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戏麟》 楔子 「掌柜的,我要这个。」 正拿着鸡毛撢子四处拂拭灰尘的古玩店掌柜,听见了这声稚气的叫唤,满眼困惑地回过头去,愕然失了神,感到一瞬间顺不过气来。 好一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开店营生了三十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美的小男孩,虽然个头单薄纤瘦,却散发着寻常男孩身上少见的慵懒贵气,晶灿明眸中甚至有着超龄的淡淡哀愁。 「掌柜的,我要这个。」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坚定地指向紫檀柜内摆着的凤纹玉镯。 蓦然回神的掌柜,看了一眼男孩所指的和阗玉镯,再调过眼细细打量眉目如画的小男孩,原以为这男孩气度高贵,必然出身不凡,说不定是京里某王公贵族子弟,但是视线一落到他身上所穿的蓝布粗衣和脚上穿的黑布旧鞋时,便立即看穿了他的底细。 「你?」掌柜微瞇着眼,估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岁。「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那不是玉镯吗?」小男孩蹙眉反问,声音出奇甜亮。 「是玉镯没错,可你知道我这店铺做的是什么买卖吗?」掌柜微笑问道,心想这年纪的小男孩独自一人跑到这间珍奇古玩店来,必定误以为这儿是卖童玩的了,这孩子虽然看上去举止高雅,谈吐颇有教养,但绝非出身贵族,即使是,也肯定是家道没落的贫穷贵族。 「你这儿卖古董的不是?」小男孩不疾不徐地答道,脸上的神情严肃认真,像个小大人的模样。 掌柜见他没答错,十分意外地注视着他。 「你知道我是卖古董的,那么你来这儿是真想买那只玉镯喽!」 「当然,不然掌柜的以为我来这儿做什么?」小男孩淡淡一笑。 见他回话的神情出奇文雅温顺,微微带着些小女孩儿的娇态,掌柜的愈看愈感到惊奇。 「你的爹娘呢?」 「买个玉镯罢了,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事问起我爹娘做什么?」小男孩微微蹙起细眉。 「这镯子很贵,你爹娘没来付钱,你能买得起?」掌柜温和地弯下腰笑看他。 「别小瞧了人,我有很多银子。」小男孩自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花钱袋来,胸有成竹地递过去。 掌柜好奇地打开钱袋瞄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小小子欸,你这钱袋里都是些碎银子,总加起来最多也就十两银子,你可知道这只玉镯的身价多少?可是要一百两银子的吶!」 「一百两……」小男孩愕然怔了怔。四年来辛苦存下唱戏挣来的赏银,竟还不够买这只玉镯? 「好孩子,是不是要买给你娘的呢?」掌柜拍了拍他的肩,体谅地问。他心想这玉镯哪里是男孩子佩戴之物,多半是想买来孝敬娘亲的吧。 男孩看他一眼,咬着唇,默不作声。 「说真格的,你也真是识货,看上这只前朝皇室古物想买来送给你娘,不过识货也得有身分才能戴得起这件东西,你对你娘有这份孝心就够了,我告诉你,你到外头街上去,买些便宜的簪花送给你娘,我想她也会很开心的。」掌柜轻拍着小男孩的肩,一径安慰着他。 小男孩不语,将钱袋收进怀里,转身默默往外走,在走出华丽的古玩店时,还不舍地回过头来,恋慕地望一眼那只和阗玉镯。 店外头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格外显得他肤色如玉,五官精致。 「掌柜,这只玉镯定要帮我留着,等我日后存够了钱再来买。」他淡淡地说完,回身慢慢走了出去。 掌柜微讶地耸起了眉毛,呆呆看着宛如白玉雕出来的俊俏男孩儿悄悄隐没在人群中。 真是特别的男孩子,感觉就像是让人细意调理过的,一举一动、顾盼回眸,都是那般优柔出众,宛如莲藕芽似的指尖、花瓣似的嘴唇,俊美得教人心疼,若不是他薙了发,几乎要以为他是个女孩儿了…… 剎那间,凝思中的掌柜陡然惊怞一口气,箭步飞奔出店门,指着男孩儿远去的方向,失声喊着-- 欸!他是云龙呀!是他!是云龙! 「云龙!是吗?在哪儿、在哪儿?」 顿时街上行人惊喜地吵嚷起来,纷纷都想看一眼从江南进京,一夕之间便唱红京城的染云龙。 然而在熙来攘往的巿街上,云龙的出现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云雾里的龙,倏忽间便隐没不见,让人弄不清见着他是真是幻?是梦是醒? 第一章 六年后永霓草堂-- 「云龙、云龙!」 「云禾班」的班主染同青冲进后台,气急败坏地大喊着。 「爹,什么事?」刚脱下戏装,正在卸脸上粉黛胭脂的云龙,气定神闲地回眸望一眼慌慌张张的染同青。 「快,你赶紧先走,我看见诚郡王府的二贝勒正打这儿来,看样子又是想来缠你了,快点走!」染同青频频使眼色催促。 云龙眼中掠过一丝嫌恶之色,镇定地卸完妆后,慢慢起身披上斗篷。 染同青忙过来亲自替他拉起帽子,尽可能遮掩住他的脸。 「路上小心些,回家后就别再出来,除了爹和师兄弟,谁叫门你都不许开,知道了吗?」 「知道了。」云龙低着头走向后门。 「小毛,跟着云龙。」染同青差遣班里个头最壮的大花脸去保护云龙。 「是。」小毛接惯了这差使,三两下抹净了脸上的大花脸,陪着云龙从后门离开。 雪花纷纷飘落,深夜的暗巷中铺着一层轻浅的薄雪。 「小毛,师父每次都叫你,我对你真觉得过意不去。」云龙的薄底靴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足印。 「师兄快别这么说了,师兄可是咱们云禾班最顶尖的优伶,师父要我保护你是看得起我,你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过意不去的这种话了。」小毛十分倾慕这位比女人还美的大师兄,能保护满京城不分男女都为之倾倒的人物,他备感光荣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不乐意? 「咱们都是师兄弟,我也没比你们强到哪儿去,都对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用不着处处迁就我,我实在不喜欢你们这些师弟们总是把我当成佛一样供着。」云龙近乎低语,向来在人前清傲少语的他,也只有单独和小毛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话。 小毛唯唯称是,虽然云龙这么说,但是师兄弟这么些年来,班主从不让他们跟云龙太亲近,也不让云龙和他们一块儿吃饭、洗澡、睡觉,凡是师兄弟们能混在一起干的事,云龙总是一个人站得远远不会参与。 在师兄弟们的眼中,云龙这位大师兄美丽尊贵得好似洛水女神那般,清高自许、目下无尘,令众师弟们痴迷到崇敬的地步。 「把师兄当成佛菩萨供着也没什么不对。」小毛傻气地笑了笑。「咱们明明同是男的,偏偏师兄硬是比个真正的女人还要娇美,师兄就好象观音菩萨,世人永远无法看清是男身或女身。」 「你真是大不敬,怎可把我比成观音菩萨,当心烂掉你的嘴。」云龙清澈无邪的大眼嗔睨了小毛一眼。 「哎呀,对不住观音菩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毛连忙双手合十拜个不停。 云龙垂眸轻轻一笑,浓密的长睫将他眼中如梦的迷茫掩盖了去。 「怪不得二爷我遍寻不着,原来是先开溜了!」 突来的一声冷笑,令云龙浑身一僵,小毛慌忙上前护住他。 一道人影从巷口闪身出来,后头跟随着两名侍从,堵住他俩去路。 「云龙,你不是在躲二爷我吧?」背着月光的人影缓缓欺身上前。 小毛心中暗叫一声糟,诚郡王府的二贝勒额琭竟然追来了,他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对方三个大男人,万一保不住大师兄可怎么好? 「怎么敢躲二爷呢?」小毛赶紧陪笑,背心隐隐发寒。「实在是因为师兄乏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我是在跟你说话吗?让开!」月光下露出一张狰狞怒容。 云龙愠怒地冷睇着额琭,打从「云禾班」进京,在永霓草堂驻演这六年以来,垂涎他的贵冑高官多得难以计数,尽管如此,他都只坚持在永霓草堂唱戏,绝不出席任何堂会,想看他唱戏的人非得亲赴永霓草堂不可,不管邀请他出堂会的人身分多么尊贵,他也不怕得罪,于是京中皇族亲贵之间互相传说着--纵有千辆万金马车,也载不动染云龙。 但是并非所有的皇族亲贵都有相同的修养和风度,这半年来,云龙就被这个诚郡王府的二贝勒额琭缠得快要发疯了。 「该让开的人是你。」云龙冷冷怒视他。 「放肆,敢这么跟二爷说话!」额琭身旁的侍从大骂着。 「轮不到你们来教训云龙,都给我闭上嘴。」额琭双眼直盯着云龙猛瞧,嘴角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请二贝勒让路,我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云龙面色冷峻,警戒地瞪视着眼前那张笑嘻嘻的流气脸孔。 「先到我府里去,我已备好酒菜等候你多时了。」额琭毫不遮掩满脸的邪念。 小毛已经急得一头汗了。 「二爷,您是知道的,咱们云禾班的染云龙从不应酬……」 「欸,二爷我就是不知道这规矩,我只知道我明里暗里请了染云龙不下百回了,今晚就非要你应酬应酬我不可。」 额琭的毛手伸向云龙的脸,立刻被他狠狠拍开。 「我不应酬任何一个人。」云龙嫌恶地瞪着他,这情景是他内心最大的梦魇,偏偏怎么躲都躲不掉。 「我不信你任何人都不应酬,要是皇上召你进宫,你敢不从?」额琭咧着邪诡暧昧的笑容。 「没错,就算元羲皇帝宣召我也不从,又何况是你二贝勒。」 云龙这句冷嘲严重冒犯了额琭。 「你假作什么清高啊!」他重重搧了云龙一记耳光。 「二爷!求您别打、别打,要打就打我吧!」小毛吓得惊慌失措,云龙的脸是「云禾班」最大的本钱,要是打坏了,他要如何向班主交代?情急之下双膝扑通落地,跪了下来。 「不过是个下九流的优伶,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脸了,敢摆脸色给上三旗的贝勒爷看,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额琭一脚踹开小毛。 云龙摀着麻麻辣辣的左颊,有预感自己逃不过这一劫,落在这么一个无赖霸王的手上,怕要生不如死了。 「我看是京里的爷们把你给宠坏了,让你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怎么,千辆黄金马车都载不动你染云龙吗?哼!我倒要瞧瞧我这一匹马拉的马车载不载得动你这条不知死活的龙!」额琭霍地抓住云龙的臂膀,硬将他拖出暗巷。 「二爷、二爷,求求您高抬贵手,二爷--」 小毛又跪又爬地抱住额琭的腿,旁边两名侍从一人一脚毫不留情地踢踹着他。 看见小毛挨揍和额琭满脸狰狞的怒容,云龙内心的恐惧渐渐加深。 「别为难小毛,放了他,我便跟你去。」云龙颤声大喊。 「哟,现在怎么就愿意跟我去了呀?」额琭箝住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一手托高他的脸蛋,狠笑着。「可惜你惹得二爷我满肚子火,一时半刻还消不了,想狠狠揍你一顿嘛却又舍不得……」 「我都说愿意跟你去了,你放了小毛,要打要骂悉听尊便。」云龙强忍着被他一双粗掌抚摸的恶心感。 「呦,那可不行,你这身细皮嫩肉得留给二爷我好好享用,怎么能让下人打坏了呢?」额琭啧啧有声地摇头低笑。「反正这儿刚好有个人替你挨打,正好消消爷的火气,谁要你在爷跟前故作清高,爷就是要让你知道,跟爷过不去就是这种下场,明不明白?」 云龙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怎么办?看来是逃不掉了,与其被糟蹋凌辱,他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让秘密在世人眼前曝光。 「二爷,咱们打个商量,只要你放了小毛,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冷冷地望着额琭微笑。 「如果我不放呢?」额琭威胁地哼笑着。 「那么你将会看到两具尸体。」云龙缓缓抬手,袖中露出一柄短刀来,他握着刀柄,刀尖直抵住细弱的喉头。 「哈哈--」额琭放肆狂笑,猛然揪住云龙的发辫,凶暴地往后扯,一手擒住他握短刀的手腕,轻轻松松将短刀夺了过去。「你以为二爷我没见过死人吗?臭戏子,二爷捧你好些日子了,你不懂知恩图报便罢,居然还敢跟我谈条件!」 云龙咬牙忍着手腕几乎碎裂的痛楚,耳边听见小毛被痛殴的闷叫声。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遭受这一切?一个不小心,就全完了吗?这一生,云龙还不曾如此绝望过。 「走,跟我回府去!我就不信任何人都碰你不得!」额琭拉着云龙的手,粗鲁地将他拖出暗巷。 「放手!二爷!求你放手!」看到早已停在巷口的马车,极度的恐惧令云龙本能地反抗着。 「过了今夜,满京城都会知道你染云龙不再是高不可攀的了,哈哈--」 额琭暧昧的预言吓得云龙双腿打颤,惊慌得疯狂挣扎起来,一番推打缠斗渐渐引燃额琭的欲火,他粗暴地撕扯开披在云龙身上的斗篷,顺势就手中的短刀划破他胸前精绣的棉袍,长长的裂缝中露出层层缠裹住身躯的雪白布帛。 「二爷,云龙不懂事,您饶了我、饶了我……」云龙惶骇不已,身子软软地滑瘫在地上。 「现在求饶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呀?你别怕,今晚二爷会好好的疼你,瞧这身布缠了你多少年了,二爷今天就让你彻底解放。」 正当他滢笑着拚命将云龙推抱上马车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低沉浑厚的轻笑。 「是谁在这里坏二爷我的名声?」 额琭倏地回头,顿时被意外出现在暗巷中的高大人影吓住,整个人僵在原地,紧扯住云龙的手不自主地松了开来。 饱受惊吓的云龙,直觉抓住这一线生机,仓皇地逃离额琭的掌握,远远地躲到墙角,拉紧斗篷裹住自己。 「韫麒……你怎么会在这儿?」额琭在心里暗暗低咒,真是倒八辈子的楣了,什么人不遇见,偏偏遇上最不该遇到的人。 「好久不见了,额琭。」韫麒交抱双臂,意味深长地微扬着嘴角。 「是啊,您是皇上重用的四大贝勒,平日在朝堂上忙着呢,自然没时间跟我们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就是有时间,您呢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又怎么肯纡尊降贵跟我们在一块儿玩乐。」额琭没好气地翻白眼,在当今皇上的亲兄弟面前,两人身分虽然都是二贝勒爷,但他这个诚郡王府二贝勒,身分硬是比他那个怡亲王府的二贝勒还要矮上好大一截。 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云龙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来头这么大,悄悄地抬眼偷望那高大的身影。 细细一看,那人头戴镶红宝石的貂帽,身穿四团龙绣袍,俊美刚棱的面容和说不出的奇异魅力慑住了他,看多了滢秽不堪的皇亲国戚,直到看见了这男人,他才肯相信原来皇亲国戚当中也有人是出尘绝俗、神采不凡的。 韫麒……云龙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我看你比我还忙,都大半夜了,还在忙着强拉良家妇女。」韫麒悠哉地拍掉马蹄袖上的雪花。 「韫麒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是『像姑』,哪里是良家妇女!」额琭慌张地解释。 「别胡说!」云龙一听见「像姑」两个字,整个人像被火烧着一般跳起身驳斥,反应极大。「我从不应酬陪酒也不留宿,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不是像姑!」 韫麒的眼瞳转视到云龙身上,他不曾听过「像姑」这个字眼,只知道自己眼中所看见的是一个被宽大斗篷从头到脚遮掩得密不透风,仅仅露出一张绝美脸蛋的小姑娘。 「什么像不像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在风花雪月场所里的俗称隐语。」韫麒转向额琭沉着脸说。 「没听错吧?你连像姑是什么都不知道?」额琭不可思议地轻嗤。 「我有那必要知道吗?」韫麒不悦地冷下脸来。「额琭,你好歹是出身豪门的王公贵冑,府里都已经妻妾成群了,为什么还要在大街上强抢女子?你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一点?」 见韫麒动了气,额琭不自在地暗咳两声,怯怯地假作强势。 「韫麒,你这是干么呢?为了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我过不去,他不就是『云禾班』的染云龙而已,凭什么可以目中无人,丝毫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我这是教训教训他,让他要懂得分寸。」 「我没听说过什么染云龙,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下九流的戏子,不过我却知道不管上九流或下九流的老百姓,你都无权教训人家。」韫麒冷漠说道。 「我无权教训人家?韫麒,你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额琭再也忍不下火气,可是在韫麒面前,他就算再恼怒也没胆和他杠上。 「额琭,你的床到底有多大?怎能容得下那么多女人?」韫麒悠然环胸,冷笑道。 「嘿嘿,女人太多了也挺麻烦,所以才想弄个像姑来玩玩嘛!」额琭无赖一笑。「好兄弟,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你就高抬贵手成全成全我吧?」 「成全你继续无耻的勾当?」韫麒扬声大笑。「这话真亏你说得出口,我劝你立刻上马车回府,从此以后不准再蚤扰这位姑娘,否则我这个二爷定会把你这个二爷的恶形恶状一条一条列给皇上知道。」 「你这是在威胁我?」额琭变了脸。 「我是好意警告你。」韫麒异常温柔地微笑。「还有,额琭,以后要干什么坏事的时候,不准你再二爷我、二爷我的自称了,皇城中配让人唤二爷的人只有我,你别坏了我的名声,下回再让我听见你抬着二爷狗仗人势,我绝不会像今天这么容易放过你,听清楚了吗?」 「我明明是诚郡王府的二贝勒,凭什么就不能自称二爷,韫麒,你简直欺人太甚!」额琭企图在韫麒优越慑人的魄力下拉抬声势,却徒增自身的难堪和狼狈。 「我欺负你应该没有你欺负这位姑娘更过分吧?」韫麒冷笑。「你该知足了,要再这么闹下去,二爷我明日进宫就将你的恶行昭告满朝文武大臣,再由皇上定夺你的罪名,你觉得如何?」 额琭脸色倏变。 「你们两个是死人吗?杵在那儿干么!还不快走!」他气得一肚子火,又不能朝韫麒发泄,只好转向身旁的侍从一阵怒骂。 临上马车前,他回头朝韫麒轻蔑地笑了笑,说:「韫麒,你好象一直没弄清楚,那染云龙根本不是姑娘,兄弟我教你个新东西,脱了染云龙那身缠布,你就知道他是公子还是姑娘了。」 在额琭远去的讪笑声中,韫麒微愕地回身侧瞥云龙。 「怎么,你不是姑娘吗?」他凝视着深深低垂的小脸蛋。 云龙轻轻摇头,没有直接答复他的问题,径自朝趴卧在地上的小毛走去。 「小毛,你怎么样?能走得动吗?」他小心翼翼地查看小毛的伤势。 「师兄,我还好,走回去不是问题,你别担心。」被揍殴得浑身是伤的小毛气若游丝地说道。 「师兄?」韫麒震愕地呆望着云龙。「你是男子,不是姑娘?」 「贝勒爷……唱戏的优伶怎么能是姑娘呢?」小毛吃力地替云龙回答。 韫麒整个人陷入错愕当中。 怎么可能?那般绝色甜美的脸蛋、水汪汪的杏眸和纤柔的体态,怎么可能是一个男子能拥有的? 云龙慢慢扶起小毛,不自觉地抬眼偷瞄韫麒,来到京城六年以来,见过太多的王爷贝勒,却还不曾见过一个比他还要绝俊英武的,虽然看上去年纪很轻,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他魁梧高大的身躯、宽大厚实的胸膛,有一种让人可以安心依赖、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可以令他忘记…… 他蓦地红了脸,微有羞怯地低下头,朝韫麒躬了躬身。 「多谢贝勒爷相助,这份恩情,染云龙永铭五内。」 韫麒愕然回神,这是他初次看见如此俊秀的美少年,他身上那份似男似女的纤细气质,竟让他呆望得出了神。 「我送你们回去吧。」这染云龙,竟意外勾动他内心无限怜惜。 「那不好。」云龙下意识拒绝。「您贵为贝勒爷,不好跟我们扯在一起,我们自己回去便行。」 「是啊,现在大半夜的,若是教人看见贝勒爷和云禾班的优伶在一起,怕给您招来闲话,万一玷辱了您的名声就不好了。」小毛勉强站直身子,虽然痛得龇牙咧嘴,还是在云龙的扶持下努力迈了几步。 韫麒诧异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是常人得知他的身分,早就迫不及待巴结上来了,然而额琭口中下九流戏子的他们两人,想的却不是抓紧机会攀权附贵,而是担心他们的身分玷辱了他,这样的情躁实属难得。 「雪愈下愈大了,我看你们还是让我送吧,我的马车就在后面不远。」韫麒恳切地说。 云龙缓缓回视他,深深望他一眼。 「二爷,您真是大好人……」 韫麒一时怔然,似乎在他眼中看见了极深的落寞。 「二爷,云龙遇见您是三生有幸。」云龙凝视着他,轻柔细语。「云龙这条命是您的,二爷,将来您有用得到云龙的一天,云龙定当全力以赴,回报您的大恩,您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们了,告辞。」 雪花纷飞,两人的背影淡淡融进月色里。 韫麒不知道心里在鼓噪什么,消失在雪夜中的美少年太特别,让他一瞬间掉入了巨大的迷惑中。 待回神时,肩头已积上一层薄雪了。 第二章 摸着额前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寸短发,云龙深深叹了口气。 实在太慢了,十天才长出一寸头发,如果想要长长的刘海,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等到呢。 「大师兄,头发长了吗?」一旁的小毛瞥见云龙对镜梳理的小动作,边卸妆边叨念着。「正好,师兄弟几个请了天桥的剃头师傅明儿来给大伙儿剃头,大师兄记得一道过来,你上回没剃,这回可不能再不剃了。」 「天冷,我不想剃。」云龙静静注视着镜中绝美的容颜。 「不想剃!」小毛错愕地瞠着大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反正冬天戴着暖帽,不脱下来谁也不会知道,可以省下剃头的麻烦。」云龙有些心虚地低着头收拾桌案上的胭脂盒。 「可是咱们大清每个男子都要剃头,大师兄……你也是不例外的呀!」小毛真担心云龙演女人演多了,会不会真有一天忘了自己是男人的这件事。 「我都剃了十六年的头了,想一个冬天不剃也不行吗?」云龙倔着一张脸,神情极度不悦。 「这……也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那你就别啰嗦了。」云龙摆出不想多谈的态度。 小毛困惑不已,不懂云龙为什么突然变得奇怪起来,尤其是最近这阵子,常常总是一个人思绪缥缈发着呆,平日里云龙举手投足就已经十分秀气了,这阵子更比往日柔媚了几分,现在要是连男人应该薙发这档事都不理会,那岂不是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女人了吗? 他惶惑不安地偷望着云龙,虽然女人把他当男人,男人把他当女人,但是他真正是男是女,自己该有能力把持住才是,一旦颠倒了自己的性别,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其实云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上一回照惯例该剃头时,他就忽然莫名其妙反感了起来,临时找了一个头痛的借口溜掉,这是他懂事以来头一回没有跟着师兄弟们一块儿萝发,他的心口咚咚乱跳,像做了什么坏事。 额前慢慢长出短发来了,每天坐在菱镜前,他最关心的就是头发长长了多少,每一天都带着奇异莫名的惊喜,看着它们慢慢变长,头发愈长,他就愈舍不得再将它们剃掉。 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过额前的短发,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感,似乎令他有了几分醒悟。 「今天有谁来捧场?」云龙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小毛思索了一下。 「有庆王府的大福晋和四格格、还有荣王府的侧福晋们,喔,对了,额琭贝勒今儿个又没来,我听说他现在力捧丹凤茶园的金海棠去了。」 「谁问他了,我问的是有没有看到从没来过的生面孔。」云龙慢慢系着斗篷上的领结,继续有意无意的探问。 「生面孔?」小毛侧头想了想。「喔,有,今晚小包厢里来了个艳冠群芳的大美人,听说是东亲王府的七格格。」 云龙系领结的动作顿了一顿,眼里一片若有所失的怅惘。 倾慕他的福晋、格格们已经太多了,谁来了、谁没来,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真正想见的是十几天前出现在雪夜中搭救他的韫麒贝勒。 他开始变得很不对劲就是从那一夜之后,不管是醒着还是梦着,在他脑中始终挥不去伫立在飞雪中的高大身影,明明清楚知道自己不配去想他,但是在独自一人的静夜里,眼前彷佛如翻画页,不断重复着那一夜的景象。 一想到韫麒贝勒那双深邃如黑珍珠般的俊眸和魅惑而迷人的温柔笑容,云龙就无法抑制地悸动羞怯起来。 为何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他的身影会日日在脑海中顾盼流连?为何轻易便勾动自己心底深藏的意念,渴望与他再度相见? 「小毛,那天救了我们一命的韫麒贝勒,你可曾听说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云龙隐忍不住,渴望从别人口中多听到一些关于韫麒的事情,即便得不到新消息,也想藉此机会光明正大多喊几声他的名字,也想借机从旁人口中多听几声他的名字,彷佛因此便能得到一些甜蜜的慰藉。 「师兄这点可就没我小毛心细了,咱们将来要报恩的,救命恩人是何方神圣怎能不打听?」小毛得意地笑说。 「喔,你打听到了什么?」云龙的心怦然一跳。 「原来那韫麒贝勒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怡亲王府的二贝勒爷,而且还是和皇上一母所出的唯一一个亲弟弟,身分地位好吓人呢,难怪额琭贝勒见了他就像老鼠看见猫似的,吓得屁也不敢放一声,马上夹着尾巴逃之天天了。」小毛说着说着便畅快大笑起来。 「韫麒贝勒的身分虽然吓人,但是为人却十分正派。」云龙觉得这是重点。 「人家是皇上的亲弟弟,当然不能干坏事破坏皇室名声嘛。」小毛耸耸肩说。 「不,不是这个原因,不论身分高低贵贱,只要为人正派,就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他很坚持这点。 「师兄说的当然不错,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小毛忽然压低嗓音,悄声说道:「当今皇上的阿玛是怡亲王对不对?可怡亲王人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把皇位传给当今皇上了?而且好象还是在当今皇上年龄还很小的时候就传了,戏文里不是皇帝驾崩以后才把皇位传下去的吗?是不是很奇怪?」 云龙同意地点了点头,自从懂事以来,大清的皇帝好象就已经是元羲皇帝了,十几年来都没有变过。 他们所处的阶层太低下,平日里忙着跑码头搬演历朝历代忠孝节义的故事,对真实生活中的帝王之家反倒不是那么熟悉了解。 「幸好不是选韫麒贝勒当皇帝,要不然那一天就没人来救咱们了。」云龙抿嘴笑道。 「是啊,哈哈,幸好幸好。」小毛大笑了两声。 云龙垂眸柔媚地一笑。 是啊,幸好。 韫麒若是皇帝,他今生也不会有机会遇见他这只麒麟了。 「『像姑』是什么意思?」韫麒严肃认真地发问。 「你问我?」坐在他对面喝酒吃菜的百猊呆了一呆。 「废话,跟我一起吃饭的人除了你还有谁?」韫麒白了他一眼。 「好象听过,我想想。」百猊一手支着下巴做出深思状。 「这两个字好象只适用在唱戏的优伶身上。」韫麒给他提示。 「那你就问错人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听过戏?你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百猊懒洋洋地径自吃菜喝酒。 「连你也不知道?到底『像姑』是什么意思呢?」他知道这是一个滢秽的字眼,所以不管在宫里还是王府里,都不敢提出来问人,还以为成天爱在外头乱跑的百猊或许会知道,结果仍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想知道那还不简单,找个人来问不就行了?来,你过来,爷有话问你。」百猊随手抓来一个店小二。 「是,二爷、七爷,有什么吩咐的吗?」店小二机伶地点头哈腰。 「『像姑』是什么意思?」百猊废话不多说。 「喔,七爷问这个呀!」店小二开心地回答属于他该有的常识。「『像姑』呢,顾名思义就是像姑娘的意思,而什么人才最像姑娘呢?就只有唱旦角的优伶了,其实叫像姑也好,叫相公也行,总之那些都只是男娼的一种美称罢了。」 「男娼?」韫麒吃了一惊。 百猊的眉头立刻嫌恶地皱成一堆。 「二爷、七爷有所不知,好此道的爷们着实不少,愿意当像姑的优伶亦不在少数,这现象在梨园很普通,早已见怪不怪了。」 韫麒凝眸于窗台外雪花纷飞的景色,回想起那夜染云龙激烈的自辩--我从不应酬陪酒也不留宿,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不是像姑! 他不是像姑!韫麒忽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才对,染云龙就算再美若天人,也都只是稚嫩未脱的少年,他怎么能有异样的感觉?怎么能为了一个少年的美心醉神驰? 百猊打赏了店小二,挥手让他退下。 「韫麒,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像姑』?」他闲散地挟菜吃,眼神却闪出敏锐的光芒。 「你见过染云龙吗?」龃麒猛然仰头喝干一杯酒。 「没,但是听说过。」百猊狐疑地看着他。「我家宝日最近迷恋上的优伶好象就是他,成天都听宝日说起他的名字。」 「喔,十几天前,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是吗?」百猊等着听下文。 「你若亲眼看见染云龙也一定会吓傻住,他实在太美了,美得像仙界下凡的天女,而不像是一个凡间少年。」韫麒语气中充满惊异与赞叹。 「是吗?」百猊眼神警敏地盯着他。「韫麒,我警告你,你可别染上怪癖,染云龙就算再美也是一个男儿身,你的身分绝不允许你做出败坏道德的事情,好歹你也得顾全你皇兄的面子。」 韫麒不悦地瞪了百猊一眼。 「你不是想把我惹火吧?居然把我想成额琭那一类人?」 「好、好,是我错了,我想太多了行吗?谁要你刚才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太吓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百猊支着下巴放心一笑。 韫麒淡漠地盯着酒杯,压下心中隐隐浮躁的感觉,极力驱逐不该盘踞在他心中任何一个角落的柔美身影,他不想给百猊太多揣测的空间,更不能让自己沦落至额琭之流。 「我有事先走一步。」他起身披上轻暖的大氅。 「酒菜都还没吃完,你急着去哪里?」百猊愕然问道。 「我没什么胃口,你自己吃吧。」他头也不回地下楼,径自走出欢喜酒楼。 「喂!」百猊从二楼探头出来。「你没付钱就走啦!」 「你出门不带钱的吗?」韫麒翻身上马,扬鞭飞驰离去。 「什么鬼话,是你请我吃饭的耶!」 响应百猊强烈控诉的是马蹄卷起的漫天雪花。 韫麒仰头重重深呼吸,刺入骨髓的冷冽风雪镇定了他微乱的心绪,也成功地将心中的人影逐出去了。 他自嘲地苦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美少年严重扰乱思绪,如果能令他如此神魂颠倒的是名王府的格格,那奶奶将会是最开心的人了。 想起奶奶,他突然发现有个地方可以好好消磨午后这段时光。 他放松了缰绳,让马儿渐渐放慢速度,缓步走进一条古玩市街。 这里是不少破落贵族变卖宝贝的地方,所以他喜欢到这条古玩街寻宝,有时候会让他捡到意想不到的好宝贝。 「哎呀,是二爷您大驾光临了,快、快请坐,来人哪,快把上好的碧螺春送上来!」 古玩店掌柜像迎接财神爷似的,恭恭敬敬将韫麒请了进去。 「最近有新东西吗?」韫麒直接走进花厅,脱下沾满雪花的大氅。 「有、有,奴才拿来给贝勒爷瞧。」古玩店掌柜从韫麒手里接过大氅,转手交给伙计,又从伙计手里端来香馥馥的热茶送上去。 「我要选件东西孝敬奶奶七十大寿,入过土的都别送上来。」韫麒在雕花凳坐下,悠然品茗。 「是、是!」掌柜立刻转身进内室。「老福晋大寿这桩喜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可怜我们平民老百姓身分卑贱,想进怡亲王府给老福晋拜寿都不成呢!」掌柜嘴里忙着说好话,手里忙着挑选合适的宝贝。 韫麒挑眉浅笑,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檀香,他放下手中的茶,下意识寻找香气的来源。 他看见正厅的紫檀木柜上摆放着一只白玉雕的麒麟香炉,袅袅轻烟和阵阵幽香便是自那炉内飘散出来的。 「掌柜的今天倒好兴致,居然焚起香来了。」他翩然起身,从待客的花厅走到正厅来。 蓦然间他停住脚步,意外看见有个人早已伫立在紫檀木柜前鉴赏那一只麒麟香炉,当那个人抬起头望向他时,他不禁深深倒怞一口气。 纤纤如玉的倾城容颜。 「是你!」那个人竟然是染云龙! 染云龙只觉得热血沸腾、心跳如擂鼓,半个时辰之前他就来到这间古玩店了,原是来买下六年前就看上的凤玉镯,却想没到这只玉雕的麒麟香炉攫住了他的目光,一颗心正在为该买下凤玉镯还是麒麟香炉犹豫不定时,韫麒便来了。 听见韫麒说话的声音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一定是幻觉,不可能那么巧会在这间小小的古玩店遇见朝思暮想的人。 直到看见他出现在眼前,才确信这一切不是幻觉,他紧张得差点忘了呼吸,浑身骨头几乎要融成一滩感动的水。 「二爷,云龙给您请安。」他紧张地恬恬唇瓣,白皙的脸蛋情不自禁地染上一层红晕。 要命,跟他请个安而已,干么脸红成那样啊!韫麒在心底懊恼地闭眸低咒。 「真巧,你也在这里。」他应酬似地浅浅一笑,刻意与云龙保持一种不冷不热的疏离。 「是啊,真巧,我今天刚好存够了钱,要来买玉镯子的,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二爷你,缘分、真是不可思议。」云龙太兴奋、太激动又太害羞了,想好好说个话,舌头却一直打结。 韫麒眉头紧蹙。如此俊美的美少年在他面前羞怯地红着脸,还不自觉地轻恬唇瓣,分明就有勾引他的嫌疑,是想引诱他犯罪吗?可恶的是,他居然会觉得云龙可爱得不得了,就算被勾引也愿意。 有这种想法简直是太可耻了!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处境,韫麒强迫自己把云龙当成一个小少年对待,也可以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既然巧遇就是缘分,看在我的面子上,掌柜不敢跟你乱要价。」他笑着走向云龙,试着用平时与百凤、百猊和韬骁这伙哥儿们相处的态度对待云龙。 云龙羞怯地笑了笑,他太开心了,没有留意到韫麒脸上淡淡的难堪和隐忍的躁虑。 「咦?二爷、云龙,你们认识?」捧着托盘从内室走出来的古玩店掌柜惊奇地问。 「见过一面。」韫麒淡淡一笑。 「瞧我真是白问的,染云龙在京城里有谁不认识呀,多少格格、贝勒爷捧着他呢!」 掌柜一番吹捧的话让韫麒听得有些剌耳。 「云龙小兄弟,你看中的玉镯是那一只呢?」韫麒的手自自然然地搭上他的肩膀,跟他好哥儿们似的靠在一起,不过云龙个头太娇小了,搂住他的肩反倒更显得他小鸟依人。 云龙傻傻地瞠着大眼,从小到大,他不曾让任何一个男人靠自己这么近过,肩上炙热的掌温和浓烈的男子气息,让他心跳失控,几乎窒息而死,整个人羞得快要着火了。 「是这只和阗玉雕的凤镯。」掌柜替云龙答了。「二爷有所不知,这镯子早在六年前云龙就来看过了,当时他才十岁,没带到足够的钱来买,临走时跟我说等他存够了钱一定会再来,因此我留着一直不肯卖,就是要等云龙来买回去,今儿个总算让我等到他了。」 「是吗?」韫麒惊诧地低下头看了云龙一眼,不明白才十岁的小男孩为何对这女人用的凤玉镯情有独钟?回想自己十岁时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宝剑、好马,而云龙的喜好却和一般男孩子不一样?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得花六年的时间才存够这笔钱来买,幸好掌柜替我留了下来,我很感谢他。」他必须低着头不看韫麒,才能好好的回话。 「为什么一定要这只玉镯呢?」韫麒托高他的脸,奇怪地问。 「因为……我想要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看进他深邃的黑眸,云龙迷乱得几乎分不清方向。 见他两颊一片通红地呆望着自己,韫麒都不知道再怎么继续跟他「好兄弟」下去了,很明显的,云龙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问题。 「云龙,看着我。」他把他发烫的小脸抬得更高,让他们能面对面地说话。「在现实生活中,你是男生对吗?」 这个问题太敏感,让浑然失神的云龙吃了一惊,他迷茫地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你我都是男人,我们就交个朋友,你当我的小弟弟如何?」韫麒决定严厉铲除两人之间不明的暧昧。 小弟弟?云龙呆愣住了。 「呦,云龙真是好福气,二贝勒爷把你当成小弟弟,这福气可得修几辈子才有哇,还不快谢谢二爷!」掌柜笑呵呵地附和。 「谢二爷。」云龙怔怔地低下头来,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 「你是男孩子,别动不动就摆出羞答答的模样。」韫麒抓起他的手腕,拉直了他习惯翘起的兰花指。「唱戏是唱戏,别忘了你在真实生活中的身分,一旦混淆了,对你自己将是很大的伤害。」 云龙紧咬着唇,心中在狂呼--不!不是这样! 「凤玉镯你真的要买吗?」韫麒端详着柜上的玉镯,摇了摇头,说:「这玉镯有些年代,价值颇高,确实值得买来珍藏,但你是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买女孩子用的东西呢?」 云龙咬唇不语,望着玉镯的眼神无限悲凉。 「别买那只玉镯了,你另外挑选一件东西,二爷我赏给你,就当是今天的见面礼。」韫麒低沉磁性的嗓音满含轻松的调调。 「云龙,二贝勒要赏你了,快来选样玉器才不失了礼,来,这儿有祥狮、白虎、飞龙、麒麟、大鹏鸟,要不选一把宝剑也行,快、快来选一件!」掌柜兴冲冲地推荐着。 小弟弟、你是个男孩子、身分混淆了对你将是很大的伤害…… 他只当他是男孩子?是啊,没什么不对,自己「本来」就是男孩子,到底痴心妄想些什么? 云龙抬手指向眼前雕工精细的玉器,指尖微微发颤。 韫麒调眸望过去,蓦然失神了一瞬。 「我要它。」云龙坚定地、平静地说。 第三章 「五两银子还来!」 百猊一脚踩上石椅,把坐在一旁不知神游多久的魂唤了回来。 「什么?」韫麒不解地抬眸。 「别装蒜,昨天是你自己说要请我吃饭的,结果居然临阵脱逃,幸亏我心血来潮带了钱出门,不然这张七爷的脸岂不丢大了。」百猊在他身旁坐下,没好气地骂一顿。 韫麒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元月初七是我奶奶大寿,记得全家都要到,对了,你的寿礼备了没?」 「别给我转开话题,五两银子还来。」百猊长手一伸。 「现在没有。」韫麒皮皮地一笑。「昨天给奶奶买寿礼花了太多钱,容我欠着行吗?」 「哗,你买了什么东西?贵重到掏光你的口袋?」百猊睁大眼睛。 「一对翠玉耳环。」他苦笑。「外加一只玉雕麒麟香炉。」 「很奇怪的组合。」百猊皱了皱眉。 「玉雕麒麟香炉是送给染云龙的。」他伸直长腿,双手交叉垫在脑后。 「喂!你没病吧!」百猊吃惊地跳起来。 「我自认没有『断袖之癖』,你别想太多了。」韫麒礼貌客气地瞪他一眼。 「那你没事送东西给人家干么?」 「我去买寿礼的时候正好遇见他,我觉得他……很怪,可能自幼学戏的缘故,让他深陷其中,忘了自己其实是个男人。」韫麒蹙眉低语。 「哦?」百猊扬高了眉。「何以见得?」 「他说想买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那件东西竟然是只玉镯。」 「嗯,的确奇怪。」百猊用力点头。 「还有一点,就是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寻常。」他拧眉深思。「那不是男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眼神。」 「他爱上你了!」百猊的眉毛飞了起来。 「有这个可能。」韫麒苦笑。若是一个绝色女子爱上他,他会很得意也很开心,但是……对方却是一个美少年。 「明知道他很可能爱上你,你干么还送他麒麟香炉?那不是向他暗示你愿意把自己送给他吗?」百猊无法置信。 「那是他选的。」他无力地长叹一声。 「什么?」百猊讶然。 「我提醒他要记得自己是男儿身,信口说出只要他放弃买玉镯,我便送他一件玉器,没想到他竟然选了玉雕麒麟香炉,那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云龙一脸落寞地抱着麒麟香炉离去的背影,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我肯定他爱上你了。」百猊呵呵凉笑。 「你竟然笑得出来?」韫麒白了他一眼。 「故事圆满结束了,当然值得高兴,难不成还要哭啊!」百猊说得好不轻松。 韫麒空茫地遥望远方。 他不能否认百猊说的话,染云龙选择麒麟香炉来取代他在他心中的位置,故事算是圆满结束了。 只是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怅然--为什么他不是女子? 「娶妻吧。」百猊打了一个呵欠,娶妻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比睡觉两个字还要自然。 「你是在劝你自己吗?」韫麒朝他横去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哥,你明知道我想娶的人在天上,凡间女子怎会是我看得上眼的,娶妻自然是在劝你啦,免得你精力太旺盛了无处发泄,连个美少年都垂涎起来。」百猊夸张地摇头轻叹。 「哈,我精力旺盛,你的精力难道就不旺盛?」韫麒凉凉的顶回去。「你不想娶凡间女子,是想一辈子当和尚吗?我才不信你是那种清心寡欲的人。」 「我从来没说我是啊!」百猊流露懒散的浅笑。「比起我来,你好象比较清心寡欲喔!」 「那倒是,我不随便在外头落种,哪像某人,只要是神似敦煌壁画上的飞天美女都能上你的床,可是千万要小心,一不留神很容易玩出小杂种来。」 「不劳麒哥哥费心,我一向很小心的。」百猊微勾着唇角悠然淡笑,眼中却杀气十足。 嘿嘿,先发火的人输了。 「你能小心谨慎是最好的喽,不然以东亲王爷那火爆的脾气,怕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韫麒故作语重心长的表情,眼神得意。 「够了,再说下去小心我翻脸。」百猊的语气明显不爽了。 「好,那你也别再劝我娶妻。」他适时抬手停战。别看百猊平日懒懒散散,动不动就睡觉打呵欠的模样,可是一旦把他惹毛,狮口喷出火花咆哮起来就不是好玩的事了。 「你以为我爱劝你吗?要不是因为……」激切的怒斥戛然停止。 「因为什么?」韫麒怪异地瞄他一眼。 「算了,当我没提,以后我也不会再提了。」百猊仰头叹了口气。 「干么神秘兮兮的?」韫麒无聊地瞪他一眼。 「你跟染云龙最好别再有任何瓜葛了,当心被『后党』抓住把柄,让他们有机会对皇上不利。」百猊压低声音转移话题。 韫麒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沉寂的目光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 「放心,我不会去找他的。」 「云龙,有人来找你了,快出来接驾呀!」 染同青人还在后台外头,声音就已远远传进后台来了。 「接驾?」云龙怔了怔。 爹极少要他接任何人的驾,总是要他能躲就躲,能不见就不见,可是今天却要他接驾?到底来的是什么人? 「云龙,快着点儿!」染同青冲进后台,也不管云龙妆都还没卸,抓起他的手就急急忙忙走出去。 「要我见谁?」他顺口问,心里知道爹要他见的人必然对他无害。 「东亲王府的七格格。」染同青压着声音低低说。「云龙你听着,这东亲王府在朝中的地位尊贵显赫无比,府里又有两位贝勒爷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密友,咱们得罪不起,人家宝日格格突然来了,又指名要见你,你硬着头皮也要去见上一见,记住,要小心应对,万万不可得罪。」 「宝日格格……」云龙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象最近常来捧场听戏。 一走进待客花厅,云龙便看见一个衣着极其华丽鲜明的女子,正优雅地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在她身旁簇拥着一大群侍女,尊贵的气势慑倒众生。 「云龙见过宝日格格。」他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行礼。 「云龙!我想见你好久了!」宝日格格惊喜地转过身来,晶灿的大眼充满了对他的崇拜与敬仰。 云龙有点被她的热情吓住,若回以一般的礼数,与她的热情一比便显得太过于淡漠,但他又不是一个性格火热的人,因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响应才好。 「云龙,你戏唱得真好,又生得这般俊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崇拜你!」宝日格格两手握在胸前,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 「多谢格格错爱。」云龙尴尬地笑了笑。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许多人崇拜倾慕的对象,但是听见如此赤裸裸的告白倒还是头一遭,宝日格格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来,可以想见在她心里并不存在着身分高低贵贱的观念。 「你刚下戏,一定累了,我却还把你叫出来,真是抱歉。」宝日格格耸肩吐了吐舌。 「我也不是太累,只要格格想见我随时都可以。」看见宝日可爱真诚的模样,他的心渐渐敞开来。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随时来见你?」宝日的神情惊喜万分,像忽然间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云龙点点头,愈发觉得这个七格格可爱极了。 待在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染同青忧心地瞅了云龙一眼。 「老实告诉你,听到你这话开心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她们吶!」宝日指着身后一大排侍女说。「她们一听见我要来见你,一个个抢着侍候我出门,别以为我平常出个门都是这么大阵仗,那是她们--也想来一睹你的风采呢!」 云龙向宝日身后的侍女们淡淡点头微笑,侍女们一个个红了脸,暗暗用手肘娇羞地撞过来、推过去。 「格格方才说有件事想跟云龙谈,不知道是什么事?」染同青神色恭敬地弯腰问道。 「喔,是这样的。」宝日弯着亲切迷人的笑眼,端正地坐下。「元月初七是怡亲王府老福晋的七十大寿,我想请『云禾班』进怡亲王府连唱五天戏,而且要云龙挂头牌,当是我给老福晋祝寿的贺礼,同意吗?」 云龙听见怡亲王府,浑身一震。 「这……」染同青为难地搔了搔头。「满京城都知道我们云龙不出堂会的规矩,这规矩要是破了,日后怕有麻烦……」 「有东亲王和怡亲王两府给你们云禾班当靠山,没什么好担心的。」宝日偏着头微笑道。「至于报酬你们就更不用担心了,这五天唱下来,肯定够你们云禾班休养一整年不用唱戏。」 「这……我们当然知道格格不会亏待,只是……云龙确实有不能出堂会的难处,还望格格见谅、见谅。」染同青陪着笑脸连连作揖。 「哎呦,为什么嘛--」宝日孩子气地嘟起嘴。「还以为我的这份寿礼一定比别人的强,也一定会讨得老福晋的欢心,谁知道你们却这般小气不肯帮忙……」 「我去。」 悦耳如仙乐的嗓音轻轻一扬,染同青浑身震颤了一下,转眼愕视云龙。 云龙恍若无神地凝视着地面,他无法控制自己脱口而出的意念,脑中全让怡亲王府、韫麒给占得满满了。 「太好了!」宝日大喜过望,兴奋地跳起身大叫。 染同青攒眉呆望着云龙,想从他意外的反应中读出一些什么来。 「就这么说定了!云龙,谢谢你!」 最开心的人是宝日,她成功请到了满京城无人请得到的染云龙,怎能不教人欣喜若狂! 云龙一径垂眸,他不敢看父亲,怕躁动的心绪会被父亲看穿。 「韫麒,今天是元月初七吗?」 百凤惊疑地打量着空无一人的院落。 「应该没错啊。」眼前的景象太怪异,连韫麒也回答得不确定。 「王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应该没错才对。」百猊也觉得奇怪,打从踏进怡亲王府大门,一直到前厅大院的这段路上,始终不见半个人影。 「韫麒,你家的仆役是不是太少了一点,连迎宾客的侍女都没有?」韫骁嘲弄地笑说。 「不对,这种情况不曾有过,快陪我到奶奶屋里看看。」韫麒带着疑惑不安快步赶往后院。 百凤、百猊和规骁对望一眼,神色凛然地跟了过去。 忽闻一阵喝采叫好声,掌声如雷,自后花园传出。 四个人怔愣住,满腹疑团,顺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穿过月洞门,赫然发现小小的后花园挤满了人,个个都像被点了袕一样,痴迷地呆望着园中搭起的戏台。 韫麒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台上袅娜飞舞的优美身姿吸引住,那抹雪白的纤影彷佛在飞,肩披的帛带、腰间的丝绦、丝般的纱裙,都随着她的曼舞飘飞着,彷佛凌空飞来的仙子,美得慑人心魄。 「悟妙道好一似春梦乍醒, 猛然醒又入梦长夜冥冥, 未修真便言悟终成梦境, 到无梦与无醒方见性灵。」 甜润清灵的嗓音深深钻进韫麒的心里,直直透入灵魂。 舞动的天女缓缓提起花篮,将篮中鲜花一一散尽。 粉色花朵纷飞如雨,落在台下神魂颠倒的众人身上,阵阵惊叹声此起彼落。 天女优美地旋过身,眼神不经意落在凝神不动的韫麒身上,两人四目相投,定住在微讶的神情里。 纤手一挥,樱花如红云般飞散,韫麒伸出掌心接住一朵,此刻,他的心有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魂飞了出去,找不到定向。 幕下,雪色衣衫飘然闪进帘后,他可以清楚看见,那双纤纤玉手已攫走了他的心。 台下悄无声息,全都还沉浸在天女散花的辽远情思中,天女柔美飘逸的身影在看戏的王公女眷们之间卷起一阵酣叹,不论男女,都被她优美清艳的神韵攫走了魂魄。 「老祖宗有赏!」 怡亲王高声一喊,仆役们捧着赏钱走到台前,霎时间金子、银子雨点般的撒在戏台上。 随着这一声赏,叫好声像炸开的一连串喜炮,热闹非凡了起来。 「喂,散花的天女把你定住啦!」百凤在尚未回神的韫麒背上用力一拍。 「闭上你的嘴。」韫麒的眼神像刀一样寒煞。 「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百凤莫名其妙地瞪回去。 百猊在一旁悠悠长长的叹口气。 「原来他就是名震京城的染云龙,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韫骁诡异地一笑。 「是啊,韫麒,你家真是好本事,居然能请得到染云龙入府唱戏。」百凤惊异地挑了挑眉。 「不是我家请的!」韫麒不悦地低吼,没有人知道他对染云龙避之唯恐不及。 「那是谁请的?」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喊。 「我也想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韫麒咬牙低咒。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让他毫无防备地跌进万丈深渊,他现在只想揪出那个干好事的人,然后彻底将他碎尸万段。 「反正不是我们。」三个人连忙否认。 「走啦,去拜寿了!」韫麒忿忿地踏进月洞门,意外看见染云龙,让他现在心情烦躁得只想宰人。 平时空荡荡的后花园,今天居然挤得水泄不通,一路上不断听见满园宾客七嘴八舌地谈论云龙。 「染云龙真真迷死人了,等我阿玛寿诞那天,也要找云禾班来连唱个几天。」某家格格已着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云禾班这回破了例,将来不怕请不到云龙来唱了,在今天之前呀,你有钱还不一定能见得着他呢!」某家王府的少年贝子摇着折扇说。 「是啊,我听说云龙下了戏之后不爱应酬,不管爷们花多少钱捧他,想见他都只能在戏台上,私底下他谁也不见。」 「这个我知道,京里有多少格格、贝勒爷在捧他,可没人有本事请得动他吃顿饭。」 「知道庆亲王吗?他呀,很迷云龙,在云龙身上不知砸了多少银两,就只是为了单独请他入府作客,可人家云龙连陪他喝杯茶都不点头呢!」 「这是他洁身自爱,否则生得那么俊俏,难保不给庆亲王吃到肚里去。」 男人们都哄然大笑起来,女眷们则是绣帕掩口,吃吃地低笑。 韫麒的脸色冷峻得吓人。 「待会儿把云龙喊过来,就说他唱得好,老祖宗要亲自打赏他!」 听见老福晋中气十足的说话声,韫麒深深吸口气,强装出笑脸来。 「孙儿韫麒恭祝老祖宗福寿绵长。」他走到老福晋座前,撩袍子跪下。 韬骁、百凤和百猊也随着韫麒一起跪下磕头。 「哟,大伙儿都看完一出戏了,你们怎么这会子才来,麒儿过来,讨我一顿打!」老福晋把韫麒拉到身边,作势要打他的屁股。 「老祖宗,不是孙儿故意来晚,而是朝堂上有事情耽搁了嘛。」他带点撒娇地笑搂着老福晋。「孙儿的寿礼不是昨天就送到了吗?老祖宗喜不喜欢?」 「一对翠玉耳环,你是嫌老祖宗的耳环还不够多吗?分明是敷衍我来的,不喜欢、不喜欢。」老福晋故意使性子闹脾气。 「老祖宗,您要什么宝贝没有,孙儿就是想破头也不知道要送老祖宗什么好啊!」他把富富泰泰的老福晋搂在怀里。 「要说这个,你可就没有宝日心细了,你没瞧见,她把人人都请不动的云龙请来给我作寿,老祖宗我真是没白疼她。」 坐在老福晋身后的宝日探出头来,对着他们四个人挤出一个鬼脸。 「是你干的好事!」四人同时出声大喊。 「是啊!」宝日得意地点点头,不知大祸就要临头。 「宝日,你一定会后悔。」百猊摇头大叹。 「为什么?」宝日不解地眨了眨眼。 韫麒咬牙瞪着她,脸色难看,百凤耸了耸肩,表情不以为然,韫骁则是望着她无奈苦笑。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宝日心慌意乱地挤到韫麒身旁坐下,不安地觑着他不悦的肃杀神情。 几位上前行礼拜寿的命妇们分散了老福晋的注意力,韫麒立刻将她拉到一旁,没好气地质问她。 「你搞什么?为什么把云龙弄进府里来?」 「他是我给老福晋祝寿的贺礼呀!」宝日委屈地瞅着韫麒。「怎么,你不喜欢他吗?」 韫麒像被尖针刺了一下,脸色倏变。 「宝日啊宝日,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百猊又是一声轻叹。 所有人都听不懂百猊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你今天是有毛病吗?干么老是长吁短叹?」百凤斜睨老弟一眼。 「错也,今天最没毛病的人是我。」百猊耸肩叹气,眼前这几个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百猊,今晚我得到你家住了。」韫麒闷声说。 「好啊。」百猊像是早有预感似的。 「真的!你要到我家住!」宝日的双眸霎时炸开一朵灿烂的烟花。 「用不着高兴得太早,又不是住你的闺房。」百凤调侃地哼笑。 「六哥,你真的很讨厌耶!」宝日抡起粉拳捶他一顿。 百凤连忙闪躲,兄妹两个打打闹闹的跑开。 韬骁淡淡一笑。 韫麒没有忽略掉韫骁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 第四章 「这孩子模样真俊,俊得惹人心疼,孩子的爹娘真会生养,养出这么一个标致的人物来。」满头华发的老福晋慈祥地紧紧握着云龙雪白的小手,欣悦地细细打量着。 「老福晋瞧得起云龙,是云龙天大的造化。」染同青在一旁陪着笑脸。 「今年几岁啦?」老福晋轻拍云龙的手背笑问。 「刚满十六。」云龙脸上挂着柔淡的微笑。 「十六岁了呀,那再过两年就该娶媳妇儿了。」老福晋转向众人笑道,立即引来一片附和声。 「是啊,不知云龙会看上哪一家姑娘?」 「京里想嫁云龙的姑娘还能少吗?应该问问云龙要什么样的姑娘他才能看得上眼,毕竟要找出一个比云龙还绝色的姑娘不太容易呢。」 贵妇们七嘴八舌地谈笑着。 云龙神色不安地望了父亲一眼,染同青赶紧低下头,默默祈祷上苍保佑,千万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要比姿色,宝日格格倒是一点也不输给云龙。」 「嗯,的确是一对金童玉女。」孚郡王侧福晋接口笑道。 「说笑也要有个限度,怎能把我们家宝日跟个戏子配成一对!」东亲王福晋冷冷地说。 说错话的孚郡王侧福晋登时吓白了脸,全场愉悦的气氛因这句话而尴尬地沉默了起来,也冻结了云龙的心。 「宝日是我早就看好的孙媳妇,你们谁都别想打这丫头的主意,就是云龙呀也不成。」老福晋紧握了握云龙微凉的纤手,呵呵一笑,随即化解了众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虽然老福晋体贴温柔的呵护举动令云龙心头一暖,但接下来听见的话却又狠狠将他打入冰窖里。 「是啊是啊,我真是太胡涂了,忘了老祖宗早就有意把宝日格格配给韫麒贝勒,这小两口自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孚郡王侧福晋连忙改口。 这番话当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尖针般刺入云龙的脑里,令他痛不可抑。 在这座阶级分明的王府之中,他的身分不过是供这些王公贵妇们欣赏玩乐的下九流优伶罢了,而韫麒和宝日不论外貌、家世和身分上都是如此般配,他似乎连心痛的资格都没有。 「说到麒儿,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老祖宗大寿怎么没到跟前陪着?」怡亲王福晋见不到宝贝儿子,奇怪地问身后侍女。 侍女们一个个摇头。 「太不象话了,去,把韫麒给我叫过来,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敢到处乱跑。」怡亲王福晋忍不住动了怒。 「是。」侍女们急忙传话下去找人。 「这孩子跟野马似的成天到处跑,依我看是该给他娶个媳妇进来好好管管他了。」怡亲王福晋无奈苦笑。 「东王福晋,你听见了吗?韫麒的额娘都开口了,怎么样,肯不肯把宝日嫁到我们家来呀?」老福晋笑呵呵地暗推一把。 「瞧老祖宗说的,只要老祖宗不嫌弃宝日,而韫麒和宝日这小两口也没有意见,这门亲事当然不成问题。」东亲王福晋虽然面色沉稳地浅笑着,但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得出她正极力掩饰心中巨大的狂喜。 出了真龙天子的怡亲王府,在朝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尊荣地位,而与当今皇上一母所出的韫麒,地位更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多少皇族格格们人人抢着想嫁的对象,宝日若能嫁给韫麒,那么东亲王府在朝中的地位将可屹立不摇了,怎不令人兴奋莫名。 「我瞧他们两个平时打打闹闹的,感情好着呢,这门亲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才对。」老福晋满意地点头笑道。 「老祖宗今儿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是啊!我们先恭喜老祖宗了!」 众人们顺势道贺,一时间喜气洋洋,老福晋乐不可支,更显得红光满面了。 这场面对云龙而言无比煎熬,他脸上努力维持轻浅安然的笑容,两眼却无神地盯着地面,贺喜之声不绝于耳,他感觉自己无处可躲,喧嚷的声浪一重一重地包围着他,不管他怎么深呼吸都好象吸不到空气,缠身的布帛紧得令他喘不过气来,彷佛快要窒息。 这里不是他该存在的地方,他必须离开,离得远远、远远的,否则就要窒息而死了。 「我……」他果决站起身,双膝虚软微颤着。「老福晋,我不太舒服……」 「怎么啦?哎哟,脸怎么白成这样?」老福晋这才注意到云龙苍白的脸色,惊讶地喊道。 「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便会好了……」他一定要出去透透气,不然胸膛就要闷炸开了。「老福晋,请恕云龙无礼,先行告退了。」 他再也无法顾及众人错愕的反应和怪异的目光,两手紧紧压着心口,匆匆奔了出去。 「来人吶,快把云龙送回房去仔细照看,有需要得立刻去请大夫来。」老福晋担忧地命身边侍女跟过去。 「老福晋别担心,云龙怕是旧病犯了,小的陪他回房就行了,别坏了各位奶奶们的兴致。」染同青慌忙叩了个头,仓皇地追出去看看云龙究竟出了什么事。 脱离了老福晋挤满衣香鬓影的繁华院落,云龙靠着鱼池旁的树干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抚平方才那些话给他带来的伤痛。 「云龙,你怎么了?病了吗?要不要紧?」染同青心急如焚地追上来。 云龙摇摇头,深深一叹。 「没什么,缠身的帛带太紧了,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喔,那就赶紧回房去松一松。」原来是这个原因,染同青放了心。 云龙若有所思地望着池中锦鲤,轻声说:「爹,我们回南方老家去吧。」 染同青呆了呆,随即明白老福晋方才那番娶妻的玩笑话让云龙难堪害怕了。 「你年纪愈大,秘密就愈守不住。」他压低了嗓门儿,眼睛悄悄打量四周。 「爹也想过,再过一、两年咱们就回苏州去,你大了,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等回到苏州,爹一定帮你寻一门好亲事。」 「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落寞地怔望池中优游自在的锦鲤。 「谁叫你当初要答应宝日格格的。」染同青低声埋怨。「愈与权贵之家来往你的处境就会愈危险,这些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怎么会一口就答应宝日格格的请托,爹到这会儿还弄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 「人家对我有恩,我回报人家也是应该的,将来就算离开了这里:心里也不会有愧憾。」他平静地说。 「话是不错,可是来请你的人又不是韫麒贝勒,你心里虽然这么想,人家是不是领你的这份情呢?」 云龙怔愣住了。是啊,人家韫麒只把他当成小弟弟看,到怡亲王府已两天了,只在台上唱天女散花时与他惊鸿一瞥,私底下韫麒根本不曾在他面前出现过,更不曾听见他的一声问候。 难道韫麒不想看见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认识一个戏子,所以躲着不想见他?一心一意想报答他的恩情,竟忘了注意到两人之间身分地位的差距。 看着云龙眼睛呆呆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染同青拍了拍他的肩轻唤。 「云龙……」 云龙缓缓转过头,看着父亲那张担忧的面容,眼眶渐渐泛起水光。 「别这样,好吗?云龙,再忍一忍,我知道这身帛带缠得你很辛苦,最多再两年,好不好?咱们小心一点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染同青不知所措地连声安抚。「总要存够了钱,咱们才能风风光光回去南方替你办婚事啊!」 云龙眼中一片泪雾迷蒙,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没有一件是他能自由选择的,将来与他共度一生的人也不是他能自由选择的。 残酷的现实让他从一厢情愿的妄想中清醒。 「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您回去看着师弟们,免得他们不小心闯祸。」他双手压着眼睛,阻止泪水落下来。 「对了,你不提醒,我都忘了那班小鬼崽子了。」染同青转身正要走,不禁又回头凝望着云龙单薄纤瘦的背影,心疼地叹了口气。「云龙啊,身子不舒服就快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咱们再唱个四天就可以回去了,爹答应你,如果这几天拿到的赏钱够多,干脆咱们就提早动身回南方去,行吗?」 云龙望着地面怔忡良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染同青叹口气,转过身步履沉重地离去。 云龙神情木然地坐在鱼池旁的这片浓荫下不知道多久,一直到远方悦耳的琴箫声和热闹的轻笑细语都渐渐消失了,他才起身踏着月光,在静寂的深夜中寻找回去的路。 府内庭院重重,每一个院落看起来都那么相似,在夜深人静时更加难以辨识,尤其这会儿所有人都歇息去了,想找个问路的仆役也找不着。 云龙只好凭着白天的记忆寻找王府特意安排给云禾班的住所,他记得在他的房间外面有一大片浓密的竹林,那片竹林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巧妙地将院落隔成一个独立的处所。 夜好静,只闻蝉鸣。 就在他慌乱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时,听见了竹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他松了口气,让如泣如诉的沙沙声带领他回到暂住的院落。 果然是这里没错,一整排分隔成三问的华丽屋宇,两间分配给爹和师弟们住,而他单独分配到最里头的房间。 他推开门进屋,反身合上,在黑暗中摸索着烛火想打亮房间,可是却奇怪地遍寻不着。 算了,不点灯了。他脱下暖帽和身上的衣服,在床沿坐下,正打算把从胸口缠裹到腰部的帛带松解开来时,隐约听见身后的炕床上发出了细微声响,霎时间他寒毛竖立,被不知何时就已坐在卧榻上的人影吓得魂飞魄散。 「是谁?救命啊--」他惊慌失措地想逃,却被盘腿而坐的黑影一把扫住细腕,用力拖上炕床,大掌盖住他大声呼救的小嘴。 「安静一点!你闯进我房里还敢大喊救命,是想把王府里每个人都惊醒不可吗?」 刻意压低嗓音的怒骂声,听得云龙浑身一颤。 「韫麒贝勒……」恐惧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喜、迷惘和困惑。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韫麒咬牙切齿地贴近黑暗中的小脸。 「什么把戏?」云龙僵住,脑袋迷糊了。 「别跟我装傻!」他狠瞪着云龙,眼中充满怀疑。「你半夜溜进我房里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没有,为什么这是你的房间?我不知道。」韫麒的眼神令他悚然,他急切澄清辩解。 「别再装模作样了,染云龙,你难道就真这么想成为我的玩物吗?」他眼对眼地冷声质问。 「不是!我没有!你误会了!」云龙慌得嗓音都变了。 「我有没有误会,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韫麒的话狠狠怞痛了云龙的灵魂。 他确实曾经有过这样无耻的念头,幻想着只要韫麒肯要他,哪怕没有任何名分,哪怕只能成为他床上的玩物,他都不在意。 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梦境带不进现实里,梦中的情人看不起他饱受情感折磨的心情…… 「韫麒贝勒……我真的是走错房间了……」他极力忍住泪意。「就算我真的对你存有非分之想,也不敢明目张胆闯进你的屋里呀!」 韫麒听见了他来不及压抑的哽咽声,微愕地松开手,下床打亮烛火。 云龙羞愧地躲进被子里不敢见他。 韫麒在床沿坐下,看见云龙畏怯地蜷缩在自己的床上,禁不住心生怜爱,有种想把他搂进怀里的冲动。 「你真的走错房间?」他无奈叹口气。 「我记得……过了竹林应该就是我的房间,可是为什么突然变成你的房间了?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是故意的……」他埋在被子里怯怯地说。 「原来如此。」韫麒失声一笑。「府里有东、西两院,格局大半相同,你住的西小院和我的住处格局一样,而且外围都种着竹林,难怪你会认错。」 「只要你相信我不是别有所图就好。」云龙从被子里探出一点点头来,委屈地咬着下唇。 韫麒错愕地盯着他额前柔细的刘海,不可思议地伸手摸了摸。 「你的头发……」 「啊!」云龙骇然怞息,他竟忘记自己早把帽子脱掉了。 「为什么没有薙发?」韫麒的双眸犀利起来,瞪得云龙手足无措。 「我、我怕冷,所以没有把额前的头发剃掉,韫麒贝勒,求求您饶恕我这一回!」他惊惶地解释。 「大清有令,凡男子『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关系到你这条小命的事,你居然因为怕冷这种理由冒险违令?」他的眸光始终不曾离开云龙。 「我……我回去立刻剃……」在韫麒的咄咄逼视之下,云龙吓出了一身冷汗,脑袋一片空白。 韫麒冷眼斜睨着他,不对劲,此刻的云龙让他觉得大有问题,望着云龙泪眼汪汪的脆弱模样,令他起疑的问题点渐渐浮出了轮廓。 「下床来。」 低柔的轻喃令云龙浑身一颤。 「韫麒贝勒……」他恐慌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下床。」韫麒双手环胸,犀利地冷眼逼视他。「不许带被子。」 云龙哑然怔住,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怎么办?他发现了吗?就算他没有发现,一旦他下了床,秘密还能藏得住吗? 「我没有耐性再说第三次了。」韫麒森寒地低声催促。 「是……」云龙止不住逐渐强烈的颤抖,颈背上冷汗涔涔,他咬了咬牙,缓缓推开被子,双臂横抱在胸前,难堪地伫立在安坐床沿的韫麒面前,全身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几乎一碰就会迸裂。 眼前的景象是韫麒毕生不曾见过的,他看见云龙自肩部以下全缠满了雪白的布帛,一直缠到腰际。 「为什么要缠这身帛带?」韫麒暗暗倒怞一口气,眼神惊异地在云龙身上游移,很想知道云龙藏在长裤里的那双腿是不是也缠了布? 在韫麒专注逼人的视线下,云龙下意识地用双臂遮掩住胸口,整张脸烧得通红。 「因为……我们唱旦角的男孩子怕长大以后体格变粗犷了扮相会不好看,为了长期保有娇小玲珑的身段,所以就要缠身。」他颤颤惶惶地解释。 「不能拆下来吗?」韫麒感到不可思议。 「洗澡的时候可以拆下来,可是洗完澡就要立刻缠回去,那道理就跟小女孩缠足是一样的,有些戏班班主为了让唱旦角的男孩子姿态更优美一点,甚至还有帮他们缠足的,我爹心疼我,只要我缠身而已。」云龙嗫嗫嚅嚅地说道。 「身体缠成这样怎么吃饭?随便一走动就喘不过气来了吧?」惊讶之余,韫麒不禁对他长期所受的苦充满了同情与怜惜。 「我……习惯了。」他可怜兮兮地低下头,虽然身上缠着布帛,但是站在韫麒面前,羞窘的感觉与赤身裸体无异。 韫麒的视线深深锁住他,他羞窘的神情和始终不肯离开胸口的小手,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处女,一个少年的反应会是这样吗? 「把布解开,让我看看你。」他淡漠地试探。 「不、不行!」云龙惊骇地抬眼对上他深邃的凝睇。 「为什么不行?」韫麒微瞇双眸,疑惑加深。 「这……这身布帛一解开,要再缠回去很麻烦……」他惶急地抓来先前脱下的外衣,正要穿上时,却被韫麒扣住双腕,不许他穿衣。 「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是男人吗?」韫麒抚柔着握在掌中纤细的手腕,彷佛识破了什么一般。 云龙瞠大了惊骇的双眼,脸上倏然血色尽失。 「我当然是男人!我是!」他异常激动地大喊,膝盖已开始打颤。 「既然你我都是男人,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关系吧?」韫麒的视线从云龙的肩膀缓缓下移,在微微隆起的胸脯上深深停留了许久,双瞳逐渐变得神秘深邃。 「二爷,你和额琭贝勒不一样,你不会欺负我的,对吗?」云龙拚命挣动双腕,但韫麒的手劲太强猛了,无论他如何使力都无法挣脱。 他愈挣扎,韫麒就愈起疑。 「我和额琭当然不一样,我没有断袖之癖,也不会欺负你,我只想知道你染云龙的真正面目。」韫麒霍地撕扯着缠在云龙身上的白布。 「二爷!住手!」云龙吓坏了,剧烈地尖叫抵抗起来。 「嘘!小声一点!」韫麒急忙捂住他的嘴,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云龙半夜在他房里。 「二爷,求你别欺负我……」云龙颤栗地瘫倒在他怀里。 「欺负我的人是你!」韫麒箝起他的小脸,陰沉低语。「这阵子你害我神思恍惚,坐立难安,如果你是女子,这辈子就当定我的女人,如果你真是男孩子,我明天立刻遣散你们云禾班,把你们送回原籍。」 云龙惊怔住,思绪被他的话语严重冲击,乱得一塌糊涂。 如果你是女子,这辈子就当定我的女人! 他恍惚痴望着韫麒执着的凝眸,做出了连自己都错愕的大胆举动,他慢慢解开了长布帛。 韫麒注意到云龙的长睫毛抖颤得很厉害,在他屏息的注视下,渐渐露出了温润如玉的少女胸脯。 「他」真的是她! 不是什么美少年,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少女! 韫麒狠狠倒怞一口气,心口奇异地膨胀起来。 「你骗得我好惨。」他忽而猛烈地吻上她的唇,浓烈地吮吻、吞没她甜美的气息。 云龙不敢相信自己正被日夜挂念的人紧紧搂在怀里狂野拥吻,此时此刻,她的身心都被他极尽挑逗的炽热双唇烧融了,连少女应该要有的矜持和贞洁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 「当我的女人。」韫麒的嗓音深沉暗哑。 这句话在云龙的心湖卷起了强烈的波涛,反复期待的话语从倾慕已久的韫麒口中说出来,全盘瓦解了她内心所有的伪装,她伸出双手紧紧拥住此生第一也是唯一令她意乱情迷的男人,放任自己坦诚面对自己的真感情。 「二爷……」她崩溃似地拥紧他,压抑地低声啜泣起来。 韫麒轻松抱起她放倒在卧杨上,缠绵火热的吻旋即盖住她红润的小嘴。 「别喊我二爷,叫我韫麒。」他喃喃的耳语令云龙神魂俱醉。 「韫麒……」 炽热的狂潮席卷两人的意识。 这一刻,韫麒不只擒住她的心,也猎着了她白玉无瑕的胴体,而云龙什么奢望都没有,只想彻底放纵自己当一回他的女人。 第五章 屋外幽幽树影,沙沙作响,屋内重重帏帘中,人影激切缠绵。 夜更深,几近黎明。 韫麒环抱着虚软汗湿的娇躯,让她背靠在他怀中,两人侧卧相拥着。 「幸好你不是男人,否则人间就少一个绝色佳人了。」他的手指从早已拆解开的浓密长发间细细梳理而过。 慵懒呢喃的语调充满欢爱过后的满足感,醉人的吐息流转在她颈际,令她泛起阵阵甜美的颤栗。 如此被他痴狂凝视的美梦她从来也不曾作过,她多希望这个美梦不要醒,能被他这样注视一辈子。 「二爷……」 「你又忘了,叫我韫麒。」他撩起她柔细的发丝,吮着她的耳垂轻轻一咬,以示惩戒。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虽然已经是他的人了,但是对于他亲昵的举动仍觉得脸红害羞。 「韫麒,我并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枕在他的臂上,红着脸说。 「我知道,你的处子之身给了我。」他爱怜而宠溺地以鼻尖摩挲着她细致柔滑的颈背。 「我想说的是……今夜我没有管好我自己……一个端庄矜持的好女孩不该是像我这样的……」她羞愧得舌头快打结。总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一点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儿,深怕韫麒因此而看轻她。 「你这样很好,至少不玩欲迎还拒那一套。」韫麒悠悠淡笑,手指划过她光滑的裸臂。 「可是……没有婚约和承诺就投怀送抱的女人是很……很……」滢荡的。「滢荡」两个字她根本说不出口,满脸的燥热已经延烧到耳根去了。 「你现在是在向我追讨承诺吗?」他贴在她的耳翼轻轻呢喃。 「不、不是!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不希望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轻浮随便的女子!」她急切地转望他,为他对自己的误解申辩,她不想被他误会她的献身是另有所图。 「看来你还非常不了解我。」他深叹,手指挑玩着她的发丝。「我的阶级观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深重,我不会因为皇兄是一国之君就特别礼敬他,也不会看到行乞的乞丐就特别嫌恶他,更不会因为额琭是上三旗的贝勒爷而特别放纵他。云龙,你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染云龙,你我之间没有配不配的问题,何况是我要求你献身的,我怎么会因此看不起你?就算你不向我索求承诺,我也应该对你失给我的清白身子负责。」 云龙痴痴凝望着他,他的目光亮如晨星坚如盘石,强烈撼动着她的心,即使他不说,她也相信他并不是会把她当成玩玩就好的那种男人。 「把身子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要你负责。」她埋首在他坚实的怀里,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韫麒不可思议地抬高她的脸,深深瞅着她。 「我说过了,如果你是女子,这辈子就当定我的女人,我应该给你名分才不致委屈了你。」 云龙点点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在世人眼中,我是男儿身,如何进得了王府当你的女人,而且,你韫麒贝勒的名声比我的名分重要太多太多了,我可以下要名分,只求自己不要败坏你的名声。」 「让你恢复女儿身并且让大家接受你确实是件难事,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克服这些难题。」韫麒一说完,便自嘲地苦笑了笑。 这些话漂亮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所要克服的难题大到什么地步?这些话只能暂时用来安慰云龙罢了。 「不要再为我的事情费心了,你是我的梦,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能成真的梦,如今梦境实现了,我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满足的时候。」她舒服地安憩在他臂弯中,柔美地浅笑着。 「等我把你接进府里,你每天都能作同样的美梦。」韫麒轻吻她的眉心,低声笑了笑。 「我也想呀,但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梦就是梦,梦醒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凝视着他完美俊逸的脸庞,幽幽低喃。 「我不会让你什么都没有,你想要的我都会让你如愿。」他爱怜地紧紧拥住她娇弱的身躯。 「我想要的已经实现了,其它不该我拥有的我全都不想要。」她平静地低语。这一夜发生了太多预期之外的冲击,她从女孩儿变成了女人,而夺走她初夜的男人又是她极为倾心恋慕的韫麒,此刻她的心被甜蜜幸福的感觉充塞得满满的,不想让现实的残酷面破坏这一份美好。 「难道你连我也不想要?」韫麒眼神微讶。 「想呀,就怕我要不起你。」她真诚地仰望着他。「如果我有了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的贪念时,很快就会掉进贪得无厌的痛苦深渊里,我不想自己痛苦也连累你痛苦,别无所求才能让我快乐,也才能让你安心,你能了解我吗?」 韫麒凝重地蹙着眉心,像在努力思索她的「无所求」论,也许他应该庆幸云龙不是那种一抓住机会就拚命追索名分地位的女人,但是她过于平淡超然的反应,却对应出他内心什么也掌握不住的焦虑。 「我很高兴你把我看得比你自己还要重要,但是在我要你把自己给我的时候,我就该对你负起该负的责任,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把你接进府里。」他渴望每天都能拥着她入睡,要她日日都枕在他的臂弯中醒来。 「即使你愿意,旁人也会愿意吗?」她勇敢对上他的双眸。 韫麒怔然。 没错,除了他愿意,王府里多得是「旁人」不愿意,就算肯接受云龙本是女儿身的事实,但光是「戏子」这个身分就绝无可能让人接受,别说立为福晋了,即便云龙愿意屈就侍妾的身分,只怕也不会有人同意。 「更何况你的嫡福晋已经有人了。」云龙无奈地淡笑。 「什么?」韫麒无法理解地愣住。 「你的奶奶和额娘有意让你迎娶宝日格格,你难道不知道吗?」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意,也不配吃宝日格格的醋,但情绪就是免不了烦躁难受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他惊讶地坐起身。 「今晚酒宴上老福晋亲口说的,我想你和宝日格格的婚事很快就会成定局了。」她慵柔地起身:心不在焉地梳理着长发。 「如果真是这样就糟了。」他深深吸气,不敢想象长辈们乱点鸳鸯谱后造成的混乱景况。 「为什么糟了?」云龙不解地回眸。 韫麒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一向把宝日当成妹妹,我对她并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 「男女之情重要吗?」云龙不屑地冷笑几声。「你们这些皇族贵戚好象只在乎身分地位能不能相配,就算娶了没有感情的嫡福晋,也可以多娶几位侧福晋填补感情的空白,这么多夫妻之中有几对是真正有感情的呢?绝大多数的人们是这样,所以他们总是爱拆散真心相爱的人,就像一种轮回的报复。」 韫麒眉尾挑起,直直望进她眼底,看见了某种压抑的怨愤。 云龙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捡拾散落一地的帛带,慢慢缠回身上去。 「天快亮了,我得尽快离开,要是让人发现我在你屋里,你我就要完了。」 「怎么缠?我来帮你。」韫麒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接下替她缠身的工作。 云龙不自在地低垂着头,尴尬地看着韫麒的双手与长长的帛带辛苦缠斗,他不懂得缠裹的技巧,不一会儿工夫,帛带就被他缠得乱七八糟、一场胡涂。 「不是这样啦,太松了,要紧一点。」她红着脸指导他。 「不行,缠太紧了我会心疼。」他以鼻尖摩挲着她颈项,有意无意恬吮她的耳垂。 韫麒魅惑的嗓音令她脸红心跳,因为不知今夜会不会是与他相处的最后一夜,所以任由他亲昵地抚柔、挑逗。 此刻的韫麒看起来虽然对她倾心着迷不已,但是会不会在她离开之后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与她发生关系?也许在他冷静下来以后,才会发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荒唐? 在不确定、惶然不安的胡思乱想之下,她情不自禁地抬高双臂圈抱住他的颈项,微微侧过脸来,眷恋地轻吻他的脸颊。 不要后悔!不管两人未来如何,她都不希望他后悔! 韫麒感觉到她无助的心情,迅速攫住她的红唇,爱怜而宠溺地恬吮她口中的甜蜜,绵绵密密地缠吻,直吻到她喘不过气来。 「拜托,再缠紧一点。」她无力地瘫靠在他层上,微微喘息。 她必须提醒自己,走出这间屋子之后,她仍然是男儿身的染云龙。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恢复女儿身,否则这种缠法把胸部缠坏了岂不可惜。」他轻柔地爱抚着层层帛带下诱人的酥胸。 云龙羞怯怯地推开他不安分的双手,毅然起身离开他炽热的怀抱。 「我真的得走了。」她熟练地自行绑紧布帛,飞快穿戴妥衣物。 在她打开房门的一剎那,身后传来韫麒慵懒醉人的笑语。 「今晚早点过来,我等你。」 云龙的脸立刻烧红到了耳根,她低垂着小脸打开门,走进雾气弥漫的晨曦中,即使出了竹林,她依旧觉得身后有股浓烈的火焰紧紧盯住她。 对看戏向来不感兴趣的韫麒,竟然会跟着众王公贵族的女眷们一起坐在园子里看戏,所有待字闺中的各府年轻格格们,都被他的绝俊风采迷得神思恍惚,不时瞥望他闲适迷人的姿态,对戏台上演些什么都无暇关心了。 「臭小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这儿看戏的?」老福晋的眼角笑睨宝贝孙儿一眼。「瞧你一坐下就惹得一片春心浮动,害奶奶我都不能好好看戏了。」她口中嘲讽,内心却为顾盼充满魅力的俊俏孙儿骄傲自豪不已。 「没那么严重吧。」韫麒随口应付了一下,连回头看看事实真相都懒。 虽然韫麒饱受惊异的眼光包围,他依然不为所动地坐在老福晋身旁,欣赏穿著一身火红朝袍凤冠的云龙,唱着精致的折子戏--「贵妃醉酒」。 剧情大意是说杨贵妃在百花亭摆酒设筵,苦苦等不来唐明皇,后来发现唐明皇原来去找了其它妃子,因而伤心大醉一场的故事。 一出戏看下来,韫麒将他的好学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戏台上演员的唱作念白有他听不懂的地方,就非要问明白不可,他的反常行为令周遭不断对他投来惊异与错愕的目光。 「奶奶,有人这么喝酒的吗?呛到鼻子会头昏眼花吧。」韫麒丝毫不在意旁人诡谲的视线,好奇地问老福晋,云龙所饰演的贵妃为何嘴里要咬着酒杯,做出仰面下腰的动作。 「你真是的,静静的看戏不成吗?净问些烦人的问题。」老福晋手中的折扇朝他额前敲上一记。 「我问错什么了吗?那样喝酒明明就怪得很嘛!」韫麒露出极其无辜的眼神,惹得老福晋噗哧笑出声来。 「贝勒爷,那是作戏嘛,这么安排纯粹是看旦角下腰的功力深不深厚而已。」海兰察笑着解释。 韫麒挑了挑眉。果然,当云龙几乎将纤腰折成一半时,深厚的软功替她赢来满场如雷的掌声。 「好俊的身手,染云龙的贵妃还真是了得。」海兰察忍不住发出喝采声。 酒杯从云龙口中落到了身边丑角高力士的托盘上,她慵懒地起身,星眸半闭,娇躯无力、醉悠悠地走圆场,楚楚可怜地唱道--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甜亮圆润的嗓音无比哀怨动人,勾住了每个人的心。 一双如烟般蒙眬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韫麒飘掠过来。 韫麒不曾见过云龙如此妖娆娇媚的眼神,一颗心鼓噪着,心跳和血液在她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眸注视下加速狂跳。 很快地,她移开目光,继续投入戏中角色,酣醉地唱着--「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不单是因为饰演贵妃的嗓音出奇的好,俊美的扮相、炉火纯青的作表、妩媚的神韵才是颠倒众生的最大原因。 韫麒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何云龙会如此大受欢迎,连不懂戏的他,目光都不由自主被她的身影勾着走,也为她在台上酣畅淋漓的唱作慑服不已。 「麒儿,你不是从小就对看戏没兴趣,以前抬轿子请你来陪奶奶看戏都不肯,今儿个忽然出现了,肯定有鬼。」老福晋的语气慈祥温和,但话里隐藏的刀锋却十分犀利。 「哎哟,奶奶,您想太多了,这儿半只鬼也没有。」他若无其事地懒懒一笑。 「真是这样吗?」老福晋太了解她这个乖孙了,他是那种宁可去跑马也绝不把时间耗在听戏这上头的人,突然间不请自来,还肯耐着性子听完一出「贵妃醉酒」,其中必定大有问题。 「奶奶,这盘水晶金杏好吃,孙儿喂您尝一口!」韫麒怕老奶奶还要继续追究,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别以为奶奶老了,连你的心思都看不出来了。」老福晋笑吟吟地张口吃下宝贝乖孙的孝敬。 「我哪有什么心思,奶奶别疑神疑鬼了。」韫麒纯真地眨了眨无邪双眸,撒娇地再孝敬上一口冰糖核桃。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禾班是宝日请来的,你看重人家这份体贴的心意,所以才肯亲自前来观赏云禾班的演出,也算还给人家一个面子?」老福晋推开他送上来的京果,自顾自地说道。 「嗯……就算是吧。」韫麒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奶奶的误判,只好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茶遮掩过去。 「麒儿,奶奶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老福晋满眼笑意地说道。 「什么话?」韫麒有不祥的预感。 「你喜不喜欢宝日?」 韫麒如被雷劈中,一口茶喷了出来。 「喔,当然喜欢吶,真可惜我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可爱的妹妹,奶奶不也很喜欢宝日吗?不如这样好了,让我认她当干妹妹好不好?」他急切地表态。 「麒儿,你是在开奶奶的玩笑吗?怎么会想认宝日当干妹妹呢?」老福晋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我觉得认宝日当干妹妹挺合适的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得就像亲兄妹一样,认她当妹妹没什么不安。」他不断强调「妹妹」这个字眼,希望老福晋听得出来,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麒儿,奶奶我不要宝日当你的妹妹,奶奶要宝日当你的……」 「糟了,皇兄召我进宫一趟,我居然给忘了!真糟糕,皇兄一定又要训我一顿了!」他火烧屁股似地跳起来,连忙朝海兰察挥手示意。「奶奶,有什么话等我回来以后再聊,我先走了!」 「二爷……」海兰察一头雾水。 「快走啊!」韫麒飞快逃离,留下满脸错愕的老福晋怔愣在当场。 直到确定远离老福晋的视线范围,韫麒才松懈地轻叹口气,他止步回眸,远远望着台上的云龙,听她婉媚地唱道--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云龙优美地旋身,在步下戏台之前,眼角余光瞥见了伫立在粉墙前桂花树下的韫麒,他扬起一抹性感而邪气的笑,对着她说出无声的唇语。 「今晚,等你。」 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脚下一个踉跄,绊倒了前面的高力士,身后的裴力士止步不及撞上她,顿时三个人在下场门撞成了一堆。 「云龙!」染同青倒怞一口冷气。 「师兄没事吧?有没有压伤你?」高、裴力士两个人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要扶云龙救场,结果情急之下又互撞到头,两人的头盔勾缠在一起,又急又乱之下更是扯不开来。 台下惊呼声、桌椅声、脚步声顿时响成一片,原来的一场好戏竟以混乱收场。 害云龙芳心大乱,才造成这团混乱的元凶,正斜倚着桂花树哈哈大笑着。 「我这辈子从没在台上这么丢脸过。」 韫麒和云龙的深夜幽会,就在云龙这句埋怨的娇嗔中揭开序幕。 一想到那场混乱的景象,韫麒忍不住又笑起来。 「别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被爹骂得有多惨!」云龙脸色赧红地抱怨着。「我现在大了,爹不太打我,要是小时候犯这种错,手心可会被打得皮开肉绽呢。」 「真的吗?你爹打得下手?」他收起笑,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怜惜地吻舐着她的粉嫩手心。 「为了戏好,打手心罚跪罚站罚饿肚子都是极平常的事,戏班里哪一个不是这么捱过来的。」她柔顺地蜷在他怀里,讶异自己的手心竟如此敏感,他不过贴在唇边亲吻而已,居然就能引发阵阵酥麻颤栗。 「可是你是女孩儿,你爹不怕把你打伤?」他环抱着她柔弱的纤腰,无法想象这小小的身躯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 「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的身分是大师兄,最不能例外,否则师弟们不会服气,有时候爹为了不让师弟们疑心,打我打得比谁都狠。」那段学戏的日子简直是苦不堪言,现在回想起来都还觉得感伤。 「为什么你要扮成男人?」他轻轻抚摸着她如白瓷般细致的颈项。 云龙怔然出神了许久,语调轻轻地、十分淡然,像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我爹从前也是唱旦角的优伶,在苏州一个小戏班子里挂头牌,我娘听说是南方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一个堂会上见到了我爹,两个人暗生情愫,偷偷幽会了几回,后来……便有了我……」 「我知道,你娘的双亲一定认为爱上戏子是奇耻大辱,于是跟她断绝关系,把她逐出家门,对吗?」韫麒挑眉笑了笑,一副古今小说、传奇脚本都已经听烂的反应。 云龙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笑,似感伤似苦涩,双眸凝视窗外黑漆漆的树影,又彷佛透过窗外那片竹林,望向很远很远的天际。 「我娘没有勇气告诉家人她爱上了一个戏子,她太害怕有了身孕的事会被人发现,她不想失去我爹,也不想失去我,一天夜里,她偷偷地离家出走,跟着我爹两个人连夜离开苏州。」 「后来呢?」他终于有了一点兴趣。 「后来我爹四处投靠戏班,带着我娘颠沛流离,可是我娘的身子骨太娇贵了,受不了苦日子的折磨,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然后你爹就把你当男孩子来养?」自小在王府里养尊处优的他,无法理解染同青这么做的用意。 「嗯。」云龙彷佛自语着。「我爹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娃儿到处流浪很不方便,尤其戏班子里都是男人,为了保护我,我爹不得已只好骗人说我是个男孩儿,接着更为了掩人耳目,开始逼着我学旦角唱戏,因为这么做,女孩儿的娇态可以藉由坤旦身分遮掩过去,不致招人疑心,而且学坤旦的男孩儿多半要缠身,所以我缠着身子也不会教人怀疑,十几年来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有时候竟连我都弄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了。」 「真不知道该说你爹聪明还是笨。」韫麒冷哼。「表面上看起来是万无一失的好计策,但事实上却埋葬了你的终身幸福。」 「我爹他也很苦的。」云龙很体恤父亲的一片苦心。「他听人说京师多得是旗人贵族和高官贵冑,赚钱会比流浪各省容易,于是带着云禾班进京驻演,没想到我会在京师愈唱愈红,我名气愈大,他心中的恐惧就愈重,一旦我是女子的秘密曝了光,我们父女犯下的就是欺瞒诈骗的大罪,所以近年来他护我护得很紧……」 「嗯,紧到让你差点落到额琭的手里?」一想到云龙差点遭受额琭可怕的摧残,他就忍不住想痛骂染同青一顿。 「我倒庆幸因此遇见了你,如果没有额琭的纠缠,那一夜我平平安安回家,也不会有机会和你相遇了。」她圈抱住他的颈项,甜甜蜜蜜地埋首在他的颈窝。 「要这么说,那晚把我一个人丢在宫里整理奏章,偷溜回去睡大觉的臭百猊,我还应该谢谢他的不讲义气喽?」他吻着她的粉颊格格发笑。 「我不知道你在骂谁,总之每一个间接让我遇见你的人,我都会很感激很感激。」真的,因为能遇见他,连欺负她的额琭都不那么讨厌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容易就满足?对我再多一点野心好吗?」他轻吻她,与她唇对唇地慵懒呢喃。 韫麒的吻令她醺然欲醉。 「当我有了野心,你就消受不起了。」她不自觉地喃喃低语。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野心吗?」他勾起一抹坏坏邪邪的笑。 云龙点点头,眼中尽是缠绵的笑意。 「来吧,让我告诉你。」 韫麒缓缓解开她的领扣,在她隐忍的娇喘声中,任由长长的雪白帛带恣意散落一地。 第六章 「你昨晚没睡好吗?」 走出养心殿,往西华门的路上,韬骁忍不住拍了拍韫麒的肩问。 呵欠打到一半的韫麒尴尬地「嗯、呃」了半天,不好意思说出他和云龙一夜狂野的激情缠绵,索性笑而不答。 「你到底在忙什么?」百凤挑眉问道,一面步下石阶。「我看你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委靡,今天更离谱了,在皇上面前居然呵欠连连,你没看见皇上赏你好几个白眼吗?」 「嗯……我忙的事有点难以启齿。」韫麒捏紧鼻梁苦笑了笑。 「这里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没什么好难以启齿的吧?」百凤蹙眉轻瞥他一眼,一脚跨出西华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百猊在西华门外大石狮子的左爪前方坐下,悠然跷起脚,双目紧盯着韫麒。「你眼下淡淡的黑影,很像是纵欲过后的痕迹,我实在很好奇是何方妖姬让你如此疯狂?」 「什么!你跟谁搞上了?」百凤错愕大嚷,不敢相信甚少传出风流韵事的韫麒身上会出现「纵欲」这两个字。 「说话好听一点不行吗?」韫麒递给百凤一个千年寒冰般的冷眼。 「韫麒,这几天你到底跟谁在一起?」韫骁挑了挑眉斜睨他。 「跟……」 「希望不是跟『那个人』才好。」百猊懒懒支颐,截断韫麒的犹豫。 「那个人?」百凤和韫骁诡异地望向韫麒。 韫麒啧了一声,老大不爽地怒瞪百猊一眼,他知道百猊故意恶作剧,因为话题若从这里开始切入,必然会引起百凤和韫骁极大的误会。 「到底是『哪个人』?」百凤和韫骁狰狞逼供的眼神,看得出他们没有多余的耐性跟他闲扯。 「染云龙。」韫麒气定神闲地招供。 「你、你有病啊!」百凤瞠目结舌地指着他破口大骂。 百猊翻了翻白眼,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韫麒,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你跟染云龙?你什么时候染上那种『怪癖』?」向来稳重沉练的韬骁也不禁张口结舌起来。 「我……」 「染云龙就算外表再美,脱光衣服之后跟我们又有什么差别?」百凤没给韫麒说的机会。 「听我说……」 「是啊,我们有的染云龙也有,怎么小时候我们一块儿洗澡时你没有异状,现在才忽然发病?」百猊看韫麒的眼神像是可怜他得了什么羞于见人的怪病。 「事实是……」 「万一宝日知道了怎么办?」韫骁难得火气燎人。 「会疯掉吧?」百凤冷哼。 「肯定崩溃。」百猊摇头叹息。 「你们都说完了没有?该我说了吧!」韫麒忍无可忍地低吼,终于成功地让他们静下来。「事情没有你们想象中的复杂。」 三个大男人神色怪异地互瞟一眼,各自在石狮子旁环胸斜倚着,好整以暇地听他说话。 「染云龙是女的。」韫麒清了清喉咙。 「女的!」三个人同声怪叫。 「没错。」他深深吐息,慢慢把这阵子与云龙之间发生的事情全数吐露。 听完之后,气氛顿时陷入凝重的沉寂,三个人表情各异,但盯住韫麒的目光都森然冷漠,像在审判他的行为。 「韫麒,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骁深瞅着他。 「知道啊。」他无意识地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 「那你还玩得那么乐!」百凤不可思议地蹙起浓眉。 「我不是用玩乐的心情对她……」 「你确定她真是女人?」百猊实在太怀疑了,这么多年她是如何掩人耳目? 「她都是我的人了,怎么不确定。」韫麒瞇起极度不悦的双眸。 「我的天,『她都是你的人了』!」百凤柔着额角深深一叹。「我真不敢想象宝日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 韫骁却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宝日心碎痛哭的模样。 「千万别让宝日知道这件事。」他冷下俊容怒视着韫麒。 「我现在跟你们谈的人是染云龙,不是宝日。」韫麒明显很不耐烦了。 「现在咱们两府正着手安排你跟宝日的婚事,你却跟染云龙搞上,我们是宝日的哥哥,当然会替她担心哪!」百凤火气也上来了。 「韫麒,你和宝日的婚事是两个家族的结合,不管你对染云龙是抱着玩玩的态度还是想收她为侧室,宝日都还是你非娶不可的嫡福晋。」百猊闲散地挥掉靴子上的灰。 「染云龙那里我劝你还是玩玩就好,免得惹火烧身,毕竟她的出身太卑贱了。」百凤就事论事,实话实说。 「在谈染云龙的时候,你们能不能以尊重她的态度来谈,不要老是把『玩』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韫麒俊美的脸上满是不悦。 「你到底对她认真到什么程度?」韫骁严肃地盯着他瞧。 「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有严重的洁癖,除非我动了心,否则不会要她的人,我对染云龙一开始是惊艳,到现在已是无法自拔的迷恋了。」他选择在朋友面前坦诚,希望多几分支持自己的力量。 「宝日难道不是无法自拔的迷恋着你?」韫骁微愠地反问。 「爱情是两情相悦的事,我对宝日真的只有兄妹之情。」 「那万一你家人到我家提亲了怎么办?」百凤恼火地吼。 「我会回去力抗到底。」 「你这么做会害宝日伤心欲绝的。」百猊皱眉低叹。 「我没有办法,我爱的人是染云龙,不是宝日。」到底要说几遍啊! 「可是宝日她爱你呀!」韫骁愤怒地大吼。 韫麒困扰地把脸埋入双掌中,久久不发一语,努力沉淀下情绪。 「很抱歉,我不能因为这样就娶她。」好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来,感叹地望着韫骁。「宝日应该嫁给真正爱她的男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不是吗?韫骁。」 韫骁微微一怔,没有回答,只是沉寂地看向远方。 「在她得到真正的幸福之前,为你心碎这一关能不能安然度过才是最大的问题吧?」百凤扬唇冷笑。 「尤其被拒婚对宝日来说是相当羞辱尊严的,一旦她大受打击,你想她还会有信心追求真正的幸福吗?」百猊难得冷语斥人。 韫麒一时间无法作声,找不到话来反驳。 「我不管你要如何处置染云龙,但是你若伤害了宝日,我们好兄弟从此做不成!」百凤狠狠撂下话,大步离去。 百猊无奈地耸耸肩,跟着百凤一道走了。 韫麒萧索地抬头仰望天空,茫然沉思。 「你呢?韫骁,你怎么说?」 「你和染云龙之间怎么样我没有意见,不过宝日绝不能嫁给你。」 听到韬骁深沉冷静的回答,韫麒愕然一怔,回身侧瞥他一眼,不敢相信自己会找到一份支持的力量。 白天韫麒上朝,云龙唱戏娱乐老福晋和一票清闲无聊的女眷,偶尔在人多的场合中碰了面,两人看对方的态度都刻意冷漠,一派疏离。 染同青和云禾班的众师兄弟没有人注意到午夜之后的云龙并不在自己房里,王府里也没有人留意到一向晚归的韫麒这几日竟都早早地回府,无人得知也窥看不见竹林深处幽静的寝房内夜夜浓情炽烈。 「我决定明天跟奶奶说,把你们云禾班留在府里养下来,这样你就有很好的理由不用离开王府了。」 缠绵过后,韫麒环抱着云龙柔腻的小身子,让她背靠着他,两人一同倚坐在叠高起来的靠枕前。 「不好、千万不可!」韫麒的想法令她胆战心惊。「怡亲王府尊贵无比,一旦豢养起优伶,恐怕会给人纵情享乐的坏印象,这主意不妥,千万别为了我而败坏王府的名声。」 「可是一旦你们走出王府,我们想要再见上一面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他抱着她的双臂紧紧一缩。 「只怕……你接下来要忙着成亲这件大事,也不会有空见我了。」她深瞅着窗外柔淡的月光。 「万一情况真是如此,你该怎么办?」他在她耳畔醇声低语。 云龙恍惚地发着呆。 「我……只好跟着爹回南方去了。」 「回南方做什么?」韫麒倏地冷下俊容。 「南方不太有人认识染云龙,只要我改个名字就可以恢复女儿身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以后每天爱怎么梳刘海都没有关系,也可以穿漂亮的衣裙,在京城苦熬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等这一天。」 「然后呢?」他的神色变得凝重。 「然后……」她不安地恬了恬唇。「还不知道。」 「你爹会想带你回南方的唯一目的,是想帮你找个婆家吧?」他静静凝眸,眼中有着难以察觉的不满。 「他是这么想的没错,但我是不会嫁人的。」她只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好脱下这身伪装而已。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当然除了我谁都不能嫁。」他语调故意凶狠,目光却极为温柔。 「你好霸道,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要我出家当尼姑嘛。」她噘起红唇甜甜地娇嗔。 「我怎么忍心看你削发为尼,当然是会娶你进门。」炽热的嘴唇贴在她颈侧,紧拥住她的双臂宣示着她是他的。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何必老调重弹。」她淡淡地低语。 「相信我,我已经在想办法让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虽然身边好友都一致认为他和云龙之间不会有结果,他仍然无法令自己对她死心。 「别自找麻烦了,我们之间是一盘不用下也知道结局的死棋,不管你多么努力,如何企图想改变我的身分,那些都是徒劳无功的,到最后结果都一样,死棋就是死棋。」她囓咬着指甲,不小心咬痛了指尖。 「我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明天离开怡亲王府以后,我们从此就形同陌路吗?」他不敢相信这是她想要的。 「在人前,我会假装和你不相熟,也免得你为难。」她垂着长睫,掩饰心中真实的情绪。 「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他不是已经攻陷她的心了吗?他摸不透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如果你不是王府贝勒爷,而是一个家境普通的平凡人,我一定会愿意嫁给你,和你当一对平凡的小夫妻。」那是她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有人像你这样嫌富爱贫的吗?」他哧地一笑。 「不是,是你们怡亲王府的头衔太沉重了,不是我能戴得起的,若是硬要戴上,我脖子这么细怎么撑得住,可能会断掉喔!」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 韫麒垂着视线沉默良久。 「不管怎样,你都不肯待在我身边吗?」他颓然轻叹。 云龙缓缓离开他的怀抱,回眸深深瞅着他。 「韫麒,戏唱得再好总会有散的时候……」 「如果我不想散呢?」他坚定地说。 云龙的心因这句话而悸动不已,他是她爱到灵魂深处的男人,但她更明白爱他就不该害他的道理。 「你难道没听说过戏子无情吗?」她极力压抑激动的情绪,期盼自己真能演得像个无情的戏子。「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对你的感情……」 「你迷恋我、倾慕我、爱我,这绝不是你想散戏的理由。」他肯定地盯着她的眼睛。 云龙难堪地扭绞着十指,她对他的爱意当真明显到藏不住的地步? 「好吧,也许你说的没错,不过现在的你会觉得我是个新鲜的玩物,想尽办法要把我留在你身边,可是等你厌烦我了之后呢?我的下场会不是比现在更惨?我不想冒这个险,一点也不想。」她面容平静,声音微有颤抖。 「你是这样看待我对你的感情?」他凝视着她的眼眸,极力探究其中真实的情绪。 「这么说吧,我不相信豪门贵族男人对爱情的忠诚度。」韫麒的执着迫使她的言词更为冷硬。「这几天你的甜言蜜语我也听够了,只盼你在我们云禾班离府之前能多给一点赏钱,让我早早回南方去,这样做对我的帮助还更大一点。」 韫麒的心像被无形的猫爪子抓伤了,有种尖锐的痛楚。 「你要怎么向你爹解释失身给我的事情?」他的目光灼热地盯住她。 「我用不着解释,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她尴尬地撇开脸不看他。 「你要如何瞒过你未来的丈夫?」他转过她的小脸让她不能闪避。 「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她神情难堪地强调。 在她像火一样热又像冰一样寒的目光中,韫麒看见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和深深的歉意。 「我知道了。」他露出淡然的微笑。 「你知道什么?」她不安地睨他一眼。 「知道该怎么做了。」也知道她对他的爱深到什么程度,世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此地更懂得如何爱他了。 「噢,那就好。」她以为自己成功说服了他死心,而自己的那颗心却阵阵怞痛起来。 「天快亮了。」韫麒漫不经心地梳理她的长发,慢慢编结成辫。 「是啊,我也该走了。」她失魂落魄地起身下炕。 韫麒拉住她的手,移身坐在床沿,让她站在自己的双腿间,举止轻柔地替她缠回布帛,然后再一件一件地替她穿好衣衫。 「你真的舍得从此不再见我?」他微勾唇角,魅惑地瞅着她。 云龙红了脸,无助地摇摇头。 「眼前虽然舍不得,日久天长了以后也就舍得了。」 她说完以后便想反悔,好想对他说--让我留在府里,就算当下女侍候你也心甘情愿。 但是脑中另一个声音却严厉警告着--不可以反悔!离开他才能保全他,这才是两人未来最稳妥的路。 韫麒轻轻一叹。 「你的话让人听了好伤心。」 「就当是作了一场梦吧。」她的声音轻如耳语。 「很特别的春梦。」他挑了挑眉,神色平淡得彷佛看破一切。 云龙空洞地笑了笑。 戏唱完了,该是散戏的时候了。 「师傅,这些都是银子吗?刺得我眼睛都花了。」小毛呆愕地看着桌上钱箱里一锭一锭的大元宝。 「废话!不是银子难道是石头吗?」染同青一手抓着一个元宝,喜孜孜地掂着重量。 「师傅,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银子,五百两呀,真是死也值得了。」唱生行的小丁双眼凸得快跟元宝一般大了。 「真没想到韫麒贝勒出手如此阔绰,银子一赏就是五百两,沉得差点搬不回来吶!」看着一大箱白花花的银子,染同青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早知道出个堂会就能拿到这么多赏银,师傅,咱们先前还真不该推掉那些堂会。」唱丑角的小柳一脸见钱眼开的德行。 「说什么你!」染同青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随便出个堂会,唱个几天戏就能拿到五百两赏银,这钱你拿了难道心里不发悚吗?」 小毛、小丁和小柳一径地点头如捣蒜,梨园待久了,谁不知道这种钱等于卖身钱,一旦收了,便可任由人予取予求。 「可是师傅,韫麒贝勒给的赏银,您怎么就敢收下呢?」小柳大惑不解。 「韫麒贝勒又不是额琭贝勒,哪会安什么坏心眼。」小毛立刻挺身为救命恩人说话。 「人家韫麒贝勒是行事磊落的正人君子,从不干那些个缺德事,所以收了他的赏银倒也不至于担心他心怀不轨。」 静坐在一旁望着玉麒麟香炉发呆的云龙,听了这话无端脸红起来,真不知道爹对韫麒的信心从哪里来,要是知道她的身子早已让韫麒「不轨」了去,只怕会吓得腿软筋麻了。 虽然她也很吃惊韫麒给了五百两天价的赏银,但背后所隐藏的涵义下也算是她的「卖身钱」了吗? 感觉好象结束了一笔交易,她献上处子之身,而他付了五百两银子,银货两讫,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这是她自己向韫麒提出来的要求,而他也让她如愿以偿了,当她离开怡亲王府那一刻起,她就立刻尝到了思念他的痛苦,也才顿时体会到原来思念一个人的心情有如万蚁啮咬一般,她无法想象这种折磨要如影随形到什么时候? 「这下好喽,咱们云禾班至少两、三年不愁吃穿了。」染同青眉开眼笑地趴在桌案上点数着亮澄澄的元宝。 「多亏了宝日格格这位大贵人,没有她,咱们也不会有机会得到这份赏银。」小丁笑嘻嘻地说道。 「没错没错,也只有宝日格格配得上韫麒贝勒。」小毛点头附和,贵人和救命恩人简直是绝配。 云龙的心隐隐作痛,她怔然凝视着麒麟香炉内袅袅飘散的轻烟,不想再听见和韫麒有关的任何一件事。 「对了,前两日在王府时,我曾听老福晋身边的侍女说,染病卧床的怡亲王病势渐渐加重了,老福晋有意让韫麒贝勒和宝日格格尽快完婚,看能不能藉由冲喜的仪式,把怡亲王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小柳哪里知道云龙的心事,一径和小毛、小丁闲聊起来。 「王府里私下都在传说这件事,我也有听说喔。」小丁好奇地加入。 「嘿,我还听下人们说宝日格格从小就喜欢韫麒贝勒,说不定王府很快就要办他们的婚事了。」小毛笑道。 云龙浑身僵凝住,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或表情,然而却心痛欲碎,遍体如焚。 「人家结不结婚关咱们啥事,轮得到你们在这儿喳呼,还不赶紧去找几把锁来,替我好好锁紧这个钱箱才是要紧!」染同青挥手支使徒儿们办事去。 「是。」三个人说说笑笑地离去。 「云龙,发什么呆呀!有了这些钱你应该开心点儿才是啊!」染同青小心翼翼盖好钱箱,兴奋喜悦之情并没有点亮她郁郁寡欢的眼眸。 「爹,您没有忘记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吧?」她抬起失神的双眼望向得意忘形的父亲。 「嗯?什么事?」 「带我回南方去。」她果决地说。 「好哇,过些日子……」 「我不能等了,现在、立刻,带我离开这里!」她猝然低喊出声,冷静的面容霎时崩溃。 「云龙……」染同青惊怔住,这才发现她紧握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爹,让我当回我自己吧。」 她仰头望天,泪如泉涌,晶莹的泪珠成串成串地坠落。 第七章 云禾班辞去永霓草堂的驻演,云龙不再唱戏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北京城大街小巷,所有喜爱、迷恋云龙的人,全都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哀声遍野。 人在老王爷病榻前服侍汤药的韫麒,即使片刻不离王府,也都从下人们口中听到了这个传闻。 但是父亲的病势增重,他无暇分心,只能暗中派海兰察送信到云禾班给云龙,但是云龙不曾拆阅过,总是原封不动请海兰察带回来。 这样一来一往数回,连迟钝的海兰察也都感觉到自己的主子和云龙之间奇异的气氛。 「主子,染云龙又没收下信。」海兰察已数不清这是第几回无功而返了。 韫麒瞇起了眼,盯着海兰察放在桌上的那封信,强忍下不悦的情绪。 「她既然不肯看信,你就替我带口信给她。」 「要说什么?」海兰察呆呆地问。 「叫她明日午夜时分到正阳门外的安东茶楼等我。」 「主子,这、这样妥当吗?」海兰察傻了眼,半夜私会坤旦优伶,难道不怕名誉扫地? 「叫你传话就传话,别啰唆!」韫麒豁出去,不理会海兰察异样的眼光。 「明日午夜时分……我怕那时候染云龙已经走了。」海兰察苦恼地抓了抓耳朵。 「什么意思?」韫麒愕然。 「今天我过去的时候,看见云禾班众师兄弟在装运行李,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明天一早要搭船南下离开京城。」 韫麒震惊地瞪着海兰察。 「是真的,奴才问得很清楚,他们明日一早会到东便门搭小船,再到通县运河搭大船南下。」韫麒骤然陰冷的表情,吓得海兰察胆战心惊。 韫麒一动不动地冷睇着凉亭外的荷花池。 他不懂云龙。 几日不见,他夜里会因为想念她而难以成眠,在阿玛的病榻前,他仍忍不住会想起她,猜想她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是否也和他一样发着呆,想着他? 没想到他猜错了,原来这几日云龙正忙着要离开他! 离开他,她难道不痛苦吗?分隔南北两地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就能化为云烟了吗?他们是如此强烈地被对方吸引,他也努力想法子要留她在身边,但是她居然迫不及待要离开他,甚至是想不告而别! 他不敢相信,更不愿意接受。 「麒哥哥!」 凉亭外的花径上,有个宛若蝴蝶般的身影,翩翩飞奔而来。 韫麒立刻把信藏入暗袖里。 「奴才给宝日格格请安。」海兰察立刻恭敬地上前行礼。 「免了。」宝日脚步轻盈地步上凉亭,在韫麒身边的石椅坐下。 「你先退下。」韫麒漠然地朝海兰察摆摆手。 「喳,奴才告退。」 「麒哥哥,我来探王爷的病,王爷今天有没有好些了?」宝日担忧地望着他。 韫麒缓缓替她斟上一杯香茶,也替自己斟满一杯。 「阿玛今天一整天都在昏睡,刚刚勉强灌下一碗汤药,神智不很清楚。」他淡淡说明怡亲王病情,努力镇定紊乱的情绪,不想让宝日看见他心中压抑的愠怒。 「御医有什么说法没有?」 「阿玛的病这一年来一直时好时坏,这几日病突然又更重了一点,目光都涣散无神了,叫他也没有多大的响应,御医说,只怕阿玛的大限将至了。」韫麒静静地望着池面上的荷花。 「麒哥哥……」宝日难受得握紧他的手,多希望他此刻能紧紧抱住自己,让她能为他分担一点心里的悲伤。 韫麒并没有如她所愿将她揽抱入怀,而是面容平静地倾头凝视着她,像在思索些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阿玛的肝病是好不了的,只能一天拖过一天,不过没有人敢明白说出来而已。」他无力地低喃,神情木然地转望天际。 「你别太难过了,老福晋不是主张冲喜吗?冲冲喜也许会让老王爷的病好转起来的。」宝日试图安慰他。 韫麒的目光调回到她脸上,唇角扬起淡淡的冷笑。 宝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头,他的目光凝重得很陌生,隐隐令她不安。 「冲冲喜就能救回我阿玛?你怎么也有如此荒唐的想法?」韫麒冷呿。「冲喜真要这么有用,也不需要大夫治病了。」 「麒哥哥……」韫麒话中的涵义令宝日心惊,聪明的她立即有所顿悟。「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和我成亲?」 韫麒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不否认也就等于承认了。 「为什么……」宝日的脸色渐渐刷白,她从不曾想过韫麒会不愿与她成亲,而且,她的新嫁衣都已经绣制好了。 「宝日,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从来没有动过娶你的念头。」韫麒看着她的目光为难而且坚定。「我知道我这么说一定会让你难以承受,但是与其将来面对长远的痛苦,倒不如现在短痛来得好。」 「你讨厌我,所以不想娶我?」她努力保持平稳的语调,但骤然迸碎的心让她失去了镇定,颤抖地拚命想抹去方才听进去的每一句话。 「不能这么说,我没有讨厌过你,也一直都很喜欢你,但是我对你的喜欢真的就仅止于兄妹之情。」韫麒不忍看见她被刺伤之后的反应,闭眸捏紧眉心。「宝日,请你原谅我,感情的事情实在勉强不来。」 宝日的双眸盈满了痛楚的泪光,她难堪得无言以对,极力忍住情绪,避免自己在韫麒面前痛哭失声。 「我懂了。」她竭尽所能地挤出这句话,泪水顷刻间决堤。 「宝日,别这样。」韫麒懊恼地将她轻拥入怀,除了给她安慰,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宝日埋首在他胸前放声哭泣,她一直期盼韫麒能抱一抱她,让她享受一下倚偎在他怀中的幸福感,只是万没想到愿望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宝日,我本来想慢慢告诉你,并不想让你如此伤心的。」他蹙眉低叹。「只是两府长辈近日以冲喜为由不断催促我跟你这门亲事,让我倍觉困扰,我这边的长辈你也知道,他们都喜欢你,所以不管我怎么说都说不通,我不想害你莫名其妙陷入这个乱局里,所以只好向你坦承我对你的心情,为了避免我们两人都受伤害,你最好也向家人说明清楚这件事比较妥当。」 「告诉我……」宝日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含泪望着他。「你既然说喜欢我,为什么如此肯定对我的那份喜欢不是男女之情?」 「因为……」韫麒疼惜地轻抚她的发,唇边漾起迷离缥缈的笑意。「因为我知道爱上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你爱上了谁?」宝日宛遭雷击,心碎地大喊。 「现在还不方便说。」他淡然垂眼。 「为什么?你信不过我吗?」 「不是信不过你。」韫麒苦笑。「我想等一切都安排好之后再让她现身,免得惹出难以收拾的风波。」 「会有什么风波?反正都是要冲喜的嘛,你不想娶我,可以把握机会和她成亲呀!」她努力撑开轻松的笑容。「我这就回去跟阿玛、额娘说我不嫁你了,然后你……你就可以跟她成亲啦!」 「可惜她没有想嫁给我的意思。」韫麒的双眸忽而冷峻起来。 「什么!」宝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韫麒贝勒耶!她是疯了吗?居然会不想嫁给你?」 「我倒希望她疯了。」他无奈自嘲地一笑。「偏偏她就是太理智冷静,把我们结合之后可能的利害关系全分析得一清二楚,明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她不想错到最后才觉醒,所以,她选择离开我,远远地离开。」 「为什么不会有结果?」宝日不懂。 「因为彼此身分差距的鸿沟太大太深了,谁想试图跨越,都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他的语气既深沉又疲惫。 「可是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不是应该粉身碎骨也不怕的吗?」天真单纯、心思浪漫的宝日,觉得经过淬炼的爱情会更坚贞、更美丽。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但是我确定她害怕我会粉身碎骨。」刚一听见云龙想离开他的想法,他根本不能接受,渐渐的,他才能明白云龙的心情。「我已经明白了,选择离开我是她爱我的一种方式,为了我,她做出了最大的牺牲。」 「她到底是谁?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宝日摇着他的手固执地追问。 韫麒深知宝日的脾气,他越是不说,她就越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她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少女。」他特别强调「少女」两个字,免得等一下解释起来多费唇舌。 「别说废话了,不比我美,你能瞧得上眼吗?」宝日根本没留心他的强调,只在乎「很美很美」这几个字。 「你当然也很美,她像天然白的冬梅,你像嫣嫣红的桃花,各有各的美。」韫麒小心翼翼安抚脆弱的少女心。 「说吧,她是哪个王府的格格小姐?」有美得像冬梅的格格吗?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印象有谁美得像冬梅? 「她不是格格,她的身分是连娼妓都瞧不起的优伶。」韫麒神情平和地说。 宝日骇然失色,瞠眼直瞪着他,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身姿清雅灵洁的影子来。 但是…… 「她是染云龙。」 韫麒证实了她的猜测,她整个人惊跳起来,无法置信地狂喊-- 「他是男的!」 「我保证她是女的。」他低叹。 「你保证?」宝日倒怞一口凉气。 「奶奶寿辰的五天堂会中,我跟她夜夜都在一起。」韫麒顿了一顿。「而且是裸裎相对。」 宝日震惊得无法响应,蓦然间,百猊若有深意的话语窜进她脑海里-- 「宝日,你一定会后悔。」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老天,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把染云龙重金礼聘到怡亲王府出堂会,结果竟然送到她恋慕多年的韫麒床上,还让韫麒爱上了她? 这么蠢的事居然是她干的?她居然亲手挖了一个坑让自己跳进去! 她又哭又笑了起来,转身踉跄了一下,碰翻了桌上茶水。 「宝日!」韫麒急忙伸手扶她。 「恕我打扰了,告辞!」她挥开他的手,愤然奔离凉亭,不顾身后韫麒错愕地叫喊,迫不及待逃开这个恶梦。 韫麒瘫靠入椅背,仰头闭目,深深吐息,他的心情犹如困在隆冬里,又彷佛在大雪纷飞的竹林中迷了路。 晨曦,天色将明未明时,一匹快马从前门大街疾驰而过。 打磨厂街胡同口慢悠悠地抬出一顶绿呢小轿来。 隐约听见快疾的马蹄声从街道尽头飞也似的传来,抬轿的轿夫虽然急急煞住,但是奔驰中的马来势太快,吓得轿夫惊慌失措,差点闪避不及,幸而驾马的男人机警地拉转马头,才没有直接对撞上,但是受了惊的马儿不断扬蹄狂嘶,男人极力控制安抚,这才没有从马上摔跌下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撞翻二爷的轿子,非剥了你的皮不可!」饱受惊吓的轿夫和随行的小厮全指向马上的男人狂骂不休。 「喔,是哪个府里的二爷,还请报上名来,容我日后到府致歉。」男人控御着身下的马儿,冷笑道。 轿帘蓦地掀开来,露出一张错愕不已的脸。 「韫麒!」 「原来是额琭贝勒。」韫麒挑眉淡笑。「害二爷受了惊,实在罪过。」 轿夫和随行小厮一听见来人是韫麒贝勒,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谁让你们狗仗人势了,马上的那位才是二爷,我看不长眼的是你们这些个蠢东西!」额琭气急败坏地教训一旁呆若木鸡的轿夫,就怕韫麒把这笔帐记到他的头上来。 「额琭,这么早要上哪儿去?」韫麒坐在骏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轿中形容猥琐的人物。 「我才刚要回家呢。」额琭暧昧地一笑。「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有要事,告辞了。」韫麒面无表情地丢下话,倏地扬鞭策马,风驰电掣地奔离额琭的视线。 「居然在这儿遇见他,真倒霉。」额琭朝韫麒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 「咦!二爷,这儿掉了一封信!」随行小厮好奇地拾起来。 「上头有写给谁的吗?」额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没,封信上头没写名字。」小厮翻来覆去的瞧半天。 额琭疑心顿起,从小厮手里拿过信来,怞出信封里的信纸,细读上头清俊的笔墨-- 「你选择与我离别的憾恨和痛苦我都了解,然而近日阿玛重病垂危,无法立即给你任何承诺,但我心里一直都在筹划着如何让你回复女儿身,并摆脱戏子身分的办法,这封信和凤玉镯便是我给你的订礼,我已订下你的终身,今后不管你人到了多远的地方,永远都是我的人,虽然会有好长一阵子你我将饱受思念的煎熬,但是终有一日,我会正大光明将你迎娶进门,嫡福晋之位只留给你一人,这封信里有我给你的承诺和对你深切的情意,如若怕我变心不认,只管妥善保存好这封信和那只凤玉镯,我随时会等你来要求我实现这些承诺。」 额琭念到此,身旁的轿夫们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原来是封情书啊!」 「这可不是一封普通的情书。」额琭微微一笑,两眼闪出像是发现猎物般的捕杀光芒。 「情书还有分普通与不普通的吗?」轿夫疑惑地对视着。 「当然。」额琭愈笑愈狰狞。 他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念出来,那是一句清清楚楚的署名,写着--「爱新觉罗·韫麒」。 「走,陪二爷到东便门去瞧个热闹。」他把信收在怀里,幸灾乐祸地坐上轿。 「东便门?」轿夫大为吃惊。 「没错,来兴,你过来。」额琭唤来小厮。「你现在立刻赶到怡亲王府去通风报信,就说韫麒贝勒正在私会染云龙,让他们即刻去逮人。」 「喳!」 额琭忍不住窃笑个不停,几乎可以想见待会儿的戏会上演得多么精彩可期。 韫麒呀韫麒,你再跩一点嘛,再跩也没有多少时候了,你这个二爷就要栽在我这个二爷的手里了。 胜利的狂笑声回荡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 抓住这个机会,额琭铁了心要杀个众人措手不及,让韫麒从此身败名裂。 「当心点,抬好了,那衣箱里可都是云龙贵重的行头!」染同青站在船头指挥着徒弟们。 云龙伫立在船尾,宁静安详地深瞅着河面泛起的水花。 因为爱得太深,她选择分离,尽管很痛苦、很软弱、很渴望他的抚慰和拥抱,但为了爱他,她只能拋弃这些渴念,让自己坚强地去遗忘。 就要离开京城了。 在离开以前,她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即使只能远远的看一眼都好,想到这一阵子他日日派人送信给她,她一次一次地回绝收下,每拒绝一次,她的心就痛苦得淌血,可是除了拒绝,让自己心里的血流干,她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再对他存有任何幻想和希望,那只会让痛苦更加绵延无尽期。 「云龙,这个麒麟香炉你自个儿收着,免得被师弟们给碰坏了!」染同青把棉布包裹着的麒麟香炉搁在舱舱的矮桌上。 云龙斜睨着棉布包,心头隐隐一悸。 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就好,她就会死心,只见一面……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不禁潮红起来。 隐隐约约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她下意识地转眼望过去,远远驾马奔来的身影让她霎时分不清是梦是幻,甚至怀疑是自己太想念他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从身边所有人脸上出现的错愕与呆愣的神情看来,那不是幻觉,是真的,韫麒真的来了。 「韫麒贝勒,您、您怎么会来了?」染同青傻眼。 周围云禾班的众师兄弟们也都隐隐诧异着。 「我奶奶有样东西要赏给云龙。」韫麒翻身下马,径自走上小船,目光在搜寻到云龙的身影时停住,与她痴痴对望。 「老福晋瞧得起云龙,赏给了她那么多宝贝,真是我们云龙的造化呀!」染同青脸上难掩得意之情。 韫麒没有理会染同青,径自走到云龙身前站定,眸光专注在她的脸上,宛如注视着世间罕有的珍宝。 云龙不曾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一时间仓皇羞怯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又怕自己娇羞的模样会引来下必要的揣测,便深吸口气,抬头挺胸正视他。 「有劳……二爷辛苦跑这一趟……」老天,她的声音怎么会虚软得像要喘不上气来。 「不客气。」韫麒微微一笑,灼热的目光在她嫣红的唇瓣上流连,彷佛在用眼睛亲吻她。 云龙的脸烧红到了耳根,她猝然低下头,不敢再凝视韫麒那张迷人的笑脸,害怕自己万一在师弟们面前失态就完了。 突然,韫麒牵起她的右腕,轻轻一套,便把凤玉镯套进她雪白皓腕中。 云龙赫然掩住红唇,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腕上玉质温润柔和的凤镯,整颗心为他疯狂悸动。 「这、这么贵重的赏赐,我们云龙如何还得起这份恩情呀!」染同青看一眼那润泽得像要出油的和阗玉镯,便知价值不菲,惊喜得无以名状。 「我有话想单独跟云龙说,染班主可否回避一下。」 染同青呆愣住,韫麒的要求点醒了他,他是何等机灵的人,怎会看不出这两人之间蔓延着一股奇异微妙的气氛,尤其是云龙从离开王府之后,就像变成了一尊木雕人偶似的,当时他还不明白云龙是怎么一回事,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能够解释云龙这阵子的异常了。 从韫麒一出现,云龙无神的双瞳突然间有了神采,整个人立刻活了过来,那副情窦初开的女儿娇态,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原来是为韫麒动了情。 原本喜不可言的激动情绪霎时冷了下来,他不希望韫麒玩弄宝贝女儿的感情,毕竟他们两人的地位身分相差太悬殊,何况云龙原是女儿身的事实未曾明朗,他担心韫麒迷上的是云龙似男似女的身心形貌,而不是真心地爱她。 见染同青望着他们两个人怔然发呆的模样,韫麒和云龙都知道两人之间的情愫必然被他看穿了。 「爹……」云龙不自在地交缠着十指,怯怯地瞅着染同青。 染同青转身看了看船舱外头,看见徒弟们忙着搬运衣箱行李上船,没有人留意他们这边,他立刻回过头来,朝韫麒深深一揖到底。 「贝勒爷,求您高抬贵手,我们云龙是一个伤都受不得的呀!」 他的话震住了韫麒,也让云龙惊讶得红了眼眶。 「我不会伤害云龙,染班主别污辱我的人格。」韫麒俊容严肃的说道。 「但是我们云龙……我们云龙不是……她是……」染同青语无轮次,急得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染班主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谁。」韫麒淡淡一笑。「缠身布帛下的秘密我已经见过了,我会负起责任,云龙手上戴的凤镯就是我下的小定,我已经把她拴起来了,这辈子她除了我谁都不能嫁。」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已经……」染同青彻底被震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云龙。 云龙羞得抬不起头来,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口说无凭,我已写下一封白纸黑字,染班主若是信不过我,可以留下这封信当成证据……」 韫麒探手入怀,微一摸索,随即脸色骤变。 「怎么了?」云龙被他森然肃杀的表情吓住,一颗心不安地跳动着。 「信不见了!」他微瞇双眼凝视着云龙。 染同青惊怞一口气。 云龙更是心脏狂跳,脸色惨白,想到那封信一旦落入有心人手里的后果,她浑身的血液就几乎冻结。 第八章 「真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贝勒爷现在原路回去找能找得回来吗?」染同青焦虑地在船舱内来回踱步。 「老天保佑,但愿别让官家的人捡了去。」云龙站在船头,忧心如焚地望着韫麒远去的方向。 「如果被不识字的老百姓捡去了倒还好,怕的是识字的,更怕是识得你染云龙的,万一你女扮男身的事情传扬了出去,咱们肯定要吃上欺瞒诈骗的官司。」染同青愈想愈害怕,浑身哆嗦了起来。 「我只怕会给韫麒惹祸上身。」云龙暗暗担忧,她情愿是供养他的雨露,也不愿成为沾污他的泥土。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们还是赶紧上路,逃命要紧!」染同青主意一打定,立刻走出船舱催促徒弟们上船。 「可是……爹,韫麒贝勒已经寻那封信去了,我们是不是该等等他?突然就这么怕事走了,不知韫麒心里会怎么想我……」云龙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嗫嗫嚅嚅地说着。 「现在还管得了那么多吗?人家好歹是贝勒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兄弟,真要惹了祸也会有数不清的手伸出来替他摆平,可咱们是哪根蒜啊,一旦惹到官府,不死也要脱上几层皮!」 「话是不错,可是……」 「别可是了,你呀,他要是真能娶你,犯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吗?一封信和一件小定能代表什么?别痴心妄想了!」染同青把云龙推回船舱坐下。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的心意。」她怔怔望着手腕上圆滑光润的凤镯。 「我也没说不相信他,就算他是真心想娶你,可王府里那些长辈们能同意吗?你还是安分守己当个平凡人,别以为收下了人家的凤镯,就真能攀上枝头成凤凰。」染同青叹口气,在她身旁坐下,苦口婆心地劝着。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凤凰。」云龙垂下眼,轻轻抚摸着玉镯上的凤纹,淡然说道。「我只盼望能变成一只蝴蝶,时刻飞在他身旁,偶尔在他肩上停一停,也就心满意足了。」 染同青怔然望着她,万分怜惜地长叹一声。 「傻孩子,爹是不是害了你……」 「师傅,不好了!」 小毛气急败坏地冲进船舱。 「怎么了?」 「额琭贝勒来了!」 染同青和云龙霍地站起身,惊恐地对视一眼。 「云龙,你怎么就要走了呢?你的戏我还没看过瘾呢!」嘲弄的语声随着手摇折扇的男人悠悠晃进船舱来。 身后跟来的几名轿夫粗暴地踢翻船上装满戏衣行头的衣箱,云禾班众师兄弟气愤地冲上来阻挡,两边恶狠狠地打成一片。 「别打了,都别动手!」染同青急忙喝斥自己的徒弟。 「得了得了,我叫你们来看热闹,可没叫你们来抄家!」额琭慢条斯理地取出鼻烟壶,撮了点鼻烟深深嗅了嗅。 云龙紧咬着牙根,目光直瞅着地面不敢抬起来,免得被额琭看见她憎恶的眼神会更加激怒他。 「哎呦,额琭贝勒,我的贝勒爷呀,您这是干什么呢?小的什么地方得罪了二爷,二爷就请明说得了,犯不着又打又踹的是不是?」染同青连连鞠躬哈腰。 「原来你眼中有我这个二爷呀,我还以为你们云禾班只认得怡亲王府的那位二爷。」额琭这句讥讽吓得染同青和云龙满脸呆愕。 「这是从何说起呀,小人的眼中当然有您两位二爷啦!」染同青尽可能地陪小心。 额琭左右瞥了一眼船舱,颇扼腕似地叹口气。 「没堵到人真是太可惜了,否则这出戏会更好看。」 云龙的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敢问贝勒爷,您到这儿来有何指教?」染同青也感到额琭来意不善,战战兢兢地问道。 「干什么一声不响地走人?」额琭脸一沉,像审贼的口气。 「这……」染同青低声下气地笑说。「多谢贝勒爷对云龙的厚爱,日后贝勒爷若有机会到苏州去,小的一定让云龙给您唱出精彩好听的戏。」 「走得这么急、这么仓促,不是有什么隐情吧?」额琭冷冷讪笑,像一头野兽般地看着云龙。 云龙不为所动,直挺挺地疏离以待。 「贝勒爷真会猜,哪有什么隐情不隐情的,纯粹是苏州戏园子重金聘请我们云禾班……」 「染班主!」额琭陰冷的眼神朝染同青扫过去。「我可不是那么好耍的,要不要我把你们离开京城的证据拿出来,你才肯说实话?」 染同青和云龙同时呆住,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 额琭恣意欣赏着他们父女两人脸上仓皇不安的神情,伸手慢慢从怀中怞出一纸信封来。 云龙只看了一眼,瞬间就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结! 染同青也预感到那封信便是韫麒亲笔写给云龙的那一封了,否则额琭不会大刺刺地拿出来威吓他们。 「想不想听听这封信写些什么?」额琭毫不客气地把信摊开来,刻意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着:「你选择与我离别的憾恨和痛苦我都了解,然而近日阿玛重病垂危,无法立即给你任何承诺,但我心里一直都在筹划着如何让你回复女儿身,并摆脱戏子身分的办法。」念到这里,他转脸对围在一旁的云禾班众师兄弟们大喊:「你们听懂了没?这上头说的可是你们的大师兄呢!」 所有云禾班的师兄弟们一个个傻了眼,全部无法置信地看着云龙。 云龙的耳边彷佛响着一阵阵的尖鸣,她的心在狂跳,手足冰凉,冷汗涔涔湿透了衣杉。 「不敢相信吧!你们的大师兄根本就是个女人!而写这封信给她的人是怡亲王府的韫麒贝勒!哈哈--」额琭放声大笑着。 「还给我!」 一声悚然的尖喊,自始终静默的云龙口中喊出来,她像一只企图冲出地狱的鬼,奋不顾身地朝额琭扑过去,想把信夺回来。 额琭机警地推开她扑上前的身子,身后的轿夫们立刻冲过来将云龙按压在地,染同青吓得手足无措,拚命讨饶。 「这封信你都还没看过,耐着性子听我念完嘛,这么急做什么?」额琭不怀好意地大笑着,继续大声念信。「这封信和凤玉镯便是我给你的订礼,我已订下你的终身,今后不管你人到了多远的地方,永远都是我的人,虽然会有好长一阵子你我将饱受思念的煎熬,但是终有一日,我会正大光明将你迎娶进门……」 「贝勒爷,求求您别念了!求求您!」染同青忙不迭地叩着头。 「你闭嘴!」额琭冷睇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云龙。「你那位二爷还写了--嫡福晋之位只留给你一人,这封信里有我给你的承诺和对你深切的情意,如若怕我变心不认,只管妥善保存好这封信和那只凤玉镯,我随时会等你来要求我实现这些承诺,爱新觉罗·韫麒。」 云龙不再挣扎了,她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泪如泉涌,双手紧握在胸口痛苦地扭结着,喉咙里竭力压抑的哽咽令她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真想不到韫麒贝勒是这样的痴情种子,这封信要是呈给了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念出来一定更为有趣,我看干脆印成小本子在街上卖算了,说不定比『红楼梦』更红呢!」 额琭张狂地大笑着,云禾班众师兄弟们互相对望,一个个背上都泛起了阵阵寒颤。 「贝勒爷!」河岸上忽然传来几声叫唤,随即又有几名额琭的手下冲上船来。 「把怡亲王府的人引来没有?」额琭冷瞥岸上一眼。 「回贝勒爷的话,奴才去到怡亲王府时,听见里头传出哭声,每个人慌乱成一团,奴才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老王爷病故了!」 「什么!」额琭皱起眉头。 云龙惊愕地怞了口气,泪水无法遏止地奔流下来。 怎么会?怎么会? 「真是扫兴,你们先把染云龙给我押回府里去,这场戏改日再唱。」额琭诡谲地一笑。 染同青吓呆了,终于明白额琭陰险的用心,他是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云龙的身分,藉云龙来陷害韫麒,他几乎可以想见额琭会用多么可怕的手段来羞辱恶整他们两个人。 他害了云龙一辈子,怎能再让云龙受尽凌辱摧残。 「起来!」几名大汉上前架起纤弱的云龙。 「谁都不许碰我的女儿!」染同青声嘶力竭地冲过去,全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重重地将大汉撞跌在地。 「还不快去把染云龙捉起来!」额琭气急败坏地大嚷。 「是!」额琭的手下全部一拥而上。 「师弟们,绝不能让他把大师兄带走!」小毛重喝一声,旋即转身解开系舱的缆绳,让船慢慢滑向河心。 「是!」云禾班的师兄弟们立刻飞扑过去,看大师兄被人欺负成这样,每个人都义愤填膺。 顿时间拳脚交加,两边人马混战成一团,痛嚎声四起,血花飞溅。 染同青趁乱抓起一把凳子猛力朝额琭砸去,额琭一时没料到染同青敢对他出手,硬生生被凳子砸倒在地,染同青抓住这个机会,伸手探入他怀中把那封信抢过来,信一到手,他兴奋地回身拋进云龙怀里。 「快、快撕了它!」 「你这可恶的老头!」胸口遭重击的额琭,怒从心上起,狂暴地抓了椅子从染同青脑后猛力击下去。 染同青瘫软在地,脑后缓缓流出浓稠的鲜血。 「爹--」云龙撕心裂肺地狂喊出声。 「师傅!」伤痕累累的师兄弟们骇然地跪倒在染同青身旁。 「别理他们,快把那封信抢回来!」额琭疯了似的大吼,伸长了手就要去抓云龙。 云龙哭着转身逃跑,但这只是一条小船,逃到了船尾便无处可逃了,她转身看着面目狰狞的额琭,充满泪水的大眼中有着不顾死活的疯狂。 「你再过来,我就立刻跳下去!」她嘶喊到几乎破嗓。 额琭果然停下来,错愕惊疑地瞪着她。 云龙飞快地攀爬上船身,抱着栏杆站定。 「大师兄!不要!快下来!」 她听见小毛和师弟们惊慌的叫喊,眼中不断淌下豆大的泪珠,她把信小心翼翼地贴胸藏好,凄然一笑。 「额琭,我会让你永远拿不到这封信,也永远抓不到我,这场戏你该看完了。」她哭得如痴如醉,笑得如痴如醉。 微风拂动着她的发丝和衣衫,她纵身一跃,单薄轻灵的身子随风飘落水中。 「啊--」 额琭愤恨地咆哮,彷佛猛兽似的狂吼。 云禾班众师兄弟们颓然跪倒,震惊得无法接受事实。 师傅不是说要衣锦还乡的吗? 为什么船开了,却回不了老家? 办完了怡亲王的丧礼,韫麒的俊容憔悴清瘦了不少。 那日,当他人正在前门大街寻找那封遗失的信时,家仆找到他通报了阿玛病危的消息,情况紧急,他立刻赶往皇宫通知皇兄这个噩耗,因此连回东便门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有机会可以告诉云龙这件事。 虽然他曾派海兰察前去打探云龙的消息,但是得到的总是船行支支吾吾、不清不楚的回答,难以掌握云龙确切的行踪。 在为阿玛守孝的七七四十九天之中,他无法远离京城,也不能明目张胆到处寻找云龙,他只能等,等除了孝之后再作打算。 然而接下来不多久,皇兄那边又出了件大事,把年仅三岁的小阿哥托给了他们这四大贝勒,给了他们铁帽子亲王的爵位,让他们辅佐小阿哥当皇帝。 一夜之间,他多了毅亲王的头衔,在处理朝政之外,还要兼顾教养小皇帝,偏偏他和皇兄的容貌神似,小皇帝总以为他就是他的皇阿玛,黏着他的时间比黏着韫骁、百凤和百猊都还要多,每天他天未亮就进宫,宫里下钥以后才回府,忙得连拨空睡觉都嫌奢侈,更不会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想云龙。 他真心这么认为,最多等三年,他和云龙就能相会了。 这夜回府,看见海兰察在他的院落等他,不等他请安,就急着问道:「如何?这趟到苏州打探到云龙的消息了吗?」 刚从苏州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海兰察,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到底怎么样?」他不耐地扬高了眉。 「打探到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他万分惊喜,查探了这么久,总算找到她的芳踪了。 「主子先冷静,奴才才敢说。」海兰察不安地跪了下来。 「她嫁人了?」他咬牙低语。 「不、不是……」 「那是怎样?」他的耐性到了极限。 「主子……她、她死了……」海兰察的额际滑下一道冷汗。 韫麒整个人僵凝住,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他不相信,再问一次。 「主子,您听见了……」海兰察重重叩了一个头,声音微微颤抖。「奴才这回下苏州找到了云禾班里唱花脸的小毛,他……主子也是认识的,就是他亲口告诉奴才,说额琭贝勒逼出了云龙女扮男装的身分,云龙姑娘为了不让王子写给她的那封信让额琭贝勒拿来威吓您,于是就带着那封信跳河死了。」 韫麒睁大了双眼,极目不见尽头,彷佛有千万支钢钉无情的刺进胸口血肉里,痛得他有力难拔。 「王爷……」海兰察头一回在韫麒脸上看见如此悲恸的神情。 「你走吧,我累了。」他木然地举步进房,反手关上房门。 所有的自制力已耗竭到了极限,他很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他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才刚经历过丧父之痛,现在又再度经历失去所爱的人的痛苦,明明精神与肉体都疲惫到极限,却因这剧烈的震撼、绝望和伤痛无法成寐。 云龙,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远到今生都难以再相见。 你到底在哪里?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你? 云龙-- 「是谁?谁在叫我?」 微弱的、熟悉的呼唤,从迷雾的彼岸飘过来,深情得令人心疼,她的双手在浓雾中仓皇地伸向前方,急切地想找到声声呼唤她的人。 可是雾太浓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眼前除了迷雾重重,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她伸着手拚命想挥开浓雾,忽然间,浓雾中伸来一双手抓住了她,一股强劲的力道迅速将她整个人从迷雾中拉了出来。 「醒醒!没事了,醒来就会没事了!」 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柔柔回荡着,但那不是她要找的声音,不是啊! 她倏地深深怞口气,气息微促地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了,老天保佑,你可终于醒了!」 那是两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她虚弱地望着他们,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虽然年近半百,但是穿著打扮极为华贵讲究,使他们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们两人脸上都有着温厚的笑容,看着觉得很亲切,可是感觉也好陌生,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认识他们?不过,贵妇人的那双眼睛让她觉得很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又像是见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衣饰华丽的妇人拿着手绢轻柔地擦拭她的脸颊,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水,她慢慢打量着四周,感觉身子微微在摇晃着。 「头好晕,有点想吐……」她难受地摀住嘴。 「来,喝点温水就会好些了,我们在船上,难免会晃得头昏。」贵妇温柔地唤来婢女,慢慢舀着茶水喂她。 「我们在船上?」她微怔。 「是啊,你落水了,还记得吗?」袍服俨然的中年男子和气地笑说。 她困惑地想了想,点点头,依稀记得自己清醒以前,也是在一艘船上,只是……好象发生过什么事?难受得一颗心都揪痛起来。 「我好象认识你们,可看着又觉得很陌生,感觉说不上来,你们是谁?」她不确定地问。 中年夫妇对望了一眼。 「你可记得你自己是谁?」贵妇反问她。 「我……我叫云……」她呆住,云什么?怎么记不得了? 刚刚梦里好象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的名字叫云什么呢?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别急,慢慢想。」中年男子说。 「好奇怪,我的名字好象有个云字,但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她焦急地握紧贵妇的手。 「好孩子,你受了惊吓,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伤了头害你忘掉一些事,你叫……云娃,想起来了吗?」贵妇轻柔地拍抚着她。 「我叫云娃?」是这个名字吗?她茫然望着他们。 「是啊,你不会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吧?」贵妇无奈地叹口气。 「我……」姓什么?真的,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你姓顾啊,是苏州顾宁老爷的掌上明珠,怎么连爹娘是谁都忘了呢?」贵妇苦笑了笑。 「我姓顾?我爹是顾宁?」她呆呆地覆诵着,脑中的记忆一片空白。 「记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来,你才大病初愈,好好调养自然就会把忘了的事情想起来的。」中年男人轻声安抚。 她怔然望着他,他的眼神好慈祥。 「您……会是我爹吗?」刚说了「爹」这个字,她的心突然剧烈地怞痛起来。 「是啊,云娃,我的好孩子,我是顾宁,是你的爹。」中年男人感伤地点点头。「这是我的夫人,也就是你娘,你要记得,别再忘记了。」 她转头望着贵妇人,她眼中微微泛着泪光,充满了对她浓浓的关注。 「你们是我的爹娘?我真该死,竟然连自己的爹娘都记不得。」她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 「快别敲坏了脑袋,你才刚醒,要是再敲昏过去,爹娘可又要急死了。」贵妇半笑半嗔地抓紧她的手。 「对呀,你可得赶快好起来,你娘宝贝着你呢,你一天不醒,她一天吃饭就不香。」顾老爷呵呵笑道。 她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醒来之后一直惶惑不安的心情,慢慢让顾氏夫妻亲切慈爱的话语抚平了,尤其是顾夫人温柔抚摸她的那双手,带给她一种宁谧详和的安全感。 「娘,对不起,我醒来一见到您,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我怎么会忘记您就是我的娘。」她紧紧回握顾夫人的手,感受着来自母亲最温柔的呵护。 顾夫人彷佛被她触动了伤心事,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哭起来。 「娘,别哭啊,我说错了什么吗?」她心慌意乱地替顾夫人擦泪。 「没,你没说错什么,往后你都要跟在爹娘身边,这样就不会再吃苦受罪了。」顾夫人心痛地将她搂入温暖的怀中,难过得泣不成声。 她感动地倚偎在母亲怀里,当她落水差点死掉时一定把娘吓坏了,现在她才深深感觉到,有爱她的娘怜惜真好。 「好了好了,别哭了,云娃身子还虚弱得很,先弄点补品来给她补补身子要紧,有什么话回家以后再慢慢说。」顾老爷忙安抚妻子,嘴角有着微微宽慰的笑容。 「瞧我太开心了,都忘记炉灶上还热着好几锅补品。」 顾夫人笑着拭干泪水,忙着指挥婢女端来热腾腾的燕窝粥,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她吃。 她享受着备受宠爱的感觉,虽然脑中记不起任何一件事情,但是此刻有爹娘满满的关爱,淹没了她记忆深处潜藏的痛楚。 她不再记得自己是染云龙了,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名叫顾云娃,父亲是苏州首富顾宁,而温柔美丽,本名朱云嫣的顾夫人是她的母亲。 是的,从此刻起,她叫顾云娃。 第九章 百猊很小很小就认识韫麒了,但他敢说自己从来没见韫麒这种模样过。 他原是个风度翩翩,举手投足潇洒不羁的贵公子,而如今俊容失去了爽朗,冷漠得令人难以亲近,向来很为他人着想的好脾气也被暴躁和焦虑取代,变得喜怒无常、动辄得罪人。 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报复额琭的方式,他派手下亲信暗中调查额琭以及诚郡王府,就为逮到可以整倒他的罪名,终于在一次八旗科目考试中,查出额琭身边人马被士子买通,共通作弊,韫麒抓住这个机会,命宗人府严加惩处额琭,但是不管宗人府做出罚俸或革职的惩处,韫麒都不满意,最后以革去诚郡王王爵,将额琭降为庶人了结此案。 额琭因身边亲信而惨遭废为庶人的重罚,甚至连累诚郡王被革爵一事,严重的程度震动上下朝野,虽然诚郡王府向来风评颇差,但如此重罚也令朝野议论纷纷,均感疑惑不解。 谧骁、百凤和百猊心里都很清楚,这是韫麒在为自己公报私仇,似乎只有额琭被整得生不如死时,才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快慰的笑容。 然而就在韫麒为了云龙之死,深陷地狱中饱受火燎之苦时,云龙已在南方苏州的顾府中,过起她新的人生了。 苏州顾府 「这封信也不知道是谁写给云娃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没有几个字辨认得出来。」顾宁反复研究这封从云娃身上发现的信,试图从被河水晕开的模糊字迹中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可是除了几个字勉强猜得到以外,其余的字全部灰黑成块状,难以辨识。 「咱们救起云娃的时候,她除了手上戴着一只玉镯和贴胸藏着这封信之外,身上其它东西都没有,可见得这封信对她极为重要。」顾夫人坐在书房中的书案前,和顾宁面对面的猜测信上的字迹。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云娃带回去见你爹娘?」顾宁看着夫人问道。 「等云娃适应咱们家之后再说,否则爹娘一看见她,情绪激动起来,怕会吓到云娃。」顾夫人端起茶水轻啜一口。 「说得也是,如果云娃真的和你姊姊长得那么像,与你爹娘乍然相见,可以想象得到那场面会如何激动了。」 「当年姊姊和姊夫私奔的时候,模样就和现在的云娃几乎一模一样,在把云娃带去见两位老人家以前,我得先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免得他们老人家一时受不了刺激。」顾夫人轻轻叹口气。 「就是啊,突然一个名字和长相都跟离家出走十八年的女儿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两位老人家不吓坏才怪。」顾宁摇头叹道。 「所以这件事先缓一缓,过阵子再说。」 「你跟你姊姊应该也长得很像吧,我看云娃的眼神和你非常神似,一看就知道是亲人。」 「是啊。」顾夫人抿着唇笑。「所以云娃说一看见我就像看到亲人时,我才会激动得不能克制。」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是她的亲姨妈就行了,却反而要当上她的爹娘呢?」顾宁不是不喜欢云娃,只是觉得妻子这么做有点多此一举。 「她爹娘都死了,她又失了忆,自己的身世都记不清了,我若再告诉她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岂不是更添复杂,而且我们当她的爹娘,总好过她无父无母吧……」她幽幽轻叹。「反正我膝下也无儿无女,收了她当女儿,多少可以弥补我心里的缺憾,也算帮自己的姊姊一点忙,将来或许因为老爷的关系,而能替她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她若终身有靠,我也能告慰姊姊九泉之灵了。」 「你这么想也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突然有一天想起自己是谁了呢?到时候你要如何向她解释?」 「到了那一天,我仍然认她是我的女儿,这辈子,我认定她是我的女儿,我相信她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当她第一眼看见云娃时,就有十分投缘的感情了,她相信这个与她有着亲族血缘的女娃儿,一定不会辜负她。 「我倒是希望云娃永远不要想起来。」顾宁忽然说道。 「为什么?」顾夫人微讶。 「因为自从云娃来了之后,夫人脸上总是笑瞇瞇的,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就像突然得了一件好宝贝似的开心,你有这么大的改变,我看着也跟着高兴了。」他握着夫人的手真心地说。 顾夫人笑了起来。 「那倒是,我这辈子没尝过当人家娘的滋味,现在把云娃当宝贝宠溺着,才知道当娘原来是这样幸福的感觉呢。」 「由着你去吧,当心别把云娃给宠坏了。」顾宁纵容地一笑。 「那孩子苦了一辈子,现在得到再多的宠爱也是应该的,我不怕宠坏了她,就怕宠她不够。」顾夫人的唇边漾起了幸福的笑容。 短短数个月的时光,云娃在豪门巨富的顾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生活,在顾夫人细心的调养之下,出落得益发娇美动人。 云娃常常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妆扮自己有着极大的兴趣,尤其喜欢变换发髻的式样,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她对自己的容貌、双亲、家世和目前的生活都满意极了。 「小姐,夫人今天要带你到庙里拜佛,要穿哪一件衣服去好呢?」丫鬟绣梅打开衣柜,从满是顾夫人为云娃添购的衣衫中寻找着合适的衣裳。 「挑件素一点的就行了,到庙里不好穿得太艳丽,对神佛不敬。」云娃望着镜中的自己浅笑。 「穿昨儿个夫人派人送过来的衣裳好吗?这件淡藕色的挺合适。」绣梅拉开轻柔飘逸的绸衫,在她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点点头。 「娘真是的,三天两头就做新衣给我,我一个人哪里穿得了。」她一边笑着说,一边让绣梅替她更衣。 「夫人就你一个女儿,她不疼你疼谁呀!」绣梅若有所思地笑答。「而且呀,小姐生得俊美,再把你漂漂亮亮的一装扮,夫人带出去在人前不知多有面子。」 「绣梅,我这辈子算是很好命的对不对?」云娃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感触。 绣梅呆了一呆,忙接口说道:「可我娘说女人好不好命要等嫁了人以后才知道,不过小姐比起我来的确是好命太多了。」 云娃没有留心也并不在意绣梅拿自己跟她比,但这在正常的主仆关系当中是不容许的。 「昨天在园子里遇到二房的妹妹,我喊她,她不太理睬我,三房的弟弟、妹妹也好象不喜欢我,一看见我掉头就走,绣梅,我是不是从以前就很讨他们嫌呀?」云娃偏着头,疑惑地问。 「小姐别想太多,反正以后看到二姨娘和三姨娘躲远一点就行了,她们自以为替老爷生了儿子就气焰嚣张得很,也不想想一个是戏子出身,一个也原是府里的大丫头,身分有比我们这些下人们高贵到哪儿去,一爬上来就偏爱踩我们作威作福,我们表面上得侍候她们,可心里头是很瞧不起她们的。」 云娃听得出了神,尤其听见「戏子」两个字,胸口竟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感,绣梅没留心她的反应,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虽然夫人没给老爷生下一男半女,可老爷真心爱的是夫人,敬的是夫人,娶二姨娘和三姨娘进门无非是为了传宗接代罢了,她们若没给你好脸色,你也用下着理会她们。」 「你刚刚说,夫人没给老爷生下一男半女?」云娃诧异地回眸望着绣梅。 绣梅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惊慌失措地想话来圆。 「我话说太快了,是没给老爷生个儿子啦,夫人就算生了你这个女儿,也没有人家生个儿子值钱哪,你说是不是?」她急得额上都冒出冷汗来了。 云娃点了点头,接受了绣梅的解释,但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隐隐流窜着。 「小姐,夫人今天带你去拜佛,可能是想给你求个好姻缘喔!」绣梅梳理着她乌黑的长发,悄悄转移话题。 「好姻缘?」她猛地震住,突然有个声音从脑中飞快地掠过。 「这凤镯是我下的小定,你已经被我拴起来了,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嫁。」 有人对她这么说过!那个人是谁? 「绣梅,爹娘曾经为我订过亲吗?」她神情呆滞地盯着右腕上的凤镯出神。 「没有,咱们顾府是苏州首富,等闲之辈哪能眼咱们结亲呢!」 「那……我手上戴的凤镯子是谁给我的?」脑海里彷佛有个模糊的影子,揪痛着她的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绣梅耸耸肩,打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位新小姐,就看到她手上戴着这镯子了,她可不知道那镯子的来历。 「云娃,你好了没有?娘等你好久了。」 顾夫人推门进来,看见玲珑纤瘦的云娃穿著碎花底子、苏杭精绣的软绸衣,整个人柔美得像下凡的天仙娃娃。 「这是哪里的天女下凡呀!」顾夫人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过来拉住云娃的手东瞧瞧西看看。「娘的眼光不错,这块料子穿在你身上比谁都合适。」 「娘就爱取笑我,成天乱夸女儿,我都替你害臊了。」云娃娇嗔地笑了笑,一看见顾夫人暖如阳光的笑脸,方才微乱的思绪立刻蒸发不见。 「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也没乱夸呀!」顾夫人笑拧了拧她的粉颊。「快走吧,去晚了人多,娘不喜欢跟一堆人挤着拜佛。」 「好。」云娃亲热地挽着顾夫人的手,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坐上马车。 到了苏州四大禅寺之一的南禅寺,顾夫人与云娃手挽着手走进大殿烧香礼佛。 风韵犹存的顾夫人和美若天人的云娃,母女两人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吸来不少惊艳的目光。 只要听见「那对母女真标致」或是「那对母女长得好象」之类的赞美,顾夫人就会开心得合不拢嘴。 当她们烧好香,转到大殿后的钟楼逛逛时,钟楼内突然冲出一名男子猛然扯住云娃的手。 「染云龙!」男子惊讶地大喊。 这声叫唤震住了云娃,这名字好熟悉,是谁的…… 「你是谁?快放手!再不放手,我要喊非礼了!来人哪、来人哪!」顾夫人骇异地把云娃从那男子手中抢回来。 云娃被顾夫人惊慌的大喊唤回了神智,随行的仆役们听见顾夫人的叫喊,匆匆奔过来将男子团团围住。 「你们都给我滚开!染云龙!你居然好端端的在这里?你知不知道韫麒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男子劈头就是一阵狠骂,而围在他身边的仆役们在他眼中就像烦人的苍蝇,连挥手去赶都嫌脏了手似的。 云娃听见「韫麒」这个名字,立刻又陷入一阵呆愣中,神情迷惘,彷佛正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 「公子,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染云龙。」顾夫人把云娃推到身后,冷静地与怒火骇人的男子对峙着。 她心中很清楚这男子应该没认错人,因为云娃的亲爹、她的姊夫确实是姓染没错,但是她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而她也下意识地不想让人认出云娃来。 「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染云龙我会认错?别以为恢复了女儿身我就认不出来了!」男子的双眸射出犀利的光芒。 云娃身子微晃了一下,「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染云龙」,在她脑海最深处的破碎记忆中,似乎有过这样的声音。 那是谁说的?她的头闷闷胀胀地痛了起来,那个声音似乎在她灵魂深处烙下了令她难以遗忘的字句,她拚了命地想把那些话想起来。 「娘……」她捧着头痛苦无助地倒在顾夫人怀里。「我听过……真的有人曾经说过……我的头好难受……」她的眼泪无法自制地滚下来,深深陷入拼凑混乱记忆的痛苦之中。 顾夫人的心骤然一沉,这男子比她想象的还要了解云娃的过去,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俊伟挺拔的男子啼虽然他的俊眸杀气四射,仍然无损他绝俊雍容的形貌和尊贵优雅的气质。 这男子必定出身不凡,就不知道他和云娃之间是何种关系?而他口中提及的「韫麒」又和云娃有着什么瓜葛? 顾夫人稳下了情绪,挥手命仆役们退下,她必须冷静处理,不能再让这男人影响云娃太多了。 「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她不忍看云娃紧咬着嘴唇茫然颤抖的模样,得先把云娃和这男人隔开来,才有可能好好问清楚。 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云娃的异样,勉强点头同意。 「绣梅,带小姐到大殿去,先端碗热茶给小姐喝,云娃,你乖乖地跟绣梅去,什么都先别想了,娘有些话跟这位公子谈谈。」她柔声轻哄着,把云娃的手慢慢交到绣梅手上。 「可是娘,我也想听你们谈什么,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想知道。」云娃迟疑地不肯离去,她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失去了的记忆中,似乎有着此她生命还重要的珍宝,而眼前这男子,好象有能力替她找回来。 「云娃,你身子不舒服,听娘的话,先到前殿去歇着,真有什么事,娘也不会瞒你的,你要相信娘呀。」顾夫人极力劝抚着她,要她暂避一旁的态度十分坚决。 云娃犹豫不决地望了男子一眼,那些他提到的名字她都似曾相识,好想向他问清楚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云娃,别惹娘生气好吗?你不听话分明就是不信任娘。」顾夫人微沈的脸色绞紧了她的心。 「没有,娘,我听话就是了。」她不曾在娘的脸上看过如此严肃的表情,尽管对陌生男子充满好奇,也不敢再坚持了。 等绣梅搀扶着云娃慢慢离开以后,顾夫人以眼神示意男子往游人较少的地方走去。 「公子是谁?怎么会认识云娃?」她开门见山地问。 「云娃?她明明叫染云龙,怎么会变成了云娃?」男子好整以暇地环胸,一副「请解释清楚」的表情。 「不瞒公子说,云娃是让我们夫妻俩从鬼门关前救回来的。」顾夫人悠悠叹道。「三个月前,我们家老爷带着我到通州谈一笔大买卖,回程途中救上了差点惨遭灭顶的云娃,人生命运难测,救上了云娃才发现她竟然是我寻找多年的外甥女,本以为将她救醒了以后可以相认,但是没想到她人虽然醒了,却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我不想她在遭受大难之后还要面对上一代的复杂恩怨,索性认了她当亲生女儿,她相信了也适应了目前的新生活,刚才我不断阻止公子,是因为我怕她一时受不了打击,并无恶意,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她失忆了?」男子震愕不已。 「正是。」顾夫人仰起脸注视着男子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我说完了,轮到公子说了。」 「我是端亲王百猊。」他淡淡轻扯唇角,神情仍陷在惊愕当中。 百猊一说完,轮到顾夫人骇然失色了,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年轻出众的男子竟有如此显赫的身分,近来曾与顾老爷闲聊时谈到安、宝、毅、端四位王爷是先帝亲封的铁帽子亲王,难道他便是其中之一的端亲王? 「端亲王!您、您是位王爷?」她失去了原本内敛的冷静,这辈子她什么高官富豪没见过,就偏偏不曾遇见过一位王爷,完全不懂请安礼仪的她吓得浑身僵硬,一颗心扑通乱跳着。 「夫人别慌,本王这趟南下原本就不想惊动地方官府,所以请夫人别泄漏我的身分,人前只管称我七爷便行。」百猊淡然说道。 「是,七爷。」顾夫人努力镇定吓慌的情绪。 「夫人对染云龙的过去知道多少?」 「不多,我和姊姊虽然很亲,可是姊姊只告诉过我姊夫姓染,其它的都不肯说,瞒得全家人很紧,后来他们两个相约私奔之后,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谁也不敢提起姊姊的事情,所以我只知道姊夫姓染,其它一概不知。」她凄然说道。「虽然这几年派人四处查访,得到的线索是他们离开苏州以后生了一个女儿,姊姊不多久病故,姊夫便带着女儿一路往北走,可是就不知道那女娃叫什么名字,喔,现在才知道云娃原来叫云龙,其实云娃是我姊姊的名字,我见云龙太像姊姊了,所以才会喊她云娃。」 「染同青组了一个云禾班的戏班子,让染云龙女扮男身在班子里挂头牌,红透了全京城,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可是染云龙这个名字我曾听人提起过,但一直以为她是男儿身,所以虽然也姓染,却没有对她留过心。」顾夫人诧异地摇头轻叹。 「原来染同青对人声称自己生的是儿子,所以你才没有留意原来染云龙就是你的外甥女了。」百猊轻轻笑叹。 「姊夫怎么会让女儿扮男人过日子?难怪我救起云娃的时候,她身上穿著男人的衣袍,额上的发那么短,我那时还觉得奇怪呢。」顾夫人喃喃自语。 百猊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 「其实让人传说染云龙死了也好,也许这正是命运的安排。」他轻声低吟,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七爷?」顾夫人下解地望着他。 「夫人,这几日我就要回京了,能不能邀请夫人和云娃到我府中作客?」他正色地询问。 「这……」顾夫人吃了一惊。「我们顾家只是做买卖的商人,哪有身分到王爷府上作客!」 「顾家?是苏州首富顾府吗?」他眉头挑了起来。 「惭愧,一身铜臭罢了,我们顾家五代没出过一个当官的呢。」 百猊唇边的笑容渐渐加深。 「夫人,本王诚挚邀请你和云娃赴京游玩,并到府中作客,从此刻起,我只认云娃是你顾府千金,绝口不再提起染云龙三个字。」 「七爷,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云娃在落水失忆以前,是我的好友毅亲王最心爱的女子。」想到韫麒这几个月的「病情」,无论如何也要请到顾云娃这帖「良药」。 「七爷想安排让他们见面?」 「正是,失去染云龙,毅亲王失魂落魄简直与死无异,我想带顾云娃去见他,也许此番赴京,你的闺女有机会坐上毅亲王嫡福晋之位。」 顾夫人彻底傻住。这、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这样好吗?云娃可能已经记不得毅亲王了。」万一毅亲王想强娶云娃,她还不是很了解云娃的个性肯不肯接受? 「放心。」百猊悠闲地瞇起笑眼。「就算忘记了,凭韫麒过人的魅力,一样能『再』把顾云娃迷得神魂颠倒。」 尾声 华丽的东亲王府花园,四周滨水,园中有座西洋式的白色廊桥,还有太湖石堆就的假山。 顾夫人挽着云娃的手,慢慢走在花园小径上,欣赏布局自然、疏密有致的王府园林。 「娘,北方的园林就和南方不同,好气派呢。」云娃拉着顾夫人的手,选在一处芬芳馥郁的藤萝架下休息片刻。 「云娃,到了京城以后,你觉得怎么样?」顾夫人小心探问。 「好开心啊,真想不到那天把我认错了人的会是端亲王,说什么要表达歉意,还那么客气地邀请我们来这儿作客,娘,真是想不到,我们居然有机会能在王府里头住上一住耶!」云娃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云娃,有件事娘一直没有告诉你。」 「嗯?什么事?」 「你有未婚夫。」 「什么?」她呆住,愣了半晌无法反应。 「你手上戴的凤镯子便是你未婚夫下的小定。」顾夫人在赴京途中已和百猊有了默契,打算循序渐进让云娃接受这件事。 云娃惊讶地抚着腕上的镯子,似乎脑中存有对这凤镯的片断记忆。 「因为你落水醒来后忘了不少事情,所以娘迟迟没把这件事告诉你。」顾夫人柔声说。 「那……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说呢?」她莫名地红了脸。 「因为你的未婚夫就要迎娶你了。」 云娃的心蓦地狂跳起来。 「可是我不记得他是谁了呀,万一我不喜欢他怎么办?」她出于本能地说,双颊羞得绯红。 「不会的,你以前喜欢他,而且非常非常喜欢。」顾夫人的消息来自于百猊。 「真的吗?」她的怀疑轻得几乎听不见,因为她确实有感觉,自己已经是属于某个男人的,只是不小心忘了他是谁。 「真的,他的名字叫韫麒,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对吗?」 韫麒……对,她对这个名字不只有印象,甚至只要一听见,她的心底就涌起一股炽热的暖流。 「娘,端亲王也提起过这个名字。」她奇怪地望了顾夫人一眼。「这么说来,端亲王分明早就认识我的了,为什么还对我说认错了人?」 「端亲王不知道你失了忆,是娘拜托他这么说的,娘怕你一下子受不了呀,突然冒出一个你已经忘了的未婚夫,你是不是就吓了一大跳呢?」顾夫人小心翼翼地解释。 「噢,那倒也是。」她对顾夫人的话完全不怀疑。 「顾夫人,福晋请您过去喝茶。」仆役的传唤打断了母女之间的闲谈。 「云娃,你留在这儿逛逛,福晋喜欢找娘说话,娘去去就来。」 云娃点点头,顾夫人和仆役离开后,她径自朝西洋武的白色廊桥走去,满脑子萦回着母亲提起的「未婚夫」,想来真是奇怪,虽然记忆模糊了,但对韫麒这个名字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甜蜜。 站在廊桥上,她居高临下地俯看雅致的园林景观。 「好久不见了,云……娃。」 低沉醇厚的嗓音自她身旁传来,她惊讶地转过身,看见一个优雅修长的身影在她身旁飘然伫立。 这个人的容貌、声音、似笑非笑的感觉,她是熟悉的,似乎好久好久以前,她就已经认得他了! 「韫……麒?」她小小声地确认。 「你想起我了!」韫麒在见到她之后的震撼都不及此刻来得剧烈。 云娃忙不迭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我只是感觉到我认识你,娘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她觉得自己快被韫麒灼热的凝视烧融了。 韫麒的狂喜之情在剎那间瓦解,他静静凝视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小人儿,多渴望能狠狠将她拥进怀里,重温她红唇甜美的触感,但是将云龙带回他身边的百猊,早已经对他清楚说明发生在云龙身上的一切遭遇,他不能太冲动而吓住她。 云龙是死里逃生了,但却忘记了他,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她如今有个新的身分,叫做顾云娃。 「是,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下了小定,你已经被我拴在手里了,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能嫁。」重复这段话时,韫麒的心痛楚得如尖针在刺。 再听见这些话,云娃脸上泛起了桃红,她相信娘说的,她从前一定很喜欢他,否则不会在看见他之后,胸口翻涌而上的甜蜜感胀痛得令她难以喘息。 「我记得,在梦里,我常听见你的声音,也常听见你对我说这些话。」她娇羞地垂下颈项,怯怯地柔弄着衣衫。 韫麒再也难以克制,他倏地紧紧抱住她,紧得像要深深陷入她破碎的灵魂里。 「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忘了我也罢!」 云娃埋首在他深切痴情的拥抱中,酸楚的泪无法抑止地滔滔倾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悲伤,心里有着怎么挡也挡不住的汹涌情绪倾泄而出。 那是什么感觉?是庆幸自己未曾失去这炽热有力的环抱,还能感受他沉稳浑厚的心跳? 是,一定是。感谢天,她并未失去这一切。 「对不起,韫麒,我忘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她灿灿双瞳盈满了泪光,自责地凝睇着他。 「你能活着留在我的身边,比什么都重要,虽然你忘了自己,但心中却还记得我,这已经让我很感激了。」他捧起她泪流不止的脸蛋,轻轻地、细细地啄吻她的红唇。 「我忘了自己,好象只是为了记住你。」她梦呓似地低语。 韫麒霎时感动得拥紧她。 「云娃、云娃,你是上天送还给我的女娇娃,我已别无所求了。」他饥渴地、热切地吻进她醉人心魂的深情里。 「可是……」她懊恼地望着他。「我忘了我们第一次的相遇,忘了我们第一次的拥抱,忘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第一次。」 「没有关系,也许有一天你自然就会想起来了。」他柔声轻哄,魅人的磁嗓惑乱了她的心。 微风轻轻拂起她的发丝,逗弄着他敏感的颈项,柔柔飘飞的裙带,戏玩着他精绣的衣袍。 暮霭淡淡,将两人紧紧倚偎的身影融入如画般的园林里,此生她不必再缠身绑碍自己,因为在他深情的凝眸中,她永不会再空虚。 【全书完】 后记 休息了一阵子没写稿,可是却也没有因此而闲着,每天像无头苍蝇似的忙忙忙,想挪个一天出去玩都没时间,唉,好怀念二十岁那时候的我,那时除了玩乐之外,根本没别的事好忙。 后记本来是可以和读者们天南地北闲聊的,聊我忙着什么也无趣,反正都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聊得紧,不如聊聊这本书中女主角的职业好了。 这年代的小朋友们对传统戏曲根本没兴趣,坦白说,我对小朋友们人人抢着看《哈利波特》,却没啥人愿意看一场中国传统戏剧这件事很感冒很感冒,大概我老了吧,我觉得咱们的《西游记》实在比《哈利波特》好看精彩百倍,但咱们的小朋友为什么就是无法领会老祖宗吴承恩的幻想力实在比jk·罗琳丰富呢? 不懂不懂,我不懂现在小朋友的心,我想现在很多小朋友也一定不懂我这个lkk的心吧。 说真的,中国的诗词很关的,意境也很悠远的,懂得善用成语,表达能力一定比人强,我们的老祖先真的很了不起耶,古人的智能我们只要随手一捡就一大把,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干么老喜欢膜拜外国的月亮,实在不解? 读者看到这里,大概受不了齐丫晏的满腹牢蚤了吧,牢蚤会有这么多,起于最近的读者不太爱看古代稿这件事,对了,大家为什么不爱看古代稿了呢?我和作者朋友们苦思不得其解,偏偏我的几位好友古代文笔功力超强的,都因古代稿反应欠佳而暂时封笔,真是怪哉?间接连累了齐丫晏少了许多绝妙的古代稿好看了,齐丫晏的危机意识很强,已经在恳求老天爷帮忙赏饭吃了,因为真怕有一天自己也要封笔收山去也! 牢蚤到此结束,换说说白先勇的青春版昆剧《牡丹亭》,齐丫晏敢发誓,《牡丹亭》真的是出好看到不行的戏,光是词就美到让人灵魂出窍,找个机会、拨个空欣赏欣赏,一定会有收获的。 再来,写完稿,齐丫晏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可以去看「十面埋伏」了! 耶! 金城武!等我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