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伶宠翻天》 楔子 大唐,一个华美绚烂的年代。 那一年,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正月十五日上元夜,长安城内宵禁令解除,坊门全部开放,九街十二衢的街坊邻里全都悬挂起精巧的灯笼,当朝天子并在朱雀门、安福门、丹凤门前分别竖起二十丈高的灯架,上披饰有金银的织锦缎料,并装点万盏灯,远望有如火树银花,街头巷尾都洋溢著兴奋喜庆的气氛。 灯火灿烂的长安城内人声沸腾,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参与盛会,就连皇族嫔妃都竞相出宫冶游,彻夜狂歌乱舞。 「长乐坊」,是长安城中最有名的一个地方。这里有名的不只是上等佳肴、美酒、笙歌、舞伶,也有异国来的各式杂耍表演,因此成为王公贵族和名人雅士游戏寻乐之所。 「长乐坊」吸引的不只有王公贵族、江湖侠士,甚至是远从日本国来唐的遣唐使、新罗来的王子、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西域胡人,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也由于吸引的阶层广,异国人多,故时常上演王公贵族争夺舞伎、江湖寻仇、倭奴和新罗人大打出手的混乱戏码,渐渐地,人们说起「长乐坊」便直笑叹著那个乱茶坊、乱茶坊的,久而久之,便有了「乱茶坊」的别号出现。 上元夜的「乱茶坊」,特意安排了闻名长安城的第一舞伶苏合香独舞失传已久的「火凤舞」,舞技精湛的苏合香,因身体病弱,故无法时常献跳,想看苏合香跳舞并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乱茶坊」在上元夜安排的这场独舞,让想一睹苏合香风采的人纷拥而至,呈现了一种空前爆满的盛况。 乐工们抱著乐器簌簌弹奏,琵琶声脆,箫乐曼妙,圆形舞台上有八名舞伎行云流鸿般飘舞著应景舞「上元乐」。 几案上摆满了糕点果品,侍女们更捧出用西域玛瑙夜光杯盛装的葡萄美酒为客人们一一送上。 一曲舞毕的舞伎们正鱼贯退下,换上「乱茶坊」第一舞伶苏合香。 「这夜光杯不如波斯的琉璃杯好!」三名金发绿眼、坐在一桌的波斯男子,忽地轮流起身叫嚷。「我们不要夜光杯,给我们拿琉璃杯盛酒来!」 乐声短暂停歇的这当时,那三名波斯男子的喊声清清楚楚地让茶坊内的客人们听见了。 「客人,『长乐坊』内并未备有琉璃杯,望您们多多包涵。」侍女微笑客气地应对。 苏合香一手执扇,提著纤足缓缓走上舞台。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绝色倾城的姿容上,那两抹如黛般的眉心透著一股出俗的傲气,男人们迷眩而神往地看著她,她那双美眸也在男人间悄悄搜猎著。 乐工没理会这个插曲,指尖继续落向琵琶弦,台上舞伶苏合香倏地抛出薄如蝉翼的长袖,随乐声曼妙起舞。 「长安城内最大的『乱茶坊』居然没有琉璃杯?我波斯的琉璃杯就当真比不上西域的夜光杯吗?」波斯男子的厚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瞠目怒骂。 「客人就请委屈这一回吧。」侍女苦著脸陪笑。 「简直太瞧不起人了!」其中一名波斯男子将手中的夜光杯狠狠摔出去。 「啊——」夜光杯不偏不倚砸中了台上苏合香的额角,渗出了细细血丝。 茶坊内惊呼声四起,引起不小蚤动,乐工们急忙丢开乐器,查看苏合香伤得重不重? 此时,一位俊秀非凡的公子忙上前关心。这位公子有著比女人还漂亮的肌肤,和一对晶灿的星眸。 这位俊俏白皙的公子爷,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红妆,乃当今大唐文乐公主所乔扮。 她偷偷乔装出游,本欲至「乱茶坊」散心赏乐,岂料竟遇见此等败兴之事。 这里是长安城,那些番邦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放肆!她冷厉的眸子往那些生事的家伙狠狠瞪去,不过不用等她出手教训,因为早已经有人看不过去发威了。 「你们波斯人太可恶了,竟敢摔我们的夜光杯!你们的琉璃杯本来就比不上我们的夜光杯!」另一桌的西域胡人跳出来与波斯人对骂。 「你们这些西域猪!」那三个波斯人恼羞成怒,抡起拳头便朝那一桌的西域胡人攻过去。 顿时,双方扭打成一团,杯盘齐飞,桌椅翻跌。 这下子,茶坊内更是大乱了。不想惹事的人纷纷夺门而出,想看热闹的则全闪到了墙角边观看好戏。 突地,一个波斯人被西域胡人一脚踢飞,整个人栽倒在一名俊朗出尘的男子面前的几案上。 「有些事,当适可而止!」陆君遥蓦地抓住波斯男子的手,语气温淡。许是远道而来,受了风寒,眉宇间刻划些许仆仆风尘味儿,神情微倦,时而轻咳,吐出的语句却字字柔软而沉定,奇异地不给人一丝病弱感,教人不容忽视。 刚柔并济。现场所有人,同时浮起那样的想法。他的出现,令茶坊内未嫁闺女儿芳心暗暗浮动,姊儿爱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娶亲了没?真俊! 「不关你的事,放手!」掩饰住短瞬间的震慑,波斯人死命想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怎么用劲也无法挣脱。 「住手!大家都快住手!别打了!」茶坊内的男仆护卫全都拥上来劝架,闹哄哄地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两边人马隔开来。 「喂,放手,快放手啊!」被男子制住的波斯人气急败坏地嘶嚷著。 「那『乱茶坊』内的损失、欠苏姑娘的道歉呢?」陆君遥谈天似的,好声好气商量,波斯人愈是挣扎,脸色愈是惨白。天!这人明明没用劲,手骨却像火焚般疼痛得要折断了。 「刚才发生的事情全是意外,要赔偿多少我们都赔就是了,请这位大侠放了我们!」心知遇上了高人,身材魁梧高大的波斯人没了气势,狼狈求饶。 这时,那桌,一直安坐著的男客,他身著白衫,貌相俊美,气质飘逸,一直不动声色地端著夜光杯品味葡萄酒的美妙滋味。他微笑,开口了,话语轻,但字字珠玑,他这一说话,就摄住了众人的目光 「干么打打杀杀呢?既然诸位对杯子有意见,不如明日我拟个折子报到皇上那去,教皇上亲自定夺是胡人的夜光杯好?还是波斯的琉璃杯好?你们都随我入宫,在皇上面前为自家杯子美言几句。皇上说谁好,往后大唐宴席就用谁的杯子。至于吾皇惯用的,咱大唐产的金银杯,在你们眼中不值一提吧?我们就不讨论了,各位觉得在下意见如何?」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波斯人跟胡人怔了会儿,旋即面色惊恐,纷纷急道 「小事、小事,兄台何须惊动皇上?」 「是啊,大唐的金银杯我们也常用,金杯银杯拿来盛酒美极了,哈哈哈哈哈……」胡人赶紧抱唐皇大腿。 这会儿,他们有人眼尖地认出这厮了,这可不就是当今的状元郎司徒剑沧。他说这话摆明让他们难看嘛,区区一只杯子他竟要闹到皇上那去?可恶,陷他们于不义,这厮陰险啊,摆明让他们得罪大唐皇。 情势急转,侍女们窃笑。 文乐公主回头看著状元,心下赞赏——说得好! 「这怎么会是小事呢?」司徒剑沧继续挖大坑邀他们跳。「各位客气了,在下也很想知道皇上意见如何,这琉璃杯跟夜光杯不知皇上觉得哪个好……我这就拟折子,你们帮著看看。」他唤身旁侍女命道:「拿笔墨来。」 「是。」侍女强忍住笑,很配合地立刻去拿。 「嗟,小题大作!走——」波斯男人们丢下银两,灰头土脸急急离开「乱茶坊」。其他跟著打架闹事的西域胡人眼看情况不利,也速速离开。 望过一室残乱狼藉,陆君遥逸出幽长叹息。这下倒好,连偷个空喘息的地方都没有。 说来可笑,他能够从容不迫地迎对任何事物,唯一令他望而却步的,竟是…… 长指挑起薄如蝉翼的软剑,陆君遥离开「乱茶坊」,也带走无数暗倾的恋慕芳心。 「嗳嗳嗳,怎么都跑了?」司徒剑沧摇头叹道:「扫兴。」他甩开羽扇,起身,悠悠哉哉地,缓步离开「乱茶坊」。 纷乱平息后,文乐公主取出绣帕递给舞伶苏合香,一瞧见她怪异的眼神,才想到此刻自己正乔装成男子,堂堂大男人怎会随身携带女人的绣帕?好在素来反应机灵,便不慌不忙地编了个理由。「这绣帕本想买来送给我妹子的,若不嫌弃,请苏姑娘拿去用。」 苏合香微笑道谢,拿著绣帕轻轻压在额角的伤口上。 「幸好伤口不大,否则这张漂亮的脸蛋破了相就可惜了。」文乐公主说道,心下为她松了口气。 「破了相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我卖的只是舞技。」苏合香无所谓地耸肩,嗅到了绣帕上淡雅的香气。在茶坊献舞六年了,她识人的本领绝佳,早一眼瞧出这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多半是女扮男装无疑。 「破了相怎么会没什么可惜?你可是『长乐坊』第一舞伶呐!」茶坊坊主得了消息,急冲冲地赶了来,坊主是个圆润丰满,宛如盛放牡丹的贵气妇人。 苏合香顽皮地转了转眼珠子。 「这位公子,多谢您的绣帕,现在绣帕沾了血,待我洗净了之后再还给公子。」她朝公子歉意地一笑。猜出那公子与她同是女子后,她这一笑笑得极纯真自然。 「不用还了,就送给苏姑娘吧!」文乐公主潇洒地说,打开折扇轻轻拂凉,一举手一投足,把京城公子爷的行止学得唯妙唯肖。 苏合香不知道那公子为何女扮男装,但觉得她十分有趣,谢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让坊主切身进来截断。 「这位公子,今日扫了您的雅兴了,过几日您再来赏舞,我不收您半分钱。」坊主张开宽袍大袖,客客气气地送走客人。「诸位客倌,今日败了兴,过几日请再来『长乐坊』赏舞,本茶坊绝不收钱!」 一阵小小的混乱中,苏合香被乐工们簇拥著退下了。 离去前,文乐公主环看了一眼紊乱不堪的茶坊大厅,想著此处不久之前的景象——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伎、客人们欢快的笑谈声、佳肴美酒夜光杯…… 这是大唐。 一个什么人都有的年代。 一个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年代。 第一章 廊檐下,一只羽色艳丽的鹦鹉躁动地扑着翅膀,嘎声叫着「细细、细细」。 「宝贝,你别跑呀!快过来,让兰姨给你上上药!」 「那药味道臭极了,我不要!」 绣着硕大牡丹的红色华袍飘飒飒地追逐着绣满黄色雀鸟蝉翼般的纱裙。 「不要怎么行!这药虽臭,可却有除去疤痕的神奇功效。你乖,快过来!」「长乐坊」坊主花喜兰拿着药罐边追边哄着。 「一点小伤罢了,用不着搽那个臭烘烘的药啦!搽在脸上连鹦哥也嫌臭,是不是?鹦哥!」苏合香满游廊奔逃,经过鹦鹉架下,还不忘挥帕逗弄一下。 「嗳,你倒是给我站住!」花喜兰追得气喘吁吁,靠在廊柱上顺着气。「别跑了,你想累死兰姨吗?」 「不给我搽药我就不跑。」她停下,歪着头绽着甜笑威胁。 「给你搽药是伯你破了相嫁不出去,你还真不知好歹!」 「如果是这理由,那我更不搽药了。」她拿高手中的绣帕仔仔细细地瞧。「想娶我的男人要是连我脸上有点小伤都承受不起,那么将来等我红颜老去了,还不把我扔到天边去才怪呢!」 「你呀你呀,脑子里净是些怪念头,先想想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吧!来看你跳舞的男人何止百千个,可你怎么就挑不出一个喜欢的来?再过几天你就二十岁了,等你年华错过,想要什么男人也难以得到了,你安安分分地选个男人嫁了不行吗?」花喜兰对这个被她宠坏的丫头又气又无奈。 「好,我尽量。」她很配合地点头。 打苏合香出生就抚养她长大的花喜兰,到如今已整整二十年了,早已摸透她的脾气,当然也听得出她那句「我尽量」根本是在敷衍。 「细细……」她轻叹,喊着苏合香的小名。「你要明白,兰姨不能养你一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你最风光的时候能帮你找到一个好归宿!」 「兰姨、兰姨!」苏合香忙打断她,双手合十告饶。「你想说的我都明白,真的都明白!我答应你,我真的会尽量找一个好男人,你就别再说了、别说了!」她笑嘻嘻地狂拜。兰姨的心愿她已经听得耳朵快生茧了,快快做出承诺才能停止这可伯的轮回。 「拜什么拜?你在拜观音啊!」花喜兰扶了扶髻上歪斜的金步摇,注意到她始终拿在手中的绣帕,想起那日在茶坊内一团混乱中把绣帕递给她的俊俏公子。「细细,你手上的帕子可是那位公子送你的?」 「喔,是啊!」苏合香对绣帕上以独特针法绣出来的花草很感兴趣。 她那感兴趣的神情,看在花喜兰眼里,也感兴趣极了。 「我说细细呀,这几日你总拿着这帕子不离手,敢情对那公子有意?」花喜兰殷勤地试探。那白净俊俏的小郎君看起来来头不小,若是合了她的意,倒是可以打听打听。 「兰姨——」苏合香翻了翻白眼,垂肩一叹。「那公子是女扮男装的,怎么你没看出来?」 「是吗?」花喜兰好生讶异,那天在混乱当中没仔细瞧,不禁暗叹可惜了。「既是女的,你老拿着人家的绣帕干什么?」 「我瞧这帕子上所绣的花草针法十分别致精细,而且罕见,看起来实在不像民间之物。兰姨,费那么大功夫绣出来的一方绣帕,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却毫不在意地送给了我,好像这种帕子她多得很似的,你难道不会好奇她的身分吗?」 花喜兰在她那一大段话中只听到一句重点。 「不像民间之物?」她眉眼一挑,尽露欣喜。「那真是好极了,我的细细眼光可真好呀!兰姨会想法子打听清楚那人的身分,她是女的也不打紧,她总有兄弟的呀!是不是?」 「兰姨——」苏合香失了耐性,不悦地拢紧秀眉,转身进屋把帕子往桌上一抛,不再睬她。 「嗳呀,生气啦?好好好,兰姨不说就是了!」花喜兰叹口气,趋前安抚。「你这丫头怎么就这样古怪?哪一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思想飞上枝头成凤凰,你的机会还比人家多得多,怎么就不肯好好把握?」 「我有啊!」她单手撑肘在桌上,一手托腮,微嘟着嘴说:「你要我在前来欣赏跳舞的客人当中多留点儿心,选个中意的告诉你,我每回跳舞都很认真、很用心在找呀!」 「可你就没有一回找到。」花喜兰睨她一眼。 「那也没办法,就没看上个对眼的嘛!」她在心里嘀咕着,找个喜欢的男人又不像买猪肉那么简单,只要挑新鲜的就好。 「我说细细呀,现在男人迷恋你的容貌舞姿,你可以高高抬着下巴选男人,再过个几年等你年华老去了,那就是男人挑你了,你明不明白呀!」 「兰姨,你说的那种男人简直就跟大色鬼没两样嘛!我苏合香何必屈就那种男人!」她鼻哼一声。 「我兰姨看过的男人比你多得多了,在我眼里男人就只有这一种,没有你心里想的那一种,而女人呢,有麻雀也有凤凰。细细,你就是等着飞上天的凤凰,你知道吗?」花喜兰说得嘴巴都干了,就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好,就怕是天没飞上去,倒飞进了金碧辉煌的鸟笼子里被当成金丝雀养起来,永远变不了凤凰。」她眨了眨美丽的杏眸,笑着轻扯花喜兰的衣袖。「兰姨,像我现在这样多好,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想当苏合香或是细细都可以。就算变不了凤凰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当你身边的小雀鸟,一辈子陪你不好吗?就算这辈子没看上半个男人,我也可以承继你的『长乐坊』呀!没男人也饿不死的。」 花喜兰无奈地苦笑,伸指戳了戳她的额。 「你哟你哟,你是只被我宠坏的小雀鸟,连飞都懒得飞了。」 「飞太远了怕你会想我。」苏合香投入她怀里,搂着她的腰撒娇。 「死丫头,有多远飞多远去,我才不会想你!」花喜兰佯怒地拍了下她的头。 「看你,又在嘴硬了。上回我发高烧,不知是谁哭得呼天抢地呢!」苏合香故意用头柔她胖胖的肚子。 「你是我的摇钱树,我花了多少银子才把你养到这么大的,万一有个闪失我当然会担心,我担心我的钱吶!」 「好,你就继续嘴硬吧,反正你是激不走我的。」她倚在花喜兰怀里,这是她从小到大最感到温暖的地方。 花喜兰伸手轻抚她的背,心中感叹着:我哪里是想激你走,我是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呀! ***bb***bb***bb*** 离开「西明寺」,孙玄羲走在喧闹的长安大街上。 绿色枝芽冒出头来,杏花正悄悄绽放,长安大街上显得一片春意盎然。 一袭沉旧的灰袍、一头未收束打理的乱发、肩上背一只残破的麻布袋,孙玄羲一身毫无修饰的随意装束,倒反而更让人注意到他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令街上行走的人们在经过他时,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上两眼。 孙玄羲是洛阳很有名的佛像雕刻师,从会说话、会拿筷子起,也就会拿雕刀了。他从小对雕刻有着异常的狂热,举凡家里的饭桌、书桌、廊柱、门窗,全都雕满了他心血来潮的杰作。他所雕刻的花鸟、神兽、佛像,由于刀法明快、生动逼真、神韵丰富,很快就在洛阳闯出了名号。两年前,长安「西明寺」要造一个罗汉堂,邀集九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在两年之内共同完成十六罗汉像,孙玄羲便是应邀前往「西明寺」的九名雕刻师其中之一。 十六罗汉像完成了,孙玄羲拿到了为数不少的酬金,准备动身回洛阳。经过一间「合春号」木材行时,他不经意瞧见了一块好木头,脚步一转,走进了店内。 「那块木头卖多少钱?」 「合春号」老板从厚厚的帐册前抬起头来,瞇眼打量了孙玄羲许久。 「你倒是好眼光,不过那木头我不卖。」说完,便又把头埋回帐册。 「你不出个价,怎么知道我买不起?」孙玄羲并不动气,淡淡地笑说。 「那是八百年的古桧木,『弘福寺』当年得到了七块,雕了迦叶、阿难和四天王像之后还遗下了这一块,『弘福寺』住持感念我年年捐献香油钱,便将那古桧木送给我。那古木得来不易,所以是不卖的。」 「合春号」老板抱歉地摇头。 「一块好木头摆在你店里十年百年,也就只是一块死掉的好木头,但遇上了好的雕刻师,这块好木头便可重新活过来,而且还能活上千年。」孙玄羲专注地凝望着古桧木。 「你……」 「合春号」老板一时为之语塞,讶然盯着眼前不修边幅、衣袍残旧的年轻人。 「我叫孙玄羲,洛阳雕刻师。」他不疾不徐地自麻布袋内取出一把雕刀来,从地上随意捡起一块小木头,就在「合春号」老板眼前飞快地雕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便出现在他面前了。 「合春号」老板惊诧不已,拿起鲤鱼木雕翻来覆去地瞧,不可置信只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这块原本不要的木头竟就在他手中幻变成了一尾鱼,仿佛刚刚跃出水面般鲜活。 「真了不起呀!」老板好生佩服,对初见孙玄羲的印象完全改观了。「你说的没错,这块古木若是交给你,必然能够活过来。」 孙玄羲静静地微笑。 「这块古木我是可以交给你,不过完成后的作品仍要归我所有。当然,我会付你丰厚的酬金。」孙玄羲高明的雕刻技巧已令他深深着迷了。 「不。」孙玄羲摇摇头。「我希望买下这块古木,雕一尊千手观音送给我娘,我身边所有的钱都可以给您,请您务必割爱。」 「合春号」老板大叹可惜,打开他的钱袋看一眼,从袋里取出五锭银子还给他,其余的收了下来。 「既然是你的孝心,那古木我就随便卖给你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这儿还有一块不错的樟木,我要你也替我雕一尊千手观音,倘若雕得好,我自有重金酬谢,如何?」 孙玄羲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好,一言为定。」 「合春号」老板也笑了开来。 「你住什么地方?我让人把木头给你送过去。」 「我来长安都是住在『西明寺』里,雕完十六罗汉像后正要返回洛阳,所以在长安暂时没有住处。」 「要租房子住吗?」 「雕一尊干手观音少说也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身边已没有太多银子可以租房子住。」孙玄羲挑眉笑笑,收起老板还给他的五锭银子。 「我有一间屋子空了好多年了,一直都没有人住,如果你愿意——」 「合春号」老板忽然顿住,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我看算了,那间屋子多年没有打理,恐怕早已残破得不成样子了,大概也没法住人……」 「只要租金够便宜,残破一点儿没有关系。」当全神投注在雕刻上时,周遭环境通常影响不了他。 「如果你愿意住,我绝不收你的钱,但是……」 「合春号」老板又支支吾吾起来。「那屋子之所以荒废在那儿……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那屋里……曾经冤死过一个姑娘,所以没人敢住。」老板畏怯地缩了缩脖子。「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另外帮你找租金便宜些的……」 「没关系,我愿意去住。」孙玄羲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你……不怕吗?」 孙玄羲笑着摇头。 「那个地方在哪里?」他相信自己正气凛然,鬼物难以近身。 「就在那有名的『乱茶坊』正后方。」 「『乱茶坊』在何处?」他来长安后始终待在「西明寺」里,所以没听过这赫赫有名的茶坊。 「就在这条朱雀大街上,你往安福门那儿走,问人便知。」 孙玄羲点头表示明白了,背起麻布袋走出「合春号」。 「正背着『乱茶坊』那间贴了符的屋子就是了,你先去,木材一会儿便到!」「合春号」老板朝他的背影喊着。 还贴了符?孙玄羲心里觉得好笑,也并下以为意。 来到「长乐坊」大门前,他狐疑地看着牌区上写着的「长乐坊」三个字。 「请问『乱茶坊』在何处?」他随便找了个路人问。 「『乱茶坊』?你眼前的不就是了!」路人一副你没长眼睛的表情。 孙玄羲纳闷着,明明写的是「长乐坊」,怎么人人硬指着说是「乱茶坊」呢?难道他眼睛有问题? 顺着茶坊旁的巷子转过去,果然有一间大门上贴了符的房子,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前院里杂草丛生,枯草间蔓生着新长的野草,屋内四处结满蛛网,经过一间厢房,里面的桌椅、床板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灰。 来到后院,他看见杂草丛中有块石板地,旁边有一口井,井旁还有一张矮石几。他瞧这块地方很适合他雕刻用,所以对这间荒废已久的宅子颇感到满意。 「孙公子,木头给您送来了!」 孙玄羲听见前院有说话声,来到前院,只看见古桧木和樟木静静躺在杂草中,送木头来的人早已经走了。 他走出大门探头望了望,看见他的路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般纷纷走避。 有这么可怕吗?他困惑地进屋,关上大门,把两块木头搬进了后院。 似有若无的微风吹过来,带来飕飕凉意。 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双手合十。 「姑娘,打扰了。」 围墙后隐隐传来悠扬的丝竹乐音,孙玄羲不由自主地侧首望去,看见淡黄色的薄纱长袖游龙般地飞出墙头,随着乐声曼妙翻飞着。 他蓦然想起,这道墙后面就是「乱茶坊」。一双浓眉不禁微微蹙起,万一在他最需要静心雕刻时,这吵杂的乐音会不会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bb***bb***bb*** 「我累了,今天不练了。」 苏合香一身香汗淋漓,躺在红木雕花的美人榻上拿衣袖扬风。 「细细姊,你要不要先把汗湿的衣裳换下来,免得受凉了。」巧珍忙着给她端热茶、递手绢。 「巧珍,这年冬天我只病过一回,够厉害的是不是?」苏合香捧着热茶喝,一脸得意地说。 「这也值得高兴?」巧珍白了她一眼。「你那回病了半个月,高烧不退,差点没把兰姨吓死。」 「往年冬天我总要病上个三、四回,今年只病了一回,可见得我的身子骨是愈来愈硬朗了。」她衷心期盼夏天快点儿来,兰姨说不定肯恩准她出游去。 「希望是这样就好了。」巧珍取来衣衫给她换上。「你那水做的身子呀,一病起来就整得茶坊里人仰马翻,还是当心点儿好。我知道你想出门玩想疯了,但总要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出游啊!」 「我知道。」她低头系着衣带,忽然间握住巧珍的手,眨了眨睁圆的双眸,凝神倾听。「巧珍,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巧珍疑惑地张望四周。 「墙那边有声音。」她压低声音说。 「什么?」巧珍吓得跳到她身后。「是真的吗?你别吓我!」 「是真的,这两天我一直听到墙那边有声音。」苏合香倒不怎么害怕,只是很好奇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不会吧——」巧珍脸色发白。「细细姊,你想会是……她吗?」 「不知道,说不定只是老鼠呢。」她不想吓坏巧珍。 嚓嚓嚓!墙后头清清楚楚传来了声音。 「哇!细细姊,真的有声音!」巧珍吓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苏合香身后。 苏合香定了定神,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在磨着什么东西似的。 「你去搬梯子过来,我一定要瞧瞧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细细姊,你可千万不要啊!万一吓出病来可怎么好?」巧珍几乎快哭了。 「我身子没那么娇弱。」她不耐地挥挥手。 「细细姊,你在说笑吗?茶坊里就属你的身子最娇弱了!」巧珍实在怀疑她对自己身体的认知程度。 「哎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总要弄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以后,才下会自己被自己吓死呀!快去快去!」她挥手催促。 「那也别是你自己亲自看呀!要不我去找四五六他们来看,多点人壮胆也好。」茶坊里有九名乐工,名字分别从一排到九,巧珍想到了体格最壮的小四、小五和小六。 「不行,太多人来会把那声音给吓跑了。你谁都不许找来,悄悄把梯子搬来给我就行,快去!」她坚持要自己一探究竟,何况若真是「她」的鬼魂出现也没什么好怕的。 巧珍哭丧着脸衔命而去,半晌,费力地搬来了一具木梯。 苏合香悄悄把木梯竖靠在墙上,让巧珍在底下扶着,自己蹑手蹑脚地爬上木梯。她刻意把一脚放在上一阶,另一脚放在下一阶,心想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可以逃得快一黜。 「细细姊,你小心点儿!」巧珍在底下紧张兮兮地轻喊。 她深深吸口气后,从墙头悄悄地探出头,屏息地朝底下快速地瞄一眼—— 两块好大的木头率先映入她眼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两块木头?她的视线疑惑地越过木头,落在发出掬水声的井旁。 咦?是个人?心中才闪过这个疑惑,她不禁也觉得好笑起来。是个人不好吗?莫非自己还真想见鬼呀?不过,她倒真希望是「她」的鬼魂出来和自己说说话。 苏合香偷偷观察着那个人的举动,发现他坐在井边磨着几把形状奇怪的刀子和斧头,她的心脏猛地一紧,背脊流过一道寒意。 那人在磨刀子,他该不是什么盗贼之类的吧? 「细细姊,看见了什么?」巧珍在底下不安地问。 「嘘,别吵!」她要看清楚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真准备干坏事的,一定告诉兰姨报宫去。 那人穿着简单的灰袍,没束发,看起来年龄很轻,五官也很端正好看。他在擦拭那些怪刀时的神情平和沈静,没有半点邪恶之气,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会干坏事的人。 「喂,你是什么人?」她忍不住出声问。倘若这年轻人误入歧途,她可得好好劝他回头是岸。 孙玄羲听唤,慢条靳理地仰望攀在高墙上的绝色女子。他很早就听见她们在墙那边窃窃低语的声音了,所以听见苏合香的叫唤声时并不惊讶,不过在看见苏合香姣美的面容、水漾的明眸后,他仍是失神了一瞬。 「你在那儿干什么?」见他没回话,苏合香清了清喉咙又问。 「细细姊,你到底在跟人还是跟鬼说话?」扶着木梯的巧珍圆睁了眼。 「一个男人啦!」苏合香低头抛下一句。 「天哪,一个男人!」巧珍的表情好似比听见鬼还惊恐。「细细姊,你忘了兰姨给你订下『三不让』的规矩吗?男人不让碰、不让近、不让言,你怎么能让男人跟你说话!」 「不是我让男人跟我说话,而是我自己找他说话,别啰嗦了!」苏合香微恼地斜睨她一眼。 孙玄羲抬眸看着苏合香,猜想着她应该是隔壁「乱茶坊」里的舞伶吧。竟然还有什么「三不让」的规矩,真是好笑。 「喂,我问你话呀,你怎么不答?」苏合香盯住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你问话的态度太无礼,我可以不答。」孙玄羲继续擦拭他的扁凿、雕刀和斧头。 苏合香讶然瞠大双眼。多少男人引颈企盼着能有和她说说话的机会,而这一身灰布袍的男人居然对她的垂询不赏脸,也没半点为她意乱情迷的模样。在茶坊里跳了六年的舞,苏合香还是头一遭遇到对她态度如此不客气的男人。 「好吧,我问话的态度也许不好,我向你道歉,那我重新再问一次。请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这男人实在太好奇了,心想低个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因为那间屋子对她有非凡的意义,她绝不容许有人在里头胡作非为。 「我是洛阳雕刻师,暂住在这里,雕完一尊佛像便走。」孙玄羲淡淡地答道。 「雕刻师?」她双眸骤亮,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行业,对他又更好奇了。「你雕佛像吗?」 「不只是佛像,我什么都雕。」他回答得轻淡。 「好有意思!男人我见多了,就没遇见过你这种男人。」她趴在墙头上笑得好自然。 苏合香随口两句话听在孙玄羲耳里却是极为轻浮。 「姑娘,我暂住在这里,必须斋戒净身以完成佛像,所以请你以后莫再来打扰。」他低着头冷漠地收拾雕刻工具。 「你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打扰你的。」她笑咪咪的,好客气。「不过,我没看人雕刻过,能不能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你雕刻?成不成?」 「姑娘,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孙玄羲无奈地再重复一次。「我要斋戒净身完成佛像,请你以后莫来打扰。」 苏合香困惑地挑眉。「我也说了呀,你做你的事,只要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看就好了,我不会吵你的。」 「就算你不吵我也不行。」他冷漠地拒绝。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 「因为你是女子。」 苏合香怔了怔。 「那又怎样?」她眸心微黯。 「斋戒净身最忌女色。」他淡瞥她一眼。 「什么女色!」她昂起下巴。「你可能没弄清楚我的身分,我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女色,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 「舞伶?」他眉一凝,淡淡低吟。「那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了。」 第二章 这一夜,苏合香舞得精彩,姿态盈盈,说不出的曼妙,观者陶醉入迷,喝采声不绝。 没来?她美眸在台下赏舞的客人中搜寻着。可恶,那人真的没来! 一曲舞毕,她提着薄纱裙疾步回房。这种被人轻视的感觉让她愈想愈着恼,愈恼就愈气闷。从小到大,她就是兰姨、茶坊里的乐工、侍女们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宝贝,更是赏舞的客人们眼中不可多得的一代舞伶,她对自己一向是那么的有自信,不论容貌或是对歌舞的天赋,她都相信自己即便不是凤凰也会是骄傲的孔雀,可那男人的一句话仿佛突然间拔光了她最引以为傲的羽毛,让她又痛又狼狈。 「细细姊,累了吧?喝口水歇一歇。」巧珍一见她回房,便立刻端来清香的玉露茶。 「巧珍,你说说,那个人为什么看不起我?」她双手抱胸,在房内来回疾走,忍不住抒发胸口的闷气。 巧珍呆愣住。「哪个人?」 「就昨天在墙后头看见的那个男人呀!」唉,真是迟钝。 「他看不起你?」巧珍像听见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笑了两声。「那怎么可能嘛!谁敢看不起你呀!你可是『长乐坊』的摇钱树耶!有多少男人想抱住你的腿求你嫁给他——」 「不,你没听见他对我说话时的那种语气。」一想到那男人目中无人的冷淡态度,她就觉得不甘心。「他说我比一般的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他那是什么意思牙?好像我是什么碰不得的脏东西,我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呐!巧珍你说,他为什么看不起我?」 巧珍被她问傻了,她哪会知道那个男人为啥看不起细细姊? 「哎呦,细细姊,何必为了那人的一句话心烦呢?他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别理他就是了。」巧珍笨拙地安慰。 「我也想不理他。」苏合香捧着脑袋坐下。「可是他那句话戳得我心口好难受,害我昨晚一整夜都睡不好。」糟糕,有点头昏眼花,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被那男人给气的。 「细细姊,你先躺躺,小心别气坏了身子。」巧珍见她脸色发白,忙扶着她到美人榻上躺下。 苏合香乏力地合上眼,深深吸口气,试着乎复心情,感觉到巧珍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了薄被,然后退了出去。 他为什么看不起她?她不禁又想起这个在脑中翻滚了几百次的问题。 佛像雕刻师很了不起吗?……是吧。他雕的是满天神佛,自然是了不起的。菩萨在他手中现出尊相让世人膜拜,那双雕刻菩萨的手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还有他那双淡瞥她的眼眸,清澈中透出一种高洁与淡泊的光,与她平日所见的男人下一样,明明看着她却又好似没看见她。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望着窗外高挂的一弯新月,幽幽叹口气。 自小她就体弱多病,可是对激烈的舞蹈却充满了狂热,她很爱很爱跳舞,尤其爱那种回旋狂舞时的昏眩块感,当帛带轻纱飘飘飞扬时,她会觉得自己随时都能飞上天去。 幼年时,她总是以舞为乐,为了满足她对跳舞的渴望,兰姨特地请舞伶教习她各种舞蹈。她天生伶俐,对歌舞音乐极有天赋,再难的舞她一学便会,兰姨为了给爱跳舞的她一个发挥的地方,毅然把「长乐坊」的楼下大厅改设成一个圆形舞台,让她的精湛舞艺得以展现。 「长乐坊」原本只是一间单纯的茶坊,在她十四岁那年首舞一曲「苏合香」之后,从此便声名大噪,吸引了许多男人为争睹她的舞技姿容而来。兰姨将她改名苏合香,并且只读她以舞酬客,不让碰,不间近,不让言,这特地订下的「三不让」规矩,使得苏合香在长安城的名气愈加响亮。 虽然身为舞伶只是个娱人的角色,但是所有仰慕她美色与舞技的男人将她捧成了无上至宝,她从来不曾因为舞伶的身分而看轻、看贱自己,也对平时练练舞、偶尔上上台享受众人崇羡的目光、闲暇时乘车出游的生活方式感到很满意。 然而,她所感到心满意足的一切,却教一句话给割裂了一道缝——舞伶,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 到底,那是什么意思?一般良家妇女是怎样?舞伶又是怎样?为什么她仿佛听出了轻贱之意?若不问个清楚,她今夜甭想睡了。 她蓦地起身,推开门往后院围墙走去。 ***bb***bb***bb*** 孙玄羲正用斧头在樟木上削出他要的轮廓。 前面的「乱茶坊」还真不是普通的吵人,白天有茶客的喧哗声,晚上则是喧哗声加上笙歌不断,吵得他头痛欲裂,更别提好好静下心来动手雕刻了。 好不容易夜深了,笙歌停了,喧哗声也少了,他才去净完身,准备开始工作。 「喂,你今天为什么没来看我跳舞?」 墙上传来清脆带着抱怨的嗓音,让孙玄羲懊恼地蹙起眉头。 「姑娘,我已净了身,请你莫来打扰。」他抚额低语。 「我有话一定要问清楚,否则今晚睡不着。」苏合香趴在墙头,执意问道。 「姑娘。」孙玄羲抬首望她,黑眸写满不悦。「你一向不把别人的话当成一回事吗?」 「错!」苏合香在墙头上高高俯视他。「就是太把你的话当成一回事了,所以才会被你那句话搞得整夜都睡不着。」 「请问是哪一句?」他很忍耐地问。 「你说我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那一句。」就是这句话陰魂不散地缠了她整整一夜。 孙玄羲承认那句话确实说得太快,没料到她竟如此介意。 「好。」道歉吧。「倘有冒犯之处,望祈见谅。」 「你不要想敷衍我,你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没那么好打发。「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为什么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你?我希望你说清楚。」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在斋戒净身中,所以忌女色。」他不懂她到底要什么解释。 「不是这样,你会那么说分明是因为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让你看不起?长安城第一舞伶为什么你看不起?」她是骄傲自负的孔雀,莫名其妙地受了伤,坚持要他给一个伤害她的理由,不然就太冤枉了。 「我没有看不起你。」孙玄羲站起身,视线直直地望着她,语调轻轻淡淡。「当时我的话是说得快了点,倘若我目前并没有因要雕刻佛像而必须斋戒净身,便不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 「你要斋戒净身便斋戒净身,与我有什么相干?」这样的解释更让苏合香听得困惑混沌。 孙玄羲异常头痛。他已经两年多没有回洛阳了,爹娘一定非常想念他,如今却为了得到一块古桧木,被「合春号」老板的千手观音像给耽误在这里。他希望最快能在三个月之内完成,好尽快回洛阳去,可是今天第一天开始工作,就被「乱茶坊」的喧扰吵得白白耗掉一整天,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安安静静地工作了,偏她又来打扰,他实在不想再跟她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姑娘,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也说明了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这样还不能让你平息怒气吗?」他神情冷淡,语气也很冷淡。 「我并没有发怒,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看不起舞伶?只是这样而已。」他到底明不明白她受了什么伤呀? 「因为舞伶是取悦男人的女人,所以我说你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不知道我这样的解释够清楚了吗?」他用一脸平静的表情诚实吔说道。 显然孙玄羲不够明白苏合香受了什么伤,他选择用诚实的刀再伤她一次。 苏合香这会儿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认为自己是个取悦男人的女人,所以才会看不起她。 不!她的舞是为了自己而跳的,她不取悦任何人,更不只是取悦男人而已!他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怎么可以这样说? 「我的舞不是取悦男人用的,我为的是取悦我自己!」她恼怒地喊道,双手用力撑起身子爬上墙,纤足稳稳踩在墙顶,慢慢伸开双臂保持着平衡。 孙玄羲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住,下意识地奔到墙角下张开双手,万一她不小心栽下来时可以及时接住她。 「你做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他怒瞪着她大喊。 「我跳舞给你看!我要让你知道,我取悦的是我自己而不是男人!」她站在高高的墙上,缓缓抬起脚尖,一手轻扶着脚背,另一手扬起,指尖细腕优雅灵巧地如水皮般舞动起来,宛如孔雀舒展的羽翼。 「你当心——」她居然在高墙上旋身舞动,吓得孙玄羲冒出一身冷汗。 苏合香有绝佳的平衡感,当看似要跌下墙时,她柔软得恍若无骨的腰肢又总可以适时地稳住她纤巧轻盈的身躯。她肩披着帛带,展臂舞动欲飞,在她玲珑起舞之时,轻薄的舞衣如涟漪般一圈圈地绽开来,白纱帛带在夜空中飞扬飘动,仿佛她随时会乘着风凌空飞去。 当她灵巧的双臂顿挫有致地颤动时,像极了展翅飞翔的凤蝶;当她抛出雪白双袖在月光中翩然翻转时,那身子好似被月光吸去,像要飞天的神女。 她在月下舞得忘我,美得夺魂摄魄,孤傲的眼神从容优雅地攫住他的目光。 孙玄羲受到了极大的撼动,被她吸引着、迷惑着,他的呼息渐渐怞紧,心跳渐渐加剧,终于感受到长安第一舞伶夺人心魂的魅力了。 苏合香忽然一阵昏眩,足尖踩了空,整个身子往前一倾,自高墙上坠了下来。 「啊——救我——」 孙玄羲倏地回神,在她坠地之前张臂接住她。她的身子虽轻,但下坠的力直太猛,所以她整个人几乎是「撞」入他怀里,他脚下一个不稳,往后仰倒,连带着抱在怀中的她也一起跌倒在地。 「好痛!」孙玄羲抚着撞痛的后脑,方才被她绝美舞姿震慑倾倒的心情,在这一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不起,你有没有怎么样?摔伤哪里了?」苏合香慌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紧张不安地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身子。 孙玄羲视线一抬,就刚好看见凌乱舞衣内雪白日阳莹的一片胸脯,他的心口猛然悸动了一下,忙撑起身往后退开一大步。 「你未免太胡来了!万一我没有接住你该怎么办?」他刻意用严厉的语气掩盖心底蠢蠢欲动的思潮。 「是你先说出那种伤人的话。」她咬着唇低语,双手抱膝蹲着,侧首仰望他,长长的帛带、蝉翼般的舞衣垂落在地上,像只收敛了高傲的孔雀。 「不管我对你说了什么,你也用不着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他别开脸,冷着声说。 「我是在向你证明我不只是那种取悦男人的舞伶,我不许你小看了我!」她站直了身子瞪视他。在墙头上俯视他时,并不知道他的身量如此高大,此刻站到了他面前,才愕然惊觉自己的单薄娇小。他伟岸结实的男性体魄,属于男人的阳刚气息,令她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体内隐隐有着什么东西在躁动。 「你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了吗?」他低眸看她。虽然他确实是小看了她,但并不表示他同意她用那种在高墙上飞舞的危险方式来表达。 「不管你感觉到了没有,总之我至少做到了证明我的舞技,我也希望你了解,我不为谁而舞,我只为自己而舞。」她仰望着他,神情认真,不容质疑。 孙玄羲始终没能弄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那一句话如此耿耿于怀,甚至用那种激烈的方式想向他证明什么,但也因为这样,他发现了她性格中颇为刚烈的一面。 「你我非亲非故,我只是暂住在这里,最多三个月便会离开的人,我能不能了解你为谁而舞有那么重要吗?」他偏过身,漫不经心地退开一步,房间与她划出一道距离。 「当然重要。」他退开,她便上前。「你是第一个看不起我的男人,我不喜欢被人看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句话就是让她在意得不得了。 「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旁人的眼光你何必在意?况且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看不起你。」他在说那句话时只是当时下意识的反应,并非针对她所说的。 「你说那句话时明明有。不过现在呢?看过我跳舞之后,还有没有看不起我的感觉?」她下巴抬得更高,带点得意,又想看清楚他黑眸底隐藏的情绪。 「我承认你的确受得起长安第一舞伶的美誉,但是不管在看过你跳舞之前还是之后,我并未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过。」真麻烦,要说几次她才肯信? 「我不信。」 果然。孙玄羲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真是的,才净过身,现在又要再净身一次了。」他转身拍掉衣袍上的灰泥,决定结束这场「你看不起我」、「我并没有」的无聊争执。 「何必那么麻烦,你雕刻时不是会掉木屑吗?等你工作完了再洗不就成了?」她弯腰看了看已有初步轮廓的樟木。嗯,味道好清香,难怪刚才掉进他怀里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木香味。 「我所谓的净身并非你以为的那种净身。」孙玄羲没好气地说。 「什么?」她下解地回眸看他,忽然有所顿悟,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瞅着他。「你说的净身该不是像和尚那样吧?」 「正是。」她总算是明白了。 「你说还要再净身一次,是因为刚才你无意间抱了我一下吗?」她不悦地凝眉瞪视他。 孙玄羲不语,等于默认了。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洁吗?」她的心口发酸。从小到大,她没什么伤心的机会,可这男人说的话就是有令她伤心的本事。 「与你无关,是因为我——」他顿住,无法对她明说,是因为他方才看见她雪白的肌肤而心生欲念,虽然只是一剎那,但对雕刻佛像已是极大的不敬。 「因为你要忌女色嘛,是不是?」她轻蹙柔美的秀眉,嘲弄地一笑。「男人管不住自己,总把罪过栽到女人头上,就算你抱了我一下又有啥关系?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我洁白如玉,一点儿也不脏。」 孙玄羲伸指轻柔一侧的太阳袕,她那一番「身子干净清白」的告白,竟又蚤动了他体内莫名的欲潮。他已经是自制力很强的男人了,换成了一般男人,看见薄纱内若隐若现的冰肌玉骨,恐怕早已经欲火焚身地飞扑上去了。 「姑娘,已经夜深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倘若被人发现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会不清白了。」他虽然压抑得住欲念,但不表示他愿意被当成柳下惠来接受她的考验。 「不急,我好久没过来这儿了,让我看看再走。至于我是否清白由我自己说了算,我不会管旁人怎么说。」苏合香说着,径自走进屋内。 孙玄羲不敢相信她居然还大剌剌地往屋内走进去!迟疑了一会儿,他咬牙跟了过去。 「姑娘,你可以不管旁人怎么说,但至少要做到避嫌才足,请你想想我的身分立场——」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好脏喔……」她完全没把孙玄羲的话听进去,一进屋,看见四处积满了灰,屋梁墙角也结满了蛛网,忍不住低呼。「你既然住进来了,怎么没好好打扫整理干净呢?」 「这里不是我久居之地。」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苏合香在厢房门前停下,从未掩的房门看进去,望着那张没有床帐的木板床怔然出神,眼眸渐渐浮起泪雾。 「你睡在这里?」她声音微有哽咽。「怎么没有被褥?现在是早春,天还冷着呢,你没被子怎么睡?」 「有衣袍盖就行了,顶多几个月就走,不必添购那些东西,以免走的时候成为累赘。」 「啊,那个!」她看到墙角边有个白瓷深盘,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这以前是翠荷姊养荷花和金鱼的。」她无限怀念地以指轻刮盘缘,在心底轻轻叹息着。荷花和金鱼都不在了,翠荷姊也不在了。 孙玄羲下意识想问她翠荷姊是谁?但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从她温柔带泪的目光和哀伤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个地方的一景一物以及那个翠荷姊,与她之间必然有着一段故事。这个地方只是他暂时落脚之地,知道太多故事只会加深他对这个地方的情感,对终究要离开此地的他而言并无好处。 「翠荷姊以前住在这里,她很爱画画,每回我过来这儿玩,她总拉着我的手要教我画画。」她似乎故意和他唱反调,捧着白瓷盘低声说起故事来。「可我不爱画画,我只爱跳舞。我总在天井这儿跳舞给她看,她就坐在屋里看我跳,等我跳累了,她就为我端来一杯热呼呼的玉露茶。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日子过得好快,翠荷姊已经走了五年了……」她看着地上积满落叶尘埃,凄凉得令她心酸。 「她是怎么死的?」话一问出口,孙玄羲就暗骂自己不该问那么多。 「她被一个男人逼死的!」她的声音透出一股恨意。「那个男人的官做得挺大,可是他元配夫人的身分又比他的官还要大,他不敢把翠荷姊带回家,便金屋藏娇在这里。后来翠荷姊有了身孕,有天,那男人的元配夫人来找翠荷姊,不知道跟翠荷姊说了什么,没两天我就发现翠荷姊死了。」苏合香幽幽叹口气。「翠荷姊实在很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死呀!人命何其宝贵,她这样说死就死,太轻贱生命了。」她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孙玄羲说。 当孙玄羲见她忽然淌下泪来,错愕地愣住,呆望着她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有股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虽然翠荷姊死在这屋里,不过你不用害怕,她人极温柔也极好,不会故意出来吓你的。」她自己拉袖子擦干眼泪,不忘安抚孙玄羲。 孙玄羲淡淡地笑了。「姑娘……」 「我叫苏合香,小名叫细细,你也可以喊我细细。」他是第一个听她说翠荷姊的故事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跟他之间亲近了不少。 「苏姑娘。」他坚持保持距离。 「我不姓苏。」她伸出食指更正。「我跟兰姨的姓,我姓花。」 「你不是叫苏合香?」他觉得奇怪。 「苏合香是舞名,有种树名也叫苏合香,还可以制成药丸,不过我是因为跳了『苏合香』此舞而出了名的,所以人人管我叫苏合香,你也可以叫我苏合香,但我不姓苏就是了。」她详加解释自己名字的来由。 孙玄羲忽然有种虚弱之感,眼前美若花魂的女子,不论身世或姓名都很复杂,实在不应相交太深。 「你叫什么名字?」她很自然地问。 「苏合香姑娘,你真的该回去了。」他并不想说。 「不说我就不回去。」她来狠招。 孙玄羲皱起眉,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快说嘛!你叫什么名字?」她双手插腰,眼瞳清亮,冲着他直笑问:「快说、快说、快说!叫什么名字?快呀,说嘛、说嘛!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快嘛,说啊!好啦好啦,说一下嘛……」 这是哪一招啊?孙玄羲被她顽皮加上撒娇的盘问方式给弄傻了。 「孙玄羲。」在她「快呀快呀、说嘛说嘛」的柔刑盘问下,他很快就招了。 「孙玄羲?」她眼睛一亮。「玄奇的玄?希冀的希?」 「伏羲氏的羲。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他突然感到烦躁起来。 「好,我知道,孙、玄、羲。」她故意把他的名字拉长了尾音喊,然后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似地笑了起来。 孙玄羲心下一动,旋即转身往后院走,对于把名字告诉她这件事感到万分后悔了。 两人来到墙边,苏合香仰望高墙一眼,表情很无辜。「麻烦了,梯子在那边,你这边有梯子吗?」 孙玄羲很忍耐地深深吸口气。「我不知道,你等着,我去找一找。」 在他进屋找寻梯子时,苏合香蹲在已削出雏形的樟木前,好奇地把玩着他的雕刻工具。 「请你别碰我的刀!」 听见孙玄羲冷厉的斥喝,苏合香怔了怔,把雕刀慢慢放下来。 「没有梯子,所以请你自己想办法爬回去。」他脸上有明显的怒意。 苏合香抿着唇,知道自己方才把玩雕刀的举动触怒了他。看见他刀锋般严厉的眼神,她立刻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噤声低首来到墙边,手脚并用地使劲想爬上墙,但是又平又直的墙面根本没有可踮脚借力的地方,拚命爬了半天,她的足尖还是会从墙面滑下来。 「帮我一下,我爬不上去。」她悄悄转头斜瞄他一眼。 孙玄羲明明心烦气躁,却硬是捺下性子没发怒。他大步向前,蹲下身抱住她的大腿,将她的身子撑起来往自己肩头一放,让她直接坐在他的肩上,他一站起身,就听见苏合香惶然的惊呼声。 「啊!好高——」她双手扶着墙面稳住上身。 一感觉到环抱在臂膀中的那双腿如此纤细修长、线条如此完美迷人时,孙玄羲立刻就为自己此刻所做的事感到极度懊悔不已。他从未这样抱过一个女人的双腿,当她曲线玲珑的身躯坐在他肩上时,芳香的胴体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让他很难不对温暖柔软的娇躯产生绮想。 「快上去呀!」他懊恼地催促着。 「不行啦,还是有点勉强……」她努力伸长双手,差一点就能攀到墙顶了。 孙玄羲心下一急,双臂用力将她撑高,就在她终于攀上墙头时,他顺势把手移到她婰上,使力把她推上墙。 「啊!你怎么可以摸我的……」苏合香嗔喊,尴尬得羞红了脸。 不用她提醒,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已经让孙玄羲后悔得想死了。 「以后请你别再来了。」他丢下这句话,立即转身进屋。推她婰部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触感,还一直残留在手心上熨烫着他。 苏合香坐在墙沿,抿着红唇、微红着脸,凝视着他逃离的背影。 「孙玄羲……」糟了,心跳得好厉害,她从没有这样过。 这……不会就是心动的滋味吧? 第三章 哗啦! 一盆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 这已经是孙玄羲这一夜第三次的净身了。 早春的天气还很冷,净身又得用冷水,要是他因此得了风寒实在一点儿也不奇怪。 要是得了风寒,他第一个要怪的人就是苏合香。 他的心不曾如此烦躁不安、失去平静过。当他手里拿着雕刀,全神贯注地盯着木头时,居然会看见苏合香在木头里旋转飞舞,用高傲的眼神睨着他;当他握着木头下刀时,掌心下坚硬的木头竟然变成了柔软温暖的胴体。 好几次,他紧紧闭上眼,试着镇定紊乱的思绪,但这么做并没有用,反而让他更清晰地忆起她丰润的唇瓣、灵动的舞姿、自负的凝眸,甚至是她落泪时的凄楚模样。 像是着了魔一般,她时时刻刻在他心上回旋狂舞,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有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充塞在胸臆间,心中总是不停地发出疑问——她的身子为何如此柔软?她的肌肤为何那样莹白?她的舞姿为何那般曼妙? 只有当冰冷的井水浇下时,他躁动的思绪方能冷静一点儿。 怎么会这样?他不断问自己。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墙那一头也有个失眠的可人儿。 苏合香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却没见过像孙玄羲那样总是一派气定神闲的男人。他眼中有种平和淡泊的光,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事物无欲无求。 他确实是什么也不要求,那间荒废了至少五年、连猫都不肯当窝的屋子,他居然能够住得下来,这已经令她大感不可思议了,而他的床上竟然还连一床被子都没有!他的理由很好,这只是他短暂停留之所,多任何一件身外之物,都会让他离开时增添麻烦,但这理由对她来说是不可理解的。不管她人到了哪里,若没有柔暖的被子她就一定不能睡,若是没有玉露茶喝也会坐立难安,她梳头发一定要用习惯的那把银梳,衣裳也要用上好的丝绸裁制才肯穿,她要求的是那样多,也就更难以想象他何以能什么也不求? 奇怪的是,他愈是什么都无所求,她就愈想给他点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但她是认真地想这么做。 她不明白这就是动心的滋味。 一想起孙玄羲推着她婰部时脸上出现的那种懊恼和手足无措之情,她就不禁失笑。 原来,他也不是永远都那么冷静的嘛!想着他眼底那抹慌张失措,她埋在被窝里笑得好得意。 孙玄羲,你愈是清心无欲,我就愈要给你点什么,等着吧! ***bb***bb***bb*** 清晨,阳光从云端露出脸来,暖暖照着叶片上清新的朝露。 巧珍打了一盆热水走进苏合香房里,看见苏合香早已醒来了,正坐在床上恍神发呆,像在沉思着什么事情。 「细细姊,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你昨晚没睡好吗?」巧珍看见她两眼下边明显有两片黑影。 是没睡好,不管睡着还醒着,整夜老想着孙玄羲。苏合香打了个呵欠,轻轻拢一拢黑缎般丝滑的长发。「兰姨呢?」 「一早就出门了。」巧珍边把窗扇推开边说道。「听说是找波斯商人买琉璃杯去了。」 「买琉璃杯干么?」她柔了柔肩膀,随口问。 「你忘了上元夜波斯人为了琉璃杯在茶坊里闹事,还砸伤了你的头吗?」巧珍拧了热毛巾给苏合香擦脸。「兰姨说了,没必要为了几个杯子得罪波斯人,索性买些琉璃杯进来,以备不时之需。」 「噢。」苏合香洗完脸,用青盐擦牙漱口,大大伸了个懒腰后,推开被子下床。 「你怎么老是忘了披上衣裳再下床呢?也不怕着了凉。」巧珍赶忙拿衣衫过来给她换上。 「巧珍,柜子里还有多的棉被吗?」苏合香双眸晶亮,倒是看不出没睡好的痕迹。 「缎库房里有,你要干什么?」巧珍给她系腰带。 「帮我再拿一床过来。」她笑瞇了双眼。 「怎么,你怕冷呀?」巧珍问,一面拿来银梳给她梳发。 「别问了,去拿来就是。」她径自接过银梳,自己随手梳了两下。 「喔。」 「被子拿来以后放在我床上,然后在门口替我守着,不许随便放人进来。」苏合香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要是兰姨回来了,就赶快到后院来通知我,听明白了吗?」 「你要做什么?」巧珍一脸莫名其妙。 「别问那么多,快去。」苏合香推了她一把,回头忙着折迭床上的锦被。 巧珍狐疑地看着她古怪的行径,回想着她上一回自己迭被子是几年前的事? 「还不快去!」她把折好的锦被抱起来,见巧珍还杵着,低声催促。 「喔。」 确定巧珍走远了,苏合香吃力地抱着被子来到后院围墙,然后扛在头顶上,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爬上木梯,来到墙头往下一望,果然看见孙玄羲坐在井旁的石地上专注地刻着木雕像。 「孙玄羲!」她把锦被暂时搁放在墙沿,一手圈在红唇上轻唤。 听见她的呼唤声,孙玄羲的思绪模糊了片刻,渐渐地心火四起。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我对你一再的请求?」他烦躁地转首瞪向她,这一瞪,他马上就后悔了。晨光中的她没有昨夜勾魂似的美艳,黑缎般的长发披泻在肩上,更衬出她肤白似雪。她一脸素净,没有花钿胭脂,清新柔美得好似无邪的少女……怪了,她抱着棉被干什么?他忽然有不妙的预感。 「哇,一早脾气就那么大。」苏合香捣嘴缩肩,没被他的火气吓到,反而还忍不住暗暗地想笑。「你别生气嘛,我是给你送棉被来的,你一收下我就走,绝不吵你。」。 「我不收。」他不看她,手指轻柔着紧锁的眉心。 「夜里寒气重,你没被子盖会生病的。」她语气温柔得好似在跟个任性的孩子说话。 「习惯了就好,这点不用你躁心。」他严词拒绝。 「一床被子而已,你赏个脸收下吧,我只是借你用的,等你要走的时候再还我就行了。」她仍然面不改色地微笑。 「多谢你的好意,这被子我绝不收。」他头也不回。 好倔的脾气。苏合香摇首重叹。 「我看你是木头刻多了,你的人也快变成木头了。有床被子盖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好觉,你干么跟自己过不去呀?」他愈抗拒,她就愈想驯服他;他愈是不要,她就愈要给。 「既然你觉得我是块木头,你什么时候看过木头需要盖被子?快把你的被子拿回去,我不收。」他烦得快发火了,她到底听不听得懂他说的话? 苏合香被他的话逗笑了。「好了,别抬杠了,反正被子我非要给你不可,快点过来,我丢下去给你喽!」 「你到底想怎么样?」孙玄羲压抑地低吼。两年多以来,他不曾动过怒、发过一次脾气,却在见到苏合香之后接二连三地发怒,他到庭是怎么了7 「你不过来,那我只好自己过去了。」她作势要往墙上爬。 「你别胡闹!」他连忙起身,情急地仰头看她。 「接着。」她乘机把被子向他抛去。 孙玄羲下意识伸臂接住,一股花蜜般的幽香冲进他鼻端,再度引发他体内强烈的蚤动。完了,又得再净身一回了!两天之内用冷水净身了四、五回,他要是不病那才奇怪! 「被面上的雀鸟是我自己绣的哟!」她趴在墙上,望着他粲然一笑。「你猜猜看上面有几只?」 她那天真明亮的笑容,猛地撞进孙玄羲的心房,令他的心怦然颤动。他用力闭了闭眼,甩开那些恼人的绮想。 「这有什么好猜的,通常不是百凤就是百鸟,你绣的自然是百雀。」他低眸看一眼被面上的雀鸟,灵动可爱极了,就像她一样。他又甩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掉。 苏合香慧黠地笑睨着他。「万一你睡不着时,可以数一数被上的百雀,等你数到一百只的时候,你就会睡着了。」 「我很好入睡,才不会做这种蠢事!」他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别再跟她说话了,可他却又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是吗?」苏合香抿着唇笑。「我昨晚没睡好呢,倒忘了可以数一数雀鸟。」 孙玄羲立即会意这床锦被是她每天盖在身上的,难怪总散发出一股蜜似的甜香。这床柔软的锦被忽然间变成了烫手的火炉,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丢开。 「这被子还是——」 「有人来了,我走了!祝你今晚有个好梦!」苏合香急急切断他的话,忙溜下梯子回去了,留下孙玄羲独自一人抱着锦被出神。 他为什么任由她摆布?明明不想跟她扯上关系,为什么还是扯上了? 怀中柔软如棉的锦被,暖了他平静如石的心。 这是他离开洛阳自己的家以后,头一次感到温馨的关怀。 不过,这床锦被并没有让当夜的孙玄羲睡个好觉,反而绮梦连连,害他天还没亮就起床到井边冲澡,消除绮梦给他带来的后果。 他还不清楚这只是梦的开端,他的梦才刚刚要开始,是好梦还是恶梦,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bb***bb***bb*** 「孙玄羲,你是洛阳人?住在洛阳什么地方?」 送完被子第二天,苏合香又不甘寂寞地来打扰他,只不过这回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墙上看他雕刻,直到他停手歇息,开始吃馒头时才开口对他说话。 孙玄羲慢条斯理地啃着馒头,已经懒得再为「请你不要打扰我」这件事与她进行争辩了,因为他深刻体认到,即使自己对她说了一万次这句话,苏大姑娘也一定无动无衷,想做什么还是会照做什么,根本不会理他。与其动怒喊破嘴,倒不如去适应她的存在比较实际。 「你对洛阳熟吗?」他自顾自啃馒头。 「没去过。」知道他是洛阳人以后,她倒想去看看。 「那我告诉你也没用。」他很冷淡。 苏合香踢到铁板,耸了耸肩。「那你来长安做什么?」 「应『西明寺』之邀前来雕刻罗汉尊像。」他简单答道。 「是吗?」她开心地笑着。「改天我一定到『西明寺』去看看你雕的罗汉。」 「那些尊像是九名雕刻师一起雕刻完成的,你不会知道我雕的是哪一尊。」 「那你告诉我呀!」她甜甜一笑。 「没什么可说的。」他再给她一记铁板吃。 苏合香失望地轻叹口气。 「好吧,不说就算了。」她忽地睐了睐狡黠的大眼。「那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可有爹娘吗?」 「谁没有爹娘?你问的也太奇怪了。」 「我就没有爹娘啊!」她露出胜利的表情,格格笑了。 看着她天真的笑容,孙玄羲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怜惜。 「有兄姊弟妹吗?」她还没踢够铁板,继续踢。 「没有。」表兄弟姊妹倒是有一堆。 「你是独子啊!」她的手指轻点着朱唇,像在思考着什么。「那当你的妻子一定要很能生才行喽!」 孙玄羲咳了一下,差点没被馒头噎住,忙端起一旁的白水灌了几口。这姑娘,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对了,你为什么老在啃馒头?」她注意到了在他身旁的矮几上除了一盘白馒头和一杯白开水之外,竟什么也没有。 「吃馒头方便。」他清了清喉咙。「我不像你,天天有人做饭给你吃。」 「你每餐吃馒头都不腻吗?为什么不吃点肉跟菜呢?」她的两只脚在空中轻轻晃荡着。 苏合香的话听在孙玄羲耳里,简直跟晋惠帝说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差不多等级,令他啼笑皆非。 「我没钱,所以只能吃馒头。」他身边仅剩五锭银子,在「合春号」老板的千手观音像未完成以前,他得靠这五锭银子过上至少三个月。 「你很穷吗?」她纳闷地问。 「是。」他老实招认,坦然毫不自卑。他此刻倒是衷心希望苏合香是个嫌贫爱富的女子,知道他是穷光蛋以后便不会再来烦他,否则照她现在这样日日来烦他个几回,他可能无法如期完成千手观音像,到最后说不定连馒头也没得吃了。 「你给『西明寺』雕罗汉像,那些和尚难道没给你钱吗?」她轻轻蹙起秀眉。 「当然有。」 她不解。个那你怎么会没有钱?」 「那些钱都用在那块古木上了。」孙玄羲抬起头,朝靠在墙上的古桧木扬一扬下巴。 「啊?」她更不解了。「你为什么把钱拿去买一块木头?」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孙玄羲轻拍了拍身前的樟木,对她说:「这块樟木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一块却是八百年的古桧木,极为珍贵罕见,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我的运气很好,有幸能买得到它,为它花多少钱都值得。」 苏合香怔然凝视着他,那块古木让孙玄羲的话变多了,也让他的双眸变得很温柔,嗓音低缓柔和得宛如山谷中低回的泉水,可以想见他的确非常钟爱那块古木,钟爱到可以天天啃馒头也无所谓。 木头,对不懂得的人来说,不管一百年、五百年还是八百年的木头,也就只是一块死木头罢了,哪能分得出好坏贵贱来?但对懂得的人来说,却能看得见木纹中的灵气,以及那一份珍贵与无价。 孙玄羲看着古木时那种温柔优雅的眼神,令她怦然心动,她真的从未遇见过像他这样的男子,心中竟然渴望着他能用那种温柔的眼神望一望她。 「那块古木你打算刻成什么?」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用来刻佛像最好。」他柔声地说。「我准备用古桧木雕刻成一尊千手观音送给我娘。」 「噢。」他的娘亲想必是位优雅婉约的贵妇人,才能养育出像孙玄羲这样气质出众的男人。「你娘要是知道你的这片心意,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那可不一定。」孙玄羲淡淡苦笑。 「为什么?」 「买古木的钱原是要回洛阳之后娶妻用的,可现在我把钱全花光了,我娘知道以后大概会气疯了吧,一尊千手观音能不能感动她还很难说。」一想到回洛阳以后将要面对的事,他就不禁暗暗愁苦起来。 苏合香愕然了好一会儿,怔怔地问:「你已经订亲了吗?」 「两年前就订下了」一他喝了几口白水,准备继续工作。 苏合香沉默地发着呆,他说已经订亲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胸腔里莫名地发胀,好酸、好麻、好难受。 孙玄羲发现她反常的安静,转过头奇怪地看着她。 「我要继续工作了,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她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不言不动,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喂!」他朝她挥挥手。「你在想什么?」 苏合香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没什么。」她慢吞吞地抬起腿跨过墙,爬下木梯,无精打采地丢下一句。「我回去了。」 孙玄羲愕然,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拿起雕刀,心中疑惑着——她怎么了? 正当苏合香那忽然多愁善感起来的神情困扰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时,墙那头突然传来阵阵碗盘碰撞的声音。 孙玄羲错愕地抬头,看着苏合香的笑脸从墙头冒出来,冲着他甜甜一笑,接着两手吃力地提起食盒放在墙上,然后在食盒提把上绑起布绳,慢慢地把食盒从墙顶上降下来。 「你干什么?」那食盒里很明显是吃的东西。 「送东西过来给你吃。」她脸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已经不见了。 「你不必这么做。」他有些尴尬。 「你不能光吃白馒头,那样手会没力气的,手没力气怎么拿刀啊?」她微笑地看着他。 孙玄羲感觉到她体贴的心意,但是他们之间非亲非故,他没有理由一直接受她的东西。「我在斋戒中,你送荤食过来我也不能吃。」 苏合香掩嘴低低一笑。「我心细得很,这些都是斋菜,你放心吃吧!」 孙玄羲为难地看了食盒一眼,硬是压下浮动的心绪。 「快点趁热吃,我先走了。」好像怕他难为情似的,苏合香忙把身子缩了回去。 慢慢打开食盒,孙玄羲看见里面的菜虽然只有三样,但确实全是斋菜,有辣炒豆干、烧豆腐、青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他失了神地呆望着盒中简单平易的菜色,胸口躁动得愈加厉害。 她到底想怎么样?孙玄羲深深蹙眉。她不该待他这样好才对。这种体贴与好意只会让他有种愈来愈棘手的感觉。这里,他最多只停留三个月,与她牵扯得愈多,终究不是好事。 苏合香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饭。不知道他吃了没?她的视线望向后院,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细细姊,你碗里的饭粒都快掉光了。」巧珍伸手在出神的她面前挥了挥。 苏合香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她。 「巧珍,记住喔,以后每一餐都给我送来双份的饭菜,全都要斋菜。还有,这件事千万下可让兰姨知道。」 「细细姊,你这分明是在陷害我。」巧珍一脸愁云惨雾,像天快要塌下来的模样。「兰姨那么精明的人,一定会被她察觉的,她要是知道你私下让一个陌生男人破了她『三不让』的规矩,她不剥了咱们两个的皮才怪。」 「小心点嘛!」苏合香瞇眼轻笑。 巧珍愈瞧她愈觉得不对劲。 「细细姊,你不该对那个人那么好,又送被子又送饭菜的,他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男人,只不过比街边行乞的乞丐多了两根木头而已。」 「巧珍,说话别那么刻薄!」她不悦地沉下脸。「他身边有块八百年的古桧木,要是雕成了一尊千手观音像,那可是会成为无价之宝呢!」 「眼看着你的魂都快被人勾去了,我还能怎么说?细细姊,你干么要对那个人那么好?」 「因为他很特别。」苏合香嘴含着筷子,思索着。「在他眼里,我好像不是一个美女。」 「目中无人!」巧珍鼻哼。 苏合香瞪了她一眼,又陷入沉思。「他的眼睛里没有贪念,是个随遇而安的男人。」 「所以一穷二白。」 「巧、珍——」她生气了。 「我说的是实话啊!实话本来就不中听。」巧珍喊冤。 「还有……」她气定神闲,丝毫不被巧珍的毒言影响,朱唇缓缓漾起了笑。「他生得真好看,浓眉大眼,鼻梁又高挺。他那双眼睛像两潭静静的湖水,闪烁着清清朗朗的光,被他盯着看时,魂儿好像要被吸进去了似的。呵呵,傻得就像他身边的木头。」 巧珍听得发傻,已经呆成一块木头了。她怔怔地盯着苏合香微微泛红的双颊,忽然像被火烧着了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完了、你完了、你完了!」她直嚷嚷。「细细姊,你不是看上他了吧?我的老天爷!你可千万不要啊!那个穷光蛋兰姨肯定不会喜欢的!」 「你发什么疯啊?他已经订亲了,两年前就订亲了。」她不开心地放下筷子,把碗盘往前一推,什么也吃不下了。 巧珍的表情好像大大地松了口气。「既然人家已经订亲了,那你干么还给他送饭菜?帮人家养相公啊?」 「我不忍心。」其实她心里更明白那种感觉是心疼。 「干脆给他几锭银子不是更快些?」 「你真当他是乞丐呀?人家是有骨气的!」苏合香这回是真的恼了。「以后不许你再说一句损他的话,再让我听见你说他的不是,我便不要你了!」她起身走到床边,脱了绣鞋上床。 「细细姊,你别恼,我知错了——」巧珍慌了,抱住她的腿讨饶。 「知错就好。」苏合香拍拍她的头。「我交代你做的事记得去做,做得好了,我有好东西打赏你。」她微笑着说罢,放下床帐。 巧珍怔怔地盯着绣满了雀鸟的床帐,意识到苏合香很可能已经看上那个雕刻师了,心底顿时凉了半截。 她很清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肯定会出事的,可是她心里除了慌,竟什么主意也没有了。 第四章 隔日,苏合香照三餐给孙玄羲送饭菜来。 刚开始,孙玄羲一口饭菜也没动,不管她送什么来,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苏合香「强人所难」的本事。 「姑娘,请你不要再为我送饭了,该避嫌的还是应该要避嫌比较好。」他一开始如是推辞。 「男子汉大丈夫,吃个饭别这样婆婆妈妈的。快点吃嘛,饭菜很快就凉了!」苏合香一径地催他快吃。 两人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没道理一直接受你的好意,请你拿回去,以后别再送来了。」他再换个方式拒绝。 「你当真不肯吃?」长安第一舞伶当下变脸,不开心地蹙起眉。 「是。」他坚持到底。 「好。」她面色一换,媚如春花地一笑,像个无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会烦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后,她果真开始扮演起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坐在墙头上诉说起自小到大习舞的心路历程,连历朝名舞姬有些什么人、最擅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源起何处统统都说给他听,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吵得他烦闷异常,工作严重停摆。 当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立刻换上另一招,把墙那头的木梯硬要搬到他这一头来,打算亲自动手喂他。 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个这样耍赖功夫高强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娇弱的纤躯下俯首称臣。 吃,他当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喷喷的饭菜,又不是毒药,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较担忧的是,接受得愈多,他会愈难以还得清。 接连着几日,他得到的菜色愈来愈丰盛,花样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这是巧珍绞尽脑汁做出来讨苏合香欢心的,当然,只要他吃得开心,苏合香自然就欢心了。 每天吃着苏合香送来的饭菜,夜里盖着她送来的锦被,短短几日的功夫,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深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身体,扰乱了他的心。 当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滞时,他对自己不再能潜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没遇见她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满脑子都是苏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样,这样的他雕不出千手观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庄严。再这样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观音像,何时方可完成? 墙那边响起时疾时徐的箫管笙乐,知道苏合香此刻又在练舞了。他看见一双长绸袖舞飞了天,宛如舒云卷雾。 那一双舞袖仿佛越过高墙朝他心上舞来,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住,缠得他难以喘息,他无奈地重重叹口气,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出朱雀大街,远远看见「合春号」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后笔直走了过去。 ***bb***bb***bb*** 「细细,今晚有贵客,你可要卖力地跳,把你的拿手绝活统统拿出来。」 花喜兰坐在廊下欣赏苏合香的舞姿,一脸的欢喜。 「什么贵客?」她低着头收袖,漫不经心地问。 「今晚来了几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长丹,听说来了中土多年,想娶个唐女子为妻……」 「兰姨!你在说什么?」苏合香愕然抬眸,惊讶地望着她。「你不是要我嫁到倭国去吧?」 「你听我说,那位吉上长丹大使听说在他们倭国的地位身分十分显贵呀!」花喜兰忙解释。 「他就算是倭国皇帝也与我无关!」她气得头都发昏了。「兰姨,你到底是怎么了?上回要我参加新罗王子的夜宴,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你就这么希望把我嫁得远远远远的,终生再也见不着面吗?」 花喜兰委屈地垮下肩。「细细,兰姨养了你一辈子,只要你离开我,不管距离近或远,我都一样舍不得呀!」 「那你还想要我嫁给遣唐大使?」她难以置信地低嚷。「兰姨,去倭国要坐船坐很久,万一在海上遇到暴风大浪沉了船那怎么办?你忍心让我死在海上给鱼当点心吃啊?再说了,去到那里言语不通给人欺负了怎么办?你远在天边怎么为我作王?」得把话说严重一点,这样才能让兰姨死了这条心。 「哎呀哎呀,你别说了!」花喜兰没想到那么远去,自知理亏。「细细,我之所以会这么想,都是因为新罗王子和吉上大使愿意娶你为正妻呀!」 苏合香挑眉,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瞧。「兰姨,我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没了那两个也不会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你为正妻的男人都只会是那种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兰轻叹。「兰姨和你明说了吧,文人雅士、贵族子弟们他们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虽倾慕你的绝色舞姿,可只愿纳你为妾。你想想,兰姨怎么也不能让你去当人家的妾呀!」所谓的五姓女,是指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荣阳郑氏、范阳卢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时的高门,对门第观念极为看重的豪门高户,都以娶到五姓女为荣。 「普通男人有什么不好的?」她想起了孙玄羲,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只要两人有真情,彼此愿意患难与共便行了,什么文人雅士、贵族子弟的,只要我苏台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儿来我也不会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兰啧啧道,满头珠翠摇了又摇。「你见过的世面还不算多,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钱才是真正的好,傻丫头。」 「我知道有钱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真心,这点我也知道。」她翻舞着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说。 「什么真心不真心的,等你看上了男人再来跟我说吧!呵,真心,值几个钱啊……」花喜兰蓦地瞠大眼,正色看着她。「等等!你的话听起来古怪得很,给我老实说,是不是看中意哪个男人了?」 苏合香抿唇浅笑,小心探问:「兰姨,万一我真看中意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你会怎么样?」 花喜兰目光一沉。「我会把他轰出去,等他什么都有了以后再来!」她斩钉截铁地说。 苏合香笑意敛去,低下脸慢慢地理着衣袖。 「你看中谁了?说。」花喜兰敏锐地盯着她。 「没。」她回答得飞快,慢条斯理地把长长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当真没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会说。」她淡然转身进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轻啜几口。 花喜兰虽然有些怀疑,但仔细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个儿屋里,只有偶尔几个晚上到茶坊舞几曲,近来也没见她出过门,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 「细细,眼光要好一点儿,兰姨这么用心栽培你,可不能让你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了。你要懂得攀高枝,往高处爬,才不枉费我待你这片心。」花喜兰再次苦口婆心地劝。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话她已经听得滚瓜烂熟了,但听是一回事,当缘分来时又是另一回事。「兰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觉得好累,一种不明所以的累。 「你总是这样,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不想听就借口喊累。」花喜兰迈步出去,又转回来提醒了几句——「你已经二十岁了,想想长孙皇后十三岁就嫁给皇上了,你算算自己还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听着花喜兰关上门,重重离去的脚步声,苏合香深深吸了口气,幽幽一叹。 在没遇见孙玄羲以前,她根本什么愿望都没有,因为她觉得自己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不曾打从心底真正渴盼过一件东西。但是在遇见孙玄羲以后便不同了,她初次尝到了为一个男人动心的滋味,也开始有了梦想,想拥有他、想让他成为自己的男人,这是个不算太奢侈的梦想,但是令她动心的男人却早已在两年前订了亲,心愿才刚刚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运总爱捉弄人不是?她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样?也比不过五姓女那样的高门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样?她只能是当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样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么人间珍贵的价值?很可能最终得到的只是翠荷姊那样悲凉凄清的下场,值得吗? 她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到后院围墙上。 天陰陰的,灰云很厚。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推开门扉,直直地往后院走去,爬上木梯。 长满杂草的后院空荡荡的,井边石几上摆着已经雕出形貌清晰可辨的观音像,雕刀、扁凿、小木槌凌乱地散放在一旁。 孙玄羲不在。他会去哪儿? 怔怔站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孙玄羲回来。 天更陰了些,她担心下雨会打湿了佛像,于是便爬上墙头,把木梯整个移到另一面去,然后顺着梯子爬下。 来到那尊用樟木雕成的观音像前,她正想抱起来搬进屋去,忽然想起孙玄羲雕刻前总是慎重其事地净过身才开始动手刻,她若随随便便抱进怀里,会不会对菩萨太不敬了?要是孙玄羲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发脾气。 虽然雕像看起来仅是粗坯,并未完成,但她仍恭敬地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观音大士,天快下雨了!信女担心大士被雨打湿了,所以得将大士移进屋去。信女虽未及净身,但心灵纯净,望求大士莫要怪罪才好。」 祷念完毕,正要伸出手去抱,忽地一怔,在望见观音容颜的一瞬间,她困惑住了。 观音大士的脸庞秀美,丰润闲丽,头戴透明的宝冠,端然安坐,没有千手,只有一双手闲适地搁放在膝上,右手持极乐之花,眉目间有些天真妩媚,缺少佛像应有的庄严安详。 她怔怔地凝视着雕像的眉、眼、轮廓、神韵、微抿的唇,深深地、仔细地凝视着,渐渐地,她会意出那尊雕像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她的心不能自己地狂跳起来,指尖轻柔地在雕像的脸庞上抚摸游移。未经修光的粗糙木纹让她的指尖微感剌痛,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藏在木纹中迷乱的心,她的眼眶渐渐红了,眼前朦胧得什么都看不清,心中燃起一灯如豆,幽光微微照进,将她的心暖暖地融成了一片汪洋。 原来,孙玄羲心中并不是没有她。 「孙玄羲……」她甜蜜地唤着他的名,收回手,将微麻的指尖轻点在心口,用激烈的心跳来回应。 她抑制不住急切的心跳,很想快点看到孙玄羲,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她试着想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希望心跳不要跳得太快,好让自己可以想清楚等一会儿看到孙玄羲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要如何让他明白她的心情? 有种等不及的感觉,她迫不及待想见他。 念头刚闪过,她便提起纱裙,快步往外走出去。经过厢房时,她略略停步,看见自己亲手绣的雀鸟锦被整整齐齐地折迭在他的床上。 她微微地笑了,原来,动心的感觉竟是如此甜,甜得像蜜。 翠荷姊,我相信孙玄羲是个好男人,你觉得呢? 一阵风凉飒地吹来,卷起一地枯叶,轻拂逗弄着她裙上的雀鸟。 苏合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提着纱裙奔了出去。 ***bb***bb***bb*** 「什么?你把观音雕成了仕女?」「合春号」老板瞪大了眼。 「真是万分抱歉。」孙玄羲的笑容中有一丝尴尬狼狈。「所以,我想再来取一块樟木重新雕过,至于欠下的钱,在我雕好千手观音之后再请您从酬金中扣除。」 「以你的手艺,我想雕成的仕女定然是栩栩如生,宛若天仙的大美人儿吧?千手观音变成天仙美女也行,等你完成了以后送过来给我瞧瞧。」老板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低俗的邪气。 孙玄羲冷下脸来。「实不相瞒,那尊仕女已经让我不小心刻坏了,所以我还是决定重新雕一尊千手观音像给你。」他可不愿自己的作品成为他人意滢的对象。 「嗄?刻坏了?」老板没察觉到他眼中的不悦之色,甚觉可惜地摇了摇头。「唉,其实就算你真捧个美女木雕过来,我也不一定能收,我家那个婆娘啊,善妒得很吶!观音她爱拜,可要是美女呢,她肯定拿斧头劈成木柴烧了去。」他边笑着说,边走到木架前,从中挑了一块满意的樟木,搬过来给孙玄羲。 孙玄羲审视着樟木。「这块樟木细了点,不好雕成千手观音。」 「那也没法子呀,最好的那块已经被你刻坏了,我店里如今最好的木头就只剩下这一块了。」 「合春号」老板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难掩心疼之情。 「真的是万分抱歉。」孙玄羲对「合春号」老板怀着深深的歉疚,因为他懂得失去一块好木头的那种心痛。 「唉,算了,刻不成千手观音也没关系,只要是观音大士便行了。」 「好。」孙玄羲点头。其实那一块上好的樟木并没有丝毫损坏,只是他已决定留在身边,让它跟随着自己回洛阳。 「天好像要下雨了,你快点走吧。我怕木头淋到雨,等天气好了再让人给你送过去。」老板看了看陰郁的天色,催促他快走。 「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帮我留意附近还有没有空屋,我想搬离现在住的地方。」这是他不久前作出的决定。 「怎么?」老板紧张地盯着他瞧。「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吗?」 「不是。」他淡笑。「前面的茶坊太吵嚷了,我很难静下心来雕刻。」 「这样啊……」老板松口气呵呵一笑。「好,有消息再通知你。」 「您知道最近有人要前往洛阳去的吗?」他已写好了一封家书,在信里向爹娘说明他的近况以及暂时还不能回去的原因。 「『乱茶坊』来往的客商多,你去问问,很容易就能问到了。」「合春号」老板狐疑地看他一眼。「「乱茶坊』就在你现在住屋的后面,你难道还没进去过?」 「没有。」他垂眸笑笑,转身往外走。 「来长安不能没看长安第一舞伶苏合香跳舞,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合春号」老板向他大力推荐。 孙玄羲淡淡应了声,心中苦涩地想着,看过苏合香跳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又有多少男人被她勾去了魂魄? 走出「合春号」,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陰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心中挂念着后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着想赶回去。来到朱雀大街上,他隐约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蚤动,奇怪地看见路人全朝他身后的方向引颈张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疑惑地侧首望去,眼角瞥见了远处飘逸的粉色纱裙,上面绣着翩翩飞舞的雀鸟。 他的心陡地一紧,蓦然转过身,微讶地盯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往「乱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个大美人儿是苏合香吗?」 「是『乱茶坊』的苏合香没错,刚才从身旁走过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会没带侍女护卫就出来了?万一遇着歹人怎么办?」 「去给『乱茶坊』报个信,要是给歹人绑了去可怎么得了!」 孙玄羲听见路人的低声议论,发现在苏合香身后真的跟上了两名轻浮流气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过去。 「苏合香,你一个人上哪儿去呀?」一个矮胖的男子涎着脸凑近她。 「不关你的事。」她嫌恶地加快脚步,双眼仍未停止寻找她想找的男人。 「你这样一个大美人儿走在街上不安全,让咱们哥儿俩护送你一程如何?」另一个男子用手中的折扇轻敲她的肩头。 「滚远一点儿,别像苍蝇一样黏人!真讨厌!」她用力拍掉折扇,怒斥道。 「哗,长安第一舞伶说话可真直接。」 「不是听说苏合香有『三不让』的规矩吗?这会儿咱们就偏要近你的身、偏要跟你说说话、还偏要碰你一碰,半分钱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儿俩了!」两个男子故意轻薄地碰碰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兰非麝的香气。「嗯,真是香啊——」 苏合香头一回独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怀好意的调戏,她虽又怒又急,却也有些不安胆怯了起来。 「你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孙玄羲追上她,长腿跨到她身前,挡住她去路。 苏合香听见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头。「我总算找到你了!」 找他?孙玄羲愣住。她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引来大街路人侧目,还惹来登徒子蚤扰,居然是为了找他? 「你找我做什么?」他目光冷厉地瞪了那两名轻浮的男子一眼。 面对高了自己几乎一整个头的孙女羲,那两名男子一脸讪笑地挥着折扇,知趣地退了开去。 苏合香痴痴地凝视着他,他的出现,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发显得那两名男子浊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么?还真不好说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细雨慢慢地飘落下来。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经有人到茶坊报信去了,你可以等人来接你。」孙玄羲拉着灰袍的衣袖,遮在她头上为她挡雨。 「已经有人报信去了?」她心慌地拉着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你要去哪里?」他被她怪异的反应讶住。 「我要去一个可以跟你好好说话的地方。」她拖着他的手走,眼神迷乱中透出一股不顾一切的冲动。 孙玄羲开始觉得不对劲,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没有这种地方。」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正要冲破藩篱,他必须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你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她挣扎着。「我有些话想问你,等我问清楚了,我自然会回去。」 雾霭般的蒙蒙细雨,湿润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衫。 孙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对他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认得苏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定会坏了她的声名。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他放开她的手,退开一大步,隔着距离看着她,神情复杂。 「我看见你雕的观音像了。」她瞅着他,眼中温柔无限。 孙玄羲心中一震,蓦地别开眼,无法坦然凝视那双美丽的眼眸。 苏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后退。 「别离我太近。跟过来。」他转身往「乱茶坊」相反的方向走。这段无意间发生的暧昧情愫,是到了该清楚切断的时候了。当他走的时候,不要心上有负担。 苏合香朱唇漾着笑,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后头,心跳得很急促,透过迷蒙的雨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满了柔情和激动。她揣想着一会儿该和他说些什么才好?她对跳舞无所不知,可怎么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她就一无所知了。通常,爱恋中的男女都说些什么情话呢? 孙玄羲走得很快,她几乎快要跟不上。他从朱雀大街左转进一条幽巷中,笔直地走到尽头。 这条巷十分宁静,有朱红色的院墙,苏合香见巷中前后几乎不见行人,便快步追上孙玄羲。 「这是哪里?」她轻声问。 「『西明寺』的外墙。」他往前行,来到朱红色外墙角落里的一间矮小厢房前,左右张望,确定无人看见后,他伸高了手臂,从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推开门,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闪身进去。 苏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种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见他谨慎地拴上门,她轻轻问道。 「这是我来长安之后住了两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兴趣地四处打量起来。这是间简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个长柜,不过倒是十分整齐干净。「这里比你现在住的地方好点儿。」她笑说,然后打了个喷嚏,浑身瑟缩了一下。 孙玄羲见她长发、衣衫都被雨雾濡湿了,若没及时换下,很容易着凉。他走到长柜前打开来看一眼,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西明寺』的沙门把被褥都取走了,这里没有可御寒的衣物,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这么快切入正题,她一时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好。 「你看见我雕的观音像了,然后怎么样呢?」他脸色平静,声调淡然。他决定不让她知道那是他动了心之后的作品。 孙玄羲出奇冷静的神情,让苏合香一度有了错觉。难道……是她误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观音。」她柔声试探。 「是。」他微笑姻一承。「雕千手观音较费时,我急于返家,所以请『合春号』老板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于返家?苏合香愕然咬着唇,一时芳心大乱。「你要回洛阳了吗?」 「雕像完成后就会回去。」 孙玄羲过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浑身发寒,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寒气逼人,不由自主地环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来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误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吗? 「你很美。」孙玄羲注视着她绝美而苍白的容颜。「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这是他不能否认的。「既然要为人刻一尊木雕,自然会挑选最美的女子来当模范,你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来是这样。她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自嘲地笑起来,意态凄然。 孙玄羲看见了她眼底的绝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须隐忍自持,只要一时心软,狂澜便倒。 「我好冷。」她颤栗着。感觉四周都是寒意,奇冷无比。 看见她的唇色从泛白到发紫,孙玄羲这才发觉她纤瘦的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我的衣袍也是湿的,即便脱给你也没有用。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脚打颤,此刻的她急需要一点温暖,就算只有一点点都好。 「我不能这样做。」看见她衣衫湿濡地贴在身上,他的欲念就已经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还将她抱在怀里,他焉能坐怀不乱。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诱惑你,我是真的很冷。」她的泪坠下来,她很想忍住,但泪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孙玄羲被她的泪水撼动了,他迅速脱下湿外袍,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他感觉得出她整个身子的冰凉、颤栗和痉挛。他被她的反应吓住了,惊惶地用双臂箍紧她,这一抱紧,才发现她的身子有多么单薄纤瘦。 他拦腰将她抱起,来到木床上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双臂环住她的肩,让她紧紧贴靠在自己的怀里。 苏合香感觉到他暖暖的体温缓缓包围住她,无法克制的泪水决了堤般地涌出眼眶,湿濡了他的胸膛。 「你是不是病了?」他有些无措地将她冰凉的双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热她的手。 「嗯。」苏合香痴望着那双努力给她温暖的手,伤心的泪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 孙玄羲骇然地怞口气。她快死了? 「你生的是什么病?」 「一种无药可治的病。」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哽咽地、含糊地低语。「病名叫……爱上孙玄羲。」 孙玄羲错愕地瞠大双眼,身躯瞬间变得僵硬。 她的湿发披泻在他的臂膀上,凌乱、纠结,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第五章 窗外雨声渐大,缠绵不绝,更显得紧闭的门窗内出奇安静,只闻轻浅急促的呼息声。 「我……吓住你了吗?」苏合香从他怀中微仰起脸来,苦涩地笑问。 是。孙玄羲确确实实被吓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合香会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说出她对他的爱意。 「你说,我的病是不是无药可治?」她的长睫瑟瑟抖动,软弱地逼他。 他不敢说,也不知该怎么说。她用生死来探测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战,极度苦恼,不解为何带着她栽进了这无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见他始终沉默,她身子虽暖了,心上的寒意却加添了几分。 「我治不好你。」他终于低哑地开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为治愈她的那一味药。 「你希望我死?」她气馁地败下阵来,心冷得彻底。 「你不会死,你也许会病一阵子,但你不会死。」他嗓音轻柔,仿佛很小心地不再触痛她。 苏合香蓦地笑了,笑得凄楚哀伤。 「我懂了。」他不爱她。因为不爱她,才能说得出那样冷情的话来。回想以前的自己实在自负得太过分,错把男人对她的倾慕迷恋当成了爱,现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过是对她的情,她拥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爱。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爱,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孙玄羲低垂着眼眸,不忍看见她眼中的绝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在对她说那些无情的话。一个如鲜花般娇艳的女子,当她飞舞时宛若将飞升回仙界的天女,这样绝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动心?她的雪肤红唇、细腰纤足、一颦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诱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么都不顾,就将她紧紧密密地嵌入身体里。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梦想必须去完成,而她的爱,将牵绊住他,使他踌躇不能前行。他不愿为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份爱情放弃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因此对于这株心底渐渐滋生的情苗,他只能决定狠心斩断。 「你不愿当医治我的那一味药,我也不强求你。」她伤透了心,一个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但是,在我准备好大病一场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觉?不要让我太痛,可以吗?」她的声音极度疲累,低声下气地乞求。 孙玄羲听着她卑微的语气,一颗心因强烈的怜惜而颤栗了。 「你要我做什么?」他不想看见她这种模样,她应该像他们初见面时那样骄傲地对他说——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不许你看不起我! 「让我看一看你的手。」她两手轻轻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抚摸着他修长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长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茧。「你有一双漂亮的手,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喜欢你的手。」她捧高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孙玄羲屏住气息,感觉到手背上传来酥麻的凉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帮我梳一梳头发?」她终于提出了要求。 这个要求令孙玄羲呆愕了半晌。这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无法拒绝。 他拔下她发髻上的玉簪,乌黑的云髻霎时散泻如瀑,她微微侧过身,感觉他的手指缓缓插入她微潮的发丝中,细细地梳理起来。 她的发柔软如丝缎般滑过他的指间,那份丝滑的触感与他平日触摸的坚硬木质截然不同,挑惑着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经。 「你什么时候开始拿雕刀刻东西的?」她叹息似地问。 「三岁还是四岁吧?我记不得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么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险?你爹娘难道不阻止你?」想象着他孩童时拿雕刀的模样,她微微地笑了。 「记忆中并没有阻止过我,反而放任我在家里随手乱刻。」他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娘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她的思绪飘渺。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他专注地凝视她的发,看着发丝淹没他的手指。 「六岁的时候。」她微仰起脸,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兰姨买了一只黄雀给我,我喜欢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黄雀从笼子里放出来,我以为牠会陪我玩,谁知牠却飞走了,飞得好高好远,没有再回来了。」 「后来呢?」他撩起一缯发,情不自禁地凑到鼻端深深嗅着其中的幽香。 「后来,兰姨又买了好多好多雀鸟给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云雀,很多很多,我看牠们在笼子里不停地跳跃、挥动翅膀,猜想牠们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飞走吧。后来,我把牠们的模样一一描绘了下来,便打开笼子放走了牠们。」她深深吸口气,闭上了眼,他梳发的指尖让她全身感到放松自在。「雀鸟飞走时的叫声都很欢悦,我也很开心,然后我便开始学着雀鸟飞,以为自己也能感觉到雀鸟飞起来的那种快乐,就这样成天老是跳着、转着,便爱上跳舞了。」 「难怪你能把雀鸟绣得那么灵动有神。」他若有所思地低语。 苏合香蓦地回过头,攫住他毫无防备的目光。 「你数过雀鸟了吗?」她好似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什么,却又让他逃了开去。 「没有。」他敛整了神色,抑下躁动的心,回复漠然。 「你喜欢我绣的雀鸟吗?」她瞅着他。 「你绣得很好,用色大胆、技巧别致。」他确实研究过她的针绣,除了舞艺精湛外,她的绣工也极妙。 为什么不直接说喜欢就好?苏合香有些失望地低下眸,怠懒地一笑。 「你好多了吗?如果好多了,我们就走吧。」他欲将她抱离,她不让,伸开双臂投入他怀里,他感觉到她的身躯异常炙热。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她环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 「我没有香味,身上只有木头的味道。」她的身子又软又热,他不知道能否抑制那来自心底的欲望。 「是,就是木头的味道。」她再将他环紧一点。「你身上有木头的清香,很好闻,很舒服。」很令人安心。 「你说过……我这个人已经快变成木头了。」她发热的身子几乎要沸腾他的欲望。 苏合香勾起朱唇笑了,粉嫩的脸颊磨蹭着他的胸膛。 「你亲亲我。」她贴在他心口细声说。 孙玄羲震骇住。 「不行。」他急忙握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开。 「我已经快要大病一场了,只是要你亲一亲我也不行吗?」她咬着唇,脸色奇异地晕红。 「不。」他坚定地摇头。「我已经为你梳发了,我只能做到这样。」其他的最好什么都别做,一定要铁石心肠。 「那……」她让一步。「让我亲亲你。」 「也不行。」他心中燃起一把焦躁的火。老天,她是在考验他吗?她是在试探他情欲的底限在哪里吗? 苏合香难堪地红了眼眶,泪水朦胧,双颊泛着桃红。 「走,我送你回去。」孙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她没有分毫抗拒,态度柔顺得令他微微吃惊。他诧异地看她,发现她的唇色过分鲜红,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肤异常发热。 「你是不是发烧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额,果然,热得烫人。「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雇一顶轿子来。」他急着拉开门往外走。 「孙玄羲!」她轻声唤住他。 池降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温柔地微笑,眼底漾着动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辈子不爱我,但我要你永远记着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长乐坊』来,我会一直留在『长乐坊』里,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 孙玄羲震愕,看见她蒙眬的眼瞳中闪烁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该如何挪开目光。 从远处隐约传来了呼唤着「细细姊」的声音。 「有人来找你了。」他深深凝视着她。 「是巧珍。」她缓缓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摸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下颚亲了一记。 孙玄羲愕住,听见她似有若无地叹息着,缓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声叹息,其实是因为她原想亲亲他的唇,没想到高度却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叹。 他怔然望着她远去的身影,那么瘦小,仿佛很虚弱,看起来就像一只湿了翅膀飞不起来的雀鸟,慢慢没入雨雾中。 是他害她变成这样的吗?他做了什么? 近黄昏,「西明寺」传出了晚祷的钟声,他仰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将先前脱下的湿袍拾起来,忽然瞥见床上那支她没有带走的玉簪,皎白素净,像撩拨他的纤纤玉手,他的心有种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紧握在掌心,关上门,将钥匙归回原处离去。 细雨仍缠绵地下着,他缓缓走出宁静的小巷,看见朱雀大街上家家户户已点上了灯,晕黄的灯光映在水湿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胧的光影。 回到了废宅,他立在雨雾中痴痴凝望着被雨沐湿了的观音像,仿佛见着了苏合香在哭泣。 后院那面墙上竖立着一具木梯,他握紧双拳,狠狠闭上眼,抵抗诱惑。 他什么都不能做,最好什么也别做。宁愿现在害她痛苦一时,也不愿害她痛上更漫长的岁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诗经·秦风》里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bb***bb***bb*** 苏合香回到茶坊后,魂魄像没有跟着回来,任谁问话都不理,当夜就高烧病倒了。 整个茶坊顿时间忙乱成一团,苏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势必定来势汹汹,半点都不能轻忽。 花喜兰指挥着下人把大夫开的药方拿去煎药,又命丫头送大夫出去,自己则坐在苏合香床畔,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惨白容颜,一颗心揪疼着。 「小四、小五,细细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茶坊的?」她蹙着眉问。怎么会在「西明寺」附近寻到人?这事实在透着古怪。 「兰姨,我们都没人看见。」小五低声答。 「你们那时候不是都在茶坊里招呼客人的吗?怎么会没看见呢?其他人难道也没看见细细出去?」她口气严厉。 「兰姨,大伙儿确实都没看见。」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边门没开,照理说细细不可能从边门出去,到底细细是从哪儿溜出门的,我们大伙儿也觉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着头。 花喜兰转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苏合香床头边的巧珍。 「巧珍,细细从哪里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苏合香没醒来之前,她什么也不敢说,更不敢明讲。 「你到底在干什么?」花喜兰怒斥。「一个姑娘都看不好,万一细细在外头出了事那怎么办?」 「我以为细细姊在午睡,怎么知道她会忽然间失去了踪影。」巧珍发现苏合香不见时,曾以为她又爬到后院墙头上和孙玄羲说话,可是一到后院找人,却不见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后宅的那面墙去,当时她很害怕他们两个人会不会做出什么风流事来,吓得忙拿椅子垫脚,使尽力气爬过墙,冲进后宅满屋找人。当她发现苏合香和孙玄羲两个人都不在时,还以为他们两人私奔去了,吓得她魂飞魄散,哆嗦地冲到茶坊企图向花喜兰说明原委。幸好当时刚巧有人来报信,她这才慌慌张张地跟着乐工们出去找人。 花喜兰目光锐利,早已从巧珍慌乱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马脚。 「细细最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 「兰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头冷汗。 「你是整日跟在她身边的人会不知道?」花喜兰双眼泛着寒光。 「兰姨——」巧珍吓得哭出声来。「等细细姊病好了醒过来,您再自个儿问她吧!她心里有什么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说才算数呀!我一个丫头能清楚姑娘什么事?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可怎么对得起细细姊呀!」 「你倒是忠心!」花喜兰挑眉冷笑。 「细细姊能回来就好,我本来还担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鸟一样飞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她怞怞噎噎地说出真心话。 花喜兰心一凛,又惊又疑。她的宝贝儿细细究竟出了什么事?偏她这会儿高烧病着,什么话也不好问,教她担忧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顾着细细,要是醒了,尽快差人来禀告。」她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巧珍。「留意这药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没多大起色,再请大夫来重新诊脉,开新药方,记住了。」 「是,巧珍记住了。」她低着头擦泪。 花喜兰看着苏合香始终蹙紧的眉心,心里头又怜又急。虽然她发烧生病是常有的事,但这一回与往常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难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bb***bb***bb*** 孙玄羲来到「乱茶坊」,脚步犹疑了一下,慢慢走进去。 茶坊里极深也极宽敞,他看见最里侧有一个雅致的舞台,心想那应该就是苏合香平时献舞的地方。走过镂雕着硕大牡丹的地面,看见屏风、立柱上飞满了色泽鲜艳的雀鸟。 这是华丽的、充满了苏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请进请进!」小二笑脸迎人。 「一壶茶。」茶坊内几乎满座,他在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打量着四周。 「敢问客倌要什么茶?」小二弯腰低询。 「随便都好。」他不讲究品茶,水对他来说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内人声喧哗,他一眼望过去,来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离他最近的两、三桌客人一身绫罗绸缎,身分显然非富即贵。有一桌客人虽着唐装,但说话的腔调甚是奇怪,他好奇地侧耳细听,隐约听见了他们似乎在谈论着苏合香…… 「客倌,茶来了!」小二送来一壶热茶,一只白瓷杯。 「麻烦你一件事,帮我问问有没有来往洛阳的客商,请人帮我带封信,这儿有一锭银子,是我的酬金。」孙玄羲从怀中取出信匣和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着一只小小的雀鸟,拍着翅膀飞在梅树梢头,惊喜地低喊出声。「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从哪里买来的?」 「不是买的,我自己雕的。」他缓缓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时剩下来的樟木块雕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只雀岛来。 「客倌,您雕的雀鸟活灵活现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苏合香最爱的就是雀鸟了,能不能请您多雕一些雀鸟的摆件来,我家姑娘肯定会喜欢的!」小二满脸兴奋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过来。」他随口应允,并不想在当下给一脸兴奋的小二泼冷水。 「多谢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现在就去帮您问一问!」小二兴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银子,回头辗转问了好几桌客人,终于问到了几位前往洛阳贩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银子,朝孙玄羲的方向点了点头。 孙玄羲点头回礼,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一边继续细听邻桌的谈话。 「上回听说县丞之子李均愿用万两银娶苏合香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绝了。」一个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说道。 「万两银都娶不了苏合香?」一名年纪稍轻的男子问,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说不愿苏合香嫁为人妾。」那官吏又说。 「那么用万两金娶苏合香为妻呢?」另一名蓄须的中年男子笑问,口音和年轻男子同样奇怪。 「我替大使问一问花坊主,不知花坊主愿不愿意?」那官吏说道。 「我们吉上大使前两天在这里等着见苏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过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体不适,不过光看那一眼,我们吉上大使就惊为天人,满意极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苏合香姑娘那样漂亮的唐女子为妻。」年轻的男子笑说。 「实话说,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摇头笑道:「据我所知,尚有御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苏合香姑娘求亲,倘若苏合香姑娘不肯远嫁重洋,吉上大使这边的机会就不大了。」 「郑兄弟多多帮忙游说花坊主,待事成之后自有重礼酬谢。」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说:「眼下苏合香姑娘正病着,而且听说病得还不轻,我看还得等她病情好转了以后,才能找花坊主谈一谈了。」 孙玄羲默默喝着茶,杯中茶色碧绿清澈,香气袭人,但喝在他口中却如白水一般无味,他在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那双清朗的黑眸中充满了迷惘忧虑。 他付了茶钱,缓步走出「乱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的烧还未退吗?他眉心拢紧,心一阵阵怞疼。 刚刚从那几个男人口中得知了苏合香的身价。万两银!万两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来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县丞之子,就是御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过是洛阳一个小小的佛像雕刻师罢了,这是他此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身分地位悬殊的差距。 她有惊人的身价,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比让他感受到身分地位悬殊的冲击更加震撼了他。 他没有办法给她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办法给她,可她为什么还会愿意爱上他?为什么? 回到宅门前,他看见「合春号」老板站在阶上等他。 「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可回来了。」 「我去寄家书。」他简单地说。「门没锁,您怎么不进去等?」 「不,我不进去,里头怪陰森的。」「合春号」老板猛摇头。「对了,我是给你捎信来的,崇义里那儿有间空宅,很便宜,不过宅院很小,你要吗?」 「小一点没关系。」 「那好,我就让人把木头直接送到那边了,省得搬来搬去的。」 「合春号」老板把写了空宅位置的纸片交给子孙玄羲。「你东西收拾收拾,随时都可以过去,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我走啦!」 「多谢。」他怔怔望着「合春号」老板挥手走远了,这才捏着纸片转身进屋。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古桧木、已完成粗坯的仕女雕像和雕刻工具而已。 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东西要还给苏合香——那床锦被和白玉簪。 现在天还亮着,若把锦被送回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只好等天黑,众人皆睡之时再送回去,这样就不用惊动任何人,也不必让苏合香知道他已经将离开此地。 离夜深还有一大段时间,他的心很乱,必须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握着熟悉的刻刀工具,他才能使自己平静。 那一尊淋湿的仕女雕暂时不能动刀了,必须要等完全晒干了以后才能继续雕,如果在湿木上雕刻,一旦干了之后便会破坏原形,所以不可鲁莽下刀。不过,他仍有一块极珍贵的古桧木可供雕刻。 他迅速以冷水净了身,从内院搬出古桧木置于石几上,握着利斧仔细劈出他想要雕的千手观音外在轮廓,这古桧木异常珍贵,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有一点闪失,万一失手,他将会后悔莫及。 这是个好方法,他总算能让自己完完全全的静下心来了。 苏合香病了两日,「乱茶坊」也反常的静了两日,照理说他应该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才对,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没听见笙乐声,没听见苏合香麻雀般的说话声,他竟感到异常寂寞,寂寞的感觉如影随形,甚至渗入他的灵魂,令他痛苦难捱。 古桧木平静了他躁动焦虑的灵魂,他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古桧木静谧悠然的清香笼罩住他的身心灵魂,握着扁刀的手逐步轻缓地凿出千手观音的形体结构。 不知下觉中,他的心静如止水,忘记了一切…… 灯火一阵摇空,忽地熄灭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蜡烛已经燃尽了,所以火才熄灭。 原来在他恍然神驰时,月已悄悄爬上中天。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凿刀,站起身拍掉衣上的木屑,走向厢房取出锦被和玉簪,再回到后院来,爬上还留在他这面墙的那一具木梯。 墙的那一边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后院地上全部平铺着凿花的青石地,两旁有游廊环抱,一侧游廊上还养着一只羽色青翠的鹦鹉,他暗想着平时苏合香便是在这里练舞的。再往前看,有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厢房窗扉上糊着粉色蝉翼纱,如烟似雾,绣在纱上的雀鸟仿佛要穿透云雾飞出来。 他一手提起木梯,换到了这一面墙放下,抱着锦被轻轻爬下来。 院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的心微微一悸。她究竟病得怎么样了? 他把锦被悄悄放在游廊可倚坐的栏杆上,正犹豫着那支玉簪该放在哪里才好时,鹦鹉在架上不安地来回走动,突然喊了两声——「细细,细细!」 孙玄羲吓了一跳,忙闪身躲进暗处,半天无动静,他才又慢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扉推开一道缝。 屋内幽暗,纱帐深垂,让他无法看得见她。他咬咬牙,轻轻推开雕花的门扉,无声无息地闪身进去。 只要放下玉簪便可走人,但是纱帐内的人儿却镇住了他的双脚,让他走不开。他想知道苏合香的病况,想再看她一眼。 在他的内心掀起了无穷挣扎,脑中有声音催促着他快走,但另一个渴望见她一面的声音却更大。 只要看她一眼,看一眼便走。 夜很静,他只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声,剧烈震动胸腔。 他轻轻撩起纱帐,看见一张苍白清瘦的面容。 为何只隔两日,她便瘦成这样?他怜惜地俯下身,以指背轻触她的额。虽然没有那日那般热得烫手,但体温仍然偏高。 我已经快要大病一场了,只是要你亲一亲我也不行吗?他蓦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怀中的切切呢喃。 他的心倏地怞紧,在这个幽暗的深夜里,他制止不了从他心中窜逃出来的倩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魔吞噬,无能为力。 「细细……」他俯身,以唇轻轻贴住她微烫的朱唇。「我爱你。」 第六章 苏合香恍惚地病了好几日,意识总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她感觉到孙玄羲来看过她。 她相信那不是梦,因为她确实闻到了他身上清新自然的木香,除了他,没有人身上有他这样的香气。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吻了她,她感觉他暖暖的鼻息吹拂过她的脸颊,微凉的嘴唇与她的唇辗转亲吻,她昏眩得醒不来,他似乎也不想停,舌尖甚至还闯进她唇内,攫走她的舌尖,与她温存缠绵。 那是一个委婉执着、深刻而长久的吻,仿佛可以这样一起吻到地老天荒。 她相信那不是梦,她无法忘记那种恍若窒息的感觉,那是她渴望的吻,她甚至还听见他深情地说着!细细,我爱你。 有双手轻巧地揭起纱帐,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将她从昏睡中悠悠唤醒。 「细细姊,你总算没再烧了,谢天谢地!」 她听见巧珍欣慰的说话声。 「孙玄羲……是不是来过了……」她的声音虚弱得似蚊蚋。 一醒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孙玄羲,巧珍重重叹了口气。 「细细姊,你……好好养病,别再想他了。」她劝道。 「我想去见他。」苏合香想起身,但身子病得连坐起来都费力。 「你别这样,兰姨这几日盯得紧呢,她好像看出来了。」巧珍忙压住她的肩。 「没……关系。」她喘息地说。「我要告诉兰姨……我要嫁给孙玄羲。」 「细细姊……」巧珍瞠大了眼,欲言又止。 「你知道他来过了吗?」她甜蜜动人地微笑着。「他偷偷来探过我的病,对我说了一句情话,我已经知道他对我的心意了,所以我打算告诉兰姨有关孙玄羲的事,要她成全我们,你别担心……」 「我很担心!」巧珍冲口而出。「那个孙玄羲不是来探你的病,他只是来把锦被和玉簪还给你的!」 苏合香怔了一怔,视线蓦然瞥见了美人上折迭得整整齐齐的锦被,和锦被旁静静躺着的白玉簪。 「他为什么把被子还给我?」她的思绪病得糊里糊涂,一时弄不明白。 巧珍深吸口气说:「他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她不由得一凛。 「我不知道。」巧珍低哼着。「走了也罢,省得让人躁心!」 苏合香的意识渐渐清明了,一阵寒意猛地传遍全身。「你说他走了?他搬走了吗?」 「我想应该是。」 「不要你想!」她忽然奋力地撑起上身,嘶哑地喊。「你去,去看清楚!不想看我死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 「细细姊,你何苦——」 「快去!」她的心好慌乱,乱如麻。 巧珍跺了跺脚,无奈地转身出去。 不,不会的,他明明对她说了爱她的,而且他还吻了她,吻得那么深情、那么缠绵、那么不舍,他不会走的…… 然而,她的期盼被巧珍带回来的消息彻底击碎。 「细细姊,我亲自去看过了,他真的走了。」巧珍不忍地看着她心碎的表情。 苏合香不知道一颗心碎成千万片的感觉竟是这样的痛,她知道他迟早会离去,但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令她措手不及的方式。他要走是很容易的,身边没有累赘,要走便走,也顺便带走了她的一片深情。 他是怎样的男人呵,用那双她最喜爱的手,牵动着她的喜悲,然后再残忍地捣碎她的心,他让她尝尽了动心又心碎的滋味。 细细,我爱你。那句话是真的吗?难道只是她的幻觉,他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那句话? 她勉强撑起病弱的身子下床,双腿虚乏得像踩在云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整个人悠悠晃晃。 「细细姊,你想干什么?」巧珍忙上前扶住她。 她坚定地走向那床锦被,弯下腰,使劲地抱起来,但她此刻身子弱,一床锦被抱上身,差点摔倒在地。 「细细姊!」巧珍忙要抢下锦被,但她不让。「你要把被子抱到哪儿去?吩咐我来做就行了!」她慌得手足无措。 苏合香摇头,双眼盯着玉簪。「帮我拿过来。」 巧珍困惑地一手拿起玉簪,另一手仍搀扶着她。 苏合香硬撑着虚弱的身子,把锦被抱到了门口,她呆望着无云的晴空,半晌,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锦被狠狠地往外一抛! 巧珍睁眼呆住。 她再抢下巧珍手中的白玉簪,朝青石地用力扔去。 巧珍吓傻了。 看着跌落在青石地上的鲜艳雀鸟们,看着碎成了三段的玉簪,苏合香软软地靠着门框滑坐在地,在烂漫的春光中痛哭失声! 鹦鹉在架上受惊地拍动翅膀,嘎声喊着——「细细、细细!」 苏合香哭得心肝摧折。 这是她付出真心换来的代价吗?她是长安第一舞伶吶—— ***bb***bb***bb*** 苏合香的病虽然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但她却一日比一日沉默。她不再逗弄着最宠爱的鹦哥,连最爱跳的舞也不跳了。她日日倚在游廊发呆,常常维持着一个姿势好久好久,久到让人远远看见了,还以为是一尊美人雕。 她是爱舞、爱飞、爱笑的苏合香,因为孙玄羲,成了一尊无情无绪、无喜无悲的木美人。 「长乐坊」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见过苏合香这种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模样,人人议论纷纷。 花喜兰更是心忧如焚,焦虑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私下把巧珍叫来严厉地盘问前因后果,巧珍见事态严重,再也不敢隐瞒,哭哭啼啼地把苏合香遇见孙玄羲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花喜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们之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她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她怒气冲冲地训斥了巧珍一顿,但想想事已至此,就算把巧珍毒打死了也不能改变苏合香现在的处境,她现在能想到的是该如何挽救。 「细细,兰姨去替你把孙玄羲找来,好吗?」她轻轻握着苏合香的手腕,柔声低问。 苏合香眼眸闪了闪,不解地望着她。 「兰姨全都知道了,你很喜欢他是吗?」花喜兰的声气轻得好似怕会触痛她。 苏合香眸色一黯,点了点头。 「那……兰姨把他找来,要他娶你好不好?」她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只求她的宝贝儿能魂魄归来。 苏合香木然地一笑。 「他已经订亲了。」她幽幽叹息。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也许正是为了要返回洛阳成亲。 「倘若他也喜欢你,就算原来订了亲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没入洞房都是可以退婚的呀!」花喜兰积极地为她想主意。 「兰姨。」苏合香缓缓抬眸,深瞅着她。「孙玄羲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佛像雕刻师。」 「这我知道。」花喜兰叹口气。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你知道,为什么还肯接受他7」她怔然不解,这实在不像兰姨的作风。 「细细呀,你都为他病成这个模样了,我不接受他行吗?难道要我看着你死呀!」看着宝贝儿心碎,花喜兰的心也跟着碎了。「只要他有本事让你活过来,再起来跳舞给兰姨看,就算他是乞丐我都认了!」 苏合香凄然一笑,倒身在她怀里,紧抱着这唯一能温暖她的怀抱。「兰姨,你放心,他说我死不了,我只是会病上一阵子,不会死的。」 「什么?他对你说过这种话?」花喜兰不悦地瞇起眼睛。「好一个臭小子,敢对我的宝贝儿说这种话!」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兰姨,不用去找他了,就算找到他有何用?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她心酸地深深吸气。她不想再哭了,她已经哭得好累好累。 「我的细细可是长安城第一舞伶吶!他敢不在乎你!j花喜兰哪里容得宝贝儿受气。「臭小子,我非要把他找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可,竟敢不在乎咱茶坊的镇店之宝!」 「兰姨,他说不定回洛阳成亲去了。」她的心酸楚得难受。 「洛阳?那我就派人到洛阳去,掀翻了洛阳也要把他找出来!」花喜兰铁了心跟他卯上。「偷走你的心后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兰姨,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偷过我的心,是我自己想偷他的心却没偷着。也许,他订亲的对象比我好过千倍吧。」她真想看看他订亲的对象是谁?她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拥有他的心。 「谁能比我的细细好?除非他眼睛瞎了!」花喜兰完全是老王卖瓜的心态。 苏合香本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眼泪又不自主地滚滚滑下。 「细细,别哭了,你哭得兰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花喜兰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背,就像儿时哄她时那样。 苏合香的泪落得更凶了。她真的不想哭,一点儿也不想,但眼泪却不听她的使唤,拚了命的就是要跑出来。 花喜兰深深叹息着。她要找孙玄羲的念头是坚定的,她是真的想看一看,到底他有何本事偷走她宝贝儿的心。 ***bb***bb***bb*** 「长乐坊」声名远播的花坊主一出马,想在长安城中寻出一个人来,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日,花喜兰乘着彩饰流苏的车辇来到了崇义里的一间小宅院前,窄小幽暗的深巷中停了她所乘的华丽马车,显得异常突兀。 孙玄羲看见丰艳如牡丹的贵妇来访,心中微微吃惊。 花喜兰紧盯着孙玄羲看,目光直接而锐利,仿佛想用力看穿他。男人她见得多了,但是像孙玄羲这种沉稳内敛、浑身透出一股大山旷野般清灵之气的男人,她倒是不曾遇见过。 「你就是孙玄羲?」他的黑眸深如古井,让她看不清里面蕴藏着什么秘密。 「是。」他漠然看着贵妇人,高高的宝髻斜插着金步摇,两颊眉间贴着花钿,一身艳色牡丹,华丽得连斗室都耀亮。他心中困惑着,明明不曾见过她,却为何有种熟悉之感? 「你怎不问问我是谁?」花喜兰挑眉。这男人不懂礼仪的吗? 「是你来找我,你自然应该告诉我你的身分。」他不疾不徐地说。 花喜兰愣住。就这一下,她已明白苏合香为何倾心于他了。这孙玄羲与一般的凡俗男子实在大不相同,从披散的头发、简单至极的灰袍、以及他说话的方式,全都没有规矩,正合了苏合香那不喜受束的性子。 「好。」她倒是头一回被男人弄乱了方寸。「我是谁暂且不用对你说,我是来问你关于苏合香的事。」 孙玄羲微讶地看着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怎么又让这名字给打乱了。 「你该不是苏合香口中所说的兰姨吧?」他猜道。 「她跟你提过我?」花喜兰又挑了挑眉。 「提过几次。」他实在不愿再去打开已被他封匣的记忆。 「好,你叫兰姨倒也好听,你就叫我兰姨吧!」她对孙玄羲有了好感,便也干脆。 「花坊主,找我何事?」他不肯与苏合香再有牵扯,距离坚定地维持着。他心里暗怪「合春号」老板不守信,明明已经答应他不把他的住处随意告诉别人,结果还是让人知道了。 「你这臭小子,真是给脸不赏脸!」花喜兰宽袖一展,不满地插腰瞪着一脸冷漠的孙玄羲。「说!我家细细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不,是我配不上她。」他眼中有淡淡的惆怅。 「你有这样的觉悟倒好。」她瞇眼瞅着他。「反正我家细细偏看上你了,你也就甭管什么配不配了,看个黄道吉日,请你爹娘来『长乐坊』下聘吧!」 「我没有万两银也没有万两金的聘礼。」他淡道。 「没关系,我花喜兰求的不是这个。不过一万钱你总是有吧?没一毛钱的聘礼终究难看。」她宽袍一挥,目光被一旁的木雕吸引,走过去细瞧着。 「花坊主,蒙你错爱,但我不能娶苏合香。」他平板地说。 「我知道,细细说你已经订过亲了是吗?」她四下打量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他。「若你真心喜欢细细,就回去把亲事退了,反正我这儿是不会为难你的。」 「我是真的不能娶她。」他再强调。 「你骗不了我的,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细细。」对一个人有没有情意她一看便知。「莫非是担心爹娘不允?」她再让一步。「没关系,我花喜兰愿意付丰厚的陪嫁,只要你肯娶细细为正妻,什么都好谈。」 「这件事与我爹娘无关,也与我两年前订下的亲事无关。」他深深吸口气。「我不能娶苏合香别有原因。」 「是什么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将远赴甘肃敦煌千佛洞。」他缓缓地说道。 花喜兰怔了怔。「你去那儿干么?」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在「西明寺」雕十六罗汉时,他就已经与几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师相约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吗?」花喜兰睁大了双眼。 「非去不可。」孙玄羲笃定地看着她。「身为一个雕刻匠,胸中皆有挥尽才华、呕心沥血也要完成的旷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凿雕佛像并不是一、两年就能完成回来的事,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来。花坊主,这便是我不能娶苏合香的原因。」 花喜兰惊愕。倘若这是他的心愿和志向,那是何其的伟大,她即使再怜惜苏合香,也无法对他伸出那双阻挡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骤然黯淡,为她的宝贝儿感到难过。 「花坊主,请你别将这件事情告诉她,就让她认为是我负了她的心。」他语音低柔,如深山静静流淌的溪水,冰凉,且孤寂。 「好,我会。」花喜兰沮丧地垂下双肩,缓缓地走出去,坐上了马车。 就让苏合香以为孙玄羲已经回去洛阳,另娶了一名女子为妻吧。 花喜兰深深叹息。那个傻孩子,什么男人不好爱,偏要去爱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傻孩子挑选男人的眼光确实很好,但是这样的男人可以属于天、属于地,却不会只属于一个女子呀! ***bb***bb***bb*** 苏合香登上木梯,坐在墙头上。 孙玄羲早已不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听见雕刻声,不能再看见他手握刻刀专注雕刻的模样,除了井旁边些许木屑透露了他曾经存在过,否则,她几乎要怀疑遇见孙玄羲只是一场梦。 那一夜,他还来了锦被和玉簪,温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现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确有一块属于她的位置。只是,他为何不肯接受她?为何悄悄地离开?为什么? 她仰头看天,看天上的浮云纠缠、追逐、牵绊、奔逃。呵,真像她跟孙玄羲之间的关系,捉摸不定。 她沉醉在观看流云的变幻莫测中,看得恍然失神,没有听见空宅中发出的细微声响。 「哟,姑娘,你怎坐在墙上啊?太危险了,快下来、快下来!」一个带有岁月沧桑却中气十足的喊声吓了苏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头,看见一个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孙玄羲惯坐的位置旁,咧开嘴笑看着她。 「姑娘,你漂亮得像朵花儿似的,坐在墙上太危险了,快下来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着头上包着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那里。 「噢,我从乡下来找亲戚的,没找着,听说这儿有间空屋,那『合春号』老板说暂时借我住几天不收钱,所以我就暂时先在这儿住下,等找着了亲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说。 「可是……那屋很脏很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纪颇大,有些担心地说。 「哎唷,我是村野庄稼人,生来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风里雪里地种地种菜?这屋已是极好,比我乡下那破屋好几万倍了。这儿也就是脏了点,没事儿,打扫干净了便成!」老太太乐观又开朗地笑说。 「可是婆婆年岁大了,那厢房里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没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边有带着被子吗?」 老太太听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爱说笑话,谁出门带被子的呀?就算没被子盖也不打紧,我包袱里有几件棉衣,凑和着盖盖就行了,反正只住个几日,不必弄床被子来找麻烦!」 苏合香一听她说话的语气竟和孙玄羲那么像,眼眶不自觉地一红,一滴泪便滚了下来。 「我说什么了?竟惹姑娘哭起来!」老太太吓一跳。 「没事,风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泪。」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风大吗?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张望,可分明一丝风也没有呀! 「对了,婆婆,我那儿有床被子,我给您搬过来。」她在墙上转了个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嗳嗳嗳,姑娘,甭费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墙那头喊道。 苏合香听见了并没理会,照样搬了被子过来。 「婆婆,您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她抱着被子从墙上小心地抛向老太太。「总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时候再还我。」 「姑娘心肠真好,观音菩萨保佑你诸事顺心。」老太太抱着被子千恩万谢。 苏合香苦笑。「我一点儿也不顺心。」她低叹。 她的这声叹息老太太并没听见,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让被上的雀鸟吸引了去。 「这被面上绣的鸟真好看,什么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绣的。」她得意地笑了笑。这床被子虽不是原先给孙玄羲盖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鸟还是她亲绣的。 「姑娘手真巧,绣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赞叹。 「婆婆,您要喜欢,我绣个被面送给您带回去,您回去以后可以用来缝一床棉被。」她喜欢这个爽朗的老太太,仿佛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绿禾田的清新气息。 「姑娘又说笑了,你这绣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鲜亮的丝缎,我家那土里土气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苏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来。她的善意被回绝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你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刚刚从外头转进来,好像看见你住的屋叫『长乐坊』是吗?」 苏合香淡笑着,点点头。 「你住在茶坊里头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么?」老太太长年在乡下,没有多少见识。「你跳舞吗?」 「是。」她笑着点头。 「你跳舞服侍男人吗?」老太太的大嗓门忽然变小了。「姑娘,你是不是卖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卖身。」苏合香沉下脸,有些恼怒。「『长乐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别恼,我是乡下老婆子,不懂这些。」老太太笑得惭愧。 「不要紧。」苏合香自嘲地冷笑。「对我有误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很多人打从心底都是这么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你生得如花似玉,娇滴滴的花花姑娘,本来就该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难不成要你下田种地种菜呀?我瞧你那腰肢细得怕连水都挑不起来吶!呵呵……」 苏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话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进屋去。你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别老在墙头坐着,当心被风吹下来打破头。」 苏合香又被逗笑了。这是她这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笑出来。 她没听老太太的话,仍在墙上坐着,有趣地看着老太太把被子搬进屋去,没多久又见她出来打水。 「这屋真脏,等我拿布抹干净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头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苏合香看老太太竞要拿花布巾当抹布使,便急着叫嚷起来。 「婆婆!您等会儿,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给您,别用那头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几块抹布。看见桌上的点心,她顺手用手绢包了一盘子各色甜咸糕点,忙碌地又爬回来。 「让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着她抱了一堆东西回来,甚至还干脆搬过木梯,整个人爬下她这边来,因此一径地朝着苏合香客客气气地直道谢。 「甭客气,这屋很脏,我来帮您打扫。」苏合香难得有了点轻松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摇单目。「姑娘的衣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别弄脏了才好。」 「弄脏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阵子,这会儿刚好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她来了兴致。 「姑娘叫什么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满面地打量着她。 「婆婆叫我细细吧。」 老太太笑起来。「你的手细、腰细、身子细,难怪会叫细细这名儿,倒不知你的腿是不是也细?」 「婆婆真厉害,知道我名字的来由。」她笑着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长的两条腿。「婆婆瞧。」 「果然细!」老太太咧嘴笑开。 苏合香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太瘦了,将来不容易生孩子。瞧瞧,你的屁股不够大。」老太太轻拍了拍她微翘的婰。 「是吗?」苏合香眨了眨眼,陪着老太太走进屋。反正她已经决心继承「长乐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对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为意。 走进内庭,她的心口蓦地一紧,孙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纠缠上来。她甩甩头,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这里先前住过人吗?」老太太指着不知被何人扫到角落去的落叶和木屑,那上头还有烧过的痕迹。 「有。」她怔然走到烧残的落叶和木屑堆前。「半个多月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人。」烧过的木屑,仍散发出令她心痛的桧木香。 老太太来到她身边,仔细瞅着她脸上的表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姑娘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飞快,匆匆堆起笑脸说:「婆婆,我带了些点心给您吃。」说着,一面打开抱在怀中的手绢。 老太太忽然弯下身来,从烧残的碎屑中拾起一张烧了近半的黄纸。 「这上头有字,姑娘瞧瞧,纸上头写了些什么?」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黄纸转给了她看。 苏合香看见了「安兴坊祟义里水」七个字,其余的写在另一半,已烧毁了。 「好像是某个地方的位置。」她一说完,脑中便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这是孙玄羲搬离这里之后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该再对他痴心,也不该再妄想见他,可是眼前这七个字完全占据了她的思绪,猛烈地捶擂着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应该」全都被「想见他」的唯一念头给彻底驱离了。 摊放在她手中的点心忽然跌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讶的呼声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块糕小心拍掉上头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个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细细!你要去哪儿?」老太太在后面追她。 「我想找一个人。」她有点急,神色有点儿慌。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抛头露脸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担心地说。 「嗯。」她点头,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调戏的情景,心里也不免胆怯。「安兴坊有点远,要雇顶轿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钱,因为最近茶坊里从上到下盯她盯得紧,根本不会有人肯给她钱的。 「雇轿子要钱对吗?婆婆这儿有。」老太太从很隐密的腰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来。「雇轿子用这些就够了吧?」 「婆婆……」苏合香感动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好,你比较有钱,当然得还我。」老太太笑了笑,陪着她一块儿来到热闹的街上雇轿子。 雇好了轿,老太太索性跟着苏合香一块儿上轿。 「婆婆?」苏合香微讶地看着她。 「不要紧,我跟你一道儿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一个大姑娘家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别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气肯定比你大,遇着歹人也赶得跑。」 「婆婆,谢谢您。」虽然非亲非故,但这位老婆婆却如此关心她,让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阵感动。 轿子将她们带到了安兴坊崇义里,在那附近绕了大半天,终于找到有间矮小的宅门前写有一个水字的,那上面写着「水影居」。 「轿子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问问是不是这户人家,万一不是还得走。」老太太心细地交代着轿夫。 苏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不安地轻叩了两下门,整颗心虚悬着。 门开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个害她病得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 「你……」孙玄羲没想到来人竟是苏合香,他震撼地盯着她,愕傻了。 一看见他,苏合香几乎无法思考,浑身血液都沸腾了,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来已经决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爱他了,可是一看见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张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脸,她便什么也忘却了。 孙玄羲好半晌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慢慢回过神来,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更瘦、更单薄了。思念真是磨人,这阵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轻轻拥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开口轻唤。 孙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蓦地抬眼,惊讶得瞠目结舌。 「姥姥!您怎么也来了?!」 听到孙玄羲的惊喊声,苏合香也大吃了一惊。 什么?姥姥?她呆愕地回头,无法置信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望着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柔亮和煦的微笑。 第七章 「姥姥,您怎么会来?」 孙玄羲盘膝而坐,面对着孙姥姥。他从来未曾想过姥姥和苏合香同时出现的景象。 苏合香跪坐在椅垫上,心中更是惶恐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到老婆婆居然就是孙玄羲的姥姥,刚才她忘形扑抱住孙玄羲的那一幕,看在孙姥姥的眼里,真不知道会怎么想她? 孙姥姥随意地坐着,喝了口孙玄羲倒给她的白水。 「你娘收了你的信以后,和你爹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久,我在窗外偷听到了一些,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自己到长安来看看究竟。原来你爹娘还真是猜对了,你果然已经被长安的花花姑娘给迷住了。」孙姥姥掩着嘴偷瞧苏合香一眼,呵呵笑着。 苏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摆荡着。花花姑娘?说的难道是她? 孙玄羲一手支额,无奈地叹口气。他在信中只简短写着他在长安一切安好,请父母不必挂念,也说明了因答应替「合春号」老板刻一尊佛雕,所以会在长安耽搁,短则三月便能回洛阳,信末不过是提了一下宅后有间「长乐坊」,日夜笙歌不断,使他无法静心,不过即便有所耽误,最多也不会超过半年便会回去。只是这样而已,他们竟然就联想到他是否已经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 「姥姥,你们用不着胡想。」他不流露情绪地说。「我答应替『合春号』老板刻的观音像已经大致雕好了,再经过几天细修便可完成,到时候我自然就会回去了。」 苏合香瞥一眼置于架上的一尊庄严丰润的观音像,确实可以算是快要完成的作品了。在观音像旁除了那尊令她伤心的仕女雕之外,还有一座稍大一点的佛像,已经约略看得出千手千眼观音的初步轮廓了。她知道那是他珍爱的古桧木,只是她没想到,在她生病的这半个多月来,他竟然已神速地完成了这么多。 「我问你,你回洛阳,那细细呢?」孙姥姥饶有深意地问孙玄羲。 「我们没有关系,我也没有被她迷住,姥姥不用躁这个心。」他淡淡回答,并没有看苏合香一眼。 苏合香咬着唇,木着脸。 「你没有被她迷住吗?」孙姥姥笑吟吟地反问。「可你寄回家的信匣上怎么会有只雀鸟呢?」 苏合香讶然望着他。「真的?」 「姥姥,那只是随手雕的。」孙玄羲微露尴尬之色。 「你是姥姥看到大的,是不是『随手』,姥姥看得比你更清楚明白。」 苏合香听出了孙姥姥的暗示,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那一夜如梦似幻的记忆霎时间又在她脑海中勾了起来。 细细,我爱你。也许那句话他真的对她说过,那是真的! 「姥姥,您别闹了,爹娘早已经为我订下亲事,难道您忘了我和荣阳郑家的婚约吗?」孙玄羲的脸色严肃,他不能被情爱绊住,他必须让苏合香死心,这样对两人都好。 「荣阳郑家?」苏合香怔住,仿佛雀鸟遇着了天敌,浑身寒毛竖起。「荣阳郑家?五姓女?」 孙玄羲刻意冷漠不答。 「细细,听姥姥说,玄羲两年之前为郑家雕过八扇屏风,雕的是洛神赋——」 「姥姥!」孙玄羲打断她。「这些事与她无关,不必说给她听。」 「怎么无关?不能让细细误会了!」孙姥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家玄羲没别的长处,就是刀技巧夺天工,他所雕的洛神赋屏风那位郑小姐非常喜欢,就这样爱慕起玄羲来——」 「姥姥!」他急得伸出手去拉住孙姥姥的手。 孙姥姥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荣阳郑家是自己托媒来说亲的,不是玄羲自己爱上郑家小姐——」 「姥姥!别说了!那些都不重要!」孙玄羲急躁地起身,火大地喊:「既然这门亲事已经订下,我一定会娶荣阳郑小姐为妻!」 苏合香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震愕无语。 「可你喜欢的人应该是细细呀!」孙姥姥生气地拍着桌子。 「姥姥,她是『长乐坊』的舞伶,不适合做我的妻子。」他隐住情绪,语调冰冷地说。「总之,我已经决定回洛阳迎娶郑小姐了。姥姥,您就别再多事了!」 一道顿悟猛然刺穿了苏合香的心,她回想起初见面之时他所说的话——舞伶,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 他看不起她!自始至终,他都看不起她!即使真的为她动了心,两厢抉择,他要娶的妻子仍然只会是五姓之女,她是被他舍弃的那一个。 五姓之女,是所有女人的天敌,连她长安第一舞伶也逃不过被弃的命运。 她脸上的血色褪尽,苍白如雪。 「还说你没有看不起我,你始终都是看不起我的——」她咬着唇,泪水一滴一滴地坠落。她瞪视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 「细细,姥姥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孙姥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没有误会。」孙玄羲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强忍着对她的不舍。「正如你所想的一样,我……正是这么看你……」 他的话彻底摧残瓦解了苏合香的意识,像有千万支细针刺入她的心,痛不可抑,她浑身剧烈颤抖着,理智尽失,像一头伤重的野兽,用残存的气力猛烈地跳起来攻击伤害她的人! 她扑向他,痛哭地捶打她的胸膛,狂乱地位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孙玄羲承受着她痛心的扑打,倒希望借着她愤恨的双手减轻一些心底的内疚。 「细细!玄羲!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千万别这样啊!」孙姥姥心急地过来劝解。 「他都已经把话说绝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她的双拳搁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颤栗着,她喘息,落泪如雨。「孙玄羲,原以为你与凡俗男子不同,在你眼中没有身分高低贵贱之分,以为你不是那种攀高门、求富贵的人,想不到我看错了,我看错你了!」她拚尽力气狠命地一推,孙玄羲被她推开一大步,撞上身后的木架。 架上的木雕一尊接着一尊缓缓地倒下来,三个人同时发出惊呼,伸手抢救,孙姥姥及时抱住那尊庄严的观音雕像,孙玄羲和苏合香两人同时去接仕女木雕,孙玄羲抢先她一步接到,而那一座千手千眼观音却来不及抢救,硬生生跌落在地,撞断了一角,那一角是观音座像右面最上方的一只手。 这个意外震住了三个人。 苏合香惊惧地看着跌在地上的千手千眼观音座像,虽然手部仅断了一小角,但想到这是孙玄羲视为最珍贵的古桧木,她的心就一阵胆寒。 孙玄羲蹲下身,拾起断掉的观音手指,紧紧捏在掌心。 「这样……你的气消了吗?」孙玄羲的嗓音清冷淡漠,透着一股很深很深的疲惫。 虽然他没有发怒发狂,也没有责骂她,但她心底却缓缓升起了极度的悲哀。 他伤了她的心,她也伤了他最珍爱的古木,好像,两人已经不再有谁欠着谁了,一切就此结束,彻底完了。 她眼眶蓄着泪,掉不出来也吞不回去,兀自怔站着,眼神空洞地凝视着那座观音像撞断了的手。 「如果你气消了,请你快走吧!快走——」孙玄羲哑声嘶喊。 他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也让她所有的痛苦和挫折瞬间溃决,剧烈而狂猛地袭倒了她。 她转身,仓皇地夺门而出,泪水湿透了面庞,她只想尽快奔离这可怕的恶梦。 「姥姥,别追,这样就好了。」孙玄羲拦下她。苏合香一离去,他心底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再也隐藏不住,一点一滴泄漏出来。 「玄羲,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孙姥姥气得也开始打他。「姥姥不介意细细是舞伶的身分,细细那孩子姥姥看了很喜欢,只要有姥姥一句话,你爹娘谅必也不敢多说什么。荣阳郑家的婚事不是不能退,总是有法子可想,你为什么要说出绝情的话来伤害细细呢?」 孙玄羲弯腰抱住姥姥矮胖的身体,把痛得不能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姥姥,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对您说过我有一个志向吗?」他低低地、缓缓地说道。 孙姥姥呆了呆,搜寻着脑中遥远的记忆。「你是说,你要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的事吗?」 「是。」他紧紧闭上眼。 「你……你是认真的?」孙姥姥忙把他推开,双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 「我明年春天就会动身。」他低眸,凝视着仍被他握在手中的仕女雕。 「什么?」孙姥姥焦灼地看着他。「你爹娘他们正在筹备你的婚事,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疯的!」 他吸口气。「我不会成亲。」 「你不成亲?那你刚刚还跟细细说了那些……」 「那是为了要让她死心才说的。」他轻叹口气。「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需要时间,至少也要十几年方能回来,我不要娶个妻子来为我守活寡。」 「你这孩子实在太任性了!你不想耽误别人,可你有没有想想姥姥、你的爹娘十多年见不着你会有多思念?十多年以后,姥姥都七十多了,还能不能活着看见你回来?你就这么忍心让姥姥日思夜想着你吗?」孙姥姥无法接受她最爱的孙儿要离开她那么遥远而且那么久的时间。 「姥姥……」他轻轻握住老迈的双肩,痛苦地叹息。「如果您和爹娘动用亲情的力量来留住我,我是会留的,我也会乖乖遵从您们的意愿娶妻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就是有强烈的渴望要去完成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也想象寻常的人一样过平凡的日子,我可以屈服,但是姥姥,那不是我要的!」 孙姥姥满眼忧伤,无奈地瞅着他。「傻孩子,姥姥要是希望你当个平凡人,在你小的时候,我就不让你拿刀了。」 「姥姥……」孙玄羲心中有酸涩也有感动。 孙姥姥深深地叹息。在他小时候刚会跑会跳时,他便爱拿着小刀四处刻划,她嘱咐着儿媳不可阻挡他,任由他挥洒他的天赋和才华。她钟爱的孙儿果不负她期望,年纪轻轻便拥有鬼斧神工的刀技,在洛阳闯出响亮的名声来。岂料,她当初放这孩子自由地飞,这会儿,他竟还想飞得更高更远去。她当初的抉择是对是错呢?得到的结果又是喜还是悲? 「你呀,要走便走,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脸庞。「你想自由地飞,姥姥不想绑住你,当你飞累了,你总是会回来的,是不?为了等你回来,姥姥一定会健健康康地活着,一定会等到你回来。」 孙玄羲眼眶微热,几乎坠下泪来。 ***bb***bb***bb*** 圆满光华的月缓缓升上来了。 「长乐坊」的夜依旧热闹,而这夜更是热闹得出奇。 有蓝眼睛的胡女跳着西域舞,还有变戏法的。由于苏合香太久没有上台献舞,花喜兰绞尽脑汁也得满足前来「长乐坊」取乐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戏法刚变完,茶坊中欢声雷动。 在如雷的掌声中,有客人惊呼——「快看!那是苏合香!」 这夜并未安排苏合香跳舞,因此苏合香的出现不只客人们惊喜,连茶坊上下仆婢、乐工们也都大感惊异,忙遣人去请花喜兰来,生怕要出事。 苏合香明显经过盛妆打扮,她梳高发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额间贴着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钿,光灿耀眼,两颊匀上胭脂,以玫瑰膏饰唇,肩臂轻披纱罗披帛,一身娇艳的轻纱糯裙。她稳定地、坚决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上舞台,眉端唇角有着豁出去的决心。 众人惊见她的美,发出阵阵赞叹声。 「我,苏合香,双十年华,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亲选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静地、清晰地说着。「为妻为妾都行,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块千年古桧木为聘,条件符合了,我,便嫁。」 台下众人听了皆哗然。花喜兰此时匆匆忙忙地赶了来,听见她的宣言,惊讶得目瞪口呆。 「细细,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呀!你要一块千年古木做什么?」她冲上去慌张失措地要拉苏合香下来。 「苏合香姑娘,你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座间一名男子站起来高声问。 「是假的,大伙儿别听她胡说!」花喜兰简直快要急疯了。「她醉了,在说胡话呢!客人们千万别当真……」 「我没有醉,更不是说胡话!」苏合香推开花喜兰,更进一步站到台口。「当着众人面说出口的话,岂能有假?」她的眸光坚定不移。 「好!千年古木在下有!」那男子再出声喊。 众人目光全惊异地转向那男子。 苏合香凝神朝说话的男子看去一眼,那是一个体格魁梧,满脸大胡子的壮年男子。「口说无凭,送到我面前,让我亲眼验收了才算数。」 「只要苏合香姑娘肯兑现承诺,在下立刻派家仆从咸阳老家把古木运过来。苏合香姑娘,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万一古木运来了,你会不会不认帐?」那男子似乎没想到一块古木便可换到苏合香,不放心地再次确认。 「我说了,当着众人面许下的承诺,怎能有假?你赶紧运来便是,何必废话太多!」苏合香不悦地拧眉轻斥。「倒是公子真有千年古桧木吗?听说那种古木珍奇得很,怎么你随口便说有?你要明白,我说的是千、年、古、桧,木。」 「放心!」那男子自大地笑道:「在下老家确实有古木,而且还有四根!那是因为在下先祖当年是隋炀帝建晋阳宫时的木匠,晋阳宫建成之后还剩下数十根古木,建宫的木匠均分了去,在下先祖分得了四根,所以请苏合香姑娘放心,在下老家的确实是千年古木!」 苏合香脸上的淡笑恍惚诡媚。孙玄羲视为珍宝的古木,眼前这粗汉子家中居然就有四根。先祖留下来的珍奇古木,这粗汉子可知有多少价值?随随便便就拿一根要来换个女人回家,真讽刺。而她的未来就要跟了一个这样的粗汉子,想来又更觉得讽刺了。 「公子,我在茶坊内静候佳音了,但愿公子别让我等候太久。」话已出口,不容得她反悔了。 「好,我立刻连夜出城!咸阳离这儿不远,最快古木明日便会运到,在下告辞了!」那男子欣喜地拱了拱手,旋即快步走出茶坊。 花喜兰听得心惊胆战,只为了一根木头,她的宝贝儿就要把自己给了那样的粗汉子?这究竟是从哪儿说起呀! 茶坊席间蓦地喧嚷起来,都在谈论着这场突然的意外。 「细细,敢情你疯了吗?」花喜兰又推又扯地把苏合香拉下台,一路拉扯着回她房里。「你给我说清楚,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你疯了不成!」门一关,她立刻摇撼着她的肩质问。 「疯了倒好。」苏合香冷笑。「疯了可以大声地笑、大声地哭,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疯了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成天只要笑就好……」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会儿是花喜兰快要疯了。「你为什么要用自己去换一根木头?为什么?」 「我摔坏了孙玄羲的古木,理当还他。」她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什么?」花喜兰大惊。「你什么时候去找过他的?你怎么会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兰姨,我不想说了。」她咬牙冷道:「现在和孙玄羲有关的事,我都不想再说了。等我把古木还给他,从今往后,这个人便再与我没有关系了。」 「到底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花喜兰错愕至极。莫非她已经知道孙玄羲要远赴敦煌的事了? 「他要娶荣阳郑家之女!」苏合香恨恨地说:「只怪我识人不明,他和寻常男子根本没什么不同,一心想娶的还是五姓之女!」 原来不是,细细还不知道,孙玄羲并没有告诉她。花喜兰怔怔地暗忖。原来他是用这种方式要她死心。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一怒之下摔坏他的古木呀!」花喜兰怨责着。 「兰姨,是因为我打了他、推了他,所以才会不小心撞倒了那座佛像,不是我故意去摔的!」她的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兰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不是!」 「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花喜兰连忙安抚她。「可是你也犯不着用自己去换一根木头呀!我们大可以筹钱去买一块木头还给他就好了,不是吗?」 「不,有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苏合香摇头,凄然地一笑。「即使用钱能买得到,那意义也就变得不同了。我就是要让他得到一根用我苏合香去换来的古木,让他好好留在身边珍惜。」她冷冷地轻笑着。 「你实在太傻了,他根本不可能收的!」花喜兰是知道内情的人,心里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至于他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她像被鬼迷了心窍,铁了心要这么做。 「你这么做不过是想气他而已,可要是你将来后悔了怎么办?你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不是一根木头呀!」 苏合香抿着唇不语。 「细细,明日古木运来了你千万别出面,让兰姨去跟那公子交涉。我不能让你为了一根木头,随随便便跟了一个男人!」花喜兰正色地对她说道。 苏合香摇摇头,她的心都死了,跟了什么男人也没什么差别。「兰姨,今天我是当着众人面许下的承诺,我不能背信。」 「细细!」花喜兰再也受不了了,愤然大吼。「你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种傻事,你难道就没有为我想一想吗?」 「对不起,兰姨,我没有替您挣到万两金的聘金……」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才把你养到这么大,花这么多心血栽培你的吗?」花喜兰的眼泪迸了出来。「你以为,我对待你的这颗心是万两金可以换得来的吗?」 苏合香不知所措,也难过得红了眼。 花喜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激动地喊:「你知道吗?因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所以我才会如此爱你呀!细细,你明白吗?」 苏合香大吃一惊,迷惑地看着她。「兰姨,你说什么?」 「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花喜兰捧着她的脸,似喜似悲地望着。「别怪我没有认你,我不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是因为在怀你之前我是卖身的歌妓,不知是哪个男人让我怀了孕,后来我生下你,本想把你送给好人家当女儿,可是我实在割舍不了母女之情,最后还是把你留在我身边。可我的出身太低贱,我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想让你长大后知道自己是这样被生下来的孩子,所以始终都瞒着你,怕将来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嫁不到好人家。细细,你不要怪我!」 苏合香惊愕地眨着眼,虽然她早就打从心底把兰姨当成娘看待,但得知真相,一时间仍无法置信。 「真的吗?兰姨,你真的是我的亲娘?」苏合香恍惚地对着她笑,神情像在作梦。「如果这是真的,我开心都来不及了,怎么还会怪你。」 「是真的?细细。」花喜兰心中有不安也有忧虑。「我让你有这样的出身,你当真不会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她有着忍不住的惊喜。「难怪我一直都觉得跟你很亲很亲,亲得就像亲生的母女一样,原来竟是真的。我好高兴,娘、娘……」苏合香紧紧搂住她,又哭又笑地喊着。她怎会不明白,一个母亲不敢认自己的孩子,宁可当孩子的兰姨,那是因为心中充满了对孩子的爱呀! 花喜兰心中无比酸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娘……」苏合香腻在她怀里撒娇。「我真的好高兴你是我娘……」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花喜兰爱怜地拥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娘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如何安排你的终身,想着如何替你找个好男人,谁知现在……弄成了这样的局面,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想到她这么随意地把自己拿去换一根木头,花喜兰心里就又是急、又是气。 「因为……孙玄羲看不起我。」苏合香闷闷地说。「我疯了似地打他,又失手撞坏了他最珍爱的古桧木,他必然会更加讨厌我了。虽然他那样伤害过我,可是……我还是不想让他讨厌,不想让他讨厌我。」 「我的傻宝贝儿,不想让他讨厌有很多法子,你为什么就选了最笨的一种呢?你来找娘商量,娘随便也能传授你几手呀!」 「说得好像自己很厉害似的,可这么多年来怎么没见你拐到半个好男人?」她凉凉地顶回去。 「你的事我都躁心不完了,哪里还有空躁心我自个儿啊!」花喜兰敲了下她的脑袋。 「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传遍长安大街小巷。古木要是当真送来了,我若当场反悔,说话不算话,咱们『长乐坊』的招牌还要不要?」苏合香慢慢地直起身,掠整了发丝,直视着窗外明月的眼瞳分外幽黑。「娘,人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吧?我,已经看开了,不再强求什么丁。被损坏的古木是他用娶妻的钱买的,我损坏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理所当然要赔。至于跟了那位公子以后会怎么样,那已是将来的事了,将来的事将来再做打算吧。」 苏合香脸上满不在乎也无所谓的神情,令花喜兰感到不寒而凓。 就算孙玄羲真的刺伤了她的心,她也不容许她这样自暴自弃。她要她像从前那样快乐起来,像从前那般用心满意足的微笑和气势对她说着—— 「兰姨,像我现在这样多好,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想当苏合香或是细细都可以。就算变不了凤凰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当你身边的小雀乌,一辈子陪你不好吗7就算这辈子没看上半个男人,我也可以承继你的『长乐坊』呀!没男人也饿不死的。」 第八章 天才刚蒙蒙亮,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过长安朱雀大街,直往安兴坊的方向驶去。 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扰人清梦,花喜兰站在孙玄羲住的「水影居」前急促地敲着门。 孙玄羲一夜未眠,听见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疑惑地出来开门,一看见花喜兰,浓眉便深深锁紧了。 「皱什么眉呀?现在该皱眉的人是我!」她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马车拉过去。「走,跟我上车!」 「去哪里?」孙玄羲挣开她的拉扯,面无表情地看她。出什么事了?花喜兰这一次来,脸上半点妆饰都没有,发髻微乱,像一朵褪尽艳泽的牡丹。 「快去劝劝我的宝贝儿!」花喜兰的嗓音脆弱而疲惫。「细细已经疯了,她要把自己卖给一根木头了,你知道吗?」她急得几乎语无轮次。 孙玄羲愕住。「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是卖给一根木头,是她准备要把自己拿去换一根木头,她说要把那根换来的木头赔给你!」花喜兰烦躁地摇摇头,发髻更乱了。 孙玄羲惊讶、困惑、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说清楚?」 「我,苏合香,双十年华,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亲选夫君。为妻为妾都行,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块千年古桧木为聘,条件符合了,我,便嫁。」花喜兰模仿昨夜苏合香在茶坊内发下的招婚誓,叹口气,百般忧虑地看着他。「昨晚,细细在茶坊当众说了这些话,有位公子声称家中有千年古木,今日便会送到茶坊来。孙玄羲,你说,应该怎么办?」 孙玄羲极度震惊,他的喉头干哑,发不出声音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没有说过要她赔他那块古木呀! 「玄羲,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孙姥姥在屋内听见花喜兰说话的声音,慌急地从内室走出来。「还不快去阻止细细!万一她真被别的男人带走了怎么办?快去阻止细细,让她回心转意呀!」 孙玄羲的目光凝滞,整个人僵立不动,他的魂像一个不慎跌入了万丈深渊,一直地坠落,落进地狱,受到火烙的酷刑,再不能超生。 「玄羲,你还不去!」孙姥姥见他不动,气极,自己上前挽住花喜兰的手。「好,你不去,姥姥去!」 「您是……」花喜兰困惑地看着满头花发的老太太。 「我是玄羲的姥姥,你是细细的娘吗?我跟你去,我去帮着劝一劝细细那傻孩了。」 「您认得细细?」花喜兰诧异不已。 「是啊,有话咱们上车再说吧!」孙姥姥推着她上车。 「可是……他不去,咱们两个怕都劝不了细细呀!」花喜兰望着孙玄羲,担心地说。 「走吧。」孙姥姥径自坐进马车,朝花喜兰招招手。「放心,那孩子的心不硬,他要是真那么绝情,姥姥我也不认他这个孙儿了!」 花喜兰犹疑地坐上马车。 华丽的马车渐渐驶离幽静的巷弄。 孙玄羲控制下了窜上背脊的颤栗,他浑身被焦虑和不安反复煎熬着,几乎令他崩溃。 他并不无情,也不是绝情,他情愿放弃那一份唾手可得的爱,是因为不愿她被他的爱伤害。 可是他竟然忘了,她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曾经在高墙上豁出去地舞给他看,只为了向他证明他有错,而这一回她又豁出去,用自己去换一根古木偿还给他,她这么做,又是为了向他证明他是错的吗? 他错了吗? 这一回,他还能像上一回那样接得住她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苏合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花喜兰和孙姥姥分坐在她身旁,一个心情是沉甸甸,另一个心情是乱纷纷。 「反悔吧!」花喜兰急切地说。「不管怎么样,咱们反悔就对了!古木要是真送来了,就让娘出面去替你挡掉。要让人说背信也没有关系,你的人生终究比什么都重要!」 「不,我不反悔。」苏合香眼神坚定。连孙姥姥都着急地赶了来劝她,让她更体会到孙玄羲的冷漠和无情。 「细细,不要跟玄羲呕气,你这样赌一时之气,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孙姥姥焦急地劝。 苏合香脸色木然,她如今心灰意冷,心都寒彻了,哪里还能思考得出什么呕气、赌气、后悔来?她现下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全然的麻木。 「细细,姥姥要对你说,玄羲他其实非常喜欢你。」孙姥姥叹了口气。「姥姥知道现在的他也是很痛苦的,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合香眨了眨眼,满脸寒霜。「我明白,娶五姓女是他不得已的苦衷,他毕竟把名利和富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这样!」花喜兰和孙姥姥同时出声为孙玄羲辩解。 苏合香微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看着花喜兰。 「细细,玄羲并没有要娶荣阳郑家的小姐。」孙姥姥替爱孙解释着。 苏合香又转过脸来,错愕地看着孙姥姥。 「事已至此,没什么必要替他隐瞒的了。」花喜兰吐出l口长气。「细细,孙玄羲喜欢你应该是真的,但他不能娶你的原因,是因为他明年春天就要远赴甘肃敦煌的千佛洞,所以,他不希望耽误你。」 「什么?」苏合香茫然地问:「他要去千佛洞?」 「玄羲十几岁大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孙姥姥小心地说。「他一心一意想到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苏合香傻住了。到千佛洞雕塑佛像是孙玄羲最大的心愿?她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他以为我会阻止他去吗?」她蹙眉深思。「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不肯娶我,不肯接受我吗?」 「玄羲说,他不希望娶个妻子回来守活寡。」孙姥姥说。 「守活寡?」她惊愕。「他难道一去便不回来了吗?」 「不是不回来。」花喜兰说。「但是雕塑佛像也不是短短两、三年的事,万一他二十年后才回来呢?这样的妻子不叫守活寡那叫什么?细细,孙玄羲是那种属于山、属于海、属于大地的男人,他不会只属于你一个女人吶!」 苏合香缓缓低下眸,怔然沉思,当她渐渐弄明白了孙玄羲为何推拒她的真正原因时,不知怎地,她的一颗心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是呀,那才是她爱上的孙玄羲,她爱上的正是那个属于山、属于海、也属于大地的男人,她终于把她爱上的孙玄羲找回来了! 「细细姊——」巧珍忽然惊慌失措地从外头奔丁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那个什么公子的,真的弄来了一根木头,这会儿已经摆在茶坊里了!门口也不知道干什么,挤满了一大堆人,一窝蜂地全挤进茶坊里来,都在那儿等着细细姊出去呢!」 花喜兰霍地站起来。「细细,你待在房里别出去,娘出去挡一挡,大不了赔上『长乐坊』的招牌!」 「娘,『长乐坊』的招牌是咱母女俩的,真要被砸也得我跟您一道去。」苏合香眼中透出一股清亮坚定的光芒。 「细细……」花喜兰犹豫地看着她。 苏合香抬起头,直直地大步走出去。虽然对接下来要怎么应付,心里还没有个底,但事情是她惹出来的,她总要自己去收拾。 一跨进茶坊,放眼看去的景象,不禁令苏合香感到触目惊心。茶坊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茶坊大厅上用八张桌长长地拼了起来,上面摆着一根巨大的古木,那长满大胡子的壮汉正站在古木旁接受着众人的道贺,人人都恭喜他可以娶到长安第一舞伶为妻了。 苏合香心口凉了半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能反悔得了吗? 「我的天老爷呀,事态严重啊……」花喜兰站在她身后,一看见眼前的场面,脸色已经惨白了。「你瞧瞧,茶坊的屋顶都快被人掀翻了,人人都知道你苏合香今番要嫁人,咱娘儿俩要是当着众人的面反悔,娘不怕『长乐坊』赔上招牌,怕的是你苏合香的声名就要扫地了,将来谁还敢上门求亲呢?」 苏合香深深吸口气,她是不怕将来没人上门求亲,但她怕会毁掉花喜兰用半生心血经营的「长乐坊」。 有人看见了苏合香,振奋地大喊着!「快瞧啊,新娘子出来了!」 茶坊内忽然发出鼓噪声,恭喜道贺声不绝于耳。 苏合香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的嘴唇微颤着,慢慢抬起铅般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跨出去。 愈靠近那根古木,她的心就愈感到沉重。那古木十分巨大,色泽微紫,交错的纹理看起来极为华丽,愈接近,愈嗅得到木中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连她这个对木头是大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那根古木极其珍稀。 倘若孙玄羲看见了这根古木,必然也会十分心动狂喜的吧? 「这……就是千年古桧木?」她恍恍然地走近,那木质的清香更浓郁了。 「是!苏合香姑娘,这便是你要的千年古桧木!事实上,这古木已有一千两百年了,世上罕见!」那大胡子傲气十足地笑道。 苏合香本想反悔的心情,在这一刻起了剧烈的动摇。这根一千两百年的古桧木,比她不小心撞坏的孙玄羲的那一块古桧木大上了好几倍,而且更漂亮,也更清香。要不要……就真的用自己去换下这根古木给孙玄羲呢?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她。听说这是当年隋炀帝建造晋阳宫时的古木,必然是名贵且世间罕见的,不如……就真的用自己去换吧…… 她内心强烈的挣扎被忽然排众而出的高大人影给切断了,她深深怞口气,痴痴凝望着那张满是忧虑仓皇的俊脸。他在担心她吗?怜惜她吗?他眸心深切的痛楚是为了她吗? 孙玄羲深深地凝视着她,瞳中的强烈情感已不是他的理智能控制,她清清楚楚看见了他浓烈的深情,如潮水般地淹没了她。 他的视线慢慢转向那根古木,眼中闪烁出奇特惊异的光芒,手指轻轻地抚过木身,缓缓地划着纹理,温柔得就像爱抚着情人一样。 那大胡子没理会孙玄羲,径自迫不及待地问苏合香。 「苏合香姑娘,聘礼已经送到了,什么时候我能过来迎娶?」 苏合香屏住呼息,心乱如麻,又强装镇定。她怔怔傻傻地望着孙玄羲,他看着古木的眼神十分珍爱,但脸上的神情却复杂至极。 「苏合香姑娘。」孙玄羲突然开口唤她,她蓦然一震,茶坊内所有人的目光也纷纷投到他身上去。「你说,你要的聘礼是千年古桧木吗?」 「是。」她哑声答。 孙玄羲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骤然松懈了下来,在他唇边缓缓绽开一抹隐忍不住的笑意。 苏合香呆住。他笑了!为什么笑了? 「这位公子,你送来的确实是一千两百多年的古木,但是,它并不是桧木。」孙玄羲转向大胡子,语气透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轻松。 茶坊内发出一声声诧异的低呼。 苏台香也惊愕住了。 「这不是桧木?」大胡子不敢置信地惊喊。「这不是桧木吗?」他弯腰在古木旁前前后后瞪看了几眼,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不是桧木?那是什么?」 「这是楠木,你也可以称它为香楠木。」孙玄羲的眸光落在苏合香呆愕的脸上,笑得很是放松,好像所有的忧虑烦恼都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了。 苏合香全身的力气也似乎在这一剎那间被怞光,她的身子微晃了一下,唇角上翘,打从心底忍不住的笑意逐渐染上了她的面庞。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桧木而是楠木?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胡说的?找个会鉴定木头的人出来才能让我信服!」大胡子有些恼羞成怒。 「我是佛像雕刻师,从四、五岁起就开始摸木头了。桧木和楠木极好分辨,桧木是褐黄色,纹理清晰;香楠木微带紫色,纹理多变,且香楠木香气逼人。如你不信,尽可以再请人过来鉴定。」孙玄羲不疾不徐地笑说。 听他分析得清楚详尽,大胡子脸色难看王极,颇有丢脸丢大了的窘态。 「苏合香姑娘,你非要桧木不可吗?」他狼狈地咳了两声。「反正都是千年古木,就算换成了楠木应该也没什么差别吧?」 「什么没有差别,差别可大了!」花喜兰春风满面地飞了出来。这桩烦恼得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的事,竟有了峰回路转的结果,她开心得直想欢声大笑。「这位公子,您送来的聘礼与条件不相符,您还是请回吧!」袍子大大地一展,准备送客。 「对不起。」苏合香点头向大胡子致歉。 大胡子尴尬不已,低声催促家仆快把名贵珍奇的古木搬出茶坊。 「公子!」孙玄羲出声叫住他。「你的千年古楠木十分珍贵,望请小心收藏,搬运途中也请小心不要损伤了。你若有意制成木雕,我愿为公子效劳。」 「嗟!我家的木头想怎么处置要你多事!」大胡子没好气地瞪孙玄羲一眼,带着他的古木快步地离开茶坊。 苏合香看见孙玄羲流露出极度不舍的眼神,心想他一定爱极了那根古楠木了。但是,他仅用不舍的目光送走它,把她留了下来。她已然明白了,在他心中最看重、最珍爱的,是她。 「好了!各位客倌,热闹也该看完了,想喝茶饮酒的留下,没事儿的就请回吧!」花喜兰站在大厅高声喊着。 没看见苏合香出嫁,人人都觉得可惜,刚想散去,却看见苏合香慢慢步上舞台,笑得明艳动人,灿如春花。 孙玄羲忽然有不妙的预感,他不自主地后退一步,在他转身想逃的那一刻,听见苏合香用甜美的嗓音对着众人宣告—— 「我,苏合香,决定嫁给孙玄羲为妻!」 来不及了!孙玄羲愕呆住。 茶坊内所有的人也都同时呆住了。 只有孙姥姥没被吓住,她躲在屏风后吃吃地笑出声来。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我真的不能娶你!」 苏合香趴在桌上,两手撑着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不停叹气的孙玄羲。 「我真的不能娶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他已经说了大概有一百零八次了。 苏合香点点头却不回话,一径抿着唇浅笑。她真喜欢看他着急、慌乱、失控的样子。 「你已知道我明年春天就会动身前往甘肃敦煌千佛洞的事,就不应该再做出这种愚蠢的宣言。」他再次重申。 「什么愚蠢的宣言?到如今了你还是这样看不起我!」她不开心地嘟起嘴。 「先前你说要用自己去换一根古木的宣言,难道不愚蠢吗?」结果搞得人仰马翻,也差点吓去他半条命。 「那件事是蠢了点儿没错,还好你及时赶到了。」真不敢想象他没出现的后果会如何。 「你不该为了我出卖你自己。」他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她。「你不需要为了我放弃你的人生,就算你如愿让我为你的所为愧疚一辈子,你也不会因此而得到快乐,那又何必这么做?」 「别再训我了,这一切都该怪你!」她生气地瞅着他。「你早跟我说要去敦煌就成了呀!何必把我骗得死去活来的?」 「我不想你失望,我也不想被绊住。」他轻蹙眉心。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绊住你。」她横出一手握住他,甜甜地笑着。「我对你没有要求,只要让我爱着你就行了。」 孙玄羲困惑地看着她。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去千佛洞就去千佛洞,我绝不会拦你,也绝不会绊住你。」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 「我不可能带你去千佛洞。」孙玄羲揣测着她的心意,怕她想要跟着他去。 「我知道。」她点头,没有一丝不悦。「我不会去打扰你。」 孙玄羲动容。「短时间之内,我也不可能回来。」 「我明白,但是你总会回来的吧?」她笑睨着他。 孙玄羲盯住她清亮的眼眸,探见她眸中深不可测的情意。 「我不要让你守活寡。」 「你太看不起我的爱了。」她眨眨眼,认真地、温柔地、深情地望着他。「我爱你的手,我爱你拿刀专注雕刻的模样,我爱你懂得每一根木头的价值,我爱你鬼斧神卫的才华,我爱你振翅欲飞的心情,我爱你怜惜我不愿我受相思之苦的心,我爱你怀抱理想的宽广胸怀,我爱你的所有一切一切。」她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他的指尖。「你是属于山、属于海、属于大地的男人,我不会牵绊你,因为爱你,我会放你自由去飞。」 孙玄羲被她毫不隐藏的爱意感动了,身心都受到震撼。她说出了姥姥曾对他说过的相同话语,那种无私的爱,让他再也不能怀疑。 「不许你看不起我的爱。」她起身,把软软的身子窝进他怀里。「反正我就是嫁你嫁定了。在明年春天离开以前,你要安分地当我苏合香的相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细细……」他捧高她的脸,无限温柔地凝视着她。「你真的愿意用漫长的岁月来等我?」 「愿意啊!」她理所当然地微笑。「总有一天,你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别以为我会等得很痛苦凄凉,放心好了,我只要想着你用我最爱的模样在完成属于你自己的心愿,我反倒会觉得很快乐、很满足,谁叫我爱的偏偏是那样的你呢?」 孙玄羲被她的爱深深感动,如此懂他、爱他、宠他的妻子,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细细,我爱你。」他低首吻住她,双手轻柔地摩挲着她温暖姣好的曲线。 「你说第二次了,对不对?」她在他唇边娇声呢喃。 「我在心里说过千万次了。」他不再压抑对她的爱和欲,他吻啄她柔软晶莹的红唇,吮啮着娇嫩如花瓣般的触感,唇舌缠绕着,气息交融着,他修长的指缓缓解开她身上的衣衫,热切地探索令他疯狂的柔软娇躯。 苏合香在他口中逸出一声难忍的喘息。 「我怕……」他的唇舌游移到她坚挺饱满的酥胸,双眸深处隐隐燃起燎原的欲火。「一旦迷恋上你的身体,我便再也离不开了……」 苏合香甜蜜幸福地笑了。 「在你离开之前,我要你每天这样吻我……」白玉般的十指扯开他胸前的衣襟,急切而颤栗地抚摸他结实的胸膛。 回应她的是他炽热狂野的吻,他陷入澎湃的激情申,以身躯覆盖了温暖柔软的胴体……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八月,长安城处处飘满了桂花的香气。 孙玄羲以替「合春号」老板雕好的观音像换来了「长乐坊」后的那间废宅院,然后把中间隔的那道墙打掉,重新改建。 他把孙姥姥安置在新盖好的西厢房里,而东厢房就安排给他洛阳的爹娘,成为他们到长安时可以暂居的地方。 溽夏的黄昏,孙玄羲正在院中井旁细心雕琢着那一尊仕女雕。 另一侧的西厢房,则因苏合香的一句话而引起了小小的蚤动。 「什么?!你已经有孕了!」与孙姥姥正在喝茶闲聊的花喜兰惊呼出声。 「嘘——」苏合香慌得忙把门窗关紧。「小声点儿,我不要玄羲知道。」 「真是太好了,我要当祖姥姥了!」孙姥姥笑得欢天喜地。 「为什么不要让玄羲知道?你有孕了岂不是更好吗?快告诉他他就要当爹了,那敦煌千佛洞干脆就别去了!」花喜兰欣喜地说。 「不行,您们都要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他这件事。」苏合香严肃地警告。 孙姥姥点头,她了解苏合香的心意。 「嗳,他走的时候你的肚子也大了,难道他会看不出来?」花喜兰好笑地说。 「我是刚刚才发现有异的,到明年正月他离开的时候,也许肚子不会大到他看得出来吧?而且冬天衣服穿得厚,他应该也不容易看得出来吧?」她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但是无论如何,她绝不会拿孩子绑住孙玄羲。 「你敢保证他这半年都不会碰你?」花喜兰横她一眼。 「这个……」苏合香俏脸绯红。「大冬天的,总有法子可以掩饰过去。」 孙姥姥听了,掩着嘴笑,她仍乐在快要有曾孙儿的喜悦中。 「我真不知道你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花喜兰忍不住骂道。「你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想尽办法把相公留在身边才是,怎么反倒一径儿地把相公推出门去呢?你发什么傻啊!」 「娘,我是爱他才这么做的,您不会明白。」苏合香心满意足地轻摸着小腹。「他离开以后,留个孩子陪我,我也就不会寂寞了。」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傻瓜呢!」花喜兰嗔骂。 「对了,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好?」孙姥姥微笑地看着苏合香,轻轻啜饮一口香茶。 「谁取?我看名字就给姥姥取好了。」苏合香偎到孙姥姥身边去。 「我不会取名字,我识的字不多吶!」孙姥姥笑着摇手。 「要不,等爷爷来取名字也行。」花喜兰说。 苏合香点点头。 「细细,你身子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呀?有没有害喜呢?」孙姥姥关心地问。 「好像没有。」 「那就还早,再过两个月你就知道了,吃什么都吐!」花喜兰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苏合香夸张地皱起眉。「娘,您是故意吓我的吧?」 「我怀你的时候,胆汁差点都吐出来了!」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像我生儿子的时候好像就没有。大概因为我是庄稼人吧,身子比较好。」 「那我可惨了——」苏合香嚷嚷着。 夕阳下,桂花树旁,有一个人影伫立了良久,细听着厢房里老、中、青三代的女人话说生孩子的甘苦谈。 他怔仲地倾听,嗅闻着桂香浓郁的芳香。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正月,天下细雪。 孙玄羲与相约的雕刻师们如愿成行。 孙姥姥不忍看着爱孙远去的背影,坚持不肯出来送,只躲在西厢房里诵着佛经保佑他。 苏合香裹着厚重的棉衣,温柔而固执地送走他,她拚命挥开扑上眼帘的絮雪,凝望着他消失在无边的莹白中。 她恍恍然地回到两人共度了十个月光陰的厢房里,看见桌上摆立着他仿她而雕的仕女像,仕女像旁有张纸,她走近细看,上面写着—— 『孩子取名叫采齐,不管是男是女,这个名字都很合适。记得你曾经问过栽,你绣被上的雀乌有几只吗?我知道是九十九只。我也知道,那涵义是地久天长。』 苏合香的心紧紧一怞,泪水无声地滑落。 地久天长。她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地久天长? 尾声 十二年后甘肃敦煌千佛洞 夕阳西下,阳光照在古老的三危山上,反射出万道金光。一个极大的洞窟里,岩壁上描绘着天宫天女弹奏乐器。喜悦飞舞的壁画。有一群衣衫、双手都沾满灰泥石彩的雕塑师,正仰头欣赏着已完成的一尊彩塑,那是一尊肌骨匀亭,头戴花蔓宝冠,身穿织锦天衣,神态生动,宛若生人的菩萨彩塑像。 「玄羲,你雕塑的菩萨像有多少尊了?」有一年老的雕塑师笑问。 「加上这一尊,有四十二尊了。」孙玄羲微微一笑,坐在塑像旁托着腮。 「你所塑的菩萨像中,以这一尊雕塑得最好,大伙儿塑的都被你这一尊比下去了。」那一位年老的雕塑师由衷赞佩。 孙玄羲谦笑,深深凝视着塑像上那一双弯月般微笑的眼睛,还有那丰润的面颊上发自内心的笑意。他对苏合香深情的思念与怜惜,都表现在这塑像上了。塑像貌美、端庄、慈悲,但是没有人发现那双交错在腹前的手像在保护着什么,唇角意味深长的微笑,就像个母亲。 「玄羲有个宠他的妻子,那种浓情蜜意我可没有享受过,塑像放进对妻子的情意,自然就神采多了。」一旁年轻的雕塑师搔了搔头笑说:「唉,这是不是叫我该回去娶个妻子了?」 众人哄笑起来,大伙儿笑的是他手上沾满着红色石彩,一搔头,便把一头乱发沾得到处都是红石彩。 洞窟外,有人大叫着孙玄羲的名字。 孙玄羲起身走到洞外,看见另一个洞窟的同伴朝着他大喊着,手中抱了一只木盒。 「玄羲,你的妻子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众人一听,神情简直比孙玄羲还兴奋,一窝蜂地全拥上来。 「这回送什么来了?」 「半个月前送的是几件衣袍,没咱们的分,这会儿最好是送吃的!」 「哗——好多干果!」 「快,快拿过来解馋!」 「太好了!好久没吃到这种干果了,真好吃!」 孙玄羲看着同伴们把那一盒子各色干果抢去尝鲜,尴尬地蹙了蹙眉。 自从他来到千佛洞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苏合香就会托商队或是僧人给他带东西来,有时是衣袍,有时是茶叶,有时是干果或是肉干。一开始,他总成为同伴们取笑的对象,可是渐渐的,同伴们开始比他更期待苏合香托人送东西来了。 同伴们也不管手脏不脏,围成一圈吃着干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没人问他要不要吃。 他叹口气,拿着苏合香写给他的第两百九十九封信,一个人坐到洞窟前读。 在金黄色的夕阳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头怔望着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转过来望着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岩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们美得令人惊叹。 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会给他带来不同的感动。 恍惚间,在他耳际深处响起了一阵轻幽细微的说话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腔调古怪,说的话也古怪—— 『各位,这里就是世界闻名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这里有四百九十二个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来,全部的壁画连接起来有二十五公里长,窟内的彩塑菩萨共有两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厉害了吧!』 『这些都是姓名隐佚,不为人知的工匠留下来的艺术瑰宝。』 孙玄羲骇异地转过身,四下张望着。 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再仔细凝听,耳旁除了风沙呼呼吹过的声音以外,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怪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玄羲,你在干什么?过来一起吃呀!」有人高声唤。 孙玄羲苦笑。这些人吃东西还真是老大不客气,永远没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谁。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内的同伴们喊道。 「什么?」同伴们一个个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回去了。」他再笑着说一遍。「我已经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那第两百九十九封信,唤回了倦鸟归巢。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长安。 「长乐坊」内传出一阵碎裂声,接着是惊呼声,然后一个脸蛋俊美的十二岁男孩从茶坊里头狂冲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苏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刚刚干了什么坏事?快从实招来,免得讨打!」 「没什么、没什么!」男孩痛得哇哇大叫。「我只是在跟小三哥玩,没想到一时失手,不小心打烂了几个夜光杯而已嘛!」 「只是一时失手!」苏合香快气炸了。「这位公子,您这几年来一时失手打烂了多少东西?要不要本坊主给您算一算帐呀?」她咬牙切齿,眼中射出怒光,语气却是极其温柔,温柔得吓坏了男孩。 男孩打了个哆嗦。这坊主说话愈温柔,就表示她愈火大。 「先记着,等我长大了再一并还你!」他把耳朵从她手里救出来,连忙开溜。 「回来!臭小子!」苏合香看着男孩溜到后宅,一路骂着追过去。 经过茶坊的路人皆笑着调侃她。 「苏合香,怎么成天看你在骂孩子呀?」 「什么骂呀?我是在管教!」她不悦地回嘴。 「男孩子这样管教是没用的,你力气大不过他,还是要有个爹来严厉管教他才好。」布庄冯老板摇着折扇笑说。 「都这么多年了,冯老板你怎么还没死心哪!」对街卖笔墨纸砚的殷老板在门口站着,闲闲打趣。 「不知道是谁成天送纸笔给采齐那孩子,我看不死心的人是你吧!」布庄冯老板笑骂回去。 「我孩子的爹只有一个男人,你们想当我孩子的爹呀,最好趁早死了心吧!」苏合香挥了挥绢帕,继续追男孩去。 来到后宅,看到花喜兰正蹲在院中照顾着她那几盆新长出芽苞的牡丹花。当她两年前把「长乐坊」交给苏合香去经营以后,便全心全意地养起牡丹花来了。 「娘,采齐呢?」 「找他祖姥姥去了。干什么,又骂孩子啦?」 「怎么每个人都说我骂他呀!」苏合香委屈极了。「我那是在管教他,他实在太顽皮了!」 「哪一个小小子不顽皮的?当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的花样也没比他少呀!你别管他管得太严了。」花喜兰那颗心明摆着偏到外孙儿身上去。 说话间,孙姥姥牵着男孩的手走了出来。 「采齐!」苏合香走过去,粉拳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别以为有祖姥姥给你撑腰,你就可以跟我耍赖了。等你爹回来,我一定要他好好整治你!」 孙采齐翻了个白眼,这话他从小到大听了起码有上千遍了。 「娘成天老是威胁我,说要我爹整治我什么的,可我爹到底在哪儿啊?说不定我根本没有爹呢!」十足叛逆的语气。 「臭小子!你怎么可能没有爹?你以为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呀!」苏合香气得又揪起他的耳朵。 「别太用力了,他是个孩子,当心耳朵掉下来了。」孙姥姥心疼地拉开苏合香的手,一边好脾气地对曾孙儿说道:「采齐,你爹叫孙玄羲,不可以说自己没有爹喔,知道吗?你想想,你若没有爹,怎么会有祖姥姥,又怎么会有时常从洛阳来看你的祖父、祖母呢?」 「姥姥,别跟这孩子说这么多了,您听不出来他说那些话是为了气我的吗?」苏合香愈想愈恼,伸手要去抓他,他机伶地躲到孙姥姥身后去。「你别躲!跟我到茶坊去,你刚才到底打破了多少夜光杯,咱们来把帐好好算一算!」 孙采齐吐了吐舌尖。刚才打破的夜光杯起码有十只,这帐要是算起来,屁股肯定要开花了,只好先溜了再说。 主意打定,他转身便逃,刚奔出大门,便一头撞上坚硬的肉墙,撞得他眼冒金星。 「臭小子,你还跑!站住!」苏合香怒喊着。 孙采齐拔腿要跑,发现脚下突然踩了空,原来衣领被人揪住了,整个人就像只猫一样地被拎了起来,吓得他心惊胆跳。 「喂,快放手!」孙采齐不爽地仰头睁大眼睛瞪着来人,那男人浓眉大眼,身材高硕,怪的是,他竟觉得男人有些面善。 苏合香奔出来,一看见那男人,惊讶地倒怞了一口气。 「玄羲、玄羲!真的是你吗?」孙姥姥认出来了,她发出一声惊呼,激动地落下泪来,奔过来一把抱住他,这才相信她的爱孙真的回来了。 「是,姥姥,我回来了。」孙玄羲绽开笑,放下手中那头小猫,看见姥姥的满头花发已经全白了,但身子看起来仍很硬朗强健。他再转眸看一眼苏合香,眼中多了几分柔情。「细细。」他轻声唤,经过这么多年,他发现她的模样圆润丰满了许多,已经有成熟少妇的风韵了。 苏合香太久没见到孙玄羲了,虽然内心惊喜欲狂,但是太多年不见,他又回来得太突然,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莫名地感到陌生不自在,连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臭小子,你总算舍得回来啦!」花喜兰放下她的牡丹花奔了出来,又喜又嗔地笑骂。 「娘。」他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转向苏合香。她脸上那种带着怯意又手足无措的神情,让他感到无比娇媚。 「采齐,你爹回来啦,还不快喊爹?快喊爹呀!」孙姥姥拉着发怔的孙采齐,一径催促着他。 孙采齐早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这高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爹了,他低着头,眼眼生分不安地瞟着孙玄羲。 「你是采齐?」孙玄羲蹲下来,与他眼对眼地对望。「你长这么大了,我却没有抱过你。」他轻轻柔了柔儿子的头。 孙采齐咬了咬唇,怯生生地张开双臂抱住孙玄羲,低低喊了声——「爹。」 孙玄羲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他紧搂丁他一下,然后一把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孙采齐愕呆了,自从他五、六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这样抱得动他了,可是他的爹居然能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抱起来。他开心又惊喜地抱紧他的爹,心中涨满了崇拜与骄傲,不过却也有点担心,因为他的爹个子高、力量又大,打起人来一定会比娘痛很多很多…… ***凤鸣轩独家制作***bb*** 这一晚的「长乐坊」热闹至极,洋溢着久别重逢的欢乐气氛。 夜里,在花喜兰刻意放上一双龙凤烛的厢房内,孙玄羲和苏合香终于有了十二年来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变瘦了。」苏合香低着头,下意识地柔着衣角。 「你变胖了。」孙玄羲微微一笑,一手托着腮,欣赏烛光下柔美圆润的面庞。 「真的?」她不安地抚了抚脸颊。「有没有让你失望?」 「我很想你。」他倾过身,轻轻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她感觉到他掌心多了许多茧。「想我是十二年回来,那不想我呢?会不会是二十年?」她抿着唇笑。 「细细。」他柔声低唤。「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十二年来,他最想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 苏合香轻轻一叹,这声叹息中包含了十二年来苦苦的想念与相思。 「你已经完成你的心愿了吗?」她微偏着头,凝睇着他。 「是。」他起身,抱起她,轻轻放上床榻。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的唇缓缓落下,无限温柔地吻住她,她的双瞳泛起了水光。这一个吻,她等了十二年。 夜色中,孙玄羲俯伏在她洁白如玉的胸前,享受那份十二年来渴念的柔软芬芳,自喉间发出满足的低吟。 她闭着眼,像被烈火焚烧着,狂热地吮吻他,接纳他。 在疯狂颤栗的欲焰中,她紧紧抱住他,喘息地低喃—— 「今后,你不再属于天,不再属于地,你只属于我苏合香了……」 九十九只雀鸟,代表的是地久天长。 你知道吗? 【全书完】 后记 我个人心中有一个朝代排行榜,第一名是清朝,第二名就是唐朝。 这两个朝代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有辉煌的盛世,很华丽,也很懂得享乐的年代。由此想见,我是个对物欲多么看重的人了,呵呵! 我偏爱华丽风,不论是朝代、绘画、诗歌还是电影等等,只要走的是华丽风路线,多半就能赢得我心。 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很想写唐朝的系列书了,不过因为唐朝的年代实在很久远,大约是一千多年以前,很多诗词、名句在当时都尚未现世过,写小说若要用起来实在会很麻烦,可能每句诗词名句都要查询出处,否则说不定会闹出笑话,找当时风俗民情的资料也会费上好大一番功夫,后来就因为「懒」而临阵退缩不写了。虽然喜爱程度排名第二,但没有花时间研究过,只全心研究清朝这个朝代,所以呢,懒人我就自然而然地以写清朝背景为主的小说了。 当编编告知这回古代套书的背景年代设定在唐朝时,我内心其实相当开心雀跃,因为那个年代非常多姿多彩,很吸引我去写,但是,找资料就成了我最头痛的一件事了。 找资料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随便举个例好了。有天在书里写到了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很红吧?应该差不多大家都耳热能详的一句话,我随手用起来也没想太多,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忽然间灵光一闪,想起找这句话的出处,这才发现原来是从元稹的诗中出来的——「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时大吃一惊,因为本书的年代是初唐,而元稹是中唐以后的人,也就是说,这句话比我这本书的年代要晚了两百年才出来。我的天!吓坏我了!我写稿因此就变得很神经紧张,愈紧张这类事件就愈层出不穷地发生,而且很奇怪的,当我感到不对劲时,就会发现我察觉的不对劲一定都是年代不符,简直超神准!不过,也因为这样,间接吸收了不少知识,也算是写这本书的一大收获。 唐朝,是一个文化的大熔炉,当时的长安,每一百人中就会有一个异国人,走在长安大街上,很可能随时都会看见形形色色的外国人,听说那是当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景象,实在很令人难以想象吧?那是一千多年以前耶,感觉起来竟然那么有趣。 那时候的女子,可以极尽所能地装扮自己,可以剪漂亮的花瓣贴在眉心或额头上,可以穿薄纱还可以露侞沟,头发上插着叮叮当当的金步摇,披着长长的纱罗帛带,每天都可以假装自己是仙女,哇,真是令我羡慕的! 记得小时候扮演花旦,学花旦的女同学们,大家都很爱在眉心中间画朵花,就算只是点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都会觉得自己突然美了好几分,所以,本人很了解唐代女子为了爱美而贴花钿的心态,心中也甚觉可惜,为什么这么了不起的化妆术没有流传下来呢?如果流传下来了,现在就算我剪个花瓣贴在脸上出门,也不会有人觉得我是神经病了,唉,可惜呀! 最近一边写,就一边对长安产生高度兴趣,每天都在喃喃自语,好想去玩一玩喔!写到敦煌石窟,又开始喃喃自语,好想去看一看喔!先前,因为迷恋清朝而狂爱北京,这会儿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万一因为写了此书而爱上大唐世界,会不会又对长安兴起狂热之情?我现在身边有个整天乱跑乱跳的小人儿,现实告诉我,绝不能对前往长安游玩的念头太狂热,否则肯定会痛苦死的! 说一说本书里的孙姥姥吧,其实孙姥姥是我奶奶下去扮演的,呵呵! 我很欣赏奶奶的生活态度,这一生,我的奶奶影响我很大,包括辞掉工作当作者这件事。从前我周遭的同事和朋友都不看好,认为这种工作没有保障,劳保、健保也都没有,更不用说退休金了。可是那时候的我对写作的热情极高,上班时脑中编织的都是《蛰龙》那本书的情节,写小说对当时的我而言是种高度享受,根本对上班做的那些工作感到枯燥乏味至极。不过,在一片反对声浪中,只有奶奶是一路挺我到底的,我对她说:「万一以后收入不固定,饿肚子怎么办?」没读过书的奶奶竟回答我:「留下名字比钱重要。」当时奶奶的这句话真像响雷一样,她一定不知道当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他穷到了一种多可怕、多落魄的地步,但是这部书却在他死了百年之后红遍华人界,而他本人却拿不到一毛钱的版税。当然,我这种小小小人物怎能跟曹雪芹那种文学大大大天才相提并论。留下齐晏这个名字,基本上……好像也没多重要。我惊讶的是,我的老奶奶居然会说出那样有智慧的话。 从小到大,不管我想做什么,即使再任性,她都无条件支持我,所以我很感激奶奶给了我一片自由的天,让我在青春时期活得很快乐。 奶奶对我的宠爱,很合这本书的名字——「宠翻天」 这本书出书之后,我会送给奶奶,告诉她:「奶奶,您在里面有演喔!」她老人家现在快八十岁了,正在学写字,希望她识字之后,能看见我在后记中对她说的话——奶奶,我爱您。 接下来说到写套书了。 实话说,我真的很怕写套书,怕得要命,因为自信心过低使然,总觉得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写套书也就罢了,谁知今年咱「狗屋」突然说要办签名会,我的天,听到要办签名会,一开始我简直是抵死不从,我又不是卖脸蛋赚钱的偶像明星,一曝光会见光死的!言情小说作者不是最好要保持神秘感的吗?我写的作品梦幻到不行,我真怕我的读者幻灭啊! 但编编不饶我,果断地替我作决定:「套书要写!签名也要签!」 我在电话里哀号:「编,不要啊~~可怜可怜身为黄脸婆的我吧~~」只差没有跪到「狗屋」大门口去哭求了。 编编天真无邪地安慰我:「放心,现在还早,护肤还来得及!」 要命,这不是护不护肤的问题,是整型已经来不及了! 接着,我开始恶梦连连,梦到黄脸婆照片被读者扫到网路去,然后令读者幻想破灭——『呃?这是齐晏喔?哇咧!』 不不不不不~~ 上帝啊……不,skii啊,请赐给我神奇的力量,把一个疯婆娘变美一点儿吧! 我亲爱的读者们,若你们有人愿意到签名会场的,假使看到我尚能见人,那也许就是skii的神力了。 哀号到此告一个段落,最后,很开心能有机会与其他三位作者大人一起写套书,也希望这本大唐舞伶能讨得各位欢心。 最后最后,祝各位亲爱的读者们新年快乐。年年都如意,岁岁都平安,未来新的一年都能事事顺利,赚钱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