占据了封涔所有年少的时光。 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喜欢她,就是因着对着这张脸太久了。你知道的,再看不顺眼的东西,看得久了也会莫名顺眼,宁初二又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姑娘。” 冬官今年也二十出头了,还是个没有欢喜过女子的毛头小子。他大概是明白封涔的意思的,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你有没有说过喜欢我们家大人呢?” 话本子上的许多爱情都失败在不敢开口这里,瞧封涔那别扭的样子,想来是极容易害羞的。 封大谷主闻言挑眉。 “老子是那么缺心眼的人吗?当然是说过的。” 只不过 “阿涔,你老老实实的闭嘴好吗?” 宁初二那个死女人是这么说的吧?在他十三岁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以后,她总是用那种神经兮兮的样子暼着他。 那个时候的封涔尚不知道。 “喂,我喜欢你啊,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的这种话,于女子而言更像是吃饱了撑的在那儿瞎扯淡。 冬官听后点头。 “那就是人家确实不喜欢你。” 封涔就不说话了,大抵是在琢磨要不要揍他。 冬官又说。 “话本子上男二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你别再等了。” 封涔就给了他一记老拳,看着他捂着腮帮子掉眼泪。 “男二吗?我好像还算不上。” 他更愿意承认他是她的蓝颜知己。 偶尔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偶尔像弟弟一样让她照顾。他只是太习惯去守护,守护那个微笑,守护那个总是没心没肺,没有心肝的女人。 护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不是爱了。 前段时间,他在话本子上学了个新词叫闺蜜。 虽说是形容女子之间的,但是却固执的认为,作为一个连对方葵水什么时候来都知晓的一清二楚的男人,他和宁初二之间,无论如何都是有着草木灰般坚强不催的革命友情的。 如果不能做那个陪她到老的男人,那就做一个可以一起白了头发的闺蜜吧。万一连十九死的早一点 “连大人比你还小两岁吧?你们常年打仗的人,身子骨好像都不怎么样。战死沙场什么的...” 冬官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再次换来两记狠拍。 他揉着发疼的脑袋,觉得明日定然要不上药的跑到自家大人跟前告上一状。 嘉兴关的泥土比之祀风谷的干裂许多,晚风袭来时没有那处深谷湿润的青草香气。 封涔蹲身,摸着这片有些贫瘠的土地。 “如果撒上一片草种,这里也该是个草长莺飞的地界。” 冬官说。 “战争结束之后,你会回祀风谷吗?” 离开京城,离开那个让人爱而不得又还是想要笑着祝她幸福的女人。 封涔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看向那座萦绕着满满幸福的小小茅屋。 良久方叹。 “....我会留在朝廷做官,继续给连十九添堵。” 冬官:“.....” 有了京中粮草的支持,战局已然生生颠倒过来。 过去是庞炎守株待兔耗着他们,现下是宁大将军不肯发兵,诚心要借此削弱对方的实力。 嘉兴关的条件,虽不算非常恶劣,但是在这样的炎炎烈日之下无疑是十分难熬的。 再加上此处本就不富裕,就算还有些银两储备也买不到粮食。 京中为此自然也是心急,但是刘凌已经将夜明珠抠的差不多了,就连皇冠上挡脸的帘子也秃了半边,更遑论京中那些粮商都得了连十九的意思,死命的哭穷。 庞炎在关中跳脚,眼见着帐内那些氏族子弟懒洋洋的歪在角落叫苦。 然宁大将军这边,竟是也没得了消停。 连家的那些宗亲,上上下下算起来足有百人,成日吃着干粮皱眉头。 年纪轻些的,会口头抱怨几句。年长一些的,碍于身份端着身价,吃两口就黑着脸进帐子睡觉去了。 前面这两种,还算是好应付的。宁大将军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更有直接了当的,便不那么好处理了。 庄严的军帐之内,连阁老穿着一身石青色盘领右衽袍服背着手走进来,也不管你们在聊什么,直接放了一张银票在宁初一的桌上。 “我要二斤牛肉,半斤鸭脖。” 语气干脆而直白。 他要吃肉。 且态度坚决。 一连半月的大米白面的吃着,起初确实还有些新鲜,现下的嘴里却能淡出个鸟来了。 他是不管那些老东西端着脸面,反正他是要吃,想吃个肉有什么丢人的。 “你给不给买?” 宁大公子性子时有乖张,但是在长辈面前都是谦逊的。见到人进来,也是连忙从主位上下来,将连喻请到座位上。 “连伯父。” 对于连十九这位亲爹,行为做派他多少都是有些耳闻的,尤数他大堰第一抠的名声最为响亮。 这次他肯如此倾囊,也让他有些意外。 且看手中那整整五十两的银票便能知晓,这货是真的过够没有肉的日子了。 “我不爱吃叶子菜。” 看到宁初一看他,连阁老甚是嫌弃的加了一句。 皱起的眉头,样子挺不满的。 宁大公子愣了半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现在的局势也确实不好买这些东西。 一则,实在没有。 二则,就算是能买,也不能开这个先例,不然连家那些抖着胡子的官老爷们不得排着对的来找他啊。 宁初一轻咳一声, “伯父,您要的这些东西,都得去山下的县城去买。先不说能不能买上牛肉,便是这山路就是极不好走的,您看能不能.....” “忍忍?” 连阁老颇为识相的接了这一句,而后果断摇头。 “不行。” 他要吃肉。 这斩钉截铁的一句,彻底让宁初一语塞了。 要说年过四询的年纪,尚能任性到这般地步也实在难寻了。 连喻又瞧了瞧同样看着他发呆的帐中副将,倒是不介意自己被当成稀罕物件观赏。 只是立场必须表明。 “我有银子,凭什么不让我吃?” 光是储备这些粮草,他们连家就花了不少银子。田产房子都让败家儿子给卖了,到头来连口肉都吃不上,他能干吗? 俗话说得好,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财主发话想要见点荤腥,也不算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帐内的几个,面色都不太好看,觉得这屋他们实在呆不下去了,都晒着脸打着哈哈都溜出去了,只余下一个宁大将军一人尴尬的立在一旁。 宁初一也是闹心啊,又实在耐这老祖宗不得,只得好言相劝。 “伯父,真的不是侄儿不给您买,实在是条件有些困难。侄儿答应你,再过些时日,定然让您吃上牛肉。” “不要过些时日。” 连阁老打断他“吃的时候我会去初二那里,剩下不相干的东西,我会叫禁卫全部拍晕。” 连阁老是谁? 朝廷里察言观色的翘楚,万事都想在旁人前面。他既然会拿着银票过来,就想到了对方所有的顾虑。 怕别人知道是吧? 那好办。 全部敲晕,等我吃好了再说。 怕张扬出去是吧?我上我儿媳妇那屋吃去,不让人闻到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宁初一要是还不同意。 “婉之已经准备好绳子了,你看看喜欢哪颗树吧?”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连夫人那一嗓子要喊下去,便是毁天灭地的一场暴动啊。 宁大公子抽着嘴角应了一声,也只能遂了阁老的意思。 只是刚要将那银票拿起来,就看到连喻漫不经心的将票子又揣回了怀里。 “从军需里扣。” 宁初一真的二十余年都没这么心塞过。 第八十七章 入骨相思 夫富何求! 半日之后,连阁老顺利吃上了酱牛肉,连家氏族被拍的在大帐之外七七八八的卧倒一片。 知道的,是连大人在吃肉,不知道的,还以为军营被偷袭了呢。 宁初二眨巴着眼睛,偌大的小茅屋里,正坐着自家的公公婆婆。两人虽都已年过四询,但是孩子气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一个皱着眉头看着被抢过去的牛肉说:“你少吃点。” 另一个翻着白眼,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你不让我吃就死给你看。” 连喻就将筷子放下了,默不作声的剩下的都推到方婉之面前,盯着盘子念叨。 “水桶腰,双下巴,大粗腿。” 方婉之就又把盘子推回去了。 宁初二抿唇远眺,忍了几次才没让自己笑出声。私下想来,连十九那副嘴贱的德行真心随了他的亲爹。 她婆婆的脾胃不好,吃多了牛肉容易闹病。 关心的话不肯好好说,这好像成了连家一成不变的传统,都是极别扭的人呢。 不远处的连十九,正哄着木兰午睡。 礼曰,抱孙不抱子。 大堰皇室和宗族子弟都讲究这一点,许多氏族子弟为显示门第高低,也都不怎么抱自己的孩子。然而到了连家这里,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臭规矩。 连喻是孙子也抱了,儿子也哄了。连十九这一辈,更是没人比他哄孩子更有一手了。 宁初二离开连府时,小兽也差不多是木兰的年纪。她甚至能想象那个总是淡定自若的男人,在面对孩子哭嚎时是怎样的无措。 大春说,大人第一次给孩子喂米汤的时候,险些直接塞到了小公子鼻子里。 大春说,大人即便休沐时也很忙碌,议事的书房里他却总是紧紧抱着小公子。 大春说,少夫人,大人这一年比当娘的还要辛苦。如果连家真有落没的一天,大人除了可以出去卖几副字画,业余当当奶娘也是没问题的。 宁初二想到最后那一句不由笑了,但是笑着笑着,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 世间那么大,唯两人能够相伴携手。 时间那么长,只一心人能相许白头。 宁初二那么傻,独有幸能嫁连十九共度一生,如何不是她的福分。 连小兽扯着她的衣角问。 “娘,你怎么流眼泪了?是什么事情惹得你伤心了吗?” 她莞尔,笑着摸着他的头顶。 “娘亲没有伤心啊,这眼泪是送给镶在骨子里的红豆的。” “骨子里的红豆?” “对呀。” 宁初二笑着拥住孩子。 “等你长大之后有了心爱的姑娘便明白了。”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自和离再聚,四年时光流转,如刻骨髓。蓦然回首间,那个惫懒勾唇凝视着她的清俊身影一直都在,何其幸也。 视线相随,他同她的撞到一起。 连十九那双深邃的眸子便如一滩深潭,映进彼此的心里。 那一年的莲花池畔,也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一眼,让人久久不能回神。 宁初二一直没有告诉过连十九,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好看到初见他的那一刻,想到了自己出门前尚未梳洗过的油腻头帘,恼火不已。 女人也只会在她在意的男子面前这般在意形象吧。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进,默默将连小兽拨到一边,拥住她耳语。 “初二,今儿晚上让大春带着木兰吧?咱们两.....” 宁初二所有的眼泪鼻涕都收回去了。 见鬼的相思! 这人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许多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接二连三。 连阁老私下开小灶的事儿,最终在一个阳光明媚鼻子通气儿的午后被连家老舅爷嗅出了味道。 一个人的起义是很难爆发的,所以连老舅爷没吭声。而是闷声不响的拉着宗亲开了个会,一股脑涌入军帐,找宁大将军讨肉去了。 他们当然不敢直接对连喻说,你丫不是人,有好吃的就躲在犄角旮旯一个人享有,独留下我们啃饭团子。 但是他有胆子倚老卖老的来找宁初一。 宁大公子此时的脑袋何止两个大。 不过这一次,帐中一直忍耐的几名副将说话了。 老话常言:文臣看不上武将,是觉得对方太过匹夫之勇实在粗蛮。同理武将亦看不惯文臣,觉得整日伤春悲秋的文艺男青就是矫情。 于是一场烈日蒸烤之下的无烟战场,就在书香笔墨和剑扫寒光中来开了帷幕。 军中刘副将早就对连喻偷吃牛肉的事不满许久,再加上年纪又是军中最长,当下也没给什么面子,对着老舅爷大声嚷嚷着道。 “如今咱们在嘉兴关,虽说是等着庞炎那斯耗尽粮草,到底之后还有一场硬战要打。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界,庞炎也早有退回京中之势。刘凌派了肖顾那老东西来援救,我们更是准备行军部署忙得夜不能寐,你们却成日想着吃睡。我们军中将士还没吃上点油星,还要给你们四处寻食,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岳家老将,都是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跟着禄昌侯出生入死过的。 饿的时候,他们啃过树皮,烧过虫子。几天几夜不合眼,真的个顶个都是英雄。 此间战绩,自是令人钦佩的。刘副将的话虽说的不好入耳,但却是话糙理不糙。 庞炎这等有经验的老将,确实很会寻找先机。这样耗着,无非是想削弱对方实力,在对方最虚弱的时候发动猛攻。 古来行军打仗见过战死万人的,有谁见过饿死万人的吗? 如果真能就这么饿死,真格就是谁有吃的谁是大爷了。 更何况嘉兴城又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朝廷里又派了援军援军应援,所以在近期发动致命攻势无疑是最好的先机。 连家宗亲听后,脸色都挺不好看的,大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吱声。 原因是。 行兵布阵这一套他们根本不明白。 卖豆腐的不一定种得好黄豆,磨菜刀的不见得下得了后厨。 隔行如隔山这种事儿,放到哪里都是硬道理。 刘副将一见众人都不说话了,心里还颇有些满意,转脸也不去看他们,继续跟宁初一探讨攻克关口的布阵。 连家老舅爷等了好一会儿插不上嘴,也只能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然事实证明,连家这些人也都不是吃素的。晚些时候,老舅爷就颤颤巍巍的带着一众老臣来敲了连阁老的门。 他说:澜卿啊,帐子里那些大老粗都看不起我们呢,上午问他们去要肉,很是被埋汰了一顿。 连家好歹是世勋,这要是让那些孙子笑话了去,多没面子啊。 左右他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连阁老默默咽下最后一口牛肉。 “面子值多少钱,留着也没用的。” 老舅爷就又去找了连十九,语重心长的唤了他的表字。 “贡孝啊,岳家军那几个孙子欺负我,吃肉不给就算了,还奚落我们。” 连小爷此时正在同初二嬉闹,兴头上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心里多少是有些不快的。 再加上他自幼就不愿意旁人唤他的名字,外头人称一声连爷,朝廷敬一句连大人,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他只要留着‘连’这个姓氏就足够了。 至于贡孝什么的,十九什么的,这都算什么名?难听死了好吗? 很大程度上来说连爷会这般在意自己儿女的名字,也多源自于对自己名字这么多年来的深深怨念。 当然,初二叫他什么都是好听的。 老舅爷继续抖着脸上的褶子说。 “你管不管你管不管当初这个反还不是你造的,咱们拿了银子还不落好话。” 连十九点头。 “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是舅爷,我花银子是为了陪我媳妇的,跟造反真没什么关系。” 老舅爷直接气抽过去了。 同初二和好以后,不论白天晚上,连十九都想专心的做一个逗弄老婆孩子的美男子。 不算长的分别浪费了他许多可以向宁初二撒娇得瑟的时间,至于军营如何,文臣武将如何都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一日入夜之后,他早早将门关上,挂了一块闲事莫扰的牌子在外头,还搬了招财来当门神。 起初的时候,宁初二还笑他太拿自己当回事,旁人怎的无端就来找他了。 谁之刚将板凳坐稳没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宁初一懒洋洋的声音。 “借妹夫出来说几句话。” 这时候想起人家是你妹夫了?早前看热闹的时候不是挺带劲的? 连小爷没动,照旧给怀里的闺女喂着米汤。 小姑娘如今已经一岁半了,长得真格是漂亮,只是说话没有连小兽早,只能依依呀呀的哼哼两句。多数时间也都是安静的睡着,不吵不闹。 宁初二对连十九说。 没听说花木兰不爱说话啊,咱家闺女这性子也太恬淡了些。万一将来当个女将军什么的,不爱吱声怎么行。 连小爷对此总是回以微笑,然后默默翻了个初二看不着的白眼,继续拿些狼毫书本给孩子玩。 说话少怎么了?他才不想让自己闺女当什么将军呢,当个矫情的大家闺秀才能嫁的好。 事实证明,这两个人都错了,现在不开口说话的,并不代表以后就不愿意开口。 需知幼时憋大发了,也有可能成为话唠。 宁初二想要自己闺女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 连十九想让她矫情端着,成为大家闺秀。 夫妻之间意见一直相左,还大有不肯服输,各持己见的架势。 而在这样鲜明而扯淡的思想背景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连木兰更是不易,也确实不负众望的成长成了一名,略显矫情,又止不住话唠的,精分女将军。 连氏夫妇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挣扎在如何将自己闺女嫁出去的巨大苦恼之中。 这自然是后话了。 但说现在,宁初一守在门外跟招财大眼瞪小眼,也不急着进去,只靠在门边说。 “别那么小气嘛,男人度量狭小很不讨喜的。” “正经有事儿跟你商量的,赶紧出来。上次你问初二跟孩子在哪,我不都痛快告诉你了吗?” 屋内连灯烛都灭了。 他又继续道。 “你这是要学诸葛亮,等着小爷三顾你破草房呢?爷们可是有气节的人,崩打量我要求你。” 求着你求么? 连十九漫不经心的扣了两下桌案,刚要吩咐招财把宁初一扔远点就听见那货突然哭天抢地的吼了一嗓子。 “二二啊,哥哥现在遇上麻烦了,你不让连十九那个混账东西出来我就死在你面前。你可是我的亲生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不嫌疼吗?当真不管我我可让宁中秋一块过来哭了啊。” 就因为这一嗓子,本来熟睡的连木兰也被吵的睁开了眼睛。 小家伙眨巴着一双大眼,还带着些起床气,皱着眉头胡乱挥着小手。 神烦啊,这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宁二姑娘抽搐着嘴角直接将连十九踹下床去。 “回军营里谈去!!” 这点子糟心事儿,赶紧了了得了。 第八十八章 连某区区读书人 夫富何求! 三日之后,岳家军正式攻城,一鼓作气打了漂亮的一仗,逼得庞炎节节败退。 只可惜援军比预想来的要及时,正在对阵期间猛然出现。 事实上,这一场硬仗双方打得都有些疲惫了,庞炎坐在马上也是累的气喘吁吁,到底是年岁不饶人了。 岳家军副将刘髯摔先打马叫阵。 “庞炎孙子听着,你爷爷刘髯如今就在你眼前,有种的前来迎战,别躲在那里畏畏缩缩。当初岳将军对你的好都被狗吃了,爷爷看见你就浑身不自在。” 这两个人也算是老伙计了,之前在岳家军营里,两人还并肩驱除过来犯的番邦外族,很是有些交情。 庞炎喘着粗气说。 “去你娘的刘髯,你庞爷爷便是在往后数两年也比你打上三岁,凭什么你说让老子打老子就跟着你打。” 刘髯本来对庞炎当初的行为就气火,一听这话更是怒目。 那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将对方的祖宗逐一撸了个遍。 赶来看热闹的连氏宗亲无不默默摇头,忒没素质。 两方阵营就这么僵持着吵嚷不停,横刀立马之下,谁也没想到连十九会扇着扇子走出来,且利落的命人在两军之间立起一顶军帐。 “庞炎你下来。” 他懒洋洋的招呼一声,脸上带着明显还未睡醒的困倦进了帐子。 打个仗至于起那么早吗? 庞炎呆傻坐于马上,手里的长刀还向前指着刘髯的方向,掩在口里的话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情势生生咽了回去。 这是个,什么意思? 连大人也没多做理睬,直接坐在了帐中。 连十九立的撑起的这个帐子,看着是随意放置,实际上正是两军正中,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且帐子两边的帐帘全部敞开,一旦对方有什么异常举动,两军的弓箭手都有一举射杀的优势。 这一举动,无疑是让双方都安心的状态。 刘髯也不知道连十九这唱的是哪一出,嘴上还是忍不住奚落庞炎。 “怕了?连个帐子都不敢进?” 庞炎牛目圆瞪没好气的瞥了刘髯一眼,夹着马肚朝前行了两步。 “连侍郎有何指教?” 连十九没吭声,在帐内矮几上倒了两盏清茶比了个请的手势,明显是坐下再谈。又加上敞开的军帐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搭建的,并未暗藏什么危险,俨然是君子之态。 庞炎心里头明白的很,君子什么的在连十九这里都是扯淡。 但是他既然有叫他进账的意思,就必然是有合适的买卖能做。 连十九饮了一口香茗。 “庞大将军是大堰首屈一指的悍将,不会还惧怕连某区区读书人吧?” 读书人 庞炎打了个哆嗦,大堰的读书人砖头落地都能砸死一片,但是你们连家算吗? 文弱书生,书香笔墨从来跟他们沾不上边。 如此阵前,一名智商显然超过你,武力远远输于你的对手请你入帐。 进去吧? 怕是连十九设下的陷阱。 不进去吧? 又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更何况庞炎身边的副将,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二百五肖顾还在,二五八万的扯着大嗓门嚷嚷。 “将军,多大点事。连十九一个毛头小子,一只大腿还没你胳膊粗呢,怕他做甚?你这般畏畏缩缩,实在有失大将之风,老子瞧着都有些看不起你。” 谁他妈让你看得起了?行兵打仗逞莽夫之勇是最没脑子的。庞炎自己也没脑子,却看不上比他还要没脑子的肖顾。 阵内将士逐渐开始骚动,议论之声越来越大。文臣所谓气节,武将所谓气势。 庞炎沙场之上,还未挥刀就落了下成,难免落个畏战的名头。 庞大将军也有些焦躁,坐在马上纠结许久对着连十九拱了拱手。 “既然连侍郎诚心相邀,庞某自当却之不恭。” 然后生拉硬拽的扯着傻啦吧唧的肖顾一块入了帐子。 造反的都是反贼,悖逆了朝廷的更是头号重犯。 庞炎一介上将军,本该是端着京中悍将的架子入帐的,他也确实想端着。 魁梧的身形没入军帐之后,下意识的就要坐下。却在连十九眼风一扫间,吓得一怔。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要怕连十九,真正论起来,他还差点做了他的岳父。 但是朝中这么多年文臣的党羽之争,他虽看不明白,却也知道连家父子打着酱油,和着稀泥也能稳坐大堰第二把交椅。 这不是寻常人单靠功勋家世就能做到的。 丞相张思中跋扈那么多年,连家最后也只一刀便送他归了西。圣上倚重他们,他们却跟着岳家军反了,庞炎嘴上没说,私下却觉得,连家人其实还是很帅的。 如果不是对立关系,他大概要找他喝上几壶。 连十九埋头刮了挂茶盖。 “你们之前也算是岳家军的编制,肖顾是个纯放养的暂且不谈,庞炎却是岳深一手提拔起来的。过去种种如逝,且不再论,单说嘉兴关一役,你是不想打的吧。” 连十九今日就没打算绕圈子,打官腔这种事得找个明白人去说。面前的这两个二百五....还是算了吧。 尽管连大人已经说的很直白了,但是肖顾就是绕不过弯子。 他问庞炎:“为啥说老子是放养的?我也是在家生的啊,难道我是我老子娘捡回来的?” 怪到他们总说当初就不该要你呢。 连十九许多年不曾跟这样胸无点墨的人打过交道了,歪着脑袋在他正方形的脸上一扫。 “你娘瞎吗?捡也不捡个好看的。” 肖顾就火了,撸着胳膊要跟连喻拼命,被一旁的庞炎眼疾手快的伸手拉住。 才刚就说过了,庞炎和肖顾都是有些脑子不够用的。不同的是,肖顾的傻是真傻,庞炎的傻,多少还带了几分脑子。 便是如现在,前面那几句文词他也没听懂。但是最后一句他听明白了。 单说嘉兴关这一役,你是不想打的吧。 这是个问句,连十九说出来却是个肯定的语气。 庞炎叹了口气,站在角落没有说话。 这场仗,他确实不想打,或者说,他不知道该不该打。 连十九看的明白,嘉兴关一役虽说艰难,但非要强攻也并非不可。 庞炎在此处一直周旋着,表面上看过去是要岳家军耗尽粮草,实则也是不想拼这一仗。 岳大将军在世时,不论对军中副将还是未知名的小兵都一视同仁,在他眼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都是珍贵的,对他还是区区冲锋小将的庞炎更是照顾有佳。 宫里传来他斩首的消息时,庞炎已然功勋在身,功成名就。 他不是不想拦着的,甚至有好几次身上的官服已经穿好准备进宫了。却最终在视线落向一家老小时,颓丧的坐在了地上。 历朝历代,带兵将领都难免功高盖主的忧患。 岳深的死,让庞炎惋惜,心痛,自悔,但是就算他当时真的站出去,也无非多一条无辜亡魂。更何况,他还有一家无辜的老幼。 岳深死后,他便的越加颓废,装傻充愣的在朝堂上老老实实的扮演一个鲁莽武将的角色。 虽然他也却是不机灵。 如今他也已经年过四询了,骤然接到岳家军叛乱让他围剿之时,他看着那张圣旨久久不能回神。 岳家军吗? 他甚至能感觉到骨子里冷却的鲜血在一点点膨胀。 原来他们真的还活着, 那些个一起爬过死人堆的老伙计们,真的许久不见了,久到,连当今圣上都忘记了,他也曾经是岳家军中跟着岳深出生入死的将领了。 他不想跟他们打仗,更不想看到那些人脸上深深的鄙夷。 他们定然是看不起他的,如果当初不是岳深硬把这些人困在祀风谷,只怕当时的天就要变了吧? 说到底,岳深还是愚忠的,他宁愿相信先帝只是想测试他的忠心而非要他的命。 大堰的天,是他守下来的。而守着这片天的人,却最终被天砍下了头颅。 可悲,可叹。 如今这一幕再次重演,上位者却换成了更加昏庸无道的刘凌。 常年的压迫和赋税,早已让这个还算健康的国家疲惫不堪。 他想转投岳家军麾下,毕竟那里才是他真正该呆的军帐。 可是如何能那样容易? 几次上阵交锋,老友的冷嘲热讽,与之格格不入的排斥感,让他觉得。 真他妈丢死了。 也几次三番的偷袭,就是想证明自己也并非是朝廷腐烂之下遮阴避暑的老鼠。 京里的援军到了,肖顾也抗着斧头横冲直撞的跑了过来。但是他心里明白的很,即便再来二十万,大堰的气数也是尽了。 连十九缓缓放下茶盏。 “一个王朝的更替,血流成河是最差的结局。百姓已经流离失所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给他们一个家了。你是明白人,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过多送几万人上路就是了。“ 庞炎抿唇,看向连十九。 “那岳家军....“ 能接纳他吗? 若是他重回了岳家编制,那些老匹夫们能肯吗? 答案其实不肖说,彼此心里都是明白的。这场仗真要拼了全力去打,庞炎必定是输的。但是于岳家军而言,也是极大的一个重创。军中几名岳家老臣觉得他对岳将军不住,不肯招谈,庞炎梗着脖子硬撑,也只是等个台阶下罢了。 武将最重义气,很大意义上来说就如山头的某个横刀立马的土匪组织。你被招安了,那就是狗腿,大家伙就都瞧不起你。 庞炎问出这话,也无非是心里面讨个安心。 但是连大人显然并不愿意他安心,直接了当的说。 “肯定是看不上你的。但是庞炎,比起跟着这个没落的王朝一起灭亡,你唯一的出路也只能是倒戈。.....岳家军或许不能接受你,但是宁初一愿意,这就是你的后路。“ 一语中的。 还有什么比之一个即将‘赴任’的新帝的话更有权威的呢。 庞炎默不作声的看着手中长刀,看到肖顾甩着他那两把斧头嚷嚷道。 “你两说啥呢?是不是让老子叛变?老子告诉你,老子自生下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上阵杀敌从来不做娘们之态,想要收....“ 肖顾被庞炎拍晕了。 个二百五的东西,要不是看着丫是他一手带起来的,真格不想管他。 放在两军正中的营帐一直都是敞开的,双方的将士都看见了庞炎拍到肖顾的那一幕。 他抬头看着悠闲喝茶的连十九,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 “老子投诚。但是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让那些王八羔子少念叨老子两句。宁家坐了龙椅,我也不想跟着沾什么光,只求他能准了我带着老子娘一块回乡就是了。” 第八十九章 大结局 夫富何求! 一场蓄势待发的硬仗,最终在连十九淡定自若的交谈,和庞炎垂头丧气的站在岳家军营里而告终。 至此,帐中武将再不嘲笑文人只识笔墨丹青,不明人间疾苦,对待连氏宗亲也更多了几分敬重。 刘副将晒红了一张老脸,讪讪的说。 “老子是实在人,说话不中听。前些日子也真是气狠了,大家伙都没得吃肉,你们家又总吵嚷着吃,将士们出生入死的,闻见个肉味也是馋得不行,有对不住的地方,你们多担待了。” 只不过看向庞炎的眼神依旧不善。 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岳深更像是一种图腾。他们执念于自己对他的敬重,所以宁愿自损兵力也要背水一战。 然而有些时候,却不该意气用事。庞炎既然肯回来,他们心里的怨气,也算是消了大半的。 连十九含笑看着刘髯,觉得武将这东西,也是满可爱的。 至少比狐狸似的宁初一可爱的多。 庞炎投诚,肖顾一觉醒来之后就稀里糊涂的成了叛军一员。 不过丫比庞炎硬气,斧头架在脖子上好几天,硬是要当个有气节的兵。 奈何大家都不愿意跟个傻啦吧唧的大老粗一般见识,也只庞炎流着眼泪说。 “你他妈得活着啊,要不狗腿叛国的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这几天那些王八蛋总拿白眼番我,忍忍就过去了,建国以后我带你回老家卖猪肉去,比这个可省心多了。” 肖顾愣头愣脑的看着。 “俺没剁过猪肉啊。” 庞炎气的两眼发黑,扯着他的衣领子吼道。 “老子教你总行了吧?” 终是感化了成日要抹脖子的大老粗。 庞炎的这一投诚,彻底让大堰没了看家的将领。 行销枯木的京城,就犹如没了城门的摆设,一路行进如入无人之境。 岳家军迈入宫门口的时候,刘凌还在勤政殿前坐着。 一身五爪龙袍,龙冠上庄严的珠子全秃了,只剩下几根绳子零零碎碎的挡在眼前,带着几分滑稽。 他尚在假意忙碌的翻看公文,吩咐着小太监们端上他最爱喝的玉洱香茗。 宫中的几位娘娘哭得瘫坐一团,浓重的妆容伴着眼泪鼻涕怅然而下,像一张张繁华过后的可笑面具,丑陋至极。 刘凌说。 “宁爱卿,连爱卿你们来了?今日的玉洱味道极好,我们三人共饮可好?” 宁初一坦然接过,含笑将茶水横着洒在勤政殿前。 “这一杯,算是敬我父亲的吧。” 这是他曾经拼死守护过的王朝,如今他在这里敬他,也算是慰了岳深的在天之灵。 连大人本来端着茶杯打算品,一看自家大舅哥这般,总觉得这么饮下有点失了气派,便也横着洒了一杯。 “那这一杯,也敬我的泰山大人。” 刘凌见状脸色不变,将手中的茶盏端了端,复又放下。 “其实岳大将军的死,朕一直心痛不已,只是当时朕只是区区皇子,即便想要阻止也是没那么能力的。” 宁大公子跳上龙案,漫不经心的拿了颗点心来吃。 “陛下倒是有心了。” “自然是有心的,自然是有心的。” 刘凌频频点头。 “其实这位置,原不是朕...我能坐得了的。如今你最大,你可坐,我愿意退位让贤,只说给我个深宫大院有吃有住就行,等你们年岁大了,我还能给你们养个老呢。” 他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君主气结,如今到了这个份上,能活着喘气儿,能有吃有喝就是心满意足的。 “养老么?” 宁大公子含笑,招呼一旁打算将碧月明珠抠下来带走的连十九。 “你觉得呢?” 连大人当真仔仔细细拨了两下算盘。 “划不来。” 他现下就有一子一女在侧了,用这孙子养得什么老? 更何况刘凌的这颗脑袋,便是祭给天下无辜饿死的百姓千万次都是不够的。 刘凌整张脸都煞白一片,举着手里的茶盏僵硬的说不出话来。 连大人挺善解人意的接过,温润的对他说。 “那这一杯,便敬我们大堰朝的最后一任君主刘凌吧,一路走好~。” 一句话落,刘凌的脸还来不及呼喊便被宁初一一个纵身砍下了脑袋。 那一张肥胖的脸,还带着震惊之后的不可置信。 大概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们会连跟他再话两句闲话家常的耐性也没有。 龙椅之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宁初一颇为嫌弃的掩面,皱着眉头道了一句。 “这位置,还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连十九侧头,看热闹似的挑了挑眉。 “不过我却觉得,这位置满适合你的。” 或许宁初一会是个看似最不靠谱的开国君主,但是他却一定是个精明果敢的帝王。 自古皇位上雄才伟略者,皆自命不凡,如宁初一这样懂得藏拙,偶尔散漫的人,才是真正善用权术之人。 尾声 天启三十二年八月,岳深之子岳初一称帝,改国号帝僵,年号永昌,开仓放粮,救济百姓,着令三年不收赋税,民众皆欢。 帝奉前朝户部尚书连喻为护国公世袭罔替,驸马连十九为尚书,封涔为广安侯,胞妹初二赐公主府,封号昌平,在位五十六年间,国泰民安,臣民安乐,是为历代君主中最长寿的一个帝王。 以上是帝僵史料上的记载,对待明君,史官总是毫不吝啬于笔墨上的称赞。虽事实也确实如此,却鲜少有人得知,宁初一为何年过七旬尚能身体康健。 当事人对此事更多的态度却是嗤之以鼻,用宁大公子本人的话说就是。 “如果连十九少气我一些,我可能活的更久。” 光是朝堂之上听着他跟封涔两个人护掐他就已经疲惫不堪了。 建国八年的后的一天,大理寺卿唐季林被斩首,这也是帝僵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贪污纳贿的朝臣第一人。 此事一出,定然是要杀鸡儆猴,着令严惩的。 连续几日的盘查,涉嫌贪污者也皆被扒了官服。 永昌帝打着呵欠对丞相王坤摆了摆手,示意剩下的事情便着人抄家查办便是了。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合眼了,再身子骨硬朗的人也有些撑不住了。 王坤自然是点头称是,斩钉截铁的让圣上放心,必定将此事处理的妥妥当当。 哪里承想,宁大公子无非就是偷了浮生半日懒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已经变色了。 金銮殿上,皇帝陛下抽搐着嘴角第八次确认。 “你再说一遍,唐季林的家是谁去抄的?” 王坤笑眯眯的说。 “是安排连尚书去查的,人现下还没有回来,想来是在清点财务中。臣下想着,他是您的亲妹夫,让他去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要说连尚书啊,也当真是咱们帝僵....” 后面的话初一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了,挥手示意王坤滚出去,觉得整个太阳穴都跳得头疼。 让他妹夫去抄家?这跟送了一块硕大肥肉到他嘴边有什么区别?! 一身藏蓝长衫,现任殿前执笔的秦欢傻乎乎的看着宁初一,当然也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只是。 “皇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大人那性子怕是也能改一改了吧?” 这左右都是一家的银子,有什么好贪的。 改? 宁初一揉着额角暴起的青筋,语重心长的拍上秦欢的肩膀。 “你还年轻,尚不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这句古语多么精准。” 连十九憋了这么多年才碰上这么一个贪的,那一双爪子指不定痒成什么样呢。 也是在此时,嘈杂的唐家大院内,连大人果不负众望的仰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慢吞吞的指着内侍官抱着的秦后花瓶。 “这个我要了,还有这个。” “....那个屏风的花色不好,你送到宫里去。” 这次的内侍官俨然没有从前跟着他抄家的那一位熟练,惨白着一张脸色说。 “大,大人,这屋里三分之一的东西都进了您的口袋了。这....” 好歹也给皇上留一点吧? 连大人侧头,在旁边矮几上捻了颗葡萄来吃。 “我是权臣,不适时贪点皇上怎么能放心呢?” 内侍官哑然。 这是个什么道理? “那您贪了?皇上就放心了? “不然呢?”连爷挑眉“唯有贪欲是世间最容易掌控的软肋,本官若是无欲无求了,便也没了替圣上分忧的精神了。这道理还很深奥,你多跟着我几年便能参悟了。” “。。。。。” 地面上有长裙划过的轻抚,内侍小哥抬眼,正看见他们帝僵的永昌公主疾步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公主见到眼前这一幕必然是心塞的。 毕竟自己的夫君这么坑自家的东西实在有点说不过去,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心塞根本是不存在的。 因为公主急着走进来的原因只是因为。 “爹说还要一个东晋的屏风和魏延的笔洗,抄出来没有?” !!!! 后记 帝僵野史记载,尚书连十九爱妻成痴,不论朝政如何繁忙,都会在下衙之后赶回家中吃饭。现如今公主与尚书已育有两子两女,但逢公主生产尚书必陪伴在侧,从无例外。时番邦夜明珠盛行,只因公主说了句喜欢,尚书便遍寻大小明珠无数放于房中,博佳人一笑。 更有知情者道出,当年帝僵与大堰一役,连尚书千金散尽全力支持永昌帝并非是审时度势,而是万千因由皆为娇妻。 爱江山不爱美人者,传唱的人多了,亲眼见证的却是少之又少。 一时之间,帝僵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坊间更是传出为君主当学永昌帝,嫁夫当嫁连十九的传言。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连小爷正在家中陪老婆坐月子,一面喂着手里亲手熬了几个时辰的参汤一面问。 “公主大人以为如何?” 宁初二抿唇,抬手逝去他额头沁出的汗珠。 “尚可。” 连大人蹙眉。 “只是尚可吗?” 宁初二大笑,一脸幸福的偎进他的怀里。 “不止是尚可,而是.....” 她调皮的伸出手指勾画他手掌的纹路,在掌心缓缓写下六个大字。 ‘得夫若此,夫复何求?’ 全文终。 第90章 番外 夫富何求! 帝僵建国的第一日,上京逢宛池畔的兰花便开了。 许多人都说,兰花清雅,君子以配,这是老天爷给的吉兆,它是在用这个预兆告诉率土之内的百姓,他们的开国之君有着芝兰一般的君子之风,是完全可以倚靠和信任的。 宁初一建国之后也确实励精图治,减免赋税,明君二字却是当的上的。至于君子之风嘛,不肖说,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东西是个不着调的。 只是这花开的正是时候,也连带咱们的宁大公子,现在的永昌帝博得了一个好名头,白玉兰花也因此成为了帝僵的开国之花。 姹紫嫣红最是世间美景,然,同样作为花朵,封大谷主喜爱的桃花,遭遇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庄严大气的勤政殿内,永昌帝单手托腮看着跪在面前黑着脸的封涔,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 “早跟你说带兵打仗的时候不要熏桃花香,你偏是不听,现下搞得没人愿意跟你一起出征,你倒是有脸来我这儿闹。你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便是了,凌源山的事情我会让刘翰他们处理的。” 要说封涔跟他,那也是有着过命交情的,不说两人年少便相识,单说这个东西带兵打仗虽还不算纯熟,却是有几分能力。 只可惜此人在祀风谷那古怪的毛病一直改不掉,即便上了战场也要将自己熏的香气袭人。 前不久靠近淮河以北的鞑靼见帝僵刚刚建国,地位尚且不稳便动了歪脑筋,几次三番派兵挑衅。 封涔自请带兵三万驱除鞑虏,且同老将刘翰商量的好好,暗地夹攻,迂回包抄。谁知封大谷主熏的那一身桃花味,大老远就让人闻见了味道,被发现之后还大张旗鼓的唤了四名侍女继续撒花瓣开道,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虽说最后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但这场仗打得着实让刘翰气的胡子抖了好些天,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封涔说一句话了。 此事过得数月之后,关外收得情报,有一支神秘帮派蜗居在凌源山,显有不轨之势。宁初一原本想着照旧让封涔和刘翰同去的,哪知道刘翰一听说派的还是封涔,干脆两眼一翻回家装病去了。 凌源山跟祀风谷的地形颇有些相似,封涔无疑是擅长这种地形的,但对战经验到底不足,身边能跟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总是万无一失的。 这仗,也非是刘翰跟他一起不可,坏就坏在这孙子熏桃花的臭毛病,闹得其余众人没一个愿意跟他去的。 用那些跟封涔一起打过仗的夯货的粗话来讲就是。 “老子们那都是为拼命去的,不是去耍花腔的,将士们身上流的最多的就是臭汗和鲜血,就他一个人晚上洗个澡都要两三桶水,闻见谁身上臭了,还总往人家身上扔花瓣,上次一个小将士,无非就是汗流的多了点就被他插了满头的花,这事换谁谁受得了啊。好好一直队伍,出去一就一股子腻死人的娘们儿味,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对此,封大谷主不满的皱眉。 “嫌弃我香,我还没嫌弃他们臭呢,你可知道那些人多不讲究。” 那军中的帐子,一打开便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们还美其名曰:男人味。 去他娘的男人味吧,不就是脚臭吗? 永昌帝歪头。 “打仗要讲究那么多做什么?左右这次的人选已经定了,你便也回府去吧,下次再有事儿,我再叫你。” 挥手就要打发封涔走。 封大谷主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急急忙忙的道。 “别,别啊。初一,大不了我自己去呗,你用我吧~” 宁初一但笑不语。 要说封涔之所以执拗着非要去凌源山,旁人不知道缘由,他能不知道吗无非就是因着刘翰当着一众朝臣的面说了,剿匪他愿往,但恭请连尚书协同而去,不用旁人。” 连十九的脑子可是到什么时候都好用的,山脉地形一眼就能辨识出方向,所以刘翰信他。 一句恭请,一个不用旁人。 放着武将不用,找个文臣同去,可以说这事儿办的着实挺打脸的。 尤其这人还是封涔每逢遇见都要掐上一通的连十九,这货能乐意吗?就是为了脸上那不算厚的二两肉也得把这个面子挣回来。 “皇上,你让我去吧,真的。” 惶急之下,封谷主倒是难得正儿八经了一回。 “初一,你让我去,死了算我的。” “什么叫死了算你的?” 宁初一挑眉:“那里地势险要,我自是不怕你去了回不来,那拨下来的将士可还有着老小家眷呢,我能由着他们跟你一起送死?” 封涔急了。 “让连十九去就不是送死了?初二不是前两天刚生吗?你让他陪着媳妇做月子呗,反正我不用他。刘翰那边不肯去,我自带我的人去,朝廷的兵马一概不用,行还是不行你便给句痛快话吧?” 朝廷的兵马都不用啊。 宁大公子慢悠悠的走回龙椅,颇为将就的道。 “那行吧。” 他等的也是这么句话。 祀风谷的人,也是时候拿出去历练历练了。好端端的一群练家子,随便扔出来一个在江湖上都是站得住脚的。生生让封涔用来捡花瓣,抬轿子,熏香薰,想想都觉得寒颤。 凌源山的地形奇特,不熟悉的人很难摸得着头脑,但也并非十分凶险之地。 封涔的资历还不够,多一些历练总是不错的。 山间土匪皆粗俗,依照宁初一的想法,俗人堆里走一圈,也让封涔少折腾些广袖,熏香,桃花瓣的小排场能够收敛一些。 没有主将在身边的封涔,就跟个不济事的孩子,由着自己性子折腾总要吃亏的。 宁初一现下就是要让他吃一吃亏。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封涔这个亏,却是吃了,却吃的众人意想不到,朝臣瞠目结舌。 风和日丽的一天,封谷主带着祀风谷众浩浩荡荡的启程了。 行军当天,老百姓都看见了那位长得妖里妖气的将军迎着满地桃花飞身上轿的潇洒样子。 没错,笔者并没有打错字,丫就是坐着轿子离开的。 男儿流血不流泪,封大爷是宁可流血不流汗,骑马?那是粗俗之人才做的,他得坐轿子。 一众朝臣无不摇头晃脑,实在对帝疆这位少将军的古怪做派不敢恭维。 封涔进入凌源山的第一日,一切顺利,地形走向虽复杂,却能摸得一清二楚。 封涔进入凌源山的第二日,发现里面帮众也并非想反了朝廷,只是想在武林中装装十三点才每日操练的。 进入凌源山的第三日,封少将军发动了总攻,决定以围堵之势一举拿下尽量减少人员伤亡,抓活的。 凌源第四日,却是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伤亡,因为,只有封大谷主一人,被活捉了。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们愿意投靠朝廷,誓死效忠,但是唯有一个条件希望您可以应允。那就是让跑来撒花瓣的公子爷娶我们的帮主陌十七。” 这一封简短的信件,是棺材帮副帮主陌六写来的,老人家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依旧矍铄,而且步伐稳健,根本没用什么飞鸽传书,而是直接命帮众亲自送进了皇城。 他们对宁初一的态度极为尊重,且再三强调,他们此番并无造反朝廷之意,只是他们帮主对封少将军一见钟情,请求皇上可以准许这门亲事。 宁初一的脸色怔忪而忧心,歪在龙椅上想了许久,问了句。 “封涔有没有咬舌自尽?” “尚无。” “有没有上吊自杀?” “也无。” “那他是怎么被你们抓到的?你快跟我说说,哈哈哈哈哈~” 而同一时间,坐在棺材板里画眉毛的封大谷主也正慢条斯理的询问。 “你那天,到底拿什么砸的我?” 要说封大公子这回,真格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平日征战沙场,虽说偶有经验不足,但是也从未被对方擒住过。就算被擒住,也不该被擒的这么没有还手之力。 他已然觉得自己没脸了,已然能想象到京城里那些孙子看热闹看的有多么开心。 于是,他释然了,脱离低级趣味了,然后在看见陌十七手上缓缓托起的骨灰盒彻底暴怒了。 “老子告诉你啊,如果以后有别人问你是拿什么砸的,一定要挑天马流星锤,或者星月乔板斧这种江湖上有名头的物件说知道吗?” 并不是封大谷主觉得骨灰盒,最关键的是,这古里古怪的棺材帮多数都是拿着骨灰盒当尿盆的。 陌帮主听后老老实实的点头。 “你怕丢人,我晓得的。” 其实她这一个,也真的不是用来小解的。 棺材帮虽说不甚讲究规矩礼仪,常年睡在棺木之中,但是也只有年纪轻的孩童会在睡着之后懒得出去用这个当尿盆。 她如今想来也是有些后悔的。 她识字不多,唯一记得的便是潘安掷果盈车的故事。那时候朝她纵身飞来的封封于她眼中便是标准的潘安之貌,为表心中激动之情,随手便扔了个骨灰盒过去。 承然,这个东西是有些重了。 承然,刚遇见心仪的男子就将他砸晕了是有些不够体面了。 所以陌十七很乖巧的用绳子把他绑到棺材里,以免对方做出什么傻事。 凌源山棺材帮,之所以会叫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实是因为从前的帮主十分喜欢看一本名唤《神雕侠侣》的话本子,上有古墓派,下有棺材帮,虽说有些牵强附会,但帮中人人都有一口棺材,也算是向前辈学习了。 这也是为什么封涔在第二日派兵围堵之时,发现山上竟然空无一人的原因。 大家都在棺材板里睡觉呢,只有陌十七起的早了点,睡眼惺忪之间就看见封涔那张清秀俊逸的脸。 “我喜欢你的眉毛。”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封涔只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邻家小姑娘,不由纵身越过去道。 “这里要打仗了,你家住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今年叫陌十七。” 小姑娘捂着心口,一双大眼亮的好像能看见星星。 面前的这个将军,真的好帅啊。 “|今年叫陌十七?” 封涔觉得好笑,蹲身下来与她平视。 “那你明年叫什么?” “明年叫陌十八啊。” “那后年岂非要叫陌十九?” 他不喜欢十九这个名字,不!应该说尤为讨厌。 小姑娘点头,一双小手都因为他的靠近而紧张的手足无措,她就那样看着,一直看着,然后控制不住的从棺材里划拉出一只骨灰盒,猛地砸上封涔的脑袋。 “将军,你长得真好看。” 潘安上街,喜欢他的姑娘都是这么做的吧?陌十七自出生之后便没再出过凌源山,不知道这样的表达方式对还是不对。 但是将军显然不能回答她:你他妈这个方法是会砸死人的。 因为将军已然晕死过去了。 对于这件事,封大谷主真的挺恼火的,不过最闹心的却是,自己谷中的那些部众竟然只顾看热闹,完全没有营救他的意思。偏生凌源山棺材帮也确实邪门,地下机关做的不是一般的精巧。待到他的手下看足了热闹,他也被陌十七用绳子拖着拽到其他棺材里去了。 “封封,嫁给你好不好?” 三天,陌十七重复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封涔拿着小镜子继续画眉。 “嫁你妹,老子有喜欢的姑娘。” “那她喜欢你吗?” 封谷主继续画眉毛。 “她不喜欢你你还死命喜欢她对吗?” “。。。。” “对吗?” “。。。。” “对吗?” “对!!” 封大谷主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腰间一只棺材帮独有的麻绳的一端还拴在桌子边上,十分恶劣的吼道。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陌十七一手托腮,深情款款的说。 “封封,你好深情哦~。” 没人知道,在被‘困’在凌源山的这几天,封涔是怎么过来的,也没人知道,那个话多的甚至有些话唠的姑娘究竟是怎么跟着封涔回了上京的。 总之,祀风谷的众人在救了封涔出来之后,他的身边就多了一只小尾巴。 她叫陌十七。 一张巴掌大的娃娃脸,个头不算高挑。今年十七岁,等到明天,她就叫陌十八了。 就是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姑娘,为了封涔竟然离开了居住了整整十七的凌源山。很多人都觉得,小姑娘人是挺好,一说一笑之间眉目如画,笑容总是甜甜的。 但是要说真喜欢封涔到非嫁不可的程度,他们也是不信的。 十七岁的年纪,能懂得什么。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陌十七当真陪在封涔身边整整十年不离不弃。 封涔遇上陌十七那年,将将二十七岁。 两人相差十岁,陌十七却是傻傻的等了他十年。 封涔说:“你今年都二十七岁了,再不找个男人嫁了可就晚了。” 小姑娘仰着脸看他,笑容依旧甜甜的。 “我嫁,你娶我么?” 封涔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拿起眉笔继续画他的眉毛。也不知道是太过放不下,还是太过习惯了青黛在眉间划过的感觉。 陌二十七笑笑,眼底甚至一丁点的小落寞也没有,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角,见他没有甩开,神情满足的像得了糖吃的孩子。 她说:“你不娶啊,那我就再等等吧。等陌二十七变成陌三十七的时候,如果你再不娶我,我就再等你十年。封封,你猜我能不能等到你娶我的那天?” 那一日的桃花开的正好,女孩眼中的期盼和痴恋便像是刀子一般深深刻在封涔的心里。 他看了她一会儿,惊愕的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因着这个笑容而跳动的有些急促。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吃错药了,别扭的伸出手指要拂掉她扯住他衣袖的手。 然而,挥下去,她抓上来。 再挥下去,再抓上来。 他拿眼瞪他,三十七岁的大男人居然晒红了脸,然后在陌十七意味深长的笑容中狼狈的落荒而逃。 之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究竟陌二十七有没有从三十七岁又等到了四十七岁,也是不得而知。 我们只是知道,当那样别扭而容易害羞的男人,突然遭遇到这样一个阳光般的姑娘时,他的岁月便注定不会孤孤单单的度过了。 不论如何,我们都希望封封能够幸福,都能够如连十九一样,找到独属于自己的‘宁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