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月冰殇》 第一章 *一颗仁心生万物 ******开篇****** 浣月国,朗乾二十三年,东宫孝德皇后及皇太子殷穆虞薨。♀ 次年春,右相孔远昭被贬荒城,永世不得回朝。 同年秋,骠骑大将军游虎城、怀化大将军吴信兵败赐死,其他牵连者凡十数人,或降职、或革去不用。 后三年,尚书令周里、户部尚书秦晟轩、御史丞陈储等皆贬谪各地。 几年之内,文武大动。 朗乾二十八年,帝穆盛瑞崩,二皇子殷穆仁即位,次年改年号为永平。 ******第一章——一颗仁心生万物****** 永平七年,隐州越方县下细竹村。 村中遍植翠竹,青竿成林,绿叶流荫。 此中人农耕之外,多编制竹具换些散碎银钱。 一条浅浅的河流沿着村外青山缓缓向东流去。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岸边一棵高高的柿子树下,伸出两手,想要去抱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 小松鼠细细的绒毛皆是灰白,背上黑色的条纹清晰可辨。 它正在树下抱着一颗鲜女敕的小松果不停地嗅着,毛茸茸的灰白小脑袋也一上一下地点着。 见小男孩伸手来抱,也不闪避,任他将自己抱起。 小男孩将小松鼠捧在手掌上,又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模它柔滑的细毛,口中道:“只有你不怕我。” 说着,唇边展开一丝微笑来,眼神中却透着些许与他幼小年龄并不相符的忧伤。 小松鼠在他掌上,继续捧着松果嗅着,张开小小的嘴咬了一口,就滋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跟我回家,我们每天在一起,好不好?”小男孩对它道。 小松鼠又咬了一口松果,自顾吃得开心。 “算了,他们也会欺负你的……”小男孩又自言自语道。 看了一回,将小松鼠仍轻轻放回树下。 “千竹,在做什么呢?”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 小松鼠闻得人声,抱着松果迅速钻入旁边的灌木丛中,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踪影。 小男孩站起身来,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中年男子,小声叫道:“爹。” 此人正是小男孩的父亲,名唤朱长福。 “把这些先带回家。”中年男子将一捆长长的翠绿竹子扔在千竹面前。 “知道了,爹。”千竹仍小声答道,将竹子扛到肩上。 竹子足有七八尺长,千竹身量不足四尺,所以他只能弯着腰,用力往前拖行。 朱长福在后看他如此费力,只摇了摇头,往不远处的竹林走去。 竹林中尚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在砍伐。♀ 千竹路上歇了三回,才勉强将那捆竹子拖回家中。 进得院内,将竹子在墙边竖好。 又走进屋里,来到一间屋内。 外面阳光和煦,屋中却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略显暗淡。 这间屋子并不大,只放得一张床、两个半旧的箱笼,并一些简单的物事。 床上被褥亦已破旧,但缝补得尚算整齐。 一个妇人半躺在床上,见他进来,道:“回来了。你爹和哥哥呢?” 这是朱长福的妻子,千竹的娘,卓氏。 “爹和哥哥还在砍竹子,爹让我先搬一捆回来。”千竹答道,声音比方才略大一些。 “你先去院中劈些竹条吧。”卓氏道。 “好。”千竹应了一声,到院中取了竹子,一条一条,细细劈来。 他虽尚矮小,力气也不够,但平日里常做这些,倒也熟练,劈得甚是均匀。 劈得一回,听屋内卓氏叫道:“千竹。” 忙放下蔑刀,跑进里屋。 “什么事,娘?”千竹道。 “什么时辰了?”卓氏道。 “快午时了。”千竹道。 卓氏掀开被子,道:“也该做中饭了。” “娘,我来做吧,你好好歇着。”千竹忙道。 卓氏摇摇头,下得床来,道:“去帮我把院子里的菜拿进来。” “好。”千竹道。 “都采回来几天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了。病了这些天,连摘个菜都不能,唉……”卓氏说着,便叹了一声。 千竹走到院子里,看背阴处放着的几棵青绿的梗菜已经蔫了大半,有些叶子的边上已经发黄。 望了望屋内,将梗菜拿在手中,闭眼凝神,微微青光泛起,那几棵枯去的梗菜忽然女敕绿如新。 千竹捧着梗菜走进厨房,卓氏正在洗米。 “娘,你看,菜还很新鲜呢。”千竹将梗菜捧到卓氏面前。 卓氏抬头看见千竹手上女敕绿的菜叶,忽然大惊失色,手中的盆掉落在地,发出重重的撞击声,盆中的米撒落一地,水也全部倾洒出来。 卓氏伸出手来将千竹的手狠狠打开,又双手将他往后使劲推了两下,怒声道:“你、你又做了,是不是?” 千竹方才被卓氏狠狠推来,站立不稳,踉跄着倒退几步,靠着墙根,眼望着卓氏,不敢应声。 “怎么回事?”刚进院门的朱长福听见响声,已急急赶来。 方才竹林中那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也跟了进来。 “他、他……”卓氏手指着靠在墙边的千竹,声音发颤,语不成句:“这菜……他又……” 朱长福听了,却已明白,走上前去,照着千竹狠狠掴了一巴掌,又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身上。 千竹被他踹得直滚到厨房门口。 千竹偶然会觉得自己体内有时候会有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流,并不知其为何物。 大概在半年前,他在山中看到一棵蒲公英快要断折,便用手扶起它垂下的茎条,心中只想着,要是能帮它长好就好了。 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团浅浅的青光,蒲公英断折的茎条便稳稳地长好了。 他非常欢喜,跑去告诉正在地里撒玉米种子的卓氏。 卓氏只当他是小孩子的玩话,并不当真。 此后他又试过几次,果然每次皆是如此。 手握着断枝时,断木便能愈合如初; 若将手划过枯叶时,已枯黄的叶片竟重又焕发新绿; 捧着花蕾时,那花朵便慢慢盛放开来 …… 朱长福及卓氏初听他说时并不以为意,他为了让父母相信自己的话,走到院中一株草近前,那草略有些微黄。 他闭目凝神,青光泛起,那株青草果然恢复如初,他便笑望着父亲母亲。 朱长福卓氏眼见那株本已染黄的草竟然又绿色如新,惊异不已,方知他所言为真。 他望着他们,笑道:“你们看,我不是只会伤人,我还会……” 话尚未完,突然一道黑影掠过,脸上火辣辣地,已经挨了一掌。 “以后再也不许做这样的事!”朱长福厉声吼道。 “可是,这是好事啊……”他申辩道。 朱长福扬起手来,又一掌掴下。 “叫你不许就不许!再敢做这样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卓氏在旁已经哭开,口中道:“我们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孩子……” …… 此时,千竹滚倒在门边,他只是想让母亲高兴一下,只是变了一下颜色,但是…… 他捂着疼痛的脸颊,咽下一口口中咸咸的血味,望着盛怒的父亲,哭泣的母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是,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跟他不可以跟别的小孩打架,把他们弄伤一样。 这一点,他终于明白了。 过了几日便是集日。 卓氏身体已好转,将近日编制好的竹篮子、竹凳子、竹篓子等装上小车,推到邻近的市集上去叫卖。 朱长福则带了哥哥千耕去地里劳作。 卓氏辰时前便已起身,将饭菜做好,嘱咐千竹中午给父亲哥哥送到地里。 千竹在院子里劈了一回竹条,随手拿过一根细条编织起来。 竹条上下左右跳动,不一会儿,一只长尾的竹蜻蜓便鲜活地立在他小小的手心上。 这是父亲教给自己的。 除了因为把别的小孩打伤和用青色的光使草木复苏这件事之外,其实父亲对自己还是比较和善的。 只是每次打他时,都恨不得把所有力气都用尽,似乎想把他身体里那些奇怪的东西全部打散、打碎。 有时候,父亲会忽然用很陌生的眼神盯着自己,让千竹心里很不安。 所以,千竹还是很怕他的。 母亲比父亲温和一些,但是,却常常背着千竹哭着说些“不该生这个孩子”、“作孽”这样的话。 千竹每每见了母亲,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也不大敢跟她多说话。 不过,日子总算还过得去,千竹偶尔也觉得,爹娘还是很疼爱自己的。 会给自己做新衣服、新鞋子,卖竹器若是多得了些银钱,还会给自己买些糖果,虽然难得有一次,但他已经很开心了。 千竹将竹蜻蜓把玩一回,看看时辰近午,便将卓氏准备好的饭菜装进盒中,拎着出了门。 一路上,别的小孩见了他都远远地跑开去。 大人们见了他,亦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隐约能听到他们说的话:“这个怪物!”、“嘘,别惹他!”、“让你家孩子离他远点!”…… 他已见惯这样的事情,也不去理会。 四岁那年,隔壁王家的孩子阿圆得了一块梨膏糖,坐在门口正舌忝得开心。 见他自门前走过,站起来叫住他,举着手中的糖,对他道:“看,这是我爹给我买的,你没有吧!” 阿圆跟千竹一般大,他的父亲偶尔到城中员外家做工,得了工钱便给他买些新鲜玩具、新衣服、好吃的什么的。 他每每得了好物事,总要在千竹面前炫耀一番。 千竹看他又是这样,只对他笑了一下,自顾往家门走去。 阿圆看他没有羡慕得流口水,或者缠着自己要吃,觉得很不满足。 跳到他面前,把糖举到他眼前,道:“想吃吧?” 千竹望望他手中的糖,黑中透着点红,似乎散发着诱人的甜味,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阿圆看他眼馋了,却缩回手去,将糖背在背后,大笑着唱道:“馋狗狗,汪汪叫,想吃糖,咬不到!” 千竹被他这么一唱,脸涨得通红,捏了捏拳头,回头跑进自家院中。 阿圆兀自不肯罢休,跟进来在院中一边跳一边口里还唱着。 千竹就上去推他,道:“出去!不许来我家!” 阿圆见他来推,将他手挡开,反过来却把他推到在地上。 千竹还没爬起来,里面哥哥千耕却冲出来,一拳打在阿圆脸上。 阿圆脸上顿时青了一块,吃痛不过,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这哭声,阿圆的两个哥哥都赶了过来。 他这两个哥哥,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体胖身壮。 见弟弟受了欺负,上去扯过千耕就打。 千耕哪里打得过他们,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两个孩子一人骑在他身上拳头直往他身上砸去,一人在后用脚一个劲儿地踢他。 千耕被打成这样,自然很痛,却紧咬着牙,不哼不叫,还想挣扎起来。 千竹在旁见了,体内一股炙热的气流直窜脑门,猛地跑上前将骑在千耕身上的孩子撞出一尺来远。 再回身使劲一推,踢千耕的孩子被他推得往后跌出两尺多,直撞到背后墙上,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立时便晕了过去。 阿圆见两个哥哥吃亏,忙扑过来抱住他,口中道:“不许打我哥哥!” 千竹挣开他,一脚踢过去,阿圆立刻捂着肚子滚到在地。 方才骑在千耕身上的孩子见两个弟弟吃亏,又见千竹突然力气这么大,不敢靠近他,直奔着千耕冲过去,跟千耕扭在一处。 阿圆哼了一会儿,爬起来,捏起拳头又向千竹冲过来。 正不可开交之处,猛听得一声喝:“都住手!” 朱长福和卓氏收了农活回家来,见这院中乱成一团,忙将这些孩子喝住。 忽然看到王家那个七岁的孩子躺倒在墙根下,忙去扶起,只是叫不醒,有些慌了神。 王家母亲闵氏也已赶来,见两个孩子受伤,一个孩子昏迷,就在院中哭开来。 朱长福将昏迷的孩子抱回王家,又忙去请大夫。 那孩子足昏睡了三天才醒。 虽然没什么大碍,不久便恢复如初,但是千竹的异常已经在村中传了开来,村民们常常背后议论。 此后也有些孩子不信,专门来挑衅千竹。 千竹本不愿与他们争执打架,但这些孩子哪肯罢休,就故意找些事来激怒他。 怒气一上来,那股炙热的气流便在体内横流乱窜,只想把那些孩子个个撕碎。 但是,总会有另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流在那股炙热的气流底下涌动,让千竹感到安详、宁静,手下总算还有些分寸。 就算如此,那些孩子也被打得不轻。 那些孩子总讨不到好,被千竹打得鼻青脸肿地回去,大人们就会到家里来找朱长福卓氏理论。 朱长福每次都是多多赔礼,更少不得贴补些医药银钱。 当然,千竹也少不了一顿拳脚。 父亲打他时,下手真是不留情,但千竹只觉害怕,并不生气。 因为他也知道是自己闯祸在先。 渐渐地,那些小孩很少再来挑衅,但是也不再有小孩愿意跟千竹一起玩耍了。 大人们也总是在他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用一种冰冷、厌恶的眼神瞪着他。 千竹既没有朋友,便也慢慢地习惯了孤独。 好在日子还能过得去,有父亲、母亲、哥哥,还有一个家。 ( 第二章 *冥冥造化幻何身 千竹拎着食盒走得一段,忽见道旁一棵大杨树下站着五六个男孩子,大约都是七八岁。 见了他来,几个孩子都将眼盯着他。 千竹便低了头,靠着另一边墙根快步走了过去。 那几个孩子却赶上前来,两个脚程快些的,已拦在他面前。 “喂,你手里拎的什么?”一个瘦长脸的道。 瘦长脸是村西陈家的孩子,胆大精灵,周围的孩子多听他的。 上个月因为千竹不肯给他捡掉下来的鞋子,跟千竹打过一架。 被千竹伤了胳膊,才好了没几天。 今天是特意早早地在这里等他。 旁边的一个也略瘦,不过脸方一些,亦指着他道:“打开来给我们看看。” 千竹只想息事宁人,望了望他们,便将盒子放下,打开盖子来,给他们看里面的东西。 后面的几个孩子也已赶到,将千竹围在中央。 瘦长脸看了看盒子里的饭菜,道:“我们正饿了,这个就留下吧。” 一个矮个子便上前来拎。 千竹忙将盒子盖好抱在怀中,道:“这个是给爹和哥哥吃的。” “说了我们要吃了!”瘦长脸说着便伸手来夺。 “不行!”千竹死死护住盒子。 想起父亲的怒火,和他狠狠的巴掌,千竹不敢放手。 方脸的孩子和矮个子也伸手来夺。 后面一个孩子道:“算了吧,这样也够了。” “谁说够了?都给我上,谁打得好,我把我的玩具送给他!还给他糖吃!”瘦长脸一边手上使劲,一边喊道。 另外两个孩子嘴里便嚷开来道:“打他!打他!” 三个人力气到底大些,千竹已感觉盒子快要离手了。 突然身体里冒出一股炙热的气流,千竹忙努力压制住。 手里便失了力气,被那三个孩子夺了盒子去。 那几个孩子便欢叫着将盒中饭菜取出,一人一口吃了起来。 本来就只有两双筷子,其他几个孩子干脆用手抓了来吃。 千竹在旁看着,只觉体内那股炙热的气流又涌了出来。 自己要是动手,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只是,父亲未免又要怪责自己,大打出手。 母亲又要哭泣,说那些让自己愧疚、难过的话了。 然而,丢了食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只呆站在那儿,看着那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不一时便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瘦长脸看他还站在原地,便走过来,将满是油污菜汁的手往他衣服上蹭来。 千竹忙让开来。♀ 这件衣服是上个月母亲刚刚给自己缝好的,他一直都很爱惜。 母亲终于给自己缝新衣服了,这一天他盼了很久很久了。 瘦长脸往后招呼一声,矮个子和一个圆脸的孩子便上来架住千竹。 千竹努力抑制体着内炙热的气流,只使劲挣扎,想挣开两人的手。 瘦长脸见他被架住,便将手在千竹衣服上使劲地来回蹭,一边笑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样?怕了我了吧?” 千竹怒瞪着他,咬牙骂道:“混蛋!” 瘦长脸蹭了一会儿,让开来,对其他三个孩子道:“你们谁的手脏了,也来擦擦干净吧。” 其他三个孩子便也近前来,将脏脏的油手伸向千竹身上衣服。 原本干净整齐的衣服,现在已经满是油污菜汁,好几处都卷皱在一起。 千竹感到体内的气流已开始窜动,喷薄欲出,忙对自己摇摇头,喊道:“不、不行!”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们喊出。 几个孩子擦干净手,瘦长脸自千竹身后,抬起一脚,将千竹踹倒在地,道:“上次你打得我痛了好几天,还被娘关了两天不许我出来,今天,看我怎么报仇!” 说着已骑到千竹身上,挥起拳头来,朝千竹身上使劲砸去。 千竹强忍着痛,咬牙压抑着体内窜动的热流,那气流似乎已窜到脑门。 瘦长脸左右开弓,狠命打了十几拳,站起身来,抬起一脚,狠狠踏在千竹已满是灰土的手上。 十指连心,这疼痛瞬间直通心脏,那股炙热的气流终于喷涌而出,千竹突然伸过另一只手,抓住瘦长脸的脚,一下便将他掼出三尺远。 瘦长脸方才跌出去,千竹已经自地上一跃而起,拳头如风般击向尚未反应过来的其他几个孩子。 被他拳头打中的孩子个个飞出两尺开外,躺在地上捂住伤处,挣扎不起。 千竹只觉体内热气乱窜,比从前更甚,手脚皆不听自己控制,这身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 还有两个孩子,刚才站得稍微远些,见千竹满面狰狞,出拳迅速、沉重,已经吓傻了。 忽然其中一个孩子指着千竹,颤声喊道:“妖、妖怪!” 撒腿就跑,但浑身只是发颤,跑得几步便跌倒在地,颤巍巍爬起来又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 另一个孩子也直喊着:“妖、妖怪……妖怪……” 不辨方向,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走了。 地上躺倒的几个孩子望着千竹,亦是满脸惊惧,矮个子及方脸已哇哇哭开了。 千竹扫视一遍,锁住瘦长脸所在,一步一步向他踏去,心中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道:“杀了他!杀了他!” 往常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流显得异常微弱,几乎已感觉不到。♀ 瘦长脸看他向自己走来,忙哭道:“不、不要……别过来……” 千竹仍盯着他一步步靠近,心中那个恶狠狠的声音更加强烈,抬起手来,一拳砸向他月复部。 瘦长脸蜷起身体,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声喊道:“妖怪在哪儿?” 回头看时,十几个大人,手里拿着锄头、镰刀、蔑刀、石块、砖头等正朝这边跑来。 千竹回过头,对着那些大人龇开嘴来,发出一声低吼,这声音竟如野兽一般。 闻得如此异声,千竹自己倒吓了一大跳,忽然有些清醒过来。 那些大人将手中石块、砖头、蔑刀等向他纷纷掷来。 千竹忙撒开两腿,向村外逃去。 跑得一回,只觉口渴难耐,便往河边跑去。 到得河边,停下来,伸手欲捧些水来喝。 忽见水面上映出一张猿猴般的脸,雪白毛发,鬓边两缕长长的白色毛发垂到了水面之上。 千竹大吃一惊,忙回身喊道:“谁?是谁?!” 身后并无一人。 忽瞥见自己手脚皆是血红,脚旁还托着一条细长的尾巴。 怎么会这样? 千竹惊骇不已,双手抱住自己脑袋,拼命往山里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道:“你是谁!快走开!快走开!” 他不辨方向,足足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累倒在山脚。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千竹终于睁开眼来。 慌忙抬起手来,看到自己的手还是原来的样子。 忙坐起来,将双手双脚都看一回。 又跑到水边,看到水面上还是自己的脸,便欢欢喜喜地又跳又笑,道:“是我,是我!” 跳了一回,看看天色亮着,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该回家了。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送饭的事情。 食盒已经没有了,自己又跟那帮小孩打了架,父亲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 母亲又该哭着说那些话了。 想着这些,心中有些发颤。 但是,不回去也不行。 只好硬着头皮往村里走去。 好在他虽年幼,倒常常跟着父亲山里地里来去,路都是极熟悉的。 走了一会儿,已经看见村子了。 进了村,小孩子们见了他,都纷纷逃开。 大人们则用警惕的眼神直盯着他走过去,将自家孩子护在身后。 这些跟平常,多少有些不一样。 他心中只觉奇怪,然而只当是自己打了那些孩子的缘故,便不太在意,径直往家中走去。 路过瘦长脸家时,却见他家门前挂着白布条,还扎着一朵黑布做的花,里面传出哀哀的哭声。 千竹心里觉得很奇怪,这花一点也不好看。 抬脚仍往自家走去。 到得院中,见门开着,瑟缩一回,终究走了进去。 还未见有何人影,先听到一阵叹息声。 忙靠墙站着,不敢出声。 “真是他吗?别弄错了……”只听母亲带着哭声道。 “唉……”这是父亲的声音,“他、睡梦中有时也会现出那样的相貌来……你、不是也见过吗?” 卓氏便只是哭,哭得一回,又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村长的话,你也听到了,要是我们不……”朱长福顿得一回,终于又道:“只怕他会更难受……” “你、你真下得去手吗?”卓氏仍哭道。 父亲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叹气。 千竹在外听着,不知他们所说何事。 犹豫一时,终于慢慢挪过去,靠着门边,探出一双眼睛,望着屋内,见卓氏正坐在床边抹泪,朱长福站在一旁,低头叹气。 他轻声叫道:“爹、娘……” 眼瞥着朱长福,不知道此次他会怎么处罚自己。 朱长福见了他,两步走近他,向他伸出手来。 千竹忙本能地伸出胳膊挡住自己头部。 朱长福却只是将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回来了……” 千竹透过胳膊,偷偷瞄着父亲,小声道:“是……” 卓氏也已走到他身旁,望着他,落了一回泪,没说得一句,就哭着出去了。 立在院中,又哭一回。 朱长福去厨房拿来两个馒头,递给千竹,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千竹瑟缩地望着他,不敢接。 父亲真的很奇怪,不打骂自己已经很怪了,还给自己吃馒头? 朱长福见他站着不动,就拉过他手来,把馒头一手一个放在他手中,道:“快吃吧。” 千竹也真是饿了,闻着这馒头香味,立刻感到肚中咕噜噜滚个不停。 拿起一个馒头,先啃了一小口,嚼了嚼,又将眼望着朱长福。 看他确实不像要打骂自己的样子,于是方才放下心来,拿起馒头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这一天,千竹折腾一回,觉得很是疲累,晚间早早地就上床躺着了。 今天父亲显得特别温和,晚饭时还给千竹夹了菜。 这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了,千竹觉得特别开心。 母亲却很奇怪,常常望着自己流泪。 虽然她没有再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但是千竹心里却觉得更加愧疚。 心中责怪自己,为什么又跟那些孩子打架。 又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再跟别的孩子打架了。 也绝不再使用那种奇怪的青光了。 这么想着,困意来袭,便睡着了。 睡梦中,忽觉一股凛冽的寒气透心而来,忙睁眼看时,只见一把明晃晃的蔑刀正朝自己直劈而下! 千竹忙伸手架住劈来的手,再看那人脸时,竟是父亲! “爹!”千竹惊叫道。 “孩子,别怪爹!谁让你托生了一个怪胎!”朱长福说着又高举蔑刀,狠狠劈下! 千竹自觉体内炙热的气流已开始窜出。 但是,这是自己的父亲! 他忙压制住躁动的热流,翻身滚下床来。 “爹!不要!”千竹喊道。 “那陈家的孩子已经、死了……你得给他偿命啊!”朱长福叹道,举刀又来砍他。 “不、不可能!我只是打了一下!”千竹大喊道。 “孩子,别怕,爹会让你很痛快的……”朱长福抓住千竹左边胳膊,将他按倒在地上,举起刀来,照着他脖子砍将下来。 “不!!!”千竹狂吼出声,那声音就如野兽的嚎叫一般! 反手一掌,将朱长福打出一尺远。 立时翻身起来,跳将过去,将朱长福整个抓起,举过头顶,狠狠摔了出去。 朱长福的身体撞破土墙,掉落在院中,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弹。 卓氏及哥哥千耕立刻跑到院中,卓氏扶起朱长福,直唤他的名字。 朱长福头上鲜血直流,已没了气息。 千竹跳到院中,嗷嗷吼叫。 卓氏见他白毛猿头,长须飞舞,手脚皆是火红兽脚,向他叫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这个妖怪!” 说着顺手抓起一把蔑刀,向他奔来,口中道:“你把我的孩子藏哪儿了,快还给我!” 千竹此时只觉心中剧痛,热流四窜,不辨东西,见有人冲着自己砍来,抬手狠狠扫出。 卓氏被它一掌甩到墙上,又咚地掉落下来,也没了声音。 千耕看到母亲倒在地上,亦扑向院中怪物,口中道:“别杀我娘!” 千竹见又有人扑向自己,大吼一声,将那人抓起,扔出院外。 忽然院外扔进来许多火把,直掷向自己,又听很多人嚷道:“捉妖怪!捉妖怪!” 千竹也不闪避,挥起手来,把那些火把都挡开。 一会儿又见火箭如雨,飞向自己。 遮挡不及,胳膊并月复部几处都中了几箭。 身体吃痛,千竹有些清醒过来。 看看院中朱长福并卓氏尸身,又看看自己火红的兽脚,抱住自己脑袋,跪倒在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巨吼。 那些人见他跪倒,以为将他制住,便冲将进来。 千竹见他们冲来,气势汹汹,忙站起身来,将近前的几人打倒在地,跃上墙头,纵身跳下,向山中狂奔而去。 ( 第三章 *懵懂朱厌归玄武 千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野中。 阳光透过木叶间的空隙洒落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 他眯着眼,只觉这阳光有些刺眼。 伸手揉了揉眼,再睁开时,觉得阳光柔和多了。 只是,自己为何会睡在山中? 再仔细回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散乱的片段。 他忽然惊慌地将双手伸到眼前,只看到一双很普通的手,再看看自己双脚,也一如平常,方觉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自己为何会在山中? 脑海中的那些混乱的影像是怎么回事? 爹竟然要杀死自己? 这怎么可能? 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痛感迅速传来。 奇怪,不是做梦? 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爹娘、还有哥哥呢?他们在哪里? 不管怎么样,得先回家看看。 想到这里,他便爬起身来,往山下跑去。 下得山来,渐渐走近村子。 村中人已经远远望见他来,将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拿出,仍然灌了火油,点上火把,朝他纷纷射来。 只听村中人喊道:“你这个妖怪,连自己的爹娘哥哥都杀死了,还敢回来!” 千竹见状,忙转身往后跑。 跑出弓箭不达的地方,又回头向村中张望。 那些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脑海中那些影像又开始浮动起来。 千竹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滚倒在地。 村中众人手拿着锄头、棍子、钉耙等、还有些拿着火箭,追了出来,口中嚷着:“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看看他们越跑越近,个个恨不得将他立时毙命,千竹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山中跑去。 千竹在山中呆了一天,仍然不能相信。 难道自己真的杀死了爹娘、还有哥哥? 不可能! 我一定要回家看看,爹娘他们一定还在等着我! 待到天黑夜深,千竹悄悄模进村子,来到自家门外,推开院门,进得院来。 看屋内微微透出些烛光,心中欣喜。 忙去推开屋门,叫道:“爹、娘!” 却并无一人回答。 靠近门的桌上点着两支长长的白色蜡烛,桌后一张并不宽敞的床板上,并排躺着三个人。 左边的正是父亲朱长福,卓氏躺在右边,中间小小的身影,就是自己的哥哥千耕! 千竹跑到卓氏身旁,推她,一个劲儿地叫她:“娘、娘、娘……” 卓氏全然不答。 千竹又跑到朱长福旁边,使劲儿推他,“爹、爹、我回来了!” 朱长福亦不曾回得一声。 千竹爬上床板,去把中间的千耕扶起来,叫他:“哥哥、哥哥,你快醒醒!” 千耕的头无力的垂着,随着他的摇晃摆动着。 千竹叫遍三人,三人却都只是闭着眼睛,没有一人回答。 千竹还在大哭着唤他们:“爹、娘、哥哥……” 忽然院内传来喧嚷的人声,只听他们大叫着:“妖怪来了,快杀了他!” 已有三人跑进屋来,将手中锄头砸向千竹。 千竹抱着千耕,尚在哭泣,见那些人锄头砸来,本能地向一旁滚开,自朱长福身上滚落下床。 “不、我不是妖怪!”千竹喊道。 “连自己爹娘都杀死了,还不是妖怪?”一个大块头的村民吼道。 “不、不是我、不是我……”千竹大哭道。 又有两人进来,手中拿着钉耙,尖尖的耙齿迅速向千竹挖来。 他们下手迅速、凶猛,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而真的是一个杀人嗜血的妖魔。 虽然平日里这些村民都不喜欢自己,但是今日这情形,已经不是不喜欢或者厌恶这么简单了。 千竹已强烈感到了他们的杀意,伸出两手,架住两把钉耙。 体内炙热的气流已经开始翻腾不止,千竹却拼命压制住它。 每次这个气流窜动时,自己就会闯祸。 难道,爹娘和哥哥,真的是我…… 千竹忽然泄了劲,松开了架住钉耙的双手。 那几人见千竹站在那里只是发呆,当下提起手中锄头、钉耙又向千竹砸来。 那炙热的气流猛烈地冲击着千竹的脑门,千竹紧紧捏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的肉里。 村民的锄头、钉耙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他立刻就会毙命其下。 然而他仍紧紧捏着双拳,让手心钻心的痛楚令自己清醒。 他尚如此年幼,并不明白此时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这气流再次横行! 忽觉体内另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缓缓流出,慢慢渗透到血液之中。♀ 最快的一把钉耙已经触到了千竹的皮肤,撕裂的疼痛迅速传来。 然而那些锄头、钉耙忽然停住,仿佛被某种东西生生拽住了一般。 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身披黑色大氅的身影,幽暗的烛光下,宽大帽子将他们的脸都遮住,看不清是何模样。 其中一人手中拉着几根白色的丝线,正缠住村民们砸向千竹的锄头、钉耙。 “这个孩子我要了。”另一人道。 声音低沉、充沛,且充满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屋外的村民不知何时已没了声响。 拉着白色丝线的人轻轻动了动指尖,村民们手中的锄头、钉耙全飞了出去,将窗户、屋顶砸出几个大洞。 村民们大惊失色,忙纷纷跑出屋外。 院中空无一人,那些村民不知何时已全部跑得没了踪影。 方才说话的人缓缓走近千竹,向他道:“跟我走。” 他走得近些,借着微弱的烛光,千竹看清了他大氅帽子下的脸,跟父亲差不多年纪,或者比父亲更年长些。 也许是烛光的关系,他的脸显得很苍白。 千竹看他走近,却后退了一步,忽然绕过他,向门口跑去。 拉白色丝线的人只一晃,便挡在了门口。 “让他走。”那人却道。 “是,尊主。”拉白色丝线的人便让开身子。 千竹忙撒腿跑出,一口气直跑出了村子。 却又不知该去往何处,沿着田埂小路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天明之时,千竹已走了很远。 回头看时,自己生长的细竹村已隐于绵绵青山之后。 自己朝夕生活的家,已没有一个人了。 村子中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立时杀了自己。 这人间,不知何处,才是自己的家; 不知还有谁,还会为自己缝制一件新衣; 不知还有谁,还能为自己做一只竹蜻蜓…… 他忽然又想起爹娘的死,原来真是自己…… 脑海中那些原本模糊的片段忽然异常清晰起来。 他只觉头痛欲裂,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向前飞奔,一边发出野兽般的狂吼…… 几个月后,一个并不热闹的小镇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又脏又臭的孩子。 他满脸疲倦,跛着一只脚,恐怕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路边的包子铺里,一笼刚刚蒸好的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孩子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雪白包子。 老板看他这样,便拿出一个包子递给他。 他看见老板向自己走来,却撒腿跑开来。 他的脚只怕是受了伤,歪歪斜斜地,跑得并不快。 这个孩子,正是千竹。 几个月来,他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不知道该去哪里。 所有的人都让他害怕。 即使是向他表示善意的人。 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怪物,他们肯定会害怕我,还会杀了我! 如果他们害怕我,要杀我,我体内那股炙热的气流肯定会乱窜,我会杀人! 不、我不要他们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也不要杀人! 他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好意,也不敢靠近任何人。 渴了就喝溪水、河水,饿了就捡些垃圾中的残霉的东西来吃,或者干脆吃些草根、野菜。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不敢停留。 风一天一天地冷起来,终于,大雪自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天地间一片雪白。 这是添置新棉袄的时节了。 从前那件棉袄,还是哥哥穿过的。 虽然衣角已经磨破了,但娘用同样颜色的布细细地缝好,还是很暖和的。 如今却已经没有了。 千竹仍然只穿着几个月前那身薄薄的单衣,且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胳膊和两条腿,都luo/露在寒风之中。 他蜷缩在街角,只觉浑身火热,时而又彻骨冰冷。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似乎也已感觉不到饥饿。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干脆闭上眼睛。 就这么睡去,也好…… 朦胧中,他恍然觉得异常温暖,像暖暖的太阳照着的春风中的山野一般。 他缓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 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亦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一个青色的香炉袅袅升起白白的烟雾。 一个雪白衣衫的男子正立于桌案前,背对着自己,写着什么。 看他一身衣衫极为华贵,上面绣饰亦极为精致。 千竹坐起身来,走下床,也不向那人答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一开,呼啸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 “你这样出去,会冻死的。”那人忽然开口道,声音轻轻淡淡。 千竹只觉背后一阵风扑来,转身看时,一件深蓝的棉袄砸在了自己手中。 “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那人亦不抬头,仍自顾挥着手中的笔。 门外走进来一人,身形瘦弱却目光犀利。 望了一眼千竹,并不言语,绕进屋去,对那人拱手道:“尊主,事已办妥。” 尊主? 这个称呼,似乎在哪里听过。 千竹想起最后一次回到家中的情形,这个人…… “知道了,下去吧。”那人只道,声音中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正如那夜所闻一般。 方才进来之人便施了一礼,退了出去,将门也带上了。 那人搁了笔,向千竹缓缓走来。 此时看他,剑眉朗目,鼻直口方,浑身散发着一种摄人的风采。 仿佛他所说的话,别人都无法不信,也无法拒绝。 只是,他的脸色,为何这么苍白? 雪白的衣衫焕发出的照人的光芒,却映得他的脸色如飘落在地、被无数风雨褪去了艳红、泛着满是伤痕的惨白的桃花花瓣一般。 仿佛、死一般的苍白。 “你想留,便留下。我已说过,你是我要的人,但我不会勉强你。”那人缓步向千竹走来。 千竹看他走近,后退了一步,口中瑟瑟道:“我……会杀人……” “你有你的理由。”那人道,声音充满威严,却也平静无波。 “我杀了爹、娘,还有哥哥……”千竹望着他道。 “这不是你的错。”那人道,仿佛这是一件如杀死一只蚂蚁一般极小、极平常的事情。 “你不想杀我吗?”千竹道。 “不想。”那人淡淡道。 “你、你不、恨我吗?”千竹犹豫地问道。 “不恨。”那人道,静如暗夜。 “不怪我吗?”千竹道。 “不怪。”那人道。 “不、怕我吗?”千竹仍望着他,眼中已满是渴望。 “不怕。”那人道,只静静地望着他。 “哇……”千竹突然大哭起来。 那人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你要跟我走吗?”那人又问道。 千竹仍在伤心地大哭。 “愿意就来。”那人已走出一尺多远。 千竹忙跟了两步。 那人回头,盯着他看了一回,眼神中多了些凌厉。 稍时缓缓道:“跟着我的人,是不能哭的。” 千竹忙拿起衣袖,将脸上泪水擦干,仰起脸来,对那人点点头,道:“我不哭!” “把棉袄穿上吧。”那人说完,自顾迈步往前走去。 ( 第四章 *青龙木印锁麒麟 千竹在这里住了一个来月,已慢慢熟悉起来。♀ 这里的房间都很漂亮,像那天那个人身上的雪白衣衫一般,又华贵、又精致。 屋中的摆设并不多,不过是一张桌子、一个摆放东西的架子、一个香炉、一张床、几张椅子这样必须的东西。 但是,每一样东西似乎都经过了能人名匠之手,花纹雕刻无不细腻如生。 庄院本身的构造亦是雕梁画栋、飞檐朱门、廊回水清。 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种着许多自己不认识的花草树木。 这房子似乎在一座深山之中,四面皆是山,也不见有何人来往。 自山上引来一湾溪水,在花园中自西向东穿流而出。 除了那天那个白衣人和那个身形瘦弱而眼神犀利的人,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 洒扫庭院、培植花草、洗衣做饭的另外还有两个人,皆是三十多的男子。 千竹没见过这里有什么女人。 这段时间,千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房间里闷坐,偶尔在各处走走,并没有什么事做。 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人见了他,既没有露出厌恶、冰冷的眼神,也没有害怕得立刻逃走,或者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似乎在他们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跟任何别的小孩没什么不同。 这里的人都很沉默,一天里难得听到他们说一句话。 也没有小孩的玩意让千竹玩耍。 若换了别的孩子,每天过着这样寂寞无聊的日子,难免要哭闹发疯,但是千竹却非常开心。 他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仿佛永远飞行无法落脚的鸟,忽然找到了一个舒适安心的巢穴,再也不想飞走了。 只是,那个人说“你是我要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千竹偶尔会想起这句话来。 自己是谁? 他认识我吗? 为什么说我是他要的人? 思想一回,不明所以。 不过,没关系。 比起被整个世界遗弃,有人要,哪怕只有一个人要自己,就已经足够了。 这种感觉,比起身上这件崭新、厚实的棉袄来,更让千竹感到温暖。 又过了几天,白衣人把千竹叫到花园里。 今日,他却穿了一身黑色衣衫,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 无论是里面的黑色衣衫,还是外面的黑色大氅,都精工纹绣了,黑色衣衫上绣的是一枝老松,黑色大氅上绣的是一条青蛇盘绕着一只老龟。 一身的玄黑,衬得他的脸色更为苍白。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好,走不到几步,已有些喘息。 千竹便扶他在石凳上坐了。 负责洒扫庭院的余伯在石凳上垫了一个软软的锦缎垫子。 “谢谢,余伯。”千竹对他道。 余伯并不答言。 “你不必这么叫他,只叫他余兴就是。”那人道。 千竹望着他,又望望余兴。 那人也不解释。 “你会些什么?”对千竹道。 “我会扫地、洗米、做饭、还会劈竹条……”千竹道。 “好了。”那人摆摆手,示意他停下。 千竹便不再说下去。 “有什么特别的吗?”那人道。 千竹想了想,道“我会……让枯了的草再、变绿……” 慢慢低下头,拿眼瞥着那人,声音越来越低。 “嗯?”那人盯着他看了一回,道:“做来我看。” 千竹便走到一棵小树前,摘下一片略黄的叶片。 闭眼凝神,体内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流缓缓泛起,青光如雾,那片叶子果然又翠绿如新。 回身望着那人,见他微皱着眉头,复又低头不语,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站近一点。”那人道。 千竹便走近他。 那人抓起他手腕,把了一回脉,“咦”了一声,抓起他另一只手,又把了一回。 放下他手来,盯着他细看一回,缓缓道:“你可愿跟着我吗?” “愿意。”千竹忙答道,生怕他不知道自己是愿意的。 “嗯。”那人微微点点头,“自今日起,可随我修炼。” “修炼?是做什么?”千竹从未听过这个词。 “你体内可常有一股炙热的气流涌动不止?”那人问道。 “是。”千竹答道。 他只模了我的手腕就知道了?真厉害!千竹心想。 “这气流窜动之时,你便会爆发出一股力量,那些普通人,怎是你的对手。”那人道,声音平静中隐隐透着些欣喜,“不过,你尚不知驾驭之法,所以被这气流左右,迷失心智,不分敌我。” 千竹被他说中心事,想起爹娘哥哥之事,又流下泪来。 “我说过,跟着我的人,是不能哭的。”那人淡然道。 千竹忙擦干脸上泪珠,将将要涌出的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 “如今我便教予你驾驭此气之法,此后这股力量便会听你调遣,为你所用。”那人道。 千竹闻言,欢喜不已,立刻跪在地上,口称:“师傅。” 从前也曾见过别人拜村中老人教授编制竹器之法,知道有这么个礼数。 “叫尊主。”余兴在旁道。 “无妨。”那人却道,“起来吧。” 千竹高高兴兴地爬起身来。 “这修炼之事非易,要吃些苦头,你可受得了吗?”那人道。 “受得了。”千竹抬眼望着那人,脆生生答道。 “嗯。”那人点点头,又道:“你体内尚有另一股气流与之相冲,若任他自由,他日必会两败俱伤,深受其扰,我须与你封印了它,免生横祸。” 此言必指的是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流了。 千竹虽不明白这二者为何相冲,又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此时,这人所说所言,千竹无不愿意听从。 所以便朗声答道:“好。” “站到中间去。”那人言道,缓缓站起身来。 千竹便站到花园中间。 那人伸开右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把三尺余长的黑色手杖,杖头上精工雕琢着一条碧青长蛇和一只深绿的老龟,那青蛇的长尾正绕在老龟身上,与他黑色大氅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那人举起手杖,念动咒语,只见青蛇眼中射出一道青色光芒,比方才自己的那道青光要深一些。 这青光将千竹整个笼罩在内。 千竹只觉这光芒将自己完全罩住,身体中某种东西正在慢慢下沉,沉到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然后,再也感觉不到了。 光芒消去,千竹看看自己手脚,并没什么变化。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收了手杖,对千竹道。 “千竹。”千竹答道。 “既跟了我,就不要再叫这个名了,以后就叫幽绝吧。”那人道。 这房子里各人的名字千竹也都知道了。 那个身形瘦弱眼神犀利的人名叫暗听,四十多岁的男子叫莫行,除了余兴的另一人叫郑得。 至于白衣人,千竹从未听过他的名字,只听别人都称他为“尊主”。 “忘记那个名字,就是忘记你自己。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听懂了吗?”尊主望着他,淡淡说道,那种不可抗拒的威严随时伴随在他的声音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是。”千竹无形间,也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这么做。 自此日起,尊主便将修炼的心法教给他,他便也每日刻苦练习。 不过月余,果然觉得身体中那股炙热的气流呼之即来,散之即去,已能掌控自如了。 当那股炙热的气流在自己的控制下随意游走时,原来那股随之而起的、让自己感到宁静、安详的气流已不知去向,他只感到在那股炙热之下,自己血热心火,不论什么东西,都可将其化为飞灰。 这日,向来无人来往的庄院忽然来了两个人。 一个圆脸微胖,眼细如缝,五短身材; 一个身高五尺有余,精瘦干练,一双手修整得极为干净。 幽绝本在院中苦练,余兴来叫他,他便来到大厅。 尊主已在厅中主位坐了,暗听与莫行一左一右侍立在后。 来的两人向尊主行礼,双膝跪倒,双手伏地,头点到地叩了三下。 如此三次。 幽绝自更名之日起,平日里每日晨间亦要去尊主房中与尊主请安叩头,每日是一拜三叩。 暗听、莫行及余兴、郑得亦是如此。 今日这二人行的却是三拜九叩的大礼。 “勿横拜见尊主。”圆脸微胖的道。 “奚忍拜见尊主。”精瘦干练的道。 “起来吧。”尊主道。 二人便起身立于原地。 勿横先对尊主拱手道:“迟越国顺天国主已于三月前崩逝,由三皇子燕胡知即位,拟年号为承天;长烈将军上月告病,已经月余不曾上朝;御风国仪妃诞下第五位皇子,取名重明,仪妃之父进为兵部中书侍郎;南进国丞相被奏贪腐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已诛灭九族,原尚书令黄程远继相位……” “御风国征南将军的四子如何?”尊主喝了一口茶,望向勿横问道。 “两个月前打伤了其兄长,如今仍被禁在府中。”勿横低头拱手道。 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恭敬敬呈上。 莫行上来收了,仍立于尊主身后。 奚忍亦拱手道:“尤龙国明威将军与迟越国战于恒业,相持三月有余,双方互有损伤,尚未知其果。仙楼国已向南进国求和,四月前已送彩凤公主入和宵城,封敬诚妃。当今三皇子突发恶疾,已于七天前薨逝。永平帝悲痛成疾,尚在病中,宁葭公主三周岁庆生宴也因此取消。” “此子生来体弱,料他不能永寿。”尊主缓声道,“人生如烟云易散,悲痛又有何意?” “是!尊主与天同寿,是我浣月国大幸。”奚忍、勿横二人皆拱手称道。 “与迟越国的战事如何?”尊主问道。 “十天前已传来捷报,伏奕伏击得胜,立下军功,尚未封赏。辅国大将军曹裕德上月初十落葬,蒙匡已受封。”奚忍答道。 说罢亦取出卷轴呈上,莫行上来收了。 尊主立起身来,走至身后高墙前,暗听等四人皆趋于其后。 幽绝立于四人之后。 尊主回头对幽绝道:“过来。” 幽绝便走至他身后,垂手而立。 尊主指着墙上的一幅图画,对幽绝道:“这就是浣月国。” 幽绝来这庄院没几天,就已经发现正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图画,几乎将整面墙尽皆遮去。 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些线条,还有些山、小旗子什么的,不知为何物。 此时尊主所指之处,确实写着两个字,但幽绝并不认得。 “浣月国在东,北邻御风、西接明丹、尤龙、南有迟越、南进、仙楼,这些不过是相邻之国,西方、南方尚有无限广阔的疆土,待我回到净月城,再拿下周边各国,定会长驱直入,幽绝、” 尊主指点着图画上的各个国家,回头向幽绝道:“他日你必能助我成此霸业!” 幽绝陡闻此言,不知作何反应。 “你与我同样,天赋使命,有你相助,何愁天下不归?” 尊主目光熠熠地望着幽绝,他的眼睛向来深如幽暗的沧海,此时却散发出灼人的光彩来。 幽绝被他这光彩照得热血躁动,似乎感到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这个人的这一个目光。 “是,师傅!”他郑重地点头。 虽然他还丝毫不能明白,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事,这件事究竟会带给这个人间多大的混乱。 尊主望着他,露出了自见他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只微微一现,淡得就像天边一丝隐约可见的云彩,但对幽绝来说,却是如此清晰、如此珍贵…… “让子卿回驰天庄来,他的事以后由玉溯接手。”尊主侧头对勿横道。 “是。”勿横恭敬领命。 与奚忍即刻便离了庄院,下山而去。 七天后,另一个人来到山庄。 长衫玉面,手执玉箫,静如无风古树。 同样与尊主行了大礼。 于是,幽绝每日除修炼之外,便随此人学习识字念书。 稍长时,子卿便将各家学说、史书典籍、兵家所用皆授予他。 ( 第九章 *夺假面见琉璃真颜 幽绝走出一段,精神松懈下来,只觉浑身无力。♀ 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倒在树下,勉强挣扎着坐起身来,倚着树干休息。 忽闻得水声泠泠,侧头看时,旁边一条清浅小溪欢跳着往山下流去。 幽绝倒真觉得有些口渴了,便挣扎起来,蹒跚至水边,趴在野草之上,伸出双手,捧起一捧水来,就手里喝了几大口。 喝完水,收了猿杖,坐到就近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休息。 面具戴得太久,只觉脸上有些疼痛,便将面具取下,放在一边。 没了这面具,山风吹来,只觉凉爽宜人。 幽绝便闭上双眼,调养精神。 忽觉身边气息异动,忙伸手抓出,正抓住一人手腕。 睁眼看时,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见被他拿住手腕,那姑娘便将另一只手拍向幽绝额头,幽绝侧头避开,也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 那姑娘撤身向后跃出,顺手拿走了幽绝放在地上的面具,立在两尺开外,惊愕地望着幽绝。 暖暖的阳光透过木叶的空隙洒在一张琉璃般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隐着凌厉的光芒,抿紧的嘴唇透着几分警戒,鼻梁挺直,每一处线条都非常流畅。 这是一张绝美的脸,没有任何瑕疵。 虽然他现在身上所着衣衫满是血迹污泥、又破烂不堪,但是这一点也没有将他的俊美减少半分。 幽绝忙将手捂住右边脸颊,沉声道:“面具还我!” “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戴面具?”那个姑娘怪道。 “你看、我说的吧,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什么丑八怪。”另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向着先前那位道。 这位身着杏黄衣衫,方才抢了幽绝面具的,却是一身浅蓝衣衫。 “那他戴面具做什么?装神弄鬼!”浅蓝衣衫的姑娘输了一句话,不满道。 杏黄衣衫的姑娘歪头想了一回,忽拍手道:“姐姐不是说过,行走江湖有很多危险,他是为了安全!对吧?” 说着,侧头向浅蓝衣衫的姑娘笑道。 幽绝听她二人口中之言,心下诧异不已,再模模自己脸上,光滑如玉,并无绒毛的痕迹。♀ 忙走到小溪边,看溪水中映出来自己的脸,左右一般光洁,并无那些白色绒毛。 这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朱厌之力消退? 幽绝看看溪水中俊美的脸,并无半点欣喜。 朱厌兴时,生了那些绒毛在脸上,如今脸上这样光洁,说明朱厌之力已散去,这样如何能伏得神龟? 如今脂骨草已没有了,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法力…… 他正望着溪水出神,忽觉一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喂,想什么呢?”杏黄衣衫的姑娘向着他灿烂地笑道。 她这一拍虽然不重,但幽绝却疼得弯腰龇牙。 “哎呀,不好意思,忘了你还有伤。”杏黄衣衫忙道。 幽绝瞪了她一眼,也不答言,忽然抢到浅蓝衣衫近前,伸出手去,抓向她手中面具。 浅蓝衣衫向一旁跳开,笑道:“好不讲理,怎么抢人家的东西。” 看她身形速度,亦非等闲,今日自己法力疲弱,不便纠缠。 幽绝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山下走去。 “姐姐,他怎么走了?”杏黄衣衫道。 “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浅蓝衣衫摊开双手道。 “他受伤好像还挺重的……”杏黄衣衫道。 “你会治?”浅蓝衣衫道。 “不会。”杏黄衣衫摇摇头道。 “那就是了。”浅蓝衣衫道。 “对了!”杏黄衣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是有你清漪姐姐吗?” “我清漪姐姐又不认识他。”浅蓝衣衫道。 “不认识、也可以治一下吧……”杏黄衣衫望着浅蓝衣衫道。 “噢、我知道了。”浅蓝衣衫向她笑道,“你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所以舍不得了,是吧?” “哪有,”杏黄衣衫被她这么一打趣,倒有些红了脸,低头道:“只不过这里荒郊野外的,看他伤得这么重……我们修行之身,总要行善积德,才好成仙啊……” “嗯,你这是要行善积德了?”浅蓝衣衫弯腰凑近她脸笑道,稍时立起身来道:“别说我没提醒你,看他那幅冷脸,怕不领你的情呢。♀” 说着,将手中面具望幽绝方向扔了过去。 幽绝闻得耳后风声,回身将面具接在手中。 “喂,我这妹妹心好,说要给你治伤呢。”浅蓝衣衫向他大声道。 幽绝也不答言,将面具收了,自顾往山下走去。 “看吧,我可有说错。”浅蓝衣衫对杏黄衣衫道。 杏黄衣衫快走几步,赶上幽绝,道:“你伤得这么重,要赶紧治才行。” 幽绝望了望她,却并不停步。 “我们认识一个人,她医术很好的,肯定能治好你。”杏黄衣衫跟上他道。 看他并不回话,又道:“她就在这里不远的雾海村,很快就能到的。” 幽绝仍自顾走着。 “下个月就是祭祀神龟的日子了,特别热闹,肯定很好玩!”杏黄衣衫又道。 “祭祀神龟?”幽绝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杏黄衣衫道。 “是啊,听说是一只好大好大的乌龟!”杏黄衣衫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兴奋满面地说道,“我也还没见过呢!” “那个村子在哪里?”幽绝望着杏黄衣衫问道。 “就离这里不远,我带你去啊!”杏黄衣衫道,说着已往前走出。 幽绝便也跟在她身后。 浅蓝衣衫则在走在后面,摘了根细长的树枝在手里,一边走一边随意轻轻拍打两边的草叶。 三人向北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一个小小的渔村。 看村中来往之人皆是普通渔民打扮。 头戴一个低低的帽子,身穿着肥大的衣服和裤子,上面还沾着些鱼鳞,散发着海水的咸味,脚上穿着一双看似动物毛皮制成的靴子,应是为了防水而穿的。 杏黄衣衫领着幽绝进到一个简陋的院子,院中挂着些鱼干,一个大水缸中还养着两条胳膊粗细的长须黑色的鱼。 杏黄衣衫在一扇老旧的矮矮的木门前停下,门内正飘出悠扬、欢悦的笛声。 杏黄衣衫回头向幽绝身后的浅蓝衣衫道:“姐姐,你先进去吧。” “好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浅蓝衣衫道。 说着,便推开那扇木门,进到屋内。 屋内只有些简单的桌椅,并没有人。 浅蓝衣衫又走进里屋,一个素白衣衫的女子正坐在窗前桌边,横着一根翠笛,轻快地吹奏着。 两个七八岁上下的孩子正围着她,听她吹奏。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面貌极为相似,是一对双生子。 桌子另一侧亦坐了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袭青色长衫,清癯脸颊,星目如水,望着吹奏笛子的女子并两个孩子,面含微笑。 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半躺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病容满面,也正望着这边。 见她进来,素白衣衫的女子向她眨了眨眼,青色长衫的男子起身来,示意她坐下。 浅蓝衣衫的女子向他二人点头微笑,坐至方才青色长衫的男子所坐之处。 青色长衫的男子走至素白衣衫的女子身后,仍望着三人。 一曲吹罢,两个孩子欢喜地道:“真好听!” “好了,去玩儿去吧。”素白衣衫的女子笑道。 “明天再吹给我们听,好吗?”小女孩对素白衣衫的女子道。 “好呀。”素白衣衫的女子应道。 两个孩子便高高兴兴地牵着手出去了。 “榆儿,又去哪里惹祸去了?”素白衣衫的女子转头对浅蓝衣衫道。 “我哪有惹祸,只是去山上逛了一下罢了。”榆儿笑道。 “你可是答应了我,要听我的话,我才带你出来的。”素白衣衫的女子道。 “我有不听清漪姐姐的话吗?我可听话了。”榆儿说着,起身走到素白衣衫的女子跟前,拉着她的袖子摇道,“对吧,长离哥哥?”又望着素白衣衫的女子身后的青衫男子眨眼道。 这两人正是青罗峰中的百里清漪和柳默。 柳默望着榆儿微笑道:“是。” “看吧,长离哥哥说的你还不信吗?”榆儿得意地道。 “我才出村一会儿工夫,回来就不见了你影子,不是说让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的吗?”清漪轻声责道,“外面人多事杂,你不要总是乱跑,万一再……” “不会的了,上次只是个意外,我不会每次都这么倒霉的。”榆儿道。 “意外?都没了半条命,把你娘急得跟什么似的。”清漪道。 “我娘就是这样,喜欢大惊小怪,遇到一两个坏蛋,打一架,受点伤,很正常的了,她却每次都大发脾气,现在连青思也不许我骑了。”榆儿微微撇了撇嘴道。 “这叫大惊小怪啊?”清漪向她摇摇头道,“真是……” “方才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柳默向榆儿问道。 “清漪姐姐,你听说过脂骨草吗?”榆儿向清漪道。 “恩,脂骨草是疗伤圣药,对重伤垂死之人,更是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只是长在深山,并不常见。”清漪点头道。 “这附近的水鸣山上就有一枝。”榆儿见她说得如此清楚,定是有意,可惜自己没能取了来。 “你怎么知道?”清漪奇道。 “那天偶尔在雪爷爷的药书上看到的了。”榆儿道,“我想清漪姐姐一定喜欢,所以就去水鸣山上找找看。” “这孩子,”清漪笑道,“你便真找了来,我也得听你娘的话。” “清漪姐姐……”榆儿又抓住清漪的袖子摇了起来。 “可有找到吗?”柳默在后道。 “这个……”听柳默这么一问,榆儿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个重伤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呢,忙对清漪道,“先别说这个,清漪姐姐,有一个人受了伤,现在就在门外,你帮他看看吧。” “是什么人?怎么受的伤?”清漪闻言惊道,“你有没有受伤?” “啊、不是啦,我和小弥都没事,是那个人自己受的伤。”榆儿道。 “那就好,”清漪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已经来了,就先看看那个人的情况吧。这里不方便,让他到外间吧。” 说着,望了望床上半躺着的人。 那人对他们几人道:“我不碍事,姑娘你看着方便就行。” “唐伯,你先休息一下,”清漪和柳默走至床前,对那个人道:“我们先出去看看。” “好,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别客气。”那人道。 “多谢。”柳默对他道。 “谢谢唐伯。”榆儿亦对那人道。 三人便出来,开了门,杏黄衣衫与幽绝还在门外等候。 “小弥,先进来吧。”榆儿对杏黄衣衫道。 见门开了,小弥先跳进屋内,道:“怎么这么久?” 又一个劲儿地向着榆儿眨眼睛。 榆儿向她点点头,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放心,保证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如意郎君。” “别瞎说!”小弥红了脸,小声道。 ( 第十章 *怀师尊修麒麟仁力 “清漪姐姐,就是他……”榆儿望着幽绝,忽然想起来,这个人叫什么名字,还没问过,拍了拍幽绝的肩膀,道:“你叫什么名字?” “幽绝。♀”幽绝道。 “优、觉?”榆儿道。 “幽境无绝路。”幽绝道。 “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榆儿常到人间玩耍,知道人约莫都有一个姓、一个名,有的还有字,像长离哥哥那样的。 “除非,你不是一个人!”榆儿手点着幽绝笑道。 闻她此言,幽绝却冷眼看着她。 “还是这副表情,真是的,要不是看在小弥的面子上,就让你死在山里,让野狼吃了!”榆儿不屑道。 清漪在一旁,眼睛直盯着幽绝,脸上现出诧异的神色。 柳默立刻察觉到清漪面色有异,亦盯着幽绝看了一回。 “这位、幽绝公子,你是如何受伤的,可否告知?”清漪向幽绝道。 “你能帮我治吗?”幽绝不答反问道。 清漪侧脸望了望榆儿,榆儿摊了摊手,叹了口气,道:“要么,我现在就把他扔回山里去吧。” “啊?”小弥立刻睁大了眼睛望着榆儿。 “不是我清漪姐姐不给他治,问个话也这么麻烦,你以为大夫都是神仙吗?”榆儿无奈地对小弥道。 虽然清漪姐姐也算得上半个神仙,不过,给这种冷眉冷眼的人治伤能落什么好。 “幽绝公子请坐吧。”清漪对幽绝道,“我先给你把脉。” 幽绝便在椅上坐了。 清漪自袖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四方绢巾,覆于幽绝手腕,替他诊脉。 诊得一回,收了手,微蹙着眉尖。 “怎么样?”小弥在旁急道。 清漪一手拿起幽绝胳膊,另一手又再覆于其腕,细细诊来。 “幽绝公子是如何受的伤,可否告知?”清漪道。 “只是在路上遇到从前的仇家,交手时受了点伤。”幽绝道。 “原来如此。”清漪微微点头,向柳默使了个眼色,起身道:“幽绝公子且在这里暂歇,榆儿与我去采点药草吧。” 拉着榆儿出了门,径直走到院外。 柳默会意,亦跟出院外。 “榆儿,你实话告诉我,在哪里遇到他,他怎么受的伤?”清漪对榆儿肃色道。 榆儿见她如此,不知哪里不妥,只好将在山间所见的情形说与清漪柳默。 清漪听完,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道:“那几个人不过是普通将尉,断无此力伤他。想是在那之前已受了重伤,所以才至水鸣山取那脂骨草。” “娘子,那人有何不妥吗?”柳默向清漪道。 “相公可有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吗?”清漪对柳默道。 “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息。”柳默望了望院内道。 “恩,我刚才给他把脉时,发现他体内有两股互相制衡的气流,一个炙热凶恶,一个温暖柔和。”清漪点点头,又向榆儿道:“可见他使用什么法术或者兵器吗?” 榆儿仔细想了一回,道:“他拿的一根手杖,上面一双赤红眼睛射出的红光甚是狠毒,那两个人应该都是毙命于此。” “眼睛?”柳默清漪皆感到奇怪。 “啊,对的,那个手杖雕的是一个白毛长须、赤面红眼的猿猴。”榆儿道。 “相公、这是……”清漪望着柳默道。 “若论这样貌,倒像是凶兽朱厌。”柳默道。 “朱厌?这是什么?”榆儿奇道。 “状如猿而白首赤足,朱厌现世,必兴大兵……”柳默沉声道。 “那他、他是……”榆儿闻言惊道。 “他体内那股炙热凶恶之气,定是此物了。”清漪点头道,“只是,另有一股温柔祥和之气,不知却是何物。” “那温柔祥和之气,究竟如何?”柳默向清漪问道。 清漪低头思忖一回,缓缓道:“柔而暖、静而和,似春风抚物,有兴生之力,包容万物之仁……” “这是……”柳默诧异道。♀ “天下有此神力者,只怕只有仁兽、麒麟了……”清漪缓缓道。 “此人究竟是何来历,身上怎会有这样两种完全相逆的神兽之力?”柳默更是惊异。 清漪沉思不语。 “若朱厌兴,则天下乱,若麒麟兴,则天下安,此人只怕干系重大……”柳默沉吟道。 “只怕已有人将此人收为己用了。”清漪道。 “此话怎讲?”柳默奇道。 “如今他体内麒麟之气现久困之象,而朱厌之力则现衰竭疲弱之象,似乎是驱动朱厌之力苦战所致。封印麒麟之力,而专养朱厌之气,其心可知。”清漪道。 “想是有人想借他朱厌之力扰乱天下了。”柳默道,“这封印可解吗?” “封印已破去了。”清漪道。 “这又是为何?”柳默道。 “如今他体内并无封印,所以才能察觉到麒麟之力。而朱厌之力竭尽至此,可能是在与强大的对手交战时,被震碎了封印。”清漪道。 柳默思忖一回,忽道:“如此,倒是个好时机。” 清漪亦对他点点头。 因桀风常猎奇兽,榆儿对天下神怪异兽倒也有些了解,只是插不上嘴,便听他二人说罢了。此时听了柳默之言,又见清漪不语,奇道:“什么好时机?” 柳默只对她微微笑着,又望望清漪。 清漪走至一棵树下,摘得一株翠色植株,对二人道:“回去吧。” 三人再进得屋内,小弥正无聊地坐在一旁,幽绝自在榻上调息。 看他三人回转,幽绝下得榻来,望着三人也不言语。 “幽绝公子,请坐吧。”清漪对他道。 幽绝便也坐下,望着清漪手中植株。 清漪却将植株递给柳默,对幽绝道:“并未寻到有助公子伤势之药,不过……” 说至此处,忽然顿住。 “有话请讲。”幽绝道。 清漪望着幽绝缓声道:“其实,公子自有医治神力,又何必假手他人。” 幽绝闻言,倒愣了一下,随即道:“此话何意?” “幽绝公子可有察觉体内有一股温暖柔和之气?”清漪道。 幽绝直望着清漪,并不回答。 “此气想必伴随公子已久,当无未曾察觉之理。”清漪接着道,“公子可知此气为何?” 幽绝仍是直望着清漪,微微摇了摇头。 “其气温,主包容天下之仁,其气柔,却可兴生万物,此乃仁兽麒麟之力。”清漪向着幽绝缓声道。 “麒、麟?”幽绝顿道。 清漪对他点点头,微笑道:“正是。公子可知麒麟之力吗?” “其气温,主包容天下之仁,其气柔,却可兴生万物……”幽绝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回想起从前蒲公英断枝愈合、枯叶新生、花蕾触之即放等之种种,终于明白,这些原来…… 如此说来,自己体内并非只有朱厌之力,尚有麒麟之力,怪道从前总觉在那股炙热之力下总会有一股温柔祥和之气随之而起,只是…… “你体内尚有另一股气流与之相冲,若任他自由,他日必会两败俱伤,深受其扰,我须与你封印了它,免生横祸……”当日师傅所言,又回响在耳边。 “幽绝公子、幽绝公子……”清漪看他出神,便出声唤他,他却听而不闻。 “幽绝公子……”小弥拉了拉他的衣袖,幽绝方醒过来。 “幽绝公子,可有想起什么吗?”清漪向他道。 “姑娘方才说我自有医治神力,不知此话是何意?”幽绝对清漪道。 清漪自回原身以来,相貌未曾改过,如今看来不过仍是原来一般年纪,所以幽绝对她如此称呼。 “麒麟兴生万物,能驱魔邪,去病痛,公子只须巧以运用,自然可救得自身。”清漪道。 “兴生万物、去病痛?”幽绝顿道,“可医治陈年重症吗?” “自然。不过,需要有一定修为方可。”清漪道。 “修为?”幽绝道。 “如今公子体内虽有麒麟之力,却未曾修行,是以尚只是微弱一缕,所医所治甚是有限。”清漪点点头道,“若勤加修习,必能大兴其力,当然便可去重疾,救生死。” “去重疾?救生死?”幽绝望着清漪,眼中现出明亮的光芒来,缓声道:“可使他人得永生吗?” “永生?”清漪诧异道。 旁边柳默亦将眼直望着幽绝。 “何人要求永生?”柳默向幽绝问道。 “只是随便问问罢了,”幽绝道,“能与不能,并不要紧。” “若公子借麒麟之力修行,或可得延年益寿,若要使他人永生,只怕不能。”清漪道。 幽绝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许,但若借麒麟之力能治得师傅痼疾,岂不是好? 朱厌之力与麒麟之力相犯相冲,师傅要纵横天下,当然是朱厌之力方能相助。 但师傅顽症在身,一直未能如愿,若能赖麒麟之力去得此症,延得寿命,我定有一日能取得那神龟之心,助师傅得永生,享天下…… 思及此处,幽绝又向清漪拱手道:“不知麒麟之力,该以何法修行。” “此节却须问他。”清漪望向柳默,对柳默微微笑着。 “你若果然愿意修麒麟之力,我可授你修行之法。”柳默对清漪微笑点头,向幽绝道。 “多谢仁兄。”幽绝向柳默拱手道。 若说柳默授他修行之法,自然该称师傅,只是此时幽绝心中唯有一人为师,口中只称柳默“仁兄”。 柳默自绛石苏中回至原有肉身,亦如清漪一般,样貌并无大变,此时一如死去之日一般样子。 “不必多礼。”柳默倒也不介意,对幽绝道,“你伤势不轻,既要修行,这就随我来吧。” 说着已走出门去。 幽绝便也跟出。 清漪见他二人出去,对榆儿小弥道:“你们两个去看看小东和小北去哪里了,让他们早些回家来。” “好。”榆儿、小弥答道,便也跨出门去。 “榆儿,”清漪叫住榆儿道,“可别再乱跑了,寻了他们俩便回来。” “知道了,放心吧。”榆儿对她笑道,拉了小弥跑出院去了。 清漪便走进厨房,将药罐拿来洗净,将一包药草倒入罐中,烧上火,将药炖上。 ( 第十一章 *世情欢暖恍隔世 幽绝跟着柳默走了一段,来到海边。♀ 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随着波浪起伏闪耀,将这明亮直传到海的那一端。 海边只有几处或瘦削直立、或浑圆敦厚的大石,并一个宽阔、寂静的海滩。 此处偏离渔民出海之处,并无人影。 柳默在一处岩石边停下,转身对幽绝道:“就在这里吧。” “好。”幽绝道。 话音刚落,忽见一根青翠的玉笛直点向自己眉间,忙侧身避开,自袖中取出手杖,横在胸前,一双眼睛直盯着柳默。 柳默也不再说话,玉笛轻点,指向幽绝左肩,其速更急,其力亦比方才加了几分。 幽绝勉强以猿杖来抵挡,被那笛上之力震得退了几步,尚未立稳身子,柳默却又绕至他身后,玉笛直点他脑后。 幽绝只觉脑后一阵劲风刮至,忙转身挥出猿杖。 那根青翠的玉笛却在中途顿住,不再刺来。 柳默将玉笛收回,望着他手中猿杖,白发长须、红眼赤面,确是朱厌之象,只是那双炽红的眼睛并未如榆儿所说射出艳红的光芒。 若细细看来,那双眼睛倒隐隐透着一股邪气,不知是何物所制。 幽绝仍将猿杖横在胸前,警惕地望着他,防他再次攻来。 “朱厌现世,天下大兵;麒麟慈悲,兴生万物,你体内同时存在这两种完全相逆的神力,不知他日是何命运。”柳默望着他,叹息道。 幽绝却并未回答他的话。 “如今先治伤要紧,我现在便将修习的心法授予你。”柳默道。 “好”幽绝只道。 柳默说一回,幽绝便试着按心法指引运行麒麟之力。 果然柳默此心法极是适合,只觉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息随着自己的运行开始汨汨流出,又随着自己所引在全身游走,伴随那股气息的流动,所到之处便泛起微微青光,身上的痛楚也觉得轻了些。 幽绝自坐于细沙之上修习运气,柳默却忽然走至一处大石旁,对后道:“又偷跑出来了?” “长离哥哥……” 榆儿拉着小弥,自石后站起。♀ “你清漪姐姐知道你跟我们来这里吗?”柳默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榆儿对柳默笑道,“况且,跟长离哥哥在一起,怎么会有什么事呢。” “来了这么多时,觉得好玩吗?”柳默笑望着她。 “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也不见你们有什么特别的,一点儿也不好玩,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榆儿撇撇嘴道。 “麒麟之力并非打斗、争强之物,自然不是你爱的热闹了。”柳默摇头笑道,“既不好玩,就早些回去吧,免得你清漪姐姐四处寻你。” “好吧,长离哥哥也早点回去吧。”榆儿点头应道。 拉了小弥往村子方向走去。 小弥被她拉着往前走,却又不时回头张望。 “好啦,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晚上看个够就行了。”榆儿对她笑道。 “姐姐,你说什么呀!”小弥红着脸嗔道。 “自从见了他,你魂都没了一半,你说我说什么呀。”榆儿立住身望着她,脸上笑意更深了。 小弥低着头,脸更红了,只反复说道:“没有、没有……” 忽然抬起头来,对榆儿道:“刚才,长离哥哥说什么朱什么的,又是什么麒麟,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呀,也没什么,反正他是个怪人就对了。”榆儿道,“我们快走吧,去找小东和小北。” “好。”小弥应道。 两人便快步往前走去。 幽绝与柳默欲回转时,天已黄昏了。 金黄的夕阳将整个海面照得如流淌的星河一般,渔民们披着金色的斜光慢慢摇着船向岸边靠来。 有的打了不少鱼,自然笑逐颜开,与旁边的人谈笑一番,有的并无太大收获,只捕得几条小鱼,不免叹息一回,羡慕地望着那些打得多的人。 幽绝柳默两人正往回走,亦跟这些海上捕鱼还来的渔民们一齐往村里走去。 回到院内,榆儿、小弥正跟小东小北一起玩抓人的游戏。 “回来了。”清漪先迎上柳默,“还有一会儿晚饭才好,你们先在院子里歇一会儿吧。” “辛苦娘子了。”柳默道。 “幽绝公子,你的伤怎样了?需要躺一会儿吗?”清漪对幽绝道。 “不必。”幽绝道。 麒麟之力,果然非同一般,此时虽然未得痊愈,但身上疼痛已去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清漪便仍进屋去准备。 柳默和幽绝在院中桌旁坐了,望着榆儿他们玩耍。 小弥的左脚和榆儿的右脚绑在一起,跑着去抓小东和小北。 榆儿要往左,小弥却往右,挣扎一回,只勉强挪动了一点而已。 “小弥,听我的令,我说左,你就往左,说右你就往右,这样才能走得动啊。”榆儿道。 “好。”小弥答道。 “开始,左!”榆儿道。 果然两人都往左跑出,终于能动了。 可是小东和小北哪里会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她俩跑来,早就跑开了。 榆儿和小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忙得满头大汗,也没抓住他们。 “姐姐好笨!”小东毕竟是男孩儿,调皮一些,对这榆儿做了个鬼脸。 “小鬼,你等着!”榆儿道,附在小弥耳边悄悄说了几句,小弥会意地点点头。 “好,我们来罗!”榆儿对小北笑道。 “来啊、来啊!”小北拍手跳到。 “起!”榆儿道,说着与小弥同时纵身朝小东跳去,将小东抓了个正着。 “哈!看、抓到你了吧!”榆儿大笑道。 “榆儿姐姐、小弥姐姐,你们怎么能跳这么远!”小东惊叹道。 “这算什么,我连树稍也能跳上去呢。”榆儿不以为然地道。 “榆儿!少胡说!”清漪自屋内出来,对榆儿喝道。 榆儿忙住了口,对小弥吐了吐舌头。 柳默也望着榆儿微笑着摇了摇头。 幽绝却在一旁发呆。 在自己记忆中,似乎还未曾有过这样的欢愉。 所有的只有冰冷、厌恶的眼神、指指点点的碎语、仇恨和杀意…… 童年中也曾有过一些温暖的记忆,一块甜甜的糖、一件母亲缝制的新衣、父亲偶尔温情地抚模自己的头…… “千竹,哪里不舒服吗?” “千竹,这是今日收的新米,多吃一点儿……” “千竹,今日我看到河里有好多鱼,明天一起去捞鱼好不好?” …… 驰天庄内的每一天都静得像一湾从不流动的湖水,所以幽绝几乎一次也未曾想起过从前。 如今面对这样的天真与欢快、以及弥漫在村庄中种种寻常人的气息,那些已被他久久忘却的记忆忽然显得异常清晰…… “幽绝公子、幽绝公子?”隐约耳边听得有人呼唤。 幽绝、幽绝…… 这是、我的名字吗? 那千竹、千竹是谁? 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记,牵动胸前伤口,一阵生痛,幽绝清醒过来。 “你傻了吗?”榆儿站在他面前,一脸质问的表情,“叫你这么多遍,你在想什么呢?” “幽、幽绝、公子、”小弥亦站在榆儿旁边直望着他,似乎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不舒服吗?” “没事……”他低声答道。 “好了,大概是有些累了,去吃点东西,好早些歇着吧。”清漪对他道。 “走吧。”柳默亦起身道。 一行人便前前后后进了屋。 屋内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清漪去厨房端鱼汤。 柳默却走进里屋,将唐伯扶了出来,在桌旁坐好。 “多谢,柳公子,又劳动你了。”唐伯道。 “不必多礼。”柳默道。 “汤已经好了,都吃饭吧。”清漪将鱼汤放好,对桌旁众人道。 “真是过意不去,这位姑娘替我医治不收分文,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我不但不能招待各位,还要你们这样多番照顾,这、这……”唐伯十分歉然。 “哪里的话,不过是些小事罢了。”清漪对他微笑道,“今日这鱼汤很是鲜美,你多喝一点,好早点儿好起来。” 望着唐伯,竟有些发呆。 柳家后代柳安一脉皆已改姓唐,柳直一脉则随秦氏姓。 不知道唐姑娘如今轮回在何处,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罢了。 “娘子辛苦了,先坐下吧。我来给唐伯盛汤。”柳默见清漪脸色,心下自知,将清漪拉过,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自己起身来,盛好一碗雪白的鱼汤,放在唐伯手边。 那边榆儿、小弥、小东、小北看着一桌子的菜,早已经饥肠辘辘了。 “都吃吧,傻看着干什么?”清漪对他们几个道。 几个人得了话,哪里还等得,立刻开始狼吞虎咽。 “都慢点儿吃,别噎着。”清漪摇摇头道,用脚踢了踢榆儿。 “清漪姐姐,平时都是长离哥哥做饭,难得吃到你做的菜,我可不敢慢。”榆儿对清漪灿然笑道。 “长离哥哥做的也很好吃啊!”小弥在旁道。 “那当然,做给娘子吃的嘛……”榆儿向着柳默眨眼笑道。 柳默听了她的话,倒有些局促起来。 “榆儿、别胡说!”清漪轻声嗔道,也有些红了脸。 “小弥,你尝尝这个。”榆儿望着她笑意满面,转而给小弥夹了一回菜,对小弥道,“这个茄子是清漪姐姐的拿手菜,我最爱吃了!” “我也要!”小北听了,便也嚷着要吃。 “好、给你!”榆儿便也给小北夹了一块,又给小东也夹了一块,道:“都尝尝。” “这块给你!”榆儿往幽绝碗里一夹了一块。 幽绝倒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吃。 “怎么了?你不爱吃茄子?”榆儿望着他道。 “不、不是……”幽绝不知说些什么。 “幽绝公子,你也喝点儿鱼汤吧。”小弥已将一碗雪白的鱼汤放在幽绝手边。 “清漪姐姐的鱼汤也特别好喝。”小北对幽绝笑道。 这样的场景,似乎非常陌生、又似乎非常熟悉,幽绝忽然有些恍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 第十二章 *金沙余温埋海螺 次日,幽绝仍随柳默至海边修行。 越是修习,越是深深地感受到麒麟神力之温暖、祥和。 那股气流如水流一般在身体中渐渐越聚越多,初时只如细雨一般,继而便似泉眼之细流,又变成小小溪流,渐渐地、竟如江河一般汤汤而至,绵绵不绝。 随着这股气流在体内循环运行,不久后幽绝的伤便已经完全痊愈了。 不仅如此,他常常感到一种天地万物皆无声无息般的寂静与安详,这与修习朱厌之力时真是完全不同。 朱厌之气炙热如火,奔腾汹涌,似乎想将所有一切皆化为飞灰。 而麒麟之气,竟让人如沐春风,与天地一体,生生不息。 幽绝暗暗试着运行朱厌之力,那股炙热的气流随即泛起,收放自如,只是,随之而起的另一股温暖柔和之气亦如影随形,驱之不去。 唐伯的身体在清漪的照顾下,也已经完全康复了,仍然如从前一般每天都出海打鱼。 既然唐伯的身体已经无碍,清漪柳默本该离开了。 但是幽绝的修行才初见成效,二人决定再多呆一段时日。 榆儿和小弥更是乐得在人间玩耍,每天都有新鲜事,两人常跟着唐伯去出海。 有了她们两个,唐伯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当然也很开心。 小东和小北还没见过爹打过这么多的鱼,去集市上也能多卖得一些银钱,唐伯也会给兄妹俩买点小点心、小玩具什么的,两个孩子自然也是开心得很。 幽绝偶尔会望着两个孩子的笑脸发呆。 这日,柳默与幽绝修行回转,榆儿正在院中给小北洗头。 “小弥呢?”柳默向榆儿问道。 “她陪小北出去玩儿了。”榆儿道。 柳默点点头,自进屋来,清漪正在摘菜,准备做中饭。 “今日回得早,我来帮娘子做吧。”柳默对清漪微笑道。 “怎不多练一会儿?”清漪道。 “看他每日勤谨,也颇辛苦,就早些回来了。”柳默道。 “也好。”清漪道,“相公可帮我洗了这些米吧。” 柳默便依言做来。 院内榆儿将皂角给小北涂好,与她轻轻揉搓头发。 “眼睛、眼睛!”小北忽然叫道。 “眼睛疼吗?”榆儿忙道,“你等一下。” 伸出手欲去取布巾,却发现自己手上亦附着皂角液,怕是不妥。 想去打水先冲洗自己的手,小北又叫开了。 “好、好、好,马上好!”榆儿赶紧应她,也不去取水了,只弯腰将手在面前的盆里净了一下,盆中水自己事先也放了些草木灰,好在灰并不伤人,所以权宜之计,先以它净手了。♀ 立起身来,忙又去取布巾,却见一人拿了一块润湿的布巾过来,弯下腰去,替小北擦了擦眼睛。 这院里并无别人,正是幽绝。 自第一次见他,他便是冷眉冷眼,话也不多说一句。 此时看他替小北擦眼睛,不禁愕然。 再细看他眉眼容颜,仿佛、柔和了些…… 他的衣衫在初次见他时便已满是血污、裂痕了。 如今不过穿着唐伯的家常短衫,裤子更是肥大,还有点短。 然而,他穿在身上,却似乎并无不合。 他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头高傲的豹子忽然变得温顺、亲近了。 不过短短十数日,怎么觉得他似乎改变了许多…… “好了,不疼了。”小北道,“谢谢榆儿姐姐。” 幽绝直起身来,将布巾放在旁边的桌上。 忽侧头看见榆儿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便也盯着她望了一回,转头自坐了。 “榆儿姐姐,洗好了吗?”小北道。 “啊、还没有,再洗一下。”榆儿应了声,继续帮小北洗头。 稍时用清水冲净,用大的布巾擦干,再取来梳子与她将头发梳理整齐。 “今日天好,一会儿就能干了,在这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吧。”榆儿对小北道。 “好。”小北脆生生答道。 榆儿方将院子收拾干净,小弥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跑进院来,手里还拿着两枝不知哪里摘的牡丹。 “姐姐,你看、好看吗?”小弥将花递至榆儿跟前,却发现可能是自己跑得有点快了,一枝牡丹的花梗已经折了,艳红的花朵无力地垂在断梗上。 “哎呀、怎么会这样?”小弥望着断折的牡丹,伤心地道。 “这花梗这么娇女敕,哪里经得起你这么颠它。”榆儿道,“算了,扔了吧。” “你看这花,还这么漂亮呢,扔了多可惜!”小弥却不肯。 “已经断了,根本没办法再养了,留着也没用。”榆儿道,“难道你能让它再长好吗?” 她二人自在这边你一言我一语,那边幽绝却将一双眼睛直盯着小弥手中那枝断折的牡丹。 忽觉体内那股温暖柔和的麒麟之力又缓缓溢出。 便别过脸去,不再去看那枝牡丹。 清漪自屋内出来,一看院内,少了小东,忙问道:“小东在哪儿?” “啊、小东?”小弥闻得清漪问,忽然将手中牡丹一扔,赶紧跑了出去,一边喊道:“我把他忘在山上了。” “这可真像你干的事。”榆儿在后摇头道。 清漪手中捧着一件新制的衣服,走到幽绝身旁,对他道:“你的衣衫破碎得厉害,不好修补,所以另给你缝了一件。♀” 幽绝站起身来,却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这个自然不如你原来的好,委屈你先穿着吧。不合适的地方告诉我,再给你改改。” 说着,向幽绝递过去。 幽绝犹豫一回,望着清漪的微微笑容,终于缓缓伸出双手,接过了清漪手中这件浅灰的长衫。 “多谢。”幽绝轻声道。 “真难得、你也会说个‘谢’字。”旁边榆儿搂过清漪肩来,向幽绝笑道,“除了我长离哥哥,还没有别人穿过我清漪姐姐缝的衣服呢,连我可也没有啊,真真当得起你这‘谢’字了。” 幽绝望望两人,却没有再说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小弥才领着小东回来,好在并无什么事。 一行人进得屋来,饭菜皆已齐备。 同桌共食,其乐融融。 次日,唐伯在家修补渔网,并不出海。 村中之人也都没有出海,有的去买了鲜红的绸布回来,有的抬着长长的木头走过,像是要去搭建什么台子,还有一些人聚在村长魏兴家中杀鸡宰鹅,一群人忙忙碌碌,仿佛在准备什么大事似的。 “姐姐,他们都在忙什么呀?”小弥跟榆儿带了小东、小北去了附近的山上玩耍,顺便砍了些山上的竹子回来,回到村里见大家这么忙碌,不免奇怪,向榆儿问道。 “前一阵子唐伯不是说最近会有神龟的祭祀吗?看样子是在做准备了。”榆儿道。 “对啊、明天就是祭祀神龟的日子了!”小北也应道。 “每年这一天都要祭祀的,可热闹了。”小东也道。 “真的吗?”小弥听了这话,乐得拍手道,“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要乐也是明天呢,先把这些竹子送回去吧,唐伯说要编个鱼篓呢。”榆儿提了提手中的青翠细长的竹子道。 几个人便一路往唐伯家回转。 “回来了?”唐伯正在院中,渔网已修补得差不多了,见了榆儿他们带回的翠竹,点头笑道:“今年的竹子长得不错,可以编个大点的鱼篓了。” 说着便将补好的渔网收进屋内,取了蔑刀来,将那几根竹子一刀一刀劈成细细的、均匀的竹条。 然后将竹条都收捡整齐,放在手边,坐在院中开始编制鱼篓。 唐伯编得非常熟练,细细均匀的翠绿竹条在他手中左弯□□,轻快地转动,不一时已略有了些雏形。 榆儿、小弥并小东、小北较少见到这样的精致活儿,都围在唐伯周围看着他一点一点编来。 柳默与幽绝回转时,唐伯一个鱼篓已编了大半了。 见他二人进院来,小北先跑去拉过柳默来,道:“柳哥哥,你快来看,我爹编鱼篓编得可好了。” “是吗?我看看。”柳默对小北微笑道,牵着小北一只小手向唐伯处走去。 “幽绝公子,你也快来看呀。”小弥也跑过去对幽绝笑道。 幽绝却愣在当地,怔怔地望着唐伯手中翻飞的竹条。 “唐伯编得好快,才一会儿已经快要编好了,你快去看吧。”小弥拉了拉他的胳膊。 幽绝仍只是怔怔地望着唐伯编制的双手、以及他手中跳跃的翠绿竹条。 小弥还在一个劲儿地催促,那边榆儿抬起头来,看见幽绝神色,心下诧异不已。 走过来对小弥道:“你快去看吧,唐伯就快全编好了。” 小弥便又跑回到唐伯身旁去了。 “幽绝?”榆儿轻声唤他。 他却仍然只是望着唐伯处发呆。 榆儿便不再作声,也将眼望向唐伯处。 唐伯被几个人围着,但小东和小北个子还小,正好能将唐伯编制的双手看在眼里。 那些粗细均匀的翠绿竹条在唐伯手下就像个听话的孩子,非常服帖、乖巧。 他编的很熟练、很细心。 这一切并没什么不对。 可是…… 她再侧头看幽绝,他的眼睛从刚才惊异的大睁、已变成微微收缩,紧蹙着眉尖,呼吸也似乎开始不均匀起来。 忽然幽绝掉头往院外大步走出。 “幽绝!”榆儿忙叫他。 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榆儿追到院门口,看幽绝已经跑了起来,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回头看柳默、小弥他们还围着唐伯,并没注意到幽绝不见了。 榆儿低头思忖一回,向幽绝跑出的方向追了出去。 榆儿追到海边,在海岸边找到了幽绝。 他正坐在一颗大石上,望着茫茫的海面发呆。 半沉入海面的夕阳金黄温暖的光线如轻纱般轻轻笼着他琉璃般的脸庞,那张绝美的脸上却紧蹙着眉尖、微微抿着暗红的唇线,一双深邃如浩海的眼睛里,似乎满是话语,又似乎一句也无。 海浪已退去,被海浪冲刷得又细又柔软的数不清的沙子聚集成一个寂静的沙滩,在夕阳下,尚带着水滴的细沙也微微泛着彩色的光芒。 沙粒中散落着一些美丽的贝壳、海螺,还有两只螃蟹正慵懒地向岸边的石缝爬去。 榆儿走到沙滩上,拾起一个洁白底色金黄纹络的海螺,对着夕阳照了照,这海螺的金黄与夕阳的金黄映照在一处,显得格外灿烂、夺目。 “喂,接着!”榆儿走到幽绝所坐的大石旁,将一样东西抛向他。 幽绝也不知是何物,见那东西向自己飞来,便伸手接了。 只觉手中温暖潮湿,却是一个白底金黄的海螺,还带着整整一天阳光的余温。 “海螺能倾听心中的声音,你知道吗?”榆儿对他笑道。 夕阳的光芒就如这整个海滩、辽阔的大海一般,也毫不吝啬地倾洒在她身上。 一头青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微金色,那夕阳似乎也闪耀在她明亮、黝黑的眼中。 如初春绽放的玉兰花一般的笑容,纯净、鲜明。 幽绝望着她,并没有回答。 “我都听长离哥哥说了。”榆儿看幽绝不语,接着道,“你体内汇集了朱厌和麒麟两种相冲相抵的神力。” 听了她这句话,幽绝立起身来,直盯着她,缓声道:“这与你无关!” “本来呢,是跟我没什么关系。”榆儿道,“不过,现在你是我长离哥哥的徒弟,那就跟我有关了。” “他不是我师傅!”幽绝沉声道。 看他的表情,凝重、认真,似乎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个人才是你的师傅吗?”榆儿望着他问道。 幽绝侧头望向波光涌动的海面,并没有回答。 “你本是一个普通人,却身怀此种怪力,定会比别人多受些苦。”榆儿仍望着他,缓声道,“但是,究竟想要怎样的人生,却还是只在你自己的选择……” “选择?”幽绝侧回头来,亦望着她。 “无论是神、是魔、是妖、是人,无论天命如何,其实最后的结局都在于自己的选择。”榆儿道。 海浪声细细如呢喃之语,幽绝静静地望着榆儿,没有再说话。 “回去吧,天快黑了。”榆儿对他笑道。 幽绝跳下大石,先踏步走出。 榆儿跟在他身后。 他走得很快,榆儿跟了一回,看他确是往村子里走,便放慢脚步,慢慢往回走。 回到唐伯家时,已掌了灯,一桌子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柳默清漪等已坐在桌旁等她。 见她回来,清漪先起身道:“又去哪里贪玩了?忽然就不见了人影。” “也没去哪里,只是去海边走了走。”榆儿道。 说着将眼望向坐着的幽绝,幽绝却并没看她。 “快坐下吧,大家都在等你呢。”柳默对榆儿道。 “好,清漪姐姐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榆儿笑道,在小弥左边坐了下来。 “清漪姐姐今日做了蚕豆!我最爱吃了!”小弥对榆儿笑道。 “怎么没听过你爱吃这个?”榆儿道。 “我今日第一次吃啊。”小弥道。 “你偷吃了?”榆儿道。 “那个啊、不是、”小弥忙辩解道,吞吐一回,伸出一根手指,道:“就吃了一颗、一颗而已!” “爱吃就多吃一点,下次再给你做。”清漪对小弥微笑道。 “谢谢清漪姐姐。”小弥欢喜不已,向清漪谢道。 一桌人说笑间,夜色悄悄的撒下了漆黑的薄纱。 ( 第十七章 *乾坤紊乱逆麒麟 且说幽绝甩开榆儿,果然向驰天庄回转。♀ 自己离开已两月有余,不知师傅如今是何情状。 是否有再发病,是否还安好…… 昨日与神龟一战,朱厌之力消耗甚多,麒麟之力兴威,无法找寻神龟下落。 不过,如今自己已得了麒麟修行之法,若依百里清漪所言,这麒麟之力能“兴万物,救生死”,当能去除师傅痼疾。 如今且回去与师傅治好顽疾,待朱厌之力恢复,再出来寻找神龟不迟。 于是便昼夜兼程,赶往驰天庄。 驰天庄。 “那些人是什么人,查到了吗?”尊主向跪于身前的奚忍道。 “尚未查到。”奚忍道,“不过,他们离开之时,是乘坐一只雪羽红喙的大鸟。” “这些人,只怕并非凡人,继续去查。”尊主道。 “是。”奚忍道,“幽绝已经快到了。” “我自有道理,你去吧。”尊主道。 “是。”奚忍行了礼,自去了。 幽绝一路向驰天庄赶来,这日终于到达。 进得庄来,直奔尊主房间。 走时尚是东风送暖,如今回来已是蝉鸣满树。 尊主房间的门开着。 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着一身宽大的青衫,正立于窗前,望着满院绿荫。 他的脸仍然那么苍白。 不,比从前更加苍白了。 这么多年,除了去呼夜山温泉,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庄院。 他一心要驰骋天下,却连这个小小庄院也无法跳月兑。 幽绝望着他,只觉他宽阔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师傅。”幽绝走到门前,轻声叫道。 尊主听到他的声音,侧身望向他。 “回来了。”尊主道。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 跟自己每次出去再回转时一样。 似乎从不曾期待自己能带回神龟之心。 “师傅。”幽绝双膝着地,与尊主行了跪拜大礼,也不起来,伏于地上道:“对不起,我没能带回神龟之心。” “神龟有万年修为,你不是它的对手。”尊主坐回书案边,望着窗外淡然道。 “师傅早就知道?”幽绝奇道,“可是,当年那个人不也取了神龟之心?” “郁韧所修厚土之术,正能克制神龟,所以才能取得。”尊主道。 “厚土之术?”幽绝初闻此言,有些吃惊。 “神龟修为深厚,你虽身负朱厌神力,毕竟修为尚浅,且朱厌为火性,正被神龟所克,自然难成此事。”尊主道。 “师傅……”幽绝闻言,心中灰了大半,原来自己并不能胜得神龟,即便朱厌之力奋发至极也…… 忽然想起自己麒麟之力已有修为,又燃起了希望。 “师傅,幽绝此次下山,修得麒麟之力,可去师傅顽疾,可否让幽绝一试?”幽绝抬起头期待地望着尊主。 尊主在书案前,侧脸望向幽绝,望了一回,站起身来,向幽绝走来。 “起来,把手给我。”尊主向幽绝道。 幽绝便立起身来,将一手伸向他。 尊主拿过幽绝手,凝神把了一回脉。 “麒麟之气如何?”尊主放下幽绝手,向幽绝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并无欣喜,也没有其他任何情绪。 “麒麟之气包容天下、兴生万物,可去重疾,救生死!”幽绝望着尊主,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彩,“师傅,我一定能治好你!” 尊主定定地望着幽绝,沉默不语。 “师傅……”幽绝亦望着他,满心期待。 “进来吧。”尊主道。 幽绝忙提步进了屋内。 尊主走至榻前,坐了上去。 幽绝对尊主再行了一礼,方才坐至榻上。 “尊主!”忽闻有人呼喊,暗听、子卿二人急急跨进屋来。 “尊主,不可!”子卿道,面现焦急之色。 “尊主!万万不能犯险!”暗听跪于地上道。 “怎么回事?”幽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子卿、暗听。 “你们两个先出去。”尊主缓缓道,却说不出地威严。 “尊主……” 两人还待再说些什么,尊主侧头望向他们,眼中凌厉如刀。 “是……” 子卿、暗听告退出去,将门掩上。 “师傅?”幽绝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此时也不知他二人为何如此紧张。 “开始吧。”尊主望着他静静道。 幽绝向他点点头,轻轻拿起尊主双手,与自己掌心相对,运起麒麟之力,缓缓送向尊主手心。 微微青光泛起,渐渐浓厚,不一时,已如翠玉一般颜色。 幽绝隐隐感到麒麟之力到达尊主体内后,被某种力量向外推出。 麒麟之力越浓,那个力量也越大。 幽绝又加大推送的力度,忽见尊主嘴角渗出血来,大惊失色,忙收了手。 尊主歪倒在一旁,脸色已如纸一般。 “师傅!”幽绝大声叫道。 屋门立刻被推开,子卿和暗听双双抢入,趋至榻前。 “尊主!”二人同声叫道。 “怎么会这样?”幽绝望着自己的双手,又望望气若游丝的尊主,不敢相信! 麒麟之力可生万物,为何师傅却…… “麒麟之力固然可去重疾、救生死,但尊主身受乾坤幻化阵所困,已逆转天道,是无法接受麒麟之力的。”子卿向幽绝道。 “子卿、你、你们、都知道?”幽绝望望子卿,又望望尊主,声带哽咽地道:“师傅,你一定也知道,对不对?” 子卿向他点点头。 尊主无力地抬了抬眼,望了望幽绝,已说不得一句话。 “若不让你亲身一试,只怕你不死心,所以尊主……”子卿向幽绝道。 暗听抱起尊主,急步出去,转入左边房间。 余兴、郑得已备好一大桶药水。 暗听忙将尊主放入木桶内。 幽绝尚跪在榻上发愣。 麒麟之力,可生万物,却救不了他吗? 为什么、自己竟然差点害死师傅! 师傅! 幽绝忽然冲出尊主房门,来到左边这间屋子。 蒸腾的雾气将尊主重重包裹,他的脸色已如死灰一般。 自己会不会反而害死他? 幽绝忽然感到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长出很多很多…… 两次换水结束,暗听又上来抱尊主。 “我来。”幽绝伸手拦住他,自己上前将尊主抱起。 郑得与尊主擦拭干净,穿上宽大的衣衫。 幽绝将他抱回房间,轻轻放在床上。 自己则跪在床前,直望着他。 黄昏时分,尊主尚未醒转。 暗听来抱尊主。 幽绝仍然挡开他,自己抱了尊主来到左边房间,将尊主放入大木桶之中。 雾气氤氲之中,尊主的脸色并未有多大好转。 夜色轻轻笼下,幽绝仍跪在尊主床侧。 夜已经深了,泠泠冷雨敲打着窗棂,如同第一次见到尊主发病的那个夜晚一般。 幽绝仍跪在尊主床侧,一动不动。 伏不了神龟,用不了麒麟之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若师傅真的因自己而死,幽绝一定相陪! 只是,师傅还有多年的夙愿、驰骋天下的宏愿,若真的就此断送,我又有何颜面陪他同死…… 榆儿骑了快马,不到半月,已到得净月城。 这京城之繁华,果然非寻常可比。 街市两边各种大小店铺林立、来往之人摩肩擦踵、所到之处无不人声鼎沸。 即便并非街市,稍微安静一些的街道,两旁高耸的琉璃飞檐、雕梁画栋也透着天子脚下独有的摄人气派。 榆儿打小就爱往人间跑,但是,来京城、这还是第一次。 心里啧啧道:“早知这里这么热闹,我就早些来了。” 不过,这次,她的目标可不是这种小商小铺、王府官衙,而是京城最繁华之处——皇宫! 那个皇帝,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糟老头子,在他那个玉石金砖的皇宫里酒肉池林、乱下法令! 榆儿看准了皇宫位置,寻了个稍偏些的小店,寄了马匹,要了间房间,且歇息一回,晚上便入皇宫一探。 是夜,鼓过三更,四处灯火皆熄,榆儿便悄悄离了房间,往皇宫而去。 这皇宫果然更非凡像。 远远便已看见高高的宫墙向东西展开,几乎占去了小半个京城。 跃上宫墙一看,暗夜里虽然看不甚真切,但那些飞檐画楼也可窥见一斑,更有一种庄重森严的气势。 但是,这么一看,榆儿有些傻眼了。 平日里也不是没去过官府衙门,不过就是几个小楼搭些大大小小的花园罢了。 今日这皇宫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各式各样的楼,少说也有数百个。 东南西北,光是来往通道所设之门也有几十个。 这、那皇帝老儿到底在哪儿呀? 不过,此时却不容她站在墙上发呆。 夜间巡逻的禁军已经往这边走来了。 远远望见一处似乎有些光亮,不如先去那儿看看。 此时夜已深沉,虽说是皇宫,但此时还亮着烛光,恐怕有些古怪,且去望一回。 如此想来,便往亮光之处跃去。 来至近处,心中更是奇怪。 这亮光之处,看似一处花苑,此时竟密密地站了好些人。 榆儿隐身至一处花木之后向外张望。 花苑四面数十个宫女提着华丽的宫灯将花苑照得如白昼一般。 一队禁军手执刀剑,警惕地围在四周。 另有约三队禁军集聚在旁,似乎正在待命。 再看花苑正中摆放着一个香案,上点着两对白烛。 案上香炉之下压着一道玄黄符咒。 一个身着灰白色宽大道袍的道人,雪须白发、面目清癯,手握拂尘,正盘腿坐于案前,微闭着双眼。 两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年轻道士侍立在他两侧,每人手上皆握着一把剑。 道人身后站着一个深紫华服、金冠玉带的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正神情紧张地望着那道人。 这一干人深夜聚在这儿,不知要做什么。 难道皇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那皇帝怎么不见? 虽然她还没见过皇帝长的什么样,但是看这里所有之人,应该都不是。 稍时那道人睁开双眼,眼光如炬,望向榆儿所在方向。 被他这眼神一扫,榆儿忽然打了个冷战。 “道长,如何?”华服公子道。 “孽畜!还不现身!”道人沉声道。 他这一声虽不大,但榆儿耳中听来,却如洪钟一般,震得耳膜生疼。 看来这道人绝非等闲。 忽见那道人拂尘轻扫,桌上黄符陡然飞起,向榆儿处急速飞来。 榆儿大吃一惊。 自己怎么说也有四百多年修为,这道人竟能发现自己! 榆儿正待运起法力,那黄符中却射出一道黄色光芒来,罩住自己、竟挣扎不开。 此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正奋起全力、欲待挣月兑之际,那道人身后的一个年轻道士已将一柄寒光四散的剑刺了过来。 榆儿勉强挪动身子,却已被他刺中左肩,鲜血顿时迸出。 榆儿惊叫一声,忙捂住伤口,佯装倒下。 果然头顶黄光散去。 那个年轻道士欲上前来抓榆儿,却忽见方才地上的姑娘突然消失不见,一只雪白狐狸向花苑深处窜了出去。 “师傅,是一只白狐狸!”年轻道士回头对那道人道。 “还不快追!”不待道人言语,那位华服公子已经发话。 “是!”年轻道士应得一声,提剑追了出去。 道人身后的另一个年轻道士也随他追去。 “还愣着干什么,快!一定要抓到它!”华服公子回头对后面待命的三队禁军下令道。 “是!” 三队禁军亦往花苑深处追去。 ( 第十八章 *闯宫闱九死一生 “快,这边有血迹!” “快、快!” 众人循着路上洒下的血迹,一路追来。 血迹在一处宫室前消失了。 宫门上一块匾额书着三个篆体大字“蒹葭宫”。 “你们两队继续往别处搜寻。”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对另外两队道。 “是!”那两队禁军便仍往他处去追。 这位头领上前叩响宫门。 “谁?”屋内问道。 “属下骁骑卫校尉廉英。”那人答道。 “有什么事?”屋内又道。 “有妖孽逃至此宫,只怕惊了公主玉驾。”廉英道。 “这里没有,你们到别处去寻吧。”屋内道。 两个年轻道士已执了剑,把住宫门两侧。 “怎么回事?”方才那位华服公子已来至此处。 那个雪须银发的道人亦随其侧。 “太子殿下。”廉英忙上前对那位华服公子回道,“血迹在此处消失,恐怕对公主不利。” 这位紫衣华服的公子,正是浣月国当今皇上殷穆仁长子、东宫太子熙肃。 熙肃走至宫门前,向内朗声道:“宁葭,为兄在此,开门吧。” 大红宫门果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宫女低头立于一旁。 熙肃欲提步进入。 “太子殿下,让贫道先去查看一下,如何?”雪须银发的道人对他道。 “无妨。宁葭胆子小,你们都小声点。”熙肃道,大步跨入门内。 道人亦随即跟入。 穿过一段花木,来至一道梨花门前。 门已打开,门内锦绣帘罗、雕花桌案、暖香悠悠,站着两个人。 一个软缎轻花、素发披肩、肤如凝脂、眼波烟横,向熙肃微微弯膝行了一礼,口中道:“大哥。” 正是三公主宁葭。 一个双髻如环、绿衫广袖,见了熙肃忙跪倒在地,口中道:“奴婢芳容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熙肃道。 芳容便立起身来,站在宁葭身后。 “宁葭别怕,”熙肃对宁葭道,“近日宫内有些奇事,是以今夜请了天玄道长前来,适才妖孽已现了形,负伤逃了,不知可有到此处惊扰妹妹。” “没、没有……”宁葭摇摇头,轻声道。 那边天玄道长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凝神搜寻异物气息,并无所获,便欲穿过一面海棠屏风往里间走去。 “道长,这里不能去!”芳容忙拦住他道。 “妖孽狡诈,贫道是为护卫公主安全,还请行个方便。”天玄道长道。 “这里是公主的寝处,外人怎能进得?”芳容道。 宁葭在一旁,却并未说话。 “宁葭,便让道长看上一看,为兄也好放心。♀”熙肃对宁葭道。 宁葭也只轻轻点点头。 “三公主……”芳容对宁葭道。 宁葭却没言语。 芳容只好让至一侧。 天玄道长进入里间,不一时出来,对熙肃躬身道:“太子殿下,此处并无异象,只怕逃往别处去了。” “那便再往别处去寻。”熙肃道。 一行人便出门而去。 “宁葭,最近宫内不太平静,你多加小心。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熙肃对宁葭道。 “是,多谢大哥。”宁葭道。 “早点歇着吧。”熙肃道。 “是。”宁葭道。 熙肃便也出门而去。 芳容忙上去关了门,手捂住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宁葭已向里间走去。 芳容忙亦跟了进去。 穿过海棠屏风,藕荷色罗帐罩着一张锦绣缎面床,雕花妆案上菱花镜精致地镂刻着雪花图案。 墙上挂着一幅美人游乐图,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一张七弦琴摆在一张檀木矮几上,碧色荷花香炉中青烟袅袅。 宁葭站在屋中,直望着那张软床。 芳容看宁葭不说话,忙向着那张床道:“他们已经走了,你快出来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 芳容忙掀开床帐,将烛光照向床下。 “这、这、不好了、三公主!”芳容带着哭腔道,眼泪已经在眼里打转了。 “怎么回事?”宁葭亦有些吃惊。 芳容将烛台放在一旁,趴去,伸手将什么东西使劲往外拽。 拽了几下,忙将手抽出,在嘴上哈了几口热气,道:“好冰!” 又将手伸到床底去拽。 宁葭也蹲来,帮着往外拽。 手触之处,竟如寒冰般又冷又硬。 两人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床下的人拽了出来。 那人与芳容一般打扮,脸庞略瘦些。 她此时全身皆被一层浅蓝色的冰块包裹。 “芳绮!芳绮!”芳容叫了两声,已是泪落如雨。 “芳绮……”宁葭亦叫道,有些哽咽。 “大仙,求求你,快放了芳绮吧。”芳容跪在地上对着空气直磕头。 忽闻得丝丝碎裂之声,芳绮身上的冰块开始慢慢掉落。 待冰块落尽,自芳绮身上滚落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此时她浑身毛色有大半已被鲜红的血迹染红了。 那一剑虽刺得不深,但那道黄光甚是厉害,榆儿只觉身上力气仿佛皆被抽尽了似的。 何况前面被海怪所伤之后,还未复原,又受了幽绝重击,本来就元气大伤。 当时被那些人追着,慌不择路,闯进这间屋子。♀ 芳绮在外间,正被她撞见。 宁葭和芳容听到芳绮的惊叫声,慌忙跑出来。 榆儿立刻附身至离她最近的芳绮身上,在她体内道:“要是说出我来,她就死定了!” 跑进屋内,滚入床下,拼尽力气才融得一点冰力掩去身上气息。 不然,这次恐怕真是难逃一死。 此时,滚倒在地,只微微喘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更别说幻化人形了。 芳绮虽然解了冰力,但是浑身还僵直着,紧闭着双眼。 芳容颤着手试了试她鼻息,跌坐在地,舒了口气。 “去拿床被子来把她裹起来吧。”宁葭对芳容道。 芳容便取来两床被子,把芳绮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又去取了布巾来,将那些薄冰碎片化出的水渍擦拭干净。 “你快走吧。万一他们回来,你就跑不了了。”宁葭对地上那只狐狸道。 榆儿试着站起来,走了不到一步,又歪倒在地。 “公主,它好像受伤很重,我们不用怕它。”芳容道,“我这就去告诉太子殿下。” 说着便往外跑去。 “芳容,”宁葭叫道,“罢了,它也不曾伤害芳绮,别多事了。” “它、它是狐狸精啊!”芳容道,“最近它在宫里可闹了不少事了。” “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宁葭道,“你看它,已经连路也走不了了,能做什么呢。” “它现在是做不了什么,等它好了,我们都会被它害死的。”芳容道。 宁葭听了这话,倒有些踌躇,便不言语。 芳容见她不语,又往外跑去。 “好、好冷……”躺在地上的芳绮忽然发出声音。 芳容听了,忙转身回来。 “芳绮,芳绮,你怎么样?”芳容蹲在芳绮身侧,对她道。 芳绮睁开眼来,四面看了一回。 “芳绮,好点了吗?”宁葭亦蹲子,对她道。 “三公主,我没事了。”芳绮道。 “你没事就好了,我现在就去叫太子殿下来。”芳容道。 “别、别去。”芳绮道。 “为什么?它都把你害成这样了。”芳容奇道。 “那些事都不是它做的。”芳绮道,声音还很微弱。 “你怎么知道?”宁葭亦奇道。 “刚才它附在我身上,我听到她说了。”芳绮道。 “她?”宁葭和芳容同声道。 “恩,我也说不清,反正听到她一直叫‘爹、娘’什么的,还说那些事不是她做的。”芳绮道,“她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芳容,去打盆水来,帮它洗洗干净吧。”宁葭对芳容道。 “哦。”芳容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转出屏风,不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盆热水来。 取了布巾,帮榆儿擦拭身上的血迹。 她心中不乐,手上也没轻重,榆儿疼得直哼哼。 “罢了,我来吧。”宁葭道。 “三公主、这怎么行。”芳容道。 “没什么。”宁葭道,“给我吧。” 芳容便也不再说什么,将布巾递给宁葭。 宁葭接过来,替榆儿细心擦净。 “芳容,拿金疮药过来吧。”宁葭对芳容道。 芳容便去取了来,宁葭与榆儿撒在伤口之上。 芳绮躺了一回,已能动弹。 “好了,你们两去歇着吧。”宁葭道。 “那它怎么办?”芳容指着榆儿道。 “就让她在这里吧。”宁葭道。 芳容芳绮便出门自回寝处,榆儿便宿在宁葭内室软榻之上。 榆儿在宁葭处养了几日,终于渐渐恢复了些元气,勉强能走动了。 这几日皆是与宁葭一处起卧。 伤口则是由芳绮清理。 芳容还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有时候趁宁葭和芳绮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拉她的尾巴、或者拧它的耳朵。 所以,榆儿一看见她就高拱着脊背对她龇牙。 “你还敢对我凶?小心我叫天玄道长来收了你!”芳容道。 榆儿一听那个道人的名字,也有些悸怕,窜到外间,跳到宁葭腿上,回头又对芳容龇了一回牙。 宁葭正坐在案前研读琴谱,见榆儿忽然跑了出来,忙对芳容道:“快去把门关上!” 芳容不情愿地走去将门掩好。 榆儿趴在宁葭腿上,还竖着背上的毛,对着芳容发出呜呜的声音。 宁葭看她这样子,捋了捋她柔软顺滑、雪白晶莹的毛,对芳容笑着摇了摇头。 “你又欺负它了?”宁葭微笑道。 “我哪有。”芳容对榆儿斜了斜眼道。 “它可是狐仙,你可小心了。”宁葭道。 “什么狐仙,就是个狐狸精!”芳容不满地道,“三公主,我们这么留着它,万一它作起怪来,我们可不是它的对手。不如……” “不如趁它现在重伤在身,把它交给太子殿下。”芳绮捧了一个漆木的描兰盒子推门进来,回身仍将门掩好,接口道,“芳容,你别再生它的气了,它没恶意的。” “芳绮!你怎么老护着它!你忘了它把你害成什么样了,还差点要了你的命呢。”芳容道。 “我不是护着它,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芳绮道。 “什么实话实说,它说不是它做的就不是吗?那这些日子闹鬼的是谁?连天玄道长都找不到它?”芳容仍不服地道,声音又提了一些。 “芳容,你说话小心着点儿,万一被人听去,不知道又要惹什么麻烦了。”芳绮忙对芳容道。 走近芳容,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 这几日除了芳绮和芳容,几乎不让别人进里间屋子。 其他宫女除了日常洒扫、收拾之外,也不允许进外间。 不过这宫里人多眼杂,凡事都要留神些。 芳容虽然气大嘴碎,到底也是宫廷里混了些年数了,这点道理怎会不懂。 当下便也收了声。 芳绮低头默思了一回,微微蹙眉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它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好像能感觉到它的心思……” “越说越玄了,你还能跟一只狐狸精心灵相通不成?”芳容道,声音低了许多。 “可是,我真的感觉到了。”芳绮说得很肯定。 “我才不信。”芳容道。 “好啦、你们两个别争了。”一直在旁看琴谱的宁葭抬起头道,“芳容,去看看小厨房的汤炖好了没有。” “是。”芳容屈膝行了一礼,撅着嘴出门去了。 “三公主,这是方才皇上差人送来的一双紫玉手镯。”芳绮说着,将手中的漆木盒子双手递给宁葭。 “是单给我一个人的吗?”宁葭望着那个盒子,看起来非但不高兴,仿佛还有些担忧。 “不是,这是前几日明丹国送来的贡品,除了每年份例之外,另孝敬了各位殿下、公主一些稀奇物事。大公主得的是一枝翠绿碧玉簪,二公主得的是一把檀香古扇,四公主的是一根攒金束带,各位皇子或配饰、或把玩之物,各个不同,真真花了不少心思。”芳绮回道。 “何必这样费事,我们也不缺这些。”宁葭道。 “三公主自是不在意这些,不过,明丹国自五年前大败以来,年年皆不敢缺了进贡,今年又这般用心,都是皇上治国有方,国力震边,我们才能安享太平呢。”芳绮笑道。 宁葭接过芳绮手中漆木盒子,打开来望了一回,忽然微微蹙起眉尖。 “怎么了?三公主不喜欢吗?”芳绮柔声问道。 “这紫玉如此晶莹光洁,又是这样清透的色泽,恐怕是难得之物……”宁葭小声缓缓说道。 “既是皇上赏赐,想必是觉得三公主戴着比较好看,不如试试看吧。”芳绮道。 宁葭却将漆木盒子的盖子轻轻合上,搁在了桌上。 “那我放到妆台去,过两天再戴吧。”芳绮看了看她神色,也不再多言。 宁葭轻轻点点头,继续看手中琴谱。 芳绮便自桌上取了小盒,转过海棠屏风,进里间去了。 榆儿也站起来,拱到宁葭身前望了望。 原来是一曲《临渊散》。 此曲也曾听清漪姐姐弹过,听说是极为难得的好曲,只是,亦颇有曲折,寻常功力很难弹得好。 “你也懂曲谱吗?”宁葭看怀中雪白狐狸也盯着琴谱看,笑道。 芳绮已自里间出来,正看见公主与榆儿说话。 “三公主,你不怕它吗?”芳绮向宁葭道。 “芳绮不是说过,它没有恶意的吗?”宁葭道。 芳绮听了宁葭的话,倒笑了起来,道:“是,奴婢说过。” 看三人面相,芳绮比宁葭要长几岁,芳容倒与宁葭差不多年纪。 “让奴婢给它看看伤口吧。”芳绮又对宁葭道。 “好。”宁葭点点头。 芳绮将榆儿抱过来,细细查看一回,道:“已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便可不上药了。” “那就好了。”宁葭笑道。 ( 第十九章 *懦公主舍紫玉镯 忽闻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宁葭、芳绮都有点吃惊。♀ “快,回里间去。”宁葭对怀中雪白狐狸道。 榆儿便跳下地来,跑到海棠屏风后面。 芳绮打开门来,芳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中道:“二、二公主来了。” 闻她此言,宁葭和芳绮脸色都变了变。 “三公主,怎么办?”芳容急急道。 宁葭皱眉眉头,没答言。 “别着急,看情况吧。”芳绮在旁道。 不一会儿,果见二公主宁阳带着七八个宫女,走过一段石子甬路,穿过堂前花木,浩浩荡荡地进门而来。 宁葭在门前接了,屈膝行了一礼,道:“二姐。” 芳绮与芳容已在地上跪了。 “起来吧。”宁阳笑道。 “二姐,请坐。”宁葭让开身来。 宁阳微微点点头,在檀木杏花椅上坐了。 门外左右两侧已立了两排共十来个宫女候着。 又进来一个挽着双髻的宫女,与宁阳奉茶。 宁阳身边的宫女繁花接了,放在案上。 “三妹,有几日没见了,可好吗?”宁阳似笑非笑地望着宁葭道。 “多谢二姐记挂,宁葭一切安好。”宁葭尚立在地上,对宁阳道。 “妹妹怎么不坐啊?”宁阳道。 宁葭便欠身在宁阳对面坐了。 宁阳看宁葭坐来,伸出手将宁葭一手拿过,拉到面前看了一回,对宁葭笑道:“三妹的手长得这般纤细,果然好看。” 宁葭只由她拿着,也不说话。 “不过,”宁阳望着宁葭转而又道,“三妹这肤色,偏暗了些,恐怕不太适合浅色。” “二姐说的是。”宁葭只轻声道。♀ “二公主皮肤最是白净,正适合绿色、杏黄、紫色这样鲜女敕的颜色。”宁阳身后的玉锦道。 “是吗?”宁阳撒开了宁葭的手,自己将手对着光线婉转看了一回,对宁葭道:“三妹,你觉得如何?” “是……”宁葭轻声道,回头望了望芳绮。 芳绮便走入里间,将方才放在妆台上的漆木描兰小盒拿出,交给宁葭。 芳容在旁见了,欲说些什么,芳绮悄悄扯了扯她衣袖,她便也噤声不语,带着怒气站在宁葭身后。 “这是今日刚得的,二姐看看,可喜欢吗?”宁葭接过在手,便递与宁阳道。 宁阳也不推辞,接在手中,打开盒子来,一双精致、清透的紫玉手镯映着阳光显得格外清丽。 “这紫玉手镯果然好看,不过,二姐怎能要妹妹心爱之物呢?”宁阳对宁葭笑道。 “宁葭肤色暗些,戴不得这样的颜色,这紫色正适合二姐,你别嫌弃就好。”宁葭道。 “父皇将这紫玉手镯给了妹妹,想是觉得三妹戴着好看些。”宁阳笑道,“父皇平日里昼夜勤政,对自己儿女之事,也不太顾得上了。” 说着,将一只紫玉手镯取出,戴在手腕之上,左右看了一回。 “父皇虽然忙些,总希望我们姐妹和睦的。这样好玉,正配二姐。”宁葭轻声道。 “既然妹妹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宁阳将漆木盒子盖了,递给身后繁花。 站起身来道:“那就谢谢三妹了。” “二姐不再坐坐吗?”宁葭亦起身道。 “今日乏了,改日再来吧。”宁阳道。 带了这一群穿红裹绿的宫女,扬长而去。 “三公主,你怎么又白白给她?”芳容已按捺不住,嚷了出来。 芳绮忙去关了门。♀ “她要就给她,有什么要紧。”宁葭道。 “三公主、你每次都这样让着她,她才越来越得意。”芳容不满地道。 “便今日不给她,她明日还会来,何必费事。”宁葭道。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她吗?也该叫皇上给评评理!”芳容道。 “父皇每日里国事繁忙,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去烦他。”宁葭道。 “那还有太子殿下呢,他总是偏疼三公主你的呀!”芳容道。 “他是大哥,妹妹都是一样的。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宁葭说着,自走到案前坐了,仍拿起那本《临渊散》的琴谱研读起来。 “三公主……”芳容还待要说,芳绮上前按按她胳膊,道:“芳容,三公主自有想法,你别再说了。” “每次都白白受欺负,真是气不过!”芳容兀自愤愤不已。 榆儿在屏风后看了一回,不明白芳容怎么这样愤愤不平。 不过,看样子这样的事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看她三人在外,自己也无聊,便跳上软榻,打算休养一回精神。 忽闻得外面报到:“承妃娘娘到。” 不知道这承妃娘娘是谁,榆儿不免又跳下榻来,隐于海棠屏风后,向外张望。 芳绮芳容打开门来,进来一位面色和蔼、淡妆华服的妇人。 宁葭与她见礼,口称:“娘。” 芳绮芳容跪于地上,行了叩拜礼。 “都起来吧。”承妃道,声如其人,和软亲近。 “方才我看见宁阳从这儿出去,她来这里做什么?”承妃拉过宁葭,向她问道。 “也、没什么。”宁葭道,“只是过来坐了坐。” “哪里没什么。”芳容在旁道。 芳绮忙扯扯她衣袖,芳容却只作不知,向承妃道:“皇上今日方才赏赐的紫玉手镯,被二公主要了去了。” 承妃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向宁葭道:“是这样吗?” “不要紧,那对手镯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宁葭细声道。 “别的、她没说什么吧?”承妃道。 “没说什么。”宁葭回道。 “来,跟娘坐这儿吧。”承妃伸手拉了宁葭,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宁葭便挨着她坐了。 承妃伸出一手,轻轻抚模她的头发,柔声道:“她虽年岁比你大些,但生性要强,你就多让让她吧。” “是,孩儿知道。”宁葭轻声道。 “娘娘和三公主总是让着她,她却从来不领情呢。”芳容在旁不满地道。 “芳容,还不给承妃娘娘倒茶?”芳绮对她道。 宫女彩衣已端了茶进来,芳容接了,搁在承妃面前的桌上。 “娘今日过来,可有什么事吗?”宁葭对承妃道。 “白日无事,过来看看你罢了。”承妃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不过熟悉一下新得的琴谱。”宁葭道。 “是吗?是什么谱子?”承妃道。 芳绮便自书案上取了《临渊散》的谱子呈与承妃。 承妃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曲子不易弹得,可会了吗?” “还未曾会得。”宁葭道。 “去屋里,娘给你弹一遍吧。”承妃道,说着便牵了宁葭往里走。 “娘、不用了。”宁葭忙道。 “怎么了?”承妃道。 “这……”宁葭顿道,“我们在外间弹吧,开了窗,琴音更好一些。” “也好。”承妃道。 芳绮便至里间取了琴,在矮案上放好。 承妃便在外间,也不曾看曲谱,铮铮淙淙地弹了起来。 这般难弹的曲谱,她却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比清漪姐姐弹得还好些。 一曲弹罢,对宁葭道:“如何,可有什么心得吗?” “娘怎么弹得这么好?”宁葭似乎也有些惊异。 “心中安然,自然指下无涩。”承妃道,“若会得这《临渊散》悠远之意,此曲当能成得。” 宁葭轻轻点了点头。 承妃微笑着望了望她,见她鬓边发丝有些微乱,便道:“去妆台前,我与你抿上吧。” “不、不用了。”宁葭忙摇手道,“一会儿让芳绮来就好了。” “我左右无事,也好久不曾替你梳头了,走吧。”承妃起身来拉了宁葭,向里间走去。 宁葭只好随了她往海棠屏风走去。 转过屏风,看屋内榆儿不见踪影,暗自松了一口气。 承妃拉了宁葭坐于妆台前,对着菱花镜替她细心地梳理好。 “越长越好看了,比小时候漂亮多了。”承妃对镜中宁葭笑道。 “只有娘才这么说。”宁葭道。 承妃便将宁葭搂在怀中,笑道:“怎么会,你父皇也常夸你呢。” “父皇?”宁葭小声顿道,“他、也会夸我吗?” 记忆中,他总是一脸严肃。 除了朝政还是朝政,似乎很少看见他笑。 每次望着自己时,总是微微皱着眉头。 也很少跟自己说话,更很少来蒹葭宫。 连娘的承静宫也几个月才去一次。 宁葭沉默了一回,终于缓缓开口道:“娘,姥爷他究竟为什么会……” 承妃闻得此问,身体僵了一下。 “娘……”宁葭轻声唤她道。 “宁葭,你还小,上一辈的事,本该与你无关……”承妃缓声道。 “上一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宁葭道。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又何必再提。”承妃仍缓缓道。 拉起宁葭,转过她身来,望了一回,笑道:“不错,挺像娘年轻的时候。” 宁葭也望着她,微微展开一丝笑容。 ( 第二十章 *骄公主欺奴逞凶 又过得几日,榆儿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阵子不知道跟什么犯了冲,总是不停地受伤,终于有个机会好好休养一番了。 虽然这个三公主软弱好欺,不过好歹挂着个公主的名头,呆在她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榆儿便也不着急,索性在这里赖着不走了。 一场雷雨过后,炎炎的暑气消退了许多。 经雨水洗刷过后的草木显得一场翠绿,吹进屋中的微风亦带着无比清新的气息,倒有几分像青罗峰了。 不知道青罗峰中爹和娘怎么样了? 清漪姐姐她们已经回去了吧?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等我教训了这个糊涂皇帝、找到好宝贝,就回去。 还有,那个幽绝,不知道他回了哪里? 他那个师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长离哥哥这么费心教他,会不会终究白白浪费了一番苦心? “三公主,今日难得雨后凉爽,别老闷在屋里了,不如出去走走吧。”外面芳绮道。 宁葭确是极少出门,每日里不过是在屋里写写画画、看看书、研研谱、弹弹琴。 除了太子熙肃偶尔来看她,和那次二公主来过以后,几乎没什么人来这里。 承妃也并非每日都来,总要几日才来一次。 “是啊,方才在路上看到那几株石榴开得真是红艳好看,御花园中恐怕更好看了。”芳容亦道。 “那便去走一回吧。”宁葭见芳容欣喜的样子,轻轻笑道。 “太好了!”芳容拍手笑道,“那这就去?” “等等,”屏风后窜出来一只雪白狐狸道,“我也去!” 御花园,恐怕是浣月国最大的花园了,当然不能错过。 “你、你说话了!!”芳容大惊失色地道。 “你又不是没听见过?干嘛大惊小怪的?”榆儿道。 芳容想起来,那日晚间它附在芳绮身上时,确实说过一句话来着。 “你这个样子,万一被人看到……”芳绮有些犹豫地道。 “这有什么。”榆儿道。 雪白狐尾轻摆,自地上站起来一个明眸浅笑的姑娘来,一身浅蓝衣衫。 “你、你、你果然是妖精!”芳容颤声道。 旁边芳绮与宁葭亦瞪大了眼睛。 初次见它时,它便是一只满身血污的雪白狐狸,还以为它只是一只狐狸,没想到…… “对啊,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狐狸精,你今日才知道吗?”榆儿望着芳容笑道。 看她们三个都直直地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榆儿满意地点了点芳容的鼻子,道:“怎么,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狐狸精?” 芳容被她点中,清醒过来,一手拍开她点来的手,道:“你这个狐狸精,不许碰我!” “不许碰你?”榆儿笑望着她,“你看我碰不碰。” 说着化作一团浅蓝影子,撞进芳容体内。 “这下可以出去了。”榆儿在芳容体内道,“快走吧。” “你、你快出来!”芳容又气又急。 “等我逛够了,自然会出来的。”榆儿笑道。 伸手拉过宁葭,又拉过芳绮,道:“快走吧,我可等不及了。” “等一下。”芳绮忙道。 “怎么了?”榆儿道。 “这么出去、被人看到不太好吧。”芳绮道。 芳绮老成诚恳,榆儿便也不逗她,将拉住二人的手松了,站到宁葭身后道:“三公主,请吧。” 却是芳容的声音。 “三公主,走吧。”芳绮对宁葭微笑道。 “好。”宁葭道。 便领了芳绮、芳容,三人开门出来,迤逦往御花园走去。 三人来到御花园,只见绿荫满眼,夏花似锦。 入口种得两排紫薇,有的浅紫、有的粉红。 往前走便看见一片碧绿的湖水,种着大片的荷花,粉剑迎风、花开如满月。 宽阔的湖面漾开来,足够几十条船同时行过。 另有一汪小小池塘,种着些睡莲,白莲如雪、红莲似霞。 走过池塘,果见一排石榴艳红如火,点点雨珠缀在叶片、花瓣之上,凭添了几分温柔。 其他假山怪石,或平卧待主,或巍巍如卫,牵藤引蔓,亦不寂寞。 这御花园恐怕有半个慕州城那么大,三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过逛得一个角罢了。 “三公主,累了吧,就在前面的亭子里略歇一回吧。”芳绮对宁葭道。 宁葭便也点点头。 三人进得亭来,芳绮扶宁葭坐了。 芳容在旁亦坐了下来。 “这、她不能坐……”芳绮向着芳容道,自然是向榆儿说的。 芳容苦着脸,一幅快哭的样子。 “她走得也累了,让她也歇一会儿吧。”却是榆儿的声音,又对芳绮道:“你不累吗?你也来坐一会儿吧。” 芳绮忙看了看四周,紧张地道:“快让她起来吧,万一被别人看见,芳容就……” “这里又没什么人,不要紧啦。”榆儿道。 “那就坐一会儿吧。”宁葭道,“芳绮,你也坐一会儿吧。” “奴婢不敢。”芳绮忙推道。 宁葭也不再多言。 忽然,假山后转出一群人来,走在前面的两人皆是绫罗长引,钗飞金凤。 一位正是那日的二公主宁阳,另一位身量略矮一些。 后面跟着十来个宫女。 芳绮忙挡在前面,悄悄将手身在背后直朝芳容招手。 “快起来,你想害死我吗?”芳容亦急道。 榆儿便也站了起来。 她只是想逗逗她,还不想害死她。 芳容忙走到芳绮旁边,与走来的两位见礼,称道:“奴婢见过二公主、四公主。” “奴婢?”宁阳轻哼道,“本公主还道是谁呢。” “二姐,多日不见,可安好吗?”宁葭上前与宁阳见礼道。 “原来三妹也在。”宁阳却不还礼,望着宁葭微微仰着尖尖的下巴。 “三姐。”四公主宁珀向宁葭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四妹妹。”宁葭也与她还礼。 “既然三妹在这里,不如也教教姐姐,我浣月国何时有了这奴婢与公主同坐的新规矩。”宁阳向着宁葭缓缓道。 “这……”宁葭踌躇道。 芳容愤愤地望着宁阳。 芳绮忙扯了扯她的衣袖,拉着她一起跪了下来,向宁阳道:“二公主,芳容她、有点不舒服,所以……” “哦?不舒服?”宁阳说着,走近芳容,伸手将她脸抬了起来,芳容两眼瞪着她。 “看这两只眼睛这么有神,像不舒服吗?”宁阳道,“这么瞪着我,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二姐,芳容她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别误会。”宁葭向宁阳道。 芳容却仍直望着宁阳,眼神凌厉,甚至、还带着一丝轻蔑。 “三妹,你是该好好教教你的奴婢了。”宁阳心中更是气恼,咬牙道,“今日就让二姐我替你代劳吧!” 说着便扬起手来,一掌掴向芳容。 “二姐!”宁葭吃了一惊,叫道。 “二公主!”芳绮亦叫道。 宁阳的手急速挥向芳容,却在离她脸颊约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宁阳惊疑地望着自己的手,抬起手来,又打了过去,却仍然停在了芳容脸边。 “多谢二公主不责罚。”芳容对她道,叩了一个头,将下巴自她手上移开了。 宁葭和芳绮在旁紧张地望向芳容。 “繁花、玉锦、”宁阳向后道,“你们两个,给我掌嘴!” “是!”繁花、玉锦应了声,便走到芳容身前来。 “二公主、芳容她确是身体不适,还望二公主饶过这一次。”芳绮忙往前跪了两步道。 向后伸出手,对着芳容连连摆手。 “阻碍本公主执行宫规,一并掌嘴!”宁阳怒道。 “是!”繁花、玉锦一人一掌,脆生生打在芳绮脸上。 芳绮两边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两个一起打!”宁阳在后道。 “二姐,算了吧。”宁珀怯生生地向宁阳道。 “三妹素日待这些奴婢太过仁慈,所以她们才敢这么放肆,我这也是为三妹好。”宁阳斜了一眼宁珀道。 “二姐教训得是,她二人已知错了,二姐就免了责罚吧。”宁葭向宁阳道。 “三妹好像不太领我这个二姐的情啊?”宁阳笑望着宁葭道。 “不、不是。”宁葭顿道。 “三公主,不用求她,芳容不怕!”这确是芳容的声音。 榆儿决定先看一会儿热闹。 这个二公主,还不够自己一指头的。 但是,惹了祸,吃亏的是芳容、芳绮。 不过,这个二公主究竟为什么总是跟宁葭过不去? 只为了这一点小事就这样大打出手。 “骨头还挺硬嘛。”宁阳鄙夷地望着芳容,“繁花,给我使劲打!” 繁花掌下果然又重了几分。 芳容右边的脸颊已有些肿了起来。 “住手!”忽听得一声沉吼。 太子熙肃冷着脸走了过来。 繁花、玉锦忙停了手,众宫女皆跪于地上。 宁阳、宁葭、宁珀亦与太子见礼,口称:“大哥。” 太子身后又走来几人。 一个金冠白衫、脸上尚有些稚气。 一个水绣赭袍、年轻俊美。 还有一个络腮胡子、脸色透着黑红、肩膀宽阔的中年人。 后面跟着十几个随从侍卫。 “怎么回事?”熙肃问道。 “下人无礼,略作惩戒罢了。”宁阳道。 宁葭、宁珀皆不言语。 熙肃看了看众人,只道:“都起来吧。” 众人便都起身。 “太子殿下,这几位是?”那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向熙肃问道。 “是几位妹妹。”熙肃向他道。 “可否为在下引见?”络腮胡子的中年人道。 “当然。”熙肃道,“这是二妹宁阳。” “原来是宁阳公主。”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走向前,右手横于胸前,对宁阳鞠了一躬。 “这位是?”宁阳并不认识他。 宁葭、宁珀也未曾见过。 看他穿着直领窄袖、紧腰宽踞、红黑绿蓝各色细碎花纹的锦袍,并非浣月国人打扮。 “这位是明丹国的尼孜使者。”熙肃道。 “尼孜久仰浣月国风物,承蒙圣上盛情,在此多留了几日,有幸见到公主芳颜,不胜荣幸。” 尼孜又向宁阳鞠了一躬,眼睛却盯着宁阳手腕上所戴的紫玉手镯。 “尼孜使者,这是三妹宁葭、四妹宁珀。”熙肃又向尼孜介绍了两位妹妹。 二人向尼孜屈了屈膝,尼孜亦向二人鞠了躬。 金冠白衫的人走上来,向宁阳拱手道:“二姐。” “四弟。”宁阳亦向他行礼。 宁葭、宁珀亦向此人行礼,口称:“四哥。” 此人正是四皇子熙敏。 另一位水绣赭袍的公子亦向几位公主拱手弯腰行礼,道:“迟凛见过几位公主。” 这位是定南将军迟无为二子迟凛,字长风,现封齐武校尉。 宁葭望了望他的脸,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脸上有些微红。 “三妹,听说你近日有些风寒之症,已好了吗?”熙肃向宁葭道。 “已无碍了,多谢大哥关怀。”宁葭道。 “病后初愈,还是要多歇着,早些回去吧。”熙肃道。 “是,这就回去。”宁葭道。 与熙肃屈了屈膝,带着芳容、芳绮走了。 “二位妹妹也早些回去吧。”熙肃对宁阳、宁珀道。 “是。”宁阳、宁珀亦应道。 熙肃点点头,侧向尼孜道:“尼孜使者,前面尚有些好景致,请。” “太子殿下先请。”尼孜道。 二人先往前走去。 熙敏及迟凛亦辞了几位公主,往前跟去。 ( 第二十五章 *端阳宫宴惊鸳鸯 端阳宫宴,群臣携妻儿齐集于崇清殿。 尚未入夜,盏盏华彩细绘的宫灯已高高悬起。 殿中宴桌整齐排开,坐满了朝服盛装的臣男臣女,却静无一声。 再看桌上所摆,除了端阳节必备五黄之物及团粽、面扇子之外,不过摆了些豆腐、时令菜蔬,其他并不见有何珍奇之物。 “这永平帝还真是,比栗原还小气吗?这也叫宫宴?”榆儿在芳绮体内嘀咕道。 平日里宁葭宫中也常食些菜蔬、小粥,一日之内,不过有些小肉,其他珍奇之物并不曾见。 没想到,今日举国之宴,亦是这般。 宫内妃嫔多半皆已入座。 有些告病不来的,其座便撤去。 辅国大将军蒙匡尚在北方御风战事之中,今日不曾来。 其夫人携三子、四子并两个女儿前来。 萧丞相携长子、次子、三子、一女前来。 定南将军迟无为携次子、三子及二女前来。 其他文臣武将亦皆携家眷前来。 皇室诸家、皇子、公主亦各在其位。 天玄道长携了两个弟子,坐于右手第一位。 稍时永平帝至,群臣立身稽首,又跪拜行礼,声如山鸣。 “众爱卿平身。”永平帝坐于蟠龙椅上,右手轻抬,向座下众人道。 众人便起身落座。 “今日是端阳佳节,劳众位至此,一叙家常,众卿不必拘束。”永平帝道。 “谢皇上隆恩。”众人也不敢少了礼数。 常福上前半步,高喊一声:“赐扇。” 便有十几个内侍捧了盘出来,上堆着精致宫扇,走至众人座中,人手一扇,依次分来。 “这是做什么?”榆儿奇道。 “这是浣月国古俗,每年端阳节都要御赐宫扇。”芳绮道。 “为什么要赐扇子?”榆儿道。 “五月乃‘毒月’,时令转换,由春入夏,酷热难堪,蚊虫滋扰,瘴疠毒霾横行。皇上赐扇,驱散暑热,祈福、纳祥、避邪赈灾。”芳绮道。 “就是你们人类才这么多规矩。”榆儿笑道。 “你不爱看,可以走啊,谁要你看了。”芳容在旁向芳绮这边撇嘴道。 “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榆儿伸手在芳容头上拍了一记。 “别闹,这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芳绮忙紧张地道。 芳容瞪了芳绮这边两眼,管住了自己的嘴。 宫扇赏赐完毕,君臣共起身,高举雄黄酒,祝愿祈福。 榆儿在芳绮体内打了个哈欠。 终于开宴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好吃的。 “三公主,你觉得好吃吗?”榆儿悄悄向宁葭道。 却不闻宁葭回答。 “你也觉得不好吃,对吧?”榆儿道。 宁葭仍未出声。 榆儿偏头看她,才发现她两眼直望着一个地方。 顺着她的目光,榆儿果然找到了一张俊朗的脸。 迟凛坐在定南将军迟无为一侧,他的左臂好像受了伤,扎着一条白色布条,这么远远望去也微微可见一些血迹。 “伤了胳膊而已,没事的了。”榆儿向宁葭道。 宁葭侧头望了望她,轻轻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再看其他众人,皆安静进食。 永平帝与众人说些家常闲话,并无谈及朝政之事。 除了与永平帝对答之人外,不闻其他吵闹之声。 所以殿中虽然妃嫔臣子众多,却并不喧哗。 “迟将军,近日膝盖可还疼吗?”永平帝向迟无为问道。 “多谢皇上关怀,近日天气晴暖,尚好。”迟无为答道。 “迟将军不仅为浣月定边安国,也为我浣月育得英武男儿,日后,定能继迟将军之威。”永平帝望着迟凛笑道。 迟凛尚有一兄迟烈,现拜擎中郎将,如今远在迟越边界戍边守国,是以今日未至。 “皇上谬赞了。迟凛尚年轻,还需多多历练。”迟无为道。 “迟凛多大了?”永平帝道。 “虚长十九。”迟凛起身拱手回道。 “十九。果然年轻有为。”永平帝点头道。 “不敢。”迟凛道。 “可有订亲吗?”永平帝道。 “尚未。”迟凛道。 “迟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永平帝向迟无为笑道。 迟无为忙起身躬身道:“老夫常年奔忙,是有些疏忽了。” 永平帝将眼在众公主脸上扫了一遍,又望了望迟凛。 “糟了!”榆儿暗道。 萧相侧旁之位虚置,想是夫人未能赴宴。 再看萧夜珠,也一脸紧张,定是尚未说得。 宁葭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双手紧握,身子微微有些发颤。 太子熙肃亦面现惊讶之色。 “皇上。”座中一个银发老夫人起身向永平帝屈膝行了一礼。 “这是谁?”榆儿问道。 “是安国夫人。”芳绮道。 安国夫人是先皇的妃子,如今的皇叔殷穆辰的生母。 “皇上,”安国夫人向永平帝道,“如今大公主已出嫁,二公主尚在宫中,与迟校尉年纪相当。” 永平帝望了望宁阳,微笑着点了点头。 “宁阳,你今年该有十七了吧?”永平帝向宁阳问道。 “是。”宁阳起身回道。 话音刚落,一个空嗝冲口而出,其声之大,满座皆闻。 这一日皆不曾发作,怎么偏偏此时! 宁阳登时满面通红。 永平帝皱了皱眉。 宁阳忙转出宴桌,向殿中走去,方走得几步,忽然膝盖一酸,摔倒在地。 胸中闷响,又打了一声响嗝。 座中众人多有偷偷掩面而笑的。 宁阳满面涨红,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一个珠环翠绕的妃子离座走到宁阳侧旁。 柳眉厚唇,鼻梁微塌,尖尖下巴。 只见她双膝跪倒,向永平帝道:“宁阳今日有些不舒服,才会御前失仪,请皇上勿要怪罪。” “这又是谁?”榆儿道。 “是、是邺妃娘娘。”芳绮道。 “罢了,今日你身体不适,早些回去歇着吧。”永平帝挥了挥手道。 繁花、玉锦忙上来扶了宁阳,回内宫去了。 “好险!”芳绮在旁拍了拍胸脯道。 芳容则还在捂嘴偷笑。 萧夜珠脸色缓和了些。 宁葭却还有些发颤,身子也坐不直了,微微歪着。 再看迟凛,两眼望着宁葭这边,额上仿佛有些微汗。 “唉,总算不白费……”榆儿叹道。 天玄道长却望着芳绮,榆儿撞上他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如今自己法力复原,应该不至于被他发现吧? 但是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萧丞相,今日怎么不见夫人?”永平帝转向丞相萧谨问道。 丞相萧谨,字一慎。 “内人近日有些不适,不能前来,还请皇上恕怠慢之罪。”萧谨起身拱手回道。 “无妨,季节转换,是要当心些。”永平帝道。 略顿一回,忽道:“怎么闻到一股药味?” 众人闻言,亦嗅了一回,互相望了望,道:“确是有一股药味。” “父皇。”只见二皇子熙昌起身道,“儿臣近来在研制一味新药方,药草味重些,扰了各位雅兴,请见谅。” “原来是你。”永平帝笑道,“偏你爱摆弄这些,是什么新药方,说来听听。” “止血生肉,能助外伤愈合的一种药。”熙昌道。 “皇宫中并不缺此类药,为何单单研究这个?”永平帝道。 “宫中虽不缺少,但战中所需之量却不小。如今儿臣正在寻找几种药草,既能易得,又颇有奇效,若能寻得,定能缓解军中所需。”熙昌道。 永平帝点点头,缓声道:“难得皇儿有此仁心。若真有此方,是我浣月之幸。” 熙昌自小体弱,未曾习得剑术骑射,倒是对药理草方多有研究。 “儿臣自当尽力。”熙昌道。 “常福。”永平帝道,“将追月腰牌赐予二皇子。” 持追月腰牌可自由出入皇宫上百道宫门。 “此腰牌可便于皇儿出宫找寻所需药草。”永平帝道。 熙昌转出宴桌,至殿中跪下,接了腰牌在手,叩头行礼。 君臣又叙一回,戌时三刻,宴会方散去。 永平帝先起驾,众人跪送。 其他人亦依次散去。 宁葭回到蒹葭宫,独坐于窗前,又望着院中那株海棠树发呆。 榆儿自趴在杏花椅上瞌睡。 芳容去准备沐浴。 “三公主、三公主……”芳绮唤得几声,她方应了一声。 “今日萧四小姐所言,三公主可还记得吗?”芳绮道。 宁葭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这情形,三公主可要早作打算啊。”芳绮道。 “我……”宁葭顿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今日这情形,真悬哪。”芳绮想了想道,“如今,安国夫人已然开了口,若承妃娘娘再去说,只怕有些不妥,咱们得赶紧想想别的法子。” 宁葭也不言语。 “我看迟校尉的心思,应该也在三公主身上呢。”芳绮道,“今日宴上,安国夫人说了那些话,你看迟校尉,脸霎时白了,直盯着三公主。平日里虽然见面少些,他对三公主的事也都上着心,每次送三公主的贺礼,样样都是送在心坎儿上,可见是极为有心的。” 宁葭望着院中盛开的满树粉白海棠花,默然不语。 “若错过了,以后可就……” “三公主,可以沐浴了。”芳容推门进来道。 芳绮便收了口,向宁葭道:“三公主,去沐浴吧,早些歇着。” 宁葭便跟着两人走了出去。 夜里榆儿正睡着,忽被一人拍醒。 “喂,你要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一个声音道。 “栗原?”榆儿听出这个声音,正是栗原。 “该回去了。”栗原道,“你不是打算让这个小公主给你养老吧?” “回去?”榆儿半梦半醒地道,“我的事儿还没办完呢。” “那你想到要怎么办了吗?”栗原道。 “没有啊。”榆儿伸出前爪蹭了蹭脸。 “那先陪我出去玩几天,说不定能找到好法子。”栗原道。 “你都多大了?干嘛要我陪?”榆儿道。 “一个人怪无聊的。”栗原道。 “你无聊?你很快就有事儿做了。”榆儿道。 “什么事儿?”栗原道。 “等等看吧,到时候了我找你。”榆儿道。 “没意思的事儿,我可不做。”栗原道。 “那就随便你了。”榆儿道。 “那就给你个机会,可别让我等太久。”栗原道。 说罢便隐入夜色之中。 第二十六章 *心盲指乱曲无调 次日清早,宁葭还未起来,外面已传承妃来了。 榆儿忙跳下榻来,钻入塌下。 宁葭方才下得榻来,承妃已转过海棠屏风进了里间。 “娘。”宁葭与她见了礼道,“今日怎么这么早?” “还未起呢?”承妃拉起宁葭来笑道,“是娘来早了。” 芳绮、芳容已端了水进来,宁葭便在里间净了手脸。 芳绮拿起梳子来,要与宁葭梳头。 承妃却接过来道:“我来,你们都出去吧。” 芳绮、芳容并承妃的随身宫女粉荷、绿缕便告退出去。 承妃将宁葭一头乌发细细梳理整齐,再将簪子并珠花插好。 “宁葭长大了。”承妃望着镜中宁葭,有些发呆,缓缓说道。 “娘,你怎么了?”宁葭觉察到她有些奇怪。 承妃将宁葭拉起,两人并肩坐于榻上。 伸手轻轻抚模她柔顺的发丝,望着宁葭微微笑道:“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娘……”宁葭不知她会说些什么,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萧丞相家里三公子尚未娶亲,与你年纪相当,品性也不错,你觉得如何?”承妃缓缓说来,宁葭听了却如闻惊雷。 “娘!”宁葭惊道,“我、我……” “他文才武略,在同辈人中亦算出众,且生性温和,定会待你好的。”承妃仍缓缓道。 “不、不是……”宁葭忙摇摇头。 “娘知道。”承妃轻轻握住宁葭一手道,“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宁葭望着她,点了点头。 “宁葭……”承妃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模她的头顶,缓声道,“你还小,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等你们成了亲,你心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 “娘、知道是谁?”宁葭望着她道。 “你是我的女儿,娘怎会不知。”承妃叹道。 “那、这是、为什么?”宁葭道,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昨日宫宴之上,你也听见了,安国夫人她……”承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柔声向宁葭道:“虽出了些岔子,未当场说定,只是她已言在先,只怕邺妃心中已存了想法,若与她争执,只会让你父皇为难。” 宁葭闻言,好一会儿不曾言语。 “宁葭,萧家乃丞相府邸,其三子萧恒期亦是人中龙凤,样貌品性,都不会输给他的,你就放心吧。”承妃又道。 “娘……”宁葭轻声唤她,一时又无语,半晌方缓缓问道:“邺妃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 承妃闻言,望着宁葭,却没有回答。 “不能告诉我吗?”宁葭又道。 “唉……”承妃长叹一声,模了模宁葭柔软的乌发,终于说道:“这件事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是该告诉你了。” 承妃立起身来,背对着宁葭,接着道:“那年与明丹一战,我浣月国损失惨重。你姥爷当时任骠骑大将军,他一生征战、勇猛善谋,极少打败仗。也许,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败,却牵连了很多人……” “他们、都战死了吗?”宁葭道。 她并没有立即得到回答,一阵沉默后,承妃摇了摇头道:“不是。虽然战前失利,但并未有太大伤亡,只是……” 承妃忽然顿住不语,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只是、什么?”宁葭轻声问道。 “当时,还是先皇在位。”承妃稳了稳情绪,继续缓缓道,“骤然下旨,追究败兵之责,将、将领兵众将皆治以重罪……” “啊!”宁葭闻言,大吃一惊。 “圣旨下后,西凉城被明丹所夺,姥爷身死边疆,其他牵连者凡十数人。”承妃道。 “怎么会这样?”宁葭惊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大敌当前,皇爷爷他怎么会下这样的旨?” “前朝的事,我们妇道人家所知有限。”承妃坐于宁葭身侧,若有所思,却不再多言。 “那邺妃她……”宁葭又道。 “邺妃的父亲就是当时的怀化大将军。她出生时,母亲便亡故。她父亲亦不曾再娶,只与她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其情深厚。二十多年前那一战,亦受了牵连,身死异乡。”承妃道,“邺妃一直以来,心中怨恨你姥爷领兵不利,致使自己父亲罹难、枉死他乡,所以、才对你那样。” “原来是这样。”宁葭道。 “如今你也长大了,这些事也该知道了。”承妃揽过她来,柔声道,“宁阳自小受她母亲影响,你就让着她些吧。” 宁葭没有回答,犹疑一回,望着承妃道:“娘,你、不恨皇爷爷吗?” 承妃并没有回答。 “娘,皇爷爷他、是不是……” “不是。”承妃道,声音不大,有些微颤。 “宁葭,”承妃扶正宁葭肩膀,望着她双眼道,“你皇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浣月国,为了浣月国的子民,你明白吗?” 宁葭亦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这么严肃,但是似乎自己确实问了不该问的话。 “我、明白……”宁葭轻声道。 “那就好……”承妃的脸色又恢复了柔和,对宁葭道。 承妃走至琴桌前,端身坐好,纤指轻抚,奏出一曲,正是《临渊散》。 琴音潺潺,静如永夜。 宁葭亦静静听着,不再言语。 承妃走后,宁葭坐于琴桌前,轻轻拨响琴弦。 只是,琴音错乱,勉强能听出她所弹亦是那曲《临渊散》。 “你现在可弹不了这个曲子。”榆儿自榻底踱出,跳到榻上趴了下来,对宁葭懒懒道。 宁葭指下却并未停下,反而更是急急弹奏,却没有一个音弹准。 “只在这里跟这琴较劲有什么用,赶紧想想办法才是真的呢。”榆儿打了大大的哈欠,将头蜷在四条腿及雪白尾巴围成的圈中。 琴音忽然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宁葭眼中滑出,她趴倒在琴身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三公主!”芳绮、芳容忙进来看。 “三公主,怎么了?”芳绮道,“承妃娘娘她、说什么了?你怎么哭成这样?” “就是的呀,”芳容亦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嘛?” 宁葭也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芳容,去打盆热水来。”芳绮向芳容道。 “好。”芳容应了一声,便出去打水。 “三公主,”芳绮向宁葭柔声道,“别哭了,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宁葭哭道。 “承妃娘娘说了什么?”芳绮道。 “娘她、她让我、嫁给萧丞相家的三公子。”宁葭说了这一句,又大哭起来。 “啊?”芳绮听了,亦吃了一惊,“怎么会……” 顿了一回,向宁葭道:“三公主没告诉承妃娘娘吗?” “娘、她都知道……”宁葭哭道。 “这……”芳绮闻言,也没了主意。 还待再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芳容已打了水进来。 “三公主,洗洗脸吧。”芳容道。 宁葭兀自哭个不住。 “不如、去找迟校尉,让他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吧。”芳容道。 宁葭听了,住了哭声,抬头望了望芳容。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怎么见呢?”芳绮在旁道。 问到这里,芳容也犯难了。 “这几日我留心着,若有机会,总要让你们见上一面。”芳绮道。 “这、能行吗?”宁葭迟疑道。 “总要试上一试吧。”芳容道。 宁葭微微点了点头。 榆儿趴在榻上睡着,偶尔轻轻摇摇尾巴。 这一日,宁葭比平常更少说话,也不思饮食。 芳绮劝了几回,勉强喝了几口汤。 晚间,宁葭早早便歇下了。 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良久未睡。 听听外面,已响过三更鼓了。 榆儿跃下榻来,化出人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睡不着就起来吧。” 宁葭便坐起身来,道:“你怎么也不睡?” “带你去个地方。”榆儿道。 “去哪里?”宁葭道。 榆儿牵了她的手,转过海棠屏风,打开大红梨花门。 “这么晚了,宫里不能乱走的。”宁葭向后退了一步道。 “宫里不让乱走,那、不如我们到宫外走走。”榆儿笑道。 “什么?宫外?”宁葭瞪大了眼睛道。 榆儿忽然将她抱了起来,跃上墙头,向宫外纵去。 她去速甚急,只见蓝影晃过,已在皇宫之外了。 “这是要、去哪里?”宁葭憋着的一口气,才放出来,喘了一口气问道。 “去了就知道了。”榆儿笑道。 并未停步,一路竟出了净月城,来至城外林中。 又走得一段,方才放下宁葭。 榆儿四处望了一回,不见人影,对宁葭道:“来早了一点儿,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夜色如墨,林中只见树影重重,偶有飞鸟之声。 宁葭扯住榆儿胳膊,颤声道:“这、这是哪里?” “树林啊。”榆儿道。 “这里、一、一个人都没有,我、我们还是回、回去吧。”她心里害怕,说话也不太利索了。 “回去?你可别后悔。”榆儿向她笑了笑,手指着前方道,“看,来了。” 林中忽然多了两个黑影,正向她们所在之处走来。 “有、有人来了……”宁葭扯紧榆儿胳膊,躲在她身后。 榆儿拍了拍她的手,向走来的两人笑道:“你来晚了。” “这个家伙、不肯跟我走,费了点功夫。”一人摇摇头笑道。 两人走近来,渐渐看清了模样。 一个脸色微黑、长眉薄唇、嘴角透着些邪魅笑意。 一个水绣赭袍、丰神俊美,脸上带着些青紫,见了榆儿、宁葭,愣在当地,直盯着她二人。 第二十七章 *宫墙外咫尺心声 “三公主这不梳妆的样子倒比平日里更美了几分,不如给我做娘子吧。”栗原望着三公主笑道。 眼盯着宁葭,向前快走了几步。 宁葭一双眼睛却惊异地直瞪着他身后的迟凛,眨也不眨,并没听见他说的话,怔在榆儿身后,一动不动。 旁边迟凛却亦快步赶上前,伸手挡在栗原面前,沉声道:“站住!” “栗原,你老毛病又犯了?”榆儿亦向栗原道。 “榆儿,要不你赶紧嫁了我,我这毛病估计就好了。”栗原望了望迟凛,转而对榆儿笑道。 “就知道贫嘴。”榆儿翻了他一眼道,“你倒说说,他怎么不肯跟你走了?” “我要知道有这么个美人儿在冷风黑夜里等我,早就飞来了,他倒好,拔了剑就来刺我。”栗原不满地抱怨道。 “你没跟他说是见谁吗?”榆儿道。 “说了,这小子非但不信,还说我心怀不轨。”栗原道。 “那你也不能把他打成那样吧,脸上都青了好几块了。”榆儿道。 “我只是轻轻推了他几下,他自己撞的,不关我的事。”栗原摊开两手,无辜地叹了口气。 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说着。 那边迟凛的双眼在二人脸上来回扫了几回,又回身望着宁葭,微微皱着眉头。 宁葭望了望自己身上,这才觉察到自己尚穿着就寝的薄薄纱衣,头发散垂着,也未曾梳理,登时脸上便辣辣地烧了起来,低着头,向榆儿身后挪了挪。 “好了,我们走吧。”榆儿走到栗原旁边,扯了他的袖子,往前走去。 “榆儿!”宁葭慌忙叫道。 叫出了这一声,方才想起来,自己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她原来叫这个名字,自己竟还从未曾问过。 “有话就跟他说吧,”榆儿回身指着迟凛,对宁葭笑道。 “我、”宁葭望了望迟凛,心里更慌了,向榆儿轻声道:“你、你别走……” 榆儿却侧头对栗原道:“走啦,我们俩别在这里碍事了。” “正是,我还嫌他们俩碍事呢。”栗原将手揽住榆儿腰,笑道。 忽然甩开手来,抱着右手哆嗦道:“好冰!” “看你还敢胡来!”榆儿道。 “等你做了我娘子,我抱个够!”栗原道。 “谁说我要做你娘子了?”榆儿道。 “我说的。”栗原道。 “要是你说的都算数的话,你现在、恩、让我数一下,”榆儿掰起手指头数了一回,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道,“数不清,你的娘子比皇宫的门还多……” “有这么多吗?”栗原挑了挑眉,随即又向榆儿笑道:“不过,她们都不如你好。” 说着又伸手去揽榆儿肩膀。 “不怕冰?”榆儿头也不回地道。 栗原的手停在半空,甩了一下,收了回去。 “好好的姑娘,干嘛修这种冷冰冰的冰术。”栗原叹了口气道。 两人走了一段,渐渐远了。 “就在这里吧。”榆儿道。 “这里正好。”栗原道。 回头看迟凛、宁葭两人,还站在原地未动。 “榆儿,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傻?”栗原望着迟凛摇摇头道,“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不顾风寒、半夜里奔来了,他怎么就跟个木头似的?” “都像你就好了?”榆儿道。 伸手掰过栗原头来,道:“不许偷看。” “为什么要出来?”迟凛忽然开了口,却皱着眉头,略带责备地道。 “我……”宁葭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低着头。 “一个女孩子,谁会半夜三更出门?何况你是公主!”迟凛又连说了几句。 宁葭的头更低了。 “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迟凛还没说完,好像越说越生气的样子,“万一被别人见了,说些不好的话,怎么办?” 宁葭一个字也没能回答。 “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迟凛问完这句,就望着宁葭,等她回答。 “榆儿、她、是我的、朋友。”宁葭结结巴巴地道。 “你的朋友我哪个不认识?”迟凛道,“她到底是谁?” 宁葭捏了几根发丝在手中轻轻揉着,半响开口道:“她、是一只、一只狐狸……” “狐狸?”迟凛听了,大吃一惊,脸色变了变,沉声道:“怎么回事?” “这、她突然跑到蒹葭宫来,受了伤,然后就、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了。”宁葭答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回答,迟凛却没再追问,凝神想了想,道:“可是太子殿下追的那只狐狸吗?” “是。”宁葭道。 “你为什么要救它?”迟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我也不知道……”宁葭道,略想了一回,又道:“它受了很重的伤,连路也走不了了,芳绮说、她没恶意的……” “她来皇宫做什么?”迟凛又问道。 “这个、她、没说……”宁葭道。 “那个男的又是谁?”迟凛转而问栗原的事。 “那个、我、我也没见过。”宁葭道,“可能是榆儿的朋友吧。” 迟凛回想起栗原突然跃进自己房间,跟自己交手的情景。 自己剑剑精准,却剑剑落空。 他似乎只是微微动了动身体,每次却都恰到好处地避开自己的剑。 再想想他带自己来时,脚下空虚,根本不曾踏着实地。 若这榆儿果然是只狐狸精,那个人只怕亦并非人类。 “她在宫里这么久,你、有没有不舒服?”迟凛向宁葭问道。 “没有。”宁葭忙摇头道。 迟凛看她面色如常,似乎并无不妥。 一时也不知榆儿这两个妖物为何而来。 “早些让她离开吧,他们终归是异类。”迟凛道。 “啊?”宁葭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吃惊。 “可听我的话吗?”迟凛道。 “榆儿她、她挺好的……”宁葭顿道。 “我是问你,可听我的话吗?”迟凛两眼直盯着她,带着些厉色。 宁葭不知该如何回答,低着头摆弄自己手中的发丝。 迟凛见她不语,叹了一声,走上前来,将她拥入怀中。 宁葭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 小时候虽常在一处玩耍,倒还亲近些。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礼数越来越周全。 平日里见了面,他总是恭恭敬敬行礼、告退。 今日见了面,连“三公主”也不叫,礼也不行,还突然…… 宁葭一时怔在当场,浑身僵硬。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得保护自己呢?”迟凛紧紧拥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体内。 他的气息透过他温热的体温绵绵不断地传来,宁葭试着伸出手,环住他。 “宁葭……”迟凛终于唤她,却不是唤她“三公主”,而是唤了这个名字。 “迟、凛……”她亦唤他的名字,却未曾出口,只在心中低低唤得一声。 “你放心,我已托了蒙大将军之子蒙翰振,他愿意娶二公主,很快蒙家就会去跟皇上提亲了。”迟凛稍稍放松了她,柔声说道。 “蒙家?”宁葭道。 “蒙大将军封位军功皆胜于迟家,何况蒙翰振在同辈中亦算得上英杰,蒙家主动提亲,皇上赞同的可能性很大。”迟凛道。 “为什么?”宁葭道。 “什么?”迟凛道。 “迟家娶了二姐,对迟家只有好处……”宁葭道。 迟凛放开她,望着她笑道:“娶了三公主也一样。” 宁葭红着脸,低头道:“你怎么知道父皇会同意、我跟迟家结亲?” “我不知道。不过,”迟凛定定地望着她,缓缓道:“我绝不会娶别人,也绝不会让你嫁给其他任何人!” 宁葭闻他此言,心中震动,亦不禁抬眼望向他。 夜色朦胧,他眼中闪耀的明亮光芒却如繁星般熠熠生辉。 这一刻,他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得、没有一点距离…… 第二十八章 *深宫池乱求王女 榆儿与栗原坐在远处树下。 “你来皇宫这么久了,可有探到皇宫中有什么好宝贝吗?”榆儿道。 “宝贝倒是不少。”栗原道,“不过,能算得上好的可也没几个。”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件物事来。 “这是什么?”榆儿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一回。 暗红颜色、圆身长嘴、弧形把手,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土陶茶壶罢了。 翻过壶底来看,上书着三个字:“断流壶”。 “这有什么稀奇的?”榆儿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栗原既然拿了,想来定非凡物,只是,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玄机。 “别看它样子不起眼,却是个了不得的宝贝,东西存入其中,可以不朽不腐。”栗原道。 “不朽不腐?”榆儿又看了一回,仍不得其妙。 “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了,你看也白看。”栗原道。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奇效?”榆儿问道。 “我是听那个天玄老道说的。”栗原道。 “他?”榆儿奇道。 “那日我在崇清殿听皇帝、太子、天玄,还有几个大臣在谈论明丹国的贡品。那个天玄老道就说‘天下奇珍异品虽多,独以我浣月国断流壶为最,所盛之物,能不朽不腐,遍观天下,无有出其右者’。” 栗原学着天玄道长的样子,踱着方步、压着嗓子,还捋了捋长长的胡子。 “恩,学得还挺像。”榆儿笑道,“所以你就去找这个宝贝了?” “当然!”栗原道,“既然有这样的好东西,怎能错过。” “你在崇清殿,那个天玄老道没发现你?”榆儿奇道。 “我在常福体内,借了他的身体。”栗原道。 “也对,你的入魂术是比我强些。”榆儿点头道,又问道:“可还有别的宝贝吗?” “这还不够好?”栗原道。 “不是不够好,再好也只有一件啊。”榆儿道。 “你若是喜欢,就给你就是了。”栗原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榆儿将断流壶塞到栗原手中道。 “你是君子吗?你是狐妖、还是个女妖。”栗原笑道。 “我若拿了你一件,还不被你讹上了?我才不上你的当。”榆儿道。 “这倒是,这么好的彩礼都送了,不如我们把正事办了吧。”栗原凑近榆儿脸旁邪笑道。 “有胆你就试试?”榆儿向他扬了扬眉,歪头笑道。 栗原伸出双手,作势要扑向她。 榆儿背着双手笑望着他。 栗原忽然不动了,两眼瞪着远处,道:“这小子不傻呀,我没白忙活。” 榆儿忙回头看时,只见远处迟凛正抱着宁葭,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不过究竟远了些,听不见他们的话。 宁葭望着迟凛的脸,额头上、脸颊上有四五处青紫,伸出一只手来,在他伤处旁边模了模,轻声道:“疼吗?” “不疼。”迟凛望着她柔声道。 宁葭再看他胳膊,还扎着布带,倒不见血迹了。 “胳膊怎么受伤了?”宁葭道。 “跟别人练剑时受了点轻伤罢了,并不要紧。”迟凛道。 “怎么不当心些?”宁葭道。 迟凛拉过她一手,轻轻握在手中,笑道:“既然这么担心我,就早点嫁给我,天天看着我就好了。” 宁葭便任他握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只红着脸低着头。 小时候两人常在一处玩耍,偶尔也教她拉弓使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握着她手教她写字、拉弓时,她忽然会羞涩了。 玉润雪白的脸上晕开淡淡绯红的模样,在不经意之间竟已深深刻入岁月的记忆之中。 “二姐她,会不会也……”宁葭忽然开口,却又顿住。 “会不会什么?”迟凛道。 “会不会也、对你……”宁葭道。 “放心吧,二公主喜欢的人,不是我。”迟凛道。 “那是谁?”宁葭道。 “就是蒙家二公子蒙翰振。”迟凛道。 “啊?”宁葭倒有些惊奇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迟凛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宁葭道。 “上个月他们一起去郊外骑马,你知道吗?”迟凛道。 “二姐?她怎么能出宫?”宁葭更是惊奇。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只会乖乖地呆在皇宫里吗?”迟凛望着她笑道。 他忽然收了笑意,对宁葭正色道:“以后别出来了,我会去见你的。” 宁葭点了点头。 “你出来时间也长了,该回去了。”迟凛道。 “怎么回去?”宁葭道。 “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迟凛道。 说罢扬声叫道:“妖狐,出来。” 叫了两声,榆儿与栗原已在近处。 “你给他送美人儿,他却叫你妖狐。”栗原向榆儿笑道。 “也没叫错,我就是狐妖。”榆儿倒不在意,亦笑道。 走近宁葭身边,悄声道:“怎么样?开心了吧?” 宁葭望了望迟凛,绯红着脸,也不言语。 榆儿立直身子,道:“那就回去吧。” 回头又对栗原道:“还烦你送他回去吧。” “知道了。”栗原道,微微扯着嘴角笑了笑。 “走吧。”榆儿对宁葭道。 宁葭又望着迟凛。 “回去吧。”迟凛向她正色道。 榆儿仍将宁葭抱起,纵起身来,蓝影闪过,向皇宫掠去。 这边栗原已纵上树梢,丢给迟凛一句话:“自己回去吧。” 夜色漫漫,他早已不见了身影。 迟凛辨了辨方向,往净月城走去。 次日,宁葭回蒹葭宫后并未睡得多久,心中的雀跃、欣喜,和莫名的惴惴不安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所以早早便起身来,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写了几笔,又只是拿着笔发呆。 榆儿昨夜没睡,现在就趴在里间软榻上睡着,也不出来。 门忽然被推开了。 敢这么用力推门的,除了芳容,再没别人。 宁葭抬头,果见芳容急急跑了进来。 “三公主、三公主,好消息!”芳容满面兴奋,向宁葭大声道。 “什么事?”宁葭忙问道。 “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给二公主提亲了!”芳容跑到书案前,喳喳道。 “哦。”宁葭只轻轻应了一声,心中道:“蒙家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三公主,你猜是哪家?”芳容不顾宁葭的平淡反应,神秘地向宁葭眨眼道。 “猜不到。”宁葭微微笑道。 “是、萧丞相家!”芳容已等不及要公布这个大消息。 “萧丞相家?”宁葭吃了一惊。 怎么,不是蒙家吗? “是啊!”芳容道,“萧夫人现在就在皇后的德庄宫呢。” 看宁葭凝神不语,芳容又接着道:“要是二公主许了萧家,那三公主和迟校尉就……” “芳容、不许胡说!”芳绮抱着青花花瓶,插着几株娇艳的海棠花,自梨花门走了进来,喝住芳容。 芳容闻言,便收了口。 “芳容,以后别这么口没遮拦的了,你挨几个嘴巴没关系,万一连累了三公主,看你可怎么办。”芳绮向芳容叹了口气道。 “知道了。”芳容倒乐意听芳绮的,又想起来方才的话,对芳绮小声道:“萧夫人来给二公主提亲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芳绮点点头道。 “这么大的好消息,你也开心一点嘛。”芳容对芳绮的平淡倒颇为在意。 “我自然开心,不过不像你,都嚷嚷出来罢了。”芳绮向芳容笑道,接着又道:“不过,还不知道皇上怎么想。” “这倒是的。”芳容亦道,“不过,总算有转机了。” 芳绮走至书案前,将海棠花瓶放在宁葭眼前,道:“三公主,你最喜欢的海棠花,好看吗?” 盛开的海棠花粉女敕娇艳,吐着幽微芬芳。 “恩,好看。”宁葭展开笑颜,凑近海棠花瓣闻了闻。 第三十三章 *屏风万线绕伤魂 且说迟凛自蒙府匆匆赶回家中,再将此事与迟无为争说,然而迟无为并不应承。 “凛儿,迟家有今日,皆是沙场上血汗之功,怎可为你一己私情化为乌有,更甚者也许还会埋下祸根!为父断不许你胡来!”迟无为厉声道。 事关重大,言辞激烈,毫无余地。 迟凛几番恳求,终是无果,只好再谋他策。 **************************************************************** 午时过后,宁葭便站在苑中海棠树下,拈了一朵飘落的粉色海棠花在手呆看。 芳容则出了大红宫门,偷偷前去校场。 榆儿自后撞入她身,笑道:“怎么不带上我?” “你这只死狐狸!还不快出来!”芳容急道。 “你叫我出来我就出来?”榆儿笑道。 “死狐狸!死狐狸!等你晚上睡着了,我非把你毛烧了不可!”芳容恨恨地低声道。 “哈哈,好啊,等着你呢。”榆儿闻言大笑道,“快走吧,别误了你们公主的大事。” 虽说是校场,但其实只是在宫内设置了一个皇子与文武官员之子弟切磋探讨之地。 宫外自有集兵、检阅、较量的大校场。 宫内校场每月总有七八次这样的聚会。 芳容与榆儿至时,果然迟凛已在场内。 但她一介宫女,无法进入场内,只能在外张望。 而迟凛却凝神拉弓,并未看见她。 一箭飞出,却飞得没了影子。 “迟校尉今日状态似乎不佳,身体可有不适吗?”太子熙肃微微笑道。 “见笑了。”迟凛放下手中弓箭,立于一旁看其他人拉弓射箭。 “不如与我对剑如何?”熙肃道。 说着已取了一把剑在手,另抽了一把剑,将剑柄递与迟凛。 迟凛接过剑,道声:“得罪。” 熙肃先划开剑势,刺将过来。 迟凛将剑迎上。 熙肃与他剑术上不分伯仲,每次比剑,总能尽意。 今日却屡屡得手。 几个回合下来,熙肃便收了剑。 “怎么不比了?”迟凛道。 “今日的你,不是我的对手。”熙肃道,望着迟凛,意味深长。 忽闻旁边响起一阵喝彩,蒙翰振三箭皆中靶心。 “我有些乏了,迟校尉可愿陪我去走走吗?”熙肃道。 “这……”迟凛却迟疑道。 “海棠花期快过了,若不看,只怕要错过了。”熙肃望着他,微微笑道。 迟凛闻得此言,愣愣望着他。 熙肃却已提步走出。 迟凛忙跟在他身后。 出得校场,却见芳容在外探头探脑。 “芳容。”熙肃叫道。 芳容见熙肃出来,本待避开。 可是瞥见迟凛随在太子身后,反而迎上来向太子请安行礼。 “不在蒹葭宫好好侍奉,却到这里来做什么?”熙肃问道。 “回太子殿下,三公主这几日神思倦怠,不思饮食,所以差奴婢来向太子殿下讨几粒上次的畅心丹。”芳容回道,却拿眼瞟着迟凛。 “你且回去吧,待我回丹烨宫取了,给她送去就是。”熙肃笑着答道。 “是。”芳容行了礼,起身回转。 **************************************************************** 熙肃领着迟凛,先回丹烨宫取了畅心丹,果然向蒹葭宫而来。 方进得大红宫门,迟凛已看见海棠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 自那夜宫外相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她。 不过才短短几日,天似乎已变了颜色。 走得近些,看她脸上泪痕犹未干,不知已哭了几次,不由得心中疼痛。 芳绮、芳容见太子并迟凛进来,忙上前行礼,其他宫女亦跪于地上。 “都去吧。”熙肃道。 宁葭闻得声响,侧头瞥见他二人,眼睛在迟凛脸上看了一回,方走过来与熙肃见礼。 “宁葭,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为兄给你带了几粒畅心丹来。”熙肃自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向宁葭道。 “多谢大哥。”宁葭接过,交予芳绮。 “三公主。”迟凛上前与宁葭见礼。 宁葭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外面暑热袭人,你既身体不适,不如到屋里避避吧。”熙肃向宁葭道。 宁葭点点头。 “苑中这海棠开得正好,为兄在此赏看一回,把你的好茶给我上一点吧。”熙肃向宁葭笑道,在苑中树荫下石桌旁坐了。 芳容忙取了茶出来,与熙肃斟了一杯。 “大哥随意便是。”宁葭道。 迟凛立于一旁,却未坐。 熙肃看了一回,向迟凛道:“迟校尉,这苑中海棠自然开得好,不过这蒹葭宫还有一件宝贝,比它更胜十倍,你可知道吗?” “迟凛不知,还望赐教。”迟凛答道。 “这蒹葭宫中有一面海棠屏风,乃去年夏日三公主亲手所绣,历时三月,朵朵如生,不可错过了。”熙肃道。 “也曾见过,果然绣得极好,只是未曾细看过。”迟凛闻言接道。 “今日得闲,不如去看一回吧。”熙肃笑道。 “太子殿下先请。”迟凛道。 “我早已看过,就在此看这新开之花吧。”熙肃道。 “三公主,不知可否叨扰?”迟凛向宁葭道。 宁葭望了望他,只轻声道:“请。” 先提步进了梨花门。 迟凛也随后进了屋内。 芳绮亦进屋伺候。 芳容则熙肃身侧等候吩咐。 宁葭领着迟凛,往里走去,来至海棠屏风前。 芳绮则在梨花门边等候。 屏风上浅粉的海棠花或满满绽开、或欲开未开,或明枝展笑、或叶下微隐,枝叶花朵无不尽其繁妙。 针针线线,无不用心。 宁葭望着这一屏海棠,有些恍然。 “宁葭。”迟凛走至宁葭身侧,轻声唤她。 宁葭闻得呼唤,回身望着他,想向他微笑,却只滑落了两行泪珠。 迟凛伸出手来,替她拭去脸上泪珠,笑道:“又哭了,还是老样子。” 心中却也酸楚难言。 “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迟凛柔声安慰道。 宁葭望着他,眼泪竟止不住,滴滴滚落下来。 “信我……”迟凛哑声道,低叹一声,将她紧紧拥住。 稍时迟凛放开她,自袖中取出一把银白匕首,刀鞘上镶着一颗翠色剔透的玉珠。 “拿着它。”迟凛递给宁葭道。 宁葭便接过来,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迟凛俯在她耳边悄声道:“是我问天玄道长求的。” “啊?”宁葭吃了一惊道,“那这……” 迟凛按了按她的手,向她点了点头。 “承妃娘娘到。”忽闻外面报到。 迟凛忙放开宁葭的手。 “这个承妃娘娘可真会挑时候。” 软榻之下,栗原向榆儿抱怨道。 “好歹总算见上一面了,唉。”榆儿道。 **************************************************************** “承妃娘娘。”熙肃起身与承妃见礼。 “太子免礼。”承妃道,自顾往里走。 屋内芳绮忙跪倒,口中大声称道:“承妃娘娘。” “你们在外面等就是了。”承妃回身向粉荷、绿缕等吩咐道。 “是。”粉荷、绿缕应道。 宁葭并迟凛方才走至屋中,承妃已跨进梨花门。 见迟凛在旁,宁葭面上犹带泪痕,皱了皱眉。 “娘。”宁葭向承妃屈膝行礼。 “见过承妃娘娘。”迟凛则跪拜行礼。 “都免礼吧。”承妃道。 望了望宁葭,向迟凛道:“我有话与三公主说,迟校尉告退吧。” “是。”迟凛行了礼,退出梨花门外。 “宁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承妃沉声道。 “娘……”宁葭低头不语。 “你一个堂堂浣月国公主,怎可于下将私会!这要是传出去,叫我们皇家的颜面往哪儿搁?”承妃脸色阴沉地道。 宁葭低着头,一语不发。 承妃见她如此,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将她手拉过,换了柔声道:“宁葭,如今蒙萧二家皆求娶公主,你与他断无缘分,不要再作此想了。” “娘……”宁葭叫得一声,又已是珠泪涟涟。 “别哭了。”承妃道,取出绢巾来,替她擦去泪痕,又道:“你们不过自小一块儿玩耍,比别人熟惯罢了,等你成了亲,自会忘了的。” “娘,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宁葭哽咽道。 “蒙家驰骋沙场,保浣月国平安;萧家辅持内政,安浣月百姓,皆是朝中重臣。”承妃道,“宁葭,你也要为你父皇想想啊……” **************************************************************** 熙肃与迟凛出了蒹葭宫,迟凛低头走着。 “可有良策吗?”熙肃向迟凛道。 迟凛皱着眉头,未曾答言。 “也许,你们真是没有这个缘分……”熙肃叹道。 “太子殿下!”迟凛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熙肃道。 熙肃亦停步望着他。 “可否让我见见皇上?”迟凛道。 “见父皇?”熙肃吃了一惊道,“以你目前的封位,尚不能面见父皇。” “迟凛知道。”迟凛向熙肃拱手道,“望太子殿下成全。” “这……”熙肃沉吟道,“恐怕不太好办。” “太子殿下一向疼爱三公主,请太子殿下务必让迟凛见皇上一面!”迟凛望着太子,目光灼灼。 “你、让我想想。”熙肃道。 第三十四章 *争有情无论生死 二更过后,永平帝还在崇清殿秉烛批阅奏折。 迟越战事连败两战,死伤三千,折损两员副尉。 需得再补充兵力,调遣将领。 如今御风国战事告捷,收兵回转,倒可以补上这次空缺。 只是迟越战事拖延已久,如何才能结束这场争战,却苦无良计。 永平帝坐于蟠龙椅上,提笔沉思,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父皇。” 抬头看时,太子熙肃跪于地上。 “这么晚了,何事?”永平帝道。 “父皇,听说蒙将军与萧丞相府皆向父皇提亲了,不知可否是真?”熙肃道。 “没错。”永平帝点点头道,“起来吧。” “儿臣不敢起来。”熙肃道。 “怎么?”永平帝奇道。 “父皇关爱百姓,也疼爱儿女,不知蒙萧二家提亲之事,妹妹可知道吗?” “宁阳已经知道了。”永平帝道。 “二妹一人,难许两家,剩下一家,不知该当如何?”熙肃道。 “三公主亦适龄待嫁,两家皆为良配。”永平帝道。 “三妹可知道这件事了吗?”熙肃道。 “孤王还未及去承静宫。”永平帝道。 “今日倒有一个人,欲见父皇一面,请父皇恩准。”熙肃道。 “哦?”永平帝道,“明日早朝时再说吧。” “此人尚未能早朝议事,是以今夜求见。”熙肃道。 那边已上来一人,跪在熙肃身后,向永平帝行叩拜大礼。 “末将迟凛参见皇上。”迟凛道。 “迟校尉?”永平帝倒有些吃惊道。 “正是,迟凛有一事请求皇上,是以惊扰圣驾,还请恕罪。”迟凛道。 “未经召见擅自面圣,此为大罪,你可知吗?”永平帝肃声道。 “迟凛深知。只是今日之事紧急,迟凛冒死求见,望皇上听迟凛一言,迟凛死而无憾。”迟凛道。 “好,那就说来听听,究竟是为何事这般莽撞?”永平帝道。 “谢皇上。”迟凛抬起头,望着永平帝道,“迟凛想向皇上求娶三公主。” “什么?”永平帝闻言惊道。 “迟凛自小与三公主一处玩耍,脾气秉性皆深知,若得三公主为妻,迟凛定会视如珍宝,生死待之。”迟凛道。 “原来如此……”永平帝怔了片刻,叹道。 立起身来,向迟凛走近,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皇上?”迟凛不知他究竟何意,疑惑地望着他。 熙肃亦立起身来,望着永平帝。 “迟凛啊,孤王也很希望你能做我皇家的驸马,不过,如今的情形,你该都知道了。”永平帝道。 “皇上,迟凛是真心待三公主,万请成全迟凛一片诚心。”迟凛闻言,又跪倒在地,叩头道。 “你今夜至此,孤王已知你真心,但是,蒙萧二家已言在先,孤王总不能不顾。”永平帝拍了拍迟凛肩膀道,“回去吧。” “皇上……”迟凛还待再言。 永平帝已向殿外走去。 “起来吧。”熙肃上前扶起迟凛。 “为什么会这样?”迟凛痛声问道。 熙肃却未曾回答。 **************************************************************** 次日。 邺妃来到旭阳宫时,宁阳正趴在榻上。 “宁阳。”邺妃坐于榻侧,向宁阳道。 宁阳却拧过脸去,并不搭言。 “还疼吗?”邺妃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自己也后悔下手太重。 但那时心中急痛、二十多年来压抑的怨恨让她常常难以控制,手下便没了轻重。 宁阳仍不言语。 “繁花。”邺妃叫道。 “奴婢在。”繁花忙应道。 “给公主上过药了吗?”邺妃道。 “公主她、她不让、上药……”繁花顿道,声音越说越轻。 “把药拿来。”邺妃道。 “是。”繁花应道,忙去取了药来,呈予邺妃。 宁阳却翻身起来,对邺妃大声道:“谁要你来假好心!打我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宁阳!”邺妃喝道,“娘还不是为了你好!” “你为我好怎么让我嫁给那个窝囊废!”宁阳吼道。 “我、我这几鞭子,还没把你抽醒吗?”邺妃立起身来,指着宁阳厉声道。 “我清醒得很!”宁阳抓过邺妃手中药盒,狠劲掼了出去。 药盒正砸在一人脚上,永平帝正站在屋中。 繁花等忙跪倒接驾。 邺妃亦与永平帝见礼。 宁阳下得榻来,却将眼直瞪着永平帝,也不行礼。 “宁阳,你有伤在身,就躺着吧,孤王与你娘说几句话。”永平帝向宁阳道。 永平帝先去了敬邺宫,不见邺妃,才又赶来旭阳宫。 宁阳望了望邺妃。 “邺妃,难得今日天气晴好,可愿陪孤王御花园一行?”永平帝向邺妃道。 “遵旨。”邺妃生硬答道。 永平帝转身先出了旭阳宫,邺妃便也跟出,随往御花园而去。 **************************************************************** 御花园中绿荫重重,榴花似火。 永平帝在前沉默地走着,邺妃在后默然跟着。 两个人,谁都没有心思去看这满园盎然。 永平帝忽在一棵石榴树下停下,望着满树火红。 邺妃却望着另一侧。 “你们都去阅荫亭候着。”永平帝对常福等道。 “是。”常福便领了一干宫人退了去。 邺妃也不言语。 “邺妃,孤王还记得、你刚嫁到王府时,也是石榴盛开的时节。”永平帝望着一树石榴花,目光飘向遥远的那一年。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邺妃望着永平帝缓缓道。 “那时候,你很温和,也常常笑。”永平帝亦回头望着她。 “是吗?人总是会变的。”邺妃的脸色并无任何表情。 “邺妃,其实、孤王一直很愧疚,没能救得你父亲。”永平帝面现伤情,哑声道。 “臣妾不敢当。”邺妃却仍毫无表情。 “虽然先皇亦有很多无奈,终归是我殷家愧对你吴家。”永平帝叹道。 “愧对?皇上,吴家只剩下我了。若皇上真想弥补臣妾,就让宁阳嫁给萧丞相三子吧。”邺妃望着永平帝,平静地道。 她的确变了很多,焦躁、满怀怨怼,特别是在面对宁阳的时候。 因为那是她唯一还在意的。 她对着永平帝,却从不表露这样的怨恨。 “邺妃,你可问过宁阳吗?”永平帝道。 “她总有一天会知道,这样才是为她好。”邺妃道。 “宁阳的性子,你该最清楚。”永平帝道。 “等木已成舟,她会认命的。”邺妃道。 “我不会!”宁阳忽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一手还牵了一个人。 高大魁梧,朗眉剑目,正是蒙家四子蒙翰振。 “宁阳!”邺妃抢上前去,欲将她的手扯开。 宁阳却紧紧握住蒙翰振的手,使劲将邺妃推开来。 “末将蒙翰振参见皇上、邺妃娘娘。”蒙翰振向永平帝跪下。 宁阳也跟着他跪下,紧握着他的手。 邺妃狠狠瞪着蒙翰振,厉声道:“你还要脑袋吗?!还不快放手!” “要砍他的脑袋,先砍我的好了!”宁阳扬起脸来,瞪大眼睛望着邺妃。 “你、你……”邺妃手指着宁阳,浑身发颤,“你、不知好歹!” “父皇,我只喜欢他,别的任何人我都不嫁!”宁阳笃声说道。 “蒙禁尉,你可知罪吗?”永平帝皱眉道。 “末将知罪。”蒙翰振道。 “那就服罪吧。”永平帝道,“来人!” 常福等忙上来答应。 “廉英!”永平帝高声叫道。 常福忙小跑出去,大声叫道:“廉校尉!” 廉英闻得召唤,带了三人急步赶来。 “廉校尉,将蒙翰振除去冠带,打入天牢!”永平帝厉色道。 廉英闻得吩咐,愣了一回。 “蒙翰振触犯国法、无礼犯上,打入天牢等候问斩!”永平帝道。 这次廉英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应道:“是!” 一挥手,上来两个人,将蒙韩振冠带除去。 “父皇!”宁阳“霍”地立起身来,“你真要杀他?” “他这样犯上欺君,还不该斩?我皇家颜面何存!”永平帝怒道。 “好!”宁阳道,“我就跟他一块儿去坐天牢,等父皇问斩!” 说着将蒙翰振扯起来,拉着他对廉英道:“廉校尉,走吧。” 廉英脸上泛出苦色,望着宁阳和蒙翰振,没敢挪动。 “愣着干什么?”宁阳道,“你不走,我们自己走!” 扯了蒙翰振自向前走去。 “宁阳,你这个疯子!”邺妃忽在后吼道。 “是,我就是疯了!”宁阳回头挑眉道。 “你、你……”邺妃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望着宁阳怔了一回,无力地道:“随你吧……” 晃着身形摇摇地走过宁阳身侧,向园外走去。 红菱、红香忙上来扶她,她却推开两人,蹒跚着越走越远。 永平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无语。 过得一会儿,方才对廉英轻轻摆了摆手。 廉英忙让手下之人放开了蒙翰振。 “父皇?”宁阳向永平帝道。 “唉……”永平帝叹了一声,向宁阳道,“你既非要选他,孤王、便应了你。” “父皇!”宁阳大喜笑道。 “只是,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得闲时多陪陪你娘。”永平帝遥望着邺妃离去的方向,缓缓道。 “是,宁阳知道。”宁阳眉开眼笑地道。 “蒙禁卫,以后宁阳就交给你了,”永平帝向蒙翰振道,“你可要好好地待她。” “是,谢皇上隆恩!”蒙翰振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向永平帝叩谢道。 **************************************************************** 永平帝离了御花园,未去御书房,却往德庄宫而去。 “皇上,怎么这会儿来了?”懿庄皇后忙迎上道。 “孤王有些乏了,来这里歇歇。”永平帝歪在榻上,懒懒道。 懿庄皇后取过薄衾予他盖了,柔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想到宁阳会做到这个地步……”永平帝叹道,“淑兰,孤王也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孩子们自有自己的命数,皇上已经尽力了。”懿庄皇后柔声安慰道。 “唉,但愿他们能好吧。”永平帝道。 “他们彼此有意,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皇上就放宽心吧。”懿庄皇后道。 “萧丞相府中,还得筹划筹划。”永平帝道。 “三公主性子柔和乖巧,与萧家三子最是般配,想来应是无碍,皇上就安心歇着吧。”懿庄皇后道。 “孤王略睡一会儿,过一盏茶功夫叫醒我。”永平帝疲惫地躺了下来。 懿庄皇后将纱帐放好,带了宫人们出去。 一时满屋寂静,永平帝便睡去。 第三十五章 *尘埃落定何处风 晚间,永平帝来到承静宫。 “皇上。”承妃与他行礼。 “免礼吧。”永平帝道。 承妃与他斟了茶,对面而坐。 “你都听说了吧?”永平帝望着承妃道。 “是,皇后娘娘已跟臣妾说过了。”承妃道。 “你怎么想?”永平帝道。 “萧家乃丞相府第,其三子萧恒期温和有礼,与宁葭应是相合。”承妃道。 “如此甚好。”永平帝点点头道。 承妃性情向来温顺,这样的答案完全在意料之中。 只是…… 永平帝沉默一回,望着承妃问道:“近日可去看过宁葭吗?” “去过几次。”承妃道。 “孤王前朝政事繁忙,倒已很长时间未曾见过她了。”永平帝道,“她、怎么样?” “她也很好,每日刺绣、抚琴。”承妃道。 “是吗?”永平帝微微皱眉道,“那就好……” “皇上、有什么事吗?”承妃见他脸色略带忧思,不免相问。 “没什么事。”永平帝摆摆手道。 “皇上,熙昌他……”承妃踌躇道,话却只说了一半。 “宣州发生疫情,熙昌随傅医士、关医士去宣州了。”永平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些。 “这次疫情、很严重吗?”承妃不免担忧道。 “是有些棘手,不过、有傅、关二位医士,他们多年行医,医术精湛,承妃放心吧。”永平帝安慰道。 “熙昌自小体弱,倒对医药之事上了心,既然他有志于此,若能为百姓尽些绵力,也是件积德之事。”承妃道。 永平帝点点头,望着承妃。 孩子们已经长大,她的眼角已添了些细纹。 但柔和的样子还如从前一般。 若非那件事,也许、孤王与她,亦能如淑兰一般吧。 虽然她不似邺妃,从不曾恨怨,但自己却总觉无颜见她。 永平帝心中思绪翻腾,怅惘无休,默然立起身来,向承妃道:“孤王还有些事要处理,你早些歇着吧。” “是。”承妃应道,“皇上也别太累了,早些回宫吧。” 永平帝点点头,出了承静宫门。 ****************************************************************** 明月高悬,满天清辉轻轻笼着整个净月城。 天外泉楼上,翠绿窗纱拉起,窗外浅蓝轻纱随着微风轻轻飘拂。 玉溯坐于紫檀桌旁,读着书卷,偶尔看看窗口。 一个黑影掠入窗内,长身而立。 青色面具,琉璃容颜。 “她在哪儿?”幽绝道。 “蒹葭宫。”玉溯道。 “蒹葭宫?”幽绝道。 “皇宫内三公主宁葭寝宫。”玉溯道。 “好。”幽绝道,转身欲去。 “等等。”玉溯道,自书卷下抽出一个信封扔向他。 幽绝接在手中。 “七日内除掉。”玉溯道。 幽绝将信封收入袖中,也不答言,转身跃出,向皇宫而去。 寻至蒹葭宫,却未有半丝气息,心中疑惑,仍出了皇宫。 取出信封,信上所写之人就在这净月城内,倒还便利。 当下便往信中所写之处而去。 到得地方,潜入房中,那人正在酣睡之中。 幽绝用脚将他踢醒。 那人见了来人,青色面具,猿面手杖,大吃一惊。 “取出你的兵器。”幽绝冷冷道。 那人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颤声道:“属下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既如此,也不必兵器了。”幽绝道。 话音方落,一道白光闪过,那人脖子上鲜血迸出,倒于地上翻滚呼号,幽绝却已出了屋门。 ****************************************************************** 此时,榆儿与栗原刚从迟府出来。 “你说,这法子可行吗?”栗原向榆儿道。 “不知道。”榆儿道。 “这小子决心倒不小,也不怕掉脑袋,倒小看他了。”栗原道。 榆儿却未答言。 “怎么不说话?”栗原道。 “他虽然是事出无奈,但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未必顺利。”榆儿道。 栗原闻言,亦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啊,看他的命数了。” 二人回至蒹葭宫,栗原自去。 榆儿来至软塌边,宁葭正睡着,脸上还带着些泪痕。 “三公主,醒醒。”榆儿推了推她。 宁葭并未睡得很沉,闻得她呼唤,睁开了眼睛。 “榆儿,怎么了?”宁葭道。 “我刚刚去见过迟凛了。”榆儿道。 宁葭闻言,立刻坐了起来,紧张地望着她,道:“他、说什么?” “三公主,”榆儿望着她,轻声缓缓问道:“你、真喜欢他吗?” 宁葭却低头揉自己纱衣,没有答言。 “若要你舍了这皇宫繁华,从此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夫妻,你愿意吗?”榆儿缓声问道。 闻她此言,宁葭忽然抬起头来,满脸惊愕地盯着她。 “迟凛去见过皇上了。”榆儿继续道。 “他、见父皇?”宁葭又吃了一惊。 “是。”榆儿点点头道,“好在皇上并没追究,不过……” 榆儿望着她,顿住不语。 “父皇、没有答应,是吗?”宁葭小声问道。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榆儿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宁葭低头轻声道。 榆儿又望了她一回,只道:“约的是明晚三更时分,你好好想想清楚吧。” 现了原身,趴于枕边睡了。 宁葭却抱膝坐于榻上,未曾入眠。 ****************************************************************** 次日早朝。 尚书丞周挺奏启州接连暴雨,以致河堤倒塌,水淹方圆百余里。 “启州自来水患多发,已命多栽植林木,怎么还有如此严重的水患?”永平帝蹙眉道。 “据启州刺史所报,每年皆按朝廷法令栽植,未曾懈怠。不过,今年暴雨连发,堤土松懈,致使有此一患。”周挺奏道。 “堤土加固工事三年前已命启州督促,可按期完成了吗?”永平帝道。 “已经完成了,不过……”周挺说了一半,顿住了。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永平帝道。 周挺跪于殿中,向永平帝奏道:“因朝廷所拨款项有限,所以只修得上游一段,中游及下游未及修得。” “不是已颁旨按启州知府所报足额拨放款项了吗?”永平帝道。 “启州知府所呈报的数额为朝廷拨放数额,确已足额下放,只是尚有地方款项,因当年疫病灾情耗去大量财力物力而无所出,所以只修得上游。”周挺奏道。 永平帝沉吟一回,向殿中众臣道:“启州水患,各位爱卿有何良策?” “皇上,水患已成,当先疏通水渠,引水归流。”列中尚书令周云成向前奏道。 永平帝点点头。 “皇上,”丞相萧谨亦奏道,“水患祸民,百姓失其归所,衣食无依,当增设临时避难之所,开仓赈民。” “丞相所言极是。”永平帝亦点头道,“左谏大夫,按方才所言,拟旨呈上。” 左谏大夫赵谦和领旨。 “令启州知府另拟防堤工事款项,加固中游、下游堤土,务必杜绝水患。”永平帝又道。 “是。”赵谦和等应道。 “周爱卿。”永平帝向尚书令周云成道,“此次款项发放及使用皆由你主持,并查阅三年前修造防堤的所有银两账目。” 周云成上前听旨,领了圣意。 ****************************************************************** 早朝后,永平帝单留了丞相萧谨。 晚间萧谨回至府中,与夫人说道:“皇上已定了三公主下嫁。” “三公主……”萧夫人沉吟道,“也罢,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皇上能顾念这一脉血脉……” 萧谨坐于案旁,忧思重重,沉默不语。 ****************************************************************** 萧夜珠与萧恒期在屋中对弈。 萧恒期,字子渝,去年刚封了户部郎中。 萧夜珠执黑,萧恒期执白。 “四妹棋艺果然有些长进。”萧恒期笑道。 “那是自然,我可是拜了名师的。”萧夜珠亦笑道。 “名师固然是名师,二哥的棋艺连学馆的陈先生也自叹弗如。不过,你要想学得他的得意杀技,还早呢。”萧恒期向她道,落下一子。 萧谨的二子萧恒峰,子义山,官封吏部封司,掌阶品、封命、朝集、禄赐、给假告身等。 育有一子,年方一岁。 “这、怎么会!”萧夜珠立刻站了起来,努着嘴道,“三哥,你干嘛这么狠,我这一块全丢了!” “只是十几目而已,不必这么着急吧,这个角上你可占了我不少便宜了。”萧恒期无辜地道。 “那你就不能再让让我?”萧夜珠仍然不肯罢休。 “你呀,好胜怕输,怕是再好的师父也教不了你。”萧恒期摇摇头笑道,将方才落的一子拿了起来。 萧夜珠这才眉开眼笑地坐回原位,抢先落下一子。 “最近怎么都不见大哥回来?”萧夜珠问道。 萧谨的长子萧恒念,字长思,却是武将,封了宁远将军。 曾战迟越、明丹,也立了些功勋。 如今自在净月城中置了府邸另居。 “他、有些事务繁忙罢了。”萧恒期答道,眉间掠过一丝忧虑。 “小起和织舞也好一阵子没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们。”萧夜珠道。 萧起和萧织舞是萧恒念的两个孩子,也是萧夜珠的侄子、侄女。 萧起九岁,萧织舞七岁。 “想去就去吧,明日叫了娘一起去。”萧恒期望着她温柔笑道。 “三哥也一起去吗?”萧夜珠道。 “不了,我明日还有些事。”萧恒期道。 二人又着了几子,一盘棋结束,萧夜珠大获全胜,喜上眉梢。 萧恒期整了整衣衫,自回屋中。 廊下却遇到管家萧诚。 “相爷有请。”萧诚道。 萧恒期便随他来至萧谨书房中。 “爹。”萧恒期叫道。 萧谨正立于书案前,却并未翻看何书,像是专程在等他。 “来了。”萧谨回身向他道。 萧诚便掩了门出去了。 “恒期,今日皇上已与我说了,要将三公主许配予你。”萧谨道。 “是。”萧恒期只道。 “三公主温柔和顺,希望你们以后能相敬如宾,别亏待了人家。”萧谨道。 “孩儿知道。”萧恒期应道。 “那就好。”萧谨道,“也没什么事了,你去吧。” 萧恒期便告退出来,仍自回屋中。 路过萧恒峰屋外时,听得屋内二嫂陶氏隐隐哭泣之声,悄悄走过。 第三十六章 *匕首寒光惊妖物 夜幕落下,月隐不出,满天繁星洒满青色的天壁。 承妃领了粉荷、绿缕并其他几个宫女来到蒹葭宫。 叫了三遍,梨花门才缓缓打开。 芳绮、芳容跪于地上行礼。 宁葭立于屋中,亦向承妃屈膝行了一礼。 承妃看她一身素衣,连珠花也未插得一枝,有些奇怪,道:“宁葭,这是要睡了吗?” 宁葭动了几下嘴唇,却没应声。 “是啊,三公主今日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芳绮在旁应道。 承妃望了望芳绮,仍回头望着宁葭,道:“夏日气闷,睡多了反而不好,不如陪娘说说话吧。” “是。”宁葭轻声应道。 承妃便坐于杏花椅上,宁葭亦陪坐于对面。 “宁葭,”承妃道,“今日你父皇来过承静宫了。” 宁葭闻言,抬头惊望着她。 “宁葭,萧家三子与你性情相投,必能夫妻和顺,你就放心吧。”承妃望着她,缓缓道。 “娘……”宁葭唤道,“我……” 承妃起身走至她身侧,轻轻拉起她一手,柔声道:“皇上已与萧家说妥,过几日圣旨就会下了,你向来乖巧,不会让你父皇操心的,对吗?” “娘……”宁葭唤了一声,又顿住不语,望着承妃,微微泪花自眼底泛出。 “好孩子。”承妃亦有些伤感,声音略带着些哽咽,“等你嫁出宫去,娘想见你一面,就难了……” 承妃将宁葭的头扶过,靠在自己怀中,缓缓道:“娘虽然生了几个孩子,但女儿却只有你一个,你可要常常回来看看娘,若是见不到你,娘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趣味……” 说至此处,泪珠滑落。 宁葭在她怀中也嘤嘤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承妃反而安慰她道:“看娘说得太远了,离你出嫁只怕还有些日子呢,况且嫁得又不远,得闲了可以常回来,这会子这么伤心做什么。” 扶起宁葭脸来,替她擦干眼泪。 拉着宁葭仍坐好,与她说些闲话。 宁葭的话比平常更少了,只是偶尔答应一两声,有些神不思蜀。 承妃说了一回,便起身离去。 宁葭亦起身相送。 至梨花门前,同承妃一道跨出门来,直送至大红宫门前。 “娘回去了,你若疲累,就早些歇着吧,别乱走动了。”承妃说着,将眼深深地望着她。 “是。”宁葭轻声应道。 承妃转身出了宫门。 “娘!”宁葭忽然在身后叫道。 承妃回头望着她,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宁葭默然望了她一回,却只摇了摇头,道:“没、没事,娘、你、走好。” “好了,回去吧。”承妃向她微微笑道。 领着粉荷、绿缕等自往承静宫回转。 ***************************************************************************** 宁葭回至屋内,芳容忙掩上梨花门。 “好险!”芳容拍了拍胸脯道。 宁葭坐回杏花椅上,望着那面海棠屏风发呆。 “三公主,你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了。” 芳绮将一个藕色软缎包袱放于桌上。 “还有,这个……”芳绮双手捧着一个金色方盒向宁葭道,“也带着吗?” 宁葭拿过金色方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翠凤玉印。 印底刻着:“浣月国宁葭公主印”。 “芳绮,”宁葭凝视着玉印,轻声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三公主……”芳绮亦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公主,你要是今夜不走,就只能嫁给萧丞相的儿子了!”芳容在旁急道。 “以后,你再想见他,可不能了。”榆儿自海棠屏风后走出,向宁葭道。 回身看了看海棠屏风,道:“这屏风绣得不错,你要当嫁妆吗?” 宁葭亦起身来至海棠屏风前,望着朵朵浅粉海棠花,伸出手来,轻轻抚模着片片花瓣。 当日自己对着这苑中海棠,一针一线绣着这千丝万缕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他在这海棠屏风前说的话,亦如在耳畔。 宁葭自袖中取出一把银白匕首,细细抚看,忽见鞘身上刻着一个“宁”字。 忙抽开刀身,见匕首柄下果然刻着一个“葭”字。 匕身现出,忽然散出刺眼的白光。 “啊!”榆儿立刻退出三尺远,运起冰墙,护住自身。 “快收了匕首!”一个男声喊道,栗原已立在榆儿身侧。 宁葭忙将匕身归入刀鞘。 白光收去,榆儿亦散了冰墙。 栗原冲上去,抓起宁葭手腕,脸上一反平常的戏谑邪笑,狠狠瞪着她,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害她?!” “不、不是……”宁葭忙道。 “还要抵赖!你这匕首灌注了降妖法力,不就是想对付她吗?”栗原哼道,手上使出力道,宁葭痛哼一声,匕首便月兑了手。 栗原将匕首接在手中,冷眼望着她道:“亏她一心帮你,看你面相柔弱,竟这般凶狠!” “我、我没有……”宁葭忙分辨道。 “你没有,那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栗原却丝毫不听她的解释。 “这、这个……”宁葭亦说不出那个名字。 “好了、好了,”榆儿上前扯了扯栗原道,“看她也不是故意,我也没什么事,你就别生气了。” 又向宁葭道:“这匕首只怕被法力高强之人施了法术,连我也怕它几分,不过你带着倒好防身。” “她想害你,你还替她开月兑。”栗原沉声道,“这匕首法力可不一般。” “没事儿,你可别小看了我娘给我的这雪山晶冰轮,这点法力还抵挡得了。”榆儿笑道。 “榆儿,”宁葭望着榆儿的笑脸,歉然道:“对不起。” “这匕首,是迟凛给你的吗?”榆儿想了想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宁葭吃了一惊道。 “你若有这么厉害的匕首,我初来时,就不可能附身在芳绮身上,定是后来才有的了。”榆儿道,“我的事除了芳绮、芳容和迟凛,其他人并不知晓,芳绮、芳容不能出宫,哪里去求这么厉害的东西,方才栗原问你是谁给的,你又不愿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小子!”栗原恨恨地道,“我就该一掌拍得他七魂出窍!” “啊、不要!”宁葭惊道。 “人家是担心心上人,你着什么急?”榆儿向栗原道。 栗原闻言,转向榆儿邪笑道:“我也担心心上人啊。” “没脸没皮。”榆儿斜了他一眼道。 外面鼓声响过,已是三更了。 “三公主,走吧。”榆儿向宁葭道。 “我……”宁葭犹疑道。 “难道你真要留在这里嫁给萧家吗?”榆儿道。 宁葭望了望海棠屏风,又看了看手中匕首,抬起头来,向榆儿点了点头,道:“好,我走。” 拿起桌上软缎包袱,将公主玉印搁在了桌上。 “三公主。” 芳绮、芳容跪于地上,向宁葭磕了三个头。 “三公主,奴婢以后不能伺候你了,你要多保重。”芳绮向宁葭泣道。 “三公主,多保重。”芳容脸色亦有些惨淡,哭了起来。 “芳绮、芳容。”宁葭上前将二人扶起道:“你们也多保重。” 榆儿已打开梨花门,宁葭跟在她身后,栗原亦跟出。 下了台阶,忽见海棠树荫下走出一人。 长髻凤钗,淡妆华服,赫然竟是承妃! ***************************************************************************** “娘!”宁葭惊道。 “宁葭!你好大胆子!”承妃沉声喝道。 “娘、我……”宁葭吞吐一回,却说不出话来。 “跪下!”承妃又喝了一声。 宁葭已跪于地上。 “三公主!”榆儿伸手去拉她,想让她站起来。 “你是谁?”承妃盯着榆儿道,又看见了她身后的栗原,“他又是谁?” “我是谁,恐怕还轮不到你来问。”榆儿望着她笑道。 “你是哪宫的奴才,敢这么跟本宫说话!”承妃虽然素性温和,但宁葭这样的举动也激怒了她,况榆儿此话确是逾越过分,此时已一改脸上和蔼之色。 “娘,你别怪她。”宁葭跪于地上道。 “他们是谁?”承妃又向宁葭问道。 “他们是、是我的朋友……”宁葭顿道。 “你的朋友?”承妃奇道,将榆儿与栗原上下打量一番。 发现榆儿竟然穿着宁葭的衣衫。 榆儿原所着新衫被那个小道士一剑刺中肩部,已然损坏,宁葭便将自己的浅蓝新衫与她穿了。 好在二人身形相仿,倒是极为合适。 栗原身着一身粗布素衫,发上束一个麻环,这绝非宫中装束。 “他们不是宫里的人?”承妃蹙眉沉声道,“难怪撺掇得你敢做这样逆天背道之事!” “什么逆天背道,你明知道她跟迟凛互有情愫,还把他们活活拆散,这才是逆天背道吧?”榆儿向承妃扬眉道。 “住口!”承妃向榆儿喝道,“你们擅闯皇宫,死罪难逃!” “哦?是吗?”栗原笑道,“这皇宫我来了无数次了,还没见谁治得了我的罪呢。” 承妃听他言语,进出皇宫如此自由,只怕非泛泛之辈。 况今日宁葭所为之事,实不宜张扬。 便没接栗原的话,转而向宁葭道:“宁葭,你是自己回去,还是为娘带你回去?” “娘,我、”宁葭轻声顿道,“我、真的、不想嫁给萧家……” “你不想嫁给萧家?你只想嫁给他,是不是?”承妃望着宁葭问道。 “是……”宁葭道。 “可是你父皇已经将你许了萧家!”承妃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毁了迟凛、毁了迟家?” “怎么会?”宁葭惊道。 第四十二章 *四海归隔墙有耳 “几位客官,可有尽兴吗?”忽闻一声和语,戚如欢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向他们拱手道。 “还凑合吧,下次可要再尽心点儿。”栗原道。 “老、老板。”来福悄声向戚如欢附耳说了一句。 戚如欢听了,仍是一双细眼,笑如弥勒道:“敝店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又向幽绝拱手道:“请问这位公子账上记何名号?” “幽绝。”幽绝道。 “好,敝人自会告知账房。”戚如欢道。 又侧头向来福道:“带这几位客官自后街出去吧。” “是。”来福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忙应道。 “几位客官请。”便在前引路。 栗原与榆儿对望一眼,栗原向榆儿眨了眨眼。 榆儿展开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栗原让了方伯、莲姨先行,榆儿、小弥随后,栗原在小弥之后走了。 幽绝最后一位,也未看戚如欢一眼,跟在栗原后下了楼。 ************************************************************************* 几人来到绸布庄,伙计正在柜台后面坐着打瞌睡。 “伙计!”栗原敲了敲柜台叫道。 伙计睁眼一看是他们几位,忙自柜台后绕出,道:“公子,您来了。” “衣衫制好了吗?”栗原道。 “早就好了,半个时辰,一点儿也没耽误。”伙计将这“半个时辰”几个字儿,说得尤其响亮。 这几位那么着急催着要,却过了那么久才来,可不是想赖账吧? 所以,这几个字,必须响亮! “在哪儿呢?”栗原道。 伙计忙自柜台后捧出两套崭新衣衫。 “这就对了。”栗原将衣衫接过道,转身欲走。 “那这剩下的银两……”伙计忙道。 “找他要。”栗原指了指幽绝。 “这位公子,您看……”伙计向幽绝道。 幽绝自袖中又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搁在了柜台上。 伙计拿了银子在手,笑逐颜开地道:“多谢公子。” ************************************************************************* 虽方过午,但昨夜到今日折腾一回,颇感疲累。 方伯、莲姨他们远道赶来,亦是风尘仆仆。 当下众人便寻了一间客栈歇息。 自然,这间客栈亦是净月城鼎鼎有名的一间客栈,名唤:“四海归”。 方伯和莲姨一间房。 榆儿和小弥自然是一间房。 “二位公子一间?”客栈伙计望着幽绝、栗原道。 “两间、上房。”栗原道。 “四间上房。”伙计喊道。 伙计前面领着,众人上得楼来。 几人上楼之后,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宽额短须,亦要了一间上房。 他方进得房内,便来了一位访客。 是一位黛色衫裙的妇人,素绾长髻,雍容安详。 中年男子关上房门,向妇人行礼道:“玉溯大人。” “嗯。”玉溯只轻轻应了一声。 盘腿坐于榻上,指掐兰花,闭眼凝神。 中年男子只在一旁侍立。 ************************************************************************* 幽绝、栗原各自回房。 榆儿与小弥则赖在方伯、莲姨屋中。 多日不见,榆儿只觉格外亲切,整个人都滚到莲姨怀中去了。 “平日里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一见了娘就一下子小了三百岁。”莲姨笑道。 “还是娘最亲。”榆儿拱在她怀中,鼻子嗅个不停。 “你先别急着给我灌**汤,你倒是说说,怎么突然走了,连影子也找不到?”莲姨秋后算账,立刻质问上了。 “啊、那个啊……”榆儿眼珠转了一圈,笑道,“人家还没来京城逛过呢,听说京城有好多宝贝,我来给爹和娘寻几件回去。” “别光捡好听的说,”莲姨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知女莫若母。 这个小丫头打小就不消停。 “人家说真的啦。”榆儿道。 自袖中取出一颗碧色清透的丹丸来,摊在掌心中,递至莲姨眼前道:“娘,你看!” “这是……”莲姨将凝霜丸拿在手中,立刻感到一股沁心的寒凉。 “这是凝霜丸,可以增长三百年修为呢。”榆儿道。 “果然是凝霜丸。”莲姨点点头,将它递与方伯道。 方伯拿在手中亦看一回,道:“确是不错。” “那是自然,不好的东西,我怎么会送给娘呢。”榆儿道。 “这样的宝贝,你何处得的?可有遇到危险?”莲姨将榆儿浑身打量了一回。 “没有啦,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榆儿自莲姨怀中跳下,原地转了一圈,向莲姨笑道。 榆儿的伤已痊愈,昨日跟天玄道长一战虽险,受了点内伤,不过并看不出来。 “没受伤就好。”莲姨见她安好,方才放心,又道:“你一不在青罗峰中,娘就心神不宁,你以后别再乱跑了,就回青罗峰陪着娘吧。” “娘,我没事的了。”榆儿最怕莲姨不许自己下山,忙向莲姨撒娇道,“你就让我再多玩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不行,”莲姨想也没想便道,“这次,你得跟我一块儿回去。” “娘……”榆儿娇声叫道。 莲姨却只是摇头。 “爹……”榆儿转向方伯道。 “这个、得问你娘才行。”方伯瞟了莲姨一眼,见莲姨正瞪着自己,不敢多言。 “今日好好歇着,明日与我们一起启程吧。”莲姨道。 “这么快?!”榆儿道,“娘,你和爹也没来过京城吧?不如,我陪你们多逛几天,然后再一起回去,好不好啊?” 迟凛和三公主的事儿还不知道有没有转机,奏表的事情也还没结果,现在可不能走。 “不必了,再敢偷跑,娘就把你绑回去。”莲姨严厉起来,也用些“辛辣”手段。 “哦。”榆儿无奈地应道。 牵了小弥,回到两人的房间,叽叽咕咕说了一堆话,方才睡去。 ************************************************************************* 黄昏时分众人只在客房中随意吃了一些。 栗原往榆儿碗里夹了一颗蚕豆,却被小弥夹了去。 “我爱吃这个。”小弥道。 栗原要夹一块鸡肉,却被小弥抢先夹了去。 “你不是吃草的吗?”栗原笑道。 小弥将那块鸡肉放在榆儿碗里,道:“我给榆儿姐姐夹的,不行吗?” 栗原又伸出筷子去加一块萝卜。 小弥又抢先夹了去。 “你也爱吃萝卜?”栗原道。 “对啊。”小弥将萝卜放进嘴里道。 “你就这么讨厌我?”栗原道。 “对啊。”小弥道。 “小家子气,活该你嫁不出去。”栗原道。 “这可用不着你操心。”小弥扭过头去道。 方伯、莲姨、榆儿见惯了他二人这般模样,只顾自己吃自己的,随他俩闹去。 “榆儿,多吃点儿。”莲姨望榆儿碗里夹了一块排骨道。 “谢谢娘,还是娘最好了。”榆儿将脸在莲姨肩上蹭了蹭甜蜜蜜地笑道。 “那还不好好呆在娘身边。”莲姨道。 “是,等我忙完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肯定天天陪着娘。”榆儿道。 “你能有什么事?”莲姨摇摇头笑道。 晚间榆儿、小弥、栗原聚在方伯、莲姨的房间说些闲话。 幽绝则自在屋中,并未出来。 ************************************************************************* 是夜,夜空只有深沉的墨黑。 榆儿悄悄起身,拉开房门。 “榆儿姐姐,你去哪儿?”小弥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道。 “嘘……”榆儿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我也去。”小弥翻身下床,跟了上来。 “好,一起去,小点儿声。”榆儿悄声道。 “嗯!”小弥点头应道。 二人趁黑模出门来,店中人都已睡了,并不见有何灯光。 榆儿与小弥跃墙出来,往左掠去。 忽见白影闪过,一个身影挡在前方。 “幽绝?”榆儿认出来人,叫道。 “幽绝哥哥。”小弥亦欢声叫道。 幽绝却冷着一张脸,并不回答。 “你来干什么?”榆儿问道。 “一起去。”幽绝冷然道。 “去哪儿?”榆儿道。 “你去哪儿?”幽绝问道。 “我?”榆儿伸了个懒腰道,“我哪儿也不去,回去睡觉。” “榆儿姐姐……”小弥有些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怎么刚出来又要回去了? 榆儿拉了她,重又跃回四海归,回到自己房中。 ************************************************************************* 聚贤楼外,一个黑影隐于高树之上。 麻环束发、长眉薄唇,正是栗原。 聚贤楼前面为酒楼,后面便是酒楼老板戚如欢及其家人、伙计们的起卧居处。 栗原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聚贤楼四处门窗。 望了一回,没见有何动静。 便跃身至墙内,将各处搜捡了一番。 约莫过得半个多时辰,方才离去。 ************************************************************************* 榆儿和小弥重又躺下睡去。 小弥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榆儿则闭着眼,心里琢磨开来。 这个幽绝,到底为什么忽然处处帮起自己来? 忽闻窗外传来窸窣之声。 脚步声虽然很轻,但能听出来,似乎是两个人。 榆儿眯缝着眼,一动不动。 果然,窗户被人悄悄推开,两个身影潜了进来。 一段翠绿绸绫卷向她,另外还有一把长剑亦向她刺来。 两人的目标同时指向她,对睡在里侧的小弥毫不关心。 雪山晶结成冰壁,挡住了二人攻势。 榆儿跃身起来,已握了冰轮在手。 “蘅芜、沉妍!”榆儿叫道。 看她们的身形、所使兵器,定是她二人无疑了。 “小妖女、去死吧!”执长剑的花青衫裙女子已又向她刺来。 翠绿衣衫的女子绸绫又已卷至。 第四十三章 *双妻夜袭逢凶险 “榆儿姐姐!”小弥已被惊醒,执了一双琥珀鹿角在手。 “小弥,你别插手!”榆儿向小弥道。 避开两人攻势,向窗外跃出。 蘅芜、沉妍二人亦追了出来。 她二人刚一落地,便再次攻来。 “死栗原,还不回来!”榆儿心中暗骂道。 虽然她二人合力,自己并非应对不来,但是自己也不能伤了她们。 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 榆儿只跟她二人在院中兜圈子,尽量闪避她二人气势汹汹的攻击。 莲姨早已听见外面的打斗声,方欲出去,却被方伯拉住了。 “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吧。”方伯道。 莲姨便也作罢。 “二位姐姐,有话好说。”榆儿向那二人道。 “跟你这小妖女,没什么可说的。”执长剑的哼道。 又是一剑刺到。 她们俩一口一个小妖女,好像她们自己不是妖女一样…… “蘅芜姐姐,都是误会!”榆儿向翠衫女子道。 “你留着跟阎王爷解释吧。”蘅芜哼道。 绸绫疾出,卷向榆儿双脚。 **************************************************************************** 榆儿左闪右避,煞是辛苦,心中不免又暗骂栗原。 “叫你别跟着我你非跟,这会儿影子都没有!等我见了你,非把你冻上三天三夜不可!” 忽然眼前一花,面前多了一个人。 白光如利刃挥出,扫向蘅芜、沉妍二人。 绸绫霎时断裂,长剑亦断作两截,掉落在地。 “你是谁?”蘅芜、沉妍二人吃惊不小,立刻后退了两尺来远。 来人并不答言,猿杖轻挥,白光再次扫出,其速迅疾。 蘅芜、沉妍待要避开,却已不及。 “啊!”二人捂着脸,大叫出来。 等了一会儿,并没什么动静,睁眼看时,一道浅蓝冰壁挡在了二人前面。 “幽绝!住手!”榆儿向幽绝喊道。 唉,果然又是他…… “我杀了她们。”幽绝冷然道。 “你凭什么?”榆儿有些恼怒。 “就凭她们要杀你。”幽绝道。 “她们杀不杀我,关你什么事?”榆儿道。 她完全没法领这个情,相反,她很想一冰针刺死他! 当然,她知道自己暂时还做不到。 “当然关我的事。”幽绝忽然回过头望着她,视线比这雪山晶更加冰冷,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谁也不能杀你,除非……” “好大的口气,除非什么?”榆儿哼道。 “除非我不要你的命。”幽绝道。 “哼,真是笑话,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榆儿冷笑道。 “是。”幽绝只答了一个字。 榆儿望着他冰冷的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心窜起。 虽然在雾海村的时候,他就不怎么可爱。 但是跟现在的他比起来,那个时候的他已经算得上是非常、极其、无敌地可爱了…… 幽绝忽然回身,再次挥动猿杖,红白光芒再次卷向蘅芜、沉妍二人。 二人不料他突然又再攻来,措手不及。 方才那道白光已避不开了,这道红白光芒比之方才那道白光更是迅疾凶猛。 两人只道此命休矣。 那道红白光芒却忽然消失了。 浅蓝冰墙上,一面银镜悬空而立。 “栗原!”二人叫道,抬头寻找栗原所在。 **************************************************************************** 栗原自墙头飞落,将银镜收回手中,望着幽绝,眼冒红光,咬牙道:“我先杀了你!” “好,请便。”幽绝望着他冷笑道。 栗原右手抽出长长的铜链,左手握着银镜,便要攻出。 榆儿忙跃至二人中间,向栗原道:“别冲动。” “栗原。”蘅芜、沉妍二人走到栗原身侧,一人在左,一人在右。 她二人手中的得意兵器一招未过,已经被幽绝废去,自然知道幽绝的厉害。 “栗原,我们没事,算了。”蘅芜向栗原道。 “是啊,我们只是跟榆儿闹着玩的,你别介意。”沉妍却是向幽绝说的。 有这么厉害的主霸住榆儿,栗原肯定没戏。 沉妍心中倒对幽绝多出几分好感来。 “栗原,你累了吧,回房间去,我给你捏捏肩、捶捶腿吧。”蘅芜满脸温柔,拉住栗原胳膊,转身向楼梯走去。 “是啊,看你,额头上都是汗。”沉妍娇声嗔道,自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一边走,一边替栗原擦汗。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栗原望了望左右两个人道。 蘅芜体态微丰,肤色白皙;沉妍瘦瘦小小,娇俏可爱。 “你这么久都不回去,人家想你了嘛……”沉妍拉住他另一侧的胳膊,将小脸贴上去蹭道。 “乖,我也好想你们。”栗原美人在怀,忽然忘了刚才仿佛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侧头在沉妍脸颊上亲了一下,又侧过头在蘅芜脸上亲了一下。 “哎呀,这里有人啦……”沉妍羞道。 “怕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好娘子。”栗原笑道,搂着两人,上楼而去。 榆儿望着三人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我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幽绝道。 “你又犯什么神经?”榆儿回身望着他道。 “他跟别的女人这么……”幽绝说至此处,顿了一下方道,“这么无耻,你难道不想杀了他?” “你没长耳朵,还是脑子被驴啃了?那两个才是他的娘子!”榆儿道。 “那就更该杀!”幽绝道。 “又怎么了?”榆儿道。 “他既已娶妻,还对你无礼,当然该杀!”幽绝道。 “他跟我几百年前就一块儿玩了,你算什么?”榆儿嗤笑道,“要怎么处置他,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幽绝盯着她,没再言语。 榆儿转了转眼珠,对他笑道:“你是不是很想帮我啊?” 幽绝仍盯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帮人的方法,你是不是只会一种?”榆儿道。 听她这么一问,幽绝有些发愣。 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自己帮师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杀人。 不听指令的人。 不守规矩的人。 背叛的人。 所有立誓效忠尊主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一天,这个手执猿杖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就绝不可能再活下去。 “你要真想帮我,我倒是有个好办法,你可愿听吗?”榆儿道。 “说。”幽绝道。 “你听我的话就行了。”榆儿道。 “什么?”幽绝没听懂。 “就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懂了吗?”榆儿道。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幽绝道,脸色毫无变化。 终于来了! 榆儿暗暗吸了一口气,道:“说吧。” “作为交换,你必须帮我做一件事。”幽绝道。 “什么事?”榆儿紧盯着他问道。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幽绝道。 如今的她只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榆儿对他的回答非常失望。 “若我不愿呢?”榆儿道。 幽绝没有回答,但盯着榆儿的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凌厉。 榆儿亦盯着他望了一回。 忽然瞥见小弥站在一旁,直勾勾地望着她和幽绝两个人,脸上全没有平日的欢快之色。 “小弥。”榆儿唤她,她却丝毫没有反应。 榆儿走至她身侧,推了推她,道:“小弥,你怎么了?” “啊、我……”小弥方才惊醒,望了望幽绝,又望了望榆儿,只低声道:“我、我没事。” 又往前跑了两步,道:“我困了,我回去睡了。” 榆儿望着她慌张的背影,又望了望幽绝,皱了皱眉,亦跟了上去。 楼上方伯与莲姨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不由得忧心忡忡。 **************************************************************************** 榆儿回到屋中时,小弥已躺在床上,面向里侧睡着。 “小弥。”榆儿坐于床沿唤她。 小弥没有答应。 “小弥。”榆儿伸出手来,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 “我困了。”小弥伸出手来,将榆儿的手挡开来。 “你起来!”榆儿双手抓住她双肩,将她掰了起来。 小弥坐于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她,眼中蓄满了泪水。 榆儿见状,心中倒惊了一下。 “听着,”榆儿郑重地道,“你不能喜欢他!” “是,我不会跟榆儿姐姐争的。”小弥努力地吸了吸鼻子道。 “傻瓜,什么争不争的,你话听全了吗?”榆儿道。 “我都听见了。”小弥带着哭腔道。 “那他要杀我,你听见了吗?”榆儿道。 “啊?”小弥疑惑道。 榆儿将神龟、朱厌之事向她略说了一回。 小弥听得瞪大了眼睛。 “现在你明白了吗?”榆儿道。 “幽绝哥哥,他怎么这么可怜。”小弥哭道。 “什么?”榆儿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理解能力超乎自己的想象。 她双手再次扶住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人非常危险,他随时可能杀了我们,必须离他远远地!明白了吗?” “幽绝哥哥、他、不会的……”小弥分辨道,但在榆儿凌厉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低。 雾海村中的他,也许还不会,但是现在…… “明天你跟爹娘就回青罗峰去。”榆儿道。 “那你们呢?”小弥道。 “他现在暂时还不会杀我,放心吧。”榆儿道。 “可是,莲姨让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呢。”小弥道。 是啊,得想个办法才行,榆儿心中想道。 可不能把这个瘟神带回青罗峰去! 在他杀自己之前,得先想办法杀了他! 或者,可以甩掉他! “我会想办法的,”榆儿道,“睡吧。” 说罢,自己先躺倒在床上。 小弥仍睡在里侧。 “他、真的会杀我们吗?”小弥小声问道。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榆儿转身搂着她笑道。 “嗯。”小弥也望着她笑道。 第四十四章 *墨笔点灵狐命危 且说宁葭自从被承妃带回蒹葭宫,便一直呆在屋内不能出来。 承妃则整日坐镇蒹葭宫,寸步不离。 既是不忍见女儿伤心,缓言宽慰。 亦有看着她,不许她再动歪心思的意思。 宁葭不吃不喝,只是呆坐着望着苑中那株海棠。 这次,她却没有哭。 只是,无论承妃与她说什么,她都没一句言语。 承妃望着她,也暗自伤神。 午后,丹烨宫的宫女梅蕊在蒹葭宫外探头探脑。 “粉荷,让她进来。”承妃早已看到,向粉荷吩咐道。 粉荷便去领了梅蕊进来。 “何事?”承妃道。 “太子殿下宫中做了些新式糕点,想请三公主过去品尝。”梅蕊跪着回道。 “知道了,你先回去,就说三公主一会儿就去。”承妃道。 梅蕊自领命回转。 承妃走至宁葭身旁,轻声唤道:“宁葭。” 宁葭只呆望着盛开的浅粉海棠花树,并没回答。 她依然是一身素衣,随意绾了一个发髻,一枝珠花也未插。 “宁葭,”承妃伸出手来,轻轻抚模着她一头柔顺的青丝,缓声道:“太子让你去丹烨宫呢。” 初时宁葭并未应声,过得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惊望着承妃。 “去吧。”承妃道,“有些话,总要说说清楚,才能搁得下。” “娘……”宁葭哆嗦着嘴唇,轻轻唤了一声。 “来,娘给你把发髻梳上吧。”承妃将宁葭拉至妆台前道。 **************************************************************************** 丹烨宫中,太子熙肃正与迟凛对弈。 梅蕊进来回报道:“三公主一会儿就到。”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别在这里扰了我们着棋。”熙肃挥挥手道。 “是。”梅蕊行了告退礼,领着一干宫人皆出去了。 迟凛手中拿捏着一颗棋子,却将眼望着门口。 过了一会儿,果见一个熟悉、娇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一身浅粉衫裙上,细细绣着绽放的海棠花。 这娇艳的颜色却不似平常秀美,反而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迟凛立起身来,直望着她。 宁葭也只呆望着他。 熙肃坐于棋盘旁,道:“你们随意吧。” 迟凛伸手拉了宁葭,转至里间,宁葭便也跟着他。 他颀长的背影、清瘦的脸庞、手上的温度,依然是那么熟悉。 迟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望着她。 她也直望着他。 “宁葭……”迟凛将她拉过,紧紧拥住。 宁葭呆了片时,却将他推开来。 “宁葭,怎么了?”迟凛有些奇怪道。 “若是让人知道了,会害了你的。”宁葭低着头轻声道。 迟凛闻言,心中悸痛,哑声道:“你、还跟我走吗?” “父皇过几日就会下旨,我、我……”宁葭咬了咬牙,却还是没能说下去。 “我只问你,还跟不跟我走?”迟凛将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直望着她道。 “我、我……”宁葭抬眼望着他,终于挣开他的手道:“我不能……” 一语未罢,已滚落了泪珠。 “宁葭、为什么?”迟凛望着她,眼中满是伤痛。 他不料她竟是这样的答案。 “我不能、害了你……”宁葭泣道。 迟凛闻言,上前替她擦去脸上泪珠,柔声道:“跟你在一起,我只有好,怎么会害了我?” “不……”宁葭却挡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道,“我不仅会害了你,还会害了迟家……” 她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 迟凛走上前来,她却又往后退了两步。 “宁葭……”迟凛望着她,哑声唤道:“皇上仁慈,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的……” 宁葭望着他,满眼泪水滚落,摇了摇头,道:“我、走了,你、忘了我吧……” 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熙肃见她满面泪痕,脚下飘忽地跑了出来,拦住她道:“总不能就这样出去吧。” 说着,递给她一张绢巾。 迟凛跟了出来,宁葭拿了熙肃手中绢巾,疾步出了丹烨宫。 迟凛呆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只觉心中碎裂开来。 一种暗痛,直穿心肺。 熙肃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 宁葭出了丹烨宫,胡乱擦了擦眼泪,模糊着眼,疾步跑回了自己的蒹葭宫。 方进宫门,忽见宫女们急急往梨花门内跑去,见了她忙匆匆行礼。 只听有人大声呼唤道:“承妃娘娘、承妃娘娘!” 宁葭大惊,忙跑进梨花门内,只见承妃晕倒在地上。 “娘!”宁葭叫道。 众人见她来,忙让开来。 宁葭跑过去,接过芳绮的手,将承妃的头靠在自己腕上,又唤她:“娘、娘……” 承妃却只是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娘她怎么了?”宁葭忙向芳绮问道。 “二皇子、二皇子他出了点事……”芳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缓和些。 **************************************************************************** “二哥?二哥怎么了?”宁葭闻言,更是大吃一惊。 熙昌去了宣州疫情重发之地,难道?! “二皇子他……”芳绮没能说下去。 “到底怎么样了?”宁葭急道。 芳容上前道:“二皇子他染了疫病,好像很严重。” “染了疫病?”宁葭闻言,只觉手脚发凉。 她与熙昌乃同母所生,骨肉血情,直关心脉。 “现在傅医士和关医士都在全力救治,三公主,你别太担心了。”芳绮看宁葭脸色煞白,忙安慰道。 傅医士和关医士皆是当朝名医,若有他二人在,疫情应该早已控制,二哥怎么还会染上疫病? 定是他二人亦未能找出良方。 还有谁能救得他? 宁葭眼中泪珠“簌簌”滚落,大哭起来。 哭得几声,忽然放下承妃,向蒹葭宫外跑去。 一路直跑到丹烨宫。 丹烨宫只有熙肃一人。 “迟校尉在哪儿?”宁葭顾不上喘息。 “刚走。”熙肃惊讶地望着她道。 宁葭忙又跑了出去。 跑了一段,终于远远看见迟凛的背影。 “迟校尉!”宁葭忙出声叫他。 他们距离得还很远,她跑得太急,声音也并出不来,叫声并不高。 但是迟凛却听到了。 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宁葭匆匆跑来。 “宁葭……”迟凛心中欣喜,亦向她迎了过去。 宁葭终于跑到他近前,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迟凛望着她,一脸期盼,等着她平静下来。 “榆儿……”宁葭终于能说出来字,却蹦出来一个别人的名字。 “榆儿、在哪儿?”宁葭捂着胸口,兀自喘息着问道。 迟凛脸上写满了失望,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在净月城。” 聚贤楼一事,满城皆知,迟凛不用出门也全知道了。 “快、去请她,救救二哥!”宁葭喘息道,声音中已带了哽咽。 “二皇子?出什么事了?”迟凛立刻紧张起来。 二皇子去宣州疫地一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二哥染了疫病……”宁葭话未说完,已经哭了起来。 “好、我马上去,你别担心。”迟凛应道。 宁葭一边滚着眼泪,一边向他点了点头。 迟凛亦向她点点头,转身疾步出了皇宫。 **************************************************************************** 次日,榆儿一行人早早便起来了。 仍在客房内用些早点。 榆儿、小弥、栗原、蘅芜、沉妍皆至方伯、莲姨房间。 幽绝自在屋内,并不与他们一处。 榆儿吃了一些糕点,便立于窗前,望着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 栗原靠了过来,递给她一块方糕,道:“再吃一点儿吧。” 榆儿接在手中道,向他眨了眨眼,悄声道:“怎么样?” “白跑一趟。”栗原耸耸肩道。 “藏得还挺深啊。”榆儿道。 “不管他藏得有多深,迟早会让我逮到的。”栗原道。 “娘要我今天就回青罗峰,怎么办?”榆儿靠近他,小声道。 “跟我跑吧。”栗原亦小声道,望着榆儿邪邪笑道。 “跟你说正经的呢。”榆儿道,“你就不怕你的两个好娘子吃醋?” “不怕。”栗原笑道。 “我怕。”榆儿双手抱住双臂,做出颤抖的模样。 栗原回身招了招手。 蘅芜、沉妍便过来,向榆儿屈膝行礼,道:“榆儿妹妹,昨晚得罪了。” “不敢。”榆儿摇了摇手道。 要是栗原不在,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呢,可不敢领她们的歉。 **************************************************************************** 此时,驰天庄中,尊主刚刚从昏迷中醒来。 这次,他又足足睡了十天十夜。 自从幽绝用麒麟之力给他治伤以来,他病发的间隔更短、昏睡的时间也更长了。 这一次,竟只隔了半月! “尊主,何不让我等助幽绝共杀神龟?”子卿向尊主跪道。 “你们?”尊主道,“就算你们所有的人一起,也杀不了神龟。” “能与不能,总要拼却一试,不然,恐怕……” 若下次再发病,恐怕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子卿不敢说下去。 尊主不语,苍白的脸泛着阴森的惨白。 他自己何尝不知,他的每一次,都是在赌。 “禀尊主、勿横求见。”暗听在门外道。 “让他进来。”尊主坐于床沿道。 勿横进得门来,向尊主跪拜毕,将榆儿一行人的情况向尊主奏报。 “这些是什么人,查到了吗?”尊主道。 “已探知他们居于青罗峰中,那对中年夫妇为其父母。”勿横回道。 “玉溯怎么说?”尊主微微点头问道。 “其味浓烈,必为狐类。观其气,应有千余年了。”勿横道。 闻他此言,尊主常年漠然的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喜悦,是一种接近狂喜的喜悦。 **************************************************************************** “勿横。”尊主道。 “在。”勿横应道。 “若说天不助我,岂不无稽?”尊主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渐渐绽开,终于朗声笑出。 “恭喜尊主!”勿横、暗听、子卿等忙跪拜于地恭贺道。 “两只千年灵狐之血,当可将顽症去其二三,待得到永生之物,便可驰骋天下!”尊主道。 冰芝的找寻,多年来毫无结果。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纵有天大的抱负,也只能忍耐、只能等待。 但是,他能忍、也能等。 他便要跟这天赌上一赌! 如今这千年灵狐来得正是时候! “幽绝如何?”尊主笑罢,又问道。 “与那位蓝衣姑娘一处。”勿横道。 “她有多少年修为?”尊主道。 “约四百多年。”勿横道。 “雪山晶,想不到在她手中。”尊主颇带玩味地笑道,“让幽绝照前行事。” “是,属下便去安排捉取千年灵狐。”勿横道。 “不用,让幽绝去,半月之内送到驰天庄。”尊主道。 “是。”纵横道。 尊主走至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杀”字,淡淡道,“仔细点,别浪费了。” “是。”勿横应道。 “千余年,那皮毛应是上乘了。”尊主提笔望着窗外微笑道。 “属下明白。”勿横领命而去。 “女人,真是个大麻烦。”尊主冷然道,将笔蘸满墨汁,在那个“杀”字之上又添上了重重的墨彩。 “尊主,既然那个姑娘身边尚有其它朋友、亲人,何不……”暗听向尊主道。 “神龟之力,岂是寻常。”尊主道,“雪山晶虽然难得,这只狐狸不过四百多年修为,若非全力以赴,也不过白白送死罢了。何况……” 尊主将目光望向暗听、子卿等,在他们脸上都停留了片刻,缓声道:“我可曾勉强过何人吗?” “尊主英明。”暗听、子卿等忙跪于地道。 “幽绝、他能做到何等地步呢?”尊主收回目光,望着纸上重墨浓黑的字迹,微微笑道。 第四十五章 *闻告疾长空远影 早饭吃罢,莲姨便拉住榆儿道:“走吧,该启程了。” “娘,我、我肚子疼。”榆儿双手捂着肚子,眉毛结在一处道,“你们先走,我去解决一下就跟上来。” “娘跟你一起去吧。”莲姨笑望着她道。 “不用不用,那个地方太臭了,我自己去就行了。”榆儿道。 “你是我生的,怕什么。”莲姨道。 拽着她的胳膊往门外走去。 榆儿苦着脸走到门口,忽然直起身来,道:“哎呀,我好了,不疼了。” “是吗?真好了?”莲姨道,“别憋坏了。” “真好了。”榆儿满脸谄笑地道,回头瞪了瞪憋着一脸坏笑的栗原。 正迎上蘅芜、沉妍的两双暗含杀意的眼睛。 *************************************************************** “真好了,那就走吧。”莲姨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出门来。 后面几人亦跟了上来。 榆儿四处看了几眼,并没见幽绝出来。 下至楼下,却发现他正站在四海归大门外。 果然阴魂不散! 小弥见了幽绝,却不像从前那样迎上去。 一双眼睛犹疑地望着他。 榆儿将密语传予栗原道:“翅雏还在吗?” 栗原向她笑着点了点头,将翅雏弹到榆儿手里。 “幽绝,早啊。”榆儿向幽绝灿烂笑道。 方伯、莲姨却一脸警惕地望着幽绝。 幽绝只冷然望了他们一眼,并未答言。 “今天天气这么热,你怎么还穿这么多啊。”榆儿挣开莲姨的手,走上前去模了模幽绝身上的衣服。 幽绝不惯别人靠近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看,你鼻子上都出汗了。”榆儿说着,将手伸向幽绝鼻尖。 她手中翅雏立刻钻进了幽绝的鼻孔中。 幽绝只觉鼻内奇痒,只一瞬便痒到了咽喉以下。 榆儿得意地笑望着他。 这回看你还怎么冷若冰霜。 回身拉了莲姨并小弥,道:“我们走吧。” 又向栗原丢了个眼色。 栗原拉了蘅芜与沉妍,亦快步跟上。 几人走出两条街,榆儿方大笑道:“好在上次没浪费。” “还不是多亏了我。”栗原亦大声笑道。 但是,他们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幽绝正跃过他们的头顶,落在了他们的前面。 他的脸色一如往常,似乎并没什么变化。 “你、你怎么这么快?”榆儿惊道。 “烧死一只虫子而已,需要多长时间?”幽绝道。 “烧、烧死……”榆儿更是吃惊。 但她立刻展开了笑脸,道:“不错,就要你这样的才配做本姑娘的护法。” 幽绝却一丝也没有笑。 他的脸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啊,对了,我爹和我娘远途劳累,你能帮我雇辆马车吗?”榆儿依然对他灿烂笑道。 幽绝仍然瞪着她,没答言。 “怎么,这么一件小事就摆脸色吗?昨晚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了要听我的话吗?”榆儿一气不歇地数落起来,“雇辆马车而已,有那么难吗?还是你压根儿就不想帮我?……” 忽见幽绝跃身而起,落在另一条相邻的街上。 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 那马本来跑得飞快,却忽然扬起前蹄,大声嘶鸣,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我要了。”幽绝道。 “你谁啊?滚开!”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华服高冠、矮胖团圆的人,大声吼道,“再不滚,小心大爷削了你。” 一阵白光闪过,那人头上的高冠被削去一半,滚落在地。 “还不滚?”幽绝冷声道。 坐在最前面的车夫已经掉了下去,抖抖索索地爬走了。 那个华服高冠的人亦滚下马车来,散着断去一半的头发,一边抖一边指着幽绝颤声道:“好小子,你、你等着,有种别跑。” 幽绝瞪了他一眼,他连忙跟在车夫后面跑走了。 *************************************************************** 幽绝拉过马辔,将马车扯到榆儿他们面前,道:“上车。” 榆儿却哼道:“你师父没教你不能抢别人的东西吗?” 幽绝瞪着她,呼吸有些不平。 “看来你这个师父真是不怎么样。”榆儿又道,“连这种最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教。啊、不对,我看他不是不教,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懂吧。” 随着她的话,幽绝没被青色面具遮住的半边左脸上,怒色一点一点泛出,终于如烈焰般将他琉璃般的容颜烧得透红。 他自袖中取出了猿杖。 方伯、莲姨忙挡在榆儿前面。 榆儿却将方伯、莲姨拉道自己身后,向幽绝道:“想杀我?好啊,你来。” 说着,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直瞪着幽绝。 她想知道他的底线。 当然,如果他来真的,自己就赶紧认输,绝不能跟他硬碰。 朱厌的神威,自己可是见过的。 他们这几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栗原已站在榆儿身侧。 蘅芜、沉妍亦跟了上来。 小弥则站在原地未动。 这样的幽绝,她确是第一次见,身体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使她未敢靠近。 幽绝勉强压下心中的腾腾烈焰,脸色缓和下来,将猿杖收入袖中,只沉声道:“上车。” “这是别人的马车,你还回去。”榆儿道。 幽绝没动。 “怎么?这句话也不听?”榆儿道。 幽绝跳上马车,赶着车往方才那两人跑走的方向追去。 榆儿望着马车远去,心中暗忖。 他不是将那个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竟能忍得下这些话来。 看来,那件事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有朱厌在身,还有什么事能求得到我? 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人太危险,绝不能让他跟到青罗峰去! *************************************************************** 不过,莲姨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这个人太危险,绝不能让榆儿落在他手里。 拉过榆儿,道:“别等他了,我们先走吧。” 说着,扯了榆儿就往城门走去。 榆儿无奈,只好随她走去。 看小弥还站在原地发愣,忙叫她道:“小弥。” 小弥没有回应。 方伯走上前去,道:“小弥,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小弥方才惊醒道。 “走吧。”方伯向她微笑道。 “好。”小弥跟着方伯往莲姨和榆儿的方向走去。 “榆儿姑娘!等等!” 忽闻一声呼唤,榆儿忙回头看时,只见迟凛骑了他那匹棕色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迟校尉!”榆儿忙迎上去道,“怎么了,三公主出什么事了?” 看他行色匆匆,榆儿急忙问道。 “吁……”迟凛勒住马,不待马立稳,便急忙翻身下来。 “怎么回事?”栗原亦上前问道。 “三公主没事。”迟凛先道。 “那就好。”榆儿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你跑这么急干嘛?” “是二皇子,他有点事。”迟凛道。 “二皇子?他、怎么了?”榆儿惊道。 熙昌去疫地的事,她早听宁葭说起过了。 “二皇子染了疫病。”迟凛道。 果然! “三公主知道了吗?”榆儿道。 “就是三公主告诉我的,她让我来找你。”迟凛道,眉间忧虑深重。 以宁葭的心性,可想而知她现在的心情了。 “好,我去看看。”榆儿干脆地点头道。 栗原却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喂,你会治病吗?” “不会。”榆儿道。 “那你去干嘛?”栗原瞪了瞪她道。 而蘅芜、沉妍在旁看他二人耳语的样子,眼里已快冒出火来。 “总得先去看看吧?”榆儿道。 “莲姨可不会放你走的。”栗原道。 “不是有你吗?”榆儿向他悄声笑道,“还是,你舍不得你那两位娇滴滴的娘子?” 栗原回头看看蘅芜、沉妍,蘅芜正在磨牙,而沉妍正在咬自己的手帕子。 “过来。”栗原向她二人道。 蘅芜与沉妍忙跑到他身侧。 栗原一手一个,将她俩搂住,往另一条街走去。 待走得远些,方才停下来,左右各亲了一下,道:“可听我的话吗?” 两人忙使劲点了点头。 “这就乖了。”栗原道,“好好回去等着我。” “啊、你要去哪儿?”沉妍立刻问道。 “相公我有点事儿要办。”栗原道。 “那我们也去。”蘅芜娇声道。 “不听话了是不是?”栗原板起了脸道。 “听……”两人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听就对了。”栗原道。 将二人又各亲了一下,松开手了,将她俩往前推了推,道:“乖乖回去,要是不乖,可要受罚了。” 沉妍又咬起手帕来,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蘅芜的眼泪已经开始打转了。 “一会儿跟方伯、莲姨一起走。”栗原道。 “你是不是要跟榆儿一起走?”蘅芜哭道。 “放心,我会永远喜欢你的,”栗原拉过她来,柔声说道。 又拉过沉妍,道:“你也是。” 沉妍也哭了起来。 “好啦,我很快就会回去的,乖乖等着我。”栗原道。 二人又哭着点点头。 “你可要早点回来。”蘅芜哭道。 “知道了,来,都笑一个。”栗原道。 两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好乖。”栗原笑道。 捏了捏两人的脸,转身向榆儿方向走去。 蘅芜、沉妍跟在他身后。 栗原走了两步,向榆儿眨了眨眼。 榆儿亦向他走来。 还差着十步的距离时,栗原忽然展开双翅,榆儿立刻跃身跳上。 栗原双翅扇起,立刻腾空飞起,眨眼已离地三丈多高。 “爹、娘,你们好好保重,榆儿还有一点事,办完就回去。”榆儿在空中向下喊道。 “榆儿!”莲姨又气又怒,“你快给我下来!” “娘,我会想你的。”榆儿向她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道,“爹,好好照顾娘。” 莲姨急怒一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忙自袖中取出一个绛红小包来,递给方伯道:“快!” 方伯接在手中,运足劲道,向榆儿扔了过去,道:“榆儿,接着!” 榆儿忙接在手中,打开一看,里面都是清漪、雪爷爷制的药。 双宜丹,芳秀散是不用说了,万花养神丹、缩骨丹、凝华散、了无香等亦在其中。 还有那颗碧色清透的凝霜丸。 “爹、娘……”榆儿心中暖流涌出。 栗原双翅一扇,已飞出净月城去了。 *************************************************************** 迟凛立在原地,有些发愣。 虽然早知他二人是妖物,但陡然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有些震惊。 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个个抬头望着天空,大张着嘴,惊讶不已。 *************************************************************** 幽绝赶着另一辆雇来的马车赶回此处时,方伯、莲姨、小弥等几人也已没了影子。 迟凛也早已回去了。 “哼,你以为你跑得了吗?”幽绝冷哼道。 他跳下马车,往一处走去。 他身后,却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来。 一身杏黄衣衫,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跟在他身后走去。 第五十章 *祸起新端困奇毒 柳默默然一回,问道:“他上次离去,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是,不过……”榆儿道,“后来他自己回他的那个师父那里去了。” 幽绝捕杀神龟,自己和神龟都差点死在他手上一节,榆儿便隐去不说。 “他的那个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栗原在旁问道。 几人皆摇头。 “若请桀风哥哥寻一回,应该能找到那个人。”榆儿道。 “也好。”清漪点头道,“不过,桀风寻捕异兽,已月余不曾回来了,须等他回转方好。” “幽绝他现在是何情状?”柳默向榆儿问道。 “还能是什么样,比在雾海村还讨人嫌。”榆儿撅着嘴道,“他那个师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任朱厌之力侵蚀,他的性情只怕亦会受朱厌牵引。”柳默道。 “什么朱厌?”栗原在旁奇道。 榆儿还不曾将朱厌、麒麟之事告诉栗原,此时少不得解说几句。 “原来如此,难怪他连天玄也不怕。”栗原恍然大悟地道,“可恶,要不是朱厌逞能,我一个小指头就捏死他了!” “幽绝体内尚有麒麟之力,他若能专修麒麟神力,倒是一件好事。”清漪道。 “是啊,麒麟之力,兴生万物,不可废弃。唯今之计,还须寻到幽绝,看看能有什么法子将他身上的封印解除。”柳默道。 “上次在雾海村,怎么不将朱厌封印了?”栗原在旁道。 “我们并不会得封印之术。”柳默道。 “桀风哥哥当会得。”榆儿道。 “桀风虽然会得,但既然可封印,自然亦可解去。”柳默沉吟道。 榆儿闻言,想起幽绝的言语神情,道:“幽绝对他师父,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 “在雾海村时,他的封印早已解去,此次再次封印,只怕亦并非全出于强行,”柳默点头道,“若非他自己做出抉择,只是解除封印,或是单单封印朱厌,恐怕都并无意义。” “这小子怎么这么古怪!”栗原在旁道,“不然,干脆杀了他,这样至少他不会祸害我们了。” “说得好像你杀得了他似的。”榆儿瞪了栗原一眼道。 “打不过他,还不能来点儿阴的?”栗原邪笑道。 “人命非轻贱,岂可这般轻率。”清漪厉色望了栗原一眼。 “好吧,当我没说。”栗原扯了扯嘴角道。 “相公,他身负两种神力,只怕命运奇谲,且看以后能否顺势而为吧。”清漪向柳默道。 “也只能如此了。”柳默点头道。 **************************************************************************** 次日一早,榆儿仍煎了药送与熙昌服用。 “劳烦姑娘了。”熙昌道。 “不必这么客气,叫我榆儿就行。”榆儿道。 熙昌望了望她,向她微笑点头。 端起药来,冷热正好。 方送到嘴边,忽闻清漪道:“且慢!” 熙昌抬眼望她。 清漪接过药碗,仔细闻了一回,道:“此药有毒!”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怎么会?清漪姐姐,这药可是我亲手煎的!”榆儿道。 “对啊,我看着榆儿煎的。”栗原道。 此处并无他人来过。 清漪至厨间将药草残渣、药罐皆细细验看,对身后几人道:“都有毒。” 厨间放着的几包还未拆开的药草倒并无毒性。 再看其他米缸、茶壶、碗盏,皆并无不妥。 “娘子,会不会是……”柳默走至水缸前道。 清漪舀起一瓢水来,果然,水中有毒! **************************************************************************** “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皆吃了一惊。 下毒之人,究竟想害谁?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更让人担忧。 他们几个,皆是几百年修为,何至于被人模进屋来下了毒都丝毫不曾察觉? “水里怎么会有毒?”栗原模着下巴道,“这水是我今日一早才打来的。” “今日一早?”柳默忙警觉道,“这水是从哪里打来的?” “就在村中的水井啊。”栗原道,“啊、难道……” “先去看看吧。”柳默向清漪道。 “好。”清漪点头道。 几人忙赶出了屋子,熙昌亦随其后。 “殷医士,你身体尚虚,且在此等候吧。”榆儿向他道。 “若果然是井水中有人下毒,此村村民皆危在旦夕,我怎么能歇得住呢。”熙昌说着,已抢出门去。 几人亦忙出了院门,直奔井边。 村□□有两口井,一口在南,一口在北。 栗原取水之处为北边一井。 清漪看了井沿之水,已知此水确被人下了毒。 “这究竟是何毒?该如何解得?”熙昌向清漪问道。 他自己完全无从辨知。 “此毒,我亦不识得。”清漪双眉深锁道。 “连清漪姐姐亦不识得?”榆儿惊道。 “这毒竟然这么厉害?!”栗原亦感吃惊。 熙昌看几人面色,知此毒定是非同小可。 “得赶快知会村民,绝不可饮用此水!”熙昌道。 “我现在就去找傅医士。”榆儿道。 “有劳。”熙昌向她拱手道。 榆儿忙疾步赶往傅医士居处。 “再去南边看看吧。”清漪道。 几人再至南边水井处看来,果然此井亦是如此。 傅医士及关辙也已随榆儿赶至此处。 “这位就是开了疫病药方的大夫。”榆儿指着清漪向傅立义道。 “这……”两位御医医士见清漪不过二十岁上下,有些吃惊。 “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医术造诣,老朽佩服。”傅立义向清漪道。 “傅医士言重了。”清漪道。 清漪也不解释,只将危情告知。 村中两口水井,立即被封锁起来。 士兵们拿着铜锣,挨家挨户通知,绝不可再使用村中井水。 另外再派遣士兵至村外河流中取水送至各家各户。 饶是如此,也已有十数户人家因饮下此水、或以此水为炊、煎药而中毒。 中毒者浑身滚烫,面色红中泛些青色,时昏迷、时清醒。 **************************************************************************** “如今这毒,该如何解法,不知姑娘可有良方?”傅立义已验过毒水,知道自己毫无办法。 其他医士亦是毫无头绪。 然而禀告毒发的士兵陆续不断,众人心忧不已,皆将眼盯着清漪。 “傅医士,此毒鲜少见到,且毒方诡谲,我亦不知如何解法。”清漪道。 众人一心只望清漪能祛除此毒,如今听她此言,皆心凉唏嘘,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我有一位故人,善研毒解毒,或许他能找出解毒之法也未可知。”清漪道。 众人闻言,又燃起一线希望。 “不知姑娘的那位故人如今身在何处,老朽可请齐都尉备了马车前去请他。”傅立义向清漪拱手道。 “不必了,我们自去请他来便可。”清漪道。 “下毒之人居心叵测,只怕还会再来。若能将他抓住,必要问出解毒之法。”柳默道。 “是,我等定会尽力。”傅立义、关辙等道。 清漪与柳默当即告辞离去。 榆儿、栗原与众人相送。 清漪与柳默出了兰沃村,至村外林中唤来青思,乘于其背,直往青罗峰而去。 好在当日午后,不再有新的毒发者出现。 亦增加了巡逻守卫之兵力。 榆儿以河中之水替熙昌煎药,辅以双宜丹,他的病情已大有起色。 榆儿心中亦是欢喜。 **************************************************************************** 次日早间,榆儿做了两个素菜,烧了一锅白粥,与熙昌、栗原三人吃了。 午时不到,忽觉浑身发热,热度渐渐烫手,神思亦模糊起来。 “不好!”榆儿心中暗道。 再看栗原与熙昌,亦是如此。 “榆儿……”栗原踉踉跄跄走过来,将她抱住。 却忽然晕倒在地。 榆儿欲去拉他,方弯来,只觉天悬地转,亦晕厥过去。 **************************************************************************** 恍惚之间,只觉有人将自己抱起,放下。 “榆儿、榆儿……”那人不断地唤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却听不出他是谁。 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很陌生。 “你不能死!”仿佛听到那个人急切地吼道。 自己浑身燥热难当,喉咙如火烧一般。 “水……”榆儿动了动嘴唇。 不一会儿便有一股清凉的水流灌入自己口中,她忙急急咽下,好似几百年不曾喝过水一般。 “栗原……”不知道栗原怎么样了,榆儿拼命睁开眼来,只见眼前一道白色人影,再要细看,却又睁不开眼来。 “爹……”榆儿蠕动着嘴唇唤道,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忽然一股清凉之气透入,觉得身上畅快了一些。 再睁眼看时,一个人手执自己的冰轮,正将冰力缓缓送向自己。 可是,那冰层之上,却冒出腾腾雾气来,仿佛被烈火炙烤过的冰一般。 雾气之中,隐隐可见一张青色面具外琉璃绝美的脸。 “幽绝……”榆儿看清了来人,正是幽绝。 “你醒了?”幽绝闻得她的声音,收了朱厌之力,将冰轮放在她身侧,“觉得怎么样?” “你怎么在这里?”榆儿道。 受了雪山晶冰力,觉得略畅快些,但声音仍很微弱。 “要喝水吗?”幽绝向她道。 “嗯。”榆儿轻应了一声。 幽绝端过床侧台上的水碗,将她扶起,喂她喝了几口。 “栗原呢?”榆儿忽然忆起栗原晕倒在自己面前,忙问道。 “在隔壁。”幽绝道。 “他怎么样?”榆儿急道。 “还活着。”幽绝道。 自己已是这幅模样,栗原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二皇子呢?”榆儿又道。 “也活着。”幽绝道。 但是,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天已经全黑了,屋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其他人呢?怎么样了?”榆儿又道。 那些村民、士兵只怕亦不能幸免了。 “不知道。”幽绝道。 “不知道?”榆儿奇道。 幽绝来时,远远已觉她气息大异,一路匆匆直奔此屋。 路上大约也见了一些倒在地上的村民,未及去看。 是以榆儿问起,他确是不知详情。 幽绝扶她躺下,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榆儿道。 “找解药。”幽绝道。 说罢人已在屋外。 第五十一章 *灵狐危朱厌失御 榆儿挣扎爬下床来,想去看看栗原和二皇子,才走得一步,却难以支撑,复又倒在地上。 不知这究竟是何毒,这般厉害,连清漪姐姐亦不能解。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雪爷爷可能找出解药药方吗? 幽绝可能找到解药吗? 幽绝? 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来,我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 榆儿苦笑了一下。 反正也起不来,索性就趴在地上。 ********************************************************************* 幽绝出得院门,在村中、村外搜寻。 究竟是谁下的毒? 那个人是否还会再来? 榆儿还能撑多久? 师父又还能等多久? 若没有她的雪山晶,自己是不是永远也取不到神龟之心了? ********************************************************************* “尊主之病,你亦深知。”天外泉内,玉溯向他道。 “我会尽快取到神龟之心。”幽绝道。 “上次病发,只隔了半月。”玉溯道。 “半月?”幽绝惊道。 “尊主昏睡了十天。”玉溯道。 “师父……”幽绝低声唤道,转身欲走。 “即便去看望他,又何能救得他?”玉溯在他身后缓缓道。 “那我就再去东海!”幽绝道。 “你能赢了神龟吗?”玉溯道。 幽绝不语,握紧了手中猿杖。 “就算你赢得了神龟,半月之内,你能赶回来吗?”玉溯又道。 幽绝颓然地低下了头。 “如今倒有一法,可替尊主暂缓顽疾。”玉溯道。 “什么办法?”幽绝立刻回转身来,紧紧盯着玉溯,眼中散发出光彩来。 “若能得千年灵狐之血与尊主服用,尊主之疾可去其二三。”玉溯道。 “千年灵狐?你知道在哪儿?”幽绝道。 “其实,你也知道。”玉溯道。 幽绝一念闪过,沉声道:“是他们?” “她既是狐妖,其父母自然亦为狐族。”玉溯点点头道,“昨日我已观过其气,该有一千二百多年了。” 幽绝低头蹙眉,默然不语。 “在取得神龟之心前,她不会知道的。”玉溯道,“也可以永远都不知道。” “没有别的办法吗?”幽绝道。 玉溯走至烛台前,拿起一根签子将烛光挑亮,缓缓道:“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尊主是否还能醒来……” 幽绝转身跃出窗棂。 “半月之内。”玉溯的声音远远地,隔着风飘了过来。 ********************************************************************* 他不需要半月。 第三天他就已经带着两只雪白狐狸见到了尊主。 这灵狐之血果然非凡,尊主脸上泛出了多年来从未见过的一丝血色,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一丝。 幽绝忽然想起方才榆儿半昏半醒时,望着自己的一身白衫唤出一声“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 幽绝寻了半夜,村中到处是中毒横倒的村民、士兵。 并未见半点活人的踪迹,只好再回到榆儿所在的土屋。 一进屋内,只见榆儿倒在尘土之上,一动不动。 他连忙抢上前去,将她抱起。 只觉她浑身滚烫,面色红中泛青,呼吸沉重。 忙取过她的冰轮,驱起朱厌之力,将冰力送向她。 冰气伴着腾腾雾气,游向榆儿。 榆儿受了冰力,渐渐觉得轻快些。 她努力睁开眼来,又看见一个白影。 “幽绝……”榆儿唤道,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要说什么?”幽绝收了冰轮,凑近她唇边道。 “二皇子、栗原……”榆儿勉强说出两个名字。 “好,我这就去。”幽绝道。 ********************************************************************* 至栗原、二皇子屋中,亦将冰力输予二人。 栗原模糊中看见他的青色面具,道:“瘟神……” 幽绝望了望熙昌,他疫病尚未绝根,又中了奇毒,此时气息已甚弱。 傅立义与关辙等亦已中了毒,其他百姓、士兵,几乎无一幸免。 如今这村中,几乎是一片死寂。 若寻不到这下毒之人,这些人就都会死。 重要的是,榆儿也会死! 幽绝将冰轮送回榆儿袖中,再次出门而去。 ********************************************************************* 幽绝村里村外又寻了一回,毫无踪迹。 天已大亮。 时间每过去一分,他心中的绝望便又增加一分。 幽绝忽然想到,若是去寻玉溯,她说不定会有办法。 但是,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此去京城耗费时日,恐怕她根本等不及他回来。 他忽然感到一种分说不清的恐惧,伴随而来的是被越积越多的绝望压制出的窒息。 这窒息让他心神摇动,体内那股原本已掌控自如的热流忽然开始蓬勃涌动,难以抑制。 他将猿杖狠狠挥出,一道红光直卷而出,将一颗足够三人环抱的大树连根切断。 大树轰然倒下的声音还未消失,他却听到身后有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幽绝回过身来,看见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正站在身后三尺远的地方。 这和尚花白胡须,面善颜慈,圆脸微胖,肩厚腿短。 看他僧衣上沾了一层尘土,面色稍显疲惫,想是已赶了很远的路。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和尚。 但是,却又绝不可能普通。 因为这里可是疫病重地。 更何况一场奇毒,已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死寂。 谁还敢来这里? 而这个和尚此时就站在村内。 “你是谁?”幽绝双目紧盯着他道。 “贫僧圆觉。”和尚道。 “谁问这个?”幽绝喝了一声,将猿杖指着他道,“说,毒是不是你下的?” “非也。贫僧此来,是为解毒,并非下毒。”圆觉手缠念珠,双手合十道。 “你能解此毒?”幽绝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也许可以吧。”圆觉道。 “跟我来。”幽绝道。 不管这个也许是几分,他都要试上一试。 何况这个和尚再诡异,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和尚。 他要是敢作什么怪,自己只需一瞬,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幽绝领着他,往榆儿所在土屋走去。 走了一段,圆觉却停在一个倒在路边的村民身侧。 此人亦是浑身滚热,脸色红中泛青,无疑亦是中了毒。 圆觉将此人验看一回,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可能解吗?”幽绝急道。 “此毒并非不可解,只是……”圆觉道。 “只是什么?”幽绝闻得可解,心中泛出一线希望,急急追道。 “还需一个人。”圆觉道。 “谁?”幽绝忙问道。 “下毒之人。”圆觉道。 “臭和尚,你找死!”幽绝自觉被愚弄了,眼中杀意泛起。 “施主,稍安勿躁。”圆觉道。 “再敢胡言乱语,我杀了你!”幽绝怒目沉声道。 “贫僧不敢打诳语。”圆觉道。 “你可解得这毒吗?”幽绝道。 “贫僧、不能。”圆觉顿道。 “那你就先死!”幽绝体内朱厌之气窜流难平,猿杖挥出,一道白光切向圆觉。 ********************************************************************* 一道紫色壁垒挡住了幽绝的白光。 “幽绝,不可伤人!” 一位青色长衫的男子跃过幽绝头顶,立在了他与圆觉之间。 正是柳默。 “是你?”幽绝望着面前柳默,冷冷道。 “许久不见了。”柳默向幽绝和声道。 “哼。”幽绝冷哼一声,回头看看身后,清漪与一位雪白头发的银须老人正望着他。 幽绝也不搭言,提步走出。 “这位大师,你没事吧。”清漪走近圆觉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援手。”圆觉向柳默道。 “大师不必客气。”柳默道。 “看来,这里已经没好人了。”雪白发须的老人道。 清漪与柳默抬眼看来,村中已全无人走动,到处可见倒在地上的村民或士兵,还有医士。 所幸尚是夏日,夜间并不寒冷,否则,只怕已无命了。 “雪爷爷,我们快去看看榆儿!”清漪道。 “好,快走,快走。”雪爷爷道。 三人疾步赶往榆儿他们所在的土屋。 圆觉亦随于其后。 “清漪姐姐。” 忽闻身后一声娇唤,几人忙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杏黄娇小的身影急急跑了过来。 “小弥,你怎么在这儿?”清漪迎上去道。 “我、我来找榆儿姐姐。”小弥道,略低着头,偷望了望遍地横陈的中毒倒地的村民、士兵,声音亦有些发颤。 她当日跟在幽绝身后,转过几条街,就已不见了幽绝的身影。 在净月城了找了几个圈,也没找到。 又想起幽绝可能会来找榆儿,便也往宣州来了。 只是不太识得道路,绕了远,方才赶到。 一进村便见了这样的诡异景象,心中惧怕,好在忽然看到了清漪他们几个人,忙出声呼唤。 “我们快走吧。”柳默向清漪、小弥道。 “好。”清漪应道。 “嗯。”小弥亦点了点头。 几人便往北走来。 ********************************************************************* 柳默等匆匆进得屋内,见二皇子独自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面色极为难看。 再至另一屋看栗原,面红气急,亦是毒气缠身。 走到最里面的小屋中,只见热气腾腾,幽绝正以朱厌之力驱动雪山晶,将冰力输予榆儿。 “果然,一个也没逃过。”雪爷爷叹道。 “榆儿……”清漪走近榆儿床前,轻声唤她。 “榆儿姐姐……”小弥亦走到床前唤她。 榆儿此时受了冰力,又醒转过来。 “清漪……姐姐……”榆儿无力地唤了她一声。 幽绝收了冰轮,仍放回榆儿袖中。 “榆儿,别担心,雪爷爷来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清漪一手轻轻抚模她的头发,柔声说道。 “二皇子……栗原……”榆儿断续说道。 “他们都还好,你放心吧。”清漪道。 “清漪姐姐,榆儿姐姐她没事吧?”小弥抓住清漪衣袖问道。 “放心,没事。”清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 “我们走时,已嘱咐了不可饮用井中之水,为何还会中毒?”柳默向清漪道。 雪爷爷在屋中四处检看,忽然自灶间抽出一节烧剩一截的柴火来,细细看了一回,随即递给了清漪。 清漪接过来,亦望一回,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人将毒粉洒于柴火之上,柴火燃烧时,借烟雾散发毒气,闻之则毒入体内。” 每家每户皆要烧柴为炊,更何况,众多士兵集于村中空地之上,架起大锅为炊。 火起之时,浓烟飘散,全村皆闻。 ********************************************************************* “雪爷爷,烦你在这里看护榆儿,我和相公去寻那下毒之人。”清漪向雪爷爷道。 “去吧,也不知他在哪里,你们可要快些。”雪爷爷摇摇头叹道。 清漪与柳默便往外走去。 “不必去了。”忽闻一人道。 却是圆觉。 “大师?”清漪与柳默疑惑地望着他。 幽绝、雪爷爷亦将目光转向他。 “他自己会来的,就在这里等着便罢了。”圆觉道。 “大师此话怎讲?”柳默向圆觉一揖道。 “圆觉的罪孽,也该由圆觉来了结。”圆觉单手结佛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忽闻屋外传来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之声道:“你这杀人凶手,纵然再念多少声佛,也洗不去你的罪孽!” 第五十二章 *佛念一慈一世仇 闻得此声,几人急忙来至屋外。 只见院中站了一人,身材魁梧、络腮胡子、四十岁上下,面色泛着长年日晒的烟火之色。 “袁兄,别来无恙。”圆觉见了来人,向他结印施了一礼道。 “无恙?难道我们不是都变了很多吗?”被称袁兄的人冷笑道,“你以为你躲到和尚庙里,就能假扮好人了吗?一看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就让人恶心!” 说完,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袁兄,你我之间的恩怨与他人无关,圆觉欠你的,请让圆觉一人来偿还吧。”圆觉道。 “圆觉?连这名字也让人恶心!”那人“呸”了一声道,“姜止横,我当然要你来偿还!彻底地还!不过……” 那人哼了一声方道:“我怕你还不起!” “只要能消除袁兄心中的怨恨,圆觉自当尽力。”圆觉道。 “好!姜止横,你听着,”那人恨声咬牙道,“我要你自剐三千六百刀,以偿还你欠我袁丘的妻儿血债!”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袁丘将一把锋利的尖刀,扔到圆觉脚边,道:“动手吧!” 圆觉弯腰捡起尖刀,道:“若非要如此,才能消除你心中恨意,圆觉自当照办。” 袁丘只冷冷看着他,眼神中尽是鄙夷之色。 圆觉说罢,月兑去灰色僧衣、袒露上身,将一把尖刀往自己左臂划去。 “啊!”小弥惊怕叫道,立刻将双手蒙住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大师!”柳默上前握住圆觉握刀的手道,“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着手下使力,取下了圆觉手中尖刀,回身向袁丘揖道:“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你二人有何恩怨,何不说出来,让大家替你们排解一二。” 袁丘看了他一眼,却未答言。 将冷眼扫向圆觉,哼道:“兰沃村几百条性命,你考虑清楚,我还会再来的。” 说罢大步向院门走去。 “谁说你可以走的?”白影闪过,院门已被幽绝堵住。 “毒是你下的,若不解了这毒,我就将你剐上三千六百刀!”幽绝一双凌厉的眼睛,刀一般锋利。 “幽绝哥哥……”小弥放下蒙住眼睛的双手,望着幽绝小声道。 “你剐了我,他们全都得死!”袁丘却毫无惧色地哼道。 幽绝举起猿杖,柳默忙跃身上前,按住他手,向袁丘道:“你先走!” 袁丘绕过幽绝,出门而去。 “柳默!你想害死她吗?”幽绝向柳默恨声道,挣月兑柳默之手,欲去追回袁丘。 柳默划出一道幻影壁,挡住幽绝去路,道:“且莫急性,先问问清楚再说。” “年轻人,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雪爷爷向幽绝道。 方才几人皆见他与榆儿输送冰力,自知他口中所指。 雪爷爷又向圆觉道:“你究竟怎么得罪了他,你们这仇结得可不小啊。” “各位又何必阻拦。”圆觉道,“这本就是圆觉欠他的。” ****************************************************************** 十七年前,在兰沃村有两户人家。 一家行医理药,诊病救伤,人唤“妙手村医”姜止横。 姜止横三岁识药草,十三岁坐诊,十八岁娶亲。 二十五岁,已有一子一女。 长子五岁,次女三岁。 另一家种地打柴,是一户普通农家。 但是这家的男人袁丘却偏好研毒,常常钻研制毒解毒之事。 袁丘膝下有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皆是四岁。 医毒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所以,袁丘常常向姜止横请教。 两家亦常有往来。 原本这一切都非常平常。 忽然有一天,姜止横发现自己五岁的儿子去袁家玩耍多时未归,便让妻子去袁家接他回来。 谁知,妻子去得一时,急急抱回儿子。 姜止横忙上前看时,只见儿子口鼻出血,指尖发黑,气息微弱。 “怎么回事?”姜止横大惊道。 “他抓了橱里的不知什么东西吃了,就变成这样了……”妻子化为说完,已哭了出来。 “你快救他!”妻子拉着自己的衣袖只是哭喊。 姜止横何尝不想救,但这只怕是袁丘自己哪里得来的稀有之毒,自己对此毒毫无了解,无处着手,只能做一些寻常救治之法,最后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自己怀中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姜止横夫妇伤心欲绝,将前来探视赔罪的袁丘夫妇打出大门,老死不相往来。 袁丘夫妇自知无脸相见,自那以后,见了姜家夫妇,也远远绕开去。 ****************************************************************** 一年后,袁丘妻子染病,日夜咳嗽不止。 不久,两个儿子亦染上此症。 村中另有一位姓陈的大夫,袁丘便请他诊治。 但这位陈大夫诊了两次,开了两次药方,仍毫无起色。 眼见妻儿咳嗽日重,咳得急时,竟背过气去。 妻子更是数次咳出鲜血来。 袁丘无奈,只好厚着脸皮去敲姜止横的门。 姜止横夫妇将他一顿打骂,赶了出来。 袁丘回至家中,不忍见妻儿日夜受此折磨,又几番上姜家请求姜止横给妻儿医治。 初时姜止横夫妇仍是打骂不止,绝不松口。 几次以后,姜止横忽然转了口气,答应替其妻儿诊治。 袁丘大喜过望,跪地叩谢。 姜止横果然带了药箱上门来。 几服药下去,妻儿的病却并不见好转。 如此咳了两个多月,其妻并两个儿子相继死去。 袁丘含泪葬了妻儿。 不忍再留在此伤心之地,便离开了村子。 听说是去寻一位行商的远房亲戚。 ****************************************************************** 清漪、柳默等听至此处,皆沉默不语。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雪爷爷道,“你儿子的死虽然与他有些关系,但终究是误食,并非有意。你却这样刻意害人,难怪他恨你。” “惭愧。”圆觉道。 清漪与雪爷爷俱是行医之人,此间之事,心下自然明了。 听了雪爷爷之言,柳默、幽绝便也明白。 “原来大师你……”小弥大吃一惊,睁大了双眼望着圆觉道。 “那你怎么又做了和尚了?”雪爷爷又问道。 “圆觉罪孽深重,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圆觉叹道。 “怎么回事?”雪爷爷道。 其他几人皆望着圆觉。 “袁丘妻儿之病虽然险些,但并非无药可救。而我却对袁家怀恨在心,暗里用药加剧袁丘妻儿病情,致使三条无辜人命归赴黄泉。想是此举惹怒了神灵,半年后贱内与女儿相继染病,我虽怀一身医术,却无力救得……” 圆觉说至此处,神色惨然。 “我方醒悟自己罪孽深重,埋葬了妻女之后,便剃发为僧,希望佛祖慈悲,能超度冤死之魂。” 圆觉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 “那个袁丘当日虽被你蒙蔽,如今定是已明白当日妻儿之死乃是你恶心使诈,来找你寻仇了。”雪爷爷捋了捋银白胡须点头道。 “他与你有仇,自去寻你便罢了,为何却来这兰沃村下毒?”柳默向圆觉问道。 “我出家为僧之后,与村中人已全无往来,想来他无处寻我,所以才出此下策吧。”圆觉道。 “此毒凶险,若你迟迟未能得知,岂不白白死了这么多人命,且断了你与兰沃村的联系,以后再想寻你,岂不更难?”柳默道。 “在下此毒之前,他已做了其他筹划了。”圆觉道。 此话一出,清漪与柳默皆惊道:“你的意思是?!” 圆觉点了点头,道:“这次疫病其实亦是一种长毒,是当日我与他共同研讨过的一种毒药。五天前我得知兰沃村疫病之症,已明白是他回来了。” “疫病已有近两月,你怎么五天前才知道?”雪爷爷道。 “我出家之处距离此地约有七百里,况近来有些佛事,已近三月未曾见过他人,五天前回至寺中,方才听闻此事。”圆觉道,“当日便离寺赶了回来。” “他必是已见了你回转,所以才施下此毒,意在逼你自剐。”雪爷爷点点头道,“他恨你虽然应当,只是这剐刑,未免太过了。” “是啊,”清漪接口道,“况他以这兰沃村几百口人命做威胁,实为太过。” “他从前并非如此极恶之人,恐怕长年积恨,已使他性情大变了。”圆觉叹道,“这都是我的罪孽。” ****************************************************************** “既然知道是你自己作下的孽,就该自去偿还!” 一直在旁冷脸默立的幽绝忽然开口道。 小弥立于清漪身侧,瑟瑟地望了他一眼,没言语。 “是到了该还的时候了……”圆觉叹罢,站起身来,来开门欲走。 “大师,此事尚有缓和的余地,且莫行险事。”柳默起身拦住他道。 “你会解毒吗?”幽绝怒瞪着柳默道。 “雪爷爷,如何?”柳默向雪爷爷道。 “既然事已明了,确实该他还人家,就让他去吧。”雪爷爷道。 “雪爷爷?!”清漪、柳默闻言,皆大吃一惊。 “要想解了这个毒,当然得要这下毒之人来才好。”雪爷爷道,“既然是你作下此孽,便还了人家吧。” 说罢,向柳默点了点头。 柳默便将身侧过,让出路来。 “阿弥陀佛。”圆觉念了一声佛号,又回身对雪爷爷等施了一礼,道:“多谢各位施主相助之恩。” 说罢便开门走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连心毒解怨无归 雪爷爷拉过身旁的清漪,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清漪听罢,点了点头。 圆觉立于院中,朗声道:“袁兄,圆觉在此,请出来吧。” 话音落下,不一会儿,果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落入院中。 “你想好了吗?”袁丘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圆觉。 “是的。”圆觉道,“希望我这么做,能让你放下心中的仇恨。” 月兑下了披在身上的灰色僧衣。 手执尖刀,划向自己的左臂。 小弥又忙捂住自己的双眼。 圆觉忽觉一人按了按自己的肩膀。 一个人影晃过,袁丘双肩穴道已被封住,立于原地,动也不能动。 “你做什么?”袁丘瞪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向自己微笑的清漪道。 “烦劳你借一点血,以解此毒。”清漪向他微笑道。 “你、你会解此毒?”袁丘显然非常吃惊。 “我并不会,不过、我师父会得。”清漪笑道。 “你师父是谁?”袁丘道。 “就是我这个老头子了。”雪爷爷捋了捋银白胡须笑道。 “你能解此毒?”袁丘犹自不信。 此毒是自己行商之际,在南方一个偏远村落中,向一位巫师苦求得来,世间并无几人知晓,他竟能解得? “老头子我最好研毒、制毒、解毒,这连心鬼府虽然稀有些,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毒没见过。”雪爷爷仍笑道。 柳默、圆觉、幽绝皆疑惑地望着他。 “这种毒叫做连心鬼府,药方药材其实易得,只是这药引却是奇特。”雪爷爷接着道。 “药引?”柳默奇道。 “连心鬼府不会立即致命,但炼制此毒之时,混入了制药者的诅咒,本意是将此毒下给自己仇恨之人。所以它的毒性虽非最为猛烈,对袁丘而言,倒是最为适合的。”雪爷爷道。 *************************************************************************** “连心鬼府……”圆觉轻声念了一回这个名字。 “你也知道此毒吗?”柳默道。 “曾在药典中见过罢了。”圆觉道,“这个毒,确是很适合他……” “若要解此毒,须以制毒者的鲜血为药引方可。”雪爷爷接着道。 清漪向圆觉走近,道:“可否借大师手中尖刀一用?” “姜止横!你真不要脸!竟找了这些人来帮你!”袁丘大声吼道,“你有种跟我单挑!你不也是个大夫吗?还是你只会杀人根本就不会救人?!” 圆觉闻得他这些话,紧了紧手中尖刀,道:“袁兄,我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今日、就让我好好偿还于你吧!” 说罢,转过身来,向清漪、柳默、雪爷爷等,单手结佛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望了望众人,接着道:“我与袁施主的恩怨,就让我与他了结清楚,请各位莫要再劝。” 说罢高举尖刀,直往自己左臂刺去。 清漪忙抓住他执刀之手,道:“不可!” “姑娘,你们的好意,圆觉心中明了。圆觉此生罪孽深重,早已无颜再活在人世。若能以此化去袁施主心中仇怨,正是贫僧所愿。”圆觉道。 “清漪,命数自有天定。”雪爷爷走上前,将清漪拉过道。 “雪爷爷……”小弥紧紧拽住雪爷爷胳膊道。 圆觉已一刀划下左臂的一块肉,顿时鲜血淋漓。 圆觉紧咬牙关,又一刀割下,一块血淋淋的肉连着皮掉落在地。 清漪别过脸去,将头埋在柳默胸前。 柳默亦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去看。 小弥背过身去,将一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幽绝及袁丘却冷眼看着圆觉。 圆觉盘腿坐于地上,一刀一刀地割了下去。 从手臂割到了月复部、胸前。 一块一块血淋淋的肉散落在他身旁。 *************************************************************************** 忽闻一声干呕,幽绝一手紧捂着胸口,扶着院中一棵大枣树的树干作呕不止。 他一生虽然尚短,但血腥生死也见得多了。 有时是生死相搏,死中求生。 有时是瞬间致命,血溅当场。 但这样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原本以为这不过亦是一种死法罢了,有何不可见。 不料,看得一阵,只觉胸中一种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剧烈地翻腾起来。 他扶着树干拼命地干呕,似乎要把胃、肠、肝全都呕出来似的。 小弥侧过头来,自漏出的指缝中见他此状,远远叫道:“幽绝哥哥……” 幽绝已呕得脖子也通红了。 小弥亦不敢去看圆觉,侧着身子蹩近幽绝。 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幽绝哥哥,好点儿吗?”小弥道。 “走开!”幽绝哑着嗓子道,将她扶着自己胳膊的手打开来。 他已很久不与人亲近,极不愿别人触碰自己,更何况是这么尴尬的时候。 小弥被他打开了手,愣在他身侧,不知所措。 柳默和清漪直望着幽绝,有些吃惊,亦、有些欣喜。 *************************************************************************** 圆觉执刀的右手已因虚弱和剧痛而颤抖不止。 额头上、脊背上,虚汗如雨。 袁丘在旁亦满头是汗,如幽绝一般干呕不止。 “够了、够了……”袁丘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看见这样一幕自己会非常痛快。 他原本以为,只有看见这样一幕,他才能打心底里觉得复仇是件畅快无比的事。 但此时,那些鲜血淋漓的血肉只让他感到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袁、兄……”圆觉的声音极为虚弱,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么两个字。 “够了!”袁丘吼道,“你滚!” 圆觉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倒在了地上。 *************************************************************************** 榆儿醒来时,只见满屋清亮,身上不再燥热难受。 清漪坐在自己床前,正望着自己微笑。 “你醒了?”清漪向她柔声道,“觉得怎么样?” “榆儿姐姐!你醒了?”小弥自清漪身后站了起来,凑近她欣喜地问道。 “我、好多了。”榆儿坐起身来,向清漪和小弥报以一个微笑道,“是雪爷爷来了吗?” “是啊。”清漪点头道。 “对、对,是雪爷爷开的药方,解了你的毒呢。”小弥亦连连点头道,“雪爷爷好厉害!” “雪爷爷可是比清漪姐姐还神的神医。”榆儿向她笑了笑,忙又问道:“二皇子呢?栗原呢?” “他们都没事了。”清漪道。 “那就好。”榆儿松了一口气道。 忽然发现屋内尚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抬眼望时,一张青色面具外的琉璃容颜便撞入眼中。 “幽绝……”榆儿看见这张脸,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早就来了。 “她已经醒了,你不必担心了。”清漪回头向幽绝笑道。 “是啊,幽绝哥哥,你别担心了。”小弥亦回头向幽绝轻声道。 幽绝冷目扫了三人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这讨人嫌的样子是不是比雾海村还厉害?”榆儿向清漪笑道,“我没瞎说吧。” “别这么说,他挺关心你的。”清漪道,“一直在这里看着你呢。” “他关心我?他是怕我死得太早罢了。”榆儿道。 “什么?”清漪奇道。 “啊、没什么啦,”榆儿忙道,“我去看看栗原和二皇子。” 这件事,在自己还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着便下床来,向隔壁屋走去。 栗原也刚刚醒来,正往屋外走,两人一不小心,撞了个满怀。 “哎哟!”榆儿娇声叫道。 栗原一看是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喂!你作死!”榆儿伸手推他。 栗原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哑声道:“你这个小东西,还好你没事!” 榆儿闻言,心中亦有些唏嘘,便也不动,任他抱着。 *************************************************************************** 忽觉一阵劲风袭来,栗原忙向后撤出几步。 榆儿亦向一旁侧开。 幽绝手执猿杖,怒瞪着栗原。 “又是你?我们小两口亲热呢,关你什么事?”栗原向他怒道。 “你不是!”幽绝冷声道,眼神如利刃一般。 “不是什么?”栗原道。 转念一想,明白了他言中之意,向他笑道:“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说着,拉过榆儿,揽住她的纤腰。 “好了,栗原,别闹了。”榆儿拍开他的手臂道。 小弥在旁望着他们三人,一言不发。 “我去看看二皇子。”榆儿道,随即来到熙昌屋中。 小弥、栗原亦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幽绝则出了门,在院中树荫下坐了。 熙昌毒已退去,但疫病缠身也有些日子,身体虚弱,尚未醒来。 “二皇子还须睡些时候,不过,毒已解去,不必担心了。”清漪进来道。 “让他睡着吧,等他醒了我们再来看他。”榆儿对小弥、栗原道。 牵了小弥,来至院中。 忽然发现院中地上铺着一床薄薄的被褥,上面躺着一个浑身缠满布条的人。 旁边地上还坐着一个魁梧黑脸的大汉,一脸愁苦、又有些恍然之貌。 “这、这是谁?”榆儿奇道。 “是啊,这两个人怎么在这儿?”栗原亦奇道。 第五十九章 *积年恨满两世仇 “既然不知道,那就去问问那个老婆婆好了。”小弥在旁道。 “这只怕有些难,得再想想办法。”榆儿向她笑道。 “要不要我回客栈?”栗原道。 “啊、也对,差点把这个给忘了。”榆儿笑道,“忙活了这一早上,也该回去填填肚子了。” 侧头向小弥道:“你饿不饿?” “恩,我早就饿了!”小弥忙点头道。 她在牢房里就已经饿了。 看榆儿也没空闲,就一直忍着没敢开口罢了。 “那就走吧,回客栈去,一边吃,一边等等看。”榆儿向二人道。 “那就先回去吧。”栗原亦赞同道。 **************************************************************************** 此时,蒹葭宫内亦不平静。 “三公主,就算不看我三哥,你也看在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一定要帮我三哥洗刷冤情啊。”萧夜珠跪在梨花门内,泪如长雨,向宁葭哭道。 “珠姐姐,你先起来吧。”宁葭伸手将她扶起,两人对坐在杏花椅上。 “三公主,三哥他向来对人是最好的了,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要是让我找出那个冤枉他的人来,一定要他好看!”萧夜珠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道。 “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宁葭忙问道。 她每日只在蒹葭宫内,宫外的事并不知道多少。 这次的萧府三公子买凶杀人事件她倒多少还听说了一些,因为宁阳得了这样的消息,早就跟她好好地“聊”过了。 **************************************************************************** 宁阳头插着飞凤攒金步摇,身穿大红深绣曳步裙,手腕上戴着那串明丹进贡的紫玉手镯,领着繁花、玉锦并其他七八个宫女浩浩荡荡地奔蒹葭宫而来。 宁葭正出了蒹葭宫往承静宫去。 方转入长廊,便见宁阳左拥右簇地走来。 “二姐。”宁葭向她行了一礼道。 宁阳也不还礼,大步走至她面前,望着宁葭笑道:“三妹,多日不见,过得可好?” “托二姐的福,还好。”宁葭道。 “父皇刚给你找了一门这么好的亲事,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宁阳眼望着她,掩饰不住嘴角揶揄的笑容。 宁葭尚浑然不知萧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只是闻得此言,触痛心事,低头不语。 “三妹,我已求了父皇,准我今年秋便完婚。既然我们同日赐婚,不如,也一起完婚,你看如何?”宁阳凑近她笑道。 宁葭双手绞着腰间的一缕玉穗子,没有答言。 “三妹,怎么,不愿意?”宁阳更凑得近了些,盯着她的脸笑道。 “二、二姐,还是、听父皇的安排吧……”宁葭踌躇道。 “父皇倒是想这么安排的。”宁阳右手二指揉着太阳穴笑道,“不过,恐怕难了……” 说罢便玩味地望着宁葭。 “二姐,此话、是何意?”宁葭道。 “你的驸马,萧家三公子萧恒期,他呀、可干了件大事!”宁阳又凑近宁葭睁大了眼睛笑道,“哎呀,可真没看出来,他竟然有这个胆量!” “萧三公子?他、做了什么事?”宁葭奇道。 “他……”宁阳立起身来,手中忽然拿出一支金簪,向宁葭刺了过去! “三公主!”芳绮、芳容见状惊叫道。 宁阳的手停在空中,那支金簪离宁葭的脸只有三寸。 “杀了人了!”宁阳俯在宁葭耳边小声道。 “啊?!”宁葭不可置信地惊望着她。 “怎么样,你也不能相信吧?”宁阳收了金簪,拍了拍衣袖,向宁葭眨了眨眼,满满笑道,“你猜他现在在哪儿?” “在、在哪儿?”宁葭尚在震惊之中。 “就在乾凌府的大牢里呀。”宁阳道,“秋后问斩!” 她将最后这四个字一字一顿、铿锵说来,一双眼睛直盯着宁葭。 “宁阳!”忽闻一声轻喝,承妃不知何时已站在宁阳身后,眼睛在宁葭、宁阳的脸上来回看了一回。 “承妃娘娘,您也在啊?”宁阳并不行礼,微微抬了抬下巴道。 “正好在。”承妃望着宁阳缓语道。 “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跟三妹知会一声,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宁阳一双眼睛亦炯炯望着承妃。 “前朝之事,自有皇上圣裁,清者自清。”承妃道,走至宁葭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娘。”宁葭唤了一声。 宁阳尚未回言,却闻一个冷厉之声道:“国有国法,以身试法的自然逃不月兑,作孽的总归会有天惩。” 随着话音,宫女们皆让开来。 柳眉厚唇,鼻梁微塌,尖尖下巴,正是邺妃。 邺妃双眼紧盯着承妃。 “娘!”宁阳走上前去脆声叫道,一手挎住邺妃。 “邺妃姐姐。”承妃向她行礼一礼。 邺妃并不还礼,一双眼冷若寒冰,望着承妃道:“天有道,罪有责,妹妹该是明白的了。” “命数自有天定,你我不过一己凡胎,何敢妄论。”承妃向她缓语道。 “是吗?但愿吧。”邺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道。 拉了宁阳,拨开承妃,走出众人而去。 **************************************************************************** 萧夜珠闻得宁葭问,又哭了起来,抽噎着道:“三哥他、现在还关在乾凌府大牢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宁葭道。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萧夜珠哭道,“三哥正跟我好好地下着棋,突然进来了一些府衙的官兵,乾凌府主事也来了,硬说三哥买凶杀人,将他押了回去。” “这案子究竟怎么审的呢?”宁葭又问道。 “我一个姑娘家,也不能去府衙,怎么审的我也没看见,左右不过那些人捏造些有的没的,陷害我三哥罢了。要叫我找出他们来,一定饶不了他!”萧夜珠恨恨地道。 宁葭略想一回,问道:“萧丞相怎么说呢?” “我爹?我爹他根本就不管!”萧夜珠又大哭了起来道,“我娘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萧丞相他怎么会不管呢?”宁葭奇道。 “我爹说,‘他自己做下这样的事,自该自己去承担’。”萧夜珠哭道,“三公主,你说,哪有这么狠心的爹!” “这、怎么会这样?”宁葭只觉不解。 “所以我才进宫来请你帮忙啊。”萧夜珠道。 “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宁葭道。 “我是个女儿身,没有封位,不能见皇上,你替我求求皇上,让他替我三哥洗刷冤屈,还他清白。”萧夜珠说着,又跪了下来,一边哭个不住。 “父皇?”宁葭道。 “是啊,我三哥怎么说也是皇上御笔亲点的驸马,他一定不会不管的!”萧夜珠道。 “珠姐姐,你先起来吧。” 宁葭将她扶起,坐于杏花椅上,沉吟不语。 “三公主,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也很想帮你的!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萧夜珠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三哥他平安无事,我一定会让他想办法退掉亲事,成全你和他的!” “珠姐姐,我、该怎么做呢?”宁葭向萧夜珠问道。 “你只要请皇上重审此案,还我三哥清白就好了。”萧夜珠见她应承,忙道。 “我、我试试吧。”宁葭怯声道。 “好,我等你的消息。”萧夜珠擦了眼泪道。 **************************************************************************** 萧夜珠走后,宁葭果然来到崇清殿。 正碰上太子熙肃自殿内出来。 “大哥。”宁葭与他屈膝行了一礼。 “三妹,你怎么来这里?”熙肃奇道。 她一向很少来前朝,便是后宫各苑、御花园亦不大去,多在蒹葭宫。 “我、我来见父皇。”宁葭道。 “这几天,你可有见过什么人吗?”熙肃望着她问道。 “没有,就是珠姐姐来过。”宁葭道。 “萧夜珠?”熙肃道。 “是。”宁葭回道,怯生生望了熙肃一眼,又低下了头。 “跟我来。”熙肃拉了宁葭,走至墙边,向她低声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可是、珠姐姐她……”宁葭望了望熙肃严肃的脸,住了声。 “这件事父皇已经交给我来处理,你尽管放心。”熙肃道。 “大哥……”宁葭望着他,有些吃惊。 “不过……”熙肃低声道,“你不可向别人说起。” “恩。”宁葭点了点头。 “回去吧。”熙肃柔声道。 “好。”宁葭应了声,自回蒹葭宫。 **************************************************************************** 且说迟凛别了榆儿等人,直奔萧府,急急寻到萧谨二子萧恒峰。 “长风,何事慌张?”萧恒峰道。 “萧二哥,子渝跟孟福满可有什么交往吗?”迟凛道。 “三弟的朋友,我也不太清楚。”萧恒峰道。 “你我皆不知晓,这孟福满究竟是何人?”迟凛奇道。 “长风、可有办法救得三弟吗?”萧恒峰望着迟凛道。 “子渝不可能杀人,我一定会查清真相,还他清白的。”迟凛道。 萧恒峰不言不语地望着他,让迟凛觉得有些不自在。 “萧二哥,可能找到孟福满的卷宗吗?”迟凛问道。 “应该可以。”萧恒峰道。 “好,有劳了,我明日再来。”迟凛向他拱手道。 **************************************************************************** 迟凛回至府中,却有一人已等在厅中。 迟凛吃了一惊,跪于地上行了礼数,口称:“太子殿下。” “从哪里来?”熙肃道。 “萧丞相府。”迟凛道。 熙肃点了点头,道:“如我所料。究竟如何?” “毫无进展。”迟凛沮丧地摇摇头道。 “迟校尉怎么看?”熙肃道。 “子渝断不可能行此等事,其中定有曲折,我一定会找出真相的。”迟凛道。 “如果真是他做的呢?”熙肃道。 “不可能!”迟凛断然道。 “你呀……”熙肃起身拉起迟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却没再说下去。 “太子殿下来此,可有什么事吗?”迟凛道。 “恩。”熙肃点点头道,“走吧,跟我去骑马。” “好。”迟凛道。 迟凛自马厩牵了自己的棕色高头大马,与熙肃先后往城外而去。 第六十章 *卷宗无痕探病遗佩 二更已过,永平帝方至德庄宫。 摘了王冠、宽了龙袍,还未歇得一盏茶的功夫,常福突然急匆匆进来禀报道:“皇上,浊瑟城快报!” 说罢呈上一份素锦军报。 永平帝接过素锦,心中立刻“咯噔”了一下。 浊瑟城是与迟越交战之处。 素锦只有在主将薨逝时才能使用。 永平帝急忙展开素锦,果然“浣月国镇军大将军封之恩予信,战敌七日,重伤不治,举军同哀……”一行触目惊心的字行跃入眼帘。 封之恩为迟越战主将,突然阵亡,情势危急。 “立刻召蒙匡大将军入宫!”永平帝向常福道。 重整冠带,再披龙袍,即刻往崇清殿。 蒙匡连夜觐见,临危受命,点起十二万大军,奔益州浊瑟城而去。 乔凌宇急病卧榻,未能随征。 永平帝在定平校场凯旋台相送。 “蒙将军,此去征途遥远,望你马到功成,早日还朝。”永平帝说罢,饮下送行之酒。 “此去定要平定迟越,以报君恩。”蒙匡壮志在胸,饮了行军酒,上马辞去。 旌旗展展,枪戟寒光如冽,大军浩浩荡荡,往南进发。 次日,永平帝即安排熙肃前往封之恩府邸抚恤。 封府举哀,架起灵堂,等候封之恩灵柩回转。 ************************************************************************** 熙肃宣完圣旨,回报永平帝。 永平帝疲惫地靠坐在蟠龙椅上。 “父皇。”熙肃跪拜道。 “都办妥了吗?”永平帝缓声道。 “是。”熙肃道。 “迟越之战,每每折损良将,不想这次,连封将军亦……”永平帝痛声道。 “蒙将军此去,定能平定迟越,告慰封将军及众将士,父皇不必过于伤怀。”熙肃道。 “但愿蒙将军能安得南隅,保我浣月百姓安乐。”永平帝道。 忽想起一事,向熙肃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迟校尉正在全力探查此事。”熙肃道。 “迟凛?”永平帝有些奇道。 “正是。”熙肃道。 永平帝默然一回,道:“他倒很好。” ************************************************************************** 迟凛再至萧府,寻到萧恒峰。 萧恒峰将一个卷宗交给他。 打开看时,上面记载了孟福满原是一名药商之子,家道中落,用祖上余下的钱捐了一个药吏,半年后升了药监郎官。 “这样的人,子渝如何识得他?”迟凛看了卷宗,愈觉不解道。 “是啊。”萧恒峰亦道。 “萧二哥,你可去望过子渝吗?”迟凛向萧恒峰问道。 萧恒峰点了点头。 “他可有说什么吗?”迟凛道。 “他并没说什么。”萧恒峰道。 “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吗?”迟凛皱眉道。 “荒唐?”萧恒峰望着他,有些发呆。 “两个完全不可能相识的人,忽然有了仇,还变成了这个样子,这难道不奇怪吗?”迟凛道。 “长风,这世间本身便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萧恒峰道。 “萧二哥?”迟凛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的牵连或许真有天命一说吧。”萧恒峰道,“三弟的事,劳你费心了。” “天命?究竟何为天命?”迟凛道,“子渝的事,萧二哥可有什么头绪吗?” “我?并没有。”萧恒峰道。 “那我下次再来叨扰。”迟凛道。 说罢,向萧恒峰拱手告辞。 ************************************************************************** 萧恒峰回到内院,其妻陶氏向他道:“明日便是钱尚书五十大寿,这寿礼还无着落,可怎么好?” “可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萧恒峰道。 “上月安国夫人喜得宠孙,方将皇上除夕赏赐的赤火珠当得二百两,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陶氏道。 “既无有银钱,便少给一些罢了。”萧恒峰道。 “别人都只多不少,独我们少给,以后如何见人?何况,往年也不见缺短这些银钱,为何如今总是捉襟见肘?”陶氏道,“你该不是拿了银子在外面养了狐狸精去了吧?” 陶氏说着,掏出手绢哭了开来。 “妇道人家,这是些什么话?”萧恒期无奈道。 “我自嫁来你这丞相府,娘家带来的嫁妆亦不曾薄了你家门第,初时几年也是金箸银筷,怎么这一年不如一年,如今更是月月亏空,这日子还怎么过啊?”陶氏越说越伤心,眼泪就如溪流倾泻而下。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萧恒峰沉着脸低声喝道,“别让父亲母亲听见了。” “听见了就听见了,我跟着你是过不下去了!昨儿个左侍郎家一个侍妾竟然逼上门来,话里话外地问我讨你借下的五百两银子,我这脸早就给你丢尽了!”陶氏想起昨日受的闲气,更是伤心,眼泪流个不住。 “我再去想办法,你先别哭了!”萧恒峰说着,抬腿出了房门。 ************************************************************************** 迟凛来到茂源客栈,榆儿、栗原并不在。 “那位公子已说下了,若有人来访时,只说晚间再来。”掌柜的出来向迟凛道。 “也好。”迟凛道。 出了茂源客栈,迟凛又再来到孟福满居处。 仍是大门紧锁,院中凌乱如前。 想了想,便往城南走去。 转过济世大药堂,来至一处,墙外便已见院子里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伸出墙来。 却亦是院门紧锁,不见一人,便立于门外等候。 候得多时,方见一个花白头发,满身污渍的老乞婆手执拐杖,探着路走来。 走至门前,侧耳听了一回,模模索索掏出钥匙来打开院门。 “老婆婆。”迟凛称道。 “有事进来说吧。”老乞婆道。 自推门进了院中。 迟凛便也跟了进去。 老乞婆穿过简陋的小院,推开老旧的木门,进得屋来,回身问道:“你是谁?” “晚辈迟凛。”迟凛道。 “何事?”老乞婆道。 “胡四喜可是您老的儿子吗?”迟凛道。 “不错。”老乞婆道。 “不知他如何与萧三公子相识?”迟凛道。 “你是萧家小儿的朋友?”老乞婆道。 “是。”迟凛道。 “哼,果然不错!一个接一个,不过,你们休想老婆子松口!”老乞婆哼道。 “一个接一个?还有谁来过这里吗?”迟凛道。 “一位公子、三个姑娘小子、一个老头,如今又是你,没完没了。”老乞婆道,“他萧家欠我胡家的一条命,老乞婆定要他吐出来。” “三个姑娘小子”,这只怕是榆儿他们,那位公子、老头却不知是何人。 迟凛心下想到,向老乞婆问道:“不知那位公子和老人是谁?” “不知道。”老乞婆道,“凭他是谁,以为几锭臭银子就能买了我老乞婆,那可差了主意了!” “您说他欠了你胡家一条命,这是怎么回事?”迟凛转而问道。 “好!”老乞婆将拐杖狠狠拄了拄地道,“今日便索性说个清楚,好叫你们死了这条心!” “老婆婆,您这是……”迟凛道。 “哼,他既无脸说,老身偏要揭揭他这层假仁假义的皮。”老乞婆恨恨地道。 迟凛忙立起耳朵听来。 “我胡家人丁单薄,只剩下四喜一个孩子,老乞婆不望他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只望他平平安安,成家立业,人丁兴旺。”老乞婆开口言道,“四喜生性善良,对我这个瞎老婆子更是孝顺。也是我命运不济,拖累了他……” 老乞婆说至此处,顿住话头,神情哀伤。 “出了什么事?”迟凛问道。 “去年冬天,我忽然患上一场重病,将家中仅有的一些散碎银两全都耗尽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好转,这病一天比一天严重。” 老乞婆说着,长叹一声道:“穷人家生了这样的病,只能熬日子,等死罢了。老乞婆我也活够了,早死晚死都一样。” “老婆婆,您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迟凛奇道。 “若不是我这条贱命,我的四喜孩儿怎么会受他银两?”老乞婆说着,双目落泪。 “受谁的银两?”迟凛凛色道。 “除了他,还有谁?!”老乞婆道,“我这儿子,只怕我老婆子病死,收了他二百两银子,治了我的病,却丢了自己的命!他只道遇到了贵人,得他相助,不告与我实情。我老太婆活了这把年纪,又怎会糊涂到相信这种平白的好心!” 老乞婆擦了擦眼泪,又道:“如今官府衙门已经抓住了真凶,我的儿子可以活命了!” “老婆婆,您如何知道那人便是萧三公子?莫不是弄错了吧?”迟凛道。 “他的声音,我日夜皆不曾忘,怎会有错!”老乞婆恨恨地道。 “您见过他?”迟凛奇道。 “我病重之时,曾有一位公子来过,也是老天有眼,让他遗失了玉佩在此。”老乞婆道。 “那位公子是谁?”迟凛道。 “自然是他了!”老乞婆道。 “他可有亲口说过他是萧三公子?”迟凛追道。 “这、倒没有。”老乞婆道。 “那或许是别人也未可知。”迟凛道。 “哼,我老乞婆岂会听错,定是他无疑!”老乞婆道。 “他不过好心来探望您,怎见得就是他与令郎银钱行杀人之事?”迟凛道。 “好心?哼!”老乞婆哼道,“他这样一个富家公子,怎会知道我这样的穷老婆子?何况他已认下玉佩,服了罪,怎会有错?” 闻得此节,迟凛无言以对。 “没话说了吧?”老乞婆道,“无论如何,老乞婆绝不会滥改供词,你们不必费心了。回去告诉其他人,不必再来了!” “多谢相告,晚辈告辞。”迟凛与她拱手作辞。 “不送。”老乞婆道,“要是敢再来,老婆子我先提刀杀了他!” 说着这话,咬牙切齿,眼神凶恶。 第六十一章 *闻噩耗亲痛仇快 迟凛只得出门来。 在街上胡乱走了一回,只觉脑中杂乱无从。 这件事实是荒唐,却又不知错在何处。 不知不觉,仍走回茂源客栈,便索性坐于楼下等候。 ************************************************************************** 约莫过得半个时辰,榆儿等方才回转。 见了他在此,便也过来同坐。 “榆儿姑娘,你们这是哪里回来?”迟凛道。 “去了东郊。”榆儿道。 “东郊?可有事吗?”迟凛道。 “去找一位大夫罢了。”栗原接口道。 将胡四喜所言与迟凛说了一回。 “原来如此。”迟凛点头道。 “去了东郊,果然寻到那位大夫,姓蔡名药至,就是他治好了老乞婆的怪症。”栗原道。 “看来,那位老婆婆所言亦是不虚。”迟凛道。 “谁?”栗原奇道,“你去见过那个老乞婆了?” “是。”迟凛道。 便将方才见老乞婆的情形说了一回。 “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厉害!”栗原笑道。 “老乞婆所言,倒与胡四喜一般无二。”榆儿道。 “似乎还有别人去找过她。”迟凛道。 “别人?谁?”榆儿、栗原道。 “也是萧公子的朋友吗?”小弥道。 “据她所说,是拿了银两,想让她改了供词。”迟凛道。 “啊、我明白了。”榆儿在旁道。 “明白什么?”三人皆望向她。 “怪道那日我们初见老乞婆,她便道‘你若也是来求情的,我的话皆已告诉了主事老爷,你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榆儿道。 “对啊,那天我们还没怎么说,老婆婆好像已经很生气了。”小弥亦点头道。 “不过,到底是谁呢?”榆儿道。 “她只说并不知晓。”迟凛道。 “依你所见呢?”栗原向迟凛道。 “有可能是萧家的人。”迟凛道。 “倒也说得过去。”栗原道。 榆儿亦点点头,又问道:“孟福满的事怎样?” 迟凛将孟福满之事说了,榆儿、栗原亦是摇头不止。 这样的两个人,怎能扯得到一起? 三人言说一回,毫无头绪。 小弥走了这大半日,甚是疲累,趴在桌上已睡着了。 迟凛自回府内。 榆儿等人便仍在客栈歇下。 ************************************************************************** 接连几日,并无人来探访。 几人也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小弥每日里闲极无聊,便闹着榆儿去街上四处逛,见了新鲜玩意便守住不走。 榆儿少不得陪她玩耍一回。 栗原也跟在一旁。 ************************************************************************** 这日,三人街市上玩耍罢了,回到茂源客栈,远远便见迟凛在门口张望,满脸焦急之色。 见了他三人,忙迎了过来。 “迟校尉,你这是、怎么了?”榆儿看他脸色焦急不安,不免相问。 “我今日不能进宫,你能帮我见见三公主吗?”迟凛急急道。 “什么事这么着急?”栗原在旁亦奇道。 “二皇子他、出事了……”迟凛面色凝重、声音低沉。 榆儿、栗原见他此状,忙道:“出什么事了?” “他、去山上采摘药草,跌下了悬崖……”迟凛话只说了一半,便顿住了。 “跌下、悬崖?!”榆儿急道,“那到底怎么样啊?” 栗原在旁皱了皱眉头。 “是啊、迟大哥,他摔伤了吗?”小弥亦道,“不过,你不用太着急了,清漪姐姐可是神医,肯定能治好他的!” “他已经死了……”迟凛沉声道。 “这、怎么会……”榆儿只觉不敢相信。 “迟大哥,你是不是弄错了?”小弥亦是不能相信。 “宣州已传来快报,灵柩已经在路上,七日后抵京。”迟凛道。 ************************************************************************** 此时,承静宫内已乱作一团。 “承妃娘娘、承妃娘娘!”粉荷、绿缕一连声地唤,承妃却紧闭着双眼,昏迷不醒。 “快去御医馆请沈医士来!”绿缕忙向粉荷道。 “好,我这就去!”粉荷应了声,立刻跑了出去。 “娘……”宁葭一路急急赶了过来,只看见承妃直直地躺倒在床榻之上,唤得一声,已是泪珠如雨。 永平帝也已赶来,众宫女忙跪拜接驾。 “父皇。”宁葭亦与永平帝屈膝行礼。 永平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宁葭,你娘怎么样了?” “娘她还没醒。”宁葭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滚了下来。 “去请医士了吗?”永平帝向绿缕问道。 “是,已经去请沈医士了。”绿缕忙回道。 稍时,沈医士来至,与承妃把了脉象,取出针来,在太阳穴、人中上扎下,候得一时,承妃方睁开眼来。 “熙昌……”承妃张口唤道,亦是泪珠涟涟。 “娘……”宁葭坐于床侧,抱住承妃,母女两哭作一处。 永平帝上前揽住二人,亦垂泪不止。 懿庄皇后并其他妃嫔亦已来至承静宫。 见永平帝在此,三人又是这般情状,不便言语,亦在旁陪泪。 满宫不闻他语,只有哀哀的哭泣之声。 ************************************************************************** “娘,二哥出事了,你不去看看吗?” 敬邺宫内,宁阳向邺妃道。 “去,当然要去!”邺妃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她如今是何下场。” 说罢,在镜前盛妆一番,起身拉了宁阳道:“走吧,你也去看看你的好妹妹。” 二人来至承静宫,永平帝尚拥着承妃、宁葭。 承妃已哭得嗓子也哑了,宁葭亦是出不来声。 懿庄皇后正在缓言劝解。 邺妃与宁阳便立于一旁冷眼看着。 ************************************************************************** “妹妹,我知道你伤心,别说你是亲生的娘,便是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怎能不伤心呢。” 懿庄皇后说着,眼眶亦是通红,拿起绸帕来擦了擦眼泪,方又道:“妹妹身子纤弱,可要珍重啊。皇上国事操劳,你我姐妹,还要为皇上分忧呢。你如今只管自己这样伤心,皇上见了,怎能安心?” 要说承妃,痛失爱子,自然是伤心欲绝。 但听了懿庄皇后这些话,也知轻重。 渐渐收了眼泪,离榻下来,向永平帝行了一礼,道:“臣妾只顾自己伤心,忘了皇上龙体要紧,还请恕罪。” 永平帝拉了她起来,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道:“熙昌他自小体弱,能得他陪伴你我二十来年,已是你我之大幸。他一心要做个良医,祛病活人,如今他亦算是死得其所。承妃还有宁葭、熙尤要抚养,不可伤心太过。” “是,臣妾明白。”承妃应道。 “娘……”宁葭上来扶住承妃胳膊,尚是一脸泪水。 承妃将手中绸帕与她擦去眼泪,拍了拍她的手道:“宁葭,你也不可再伤心了。” “是、娘……”宁葭应道,却又滚落了泪珠。 “各位妹妹都回去吧,让承妃好好歇着。”懿庄皇后向其他妃嫔道。 于是妃嫔们各个告退离去。 永平帝一眼便看见邺妃盛装浓彩,与一脸幸灾乐祸的宁阳站在桌前,不由得皱了皱眉。 见永平帝望着自己,邺妃便走至承妃跟前,向她道:“承妃妹妹,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承妃望着她一脸盛气,只回道:“多谢姐姐。” 邺妃突然凑近她,压低着声音道:“你终于知道了、失去至亲的滋味……” 承妃闻言,倒吸了一口气,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胸膛。 “承妃!”永平帝忙走过来扶住她,向邺妃沉声道:“邺妃,你先回去吧。” 邺妃望了望承妃,眼中透着一种莫名的快感,道:“妹妹保重,告辞了。” 回身牵了宁阳,出了承静宫。 ************************************************************************** 宁葭回到蒹葭宫时,已近三更了。 推开梨花门,只见屏风旁立着一个浅蓝身影。 “榆儿!”宁葭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敢回这里?” 上次天玄道长差点…… 宁葭事后多次想起那时的情景,尚心有余悸。 虽然后面的场景自己未曾亲眼看见,但是天玄道长降妖的神威早已传得满宫皆知。 芳容绘声绘色地说来,宁葭直听得冷汗也出来了。 榆儿看她,脸上泪痕未干,两只眼睛还红肿着,不知哭了多少眼泪了。 “三公主,对不起……”榆儿不知道说什么,月兑口说出了这么一句,却又觉得太轻,没有一点分量。 “不、没有,”宁葭走到她面前道,“你千里奔劳,治好了二哥的病,我还没能谢谢你呢。” “我应该把他平安带回来的,不应该把他扔在兰沃村……”榆儿神色黯然地道。 “也许,真有命数一说吧。”宁葭亦是神情哀伤,眼泪早已滚了下来。 榆儿也不知该以何言安慰,只默默地望着她。 忽然想起来,自己此来,原是受人之托。 “三公主,迟校尉在等你,你可要去见见他吗?”榆儿道。 “他?”宁葭闻言,有些发愣,只大睁着眼望着榆儿。 “他急匆匆地来客栈找我们,很是担心你呢。”榆儿道。 “我、不能见他……”宁葭道,眼泪又滚了下来。 “为什么?我带你出去,不会被人发现的。”榆儿道。 “父皇他、已将我许给别人了……”宁葭道。 “萧三公子?他的事,你知道了吗?”榆儿道。 宁葭一边擦眼泪,一边点了点头。 “且不说他现在是这般模样,便真是无罪释放,我也会想办法成全你和迟校尉的,你放心吧。”榆儿拉住她的手,向她点了点头。 “我、父皇他……”宁葭仍是满心犹疑。 榆儿扯着她往外就走,拉开梨花门,走了出来。 “榆儿、不、不行……”宁葭小声道,“我不能出宫……” 一边向后挣月兑了手。 榆儿回身望着她,缓缓道:“你能活多久?想等死了再后悔吗?” 宁葭闻言,怔愣无语。 榆儿将她抱起,跃上了五尺高的宫墙。 第六十二章 *再相会情伤情浓 榆儿在前疾步飞驰。 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亦跟了上去,正是栗原。 榆儿走得飞快,宁葭只觉耳边风声如唳,几乎不能呼吸,只紧紧地搂住榆儿的脖子。 榆儿一路出了皇宫,直奔至上次的那个树林之中方才停下。 “到了。”榆儿轻声道。 宁葭方觉察到她已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望了望,一株大树下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无比熟悉。 榆儿将她放下。 宁葭双脚着了地,却觉腿软头晕,站立不住。 榆儿忙扶住她。 迟凛已走上前来,近在咫尺,连他的呼吸之声似乎亦能闻得。 榆儿松开宁葭,宁葭勉强站稳,却只低着头。 “你们好好说话吧。”榆儿向迟凛点了点头,回身扯了立在自己身后的栗原,向远处走去。 **************************************************************************** 夜色如墨。 青色的天幕上仅有两三颗若隐若现的微微寒星。 夜暗如斯,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但迟凛却看得很清楚。 只因她的每一丝音容都早已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中。 她的眼睛红肿着,眼角忽然又挂上了泪痕。 迟凛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擦去。 宁葭却退出两步,并不看他。 迟凛只觉心中一阵疼痛,哑声道:“你、还好吗?” 宁葭只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他……”迟凛道,心中既凄然,亦愧疚。 “没、没有。”宁葭忙道,抬头望了望他。 复又低下头,轻声道:“这跟你没关系……” “你将他的事托付予我,我却没能做到……”迟凛道。 “不、不是……”宁葭急忙摇头道,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怔怔地望着他。 迟凛上前一步,想揽她入怀,她却又退出两步。 脚跟正抵着一棵树干,无法再退,只好低着头,一指绾起一缕青丝,胡乱绞着。 方想说些什么,忽觉暗影撞来,自己便已落入他怀中。 她忙伸手去推,迟凛却紧紧抱着她,哑声道:“别这样,不要对我这样……” 宁葭闻得此语,双泪滑落,放弃了挣扎,任他抱着。 **************************************************************************** “榆儿,他现在抱的算、弟媳妇儿?”栗原在远处的大树后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根道。 “媳妇儿!”榆儿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一记道。 “皇上御笔亲点的三驸马,好像不是他。”栗原嚼了嚼嘴里的草根道。 “那又怎样?”榆儿道。 “他一边嚷着要帮别人洗月兑冤情,一边却三更半夜泡人家的媳妇儿,你说,这真的、没问题?”栗原道。 “少贫嘴!”榆儿狠狠在栗原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咬牙道,“三公主肯定是迟凛的媳妇儿!” “哎哟!”栗原一边苦着脸,一边拼命揉着痛处道,“爱管闲事的狐狸精!” “这名儿、听起来不错。”榆儿向他莞尔笑道,“我还就爱管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娘子有命,莫敢不从!”栗原转身向榆儿扯开邪笑道,“咱俩就这么干看着?要不,我们也……” 说着就向榆儿靠了过去。 “不怕冰?”榆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道。 “抱一下就好了啦。”栗原道。 手刚触到榆儿胳膊,只觉指尖寒意传来。 榆儿望着他绽开满意的笑容。 栗原收了手,皱眉望着她,哑声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榆儿看他如此神情,倒有些不忍道。 “那你喜欢我?”栗原喜上眉梢地道。 “这个、也、没有……”榆儿顿道。 栗原的脸便黯淡了下去。 “你离开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吧。”榆儿道。 “我若不在,你会想我吗?”栗原望着她道。 “自然有别人想着你,何必多我一个。”榆儿道。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栗原道。 “你既放不下别人,又何必在意我?”榆儿道。 “你真的这么介意?”栗原皱眉道。 榆儿没有答言。 “如果没有她们,你会喜欢我吗?”栗原道。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如果。”榆儿道。 “我是说如果……”栗原直盯着她咬着每一个字道。 榆儿怔怔地望了他一回,轻声叹道:“我、不知道……” 栗原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随着这微笑荡起,他忽然急速抢上前来,将榆儿紧紧抱住。 榆儿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连忙运起雪山晶。 栗原双手立刻被一层蓝冰缚住,榆儿向后跃出,跳月兑了他的怀抱。 “你真是!太危险了!”榆儿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红着脸大声道。 栗原却笑嘻嘻地望着她道:“总有一天,你会喜欢的。” “你别再跟着我了!快回青罗峰去!”榆儿仍是气急,大声道。 “腿长在我身上,它非要跟着你,我只好听它的了。”栗原无奈地道。 “那还是我来帮帮你吧!”榆儿道。 取出冰轮,驱动雪山晶冰力,冰风凛冽,卷向栗原。 栗原忙侧跃避开,道:“你来真的啊!” 脚方着地,寒冰又已卷至。 榆儿一言不发,只顾催动冰力。 栗原再向一侧跃出,不想那里寒气更甚,双脚立时便被蓝冰紧紧裹住。 “我的匕首!”栗原又想起被幽绝抢走狱炎匕首之事,气恨不已。 **************************************************************************** “你们这是……”迟凛牵着宁葭立在一尺远的地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二人。 “榆儿……”宁葭亦瞪大了双眼望着他们。 “三公主,你们说完了?”榆儿向宁葭道。 “嗯。”宁葭点点头道。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吧。”榆儿道。 “栗原他……”宁葭望着栗原被蓝冰冻住的双脚道。 “他是自作孽,你不用管他!”榆儿说罢,回身狠狠地瞪了栗原一眼。 “我就缺这么一个霸气的娘子。”栗原向榆儿灿烂笑道。 “没脸没皮!”榆儿哼道。 迟凛与宁葭对望一眼,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一刻,沉沉的阴霾似乎淡了许多。 逝去的一切,从不曾回转。 而今的长流,还在汨汨地向前流淌不息。 **************************************************************************** 榆儿仍将宁葭送回蒹葭宫。 迟凛与宁葭替栗原求了情,榆儿便也解了栗原脚上的蓝冰。 栗原随榆儿一起送了宁葭。 好在一切顺利,并未出现担心的意外。 榆儿与栗原回至客栈时,天已微亮。 小弥还在睡梦之中。 榆儿只怕此去再遇天玄老道,并没敢告诉她今夜之事。 小弥翻了一个身,口中呓语唤道:“幽绝……哥哥……” 榆儿不由得皱了皱眉。 幽绝? 他现在在哪儿?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算算他若要来,早该来了。 难道,他改了主意了? 不再需要我帮他做那件不知道什么事的事了吗? “你究竟为什么要杀神龟?” “哼,告诉你也无妨。师父顽疾在身,神龟之心可助师父除痼疾,得永生、坐享天下。所以、它必死无疑!” 想起那日幽绝的神情、话语,犹如昨日一般。 他那个师父究竟生的什么病? 可治愈了吗? 他要我做的事,会不会跟这件事相关? 还是别的,我不曾知晓的事? **************************************************************************** 天外泉。 “师父怎么样?”幽绝道。 “千年灵狐果然非凡,尊主最近一直安好。”玉溯一边翻着书卷,一边道。 门开了,胭脂端着茶盘袅袅走了进来。 幽绝看见她,将脸扭了过去。 “下去吧。”玉溯向胭脂道。 胭脂便退了出去。 “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玉溯道,“尊主病根未除,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再发病,所以,你得快一些。” “知道了。”幽绝道。 出了天外泉,幽绝独自向城外掠去。 快一些? 怎么快? 自己救了她几次,甚至把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可她却丝毫不以为意。 对自己的态度,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恶劣了。 在兰沃村,竟然弃了我飞回了净月城。 看来,得换个法子才行。 幽绝暗自思忖开来。 **************************************************************************** 天已大亮,榆儿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忽然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来。 榆儿忙坐起身看时,只见小弥急匆匆冲到床前,气喘嘘嘘地道:“出、出、大、大事了!” 榆儿一个翻身下得床来,抓住小弥肩膀道:“别着急,慢慢说。” “逃、逃、逃狱了……”小弥喘着气断断续续说道。 “逃狱?”榆儿奇道,一念牵起,又问道:“萧恒期?” “是、是他、没错!”小弥总算上来了这口气。 “他功夫好像不怎么样吧?”榆儿想了想道。 “他武功不好吗?”小弥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逃狱的?”榆儿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迟大哥说的。”小弥道。 “迟凛来了?”榆儿已向外走去,“去看看。” “他在栗原房里。”小弥忙跟上道。 两人便往栗原房间走去。 房门开着,栗原与迟凛立于屋内。 “怎么回事?”榆儿向迟凛问道。 “今日一早便见街上贴了缉捕告示,子渝昨夜已不在狱中了。”迟凛道。 “谁劫的狱,你知道吗?”榆儿道。 “不知道。”迟凛摇头道。 “萧府怎么样?”榆儿又问道。 他们的嫌疑最大。 “郑德生已经去搜过了,没有什么收获。”迟凛道。 “这郑德生究竟是什么来头,连丞相府也敢搜?”栗原在旁道。 “他是乾凌府的主事,这净月城一概案件皆归他审理。虽说净月城中六部聚集,但各司其职,并不能干涉乾凌府行权。走月兑了要犯,搜捕缉拿亦是乾凌府主事之责,或真或假,总是要做一套的。”迟凛道。 “萧府让他搜得一回,既无所获,当可自证清白。”榆儿点头道。 “他会逃到哪里去呢?”栗原模着下巴,望着迟凛道。 “我也不知道。”迟凛颓丧地摇了摇头道。 “萧大哥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为什么要逃走啊?”小弥在旁奇道。 “难得你说对一次。”栗原向小弥笑道,“他这一逃,就是没罪也变有罪了。” “哼!”小弥对他哼道,“我哪次说得不对?” “不对,”小弥又道,“不逃走,留在这儿等死也不行啊。” “话不能这么说。”栗原道,“他乖乖地在牢里呆着,等我们证明他是无辜地,他一放出来,就还是丞相府的三公子;可是现在,唉……” “现在怎么样?”小弥追道。 “拒捕不归,乱箭射死也可以了。”栗原道。 “啊!”小弥吓得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