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歌》 第二章 夜客 ()昆仑山脚下,瑶香酒楼里那店小二见自己一言过后,座上人都盯着自己看,错愕道:“客官们这是干么?难道俺猜错了?” 第二桌的男子道:“兄台猜的不错,我们几人确实相识,但是兄弟如何猜出的,还望指教。” 店小二目光闪烁:“说指教那是折杀俺陈五了,俺就是看各位的神情像是相熟的,而且各位虽然不是一道来的,但是先来的这四位眉宇间的神色焦虑,像是在等人,直到最后这三位客官到了,那等人的神色才去了……因而俺猜各位是一起约好在这里碰头的。” 座中九人俱是老江湖,听了半信半疑。 第一桌的粗犷汉子问道:“听陈兄弟和曲兄弟口音,是鲁东地界的吧?不知为何远来西域,且又作了店伙计?” 那陈五只是笑笑说:“俺的确是山东人”即住口不言。 那汉子竟也不再追问,端起酒碗遥遥敬道:“巧了!俺也是山东人,当饮一碗。” 他刚要喝下这一碗,突然“咦”了一声,低头凝视碗中酒。 他本将碗端得极稳,但是那碗中水面正微微震颤。 这时与他同座的青巾书生也讶道:“远处有人骑马而来。不知道来者有多少人。” 过了片刻,九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疑惑的神色,第二桌的女子诧道:“竟然有十一人之多。” 背插长刀的中年文士接道:“而且马蹄声细密,训练有素。” 那怀抱长剑的少年也插话道:“是十二人,其中一匹马负了两人。” 其他八人听到此话都是心头微震,均暗想:“没想到他年纪虽轻,耳力和修为却精深至斯。” 而此刻刚从后堂端肉出来的曲七,连一丁点马蹄声都还未听到。 曲七将菜肴一一端放在桌上,才隐约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哒哒的走马声。心中不由得对这几位座上宾大为钦佩。 那陈五却颤颤巍巍地道:“不好!怕是那帮祁连山匪徒又来扰民,希望不是冲着咱这小店来的才好……” 然而他却不幸言中。过了片刻。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前止住。然后是悉悉索索的栓马声,随即又听到一个声音说:“咱这十二人只有十一匹马,眼下这里正拴着九匹,正好夺来充数,剩下八匹剁了烤马肉,岂不妙哉” 两个伙计听了这话,面色惨白,转眼去看店中那九位客官,却见三桌都正自不紧不慢的吃喝,那青巾书生相貌在九人中最是儒雅,吃喝起来却咕噜作响。 两个伙计哭笑不得、焦急万分之际,那一群盗贼已闯进门来,为首一人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逸,年约二十三四,旁边站着一个手拿折扇贼眉鼠眼汉子,曲七暗想:“看样貌的话,这两人该是这窝贼的匪首和军师了。” 那匪首书生径自上前几步,拱手道:“在下姓吴名袖,风雪长夜,途径此地,借些盘缠花用,叨扰了。”此时那些盗匪已将酒楼剩下的桌椅占满,还挤挤嚷嚷的站着几个。 听了匪首吴袖这番话,在座九人连着两个店小二都是一声不吭。 吴袖心中诧异,又笑道:“既是如此,先杀几个不开眼的震震场面……”然后鼻头使劲一吸气,“也好对得起寒夜里这满屋的葱花香气!” 匪徒们听到命令,都纷纷亮出明晃晃的兵刃来。曲七见状,没来由的胆由心生,因为这九人中他只知晓其中一个人的名号,便向着那锦帽和尚大声道:“空念大师,你们几位想来都是江湖侠士,就救救小店吧!” 这话一出口,店中形势大变。 一多半的盗贼惊呼出声,更有一人手中的兵刃都拿握不住,哐当一声落下地来,那吴袖也是面色遽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转瞬间,吴袖的神色恢复如常,大笑道:“空你个大头念!你这小兔崽子,当老子是三岁孩童么,少林掌门哪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难不成全天下的秃头都是嵩山的空念秃驴……哈哈哈哈!” 盗匪们听了也都回过神来,跟着大笑起来。但这话听在曲七和陈五耳中却是说不出的震动。他俩虽然隐约猜到这九人都不同寻常,却万万想不到其中一人竟有可能是少林寺的掌门方丈! *************************************************************** 千里之外的山东官道边,茶棚伙计看到那少女点了点头,忍不住道:“你都还没喝茶……” 那少女一笑:“喝茶是为了静心,写字也是为了静心,现在心已静了,茶就不喝了。” 说完那少女就去牵马。几个汉子眉头更紧,那个年纪最轻的的话多汉子站起身来,喊了句:“姑娘留步。” 那少女回头,神色警觉:“怎么?” 那汉子却转头问茶馆伙计:“这位小哥,你沏茶的水,我喝着不似寻常井水,是山泉水吧。“ 那伙计道:”大爷您说的是,济南府泉眼多,我专找的上好的山泉水,打来最好沏茶。“ 那汉子继续道:‘你这茶叶虽然不如江南的好,但这是因北地水土之故,若是你自种的茶,也算是难得的上品了。” 伙计笑道:“您真神了,这确是我自家种的。” 那少女听到这里,冷冷看着那汉子,道:“你什么意思?” 那汉子笑道:“我是说,这碗茶,是好茶。” 少女不屑道:“那又怎样。” 那汉子正色道:“好茶不喝,暴殄天物,蘸之写字,更是对沏茶人的无礼。” 少女道:“我只求静心,茶钱我给了,写字也好,喝了也罢,于我没什么区别;于你们更不相干。” 那汉子摇头道:“姑娘年纪小,不懂为人着想。试想你缝制了一件冬衣,送给心上人,他却把这冬衣烧了取暖,试问冬衣能御寒,取火也可御寒,若只求御寒,那穿上和烧了,难道没有区别么。你写的烧的,是别人心血,还望姑娘三思。” 那少女被抢白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响才咬牙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心上人,我爱喝就喝,爱拿来写字就写字,你若不服,就划下道来吧。” 那汉子听了一愣,结巴道:“什么……什么道?” 那少女冷冷一哼,从行囊里抽出一管羊毫,纤手一扬,嗤的一声,那笔已直直钉入茶棚的木柱中。 那几个汉子看的连连咂舌,那年轻汉子看的也是一惊,但是仍道:“姑娘是不打算讲理了么?“ 柳鸣忙出来劝解:“大家都是赶路赶的心烦,说话急躁了些,多相互包涵吧。” 年纪最长的汉子也说:“是啊,我们这回去沧州,还有要紧事要办,不要耽搁在无谓的事上。” 柳鸣心中一动:“他们也是去沧州,看他们几个都是老练之人,跟着他们想必能省不少事。” 那少女神色一变,问道:“你们去沧州干什么?” 年长汉子讶道:“难道姑娘也去沧州么?” 这两句话一过,柳鸣看到少女和那汉子神情里都多了一丝了然。 少女道:“是又怎么样?” 年长汉子道:“姑娘去沧州,是去探亲么,还是访友?” 少女冷笑一声:“我去沧州,和你们去沧州,为的是同一件事,不过就凭你们,我看去了也是白去,小心搭上性命。” 几个汉子面露怒色,柳鸣小心翼翼的说:‘实不相瞒,在下也去沧州……“ 那少女理都不理柳鸣,也不愿再多言,转头给茶棚伙计说了句“小二哥,下次再喝你的茶”,就径自上马去了。 剩下的几个人听着渐远的铜铃声面面相觑,那话多汉子又问柳鸣:“兄弟,你去沧州,也是为那件事么?” 柳鸣奇道:“我去沧州是去找一个家父的故交,你们说的又是什么事?” 那汉子面色一缓,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大家伙去沧州进货,货少买主多,到时候免不了争抢。” 柳鸣更奇:“那个姑娘看着不像生意人啊……” 那汉子干咳一声,岔开话头:“兄弟去沧州找谁,我们几个常年在山东河间往返,沧州也还算熟,不如我们同去,到了地头,我们帮你打听打听。” 柳鸣道:“那一路上要多承关照了,小弟找的人是家父早年的朋友,小弟也是从未见过,叫作孙振衣,是个读书人。" 这话一出,那几个汉子像听了惊雷一般,其中一个汉子大声道:”你找他?那你还说……“ 那话多汉子骤然截口道:“别说这个!”,然后看向柳鸣,柳鸣心中一惊,只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深亮吓人,大异其粗鄙聒噪的气质。那汉子盯着柳鸣双眼,慢慢地说:“兄弟,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哥哥问你一句话,你真不知道那件事么?” 柳鸣被他看得心慌,不假思索道:‘不知道啊,你们不是说去沧州做生意么?“ 那汉子又盯着柳鸣片刻,才移开目光,对同伴点了点头,又对柳鸣说:”好,兄弟,我们同去沧州,到了那里,你找人,我们进货,大家各忙各的,那个孙什么的我们没听过,怕是没法帮你打听了,对不住。” 柳鸣笑道:“不妨事,家父要我去沧州最大的酒楼找孙叔叔,说他会在那等我。” 那几个汉子交换目光,神色惊疑不定,但都不再言语。 几人上马,无话走了半天,来到一处小镇,都说先去找个客栈打尖,找来找去,只寻到一处民舍改的破旧小店,进去坐了,等茶饭的当口,那话多汉子又找柳鸣闲聊:“兄弟啊,你这骑马的功夫,可得好好练练,先前那个小丫头,都比你骑得溜。” 柳鸣没接话,心里嘀咕:“你也就嘴上功夫厉害,那‘小丫头’随便露了一手,就把你吓得发抖。” 那汉子继续道:“不过小丫头那一手倒也利落,快得让人看不清。我当时寻思,不知道是笔杆那一头钉在木头上,还是笔锋那一头,若是笔杆那一头,那我勉为其难也能钉得进去……” 另一汉子嘲笑道:“小阳,你快别胡吹大气,就算笔杆那一头,你那点手劲,又怎么钉的进木头?” 年纪最长的汉子也笑道:“自然是笔杆那一头。笔锋那么软,那小姑娘若是能凝软毫为锐锋,那内力可是远胜咱哥几个了,看她也不过十七八岁,说不准还是事先把笔杆那头削尖了才钉的进。” 柳鸣先前看他们像是带着兵刃,但听其言谈又不似江湖中人,此刻那个年长汉子提到内力二字,柳鸣才确知他们的确是习武走江湖的。 饭菜上来,几人开始吃喝,那被人喊作小阳的汉子食量颇大,一盘牛肉柳鸣没吃到几口,几乎全被他吃了。其他几个汉子倒似饭量极小,吃得几口便只喝酒。吃过饭,一行人就在此处下榻。小店客房少,那小阳喜欢和生人谈聊,就自愿和柳鸣睡在一间。柳鸣此时已知他名叫张龙阳,张龙阳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柳鸣只吃个半饱,心中郁闷,随口敷衍他几句,躺倒床上便睡。 ************************************************************** 寒风更紧,柳鸣一行沉沉睡去; 几十里外,有少女一骑夜行,风吹铜铃清响不绝; 沧州城吴风楼里,有人正作长夜之饮,白衣萧索,远望明月,低吟一句折戟沉沙; 济南城外的茶棚里,那伙计收拾停当,忍不住又去看那钉了羊毫笔的木柱,月光下只有半截光秃秃的笔杆露在外面…… 第三章 飞笛 ()昆仑山,风雪店。 那锦帽和尚对曲七和众匪的话恍如不闻,举碗低头,似正沉思;这时,匪群中闪出一人来,舞了两个刀花,狂笑道:“待我手刃少林掌门,扬我祁连剑派威名!” 那拿折扇的贼眉鼠眼军师立时骂道:“屋里这么挤,耍什么刀,差点砍着老子!" 那军师一开口,锦帽和尚咦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叹道:“这位施主是否近日曾与人争斗?受伤可是不轻啊,还是不要妄动火气。” 军师吃了一惊,前几日路遇一队出关的商客,他和商客雇请的随行武人打斗,被一掌击中胸口,几天里一直气闷,却不知这和尚是如何看出的。 那和尚又道:“施主和人动武受伤后,胸中气血淤积,老衲听你说话中气已虚,要不了多日,必成郁疾,或有性命之忧。” 那军师心下暗凛,嘴上怒道:“你这贼秃,装神弄鬼,诅咒老子,让我孙炯送你见佛祖!”,说罢持扇的手一点,折扇中飞出两点黑光,向着锦帽出家人飞去。那和尚不闪不避,任那两点暗器打在胸膛上,然后又弹落到地上,看来就好像被风拂了两下一样。 孙炯惊道:“老贼秃真是邪门,必定衣下穿了铁甲,却在那装模作样。”说着孙炯飞身而起,折扇上蓄积了十成力道,扇风锐响,朝着那老和尚当头劈下。 老和尚放下碗筷,衣袖一震,旁人还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孙炯身子跃起还未及落下,就突然在空中滞住,竟似动弹不得!那老和尚缓缓的伸出左手无名指,轻轻一弹,有惊雷之声,孙炯整个人如遭雷殛,倒飞出去,跌在同伙身上,待同伙扶住,孙炯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晕了过去 老和尚旁边的书生笑道:“空念大师当真慈悲为怀,武学深湛,不但未下重手,还借机治好了他胸内的瘀伤。” 吴袖此刻惊骇欲绝,喊道:“……般若心钟……大雷灭指……你……你真是少林空念!” 那老和尚微笑颔首:“不敢。老衲正是法号空念,忝居少林方丈。” 吴袖闻言双腿发软,差点坐倒在地,咬牙道:“这一趟算是白跑了,还望大师不要见责”,转头对手下说“别愣了,我们走!” 空念大师笑着摆手:“外面风雪正密,行路不便,还是都留下来喝杯茶水吧“ 吴袖心里暗骂:“你这贼秃倒会体谅人”。但盗匪们听了自然不敢出门,兢兢地坐了。 空念大师等九人又继续吃喝起来,店内重归寂静。 过了半盏茶功夫,吴袖等人正在烦躁忐忑之间,孙炯也悠悠醒转。就在此时,第一桌的粗犷汉子突然张口道:“怎么又有人来了……而且还未骑马。” 持蛇矛的人也是脸色一变:“好轻功!” 九人中的那名女子接口:“他们一共是……”,话还未说完,门外已响起一个清越的人声:“我们一共是七人……外加一具死尸!” 这一次,座中九人全部面色肃穆,立身而起。门外那七人在三句话不到的时间里竟已从远处到了门外,这等身法实在是匪夷所思,快逾奔马。 门外话音刚落,就有一具尸身飞进屋来,重重的落在地上。吴袖定睛看去,却发现是刚才留在屋外放风的自己手下,不由得冲着尸体悲声喊道:“赵光,我对不住你!” 吴袖心中热血上涌,方待冲出门去和屋外人拼个生死,却听门外那个清越声音说:“老七,屋里太挤,你去清出点地方来,好进去歇脚。” 一个沉稳声音应了一声,屋里人只看见黑压压的屋外一个瘦长持刀的人缓缓走近屋来,手中刀刃无鞘,发出噌的一声低鸣;随着他进屋几步,已有七八个盗匪自屋内飞了出去,跌在地上发出惨呼,显然都已受重创。惊疑间,连着空念大师在内的九人,竟都未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那人回头喊了句:“好了”,随后屋外另六人也都缓步走向屋内,在六人中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老者,衣衫古朴,一副学究模样。他走路甚慢,就在他左脚刚踏进屋内之际,店内第一桌那个一直未开口的农夫模样的人,突然衣袖一扫,桌上一个木盘向他飞旋而去,破空之声大盛。但那盘子到了那老者身前三尺的时候,仿佛撞在无形的墙壁上,像失了力的风筝,慢慢落向地面。 在盘子还未落地之时,那座上农夫又扫起一根竹筷,劲风更响。竹筷到那老者身前四尺时突然碎成七截,分取老者四肢双目,但是这七截竹筷只前进了二尺,在老者身前两尺处如木盘般下落。 此时那木盘方才轻声落在地上。 那农夫轻笑一声,衣袖再扫,一只酒碗再次向老者飞袭而去,在距老者四尺的时候,酒碗竟炸射成千百点尖锐碎片,笼罩了老者周身! 此次老者终于伸出袍袖,袖风画圆,鼓舞不定。那无数碎片直到老者身前半尺才纷纷坠落。老者收回衣袖,平淡地说:“好功夫,承让了。”话音刚落,老者突然面色大变,只见第一次落在地上的木盘,似是受酒碗碎片下坠至地的力道所激,突然斜斜急飞而起,击在老者胸前。而几乎就在同时,老者左足连踢,地上的七截竹筷碎片倒飞向那农夫,在离农夫身前三尺时重新聚合为一根竹筷,啪的一声打在那农夫右臂上! 转眼之间,两人已交手数次。数招之后,两人皆伤。在第一次交手之时,老者方进门半步。此后每过一招,老者即踏前一步,到得此时几招过后,屋外六人全都已在门内。因而从气势上来说,倒是老者胜了。 那农夫淡淡笑道:“风雪小店,竟然也能引来阁下七位高人,这里的菜色也说不上精致,几位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老者漠然开口:“高人我等不敢当。阁下蓄暗力于木盘中,真正的杀招正在那看似不经心的开始一击,后面酒碗击出时看似威力非凡,实则只是为了激起先前留下的暗劲”,老者说着长叹一声:“如此奇劲,如此心机,华山‘天机’褚仲乐,果然名非虚传。” 吴袖闻言惊呼出声:“你……你是华山掌门褚天机!这……这……今天我真是撞了邪了。”曲七听了,也是惊到深心里去。 褚仲乐笑道:“阁下谬赞了。我是出手突然,非君子之道;然而阁下处变不惊,被在下侥幸以附有云流劲的木盘击中,还能瞬间聚真力在竹筷上,此等急变,此等心力,实在非我所及。” 最先进店的那个持刀汉子问道:“三哥,你的伤势如何?” 那老者盯着褚仲乐,双目灼灼,摆摆手道:“伤势么,彼此彼此。” 后进屋子的六人中,有一年轻人,年约二十,白衣玉带,手持画扇,面露淡笑,自始至终没看一眼老者与褚仲乐的交手,神采仿佛帝子王孙。此时他突然轻声吟道:“千春隔流水,归云积几重。了不起,了不起。” 吴袖和曲七莫名其妙,褚仲乐听后却是心中大凛。 原来这年轻人吟的两句诗,前句出自李白,后句出于钱起,都是唐人写华山风物的诗句;那年轻公子用这两句诗,竟隐隐道出了华山奇功《云流经》的精义。 褚仲乐似笑非笑,看着那老者,缓缓道:“牵机引气,万象归一,这样的内劲天下只有一人使得出;是了,刚才那汉子喊你三哥,我知道你们七位是谁了”,说到这里,褚仲乐一声长叹:“好一个多事之夜……” ******************************************************************************* 沧州城外,落日映雪。 几骑飞马踏雪而来,在城门前踟蹰。马上一人对身边一人道:“柳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若有先前茶棚那少女三成的骑术,我们也能在落雪前赶到沧州了,这一路风疾雪密,饥寒交至,真是,真是……” 柳鸣对张龙阳的嘴皮子早已习以为常,笑道:“是你们非要雪中赶路,我又不急。再说你这一路几次三番提到那少女,又是什么意思?” 另一汉子笑道:“小阳分明是看上了那姑娘,不过凭他那本事,嘿嘿,怕是今生无望。” 几人说说笑笑,走入城中,走过城门后,柳鸣回望一眼,只看到纷扬的雪落在城门另一边,恍如隔世。 在沧州城中行得片刻,风雪渐止,几人走到一处灯火密集的街市,忽闻一阵异香,寻香望去,原来是路边铺子里有人烤卖胡饼。张龙阳立时垂涎三尺,招呼众人过去看。 来到饼铺,只见做饼的人在一盏昏灯下将细碎的羊肉洒到层层和好的麦粉之中,层间还放有椒、豉以增味,随后,那人取过一小壶酥油,浇透分层的巨饼,将饼推入炉膛中烤制,等酥油化开羊脂和椒豉时,奇香四溢,引得路上行人纷纷停驻买食。 张龙阳等人买了一张饼,让卖家切了分食。本来依照年长汉子,该当先找客栈容身,但张龙阳执意要在路边吃饼,几人无奈,只好一同吃饼。 这时,饼铺前马鸣嘶扬,马上一人年三十许,鲜衣束发,背后斜插一杆长枪,对卖饼人说:“一张饼,切成七块,快!” 那卖饼的麻利取饼切好,递给那人,那人一手持着油纸包着的胡饼,另一手在衣襟里取出一把铜钱,掷在铺子前面地上,纵马就走。 张龙阳本在专心吃饼,不知怎地看到了这背长枪的人,顿时眉头大皱;他把胡饼放在柳鸣手里,说道:“帮我拿着点,我还没吃完。” 说罢,张龙阳纵身一跳,恰好挡在那背长枪汉子的马前。 那人大惊勒马,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找死么!” 张龙阳凛然道:“你不能走。” 那人怒极反笑:“你要怎地?” 张龙阳道:“方才那卖饼的给你饼,是递给你,还是扔在地上?" 那人愣了一下,冷笑道:“是递给我的又怎样?” 张龙阳点头道:“这就是了,他双手递给你胡饼,你却掷钱于雪地上,太过无礼。我劝你把铜钱拾起来,再交给店家,如此一来……”,张龙阳正说得起劲,突然眼前一花,那人长枪的枪锋已指在张龙阳喉间。 张龙阳大骇,连退几步;那人御马跳步趋前,枪锋仍是稳稳指着张龙阳咽喉要害——在张龙阳看来,只怕那人骑术强过柳鸣百倍有余。 那人轻蔑一笑,接张龙阳的话道:“如此一来,便待怎地?” 张龙阳不再后退,昂头道:“如此一来,才是君子待人之礼!” 那人狂笑道:“好,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沧州神枪会分舵排第三的枪客!识相要命的,就快给我滚开!” 张龙阳摇头道:“就算你是少林空念,武当虚月,也不该对人无礼。” 那卖胡饼的早已看懵了,此时回过神来,忙说:“不碍事的,这位大爷贵人事忙,扔地上就扔地上吧,我捡起来就是……”说着就去捡拾铜钱。 那持枪汉子被卖饼人打岔,回头去看;柳鸣抢步上前,揪住张龙阳后领,发力一拖,张龙阳便远离了枪锋。那汉子立时惊觉,回身横扫一枪,柳鸣矮身避过,右手倏地抓住了枪柄。 那汉子大惊,奋力回抽,柳鸣运起内劲,力灌足下,那汉子竟然抽之不动。 柳鸣哑然失笑,原来这汉子虽骑术颇精,架势威猛,武功却着实稀松平常。 那汉子运了数次力道,眼见夺不回长枪,干脆撤手,蛮横道:“你招惹我们神枪会的人,胆子真是不小。” 柳鸣见他松手,就把长枪平握,递还给他。这汉子尴尬万分,犹豫了下还是接回长枪,仍嘴硬道:“阁下武功不凡,我在神枪会中排名第三,居然和阁下也难分伯仲。” 柳鸣失笑道:“阁下只第三,武学修为就如此深湛,那排第一的,岂不是神龙一样的人物。”,说到这里,柳鸣心念一闪,又道:“那排第一的,是不是名叫王大虎?” 那汉子愣住,摇头道:“胡说,排第一的,自然是我们沧州分会的舵主,‘飞蝗枪’周渊。” 柳鸣很是失望,又问:“那你认识王大虎么?” 那汉子思索良久,恍然道:“记得了,原来你认识王大虎,他是我们刘副舵主手下的人,上次校武,排名在六十七还是六十九来着……” 柳鸣半晌无语,挥手道:“你走吧,我朋友虽然爱唠叨,但是他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只是店家自己说不妨事了,就算了吧”后半句话柳鸣是给张龙阳说的,张龙阳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点了点头。 那持枪汉子自知不敌,不敢再多说,转马就走,刚走没几步远,忽有一细物斜斜飞刺而来,打在那汉子拿胡饼的左手上,那汉子吃痛,手一松,胡饼掉在地上。 柳鸣等人也是吃了一惊,细看地上,除去沾染了雪泥的胡饼外,还有一管羊毫笔。 铜铃声伴着马蹄声响起,张龙阳最先看到白衣少女,他像看到故旧亲朋一般,走到马前招呼:“姑娘,别来无恙啊。” 那少女看也不看他,下马走到那持枪汉子跟前,问道:“除了周渊和那人,还有谁?” 那汉子还在马上,怔怔的低头看着这少女,显是还没回过味来。 那少女眉间一蹙,手里多了一支毛笔,她手腕一晃,笔尖刺在那汉子环跳穴,然后手臂向左一带,那汉子痛呼一声跌下马来。 少女又问了一遍:“除了周渊和那人,还有谁?” 那汉子惊惧万分,慌张道:“我听不懂姑娘的意思是?” 那少女扬起手中羊毫,问了第三遍。 那汉子一阵发抖,哆哆嗦嗦道:“还有……还有我和几个其他兄弟。” 少女听后,玉手一颤,那管羊毫月兑手而出,如利刃般生生刺透了那汉子的左腿。 那汉子大声惨呼,凄切不绝;少女冷冷道:“就凭你?周渊真以为找几个高手和那人寸步不离、同食同寝,就能护住他么?我跟了你半天,你不过是给他们七人买吃食的人”,少女手中又多了一支笔,“我最后问一遍,除了周渊和那人,还有五个人是谁?” 当是时,少女俏立雪中,不远处几人手拿胡饼看得迷惑万分,地上一人辗转哀叫。 笛声就在这时候响起。 吹得是沧州乡间常闻的小调,吹笛的少年双手横引长笛,从街尾疾行而来,笛声气息丝毫不乱,待吹笛人到少女面前,一曲已毕。 那少年面容文秀,双眸清亮,看到少女注目,他便双手抱拳,将长笛斜握,向少女施礼。 少女刚要开口,张龙阳突然说:“小兄弟,你刚才那曲子吹错了好几处。” 那文秀少年面容顿时一僵,似乎十分尴尬,心虚地说:“不、不会吧……” 张龙阳笃定道:“肯定有几处转音错了,这沧州小曲我常听的,你吹得不大好。” 那少年挠了挠头,轻咳一声道:“也许吧……我新学的,还不熟。” 张龙阳刚要接话,少女瞪了他一眼,张龙阳不敢再说。 少女看着吹笛少年,皱眉道:“你是谁?” 那少年轻笑一声,说:“我叫苏妄;姑娘不是要问那五个人是谁么,我便是其中之一。” 第四章 吴风 ()昆仑山下。瑶香酒楼外风疾雪密,屋内灯火通透、寂静无声。厚厚的疑云凝在每个人心头,这深秋昆仑山下的一夜,宛如梦境。 过了许久,店内灯花噼啪一响,一人清了清嗓子,却是孙炯。孙炯手摇折扇,摇头晃脑道:“不错,我也知道你们七人是谁了。” 吴袖大奇,自己这手下一向胆小,那七人分明是难缠人物,自己避犹不及,孙炯居然敢上前说话。 最先进屋的那瘦长汉子道:“哦?那你说说我们是谁。” 孙炯道:“你们是兄弟七人,中有一老者,一书生公子,自然是臭名远扬的关西七鼠!” 瘦长汉子大笑,其余六人也都忍俊不禁。 空念大师九人也暗暗好笑:“关西七鼠里虽说也有老者书生,但是那点微末武技又怎么能比得了这七人。” 孙炯得意洋洋道:“你们笑吧,待会空念大师自当收拾你们这些江湖宵小。” 七人中有一年轻人,长袖青衫,此时忍不住开口笑道:“你说我们是宵小,那你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山贼,又怎么说?” 吴袖听了这话却不大高兴,正色道:“我们不是山贼,我们是祁连剑派。” 长袖年轻人一笑,刚要开口,那公子叫了他一声:“苏凌”,那年轻人即不再多话。 褚仲乐笑道:“没想到苏凌云也加入了七雨楼,苏少侠天资非凡,可莫要误入歧途呀。” 褚仲乐和空念大师对视一眼,两人心下都闪过一丝疑惑。苏凌云,本名苏凌,因为家传的凌云飞袖练得天下无双,武林好汉都称他一声苏凌云,以示钦佩,没想到苏凌却加入了江湖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七雨楼。 孙炯此时知道自己猜错,吓得脸色煞白;吴袖悄声问他:“这七雨楼是做什么的?” 孙炯颤声道:“七雨楼是江湖上名声最盛的杀手组织,每次出手杀人,都在被杀者身边留一页素笺,上面画着一把纸伞;传言七雨楼的当家有七人,各个身怀绝技,神秘莫测。” 褚仲乐心中微忧,七雨楼的当家从不轻易出手,只有在三年前,扬州盐商不堪飞贼巨盗沈七的滋扰,联名重金请七雨楼出手,七雨楼出手三次,三人都死于沈七的红叶妖刀之下;后来一个雨天,有一老者撑着油纸伞骑驴缓缓进了扬州城,有人认出那老者的伞和七雨楼素笺上画的一模一样;是夜春雨绵绵,老者和沈七会于红药桥,交手片刻后,沈七负伤远遁。有在场的人从老者掌法中认出了他,于是江湖上纷传,三十年前就纵横江南的名侠“紫归掌”李叶已经加入了七雨楼,成了七位当家之一。也因此,褚仲乐才猜出了这七人的身份。 那白衣公子声音清雅:“在下七雨楼莫送寒,携同兄弟七人,来此地身负大事,诸位若是方便,还请速速远离此间为好。” 空念大师动容道:“敢问莫玉清莫施主,是阁下何人?。” 莫送寒低声道:“那是家父,已于两年前仙去了。” 褚仲乐等人心下恍然,七雨楼的楼主身份一直成迷,原来却是昔年叛离武当的“飞鹤剑”莫玉清 第一桌那方巾书生道:“莫师叔当年天纵奇才,是玉字辈中第一个修成鹤舞八剑的人,谁料为情仇所困,远走关外。” 空念大师也叹道:“莫施主当年与我有数面之缘,莫少侠风姿卓绝,令老衲如见故人,阿弥陀佛。” 莫送寒纵声长笑,他浅笑时候甚是优雅从容,大笑起来却有睥睨天下之势:“没想到我也能当得少侠二字。在大师心中,世人皆有侠心;在我眼里,众生却都不过蝼蚁。” 空念大师摇头叹息。那方巾书生道:“莫楼主远来昆仑,不知所为者何?” 莫送寒摇头道:“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怀抱长剑的少年笑道:“我们来此地,也不是游山玩水的,你要我们走,总得给个说头吧。” 曲七听了半天,此刻胆气又壮,说道:“你们这些以杀人为生的刽子手,此刻两位掌门在此,还不束手就擒!”在曲七心目中,少林和华山的掌门,那都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有他们在,自是无须怕这些盗匪宵小。 七雨楼中最先进屋的老七嘿嘿一笑,接口道:“南海飞霞岛的邓剑主自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少林华山掌门名震江湖,但是我兄弟七人可也不是吃素的。”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吃素的,他几步走到桌边,左手抓起一片卤肉大嚼起来。 孙炯闻言双眉一颤,忽见吴袖和曲七都盯着自己看,不禁又摇头晃脑道:“飞霞岛,是传说中剑仙出没之地,在茫茫南海中无迹可寻,每隔三十年,飞霞岛总有一名传人携飞霞古剑步足中原,称为飞霞剑主。” 那瘦长汉子正吃着肉,嘴里含糊笑道:“原来邓烟邓少侠还是剑仙,哈哈,失敬失敬。” 邓烟微微皱眉,道:“阁下是谁,恕小弟眼拙。” 瘦长汉子笑道:“在下张问客,本是无名之辈,剑仙不识真是再自然不过。” 邓烟竟也点了点头笑道:“原来不过是无名小辈。” 下一刻奇变陡生,一声诡笑响起,张问客忽然已欺身而至,手中长刀在灯下泛出青色的光,斜斩邓烟右臂,速度快如鬼魅。其他人想要救援阻止,早已来不及。 邓烟神色不乱,也不闪避,双臂一震,竟将剑鞘震碎,长剑剑身露出,光芒暴涨;邓烟来不及握剑,长袖卷住剑身向前挥出,堪堪架骗了张问客的一刀。 “叮”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都收势站稳。火色的剑芒和青色的刀光犹自吞吐不定,邓烟身旁一直眯着眼的年轻人已蛇矛横扫,枪杆击在刀身上,将张问客连人带刀击的飞退,这一瞬里,邓烟右手已握住剑柄,长剑在手,邓烟周身气质大变,衣衫鼓舞,剑身锐鸣,向张问客深深看去。 张问客吃了蛇矛那巨力的一击,手臂正酸麻,看到邓烟的眼神,心中竟是一寒。 邓烟也不说话,大踏步向前走出,行进中长剑临空一挥,张问客感到瞬间劲风扑面,如中剑斩,于是将弧刀划了个半圆,随即又一声诡笑,张问客人影一晃,逆着剑风手腕急抖,刀光七闪,亮如烟花,一时间屋内寒气大盛。邓烟仍不停步,前行中飞身跃起避开刀芒,半空里长剑拦腰一扫,剑气击在张问客长刀上,张问客本以为剑气并非钢刃,并不足惧,谁知长刀被剑气扫中后如遭重锤,刀刃啪的一声竟节节断碎。邓烟空中虚踏一步,落地时长剑由横扫急转为直刺,已到张问客面门。 这时谁也没看清楚,莫送寒已掠至张问客身前,右手两指,在间不容发之际夹住了邓烟直刺的剑刃,在邓烟再次发力前,莫送寒两指向前一送,竟将邓烟身形送回一丈有余;这时那方巾书生也已挡在邓烟身前,右手后揽护住邓烟,左手斜斜前引,阻住莫送寒进击,正是武当太极绝技“野马分鬃”。 莫送寒收手而立,颔首笑道:“这位邓兄弟能一剑破了我七弟的‘刀色七分’,飞霞剑气果然了得。”随即莫送寒看向那方巾书生,持扇长揖道:“虚月道长是先父当年推许的剑道奇才,晚生不才,敢请替先父,试试道长太清剑意的进境。” ******************************************************************************* 千里之外的沧州城。 胡饼铺子前,卖饼人正看那少女和吹笛人看得愣神,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下,转眼一看,却是方才救了张龙阳的那个少年。 柳鸣问道:“这位小哥,找你打听个事,沧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是哪一家?” 那卖饼的收回心神,道:“我们沧州城南城西各有好几家大的,都是多年的老店。不过要说最近七八年里最大最好的酒楼,自然是城南的吴风楼,去过的都说菜色水准极高。” 柳鸣点点头,也去看少女和吹笛少年。 那卖饼的继续道:“吴风楼的杨掌柜从不轻易下厨,据说只有沈员外这种身份极高的人前去,才吃得到他亲自做的菜。” 柳鸣无心去管沈员外是何方神圣,又点点头,回身对张龙阳等人道:“当日说的,到了沧州大家各忙各的,如今沧州城已到,小弟就先告辞了,几日来多承照顾,改日再报。” 张龙阳等几个汉子也正听少女和吹笛人交谈,闻言转头看着柳鸣,都是欲言又止。张龙阳自觉和柳鸣十分投缘,正感依依不舍,柳鸣略略提高了声音,又道:“那么就此别过了,几位哥哥去做生意;小弟去找孙振衣。” 这话一出,少女和吹笛人都来看他,柳鸣心下暗笑,转头就走。 苏妄看少女无动于衷,只好自己抢上几步,拦住柳鸣,道:“小兄弟,你方才说要去找谁?” 柳鸣听了不禁好笑,心说你年纪未必有我大,居然叫我小兄弟,当下只淡淡一笑,没有接口。 张龙阳插嘴道:“我知道,他去找他叔叔,叫孙正,和你们无关。” 柳鸣笑着摇头道:“不是,我去找孙振衣。” 张龙阳几人都怒目瞪着柳鸣,似怪他多嘴。 苏妄又问:“小兄弟,你找孙振衣,所为何事?” 他一口一个小兄弟,叫得柳鸣郁闷,没好气道:“你们找他为何,我找他就为何。” 张龙阳的一个同伴怒道:“我早就说了,他分明也是为了那东吴……”,话没说完,张龙阳猛得扯了他一下,那汉子立时噤口。 柳鸣好奇道:“董五是谁?” 苏妄神色一松,嘀咕道:“原来你不知道……” 那少女冷冷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会去找孙振衣,我看这小子滑头的很。” 柳鸣笑道:“找孙振衣就是滑头么,那姑娘想必也滑得很了。”此言一出,柳鸣顿感唐突失礼,再一看张龙阳正眉头大皱,仿佛马上就要张口驳斥自己,柳鸣忙接着道:“我知道孙振衣在哪。” 听了这话,在场人都神色古怪,苏妄问:“他在哪?” 柳鸣道:“你们先告诉我,你们为的是什么事,这事和孙振衣又有何关系?” 苏妄干咳一声,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少女开口刚说一个“别”字,却被张龙阳抢口道:“吹笛的小哥,我听你老是咳,必是平时梨子吃得少了。” 苏妄面容一滞,苦笑道:“多谢兄台关心。” 少女强压火气,皱眉道:“别听这滑头小子吹牛皮,知道孙振衣下落的只有一人,此人已经落在神枪会手中,他又怎么可能知晓?” 苏妄略一思索,也道:“说的也是,那人和我们的人寸步不离,这位小兄弟又怎么可能从那人口中问到孙振衣的下落呢。” 说完苏妄又看向少女,笑道:“那姑娘又意欲如何?既然这小兄弟说知道孙振衣下落,不如姑娘你去跟踪他,莫要再找我们的麻烦了。” 少女冷笑道:“你敢出来见我,还怎么回去,我只消跟着你,总能找到你们藏身之地。” 苏妄挠挠头,苦笑道:“这事说麻烦归麻烦,说容易也容易,我先打昏姑娘,然后再回去就是了,想来这位小兄弟和他同伴也还跟不上我。” 此话一出,一股箭拔弩张的气息四散开来,少女慢慢从行囊中又取出一管笔,细看去,笔锋竟泛着金铁之光;苏妄握笛的手慢慢退到笛子一端,仿佛握剑;张龙阳刚要插嘴,这回柳鸣抢先道:“我说这位苏什么的,你有我大么,能不能不要老是叫我小兄弟……” ************************************************************************* 城南。吴风楼。 酒楼杨掌柜看着临窗一桌,那里独坐一名白衣男子,自斟自饮,神情淡漠。 每天夜幕将至,这个男子就来到吴风楼,点几样冷菜,取一壶酒独酌到天色微明,到今日黄昏,他已接连来了七日。 第一日杨掌柜还曾问那男子,寒夜里为何不点些热菜,那男子只是笑笑;后来杨掌柜也明白了:如此一夜长饮,再热的菜品也会变凉。看着那男子,杨掌柜心里没来由的空落落的,仿佛自己隐隐知道那白衣人有一件极伤心的事,但是自己无法去问,白衣人也绝不会开口说。 夜灯初上时是吴风楼客人最多、最繁忙之时,那白衣人在满堂谈笑中静静地饮酒,直饮到人声渐消,更深霜浓。 这七夜里,杨掌柜与白衣人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起先两日杨掌柜还上去问那人要吃用点什么,后来白衣人来了便只说句“照旧”,杨掌柜也只使唤店里伙计去酒上菜。今夜刚止了雪,那白衣人就来了。他朝杨掌柜挥挥手,慢悠悠走到桌前坐了等酒。杨掌柜看得心绪阑珊,招呼店伙计给那白衣客官上一壶好点的酒,便埋头算账。 没过多时,酒楼外传来一阵人马声响,杨掌柜抬眼望去,只见门口涌进来十七八人,为首的人年不到三旬,一身劲装,手提一杆无缨长枪,后面跟着的人都身着紫衫,人人长枪在手,满脸肃杀。 杨掌柜久历风雨,此刻稳定心神,放下手中账册,走上前问道:“几位侠士是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怕是住不下这许多了。” 一紫衫人道:“店家,我们是来找人的。” 杨掌柜听了这话,不由地去看临窗那白衣人,仿佛早感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杨掌柜心里想,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总是免不了招惹种种的烦恼。 为首那人淡淡一笑,扫了一眼堂中,他身后立时有人吆喝道:“神枪会总舵来这办事,无关客人速速离开!" 片刻间,满座酒客纷纷离去,只有那白衣人仍临窗饮酒,目光萧然。 杨掌柜看着为首那人慢慢走到白衣人桌前,后面跟着那些持抢人,想来都是他的属下。 那白衣人就像才看到那些持枪人一般,站起身来,却对杨掌柜道了一声谢。 杨掌柜一怔,问道:“客官为何谢我?” 白衣人道:“掌柜酒楼客忙,却能每天为我留着这临窗的位子,在下自当道谢。” 杨掌柜一声苦笑:“我是看客官喜欢赏月。那个位子赏月最好。” 白衣人淡淡道:“哦?如此真是有劳杨掌柜了。” 说罢,白衣人转头问为首那持枪人:“你们找我么,三年多了,还有人在找我。”语声冷淡中似有深深的喟叹。 为首那人道:“你为何不走?” 白衣人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为首那人慢慢将无缨长枪由右手交左手,又道:“在下周羡鱼,带同神枪会弟子来这里,实有要事,阁下若是无关人等,还是行个方便、早些离去的好。” 白衣人恍然,原来他们并非为自己而来,他去看杨掌柜,看到掌柜也是满脸困惑。 周羡鱼说完那番话,就不再看白衣人,转身在酒楼堂中踱步,轻轻道:“吴风楼,呵呵,吴风,吴风……”,说着,周羡鱼紧紧盯着那掌柜,一字字道:“杨掌柜,不,孙振衣,我们找你很久了。” 第五章 临渊 ()昆仑山。风雪愈紧,压得瑶香酒楼里灯火明灭不定。 虚月道长从行囊中取出一柄剑,缓缓拔出,神色极为恭谨;随后双手将古朴剑鞘交于空念大师手中,踏前一步,与莫送寒走到屋子正中。张问客飞起几脚,将桌椅全踢到角落,两人周围人也都自觉后退,让出一块圆形空地来。 莫送寒目光一闪,低笑道:“真武剑?幸甚。” 三丰祖师佩剑乃是武当镇派之宝,虚月道长一向轻动,甚少拔出,此时直接拔剑,足见他对莫送寒未敢轻视。 虚月道长道:“莫楼主用什么剑?” 莫送寒将手中纸扇随手一丢,漫不经心道:“晚生斗胆,先不用剑,且来试试。” 虚月道长皱眉欲语,莫送寒不待他开口,突然躬身一拜,似示敬意,这一拜之际,一股掌风已从莫送寒双手间激发而出,虚月道长侧身让过,刺出一剑;两人比斗由此开始。 这两人间的比试不像方才邓烟和张问客那样惊心动魄,两人用的都是看似平实无华的招式,但是招式间真气激射,任谁给对方击中一下,怕是都得重伤。 顷刻间莫送寒已经攻出九掌,都被虚月道长以太清剑法破去,而虚月道长的反击之势渐强,莫送寒身法飘忽,往往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剑招。 这时虚月道长太清剑圆生生不息,莫送寒再难攻入他正面二尺内,但莫送寒神色不变,身法愈快,不断绕击虚月道长背心要害。 虚月道长剑术早已圆熟大成,剑光随手挥洒,敌人在身前身后并无多大区别,莫送寒见掌攻无果,飞身而退,虚月道人应机而动,长剑锁住莫送寒急追,莫送寒退无可退,忽然两指齐出,如先前夹住邓烟剑刃一般夹住了真武剑。 虚月道长似早有预料,在莫送寒夹住长剑的同时即松开剑柄,欺身而上。莫送寒没料到虚月道长敢弃剑,只觉胸月复间一阵炙热,虚月道长双掌已如刀袭来,莫送寒只得也松开真武剑的剑刃,以指力破掌风,化解了虚月道长的进击。 谁料虚月道长右手又重握住剑柄,手腕接连发劲,在场高手都看出莫送寒若是近距离被太清剑圆笼罩,则败局已定;人人心中一紧。 一声长笑中,莫送寒身法一变,随着虚月道人的剑光来回飘飞,仿佛真武剑的影子;虚月道人眉头一皱,剑光更急,人影也跟着剑光在灯下闪动,曲七和吴袖此时皆已看不清莫送寒是否已中剑。 突地一片惊呼声响起,莫送寒身形诡谲,不知怎地又绕到虚月道长背后,右掌如彩蝶穿花般按出,影影绰绰、虚虚实实,眼见是转败为胜的良机。 褚仲乐本来一直冷眼观战,此时终于动容道:“第一剑。” 话音未落,虚月道长已步踏七星,绕到莫送寒身侧,手中长剑连闪,最后定在一记直刺上,这一刺十分古怪,却是刺向正上方屋顶;虚月道长随剑势飞跃而起,空中低腰拧身,移形换位,直向上刺的一剑瞬间变成刺向莫送寒咽喉。 这一剑精妙绝伦,邓烟忍不住赞了声“好!”,却见掌影消散,莫送寒右掌正护在胸前,仿佛根本从未击出! 在长剑刺到前,莫送寒右掌急颤,在剑身侧面连连拍打,到长剑到莫送寒咽喉前三分,剑劲已消得七七八八。虚月道人没等这剑势尽,就收剑站定;莫送寒回掌拂了拂衣袖,风神潇洒,问道:“方才这是鹤舞八剑中的一剑么,不知道有何名目?” 虚月道人讶然道:“你没见过鹤舞八剑?” 莫送寒低声道:“没有。先父恪守武当门规,未传武当剑法一招一式于人,也从不与我提及武当剑法精义。” 虚月道长一声长叹,良久才道:“这一剑是鹤舞八剑的第一剑,名唤‘凌虚问道’。” 莫送寒苦笑道:“晚生口出狂言,和道长交手,不过是为睹鹤舞八剑神意,以偿夙愿。谁知道长剑法精绝至斯,晚生使劲解数也不过逼出了鹤舞第一剑。” 虚月道长看着莫送寒的右手,淡淡道:“还谈不上使劲解数,你还没用剑。” 莫送寒摇头轻叹道:“我若用剑,恐怕连这第一剑都看不到了;此刻胜负未分,晚生只好用剑了。”褚仲乐心中一凛:“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闪过一丝忧虑。 莫送寒身后一人递过一柄剑,那剑无鞘,看着年月已久,剑刃上隐隐刻有两个篆字。 虚月道人叹道:“这是莫师叔当年的剑吧。” 莫送寒点点头,右手握剑,行礼道:“道长请。” 虚月道长摇摇头说:“换左手。” 莫送寒一震,看着自己的右手,光洁莹润,不似握剑的手,不禁苦笑道:“道长慧眼如炬,定要让我换左手么?” 虚月道长缓缓地说:“对上鹤舞八剑齐出,我劝你还是出全力的好。” 莫送寒闻言似笑非笑,轻声说道:“好,道长说的是。只要晚生败于道长剑下,我兄弟七人即刻束手,生杀听凭诸君。” 虚月道人和空念大师、褚仲乐等人对望一眼,褚仲乐笑道:“莫楼主对自己的剑法如此相信么?” 莫送寒剑交左手,神色一肃,执剑长揖道:“听闻虚月道长与人试剑从没败过,誉满江湖;此战后,晚生定会守口如瓶,不毁道长不败美誉!” ******************************************************************************* 千里之外的沧州城。 少女和苏妄的交手一触即发,张龙阳不禁神情肃然,牢牢盯着二人。 苏妄目不敢斜视,嘴上对柳鸣道:“小兄弟,等会再和你比年纪。” 柳鸣悻悻地转头看张龙阳,发现张龙阳神情无比专注;柳鸣顺着张龙阳的目光看去,哑然失笑道:“张大哥,你老盯着这位姑娘的胸口干什么?” 张龙阳窘迫万分,强作淡定道:“柳兄弟,你不懂,观人比斗,就得先看胸月复,胸中吐气传劲于肩肘,肩肘牵动手掌才发出一招。 那少女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双颊飞红,恨不得先用笔在张龙阳身上戳十七八个窟窿。 让两人这一打岔,少女和苏妄之间的杀机散逸了许多,苏妄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淡淡道:“龙瑶。” 张龙阳一直在侧耳细听,这会儿点头道:“姑娘,你叫龙瑶,我叫龙阳,我们两个……” 话没说完,一道墨光闪过;张龙阳本来已看到龙瑶手腕轻颤,但他以为那是去打苏妄的,谁知道转瞬间那笔锋已到自己胸前;柳鸣眼疾手快,伸指一弹,那飞笔打偏,却震得柳鸣整条臂膀酥麻不堪。 柳鸣心中微恼:“这张龙阳不过是口舌调笑,你这劲道若是打实了,他非重伤不可;这姑娘下手忒狠。” 殊不知那少女出笔之际留了回劲,等到张龙阳胸口时,劲道会骤减,只不过柳鸣提前将笔弹飞,那后劲就看不出来了。 张龙阳缓了缓神,刚要张嘴,眼光一撇,急喊:“小心!” 苏妄踏步一闪,长笛已于瞬息间击来,此时龙瑶手中无笔,千钧一发之际侧身一让,长笛击在她右臂,咔得一声细响,少女右臂断折。 苏妄手中不停,长笛连挥,龙瑶被压在守势,左右闪避;少女身法甚是灵动,苏妄眼见出其不意的先手优势渐渐消失,当下收笛退回一丈,少女站定身形,也不追击,只是神色愈冷,柳鸣等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中微寒。 苏妄神色自若,笑道:“姑娘姓龙,可是‘乱絮笔’龙千雨的传人?” 龙瑶冷然不语,似是默认。 苏妄又道:“只是龙家的传人,为何却会使唐门向不外传的天罗鬼步?” 龙瑶听如不闻,她右臂骨折,脸上却无一丝痛楚之色,左手伸入背后行囊中取笔,苏妄见状长笛一抖,又要抢身而上。 柳鸣看不惯他偷袭在先,心说我怎么也得阻他一阻,让那姑娘拿出笔来,才算公平;于是柳鸣伸臂去拦苏妄,苏妄大急,心中大骂柳鸣多管闲事,同时步法变换想绕过柳鸣,就在此刻,龙瑶在原地忽然消失了! 苏妄大惊之下,挥笛横扫,刚护住胸月复要害,一股幽香袭鼻,龙瑶已至,她先用左手手背在柳鸣小月复一按,柳鸣如临惊涛,被推的跌跌撞撞退出七八步,心中惊骇;随即龙瑶左手一翻,手中多了一管毛笔,击在苏妄的笛身。 龙瑶真正用作兵刃的笔只有一支,那笔通体是冷锻的精铁,只是方才气不过张龙阳无礼,已经掷出,此刻手中的不过是普通羊毫;饶是如此,笔笛交击,也双双断碎,龙瑶左手趁势而入,印在苏妄胸前; 苏妄应变迅疾,身遭重手的同时也踢出右腿反击,龙瑶左手贴着苏妄的衣襟再度发劲,苏妄口中溢血,被击得向后飞出;龙瑶足下不停,追上苏妄去势,左手又是一翻,手心中再多一笔,半空中苏妄方才踢出的那腿顿时被龙瑶生生刺穿,苏妄剧痛之下,双手在地面一撑,借着龙瑶的掌劲向后飞退,龙瑶手掌再翻,衣袖中又滑出一笔,随手掷出,正击在苏妄腿上刚刺入的那笔上,两管笔一触,先前那笔爆裂开来,苏妄右腿血肉飞溅,坠到地上,生死不知。 而此时柳鸣才刚刚站稳,犹感气血翻腾。 龙瑶一步步走到苏妄跟前,面无表情;柳鸣怕她下杀手,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龙阳也道:“是呀,这位小哥方才虽说要打昏姑娘,现下反而被姑娘打昏了,姑娘就别再计较了 龙瑶看着张龙阳,摇了摇头,似乎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刚要开口,一人匆匆而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苏妄身前,俯身查看苏妄的伤势,双眉紧皱。 那汉子直起身来,对龙瑶道:“这位苏小哥实不是我们神枪会的人,只因他师父和我大哥有旧,才来帮忙,姑娘下手忒也重了。” 龙瑶神情不屑,似是懒得解释什么。张龙阳不忿道:“分明是这位小哥先突施……” 龙瑶银齿一咬,叱道:“你闭嘴!”张龙阳自讨没趣,恹恹住口。 少女手臂受创,心中疲惫,想快点了结此事,她看到那汉子背后的长枪,缓缓道:“听闻神枪会有三大高手,临渊羡鱼,你是哪一个?” 那汉子诚恳道:“我大哥多日前远赴昆仑未归,在下周渊,劝姑娘及早收手,我弟羡鱼枪法胜我十倍,他此刻约模已寻到孙振衣,姑娘不必再做徒劳之举了。” 少女淡淡道:“那就更好了,我先擒下你,就等周羡鱼拿孙振衣来换。” ******************************************************************************* 城南,吴风楼。 杨掌柜叹了口气,点头道:“看来那人已对你们说了我的下落,怪我所托非人。”此话显是承认自己是孙振衣了。 周羡鱼笑道:“那人诡秘莫测,我们一没强逼二没利诱,他突然就告知我们了,我们也很是困惑。” 孙振衣苦笑道:“他说,你们就信?” 周羡鱼道:“那人虽行事诡秘,却从不说谎,阁下也知道。” 孙振衣点点头,不再说话。 周羡鱼道:“找阁下的人太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阁下还是先跟我们走。” 孙振衣仍是不动,也不说话。 周羡鱼挥挥手,身后有紫衫人上去扯住孙振衣;孙振衣不会武功多有人知,周羡鱼带了许多神枪会弟子,本是因闻讯来到沧州的高手着实不少,不得不防;此时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最先找到孙振衣,实是万幸。 周羡鱼转身出门,孙振衣被几个紫衫人推搡跟上,脚步虚浮。 忽然,周羡鱼察觉到一丝异样,这感觉十分不适,令他忍不住退了一步。 退一步之后,周羡鱼不明所以,摇摇头继续前行,一脚刚迈出,忽然一股莫大的恐惧袭来,仿佛这一步一旦落下,将会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中。一惊之下,周羡鱼又退了两步。 吴风楼外夜市熙熙攘攘,灯火人流无不如常,但是周羡鱼却无端觉得门外乃是悬崖绝壁,凶险异常。 如此一退再退,周羡鱼又回到了酒楼堂中,那惊惧之感随之渐归于无。后面跟着的紫衫人困惑万分,也只好跟着后退。 周羡鱼扫视了几遍酒楼内外,正心神迷乱间,一个紫衫人喝道:“那个穿白衣的,刚才让你走,你怎么不走?” 周羡鱼悚然一震,看向临窗一桌,白衣人眉间萧索,仍在不住地饮酒,口中喃喃道:“折戟沉沙铁未销……孙掌柜是听到在下吟这句诗,才给我留的位子吧。” 孙振衣心弦一颤,点了点头。 白衣人慢慢起身,步履摇晃,似已醉了,轻声道:“孙掌柜心事不少。” 孙振衣看着他,目光黯然,似乎在说,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周羡鱼走向白衣人,语气疑惑:“方才是阁下?” 那些紫衫人和孙振衣听了都心中不解:方才怎么了? 白衣人醉眼惺忪,没有回答,只淡淡道:“你们且去吧,我和孙掌柜喝几杯。” 一个紫衫人大怒,挺枪向那白衣人扫去,一阵乱响,桌上杯盏破碎,白衣人还是摇摇晃晃的站在原地,似乎一步未动。 那紫衫人大惑不解,周羡鱼看出不对,挥手屏退手下,双手持住无缨的枪,在灯下拖出长长的枪影。 倏地一道残光过眼。 白衣人仍神情散淡,随口道:“孙掌柜,如今可上些热菜了……” 周羡鱼愈发迷惑,方才孙振衣和紫衫人都未看清,他已出了一枪,此招名唤“龙影”,枪势快如光电,是周羡鱼不轻用的枪术之一;只是这一枪击出后周羡鱼心神顿时恍惚不能自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击到了何处,再看那白衣人仍在原地未动,衣如雪,人似月。 这次连孙振衣和一众紫衫人都看出情势有变,只见白衣人醉语含糊:“且去,且去,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周羡鱼年未满三十,可枪术臻于化境,犹胜过神枪会门主周临。十年来只曾在切磋时输给自己的好友虚月道长半招,从未遇到如今日这般捉模不定的对手,让人无法揣度。 一枪无功,周羡鱼这时候反而沉静下来,道了声:“再请教”,枪影又起。 这一击名为“双鱼化龙”,枪劲双分,如太极双鱼飞旋而进,在敌人心口处双劲合一,似鱼过龙门惊天之变,枪威如神,已近枪术绝诣。 如狂风骤止,枪势已尽,周羡鱼枪锋指在白衣人心口前几分,那白衣人竟然仍是一动不动。 周羡鱼骇然间看到脚下地面开裂,裂痕圆转四散,如老树年轮。他心中清楚,这是自己的枪劲——双鱼急旋之力莫名其妙地被化解在自己足下。 白衣人举步向前,口中呢喃有声:“明朝有意抱琴来……明朝有意……明朝有意……”,到后来他口中只反复低吟“明朝有意”四字,语声悲凉,似伤心已极。 吴风楼外吹进一道寒风,白衣人踉跄而行,经过周羡鱼身边时,拍了拍周羡鱼肩膀,道了声:“且去,且去吧……” 周羡鱼呆立如泥塑木雕,随着白衣人走过,一声微响,周羡鱼的外衫和手中长枪同时碎如齑粉,散入夜风…… 第十章 空候 ()昆仑山。 风息雪止,一人一马在一路积雪间艰难跋涉;马上人三四十许年纪,身披厚氂披风,满脸风尘;眉眼流露深深忧色。转过一处山坳,马上人望见前面灯火和屋宇,心道:“瑶光镇,终于到了。”当下强催马力,飞马在厚雪上深深踩进踏出,驰进了那片灯火。 ******************************************************** 沧州城。 一处地窖里凌乱摆放着几张桌椅,昏灯下四人一坐三立,坐着的那人一袭青衫,面如冠玉,腰带上斜插一支笔,那笔在灯下玲珑剔透,竟似白玉雕成。站着的三人须发皆白,神情焦急,只有青衫人从容安坐,似笑非笑道:“眼下吴风楼正有一幕大戏,几位不想去看看么?” 三位老者瞪了青衫人一眼,都不开口;青衫人又笑道:“你们三位人人武艺出神入化,此刻若在吴风楼,那东吴秘宝又岂会落于他人之手?” 三人中一紫衣老者道:“龙千雨,你不用在这蛊惑人心,你不在吴风楼,他们就算得了孙振衣,也没多少用处。“ 青衫人眼光闪烁:”哦?怪不得神枪会敢放出孙振衣在吴风楼的消息,看来你们笃定觉得我知道些什么了。” 紫衣老者冷笑道:“孙振衣不是江湖中人,没有你暗中筹划,岂能成事?” 青衫人似听到一句不可思议的笑话,神色古怪,缓缓道:“孙振衣究竟知道多少,连我也不清楚,你们就一点也不害怕么?” 紫衣老者不答,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在吴风楼?”话音中隐约透出惧意。 青衫人笑道:“孙振衣几年前第一天到沧州,我便知道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紫衣老者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姓龙的,你知道我问得不是孙振衣。” 这话说完,另外两名老者也盯着青衫人的眼睛,神色十分不安。 青衫人眨眨眼,轻叹道:“他还是穿一身白衣么?” ***************************************************** 瑶香酒楼。 曲七看到武当掌门败于莫送寒剑下,吓得脸色发青,骇然看着七雨楼几人,颤声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来这里做什么?” 莫送寒几人置若罔闻,只看着空念大师;空念大师双手合十肃立,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温和慈悲,却震得曲七双耳嗡嗡鸣响,曲七仰头一看,屋顶上许多灰尘扑簌簌落下。 莫送寒笑道:“大师动怒了么?” 空念大师叹了口气,道:“莫施主,你们何苦来此?” 莫送寒一愕,道:“大师问也不问我等为何来此,只说何苦,这可叫晚生费解了。” 空念大师缓缓道:“看来莫施主心意已决,老衲也不多言了。” 莫送寒一笑,走到虚月道长身前,眼光一低,看着地上断剑,神色古怪。 褚仲乐方给虚月道长服下华山灵药“灵霞丹”,看到莫送寒走近,突然道:“来得人可是莫楼主的朋友?” 曲七一愣,却见莫送寒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摇头笑道:“不是,难道不是几位在等的人么?” 褚仲乐等人暗忖,竟然还有人来,今晚这事,可是越来越棘手了。 曲七走到门边细听,哒哒的马蹄声似有若无,仿佛长夜里的更点。 *********************************************** 吴风楼外。 一名紫衫人走到周羡鱼跟前,低声禀报道:“副门主,吴风楼里外都查过了,后堂院里有几个厨子小二,都不会武功,孙振衣本已被擒,但突然冒出两三个帮手救护他;堂中龙蛇混杂,已经死了几个人,就连……就连杨务都被峨眉派林还仙杀死了……” 周羡鱼目不转睛地看着灯火通明的酒楼,口中淡笑道:“二哥,你想进去看看么?” 一边的周渊眉头紧皱,讶然道:“林还仙剑法在江湖上名气不低,但要说能杀杨务,似乎不大可能。” 那紫衫人犹豫道:“禀告副门主、舵主,杨务是被林还仙和一名少年合力击杀的,那少年的剑法似乎……似乎十分古怪……” 周羡鱼哈哈一笑:“怪就对了,今晚的怪事只会越来越多,我们看着就是。” 周渊问道:“门前怎么还停着马车,还有人如此气定神闲地乘马车前来么?” 周羡鱼道:”那是沈七的马车,她似乎认得孙振衣,但被我劝说后,径自丢下马车走了,早知白衣人如此邪门,让她留在吴风楼也无妨。” 周渊点点头:“这回大哥远赴昆仑,我们可别把事情办砸了。” 紫衫人又道:“禀舵主,吴风楼外方圆一里已遍布我们的兄弟,明里暗里总计二百三十七人,都是总门和沧州分舵的精锐。” 周渊摆手让那紫衫人去了,对周羡鱼道:“三弟,龙千雨那边,你去还是我去看看?” 周羡鱼讶道:“怎么,有那三人还不够么,姓龙的吃了钱盛的“七星散功丸“,这几日内都无法运使内力,沧州城里的好手又都在吴风楼了,那里还能出什么岔子?” 周渊思索片刻,道:“也好,那我们两人就盯好这里,杜鱼他们最多等那人到三更。久等不至,他们定会开始逼问孙振衣,我已让几个兄弟盯紧城中四处城门,那人从洛阳赶来,约莫也该到了。” 周羡鱼轻声笑道:“那人一至,吴风楼可要血流成河了。” ****************************************************** 吴风楼。 林还仙玉指连点,解开孙振衣穴道,将他推在柳鸣身旁,屋里人声鼎沸,吵嚷不止,有人道:“大家伙一哄而上,乱刀分了他们几个!” 也有人喊:“姓林的手底下忒狠毒,咱们先一齐了结了她再说!” 有几个胆小的却在说:“林姑娘,我们无意和峨眉派结仇,你快些让开吧。” “林女侠误杀杨务和我们无关,大伙先做了那姓杜的无门无派的野小子!” 林还仙充耳不闻,对柳鸣道:“方才得罪了,劳烦阁下照看孙前辈。” 柳鸣知道林还仙打伤自己实为保护孙振衣,当下点头道:“我的伤不碍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孙叔叔。“ 林还仙歉然一笑,转身对屋内群豪冷声道:“你们说来说去,也免不了临了以多欺少;夜长梦多,诸位索性现在就动手吧。” 杜星言大惊,忙道:“姑娘,你别说胡话,诸位都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怎么会不讲江湖规矩?” 吴青德嗤笑道:“弱肉强食,以多凌寡,才是江湖上百年不易的规矩,杜小子,你以为大家伙还能让你一句话僵住?” 诸人听了吴青德高论,心中都深以为然,但也免不了有几个面皮薄的脸上一红。 吴青德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此刻我们等的人还没到,倒也不忙离去,只消看紧了他们几个,等人到了,再一并理论。” 杜鱼在别处布置了许多手下,不愿在吴风楼里纠缠,但转念一想:那人一到,必然会有不少人抢着出手,制住林还仙和杜星言两人再轻易不过,眼下屋里的人嘴上张狂,却人人不愿当先送死,自己也没必要此刻再去碰一鼻子灰;于是开口道:“好,咱们就等那人到了,再做计较。余人也都纷纷称是,当下将孙振衣几人围在堂中央,有十多人嫌挤,走到楼上,其中一人先前上楼为白衣人所伤、晕迷半晌刚醒不久,此时得意非凡,大笑道:”姓孙的,老子这不是上楼了?” 孙振衣淡淡笑道:“阁下真是了得,孙某佩服。” 柳鸣看到孙振衣身处险地却沉着淡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孙叔叔果然不同常人。柳鸣又看了看身边那一直盯着门口方向看的张龙阳和站在门边的龙瑶,发觉似乎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不简单,各个心事重重、神秘莫测,只有自己几乎一无所知、一无所长。想到这里,柳鸣心中一阵迷惘:江湖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在自己迷惑不解的时候,没有人愿意不厌其烦地回答自己的一个个困惑;在遇到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时,也没有办法逃避或者视而不见,就像隐隐有一双手,硬生生地扯着你的眼皮,逼你睁大了眼去看江湖上扑朔迷离的风雨,看得越久,眼睛就越涩,心中就越难过。 ************************************************************************************************* 沧州城外三里。 一匹白马在雪径上缓行,马上人身着貂裘长衣,清瘦的脸上眉目如画,他放马在厚雪路上,犹如迤逦在春风轻柔的柳堤边,神情潇洒从容。 这骑白马后面不远处跟了三五骑,都是劲装汉子,神情委顿,似是疲累不堪;其中一个浓髯汉子道:“这人不是赶路的,简直是出门游玩的,***,走这么慢。” 另一汉子也抱怨道:“是呀,咱们从他出洛阳就跟着他,他一路上就没用过马鞭,大雪时候也不紧不慢的,可冻死老子了!” 原来这几人跟了前面那穿貂裘的人许多时日,开始他们几个还隐匿行踪,暗中若即若离地跟着,后来发觉前面那人仿佛毫不防备,只自顾自的一路晃晃悠悠慢行,于是他们索性就明目张胆的跟着,这一夜终于到了沧州城。 浓髯汉子叹口气,道:“好在转眼就进沧州了,我先快马报给杜帮主此人已到,你们继续跟着他。”其他几个汉子应了,那浓髯汉子扬鞭催马,越过前面那人,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那穿貂裘的人看着飞马从身边掠过,轻轻摇头,自言自语道:“看来已有很多人等得急了。” 浓髯汉子纵马奔到沧州城门口,微微松了口气,却见身后左右数骑后来先至,冲进城门,那马上人服色各异,似乎不是一伙。浓髯汉子惊疑间,又有几人或骑马或飞步奔跑,都向着城门口而去,更有一人几个起落直接攀上了城头,消失在夜色里。 浓髯汉子大凛:“没想到不止我们飞鱼帮,还有这么多人跟着他,只是一路来我却没发觉。”当下将缰绳一紧,奔入了沧州城。 又过了许久,才有一骑白马悠然而至。 第一章 洛城 ()沧州吴风楼。 杜鱼看到局面僵住,走到角落,招招手,一个手下走近附耳,杜鱼说了几句后,那个手下便走到堂中,对吴青德道:“吴大侠,方才您说孙振衣身上有一桩秘密,趁着那人还没到,不如您老人家给大家说说?” 这话一出,登时有好几人起哄应和,这秘密虽然在场的人几乎人人知晓,但是不同人知道的多少不一,有几个知道的少的,便极力撺掇吴青德讲讲。 吴青德犹豫片刻,禁不住一众人吹捧,开口道:“反正过了今夜,这事也不再是秘密,我就给各位说说,说得不对的,还请诸位指出来。” 人群轰然叫好,吴青德双眉一挑,换了种凝重肃穆的语气道:“这件事最早传出来,是在两个月前的洛阳苏家……” 刚说一句,就有个人打岔:“你说的不对,我给你指出来吧,这件事早在七年前就有传闻了,岂止两个月前。” 柳鸣本来在凝神细听,这时也忍不住一笑;吴青德面皮一僵,闷声道:“要么阁下你来讲讲?”那打岔的却又不说话了,吴青德冷哼一声,继续道:“两个月前,苏家传出消息,要卖一桩极大的秘密,涉及到东吴秘宝的下落;当时便有许多人涌入洛阳……” 柳鸣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张龙阳:“张大哥,这个苏家是做什么的?” 张龙阳刚要回答,吴青德也听到了柳鸣的话,嘲笑道:“没见识的小子,苏家是中原武林名门世家,精于刺探追踪之道,许多轰动江湖的消息,最早都是传出于苏家,对于一些极为隐秘重要的消息,苏家会待价而沽以换取财富。” 柳鸣闻言道:“那要是想买的人太多,岂非少不了厮杀争抢;这苏家的买卖可不大厚道。“ 张龙阳摇头道:“柳兄弟,错得不是消息,也不是这买卖,错得是那些利欲熏心的人“ 吴青德笑道:”这话倒也不错,万事都是如此,若没人买,自然就没人卖;若无所求,自然就无所失。” 杜鱼道:“吴胖子,你是孔圣人么,别净扯些没用的道理,接着说正事." 吴青德嘿嘿一笑,说道:”那日杜帮主没在洛阳,可能知道的不真切,不要紧,俺老吴当日就在洛阳苏家,那天去苏家的园子的人可不比今天吴风楼里的人少,大家在苏家外堂喝了半天的茶,苏重深才出来……“ 杜鱼一惊,截口道:”苏重深?苏家的家主居然亲自来做这买卖么?“ 吴青德面有得色,道:”那是,见过苏家家主的人凤毛麟角,那天我乍见也是一惊,苏重深看着只有三十多岁模样,但据说他大儿子都有子嗣了,可见这苏家家主修为颇深……”人群里有人打趣道:“吴胖子,我看你只有十八岁样子,你老人家修为更深。” 众人大笑,吴青德不以为意,继续道:“苏重深对我们抱拳行礼,随即开门见山的说,这东吴秘宝的下落,要着落在一个名叫孙振衣的读书人身上。当时没人听过这个名字,大伙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有人问道:‘这东吴秘宝究竟是什么?’苏重深道:‘早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就有东吴秘宝的种种传言,不过大多是空穴来风,这一次,苏家得了确切的消息,东吴秘宝的下落,只有孙振衣知道,至于说这东吴秘宝究竟是什么,或许是金银珠宝,或许是神兵秘籍,恐怕只有亲眼见了,才知道了。’” 众人听到这里,有人问孙慎思:“孙神医,您老人家曾说这东吴秘宝里有华佗遗下的医书,不知是从何得知?” 孙慎思道:“老朽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吴青德继续道:“当时就有人问苏重深,凭什么断定消息来源可靠,若是假的,买这消息的人岂不是亏到家了,苏重深笑笑说,就凭苏家多年的声望信誉。这话一出,很多人已然信了,苏家在江湖上立足数十年,确然声誉极佳;苏重深又说,苏家这次不收一文钱,所以买消息的人绝不会亏,大家听了这话都半信半疑,又有人问道,既然只有这个孙振衣知道东吴秘宝的下落,为何他自己不去取了宝物呢?苏重深却只古怪地笑笑,答非所问道:‘孙振衣是东吴后裔,东吴宝物的秘密,除他之外,当世再无第二人知晓。’这时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苏前辈,你说孙振衣是个读书人,是不是说,这姓孙的并不会武功?”我刚说完,在场许多人已面露喜色,果然苏重深点头道:‘不错,在下以苏家三十年声誉担保,孙振衣决然不会武功,谁先找到他,稍施手段,东吴秘宝就唾手可得。’当即就有人追问:‘如此说来,苏家主要卖的消息,就是孙振衣的下落了?’” “哪知苏重深却摇摇头说:‘若只如此,又算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孙振衣虽然知道东吴秘宝所在,但是根据我们的消息,那地方机关密布,危机重重,稍有不慎就会落得粉身碎骨……我们苏家卖的,不光是孙振衣的下落,还有那地方机关路径的图纸!’我听后觉得不对,就问道:‘那孙振衣既然是东吴后裔,难道他祖宗没给他留下图纸么,却反而你们苏家有图纸?’苏重深道:‘问得好,那图纸本来便是孙振衣的,只是牵扯许多江湖暗语和机关术数,十分晦涩难解,几年前孙振衣拿着图纸请教他的一位江湖上的朋友,那朋友将图纸解开后,却将其据为己有,欲逼迫孙振衣带自己去掘出宝物,孙振衣侥幸逃出,从此不知所踪,一年多之前却有一人将图纸转卖给了苏家,苏家打探了一年,才算勉强得知了孙振衣的下落。’ 听吴青德说到这里,有人问道:“你们没问问是谁卖给苏家图纸的么?” 吴青德笑道:“倒还真有个浑人问了,不过苏重深当然不肯说,不过我们猜想,必是那位解开图纸的人找不到孙振衣下落,索性卖给了苏家。”当下继续叙说。 “我们大家听了苏重深所言,寻思了片刻,都觉得这番话合情合理,应当是真的,就算是假的,我们也无从查证,于是大家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就请苏家主开个价吧。’苏重深摇头一笑:‘我已经说了,这个消息苏家不收分文’顿了顿,苏重深神情一正,缓缓道:”诸位听仔细了,孙振衣两个月后必在沧州,到时苏家会有人前去沧州,谁带着孙振衣与我们会面,我们便把图纸交给那人,到时候无论东吴秘宝是何物,苏家只求分得两成,除此之外,别无条件。’我们众人凝神听完,半晌无人说话,最后还是我问道:“偌大的沧州城,我们到哪里找去?孙振衣是男是女,什么模样,多大年岁,我们一概不知,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重深听了此话,击掌数下,便有下人捧着一副卷轴上来,摊开后,却是一副画像,苏重深道:‘这便是孙振衣的画像,他年纪三十许,各位可以此为凭去寻他。’我们看着那画像,面面相觑,画像上那人浓眉英鼻,模样潇洒,现在想来,和孙振衣本人是极像的。” 孙振衣听到这里,淡淡一笑:“多谢阁下夸赞。” 吴青德嘿了一声,继续道:“当下就有几人给苏重深索要画像,苏重深笑道:“这画像苏家早已临摹了许多,这些小事不用着急,方才那位仁兄说的也有道理,在沧州城里找一个人,确非易事,好在我们日前获知,有一个人是孙振衣的故交,他知道孙振衣在沧州的确切所在,这个人就是……”柳鸣听到这里,心中一凛:“难道他说的是我爹爹?” 却听吴青德继续转述道:“……这个人就是龙千雨!’”此事诸人多已知晓,只有柳鸣等寥寥几人心中吃惊,柳鸣看向龙瑶,只见少女紧抿嘴唇,脸色苍白;又看到张龙阳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突地柳鸣心里一动:自己初遇张龙阳几人时,看到他们背着长形包裹,难道里面不是兵刃,而是孙振衣的画像卷轴? 吴青德说得兴起,唾沫横飞:“我们一听龙千雨的名字,想这人行踪飘忽,十分神秘,江湖上压根没多少人见过他,更没几人和他交过手,但传闻他的‘乱絮笔’是极为厉害的,我们心中正犯难,却听苏重深又道:‘好叫诸位知晓,这几日,龙千雨正在洛阳城西的春风楼里下榻,诸位要想知道孙振衣在哪,大可以去问他。’” ************************************************************** “我听了这话,心里暗骂苏重深是条老狐狸,这龙千雨必然是十分难惹,苏家借刀杀人,到时候只和最终擒获孙振衣的人分那东吴秘宝,可是省了不少事。苏重深说完这些话便端坐喝茶,不再多言,我们取了画像后,告辞离去,出了苏家门,倒有一大半人直奔城西春风楼。” 杜鱼突然打岔道:“吴胖子,照你说的,这苏家已有图纸,又知道龙千雨和孙振衣在哪,为何他们苏家不自己悄悄地办了这事,独得东吴秘宝呢?” 吴青德摇头道:“或许苏家有自己的顾虑,这个我们就不得而知了。那天没过多久,我们便赶到了春风楼,一进酒楼就看到一桌上有个青衫公子正在独酌,衣带间插着一支玉笔;于是就有人问:“阁下便是龙千雨么?”那人点头称是,又有人问:‘听闻阁下知道孙振衣在哪,不知可否见告,在下感激不尽。’” “那青衫人笑笑说:‘感激就不必了,孙振衣现下在哪我不知道,不过两个月后他一定会在沧州。’我们心中一喜,追问道:‘不知道是在沧州哪里?’” 谁知龙千雨却不回答了,只自顾自饮酒,我们问来问去,他也不再开口,当时我想,这笔财富太过诱人,动手硬逼他是免不了的,只是大家都忌惮他的‘乱絮笔’,一时没人出手,唉,现在一想,真是后悔莫及。” 吴青德神色懊悔地顿了顿,又道:“我们正犹豫间,突然有六个蒙面人冲进了春风楼,一句话不说就向龙千雨出手,这几人兵器各异,有一个蒙面人用得是笛子……”听到这里,柳鸣已知那蒙面人是苏妄;看来这六人是神枪会的人了。 只听吴青德道:“龙千雨似是猝不及防,一时间只连连闪避,他身法灵动异常,六个蒙面人穷追猛打也没伤到他,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可没过多久,龙千雨胸前却渗出血来,身形顿缓,后来我一想,龙千雨必是早已身受重伤,我们若是一到春风楼便出手,又怎会让别人得手?唉,不一会,龙千雨便不支,那六人封了龙千雨的经脉,制住了他,便要带他出门,我们见状岂能答应,当场便有数人拦在门口,和那六人交上了手,几招过后,一个蒙面人似感不耐,劈手夺过一人的长棍,横扫数下,劲风扑面,将门口拦阻的人迫退,那六人便冲出门去,门外早有他们布置好的快马,他们挟着龙千雨飞马而去,我们仓促失措,追之已不及。不过好几人都认出了那个蒙面人的棍法,却是神州枪法中的“惊龙过海”,众人便知那六人乃是神枪会的高手。 “沧州是神枪会的地界,他们既然插手,这一下再去沧州寻孙振衣,可就棘手得多了,大伙想到这里,都颇感沮丧,相互攀谈几句,便各自散去了,因人多口杂,孙振衣和东吴秘宝的事就在江湖上慢慢传开,这两个月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神枪会那几人以及孙振衣的藏身之所,今夜终究大家都到了吴风楼,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 柳鸣到此时才明白这些来龙去脉,不禁对张龙阳道:“张大哥,既然这件事江湖上这么多人知道,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告诉我?” 张龙阳一愕,叹息道:“柳兄弟,我便早早告诉了你,让你卷入这场是非中,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柳鸣哑然片刻,苦笑道:“张大哥,我有我的分寸。” 人群悉悉索索地议论吴青德所说的话,杜鱼估模了下时间,大声道:“各位,虽然两个月前在下没赶到洛阳,但是自知晓此事后,在下便派了几个手下前去洛阳,留在那里日夜盯着苏家的宅子,前几天手下飞马来报,那前来沧州的苏家人,已在十多天前动身。” 吴青德道:“还是杜帮主心细,十多天前出发,若是快马,早该到沧州了,但现在那人还不现身,却不知苏家这次派谁来做这买卖,如此沉得住气?” 杜鱼沉吟道:“据我手下兄弟说,那人貂裘白马,容貌极为俊雅,但行路稳重、不紧不慢,看年纪气度应当是苏重深的大公子,苏瑜。” 吴青德笑道:“苏重深让苏家下一任家主亲来,可见对此事也是极为重视了,只是现今孙振衣是被咱们大伙一起围在这吴风楼,等苏瑜一到,那机关图纸该算谁的呢?" 诸人早早就都在想这问题,闻言都沉思不语,还是杜鱼先道:“那苏重深说会把图纸交给找到孙振衣的人,孙振衣是我们大家伙一起困在这吴风楼的,到时候不论按山头分还是按人头分,看苏家怎么定夺就是了。” 孙振衣突然笑道:“孙某六七年来一直在吴风楼,怎么反成了被你们困在此处了?” 吴青德等人脸上一红,纷纷怒道:“姓孙的,你给老子闭嘴!” “你就笑吧,等苏家的人来了,有你好受的!” “***,不等了,先剁死这几个帮孙振衣的丫头小子再说!" 孙振衣却不理人群聒噪,转头对柳鸣道:“令尊没来么?” 柳鸣恭谨回道:“家父说有要事去昆仑山,故而只让小侄前来。” 吴青德嘲笑道:“就柳成林那两下子,还打不过俺老吴呢,来了也是白来,可惜我们泰山派的岳掌门也在多日前去了昆仑山,不然他老人家若在,岂容那白衣人猖狂。” 那鹅黄衣衫的女子闻言似笑非笑,看了一眼龙瑶,龙瑶脸色愈加苍白,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柳鸣在心里将这几天的事理了一遍,只觉疑云重重,自己今晚知道了很多事,但是似乎知道的越多,迷惑也越多。 正想着,人群里一个汉子阴阳怪气道:“我们五虎断门刀的彭老大,也在一个多月前赶赴昆仑山,不然就“九州刀王”彭云烈的名头,又岂容峨眉派晚辈在这放肆。”林还仙仍旧听而不闻,只静静挡在孙振衣前面,柳鸣听了却是心头一震:“我从济南府出发时候,爹爹便说要去昆仑山,刚进沧州时候遇到周渊,他也说他们神枪会的门主已远赴昆仑,现在看来,泰山派和五虎断门刀的掌门也都去了昆仑,不知昆仑山那边有什么蹊跷?” **************************************************************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浓髯汉子,四下张望,看到杜鱼后急步走过去,弯腰在杜鱼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杜鱼点点头,看到不少人注视着自己,便对那浓髯汉子笑道:“你把刚才给我说的,大声告诉诸位豪杰。” 浓髯汉子应道:“是,我们一路从洛阳跟着苏家的大公子,方才我进城的时候,苏瑜离城门还有不到三里路,他走的甚慢,但是这会儿也差不多已入城了。” 众人闻言哗然,不少人面露紧张之色,吴青德眼珠一转,问那浓髯汉子:“那苏瑜知道孙振衣已在吴风楼么,阁下一路自洛阳来,又是怎么找到吴风楼里来的?” 浓髯汉子看了看杜鱼眼色,道:“我们飞鱼帮在城门口有人接应我,告知我帮主正在吴风楼;如果苏大公子没有苏家的人接应,我们飞鱼帮还有几位兄弟一直紧随苏瑜,想必也已和城门口的兄弟接上了头,到时自然会把他引到吴风楼来。” 吴青德笑道:“如此甚好。”那浓髯汉子又看向杜鱼,犹豫道:“帮主,还有一事,似乎并不止我们帮跟着苏瑜,小的估计至少七八股人都在跟着,从他们装束上看不出什么帮派。”杜鱼不以为意,随口道:“这再正常不过。”柳鸣却看到张龙阳听了这话后眼神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开口问,张龙阳也未必会说,当下只自己心里暗暗琢磨。 张龙阳却突然对柳鸣道:“柳兄弟,你武艺低微,不如就此离去,想来这许多英雄好汉也不至为难于你。”他心直口快,看到柳鸣剑法不高便直言出来,好在柳鸣也不以为意,摇头道:“张大哥,孙叔叔如今身陷险地,我岂能退缩逃避。” 杜鱼等人看出柳鸣和张龙阳都本事平平,对他们的去留不甚在意,只冷眼看着。 孙振衣听到柳张二人对话,握了握柳鸣的左手,歉然道:“侄儿,真是连累你了。” 柳鸣一愣,没有接话,这时那着鹅黄衣衫的女子突然轻轻笑起来:“山雨将至,腥风满楼,好,好杀气。” 诸人听了那女子莫名的一句话,都微微皱眉,吴青德心里早好奇不已,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这问题林还仙先前已问过一次,那女子没有回答,这回吴青德再问,那女子又是一笑,众人都看着她等她回答,柳鸣趁此机会将身一侧,悄悄摊开左手手心里的纸条,只见上面有六个工整雅致的字,显是早已写好:设法退入后堂。 第二章 前尘 ()沧州城中的一处地窖里。 青衫人咳嗽几声,站起身来,叹息道:“我若说我根本不知道那白衣人会在吴风楼,你们相信么?” 那三位老者相互对视,紫衫老者又道:“这次神枪会请我们三人来,对我们礼遇甚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就算那白衣人武功路数再邪门,有‘追风掌’王非王兄和‘八卦神刀’郑飞虎郑老弟在,又岂会惧他?” 年纪最长的老者王非笑道:“钱老弟太过客气了,江湖上谁不知晓‘飘花手’钱盛的大名,有你在,我们才称得上高枕无忧。” 郑飞虎也道:“龙千雨,你若还知道些什么,不妨早点说出来,否则过了今夜你再说,可换不了你的性命了。” 龙千雨苦笑道:“这秘密孙振衣至少知道一半,你们等的那人知道另一半,那人极可能已经到了吴风楼了,你们不去吴风楼,问我又有何用处?” 王非目光灼灼,盯着龙千雨道:“郑老弟言之有理,你自己想好了,过了今夜再说,可就晚了。” 龙千雨沉吟半晌,缓缓道:“好吧,在下这点心思瞒不过三位老江湖,不过我只能告诉钱盛钱老兄一人。” 王非目里精光一闪,冷笑道:“都到这时候了,姓龙的,你还想使这挑拨离间的拙劣把戏?” 龙千雨正色道:“非是我挑拨离间,不过此事至关重要,‘飘花手’一向极重信义,我只信得过他老人家一人。” 钱盛轻咳一声,对王非和郑飞虎使了个眼色,跟着龙千雨走到地窖的角落,冷声道:‘龙千雨,你说吧。” 郑飞虎看着龙千雨在钱盛耳边悄声细语,微觉不妥,正待开口,忽然肩头被拍了一下,转头看到王非神情有异,对自己低声说道:“郑老弟,先前周羡鱼曾对我说,他怀疑钱盛和龙千雨乃是一伙的,如今看来……” 郑飞虎心头剧震,忍不住又看向地窖角落,就在这一瞬里,郑飞虎只觉王非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向下一沉,一股诡秘的内劲入体,自己右半身顿时酸麻无力! 郑飞虎大惊失色,吼道:“你……!”刚说一个字,王非右手已闪电般攻向郑飞虎胸前要害,郑飞虎半身经脉受制,勉力后退,用左手去拔刀,手方一触刀柄,王非右腿踢到,正中郑飞虎左腕。郑飞虎手腕剧痛,惊慌至极,却又听到不远处钱盛一声惊呼,余光一撇,却见龙千雨右手拂中了钱盛面门! 钱盛骤遭巨变,只觉自己脸上一痛,忙退数步,以“飘花手”护住周身。王非见钱盛仓促间后退,背心空门大露,当即舍却郑飞虎,飘身而上,右掌重击在钱盛后背上,钱盛口喷鲜血,惊声怒吼。 转瞬间龙千雨又正面攻到,钱盛挥手架住龙千雨双掌,只觉龙千雨内劲虚浮,显是七星散功丸之毒未去;钱盛当即杀招尽出,想先击倒龙千雨,以月兑月复背受敌的苦境,哪知蓦然间自己背心中的那掌的掌劲发作,一股诡秘的劲道牵引着自己内力在全身经脉里疾乱游走,一时间钱盛竟然发力不得! 这时龙千雨右手又拂来,钱盛内息错乱、无法闪躲,龙千雨掌风掠过钱盛心口时,掌心内缩,食指指节发力,点碎了钱盛心脉。 钱盛垂危之际心念飞转,在最后一次呼吸的时间里突然转身,双臂紧紧抱住王非,喝道:“你,你根本不是王非!”郑飞虎看出钱盛此举用意,强忍断腕之痛,飞身而起,冲破了地窖木顶。龙千雨一惊,无奈方才强凝出几分内劲偷袭钱盛,此时七星散功之毒加倍反噬,浑身几乎月兑力,无法去追;“王非”被钱盛双臂紧紧缠住,一时挣月兑不得,连出几掌震开钱盛,此时钱盛双目圆瞪,已然气绝,可郑飞虎也已去得远了。 “王非”一声苦笑,说道:“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龙千雨摇摇头说:“在钱盛身上找找解药,我们须得赶快去吴风楼。” “王非”点点头,一边在钱盛尸身上翻找,一边漫不经意地问道:“若那个白衣人还在吴风楼,我们怎么办?” 龙千雨一怔,轻轻道:“他应当不会久留,否则,我们还得再等七年……” ************************************************************************* 昆仑山,瑶香酒楼。 门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莫送寒心里念头急转:空念大师那边,虚月道人虽然重伤,但仍有八人,人人武功都不低于自己手下六个兄弟。且不说空念与褚仲乐两人深不可测,那邓烟的飞霞剑气也绝对不输于自己六弟的“飞环之剑”,那持蛇矛的年轻人应当是神枪会的门主周临,不知道枪法和苏四弟的凌云飞袖比起来谁更胜一筹;若是真拼斗开来,李叶李三哥应当能敌住褚仲乐的“云流劲”,那空念就只有自己出手了,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人敢说自己定能胜过少林方丈;如此算来,自己七雨楼这边赢面不大,那快要到来的一骑应当就是自己找的那人,但眼前形势堪忧,难道真是天不助我七雨楼么? 殊不知褚仲乐心中也在寻思:七雨楼的这七位当家人人深不可测,自己没把握胜过莫送寒的流莺飞花剑,若打起来只有仰仗空念大师;而且虚月道长伤重,到时候以八对八,周临和邓烟年轻历浅,恐怕都不是苏凌云的对手,五虎断门刀掌门彭云烈,刀法是好,但内力似并不精纯;泰山派岳博和青城张凌昭武功深浅没人知道,可能还敌不过那张问客,门外马蹄声渐近,而自己这边只有这九人,没寻别的帮手,来人极可能是七雨楼邀来助拳的,到时候以八对八,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莫送寒当机立断,心中有了计较,开口问道:“不知道空念大师一行九人,来此是不是为了找一个人?” 空念大师微愕,道:“不是。” 莫送寒怔住,褚仲乐笑道:“原来莫楼主七人来昆仑山是找人的。” 莫送寒淡淡道:“不错,阁下几位难道不是么?” 空念大师道:“阿弥陀佛,我们来昆仑山,是为了寻一处地方。” 莫送寒心下恍然,轻笑道:“只怕要找到这地方,先得找到一个人。” 空念大师疑惑道:“老衲不懂莫施主话里的意思。” 莫送寒轻摇画扇,踱步道:“空念大师,褚掌门,你们九位来到瑶香酒楼也有半天了,没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么?” 空念大师扫视酒楼,除了自己和莫送寒双方十六人外,还有曲七和陈五两个店小二,以及吴袖孙炯等自称祁连剑派的人,当下皱眉道:“少了一人?” 莫送寒点头道:“不错,少了一个本该在这的人,那便是瑶香酒楼的掌柜。” 两人几句话间,马蹄声已到门口。 吱呀一声,酒楼的门被推开。 ************************************************************************************************************************ 吱呀一声,酒楼的门被推开。 众人望去,却见一个身着貂裘的公子走入了吴风楼。人群登时寂然,没人去管那鹅黄衣衫的女子的身份了。那公子进门后左右看了看,笑道:“看来孙振衣被你们围困在此了,等苏家的人来了,不知道这找人的功劳算谁的呢?” 杜鱼大惊,问道:“你……你不是苏家的人?你、你不是苏瑜么?” 那公子揶揄笑道:“我从没说过我是苏瑜啊。” 人群霎时大哗,杜鱼扯过自己那浓髯手下,问道:“你跟着的人,是不是这个人?” 浓髯汉子惶急道:“决计错不了啊,我们的兄弟亲眼看到这人从苏家门里出来,苏重深亲自送出,当时我正装扮成货郎,从苏家门前走过,那苏重深对他说你此去沧州如何如何,他不是苏家派到沧州的人,还能是谁?” 那公子听了浓髯汉子的话,他轻轻笑道:“哦,你说在洛阳之时么,我是去苏家探访一位至交好友。” 吴青德皱眉道:“阁下既然并非苏家的人,手里想必也没有那机关图纸了?” 那公子点点头:“自然没有。” 这时候许多人眼见等到的不是苏家人,心里着恼,骂道:“那你来这里作甚,快滚你的蛋!” 那公子淡淡一笑,也不生气,眼神对上了那穿鹅黄衣衫的女子,两人相视一笑。吴青德看在眼里,心中更加惊疑:原来这两人相识,只是他俩究竟是何人自己却实在看不出。 就在诸人都看得一片云里雾里之际,吴风楼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提着长枪的人和一个老者冲了进来。 在场许多人都认得那提长枪的人正是周羡鱼,杜鱼更是不满道:“周副门主,你们神枪会说今夜不插手吴风楼的事,现在三更还不到,难道便要食言么?” 周羡鱼却神色焦急,没理会杜鱼,看着先前进门的公子,冷笑道:“阁下只怕不是苏家派来沧州的人吧。” 那公子似甚无奈,轻笑道:“我也没说过我是呀。” 周羡鱼本已料定这人冒充苏家人,必有图谋,没想到他竟然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这一下让周羡鱼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吴青德心眼转得飞快,开口道:“周副门主,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人不是苏家人的呢?啊,周副门主身边这位长者,背八卦紫金刀,神威凛凛,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八卦神刀”郑飞虎郑老爷子?” 众人看到那老者衣衫不整,右手更是肿得老大,神情也惊惧万分,实在说不上神威凛凛;周羡鱼平息心绪,点头道:“吴护法好眼力,至于在下如何得知这位仁兄并非苏家的人,劳烦郑老爷子再给大家说一说”,说到这里,周羡鱼目光突转冷厉,“我们神枪会今夜袖手东吴秘宝之事,但可不是说就任由别人在神枪会地头上肆意装神弄鬼!" 那公子闻言哈哈一笑:“好一个装神弄鬼,周羡鱼,看来你远没有你两位兄长聪明,你只猜到我不是苏家人,却想不出我是谁么?” 周羡鱼心中一震,隐隐猜到了什么,这时郑飞虎已开口道:“我们本来有六人守着龙千雨,今夜周副门主和周渊周舵主都另有要事,还有一位姓苏的小兄弟傍晚外出未归,后来神枪会弟子传信说受伤了,如此便只有我们三人看守那龙千雨,后来又有神枪会的人送信告知我们吴风楼里的事,我们三人便问那龙千雨……” 这时吴青德突然插口道:“郑老爷子,你说你们有三人,不知还有两位是?” 郑飞虎道:“啊,那是我忘了说,还有飘花手钱盛和……和那个”,他顿了顿,声音发颤,恨恨道:“还有一人,我和钱大哥都以为他是追风掌王非。你们先听我说,我们三人再三追问龙千雨,是否知道那个白衣人的底细,他却……” 那公子气定神闲,任由郑飞虎慢慢述说,众人却越听越是心惊,听到“王非”和龙千雨突然出手时,更有好几人惊呼出声。 郑飞虎越说越怒,越说越急:“后来我侥幸逃出,先找到了周副门主,缓了口气,细细想着钱大哥临终之际曾大喊那厮不是王非,必然是认出了他掌法的路数,我曾被他掌劲及肩,只觉当时半边身子内息乱游,酸麻无力,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手法;但是钱大哥被那龙千雨偷袭时一声惊叫,我当时瞥了一眼,只见那龙千雨一掌拂在钱大哥的面门上,这一暼在我心里不断闪过,我终于想起,那龙千雨使得不是掌法,而是袖劲,是苏家的凌云飞袖” 说到这里,郑飞虎声音发抖,近乎嘶喊:“我们在洛阳春风楼擒下的根本不是龙千雨!他根本不是龙千雨,他才是苏家的人!” 众人听到这里,心头狂震,只觉今夜的事愈发诡异莫测,那郑飞虎当众说出此事,心头郁急一缓,口中顿觉干渴难耐,环顾吴风楼大声道:“这里不是酒楼么,怎么没有酒?掌柜的呢?”孙振衣清朗的声音响起—— “在下孙振衣,正是这家酒楼的掌柜。” ************************************************************************************************************************************ “在下孙振衣,正是这家酒楼的掌柜。” 诸人寻声望去,只见推开门的是一个二三十岁左右的白衣书生,面容俊朗,神情从容。 莫送寒盯着那书生,一字字道:“瑶香酒楼里闹这么大的动静,掌柜的却一直不见,这是何道理呀?” 孙振衣抖抖身上的残雪,笑道:“店里柴火不够了,我去山里寻些枯枝,不然夜里炉火熄灭,岂不是让诸位客官受委屈?” 莫送寒道:“原来如此,山中雪深,估计柴火不好拾捡吧,孙掌柜一去就是大半天,我还以为孙掌柜要在山里过夜,不回来了。” 孙振衣眼光一闪,道:“怎么会,我若不回来,几位客官不是白白空等半夜么?” 褚仲乐插口道:“莫楼主,你们找这位孙掌柜,不知有何要事呢,若我看得不错,孙掌柜应当身无武功才是。” 莫送寒一笑,道:“褚掌门眼光不错,不过不会武功的姓孙的人有千千万万,但是东吴皇族的后裔,可是只有孙振衣一个了,你说是么,孙掌柜?”说完,七雨楼几人的目光都牢牢锁住了孙振衣。 孙振衣却不看他们,转头对陈五道:“小五,你去门外把我带回的柴火搬进来。”那陈五应了,走出门外。 褚仲乐道:“原来孙掌柜竟然是帝胄之后,失敬失敬,不过莫楼主,若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的话,不知又和我们要寻的地方有何关系呢?” 莫送寒一惊,说道:“怎么?难道几位掌门不是来寻东吴秘宝下落的?” 褚仲乐等人一齐摇头,空念大师道:“善哉,东吴秘宝是何,我们闻所未闻。” 莫送寒知道空念大师必不至打诳语,心头纳罕。屋里人各自沉思,一时间无人说话。 瑶香酒楼里灯火一闪,木门开闭,却是陈五抱着一堆枯柴进门。 *********************************************************************************************************************** 瑶香酒楼里灯火一闪,木门开闭,却是陈五抱着一堆枯柴进门。 陈五将柴火放下,抬眼看到酒楼里坐了一位身披厚氂披风的客人,桌上横放着一杆长枪。 陈五讶道:“客官来了很久了么,我估模着这几天会有人来,就去山上找了些柴火,让客官久等了。” 那客人道了声“我也刚刚进门”,打量着瑶香酒楼,只见桌椅陈旧,好些地方还积了厚厚的灰尘,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他方才凭着记忆寻到此处,推开门看到空空落落的酒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沉郁。 陈五看到客人的目光,也叹了口气,道:“这里本来早已闭店多年,我也是几天前才回来,里外粗粗收拾了一下。” 客人突然一笑,道:“陈兄弟,你还记得我么?” 陈五点头道:“客官是姓周名临吧,我记得的。” 周临“唔”了一声,又问:“我是第一个到的么?” 陈五一愕,随机答道:“不错,七年了,客官是第一个回来的。” 周临在心里咀嚼着“回来”这两个字,出神道:“你多准备些柴火饭食吧,要回来的人,恐怕会越来越多。” 陈五一边沏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嗯,会有要回来的人,会有第一次来的人,但也会有要离开的人,是么,周门主?” 周临闻言双目一黯,沉吟良久,慢慢道:“陈兄弟,你说的不错;对了,只有你在么,那位曲七曲兄弟呢?” 陈五一怔,没有回答,酒楼一静,更显空冷。 一碗茶水被轻轻放在木桌上,映着疲惫旅人的脸。 ************************************************************************************************** 一碗茶水被轻轻放在木桌上,映着疲惫旅人的脸。 济南城外的茶棚中,旅人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茶,问道:“小二哥,夜深了,还不收拾铺子回去啊?” 店小二笑道:“今天是俺这茶棚最后一天开张了,想晚点打烊,多卖几碗茶。” 那客人奇道:“怎么是最后一天呢,茶棚生意不好么?” 店小二道:“不是生意不好,是俺明天就要出一趟远门,去昆仑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那客人道:“哦?那可是远得很了,小兄弟一走就这么远,是有大生意么?” 店小二点点头:“算是挺大的吧。” 那客人又端起茶碗,咕嘟一声喝干了茶水,说了声”再来一碗“,然后四下打量茶棚,看到棚子木柱上插着一管羊毫笔,不由得大奇,问道:“这里怎么还钉着一支笔?” 店小二已被问过很多次这笔的事,早习以为常,只淡淡道:“多日前一位女客人甩手插进去的。”那客人起身走近一看,骇然道:“好大的手劲。” 店小二道:“是啊。”客人哈哈一笑,说道:“要不我给你拔出来吧。”说着就使劲一拔,哪知却没拔动,那客人换了双手,脸色涨红,抓住笔杆尾端,使出浑身力气,仍是拔之不出,只好连连咋舌道:“奇了,奇了。” 店小二又送上一碗茶水,那客人悻悻地坐下,随口问道:“小二哥,你贵姓啊?” 店小二笑笑说:“叫俺曲七就成。” 那客人端起茶碗,连喝几大口,说道:“我这就走了,曲兄弟,祝你生意顺利。” 曲七笑道:“客官是打哪来,有要紧事么,这么着急走?” 那客人道:“我从白帝城来,要赶去沧州。” 曲七目光一闪:“客官现在才去沧州,恐怕到了也已经晚了。”那客人似没听懂:“什么晚了?” 曲七笑道:“没什么,我是说夜这样晚了,何必急着赶去沧州,不如在济南府歇一宿吧。” 那客人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放下茶钱,走出茶棚,上马离去。 曲七看看夜色,叹了口气,将茶棚收拾停当,最后站在那羊毫笔前,定定地看了一会,突然左手在木柱上一拍,那笔被震得倒射出木柱,曲七右手闪电般一抄,而后随手将那笔丢入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向西而去。 远处,三更的更点响起,仿佛寒夜里的呢喃,孤独而执着。 **************************************** 远处,三更的更点响起,仿佛寒夜里的呢喃,孤独而执着。 吴风楼里的诸人听着更鼓,揣摩着郑飞虎所言,困意全无;半天未说话的“活扁鹊”孙慎思开口道:“郑兄,你肩头中掌后,是否觉得他的掌劲能牵引你的内力聚合分离,是以致使内息岔乱?” 郑飞虎连连道:“正是,正是,阁下说得极准,就是这么一回事。” 孙慎思道:“老朽行医多年,倒是有过几个受此掌伤的人找老夫医治,嘿嘿,牵机引气,老夫笃定,伤郑兄的这人一定便是‘紫归掌’李叶!” 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吴青德颤声道:“那李叶是七雨楼的当家,若是江湖传闻无误,那、那个“龙千雨”极有可能是苏凌!” 杜鱼惊道:“江湖传闻说,苏重深的儿子里武功最高的苏凌可能加入了七雨楼,若此事不假,那洛阳苏家极有可能一直在暗中扶植七雨楼。” 人群里一人道:“那机关图纸,莫非是在苏凌手中?” 又有人道:“见鬼了,王非其实是李叶,而龙千雨其实是苏凌,那真的龙千雨又在哪呢?” 众人议论不休,柳鸣思绪纷乱,心中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烈;这时只见那鹅黄衣衫女子抬起衣袖,对龙瑶招了招手,龙瑶本就一直神色异样地看着那女子,此时一步步怯生生地走到那鹅黄衣衫女子跟前,那女子轻拂龙瑶发梢,叹了一句:“你是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 龙瑶身子一颤,语声里带了哭腔:“师父。” 第三章 幕落 ()沧州城南的一处医馆。 苏妄自床上翻身站起,一瘸一拐的走向门边,屋里的三个汉子见状忙去阻拦,一个汉子道:“郎中说,你腿伤极重,须得静养几日,你伤成这样,又何必去那吴风楼瞧热闹?” 苏妄苦笑道:“和你们说多少次了,神医孙慎思必然就在吴风楼,他能治好我;这郎中医术不精,我呆在这有什么意思。” 三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一齐摇头,年长的汉子劝道:“我知道你牵挂东吴秘宝的事,不过求富贵也得听天命、从运术;既然上苍要你受伤,那便是让你不要去想这事。” 自一个时辰前一名神枪会弟子找到这里,告知他们孙振衣正在吴风楼后,苏妄便心急如焚,多次说要赶去吴风楼,都被三个张龙阳的朋友拦下,此刻苏妄一咬牙,道:“三位大哥救命之恩,苏妄永生铭记,只是人生在世,有所必为,若是三位执意不许我去吴风楼,那苏妄只好自绝于此了。”说着就伸掌拍向自己天灵盖。 三个汉子相互对视,然后静静地看着苏妄,苏妄这一掌拍到半途,见没人阻拦,只好改为挠头,垂头丧气的坐回床上。 那年长汉子笑道:“小兄弟,我们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你一看就不是轻生寻死的人。” 另一汉子也笑道:“是啊,东吴宝物还没见着,苏兄弟怎么舍得死。” 苏妄悻悻地道:“那我不去,你们去看看也是好的,不然你们岂不是白来沧州一趟?" 年长汉子道:“其实我们本来也不想来沧州,只是我们的小阳兄弟非要来瞧瞧……” 苏妄苏醒时已请教过这三个汉子姓名,知道那年长汉子名叫张龙升,听了他的话,不禁奇道:“你们不是为了东吴秘宝的事来的沧州?” 张龙升随口道:“是为这事没错,不过……”说到这里,张龙升似是突然醒悟,闭口不言。 苏妄也不在意,只愁眉苦脸的低头坐着。那张龙升见状心底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苏妄抬头道:“张大哥,我听你们的,不去吴风楼了。” 三个汉子甚是高兴,连连道:“这才对么,我们不让你去吴风楼,也是为你好。” 苏妄点头道:“是,多谢各位,不过我师父和几位朋友现下应当在吴风楼,三位大哥能否帮我去沧州分舵找一个神枪会的弟子来,我有些话要请他转达。” 张龙升神色一变,缓缓道:“沧州分舵我们没去过,苏兄弟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去替兄弟转达,也是一样的吧?” 苏妄摇头道:“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不麻烦几位大哥了。” 两人对视半晌,张龙升突然轻叹道:“看来你还是知道了。” 苏妄又挠挠头,道:“唉,你们早知道东吴秘宝在哪了,是么,至少根本不在沧州。你们说自己是为了东吴秘宝,但是又说来不来沧州无所谓,也就是说,孙振衣和东吴秘宝,根本就关系不大,是么?这是一个陷阱吧。” 张龙升双目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妄,慢慢说道:“你想得太离奇了。” 苏妄笑道:“或许吧,我自己胡乱揣摩,不知东吴秘宝会不会和昆仑山有关呢?” **************************************************************************** 吴风楼。 柳鸣听到龙瑶的那一声“师父”心头巨震,龙瑶和苏妄周渊交手时曾自承是龙千雨弟子,如此说来,那鹅黄衣衫女子竟是“乱絮笔”龙千雨了,只是龙千雨成名应当已久,怎么会看着才二十三四年纪? 张龙阳也是惊骇不已,颤声指着那鹅黄衣衫女子道“你……你竟然是……” 那女子轻声笑道:“怎么,你认得我?” 周羡鱼曾听周渊说起和龙瑶交手的事,此刻看到龙瑶腰月复间的枪伤,也隐隐猜到那鹅黄衣女便是龙千雨,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心中不能接受。 吴青德问张龙阳:“兄台认得这位姑娘?” 张龙阳张口结舌,刚要说话,突然又有两人走入了吴风楼,郑飞虎一看这两人,怒气勃发,吼道:“李叶,你还敢来这里!” 来人中的老者一笑:“这么多徒有虚名的人都来得,老夫为何来不得?”他这话在自承身份的同时也连带得罪了在场许多人,但是众人深深忌惮紫归掌的厉害,都是敢怒不敢言。 与老者同来的青衫人四下望了望,看到那鹅黄衣衫的女子后,苦笑道:“二姐,早知道你也会来,我也不用受这么多苦去冒充你了。” 众人闻言恍然,原来龙千雨是七雨楼的二当家;吴青德骇道:“没想到,名动江湖的‘乱絮笔’竟然是一介女流。” 龙千雨不理会人群议论,对青衫人笑道:“苏凌,冒充本姑娘难道还是苦差么?我本来是要去昆仑山的,不过楼主要我先到沧州,到时候大家再同去;为此我才赶来沧州,哼,倒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徒弟……”说到这里,龙千雨看向龙瑶,目光渐冷,“阿瑶,我传信要你先去昆仑刺探消息,你为何却在沧州?” 龙瑶颤声道:“徒儿想念师父,想来沧州见师父一面……” 龙千雨伸手轻柔拂过龙瑶秀发,向下拂过肩膀,直至腰月复伤处,龙瑶身子连颤,似是十分恐惧;龙千雨冷笑道:“现下受了重伤,可称心如意了?” 张龙阳不忿道:“喂,我说你这人,你徒儿为了见你一面受伤,你怎么还责怪于她?哪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一点也不照顾徒弟。” 龙千雨轻笑道:“阁下今年贵庚?” 张龙阳一愕,道:“二十七,怎么了?” 龙千雨讶然道:“你这人看着本事不高,又如此爱多管闲事,啰啰嗦嗦,居然活到二十七还没给人一剑刺死。” 张龙阳涨红了脸,大声道:“什么叫闲事,我没管闲事,我管得都是该管的。” 柳鸣看出才来的这几人似都和神枪会有过节,而又都本事不凡,或许是来帮孙振衣的,当下说道:“龙前辈,张大哥也没有恶意,你莫怪他。” 先前进来的那公子慢慢将裹得紧紧的貂裘除下,露出里面穿得白衣长衫,腰间玉带在灯下泛起温润的光,他笑笑说:“好了好了,正事要紧。”说完他走到孙振衣身前,拱手道:“七年不见,孙兄风姿不减,不知还记得在下么?” 孙振衣淡淡道:“莫楼主,你们七雨楼找那地方找了七年,居然还不死心,倒让孙某十分佩服。” 在场杜鱼、吴青德等群豪都大惊失色,想不到今夜在吴风楼竟见到了神秘万分的七雨楼楼主莫送寒。只有柳鸣不知道七雨楼厉害,张龙阳大大咧咧不以为奇,就连杜星言和林还仙也面露讶色。 郑飞虎大声道:“不管你们是谁,钱盛钱大哥的仇,定要你们血偿!” 莫送寒微一思索,对周羡鱼道:“听闻神枪会说今夜不插手吴风楼的事,这位老兄要寻仇,可否等改日再说,你们可定下日子,我兄弟必不失约。” 周羡鱼心想,七雨楼这四人个个武艺深湛,眼下楼里就自己和郑飞虎两人,不若暂且离去,与二哥商量后再做计较,当即在郑飞虎耳边劝说几句,郑飞虎愤愤地嘿了一声,与周羡鱼转身出了吴风楼。 莫送寒对着二人背影道了声谢,周羡鱼一声未吭;人群里有人道:“莫楼主,你使人冒充龙千雨,不知是何居心?” 莫送寒却对孙振衣笑笑说:“这些话先不忙提,在下兄弟四人来此,是有些事要单独请教孙兄,不知孙兄可否移步赐教?” 孙振衣仍淡淡地说:“哦?巧了,孙某也有几句话,想要劝劝七雨楼,不如我们到后堂去说几句吧。” 听到“后堂”两字,柳鸣心里一凛。 莫送寒点点头,抱拳环顾满堂,朗声到:“诸位英雄豪杰,在下莫送寒,携七雨楼龙千雨、李叶、苏凌,恳请诸位容我们与孙振衣到后堂一叙,诸位且请放心,我们并非为东吴秘宝而来,说得几句话后,我们便会离去,请各位行个方便。” 诸人本在担心七雨楼几人会恃强带走孙振衣,此刻听莫送寒说得诚恳,料想堂堂楼主必不至说谎,都乐得卖七雨楼一个面子,当下无人反对。 莫送寒道了声多谢,伸手示意孙振衣先请。孙振衣走出几步,忽然回头指着柳鸣等人道:“这里有几位朋友,都是来保护孙某的,便请他们一同去后堂可好?” 莫送寒扫视柳鸣,杜星言及林还仙,转眼便看出这三人年纪轻轻,武学修为不高,实不足惧,随口道:“那随孙兄意思好了,我们并无加害之意,孙兄大可宽心。” 孙振衣招手让柳鸣三人跟上,林还仙略一犹豫,看到柳鸣眼色,心里一愕,也即跟上。龙千雨想到自己徒儿受伤,单独留在人群似有不妥,便说了声:"阿瑶,你也来。" 龙瑶低声应了,紧紧跟上;张龙阳见状,愣了一瞬,也跟了上去,本来七雨楼与孙振衣两方交谈,众人均觉不便去听,许多人查过后堂并无出路,反正孙振衣也跑不出这吴风楼,于是都不愿再去招惹七雨楼的不满。只有张龙阳脸皮颇厚,死皮赖脸的跟着龙瑶就往里走,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张龙阳愚笨呆腐,龙千雨等人倒也并不搭理张龙阳,任他跟着。 孙振衣走在最前,回头一望,只见张龙阳也已走过正堂;孙振衣当下突然伸手在后堂墙壁一处重重一拍,一道精铁栅栏落下,哐当一声巨响,隔开了酒楼正堂与后堂! 这一下不光正堂中诸人大惊,莫送寒等在后堂的人也相顾愕然。 众人正惊疑中,孙振衣又在另一处墙壁拍击数下,低喝道:“快跟我走!”说完就向前奔去。 莫送寒等人来不及思索,也跟着孙振衣直冲过后堂来到后院中,这时酒楼正堂里已传来惨呼,听得七雨楼几人和柳鸣龙瑶等脸色一变。 酒楼正堂中诸人看到铁栅落下后,正惊慌失措,突然自楼上不知何处,铺天盖地的射出无数钢针,覆盖了楼下大堂,当即就有不少站在最外围的人受伤惨呼,众人一边拼命格挡躲避一阵阵激发而至的钢针,一边拥向门口;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巨物撞破吴风楼的木门,撞裂了门周围墙壁,直直撞入正堂,将几个冲得最近门的人撞回堂中! ***************************************************************************************************************************************************************** 吴风楼外 周渊远远地看着酒楼里透出的灯光,心里莫名地觉得一阵阵不安。 方才郑飞虎找到自己和三弟,语无伦次的说了一件极令人震惊的事,为防有变,周羡鱼当即同郑飞虎进了吴风楼,以掌控楼内局面,留下周渊调度吴风楼周围隐匿的众多神枪会弟子。 周渊仔细想着郑飞虎的话,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里暗叹:“我们神枪会为这事投入甚巨,难道仍旧左右不了今夜的局势么,江湖太大了,太多事的让人无从捉模,要办成这件大事,真是千难万难。” 远远传来三更天的更鼓声,周渊心里悚然一凛,转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缓缓走来一名女子,月白纱衣,左手提着一盏灯,仿佛踏着更点飘行的神仙鬼魅。 那女子显是看到了周渊,慢慢走近;周渊含笑道:“沈七姑娘,听我三弟说,你本已袖手此事,为何又去而复返?” 沈七眼波流转,掩口道:“周舵主,我前次来的时候,你们神枪会不许旁人插手这事;等我走了,你们神枪会又说今夜不管吴风楼的事了,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却是为何?” 周渊看着沈七抬起的袖口上绣的红叶,瞳孔一缩,笑道:“红叶妖刀若是弱女子,普天下的女子里也没高手了。” 沈七轻啐一声,说道:“小女子想进吴风楼看看,周舵主不至拦阻吧。” 周渊笑笑说:“神枪会今夜不会阻拦任何人进吴风楼,姑娘轻便。” 沈七敛袖对周渊款款施礼,步履婀娜,走向吴风楼。 周渊看着沈七背影,心头微觉不对。 沈七越走越远,眼见已到吴风楼门前,周渊心中的不安也愈来愈强烈。 沈七莲步缓移,走到停在吴风楼门前自己先次丢下的马车跟前,解开马匹身上缰绳,那马嘶叫一声,迈开蹄子去了,周渊心中电光般地一闪,蓦地发足向着吴风楼门口奔去,口中急喊:“沈姑娘留步!" 沈七右手扶住马车车身,细听楼里的动静,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心中幽怨地想,孙振衣居然让人家女孩子干这种粗活,随即银牙一咬,十成内劲自右掌迸发出去,偌大马车被推的直撞破吴风楼的木门,飞入屋内。 周渊已快奔到沈七跟前,口中惊呼:“马车里是什么?” 沈七目中光彩流动,听着酒楼内传来人群的惊叫痛呼,随手将左手持的青铜灯盏丢入了酒楼,正落进马车车帘内,而后转头对周渊嫣然一笑:“马车里么,当然是火药。” ******************************************************************************* 洛阳春风楼。 柳成林躺在客房床上听着三更的更鼓,心思纷乱:三四天来自己每日飞马奔驰数百里,此刻才到洛阳,等赶到昆仑山,至少还要十天半月;鸣儿去沧州路近,走的再慢此刻也已在沧州城里,不知道那边情势如何,但愿一切顺遂。 柳成林越想心中越忧虑,虽然路途疲惫,却难以入寐。 他不知道,此刻神枪会门主周临已到昆仑山,还有不少人也将渐次抵达昆仑,他们有的整装待发,有的正在客栈中下榻,有的正趁着夜色在山间或雪原上催马疾行。 ………… 凉州驿站旁的茶馆里,茶博士看着几位自称来自南海飞霞岛的客人默默喝茶,偶尔交谈几句。其中一名老者站起招呼同伴动身,语声苍劲:“烟儿失踪七年,今次我们去昆仑山,或仍凶险异常,万须小心。” ………… 峨眉山上,镜风师太力排三长老的异议,命师妹林镜秋暂领金顶事宜,率峨眉四脉精英弟子共二十三人夤夜下山,是为镜风师太接任峨眉掌教十七年来首度离山。 ………… 泰山派掌门岳博正与“中原刀王”彭云烈结伴飞马夜行,远望见月下玉门关横亘在沙雪间。 ………… 嵩山上暮钟一过,便有五名白眉僧人出少林寺,下少室峰,到三更时已走了好远,很多人或许从未见过领头的那老僧,因为少林方丈空念禅师向不轻易离寺,但他身后那四名僧人,却有着江湖市井人人知晓的、稍显俗气的称号——“少林四大金刚”。 ………… 华山莲花峰上,“天机”褚仲乐仰观星象,背后一弟子捧来莲雁剑,恭谨道:“师父,一应行囊马匹均已备好。” ………… 武当山上,闭关修剑数年的掌教虚月真人已于三日前破关而出,今夜此时,他手携一柄断剑,站在武当山门之外,遥望西边,淡然道:“七年转瞬,故人安否?”在他身后,站着他三位师叔骆玉阳、柳玉笛和方玉飞;名垂江湖数十载的“武当三玉”同样神情肃穆,举目西视。 ………… 松崖观里,“秀水剑”张凌昭懒懒躺在一张青藤椅上,青城剑派百余弟子执剑静立其后,月上高天,张凌昭自藤椅一跃而起,纵声笑道:“随我下山!” ………… 柳成林在洛城客栈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念叨着三个字,那个地方,真的如此奇异么? 夜幕渐渐开始消散,一张更大的幕却缓缓垂下。 第九章 霜杯 ()周渊死了。 柳鸣靠躺在地,看得不分明,怔了半晌,才确信了这件事;周渊的枪锋停在莫送寒心口前三分,再也不动;莫送寒当时觉出这一枪的异样后便回剑守御,此时剑刃凝在枪锋旁; 如果天机稍易,再多给周渊一次呼吸的时间,不知道莫送寒究竟能不能挡下归墟刺?石室内几人都在暗暗思索这一问题。 莫送寒背对着诸人,柳鸣看不到他的表情,良久,莫送寒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已冷静如常,谁也不知道他方才在想什么。 林还仙接触到莫送寒的眼光,脸色微变,莫送寒径直向着她走去,柳鸣见状暗想:孙振衣不会武功,张龙阳想来是武艺甚低,自己重伤而杜星言晕倒在地,只有林还仙伤势深浅不知,或许仍可一战,等莫送寒杀了林还仙,孙叔叔恐怕也难逃一死。想到这里,柳鸣转头去看孙振衣,不由得一惊。 孙振衣仍是神情淡然,举步向莫送寒走去,两人身形交错而过,孙振衣走到周渊尸身旁,而莫送寒却在林还仙跟前站定。 周渊死后一直伫立不倒,此刻劲气消散,尸身摇晃,孙振衣走上前扶住周渊尸体,慢慢将其移开铜门,放平于一边的地上,语声怅然道:“我曾说,要在你咽气前告诉你吴王墓被移到何处了,这下倒让孙某食言了。” 苏凌听了孙振衣不伦不类的话,不禁道:“喂,孙振衣,你现下说也无妨,周渊魂魄还未去远,说不定能听得见。” 孙振衣点点头,叹道:“在济南。” 苏凌没料到孙振衣真的说了出来,愕然接道:“在济南何处?” 孙振衣转过身来,随口道:“济南城外向北的官道旁,有一处茶棚,吴王墓就在那底下。” 柳鸣闻言一震,张口结舌道:“那、那个茶棚是不是有个年轻的店小二,长得浓眉阔鼻……” 孙振衣笑着截道:“怎么,你去过那里?” 柳鸣点点头。 孙振衣笑道:“那店小二当年也是跟着我的,现在他可不得了,拜了高人为师……对了,莫楼主,那铜灯后有一个暗格,里面有李兄中得毒的解药,你就别难为我那峨眉派的朋友了吧。” 莫送寒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径自从林还仙身边走了过去。 苏凌自铜灯后取出解药,给李叶服下,李叶当即盘膝而坐,运功催化药力。 莫送寒扶起龙千雨,查看伤势后对龙瑶招招手,龙瑶一怔,莫送寒又招了招手,龙瑶才走过去。 莫送寒道:“你师父内息被铁笛击散,受伤颇重,这里只有你和她内力同源同质,须得借你内力助她导匀内息后,我才能帮她疗伤。” 龙瑶点点头,莫送寒又轻声道:“你一手按住龙师妹的背心,一手按住她丹田,一边导引她经脉里的内息,一边与她口唇相接渡气……” 莫送寒继续说着,龙瑶神色尴尬,和师父口唇相接似乎是一种大不敬的举动,但是伤势不等人,龙瑶等莫送寒说完导引法门,将龙千雨扶好,看了看晕迷中龙千雨禁闭的双眸,略一犹豫,即按照莫送寒所言帮师父疗伤。 ************************************************************************************************************************************** “张大哥。”柳鸣轻轻喊了一声。 张龙阳没有反应。 “张大哥”,柳鸣提高了声音,带起一阵咳嗽, 张龙阳收回目光,忙对柳鸣道:“柳兄弟,你别咳,忍着点,不然牵动肋骨伤口,会剧痛无比。” 柳鸣微微点头,说道:“张大哥,你扶我起来。” 张龙阳随口道:“你也要看?” 柳鸣奇道:“看什么?” 张龙阳干咳一声,说道:“没什么。”说着把柳鸣扶了起来。柳鸣勉力站定,对张龙阳道:“张大哥,你为什么不害怕?" 张龙阳讶然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柳鸣又问:“张大哥,我没见过你出手,你武功怎么样?” 张龙阳道:“不怎么样,这一点上咱哥俩半斤八两。” 柳鸣道:“那你不怕莫送寒杀了孙叔叔,杀了你我么?” 张龙阳皱眉道:“我看他杀别人时候,是吓得不轻;不过我和他无冤无仇,他肯定不会杀我。如果他真要杀我,怕也没有用。” 莫送寒听到这话一笑,没有说什么。 柳鸣看到张龙阳一幅毫不担忧的表情,不由得百思不解,他看出张龙阳的神情并非看淡生死的镇定,而是更像胸有成竹的安然,这个张大哥,到底是什么人,来沧州为得是什么呢? ******************************************************************************************************************************************************************** 翠松居。 沈七独坐在酒楼角落里,静静看着对面人走菜凉的一桌,玉指把玩着玲珑剔透的酒杯,远远看去,那酒杯在沈七手心里忽隐忽现,却没有一滴酒洒出来。 苏重深和那个紫衫年轻人已走了多时。 沈七眉宇间凝着一丝不安,那个紫衫人自己并不认识,或许便是苏家的大公子苏瑜,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吴风楼地下。 自己有不得已的原因,没能去吴风楼地下的石室,眼下仍不能抽身,不知道吴风楼的情形如何了? 沈七不用问自己的内心,便知道自己相信他,相信他的信心与智谋,虽然他不会武功,但是沈七知道他此时应当并无危险。 只是决定沧州之夜局势走向的人有三个,除了成为众矢之的孙振衣和老谋深算的苏重深,还有一个人一直隐藏在重重幕后,迟迟没有露面。 一开始孙振衣告诉沈七这个人的存在的时候,沈七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今夜在吴风楼里有几十人,沧州城中按兵不动的还有分属各门各派的百余人,这百余人远比早早进了吴风楼的杜鱼、吴青德等人要耐心深沉;她原以为那百余人也在等苏家的人,可是那假的苏瑜入城后,这百余人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牢牢围困住吴风楼四周,在加上神枪会的精锐弟子二百余人,那石室虽在地下,实际上已成孤崖。 沈七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为孙振衣担心,沈府的哨鸽不停送来消息,不久前神枪会的周渊和周羡鱼进了吴风楼地下,似乎与之同去的还有那百余人里的云道人和文九翼,想必是去硬夺东吴秘宝的消息;可是即使如此,那百余人仍然静默着,似乎在等一个指令、一个讯号,这也是让沈七隐隐不安的原因。 那藏在幕后的第三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沈七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袖喝下了手中酒杯里的酒,一抹隐隐约约的红出现在她的脸颊上。 今夜过去之前,自己都无法离开翠松居,多想无益,不如去酒楼的庭院里走走吧,去等等下一只哨鸽。 沈七将酒杯放回桌上,站起身来,酒杯接触到桌面时候她的手微微一颤,感觉到酒杯上已有了裂纹,那是她心中担忧苦思时候内力不经意间激发出去些许,竟震得酒杯开裂。 自己深心里竟已如此担忧了么? 沈七索性指上加力,而后把酒杯留在桌上,向着庭院走去,那酒杯看似完整无损,可沈七知道,只要有人稍加碰触,那酒杯就会立即碎成几片。 在做了这件俏皮却无意义的事后,沈七心神微分,不安的感觉弱了一些,她对着空气无声地笑笑,莲步轻移,月白衣衫在灯下仿佛镀了一层微微的光。 寒夜的风吹进来,吹起沈七的衣角,她想,在这样的季节穿轻薄的纱衣,还真是冷啊,只是今晚他都还没好好地看一眼自己。 ******************************************************************************************************************************************* 吴风楼地下石室里 孙振衣静静站着,看着龙瑶帮龙千雨调匀内息,而后莫送寒将手搭在龙千雨脉门上,将内力源源不绝的输入进去,在莫送寒额头见汗的时候,龙千雨睫毛一颤,睁开了双目。 龙千雨试着运了运内力,站直身子,她没有去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目光梭巡,先看到了龙瑶;龙千雨冲龙瑶点点头,张口欲语,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自己双唇上抹过,转头去看莫送寒。 莫送寒看到了龙千雨目光里一丝怒色,他干咳一声,指指龙瑶;龙千雨神情一松,没再说什么。 看到孙振衣安然自若的神情,以李叶的修养也不禁心头恙怒,冷声道:“孙振衣,你若再不开口,这里可再没有刀让你使唤了。” 孙振衣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莫送寒皱眉道:“孙振衣,你若不想死,最好还是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七年前在昆仑山发生的事;你若仍不想开口,尽可点点头,那就别怪我们无礼” 孙振衣当即点了点头。 莫送寒看在眼里,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说了声:“断他左手。” 苏凌随即一掠而上,左袖拂出;忽然一道清冷的剑气袭来,击散了袖劲,却是林还仙挣扎跃起,帮孙振衣挡下了这一袖。 莫送寒缓缓道:“林姑娘,我不杀你,并非是因孙振衣的解药,而是看在令慈的份上,你要知分寸。” 林还仙轻轻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的事就是不让任何人动孙振衣。” 莫送寒从她轻弱的语声中听出一丝决绝固执,眉峰一皱,眼中闪过一抹杀机。 林还仙慢慢把缺月剑横到胸前,凝神以待。 两道剑光在昏暗的石室内亮起,一触即分。 莫送寒的剑刃将林还仙的缺月剑击弯,林还仙咬牙将手腕一震,缺月剑又复变直。 莫送寒随手舞了个剑花,欲待再度出剑,忽然听到青铜门被推动的声音。 “好剑法” 随着话音进门的是一名紫衫公子,他进门后拱手施礼道:“今夜得见流莺飞花剑神采,三生有幸。” 莫送寒淡淡道:“你见到了?" 那紫衫公子笑道:“确切的说,在下是听到了,我听到了一阵剑雨钉在铜门上的声音,真是好快的剑。” 莫送寒皱眉道:“原来方才那阵脚步声是你,是你救走了周羡鱼?” 那紫衫公子点点头道:“是我救的,当时周副门主已然失魂落魄,我们安置好他才返回这里。” 话声未落,一阵笑声响起,一个灰衣人走入门里,对莫送寒道:“一别两个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莫楼主,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苏凌见那人进门后,神色剧变,上前躬身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柳鸣一惊,心想原来这灰衣人便是苏家的家主苏重深,在吴风楼里听吴青德说苏重深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此时一见,果然如此,按照苏凌的年纪推测,苏重深怎么也得有五十许年纪了。 苏重深瞥了一眼苏凌,笑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父亲。” 苏凌躬身更低,莫送寒见状,开口道:“苏伯父,那日在洛阳我们七雨楼确实答应了伯父,会径直去昆仑山,不理会去沧州之事,只是不久前事情有变……” 苏重深笑着截口道:“事情有变?我当然知道事情有变,否则我怎么会让瑜儿留在洛阳,自己亲来沧州?” 柳鸣本来以为那紫衫人正是苏瑜,这时闻言不禁暗暗猜测那紫衫公子的身份。 莫送寒道:“那伯父来沧州是为的东吴秘藏的事么?” 苏重深笑道:“这事等人都到齐了再说吧。” 莫送寒点点头,不再多言。 又过了片刻,果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三个汉子急匆匆走进铜门,后面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张龙阳喜道:“大哥,你们来了。”柳鸣也认出那个瘸腿少年乃是喜欢叫自己“小兄弟”的苏妄。 苏妄进门后即看到了冯雅,震在当场,过了好一会才连爬带跑的奔到冯雅跟前,只见铁笛剑客被自己的长笛钉在地上,双目紧闭。 苏妄喉咙哽咽,几次张口想说话,都没能说出来,他呆了一呆,看向一同进门的张龙升,悲声道:“都是你!你让我等,等等等,我不该听你的,你赔我师父!” 张龙升叹了口气,神色歉然,对苏重深道:“苏兄……” 苏重深走到冯雅跟前,将手往冯雅脉门上一搭,随机皱眉松手,运内力在冯雅心口出拂了三下,而后在冯雅眉间上轻点一指,冯雅浑身一抖,睁开了双眼。 苏妄喜道:“师父!" 冯雅看到自己徒儿满是泪痕的脸,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断气,当即开口对苏妄道:“你听好,等我死后,你拿着……” 苏妄急道:“师父,你说什么呢,咱们先治伤,你先休息一会,别忙着说话……” 苏重深淡淡道:“你师父此时未死,只因笛子尚未拔出,不过他心脉已断,随时可能咽气,我劝小兄弟你还是仔细听完你师父的话吧。” 苏妄心中一怒,却听到冯雅低声道:“他说的不错,妄儿,你听我说,你拿着这铁笛,在明年三月十三,到苏州剪金桥边找一户姓秋的人家,你不用进秋家去,在门口吹一曲我先前教过你的姑苏小调儿……” 说到这里,冯雅看到苏妄神情哀伤恍惚,挣扎问道:“我说的,你都记下了么?”苏妄哆哆嗦嗦道:“是、是,三月十三,剪金桥秋家,姑苏小调儿……”冯雅闻言欣慰道:“好,好,把笛子拔出来吧。”苏妄听了浑身一震;冯雅缓缓伸手,想拉过苏妄的手来让他拔出笛子,可伸到一半就垂了下去,就此死去。苏妄瘫坐在地,一动不动,恍如泥塑。 柳鸣看在眼里,也不禁为苏妄难过,又过片刻,苏重深开口道:“东吴秘藏在哪?” 诸人一愣,不知道他在问谁,片刻后,苏凌垂首道:“回父亲,据孙振衣所言,是在济南城外的一处茶棚地下。” 苏重深点点头道:“原来是在那里,孙权能在魏国属地埋下珍宝,却不知魏国有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吴国的?” 众人听到这话不禁悚然一震,莫送寒道:“曹操曾任济南相,他能准许东吴在济南埋下秘宝,或许是和孙权定有某种密约,这就得问孙振衣了。” 孙振衣闻言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莫送寒又道:“苏伯父,我们找孙振衣不过是想问明一件旧事,此事与东吴秘宝无关,只是孙振衣不肯开口……” 苏重深笑道:“你们要逼问他么,恐怕不行,此间事未了,你们还不能动他。” 苏凌闻言道:“父亲,可是……” 苏重深笑容顿敛,喝道:“住口!”苏凌不敢再说,莫送寒道:“眼下伯父既然已经知道东吴秘宝在济南府,又何必……” 苏重深再度截口笑道:“莫楼主,你能杀得了我么?” 诸人听到这突兀的一句话,不禁都感疑惑。 莫送寒一怔,没有开口。 苏重深又道:“眼下我看紫归掌李兄似是中了毒,至少是余毒未去,动不得武;龙姑娘也是重伤在身,凌儿不敢与我动手,你自己有伤在身,能杀得了我么?” 莫送寒神色恭谨道:“晚辈不敢。” 苏重深哈哈大笑:“既然不敢,就请莫楼主暂且不要为难孙先生了。” 莫送寒沉默不语,心想这苏重深老奸巨猾,武功又深不可测,加上那个紫衣公子身份未明,此事实在是棘手。 孙振衣突然笑道:“莫楼主不必愁苦,我先前答应你会说,就一定会告诉你。” 莫送寒淡淡道:“原来阁下如此守信重诺,在下佩服。” 孙振衣笑道:“先前我曾说过,你们要知道七年前的事,须得杀了神枪会的人,可是眼下周羡鱼却逃了。” 莫送寒道:“那便怎样?。我本来也无意杀他们,只是拜你所赐,迫不得已罢了” 孙振衣淡淡道:“不敢当,天底下谁能迫得了莫楼主?你们没能杀掉周羡鱼,那也无妨,只消莫楼主再帮孙某一个小小的忙,孙某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莫送寒没有说话。 孙振衣继续道:“这个小忙无须杀人放火,亦无须耗费金银,对莫楼主来说真正是无损无害。” 莫送寒轻笑道:“孙振衣,这才你真正想要的吧。你想要我做什么,在下愿闻其详。” 柳鸣正听得入神,忽然见到孙振衣看了一眼自己,心中莫名一颤。 一时间石室内里空气凝滞,孙振衣一字字道:“莫楼主,我要你收柳鸣为徒,传他流莺飞花剑。” **************************************************************************************************************************************************************************************** 翠松居的庭院里,沈七看着哨鸽带来的讯息,凝眉思索。 片刻后,沈七将早早写就的一张纸条塞进绑在鸽身上的竹管,在月色里挥了挥衣袖,一只鸽子振翅飞走。 而此时在不远处的堂中酒桌前,一只雪白的手拈起了沈七先前放在桌上的酒杯。 又过了良久。 那只纤秀的手又将酒杯放回桌上。 酒杯没有碎,只是却结满了霜。 第十章 天道 ()“我要你收柳鸣为徒,传他流莺飞花剑。” 孙振衣这句话一出,吴风楼地下石室里如同响起一声炸雷。龙瑶看着孙振衣,认为这人已经疯了;苏凌哈哈一笑,没说什么;龙千雨和林还仙看向柳鸣,只见少年一脸震惊之色,仿佛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就连苏重深也禁不住眯起了眼,想看莫送寒如何应对。 过了良久,莫送寒才轻轻淡淡地道:“好,我答应你。” 苏凌和龙千雨对望一眼,均觉不可置信。 孙振衣轻笑道:“我就说了,此事无损无害,还让莫楼主平白多一个剑法传人,岂不妙哉。” 李叶冷冷道:“孙振衣,这七年前的事……” 孙振衣摆手截断李叶的话,双目灼灼地看着莫送寒道:“传剑收徒,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事;莫楼主,我请你以你亡父莫玉清的英名起誓,愿意无所保留地传流莺飞花剑于柳鸣。” 此言一出,李叶、苏凌及龙千雨眼中都透出怒色,苏重深却心中暗笑:他知道先前莫送寒随口答应,日后未必会当真,甚至会找人杀了柳鸣以绝后患;但是若此誓一起,依莫送寒对其父之敬,便只得老老实实教柳鸣剑法了。 一时间石室内的人都看向莫送寒,只见莫送寒神情冷静依旧,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绢布,缓缓把剑身上残余的血擦掉,平举于胸前,肃然道:“我莫送寒起誓,愿尽传柳鸣以流莺飞花剑,若违此誓,剑毁人亡、先父英魂亦将难安!” 啪、啪、啪的声音响起,却是苏重深击掌赞叹:“好,老夫就为莫楼主收徒传剑做个见证。” 那紫衫公子也笑道:“流莺飞花剑得一传人,实乃剑道幸事,在下于此先恭喜莫楼主了。” ************************************************************************************************************************************************************ 七雨楼三人都觉得不妥,苏凌欲言又止,这时忽听张龙阳大声道:“你说什么?大声点,柳兄弟,我没听清。” 柳鸣提起一口气,又说了一次。 “我不想学。” 张龙阳恍然道:“哦,你是说,你不想学那个流莺飞花剑?” 柳鸣点点头。 满室人都愣住,那紫衫公子奇道:“这位小兄弟,你为何不想学,这剑法可是……” 柳鸣道:“这剑法很厉害,我知道。” 张龙阳也不禁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想学?” 柳鸣勉力一笑,道:“张大哥,我有我的分寸。” 孙振衣闻言走到柳鸣身前,看住了柳鸣的眼睛,轻轻道:“我不问你为何不想学,不过侄儿,有一件事你须得明白,从来只有人杀人,剑法本身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何况人在江湖,各有不得已的苦衷,很多时候也说不上什么善恶之别。” 柳鸣思索一会儿后,道:“我明白,多谢孙叔叔教诲。” 孙振衣道:“那我问你,你仍是不想学流莺飞花剑么?” 柳鸣嗯了一声。 孙振衣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 苏凌道:“孙兄,我们楼主已然发誓愿传这位柳兄弟剑法,只是无奈愿教不愿学,那可不是我们七雨楼的事了。” 龙千雨打量着柳鸣,轻笑道:“小色鬼,看不出你还挺有骨气的,你不愿学我们楼主的剑法,不如拜我为师,我可以传你乱絮笔。” 龙瑶闻言脸色一变,方要出言,却见柳鸣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多谢龙前辈。” 龙瑶心里冷哼一声,暗想,你这臭小子好厉害么,这也不学那也不学。 张龙阳突然道:“那个、我能学乱絮笔么?” 龙千雨闻言似笑非笑,摇头道:“你要拜我为师么,那不成,你太老了。” 张龙阳瞥见龙瑶怒目瞪了自己一眼,悻悻然不再开口。 莫送寒自柳鸣说出不学之后便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孙振衣,孙振衣看到莫送寒的目光后笑了笑,径直说道:“七年前,孙某在瑶香酒楼遇到莫楼主几位后……” 莫送寒突然摆手道:“等一下,先不忙说,这屋里的人除了我们七雨楼的,就是你孙振衣的朋友,苏伯父当然也不算外人,只是这位公子……”莫送寒看向那紫衫人,继续道:“这位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历,孙兄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请恕在下无礼一问。” 那紫衫公子轻轻一笑,温言道:“在下江余岸,从指剑楼来。” *********************************************************************************************诸人闻言一惊,江南指剑楼由来已久,旨在品评天下剑法,每七年便会选出年轻一代中的三十名剑客,将其画像悬于楼中剑阁,许多剑客将此视为莫大的辉荣。而当今的指剑楼主人江劫更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 苏凌道:“怪不得你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提到流莺飞花剑,原来阁下是剑道世家。令尊莫非就是指剑楼的江老楼主?” 江余岸点头道:“正是。” 苏凌暗忖:在父亲之后进门的那几个汉子看着脚步虚浮,似乎武艺甚低,不足为患;可是这指剑楼垂名已久,实力不容小觑;江劫更是三十年前江湖上不世出的剑术奇才;虽说昆仑山的事至少有九大门派知道了,但是多一个高手去,七雨楼要成事就多一分麻烦;当下苏凌不由得皱眉沉默。 江余岸笑笑说:“莫楼主,你是要问孙先生昆仑山上的那个地方吧。” 莫送寒点头道:“原来江兄也知道此事了。” 江余岸说:“在下也是偶然听家父提起,家父和空念大师是多年好友,此事也是空念大师说与家父的。” 莫送寒眼光一闪,道:“我听江兄语意随便,似是对那地方的传言并不相信?” 江余岸道:“难道莫楼主对如此荒诞之事也能深信不疑?” 莫送寒沉默片刻,悠悠道:“我当日第一次听说之时,也是不怎么信的。” 莫送寒顿了顿,随即又道:“既然如此,那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外人了,孙兄请讲吧。” 张龙升呵呵一笑:“怎么,难道在莫楼主眼里,在下兄弟几个已不算外人了?” 那紫衫公子江余岸进门时,莫送寒便看出这年轻人目光深敛,步履沉静,颇有名家气度,必是出身名门;而张龙升等几个汉子一进门,莫送寒便瞧出他们几人目中神光涣散,脚步轻浮杂乱,最多是江湖上的三流人物,因而并未把他们放在眼里。本来莫送寒以为他们是苏重深的手下或苏家的门客,是以乐得给苏重深一个面子,哪知张龙升似颇不识趣,自己问了出来。 莫送寒笑道:“怎么,几位不是和苏伯父一起的么?” 张龙升捻须一笑:“是不是一起的,还得看苏兄的意思。” 孙振衣突然插口道:“在下要说的这个故事可是长得紧了,若是正说到要紧时候,这沧州城里埋伏的两三百人冲将进来,那大伙可没处跑了。” 张龙升一怔,随即明白这是孙振衣在试探自己,但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当即笑道:“孙先生不必担心,那围在吴风楼外的人不会下来的。” 孙振衣笑道:“哦?这又是为何呢?” 张龙升道:“因为他们没等到我的消息之前,绝然不会轻举妄动;实际上他们巴不得我不给他们任何消息,那么只要今夜过去,他们就会得到极大的好处,所付出的不过是空等了一夜而已。” 莫送寒心念飞转,若说这一个武功低微、看似平平无奇的汉子能支使一两百个江湖高手,那也太过匪夷所思;只是孙振衣心机深远,他既然问出这话,听了那汉子的解释后又没说什么,想必这汉子定有过人之处,只是自己一时间猜不透他的身份来历。 苏重深看到莫送寒的目光瞟向自己,心知他是打算问自己张龙升的来历,苏重深当即抢先说道:“孙先生,事不宜迟,你再不说你的故事,老夫都要站得腿僵了。” 孙振衣笑了一笑,淡淡道:“那日我一进瑶香酒楼,便看到了莫楼主几位和空念大师等九大门派的高人对峙而立,后来我听手下的店伙计说,那时双方已交手数次,莫楼主更是击败了武当新任掌门,嘿嘿,原来莫楼主以为空念大师等人也是来寻孙某以图东吴秘宝的……” 苏重深道:“莫楼主等人是寻你寻到昆仑山的,而你孙振衣来昆仑山寻的,却是和空念大师他们所寻一致,因为孙权绝不至会把这秘宝辗转万里埋在昆仑山里。” 孙振衣点头道:“不错,莫楼主也很快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便问我究竟在寻什么。” 苏重深笑道:“他问你,你就说了?” 孙振衣淡淡道:“我若不说,你觉得莫楼主会如何?依我对莫楼主的了解,多半他会向空念大师等人告辞,并说不会干涉九大门派的人在昆仑山上的事宜,但是一定有一个条件就是带走我。” 苏重深点头道:“你与空念大师等人当日是素昧平生,想来他们也不会为你而与整个七雨楼纠缠不休。” 孙振衣道:“正是如此,因而我便要开口说,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华山掌门褚仲乐截口道:‘莫楼主,我们便告诉你到昆仑山的来意也无不可,到时候你们七雨楼若想同去寻那地方,那也没什么,只是去那里的路艰难崎岖,一路上我们须得相互扶持,齐心协力才是。’” 苏重深笑道:“这个褚天机,他是怕在去那地方的路上被七雨楼的人偷袭暗算。” 孙振衣摇头道:“我想没有这么简单,‘天机’二字岂是浪得虚名,褚仲乐恐怕心里另有打算,因为那地方的秘密实在干系重大,七雨楼并非什么行侠仗义的名门正派,我想空念大师和褚仲乐绝不愿意让七雨楼牵扯其中,若真的两方同行,就算到得了那地方,只怕也免不了一场厮杀。” 莫送寒闻言轻叹道:“恐怕是如此,不过当时我们两方都想的太浅了,真要到得那地方,岂止是千难万难。” 孙振衣笑笑,继续道:“当时我便开口道:‘听褚掌门说的,去那地方的路似乎十分凶险艰难,难道几位是打算走天径么?’我这话一说完,就看到空念大师他们九人都面露讶色,褚掌门当即道:‘那天径是什么,愿闻其详’。我便解释说,通往那地方的路有天、地、人三条,称为三才之径。这时那七雨楼的二当家忽然插口问道:‘说来说去,几位掌门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孙振衣讲到这里,林还仙、柳鸣等人都心神一紧,说了这半天,终于说到了一处关键。 却听孙振衣继续道:“那二当家看着四十多岁,声音暗哑,和眼前这位龙二当家的声音一比,真是……” 说到这里,张龙阳忍不住怒道:“姓孙的,你能不能别东拉西扯的,说正事行不行!” 孙振衣哈哈一笑,道:“好吧,空念大师听了这一问后,缓缓说道:‘不是我们故作玄虚,只是关于那地方名字的说法,实在是缥缈纷纭,按照老衲所知,那地方或许是叫作,流光阁。’” 莫送寒怅然道:“流光阁,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还是七年前了,如今日移月换,物是人非,可我们仍没能从那一夜的扑朔迷离中解月兑出来。” 柳鸣头一次听到莫送寒口中说出如此伤感的话,不由得看了莫送寒一眼,只见剑法绝世的七雨楼之主眼光黯淡,眉间似是涂了一层淡淡的倦色。 张龙阳闻言却愣道:“流光阁,那是什么地方?” 孙振衣笑道:“当时那位二当家也是如此问的,空念大师却没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我,或许是想听听我对那流光阁知道多少。于是我便说道:‘据说流光阁里的秘密太过超凡,谁若得之,少说也能做出一桩惊天动地的大功名,更甚者,可使江湖变色,天下翻覆。’” 孙振衣说道这里顿了顿,看了看石室里苏重深、张龙升等几人惊疑的神色,继续道:“我说完这话后,七雨楼几位当家面面相觑,显然不觉得世间会有这样的事,这位苏凌苏兄在当年更是哈哈大笑道:‘孙振衣,我看你是日夜为酒楼的事操劳,太过疲累,怕是得了失心疯了,这样的事,阁下还是到梦里说给神仙听去吧。’但是莫楼主当年听完后却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空念大师,似想等他证实;空念大师口宣佛号,缓缓道:‘这位孙施主所言不虚。’七雨楼几位当家都知道空念大师绝不至于诓骗众人,一时间心头震动,默然无言。” “我知道,这流光阁的传说太过荒诞,看诸位神情便知诸位并不十分相信,可是接下来尚有更加离奇的言语,先说当年我只听空念大师肃然道:‘莫楼主,我知你心中疑惑,可是那流光阁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位孙施主所言,试想,若流光阁中只是有富可敌国的宝藏、精深玄奥的武学秘籍,老衲出家数十载,不敢说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可这些东西对老衲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孙振衣记性奇佳,将七年前的对话转述的清清楚楚,让听的人如临当年,苏重深虽然知道七雨楼的人要去昆仑山处理一件要事,却也是第一次听说流光阁的事,当即笑道:“不错,能让看破红尘俗物的少林掌门远赴昆仑的,必非凡俗事物。” 莫送寒和李叶、苏凌等当年在昆仑山的人闻言似笑非笑,孙振衣也是苦笑道:“岂止是并非凡俗,当时空念大师语毕,我们正待细问,褚仲乐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笑十分古怪,我们只听他边笑边道:‘流光,流光,嘿嘿……故老相传,那是时光流动的地方,所有逝去的年月都在那里沉积,所有沧海桑田的变迁都在那里初始,谁若能到达流光阁,就能洞晓天地间最大的秘密,上窥天道!’” 第十一章 地径 ()莫送寒和李叶、苏凌等当年在昆仑山的人闻言似笑非笑,孙振衣也是苦笑道:“岂止是并非凡俗,当时空念大师语毕,我们正待细问,褚仲乐突然笑了起来,那一笑十分古怪,我们只听他边笑边道:‘流光,流光,嘿嘿……故老相传,那是时光流动的地方,所有逝去的年月都在那里沉积,所有沧海桑田的变迁都在那里初始,谁若能到达流光阁,就能洞晓天地间最大的秘密,上窥天道!’” “听到这里,不但七雨楼几位当家不信,就连孙某也觉得这说法太过怪诞,更像是乡土市井间流传的神怪传奇,不过我一看空念大师神情,心里又忍不住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这或许是真的。” 张龙阳突然问道:“上窥天道有什么用?” 除了七年前在昆仑山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心中震动,各自在思索孙振衣转述的话,是以没有人搭理张龙阳。孙振衣扫了一眼苏重深等人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一个都不信。 这时江余岸疑惑道:“莫兄,莫非你真的相信世间有这样的地方?” 莫送寒没有开口,可是石室内诸人看到他的神色,均已知道他应当是信了。 李叶冷声道:“连少林掌门都深信不疑的地方,必然有非同寻常之处,你接着说吧,孙振衣。” 孙振衣没接李叶的话头,却顺着张龙阳先前所言感慨道:“上窥天道有什么用?这位兄台说的很有道理,或许上窥天道并没有什么用处,这个道理我少年时候也想过,只是人生于世,许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有时候是性格使然,有时候是**使然,有时候又或许是好奇心乃至恩怨纠葛使然,但是归根结底,这都是命运使然。你我无法更改,只能偶尔停步想想,想不通也得继续走下去。” 至此孙振衣已说了半天七年前的旧事,可仍然没说到七雨楼几人不知道的事,但若刻意催促,苏重深等人势必会听不明白,是以李叶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无可奈何。 只听孙振衣继续道:“那日里七雨楼的当家们便如苏家主等人今日这般难以相信流光阁的传言,褚仲乐见状便开口道:‘不论几位信与不信,我们的来意几位总是已经知晓了,不知莫楼主要不要与我们同去?’莫楼主当时好一阵没说话,而后才说道:‘既然来到了这里,不去看看,总是不能安心,就请几位掌门引路,大家同去一探究竟。’此话说完,我便看到褚掌门与空念大师相互对望,神色犹豫,我想几位掌门未必愿意与七雨楼的人共涉天径,而莫楼主几位恐怕也未必信得过这九大门派的高手,于是我便开口道:‘倒也不一定非得同去,在下还知晓一条去往流光阁的道路,却是三才之径里的地径,我看不如诸位兵分两路,也可以省下许多摩擦猜忌。’ 李叶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道:“孙掌柜,原来你当日倒是好心了。” 孙振衣淡淡一笑,说道:“我好心还是歹意想来是瞒不过李兄的,那日我话刚出口,李兄便问我:‘却不知这天径和地径,哪个好走些?’我当时老老实实答道:‘天径需得翻越山岭,如此雪天里行路颇为艰难;地径乃是一条地下的狭长甬道,虽然不受风雪崎岖之苦,但传言甬道里机关密布,也不好走。’ 柳鸣听到孙振衣居然用老老实实形容自己,不禁心下莞尔,却听孙振衣继续道:“空念大师听了我说的之后,沉吟道:‘那天径虽然须得攀山走雪,不过这酒楼内人人身手不凡,对我们大家来说,这也算不上极难的事;倒是那地径机关详情我们一无所知,恐怕要比天径凶险得多。’空念大师说的极为实在,众人都没有异议,莫楼主开口问我:‘孙掌柜,你想走哪一条路?”我答道:‘孙某好逸恶劳,平生最怕的就是机关暗器,自然想走天径。’” 龙千雨听到这里,冷哼了一声,孙振衣如若不闻,继续讲述:“莫楼主听了孙某的话后只笑了笑,而后七雨楼几位当家想是在权衡利弊,半天没有开口,我和褚掌门等九位等了良久,七雨楼的七当家张问客突然说道:‘我看不如咱们两边各出一人比斗,赢了的人走天径,输了的就去走地径,痛快利落,省得拖泥带水、空耗时辰。’他这话说完,大家都去看莫楼主,我当时见莫楼主似要出言阻止,可皱眉一想,又没说什么;我再看空念大师那边似乎没什么异议……” 苏凌轻笑一声,截口道:“他们当然没什么异议,我们楼主当时刚与虚月道人剧斗过,内力耗损甚多;可他们九人中武功最高的少林、华山两位掌门都还神完气足,自然巴不得我七弟出此提议。” 孙振衣淡淡道:“莫楼主当时恐怕也早想到了此节,他说了声‘容我们兄弟商议一下’便在七雨楼其中一位当家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七雨楼的六当家,‘飞环之剑’杨真。” 张龙升讶然道:“杨真近三年来风头甚劲,做了不少扶危济困、行侠仗义的事,若没人说,恐怕谁也想不到他却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六当家。” 孙振衣继续道:“没过多久,那杨真上前一步,对几位掌门道:‘就由晚辈代七雨楼出战。’他话音未来,褚掌门就听出不对,刚要开口,却被杨真抢先道:‘空念大师、褚掌门是享誉多年的武林名宿,这位女前辈想必是峨眉长老林镜秋林前辈了,那也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岳掌门、张掌门还有彭刀王也都是执掌名门大派的前辈高人,晚辈今年一十有八,是七雨楼中年岁最浅的后学末进,自然不敢和诸位前辈交手;那么除去受了伤的虚月道长,不知是邓兄还是周兄来指点小弟几招?’杨真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更兼道破了林镜秋、周临、张凌昭等人身份,一时间褚掌门和空念大师脸色微变,没有说话;这时莫楼主也道:‘我看这法子不错,赢了的一方就带着孙掌柜走那天径好了。’嘿嘿,莫楼主倒是对孙某念念不忘,这会儿邓烟和周临都望着少林、华山两位掌门,等他们定夺;空念大师皱眉良久,方才缓缓说道:‘那就有劳周门主出手了。’周临应声上前;那邓烟似乎十分想出手,一脸执拧之色,唉。” 众人听到这里,均不知为何孙振衣突然叹了口气,苏重深想了想,插口道:“这七年来江湖上似乎没传出什么关于邓烟的动静,听孙先生叹气的意思,莫非邓烟已身遭不测?” 孙振衣摇了摇头,却没回答,自顾自说道:“那周临似乎很喜欢眯着眼,敌手在前才睁开双目,将蛇矛平持胸前,两人行礼客套两句后就噼噼啪啪打将起来,孙某不懂武功,无法将两人打斗情形说细,不过在下倒也看出那‘飞环之剑极为古怪诡异,周门主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处在下风,没过多时便身中数剑,受伤颇重;然而周门主斗志甚高,连出险招,最后终于反败为胜,将蛇矛死死指在了杨真的心口,那杨真当即弃剑认输。由此双方便商定,由九大门派的高人带着孙某走天径,而七雨楼的人则去走孙某所知的那地径……” 张龙升听到此处,忍不住打断道:“孙先生,那地径的走法,只是你一人空口所言,当日七雨楼诸位当家就不怕你信口开河、诓骗他们么?” 孙振衣笑道:“当时在场的苏公子曾问我:‘孙掌柜,你说的那地径,是否真的有,尚未可知,你让我们如何信你?’我答道:‘先前孙某除去拾捡柴火,曾顺便去看了看那地径的入口,和我所得消息并无出入,想来应当是真的。’苏公子冷笑道:‘恐怕是去查看地径入口,顺便才去捡的柴火吧。’也罢,既然苏公子不信孙某的话,那时孙某也无话可说……” 听到这里,龙瑶忍不住哼了一声:“傻瓜才会信你。” 孙振衣哈哈一笑,继续道:“莫楼主当然不是傻瓜,他当即向空念大师提出,今夜过去后,不论哪一边的人进了流光阁,只要还活着,第二天正午都要一个不少地回到这瑶香酒楼里,两方的人碰一碰面再另作计较,这等于是要空念大师务必带着孙某回来。呵呵,等空念大师亲口允诺后,莫楼主这才放下心来,因为我若第二天还要回来,必然不敢捏造一条假的地径。” 苏重深道:“难道七雨楼就这么容易认栽了,甘愿去走那机关密布的地径?” 孙振衣呵呵一笑:“依照在下自己推测,莫楼主或许是故意令杨真输给周门主的,孙某虽然不懂武功,可也隐约觉得那杨真武功应当在周门主之上;我想七雨楼的几位当家里必然有人精通机关秘术,是以空念大师等人觉得更为凶险的地径,对七雨楼来说却是比天径还要易走。” 苏重深闻言笑道:“原来如此,那杨真主动丢剑认输,毫发无损,而周临却已受重伤,如此一来,空念大师那边就有虚月道长和周门主两人重伤,加上孙先生你不通武功,空念大师、褚天机他们带着你们三人再去寻流光阁,势必要落在七雨楼的后头。” 孙振衣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莫送寒,淡然笑道:“或许是孙某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莫楼主也未可知;先且接着说,之后我就详细说了地径的入口方位,莫楼主等人似乎这时才想起酒楼里的吴袖等人……” 孙振衣这话还没说完,苏重深就讶道:“怎么,酒楼里除了孙先生、九位掌门和七雨楼的当家,难道还有别人?” 孙振衣眼光闪烁,慢慢道:“就只还有在下的两个手下伙计,和几个不成器的山野毛贼,但是莫楼主当日……” 突然,莫送寒冷冷地截断孙振衣的话:“孙振衣,照你这个说故事的拖拉样子,恐怕说到天亮,也说不到点子上。” 孙振衣似笑非笑,神情古怪道:“好,好,在下就从简了说,后来我跟着空念大师等人出了酒楼径直上山……” 这时苏重深和张龙升对望一眼,心中各自疑惑:那孙振衣磨磨蹭蹭说了半天,还没说到他走上天径后的事、也就是莫送寒真正想知道的事;可即使如此,就连涵养甚好的李叶都有些不满了,莫送寒都一直没有催促孙振衣的意思;但孙振衣刚一说到那瑶香酒楼里的其他人,莫送寒就出言制止;想来那些所谓的山贼和店小二或许在整件事里极为重要;从周临和杨真比试完,到两边人各自去寻流光阁之前,这一段时辰里必然有极要紧的事发生,只是莫送寒却不想要别人知晓。 张龙升正疑惑间,突然,先前呆坐在冯雅尸身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苏妄开口道:“那七雨楼的五当家是谁?如今在石室里的应当是七雨楼的前四个当家吧。在孙先生转述的当日之事里,七雨楼的各位当家都说过话,只有那五当家似乎一言不发,而且什么事也没做过。他为什么不说话?” 孙振衣闻言心里一凛:这少年心思好敏锐,当日自己看到那五当家时,心里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那五当家相貌平平,除了嘴角有两撇胡子外,脸上干干净净,衣衫也十分素朴,虽然一言不发,可就是给人一种奇特的古怪感觉。 张龙升恍然道:“苏兄弟说的不错,七位七雨楼的当家里,莫楼主乃是飞鹤剑后人,‘流莺飞花剑’冠绝江湖;现今的二当家龙姑娘似乎出身唐门,‘乱絮笔’绝妙非凡,我想七年前那位二当家或许也是唐门出身吧;三当家李兄的‘紫归掌’成名似乎还在重深兄之先;四当家更是重深兄的爱子,‘凌云飞袖’有出神入化的造诣;六当家‘飞环之剑’杨真、七当家‘烟色刃’张问客都是近年来名头不小的年轻高手,至于那五当家是谁、武功来历如何,老夫倒真是孤陋寡闻了。” 莫送寒眼中锐芒一闪而逝,轻轻笑道:“我家五弟正在昆仑山上,阁下几位若是相信那流光阁的传言,不妨也去昆仑走走,到时自然会知道他是何人。” ********************************************************************************************** 昆仑山,瑶香酒楼。 陈五静静的看着周临自斟自饮,已然看了半天。 陈五觉得这个七年前喜欢眯着眼的年轻人在这几年里改变了许多,并非只是眼角眉间多了风尘历练之色,而是整个人给陈五的感觉与七年前大相径庭;当年的周临也不是多话的人,可是陈五能看出那时候他有一双年轻人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也极少睁大,但是陈五知道那个年轻人在以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 而现在的周临似乎变得更加沉郁安静,眼睛不再时常眯着,可陈五从周临的目光中已看不到观察的意味——七年后的周临似乎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一般,双眸静如死水。 周临坐在桌上不停的斟酒、举杯、饮下,但是陈五有一种错觉,就是周临似乎一直一动未动,如同在这酒楼里已摆了七百年的陈旧安静的瓷器。 陈五在心里不断地揣测周临这几年的变化,因为陈五不喜欢一个让人难以揣测的人,但是他又偏偏觉得周临这个人是个好人,所以总想揣摩清楚他。 “就像过去了七百年,是么?” 周临骤然地开口让陈五吓了一跳,一瞬间里陈五以为周临竟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 “周门主,你说什么?” “我是觉得,这酒楼许久没有客人进来,便只有你我二人,我坐在这里顺着门看出去,看到雪、柴草还有歪歪斜斜的路,恍惚中觉得这酒楼已经七百年没人来过了。” 陈五一怔,让周临说得也有些寂寥起来,轻声笑道:“周门主,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了么?” “或许是吧,太安静的地方总是让我有些不安。” 陈五斟酌道:“莫非是周门主有什么忧心的事?距那流光阁现世还有两个月,现在担忧不是为时尚早么?” 周临摇摇头,轻轻道:“我不是为昆仑山上的事担忧,而是为沧州城的事。” 陈五正待细问,却听周临又道:“我想,以后的两个月里,来这地方的人恐怕会比七年前多上许多,你这酒楼怕是住不下。” 陈五知道周临并不想多谈自己的隐忧,当下也接口道:“是啊,到时候他们只能找镇子上的民舍借住了,对了,周门主,你为何来的这么早?” 周临笑笑,说道:“陈兄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流光阁只是一处所在,我是说,若它只是一个屋子或者一处楼阁,又或是一间殿宇,那为什么每七年才现世一次?屋子自己又不会动,今夜没得进去,那何不明晚再去?” 陈五皱眉道:“我听我们掌柜的言道,七年前那流光阁的秘密是在一个木屋里,至于为什么七年才出现一次,我就不懂了,或许那流光阁的位置是不断变化的么?” 周临轻笑道:“所以说,我早来两个月,想自己找找看,看能不能在那日子到来之前,进去流光阁。” 陈五愕然看着周临,周临又道:“我总觉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来这么早,今夜或许还有人会来。” 陈五闻言走出酒楼门,站在门口张望远处,雪茫茫的并无人来,蓦然间,陈五觉得额上一凉,却是有细碎的雪落在额头。 陈五回头笑道:“又开始下雪了,周门主,我想天亮前不会有人来了." 周临笑着点点头:“下雪了,给炉里多添点柴,来一起喝两杯吧。 *******************************************************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半晌,陈五发觉周临在喝酒的时候似乎不喜欢说话,就只是闷头倒酒喝;过不多时,陈五便觉得有些乏闷,便想找个话头,刚要开口,忽然眉头一皱。 周临停下饮酒,说道:“你也听到了吧。” 陈五点点头,疑惑道:“没想到,今夜还真有人来。” 周临笑笑说:“只希望来的人是朋友。” 两人静静坐着,等着来人,马蹄声越来越响,最后有三人在屋前下马,走进了酒楼。 当先进门的一人身形瘦长,口中道:“怎么,小二哥不出来招呼客人么?才过七年就不认得了?” 陈五一愕,刚要接话,那瘦长汉子又道:“周门主,没想到你也来的这么早,一别七年,真是久违了。” 周临静静地看了看来者,片刻后才缓缓道:“张问客,杨真,还有这位仁兄,似乎是七雨楼的五当家吧,三位别来无恙。” 杨真上前拱手寒暄,那五当家却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 只听杨真道:“七年前小弟败于周门主枪下,周门主枪法神妙,小弟记忆犹新,今日再度见到周兄,风采恍如昨日,让小弟心生钦佩。” 周临淡淡一笑,道:“杨兄不必客气,七年前你是故意败于我的,不然我不是你的敌手;倒是杨兄近年来风头响亮,可喜可贺。” 张问客四下看了看破旧的瑶香酒楼,嘿嘿一笑,说道:“看来周门主是孤身一身来的,好胆气。” 周临闻言后仍是不动声色的坐着,可杨真和那五当家却知道张问客是想趁周临落单时将他了结掉,日后和九大门派再起争斗时,也更易一些。 杨真尚在犹豫,那五当家仍旧面无表情,张问客却噌的一声拔刀出来。 周临看了一眼张问客长刀的刀刃,仍旧神色安静,只是低头看了看桌边的蛇矛。 陈五看到那蛇矛通体铁铸,锋刃蜿蜒,似乎还是七年前的那一支。 青光在灯下诡秘的一闪,七雨楼的三人动了。 张问客长刀斜进、缥缈如烟;杨真也出剑夹击,他的飞环之剑样式十分奇特,并无剑柄,只有一个圆环连着剑刃,杨真的手就握住这圆环出剑,飞环之剑不但能如寻常剑法一般刺削,还能握着圆环以抡、甩、磕的劲力击出,十分诡异难防; 可周临似乎没在意三人攻来的招式,单手持枪一阵乱舞,将三人挡了回去,那七雨楼的五当家此刻仍站在原地,就如方才一动没动一般。 周临叹了口气,道:“你们七雨楼其他几位当家呢?” 张问客露出不耐的神色,说道:“楼主他们在沧州,不过收拾你,我们三个人都嫌多了。” 周临听了这话,隐约的不安感猛得跳上心头,沧州,沧州,但愿不要出什么差池。 张问客手腕一震,又待出手,却见自己的五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不要进击; 但张问客看到周临听了自己的话后似乎正心神恍惚,他不愿失却良机,当即一刀挥出,青芒吞吐凌厉;杨真也只好出剑跟上,刺向周临咽喉; 在飞环之剑将刺到周临的时候,杨真突然将手臂穿进了圆环里,变成以手肘顶出一剑,而杨真的手掌却拍向周临胸口! 陈五看得目眩,一眨眼间似见周临的身影一闪,再定睛看去,只见周临不知如何已滑到了杨真和张问客的身后一丈处,横枪背对着二人,而七雨楼的五当家就站在周临身后一尺处,几乎紧贴着他,仿佛周临的影子。 张问客以为自己的五哥已然得手,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五哥说了声:“走。” 张问客错愕道:“走?为什么?” 杨真吐出一口浊气,收回了刺空的一剑,叹道:“老七,我们走吧,方才若不是五哥,你已经死了。” ******************************************************* 周临提着蛇矛慢慢走回桌前坐下,看着七雨楼三人退出了酒楼;他并未阻拦,也并未说话;莫送寒应当比自己有分寸,自己并不想杀死七雨楼的人,想来莫送寒也不至于太过为难自己的弟弟。 只是周临仍然隐隐觉得不安。 陈五看着周临又开始倒酒,举杯,饮酒,心里想着刚才周临的出手,忽然间,陈五清晰地知道七年后周临给自己的感觉像什么了。 现在的周临就像一阵空落落的风,极静的风。 第十二章 异光 ()沧州城。吴风楼地下石室。 昏灯下,孙振衣语声清朗顿挫:“且说那日,我与空念大师等九人出了酒楼,大师和褚掌门在前面引路,‘秀水剑’张掌门、彭刀王还有邓烟照料着受伤的虚月真人和周门主走在中间,泰山派的岳掌门与峨眉林镜秋林女侠走在最后,就这样辗转走了片刻,来到一处山道前,只听空念大师道:‘应当就是这条路了。’” 苏重深道:“难道说,那条山道就是所谓的天径?” 孙振衣闻言古怪一笑,没有回答。 张龙阳也问道:“既然这个少林方丈知道这条路在哪,为什么他们九人不早早地去寻天径,非要等到深更半夜的才去?” 江余岸笑道:“那山道若就是天径,似乎也太平平无奇了。” 孙振衣悠悠出神良久,才道:“那条山道当然不是天径,那天径太过离奇,诸位并非亲历,只听孙某讲述,恐怕难以尽信。” ************************************************************************************************************************************************************ 昆仑山,瑶香酒楼。 陈五将灯油添满,换上茶水,道:“周门主,你说那三个七雨楼的人现下去哪了?” 周临笑笑,说道:“这镇子不大,要知道他们去哪并不难,但是我猜他们或许会去山上看看。” 陈五微一思索,又道:“我总觉得那七雨楼的五当家神神秘秘,邪门的很。” 周临点点头,道:“那人我也有些看不透,不过七雨楼的七位当家是以武功高低来排位,他排在第五,就算邪门,想来也不会邪到哪去,说不定还没有陈兄弟的武功高。” 陈五一怔,笑道:“周门主知道俺的武功高低?” 周临道:“看得出一点。” 陈五一笑,说道:“俺的武功现在比起曲兄弟可是差远了。” 周临呵呵一笑,道:“当年曲七兄弟拜师华山褚天机,想来现今也应是身手不凡了。” 陈五道:“是啊,他学了云流经,比俺这山野路子是要强上许多了。” 周临闻言一惊,云流经是华山派至高的内功心法,历来只有掌门才能修习,难道褚仲乐想让曲七当华山派的下一任掌门?这个褚天机的想法真让人捉模不透。 陈五看出周临惊异,嘴上只淡淡道:“喝了这么多酒,也喝口茶吧,一会就凉了。” 周临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咂咂嘴,笑道:“这是昆仑雪山泉水冲泡的茶么,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陈五张张嘴,神色犹豫;周临笑道:“陈兄弟,看你欲言又止,你是想问七年前那夜我们上山后的事吧。” 陈五点点头道:“若不便说,那就……” 周临笑着摆摆手,打断道:“没什么不便的,反正长夜漫漫,我就给你说说,你就当听个故事,不过故事可不是白听的。” 陈五讶然道:“怎么?” 周临正色道:“我给你说故事,你得免我的酒钱。”说完一笑。 陈五一愕,随即也笑道:“成,酒钱不要了。” 周临又喝了口茶,道:“那天夜里,那天,那天……” 刚说半句,周临就面露回忆之色,出起神来,陈五也不催促,只是又将碗里茶水续满,静静地等着。 又过了良久,周临才缓缓开口。 ***************************************************** 七年前,昆仑山。 空念大师和褚仲乐在山道前驻足半晌,余人心中各自疑惑,终于林镜秋开口问道:“大师,怎么不走了?” 空念大师和褚仲乐对视一眼,褚仲乐沉声道:“诸位,走上这山道前,还请细细思量,此去或有凶险,若哪位有顾虑,可以及早回头。” 众人沉默片刻,邓烟笑道:“都千里迢迢地来到昆仑山下了,我想没人会半途而返了吧。” 褚仲乐点点头,道:“那走吧” 诸人默默沿着山道上山,走到半山腰时,泰山派掌门岳博开口问道:“这山路似是许多年前便有了,难道是那建流光阁的人开凿的?” 空念大师道:“恐怕不然,这山道石阶看着最多不过几十年光景,据老衲所知,流光阁的由来还要早的多。” 两句话说完,众人又归静默,山道雪厚路滑,又有伤者和不会武功的孙振衣在,所以诸人走得并不快,眼见快要到山顶时,岳博忽然惊咦一声,原来天上又开始落下细碎的雪来,岳博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边走边想着今夜发生之事,越想越是疑窦丛生。 过不多时,一群人在风雪中掠行到山顶,诸人四下看去,山顶上光秃秃的覆满了雪,举目远望,只见黑压压起伏的群山在深夜里影影绰绰。 青城派掌门张凌昭道:“大师、褚掌门,那流光阁便在这山顶上?” “先等等看吧”,空念大师在风啸中依然吐字清晰均匀:“据说在今夜子时前后,山上会有异光显现,引领人们前去流光阁,这便是所谓的天径。”褚仲乐的声音响起:“虽然这听起来像说书人的故事,但是我想到子时前后必有异象,此刻子时将至,想必莫送寒等人已经循地径走在了我们前面,到时候若两方相遇,大家务必要小心。” 左右无事,众人将不大的山顶仔细巡视了一遍,一盏茶时候过去,算着子时已到了,可是山上仍没显出什么异样,风雪天连鸟兽叫声也无,无星无月,说不出的诡异静谧。 十人又是沉默半响,还是岳博开口道:“老褚啊,刚才我仔细想了酒楼里发生的那些事,总觉得还有好些不解之处,比方说……” 褚仲乐截断他话道:“岳兄所言不错,但是此刻我等还是先应付过眼前的事吧,你想说的那些疑点,一时半会可能不是你我所能想通的。” 岳博闷闷地应了声。 刚才为了早些登上山顶,诸人耗力颇多,这时候除了孙振衣,九人都盘膝而坐,调理真气;人人对这流光阁的事半信半疑,但却都十分重视,只想等子时以十二分的精气神来面对未知的险恶。 约莫过了一刻钟,众人都调息完毕,岳博第一个站起来,想大吼三声以壮声势,却忽然发觉自己身上有些许异样,低头一看自己双手,见十指竟都在微微发颤。 岳博猛然四顾,只见虚月道长他们诸人不知何故,发际竟在微然发亮!在这莫名的奇景中,岳博只觉自己心跳声越来越清晰,开始只是在胸中搏动,现在竟似如巨鼓擂响,回荡在天地间。 “咚、咚、咚”的心跳声,仿佛一个洪荒巨兽即将到来的脚步。 然后,空念大师也立即察觉到了异样之处,他将手指天,神情肃穆,沉声道:“流光阁,现世了。” ***************************************************** 众人顺着空念大师的手,当空一望: 黑漆漆的夜空中,就在众人头顶上的天穹,赫然露出了一小块圆形空洞,如柱般的银光照下来,洒在诸人发际肩头,映亮了风雪。 众人都被这天地造化的奇观所震慑,沉静在一片光幕之中,久久不能言。 邓烟忍不住喃喃道:“各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临也惊骇道:“你们说,人们在中原的,能否看到这一方天洞?” 褚仲乐沉吟道:“怕是不能,我隐约感觉,看这天洞离我等不是太远,这景象怕是只有这方圆数十里内才可得见。” 虚月道人叹了口气,道:“这想必就是天径了,原来天径真的是在天上,天机神妙缥缈,让凡俗之人不得不自承微藐。” 空念大师忧虑道:“阿弥陀佛。此情此景,若是天地造化,那也罢了,怕就怕这天光乃是人为。” 众人听了都悚然一惊,彭云烈叫道:“哪有人可以如此夺天地之造化,能如此的人,还……还能是人吗?” 张凌昭却皱眉缓缓道:“若是这流光阁在那天光洞中,我们可是上不去的。” 其余人闻言也都是同感,褚仲乐道:“大约还会有些变化,再等等。” 众人在一阵奇妙难言的心境中又等了片刻。忽然,诸人只觉周身一轻,那天洞中的光柱突然转向,照向了山阴的一处山坳。就仿佛天上有人挥动火把一样,只是这火把却是径约一丈的天光。 众人不及细想,随即向光柱落处奔去,等到了那山坳,刚定下心来,光幕游动,又落在了别处。那光柱竟似有生命一般等着十人前来,等十人刚一站定,天光就再度移动。 就这样,十人始终靠着光速指引,七折八绕,斩开了不少挡路的枝蔓,也震开了许多路中石块,若是光幕照在难以到达的山石险峻之处,就绕行到左近,等待下次光束的移动;就这样耗了许多时辰,几乎跑遍了这附近的大小山头,最终停在山间一处坳地,光柱再也不动。 众人扫视四周,只见光幕正落在山坳边缘的一处山壁前,邓烟上前将山壁上的积雪扫掉,露出了青黑色的山岩,诸人见状都一齐望向褚仲乐,等他开口定夺。 褚仲乐苦笑道:“各位看我也是没用,为今之计,只有开山壁,也许山壁后另有洞天,也未可知。” 空念大师默默走到天光映照着的山壁前,缓缓出掌,印在山壁上,片刻后收掌转头道:“以我掌力推量,这山壁后即便是有空洞,外面这层山石也至少厚逾一丈。” 众人听了都心中发凉,一丈厚的坚硬山石,那是谁也别想瞬时间就破开的。 张凌昭道:“在下来时路上曾路过川中雷火堂,特向一个堂中的朋友讨了些雷火堂秘制的火药硫磺……” 大家听了,都是大喜过望,但张凌昭接着又道:“但是这东西长久携带极为不便,所以在下只带得一包在身,若是炸开一两尺厚的石壁自是足够,要破开眼前山壁怕是还不够用。” 褚仲乐沉吟问道:“在这风雪之夜,不知张兄如何引燃硫磺,用火折子么?” 张凌昭道:“这倒是无须担心,这雷火堂的火药乃是密装在小陶罐里,我这一包共有九罐,尽在我身后包袱中,要用时只需使力扔出陶罐,与硬物撞击后自会炸开,威力惊人。”众人到这时才知道他包袱里装的是什么,但是一想这炸药数量极少,于眼前事也无多少助力,一丈厚的山壁就算炸掉三尺,也实难破毁,于是都心下沮丧。 褚仲乐心中苦思,不经意间瞥见孙振衣表情异样、似笑非笑,刚要开口问他,忽听岳博道:“不对,不对,这事不对,恐怕咱们没必要炸开这石壁。” 众人闻言一怔,大多难明其意,但是他们却都知道这泰山岳掌门看似粗鲁,实则有过人之能,一开始酒楼中,是岳博率先察觉到吴袖等人的到来;适才流光天洞初现时,也是岳博第一个发现异样;现在只怕这岳掌门有了什么妙法也未可知。 岳博道:“不知道各位有谁记得,咱们来到这里之前,那光束所照方位变了几次?每次的位置可还大致记得?” 众人一愣,都摇摇头,褚仲乐一下省悟,略一思索,道:“我都记得。” 孙振衣也笑道:“变了七次,若把七次的位置连起来从极高处看,恰好成北斗之形。” 岳博大笑道:“如此甚好,接下来,就看老褚的了,要我说这许多话,只怕舌头都拧出弯了。” 褚仲乐对众人道:“岳兄实在是智慧过人,按照那天光转折的位置来看,我们现下正处在北斗七星中的天枢星位上,也就是北斗之形的斗口。” 众人闻言恍然,褚仲乐微一思量,找准一个方位走了过去,边走边道:“天枢和天璇的连线延伸出去就是北辰,我想流光阁或许就在北辰星位上。” 第十七章 雪盏 ()沧州吴风楼地下。 莫送寒看着张龙升等人走出了青铜门,转头对孙振衣道:“孙兄好大的口气,却不知你何所凭而云然?” 孙振衣刚要开口,忽然听到地下石室的屋顶上轰隆一声巨响;诸人一惊,心想就算张龙升带着人来,也决计来不了如此之快,正惊疑间,头顶上又是轰隆一声。 江余岸道:“孙兄,这石室之顶距地面有多厚?” 孙振衣笑道:“不是很厚,江兄放心,就算这屋顶塌了,也埋不死我们。” 说话间第三声巨响已至,这一次响声最大,石室顶上裂开了一个两人宽的口子,碎石泥土纷纷而下,那口子下站着的人赶忙躲避,眼见一块碎石就要砸中受重伤的柳鸣,忽然黄影一闪,却是龙千雨将柳鸣轻飘飘的提起,掠开数尺又放下。 柳鸣一怔,却见龙千雨笑道:“小色鬼,还没谢谢你救了我徒弟。” 柳鸣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什么。不过我、我不是小色鬼。” 龙千雨不再理他,仰头去看那屋顶上的口子,隐约看见口子外的地面上黑压压的似站了不少人。 这时一个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孙振衣,我们神枪会也有不少炸药,你是想被炸死在地下呢,还是上来和我们聊聊?” 苏重深皱眉道:“说话的人是谁?” 孙振衣道:“应当是神枪会沧州分舵的副舵主,‘双燕枪’刘思。”说完孙振衣仰头朗声道:“那好,待我上去再说。”说着就朝青铜门走去。 地上面的声音道:“且慢,孙振衣,你狡兔三窟、太过奸猾,我看你不要走那铜门,就从这口子上来吧。” 过得片刻,那屋顶洞口上垂下一道绳索编成的软梯。 孙振衣道:“我侄儿也在下面,他受了重伤,可爬不得这绳梯。” 刘思在上面冷笑一声,道:“只要没死,就能爬得。” 孙振衣苦笑一声,将酒壶一抛,一手持着酒盏,慢慢爬上地面,等到了地上时,酒盏中的酒几已洒了大半。 孙振衣喝尽残酒,对下面道:“几位也上来吧。” 莫送寒、苏重深等人相互望望,也都走到绳梯下面,他们大多轻功高明,手抓绳索一踩一跃一纵就上到了地面,龙瑶等在最后,助柳鸣上来,只有一直晕倒不醒的杜星言和陪着师父遗体的苏妄仍旧留在石室中。 ******************************************************************************************************* 柳鸣上来后四下一看,不由得大惊,原来他们正在吴风楼外的街上,这街上稍远一些的地方密密站了不下两百人,都是着紫衫提长枪的神枪会门人,眼前一人双手各持一柄短枪,身后跟着几十个紫衫下属,想来就是那“双燕枪”刘思了。 刘思皱眉问道:“孙振衣,我们舵主在哪?” 这话一问出,莫送寒心念电转,猜到周羡鱼离开吴风楼地下石室后不知去了哪里,显然还未和刘思碰面。 孙振衣也是心下雪亮:既然并非周羡鱼还没有见到刘思,那刘思却能找准地下石室的位置,必然是石室的某人设法传出了什么消息,将刘思引来。 孙振衣道:“你说周渊么,他……” 刚说几个字,忽听莫送寒冷冷道:“孙振衣。” 孙振衣笑道:“怎么了?莫楼主有何指教?” 莫送寒眼神冰冷,嘴上淡淡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孙兄说得那名木屋前的少女,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美么?” 孙振衣知道莫送寒绝不是在关心七年前那少女的容貌,而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乱说话,当即笑道:“不错,那位姑娘真的极美,孙某一生所见中,便以那位姑娘……” 话没说完,诸人忽然听到一名女子的冷笑声,转眼望去,只见街边一名身着月白纱衣的女子向这边走来,嘴角笑着翘起新月般的弧度。 苏凌见状笑道:“孙兄,你的救命高人来了,恭喜恭喜。”李叶看到沈七后却冷哼一声。 刘思却皱眉道:“沈七,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七步履轻盈地走到诸人跟前站定,看了看在场的人,也不知对谁说道:“怎么不说话了?” 孙振衣笑笑,对刘思道:“尊驾是刘副舵主吧,你找你们周舵主,随便你怎么找,不过最好不要来问孙某。” 刘思冷哼一声:“姓孙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振衣看了看莫送寒,只见莫送寒正在一边冷冷淡淡地看着自己,于是孙振衣又笑了笑,没有搭理刘思。 **************************************************************************************************************************** 刘思心下一怒,沉声道:“这里人多口杂,孙振衣,你还是先跟我们到沧州分舵吧,把他带走!" 话音方落,便有两个紫衫人一前一后走向孙振衣,想要将其擒住。 那走在前面的紫衫人看了看莫送寒等几人,只见他们都冷眼瞧着,心里一松,伸手就去揪孙振衣的衣襟;手刚伸出,这人忽觉肩头被人拂了一下,刚要回头看时,一截刀尖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这紫衫人惊骇莫名,软倒在地。 走在后面的紫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眼前一花,一道月白的影子飘到自己跟前,随即又飘远,他向前一看,只见沈七静静站在自己身前数尺处,极美的眉眼间透出一种冷淡。 这个紫衫人张口咯咯欲语,可忽然喉间激射出一道血箭,双膝一软,跪倒死去。 刘思看得惊怒交集,吼道:“沈七,你是铁了心要和神枪会为敌么!”吼声未落,刘思就心中一凛,只见沈七敛袖而立,两只手光洁如玉,空空如也。 沈七的手里并没有刀。 刘思知道沈七有一个“红叶妖刀”的绰号,刀法必定不弱,可他万万没想到,沈七如今已杀了自己两名手下,可是自己还没看到她的刀。 沈七浅浅一笑,眼睛看着远处,随口说道:“谁动他,谁就死。” 刘思闻言咬咬牙,指了指紫衫人中的三人,喝道:“你们三个,再上!” 那三人应声上前,挺枪刺向沈七,这三人的枪法周密迅捷,显是远远胜过先前那两人。 刘思能得周渊重用,性格也极为稳重周全,他在三个手下出手后便死死盯着沈七,哪怕这三人仍旧不敌,自己也要看破她的刀法。 沈七在这三人出手的同时也动了,月白身影掠向第一个紫衫人,诸人只听到“叮”的一声响,沈七又闪到了第二个人的身前;又是“叮”的一声,第三个人只觉自己手臂一震,随即一股凉意传到了心口。 “叮”。 第三声响过,三个紫衫人手中的长枪几乎在同时断成了两截,三道血线出现在三人心口处,那血线在转瞬间就变粗变深,最后鲜血狂涌而出。 沈七以快如鬼魅的身形转折,在三人间画出了一道月白色的折线,三人像被蜿蜒的闪电贯穿一般倒地死去,最后沈七的身影仍是停在孙振衣跟前,静立如初。 柳鸣看着神情淡然的孙振衣,和站在他身前的沈七,忽然有了一种隐约的感觉:原来孙振衣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手里握着一柄很快很快的刀,沈七就是那一柄刀,是孙振衣的一道锋锐到近乎无坚不摧的影子。 **************************************************************************************************** 刘思看着沈七,心跳如狂;沈七的手很美,可是太过光洁白皙了,这不是握刀人应该有的手,但凡刀法练到一定境界的刀客,手上难免会有刀茧,可是沈七的手白净得如同深闺里的少女之手。 她究竟是如何出刀的? 滴答、滴答。 什么声音? 刘思双眼骤然眯了起来。 沈七的袖口里有血滴落下来。 原来如此,她的刀被她敛在长袖中。 可是她的手上为什么没有茧? 刘思沉思片刻,对身边一个紫衫人道:“崔岩,你去,小心她的袖里。” 刘思知道崔岩是神枪会总舵来的精锐,枪术比自己也弱不了许多;只见崔岩闻言后看了看沈七的衣袖,默默持枪走上前。 沈七看着崔岩一步步走近自己,每一步都沉稳异常;然后沈七也举步向着崔岩走去,两人走得都不快,越靠越近,可是谁都没有出招; 忽然,沈七的身影消失在寒风里,又在崔岩的背后骤然出现,刀光一闪! 叮铛一声,刀斩到了枪锋,崔岩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挡住了这妖魅的一刀; 刘思心中一松,看来崔岩已经看破了沈七的刀法;这个念头方起,刘思就看到崔岩眉头一皱,似极痛楚,随后崔岩的腰间就渗出血来。 崔岩的枪锋挡住的并不是沈七的第一刀。 而是第二刀。 月白色的身影再度消散,刘思大惊,持枪上前刺出,隐约中他看到一抹刀光点在自己的枪锋上,刀尖上迸射出沛然的劲力,将自己的刺击挡回。太晚了,自己出手还是慢了一步。崔岩喉咙被切断,仰天栽倒。 刘思眨了眨眼睛,看到沈七以一个极美的姿势停在孙振衣身前,脸颊侧对着自己,右手平举,两指拈着一截染血的刀刃,看起来优雅静谧,仿佛拈着一片红叶。 诸人这才看清了沈七的刀。“红叶妖刀”并非是一柄完整的刀,也不用握住,只是一片锋锐的刀刃藏在袖子里,刃长两尺,极为轻薄,以手指拈住刺斩,诡捷妖异。 *********************************************************************************************************************************** 莫送寒叹了口气,轻声道:“真是好刀。” 刘思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沈七,你的刀再快也只有一个人,今夜神枪会两百三十七名弟子在此,看你能不能杀得尽。” 沈七闻言蹙眉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忽然,远处传来清朗的笑声:“谁说她只有一个人,还有我们。”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领着二三十名汉子步履匆匆的走到孙振衣旁边站住。 刘思皱眉道:“阁下是谁,不知道是什么帮派教门的,要和神枪会为敌?” 那书生不笑的时候模样清秀,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猥琐,只听他道:“在下吴袖,带同祁连剑派弟子来助孙振衣。” 刘思闻言沉默不语,心想江湖上何年何月冒出一个祁连剑派。莫送寒看到吴袖却是一惊,七年前初见吴袖时,这山贼武功甚为低微,可现在莫送寒看到吴袖目中神光充盈,步履从容矫健,显是武学修为已颇深。 吴袖对孙振衣抱拳施礼道:“孙兄,小弟来晚了么?” 孙振衣晃了晃手中的酒盏,说道:“我从暗格里取出那壶酒已过半天,你确是来得晚了些。” 吴袖尴尬一笑,歉然道:“对不住,有些迷路。”苏凌闻言一惊,心说原来取那壶酒竟是一种传递消息的方式,只是为何酒壶取出外边的人就能知晓,苏凌就想不通了。 刘思暗忖,孙振衣现下来了不少帮手,虽说人数远少于神枪会弟子,可似乎武功都不弱,神枪会二百余人里称得上高手的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人,副门主和舵主都不知去向,一边还有七雨楼的人不知敌友,眼下自己该当如何行事呢? 刘思正思量着,远处长街上又有声音传来:“想不到孙兄还埋伏了不少帮手,那刘副舵主这边也该多些帮手才公平啊。” 孙振衣闻言一凛,笑道:“张兄,你到底还是来了。” 只见张龙升身后密密地跟了不下百人,向着孙振衣这边走来;这些人服色各异,手拿兵刃,正是来自江湖各派的高手。 莫送寒扫了几眼那百余人,只武功不在云道人之下的恐怕就不下三十人,不由得眉头一皱,看来今夜沧州城里实力最盛的乃是这个身份神秘的张龙升了。 ******************************************************************************************************* 张龙升走到刘思和孙振衣身边,开口欲言,可忽然浑身一震,又闭上了嘴。 诸人见状暗自诧异,不及细想,就感到骤然间一股极古怪的感觉笼罩了自己,仿佛自己身后有滔天的巨浪袭来,随时会将自己淹没。 几乎不约而同的,诸人都回头去看不远处那吴风楼的废墟。 两个年轻人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男一女,手里都拿着剑。 没人看到他们两人是如何出现的,仿佛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在那里等着。 众人都因这怪异之感楞在当场,只有孙振衣慢慢向着那两个年轻人走去,他手持酒盏,背影萧索,边走边弯腰在地上掬起了一盏雪,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到那两人身前时,孙振衣缓缓抬手伸出盛满雪的酒盏;少女容光绝美,一如昆仑初见,她也伸出雪白的手,玉指拈着一个结满霜晶的酒杯。 霜杯雪盏轻轻一触即分,孙振衣淡淡笑道:“颜姑娘,荆兄弟,七年不见了。” 第十八章 长街 ()吴风楼地下石室。 晕厥许久的杜星言就像打了个寒颤一般,浑身一抖,缓缓睁开了双眼;随机就被满地尸首震骇。 良久后,他看到苏妄呆呆坐在一具尸首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听到苏妄的呼吸声,杜星言都以为苏妄已经死了。 忽然,杜星言又打了个古怪的寒颤,喃喃道:“好冷,是师父来了?” **************************************************************************************************** 吴风楼废墟外,张龙升、刘思等人看着孙振衣与那两个凭空出现的年轻人一起走过来,神色惊疑不定;柳鸣看到七雨楼几人却都诡异地静默着,面无表情。 刘思没听过七年前昆仑山的事,此刻猜不出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份来历,不由皱眉道:“不知两位是谁?方才弄得什么玄虚?” 荆尘月没有回答刘思,却看了看正面如土色的张龙升,漫不经意地叹了口气,道:“我们是来寻一位故人。” 张龙升沉默良久,缓缓道:“阁下要找的故人此刻已不在沧州城里了,两位何不就此离去?” 荆尘月轻轻道:“除了找一个故人,我们来此还要践一个约定。” 张龙升一凛,道:“一个约定?” 荆尘月淡淡笑了笑:“一个七年前的约定,以霜杯雪盏为记,我们要帮孙掌柜做一件事。” 张龙升又是良久无言,而后道:“我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荆尘月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孙振衣。 而此时其他人大多都在看着那位姓颜的少女,被她的容颜震撼,久久移不开目光。 孙振衣来回踱步,沉吟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了周渊什么似的,由此一想,神枪会倒也没那么让人厌恶了。” 刘思皱眉道:“孙振衣,你想说什么?” 孙振衣继续道:“所以说,你们神枪会的人今夜不必再死了。” 刘思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孙振衣又转头看向七雨楼几人,叹了口气道:“恐怕荆兄弟并不想让七雨楼的人死,是么?” 荆尘月道:“不错,孙掌柜智慧渊深,想必也不会提出此事。” 龙千雨冷哼一声,似对荆孙两人的说话口气甚为不满,可莫送寒依旧无动于衷地静立着。 孙振衣表情淡然,随口道:“是你们带走了沈七,是么?” 荆尘月点点头,道:“不错,因为那时她不该去吴风楼地下。” 孙振衣笑了笑,说道:“哦?” 荆尘月道:“因为七雨楼的人还不该死,还不到时候。” 龙千雨闻言笑道:“我们什么时候该死,恐怕阁下说了不算。” 荆尘月没有回答,却看向莫送寒,莫送寒静静迎着荆尘月的目光,缓缓道:“阁下两位来沧州,想要什么?” 荆尘月笑了笑,没有接口,径自道:“莫楼主,可否请你刺我一剑?” 众人闻言一愣,莫送寒也怔了怔,语声转寒:“阁下自以为剑法通神,想对莫某指教一番么?” 荆尘月道:“指教?不,你已经用不着我教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剑法,这或许是我好奇心里所剩不多的一部分了;莫楼主也想刺我一剑吧,我从你的左手上看得出来。” 诸人闻言去看莫送寒的左手,只见指节平稳有力,手指修长,正静握长剑,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莫送寒沉吟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荆尘月向前走出一步,走向莫送寒。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荆尘月开口说话,可这时似乎有些迟了,在场有好几人都隐约看到剑光在暗夜里闪过。 *********************************************************************************** 莫送寒方才出剑后,忽然觉得自己手臂被人扶住,一股向后推的力道传来,刺到一半的流莺飞花剑竟然被荆尘月送了回去,荆尘月随口道:“不,不,我想了想,只看半剑就够了。” 莫送寒浑身冷汗涔涔而下。 荆尘月松开莫送寒左臂,轻声道:“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此中恐有真意,这剑法很是不凡。” 莫送寒悚然一震,自己出得确是流萤飞花剑中的一记快剑,可远非自己的杀招绝技,可荆尘月话里隐隐透出些许看破这剑法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多疑了。 荆尘月又道:“莫玉清前辈是洛阳人吧?” 莫送寒闻言有些出神,没有当即回答,他想到了幼年时的自己站在洛城杨柳下,仰头看着稀疏的枝条割裂了天空,半挡住细细的雨水,他一直站到雨歇,那时候残花尽落,流莺乱飞,父亲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片刻后莫送寒回过神来,道了声:“不错。” 荆尘月叹道:“莫玉清前辈在我小时与我有救助指点之恩,莫楼主刺出的这半剑,令我仿佛见到了故人;这样的剑法,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莫送寒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龙升听了半晌,惊惧神色渐渐平复,插口道:”说来说去,神枪会的人不该死,七雨楼的人也不该死,那该死的便是老夫了?“ 荆尘月看向张龙升几人,和他们身后的百余名各路江湖中人,问道:“你们认识我那位朋友?” 张龙升皱眉道:“你说的是那位白衣人?不过是曾有数面之缘罢了。” 孙振衣笑道:“张兄,你虽想杀我,可我却并不想杀你。” 张龙升冷哼一声,孙振衣又道:“张兄,你是生了双翼的猛虎,蛰伏多年,一出江湖恐怕天上地下无人能挡你的锋芒,我若就此让荆兄弟杀了你,你必然心有不甘;如今我只剪掉你一半羽翼,还望你以后行事有所顾虑。” 张龙升眼光一寒,道:“张某一生行事,从不听人教训。” 孙振衣一笑,也不理他,荆尘月皱眉道:“孙掌柜,你说的一半羽翼,可是指的他身后这一百余人?” 孙振衣点了点头;荆尘月略一思索,道:“也好。” 这时那百余人中厉笑起伏,有不少人更是狂骂出声;这百余人方才见孙振衣不过是来了两个装神弄鬼的帮手,就俨然掌了生杀之权一般,言谈中全然不将这许多人放在眼里,心中早就有气,此刻听说那两人竟想杀掉这百多名江湖高手,更是让人觉得可笑万分、匪夷所思。 刘思此刻也听明白了,奇道:“两位是打算以两人之力,尽杀百余高手么,这恐怕不大可能。”刘思心想就算这两个少年人剑法再高,能杀死**人已是不易;真打将起来,这百余人就算不合力围杀这两人,四下散乱开去,要逃走也是轻而易举,两个人是决计无法追杀百多人的。 荆尘月摇摇头,指了指身边那姓颜的少女,道:“不是我们两个人,是她自己。” 少女闻言提着剑慢慢走向那百余高手,这些人看到一个柔弱少女静静走来,心中升起荒诞莫名之感,一时不知是该战该逃。 那少女走着走着,忽然停步回头开口,这是诸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听到冰花绽开一般晶莹玲珑,只听她对孙振衣道:“孙掌柜,怎么不见我的徒儿?” *******************************************************************************************************************************************************注:唐武元衡《春兴》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少女闻言提着剑慢慢走向那百余高手,这些人看到一个柔弱少女静静走来,心中升起荒诞莫名之感,一时不知是该战该逃;那少女走着走着,忽然停步回头开口,这是诸人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像听到冰花绽开一般晶莹玲珑,只听她对孙振衣道:“孙掌柜,怎么不见我的徒儿?” 孙振衣一愕,随即道:“莫非是姓杜的那位小兄弟么,他此刻在吴风楼地下,还活着。” 那少女没再说什么,转回头去,缓缓拔出了剑。 柳鸣等人闻言暗忖:原来那杜星言是你的徒弟,他看着岁数比你还要大些。 *************************************************************************************************************************************************************** 站在那百余人中最前面的是云道人的师弟云横;云道人在去吴风楼前曾告诉他,若自己久久不回,必已遭不测,眼下云横知道自己的师兄多半已不在人世,他跟着张龙升,一路走在最前,将剑柄握得紧紧的,当先迎着孙振衣、莫送寒等人,眼里燃着复仇的光。 云横看到那少女慢慢拔剑,不但不退,反而更进了一步,嘴角掠过一丝冷厉的笑。 那姓颜的少女却将剑尖轻轻垂下,落到积了雪的地上;柳鸣等人在不远处看着,只见少女低眉垂腕,姿势清雅,一时间心里莫名一颤。 云横看着少女,凝神戒备,只见她手腕一挑,剑锋上扬,云横心里一凛,却看到少女以剑将一片雪团高高挑起在夜风中。 云横将剑护在胸前,只见在那团雪花即将落地的时候,少女挥剑一扫,剑尖击在雪团上,细碎的雪点四射出去。 云横惊惑之下,舞了几个剑花死守身前,却没感到什么异样;他定睛看去,只见少女仍低头静立;云横暗运了一遍内息,觉知自己并未受丝毫伤损,当下不由冷笑一声,道:“故弄玄虚。” 静。 静。 云横立时察觉出了哪里不对,太静了,不远处的七雨楼几人,还有孙振衣他们,都静静地看着自己这边,这种静不同于沉默无言,更像是被震慑住一般;太静了,静得让云横想大声喊:你们都是死人,都是木头么,为什么没人说些什么?! 这诡谲的静谧只持续了片刻,云横听到身后雪地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 云横小心提防着,后退了两步,猛然回身看去,看到了十七八具尸首: 站在云横身后不远处的人都死了,他们像失了力的飞鸟一般栽倒在厚厚的雪上。 龙千雨惊讶道:“飞花摘叶,世间竟真有这样的杀人手法;这样的剑法,倒更像是暗器手法了。” 莫送寒摇摇头,说道:“不是暗器的路数,虽说我完全看不透她的剑劲来自何处,不过我隐约感觉得到,这仍是剑法。” ************************************************************************************** 云横听到了自己唇齿相碰的颤声。 飞散的雪花方才了绕过自己,她是怎么用一片雪花杀了十多人的,为什么站在最前面的自己还活着? 云横此时已惊骇欲绝,百余人中响起一片骚乱声,少女轻轻移步,继续前行,和云横擦肩而过。 云横僵立当场,感到骨头深处传来一阵凉意,几乎拿捏不住剑柄。 走过云横后,少女又挑起了一片雪花,前行中长剑转折,剑尖就如一只白鹭点在水面上,雪花如水纹般散射出去,细碎到几不可见。 转眼间又是近二十人倒下,柳鸣这才知道荆尘月所言非虚,那少女或许的确能以一人之力杀死百余高手;虽说死的未必是什么良善君子,可亲眼目睹数十人横死自己眼前,柳鸣仍感心下恻然。 面对如此神异的剑法,许多人心生怯意,百余人中当即就有四五人展开轻功向着长街远处飞奔而逃。 那少女步履一停,垂在雪地上的剑尖急速震颤,数道雪花激射,贴着积雪低低飞出去,劲风吹飞了地面积雪,带出了一道道痕迹; 雪箭分追那五六个逃跑的人,在电光般的一瞬里,柳鸣慕然看见有两道雪箭在月下的半空中竟然渐渐透出晶莹的光亮来!那是雪花在迅疾的风压和彻骨的寒劲之下凝成了冰棱,瞬息间后发先至,贯穿了那两个人的背心要害。 余下三道雪箭追击的是距那少女较近的人,是以雪花并未来得及凝成冰棱,而是直直打入了那三人后背中。 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响起,柳鸣闻声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听出那声音似乎是雪花在那三人的体内,连着他们的血,一同凝成了冰。 方才本来有十多人也打着逃走的念头,只是应变没有那五人快,这时他们眼见那五人伏尸长街,一时也不敢再逃; 停顿片刻后,那少女又开始前行,缓缓走过倒下的尸体;她面前的诸人愈发心寒,许多人心想,这少女剑上的寒劲实在可怖,与其等死,不如逃开去,这里这么多人,她也未必尽能杀死。于是片刻里又有不少人四散而逃,忽然,张龙升急喊道:“去吴风楼地下,擒住她徒弟!。” 话音未落,便有几个胆大心狠的汉子向着吴风楼方向急奔而去,与此同时,方才孙振衣等人从绳梯上出来的地方忽然冒出一个头来四下张望,隐约看去便是杜星言;张龙升喝道:“快拿住他!” 那几个汉子奔行愈急,在掠过云横身边时,却忽然觉得心里一凉,仿佛一阵哀伤的风吹进了心中,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物吹得消疏离散;下一个瞬间里,他们便没有了呼吸。 荆尘月出手了。 在那几个汉子奔过云横身边的一刹那,荆尘月脚下就多了一柄空空的剑鞘,他的人和剑一起消失在风里,长街上亮起隐约的光华,如同流光雪影在暗夜里一闪即没。 柳鸣眨眨眼,看到地上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剑鞘,荆尘月的剑一直在他的手里;方才见到的光华在柳鸣心头也转黯淡,仿佛只是一场久远而又恍惚的梦。 ********************************************************************************************************************************************************** 云横心头一震,他这才知道,他就如一道界限、一个标记,越过这界的人,将会对上那个少年的剑,所以那少女方才并没有杀他;想到这里,云横心头涌上一阵颓然,竟莫名觉得生无可恋,“九霄乘龙剑”练到绝顶能如何,坐拥亿万珍宝又能如何,不过是漫长夜里模糊闪过的光火,转瞬飘散如灰。 莫送寒忽然轻轻道:“一隙之剑,快如人生,今日终于得见,此生有幸;这一剑也叫作‘白驹’么?” 荆尘月淡淡道:“这一剑叫作‘劫灰’。” 孙振衣叹道:“佛经里说,天地终有尽时,那时劫火洞烧,万物化为飞灰;这一剑的名字倒是古怪。” 荆尘月没有接话,只静静地看着那姓颜的少女,当是时,随时都会再有十数人倒在少女剑下,可许多人都看到,这两个年轻人的容色间没有一丝杀人者应有的神情。 柳鸣琢磨着这两个凭空而来的少年剑客,心头怔怔;这两个年轻人与孙振衣同样的镇定安然,可是柳鸣隐隐觉得,虽然孙振衣不过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书生,可他身上似有一股傲气,天下间没有几人在他眼里,他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许也有他深心里畏惧的东西;可是这个荆尘月,柳鸣想不出他会畏惧些什么,他是真正的从容,不飞扬,也不低敛,更不追逐寻找。 第二十章 奇人 ()沧州城。 听了苏重深所言后,不少人都心下悚然,暗忖方才苏重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试探过荆尘月了,自己居然未曾察觉,江湖上都说苏重深是条老狐狸,如今一见果是如此,而且这条狐狸的武功也深不可测,让人不得不防。 如今荆尘月已去得远了,剩下诸人都开始打算自己该何去何从,适才孙振衣当众说了东吴迷藏的位置,许多人觉得再为难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也没多少脸面,何况还有沈七吴袖等人在侧,就只看张龙升会不会还想杀死孙振衣了,不过方才分明是孙振衣放了张龙升的手下人一马,如果荆尘月刚走张龙升就厚颜翻脸,恐怕传出去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了。 一声叹息响起,却是江余岸开口:“没曾想,短短一夜之间,竟让我接连看到惊世的剑法,这次沧州真可谓不虚此行了。” 苏重深笑道:“江公子是不虚此行,可是有的人却是对来沧州悔之极矣了吧。” 江余岸一皱眉,似不解为何此刻苏重深还想要出言煽动什么,当即转了话头,对柳鸣道:“只是柳兄弟,不知你为何不愿学莫楼主和龙当家的武功呢,这可叫在下想不明白了。” 这一问也是许多人心中的疑团,那林还仙的剑法武功虽说也是年轻一代里的翘楚,可和莫送寒、龙千雨两人终究相去甚远,就算柳鸣能练成和林还仙一模一样的剑法,也未必能在江湖上有什么极大的作为。 柳鸣沉默不答,孙振衣忽然道:“或许是和顾家有关吧。” 柳鸣一震,点了点头。 孙振衣叹道:“先前在吴风楼中,崂山派的护法吴青德曾说到巴山剑派是被七雨楼所灭,你柳氏与巴山顾家渊源颇深,所以你不愿意学七雨楼的武功吧。” 柳鸣道:“是。” 莫送寒闻言淡淡道:“原来如此,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巴山剑派与先父的过节,在下也并不十分清楚。” 孙振衣笑道:“好了,好了,诸位若没什么事,那孙某就此告辞,沧州的酒楼是开不下去了,可惜,可惜”,孙振衣顿了顿,又道:“刘副舵主,你先前所问,相信不久后就有解答;张兄,咱们也后会有期。” 张龙升道:“孙掌柜就这么走了么?” 孙振衣道:“怎么,张兄还是要杀我么?” 张龙升淡淡道:“就算我不杀你,恐怕神枪会的好汉也不会放过你吧。” 刘思闻言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龙升笑了笑,说道:“孙掌柜,虽说神枪会的人要擒你,但他们不过是想问一问东吴秘宝的下落,你方才不是自己也说了出来么,那你当初何必唆使七雨楼的人杀了周渊周舵主呢。” 刘思闻言浑身剧震,喝声都发颤了:“孙振衣!他说的是真的?!” 七雨楼几人脸色微变,莫送寒眼里闪过一抹怒色。柳鸣心里一沉,这个张龙升点破了周渊之死,是想借刀杀人,除掉孙振衣;先前七雨楼不愿孙振衣说出莫送寒杀周渊的事,只要孙振衣守口如瓶,或许七雨楼的人还会帮孙振衣挡一挡其他敌人,可现在既然被张龙升说开,莫送寒恐怕绝不会站在孙振衣这一边了。 孙振衣神情如常,淡淡道:“就算是真的吧。” 刘思一挥手,一阵脚步声响动,他身后所有的神枪会弟子都横抢在手,将孙振衣和七雨楼的人围在中间。 莫送寒皱眉不语,虽说自己并不畏惧神枪会,可神枪会在北地势力庞大,门徒弟子众多,因为孙振衣而和神枪会结下深仇,总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刘思冷声道:“想不到,七雨楼竟然是孙振衣的后盾。” 莫送寒淡淡道:“我们和孙振衣并非一路;只是孙振衣知晓一件重大秘密,非得我们杀了贵会的舵主他才肯告之;此刻刘副舵主若想杀孙振衣,我们悉听尊便;若想找我们七雨楼寻仇,莫某也都接着便是。” 刘思心神稍定,又道:“就为了东吴秘宝的秘密,七雨楼就不惜和神枪会结仇么,孙振衣方才不是说了秘宝所在么,阁下恐怕太心急了些。” 莫送寒笑笑,不置可否。刘思道:“我们副门主呢。” 孙振衣道:“周羡鱼还活着,只是不知所踪,或许这位苏重深苏兄知道他在哪里。” 苏重深皱眉道:“当时周副门主心神受创,有些迷乱,我们的人把他安置在翠松居。” 刘思心里松了松,暗忖周舵主大仇是非报不可的,但是否要杀孙振衣和七雨楼的人,还是请副门主定夺为好,尤其孙振衣知晓的秘密众多,先前他说秘宝在济南,真假犹未可知,贸然杀掉恐怕也有不妥。 当即刘思心中有了计较,冷然道:“此地长街夜寒,不如由我们神枪会做东,莫楼主,孙掌柜,咱们一同去翠松居饮一杯酒,可好?” 莫送寒和孙振衣都不语,心想自己若不去,恐怕就在这街上便要打将起来。 张龙升忽然插口道:“如此甚好,那咱们就走吧。” 刘思皱眉半晌,他本意是没打算叫上张龙升一行,而是想和张龙升就此分开,以免徒增变数,可张龙升似乎并不识趣,无奈下,刘思只好道:“那就请张兄作个见证,咱们走吧。” ************************************************************************************************************************************** 一路无话走了许久,离翠松居已不远了,孙振衣忽然开口道:“侄儿,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柳鸣一愣,道:“孙叔叔,你是在问我么?” 孙振衣笑道:“当然是问你,这里除了你,难道我还有别的侄儿?” 柳鸣讶道:“什么怎么办?” 孙振衣道:“侄儿你想想,一会见了周羡鱼,咱们估计都要血债血偿了,莫楼主他们剑法高,本事强,或许还能杀出一条活路,我孙振衣就算不死在神枪会手里,也难免会死在张兄背地里埋伏的黑刀之下,或许日后莫楼主也要找孙某算一算账。” 当是时,张龙升和刘思就走在孙振衣身边,孙振衣随随便便地说出这话,声音不小,不少人听了都冷着脸没有搭茬。 柳鸣愕然道:“孙叔叔,你足智多谋,难道没有办法么,怎么还来问小侄我……” 今夜的沧州对孙振衣可谓是危机重重,但孙振衣至今仍毫发无损,是以柳鸣对孙振衣的谋略十分信任,不自觉地对其有了依靠感,现下孙振衣突然问计于自己,柳鸣不由得心里一沉。 孙振衣笑道:“是啊,如今我束手无策,想问问贤侄你是否有妙计良策。” 柳鸣苦笑道:“孙叔叔都没有计策,小侄就更不知所措了。” 孙振衣神情倒仍镇静从容:“不,不可能吧,难道贤侄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这样莽撞地来到沧州了么?” 柳鸣脸上一红,不知该说些什么,孙振衣又道:“就算是侄儿你没有考虑周全就来了,难道令尊就放心你这样孤身前来么?” 柳鸣心里一动,想起一事,支支吾吾道:“这么说来,家父倒是说起过,若是在沧州遇到大麻烦、捅了大篓子,可以去找一个人帮忙,这人是神枪会沧州分舵的人,名叫王大虎,只是这人……” 孙振衣打断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这境况,算不算是大麻烦?” 柳鸣道:“算倒是算,可是这个王大虎他恐怕……” 孙振衣摆摆手,哈哈大笑:“没有那么多可是,我就知道,贤侄你定然有办法。” 柳鸣想起初进沧州城时,曾遇到一个买胡饼的神枪会弟子,那弟子说王大虎的武艺在神枪会里排在第六十七还是六十九,现在看来,那恐怕还是排除掉精锐弟子后的排名了,就算找到王大虎,估计也不济事,柳鸣越想越哑然;而刘思正在一边琢磨这个王大虎是何许人也,似乎听着有些耳熟,莫非是分舵后堂里烧火的那个胖子? 孙振衣看见柳鸣和刘思神情后哈哈一笑,说道:“刘副舵主,那王大虎现下可是在你们分舵中么,能否引见一番?你也听到了,我们找他,可是有性命攸关的要事。” ********************************************************************************************************************************************************** 刘思皱眉想了半天,可神枪会普通弟子太多,一时也不能确定王大虎是哪个,他冷冷道:“我看还是先去翠松居要紧,孙掌柜要拜会什么王大虎张小龙的,大可以后自己抽空再去。” 孙振衣淡淡道:“那恐怕不大好,莫楼主,不如你帮我劝劝这位刘老兄。” 莫送寒轻哼一声,没有说话,可谁都看出他其实是在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劝他。 孙振衣淡淡笑道:“我还记得沉渊殿中的石刻纹路。” 刘思听得莫名其妙,莫送寒却是一凛,流光阁的机关和消失出现的秘密,关键似乎就在那石殿地面和四壁的刻纹上,只是那纹路异常复杂,几乎不是人力所能记住的,但孙振衣谋略深远,天纵之才,又饱读诗书,或许真的硬生生记下了那纹路也未可知。 莫送寒沉思片刻,道:“孙振衣,你是把那纹路画在纸上了么,不妨拿出来看看,或许我能帮你劝劝刘副舵主。” 孙振衣笑道:“莫楼主这次学聪明了,不见兔子不撒鹰,那纹路一张纸恐怕也不易画下,我怕时间久了记性模糊,当年一到沧州便将那纹路刻写在了吴风楼地下石室里,敢说和沉渊殿石刻几乎一模一样;莫楼主使人去看了便知。” 柳鸣闻言大惑,先前这许多人从那石室里停留许久,可也没见到什么石刻啊。 莫送寒闻言却是一凛,他想起龙千雨曾在吴风楼地下石室里逼问张龙阳那白衣人的身份,当时柳鸣上前阻拦,被龙千雨使手法摔了一跤,当时龙千雨说道:“刚才摔疼你了么?”而柳鸣回答说:“没,这地面挺软的……”说完就又被摔了一跤。 这地面挺软的。 石砌的地面怎么会软。 莫送寒回想自己踩在石室地面上时,似乎也没觉得柔软,但倒是也没觉得十分的硬,只是当时恐怕无人有心思细想这一问题。 莫送寒问柳鸣道:“这位兄弟,你曾说过,那石室的地面很软,是么?” 柳鸣闻言顿时恍然,他当时重重撞在地上后,的确不觉得地面冷硬,确是不像厚石地面,或许那地面下另有夹层。 不等柳鸣回答,莫送寒便对苏凌道:“四弟,你回去看看。”苏凌应声而去。 苏家轻功迅捷飘逸一如飞袖,众人看着苏凌飞速远去,莫送寒开口道:“刘副舵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见见孙掌柜说的那人,否则恐怕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孙振衣闻言后一笑,对莫送寒拱手以示谢意。 刘思眉头大皱,现在几股势力势同水火,随时可能刀戈相见,可刘思不愿在见到周羡鱼之前撕破脸,有些事他担不起,也不想担;但听这莫送寒的意思,似乎自己不答应去找王大虎,这事便不能干休。 于是刘思缓缓道:“好在分舵离此地甚近,去看看也无妨。” 张龙升却道:“万万不可。” 刘思皱眉道:“怎么,孙掌柜难道见到我的一个属下后,就能肋生双翼,飞离沧州么?” 张龙升叹道:“一旦见了那什么王大虎,今夜再也休想杀死孙振衣。” 刘思奇道:“张兄认得我这个属下?” 张龙升摇头道:“不认得,可我知道孙振衣此举必有深意,我们不可遂他心意。” 刘思闻言颇不以为然,冷笑道:“原来如此,那张兄不妨去和莫楼主商量商量。” 张龙升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当下刘思领着诸人去向神枪会的沧州分舵。 这分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众人转过两道街口,来到一处极大的宅院前,想来就是那沧州神枪会分舵所在了。 刘思当先推门而入,众人随后跟上,只见刘思进门后四下里一望,招手让一名巡夜弟子近前,问道:“王大虎在哪?” 巡夜弟子想了想,道:“王大虎应当是住在后院第三进东首的屋子里,这时辰该是睡熟了,小的去叫醒他。” 刘思道了声”不必“,就当先向着后院走去,到了第三进院子,柳鸣看到这院子似乎是神枪会弟子寝居的地方,此刻灯火俱灭。 ************************************************************************************************************************************* 众人向着院子东边走去,刚走几步,忽然东首的屋子里灯盏亮了。 刘思一凛,止步不前。 没过多久,那屋子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走出。 刘思挥挥手,道:“点起灯来。” 神枪会弟子行动迅捷,不一会整个院子里灯盏火把渐次亮起,把人群照得通明。 柳鸣看到那东首屋子前面站着一个身材稍胖的人,年纪不大,样貌普通,睡眼惺忪。 刘思哼了一声,刚要开口,谁知那胖子先开口道:“这位兄弟,样子像极了我一位故人,莫非是姓柳么。” 柳鸣一愕,没想到这人第一句话竟是对自己说的,当即道:“不错,晚辈柳鸣,鸟鸣之鸣;家父名讳上成下林,敢问前辈尊姓?” 那人道:“叫我王大虎就行,我也不是你的前辈;柳兄弟啊,鹏啸于九天之上,鹰鸣于碧霄之中,鸣于柳上的,不过是些燕雀,能成什么气候?你这名字取的实在不怎么好。” 柳鸣闻言愣住,众人也一时间没人说话,那王大虎扫视了一下站在前面的人,看着龙千雨和龙瑶道:“这些人我倒是几乎都认得,就是这两位姑娘,恕我眼拙了。” 龙千雨淡淡道:“我名叫龙千雨,这是我徒儿龙瑶,倒是阁下,真的叫王大虎么,就算是取假名,也未免取得太不用心了吧。” 王大虎正色道:“不是假名,我确是叫王大虎;原来现在的龙千雨是你。” 这话一出,七雨楼几人脸色一变,其他许多人却听得迷糊,现在的龙千雨是她,难道还分以前的龙千雨,和以后的龙千雨么。 只听王大虎又道:“这位龙瑶姑娘既然是你徒弟,应当是唐门中人吧,唐门这一代女弟子都是“慕”字辈,你其实名叫唐慕瑶,是么?” 龙瑶一震,似是默认了;张龙阳惊道:“原来你不是龙姑娘,而是唐姑娘。” 莫送寒笑道:“想不到,神枪会在沧州还真是藏龙卧虎。” 刘思心中也是着实吃惊,以前他根本从未在意过此人;这时王大虎才上来施礼,道:“见过刘副舵主。” 刘思冷笑道:“王大虎,你倒是了不起啊。” 王大虎道:“不敢,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走了没有?” 众人闻言一凛,刘思冷冷道:“你知道的倒真是不少,你且说说,哪两个年轻人?” 王大虎随口道:“荆尘月和颜晨雪啊,他们不是来沧州了么?” 不少人都心里暗忖,原来那少女是名叫颜晨雪么,却不知这个王大虎是怎么知道的。 王大虎似乎挺多话,又笑呵呵地说:“明月蒙尘生秽,晨雪遇阳将融,这两人的名字也是不吉。”言下之意,倒似王大虎三个字是个极好的名字一样。 刘思正待出言训斥一番这个神神秘秘的属下,忽然扑簌簌声音响起,却是一只信鸽飞来,沈七看出那鸽子并非自己所养,只见鸽子在人群上空略作徘徊,飞到了莫送寒手里。 莫送寒取下鸽子脚上绑的纸束,展开一看,不由得一惊,对孙振衣道:“那石室地上刻的纹路被毁了。” 孙振衣大惊,那石刻隐藏的极为隐秘,却不知被谁发觉,知道那石室之事的人不是都已在此地了么,若还有人能发现那石刻,那这人可谓是心思机巧的很了,恐怕日后会成为自己一个极为棘手的敌人。 莫送寒看完信鸽带来的讯息,缓缓道:“真是想不到,苏凌传来的消息说,那石室里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杀师之仇,此生必报,苏妄毁石刻于此。” 第二十一章 终棋 ()沧州城,神枪会分舵。 莫送寒道:“孙振衣,你还记得石刻纹路是什么样的么?” 孙振衣皱眉道:“隐约还记得大半,这个苏妄倒是给我添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王大虎忽然插口道:“以孙掌柜的谋划,怎么会只刻在一处而不留下副本?莫楼主这句话问得忒也笨了,莫楼主名为送寒,本身须得有寒可送,但寒气常有,时属不详,这名字真是不大好。” 莫送寒只是看了孙振衣一眼,没有说什么,孙振衣笑道:“方才莫楼主只是问我是否记得那石刻,我也是据实回答而已。” 王大虎又道:“孙掌柜,你的名字该是典出晋人左思的咏史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了,人居千仞之高,时时有坠亡之危,高处不胜寒,此名取得也着实不智。” 柳鸣心里一凛:这个王大虎说的似也有些道理,孙振衣确然如人在高崖,虽说现下还安好,可终究如临深渊,危险的紧。 孙振衣淡淡一笑,说道:“多谢阁下指点,现下改名只怕也来不及了。” 刘思怒哼一声,道:“王大虎,看你说这个名字不吉,那个名字又不智,莫非王大虎这三个字就是大吉大好之兆么?” 王大虎点点头,得意洋洋道:“‘王’乃万民之主,总好过臣民;‘大’总好过小;而‘虎’乃百兽之王,总好过猫狗,王大虎这三个字,自然是大好的。” 张龙阳正色道:“这却不然,你名字中三个字都太过刚强,史记里说,‘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也’;恐怕你也消受不起你这名字,终究阳极而衰。” 王大虎听了这话后,居然神色一黯,良久才道:“你说的挺有道理,所以我才一直在此韬光养晦,不敢张扬。”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刘思喝道:“韬你大爷的光,王大虎,我问你,是谁教你说的这些古怪话!” 王大虎错愕道:“没什么人教我啊。” 刘思更怒,还要再说,却见莫送寒笑道:“王大虎兄,这位孙掌柜遇到了麻烦事,有不少人要对他不利,特来找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王大虎沉思片刻,道:“办法是有的。” 刘思道:“哦?什么办法?” 王大虎道:“很简单,各位都宽宏大量,不要再为难这位孙掌柜,不就没事了。” 诸人闻言都神色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显然谁都不觉得王大虎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各方罢手。 王大虎又道:“这位是张龙升张兄吧,我想这里许多人并不知晓你的身份来历。” 张龙升道:“怎么,我若要和孙掌柜为难,你便要当众说出我的来历?可你就真的知道么?” 王大虎嘿嘿一笑:“或许知道吧,张兄可以试试。” 不待张龙升开口,王大虎又对莫送寒道:“莫楼主,这回在沧州,你们七雨楼可谓是得利不少,你们想要知道的事恐怕也已知晓,何不就此收手,非要为难一介书生?” 莫送寒淡淡道:“就算我不和孙振衣计较,可数年前我们收了扬州盐商的钱,要取沈七的性命,当时沈七姑娘杀伤了我们七雨楼不少手下,这笔旧账还得算清。” 王大虎笑道:“那样最好,你们只管找什么沈七沈八的,只要不为难孙掌柜就好,还有刘副舵主,如果周副门主要杀孙振衣,恐怕早就下令了,我看他或许另有考虑。” 一时间众人静默,只听到王大虎的呵呵笑声,王大虎见没人说话,又絮絮叨叨地说:“就算各位执意要难为孙掌柜,恐怕也不太容易。” 莫送寒讶道:“此话怎讲,莫非是那两个年轻人,又或是那白衣人会去而复返?” 王大虎道:“这倒不是,不过我倒要问问,都说要找东吴秘藏须得有秘宝所在地的机关图纸,可今夜将近,你们有谁见到那图纸了?” 众人闻言迷惑,王大虎嘿嘿笑道:“根本没有什么机关图纸,更没什么人把图纸卖与苏家,孙掌柜和苏家主唱了一出好戏,钓出了不少鱼,哈哈哈哈。” 在场诸人大惊,都看向孙振衣和苏重深;柳鸣见到苏重深面色如常,心里一松,可随即又忽见苏重深狡黠一笑道:“可惜的是,没有多少大鱼。” 柳鸣浑身一震,看着一言不发的孙振衣,揣摩着此话的真假,似乎苏重深刚到吴风楼地下时,曾阻拦莫送寒逼问孙振衣,甚至说出了“莫楼主,你能杀得了我么?”这样锋芒毕露的话,如此看来,王大虎所言极有可能是真的;只是柳鸣越想越猜不透孙振衣这人,有些人在帮他,也有不少人想杀他擒他,可他究竟真正相信谁,说出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如果王大虎所言是真,那今夜孙振衣几乎是一直掌控着沧州的局势,人心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么,还有什么事不在孙振衣的算计之中? 柳鸣看到连苏凌都已惊在当场,似想不透父亲的用意;苏凌心中震动:若父亲和孙振衣已暗中结盟,那父亲为何还要下杀手偷袭荆尘月呢,难道孙振衣竟想杀死荆尘月? 莫送寒眼神里泛着锐光,淡淡道:“苏伯父,你到沧州如此之晚,到了后还去翠松居喝了半天酒,不怕孙掌柜横死在吴风楼么?” 苏重深微笑道:“若孙振衣是个我还未到就先被鱼吃掉的人,我又怎么会和他一起钓鱼呢?” ************************************************************************************************************************************************************************************************************************************** 很多年后,在白帝城,春雨洒落,苏妄倚着一颗树喝酒,他问柳鸣:“当时你们就这样相信了那王大虎所言么?” 柳鸣道:“不错。” 苏妄道:“那么如果荆尘月不拦阻沈七去吴风楼地下,七雨楼四人岂不是都已死了,苏重深连自己儿子都杀么,又或者难道他和孙振衣能算到荆尘月会带走沈七?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柳鸣摇头道:“或许最后苏凌会活着,但是莫送寒一定已经死了。” 苏妄有些不可置信:“王大虎的话分明漏洞百出,连刘思都看出有人教他那些话,难道这许多人都信了么?目的,苏重深无利不起早,肯和孙振衣结盟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在沧州能得到什么?” 柳鸣笑了:“那年,沧州的那一夜真是太长了,或许很多人都疲倦了吧,不想再去计较真假。” 苏妄愣住:“这,你这说的……这算是哪门子理由……” 柳鸣道:“有时候,一局棋也好,一场戏也好,总需要有最后一个变化,这最后一变,也许不是最至关重要的一变,甚至是无足轻重的一变,可是却恰恰可以抵定全局,王大虎就是沧州之夜的最后一变吧。” 苏妄道:“那孙振衣,他是不是下棋的人呢?” 这一次,已经被称为“剑神”的柳鸣沉默了许久,才道:“孙振衣当年的确是想做下棋的人,刚才你说‘得到’,得到其实很奢侈,很多人拼尽一生,却连不再失去都做不到吧。现在想来,天意缥缈,命途难测,无人不在棋局中。” 第五章 银翎箭 ()正午,峨眉山下小镇,蜀秀酒楼。 柳鸣将行礼和长剑放在木桌上,刚坐定,便有店小二上来招呼,柳鸣不知该点些什么,只随便道:“给我上一碗面,一碟牛肉。” 那小二应了,告与后厨,便去酒楼门口迎客,只听酒楼外一阵人马喧哗,**人大步走进门来。 柳鸣看到进门几人中领头那人的相貌后,不禁一愣,原来那是在沧州城里见过一面的吴袖,余下八人想来是他的手下了。 柳鸣坐在酒楼角落,吴袖一时却没看见柳鸣,只对店小二道:“店家,拼两张桌子,给我摆满了酒肉。” 那店小二忙不迭地架好桌椅,端上酒来,吴袖一行坐了,喝酒等菜,一名手下人对吴袖道:“掌门人,你老人家这次亲自出手,对付那小姑娘定会手到擒来。” 这话一出,酒楼里不少人都对吴袖肃然起敬,心想这人模样俊美,颇有几分女气,看着不像会武艺的,没想到竟是一派掌门。 另一名手下也道:“咱们身为天下第一剑派,如今九大高手齐出,去对付那黄毛丫头,可谓是太过抬举她了。” 酒楼中人闻言更是惊佩,寻思:江湖上以剑为主的门派里,首推武当,峨眉,衡山;这人既是天下第一剑派的掌门,莫非竟是虚月道长? 柳鸣见状暗笑,此时吴袖身边的军师孙炯展开折扇,摇头晃脑道:“咱们祁连剑派这次下山出手,必会使得江湖震动,武林变色。” 这回酒楼中不少走江湖的人都愣住,一个粗髯汉子忍不住问道:“那边桌上的朋友,敢问贵派名讳?” 孙炯得意洋洋道:“那叫作祁连剑派。” 粗髯汉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什么剑派?” 孙炯正色道:"祁连剑派呀。” 那汉子愣住,半晌才摇头道:“恕在下耳拙。” 孙炯大怒,便要出手教训那汉子,吴袖却摆手阻拦道:“兄弟,不必动怒,江湖中多有无知之辈,我们计较得过来么,喝酒,喝酒。” 那汉子也是大怒,可是眼见吴袖那边人多势众,只好窝着火喝闷酒,喝几口便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 这会儿饭菜上来,吴袖等人大吃大喝起来,孙炯最先吃饱,抹着油嘴道:“待会见到那唐慕瑶,我第一个出手会会她。” 柳鸣闻言一凛,唐慕瑶,那不就是龙瑶龙姑娘么,却不知他们为何要对付她? 一名祁连剑派手下也道:“那姑娘模样挺俏的,孙振衣没说不许我们碰她,到时候……嘿嘿……” 孙炯喝斥道:“你懂个屁,那姑娘样貌是美的,可一脸冷倔神色,看着便倒胃口……” 又一手下人道:“就算是能碰,那也是给我们老大做压寨夫人,啊,是掌门夫人……” 吴袖淡淡道:“那丫头不足惧,不过她师父可不好惹,这次我们擒她,须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酒楼诸人都暗自好笑:你这都在酒楼里当众宣讲出来了,还谈什么神不知鬼不觉。 柳鸣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和吴袖等人招呼,毕竟他们也算是孙叔叔的朋友;这时,酒楼门外响起铜铃声,柳鸣闻声一震。 随即,一名白衣少女走入酒楼,冷笑道:“吴掌门,听说你们在找我?” 先前七嘴八舌胡吹大气的祁连剑派中人顿时哽住,相互对视,谁也不说话了。 唐慕瑶环顾酒楼内,对柳鸣道:“柳兄,你也在这里。” 柳鸣一怔,心想:她叫我柳兄,以前她可从来没这么喊过我,那么我该怎么称呼她才是呢…… 唐慕瑶见柳鸣神情呆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不再理他,对吴袖道:“祁连剑派好大的威风,这便请出手赐教吧。” 吴袖道:“这个……唐姑娘,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找你的?” 唐慕瑶冷笑道:“你们这一路上在酒楼客栈里不停宣扬,我便想不知道,恐怕也不容易。” 吴袖正色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们祁连剑派最享盛名的武学乃是剑阵,须得多人同时施展才见威力,这酒楼太小,怕是无法让姑娘指教了。” 唐慕瑶道:“那我们出去打。” 吴袖干咳一声,却转头对柳鸣道:“这位不是在沧州城里跟着孙振衣的那个小兄弟么,好久不见。” 柳鸣道:“见过吴掌门,不知我孙叔叔现下在何处?” 吴袖摇头道:“他行踪飘忽,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不过他曾说过,七雨楼或许会对令尊不利,所以我劝小兄弟早点回家看看为好。” 柳鸣心里一沉,对唐慕瑶道:“唐姑娘,是这样么?” 唐慕瑶沉默不语。柳鸣心下更急,连声追问:“唐姑娘,七雨楼的人到底想要怎么样?” 过得片刻,唐慕瑶才缓缓道:“你不要听这姓吴的胡说,据我所知,七雨楼并未派人去济南。” 柳鸣闻言后心里一松;唐慕瑶心头却掠过一阵内疚:柳鸣,你就算现下能瞬息千里赶到济南城,只怕也已晚了至少一夜了。” *******************************************************************************************************济南城,柳宅前夜。 “你们七雨楼再厉害,遇到我八晴帮,也只好雨过天晴,烟消云散了。” 那红衣人闻言将双掌凝于身前,眼中射出怒色,老者神色却很快便恢复如常,冷哼道:“就你们两个,只怕加起来也未必是老朽的对手。” 杜星言道:“任姑娘,你来对付那穿红衣的,这老头交给我。”他刚才看出任冰然暗器手法是极好的,可身无兵刃,总不如自己好对付那老者。 任冰然连连摇头:“不,那可不行,这两人都是你来对付,我可不喜欢舞刀弄枪,打打杀杀。” 说着身子向后一射,飘退一丈,转身就向着门口奔去,那老者和红衣人一言不发,飞身追去,杜星言哭笑不得,只得出剑拦下那老者。 红衣人身法甚快,转眼已到任冰然身后,任冰然伸手似要去拉门,红衣人一掌劈到,却见少女身影一闪,竟不知怎么闪到了自己身后,红衣人大惊失色,赶忙护住背心要害,转过身来,却见少女竟又奔向院中,红衣人提起心神,追了过去。 院中杜星言斗那老者,似是甚为吃力,老者的“寒烟指”练得颇为精湛,招招指风纵横、嗤嗤作响,杜星言左闪右避,半天才能回得一剑,只是他身法古怪,老者一时也伤不到他。这时任冰然奔到杜星言身边,恰逢红衣人一掌击来,任冰然又是一闪,将那一掌引到了杜星言身上,杜星言无奈之极,百忙中回剑化解了这一掌,而后那红衣人连连攻向任冰然,都被少女以灵妙身法引到杜星言身上,等于是杜星言以一敌二,直打得苦不堪言。 红衣人见这少女在杜星言身侧辗转闪躲,自己一时不能劈中她,索性和那老者一起夹攻杜星言,杜星言顿时压力大增,没多久就被红衣人一掌拍在月复上,踉跄退了两步,那红衣人惊道:“古怪,你这小子怎么不怕我的……” 杜星言不欲他说完这句话,一剑又刺向红衣人;在一旁的任冰然见一时没人打她,便退后数步,绕着杜星言等三人的战团飞步而走,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的弓;那弓比寻常弓箭小了许多,可单手拿握;任冰然左手持银弓,右手掌心一翻,手里多了一支七寸长的翎箭,那箭也作银色,在月下泛着寒光,七雨楼老者瞥到箭光,心里一紧,使出浑身解数,加紧了对杜星言的进击。 这时任冰然越绕越快,那红衣人也看出不对,只见少女的身影连成了一片光影,仿佛一道流动的光带环绕了三人,红衣人当机立断,便待抽身退出夹攻,先去对付任冰然。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银色的光闪过。 ****************************************************************************************************************************************************** 任冰然发出了手中的翎箭。 远远看去,像一团银色的火从她手中迸射出去,拉成一道长长的线——那是燃烧着的线,把如墨的夜也映亮了一瞬! 杜星言只觉得一道疾风从自己身边掠过,那红衣人咽喉被洞穿,箭矢撞在柳家大门上如入水中,穿木门而出,落在门外街上的声音几不可闻。 杜星言看着银色的箭消失的方向,心里轻叹:“这小姑娘,还真有两下。” 先前那老者看出不妙后,指上劲风更疾,眼见不出三五招就能点在杜星言的要穴上,而后任冰然发箭,红衣人瞬间殒命,老者惊惶之余,却看到杜星言直愣愣看着箭支射出去的方向,竟似出神了,老者下手不容情,聚起十成指力,重重点在杜星言胸口,还未及欣喜,却感到自己的指力灌进杜星言体内后,后者竟全无反应!就在同一瞬间,趁着老者惊愕不解,杜星言头都还没转回,随手刷刷两剑,老者双膝上射出血箭,跪倒在地。 一时间,老者心里只想着那红衣人说的话:“古怪,你这小子怎么不怕我的……”原来这小子不怕掌风内力,自己的指力再强,也伤不到他,老者这才明白过来,那少年一直躲闪他的指风,全是在作伪,为得便是忽然硬受自己指力后借机反刺。 老者歪倒在地,嘿嘿笑道:“两位武功古怪,心思机巧,老夫佩服。” 任冰然笑道:“你不说我们武功高明,只说我们武功古怪,那便是还不怎么佩服。” 老者冷哼一声,没有接话。柳家的家眷和那书生早已趁乱躲到一边,柳夫人看得呆住,半晌明白过来:“原来姑娘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任冰然一脸得色:“是呀,不过大恩不言谢,你们也不必谢我了。” 杜星言暗笑,这“大恩不言谢”五个字,说也该由柳家的人说,你倒自己先说了。当即走上前去,扶起柳家的人,歉然道:“晚辈一时犹豫,没能救下贵府中那位老哥,实在对不住。”他心里忽然想起了相交不深的柳鸣,心说若换成我的家人遇险,或许柳鸣不会和自己一般犹豫。 柳家人还没回话,那书生先自跌坐在地,悚然变色道:“这可骇死我了,快,快扶我一把。” 杜星言一怔,心说刚才看你也算神情镇定,这会儿打也打完了,才知道害怕么?当即走到书生跟前,伸手扶他。 ****************************************************************** 就在此刻,奇变陡生,杜星言只觉手里一空,自己的剑到了那书生手中,随即双膝上传来剧痛,他跌坐在地,心中惊骇自不必言。 书生自己从容站起,淡淡道:“刚才你刺马回那两剑,便是如此刺的么,也算是好剑法了。”这一次,书生的语声异常平静。 不远处任冰然呆立当场,心念飞转,却也猜不到这书生是谁。 那姓马的老者挣扎拜下,口中道:“属下马回,见过五当家。” 杜任两人闻言剧震,都看向那书生,只见他脸上已没了骇然之色,而是面无表情;他嘴角有两撇胡须,五官仍显得普普通通,可在杜星言和任冰然眼中,却仿佛是地府中来的催命勾魂人。 ******************************************************************************************************************************************************** 还活着的那三名杀手在七雨楼中位阶较低,之前从未见过这五当家,此刻也是惊在当场;他们这才明白,先前马回问他们,是不是要留下柳夫人,杀掉其他的,那并非是问自己,而是说给那书生听的;马回诈作沉思,等了片刻,见那书生不置可否,想是同意了自己所言,才敢让任冰然杀人报仇。 那书生对诸人的惊色视如不见,迈步走向任冰然,任冰然此时左手在背后,已经扣好了弓箭,正在犹豫要不要发出,可那书生给自己的感觉甚为怪异,看起来周身普普通通,可总让自己觉得不安,不敢轻易出手。 片刻间,那书生走到左腿被刺的杀手跟前,弯腰取过了他手里的刀,又站直身子,走到了任冰然面前,而任冰然此时仍没找准出手的时机。 那书生一言不发,挥刀斩出,任冰然飞退中扣发了一箭,却恰恰击在书生的刀刃上,那书生先前用剑刺倒杜星言时剑法神妙;这时用刀也是信手拈来,大有宗师风范,只见他顺势一侧刀身,便将银箭带得滑开,斜斜射入了他身后一名柳家丫鬟的胸口,那丫鬟不及呼喊便即毙命。 任冰然见此,深吸了一口气,又飘飞丈外,双目红如滴血,清喝一声,连珠扣发了三箭,三道银色的箭光迅如飞电,那书生信步前行,迈步中刀光挥洒,将三箭一一引偏,可这三箭比先前那箭快上许多,那书生倒也难以将银箭引去射杀柳家家眷。 任冰然发完三箭,胸口起伏,显是耗力不少,那书生却好整以暇,慢慢走到掉落得离他最近的一支箭旁,刀尖一挑一打,那箭直直钉入了柳家另一丫鬟的咽喉。杜星言心里一沉,慕然心头雪亮:任姑娘看似大大咧咧、行事狡黠胡闹,可内心善良质朴,这五当家是想激怒任冰然,好叫她发箭不稳。 果然,任冰然眼见那书生残害无辜,想及童年往事,脑子里轰然一炸,从衣襟里拈出七枚银箭,一枚枚连发出去,她双目流下泪来,一边发箭,一边喃喃自语:“杀了……杀了你这坏人!” 这七箭分袭书生周身要害,在半空里锐鸣而过,方位妙绝,可终究是发箭人心神已乱,速度却没先前三箭快了,那书生在箭雨中转折突进,将七箭都挡了开去,转眼间已到任冰然身前。 任冰然箭支用尽,无法可想,怔怔站在当场,也不知闪躲。那书生刀背重重磕在任冰然胸月复间,任冰然口喷鲜血,摇摇欲倒。 书生随手将长刀丢在一边,手掌一晃,已从任冰然手中取过银弓,道:“刚才是‘七星锁月’么,可惜你还未练成。”说着捡起地上一支箭,一引一放,一道银光激发出去,竟比任冰然所发的还要快上许多,这一箭将柳成林那表亲的左胸骤然洞穿,箭劲带着他身子飞退数尺,倒地死去。 任冰然浑身剧震,跌在地上;杜星言愤怒如狂,却也无法可施。 那五当家弯腰拍了拍任冰然的肩头,轻声道:“我的确是坏人,可惜你还杀不了我。” 第六章 大雨夜 ()济南城,柳宅。 杜星言心灰意冷,寻思:这七雨楼的五当家方才无论是用剑,用刀,用弓箭,还是从自己手里夺剑的手上功夫,无不秒到巅毫,几无破绽可循,恐怕这书生真正擅长的武技都还未施展;面对如此对手,自己真是束手无策了。 半晌无人说话,这时天上零星落下几滴雨来,杜星言暗叹,这雨也来得太晚了吧;不由得苦笑道:“阁下既为七雨楼五当家,武功远胜过我二人,何必还要装模作样,扮成书生?” 那书生并不回答,马回哼道:“五当家深谋远虑,岂能是你这小子能揣度的?” 那雨下得渐密,任冰然忽然喊道:“你们找不到柳成林的!我已叫他远远躲了去,躲到了东海外的荒岛,躲到了西北的沙漠里!他永远也不会回来的!” 那书生淡淡一笑:“恐怕未必,我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了。” 杜星言闻言一凛:任冰然明明已经把柳成林安置在一处客栈中,这五当家为何却说得如此笃定? 任冰然也是愣住,却听那书生道:“任姑娘挺聪明,将柳成林藏在城西的同明客栈中,我已传信派人去请了,料想片刻便到。” 任冰然闻言脸色惨白,看来一切都在这五当家算计中,自己逞强救人,全都是徒劳。 杜星言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问道:“柳家仆人说阁下是柳成林的旧交朋友,是柳成林让你在此留宿等他,这,你是如何假扮成柳成林的朋友骗过他的?柳成林也是久历江湖的人,怎么会轻易被你骗过?” 那书生面无表情道:“骗过?我没有骗柳成林,我本来便是他的旧交好友。” 杜星言心里一颤,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却道:“好了,马回,你们几个把这两个人点了穴道,带到门外,咱们一起恭候柳成林归家。” 马回应了,先粗粗治了自己腿伤,而后解开被铜钱打中穴道的两人,又扶起那左腿被刺的,几个受伤的杀手将杜星言和任冰然的经脉封了,拖到了门外,那书生已在雨中静立,手里撑着一柄油纸伞,看向远处的湖边。 杜星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觉得天地间似只有雨水,空空落落的,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任冰然抹去嘴角的血丝,低声道:“不好意思,连累你丢了性命。” 杜星言叹了口气,道:“其实从你告诉我七雨楼的人要对付柳家,我便没打算走了,所以……也不怪你。” 任冰然撇撇嘴:“切,死到临头了倒敢逞英雄了,当时明明怕的要死……” 杜星言苦笑道:“死,我还是很怕的,我都还没娶妻生子呢……不过好在我师父总会给我报仇的,到时候也等于帮你报仇了,这样想,心里也好过点儿……” 任冰然想了想,道:“那不如我嫁你好了,反正都要死了,不过生子怕是来不及了,哈哈。”她本来就性子活泼,此刻知道将死,说话更无顾忌。 马回听到两人说话,忍不住讥讽道:“两位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心思谈婚论嫁,哼哼,一会管叫你们死得苦不堪言。” 雨越下越急,那书生站在雨中,一言不发,过不多时,杜星言和任冰然都浑身湿透,那被杜星言刺中左腿的汉子直勾勾的盯着任冰然紧贴衣衫的身子看,任冰然径自和杜星言谈聊,心里却极害怕,忍不住对杜星言道:“能帮我个忙么?” 杜星言一怔,苦笑道:“只要不太麻烦。” 任冰然道:“一会……若是……若是有人……你便先杀了我。” 杜星言闻言默然,他腿上穴道被点,一步也不能动,这忙恐怕是帮不了。 这时那书生忽然道:“小兄弟,你叫杜星言吧,没有内力,剑法挺好,在沧州也算露了一回脸,就是你吧。” 杜星言点点头。 那书生道:“那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杀你,这是莫楼主的意思。” 杜星言道:“那你也放过这位姑娘。” 那书生摇摇头:“这位姑娘弓箭暗器的功夫挺好,可在这一两年里老是寻我们七雨楼的晦气,阻扰我们的生意,我这次本就是追踪她而来到济南的。” 任冰然忽然笑了:“杜公子,你以后可以娶妻生子了,等你以后剑法大成,替我把七雨楼的恶人们杀的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杜星言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马回冷笑道:“就算是我们楼主开恩,暂且不杀你,挑断你几条筋脉,让你使不成剑法,那是少不了的,到时……” 话没说完,他忽觉哪里不对,只见五当家和杜任两人都看向湖边的路,夜雨急密,目力难以及远,马回看了片刻,才看到两道模糊的人影,想来是柳成林和奉命去拿柳成林的杀手了。 那书生在雨中纹丝不动,密集的雨线不断打在油纸伞上,远处两人越走越近,他手下几个受伤的杀手没有伞,也被淋的透了,却不敢多说,都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去看那走近的两人。 马回不认识走在前面的那人,想来便是柳成林了;他认出后面那人乃是和自己不同组的杀手,名叫骆木,是用分水峨嵋刺的好手。 马回当即喊道:“骆兄弟辛苦,五当家在此等你多时了。”声音在哗哗的大雨中飘忽不定。 那骆木却似没听到马回所言,并不上前拜见那书生,仍是跟着那柳成林一步步向前走。 马回见状皱眉道:“骆兄弟,还不上前禀告,啊,你手里怎么提着一杆长枪,你不是使分水刺的么?” 那书生仍是面无表情,却把手中的油纸伞抛落在雨中,雨水落在他身上,瞬间将他的灰衣染湿。 走在骆木前面那人转身对骆木道:“有劳阁下帮我拿枪了。”说着从骆木手中接过了长枪。 骆木停步站住,身子却在雨中发抖,表情僵硬古怪。 那“柳成林”将长枪在大雨中抖了几个枪花,枪影重重叠叠,他周围的雨水似都被枪锋荡开。 书生语声安静,似在叙说家常一般:“周临,是你。” ********************************************************************************************************************************************************* 来者轻轻一笑:“是我。” 书生并不吃惊,仍平静道:“柳成林呢?” 周临道:“还在客栈。” 两人说话间,杜星言和任冰然却是心潮起伏,惊喜交加:周临在把神枪会门主之位传给周羡鱼后便不知所踪,江湖上不少人传言,周临得知自己二弟身死后,忧愤成疾,已快病死,没想到却出现在济南城里。 杜星言暗忖,周临武功肯定是不低的,只是这七雨楼的五当家武学修为太过可怖,不知道周临是否能敌过他? 这时,那跟着周临来的骆木忽然捂住胸口,栽倒在地,胸前血水流在地上,混进雨水中消失不见。杜星言猜想,周临是算准了这人的伤势,迫他和自己走到柳家后,才刚好死去。 周临在雨中眼睛瞬也不瞬,说道:“要跟住阁下的行踪,可真不易,这半月来几乎耗尽了在下的心力。五当家,你请亮兵刃吧。” 那书生道:“周临,你跟我许久,却一直不出手,你若早到这里,柳家人或许可以少死几个。” 周临静静道:“孙振衣也是我的仇人,柳成林是孙振衣的至交,我没必要救他们的家人。” 五当家道:“好,周兄快人快语,那你就是冲着我来的了,我没什么常用兵刃,你请出手便了。” 周临点点头,缓缓横挥着长枪,霹雳一声炸雷,周临应机而动,他周围几人只觉天地间一空,就连灰色的雨水也变得空空落落; 雨线仿佛绕开了周临的枪,雨夜里空无的枪劲压得人心头空荡,几欲呕血——枪锋画线,直指那书生的咽喉——归墟刺! 周临毫不留手,出手便是归墟刺。 书生不闪不避,双手斜斜拢在自己身前,在枪锋及身前,左手探出先往周临的枪杆上一带,右手随即推在自己的左臂上,将周临的一记直刺向旁推了出去;周临只觉得对方手上也是空空无力,那五当家竟似把所有内劲都泻在了周临的枪杆上,自身并无一分内力留下,整个人和周临的枪劲一般的空无。 周临顺着书生的一推之力在雨中滑步后退,缓缓收住身形,讶道:“太极拳术?” 书生面无表情的站着,似是默认。 周临笑了:“以空破空,阁下好高深的修为,以你武功,不该在七雨楼中屈居第五。” 书生静静道:“周临,你的蛇矛呢?” 周临漫不经意道:“那蛇矛太过扎眼,行走江湖总会被人认出,我便没带在身边,只在铁匠铺里随手取了一柄枪。” 书生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没用惯用兵刃,枪术上也少了蛇矛独有的变招,武功至少要减低一成;你昼夜追踪我一十六天,精气损耗不少,也要减低你一成实力。” 周临随口接道:“或许减低了三四成,也是有的。” 书生淡淡道:“对上我,不能出全力,你只有死。” 两句话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前急奔,身影交错分合,杜星言蓦然看到那五当家袖里闪出一道寒光,不由得月兑口喊道:“留心他的兵刃!” 可是两人交手太过迅疾,杜星言说完,两人已十多招打过去,周临长枪在雨夜舞得快了,枪身几不可见,只听见飒飒风声,大片大片的雨水被枪劲激得泼洒到杜星言等人身上。 杜星言只觉那被周临枪锋激荡来的雨水打在身上越来越痛,想是周临枪上的劲道正不断提升;那书生手里的寒光时隐时现,借着几道闪电的光,杜星言勉强看出书生手里握着的是一柄两尺左右的剑,剑身极窄如刺。 “铮”的一声锐响,两人兵刃的交击声竟盖过了惊雷,随后两道身影骤然分开,各自退出数尺,雨夜黑暗,一时间也不易看清谁占到上风。 周临一笑:“兵刃都出了,怎么不使‘夜雨飞剑’?没想到,你真正所擅的,竟是衡山剑法。” 那七雨楼五当家一言不发,方才周临层层叠叠的枪劲不断压来,如山如海,将自己迫得气息几欲闭塞,可施展如此强横的枪术,周临必然耗力极大,呼吸声也已变粗,若照这样再打片刻,周临力尽必死;只是现下自己气息不畅,枪远剑短,周临此刻离自己一丈,等同是获得了一次进击直刺的机会,只要自己再接下他的一刺,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周临也看出那书生正自调匀内息,他一边说话,一边弓步收枪,一句话说完,周临便如电光般突进! 天地荒芜,归墟连刺。 这一次,周临接连刺出四记归墟刺,收枪站定后,七雨楼那老者马回连同其余三名受伤杀手便即殒命,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 那书生眉间掠过一丝讶然之色,似是没料到周临居然不刺自己,而是一举杀了自己四名手下,那四人都有伤在身,对周临并无多少威胁,为何周临却不惜耗巨力杀之呢。 片刻后,五当家淡淡道:“原来你还是想救下这两人。” 杜星言顿时恍然,周临是怕七雨楼杀手危及自己和任冰然的性命,才将他们出枪杀死,若周临一来时便流露出要救自己的意思,恐怕那书生便会以此为胁,是以周临直到此刻才骤然将马回等四人刺杀。 周临使了龙牙连刺后,喘息声更巨:“在下静候‘夜雨飞剑’神威。” 那书生一言不发,隔空挥出一剑,杜星言看得不解,此时那五当家离周临一丈多远,难道他剑气修为已如此可怖,竟可凌空杀人于丈外? 却见周临侧身一闪,嗤得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擦着周临衣衫急掠而过。 周临步下不停,踩着雨水向着书生掠去,半途中又是急闪一次,这次天上电光一闪,杜星言留神细看,终于看清了击向周临的竟是一道雨线!他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衡山神技“夜雨飞剑”竟能引动雨水为箭,攻袭敌人。 那书生身影闪动、迅如鬼魅,始终不让周临近身,手中剑连绵挥洒,一道道灰蒙蒙的雨箭不断射向周临;雨夜无光,也不知周临是如何分辨闪躲,只见两人绕步急行,周临始终没能刺到那书生周身。 过得片刻,天边又亮起一道闪电,杜星言悚然一震!原来他借着瞬间的电光看到,飞射向周临的雨箭密密麻麻,简直无从躲避,真不知周临是如何在暗夜中支撑到现在的。 借着这瞬时的光亮,周临逆着雨箭飞身而起,空中枪风鼓舞,荡开攻来的密集雨线,枪锋在雨夜里拖出长长的风声,犹如鬼泣。 火花炸射,在枪剑铮然交击声里转瞬又被雨水浇灭,七雨楼五当家终究还是挡住了这枪势惊人的一刺,可也被震得手腕微麻;周临在柳家门外的一方石凳上站定身形,呼吸粗重。 书生淡淡道:“周临,你已经力尽了吧。” 周临吐出一口浊气:“差不多了;江湖传说,‘夜雨飞剑’在大雨夜威力能陡增十倍,今日领教,果然如此。我还是大意了。” 任冰然忍不住喊道:“你这五当家干脆改叫无耻当家算了,你雨夜使剑,占尽天时,又神完气足地来斗疲累的周门主,当真是无耻的很!” 书生理也不理她,不动声色地站着;周临模了模自己肋间,一阵刺痛传来,方才还是有一道雨箭没能震开。 杜星言和任冰然看出周临受伤,不由得心里一沉。 周临气息良久难平,缓缓道:“阁下对诸般兵器、掌法拳术都颇为精通;‘夜雨飞剑’的造诣在整个衡山剑派恐怕也没几人及得上你,这样的剑法,恐怕七雨楼主也做得了。” 书生不理会周临话中的嘲讽,淡淡道:“周兄,你先前说,孙振衣是你的仇人,七雨楼也是你的仇人,可孙振衣也是我们七雨楼的敌人,我们这次来擒柳成林,也是为了对付孙振衣,你何必非要与我为难?” 周临眯起了眼:“我听三弟说,莫送寒当初在吴风楼,宁愿对付神枪会,而不是先杀了孙振衣,当时莫送寒似乎说,如果必须要选一个敌人,你们七雨楼会选一个弱一些的。” 五当家沉默不语,周临继续道:“所以,我也只是在孙振衣和七雨楼之间,先选了一个弱一些的敌人。” 任冰然大声喝彩:“说得好!” 五当家面无表情道:“我弱么?” 周临喘息着笑:“你当然不弱。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来历神秘,武功也算渊深难测;我想你的野心也不小,可能比莫送寒的野心还要大。”说到这里,周临止住了粗重的笑声,继续道:“或许在某些说书人的故事里,你会成为日后江湖上的一代枭雄,可是我想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就到今夜为止了……到此……为止吧!” 此话说完,周临忽然从石凳上横枪跃起! 五当家的衣摆在疾风骤雨中莫名下垂,就似被什么东西诡异地压住一般,他仰头看向周临,蓦然间心生错觉:周临跃起得并不算很高,可五当家却恍惚觉得周临此刻正在九霄之上,化成了一道缥缈的光。 下一个瞬间,五当家只觉仿佛层层云外吹来一阵罡风,自己双足被风压牢牢坠在泥泞的地上,竟然寸步难移。 **************************************************************************************************************************************** 龙游碧落,天崩如雨。 龙牙三刺,第二式,碧落刺! ***************************************************************************************************************************************** 如星雨一般的枪芒从高天上纷纷坠落,贯穿了灰色的雨夜,直刺幽冥。 ******************************************************************************************************************************************* 大雨夜,柳家门外,一蓬血花飞洒如狂。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七雨楼五当家, 死。 第七章 旧尺素 ()济南城,大雨挥洒、将如墨的夜浇得淋漓透彻。 周临以“碧落刺”击杀七雨楼五当家后,随手把长枪丢在雨里,走到杜星言身边,解开了杜任两人的穴道;任冰然挣扎站起,杜星言双膝中剑,被任冰然扶着起来。 周临封了杜星言双腿经脉止血,说道:“小兄弟这几天最好不要奔跑跳跃,不然腿上筋脉落下病根,日后极是麻烦。”杜星言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五当家尸首身边,低头一看,只见这书生生前脸上没多少神色,死了后仍旧面无表情。 周临道:“你在看什么?” 杜星言抬头道:“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震动,这样诡怪的一个人,竟然也就这么躺在这里,变成尸首了。” 周临淡淡道:“活着的人纵使是孪生兄弟,神情心性也各不一样;死者就算分得男女老幼、帝王走卒,也不过都是尸体,没什么不同。这五当家也概莫能外。” 杜星言一怔,道:“前辈所言极是。” 此时任冰然惊魂初定,道:“咱们先回柳宅里,把还活着的柳家人安顿好,助他们收殓尸体吧。” 杜星言刚要道“好”,却听周临道:“死去的人已便死了,就如尘土沙石,安葬与否有何区别?活着的人此刻还能活着已是万幸,咱们又何必多助于他?两位若无其他事,不妨跟我去同明客栈一趟,到那里在下还有些事请教。” 杜星言和任冰然闻言面面相觑,均觉周临此话听着颇有些刺耳,可一时也难以反驳;任冰然接口道:“周门主救命之恩,尚未能报,请教二字是万不敢当的,那咱们这便去客栈吧。” 周临听后便转身当先向西走去,随口说道:“我已不是什么门主了,现下的我,不过是个还有一些事没做完的人。” 任冰然听了,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周临又道:“小兄弟,你拾起那书生的兵刃,也好防身。” 杜星言应了,拾起那极窄的剑,与任冰然跟上周临。 三人在漆黑的雨夜静静走着,雨水把天与地连成一片荒芜。 ********************************************************************************************************************************************************** 一路上,杜星言沉下心来思索周临与那书生的雨夜之战,越想越觉得周临这人心思缜密,比江湖传言里说得要深沉的多。从周临把蛇矛换为一柄普普通通的长枪开始,他便不断地示弱与试探,直到最终反败为胜。 杜星言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周临,昔日的神枪会门主在雨中衣衫尽湿,每走出一步都踏起地上一片水花,这时杜星言忽觉奇怪,他又看了看任冰然,只见少女虽然也浑身湿透,又受了不轻的伤,但是步子还算轻盈,几乎被雨声盖住,绝没有每一步都踩得地上雨水飞溅,啪啪作响;杜星言看过一眼周临的伤势,那是极轻的伤,按理说,以周临的修为,绝不至脚步如此粗重,莫非这重得不寻常的脚步声和那龙牙三刺的秘要有关么? 杜星言想得出神,不觉月兑口问出:“周门主……” 周临脚步不停:“怎么?” 杜星言被自己的声音也吓了一跳,自知不该随意问及旁人武功上的秘辛,便改口道:“周前辈,在下看到你最后杀死那书生的一式绝妙如神,想来是龙牙三刺里的高招了,却不知前辈为何不早早用出来呢?” 周临在雨中头也不回地道:“那是龙牙三刺中的第二式,最先我并不知道这一式能否杀了他,便只用了龙牙三刺的第一式,打过半天才敢笃定。” 杜星言道:“原来如此,第二式已夺尽天威,第三式想来更是不凡了。” 周临淡淡道:“第三式是定能一举杀了那人的。” 任冰然插口道:“那何不一上来便用这第三式?” 周临却没回答,只默默前行,杜星言听出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等到了同明客栈门口时,周临的脚步几乎已经听不到,倒是任冰然走得累了,脚步声变响了些。 周临推了推客栈的门,想是时辰太晚,门在里面闩住了,周临沉了一口气,忽然道:“第三式么,我想留给莫送寒。” 杜星言闻言一凛。周临说完又推了一下门,这次门被轻轻推开,三人走进客栈,杜星言回头一看,那门闩断得整整齐齐,不知周临用了什么手法。 下榻这间客栈的人想来都已睡了,堂中也不见店伙计,黑压压一片,周临走到屋子一角,模出火折子,点了堂里的灯,灯火亮起,杜星言不由得一惊。 原来先前漆黑的堂里,有一桌上正坐着一人。 那人四十许的样貌,身着青衫,看着像是一位教书先生。 周临道:“柳成林,你的朋友我已经帮你杀了。” 杜星言闻言一怔,随即想起那五当家曾说自己是柳成林的旧友,周临指的当然便是他了。 柳成林坐在角落,神色在昏暗的灯下看不分明,杜星言只听他道:“我的家人呢?”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焦急担忧。 周临道:“不知道,还有活着的。” 任冰然闻言忙接口道:“柳老爷子,你的夫人还活着,不过你的表亲和丫鬟仆人都已遇害了。” 柳成林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向着客栈门口走去,周临只静静看着柳成林。 当柳成林走过灯下周临身边时,杜星言注意到,此刻这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随后柳成林走到门口,背对周临,说了一句:“去白帝城看看吧。” 周临道:“还来得及么?” 柳成林没有接口,推开门走入了雨中。 *********************************************************************************************************** 杜星言猜想:周临帮柳成林除了强敌,想必就是为了听柳成林的这句话,白帝城这地方自己久住过,那是极为熟悉的,却不知周临去白帝城为得又是什么呢,莫非和师父有关? 周临迈步上了客栈楼上,边走边随手拍开三间客房的门,其中有两间是住了人的,被周临吵醒,房里传出骂声抱怨。 周临不作理会,低头对杜星言和任冰然道:“先换了湿衣衫,睡一晚再说。” 杜任两人面面相觑,只好上楼;这时那两间客房中的人衣衫不整地冲出,有一间里更是跑出一个提刀的大汉,那大汉凑近了,看到周临面容,不由得大惊失色,口中不知嘟囔些什么,周临摆摆手,那大汉逃命一般冲下楼,奔出了客栈,行李也不要了;另一房间中的人也看出周临似不好惹,只光着脚呆站在门口,半晌才道:“阁下是何方高人?” 周临淡淡道:“我姓周。” 那人脸色骤变,道了声“得罪”,也慌慌张张地下楼走了,竟连鞋子都不敢回房去穿。 任冰然看得大为好奇,问道:“前辈,那两人似乎很怕你?” 周临道:“济南城也是神枪会的一处分舵所在。” 任冰然恍然道:“这个倒是也听人说起过,神枪会四大分舵,有沧州,济南还有无锡什么的,却不知贵会的总舵在哪?” 周临一笑,没有回答,只道:“姑娘,左边这间没人睡过,你就住这间吧,杜兄弟在当中这屋可好?” 杜星言应了,周临便不再说话,三人各自入房。杜星言点了屋里的油灯,月兑下湿衣,看到铺上还有不少逃走汉子遗下的衣衫行李,便将手里那五当家的窄剑丢在地上,去收拾床铺,那窄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杜星言心中一动:剑落地声听起来有些发空,似乎这剑身内另有夹层。 杜星言好奇心起,细看那窄剑片刻,发现剑柄和剑刃可以分离开来,他使力一拔,剑刃月兑开剑柄,被他失手掉在地上,拾起一看,原来那剑刃就像剑鞘一般,里面可容东西;杜星言把剑刃中的物事倒出,却是一卷黄纸,似是被什么药水浸过,纸质十分坚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 杜星言将纸卷展开,略一过眼,看到首行写着“吾子林繇如晤”的字样,心说这原来是一封家信,这林繇两个字似是有些耳熟,不知在哪听过。杜星言想了一会自己所知的江湖人中有谁姓林,却只想到了林还仙,干脆也不去想了,暗忖这应当不是七雨楼五当家的名字。 本来私阅他人书信是极不光明之举,可杜星言心想这五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藏起来的书信中或许有什么危害不小的隐秘,那便看了也无妨,更甚至有益无过;当即便往下看去。 那写信人说了几句闲话家常,问候过家人近况后,语锋便突兀地一转,在信里道:“日前客舍遇雨,久卧难眠,起步庭中忽有所感,茫茫然心生剑意,演至天明雨歇,竟略成几式,大抵如下……”由此竟开始在信中讲解自己所悟到的剑法。 本来偷窥盗学别家武学乃是武林大忌,深为江湖好汉所不耻,可杜星言是个无可无不可之人,心想既然看到此处,索性便将其看完,你这路剑法我不去练便是,再说你随随便便在逆旅中想到的剑法也未必有什么高明之处。 于是杜星言便即接着看下去,只粗看几行,面色就变了,原来这写信者当先写的是运使他自悟剑式的内息流转之法,可谓别出心裁,新奇精彩之极。 杜星言越往下看越是佩服,又看两段,慕然瞥到一行字:“……引水化刀、飞雨成剑,伤敌于丈外,夜施尤难防避,故此剑法可名夜雨飞剑。”不由得大吃一惊,寻思:没想到这封书信竟然是衡山夜雨飞剑的剑谱,这路剑法向来是衡山剑派的镇派之宝,决无外传之理,多半是这五当家偷来的,这五当家似乎会使许多门派的独门绝技,不知道是否都是偷窃而来? 杜星言既知这是什么剑法,便不再细看,不一会看到信尾,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见那信最后写道:“为父将访昆仑,或不能归,汝莫寻勿念,好自为之,切记,切记。”后面却没有落款,只用毛笔勾画了一只雁。 杜星言看完此信,琢磨了半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随后困意涌上,倒头便睡。 ********************************************************************************************* 这一夜怪梦连连,直到晌午杜星言听到敲门声才醒来,找了昨夜住这的汉子所丢衣衫换上,开门一看,却是任冰然来喊他到楼下吃饭;杜星言随手把丢在床边的那卷黄纸收入袖中,跟着任冰然走到楼下堂中,只见周临已在临窗一桌上饮酒。 杜星言和任冰然在周临那桌坐下,三人叫店家烹治一锅黄河鲤鱼鲜汤,又叫了几道时鲜小菜,便闲聊起来。 任冰然首先道:“多谢前辈昨夜相救,小女子敬前辈。” 周临淡淡笑道:“两位年纪轻轻,却颇有侠义之心,不惜舍却性命救护无辜,这一点便胜过我周某许多了,还是周某敬两位。” 三人相视一笑,同饮了一杯酒,周临又道:“两位昨夜义举无异于已和七雨楼结下深仇,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任冰然嘻嘻笑道:“结仇便结仇,多和坏人结一个仇,就多帮了一次好人。” 周临点头微笑,又问杜星言道:“杜兄弟又是怎么想的?” 杜星言随口答道:“我和七雨楼从前也没什么仇怨,今后仍是无冤无仇,七雨楼的人我一个也没杀过,大家各走各的,不是挺好么。” 任冰然皱起了眉,似对杜星言这话颇为不满。 周临淡淡道:“可你昨夜终归是伤了七雨楼的杀手,七雨楼耳目众多,说不定此刻已有人盯上了我们三人。” 杜星言道:“去柳家的杀手都已死了;死无对证,七雨楼未必能知道什么。” 任冰然闻言怒哼一声,周临呵呵笑道:“我想杜兄弟的意思或许是,虽然自己和七雨楼素无纠葛,可既然撞见七雨楼滥杀无辜,终究义愤填膺,仗义出手,所以虽然杜兄弟与七雨楼无仇,却也无法对这等恶事坐视不理。” 任冰然听了周临的话后,面色稍缓;杜星言却摇头道:“不是,七雨楼和孙振衣两方素来不和,沧州一夜后结仇更深,这柳家是属孙振衣那方的,七雨楼找上柳家,也是江湖上极寻常的寻仇报复,算得上理所应当,因此在下并不觉得柳家人很是无辜……” 说到这里,杜星言看到任冰然双眸含怒,但仍自顾自道:“……所以这次若不是任姑娘执意纠缠,我也只路过柳家便了,日后在江湖上听说柳家被七雨楼屠灭,或许也并不会觉得有几分难过,那侠义二字,在下是当不起的。” 任冰然拍案怒道:“那柳家的家眷仆人手无缚鸡之力,可能一生里从没做过一件坏事,却惨遭屠戮,你……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于心何忍?” 杜星言只淡淡道:“任姑娘侠肝义胆,在下一直很是佩服的。” 周临看了杜星言一会儿,似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这番话是真是假,半晌才道:“杜兄弟说话挺直,周某也不绕弯了,这次请两位与我同来这里,是想请两位与我结伴,共同对付那七雨楼;两位武艺高强,且颇有侠心,不知对在下的提议意下如何?” 任冰然闻言一愣,想了一会儿便道:“那挺好的,跟着前辈,正可好好收拾一番那些恶人杀手。” 杜星言听了周临所言,却半晌没说话;周临只静静等着。 良久,杜星言才慢慢道:“在下的武艺并不算高强。” 周临道:“听说杜兄弟在沧州击败了崆峒派的护法,又和名动江湖的‘三松剑’杨务斗了个旗鼓相当,如此剑法,怎不算高强?” 杜星言轻轻一笑:“周前辈不会不知,杀死杨务的另有其人;单打独斗,我不是杨务的对手;前辈想和在下结伴,恐怕并非是因在下那两手剑法。” 周临淡淡道:“此话怎讲?” 杜星言静静看着周临的眼睛,说道:“前辈想和在下结伴对付那七雨楼,不是因为看得起在下的剑法,而是因为在下的师父。” 任冰然不解,只冷笑连连,周临闻言却沉默半晌,忽然哈哈笑道:“先不说这事了,咱们吃鱼,喝酒!” 杜星言从那雨夜一战中知道了周临行事缥缈难测,自己是猜不透周临是否别有用心的,若想不中周临的算计,唯有死死认准自己的判断,才是万全之策;当即岔开话头道:“在下昨夜无意中发现那五当家的兵刃中藏有一封书信,信里记录着‘夜雨飞剑’的练法。”说完从袖里拿出那卷黄纸,递给周临,而后看着周临的神情,寻思:“周前辈昨夜让我带着那书生的兵刃,不知是早知这剑里另有玄机呢,还是只是无心之举? 周临闻言一惊,接过那书信,却不翻看,扣在桌上沉吟道:“想来是七雨楼盗了衡山剑派的镇派秘笈。” 杜星言道:“那书信开头写着‘吾子林繇如晤’,却不知是写给哪位姓林的人的,晚辈似在哪里听过这两字。” 周临闻言恍然,笑道:“这信不是写给姓林的人的,而是写给衡山剑派当今掌门,‘寒云吹雨’李林繇。” 第八章 剑生霞 ()“这信不是写给姓林的人的,而是写给衡山剑派当今掌门,‘寒云吹雨’李林繇。” 杜星言登时醒悟,李林繇这三个字自己以前确曾听人说过。原来这封信是李林繇之父所写,自己老往姓林的上面去想,自然是决计想不到的。 周临道:“衡山剑派在数十年前遭过极大的劫难,这些年来一直深隐不出,行事也从不张扬;因而李林繇在江湖上声名不著,只有一些老江湖知道他的名讳绰号。见过他出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你一时想不起也属正常。我曾听说这李林繇颇为古怪,虽为剑派掌门,可对敌时一次也没用过剑,向来空手。” 杜星言道:“多谢周前辈指点。前辈若识得衡山派中人物,烦请将剑谱归还他们吧。” 周临淡淡笑道:“杜兄弟既然看了这信,何不依法练练,这夜雨飞剑可算是剑中之神了。“ 杜星言摇头道:”在下即便想练,也练不了的,这剑法独有一套内功心法,我却身无半点内力。” 周临闻言沉思片刻,道:“杜兄弟没有内力,是从有到无,还是本来就无?若是从有到无,以后会不会无中再生有?” 杜星言一怔,道:“本来是有的,可也没有多少,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了。” 周临点点头,道:“尊师也是如此么?” 杜星言摇摇头:“我师父和我的武功剑法截然不同,我从来也不懂她的剑法。” 周临道:“原来如此,你看这五当家的剑,窄如刺,近身施展起来恐怕几乎没有砍削,只有刺击。你没有内力,伤人也当以刺为主,虽学不了夜雨飞剑的雨箭远攻,学学他的近身招式,也是极好的。“ 杜星言慢慢道:“还是算了,偷学别派武功,总是不好的,我师父也未必答应。” 周临一笑,又道:“我不日要动身去白帝城,川渝是七雨楼势力颇盛之地,杜兄弟既不愿与我结盟对付那七雨楼,想必是不会去的了。” 杜星言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自己往后会去哪里。” 周临一怔:“那兄弟你到济南府,又是所为何事?” 杜星言苦笑道:“自在沧州见过师父一次后,我便一直在江湖上四处游逛,倒也不为什么事。” 周临笑道:“那就是说江湖之大,杜兄弟哪里都去得,何不随我去看看川蜀风物?” 杜星言不答,心中思索该如何婉拒,这时任冰然忽然道:“杜公子,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把七雨楼的恶人们杀的干干净净、片甲不留么?” 杜星言一愣,苦笑道:“这……这是当时命在顷刻,我说这话宽慰姑娘而已,我又怎么会有如此本事,能杀尽七雨楼呢?” 任冰然正色道:“杜公子,你不愿和我们一同对付七雨楼,我们也不便强求,可是人生天地间,自己答应过的事么,总该言而有信吧。” 杜星言皱眉不语,颇感无可辩驳。 任冰然心下暗笑,又道:“说要把七雨楼杀个干净,那是你亲口答应我的,你不愿和我们结伴也无妨,不想去白帝城也无妨;料想杜公子剑法盖世,定能孤身一人手刃七雨楼三万九千六百四十三名杀手,小女子静候佳音。” 其实七雨楼虽然势力颇大,但也绝没有如此多的杀手,任冰然更不会知道七雨楼究竟有多少人,只是她这下占住了理,当然要大肆信口开河一番。 杜星言愁眉苦脸道:“帮主神机妙算,在下无话可说。” 任冰然眉开眼笑,对周临道:“周前辈,既然你已不做那神枪会门主了,不如加入我八晴帮,我们一起杀得七雨楼云开雨晴、灰飞烟灭!” 周临哈哈一笑,说道:“八晴帮么,好名字,就依任姑娘所言。” 任冰然一拍桌子,直震得杯盘响动:“好,咱们八晴帮这便南下,剑指白帝城!” 杜星言闻言苦笑道:“任姑娘说得好,人生天地间,总得言而有信,罢了,罢了。” 任冰然嘻嘻一笑:“是吧,杜公子言出无悔,正是我辈风采。” 杜星言挠挠头,忽然狡黠一笑:“那么言出必践的任帮主,准备何时下嫁给我呢?” ************************************************************************************************************************************************************************************************ 峨眉山下小镇,正午。 蜀秀酒楼中,唐慕瑶冷冷道:“吴袖,你们若不敢比划,那以后就不要鬼鬼祟祟地跟着本姑娘。” 吴袖摇头道:“唐姑娘此言差矣,这酒楼是我们先到的,我们都吃喝饱了姑娘才来,应当是姑娘跟着我们才是吧。” 其实,吴袖等人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唐慕瑶,眼见她进了这小镇,吴袖知道这小镇就这么一间像样的客栈酒楼,唐慕瑶必会到此歇脚,所以他们祁连剑派便当仁不让地抢先纵马来到此处。可事实确然是唐慕瑶比他们后到酒楼,一时间唐慕瑶倒也想不出驳斥他们的话来,只气得俏脸发白道:“无胆匪类!” 吴袖闻言脸色一黑,原来他们祁连剑派虽然常年来干得是山贼土匪的活计,却极不乐意别人以贼匪之类的字眼称呼他们,而是一直以名门正派自居;于是吴袖当即阴沉着脸道:“随便姑娘怎么说好了。‘ 柳鸣见到吴袖脸色大变,怒火从眼中射出,以为他下一刻便要和唐慕瑶拼个生死,却没料到他却黑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暗觉好笑。 唐慕瑶见祁连剑派的人不敢应战,更是冷笑连连:“既然如此,以后各位就莫要像老鼠一样跟着我。” 吴袖眼光一闪:“若是姑娘执意要见识一下我们祁连剑派的剑阵,那我们大可寻一处僻静地方,好好切磋一番。” 唐慕瑶道:“那好得很。” 吴袖道:“柳鸣兄弟,你也跟着咱们去看看,做个见证。” 柳鸣一愣,稀里糊涂道:“我……我的面还没上来呢。” 那店小二旁观半天,已呆住了,这时才缓过神道:“面来了,面来了。”说着去取来了一碗面、一碟牛肉。” 吴袖安然自若道:“那小兄弟你先吃着,吃完再走,我们祁连剑派胜券在握,原也不急这一时。” 唐慕瑶闻言撇嘴,柳鸣连遇故人,心绪混乱,颇有无所适从之感,强定心神,吃得一口面,却立时大声咳嗽起来;原来这面里搁了不少葱姜胡椒之类的辛辣作料,直把柳鸣呛得喉咙冒烟,那店小二见状赶忙倒了一碗酒,递给柳鸣道:“客官快喝一口润润喉咙。”柳鸣又咳嗽了几声,才连连摆手道:“不用了,我喝不惯酒的。” 江湖上好汉最讲究痛快豪爽,往往觉得能吃极辣的菜,能饮烈性的酒才是英雄;酒楼里诸人见柳鸣此状,多少都有些看不起他。 柳鸣手忙心乱地吃了几片牛肉,便道:“唐姑娘,吴大哥,咱们这便走吧。”他心里有个主意,虽说他不喜七雨楼,可这唐姑娘看着绝不是坏人,等会出了客栈,须得设法说和两方才是。 吴袖哈哈一笑:“好,那走吧。”一行人出了酒楼,吴袖又道:“我知道这镇子左近有个僻静处,只是要走个二三十里,咱们快马前去吧。” 说着祁连剑派的人纷纷上马,对唐慕瑶一拱手,便纵马当先引路,唐慕瑶一言不发跟着,没走出多久,吴袖在前面一回头,却见柳鸣远远落在后头。 吴袖纵马返到柳鸣身边,说道:“柳兄弟,怎么了?” 柳鸣支支吾吾道:“我……不大会骑马。” 吴袖一怔,随即笑道:“柳兄弟,你这人可真是奇怪的很了。” 柳鸣闻言愣住,苦笑道:“在下自觉是个平平无奇之人,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我奇怪。” 吴袖又道:“兄弟你吃不得辣、喝不惯酒,连骑马也不甚利索,这就好比一个大姑娘一般,如何能在江湖上行走?可就说那唐大姑娘,马术也好过你太多。” 唐慕瑶淡淡道:“柳兄,这倒并非是头一回有人说你奇怪,半年多前在吴风楼,你跳上桌子替孙振衣出头时,那个叫张龙阳的便说过你是个怪人。” 柳鸣又是一愣:“是张大哥说的么,那么……那么唐姑娘觉得呢?”这话问出,他心里莫名一动。 唐慕瑶蹙眉片刻,道:“要说实话么,在我所见过的少年人里,柳兄其实算挺古怪的了。” 柳鸣困惑不解,想不出自己奇在何处,只好对吴袖道:“吴大哥,耽搁你们赶路了,真对不住。” 吴袖随口道:“这于我们倒不碍事,只要唐姑娘不心焦,我们慢慢地去即可。” 唐慕瑶冷冷道:“我有什么好心焦的。” 吴袖一笑:“那样最好。” ************************************************************************************************************************************************************* 柳鸣见吴袖笑得甚为轻松,寻思:祁连剑派的人,除了这吴大哥,其他人的武艺看起来十分稀松寻常,可吴大哥为何对那什么剑阵如此成竹在胸呢?八成是吴大哥所说的地方另有机关陷阱、阴谋埋伏;可是唐姑娘绝不会想不到这一节,却又为何随随便便地就敢跟着祁连剑派前去呢? 柳鸣一边琢磨,一边慢悠悠地骑马前行,前面不远处唐慕瑶一言不发地坐在马上,玉手不时拨弄白马脖颈上的铜铃;柳鸣想了一会、左右张望,瞥到唐慕瑶白衣长发、颇为清瘦,从背后看去倒有几分像自己的师父林还仙;柳鸣边看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一行人已走出二十多里。 见吴袖也不开口,似乎没有停的意思,柳鸣不禁奇道:“吴大哥,还有很远么?” 吴袖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道:“嗯,挺远的吧。” 柳鸣愕然道:“不是说二三十里路么?” 吴袖道随口道:“是,是,我们现在走了二十多里了,再走不远就到乘船的地方了。” 柳鸣大惊道:“乘船,乘什么船?乘船去哪?” 吴袖拉了拉马缰,和柳鸣并肩而行,在柳鸣耳边道:“那是顺江去渝州的船,小兄弟,你先别告诉唐姑娘。” 柳鸣苦笑道:“吴大哥,你觉得那唐姑娘看到船,会愿意上去么?再者说,你只凑到我耳边,说话却不压低声音,那唐姑娘怎么可能听不见?” 唐慕瑶皱眉道:“姓吴的,你也不用装疯卖傻,你们有什么手段,就在这里使出来吧,这里挺空旷,便是少林寺的金刚罗汉大阵也施展得开了。” 吴袖道:“再走几里就到江边了,咱们泛舟而下,在船上切磋切磋,不是挺风雅的事么。” 唐慕瑶冷笑道:“算了,我怕船小,施展不开贵派的剑阵,便在这里好了。 祁连剑派九人相互对望,吴袖挥挥手让手下人下马,说道:“那好吧,咱们就在这路边随便比划比划。” 一行人走离道路,来到旷地上。唐慕瑶微微蹙眉、神色不耐;吴袖却肃然道:“我们祁连剑派的阵法么,共有八种,不知道唐姑娘可曾听过?” 唐慕瑶哼了一声,却不搭腔,柳鸣道:“不知是哪八种?” 吴袖缓缓列数:“那是两仪剑阵、三才剑阵、四象剑阵、五行剑阵、**剑阵、七星剑阵、八卦剑阵、九宫剑阵;这八种阵法合称祁连八阵。” 唐慕瑶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柳鸣也是大感荒谬,原来这些剑阵的名字较为粗俗先且不说,大部分剑阵的名字却是柳鸣听过的。 柳鸣自入峨眉门墙后,也听同门说过不少江湖掌故,知道两仪剑阵是极厉害的华山剑阵,真武七星剑阵更是武当派享誉百年的阵法,而那八卦剑阵却是属河北八卦门的,另外九华山的九宫大阵,四象刀,**枪也都在武林中大大驰名;因此这祁连剑派的阵法竟似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不知道到底是徒有其名,还是真的尽得各派精要。 唐慕瑶讽道:“原来祁连剑派博采众长,把各派阵法武功融会贯通,了不起。” 吴袖正色道:“姑娘师出名门,我等不敢轻视,便直接用那九宫剑阵讨教几招了。” 柳鸣忍不住道:“吴大哥,你是说,要九个人打唐姑娘一个么?” 吴袖纠正道:“不是,是用九宫剑阵来请唐姑娘过目指点。” 柳鸣又问:“那么九宫剑阵须得几个人使呢?” 吴袖道:“九个。” 柳鸣闻言无语,唐慕瑶道:“废话少说,便请出手吧。” 吴袖朗声道:“好,咱们祁连剑派与人切磋技艺,点到即止,不可杀伤性命;布阵!” 苍啷啷一阵乱响,祁连剑派九人兵刃齐出,将唐慕瑶团团围住。 柳鸣见状不禁莞尔,这似乎只是包围,算不得布阵。 只见祁连剑派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有的用一柄鬼头刀,有的用一对分水刺,还有用链子枪、铁骨扇的,不一而足;吴袖身为掌门,却用了一柄长刀,一眼看过来,九人里只有一个人用得是剑。 唐慕瑶知道九华山的九宫阵法乃是是三人成组,对敌全靠步法辗转变化,因此见祁连剑派九人亮出兵刃,便先抢占了利于破阵的方位,哪知这阵法到了祁连剑派手中,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柳鸣见到这九人把唐慕瑶团团围住,一齐向中间攒刺,有四人分别刺向唐慕瑶双手双脚,还有两人分击她的后背和面门,余下三人便中宫直进,兵刃锁住了唐慕瑶的胸月复要害。 柳鸣一惊,虽然这一下九人合击全然称不上什么阵法,可九人同时出手、整齐划一,九把兵器笼罩涵盖了唐慕瑶周身上下,仓促间倒也不易抵挡。 唐慕瑶轻蔑一笑,袖里滑出一管笔,身形向前冲出;那攻向她胸月复的三人只觉得手中兵刃和唐慕瑶的笔一触,便有一股锋锐劲道传来,三柄兵刃被震得歪歪斜斜,转眼间,唐慕瑶已从九人包围中掠出,向后斜拍出一掌,正中一个拿鬼头刀人的腰间,那人“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吴袖急喊:“布八卦剑阵!”原来九人里一人受伤倒地,那“九宫阵法”便施不成了。 话音方落,八人飞步奔走,又将唐慕瑶牢牢围住,八柄兵刃击出,和先前九宫剑阵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刺向唐慕瑶中路的人里少了那使鬼头刀的。 唐慕瑶看出所谓祁连剑阵不过是胡乱吹嘘、故弄玄虚,当即清叱一声,在刀光剑影中刺出一笔,一个用分水刺的汉子惨呼一声,抱着大腿坐倒,于是八卦剑阵又被迫变为了七星剑阵。 这七星剑阵和武当名阵的唯一相似处便是人数都是七人,唐慕瑶身形灵动如飞燕,这七人连她衣角都沾不到,不一会就不得不使出了**剑阵……唐慕瑶越打越是轻松快意,**剑阵、五行剑阵、四象剑阵都没挡住她三招两式便告破,这会儿只剩下吴袖和一个使剑的、一个拿铁骨扇的孙炯。 那孙炯气急败坏,扇面乱瑶,几点黑星从中射出,看得柳鸣一惊,这时唐慕瑶手中笔也月兑手飞出,在半空里和那几点暗器接连撞上,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那笔一般,暗器纷纷被撞飞出去,唐慕瑶倏然一掌捺在孙炯肩头,将他推得踉跄后退,三才剑阵便又布不下去了,随后她手掌一抄,又握住了笔。 这个手法柳鸣在吴风楼地下石室里见龙千雨使过,那笔在龙千雨手中便如活了一般临空乱舞,对柳鸣触动极深,这时见唐慕瑶也使了出来,心知这半年多她的武功似又精进不少。 这时只剩下吴袖和一个使剑的少年人,唐慕瑶极为反感装腔作势的吴袖,有意将他留到最后大肆修理一番,是以一笔点出,直指那使剑少年的左肋,便在这时,吴袖和那少年对视一眼,忽然两人眼里神光飞涨,招法大变! 只见吴袖长刀在唐慕瑶身子左侧自下而上画了一道半圆的刀弧,而那少年的长剑却自唐慕瑶的右侧自上及下划过,凌厉的剑光补完了另一半圆,和吴袖的刀弧合成了一个流动着的太极整圆。 浑圆的刀光剑芒将唐慕瑶左右两侧封死,而后吴袖和那使剑少年各自击出剩下一掌,分别印在太极光圆的阴阳双眼之处! 两人配合妙到颠毫,在柳鸣眼中正如两人用刀剑双掌凭空画出了一个太极之图,这一记合击两仪相生、暗合天道,唐慕瑶躲过刀剑便难躲那两掌,一瞬间里心生犹豫,立时便被那两掌扫中,只觉中掌处内力透入、穴道闭塞,整个人便无法动弹。 本来唐慕瑶这半年来在乱絮笔上的造诣精进良多,吴袖两人未必便有机会将她一举制住,只是她自认为看破了祁连剑阵,心里轻视,这才被对手一招得手。 柳鸣看得目瞪口呆,怕吴袖伤害唐慕瑶,忙上前几步,走到唐慕瑶身边。只见少女花容失色,似是不信祁连剑派的乌合之众能击败自己。 吴袖得意洋洋道:“我早说过我们祁连剑阵威力不凡,姑娘这下可信了吧。” 唐慕瑶冷哼一声,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会使华山剑派的不传之秘,‘两仪生霞剑阵’。” 第十四章 夜行舟 ()第十四章:夜行舟 (一) 九月,秋意在天地间悄然滋长。 柳鸣呆坐在顺流东下的船上,听着隐约传入底舱的江水声。 阴暗潮湿的底舱里除了柳鸣,还有被点了穴道、捆得结结实实的吴袖和曲茗奇。先前在江边,吴袖本想将唐慕瑶擒住乘船带往渝州,谁料龙千雨棋高一着,将他和曲茗奇击倒,带上了船。刚刚行船不久,吴曲两人便被捆住丢入底舱。 “为什么她们师徒俩不把你小子也捆起来?”吴袖一脸悻悻之色。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老实厚道吧……再说我也被封了经脉。”柳鸣挠挠头。 吴袖呸道:“要说老实,你哪里及得上这位曲兄弟,我看一定是龙千雨这个老女人看上你了,想把她徒儿许配给你。” 柳鸣一愕:“这……吴大哥你这话也太不着边际了,这怎么可能?” 曲茗奇道:“那位龙千雨龙姑娘是老女人么?看起来不老呀。” 吴袖不理曲茗奇,嘿嘿笑道:“那你干嘛脸红?”不等柳鸣解释,吴袖又说:“柳兄弟,你把我和曲兄弟身上的捆绑去了,这底舱气闷得紧,咱们到上面去透透气。” 柳鸣犹豫道:“我给你们解开绳索不打紧,就怕给唐姑娘师徒见到了,你们要吃更大的苦头……” 吴袖道:“不碍的,你解开就是。” 柳鸣道:“那好……”便站起去解吴袖身上的绳子,话音未落,忽然底舱的舱门被打开,唐慕瑶手提一盏灯走了下来。 吴袖笑呵呵道:“我这绳子捆得松了,柳兄弟你快帮我紧一紧。” 唐慕瑶闻言冷哼一声,上前又在吴袖身上加点了几处穴道,而后对柳鸣道:“柳兄,家师请你移步一叙。” 柳鸣微怔,点点头跟唐慕瑶走上了船舷。 两人都目不斜视,唐慕瑶领着柳鸣走入了龙千雨所在的舱室,一股清幽香气袭入柳鸣鼻中,他看到船舱里烛光昏暗,隐约照出换上了月白衣衫的明丽女子,名动江湖的乱絮笔就斜插在她的衣带上,在昏灯下流动着玉光。 乍看到灯下丽人,柳鸣心中微乱,只听龙千雨漫不经意道:“柳公子,你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柳鸣不解道:“有半年多了,怎么?” 龙千雨道:“没什么。我看得出,柳公子对我师徒两人似乎并无敌意。” 柳鸣一怔,龙千雨又道:“可你对我们楼主,却似颇看不惯?” 柳鸣犹豫一瞬,点头道:“莫楼主剑法高深,可行事似乎有些太过狠辣……” 龙千雨淡淡一笑:“孙振衣就不狠辣么?” 柳鸣又是一怔,想到孙振衣在沧州吴风楼炸死了许多人,又曾想屠尽张龙升的手下,显然也是狠辣得紧,不由得无言以对。 龙千雨道:“柳公子宅心仁厚,又是初入江湖,不懂这个武林本就是血雨腥风,不狠辣就无以图存。在岸边我点了你穴道,本打算擒住你来威胁孙振衣,不过想想还是罢了,等船至渝州,柳公子就回济南老家去吧,从此莫要再涉足江湖纷争。” 柳鸣闻言默然思索良久,点头道:“我身负师门之命,本也是要回济南去的。” 龙千雨点点头,不再开口,柳鸣等了许久,忍不住问道:“龙前辈找我来,没有别的事了么?” 龙千雨道:“没有了。” (二) 师徒两人看着柳鸣告辞离去,舱室静默了片刻后,唐慕瑶忽然问道:“师父,他现下回家去,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吧?孙振衣已到了江南,他的父亲或许也已经死了……” 龙千雨轻轻道:“应当是如此。” 唐慕瑶愕然道:“那么……”说到这里,忽又闭口不言。 龙千雨道:“你是想说,既然已来不及,我为何还要劝他回家?他若不及早离开巴蜀,恐怕活不到下月。” 唐慕瑶还待再问,却见龙千雨摆摆手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唐慕瑶点点头,转身离去,临出舱室时回看了一眼,只见龙千雨坐回到床榻上,轻轻拢了拢眉边的秀发,脸上微露倦态。近日里唐慕瑶已经数次看到师父神情中流露出疲倦之色,心里猜测一定有一件极麻烦的事烦扰着师父,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 心念转动间,唐慕瑶走向船左侧自己的舱室,没来由地向旁一望,只见柳鸣正站在船舷边上。她心神一动,犹豫片刻后也走向船舷。 “在想什么呢?” 柳鸣正出神地望着江水明月,少女已走到身边都没察觉,直到被问了一句才回过神来,有些局促地回答道:“在想我的家人。” 唐慕瑶轻轻“嗯”了一声,和柳鸣并肩望着孤挂在江天之上的月轮,两人许久都没出声。 柳鸣只觉身侧有隐隐约约的清香钻入鼻孔,在幽静的夜色中莫名一阵阵心慌意乱,忍不住开口道:“那次离开沧州后,我曾回了一趟家中,却逢父亲远赴昆仑,而后我便跟着师父去了峨眉山。半年多来,虽对家中多有挂念,可方才经龙前辈提起,才发觉其实自己的思乡之念已如此焦灼了。” 唐慕瑶蹙眉道:“你师父?啊,你说的是林还仙。” 柳鸣点点头。 唐慕瑶欲言又止,柳鸣又道:“唐姑娘,你的家人在哪里呢?” 唐慕瑶淡淡道:“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只有师父。” 柳鸣一惊,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见到唐慕瑶双目灼灼地望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柳鸣错愕道:“什么?” 唐慕瑶深吸一口气,道:“你的父亲和孙振衣是至交好友,不是么?你应当是站在孙振衣那一边的,我应当是你的敌人才对,那日在吴风楼地下,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的家人都死了,和我亲近的人只有我的师父,可师父她……她都没有……你又为什么要救我?”说到这里,少女微微喘息,神情有些激动。 柳鸣苦笑道:“如果我不救你,你就会死啊。” 唐慕瑶蹙眉道:“你不想我死么?我死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 柳鸣想了想,答道:“大家相识一场,我觉得你并不是坏人。” 唐慕瑶道:“哈,真好笑,你是说哪怕你我分属敌对的两边,哪怕会让自己身遭重创甚至丧命,你都会救我么——只是因为你觉得我并不是个坏人?” 柳鸣默然片刻,道:“是的。” 唐慕瑶摇摇头:“你知道么,你真是一个固执的傻子。” 随后两人又是良久无言,唐慕瑶忽然冷笑道:“你一定以为自己是个侠义善良、舍己救人的大丈夫。” 柳鸣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听唐慕瑶继续道:“我问你,你为何要将自己卷入江湖是非?” 柳鸣道:“我只是奉家父之命,去沧州城找寻孙振衣,此后种种变故,我虽身处其中,却实在身不由己,左右不了什么的……” 话没说完,唐慕瑶便连连摇头:“你想说你从济南赶赴沧州,眼见了江湖群豪抢夺东吴秘宝;目睹了吴风楼血流成河;知晓了流光阁的故事;又远走千里成了峨眉弟子,这一切种种,都是因你身不由己?荒谬,你真是错得离谱了。” 柳鸣被少女一通抢白,心中也不禁有气,当即道:“那请唐姑娘指教,在下错在何处?” 唐慕瑶道:“江湖上本就是打打杀杀、纷争不断的。每个江湖人都有自己的所求,有的人是为了财富,有的人是为了绝世的武功,有的拘于教派师门的立场,有的则是为了权力和名望;江湖中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行事,要知武林本就腥风血雨、祸福难测,哪怕为自己所求而死,至少也算死得其所;可是柳鸣,你知道你所求的是什么吗?” 说到这里,唐慕瑶顿了顿,见柳鸣一脸茫愕,便继续道:“你踏入这个江湖,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入;你没有立场和阵营,只凭自己的好恶去区分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哪些是自己喜欢的,哪些是自己讨厌的;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所不喜的人,他们也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也有诸般苦衷,也有须得为之争夺的东西呀,他们其实并没有错,错的恰恰是你自己——你不辨敌我,不知何去何从,浑浑噩噩一味逃避,你并非仁善忠厚,实是糊涂之极、愚蠢透顶!” 柳鸣闻言悚然,细细思来只觉唐慕瑶的话颇有几分道理,自己步入江湖,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打算:富可敌国的财富和一呼百应的权势都不符自己心性,绝世的武功自己是想有的,可也并不是非有不可;若说自己善良助人么,可自己眼见了诸多人流血丧命,似也并没能力改变什么…… 唐慕瑶见柳鸣陷入沉思,不由得为自己言辞过重而微微后悔,可一见到柳鸣呆头呆脑、不知所以的模样,又不禁气上心头,继续道:“按你所言,你听从父命来助孙振衣,那便该多为孙振衣那一方思量,绝不该救助七雨楼的敌人,也不该和鬼鬼祟祟的张龙升、张龙阳那帮人有所牵扯。” 柳鸣苦笑一声,寻思:“自己若铁了心要帮孙振衣,不免要做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孙振衣的性情他大约了解,知道这位孙叔叔行事时果决无情,难免多伤人命;可若去帮旁人对付孙振衣,那也是决计不能的。如今自己既身属峨眉弟子,便听师门之命,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自己本事低微,如何行事想来也没几人会在意。” 柳鸣想了许久无言以对,半晌才干干巴巴道:“唐姑娘你……你不是也和张龙阳张大哥交情不错么?” 唐慕瑶闻言气得俏脸发白:“鬼才和他交情不错!” 柳鸣见唐慕瑶生气时鼻尖翘起,颇显俏丽,忽然莫名想到了师父林还仙,又想起在沧州刚进吴风楼时的情形,不禁月兑口问道:“唐姑娘,你不喜欢我师父么?” 唐慕瑶一怔,随即冷然道:“林还仙么,我和她素无往来,说不上喜欢还是厌烦。”说完后心里微觉奇怪:“我今夜怎么和这小子说了这许多话?”随即想到自己定然是因为见柳鸣不知他家门已生变故,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之故。 想到这里,唐慕瑶道:“师父说要我解开你的穴道。”说着伸指在柳鸣身上点了几点,柳鸣只觉滞涩的内息流动如常,刚要答谢,却见唐慕瑶径自走回自己舱室去了。 (三) 唐慕瑶的一番话对柳鸣冲击颇大,他一路神思恍惚地走下底舱,吴袖见到柳鸣神色,眼珠转了转,笑嘻嘻道:“柳兄弟,看你魂不守舍的,莫非真是被那老女人招了女婿?” 柳鸣没心思开玩笑,只闷头坐在地上沉思。吴袖见状与曲茗奇对视一眼,道:“柳兄弟,现下那两个女子都睡了吧,你先把我身上绳子去了。” 柳鸣闻言一想:依吴袖两人的本事,是决计打不过龙千雨师徒的,便道:“你们是想跳船逃走么?” 吴袖大摇其头:“那不会的,我怎能做这等让柳兄弟在美人面前没法交代的事,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逃走。” 柳鸣想到就算他们真要逃走,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不帮他们,毕竟他们是孙叔叔那方的人,于是便上前解开了吴袖的捆缚。吴袖站直身子,舒活了手脚,却不忙去解曲茗奇身上绳索,而是对柳鸣伸出手来,道:“把你衣襟里藏的东西给我。” 柳鸣大惑不解:“什么?我没有藏什么东西啊。” 吴袖道:“废话,是我藏在你身上的,你找找看。” 柳鸣惊疑中模索自己怀中,果然取出一个长长纸筒状的物什。 吴袖得意洋洋道:“我吴大掌门神机妙算,知道若将这东西放在自己或曲兄弟身上,定会被龙千雨搜了去,若事先藏在船上的暗格里,也很难瞒住精通机关术的龙千雨,嘿嘿,还是藏在柳兄弟你身上最为妥当。” 柳鸣奇道:“怎么,吴大哥早知道龙千雨在暗处,也算到了自己会被她擒住?” 吴袖一时不慎说走了嘴,心下大悔,忙道:“我又不是诸葛孔明,哪里算得到这许多?我也是为求谨慎才放在兄弟你身上罢了。” 柳鸣想了想,又道:“其实你也可以藏在船家身上。” 吴袖一怔,点头道:“也有道理。柳兄弟,你倒也没那么笨;走,咱们上去透透气。”说着扯开了曲茗奇身上的绳索。 三人在吴袖授意下踮着脚尖鬼鬼祟祟来到船舷边,吴袖压低声音道:“这东西是用来发出讯号,呼唤友人相救的,只消这么一甩,这长筒中便会射出一支响箭……” 话音未落,忽听船头传来一声锐鸣,三人都惊,在月下定睛细看,却是掌舵的船家手中持了一条长筒,那声响显是发自其中。 柳鸣钦服道:“原来吴大哥果真在船夫身上也藏了响箭,当真是算无遗策……” 吴袖却神色尴尬中透着惊惧:“不……这船家不是咱们的人……” 第十五章 流云带 ()第十五章:流云带 (一) 柳鸣一凛,问道:“那吴大哥你这响箭是想引谁来救你?” 吴袖摇摇头,疾步向着船夫奔去,口中道:“咱们还是先看看这船夫想引谁来吧。” 这时听到响动的龙千雨师徒也从舱室中掠出,却见那船夫噗通一声跃入了江里,显是打算凫水远遁,龙千雨纤手一扬,玉笔如电,穿过江水直射入那船夫背心,船夫重伤之下惨呼一声,龙千雨将连着天罗丝的玉笔往回一揽,将那船夫带离水面,随即她身形起落,站上了船舷,伸手一抄,姿如捞月,那船夫被龙千雨的掌风引回了船里,重重跌落在甲板上。 那船夫又是一声痛呼,龙千雨却没看他,而是侧头望了望吴袖与曲茗奇。吴袖触及到她冷冰冰的目光,心中一寒,强笑道:“龙女侠,我只是上来透透气……你再捆住我好了……” 龙千雨反手一掌将吴袖打飞一丈,径直扯起船夫,淡淡道:“我只问一次,你是谁,想引谁来此?” 那船夫咳出一口血,尖声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咱们是连江坞的好汉,我大当家的顷刻即至,这里江深水急,离岸又远,你们是插翅也难逃!” 龙千雨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连江坞的人。” 柳鸣扶起被打飞在地的吴袖,忍不住问道:“连江坞是什么帮派?” 吴袖咳嗽数声才缓缓道:“连江坞是长江上的水贼,属十二连环坞,连江坞的扛把子叫陈横,剑法是很了不起的。” 唐慕瑶冷笑道:“原来是区区水贼,想来也和你这山贼半斤八两,能有甚么了不起的剑法?” 吴袖摇头道:“我不是山贼,我是祁连剑派掌门。”类似的话语柳鸣已听吴袖说过多次,每次吴袖都说得无比认真。柳鸣心中微微一动,却见吴袖说完后用力一甩右臂—— 一声长鸣窜起在月夜,却是吴袖将自己手中的响箭也射了出去。 唐慕瑶怒道:“还敢弄鬼?”一掌便向着吴袖击去,一旁的曲茗奇抢上一步,格开了唐慕瑶的掌力,唐慕瑶欲再进招,忽觉掌中一股怪力倒窜上来,和自己内息想抵触,一时竟难再度发力。 龙千雨没料到曲茗奇的穴道竟已不知何时解开了,见状身形一闪,扣住了曲茗奇脉门,再度封住了他的经脉;她来去如风,曲茗奇竟来不及抵挡。 龙千雨淡淡道:“你练了云流经?学得不到家,还是别轻易拿出来使。” 唐慕瑶上前点了吴曲两人腿上要穴,两人软倒在一处,唐慕瑶冷声道:“姓吴的,你也有响箭,你和水贼是一伙的?” 吴袖点点头,朗声道:“那是自然,连江坞的好汉一向与我志同道合。” 柳鸣皱眉不语,见唐慕瑶和龙千雨的神情显然已经信了七八成。那船夫也是不解,对吴袖道:“好汉子,在下……” 吴袖大声道:“不错!大家同是连江坞的好汉子,自当同生共死!”那船夫闻言不再说甚么。 唐慕瑶冷笑道:“还以为你转性不做山贼,去当甚么劳什子掌门,原来却是投靠了水贼,当真是贼性难改。” 吴袖嘿嘿一笑,神色中也不以为耻。 忽然,有沉闷的穿凿声接连响起,船身剧烈晃动了片刻,那船夫趁机向着船舷外猛力一跃,落入江水中逃了;柳鸣四下一看,只见船舷四周被钉入了数跟铁锚,柳鸣顺着铁锚向后望去,夜色中江水声一变,似是有几艘船正在后面破浪追来。 后船远比柳鸣等人所乘的船轻快,不多时就追近,以半月形将龙千雨、柳鸣等人所在船的退路堵死。其实这段水路江流湍急,即便能回舵掉头也难以逆流逃离。 来船共有七艘之多,每一艘上都有长链延伸到铁锚上,将龙千雨等人之船牢牢锁在七船合围中。 柳鸣向那七船望去,背着月光只看到每一艘船上都影影绰绰,显是人数不少。七船居中的一艘上传来一个中年汉子声音:“是七雨楼的龙二当家么?在下陈横,有几句话想请教。”柳鸣循声一看,虽然那船上黑压压的看不清喊话人的样貌,但他的声音在江流声中犹然响亮,显然内力修为已到了很深火候。 龙千雨神色如常,轻轻道:“不知陈当家何事相问?先行靠岸后再叙不迟。”她语声甚轻,却如在每个人耳边说出一般清晰,七艘轻舟上的人听了都暗自一凛:“这女子好高深的内力。” 中年汉子陈横哈哈一笑:“到了陆上,在下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未必是龙当家的对手,就在江上说吧。” 龙千雨也不着恼,淡淡道:“也好。” 陈横道:“爽快!不过龙当家船上的人着实不少,除去龙当家和令高徒我等不敢无礼,其他的人都请送到我们的船上来吧,不然我等心中总是不安。” 柳鸣一惊,心想:“这是要把我和吴大哥、曲兄弟扣为人质。” 龙千雨却远比柳鸣心思缜密,她心知陈横既知自己名号,就应当知道自己绝非受人胁迫的人,恐怕陈横并非是想扣下吴袖等人作人质,而是想救他们。 先前龙千雨对吴袖自承和水贼是同伙还有几分怀疑,此刻见陈横果然出言相救,这才确信无疑;当即冷冷道:“那不行,我这船上的都是好朋友,怎能让他们以身涉险?” 那边船上沉寂了片刻,陈横的声音又响起:“既是如此,那话也不必问了,掌火!” 话音方落,七艘敌船上都亮起火光,此时敌明我暗,柳鸣将七艘船的情形看得分明:每艘船上都有十余名劲装汉子,除去手持火把的两人外,余下十多人手中都扣着弓弩,箭矢在火把下泛着冰寒的铁光,七条船近百张弓弩都牢牢对准了柳鸣所在的船只。 吴袖和曲茗奇靠坐在甲板上,见状相顾失色,吴袖皱着眉喃喃道:“这下可糟了。” 陈横粗声大笑:“龙当家的看清楚了?弟兄们手中都是连珠三发的劲弓,任你本事通天,也难逃万箭穿心!” 龙千雨冷冷一笑,瞥了一眼吴袖,道:“乱箭齐发之下,整船人都得与我同死,你敢发箭?” 陈横笑声一顿,随即又大声道:“有何不敢,龙当家若此刻点了自己穴道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龙姑娘,你的模样挺美的,若是被乱箭穿肠破肚,须不大好看。”连江坞的汉子们听了陈横的话纷纷哄笑起来。 龙千雨听到笑声,眼里寒芒闪过,看得柳鸣心中一颤,只听她轻轻柔柔道:“是谁要取我性命?是温谦么?” 陈横朗声道:“不错,你们七雨楼惯与我们温老大作对,今日就纳命来吧。” 吴袖正自盘算对策,却撞见柳鸣投来询问的目光,便没好气道:“温谦是长江十二座水寨的总瓢把子。” 龙千雨沉吟不语,她心知七雨楼近年来虽与长江水寨时有冲突,可也不至到了非拼个你死我活的地步,那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温谦颇有孟尝之风,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一向谋定而后动,为何今番却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陈横见龙千雨半晌不语,便又道:“劲弓利箭之下,龙姑娘不用转什么无谓的念头了——莫非你是想跳入江中和我老陈斗一斗水下的功夫?” 龙千雨闻言冷哼一声,仍不言语。这陈横虽然自称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她却知晓陈横的剑法着实了得,又精熟水性,若到水里去斗,恐怕自己极难取胜。为今之计,只有赌陈横顾忌同伙吴袖,不敢轻易下令放箭。 想到这里,龙千雨踏前几步,将船上其余人挡在身后,孤身迎着月色中隐约泛光的诸多弓弩,白衣在夜风中轻轻翻飞,如月下神女,看得柳鸣心神微荡。 吴袖啧啧连声,刚要夸赞龙千雨艺高人胆大,忽然身子被天罗丝卷离了地面,不及惊叫已被龙千雨扯在了身前,形如龙千雨的护盾一般。 吴袖大惊失色,道:“龙女侠,这当口可开不得玩笑……” 龙千雨不去搭理吴袖,径自说道:“陈横,你且放箭试试。” 陈横见状皱眉,以密语对手下人低语几句,而后抬手一挥;只见七只火把高高飞起,被掷向龙千雨所在船的上空! 龙千雨一凛:陈横想投掷火把焚船,逼我下水和他相斗!心念急转中,龙千雨神情却依旧清冷,左手在袖中连弹,嗤嗤嗤数响,七只火把都被龙千雨射出的钢针荡开,远远的落入了江水中,就此熄灭。 还未换过一口气,忽然劲风扑面而至,无数利箭已近在咫尺! 距龙千雨那一侧船舷最近的两艘连江坞船上扣发了弓弩,密密麻麻的箭锋直指龙千雨和吴袖两人。 “他***……”吴袖一瞬间面如土色。龙千雨却惊疑不定:“陈横为什么敢发箭?难道当真不顾惜吴袖的性命么?”一边转念,龙千雨一边振动衣袖,身形滴溜溜打了个转,将大多数箭支震入了江水中,可仓促间仍被一只箭贯穿了右肩,吴袖被迫挡在龙千雨身前,更是首当其冲,大腿和胸月复上都连中数箭,受创颇重。 龙千雨清啸一声,拔出了肩头的箭,血花溅射,她随手一掷,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对面船上一名汉子的左胸。 顷刻间,七艘船上的连江坞汉子们又扣紧了弓弩,第二波箭雨即将铺洒而至。 生死存亡的关头,龙千雨慕然心头雪亮:方才陈横下令投掷火把并非为了烧船,而是为了照清自己的立足之处才好发出弩箭,他既不顾及吴袖死活,为何仍要如此小心翼翼呢?龙千雨心思飞转,又想到了一件关于陈横的江湖传闻:难道说…… 千钧一发之际,龙千雨身形向左后方一闪;陈横面色大变,喝道:“别放箭!”而后又以密语呼喝几声,忽地飞身跃起在长链上,拔出了佩剑,脚步急踏,顺着铁链奔行到龙千雨所在船前,一跃而上,出剑刺向龙千雨。 在陈横身后跟了几名连江坞的汉子,也各手持兵刃,沿着铁链攻上船来。 锐风呼啸,陈横顷刻间已向着龙千雨攻出数剑,龙千雨右臂伤重,乱絮笔法打了折扣,一时被迫在守势;其余连江坞的汉子一上得船就四处砍杀,有一名汉子手提鬼头刀就向着柳鸣捅去。 柳鸣大惊之下不假思索,以指带剑使出半月剑法中的一式“寒江锁月”,他依照镜风师太的指点只使前半招,一指“寒江锁月”即将点到那汉子手腕时忽然转做了“凌波照月”,手指蜿蜒而下,连点了那汉子腿上三处穴道。 那汉子本拟回腕横刀,不料柳鸣变招灵动,瞬息间便被柳鸣制住,心中大为惊惧。柳鸣没想到这只使一半的半月剑法竟有如此威效,不由得精神一振,转头望见唐慕瑶此时也已击倒了一名连江坞的敌人,而龙千雨却被陈横的快剑逼得连连倒退,左支右绌,右臂上血涌如注。 慌乱急迫间,柳鸣瞥见龙千雨的眼神,竟仍是无比的镇静寒澈,只见白衣女子闪过陈横的一记横削后足尖一点,斜刺里冲出,手中玉笔竟直直刺向坐倒在地的曲茗奇! 一时间柳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龙前辈惊怒交集,打得失心疯了?”他见曲茗奇腿上穴道先前被唐慕瑶点住,动弹不得,顷刻就要命丧在龙千雨笔下,情急中不及细想,飞身扑出,拦腰抱住龙千雨向旁一推,口中喊道:“不可!” 下一刻,柳鸣定睛看去,却见到曲茗奇仍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而陈横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曲茗奇与龙千雨中间,而龙千雨手中的玉笔则刺入了陈横的胸口,一股细细的血流正不断从陈横胸前溢出。 柳鸣见到曲茗奇无恙,不由得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定然是龙前辈以奇诡身法攻向陈横,自己却错看成了她要杀曲茗奇。 不远处敌船上的汉子们见当家的受创,不禁惊呼连连。龙千雨淡淡道:“还不放手?” 柳鸣恍然醒悟,忙放开了环抱住龙千雨的双臂,退后了一步,面露尴尬。 龙千雨随即抽回了玉笔,欺身上前,笔锋点在了陈横的咽喉处,清喝道:“谁敢妄动?”连江坞七船上一时鸦雀无声。 柳鸣放开龙千雨后,莫名生出一股若有所失之感,只觉得方才怀抱中的身躯温润娇柔,此刻两手空空,胸中竟隐约有些怅惘。 龙千雨瞥见一旁的柳鸣神色古怪,不知在乱想些什么,不由得心中有气,身影晃动,闪到柳鸣跟前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而后转瞬又回到原处,笔尖仍指着陈横咽喉,口中冷冷道:“小色鬼,你想什么呢?” 连江坞的众汉子见龙千雨身形进退如电,都不禁骇然。柳鸣被打得两颊通红,一颗心砰砰乱跳,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好。 龙千雨环视着七艘连江坞的船,冷声道:“把所有的弓箭都抛到江里去。” 连江坞众人听了神色一变,有的忍不住破口大骂,有的则心惊胆战地盯着龙千雨手中的笔,生怕当家的遭遇不测,一时间都犹豫不决。 这时嗤的一声,却是陈横双膝发软,几乎跪倒在地,他勉力以手中剑扎进了甲板,稳住了身子,斜着眼望着龙千雨,满脸桀骜之色。 连江坞众人见当家的受伤如此之重,生怕有失,都纷纷将弓弩抛入了江里。 唐慕瑶扯下一截衣袖,上前扎住了龙千雨的右臂创口,龙千雨右臂颤也不颤,右手拈着玉笔牢牢钉在陈横咽喉前一分。 一时间船上无人说话,柳鸣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其中以身受重创的陈横的喘息声最为粗重。直到此刻柳鸣才看清了这连江坞当家的面容,只见陈横头发散乱,络腮胡须,眉目颇为狰狞丑陋。 龙千雨轻轻道:“何苦呢,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这话说得颇有些莫名其妙,船上柳鸣和吴袖等人不解其意,都没有接口。陈横大声咳嗽,鲜血从嘴角流到地上。 (二) 连江坞的船上传来喊声:“我们已抛下了弓弩,快快放了我们当家的!” 龙千雨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柳鸣,问道:“柳公子,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他?” 柳鸣一怔,茫然道:“你……你问我么?”在他心中自然而然地认为龙千雨武功高绝,生杀予夺全然不须过问自己的意见,不由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龙千雨正色道:“杀不杀陈横,全凭柳公子一言,我数到三,若柳公子不开口说放过他,我便杀死他。” 柳鸣心头一震,来不及揣摩龙千雨此举用意,便听到她说出了第一个数:“一。” “若杀死陈横的话,连江坞的帮众会不会一拥而上为他们帮主报仇?龙前辈已然让他们丢了弓弩,想来他们武功不高,也不足为惧……” 柳鸣刚想到这里,龙千雨已然数到了第二个数:“二。” 这时连江坞的帮众们都聒噪起来,不少人都大喊大叫,有的让姓龙的放了陈横一切好商量,有的则骂柳鸣让他快些吱声。 “这连江坞既然是水贼,平日里必然作恶多端,方才他们还想将一船人尽数射杀,吴大哥也因此受了重伤,若放这陈横回去,看他一脸凶神恶煞模样,恐怕仍会为祸武林……” 想到此处,柳鸣一转念:“可是现下危险已去,不若先制住这陈横,等靠了岸……” “哈哈哈哈!” 柳鸣的一个念头尚未动完。忽然一声长笑响彻夜空,柳鸣心下一颤,见到陈横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口中迸发出粗豪的笑声:“去你娘的!要杀便杀,数个鸟的一二三……” “三。” 柳鸣脑中正有数个念头飞转如电.龙千雨已数出了最后一个数,她手腕一振,玉笔抹过陈横咽喉,一道血箭激射而出,陈横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在生命最后一刻将手中剑朝横里一挥,刺入船舱的木壁,支撑住了身形,气绝后兀自不倒。 七艘船上的连江坞帮众悲愤欲绝,不少人都失声痛哭起来,更有几人痛骂龙千雨丧心病狂,兼骂柳鸣死活不开口,实乃冷血禽兽。 柳鸣望着陈横挺立的尸身,怔怔然不语;吴袖被弩箭射伤,丢了大半条性命,见连江坞帮众们骂声不断,也忍不住破口大骂:“去你们***!你们这些水贼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今日死了当家的,正是报应不爽——差点射死老子,还敢骂个不休,你***!”他受伤虽重,可骂起来倒也算中气十足。 连江坞船上的人听到吴袖叫骂,更是怒不可遏,有一人喝道:“放你妈的屁!老子啥子时候欺压过百姓,老子本是东七里洼的渔民,老子就是百姓!” 吴袖闻言一愕,他虽知道连江坞和十二连环坞的名号,可少来江南,对连江坞平时如何行事确然不甚清楚。 柳鸣心中忽然生出恐慌,望向龙千雨,只见龙千雨轻轻点头:“不错,连江坞的帮众多是渔民出身,一向劫富济贫,救济穷困百姓,倒真说不上横行乡里。” 柳鸣双手颤抖,惶然道:“这……这怎么会,那,那陈横呢……” 听到这话,连江坞帮众中有一人止住悲声,冷冷道:“姓龙的,今次连江坞本是奉命来杀你,谁生谁死都没什么好说的,可请你凭良心说一句,我们陈当家的为人如何?” 柳鸣闻言望向龙千雨,却见龙千雨蹙眉道:“传闻中陈横慷慨好义,嫉恶如仇,对沿江百姓多有维护,行过不少善举,算得上是巴蜀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那连江坞的人道:“好,有你这句话,你姓龙的也算是一号人物。” 柳鸣心头大乱,只觉不可置信,颤声道:“不,不会的……我,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却……他们带着弓弩,想射死我们……” 龙千雨却摇摇头道:“那倒不是,陈横想杀的只有我,那些箭都是冲着我来的,嗯,或许也想杀了姓吴的……他们投出火把,就是为了照亮我的所在……” 柳鸣听到这里心中剧凛,忽又想到一事:“方才连江坞的人发出第一波箭雨后,本已扣好了第二波箭支,为何却不发出?这弓弩似填装极快,若一轮轮扣发出来,恐怕自己这一船人除了跳江外别无去处,可是……可是陈横却在发出第一轮箭后提剑登船来战龙千雨,这,这是为什么……那时龙千雨做了什么?”想到这里,柳鸣仍觉难以索解,可一身冷汗已涔涔而下。 龙千雨看到柳鸣神色,轻笑道:“你也想到了,是么?若当时我不退到这姓曲的小子身后,恐怕要挡住第二波箭雨也是极难……” 曲茗奇惊道:“为什么?你是说这人……这人不敢伤到我,这是为何?” 柳鸣一霎间恍悟,结结巴巴道:“你当时……你当时刺向曲兄弟,莫非是为了……” 龙千雨点点头:“不错,若非陈横飞身挡在姓曲的小子面前,他也不会这么快便重伤落败。” 曲茗奇闻言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问道:“这……这……可我并不认得他呀?” 龙千雨似笑非笑道:“你虽不认得他,想来他却认识你。你看看他的衣带。” 曲茗奇和柳鸣仔细去看陈横尸身,只见他的衣带上绣着一抹流云,月映下如在流动。曲茗奇惊叫道:“这……这是我华山门人的流云带!” 龙千雨道:“不错。江湖传言,陈横武艺未成时曾被华山掌门褚仲乐所救,并得了褚天机的指点教诲;从此陈横一直感念褚仲乐的恩义,常束流云带,以华山外系弟子自居。我方才偶然想到这一节,却也有些犹豫,毕竟陈横与你素昧平生,没曾想他对褚天机的恩情如此记挂,竟会舍命来救他的弟子……” 吴袖神色黯然,喃喃道:“嘿嘿……了不起,了不起。”也不知他是在赞陈横还是褚仲乐。 柳鸣只觉手脚冰凉,天旋地转,明白自己已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不禁惶然道:“……原来,原来陈横是个好人,你,你为何非要杀死他?” 龙千雨摇头道:“在你眼里或许他是个好人吧;在我眼里,本没什么好人坏人,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说到这里,龙千雨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何况,你本有机会救他的,可你没有开口,不是么?” 柳鸣浑身剧震,喃喃道:“你……你是故意的,你杀不杀他为何却要问我,你,你让我害死了他……”说到这里,柳鸣只觉一股莫名的压抑难过,似乎长久以来自己坚持的某种东西悄然崩碎了。 (三) 忽然一阵隐约的人声飘入柳鸣耳中,婉转如歌,将柳鸣心神涤得一清。 歌声。哪里来的歌声? 柳鸣茫然四顾,只见周围人人神色如常,似乎都没听见这缥缈的歌声。柳鸣凝神再听,那歌声却悄然止息。 (四) 龙千雨笑出了声:“柳公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个好人,也想帮别的好人,可是江湖偌大,纷纷扰扰,好人坏人不是你一个人能分得清的。你不会每次都分辨得出,也不会每次都不犯错,你自以为有侠义仁心,不拘于身份立场,殊不知这恰恰是懵懂愚蠢,早晚害人害己、走投无路——世间的纷争万万千千,你并非普度众生的佛陀,还是及早选定一条路走吧。” 柳鸣颓然坐倒在地,失魂落魄道:“我错了么?我以前想得都是错的么?” 连江坞的人听到此处,有一人大声道:“不错,你害死我们当家的,那是大错特错,你快快自刎谢罪吧!” 柳鸣悚然一惊,嘟囔道:“不错,我害了陈横的性命,只好赔他一条性命……剑呢……剑呢……”说着便四下张望,要寻剑自刎。 又有一名连江坞的汉子喝道:“放屁!咱们当家的是姓龙的所杀,冤有头债有主,与这小子何干?” 龙千雨走近柳鸣,拍了拍他的肩头,淡淡笑道:“在这个江湖上,挺不容易呢,是么?”柳鸣见龙千雨笑靥嫣然,光彩夺目,可他心里却觉得龙千雨的笑容如此冰寒,令他如坠冰窟。 一直以来,他虽与父亲的至交孙振衣一方更为亲近,可在道义上他却觉得孙振衣与莫送寒一样,都太过狠辣;而龙千雨容颜清丽,语声轻柔,自己又没见过她杀人,只觉她待人还算随和,而自己与她的弟子也算有同行之缘,因而并不反感龙千雨。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相比唐慕瑶的冰冷固执,其实龙千雨才是真正的冷酷,她的目光永远镇静如千年冰雪,看久了会让人心底发寒。 第十六章 故人眸 ()第十六章:故人眸 (一) 在龙千雨与柳鸣说话时,连江坞帮众们便在低声商议,此刻有一名帮众喊道:“姓龙的,我们学艺不精,又丢了弩箭,可血海深仇绝不敢忘,改日自会登门拜访,你若怕有后患,咱们此刻拼个生死那也随你。” 龙千雨朝他们摆摆手,似不屑多言,连江坞的人见状,又道:“既然如此,后会有期。”说完飕飕连声,七艘船收回了铁锚,转舵向着岸边靠去。 当是时,岸边忽然飘来一阵轻白的雾,朦胧中衬得月色愈加清冷。 一叶轻舟逆着连江坞七船的船向飘来,那轻舟上不见划桨掌舵的人,在江水上空灵静谧地淌过,如飘行在夜风中。 舟中只立着一名雪衣女子,在月夜中身姿隐约。 柳鸣在迷茫失落中望去,只见轻舟越来越近,舟中女子一身衣衫如雪,唯独右袖手腕处不可见,似是断了一掌。 那轻舟静静地在连江坞的第一艘船边流过,那船上的火把忽然熄灭了。 船上的十余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似被那阵妖异的白雾迷走了心窍。 轻舟经过了第二、第三、第四艘船…… 连江坞七船上的火光渐次熄灭,整船整船的人委顿在地,没有一个人惊呼出声。 吴袖忽然惊叫道:“快闭住呼吸,那是‘天罗鬼雾’!” 轻舟渐近,那阵白雾也笼了过来,龙千雨轻轻笑道:“真没见识,若不能只毒死想杀的人,又怎能显出我唐门雪鸦堂控毒之术的神妙?” 吴袖等人心中骇然: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雾气,却不知如何去控?这唐门的毒术果然大有诡异门道。 舟上的雪衣女子忽然轻盈跃起,如御风飘行般落到了龙千雨所在船上。没了主人的轻舟径自在江流中打着旋。 只见那女子脸上戴了半爿面甲,上面镂刻着狰狞的恶鬼,另一半脸却异常的苍白秀美。此时柳鸣和吴袖才看清,原来这女子并非断了右掌,而是白袖上绣着一只漆黑如墨的乌鸦,在夜色中难以分辨。 (二) “唐师姐贵为雪鸦堂主,怎会独自乘舟路过这里?”龙千雨仍是神色如常。 “龙师妹,我是为寻你而来。”雪衣女子语声冷冷清清。 柳鸣不知道什么是雪鸦堂,只觉这女子脸上的面甲殊为可怖,上面雕着的恶鬼在月光流动下如在变幻着神情。吴袖却心底暗凛:“原来这女子便是雪鸦堂的堂主唐鸦,没想到竟如此年轻貌美。” 龙千雨神情中多了一丝疑惑:“哦?唐师姐寻我何事?” 雪衣女子唐鸦闻言抬袖微一翻腕,苍白的纤手中多了一块木牌,那木牌看着已朽坏不堪,上面刻着古怪的图纹。 龙千雨皱眉道:“这是门主的天罗木令。唐师姐,你是代门主来传令的?” 唐鸦面无表情道:“不错,传门主令,即日起唐家堡革除弟子龙千雨,今后其行走江湖不得以唐门传人自居;从此龙千雨与唐门再无瓜葛。” 龙千雨身躯一震,柳鸣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惊慌,虽然这惊慌只是一闪即逝。 唐鸦静静望着龙千雨,等她开口。 没过多时,龙千雨轻轻地笑了:“唐师姐,能否给我看一眼天罗令?” 唐鸦却冷笑一声,手腕一翻,将天罗令收入了袖中,看向龙千雨的目光里微带怜悯。 龙千雨轻笑着摇摇头:“不错,是我说了蠢话了。”她知道唐鸦决计不敢假传门主的号令,方才那一问却是流露出自己心神已乱了。 听了唐鸦的话后,吴袖和柳鸣、曲茗奇三人面面相觑,只觉今夜所遇实在是曲折难料。柳鸣心念微动:“这女子来传唐门门主的号令,为何不私下里告诉龙千雨,却当着我等堂而皇之地说出呢,开革门人也并非是什么光彩的事呀。” 只听唐鸦又道:“龙师妹,依门主之令,你已非唐门弟子之事将会公告天下武林,从此你我不复有同门之谊,多多珍重。”她口里说珍重,语声却冷淡平静,实听不出有多少珍重之意。 江船顺流行着,月夜寂静,良久没人开口。 终于,龙千雨淡淡道:“师姐,还有别的事么?” 唐鸦微微蹙眉:“没了。”顿了顿,又道:“龙师妹,你不问问为何会如此么?” 龙千雨摇摇头:“没什么好问的。” 两人都着白衣,相对交谈如同相照的形影,只是其中一人戴了一爿面甲。 唐鸦微微叹了口气:“是因为七雨楼。莫送寒已决心要和唐门决裂,他已经开始接刺杀唐门弟子的生意。” 龙千雨心中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是我加入……我们唐门弟子先前加入七雨楼,都是门主授意的。” 唐鸦闻言又是一声轻叹:“龙师妹,门主在他的所有弟子中最宠你,他让你继承了龙千雨这个名字,可是如今呢?其实你从来都不懂门主真正的心思呀。” 柳鸣听了唐鸦的语声后心中一寒,他在唐鸦的叹息声似听出了一股冰彻的笑意,既轻蔑又冷厉。 龙千雨淡淡道:“是么,多谢师姐指教。”她知道自己神色中绝无破绽,可心头却有一丝无助涌上,十二岁之后她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的感觉如今又开始在心头滋长——那是一种被所有人抛弃的孤寂。 唐鸦清声道:“我随你到渝州,船靠岸后咱们就别过,你也不用去见渝州的唐门中人了,或许你想面见门主,不过他老人家恐怕不会见你。” 话音未落,吴袖忽然惊咦一声,指着江水道:“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只见黑压压起伏的江水中似有一物缓缓飘来,待得近了,柳鸣发现那是一具浮尸,那尸体胸口有个碗口大的血洞,不知是被什么洞穿了,看着极为诡异。 众人都皱眉不语,心想这浮尸怎会自行向着船只靠来,正疑惑中,唐慕瑶惊呼一声:“这是方才跳江逃走的那名船夫!”龙千雨等几人一细看,果是如此。 那浮尸眼看就要挨到船身,众人俯身看着,心神紧绷,当是时,距那浮尸丈外的船舷边江水中忽然跃出一道人影,水珠乱洒! 那人影手持长枪,飞向船中,枪锋直指龙千雨,枪身带起的水花被无俦的枪劲震得激射如箭,打在靠近船舷的柳鸣身上脸上生生作痛! 这一刺笔直如电,迅捷无伦,枪锋的轨迹连成了一道长长的虚线——柳鸣在一瞬中认出了这一招:龙牙枪法中的“龙影”! 那人眨眼间从柳鸣身边掠过,枪锋已到了龙千雨眉前,白驹过隙的刹那里,柳鸣和那人对视了一眼,浑身一震。他看到了那人的容貌——神枪会新任的门主,周羡鱼! 周羡鱼的容貌一如柳鸣在沧州吴风楼所见,可他的目光却令柳鸣心头震骇——周羡鱼目中神采已迥异于半年前,那目光坚毅如铁,和周渊曾经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一刻柳鸣心中如被电光照亮般明晰:“吴袖对自己说过他和那船夫也即连江坞的人并非一路,那么周羡鱼才是他发射响箭引来的人!” 柳鸣暗自揣摩:方才定然是周羡鱼潜在水中,以枪杆推动浮尸,快靠近船时加力一送,自己却潜游到旁处等待突袭的时机。 方才船上诸人的目光都为那浮尸吸引,而周羡鱼忽然从另一处凭空出水,飞枪而至,实是让人出乎意料、猝不及防,龙千雨危急关头一边退步一边挥笔,想伺机封架住这一枪,可这一记龙影在即将刺到龙千雨时枪劲忽然消散了,沛然凌厉的劲力变得空空荡荡,难以捉模。 ——龙千雨神色骤变,她曾听莫送寒说起过这一式枪法:龙牙三刺第一式,归墟刺。 情急中龙千雨强提十成功力,催运天罗鬼步急退,后背撞碎了舱室的木壁,归墟刺太过玄虚空无,任谁乍见之下也无从招架,只能退避。 这时龙千雨已飞退入了舱内,周羡鱼的足尖也已落到了甲板上,他毫不停歇,弯膝发力,借着还未散尽的直刺枪劲高高跃起! 归墟刺那迫得人心慌的空荡沉郁仿佛在高天之上凝成了铅灰色的云,跃在空中的周羡鱼攒刺下去,天穹崩落,暴雨洪荒——龙牙三刺第二式,碧落刺! 龙千雨银牙紧咬,乱絮笔以一式“风送流絮”不断撞击着坠落的枪线,这一刺势如天崩,乱如骤雨,疾如飞电,将整个舱室绞得粉碎,木屑在月下纷扬溅射—— 锐啸的枪锋静止下来,柳鸣勉力辨去,赫然见到龙千雨终究没能接下这堪称神鬼之式的碧落刺,她的胸口被周羡鱼的枪锋刺入,手中的玉笔也被打飞,斜斜插在船板上。 唐慕瑶见状失声惊叫,龙千雨却神色平静,双眸比寻常时候更亮,嫣然笑道:“一起死吧。”话方出口,周羡鱼的枪身忽然震颤起来,数道鲜艳的血从龙千雨的胸口流出,顺着枪身流向周羡鱼握枪的手,宛如蜿蜒行进的血蛇! 周羡鱼微惊,只觉随着枪身的颤动一股黏力传到了手上,同时背后唐慕瑶已飞笔攻来,他瞥见船舷边静立的雪衣女子气质空灵飘忽,知道必然难缠,于是当机立断,在诡异的血流及手前以双鱼劲抵消掉愈来愈强的黏力,松手弃枪,头也不回地跃入了江水中。等柳鸣回过神来时,早已不见了周羡鱼的身影——这个来去如风的复仇者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夜风中隐约传来水花翻动的声响。 (三) 周羡鱼如杀神乍现,从“龙影”到“归墟刺”到“碧落刺”,三式一气呵成,转圜浑然完满,势不可挡,船上诸人思之都不禁骇然心悸。 唐慕瑶尖叫一声,几步奔到师父跟前,扶住摇摇欲倒的龙千雨,龙千雨伤口处涌出的血在甲板上流淌,可她竟仍能站立,也没有晕厥,她捏住枪杆,轻轻发力,将枪锋从体内抽了出来,一蓬血花随之洒出。 一旁的唐鸦静静看着方才这一幕发生,一动也没动,唐慕瑶点了龙千雨几处穴道,护住了她的心脉;以求肯的目光望着唐鸦,唐鸦面无表情的站着,一言不发。 龙千雨只觉眼前一阵阵模糊,她知道周羡鱼之所以一击之后飞速退走,是因方才一刺三变耗力过巨,且忌惮站在一旁深不可测的唐鸦。可她也知道其实周羡鱼想错了,唐鸦根本不会出手帮自己,也不会救自己。 ——唐鸦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因为她们已不再是同门,从此自己不再有同门了。 龙千雨受创过重,万幸周羡鱼那一刺稍偏,绕开了心脉,可封了穴道后仍然难以止血,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她还要告诉七雨楼的人如今神枪会已有两个人领悟了“龙牙三刺”,她还有想要再见到的人。 恍惚中龙千雨脑中掠过一道白衣长剑的身影,她轻轻道:“我的……我的怀里有止血的药。” 唐慕瑶依言去掏,却发现龙千雨身上瓷瓶丹药适才竟都已被周羡鱼的枪劲绞碎了,唐慕瑶捧着碎瓷,怔怔流下泪来,龙千雨轻笑道:“哭什……”刚说两字,便咳出一大口鲜血。 吴袖和曲茗奇对望一眼,各自低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唐鸦的目光落在龙千雨师徒身上,却如看素味平生的路人。 柳鸣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走到唐慕瑶身边拍了拍少女肩膀,说道:“我带得有峨嵋派的止血药丸,碾碎外敷便可。” 唐慕瑶大喜过望,顾不得道谢便接过丹药,龙千雨只觉一阵阵困倦袭来,斜眼看了柳鸣一眼,她失血过多,嘴唇已发紫,含含糊糊道:“小色鬼,真有你的。”说完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柳鸣所带的是峨眉剑派的止血疗伤圣药“月华养灵丸”,唐慕瑶给师父敷用后流血随即止住。 唐慕瑶安顿好师父后,向柳鸣投出感激的目光,柳鸣摆摆手,今夜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流过,让他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烦闷,竟懒得开口多言,只说了声:“看在这丹药份上,莫再伤吴大哥和曲兄弟。”便摇摇晃晃地走回底舱,找了个角落靠着沉沉睡去。 在神思沉入梦乡前的一瞬,柳鸣忽然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只觉无比想念济南家中的亲人和峨眉山上说话不多、却极认真教习自己剑术的师父。 第十七章 红颜心 ()第十七章:红颜心 (一) 渝州城外的一处临江酒肆。 窗边,一名书生望着江水举杯踌躇,对面坐着一名黑衣瘦削的中年人,那黑衣人本在安安静静地自斟自饮,见到书生神色后,不禁轻叹道:“江山如画,多少英雄豪杰都被江浪淘尽,令祖上曾创建过倾世的伟业,可终究难免付诸东流,孙老弟,有些事还是看开得好。” 书生孙振衣闻言淡淡一笑,说道:“李兄所言不无道理,只恐怕孙某愚钝,一时还难以看开。当日钱塘江边李兄牛刀小试,连灭三帮,果然是剑意如神,令孙某大开眼界,来,敬李兄一杯!” 两人对饮一盏,孙振衣逸兴遄飞,问道:“那日李兄也见到了莫送寒的剑法,却不知你们两人谁的剑更快?” 黑衣人李林繇默然片刻,淡淡道:“不好说。” 孙振衣给两人斟满了酒,又道:“此刻渝州城里唐门高手尽至,以莫送寒如此剑术,只怕也要暂避锋芒。” 李林繇沉吟道:“莫送寒剑术不凡,可唐门高手辈出,仅以我所知而言,对上冷戈堂唐戈的‘碎月戟’,天下便没有几人敢言胜;听闻流沙堂主唐沙不但精于陷阱之术,在‘蛇牙鞭’上的造诣也不低于唐戈。何况除去兵刃武技,唐门还有闻名武林的机关毒药暗器之术。” 孙振衣点头称是,两人再度举盏对饮。 李林繇放下酒盏,轻笑道:“这一个月以来,我见孙老弟每日都拿出那卷发黄卷轴看上半晌,神情中颇有犹豫难断之意,这两日那卷轴却似已不在孙老弟身上了。如今孙老弟兴致颇高,想来是难题已经想通,可喜可贺。” 孙振衣摇头叹道:“想通了,却未必想对了。是非对错,日后再说吧,今日还有一事或要请李兄出手相助。” 李林繇目光一闪,道:“哦?先不忙说。多日之前,孙兄对在下说,张龙升纠集潜伏各派的人手,欲破釜沉舟,放手一搏,故而唐门高手尽出,也在渝州会聚,要为武林铲此祸首。” 孙振衣点点头:“不错。” 李林繇又道:“照理说张龙升的手下遍布各派,多是武艺高强之徒,少林武当诸门派却观望不动,就不怕本门武学外泄于江湖么?” 孙振衣道:“张龙升的手下人门派驳杂,若外泄,也非只一家一派的武学外泄,谁若大举出头,与张龙升一众死斗,也不免有觊觎别派武学之嫌,所以既然唐门决意要为此大动干戈,那么各派坐山观虎才是上上之策。” 李林繇皱眉道:“那么他们就不怕唐门擒杀张龙升一党,逼问出各派武学秘辛?” 孙振衣道:“武林各大名门正派由来已久,各自武学能传承数百年,必有自存之道,何况张龙升的手下人潜伏已久,若要外泄早已外泄了。” 李林繇道:“话虽如此,恐怕各派仍未必能心安,我派中夜雨飞剑剑谱丢失后,李某曾接连两日焦灼不安。” 孙振衣笑道:“李兄只焦灼了两日,可算十分豁达了,不单李兄,江湖传闻华山剑派也出了事端,掌门褚仲乐的师弟叛出华山,要投奔唐门,褚天机已亲下江南来处置此事。” 李林繇听到褚仲乐的名字,神情微变,缓缓道:“李某虽不才,可江湖上能让我高看一眼的人也没有几个。褚掌门便是其中之一。”顿了顿,又道:“孙老弟方才说要我出手,不知所为何事?” 孙振衣沉吟道:“我有一个侄儿姓柳名鸣,这一两日里就要到渝州了,我请李兄保他性命,莫让他丧生在此地。” 李林繇道:“柳鸣?莫不是柳成林的儿子?” 孙振衣神色一黯:“不错。柳成林是我至交,如今他或已凶多吉少,我若保不住他的儿子,以后泉下无颜见他。” 李林繇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孙振衣举杯谢道:“有劳李兄。” 而后两人远望江水,各自沉默片刻,孙振衣忽然笑道:“说到张龙升的事,方才我回答李兄的,恐怕李兄也早已想清楚;李兄忽然提及此事,是不相信孙某的话吧?” 李林繇也笑道:“也许。” 孙振衣眼中光华一闪,缓缓说道:“李兄不必费心猜测,我想不出多久一切必见分晓,或许就在这一两日内。” (二) 江水声传入耳中,柳鸣自昏昏沉沉中醒来,昨夜发生的事流水般在脑海中浮现,柳鸣想及一事,匆忙奔出底舱,向船舵处一望,只见吴袖和曲茗奇都好端端的在操控船向,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走了过去,见吴袖正坐在地上,他箭伤颇重,无法掌舵,正指挥着曲茗奇行船,曲茗奇从未操过舵,忙活得满头大汗。 柳鸣这才看了一眼天色,只见日头高起,已近晌午。 吴袖见柳鸣来到,斜着眼道:“柳兄弟,你倒睡得香甜,那姓唐的小娘皮让老子给他撑了一宿的船。” 曲茗奇道:“吴大哥,你引周羡鱼来杀龙千雨,本来非死不可,唐姑娘不杀你,全是因柳大哥救了她师父一命,撑船什么的就不必多说了吧。” 吴袖一想也是,但仍悻悻然道:“曲兄弟,莫非你也和柳兄弟一样,看上那唐丫头了?” 曲茗奇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柳鸣见状一笑,问道:“昨晚那唐门女子呢?” 吴袖道:“后半夜来了一艘小舟,她径自上去走了;唐姑娘也知道的。”柳鸣点点头,转身走向唐慕瑶所在舱室。昨夜龙千雨所居的右舱被“碧落刺”损毁,他料想龙千雨师徒如今都在左舱里,便上前敲了敲舱门,等了片刻,唐慕瑶推开舱门,小心翼翼地走出,又掩上了舱门,柳鸣瞥见舱室中龙千雨兀自昏睡不醒,只是伤口已被包扎好,呼吸平缓,显然伤情已稳定。 柳鸣见唐慕瑶头发微乱,眼里也有血丝,显是一夜未眠,容颜颇显憔悴,柳鸣心中一动,却听唐慕瑶道:“柳兄,昨夜多谢了。有什么事么?” 柳鸣望见唐慕瑶双眸灵动如水,一时忘了开口回答,唐慕瑶见柳鸣不说话,便将一包干粮递到柳鸣手中,轻声道:“我还得照料师父。”说完便回舱室去了。 柳鸣呆呆地看着唐慕瑶关了舱门,过了片刻才转过身来,打开那包干粮,若有所思地吃了一口。 吴袖见状大声道:“醒醒,柳兄弟,别做梦了,给我吃点儿。” 柳鸣如梦初醒,将干粮分给吴袖和曲茗奇吃了,又道:“吴大哥,曲兄弟,你们去底舱里睡一觉吧,我来掌舵。” 吴袖早已睡眼惺忪,闻言交待了柳鸣几句行船要领,便和曲茗奇下底舱去了。 柳鸣一直掌舵到明月高悬,吴曲二人睡得醒了,来替换柳鸣,柳鸣手脚早已酸痛,和吴曲两人打个招呼便自去歇息,走向底舱的时候,柳鸣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唐慕瑶所在的舱室,只见舱门禁闭,里面悄然无声。 到了天色微亮时,船已近渝州岸边,吴袖沿岸行船,找寻可以泊船的码头,渝州水路往来船只甚多,此刻虽是清晨,几个码头都已船只拥挤、人声熙攘。 又行了半柱香的船,吴袖和曲茗奇忽然望见左近有一处无人的小码头,空空荡荡,没有一只船来停靠,吴袖一喜,忙让曲茗奇将船靠了过去。 等到了码头边,吴袖却觉得有些异样,这码头太过于静了,周围一个行人也无。日光清冷,恍惚中吴袖只觉这码头仿佛已荒废了许多年。 吴袖和曲茗奇对望一眼,眼中都写满惊疑。吴袖刚要迈步下船去探查一番,忽然晨风中一股寒意袭来,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仿佛有似云若雾的寒气在码头四周缭绕,让人无端觉得阴冷刺骨。 吱呀一声,右舱的门被推开,唐慕瑶扶着龙千雨缓缓走出;龙千雨道:“你两个在船上别动。”吴袖和曲茗奇不敢说什么,眼望着龙千雨师徒慢慢下船,走上了码头。 龙千雨静视前方,等待良久,对面有两人抬着一架竹椅缓缓走来,竹椅上坐着一名穿玄衣长袍的人,脸上带着整张的铁面甲,看不到面容,可面甲旁露出的头发却都已雪白了。 玄衣人左右各有一黑衣蒙面人,不疾不徐地跟着。竹椅在龙千雨面前丈外停下。 龙千雨躬身低头道:“见过门主。”一旁的唐慕瑶也垂首行礼。 唐门门主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道:“阿雨,你已不是我唐门弟子,见到我不必行礼。”他的声音听不出年纪,却忽远忽近,飘忽不定。若听他说话的人闭上双眼,只听话音决然无法断定他的方位所在。 龙千雨道:“是。”说完抬起头,静静望着唐门门主面甲后幽深的双目。 唐门门主叹息道:“我这次见你,是带给你一样东西,这东西今后你须得好好用心在意。” 说完,身右的黑衣蒙面人捧出一方铜匣,交到龙千雨手中,龙千雨只觉入手厚重,不知内有何物。 而后,那黑衣蒙面人颇有深意地看了龙千雨一眼。龙千雨眉头微蹙,不解其意。她知道这黑衣人乃是唐门右侍,左右鬼侍乃是唐门中地位仅次于门主的两人,终年蒙面,姓名出身无人知晓,修习的都是唐门武学中最为神妙的秘术,是以这一眼让龙千雨心中颇为惊疑。 唐门门主道:“阿雨,你的弟子是留在唐门,还是跟着你?” 龙千雨刚要开口,唐慕瑶已轻轻道:“我跟着师父。” 唐门门主喑哑一笑:“很好。阿雨,你我师徒一场,今日恩义俱断,你好自珍重。”说完轻轻挥手,竹椅调转方向,刚要离去,忽又问道:“对了,阿雨,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柳鸣的孩子?” 龙千雨一凛,竹椅右边的黑衣蒙面人忽又回身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龙千雨觉得这黑衣人的眼神似在哪里见过。 “知道。”龙千雨静静地望着背对自己的唐门门主。 “嗯,那你知不知道他在何处?他的父亲知晓一桩大秘密,如今他的父亲死了,或许这秘密便要着落在他身上。” 唐慕瑶闻言一颤,想到了正在不远处船上底舱中沉睡的柳鸣。 静默了一瞬后,龙千雨面无表情,淡淡道:“我不知他在哪里。” 唐慕瑶一惊,只觉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黏在亵衣上湿滑难受。 只听唐门门主道:“无妨,我已另派人去寻他了。阿雨,咱们就此别过。”说完竹椅轻盈离去。 龙千雨忽然道:“师父,白帝城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 “这已与你无关了。”话音未落,竹椅已去得远了。 (三) 又过良久,龙千雨道:“咱们走吧,进城去。” 唐慕瑶愕然道:“师父,咱们不回船上去了么?” 龙千雨摇摇头:“不回了,船上的人随他们去吧。” 唐慕瑶点点头,默默跟着师父向城中行去,走了半晌,唐慕瑶忽然问道:“师父,你为何不告诉门主柳鸣就在船上?” 龙千雨却如若未闻,并不回答。 (四) 吴袖和曲茗奇在船上坐着,不敢妄动,等了许久不见龙千雨师徒回来,这才起身张望码头,吴袖拍掌道:“原来她们已经走了,龙千雨这恶婆娘居然没来寻老子晦气,倒也难得。” 随后两人去底舱叫醒了柳鸣,柳鸣听说龙千雨师徒已经自行离去,心中微惊之下无端生出怅然若失之感。 三人上了岸,柳鸣道:“吴大哥,在上船之前,你曾说孙叔叔命你将唐姑娘绑去渝州,那么孙叔叔自己是否也到了渝州呢?小弟有一封师门的信要送与他。” 吴袖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道:“孙先生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究竟在不在渝州我也不知,咱们同去城中打听打听再说。” 于是三人同去渝州城里,路过一处铁匠铺时,吴袖进去买了三口铁剑,分与柳曲两人防身。 吴袖道:“若要打探江湖传闻,莫如去找个茶馆。”于是三人在渝州城街上东走西逛,半晌寻到一家茶楼,走进去找个空桌坐了。 这茶楼中三教九流,口耳众多,可三人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和孙振衣相关的传闻,正打算离去,忽然一阵马嘶声乱响,茶楼外不知来了多少人马,而后屋里涌入数十名布衣带剑的人来,这些人年岁不一,有四五十岁的沉稳汉子,也有二十许的精悍少年。 柳鸣瞥见这群人腰上束的衣带,不由一凛:“那是华山弟子的流云带,看来这些人全都是华山门下。” 来人中一名年长汉子拱手道:“各位高人请了,我等向各位打听一个人,那人不到四十岁,脸上有一道长疤,头发散着,随身带着长剑,不知有哪位好汉曾在渝州城里见到过?” 满楼茶客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 那人等了片刻,又道:“无人见过么?若得相告,必有重谢。” 一名茶客大声道:“你要寻的那人叫甚么名字?你自己又是谁?” 那汉子道:“在下华山张仲行。” 此言一出,茶楼中顿时肃然。有茶客小声问身旁的人:“张仲行是谁?”便有人回答:“那是华山掌门褚仲乐的师兄,绰号‘飞烟剑’,在江北颇有名望。” 那张仲行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们所寻的人乃是我的一个不成器的师弟,孙仲飞。他日前叛出华山,逃到了川蜀,我等实为清理门户而来。” 茶楼众人听了一片哗然。其实张仲行等人不单是为了寻孙仲飞,也是因掌门褚仲乐多日前到江南来清理门户,却音信杳然,华山众弟子颇为牵挂,苦等之下索性精锐尽出,南下探查。 茶楼中人低语一阵,一人道:“清理门内叛徒那是理所应当的,可惜在下对那孙仲飞下落一无所知,各位有谁知道的,不妨说给华山派的诸位大爷知晓。” 众人吵嚷良久,始终没人说出个所以然来,张仲行面上微露失望之色,忽听一人道:“前日里听说孙振衣来到了渝州,都说这书生消息灵通得很,张大侠不如找孙振衣打听打听。” 柳鸣闻言一凛,看向吴袖,只见吴袖皱眉不语。 张仲行抱拳道:“多谢老兄,却不知孙振衣在渝州何处。” 那人闷声道:“你去城北醉云酒楼瞧瞧吧,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仲行点点头,道过了谢,低声对身边华山弟子道:“通知咱们在别处的弟子,聚齐了同去醉云楼。” 而后张仲行对茶楼众人再三谢过,领着众华山弟子匆匆离去。 茶楼中纷纷议论起来,柳鸣听一人道:“这次华山剑派可是倾巢而出了,听说他们分成了四五拨,四处打探孙仲飞的下落,算来总得有不下两百多人。” 说到后来,茶客们又议论起华山剑法来,大都说华山长空剑法算得上是武林一绝,两仪生霞剑阵威力不凡。有一人却道:“华山剑法当然是了不起的,不过恐怕及不上衡山剑法,前些日子苏杭一带有三个帮会被屠灭,据说便是衡山派的一位高人所为。”众人闻言一片惊叹。 听了片刻,柳鸣等三人也离开了茶楼,柳鸣道:“吴大哥,咱们这就去醉云楼找孙叔叔吧。” 吴袖却支支吾吾道:“这不着急,咱们不如先去城外逛逛,那白帝城当年有名的很……” 柳鸣看出吴袖神色忸怩,料他另有隐情,便道:“吴大哥,那么你们去城外,我自去醉云楼不妨。” 吴袖想了想,道:“如此也好。柳兄弟,你路上小心点。见了孙先生后听他吩咐便可。” (五) 却说唐慕瑶跟着师父离了船走到了城中,忽又问道:“师父,门主说派人去找柳……柳鸣这小子,若找到了会不会杀了他?” 龙千雨淡淡道:“我怎知道?或许会吧,那小色鬼倔强得很,就算真知晓什么大秘密,也不会告诉唐门的人。” 唐慕瑶“唔”了一声,又不言不语地跟着龙千雨走了半晌,忍不住道:“师父,咱们去哪儿?” 龙千雨道:“寻一处偏僻的客栈,我须得静养调理伤势。” 唐慕瑶道:“是。” 师徒俩找了一处小客栈,在客房中安顿下,龙千雨便即静坐调息起来,唐慕瑶坐在师父对面,心思纷乱,过了片刻,忽听龙千雨道:“到黄昏时你来这里找我。” 唐慕瑶一愕:“那……那黄昏前呢?” 龙千雨似笑非笑道:“那便随你了。你且自便,我一个人静休一会儿。” 唐慕瑶脸上一红,低头出了门。 离了客栈,唐慕瑶寻了一匹马,飞驰到了岸边停船的小码头,见柳鸣等人已不在,心里微微一沉,又一路打听着进城去了。 (六) 柳鸣和吴袖、曲茗奇分开后,问好了醉云楼的所在,一路大步行去,走到一半时,忽见一白衣少女纵马来到自己面前,定睛一看,却是唐慕瑶,不禁大奇,问道:“唐姑娘,你找我?” 唐慕瑶翻身下马,微微喘息,额上见汗,急促道:“柳大哥,你怎么还在街上闲逛?快先跟我走。” 柳鸣心里扑通直跳:“她,她叫我柳大哥?” 唐慕瑶急道:“喂,别发呆了,快走。”说着扯起柳鸣衣袖,两人飞步来到一处僻静小巷中,柳鸣定定望着唐慕瑶,不知其用意。 唐慕瑶道:“柳大哥,唐门的人正在四处找你,要对你不利,眼下唐门高手尽数都在渝州,实在危险得紧,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渝州为好。” 柳鸣一惊,想了想,道:“原来如此,多谢唐姑娘相告,可是我在渝州还有一件事未了,等我……” 唐慕瑶见柳鸣拖拖拉拉,心里更是焦急,道:“你听我一言……”刚说到这里,忽觉周围有异,心中暗道不妙,转身查看,果然两人身后有一名灰衣人疾风般掠至,冷笑着打量着两人。 唐慕瑶一惊,颤声道:“十一师伯。” 那灰衣人手持三尺铁刺,皱眉道:“我认得你,你是龙师妹的小徒儿,龙师妹已被逐出师门,想来你也不是我唐门中人了。你胆大妄为,给这小子通风报信,念在旧情,你自断双臂,我便不与你计较。” 唐慕瑶侧头对柳鸣道:“柳大哥,你快走,他是我师伯,不会伤我的。”她口中如此说,心里却着实没底。这灰衣人名为唐十一,乃是天罗十二飞星中排名第十一位的高手,武功或许犹高过她的师父;天罗十二飞星个个冷血毒辣,恐怕未必会对她手下容情。 柳鸣闻言犹豫,足下不动,唐十一阴冷一笑:“小子,跟我走一趟吧。” 唐慕瑶见柳鸣兀自呆立,便伸手去推他,急道:“还不快走?!”话音未落,忽然月复上一凉,随即一阵剧痛袭来,她瞥见了柳鸣眼中的惊骇,低头一看,只见一截铁刺透过自己小月复,鲜血涌出。 第二十二章 化劲毒 ()第二十二章:化劲毒 (一) 杜星言闻言一惊,道:“中毒了?怎么我没感到甚么异状?” 任冰然语带惊慌:“我也是内力在丹田气海停滞不动。想来这毒是让人无法运使内力的,你身无内力,所以不受影响。” 杜星言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隐约想起一事,不由得恐惧起来。 果然听周临问道:“杜兄弟,你那烙饼是谁卖与你的?” 杜星言闻言后满身冷汗冒起,干干巴巴道:“我是在前面村里买的,那……那村里许多人都吃,我见了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当时太过粗心大意,不由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 周临叹息一声,不再多言,孙仲飞皱眉道:“是谁设计给咱们下毒?是了,定然是七雨楼的刺客。唉,连累诸位,孙某惶愧无地。” 任冰然颤声道:“恐怕……七雨楼的杀手转眼即至,咱们如今怎么办。” 杜星言平日里多少有些自负,此刻突遭大变,已急慌了神,忙道:“是,是,七雨楼的人必然要趁咱们中毒,前来追杀,咱们快些躲起来,躲到深山里。” 孙仲飞轻轻摇头:“七雨楼耳目众多,恐怕早有人暗中远远跟着咱们,躲是没用的。” 任冰然想了想道:“那天追杀孙前辈的杀手们我看武功也稀松得很,杜大哥的剑法无须用到内力,定能砍得他们七零八落。” 杜星言疏忽中犯了大错,心中惭愧无比。本来他们一路行来,住宿吃喝都有周临打点,饭食也是周临看过后再行吃用,故而多日来一直安安稳稳,直到今日周临要助孙仲飞疗伤,才让自己去找寻吃食,没料到自己头一遭出去便为敌人所趁。他听了任冰然的话,精神微微一振,说道:“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便誓死护住大伙儿周全。” 杜星言话刚说完,却见周临摇头叹道:“七雨楼如此处心积虑的投毒,必然有高人在背后操持,你八成不是那人的对手。” 杜星言心里一沉,刚要说些什么,忽然一声冷笑远远传来:“高人倒不敢当,只是你们几位忒蠢笨了些。”随着笑声,一名长衫老者缓缓走向众人,他步履平和,神情散淡,如在叙说家常。 杜星言见到那老者,顿时如坠冰窟,他曾在沧州吴风楼见过那人,那是七雨楼的三当家,“紫归掌”李叶。 (二) 周临见到杜星言神色,又想到传闻中七雨楼几位当家的年龄样貌,心中顿时明了,苦笑道:“没想到竟然是李兄亲至,周某后学末进,当真是幸何如之。” 孙仲飞沉声道:“是李三当家么,既要取孙某性命,拿去便了,这三位与我萍水相逢,实无瓜葛,江湖好汉恩怨分明,阁下莫要难为他们。” 李叶哈哈一笑,说道:“他和你没瓜葛,与我却大有仇怨,周临,我五弟是死在你的枪下不假吧?嘿嘿,厉害,厉害!”说到后来,李叶的目光渐渐冷厉起来。 周临笑道:“原来李兄早已盯上了我们,是得到了济南府那边的传信么?” 李叶冷笑不语。他本是奉命来截杀孙仲飞,却从济南过来的手下耳目处那里得知了五当家的死讯,悲愤之后当即定下计策,要将周临三人与孙仲飞一网打尽,此刻下毒之计奏效,他打量着面前几人: ——孙仲飞皱眉不语,神色凛然不惧,周临神情镇定,任冰然脸色苍白,而那姓杜的小子目光来回闪动,显是在苦思对策。 忽然,任冰然悚然惊叫:“那……那几个杀手的手势……?” 李叶淡淡笑道:“小丫头聪明得紧,转念倒快。” 杜星言顿时恍然:他们三人之所以赶去相救孙仲飞,又和他结伴而行,全是因任冰然识破了那八名杀手的手势之故,此时想来,那杀手若怕泄露机密,大可以走过自己三人后,到无人的远处再低声商议,全然没有大作手势的必要。他们刻意如此,自然是为了叫任冰然看到,从而引自己三人入彀。看来那时李叶便已盘算停当,要将四人一齐赶尽杀绝。 孙仲飞嘿了一声,道:“我中了你的掌后,伤势迟迟不愈,阁下掌力弥留不散,乱我内息,颇为古怪,我早该想到只有牵机引气的‘紫归掌’才有如此神奇掌劲。”言语中颇为自己没能早些想到李叶身份而懊悔。 李叶淡然道:“好说,好说。” 孙仲飞朗声道:“不过你这‘紫归掌’恐怕未必及得上在下的云霞掌法,在下的剑术更是远非你所能敌。” 李叶哈哈大笑:“孙仲飞,你不必出言激我,好让我给你解药来拼斗一场,老夫行走江湖几十载,早已看淡了迂仁腐义,武功高绝的剑客杀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杀得。” 任冰然呸道:“你当然杀得,你这老贼本就是个毫无礼义廉耻的刽子手!” 李叶也不动怒,淡淡道:“何况即便我想给你们那“五毒化劲散”的解药,那也不带在我身边,你们今日是难逃一死。”原来李叶心思极为缜密,他得知周临杀死五当家后,怕周临已搜索了五当家的尸身,是以七雨楼原有的毒药一概不用,用得却是南疆五毒教的秘药,且把解药沉入了江水中。 周临微微一笑,道:“那么李兄为何迟迟不动手呢?莫不是拿捏不准药力发作的时机,怕我们仍有内力么?” 李叶心思被说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又打量了一遍众人,对杜星言道:“你这小子我在吴风楼见过,听莫楼主说你没有内力,也不怕旁人的内力,你以为如此便能胜过我么?嘿嘿,还差得远。” 杜星言皱眉不语,心想自己没有内力,只有在他出掌击来内劲迸发时出其不意的反击,才有一线胜机,但是李叶已然看透自己的根底,他纵横江湖二三十年,招数老辣圆熟远胜过自己,恐怕这一回大势已去了。 李叶目光转寒,对孙仲飞道:“咱们一个一个来吧。”说着踏前几步,出掌拍向孙仲飞胸口,孙仲飞脚步虚浮,踉跄闪过,李叶心中更加笃定,翻腕抓向孙仲飞咽喉,还未及身,忽然瞥见剑光一闪,却是杜星言挥剑刺到。 李叶收回双掌,侧身让开剑锋,出掌横击杜星言握剑的手腕,杜星言见这一掌不带丝毫内劲,但方位和时机都拿捏的恰到秒处,自己不知该如何破解,只得退后一步,手腕连颤,长剑接连刺出,李叶见杜星言出剑毫无章法可言,却也颇为凌厉,不禁收摄心神,专心应对,如此一来杜星言顿时苦不堪言,被重掌接二连三的打在胸月复,虽然李叶的掌上没带内力,可杜星言仍绝剧痛不堪。 又过十多招,李叶一脚踢在杜星言右腕,长剑月兑手飞出。李叶随即上步近身,扼住了杜星言的咽喉,指间发力,要将杜星言扼死。 杜星言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力以眼角的余光看向三人:只见孙仲飞掩面而叹,似不忍见自己命丧黄泉;任冰然眼中泪光莹莹,神情决然,正向着李叶扑来,似要打算与李叶狠命厮打;而周临,而周临…… 周临骤然间凌空扑向李叶,手中半截蛇矛画出蜿蜒的冷光——归墟刺! 李叶大惊,松手将杜星言掷在地下,躬背向后弹射急退。 周临的归墟刺去势不绝,紧追着李叶身形,枪锋已到李叶眼前。 李叶左足向后画了一个半圆,微微侧头,枪锋擦着李叶眉睫掠过! 李叶凝起内劲,双掌推在周临的半截蛇矛中间,这一瞬里,两人同时爆喝起来,源源不绝地将内力催运出去,两股巨力沛然相撞,劲风激荡! 山道上,两人足下的落叶四散开去,周临被紫归掌震退一丈,又回到了原位,李叶也被枪劲荡得滑步倒掠,喀嚓一声,后背撞断了一株细木。 李叶双臂左右分开,向下一振,稳住了身形,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惊疑:“不可能!周临,你中的毒还没发作?” 周临却不回答,他慢悠悠地弯腰,从地上拾起另一截枪身,和手中的半截接在一起。原来他的蛇矛过长,旅途中携带不便,所以一直是拆成两截,用时拼合到一处。 李叶死死盯着周临,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一丝破绽来。 周临笑道:“孙兄,待会儿你攻前,我攻后,对付七雨楼的人,没必要讲江湖道义。” 孙仲飞心中一愕,随即明白周临此言必然大有深意,便朗声道:“好!咱们一起上。” 李叶闻言后退两步,神色中闪过一阵犹豫,终于咬咬牙,转身如电般退去了,秋风送来一片语声:“就让你们多活片刻,且看你们能撑到何时!?” 周临大喝一声:“孙兄,咱们追!”便疾步追赶上去。 任冰然眼见周临渐渐去远,孙仲飞却一动不动,不禁急道:“孙前辈,你为何不追?” 孙仲飞苦笑道:“我中了毒,如何追得上?” 杜星言和任冰然对望一眼,明白过来周临要孙仲飞合力追击不过是诈言来吓退李叶,不禁心中一凉。 不出一会儿,周临奔回,道:“这李老儿谨慎得很,他怕我等药力还没完全发作开来,至少一个时辰内不敢再来。” 杜星言又惊又喜,道:“周前辈,原来你没有中毒。” 周临苦笑道:“我神枪会传下来一种灵药,名为‘回龙丹’,服下后无论已身中任何毒药,都能在一个时辰内毫不发作,浑如平常。这药丸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总共就只一颗,若孙兄没受内伤,原该给孙兄服下的。” 杜星言黯然无言,心想这灵药只有一颗,自是十分珍异,若先前自己小心些,就不会害得周临中毒了。 孙仲飞摇头道:“周门主武功胜过孙某,就算孙某无伤,也不该给我。” 杜星言和任冰然升起的心又沉了下去,任冰然焦急道:“那老贼如此奸猾,过上三两个时辰定会再来,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杜星言想了想,道:“周前辈,你的意思是这一个时辰里内力仍可运使,不知是否可以设法运功驱毒?” 周临摇头笑道:“这‘五毒化劲散’是五毒教的看家宝贝,岂会那么容易驱散?只有等药力自然散去,那得是三五日之后了……” 任冰然急道:“我们眼下连三五个时辰都没有了,周前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孙仲飞皱眉道:“周老弟,莫非你有何对敌的良策?” 任杜两人顿时都看向周临,只见周临缓缓点头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看杜兄弟肯不肯答应。” 杜星言忙道:“请周前辈示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周临微微一笑:“嗯,其实很简单,咱们现在对头就只李叶一个,其他杀手即便有,也不是杜兄弟的对手,那么杜兄弟你到时杀了李叶即可。” (三) 孙杜任三人面面相觑,大为愕然,良久,杜星言才道:“这……这,周前辈是在说笑么?” 周临正色道:“那么杜兄弟是不肯答应了?” 杜星言苦笑道:“晚辈并非不肯答应,而是即便答应也做不到……” 周临呵呵一笑,说道:“我来问你,你身无内力,也不怕旁人的内力,而这些李叶也都知晓,是也不是?” 杜星言点点头:“不错,我曾在沧州吴风楼与人交手,七雨楼的人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周临道:“嗯,那么我再问你,你没有且不惧内劲一事,有什么坏处?” 杜星言不明白周临言语所指,一时没有开口,任冰然抢道:“一切拳掌刀剑上的内劲都伤不到杜大哥,那不是很好么,我就羡慕得很,这又有什么坏处了?” 周临淡淡笑道:“这却不然,如果没有坏处,为何杜兄弟敌不过李叶?”任冰然愕然无语。 周临继续道:“没有内力,头一个坏处,便在身法上。世间一切高明的轻功步法,都要凭借精深内力来运转;一个没有内力的人,凭借肉身腿脚,身形辗转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内力高深之人。对敌时若你不如别人快,那就大大不利。” 三人听周临所言道理不错,都点了点头。周临又道:“第二个坏处,便是杜兄弟虽然不惧内功招式,可若遇到一个外家功夫的行家高手,恐怕就要吃亏,须知即便不会内功,外门功夫练得好的人一样能一拳震得你重伤呕血。” 杜星言对此深有体会,连连点头道:“不错,我最怕力气大的对手,原因也是在此。” 周临一笑,继续道:“第三个坏处,便是即便对手不用内力,可招式若比你精妙,对敌经验若比你老辣,仍然能胜过你,这也是杜兄弟输给李叶的原由所在。” 任冰然忍不住道:“周前辈,你数落了杜大哥一堆的不好,又对打败李叶老贼有何用处呢?” 周临道:“我说了这么多话,就是想说明,杜兄弟虽然剑法不错,也不怕旁人的内劲,可要行走江湖,却还是远远不够的,撞到真正的行家里手,难免一败涂地,性命可危。” 杜星言苦笑道:“正是如此。” 周临又道:“所以你的师父怎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我想这一年多里你极少见到你师父吧?” 杜星言一凛,终于有些明白周临要说什么了。只听周临继续道:“杜兄弟,七年多前我在昆仑山见过你师父一面,在沧州你师父和荆尘月出现我也听手下人说过了,可他们两人行事再过奇异,恐怕也不会任由你在江湖上自生自灭。所以你的武功剑术还不止于此,对么?” 杜星言误买烙饼害大家中毒,早已深深自责惭愧,此时危急时刻,也不隐瞒,照实道:“不错,师父曾传我一种法门,可以在对手内劲及身后的一瞬里借对方内力为己所用,那日我在吴风楼里曾弹弯‘三松剑’杨务的剑身,便是在触及他剑身的瞬间借了他的剑劲化为指力。” 周临点点头:“果然是这样。你杀杨务的情形,我倒也听人说起过。” 杜星言又道:“可是凭借此法,我恐怕仍然不是李叶的对手。别说他方才和我交手时没用内力,就算他用上掌劲,我也无非是可以刺出带有内劲的剑招而已,李叶谨小慎微,守御严密,或许我突然发出一记有内劲的剑招能吓他一跳、伤他些许,却重创不了他,最终还是要落败。” 孙仲飞听了半天,这时道:“杜小弟这话很有道理。” 周临微微笑道:“这些且不去管他,依你方才所言,敌人的内劲进入你身体后,并非即刻消失,而是有那么片刻只要抓住时机,便能化为你自己的内力,转而伤敌?” 杜星言道:“正是如此,前辈说的很是。” 周临又道:“假若对方内力到你体内,你不去化为己用,那么内力便会消失不见,是么?” 杜星言点头称是。 周临继续问道:“你若不主动去化用对方内劲,那内劲要过多久才会消失?我想只在转瞬之间,是么?” 杜星言又点点头:“不错,所以要找准瞬间的时机才能把短暂停留在我体内的内力化为攻敌的手段。否则就得等对手下次进击了。” 任冰然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道:“你们说来说去,那李叶随时会来,到底有没有法子?” 周临一笑:“任姑娘莫要急,就快说完了。杜兄弟,假如有一个人源源不断地以内劲攻你:比如和你双掌相抵对拼内力,那你岂非便一直有对方的内劲可以化用?” 杜星言听后顿时怔住,寻思了许久才道:“这种情形我从未遇到过,对手和我交手一久,察觉到我不惧内劲;或是和我对掌时发觉自己内劲如泥牛入海,便都不会再继续催运内劲到我体内,不过依照道理推断,周前辈所言是极有可能的。” 周临道:“嗯,我想也是如此,这样就有了一个击败李叶的法子。” 杜星言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法子?” 周临不疾不徐道:“稍后我和你双掌相抵,将我的内力不断注入你的身体里——按照咱们先前推断的,只要我不停止催运内劲,你便也一直有内力可化用,是也不是?” 杜星言道:“应是如此。” 周临继续道:“那好,那现下我便给你注入内劲,你却不必用来出招伤敌,只让我的内劲在你体内转上几遭即可。” 杜星言不解道:“什么意思,怎么个转法?” 任冰然在一旁也是茫然不解,却见一抹笑意浮现在周临嘴角。 ——周临漫不经意道:“那夜雨飞剑的心法,杜兄弟你已琢磨得很熟了,不是么?” 第二十三章 龙吐雨 ()第二十三章:龙吐雨 (一) 杜星言浑身一震,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可此时无暇细想,问道:“周前辈,你是要借内力给我,让我练成夜雨飞剑?” 周临道:“不错,李叶的‘紫归掌’能引乱对手的内息流转,是天下内家武学的一大克星,又掌风雄浑,守御森严,颇为难斗;可夜雨飞剑引水化箭,锋锐无匹,专破掌风剑气,恰恰又是紫归掌的克星,你练了夜雨飞剑,到时出其不意,便可一举击败李叶。“ 杜星言破敌心切,听得又惊又喜,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从未习练过什么高深内功,这夜雨飞剑的练法我是想熟了的,可真练起来,怕是不那么容易。” 周临笑道:“别人难练,于你却是未必。自来修习内功的艰难,都是因要导引内息冲破滞涩的穴道,贯通疏绝的经脉,使得内息能在体内周天流转,生生不息,这冲穴贯脉耗时耗力,颇为艰险繁琐。不过你师父教你的法门虽不是一门完整内功,却也是运转、击发内力来伤敌的一种技巧,试想旁人的内力都能在你体内瞬息游走,化为你自己的内劲伤敌,可见你的丹田经脉都已异于常人,应当没有冲穴破关之苦。” 杜星言听得似懂非懂,周临便道:“究竟如何,咱们一试便知。” 说着周临便将左掌与杜星言的左掌相抵,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沿着杜星言的掌心注入,杜星言闭上双目,默想了一遍夜雨飞剑的心法,这时只觉一股浑厚温纯的内劲自掌心涌入到手腕处的“列缺穴”,一瞬后便开始变弱,在消散不见前,果然如周临推测的一般,又有新的内劲补充汇聚,流淌成了一线连绵的内息。杜星言依照夜雨飞剑心法,引着这股内息从“列缺穴”流到了“尺泽穴”,当真是流畅自如、毫无滞涩。 杜星言心里一松,按夜雨飞剑心法将内息在体内流转了一周,只觉浑身舒适畅快,耳目清明,不知不觉已开始运使第二遍内息——他此时心神守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仅在刹那间便引着内息走遍了诸身经脉,修成了衡山剑派的绝技“夜雨飞剑”。 杜星言曾久久思索夜雨飞剑的真伪,欲找出其破绽,对这剑谱中记载的内息流转之法可谓烂熟于心,转眼间第二遍内力已走完全身,第三遍,第四遍……一遍遍越来越快,渐渐感到体内如有江水肆意奔流一般酣畅淋漓,又如振翅翱翔在九天云外,只觉天地宽阔,心胸自在。 他在师父教习下练到了不惧内劲的奇特境地,却也从未体会过“内力深厚”是怎样一种感觉,此时借周临的内息在周身流转往复,仿佛自己也成了睥睨天下的绝世高手,此刻内劲充盈流畅、周流无尽,只觉无比快意,忍不住轻啸一声,握剑的左手一挥,一道剑气激射出去,打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上,“噼啪”一声树皮绽裂四射。 周临一边催运内劲,一边笑道:“没有水,显不出夜雨飞剑的神威。任姑娘,拿水囊来。” 任冰然顿时会意,取来水囊,抛洒在杜星言身旁的空中,杜星言手腕一振一带,剑尖斜斜刺出,一片水花当空化为水箭,嘶嘶飞射,密如吹雨般将那株老树贯穿,去势不绝,竟又穿透了更远处的几颗树。 周临轻轻一笑,收回了左掌。喀啦啦一阵响动,有三颗树的树干被夜雨飞剑摧折,倾倒下去。杜星言提剑伫立,只觉此刻意气风发,任何敌手都全不放在心上。 (二) 任冰然拍手叫好:“好厉害!到时候让那李叶猝不及防,杀得这老贼丢盔弃甲!” 孙仲飞却皱眉道:“杜兄弟,你此刻再试试,还能使夜雨飞剑么?” 杜星言闻言试了试,一颗心立时凉了下来:自己方才一味兴奋,却忽略了一件极简单的事。果然听孙仲飞道:“杜兄弟的夜雨飞剑只有在周门主不断注给内力的时候才能使出,等过上两三个时辰李叶来时,周门主的‘回龙丹’已失效,到时候杜兄弟的内力要从哪里来呢?” 任冰然一听,顿觉灰心,道:“或许那李叶和杜大哥打斗时会用上内劲。” 杜星言闻言看向周临,他想周临既然说出了这个法子,定然连孙仲飞方才的疑问也想到了,只盼他有什么好方法。 周临挠挠头,却道:“这个……倒是麻烦的很。李叶到时定会以内劲来袭击我和孙兄,否则他若一直不用内劲,我倒是可以和他斗斗招式。可这老贼和杜兄弟相斗时,却未必会用内劲了。” 任冰然道:“那也不难,等老贼出掌来打周前辈时,让杜大哥挡在前面,接下他的掌劲便可。” 周临摇头道:“李叶身法挺快,何况咱们不知他到时会如何出手,仓猝之下恐怕弄巧成拙。要击败他,必须咱们占住先机,不能任由他来攻。” 杜星言神色一黯,却见周临又道:“这事颇为棘手,不知孙兄有没有高见?” 孙仲飞望着周临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在下近日胃口不佳,吃得少中毒不深,倒是勉强能凝起一丝内劲,只是些微残余内力,未必有多少用处。” 周临喜道:“那也足够了。到时杜兄弟出剑和李叶相斗时,不要远离孙兄;任姑娘拿好水囊,到时我会喊一声‘李叶看枪!’——老贼听了我的喊声,心神必乱,这一瞬里孙兄发掌将内劲渡给杜兄弟,任姑娘则将水洒出,杜兄弟务须看准时机,一击‘夜雨飞剑’重创李叶。成与不成,就看咱们是否能配合无间了。” 余下三人听了,都觉周临的法子较为稳妥,都无异议。计较已定,周临便斜靠在一方大石后,闭目养起神来;孙仲飞也静坐无言,杜星言猜测他是在凝聚内劲;任冰然却坐立不安,四处乱走,每有风吹草动,她便以为是李叶来了。 杜星言只觉等待李叶出现实在是无比漫长一种煎熬,又想到自己新练成的夜雨飞剑的威力,隐隐有些期盼李叶早些到来。 等了近两个时辰,日头西移,已是黄昏时候,远处传来踏碎地上枝叶的脚步声,四人心神一紧,片刻后却发现来者是两名黑衣汉子,显然是李叶派来试探虚实的七雨楼杀手。 周临使了个眼色,孙仲飞等都端坐不动,只有杜星言上前迎战,那两个杀手丢出一蓬暗器,周临和孙仲飞等仓皇闪躲,步履虚浮。两名杀手与杜星言缠斗几招,便径自退去。 又过了半柱香,李叶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来了。 四人脸色都是一变,杜星言踏前一步,右臂平举,长剑直指李叶,凝神以待。 只见李叶左晃一步,右闪一脚,身形飘飘忽忽,转眼间已到了杜星言跟前,杜星言眼花缭乱,甚至来不及反应! 杜星言大惊之下,横剑一扫,却早已没了李叶的身影,回头一望,只见李叶已在自己身后,正出掌落向孙仲飞肩头。 杜星言退步回身,一剑将出未出之际,忽听周临一声急喊:“李叶,看枪!” 李叶神情微变,这时孙仲飞忽然弯腰矮身,一掌击在杜星言腿上,杜星言感到一股内息如急流般从“风市穴”沿着足少阳胆经电光般上窜,经过任脉的“关元”、“气海”,一路涌入到手少阳三焦经的“阳池”、“液门”——此时任冰然猛然甩动水囊,一股水泉洒向空里,杜星言拧腕一振长剑! 漫天飞洒的水花瞬间化为纷纷箭雨,锐啸破空,向着李叶胸月复间射去! 李叶一惊,却似早有防备般飞身一闪,那阵箭雨擦过李叶肋间,割裂了他的衣衫,带出几道血痕,远远射入了林中。杜星言心中一沉,念头飞转:“李叶的武功远比自己想得要高,夜雨飞剑虽然出其不意打伤了李叶,却未能重创他,周前辈的一番算计如今都落了空,大家就要共赴黄泉了。” 李叶口中狞笑,闪电般抓住了杜星言握剑的手腕,喀嚓一声拗断,同时口中冷冷一笑:“料到你小子要弄鬼。” 当是时,李叶志得意满; 杜星言手腕剧痛,万念俱灰; 任冰然正惶然看着杜星言,孙仲飞刚刚稳住身形,还未抬起头来; ——谁也没觉察到,本来斜靠在大石上的人却倏然消失了。 下一刻,李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这笑声来自他的头顶之上,听来如此冰冷,让李叶心里打了个突,不自禁地仰头一望—— 他看到了漫天坠落的枪芒! (四) 杜星言悚然一震,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原来周临根本就没有中毒!”而后连日来所遇的事、所听的言谈一一闪过脑海,刹那里杜星言如醍醐灌顶,心下雪亮,随后满身冷汗涔涔浸湿衣衫。 而后杜星言和任冰然、孙仲飞几乎同时抬头望去,心里掠过同一个念头:没想到一个人竟可以跃到这般的高! 蹬踏大石发力高跃的周临对着李叶铺撒下了密集的攒刺,犹如碧落之上龙吟吐雨,蛇矛的锋刃拖曳出蜿蜒的寒光—— ——这一式是杜星言在济南府的雨夜见过的“碧落刺”,但又不仅仅是“碧落刺”,每一记下刺都带着空无恍惚的枪劲,如九天之上吹下的空空如也又涤荡一切的罡风——这一式“碧落刺”的每一刺,都是一记“归墟刺”! ——九霄枪雨,直落归墟。—— 周临完满地融合了龙牙三刺的第一式和第二式,以碧落刺的枪势和招法,持蛇矛自上而下,振发出了归墟十九连刺。 李叶勉力抬起双臂格挡枪锋,但终究迟了些许。 枪锋不断刺穿他的身体,却几乎悄无声息,仿佛一阵风静静淌过。 周临横枪落地,足尖在落叶上一点,同时左手扯住了杜星言肩头,弯膝一弹,带着杜星言退出一丈站定。 一丈之外,李叶浑身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衫,发髻也被枪劲震散,乱发狰狞,眉眼脖颈上淌满了鲜红的血。 任冰然和孙仲飞对望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任冰然更是坐倒在地,直拍胸脯。 (五) 忽然,李叶嘶哑着开口道:“周临,你没有中毒。你是早已知道我要来截杀你,所以提早有了防备,是么?”他口中说话,鲜血顺着他嘴角不断溢出。 周临轻声道:“不错。” 李叶眼角闪过怨毒的厉色:“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周临默然不答。杜星言却猛然间想到了那日在信阳城外,自己骑在马上回头望见沈七和周临相对笑谈时的情形。 李叶仿佛在瞬息间苍老了许多,断断续续地笑着,口中道:“好好好,没想到老夫纵横江湖三十年,竟然命绝今日。姓周的,与我一同下黄泉吧!” 话音方落,满地落叶无风翻飞起来,李叶周身上下骤然散发出无俦的劲气,任冰然只觉劲风割得脸颊生疼,惊惧中看到李叶缓缓抬起了右掌。 劲风更急,“紫归掌”催运到了极致,李叶周身都流动着凌厉的掌劲,落叶被纷纷绞碎,孙仲飞等三人脸色骤变,没料到这七雨楼的三当家重伤之下仍有如此神威,这老者当真不愧是一代掌法宗师。 李叶将手掌慢慢提到了胸前,向前踏出一步,满地的枯枝碎叶都被这一步中凌厉的踏力吹起,倒卷向周临。 与此同时,李叶爆喝起来,声震林樾,长久不绝,惊飞了阵阵燕鹊——他是要发出凝结毕生真力的一掌。 而不同于山道上先前那次交手,这一回周临沉默地看着虎吼的李叶,目光沉静绝决。 杜星言心弦一颤,看懂了周临目光中的意味,并且莫名地相信周临一定可以做到: ——“没什么好说的,害死我弟弟的人,都得死。”—— 周临从容迈步,朝着李叶走了过去,随手一抖蛇矛——杜星言心里又是一颤: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厉到至美的枪花。 周临迎着李叶,斜斜抬起了枪锋。在激射的掌风中翻飞鼓舞的落叶静止了一瞬,随后纷纷坠落在地上,四周骤然变得静谧,山林肃宁,鸟鸣声也止息。 那一刻仿佛天地悄然,流动的时光也停滞下来,李叶定定望着对面蛇矛的锋刃,蜿蜒的冷光折射到眼中,似有一种至伟的力量让李叶忽然间恍惚不能自已。 不止是李叶,杜星言和任冰然、孙仲飞都禁不住周身微微发颤——他们仿佛看到九霄之上,一条巨龙正无声无息地蜿蜒游过,鳞爪从云层中若隐若现。 (六) 随后,李叶的目光一颓,一口浊气吐出,手掌缓缓垂下,就此闭目长立不动。他的命火其实早在方才就已燃尽,还能凝力抬掌迈步不过是靠几十年的精纯功力硬撑了片刻。 周临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收敛回了蛇矛,也将那一记准备刺发出去的龙牙三刺第三式收了回来。第三式是留给莫送寒的,若非方才李叶垂死凝劲声威可怖,周临绝不会使出第三刺的起手式。 强敌已死,四人相互对望,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孙仲飞叹道:“我早知道周老弟武功胜过我,却直到此刻才知道竟胜过我这么多。” 周临淡淡道:“孙兄太过谦了。” 任冰然笑道:“周前辈,原来你没有中毒呀,可瞒得我们好苦。” 周临不动声色,看了杜星言一眼。 杜星言静静望着周临的目光,理了理思绪,大声道:“周前辈,你为何千方百计要诱我去学那‘夜雨飞剑’?” 周临狡黠一笑,挠挠头道:“杜兄弟此话怎讲?” 杜星言道:“前辈既然没有中毒,以前辈的枪术,即便与李叶单打独斗恐怕也不会落败,那李叶多半还是要死在你的枪下,可你还是诈作中毒,为得便是能提出击败李叶的法子,好让我不得不去练那夜雨飞剑。” 周临呵呵笑道:“也许我诈作中毒,只是为了麻痹对手,好突袭致胜。” 杜星言摇摇头:“先前你自称吃了‘回龙丹’时,曾突袭过李叶一次,那次你为何不径直使出方才的杀招来,而只是刺了一枪将他惊退了两个时辰?呵呵,我早该想到,世上怎么会有‘回龙丹’这种药效神奇的灵丹,能在一个时辰里压制住天下所有的毒药?” 周临默然无言,杜星言继续道:“何况在惊退李叶后的那一个时辰里,你与我慢条斯理地说了这许多话,而李叶随时可能会回来,若非你没有中毒,笃定不会有性命之忧,又如何敢如此镇定地与我讲话呢?” 其实这些疑窦并不十分难想到,只是一件件事接连发生,事态危急中杜星言心神慌乱,无暇细想,此时强敌一去,杜星言的思绪便渐渐明晰起来。 周临神色不变,淡然笑道:“杜兄弟,还有么?” 杜星言道:“周前辈,你想要我学这‘夜雨飞剑’,自济南府中便开始谋划了吧?你杀死七雨楼的五当家后,让我拾取他的兵刃,从而发现了剑谱,第二日你便说这剑法合我路数,劝我修习,见我拒绝后,便又劝我和你一路南下。我只是奇怪,你莫非早已知道那剑谱就藏在五当家的兵刃中?” 周临笑笑,说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早早知道。” 杜星言将信将疑,继续道:“后来在徐州小镇上,李佩的家中,你又问关于我内力的事,那便是在推想我能不能习练‘夜雨飞剑’的心法……”说道这里,杜星言脑中想起了那日周临的举动: 那日周临对自己道:“我这些天里琢磨了一番,有些猜测,不过还拿不准,杜兄弟,能否把手给我,让我渡些内劲到你体内,以助我证实猜测?”而后周临轻轻扣住自己脉门,将一丝内力输入;过后却岔开了话头,多日没提此事,想来那时周临心中就有了计较。 想到这里,杜星言又道:“后来又过几日,你再问我剑谱的事,听我说没有看完那封信后,便故意说那剑谱可能是假的,引我仔仔细细看完,而后又出言激我,说我见识不高,看不出假剑谱破绽,好叫我心中不服,从而日夜琢磨那剑谱心法,是也不是?” 周临不置可否,眯着眼笑看着杜星言。 杜星言微微有气,继续道:“再过了几天,你猜测我已将那剑谱参详得差不多了,便估模着这夜雨飞剑的难处,假借解说枪法中的双鱼化龙劲,来点拨于我——周门主,你武学天分惊人,在下的确佩服。后来到了信阳城外,那沈七前来见你,定然是告诉你了李叶已到了左近,你和七雨楼结有深仇,决计不会放过杀死李叶的机会,便索性一石二鸟,作出了既杀仇敌,又骗我学那‘夜雨飞剑’的计策,我说的对么?” 周临笑道:“杜兄弟,你脑筋极是清楚。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提到,那‘五毒化劲散’若放的量少,则堪称无色无味,是以李叶其实是在这两三日内接连下毒在我们一路上所买的饭食中,直到今日毒性积累多了,才发作出来,所以李叶拿捏不准咱们药力发作的时机,只能大致揣测,还须得试探一番。” 杜星言恍然道:“怪不得,以往每次用饭,你都细细查看过才敢让大家食用,可那次我买回烙饼,你却看也不看,随口便吃了……”说到这里,杜星言又想起周临在接过烙饼时口中还说着“等到了渝州要谨慎行事”,又怎么可能如此不谨慎,拿过烙饼便吃呢?只是自己当时疏忽大意,没有想到这一节。 周临缓缓道:“那是为了让杜兄弟你心怀愧疚,从而答应我的法子去学那夜雨飞剑……杜兄弟,你有时说得嘴硬,其实心里是极为仁善的。” 杜星言脸上微红,说道:“周前辈,那沈七为何要告知你李叶已来的事?她是孙振衣的人,那也该算是你的仇人才是……啊,是了,孙振衣是想借你的手除掉七雨楼的三当家……对,一定是如此——李叶被惊退后,我提到自己在吴风楼里弹指击弯杨务长剑时你说甚么来着?周门主,你说的是‘我杀杨务的情形,你也听人说起过’,可是当日在场的人里,柳鸣和林还仙远在峨眉,除了孙振衣,其他人都被炸死了。只能是孙振衣告诉你的,或是你向孙振衣打听过我,对不对?” 周临神情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讶色:“呵呵,这句倒是我说走了嘴了。” 杜星言叹了一口气:“周前辈,你如此处心积虑要我学夜雨飞剑,究竟是为得甚么?” 周临正色道:“杜兄弟,我的所作所为自有用意,你日后便知;再者说,你学会一门奇功,于你并没什么坏处呀,你何必纠结于此?” 杜星言一怔,随即道:“我学会了衡山剑派的不传之秘,总是不合武林规矩。” 周临笑道:“你当时是不明真相,为救我们不得不学,须怪不得你。我周临行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以后遇到衡山派的人,将种种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他们便可,想来衡山剑派只会怪我,不会怪你。” 杜星言又是一怔,苦笑道:“周前辈,你这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周临微笑道:“其实我引你学会夜雨飞剑,也是为了救你的性命。” 杜星言一惊,忙问:“这却是从何说起?” 周临道:“咱们先去前面村落安顿下来,边走边说不迟。” (六) 于是四人收拾停当,向着前方走去。路上周临问道:“杜兄弟,我不知你是如何练到没有内力的境地的,想来你自己也未必十分清楚,是么?” 杜星言点点头:“嗯,我只是依照师父所传的功法习练,不知不觉就如此了。” 周临皱眉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旁人的内力打在你身上,会变得无影无踪,毫无作用?” 杜星言道:“这都是师父教的,我师父的武学颇为……颇为奇特,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周临道:“兄弟你心胸豁达,对事无可无不可,倒是让周某佩服。可是你要知道,万事万物都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一切皆有因果可循,有脉络相连,内力真气这种东西也不例外,绝不会旁人辛苦练就的内力,触及你身上后便无端地消失不知去向。” 杜星言沉吟道:“此事我很早之前也问过师父,师父她说道:无中生有,有又归于无,向来如此,没甚么奇怪的’。” 周临闻言一怔,思索片刻,笑道:“好一个‘有归于无’,这道理颇为高深,可却太过笼统,说的是天地万物最终的去向,可用在内力这回事上,却不大恰当。” 杜星言道:“愿闻其详。” 周临道:“内力一物,无形无质,却有来有往,一旦激发出去,要么为外物所承受,要么和其他的内力相抵冲,再没有别的归处了。” 杜星言想了想,问道:“那对着空里劈出一掌,内力不是同样消散不见了么?” 周临轻笑道:“天地造化本就是最大、最能承受的外物。杜兄弟,你并非天地,旁人的内劲打在你身上,你毫发无损,显然并未承受内劲,那一定是内劲和你体内什么东西相抵消了。” 杜星言听了,背脊窜上一股凉气,隐隐觉得不安。 周临一字字道:“如我所料不错,你之所以不惧旁人的内劲,是因为那些内劲入体后,和你自身的真元精气相抵化了。” 杜星言一凛,颤声道:“什么……什么真元精气……” 周临道:“精元不同于内力,一个人的真元精气和他的血脉脏腑乃至先天寿元息息相关,损一分就少一分,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回的。杜兄弟,旁人的内劲伤不到你,这看似是极大的好处,实则或会渐渐减损你的寿命、枯竭你的精血,长此以往,你性命危矣。” 杜星言骇然震惊,停下了步子,半晌说不初话来,任冰然和孙仲飞也是面面相觑,脸现惊色。 周临继续道:“所以我让你学了‘夜雨飞剑’,每次你被旁人的内劲击到,都依夜雨飞剑的心法将这内劲迫发出去,既能伤敌又不损自身精元,那可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吗?” 杜星言心里念头飞转,一遍遍推想着周临的话,只觉颇有道理,毕竟不惧任何内劲攻袭本就太过玄虚,周临的推断恐怕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杜星言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不,不会的……若真是如此,我师父为何不告诉我?” 周临斟酌道:“你师父平素待你如何?她会不会……害你?” 杜星言当即摇头:“不会的,我师父待我……很好。再说她若要害我性命,以她的剑法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如此大费周折?”说完自己心里却有些犹豫,要说师父待自己不好,那是决计没有的;可要说很好,似也说不上,其实师父她的心思和行事,自己从来都是琢磨不透的。 周临心说:“你年纪还轻,不知道世上有许多比夺走性命更可怖的事。”口中却笑道:“嗯,不论如何,你以后再和人交手,要记得将内劲一一反迫出来,对你大有益处。 杜星言想了想,似也别无他法,便点点头。 说话间几人渐渐走到了村口,依照孙仲飞意思,便要寻个酒馆喝个大醉,几人找寻酒家时,杜星言忽然道:“周前辈,既然你已从沈七处得知了李叶行踪,那么咱们遇上孙前辈时他也正被七雨楼追杀,岂非正好与我们一起对付七雨楼,你又为何三番五次的劝阻任姑娘不要和孙前辈……那个,多有牵扯呢?” 孙仲飞微笑不语,周临犹豫一瞬,正色道:“那是因为孙兄高深莫测,武学深湛,我一时模不清孙兄的底细,不敢贸然与孙兄结伴。” 孙仲飞哈哈大笑:“周老弟,你把枪术练到了这般境地,恐怕是江湖五十年来的第一神枪了,何必还来出言消遣孙某?” 周临却认认真真道:“此言差矣。我知道七雨楼善于用毒,为此曾下苦工钻研过天下奇毒,这回又事先得知了李叶要来,这才没用中‘五毒化劲散’;而孙兄逆旅中骤然遭遇追杀,却居然也没有中毒,高深莫测四字是当之无愧的。” 第二十四章 伤往事 ()第二十四章:伤往事 (一) 杜星言一惊,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在如此奇毒下孙前辈仍能凝出内力来,原来却是根本就没有中毒,周前辈,你是早知了孙前辈没有中毒,当时才问他有没有法子的吧。” 周临笑道:“那是我在帮孙兄疗伤时发觉的,而且孙兄的掌伤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重,这武学深湛四字,孙兄也是当仁不让的。” 孙仲飞苦笑道:“周老弟慧眼如炬,我这点伎俩是隐瞒不住的,其实说来也简单,我生性好酒,向来多饮少食,是以李叶在我沿路上买酒的地方也投了‘五毒化劲散’。嘿嘿,这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可化入酒中后,终究会让酒质起了些微变化,孙某浸婬酒道,一碗酒口感稍稍不同我也能立时察觉,这李叶性子古板,恐怕不怎么爱喝酒,这一节他却是想不到了。” 三人听了都是一笑,孙仲飞又道:“我察觉到酒水有异后,每次饮下后都以内力将毒质逼在一处,后来中了紫归掌,掌伤难以消散,我便引着体内毒质去化李叶的掌劲,如今已化得七七八八了。” 周临赞道:“妙极。孙兄果然是思虑深远、不动声色的高人,可将我等都蒙在鼓里了。” 任冰然也是听得咋舌,杜星言心想:“周临和孙仲飞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老江湖,自己想也不会去想的事,他们却都早早算计清楚了。” 孙仲飞肃然道:“非是我深谋远虑,而是我此去投靠唐门,艰险异常,不得不加倍小心谨慎。” 周临和杜星言听了这话,都是一怔,不知如何接口,任冰然却哼了一声,似颇为不屑。 孙仲飞大笑道:“不说这些了,咱们找酒喝去!你们不喝酒不知喝酒的好处,不喝醉便不知喝醉的好处,今日咱们须得一醉方休!” (二) 众人在笑声中精神一振,继续找寻酒馆,可这村落极小,没甚么客栈酒楼,四人找到天色大暗,最后只得在一家小酒坊里每人提了两大坛酒出来,又买了些粗糙卤味下酒,在一处干净草地上席地畅饮。 这一场酒直喝到夜星高悬,月上中天,大半的酒都被孙仲飞喝了去,周临酒量也颇深,喝得最少的反而是杜星言。杜星言望着醉眼朦胧的孙仲飞,暗忖:“这孙仲飞外表粗豪,实则精明细心,以往几日喝酒其实都是浅尝辄止,今日这才真正喝尽了兴。” 孙仲飞抛了酒坛,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在满天的星斗下向着北方遥遥望去。 任冰然看在眼里,好奇道:“孙前辈,你在看什么?” 孙仲飞随口答道:“我在看华山。” 杜星言闻言心头一颤,任冰然酒意上涌,咯咯笑道:“华山这么远,看得到么?” 孙仲飞道:“看不到,可我心里知道它在哪里,就如看到了一般。” 三人闻言黯然,又过半晌,任冰然终于忍不住道:“孙前辈,咱们多日同行,我知道你并非坏人,为何非要背叛师门呢?啊,莫非是你和你师兄有什么私人恩怨?” 孙仲飞怔怔望着北方的星夜,良久才回过神来,打了个酒嗝,缓缓道:“我和褚师兄认识三十……嗯,总得有三十五年多了。褚师兄今年四十三岁,我比他要小上一岁,我们两人是在三十年前入的华山……” 任冰然听到此处,插口道:“你是说,你在没入华山派前便认识褚掌门了么?” 孙仲飞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不错,我和他本是同村的玩伴,三十年前,我们村给一伙山贼洗劫,我和褚师兄的家人都被杀死了……” 任冰然“啊”了一声,颇觉凄惨。 孙仲飞继续道:“当时我和师兄因为去远处树林玩耍,躲过一劫,回到村里,只见满地尸身,血流成河……尸身里有我的父母,也有我师兄的亲人……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晕倒在地,醒来后,我睁开双眼,只盼这是一场噩梦,但是四下一望,只有师兄在我身边……” 任冰然等三人相互对望,脸上都有不忍之色。 孙仲飞道:“我醒来后想到失去家人,从此孤苦伶仃,忍不住嚎啕大哭,可是忽然,师兄扳过我的肩头,对我认认真真地说:“别哭!还不到流泪的时候。”我当时就怔住,思索良久,心想还有父母大仇未报,哭又有什么用处,便抹干眼泪,和师兄一起离开了村子……” “我俩怕山贼去而复返,便匆匆忙忙地躲入了山林中,跌跌撞撞地乱走,终于迷了路,在山里连走了三五天也没走出来,渐渐饥寒交迫,没力气再走,我对师兄道:‘咱们就要死啦。’可我这回却没流泪,因为师兄也没有流泪,他还想继续找寻出山的路。那时我便知道了,师兄比我坚强得多,从小便是如此…… “后来在我们饿得头晕眼花之际,被一名老者所救,那便是我们后来的师父,当时的华山掌门楚云山楚老恩师了……” 周临道:“嗯,楚老前辈的辉阳剑术极为精妙,在江湖中是大大有名的。” 至于杜星言和任冰然,却是连楚云山的名字都是初次听闻。 孙仲飞古怪一笑:“大大有名么,只怕也未必,周老弟,多谢你好意。” 杜星言闻言皱眉,心说这孙仲飞似对自己师傅颇有微词。 只听孙仲飞续道:“当时我本以为自己要活活饿死,这一番死里逃生,师父又答应收我们入华山门墙,我禁不住痛哭流涕,忽然瞥见师兄的目光,师兄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说到此处,孙仲飞微微一顿,似乎褚仲乐的话深深镌刻在了他的心头,三十年过去仍旧令他思之心颤:“师兄对我说:‘阿飞,还不到流泪的时候呢……’。” 听到这里,周临微微一笑:“褚前辈少年时便心性坚韧,易于寻常人。” 孙仲飞点点头:“不错,我想师父也是如此想法,是以四年后师父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褚师兄,当年师父便患病过世了……” (三) “周老弟,我师父并非如你所说那般名震江湖,他的剑术是不低的,可一个人的心力终究有限,他的师弟们都是材质平庸之辈,他活了八十余岁,收了不少门人弟子,可成器的也没有几人,眼看着华山剑派一年年衰微没落……嘿嘿,就在师父救了我和师兄的那年,指剑楼的楼主江劫风华正茂,品评天下剑派,前九名里竟都没有我华山,可见当时门中人才凋敝……“ “我师兄十七岁继任掌门,可谓是华山创派以来最年轻的掌门,他继承师父遗志,全力革新,日夜带领师兄弟们修习剑法,力图重振华山门楣;有的师叔迂腐保守,看不惯师兄所为,褚师兄便一夜夜地找他们长谈,常常说到口唇干裂出血,终于将他们打动……如今华山剑派位列三大剑宗,和武当峨眉齐名,近年来更隐隐有盖过之势,世人只道我华山祖传剑法神妙,又有几人知道褚师兄为此呕心沥血,费尽了心力……” 杜星言等三人闻言都感慨不已。孙仲飞怔怔良久,才继续道:“……此后十年里,褚师兄四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铲除奸恶,在武林中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也让华山名声为之一振。可江湖中自来多有艰险阴毒之辈,眼见华山名头渐响,便心中忿忿,更有不少盗匪恶徒被华山剑派阻断了财路,终于在一年冬天,甘陕地界十七寨的巨盗高手们结成同盟,一齐攻上华山来,与我华山剑派在落雁峰上血战……” 周临一震,月兑口道:“啊,十七寨高手围攻华山,那是当年轰动整个江湖的大战,褚掌门便是从那一役中奠定了一代剑道宗主的声威。” 孙仲飞点点头,接口道:“是,那一年褚师兄二十七岁,那时师叔们大多已故去,可十七寨中却不乏成名多年的**高手。褚师兄领着我们预备了不少滚石巨木,又布置好一应陷阱,等候十七寨的人上山,谁知那十七寨的人似得了高人指点,绕过了大多数陷阱,自小径上了落雁峰,于是双方便厮杀起来……” 杜星言和任冰然已听得出神,虽然知道此役早已过去多年,可仍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孙仲飞的语声继续—— “当时褚师兄早有计较,让师兄弟们两两成组施展两仪生霞剑阵,同时每九组又成一大阵相互照应,以此弥补剑术和内劲上的不足,可敌人中毕竟高手众多……当年不少年少的师弟师妹们剑术尚未成,张仲行张师兄的大弟子当时只有十二岁,也提着剑上了落雁峰……那一场血战从清晨打到日落,落雁峰上血流成河,到处是残肢断剑……最后褚师兄奋起神威,刺死了十七寨巨盗的三名魁首,终于击溃了来敌,可师兄弟们死伤着实惨重,就连……就连白师妹都惨死在敌人刀下……” 任冰然听得浑身颤抖,忍不住问道:“白师妹是谁?” 孙仲飞道:“白婉晴白师妹,那是褚师兄的新婚妻子。” 任冰然“啊”的一声,鼻尖发酸。 孙仲飞已沉浸在往事中,对任冰然的神情如若不见,又道:“那一天的黄昏,敌人败退后,我望见满山的血顺着石阶流淌,横在地上的多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却都成了流满血污的尸首,那一刻心中所感,嘿嘿,当真是永生难忘。” “而后,落雁峰上燃起了火,那是贼子退走时放的,生还的人站在滚滚浓烟中,想着生死永隔的同门,不少人都再也按耐不住,涕泪交加,悲声大哭起来……我在泪眼朦胧中望见褚师兄猛然扯过一名师弟的衣襟,喝道:“哭什么?都给我住了!还不到流泪的时候!” 孙仲飞叙说到这里时,情不自禁地学着记忆中褚仲乐的声音呼喝起来,听得杜星言等人心弦剧震。 “后来,师兄弟们渐渐散去,我也正朝着峰下走去,不经意间听到褚师兄以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还不到流泪的时候,路还长吶’。我听到了褚师兄的话,心中酸楚难言,咬牙迈步走下山去,一边走却一边忍不住流泪……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听过褚师兄说过类似的话语……” “后来传闻说,那十七寨的人除去想铲除华山外,还意图夺取华山镇派典籍《云流经》,那云流经是华山无上秘典,自来只有掌门才能修习,决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褚师兄便将云流经的典籍焚毁,从此只能口传此经……”说到这里,孙仲飞神情有些异样,杜星言看在眼里,暗忖:“莫非是孙仲飞觊觎云流经的心法,才和褚仲乐反目成仇?” 孙仲飞继续叙说:“后来几年里,褚师兄悉心指点师兄弟们剑术,嗯,他天资超群,剑术早早便是华山第一了。几年后,师兄弟们剑术已成,褚师兄便常常下山云游,四处除恶济善,劫富救贫,直到如今。五湖四海都有我师兄的侠闻义迹,想必三位也有所知闻。” 周临和杜星言、任冰然都连连点头,对此深有感触。 “……三位恐怕不知,我华山有一门功法,名为‘挽魂诀’,能救重伤垂死之人,可施此诀者却会大耗精元,折损寿命,褚师兄行走江湖救助过不少义士和百姓,曾多次施展‘挽魂诀’,这却比寻常的侠义之举更要难得多……” 周临道:“不错,褚掌门侠义仁心,我等好生敬佩。” 杜星言听到孙仲飞也提到了“精元”二字,微微一凛,对周临先前的推断更信了几分。 任冰然疑惑道:“孙前辈,听你所言,你的师兄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大侠,你为何却要背叛他呢?唐门真的就比华山好上很多?是不是褚掌门对你很是不好?” 孙仲飞摇头道:“褚师兄至仁至善,从不曾亏欠过一个好人,对贫弱者更是倾其所有相助,你想他对素昧平生的外人尚且如此,对我这同门师弟,又岂会不好?” 任冰然气上心头,大声道:“那你为何还要叛离华山!?” 孙仲飞黯然良久,叹道:“或许是因为我师兄样样强过我,我在华山给他压得死死的,永远不能畅快地施展拳脚……” 任冰然恍然冷笑:“原来你是嫉妒褚掌门。哼哼,褚掌门智谋无双,你去投奔唐门,他却已赶在你牵头,先行等你,恐怕你这趟入川未必会顺利。” 孙仲飞也不动怒,径自道:“离开华山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一路上山,经过不少屋舍,可一个师兄弟也没见到,满山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我大觉古怪,继续上山,越往上去,心里却越觉得恐惧不安……” 周临、杜星言及任冰然都不知孙仲飞为何忽然说起他的梦境来,只觉得这梦确实古怪的很,只听孙仲飞继续道:“后来……后来……我在梦里走到了华山剑派祭祀师门祖宗的紫虚殿前,心中恐惧也到了极点,浑身发抖着推开了殿门,只见……只见满殿都是,都是师兄弟的尸首……遍地的尸体中间,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立着,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那人……那人穿着一身粗布的农夫衣衫,蓦然回过头来……却是……却是……” 听到这里,任冰然骇然打了个寒颤,大声叫道:“你别说了!别说了!你这是妒念作祟,才在梦里诋毁褚前辈!” 孙仲飞默然良久,才道:“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孙某只好一路走下去了,我确然对不住褚师兄,那也是无可奈何。” 任冰然冷笑连连,还要再讥讽几句,被周临和杜星言连使眼色才没说出口,气愤愤地径自走到一边去了。 (四) 当夜四人在村边草地上露宿,到后半夜,杜星言半睡半醒间瞥见孙仲飞仍自伫立于星空下眼望北方。 第二日一早,四人一起吃过干粮,周临道:“既然孙兄掌伤已无大碍,咱们就此分别,我们三人要到渝州去,孙兄,后会有期。” 孙仲飞缓缓看过眼前三人,欲言又止,最后道:“好,就此别过,或许他日仍能再会。” 任冰然冷笑道:“最好莫要再会。” 孙仲飞哈哈一笑,也不以为意,转头大步而去。 任冰然忍不住喊道:“那褚前辈后来有没有再娶?”孙仲飞头也不回地道:“当然没有。”话音方落,人已去得远了。 杜星言等三人与孙仲飞同行多日,虽觉此人深藏不露,又亦正亦邪,行事不同常人,可一朝分别,毕竟有些怅然。而后三人重新买了马匹,向着渝州城飞驰而去。 路上,周临又叮嘱杜星言道:“杜兄弟,你以后切记,和人动手过招时,须得将别人内劲以‘夜雨飞剑’震迫出来,否则大伤自身真元。” 杜星言点点头,问道:“可这‘夜雨飞剑’需要引水施展,到时候动手之际,却到哪里寻水雨去?那也只好将内劲空振出去,如此这夜雨飞剑的威力就极弱了。” 周临哈哈一笑:“此言差矣。水之一物,天上地下,所在皆有。就算是在干旱炙热的沙漠,风里也带有些微水汽。” 杜星言道:“话虽如此,可水汽微不可见,如何引得动?” 周临淡淡道:“我推断这夜雨飞剑,施展者功力越深,能引动的水花就越细微,杜兄弟,等你练到精深处,自然能够引动天地间的亿万水汽。” 杜星言闻言沉思起来,越想越是骇然,心想细微水汽无所不在,若真能练到可以随意引动的境界,敌人如何还能防范?那岂非几可无敌于天下? 过得片刻,杜星言问道:“世间真有人练到过这般境地么?” 周临目光一闪,微笑道:“有没有人练到过我也不知,不过世上若有一人能练到如此境地,那么一定便是李林繇。” (五) 天黑前,三人赶到渝州城郊,只觉巴蜀秀色,虽已入秋,仍美不胜收,心旷神怡之下,便在城门口茶肆里歇脚,刚喝了一口茶,忽然有一群人马烟尘滚滚地经过,三人定睛看去,周临皱眉道:“这些都是华山剑派的人,你看他们的衣带。” 杜星言一看,果然这群人都系着流云带。那群人本已驰过了茶棚,忽然其中两个汉子调转马头回来,下马问茶肆中的人:“诸位英雄,不知可否见过一人,头发散乱,脸上带疤,带着一把剑的?” 杜星言一惊,暗想:“这汉子说的不正是孙仲飞么,莫非是华山弟子南下来清理门户么?” 任冰然大声道:“你说的那人是不是叫孙仲飞?” 周临和杜星言一起大惊,那华山派的汉子也是又惊又喜,忙问:“不错,不知姑娘是否见过他?这人是我师门叛徒,我们务必要寻到他。” 任冰然正寻思着该如何回答,周临已抢先道:“我们没有见过。” 那人狐疑道:“那你们怎知孙仲飞的形貌?你们认识他?” 周临信口说道:“那是因为也有旁的人向我们打听过此人。” 那人闻言嘀嘀咕咕道:“嗯,张师兄比我们先到渝州,或许已打听过了。” 他身旁的汉子也道:“不错,孙仲飞要投奔唐门,唐门中的高手眼下全在渝州,咱们找遍渝州城,务要在他和唐门接头之前寻到他。” 两人说着,告辞道谢离去。 杜星言等三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好一会儿没说话。 当夜,三人在醉云楼落脚,杜星言在客房床榻上辗转反侧,连日来的经历在脑中纷乱闪过,只觉头痛欲裂,直到天快明了才迷糊睡去。等天大亮了,三人一齐下楼吃饭,只见一个散发汉子已坐在楼下一桌上饮酒,桌上横放着一柄长剑。 三人一怔,周临最先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孙兄,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孙仲飞回头一望,哈哈笑道:“看来孙某和几位缘分未尽,快快下来同饮几杯。” 四人再度同桌共饮,杜星言道:“孙前辈,眼下华山剑派的许多人都到了渝州,正在四处找寻前辈。” 孙仲飞闻言一笑,没说什么,举杯又饮。 任冰然横了杜星言一眼,冷笑道:“孙仲飞,杜大哥好心救你,你既知渝州危险,何不赶紧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居然还有闲情喝酒。” 孙仲飞笑道:“多谢姑娘好心提醒,孙某稍后便走。” 任冰然哼了一声,道:“我对你可没什么好心。”而后一桌静默无言,任冰然吃了几口菜,只觉索然无味,对站在角落里的店小二道:“我见你们这醉云楼挺气派,想来是渝州城里首屈一指的酒楼了吧。” 那店小二脸上黝黑,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闻言一怔,摇头道:“要说最气派的,恐怕当属城南山脚下的江月坊了,听说那江月坊依山而建,共有三进院落,远远大过咱们醉云楼。若几位客官早来几日,倒是可以去江月坊看看。” 任冰然笑道:“怎么,如今去看看便不行么?” 那店小二眼珠一转,刚要回答,忽然醉云楼的门被推开,正是柳鸣怀抱受伤的唐慕瑶和林还仙走了进来。 第二十六章 沈红叶 ()第二十六章:沈红叶 (一) 苏妄奔出醉云楼后,一路朝着城郊驿馆急奔而去,这些日子的经历浮云般逐一流过脑海—— 却说那日苏妄和褚仲乐等人在烤饼铺子击杀三名伪装的唐门刺客后,继续朝着渝州方向西行,张问客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而那八名指剑楼弟子也随在左近,连行了几日,都没有再遇到唐门派出的刺客杀手,褚仲乐神色自若,沿途遇到的穷困百姓仍是一一地救助。几天平安无事,苏妄心里反而忐忑不安起来。 这天到了岳阳城里,一行人在街上游逛,叶明伊笑靥如花,东问西顾,褚仲乐耐心颇好,胸中所知又多,便详细地指点评说,苏妄和衡山剑派的尹思龙、何思襄都听得饶有兴味,那杨思平却似心不在焉,没听进去多少。 原来前几日经过的村镇中多有遭了水患收成不好的百姓,褚仲乐当然慷慨解囊,那杨思平自然也是破费甚多,虽然他身上带得不少银票金叶,可流水般花将出去总难免心疼。因他先前曾言途中花费由他一应承担,加之褚仲乐乃是武林前辈,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言谈神色间便有些闷闷不乐。 苏妄将杨思平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众人边聊边走,路过一处赌坊时,忽见街边一群壮汉正轮番踢打一名孩童,那孩童十二三岁年纪,被踢得在地上翻来滚去,痛呼哀嚎。 叶明伊一见之下,立即大怒,冲上前去道:“住手!你们干么欺负一个小孩?”边说边推搡那些壮汉打手。 那些打手都是当地的刁民无赖,见来了一个陌生美貌少女插手,互望一眼,言语中都不干不净起来,有一名打手更是伸手来模叶明伊的脸蛋,叶明伊恼火起来,扯过那打手的腕子一扭一推,顿时将他手腕卸月兑了臼。苏妄见她手法灵动曼妙,不由得心里暗赞一声。 那大汉惨叫一声,其余打手见状,都围将上来,杨思平等衡山派三人见状,也一拥而上,不出片刻就将打手们打倒在地。尹思龙冷笑道:“敢对大小……咳咳,敢对这位叶姑娘出言不逊,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群打手落荒而逃,跑入赌场内求援,不一会一名满脸横肉的员外领着十多个手提棍棒的汉子从赌坊内走出;那员外颇为精细,见褚仲乐等人的形貌肤色,心知未必好惹,便问道:“几位是哪一座山头的高人?可是和鄙赌坊有甚么仇怨么?” 褚仲乐淡淡道:“仇怨倒是谈不上,只是不知你这赌坊为何要毒打这位小兄弟?“ 那员外道:“这小子他老爹在我的赌坊里输了银钱,说是回家取钱来赔,结果不知跑到哪里去躲了起来,这赌债,我不找他儿子要,又去找谁要?” 苏妄看了一眼那孩童,只见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家境贫寒。 褚仲乐道:“这孩子的父亲欠了你们多少银两?” 那员外见说话人一身农夫装扮,面容平常,略带土气,便冷笑一声:“欠了三十两银子。愿赌服输,欠债还钱,走遍天下也是这么一个理儿。” 褚仲乐点点头道:“不错。我来替这孩子还赌债。”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小把碎银数了数,却不够三十两。原来他连日来救济贫民,银两几已花尽。 褚仲乐将碎银收回怀中,半晌无言。那员外更是不屑,冷声道:“既没有银子,就莫要出头管闲事。” 苏妄见到这番情形,心中一酸,可他随着褚仲乐救助沿路百姓,也早身无余银,便向着杨思平望去,见杨思平正在不远处和两个师弟手舞足蹈地交谈,神情专注,却一眼也不向褚仲乐这边看。 苏妄愕然叫道:“杨大哥。”杨思平却仍自顾自交谈,似没听到苏妄的话,苏妄心中有气,欲待大声再叫,却见褚仲乐摆摆手,淡淡笑道:“咱们去赌坊里逛一遭儿。”说着踏步进了赌坊的门,只见里面掷骰子的、推牌九的、猜单双的……五花八门,纷乱热闹。 褚仲乐本就是名动江湖的绝世智者,拿着一小块碎银参与了赌局,不出一炷香便已赢了不下五十两银子,那些赌徒和庄家无论是手法高妙也好,弄虚作鬼也罢,全都逃不过褚仲乐的眼睛。那员外看得大为气恼,却也无话可说。 褚仲乐将三十两银子给了那员外,余下的都交到那姓许的孩童手里,说道:“孩子,拿回去给你家人做个正经营生,劝你爹莫要再赌了。” 那孩童抹干眼泪,用力点了点头。褚仲乐又对那员外道:“以后莫要再找这孩子的麻烦。否则让我得知了,遭殃的就不止是你家赌坊的桌椅了。” 那员外听了又气又怪,心想:“我家的桌椅怎么遭殃了。”念头刚起,忽然喀拉啦一阵响动,赌坊中的桌椅全都散碎成了一堆断木。原来褚仲乐先前赌钱时在赌坊中绕了一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桌椅以暗劲震碎,直到此刻才一齐坍塌断碎。 那员外为之骇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褚仲乐道:“咱们走吧。” 一行人离开赌坊,在岳阳寻了客栈住下。坐在了酒桌上,叶明伊拍手称快,不住称赞褚仲乐处事高明,又斜眼对着杨思平三人道:“你们三个让人瞧着讨厌,快坐到另一桌上去吧!”杨思平等三人居然也不生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站起便要换桌,褚仲乐随和笑道:“叶姑娘只是开个玩笑,三位坐下无妨。” 杨思平等三人便又坐回,苏妄道:“唐门的刺客已经多日未曾出现,莫非是就此放弃了?” 叶明伊也道:“一定是如此,唐门的人鬼鬼祟祟、胆小如鼠,一定是怕了褚前辈的武功智谋,不敢再出来丢丑了。” 忽然一声冷笑歘来,却是张问客到了:“两个女圭女圭懂得什么,唐门素来睚眦必报,褚天机杀了不少唐门中人,他们岂肯就此罢休?” 褚仲乐却只淡淡一笑:“多说无益,咱们吃饭。”苏妄和叶明伊见褚仲乐笑容淡然,神色里毫不担忧,心里便也都有了底气,吃起饭来。 杨思平为掩饰尴尬,又叫了一大桌鸡鸭鱼肉,褚仲乐此次仍是浅尝辄止,总共没有吃上几口便停箸,苏妄多日前的疑惑不禁又泛上心头:“褚前辈为何不径自吃饱,而是吃得几筷就不吃了,等到夜里却自己取出干粮来充饥?虽然杨思平喜欢炫耀铺张,可褚前辈素来豁达随和,绝非是那种和杨思平斤斤计较的人。这可当真是想不通了。” 过得一会,那八名指剑楼弟子也进了客栈,对褚仲乐拱手行礼后,令寻了一桌坐了,边吃边谈天说地起来。叶明伊别过头去,似颇不屑听指剑楼八人说话。 苏妄瞧着叶明伊气鼓鼓的样子,只觉颇为明媚可爱,不禁多看了两眼,忽听指剑楼的郝余通道:“咱们动身西行之前,少楼主的神情可不大对劲,看着像是遇到了一桩大麻烦一般……” 苏妄察觉到:那郝余通口中的“少楼主”三字方说出口,叶明伊便微微扭转回头,似在认真听指剑楼的人说话。指剑楼诸人却渐渐越说越低,让人听不清楚了。叶明伊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头吃菜。 苏妄见状,忽然心中莫名地怅然若失,静静地看着叶明伊的侧脸,半晌没有动碗筷。 杨思平自坐在褚仲乐对面后便一直不大自在,望见苏妄神情后,便没话找话道:“苏兄弟,你看谁呢?” 苏妄乍被问到,心中一慌,摇摇头站起来身来,走到了郝余通等指剑楼弟子桌前,拱手道:“诸位大哥请了,先前在下多有冒昧,可心中实无恶意,还望几位大哥海涵。” 郝余通冷冷淡淡道:“好说。阁下有何指教?” 苏妄道:“实不相瞒,在下和贵楼的江少楼主曾有一面之缘,对江兄风采颇为钦服,方才听诸位说江兄似乎一桩麻烦,却不知所指何事?” 郝余通恍然道:“原来你认得咱们少楼主。那麻烦说来也不算甚么,那是……”说到这里,郝余通瞟了叶明伊一眼,只见少女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显然正在侧耳倾听,便笑笑转口道:“……那是因为我家少楼主对峨嵋派林姑娘极为倾慕,正在发愁以后和林姑娘成婚后,如何才能更好地待她,好不辜负林姑娘一片情谊。” 苏妄闻言愕然,回头一看,只见叶明伊脸色发白,一言不发地到客栈楼上去了。他只好苦笑道:“多谢诸位相告。”说完坐回到桌前。 褚仲乐似笑非笑道:“苏兄弟,欲速则不达。” 苏妄挠挠头,道:“褚前辈,我这几日已放缓了刀术的习练呀。” 褚仲乐淡淡道:“我说的不是练刀的事。”说完也起身离开了。 杨思平在一旁听得不明就里,却也认认真真道:“苏兄弟,褚前辈眼光如炬,你听他老人家的绝没有错。” 苏妄脸上微红,只得点头称是。 (二) 又过一日,一行人走在野外谈笑风生,远远跟在后面的张问客却面无表情,把玩着手中的长刀,迈着单调却又沉稳的步子。 忽然,一匹快马由远而近,经过了张问客身旁。张问客抬眼一瞥,望见了马背上的红衫女子,神情微微一变。 他闪电般掠出,两三个起落中追上了奔马,疾行中手臂一振,刀光出鞘,一闪即逝。 而后,张问客握着刀纵身跃起,飞过了快马,在马蹄前落定了身形。 眼见奔马即将踏伤张问客,忽然一声悲嘶响起,那匹马的前蹄忽然与马身分离! 张问客侧身避开飞溅的马血,手里的刀在旷野的日光下映出斑驳的光。原来方才他一记快刀出鞘已然削断了马蹄。 马上红衣女子在奔马倒下前翻身落地,整了整衣衫,冷冷望着张问客。 张问客满脸随意,晃动着手中的刀,静静挡在红衣女子身前。 红衣女子蹙眉道:“张七当家,你想做什么?”她眉目冷淡,声音中却似有一丝笑意。 张问客面无表情道:“沈七姑娘,你又想做什么?” 沈七道:“我要去见一见前面的褚掌门,和他说几句话。” 张问客目中锐芒一晃而没:“我看还是不见为好。” 沈七轻轻一笑:“是么,恐怕不见是不成的。”这一次她眉目中晕开了一抹浅笑,声音中却透出冰冷。 张问客也随之一笑:“那沈姑娘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见得到。” 话音方落,两人几乎同时出刀! 张问客手腕急振,刹那间刀光连闪七次,七刀都牢牢锁住了沈七的右袖,仿佛七道枷锁。 “叮——”七声连成一片的清鸣响起,两人在瞬息间对拼了七刀,沈七的红叶袖刃始终被张问客的“烟色七闪”压制在袖中,没能激发出来。张问客一边发刀一边迈步长驱直进,沈七随之招架退步,期间两人四目对望,眼神俱都清澈冰寒。 刀鸣声在旷野中四下散了开去,传到了远处。 张问客收回长刀,仍是面无表情地挡在沈七身前。 沈七揉了揉袖中的纤手,淡淡道:“张七当家好犀利的刀劲。” 张问客眯眼冷笑:“沈姑娘,你这身衣衫挺好看,割裂了就不大好了,我劝你还是转身离去的好。”他口中说话,心中却狐疑起来:沈七的刀劲似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凌厉锋锐,反倒有些沉雄。 沈七摇摇头,道:“你不要逼我。”说着,袖中的刀刃渐渐吐露出来,在日头下寒光刺眼。 张问客一振手中长刀,也道:“沈姑娘,你也不要逼我。” 而后两人都不再言语,凝神蓄势,刀意弥漫,一触即发。 一只乌鹊低哑一鸣,两人蓄满的刀势随着鸟鸣迸发出去,猛然相撞! 两人身形一触即分,又是一声刀鸣在旷野中高高扬起。 沈七的一缕衣角在风中缓缓飘落,张问客散乱的长发也被削断了几丝,两人都未受伤流血,这一次对刀仍然平分秋色。 张问客神色中厉色渐现,笑道:“好刀法。可是依照传闻,你还应当更快些才对。” 说着手腕一拧,又待扑击出去,沈七左足后弓,凝神挽袖以待。 这一刻,张问客身后忽然远远传来一声疏朗的笑:“张老弟,多谢你帮褚某接待远客。” 张问客心中一沉,默然收刀,转身走到了一边。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与褚仲乐同行,跟随其后,看似是他在远远地看着褚仲乐,实则褚仲乐也在远远地看着他。 沈七咯咯笑道:“褚掌门,多亏你来得快,否则人家衣衫都要被张七当家割坏了呢。” 褚仲乐淡淡道:“我来得再快,也没有你的刀声传得快。沈丫头,你长大了,刀术也已大成,对我再如从前一般娇滴滴地说话,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了。所以有事不妨明言。” 张问客闻言一凛:“听褚仲乐话中意思,似乎从前曾经指点过沈七的武学。这沈七狡猾得紧,方才她出刀刻意不使斩力而用撞力,原来是为了激荡刀声引褚仲乐前来。” 沈七笑道:“褚掌门,你若想教,总有我学不完的东西。不过既然褚掌门如此说了,那么咱们到一旁说几句话可好?” 褚仲乐点点头,举步走到了左近。而张问客在原地伫立不动,仿佛旷野中的一尊石像。 沈七跟了上去,斟酌着字句,压低声音道:“褚掌门,那件事,已不必再劳你操心了。” 褚仲乐不动声色,淡然道:“是么,如此甚好。” 沈七默然想了片刻,道:“除此,也没有甚么别的事了。褚掌……褚叔叔,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褚仲乐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递给沈七:“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吧。” 沈七默默接过书信,又问道:“没有别的要说了么?” 褚仲乐道:“没有了。” 沈七一怔,道:“那么咱们后会有期。” 褚仲乐点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沈七忽然心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望着褚仲乐的背影道:“褚叔叔,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呢。” 褚仲乐哈哈一笑,头也不回地道:“丫头,你也没有变呀,别累坏了自己就好。” 沈七心弦一颤: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已经长大了,可是褚仲乐还是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她低低笑了起来,在旷野的风中喃喃自语:“我不累呀,我怎么会累呢?我是心甘情愿的呀。” (三) 苏妄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褚仲乐和一名红衣女子交谈了几句,而后转身朝着自己这边走来,在苍茫的旷野中步履从容沉着,忽然心中莫名地坚信,天底下没有什么能难住这位衣着朴实的华山掌门,什么都不能。 第二日,行在路上时,褚仲乐问道:“苏小兄弟,你不认得昨天那红衣衫的女子?” 苏妄摇摇头:“从来没见过。” 褚仲乐淡淡道:“她是沈七。你学的刀法和她是一路的吧。” 苏妄浑身一凛,随即心中恍然:自己想在褚仲乐这等人物面前隐藏自己的刀法,那当然是瞒不过的。便老老实实道:“不错,我学的是沈家的红叶刀,不过教我的并非这位沈七前辈。” 褚仲乐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先前一直疑心你是沈七的弟子。” 苏妄小心翼翼问道:“褚前辈,你和那位沈七前辈挺熟悉么?” 褚仲乐道:“我以前指点过她的刀法、” 苏妄惊道:“前辈也会红叶刀法?” 褚仲乐道:“那是沈家秘传绝技,我当然是不会的,我只是指点过沈丫头一些发劲的法门而已。” 苏妄默然点头,心中揣摩:“红叶刀自有一套藏刀出刀的运劲窍门,为何却须不懂这刀法的人来指点呢?” 褚仲乐望了一眼苏妄神情便知其所想,淡淡笑道:“教你红叶刀的人,一定已经详详细细地给你说了这刀法的精义要旨,创这刀法的乃是数十年前的一位武学奇才,对如何运力转腕,如何收刀藏锋,乃至步法变幻、斩切刺杀都有独到的创见,所以红叶刀法确然不愧是外家刀法中的极致,尽得刀中神意。” 苏妄思索片刻,恍然问道:“外家刀法?” 褚仲乐目露嘉许,缓缓道:“不错。创出红叶刀的奇人名叫沈枫,别号红叶,当年和宋斩天并称为南刀北剑,共为武林翘楚,不过这沈红叶却是一生都没修习过内功,出刀全靠肢体发劲,所以红叶刀缺少一门与之相呼应的内功心法……” 听到这里,苏妄不禁想到:自己跟随师父冯雅时日尚浅,内功上没能学到精深,照褚前辈此言,恐怕自己日后刀术会大打折扣。 褚仲乐继续道:“红叶刀是外家刀术中至为高深的武学,不拘招式,不流痕迹,不限章法,因此这刀术本身便圆满自足,收放由心,可以和世间任何一门内功心法一齐施展而不生滞瑕。但是内功心法却自有高低优劣,当年沈七便是内劲上的修为不纯,阻碍刀术上的进境,我便顺其刀意指点了她几句内家心法,使她的刀术与内劲从此相谐。也是由此,我对红叶刀法也算略有所知。” 苏妄心知褚仲乐武学深湛,学得又是华山玄门正宗的内劲,虽说是仅仅指点了几句心法,也必然非同小可,对沈七的刀术大有裨益。正遐思间,忽听褚仲乐问道:“苏兄弟,我不知你武学修行上的高低,不过想来在内功一途上,我心中所知对你或有用处,若苏兄弟不嫌弃,我便把当年指点沈丫头的几句简单口诀给你说一说,你看如何?” 苏妄惊喜交加,他知道自己武学高低褚仲乐自然是一眼便看得出来,说不知只是给自己留下脸面;若能得华山掌门亲口指点,对日后修习刀术、为亡师复仇实是多了不少把握。于是便诚诚恳恳道:“能得前辈指点,小子感激不尽。” 当即褚仲乐便将十一句心法口诀说与了苏妄。苏妄熟记在心后,却感惊疑迷惑,原来褚仲乐口中所谓的简单心法,在苏妄听来却是无比玄奥晦涩,苦思琢磨了半晌,竟没有一句懂的,真不知当年沈七是如何领悟贯通的。 褚仲乐望见苏妄一脸茫然,便道:“我来把这第一句给你细说一番。”而后便详加解释,将第一句口诀中运气引导的法门明明白白地指点出来,苏妄天资甚高,闻言后又思索半天,终于茅塞顿开,当夜便依照口诀修习起来。 第二日一早,苏妄便问褚仲乐第二句口诀的练法,褚仲乐又细细说了。如此几日过去,苏妄将前十句口诀都练过一遍,只觉体内真气流转生化,每日神清目明,快意无比,便又再问褚仲乐最后一句口诀是如何习练。 褚仲乐淡淡道:“前面这十句口诀你还修习不深,等你修到了一定境界,我自会把最后一句口诀的关窍说给你听。”苏妄闻言略感遗憾,点了点头。褚仲乐又道:“其实前十句你也只是粗粗知晓,若要大成,往后还需多用心琢磨领悟。” 苏妄道:“谨遵前辈教诲。”便继续日夜习练口诀。多日里唐门中人一次也未曾出现,算来已离渝州不远,诸人心神渐松,言谈中也更加轻松自在起来。 (四) 一行人说笑间来到一处酒肆,便停下打尖歇脚,杨思平叫了饭食,几人吃得几口,八名指剑楼弟子也进了酒肆,郝余通冷冷淡淡地扫了叶明伊一眼,对苏妄这桌拱手道:“褚前辈,你老人家安好。”褚仲乐微笑颔首道:“不必多礼。”叶明伊轻轻哼了一声,郝余通听到后哈哈一笑,面不改色地领着师弟们找桌子坐了。 等到诸人吃喝过半,苏妄微觉奇怪:往常这时候,那张问客应当早已跟着进了酒肆,可今日却迟迟不出现。 这念头方起,却见张问客自酒肆门外大步走入,面无表情地寻桌坐下,冷冷淡淡地招呼店伙计叫了酒菜,而后便一言不发。 褚仲乐见苏妄眉头微皱,便淡淡道:“这张七当家今日遇到了极不顺心的事,你们莫要去招惹他。” 苏妄一怔,看向张问客,只见这位七雨楼的七当家一如往常,脸上没甚么神情,也不知褚仲乐是如何看出来的? 果然张问客似听到了褚仲乐所言,斜眼看过来,冷笑道:“褚掌门,我知见多识广、聪明多智,可你方才所说却定然是胡乱猜测了,我心中有没有事,你又怎能知晓?” 褚仲乐微微一笑:“我是从张七当家叫酒菜的声音中听出来的。” 第三十一章 华山雪! ()第三十一章华山雪! (一) 渝州城南一处茶馆中,李林繇立在窗边,双眉紧锁,望见天上浓云四合,一场大风雨即将降临;而孙振衣正端坐桌前饮茶。 李林繇心中思量着方才孙振衣所说的一番话,冷冷道:“这里离江月坊还有六七里路,我若现下赶去,不知是否来得及?” 孙振衣淡然道:“也许来得及,也许来不及。” 李林繇面无表情道:“既然孙老弟如此说,想必是来不及了。” 孙振衣一笑:“君子有成人之美,无论是否来得及,我想李兄都是不会去的。” 李林繇道:“孙老弟自己置身危局之外,算计的都是旁人的身家性命,不知可曾想过旁人的苦痛?世间事有来有返,或许哪天孙老弟自己也会承受同样的苦痛。” 孙振衣淡淡道:“滔滔尘世,无人不苦,无人不痛。” “好。那么孙老弟欺瞒李某多日,直到此刻才对我言明真相,就不怕李某一怒之下杀了你吗?”李林繇语声中透出一抹厉色。 “此事早已注定,无可更改、李兄早知晚知,并没有什么分别。李兄你剑术通神,心思也细敏通透,可你也并非没有弱点,所以我想李兄至少今日不会杀我。” 孙振衣神色自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李兄,你的弱点就是你的女儿,叶明伊。” 李林繇哈哈大笑:“孙振衣,你果然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今日过后,你我两不相欠,再无朋友情分。” 孙振衣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痛楚,缓缓道:“我会做好我当做之事,希望李兄也是如此。” (二) 却说方才周临紧追李林繇而去,却不料李林繇身形如此快绝,周临渐渐落在后面,等到了城南,周临遥遥望见李林繇进了一家茶馆,便放缓脚步悄悄来到茶楼附近,忽见李林繇推开茶馆的门,面无表情地向着城郊疾步而去。 周临心中生疑,快步蹑行到茶楼窗边,向茶楼里瞧了一眼,却没见有什么行止可疑的茶客。 周临犹豫片刻,再度跟上了李林繇;李林繇步履生风,迎面撞见三四个带剑汉子,似闪躲不及,和其中一名汉子撞在一起,那汉子皱眉对李林繇道:“尊驾走路小心些。” 李林繇一言不发,加快脚步走了。 周临瞥了一眼那群带剑汉子,认出他们的服色都是华山剑客的装扮。周临暗忖:“不知这些华山剑派的人是否知道他们的掌门已到了渝州?” 李林繇疾行之下快如鬼魅,周临一分神之间已不可见,索性便悄悄跟在这几名华山弟子身后,只听其中一个华山弟子语声懊恼道:“张仲行张师叔今早已领着师兄弟们赶去巴山镇了,咱们几人落在渝州,却如何是好?”他身旁一人道:“咱们华山这次精锐尽出,对付孙仲飞一人易如反掌,便多咱们几个也不多……我看咱们慢慢前去巴山镇汇合张师叔他们便可。” 另有一名华山弟子却正色道:“我看咱们须得立时赶去才是……” 周临听了几句,心下了然:“原来华山剑派的人都去巴山镇追赶孙仲飞了,这几人却是走散了落单的。” 周临不再听下去,便打算前往城郊江月坊,这时忽然远处街边有三匹快马飞奔而来,风驰电掣,声势惊人,转眼间就要撞倒那几名华山弟子。 那几个华山汉子听到背后马蹄声,回头一望,慌忙跃开在一旁躲避,忍不住怒道:“想撞死人么?会不会骑马?” 三匹马上各有一名脸戴一爿恶鬼面甲的人,听到华山弟子的抱怨后也不回头,最左边一匹马上的雪衣女子随手向后扬出一蓬银针,在傍晚的昏光之下几乎细不可见。 周临一惊,蛇矛急转,抢步以一式龙尾绕云荡开了一片银针。那几名华山汉子惊惶不已,都拔剑在手。 此时那三匹快马已奔出数丈,马上三人听到蛇矛撞击银针之声后惊咦一声,勒马回身;当中一个灰衣人冷然道:“原来还有高手埋伏在此。”说着手腕一振,一柄短戟已在手,灰衣人纵马回返,朝着周临奔来。 马嘶声扬起,一道冰寒的铁光划过,那灰衣人在飞马驰过周临身侧的一瞬中刺出了一戟。周临脸色一变,横起蛇矛一格,只觉锋锐无比的劲道如潮水般一道道激荡而来,简直无穷无尽,刹那间连人带蛇矛已被击得飞身离地! 周临在倒飞中枪花急挥,蛇矛的锋刃直刺入地面,这才稳住身形,只觉浑身气血都被这一戟之力震荡得翻涌不定。 那灰衣人也是心中讶异,方才他这一戟触及到对面那人的蛇矛时,只觉两人兵刃交击处一片空无,自己大部分的戟力都被对方空空荡荡的枪劲引得散失在了风中,仿佛猛力一击却打在空处,那股落空之感反到胸月复间,极为不适。 此时另两匹马也折返回来,最右边马上的紫衫老者打量着周临,目光惊异,而后对那灰衣人道:“我瞧此人和咱们并不相干,戌时将至,咱们还是快些赶回,别违了门主之令。” 灰衣人点点头,三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三) 江月坊前,望见褚仲乐自远处缓缓走来,苏妄浑身一颤,不知该如何开口。 褚仲乐笑道:“苏兄弟,你来了。”语气中似早知苏妄会在这里等他一样。 苏妄强自一笑:“前辈,你也来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镇静下来,可此时才发觉自己语声已在微微发颤。 褚仲乐淡淡道:“苏兄弟,把剑给我吧。” 苏妄闻言又是一颤,后退一步,摇头道:“褚前辈,晚辈还有许多武学上的疑难要请教;晚辈……晚辈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前辈,咱们回去客栈细说……前辈,你伤势怎么样了……施展‘挽魂诀’会大耗元气,是么?”说着说着,苏妄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褚仲乐笑道:“嗯,你听旁人说的是么?挽魂诀会大损施术者的精元,我一生也没用过几次。” 苏妄急道:“这种舍己救人的心法,前辈用一次已是损伤极大,还想要用几次呢?……前辈,你有伤在身,咱们先离开此间再说。” 褚仲乐神色微讶:“小兄弟,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苏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没有怕。前辈,是你怕了。” 褚仲乐哈哈一笑:“此话怎讲?” 苏妄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道:“前辈,这一路走来,每次杨思平杨大哥点得酒肉菜肴,你都浅尝辄止,这一节我始终想不通,今日才明白过来,原来前辈是在害怕,从而不敢放纵自己的口月复之欲——前辈,你是在克制自己的**,是么?” 苏妄顿了顿,又道:“你不敢碰自己的剑,也是在克制自己的**——前辈是在克制心中的杀意,怕自己握剑之后会……会忍不住放纵心中的杀戮之欲。前辈,你害怕的是自己的心魔,我说的对不对?” 褚仲乐笑笑,说道:“苏兄弟,你莫要胡思乱想了。后来杨兄弟点的酒菜,我不是都吃得挺多的么。” 苏妄惨然笑道:“那是在咱们遇到背着布袋的唐门少年之后的事了。唐门戕害无辜,将前辈救助过的人一一杀死,又传话来扰乱前辈心境。晚辈想来,其实此事对前辈内心触动极深,虽然前辈不动声色,可却几乎心神失守,以至于克制不住口月复上的**了……”说到这里,苏妄内心无比酸楚,想到那日见褚仲乐开怀饮食,自己还曾心中欢喜,此刻想来,那时的褚仲乐已然心魔越来越深了。 褚仲乐微笑道:“嗯,说完了么?” 苏妄摇头道:“还有叶姑娘的事。前辈虽已到了要强自克制口月复之欲的境地,可在男女之事上一向光风霁月,所以一路与叶姑娘始终谈笑风生,以礼相待,可是后来……后来前辈便不敢和叶姑娘多交谈了,那是因为前辈在**上也无法淡然处之,以至于需要克制与叶姑娘的言谈来自守了——前辈,你自苦如此,为何从不与人说呢?” 说到这里,苏妄思绪越来越清晰,语声越来越平静,可内心却越来越悲楚:“其实前辈最难压制的,或许是杀戮之欲吧。那日前辈夜里往返,斩杀恶霸颜圆,第二日对我们说已经将恶霸砍下了头颅,当时我只觉快意,今日思之却觉不对劲:寻常江湖中人惩奸除恶,不过是用刀剑砍死刺杀,如非深仇大恨,鲜少有割去人头颅的,想来那时褚前辈胸中杀欲已有些难以自制了吧。” 褚仲乐听完苏妄所言后神色如常,缓缓道:“苏兄弟,你硬要说我强自克制内心的诸般**,那你且再说说看,我为何却要如此呢?你说我怕了,说我有心魔,我的心魔又是什么?” 苏妄苦涩一笑,艰难说道:“前辈是怕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丧失仁心的恶人。” 褚仲乐道:“是么?我为何会变成那样的人?” 苏妄一字字道:“因为云流经。” 褚仲乐神色微变,目光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四) 苏妄道:“前辈所传给我的那十一句口诀,其实并非是前辈曾指点过沈七的那几句心法,也并非是合乎红叶刀意的发劲法门,而是——云流经吧。” 褚仲乐闻言默然,苏妄静静注视着褚仲乐的目光,从这位华山掌门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惊异,几分赞许,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褚仲乐缓缓开口:“苏兄弟,你比我料想的还要聪明,聪明得多。你是如何知道的?” 苏妄道:“前辈所传的口诀艰深玄奥,妙义无穷,实在不像前辈顺应红叶刀术而随意创出的几句心法,而且……而且晚辈在去醉云楼的路上,曾遇到一名正在搜寻柳鸣的唐门中人,我当时急着赶路,踢翻了那人,那人起身追我后,却忽然自己一个趔趄又摔倒了……我当时未曾细想,后来才醒觉,原来那时我不知不觉中用上了前辈所传的口诀心法,在那人身上蓄下了暗力——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奇功能有如此威效,那便是云流经了。” 褚仲乐叹息道:“云流经的第十一句口诀至为重要,不明悟第十一句口诀,便练不成完整的云流经,自然也无法施展蓄积暗劲的手法。苏兄弟,你天资奇高,仅靠自行推测琢磨,便想通了不少第十一句口诀中的精义,当真是了不起。” 苏妄又道:“没有前辈详细指点我前十句口诀,我是无论如何也推想不出第十一句口诀的一丝一毫的。自从我自行推断习练第十一句口诀以来,每夜里怪梦不断,在每个梦里我都是一个残忍好杀、无恶不作之徒……”说到这里,苏妄回忆起一个个可怖梦境,不禁悚然。 褚仲乐轻轻一叹,拍了拍苏妄的肩膀。苏妄黯然低语道:“其实……云流经是一门邪术吧?虽然威力不凡,却会让人**从生,渐渐丧失本心,是不是?” 褚仲乐淡淡道:“你自己修炼时日尚短,如何能妄加论断?” 苏妄道:“我本来也并不十分肯定,直到我听了那杜星言转述孙仲飞前辈的话:孙前辈说,你们的师父楚云山武功并不算极高,为什么?——因为楚老前辈自己并没有习练云流经,对不对?依照孙仲飞前辈所言,当时华山日渐衰微,楚老前辈为何从不修习云流经,来重振华山门楣?” ——说到此处,苏妄发觉自己声音竟在微微哽咽:“……那是因为……因为楚老前辈没有褚前辈你这样的……勇气!” 褚仲乐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苏妄忽然想到了初遇褚仲乐时,他指点自己藏刀之术时的话来:“只是凡事欲速则不达,你的手练得太快,眼睛便未必跟得上;眼睛跟上了,心思也未必跟得上;到时候整个人难成浑然之势,出刀时就会手忙脚乱。”苏妄心想:“褚前辈与我恰恰相反,他智慧高绝,是心思太快了,故而心魔也必然远远多过常人,他多年习练云流经,其强绝的勇气与意志实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而后,苏妄继续道:“后来孙仲飞前辈又说前辈你已将云流经的典籍焚毁,其实前辈你并非是怕秘籍落入敌手,而是不想再让旁人习练这等邪术,对么?” 褚仲乐缓缓道:“不错,我的关门弟子曲茗奇也只得了三句口诀,他自以为能蓄积暗力,其实只是华山云霞掌劲的一种变化而已,和云流经殊为不同。只要不学全十一句口诀,心魔便难以成形,苏兄弟,这也是我始终不传你第十一句口诀的原由所在。” 苏妄脑中一阵纷乱,焦急道:“前辈,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此地,从长计议可好?如今江湖正值多事之秋,前辈须得……” 褚仲乐却如若未闻,径自微笑道:“苏兄弟,还有一事其实你并未想到。你说我不敢用剑是为克制杀欲,其实用剑用手皆可杀人,那我为何刻意不用莲雁剑呢?” 苏妄一怔,思索一会儿后道:“或许是前辈用剑时威力更大些吧……” 褚仲乐淡淡道:“这只是其一,这些年来我为防心魔滋长,耗费了绝大心智将心中恶欲转到了莲雁剑上,只消我一日不用此剑,就能将心魔牢牢压制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呵呵,到最近几个月里,这法子也不怎么管用了……” 苏妄道:“所以前辈想入江月坊去,以身赴死,就此死在唐门手里,从而杀身成仁,是么?” 褚仲乐摇头微笑道:“苏兄弟太过高抬褚某了,褚某一生信奉仁义,却也不敢说自己做成了多少事,杀身成仁是当不起的。不过,近来我心魔渐盛,不日即会反噬自身,与其到时心神沦丧,不若今夜与唐门将多年宿怨做个了断。” 苏妄心中忧急,连忙劝阻道:“自古力不胜智,褚先生是天下智者,何不设法与唐门慢慢周旋,何必不顾性命与他们硬拼?” 褚仲乐淡笑道:“力不胜智?苏兄弟这可说错了。古往今来,只有‘力’永恒常在,一切智谋计略,不过是运用‘力’的技巧和方法而已。” 苏妄一怔,想要反驳,可褚仲乐智略名动江湖,他既如此说了,自己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转口道:“总之咱们从长计议,什么心魔也好,唐门也罢,总能慢慢地想出法子……” 褚仲乐却自顾自笑道:“苏兄弟,你看天边那颗星,千百年前还没有你我,它就挂在那里;等到千百年后,仍然没了你我,可那颗星定然还高悬于夜空中。非只力之一物,其实天道恒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世间一切心思图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云烟罢了。” 苏妄顺着褚仲乐的话说道:“前辈所说道理太过深奥,晚辈想回到客栈后请前辈细细教诲……” 褚仲乐呵呵一笑:“何况,我也等不了多久了……” 苏妄心中悲伤惶急,却见褚仲乐目视北方,缓缓道:“多年来,我与心魔日夜抗争,恶毒的欲念在我心中此起彼伏,夜深难眠时,我常常忍不住构想谋划:如何残害武林同道;如何布下毒计吞并其他帮派;又如何夺取财富名望,纵情声色,乃至如何称雄江湖,让天下武林对我俯首称臣……” 说到这里,褚仲乐轻轻一叹,平平淡淡道:“这二十多年里,我无日无夜不在无边恶念中挣扎,但我从未做过一件有违正道仁心之事。” 这番话褚仲乐说得轻描淡写,苏妄听在耳中却觉惊心动魄。他心想:“修习云流经所引发的心魔恶欲无休无止,褚前辈在苦海中煎熬了许多年,恐怕犹如日夜沉浸在烈焰中一般难捱。” 苏妄转念又想:“褚前辈智谋无双,若真要处心积虑地为恶,恐怕江湖中无人能敌,到时必然武林天翻地覆——可褚前辈岂止没有做过有悖侠义之事?他呕心沥血,在短短二十年中重振华山剑派声威,又到处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恪守仁善侠义四字,几乎舍却性命般地去扶危济困,可与此同时,他还须和凛然的邪念日夜抗争,耗尽心力去压制心魔,这一切却从不与外人倾诉——他这一生的艰难苦楚,自己当真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苏妄自师父冯雅死后就再没哭过,可此时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流下泪来。 苏妄哭道:“前辈有为之身,须三思而行……白,白婉晴前辈泉下有知,也不会想前辈以身犯险的。” 褚仲乐笑了起来:“怎么,你也知道阿晴么?”苏妄恍惚中觉得他从这一笑中看到了真正的褚仲乐:那不是一个武学高深的剑客,也不是一个谋略无双的智者——那是一个许多年之前的褚仲乐,那是一个笑容温和,目光真诚的朴实少年。 褚仲乐轻轻笑着,陷入了对自己一生的追忆中,口中喃喃道:“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阿晴了……太多年了。苏兄弟,那日你说‘华山奇绝险峻,不能一睹总是遗憾’。呵呵,可你不知道,当你真的亲临绝顶后,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孤寒。” 苏妄知道再多劝说也已无用,只是低头默默流泪。 褚仲乐和蔼笑道:“小兄弟,你不必为我难过,许多年前,我便想到了自己会有今日。一个人的心魔其实就像一把剑——一旦你握住了绝世的利剑,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将它拔出来。” 说完,褚仲乐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正色道:“这锦囊中是云流经的最后一句口诀的精义,是否打开,全由你自己定夺;是否将云流经传给我的弟子曲茗奇,也全在你计较。说起来,褚某纵横一生,真正得传我衣钵的人却是苏兄弟你了。” 苏妄泣不成声:“与前辈相逢一场,是晚辈此生之幸。” 褚仲乐将那锦囊放入苏妄手中,纵声大笑起来:“好,好,好。苏兄弟,你能否承我一诺,不负褚某重托?” 苏妄双手接过锦囊,双膝跪地,长拜哽咽道:“晚辈……万死不辞!” 褚仲乐扶起苏妄,温言道:“别哭,你的路还长吶。” 这句话说得温和,却振聋发聩,苏妄心中一震,点头站起。 (五) 此时苏妄身后忽然传来纷纷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却是柳鸣和林还仙师徒,以及杜星言、任冰然四人到了。 柳鸣见状惊道:“这位是褚前辈么?晚辈柳鸣,拜见前辈。”他们四人都是初次见到褚仲乐,可对褚天机的侠名却早已心中钦佩,此时都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 任冰然道:“褚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却听一旁的苏妄黯然道:“褚前辈要去江月坊中,和唐门中人做个了断。 柳鸣等四人一齐大惊失色,当即便要出言劝阻,却见褚仲乐摆了摆手,眼神扫过面前的五个年轻人,柳鸣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迫到眼前,竟让自己难以开口。 褚仲乐只用了一个眼神就拦下了所有人的劝阻。那无休无止的心魔煎熬他一个人承受了一生,孤独绝决,此刻当然也不须旁人的劝阻,更绝不用别人来同情怜悯。 (六) “我的剑呢?”褚仲乐神色如常。 “剑在!”苏妄大声应答,双目泛红。 褚仲乐从苏妄手中接过了莲雁剑,转身静静地走到了江月坊门前,伸手拍了拍正在门边守卫的唐慕琴,随即推门而入,反手掩上了门。 五人只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了心魂,久久不能言语。 柳鸣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幼年时在圣贤书中读到的一句话: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夜空中阴云翻滚,星月渐隐,暴雨顷刻即至。 那一个渝州的雨夜,华山剑派掌门,“天机”褚仲乐走入了唐门高手云集的江月坊,再没有出来。 (七) 十三岁时,他见到了高山。 华山掌门楚云山当时已经七十九岁,握剑的右手已常不由自主地颤抖,可在伸手将少年从泥泞中拉起时,曾以“辉阳剑术”名动甘陕的老剑客每一根手指都无比平稳有力。 十三岁的少年握住楚云山的手,站直了身,半山腰上飘来一团云气,少年胸中一荡,仰头望见了直插云霄的落雁峰。 随后的那年冬天,少年坐在青石阶上,望着老者在清晨的日光下踏步挥剑。古老庄严的华山剑法在老迈的掌门步法转折与手腕颤动中缓缓流过褚仲乐的双眼,辉阳剑的次次刺击都映折着高天上直射下来的万道阳光。 其时天地孤寒,剑光一次次斩碎日光,山风骤起,吹过缥缈的云峰。老者舞动辉阳剑,神情虔诚又哀伤,仿佛在行一场远古的祭祀。最后老掌门徐徐收剑,身姿静止如山凝岳峙,气象万千。 少年击掌喝彩:“师父,我何时才能学你的剑术?” “辉阳剑术么,这不是你当学的。” 少年天资颖绝,恍悟道:“不错,辉阳剑术是至高的剑术,徒儿自当和师兄们一齐从入门的长空剑法开始习练。” 老者沉默不语。 少年和老者默默地对视。 那一刻老者的眼神让少年一生铭记,午夜梦回时也常在那双浑浊老眼的注目下惊醒。 老者缓慢地摇头:“长空剑法?那也不是你要学的。真正的华山武学险绝天下,无人能挡——我要传你的,乃是华山派至高无上的禁术。” 少年心头莫名一震,老者已自顾自朝着峰顶行去。 四年后。 落雁峰顶,少年和老者在厚厚的积雪上相对而立。 楚云山将手中的辉阳古剑横在胸前,拔出至半。 少年也拔出了手中的长剑,高举劈斩在辉阳剑的剑刃上。 苍老的华山掌门仰天长笑,将手中已断的辉阳剑远远抛出,落进了冰雪中。 少年默然长跪,老者用生满粗茧的手抚在少年的头顶:“给你的剑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吧,它将震动整个江湖。” 那一年少年十七岁,在一个寒风彻骨的冬日继任了华山掌门。继任日是随意选定的,师徒两人都没有想过要选取一个吉日,也没有听从门中耆宿的建言等到第二年暖些时候。 没到开春,“辉阳剑”楚云山就病逝了。临终时老者望着少年,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焦灼的渴盼,仿佛在等少年的一个承诺。 恩师将要远游天外,少年却没有流泪,只是淡淡对老者说:“我已经想好了剑名。”而后老者舒出一口长气,安宁地闭上了双目。 还不到流泪的时候。 落雁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连飞鸟也不愿在峰顶停歇,这座高高的山峰从此也伫立在少年的心中,令他逃避,令他仰望,令他坚定又恐惧——因为高山的影子也同时埋藏在了他的心中,他的武功越高,那道山影就随之越长,天机褚仲乐,自此余生皆是冬日。 第三十三章 秋雁鸣 ()(一) 江水边,白帝城,雨夜将尽。 一名白衣书生踩着雨水缓缓走到古城残垣间的篝火旁。 篝火旁的一众江湖人纷纷侧目,那书生却神色淡然,慢慢收起纸伞,抖了抖衣袖上沾染的雨珠。 张龙升的脸色在篝火闪动中明暗不定:“孙兄不通武学,却敢孤身前来,不怕会死在白帝城么?” “自来好人不长命,孙某颇有自知之明,从不以好人自居。”孙振衣自雨中走来,语声中似也蒙了一层水汽。 张龙升眼神一闪:“好人不长命?孙兄是说褚仲乐么?” 孙振衣摇头笑笑“只是孙某的自嘲之言而已。不过此时此刻,我倒是有些羡慕褚掌门了。”说到后来,孙振衣神色微黯。 张龙升皱眉不解,片刻后才道:“那人确然已经死了么?” 孙振衣淡淡一笑:“那人被褚仲乐一剑自眉间劈斩成两爿,死得不能再死了。” 张龙升舒缓缓出一口气,良久不言。 孙振衣笑道:“怎么,张兄害怕了?” 张龙升默然不语。 孙振衣讶然道:“之前张兄甘冒奇险,命人将记载唐家堡位置所在和堡内机关详情的卷轴交与在下,当时张兄尚且不怕,为何此刻唐门已覆,张兄却反而怕了?” 张龙升缓缓开口:“当时我对门主说荆尘月掌握了流光阁的秘密与东吴秘宝,极力劝说门主率唐门精锐倾巢而出时,原没以为门主会轻易采信我的建言……” 孙振衣笑道:“张兄多虑了,张兄既为唐门右侍,自是深得门主器重,何况张兄修习‘心术’,想必极擅把握人的心思念头,江湖各派里数不尽的高手都愿为张兄效死,能说服唐门门主自然也毫不为奇。” 张龙升叹道:“但愿如孙兄所言。” 孙振衣微微一笑:“张兄不必多疑,如今我已将东吴秘宝交给了张兄,张兄手底下又有诸多武林高手,在江湖上可谓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却不知张兄今后有何打算?” 张龙升避而不答,只苦笑道:“当日我以手中卷轴交换孙兄的东吴秘宝,如今想来,也不知是对是错。” 孙振衣哈哈一笑:“张兄既已得了天大便宜,就不必说这些虚言了吧。即便没有东吴秘宝,张兄仍会把卷轴给我——张兄所图深远,唐门终究会是张兄的桎梏。” 张龙升淡淡道:“孙兄行事素来无情无私,所谋无不成者,这一节张某是一向佩服的;可天下人并非都如孙兄一般,唐门是我出身之地,此刻几乎精锐尽覆,我心中难免惶愧不安。” 孙振衣皱眉道:“几乎精锐尽覆?不知这‘几乎’二字从何说起?” 张龙升笑道:“龙千雨还没有死,孙兄难道忘了?” 孙振衣道:“据我所知,龙千雨和唐门门主生了嫌隙,已被逐出唐门,不能再算唐门中人了。” 张龙升低声笑了起来:“嫌隙?若天下只有一人不会和门主生出嫌隙,那人一定便是龙千雨。” 孙振衣一凛,问道:“此话怎讲?” 张龙升缓缓道:“孙兄不是唐门中人,不明白‘龙千雨’这个名字在唐门中所代表的涵义,唐门中每个人都有可能叛离,只有龙千雨,绝不会。” 孙振衣淡淡道:“哦?却不知‘龙千雨’这三字有什么不寻常的蕴义?” 张龙升目光一变,摇头道:“这是我们唐门最大的秘密,恕不能相告。” 孙振衣轻轻一笑:“你们唐门?如今已经没有唐门了,张兄也不再是唐门中人——从张兄交给我那卷卷轴时起,就没有别的路了。” 张龙升叹道:“没有别的路了——我又岂会不知?说起龙千雨,她重伤之身入了渝州,随即隐匿无踪,料来应当还在渝州城里,这是除去她的大好时机,还望孙兄斟酌。” 孙振衣皱眉道:“区区一个女子,值得张兄如此在意么?好,我会留心此事。” 张龙升又道:“在唐门覆灭前夕,莫送寒忽然与唐门决裂,此事颇为蹊跷,我只怕是莫送寒猜到了你我图谋,才与唐门划清关系。” 孙振衣摇头道:“莫送寒并非能掐会算的神仙,这种事绝难猜到。再者说即便他猜到,又何必定要与唐门决裂?” 张龙升沉思片刻,说道:“孙兄所言不无道理,我当时得知莫送寒与唐门决裂事后,心中颇为忐忑,生怕是莫送寒猜到什么,而以此举来警示唐门……” 说到这里,张龙升手下一名刀客端着酒碗经过两人,笑道:“唐门已灭,终于结束了——张大哥,是么?” 张龙升淡淡一笑,没有答话,那刀客径自从两人身侧走了过去。张龙升和孙振衣对视一笑,心中都转过了同一个念头:此刻远远谈不上结束二字——不过才刚刚开始呀。 这一刻,张龙升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孙振衣会羡慕褚仲乐了。 两人各自默然良久,孙振衣笑道:“今日一晤,就此别过,他日江湖陌路,已不知敌我,或难免刀剑相向,张兄珍重。”说罢大步下山而去,边走边撑开了纸伞。 张龙升望着白衣书生的背影,犹豫片刻,说道:“方才孙兄说‘如今已经没有唐门了’……” 孙振衣止步回头,讶然道:“怎么,在下说错了?” 雨水朦胧,分隔开遥遥相望的两人,张龙升缓缓吐出一句话:“有龙千雨,就有唐门。” (二) 雨水止息,天色微明,柳鸣自迷糊中醒来,四下望去,只见身在挽月阁中,稀薄的日光从阁上窗户与墙壁的裂缝中透进来,心境恍惚,宛在梦中。 原来昨夜暴雨中五人闯入挽月阁后,苏妄见到褚仲乐尸体后便怔怔坐倒,良久不动不语,众人拉之不起,又见雨势颇大,索性便在挽月阁中将就歇息到天明,其间柳鸣被噩梦惊醒,半梦半醒间望见苏妄深夜里仍自睁着双目怔怔呆坐。 柳鸣推醒兀自沉睡的杜星言与任冰然两人,见两人眼中布满血丝,显是昨夜也未曾睡好,柳鸣正犹豫要不要去和神情茫然无依的苏妄说句话,这时林还仙走进了阁中,手里拿着一柄剑鞘,说道:“我在第二层阁中找见的。” 苏妄如梦初醒,翻身跃起,从林还仙手中接过了剑鞘,将紧握手中的莲雁剑缓缓归鞘,颓然道:“咱们走吧。”说着将莲雁剑插在腰间,抱起褚仲乐的尸身当先向阁下走去。 剩下四人相顾默然,跟在苏妄身后也走了出去,下到第二层阁中时,林还仙忽然道:“呀,我忘了拿我的剑。”说着奔回第三层阁上。 苏妄微微皱眉,足下不停,与杜星言和任冰然径自走下了挽月阁。柳鸣犹豫一瞬也自跟上,心中却忽然掠过一丝疑惑:“昨夜江月坊里刚刚血战一场,依照师父性子,绝不会同意在阁里久留,更莫说留宿一宿了,可昨晚任姑娘提出在此歇息,为何师父却没有异议?” 正想着,林还仙已拿着剑从阁上走了下来,追上了四人。 柳鸣站在阁外庭院中,回望见师父走近,心生竟隐约觉得不安起来。 苏妄也回望了一眼林还仙,淡淡道:“林姑娘,你手上沾到了血。” 林还仙一怔,轻轻道:“想是昨夜歇息时沾到了阁楼地上的血。” 苏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步出江月坊,朝着城郊走去;柳鸣等四人跟随其后,走了良久,却是回到了昨夜苏妄与褚仲乐、叶明伊等人下榻的小客栈中。 一进客栈门,却见叶明伊和杨思平师兄弟三人正在堂中等候,几人望见苏妄抱着褚仲乐尸身走入,不由得大惊;苏妄将褚仲乐身赴江月坊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叶明伊痛哭失声,三个衡山弟子也是哀声叹息。 柳鸣、林还仙等人不识得叶明伊及杨思平几人,苏妄也不引见,径自进了先前褚仲乐所居客房,将褚仲乐的尸身安放在床上,忽然瞥见了客房中褚仲乐的行囊:那行囊中露出了一角书信。 苏妄心中一动,展开书信慢慢看完,而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数遍,将那书信收入了怀中。 堂中柳鸣等人等了片刻,望见苏妄从楼上客房走出,缓步下楼,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苏妄却对杨思平道:“杨大哥,褚前辈留有遗书,说杨大哥连月来破费不少,他很是感激,还说你所花费银两自会有人还你。” 杨思平听后浑身一震,心中酸楚惭愧,忍不住流下泪来。 苏妄又道:“杨大哥,褚前辈信中还说,如他所料不差,此刻你们衡山剑派的‘夜雨飞剑’剑谱已然寻回,褚前辈让你们三人不必担心。不过此事我倒是知晓,那剑谱确然已由这位杜大哥还给了你们掌门,杨大哥,你们三人可以去找李掌门复命了。” 杨思平兀自怔怔不语,尹思龙点头道:“多谢苏兄弟相告。” 苏妄转头看向叶明伊,问道:“叶姑娘,指剑楼的那几位兄台呢?” 叶明伊伤心褚仲乐之死,良久才哽咽道:“那几人一直跟着我,想来不久即到。” 苏妄点了点头,静静等了一炷香时分,果然郝余通等八人前来;渝州城中江湖人众多,江月坊中血战到天明后渐渐传开,已有不少人知晓,郝余通等人也隐约知闻,此时看到苏妄等人后,也不禁神情黯然。 苏妄道:“诸位指剑楼的兄台,褚仲乐信中有言,说八位大可直去峨眉,不必纠缠叶姑娘,等到了峨眉,提亲书函自会找到。” 郝余通闻言惊疑,望了望叶明伊,半晌无语。何思龙道:“你们听从褚掌门所言,绝不会错。” 郝余通冷笑道:“叶姑娘,到了这般时候,你还不肯说出书函的下落么?” 叶明伊心思正恍惚,随口道:“你们不是有八个抬着聘礼箱子的大个子么?当时我取来书信随即就塞进了聘礼中,此刻那八人约模快到峨眉山了吧。” 郝余通恍然:当时他怕耽搁要事,让那八个抬聘礼的劲装力士先行了一步,自己师兄弟留下找寻提亲书函,却不料这小丫头如此狡猾,存心戏耍自己。 想到这里,郝余通怒哼一声,刚要开口,忽见楼上缓缓走下一名女子,月白衣衫,容颜憔悴中不掩清丽。 柳鸣一眼望去,顿时浑身冰凉,颤声道:“龙……龙千雨,你怎么在这里?” 苏妄、杜星言等人闻言一惊。苏妄见这女子容色苍白,衣裙上有斑斑血迹,似是受伤颇重,心想:“这龙千雨定是躲在这小客栈里养伤,却不知她是何时到这客栈的?或许早早就来到了,我等却没察觉。不知方才我对叶姑娘他们说的一番话有没有被她听到……” 龙千雨莲步轻移,走到堂中,语声冷清道:“我师父死了,‘天罗木令’落到你们手里了吧,把令牌交给我。” 苏妄一怔,随即恍然:“龙千雨的师父,自当是唐门门主了。那令牌想来不过是发号施令所用,如今唐门已然覆灭,却还要那令牌何用?” 任冰然朗声道:“我们没见过什么令牌。” 柳鸣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林还仙,只见她抿唇玉立,面无表情。 龙千雨问过一声后,竟也不再追问,径自轻轻缓缓地走出客栈,去得远了。 客栈中诸人都松了一口气:若龙千雨疑心之下出手逼问,只怕堂中无人是她对手。 一时无人说话。 良久后,柳鸣牵挂唐慕瑶伤势,说道:“我想去醉云楼看看。”说完却无人搭腔,柳鸣挠挠头,刚要自行前去,客栈中却又奔入两人,正是吴袖与曲茗奇。 曲茗奇脸色惨白,一把抓住柳鸣问道:“我师父呢?” 柳鸣心弦一颤,茫然不答。 曲茗奇又抓住任冰然、杜星言等人肩头一一问过,人人都黯然不语,最后苏妄指了指楼上一间客房,曲茗奇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其间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随即爬起,竟丝毫不以为痛。 苏妄叹息一声,转头对吴袖道:“你是孙振衣的手下吧?” 吴袖一怔,说道:“我乃祁连剑派掌门人吴袖。” 苏妄恍如未闻,冷冷淡淡道:“你是孙振衣的手下吧?” 吴袖微微有气,悻悻然道:“就算是吧。” 苏妄道:“嗯,褚前辈有两句话要我转告孙振衣,你便替我说给他吧。其一,褚前辈请孙振衣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其二,让孙振衣取一些银两——嗯,就取一千两吧——给这位衡山派的杨大哥。” 杨思平闻言愕然,吴袖见苏妄说话毫不客气,不禁冷哼一声;苏妄又道:“褚前辈一声恩怨分明,从不亏欠旁人;可孙振衣对褚前辈亏欠良多,代褚前辈还一千两银子实在算不了甚么。” 吴袖没好气道:“等我见了孙先生,自会转达。” 这时楼上客房里蓦然传来曲茗奇的嚎啕哭声,堂中诸人听在耳中,都恻然难过。叶明伊想到多日来与这位温和风趣的华山掌门同行时光,不禁又流下泪来。 忽然,苏妄提气朗声道:“曲兄弟,请到楼下一叙,听取褚前辈遗命。” 过得许久,曲茗奇才脸带泪痕下楼来,苏妄道:“曲兄弟,褚掌门留有遗书,命你接任华山掌门。” 曲茗奇心头一震,堂中其余人也是惊愕难言,都想如今华山人才不少,褚仲乐的师兄弟里不乏剑术高绝者,为何他却遗命曲茗奇这个少年来继任掌门之位? 吴袖讶道:“此话当真?” 曲茗奇也道:“这……这我如何当得?” 苏妄道:“褚前辈说他还有书信写给你的师叔师伯,提及让你继任掌门之事,是以这一节曲兄弟无须多虑。” 曲茗奇茫然半晌,又问:“我师父是……是唐门的人害死的?我,我要给师父报仇!” 苏妄黯然道:“褚前辈死于唐门门主之手,两人同归于尽,此刻唐门倾覆,你的仇人尽死,也没甚么报仇之说了。” 曲茗奇闻言低头,又是半晌无言,忽然抬起头道:“那……那龙千雨还活着么?” 苏妄从曲茗奇的语声中听出一丝恨意,不禁一凛,道:“龙千雨还活着,可她已被逐出唐门,与褚前辈之死也没牵扯……” 曲茗奇摇摇头,颤声道:“不……不……龙千雨是唐门门主的弟子,又害死陈横大哥……她是个大大的恶人!”原来这两日里曲茗奇一直对陈横为救自己而死一事伤心难过,他秉性老实厚道,有些事不愿细想,可心中也对龙千雨生出极大反感,此时得知恩师丧命,又报仇无门,自然而然将一股愤恨转嫁到了龙千雨身上。 苏妄对七雨楼当家也是颇为仇恨,此际又不好多说,闻言便只是叹息一声,而后道:“曲兄弟,褚前辈遗书中说,让你将他的尸身火化,将尸骨带归华山,与白婉晴前辈同穴安葬。” 曲茗奇垂泪道:“是,我记下了。”说完又奔到楼上客房,抱下褚仲乐尸身。 苏妄望着褚仲乐尸身,轻声道:“曲兄弟,我有一事相求,我曾与褚前辈同行多日,深受他的指点教诲,恳请曲兄弟将褚前辈身上所系流云带赠与在下,以留作念想。” 曲茗奇流泪不止,点头答应。 苏妄缓缓解下褚仲乐身上的流云带,郑重系在自己腰间,眼神中透出一种决然,如在系紧一个承诺。 吴袖黯然道:“事已至此,曲兄弟,请你节哀顺变。”顿了顿,又对苏妄道:“对了,这位兄台,请你将褚掌门遗书交给我曲兄弟吧。” 苏妄默然良久,堂中诸人相互对望,都感迷惑,却听苏妄缓缓说道:“不行。” 吴袖愕然道:“这……若是褚仲乐遗命让曲兄弟的师伯师叔接管遗书,那么也请交给曲兄弟,由他转交即可。” 苏妄摇摇头:“褚前辈遗书中所言我已转达清楚,但这遗书却不能交出。” 吴袖又是一愕,怒道:“这……这是甚么道理?若褚掌门遗书中记载了什么武学秘要,岂不让你这小子……”柳鸣等人此时也都想:既是华山掌门的遗书,绝无由苏妄这个别派弟子保管的道理,这遗书中定有甚么不寻常之处。 曲茗奇忽然截口道:“吴大哥不必多言,我相信这位兄台。” 苏妄淡淡道:“多谢。” 曲茗奇转身抱着褚仲乐尸身走出了客栈,苏妄举步跟上,客栈里诸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跟了出去。 (三) 渝州城,一处偏僻茶楼,后堂。 一名白衣公子给桌上茶盏注满了刚沏好的茶水,对静坐桌前的女子道:“此处是咱们七雨楼的产业,你可先在此养伤。” 龙千雨神情清冷,望着碧青的茶水一言不发。 莫送寒笑了笑:“你在怪我?” 龙千雨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淡道:“没有。” 莫送寒缓缓道:“我下定决心与唐门决裂,并没有知会你,昨夜又对唐门袖手旁观,你不怪我?” 龙千雨轻声道:“楼主深明远见,行任何事都不必知会我。” 莫送寒目光微变,说道:“阿雨,你还称我一声楼主,那便是还当自己是七雨楼的人,我很是高兴。” 龙千雨笑了笑:“楼主言重了。” 莫送寒也笑了起来:“你已经想了许久了,想好了没有?” 龙千雨轻轻道:“想好了,可是真的很难,你会帮我吗?” 莫送寒静默了片刻,龙千雨望着莫送寒的眼睛嫣然而笑。 莫送寒走到龙千雨身前弯腰,伸手拂了拂龙千雨额边的秀发,手指从她清丽的脸颊上缓缓抚过,慢慢说道:“阿雨,你的师父、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死了,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能帮你了,我当然会帮你。” 龙千雨又是一笑,笑靥明丽动人:“有楼主此言,我便安心得多了。” 莫送寒点头微笑,转身而去。 当是时,静坐饮茶的女子容光倾城;离去的白衣公子身姿如玉,斑驳昏暗的日光穿入茶楼,静静照着沉默的两人。 两人笑容如出一辙地温和淡然,可两人心中都已清楚:从今以后,他们之间已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如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如终生难愈的伤痕。 因为以往在私底下,她从不称呼他为楼主。 (四) 又过良久,龙千雨起身走回了房中,掩上门,房中床上放着她已开启过的铜匣,那是在渝州码头唐门门主交与她的。 龙千雨又一次打开铜匣,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想到了那夜江上唐鸦的话——“龙师妹,门主在他的所有弟子中最宠你,他让你继承了‘龙千雨’这个名字,可是如今呢?其实你从来都不懂门主真正的心思呀。” 半晌后,龙千雨默默合上铜匣,在心中喃喃道:“师父,不知道这一次你的心思我是否想对了?若我想对了,那师父你可真是太狠心了呢……不过我会试一试,我会用自己这一生去试着完成你的托付,我会……重建唐门!” (五) 黄昏,渝州城外的郊野中。 柳鸣、苏妄等人望着燃起的火堆,黯然沉默。昨夜暴雨下了一夜,今日枝叶枯草都湿漉漉的,虽然曲茗奇带有华山秘制的火把,仍是费了许多劲才引起火来。 苏妄看着褚仲乐的尸身在烈焰中渐渐化为骸骨,忽然想:“从此以后,世间再也没有褚前辈了……”想着想着,心中掠过一抹锋锐无比的哀痛,仿佛刚刚才想明白此事一般,只觉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火星乱飞,众人静默在黄昏的风中,苏妄取出怀中的一只笛子吹奏起来,婉转哀伤的笛曲在旷野中飘荡,天际传来雁鸣,如唤人归。 良久,笛声止息,曲茗奇默默收敛好褚仲乐的骸骨,转头对苏妄道:“苏大哥,把剑给我吧。” 苏妄一怔,随后解下了悬系腰间的莲雁剑,递给了曲茗奇。 曲茗奇接过剑的一刻,柳鸣怆然四顾,只见满目草叶枯黄,秋风阵阵,不由得黯然道:“一岁岁草木枯荣,就如一代代江湖人生长凋零……” 诸人心中叹惋,却听苏妄接道:“……可是流光更替中,总会有人接过前人的剑,走入荆棘。” 一群年轻人闻言心弦一颤,胸中倏然涌动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苏妄、柳鸣等人隐约明白了:从褚仲乐身上,他们学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并不是智略,也不是武功,也并非侠义仁心,而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