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猴神》 自序 《愿望猴神》是《连锁》的下集,因为猴神可以给人愿望。整个故事中十分异特的一点是,当人在一化为二时,化身和本身,性格行为上截然不同。 在故事中,把化身称为“副本”,副本其实还是和正本一样的,只不过把正本隐藏着的一切,由隐性变为显性而已。 勇敢的人有懦弱的一面,忠诚的人有狡猾的一面,每一个人,都有双重性格,《镜花缘》中的两面人,早已把这一点形象化了。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能由得人的心意去作调整,会出现甚么样的变化,那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预料!因为“一个所不敢想不敢做的事,另一个却敢想敢做”! 在现实生活中,人人皆有假面具,一般来说,颇受非议,但这种面具,还是继续戴下去的好,一旦大家都除下了面具,就可怕之极,一切秩序关系,全都不再存在了! 愿望,人人都有,甚么愿望才重要,也只有每个人自己心中才知道。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六、十二、十五 又,整个故事中的都市小人物,都各有他们的面具和本来面目,可爱与可憎,自然也无法定论,只好各凭感觉了。 1 第十二章 分裂的两个人和猴神传说 参加搜查工作的全是久经训练的专家,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和健一。 铁轮的住所,简直令我们所有的人目为之眩。单是他的卧室,就有三重门,每个窗子上,都装有微波防盗系统,看来,伊朗国王的住所,保安程度都不会有这样严密。 而且,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全有暗格、暗柜,例如厨房的一只大冰箱的后面,发热装置处,就有一个小暗格,放了大量现金。 搜查工作进行了足足一日一夜,由于不断有新的发现,所以参加搜查的人,几乎都忘记了疲倦。 搜查出来的资料极多,尤其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杀人武器,数量和种类之多,足以使任何国家的特务机构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但是,和板垣案有关的,却只是两卷录影带。 其余搜出来的东西,只说明铁轮这个人,是一个犯案累累的职业杀手。这一点,我和健一都不感兴趣,国际警方和日本军方反倒更有兴趣。 我和健一有兴趣的只是:铁轮是受了谁的雇用去杀板垣。而那个人,为甚么要杀板垣? 所以,在铁轮住所中找到的东西,对我和健一有用的,就是那两卷录影带。 当我们才一找到那两卷录影带的时侯,当然不知道它的内容,但一定要看一看,恰好铁轮住所的地下室中有着放映设备,所以健一就顺手拿了其中的一卷,放进录影机中,按下了掣钮。 健一顺手取起的那一卷,就是铁轮曾放给云子看的“纪录”。 当我和健一两人,在电视的萤光屏上,看到云子来找铁轮,用言语威胁铁轮,要铁轮去杀板垣的时候,我们两人真正呆住了! 这绝对难以想像! 云子如果没有板垣,生活立时会成问题!她不能唱歌!当然,凭她的年轻貌美,她可以活下去,但是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之中,她除了出卖自己之外,可以说决无第二条路可走! 一样是出卖自己,她为甚么不出卖给板垣?如果说因为板垣用金钱收买了她的身子,她就这样恨板垣,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在开始看那卷录影带的时候,我和健一两人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有多少问题。 等到我们看到云子提及了一个“印度人”之际,健一苦笑着,我则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印度人!我可以肯定,就是我要到印度去找的那个印度人! 心中的疑问更多,这个印度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他无处不在,又甚么都知道? 这个神秘的印度人,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中的核心关键人物! 看完了第一卷录影带之后,我心中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而健一的结论,和我略有不同,他叹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云子!” 我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健一道:“云子买凶杀人,再明白也没有了!” 我狠狠瞪着健一,或许是我的目光太凌厉了,令得健一有点坐立不安,我道:“你将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你忽略了那个印度人!” 健一叫了起来:“又是那个印度人!” 我也大声道:“是的,那个印度人!他告诉云子可以来找铁轮,而且,那印度人也告诉了云子如何要胁铁轮的法子!” 健一用力挥着手:“那印度人和整件案子没有关系!板垣想一举而除去他的妻子和情妇,云子知道了他的毒辣计划,转而请职业凶手杀死板垣,事情就是这样!” 我冷笑着:“这样,倒很有好处!” 健一有点恼怒:“甚么意思?” 我道:“可不是么?凶手死了,板垣死了,主谋人又成了疯子,整件案子,真相大白,可以圆满归入档案了!” 我特地在“真相大白”四个字上,加重语气,使健一听得出我是在讽刺他。健一当然听得出,他冷笑道:“那应该怎么样?” 我道:“我不知道,我要去找那印度人!” 健一不置可否:“我没有意见,还有一卷录影带,看不看?” 我也不知道第二卷录影带的内容,也不想和健一再争下去,因为再争下去,我也没有甚么意见可以发表。整件事情,怪不可言,我全然抓不到任何中心,只觉得那印度人,是问题的关键而已。 健一又放入了第二卷录影带,我和他一起看着。 第二卷录影带记录的,是云子一回到东京之后,被铁轮带到这里来之后的全部过程。 我和健一两人看完了这些记录之后,面面相觑,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相互望着对方,眨着眼,心中乱成了一片,疑问增加了三倍。 过了好一会,健一才道:“甚么意思?云子否认她曾见过铁轮?” 我点头道:“是的,云子说,第一次去见铁轮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和健一两人,陡然之间,如遭受雷击殛一样,两人都一起站了起来。 健一叫道:“你刚才的话!” 2 我立时道:“那正是云子翻来覆去,不断在说的那句话,就是那一句!” 云子不断地翻来覆去说着的那一句话是:“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女人!” 健一吸了一口气:“另外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云子长得一模一样,她买凶杀人!” 我斜睨着他:“连名字也一样?” 健一吞下了一口口水,这点很难解择,但是健一还是立即想出了解释来:“正因为这个女人和云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她才盗用了云子的名字!” 我毫不留情地对健一的“解释”反击:“也盗用了云子的情夫?云子的幽会地点?” 健一对我的问题,答不上来,他有点老羞成怒:“那么照你说,情形怎么样?”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感到,根本没有所谓‘两个女人’,两个人,我们在录影带上见到的两个女人,根本全是云子!没有另一个人!” 健一略为冷静了一下,有点明白了我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云子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精神上,她分裂为a、b两个人,a部分不知道b部分在干甚么?” 我用力抚着脸,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健一总算捉摸到了我想表达的观点。事实上,我模糊地想到的一些概念,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人类的语言,用来表达人类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类可以理解的一切事物。如果有一些事,在人类活动之中根本未曾出现过,那么,人类的语言如何表达? 健一使用了“严重的精神分裂”这样的词汇,已经说明他的理解能力很高。 精神分裂,如果到了严重的程度,的确可以使一个人成为双重性格的人,像两卷录影带中的云子,可以全然不知道自己曾委托过铁轮去杀板垣。 这样的病例,在精神病专家的档案中,多的是。 但是我所模糊想到的,却比精神分裂更进一步! 我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想到的是,一个人精神分裂,可以使一个人在思想上成为两个不同的人。 但如果一个人不单是精神分裂,连他的身体都分裂了呢?那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那一定是一个人,化为两个人,两个看来一模一样的人,但是想法却完全不同,或者,其中的一个所不敢想、不敢做的事,另一个却敢想,敢做。 本来,任何人,都有他的另一面,只不过另一面往往被极其巧妙地隐藏着,绝不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但如果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使人的另一面变成了真实,那么情形会如何? 一个人的两面,如果从精神到肉体,完全独立了,那么,当这独立的两面互相看到的时侯,他们会有甚么感觉?他们互相之间的感觉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我曾见过我自己! 在那间怪房间中,我曾清清楚楚地看到过自己! 我有这古怪的想法,因为我有过“看到过自己”这样怪异的经历。 我的古怪想法,用人类的文字或语言来阐释,只能到此为止,没有法子再进一步,因为这是人类生活中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 或者,勉强还可以进一步的解释。 健一的解释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可以出现如云子这样的情形:她曾去找过铁轮,但事后全然不复记忆。 而我的想法则是,一个云子在找铁轮之际,另一个云子根本在另一处!一共有两个云子,而两个云子,根本是一个云子分裂开来的两面! 我不知道这算是进一步的阐释,还是愈说愈糊涂了! 我当时并没有向健一多作解释,因为健一未曾有过“看到自己”的经历。一个人在未曾有过“看到自己”的经历之前,对他说这样的假设,他无论如何不会接受。我只是道:“有可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个人’的存在!” 健一瞪着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要记得,铁轮在进入那幽会地点之后,曾两次大声喝问:‘你是谁!’” 健一道:“可是,那里根本没有另外任何人!” 我叹了一声:“这就是最难使人明白的一点,作为脚踏实地的办案人员,板垣案子可以算是结束了,但是我的立场和你不同!” 健一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我道:“我要解决一切疑难未决的问题,直到有了确实的答案,整件事才算是完结,所以,我──”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健一已接上了口,和我一起道:“要去找那个印度人!” 健一没有再说甚么,我和他一起站了起来,我道:“那两卷录影带,可以不必给任何人看,或者,只将第一卷公开,作为云子雇用凶手的证据!” 健一同意我的说法,我又道:“要设法使云子多见奈可,或者,云子会对奈可说出实情来。” 健一皱了皱眉,显然他并不喜欢奈可,但是他还是再次同意了我的话。 我又道:“云子如果恢复正常了,请和我联络,我给你一个通讯联络的地点!” 健一立时取出了口袋中的小记事簿来,记下了我给他的联络地址。我给健一的那个地址当然是在印度,就是那位将小白色眼镜猴托给我带来日本的那位动物学家,也就是一本猴类专书的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曾提及“奇渥达卡”的神奇传说。 我不到印度则已,一到印度,一定首先和他联络,所以我将他的地址,留给了健一。 这位印度杰出的动物学家,尤其对热带森林的灵长类生物,有着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的名字是那蒂星。 和健一分开之后,这一次,总算顺利成行,没有在机场被健一叫回去,也没有在飞机上接到紧急通话,飞机在印度降落之后的两小时,我已经坐在那蒂星的客厅的藤椅上。 那蒂星看到了我,极其高兴。他的客厅,陈设并不豪奢,可是却极舒服,所有的家俬,几乎全是热带森林中的老藤所制,有一种柔和的光泽,看来古拙而有奇趣。他满面笑容:“好了,你将它藏在哪里?” 我呆了一呆:“甚么藏在哪里?” 3 那蒂星叫了起来:“那头白色的眼镜猴啊!我曾接到日本方面的报告,说它在你的朋友的照料下,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一定已叫你带回来了,你藏在衣服里面?小心将它闷死了!” 我不禁苦笑,挣脱了他热情的双手:“事情有一点意料不到的变化。” 那蒂星大吃一惊,连声音都有点发颤:“那……小眼镜猴……” 我明白一位动物学家对稀有动物的关心,是以忙道:“放心,我相信那眼镜猴的健康良好!” 那蒂星瞪大了眼:“你相信?甚么意思?” 我道:“眼镜叫一个印度人拐走了!”我将那印度人用一种奇怪的“笛子”,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眼镜猴一听到了那种声音之后,就跳进了那印度人怀中的情形,向那蒂星讲了一遍。 在我讲述这件事发生的经过之际,那蒂星的脸上,现出极其奇怪的神情来,来回踱着步。我讲完之后,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道:“怎么,你不相信?” 那蒂星道:“不是不相信,但是这种捕捉眼镜猴的方法,只有生活在那一带森林中的土人才知道!” 我取出了那只用树叶编成的笛子来:“那印度人走得匆忙,留下了这笛子。日本的一个植物学家,不知道这是甚么树叶编成的!” 那蒂星接过了笛子:“是的,这种树,只有在印度的南部才有。它是眼镜猴的天然疗病剂!”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进一步解释道:“眼镜猴的毛很长,它又喜欢用爪抓自己的毛,再放在口中舔着爪,久而久之,会有不少毛积聚在胃中,要吃这种树叶才能将积年累月进入口中的毛排泄出来。所以,这种树,也是眼镜猴最喜栖身的树!” 我道:“那和这种树叶编成的笛子──” 那蒂星不等我说完,就知道我要问甚么,他道:“这种树的树叶十分浓密,风吹过的时候,锯齿状的树叶边缘,会因为震动而发出一种相当古怪的声音。” 那蒂星又道:“由于眼镜猴习惯于栖身在这种树上,所以也特别喜欢这种声音,当地土人就利用这一点来捕捉它们!” 我“哦”地一声:“看来,那印度人对眼镜猴的知识,极其丰富,他也知道白色的变种眼镜猴,土名叫作‘奇渥达卡’。” 那蒂星皱起了眉:“这个人,他拐走了那头眼镜猴,有甚么作用?他又不能拿去出售给动物园?一出售,就知道是他偷来的!” 我摊了摊手:“或许,他拐走了那头白色小眼镜猴,是要砍下它的右前爪来,制成‘猴子爪’,可以使他达到三个愿望!” 那蒂星现出极滑稽的神情,直勾勾望着我。 我又道:“或许,他想白色小眼镜猴,带着他去见灵异猴神,那也可以使他有三个愿望!” 那蒂星挥着手,看来像是想阻止我说下去:“你,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么多怪异传说的?” 我笑道:“一部分是在你的大作之中,还有一些,从一个印度老人口中听来。两种说法虽然有所不同,但那可能是由于年代久远的传说发生了变异,被传说者加油添醋改变了的结果。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白色变种的眼镜猴,几百年出现一次,和三个愿望有关!” 我虽然是笑着说出那一番话的,但是,我并没有开玩笑的神情,任何人均可以看出这一点来。相反地,那蒂星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对这种传说这样认真!” 我正色道:“别笑,我和你,同样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古老民族的古老传说,虽然充满了神话的色彩,但也未必全然无稽!” 那蒂星对我的态度有点吃惊,望了我半晌:“那你想怎么样?” 我直接道:“我要你的帮助!” 那蒂星摊开了双手:“只要我能做得到。但是,我不是灵异猴神,我无法助你完成三个愿望!” 我挥了一下手:“少说俏皮话,我想尽量知道有关灵异猴神的传说!” 那蒂星现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我研究的目标是猴子,不是猴神,不过,有一个朋友,他是印度古代神话研究的权威,他或者可以帮助你!” 我忙道:“介绍我认识他!” 那蒂星又望了我一会,像是想肯定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到他肯定了我不是在开玩笑,他才拿起了电话来,拨了号码,大声和对方交谈起来。 他在电话中讲了大约五分钟之久,才放下电话:“你现在就可以去见他!” 我忙道:“我还有事要你帮忙,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那蒂星高举双手:“只关于猴类,我对于一切神祇的传说,没有兴趣!” 我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一言为定!” 那蒂星将他的车子和司机让给我用,我一点也不耽搁,去见那位研究印度古代神话的专家。 神话专家搓着手,在散乱堆在地上的各种各样旧书中,来回踱着步,双眼并不看着地上的书,居然不会踏在书上。 那些书,大多用梵文写成,而且十分古旧,看来每一本书,都有它本身的古董价值。他踱了好一会,来到书橱前,取出一本看来像是手抄本一样的书来,打开,示意我过去,指着其中的一幅插画:“请看,这就是传说中,可以给人三个愿望的灵异猴神!” 我先问道:“有许多灵异猴神?” 专家道:“是的,有很多,但只有这一个,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我想自他手中接过书来看,但是他却缩了缩手,不肯将书给我,只让我就着他的手看。那本书是羊皮的,已经成了赭黄色,看来十分脆弱,那一定是一本极珍贵的书,他怕我会不小心将之弄坏。 我低下头,看到了画着的“灵异猴神”。 画的手法,相当拙劣,像是孩童的作品。 4 画上所见,最明显的是一只猴子头。 猴神,当然样子像猴子,可是从画上的看来,十足是一只有猴子头的人。而且,在猴头之上,还有一个相当高的“冠”,像是帽子又不像。身体是人,好像还穿着一种式样相当怪异的衣服,和一般所见的神像,大不相同。 我看了一会,望向神话专家:“这位猴神──” 专家道:“这是一个画家,根据曾见过这位猴神的人的叙述而画出来的。” 我有点疑惑:“这个人的叙述能力一定很差,怎么有那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专家的神情有点忸怩:“叙述给画家听的人,本身没见过猴神,见过猴神的是他的祖先,那是他们家庭的传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如果不是为了礼貌,一定要大声笑起来了。 所谓“家庭的传说”,可能已传了几百年,画家根据这样傅说画出来的形象,和真正的“灵异猴神”的样子,究竟还有几分相似,那真是天晓得! 我忍住了笑的神情,一定相当明显,所以专家在向我望了一眼之后,很不以为然:“这幅图片,是唯一可以看到的灵异猴神像!” 我忙使自己的神情变得认真:“看起来,所谓猴神,就是一个有猴头的人!” 专家道:“就是这样,你们中国的传说中也有一个这样的猴神?” 我知道专家是指孙悟空而言,不少研究神话的人,都喜欢将中国的孙悟空和印度神话中的各种猴神作比较。其实两者大不相同,孙悟空与其说是神,还不如说是文学创作上一个特出的人物更恰当。当然,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没有必要向专家详细解释这一点,我只是含糊其词地道:“可以这样说,这个猴神,他能给人三个愿望的情形怎么样?” 专家来回踱了几步,来到一张书桌前,将那本残旧的书,小心地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然后,看一会,又抬起头来,望我一眼:“照这裹记载的说法是,灵异猴神每隔若干时日,会派出他的使者,名字叫‘奇渥达卡’,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小眼镜猴,纯白色。这种使者,会带人去见灵异猴神!”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是专家的话,听来有一股特别的力量。 那不单因为他是专家,而是由于他讲的,根据一本如此古旧的书本而来! 我想了一想:“另一种说法是,将猴子的右前爪砍下来,经过一番手续──” 我还没有讲完,专家已经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头:“那是讹传,猴子爪的传说,源自西方,因为和猴子有关,所以便掺杂在一起,民间传说,在很多情形下相当混乱!” 专家的这番分析,相当有理,我表示同意,我又道:“关于‘奇渥达卡’,我曾听一位老人讲过它的传说,其中我有点不明白的地方──” 我将在东京听那弹多弦琴的老人所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道:“故事中所说:‘灵异猴神使他看到了自己’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专家瞪了我半晌,又去翻那本古旧的书,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后,他皱着眉:“不知道,对这句没有意义的话,书上没有记载!” 我倒并不责怪专家的武断,因为“看到了自己”这样的话,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全是没有意义的,我又道:“我还想知道一点进一步的情形,例如,白色小眼镜猴,通过甚么办法,可以带着人去见灵异猴神,它知道猴神在甚么地方?” 专家呵呵大笑:“你太心急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甚么意思?” 专家道:“等你找到了白色小眼镜猴,你自然会知道,何必心急?” 我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向专家说起我曾将一头白色小眼镜猴从印度带到日本去!那时,我不知道这头白色小眼镜猴可以有这样的灵异,如果知道的话── 我想到这里,连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怎样?难道我真相信一头小眼镜猴,会引我去见一位灵异猴神? 我当然不会相信! 我没有作用地挥着手,专家望了我一会,我也提不出甚么别的问题来,专家作了一个手势,看来准备送客,我也准备告辞了。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专家行了一个礼:“教授,耶里王子在客厅等你。” 我不知道那“耶里王子”是何等样人,但是看专家的反应,我立时可以想得到,那一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专家立时身子弹了一弹,连声道:“来了多久了?我马上就去!” 专家一面说,一面望着我。 我立时识趣地道:“打扰你了,我告辞了!” 专家已逼不及待地向外走去,我要离开专家的屋子,也得经过客厅才行,所以我跟在他的后面。印度国境之内,早已没有了王朝,但是那仆人称“耶里王子”,这样称呼我也不奇怪,因为印度境内,有不少土王,这些土王,本来一直统治着印度境内的许多小邦,不但有势力,而且十分富有。 自从土王制度也被明令取消之后,土王的潜势力,还是相当大,尤其是他们拥有极多的财富,所以仍然是极受人崇敬的人物,专家的态度如此,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跟着专家,进了客厅,我看到有一个穿得极其华美,身形相当高大,头上扎着白布,布的边缘,镶织着金丝,穿的一身白衣上,也镶着金边的人,正背对着我,在看壁上的一幅画。 专家一见到那人,立时趋前,一面向我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在想,这个男人,大约就是耶里王子了,我也不想结识甚么权贵,而且,我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已跨出门去,但我突然停了下来。 在我向前走去之际,专家已在向来客招呼。 专家在说:“王子,累你久等了!” 那来客道:“不算甚么,不必介意。” 令我突然停步的,就是来客的那两句话。那是两句十分普通的话,可是刹那之间,带给我的震动上真是难以言喻:我认得那声音! 这个声音给我的印象极深刻,我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在东京的一间酒吧中,那时,我和健一在一起,突然有人在我们的身边讲话。 当时,他的第一句话是:“哦,奇渥达卡!” 那种低沉而带着相当浓厚的阴森气氛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发出那种声音的人,就是那个用树叶编成的笛子,将白色小眼镜猴拐走了的那个印度人! 那个印度人,就是我到印度来,要在七亿印度人中将他找出来的那个印度人! 5 第十三章 找回自己比任何事重要 要在七亿印度人中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印度人,那几乎不可能! 但如今,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陡地震了一震之后,立时转过身来。在我转过身来之际,那客人也恰好转过身来,我们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的神情,都像是受了雷殛!那印度人,虽然这时,他看来仪容出众,衣饰华丽,胡子经过小心的梳理,紧贴着颊旁,看起来威严庄重。但是我仍然可以毫不犹豫肯定,他就是那个在酒吧中对我说话的那个看来像是流浪者一样的印度人!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印度人,竟有着甚么王子的衔头。而这时,看他这身打扮和气派,他那王子的衔头,不是假的! 我想,对方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突然见到我,他的震惊可能还在我之上! 那专家也发现了我们之间对视着的情形,他大步向我走来,十分不客气地来推我,想将我推出门去,以免得罪他的贵客。 别说我突然见到了那印度人,决不会放过他,单是专家这种不客气的态度,也足以令我冒火的了。所以我毫不客气,用力向外一推。那一推,令得专家跌出了好几步去。 而我一推开了专家,立时向那印度人走去:“想不到,真想不到!” 那印度人──耶里王子──的面肉抽动了几下,也道:“是的,真想不到!” 我兴奋得不由自主搓着手,因为找到了这个印度人,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我一面搓着手,一面向着他走过去,直来到他的面前,才站定身子,不理会专家发出愤怒的吼叫声,正在向我冲过来,我道:“原来你还是一个甚么王子?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 我的话才说完,对方还没有反应间,专家已来到我的身边,又用力来推我,可是我已经先行出手,这一次,我将他推得跌出更远。 耶里王子面肉又抽动了一下:“其实,也没有甚么好谈的!” 我冷笑起来:“日本警方对你很有兴趣!” 耶里也冷笑道:“这里是印度!” 我有点冒火,但仍保持镇定:“刑事案,可以通过国际警方来处理!” 耶里牵了牵口角,发出了一个相当阴森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我再踏前一步,用手指戳向前,抵住了耶里的胸口。这时,专家已经又挣扎着走了过来,但是他在吃了两次亏之后,他显然已不敢再乱来了,只是凶狠地瞪着我,没有再动手,我也不去理他,一面用手指抵住了耶里,一面道:“你对武夫还有印象吧!” 耶里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又道:“他曾帮你将砖头灰浆运上去,我相信,这是那个大厦管理员致死的原因,是不是?” 耶里的神情更阴森,但是他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你是甚么人?”他又望向专家:“我一定要和这样的一个疯子交谈么?” 专家怒吼了起来:“出去!滚出去!再不走,我要召警察来了!” 他说着,已来到电话旁边,拿起了电话来。 我考虑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如果我不走,唯一的结果,就是给印度警察押走,我可不想被拘禁在印度的监狱之中。而且,我要找的人,既然是“王子”,那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要找一个普通的印度人难,要找一个有名有姓的王子,总不会是甚么难事! 我后退了一步,高举双手:“好,我走!” 我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双眼仍然盯着耶里。当我退到门口的时候,我道:“奇渥达卡还好么?”我指着专家,“你来找他,其实并没有甚么用处,他知道得不多,我知道的,可能比他更多!你来找我谈,比和他谈更好!” 耶里只是冷冷地望着我,我又向他说出了我所住宿的酒店的名称和房间号码,然后,轻轻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我听得专家连忙在向耶里道歉,耶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的心情极其轻松,因为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健一认为那没有可能,可是我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到了酒店,和那蒂星通了一个电话,表示我会和他再联络。然后,我将整件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已找到了那印度人,这是一大进展。而且我有信心,耶里一定会来找我! 耶里的身份特殊,而他却在日本进行那样神秘的活动,不管他活动的目的是甚么,他一定不想人知道和深究下去! 他一定会来找我,不管他来找我的目的,是对我有利还是有害,他一定会来找我!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神秘的活动给人知道,耶里不会例外。 我在床上躺了下来,连日来我都相当疲倦,我虽然考虑到耶里会对我不利,但是我总不能不休息,在保持高度的警觉下,我才要蒙眬入睡,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6 我一跃而起,抓起了电话听筒,听到了那蒂星的声音:“日本有一个长途电话来找你,我已叫他打到你酒店来!” 日本来的长途电话,那当然是健一打来的了,我感到十分兴奋,因为我已找到了那个印度人,这是健一再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蒂星并没有耽搁我多少时间,我放下了电话,又通知了一下酒店的接线生,如果有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上立刻接到我房间里来。 我在等着,等了三十分钟,电话才又响起。 我一伸手,抓起电话来,在知道了的确是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已经准备立刻向健一大声宣布我的重大发现了。 所以,当我一听到对方用日语在叫着“喂喂”之际,我立时道:“你再也想不到,我找到了那个印度人!那印度人可能是一个没落王朝的后代,人家叫他王子!” 我讲得十分快,电话那边却静了下来,没有了声音,我又连喂了几声,才听得一个人道:“对不起,你是卫斯理君?我不明白你讲些甚么。” 我也呆了一呆,那不是健一的声音,虽然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是那决不是健一,可以肯定。我略为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你是──” 那边道:“我是奈可!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奈可,云子的好朋友!” 我呆了一呆,奈可!这个过夜生活的小人物,他打长途电话到印度来找我干甚么?而他是先打电话到那蒂星家里去的,那当然是健一告诉他和我联络的方法,因为我只将这个方法告诉过健一,那么,健一为甚么自己不打电话给我呢? 我已经意识到有甚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 我忙道:“是的,我记得,奈可先生!”我唯恐他啰唆下去,因为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不是一个说话爽气的人,所以我立即道:“有甚么事,请快点说!” 奈可还是停了片刻,在那极短的时间中,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我却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可知道事情真的有点不寻常。 正当我又要催促他之际,他开口了:“卫君,健一君,他……他……” 奈可在口吃着,讲不出来,虽然远隔重洋,但是我仿佛可以看到他那尖削的三角脸,面上肌肉在不住抽搐的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大声道:“健一怎么了?” 奈可终于讲了出来:“健一突然辞职,离开了东京,他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给我──” 我听到这里,不禁暗骂奈可这家伙,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我还以为健一发生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然健一突然辞职,这件事也可称突兀,但无论如何不值得立刻向我报告! 我埋怨道:“就是健一君辞职的事?” 奈可急匆匆地道:“是的,不过,他留了一张字条给我,叫我立刻告诉你,还留下了和你联络的方法!他还要我将字条在电话里念给你听!” 我有点忍无可忍之感,大声吼叫道:“那么,请你快一点念!” 奈可给我一喝,接连说了七八下“是”,才将健一留给我的字条念了出来。不过,在念之前,他还是抽空加了一句他自己的话:“健一君留给你的字条,究竟是甚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健一交给奈可,耍他在长途电话中留给我的字条,如下:“卫君,我看到了自己,在你看到自己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在我看到了自己之后,我明白这些年来,我自己根本不是我自己,我不想再继续扮演不是我自己这个角色,所以我走了,我要使我自己是真正的自己,我回到我应该回去的地方,来不及和你说再见。还有,不论事情多么神秘,我看你也不必再追寻下去了,你不必去找那个印度人,快快找回你自己,那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听我的劝告,老朋友。” 奈可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健一留给我的便条,念了一遍。他总算是尽了责。念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真不知道他在说甚么。不过,他真的辞了职,而且,立刻离开了东京,走了。” 我呆了半晌。 健一的话,我也不是全部明白,可是我至少懂得甚么叫作“我看到了自己”。也明白健一看到自己的地方,就是板垣和云子幽会场所的那个怪房间之中。 健一在那怪房间里看到了自己! 我脑中一片混乱,急于想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因为健一既然将便条交给奈可,在这之前,他一定曾和奈可联络过,我要知道详细的情形。 我忙道:“奈可,你别急,你要将情形详细告诉我,愈详细愈好!” 奈可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没有长途电话费,我……我……” 我立时道:“你挂断,再打给我,由我这里缴费。” 奈可高兴了起来,大声答应着。 我和健一离开云子的病房之后,由于健一的安排,而且在疯子之中,云子是十分文静的那一类,医生断定她不会对人有伤害,所以允许奈可可以选择任何时间,陪伴着云子。 奈可这家伙,对云子真有一份异乎寻常的深厚感情,他所选择的时间,是全部时间。也就是说,他一直在陪伴着云子。 医院方面事后说,云子有了奈可的陪伴,精神好了许多,如果不是她仍然一直在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话,从外表看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奈可却很伤心,因为云子成了疯子。他一直在对着云子喃喃自语,叫着云子的名字,不断要云子说出她的心事来,他一定替云子分担,哪怕事情再困难,他也愿意负责。 7 由于奈可不断对云子在自言自语,看起来又伤心又失常,以致一个不明情由的实习医生,有一次,反倒认为奈可是病人,而云子是来探病的! 云子对于奈可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当晚,奈可向医院要了一张帆布床,就睡在云子的病床之旁。这本来是不许可的。 但是医院得到了好几方面的通知,云子这个女病人,和极重大的案件有关,要尽一切方法,使她能恢复记忆。奈可的作伴,也是方法之一,所以医院方面只好答应。 睡到半夜──这是奈可的叙述──奈可突然被一阵啜泣声所吵醒。 奈可本来不愿意醒过来,因为他实在太疲倦。可是据他说,这一阵哭泣声极伤心,听了之后,令人心酸之极,觉得就算发出这种哭泣声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应该立即放弃仇恨,转而去帮助这个在绝望中哭泣的人。 所以,奈可揉着眼,坐了起来,当他坐起身之后,他看到云子就坐在床沿,哭着。那种伤心欲绝,使人一听,心就向无底绝壑沉下去的啜泣声,就是云子所发! 奈可怔怔地望着云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云子在以前,不是没有对奈可哭过,有好几次,云子曾伏在奈可的肩上流泪。 奈可自然知道云子在大都市中挣扎,日子并不如意,心情的开朗是表面化的,所以每当云子哭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轻松地道:“怎么啦?阳光那么好,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应该快乐才是,为甚么要伤心?” 云子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每当奈可这样说的时候,她便会立时昂起头来,将头发掠向后,同时也抹去眼泪,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来:“谁说我伤心了?我根本很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奈可便只有暗暗叹气。他当然知道云子的话,不是她的心底话,但是奈可自己既然没有力量可以使云子的生活真正幸福快乐,除了顺着云子的话打几个哈哈之外,他也不能做些甚么。 自从云子的声带出了毛病,不能再歌唱之后,云子有更多次对着奈可流泪的经历,但是每一次,也都能及时地表现自己“并不伤心”。 在奈可认识云子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云子这样哭过,云子哭得这样伤心,奈可张大了口,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云子哭,过了好一会,他只觉得自己也想哭,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哭,总不是很体面的事,所以他竭力忍着,声音干涩:“云子,别哭了好不好?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如意,哭并不能改善生活的环境,别哭了好不好?” 云子仍然哭着。 奈可又喃喃地说了很多安慰话,云子仍在哭。 奈可一赌气:“好,哭吧,看哭对你有甚么用,有甚么好处!” 奈可在这样说的时候,根本没有期望云子会回答自己甚么话。可是云子却突然开了口,她仍然在一面啜泣着,一面说话,她的声音,也是同样伤心欲绝,听来令人心碎。她道:“至少我哭过,你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你也想哭,可是你不敢哭!” 云子这几句话,说得极其清醒,令得奈可一时之间、忘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不会讲出那样清醒的话来。在那一刹那间,他只是被云子的话怔住了,想到了他自己。 无论在生活中多么不如意,无论受了多少屈辱,无论为了活下去,做过多少自己不愿做的事,无论在大都市的夜生活中打滚,多么令人觉得自己的卑贱,可是正如云子所说那样,他连哭都不敢哭! 一想到这一点,奈可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还未曾哭出声,就陡地省起,云子一定已经清醒了,不然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刹那之间,他大喜过望,忍不住高声呼叫起来:“云子,你醒了!” 云子说道:“我根本没睡着过!” 奈可更加高兴,跳下地,站着,挥着手:“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从神智不清中醒过来了!” 云子略为止住啜泣:“神智不清?我甚么时候神智不清?我……倒宁愿神智不清,可是我……我清清楚楚感到绝望,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觉得困倦,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我……” 云子还断续讲了不少话,但是奈可说,他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是向云子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云子留在房间里,他自己则打开病房的门,奔了出去,在走廊的转角处,找到了电话。 健一是在半夜被奈可的电话吵醒的。他一听到了奈可的声音,便忍不住要破口大,但是他因为才打了一个呵欠,没有来得及立刻出口,就已听到奈可在叫道:“健一先生,云子清醒了!云子清醒了!” 健一陡地将驾人的话缩了回去,疾声道:“甚么?请你再说一遍!” 他居然在对奈可的对话中,用上了一个“请”字。 奈可又叫道:“云子清醒了!” 健一跃起,将电话听筒夹在颈际,一面已拉过褂子来穿上:“你在哪里打电话的?快回去看着她,别让她乱走,我立刻就来!” 健一放下电话,一面披着上衣,一面已出了房门,在门口胡乱穿上了鞋子。 “健一先生来得真快,他穿的鞋子,一只是黄色,一只是黑色的。”奈可叙述说:“那时,我在病房门口,等着他。” 奈可放下电话,回到病房,云子仍然哭着,奈可道:“等一会,有一位健一先生要来,他是警方人员,不过人倒是……挺好的。他说你和一件重要的案子有关,嗯,好像是板垣先生的死──” 奈可说到这里,偷偷向云子看了一眼,想看看云子的反应如何,因为他一直不相信板垣的死和云子有关,板垣是云子生活的保障,云子不能失去板垣! 可是云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哭着。 奈可继续道:“他来了之后,你只要照实说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请相信我!” 云子幽幽地道:“会有甚么事?” 会有甚么事呢?奈可也说不上来。 8 云子不等奈可回答,又幽幽地道:“甚么事,我都不在乎了!”她说着,抬头望向窗子。窗上装着铁枝,月色很好。月色映得云子的脸看来极苍白,泪痕在闪着光。 云子喃喃地道:“我还在乎甚么事?还有甚么事可以令我更痛苦、伤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干甚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 奈可听得云子这样说,有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要安慰云子几句,可是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云子向他望来,用的是一种相当同情的眼色,云子这时的声音,听来反倒十分平静:“奈可,你也该好好为你自己着想一下!” 奈可刚才曾被云子勾起极度的悲哀来,因为惊异于云子的清醒,所以才急急地通知了健一。这时,云子的话,又令得奈可茫然,他除了叹息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为自己打算,奈可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实在没有甚么好为自己打算的地方。幸运不会突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所能为自己打算的一切,在大人物眼中看来,简直可笑,那程度就像是人看到蚂蚁在为一粒饼层而出力一样可笑! 奈可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云子忽然道:“你说的那个叫健一的警务人员,甚么时侯会来?” 奈可答道:“应该很快就到了!” 云子道:“你到门口去等他,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奈可望了云子片刻,伸手在云子的头发上,轻抚了一下,这是奈可对云子的一种亲热的表示,奈可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比云子坚强,所以常以长者的动作来表示他对云子的感情。 云子像经常一样,略侧着头,奈可又叹了一声,云子侧头的那种神情很美丽,她应该可以成为一个知名度较高的歌星,奈可想。或许,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全日本都知道有大良云子这个人,她如果再登上歌坛,可能会成为红歌星!那么,他──奈可──就可以成为一个红歌星的经理人了! 当奈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情相当振奋,顺从地走出了病房,当云子要他关上病房的门之际,他也将病房的门关上,就站在病房的门口。 当奈可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病房的门关着。云子在病房中做些甚么,奈可无法知道。 据奈可的叙述是,云子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中,十分平静,因为他没有听到病房之中有甚么声音传出来。 而那时候,正是午夜,即使在一个疯人院中,午夜也是极其寂静的,所以如果云子在那时候,有甚么声音发出来的话,奈可一定可以听得到。 奈可在病房门口并没有站了多久,健一就来了! 健一来得极匆忙,两只脚上所穿的鞋子,都不同颜色,他在走廊中急步奔过来时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当他看到奈可在门口之际,他立即问:“云子呢?” 奈可向病房指了一指,健一立时握住了门柄,在他推门进去之前,他回头,问奈可:“你说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奈可点着头:“是的,全清醒了!” 接着,奈可犹豫了一下:“太清醒了,她甚至劝我为自己打算,以前,她从来也未曾对我说过这样清醒的话。” 奈可最后那一两句话,声音很低,他不敢肯定健一是不是听见,健一推开门,奈可想跟进去,可是健一却立时用身体阻住了奈可的去路,冷冷地道:“对不起,我和云子小姐要秘密谈话,你在外面等着!” “我可以坚持我也要进去的,”奈可在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仍不免悻然:“但是,我也有自尊心,我忍受不了人家对我的轻视,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进去好了,所以我立时退开,门在我的面前关上,健一君进了病房。不过,我实在应该进去,因为我如果跟进去了,至少可以知道在病房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而不是只听到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 由于奈可被拒在门外,所以,健一进了病房之后,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奈可不知道。奈可只能听到自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根据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可以判断发生一些甚么事,但却无法肯定。尤其是,奈可听到的声音,包括一些对话,简直不可解释。 病房的门才一关上,健一的话语就传了出来,健一的语声是充满了惊诧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健一的话说了一半,就陡地停了下来,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 据奈可说,“砰”地一声响,他知道那是病房中唯一的一张椅子翻倒的声音,可能是健一走得太急,绊倒了椅子。 接着,又是健一的语声:“你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据奈可说,他当时奇怪之极,因为健一传出来的话中,从开始起,到这时为止,总共才不过讲了两句话,而在这两句话之中,他一共用了四次“你们”。 “你们”本来是很普通的词,每一个人在对着超过一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可能重复地使用很多次。但是奈可却清楚地知道,病房中,健一所面对的,只是大良云子一个人,不可能再有别人。 对着一个人讲话,就应该使用“你”,而不是“你们”。可是健一却说“你们”! 如果不是刚才健一的语气态度,对奈可的自尊心造成了太大的打击的话,奈可一定会推开门去,看个究竟。不过这时,奈可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发出了一下低微的闷哼声。 接着,奈可就听到了云子的声音。 云子的声音很平静,也很低,如果不是奈可平时听惯了云子的话,他可能听不清那句话。但由于他和云子太熟的缘故,所以他可以分得清云子在说甚么,云子道:“你来了?你别急,我可以使你知道你要知道的一切。” 健一的声音仍然很急:“那个职业杀手,是谁和他接触的,你们──” 健一在这里,又用了一个“你们”,不过这一句话也被打断了话头,接着,便是一连串的低语声。 奈可可以肯定,那持续了足有十分钟之久的低语声,是云子所发。不过由于语音实在太低,以致即使奈可和云子如此熟稔,也不知道云子究竟讲了些甚么。 这时,奈可的好奇心愈来愈强烈,他已经要不顾一切推开门冲进去了,可是也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健一发出了一下如同被人痛击之后呻吟一样的声音。 9 奈可陡地一怔,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而在他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门打开,健一己走了出来。 健一出来,关上了门,在他关上门之后,云子的一下叫声,还自内传了出来,那是云子提高了声音叫出来的,奈可完全听得清楚。 云子在叫:“你如果不信,可以去看一看!” 奈可向健一望去,一时之间,吓得讲不出话来。 “我对健一君,实在没有甚么好感,”奈可说:“我对一切警务人员,都没有甚么好感。所以,在我的一生之中,曾经起过不知多少古怪的念头,然而决未曾起过一个念头,想去同情一个警务人员。可是这时,我真的同情健一君,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可怕了!” 健一当时的神情,一定是真的可怕,在奈可的声音中,犹有余悸。他续道:“健一君的脸色,比医院的白墙更白,他双眼发直,身子在簌簌发着抖,当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的时候,即使隔着衣服,我也可以感到他手心中透出来的那股凉意。他平时呼来喝去,何等威风八面,可是这时,真比一头待宰的羔羊还要可怜!” 奈可形容得很好,这就是健一当时的情形。 奈可被健一的神情吓呆了,但他呆了并没有多久,立时叫了起来:“健一君,你──” 健一失魂落魄:“她……她对我讲了……讲了……”他又望向奈可,忽然问道:“她也对你讲过?她……她……对你讲过?” 奈可全然莫名其妙:“讲过甚么?” 健一将奈可的手臂抓得更紧,以致奈可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可是健一仍然不放手,不住地道:“她对我说了,还叫我去看看,她叫我去看看!” 由于健一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是直视着奈可的,所以奈可只好问道:“她……她叫你去看甚么?” 健一道:“他叫我去看看自己!” 奈可不明白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事实上,不会有人明白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可以明由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看看自己”,意思其实极简单,就是去看看自己,没有别的解释。 因为,我曾看到过自己,所以我明白。 奈可当时不知再说甚么好,健一则突然之间,显得十分激动,不但握着奈可的手臂,而且摇着,说道:“我一定要去看看自己!” 奈可实在给健一握得太痛,只好道:“好,那你就去吧,快去看看你自己!” 健一松开了奈可的手臂,急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奈可,你去不去?去看看自己!人不是有很多的机会看到自己!” 奈可闷哼了一声,口中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心中却在暗驾:疯人院应该多收留一个病人才对!当然,奈可在这样想的时侯,脸上的神情,对健一也不会太亲切友善。健一倒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神情像是相当可惜。 接着,健一就走了。 健一还没有走出走廊的尽头,奈可便转身推开了门,想去问问云子,她究竟对健一说了些甚么。当奈可推开门之际,看到云子坐在床沿,神情十分古怪。 奈可说道:“健一问了你甚么?” 云子不答。 奈可又问道:“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是甚么意思,你叫他去看甚么?” 云子仍然不答,但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那不是我,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不是我!” 云子不断说着,直到奈可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憾着她的身子,她还是笑着,重复着那两句话。 情形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过加上云子不断的笑声,根据神经病专家的意见,一个不断痴笑的疯子,比单是喃喃自语的疯子,更加没有希望。 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做了些甚么,奈可并不知道,但是健一的行踪,有人知道。 有关健一离开了奈可之后的情形,当然不是奈可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是日后我一点点调查出来的结果。我知道这些经过的时间上虽然有差距,但这些事,在事实上接连发生,所以我加在一起叙述。然后,再接上奈可再遇上健一的情形,以使整件事,有连贯,不致中断,便于理解。 健一出现在那幢大厦的入口处,注意到他的,是一个探员。自从铁轮出现,死于乱枪之下之后,仍然有探员驻守在那大厦中。 那探员看到健一,迎了上去,招呼了健一一声,健一的脚步很匆乱──照那探员的说法──匆乱的意思就是,不但走得急,而且不是依直线行进的,那情形,就像是喝了酒,不胜酒力一样。 探员想去扶他,但却被他推开了,健一直走向升降机,走进去。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健一君的鞋子,一只黄色,一只黑色,而他又走得那样匆乱。是不是健一君有甚么意外呢?我自己想,”探员追忆当时的情形:“我想追上去看看,但是想到健一君是那样有经验的警官,不必多担心,所以,我就没有上去。” 探员虽然没有跟上去,但是对于健一的行动,多少有点怀疑,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看健一是不是会有意外。半小时之后,健一还没有下来,探员觉得事情有点不正常,他刚想进升降机时,升降机向上升去,到了十一楼,停止了片刻,又开始下落。 等到升降机到了大堂之后,门打开,健一走了出来。 探员追忆道:“健一君紧锁双眉,在自言自语,像是心事重重,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甚么。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迳自向外走去,步履比进来时稳定很多,可是也沉重得多,我看着他走出了大门,就没有再注意他。” 这是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迳自来到板垣、云子幽会场所的情形,从时间上来说,健一是在离开了奈可之后,立即来到这幢大厦的。 健一在离开了大厦之后,又到甚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但是估计,他可能回家,在家里耽了一会,因为事后,在健一的住所中,有过匆忙收拾行李的迹象。这一段时间,约莫是一小时,因为在一小时之后,健一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中。 10 当时天色还未亮,办公室中,只有一个值日警官在,值日警官是健一的朋友,一看到健一,就道:“早!为甚么那么早?可是案子有甚么新的进展?” 健一没有回答,迳自向前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很匆忙,甚至没有关门,所以值日警官转过头去,可以从打开的门,看到健一在办公室中做些甚么。 健一一进办公室,就坐了下来,写着信。 据那个值日警官说,健一一共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一挥而就,写了之后,就放在桌上。第二封信,写了三次才成功。写好之后,折起来,放进衣袋之中,然后,拿起第一封信,走出办公室,交给了值日警官:“处长一来,就请交给他!” 值日警官说:“他不等我说话,就走了出去,等他走出去之后,我才看到信上写着‘辞职书’,我吃了一惊,想叫健一回来,但是健一君已走远了。” 健一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又到医院去见奈可。 他在办公室写的第二封信,就是写给我的。也就是奈可在第一次长途电话中读给我听的那一封。 健一和奈可再度见面,也没有甚么特别之处。据奈可说,健一表现得十分快乐、轻松。奈可特别强调“轻松”,因为健一平时由于工作上需要他不断思索,所以他的眉心,经常打结,但这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形。 健一吩咐奈可,一定要尽快找到我,将这封信读给我听,他留下了一点钱给奈可作打电话之用。然后,他轻松地拍着奈可的肩,又打开病房的门来,将头向内,看了一看。奈可也趁机跟着看了一看,云子只是在傻笑,重复着那两句话。 奈可最后道:“我看了健一君留给你的信,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所以根本不想打电话给你,想把健一给我的钱……留着做别的用途。可是第二天,就有两个探员来问我关于他的事。原来他不单辞职,而且人也离开了东京,在车站,有一个他的同事遇见他,健一只说了一句他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没有别的交代。” 发生在健一身上的事,由奈可在长途电话之中,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 我在放下了电话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只是坐着发怔,思绪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我才将经过的情形,约莫理出了一个头绪来,而值得注意的事,有以下几点: 云子曾忽然清醒,讲了不少平时她不讲的话,这些话,听来很伤感(她对奈可讲的)。至于她对健一讲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曾叫健一去“看看自己”。 健一真的听了云子的话,我也相信健一“看到了自己”,健一看到了自己的结果是,留下了一封辞职信。 健一留下了一封给我的信,劝我别再理会这件怪事,就此不辞而别,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健一“应该去的地方”是甚么地方,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事情的经过,就是那么简单,但也是那么不可思议。 其中还有一点是相当难明白的,那就是健一在进了病房之后,曾不断说“你们”。 而事实上,当时在病房内,健一面对着的,应该只有云子一个人。 当我整理出这些来之后,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日本去找一找健一呢?找到了健一,当然可以在他口中明白很多事情,可是我只知道健一离开了东京,他到甚么地方去了,全然不知。要在日本找一个日本人,不会比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容易多少,而我要找的印度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和他交谈过,我更可以肯定,这个印度人一定会主动来和我接触,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没有理由离开印度到日本去!所以,在和奈可通了几乎将近一小时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决定不到日本去,至少暂时不去。 我的睡意全消,在房中来回踱步,天色将明。我心中在想,在经过了专家那里的交谈之后,如果那位耶里王子,居然可以忍到天亮之前,不主动来找我,那么,他可算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人了。 因为他在从事的勾当,是如此之神秘,这种神秘的勾当,通常是决不想给外人知道的,而我明显地已经知道了很多,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11 第十四章 耶里王子的故事 我的心中,多少有点焦急,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甚么人,要去找他,也十分容易。 我一面踱着步,一面伸着懒腰,就在这时,我听到从走廊中,转来了一下颇为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像是吹哨子发出来的,但是有点古怪,高吭之中,带着点嘶哑。我一听到那声音,就立时认出,那是那种树叶编成的笛子所发出来的声响。 我也立即知道,耶里王子来了!我奔到门前,打开了门,自己站在门后:“请进来,我等你很久了!” 门外静了片刻,才听到了一下闷哼声,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印度人走了进来,就是耶里王子。他穿着一套传统的白色印度服装,手中拿着一只树叶编成的笛子,一进房间,我就关上门,他也转过身,向我望来。 我们两人,对望了片刻。我本来考虑到他可能会对我不利,所以极其警惕,但是我随即发现,我这种警惕是多余的。在他黝黑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敌意,反而只看到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当一个人的脸上有这种神态的时候,那表示他连怎样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当然不会再去转念加害他人。他先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先坐下来:“我们的小朋友可好?” 他有点愕然,双手合十,向我行了一个礼,才反问道:“我们的小朋友?” 我道:“奇渥达卡!” 耶里苦笑了起来,当他发出苦涩的笑容之际,他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动着,那显得他心事重重,一时之间,倒使我以为那头白色小眼镜猴,又因为绝食而死亡了。但是他却立时道:“很好,我们的……小朋友很好!” 耶里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后退了几步,坐了下来,我注意到他的态度,和日间在专家那里时大不相同。果然,他一坐下来之后,就喃喃地道:“真想不到,你到印度来,是专为了找我?” 我点了点头,不出声。我不出声,是为了易于观察他的反应。 耶里又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很佩服你的毅力,我叫耶里,全名很长,我也不必向你详细介绍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在他粗大的手指上,有一枚巨大的绿玉戒指。 我为了表示对他的友好,和他握了手。 由于我心中有太多的谜团要靠他来揭开,所以他肯表示友好,我自然不会拒绝。我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耶里王子?” 耶里更正道:“是,不过我的王朝,已经不再存在,只是一个虚名。” 我点头,表示对印度各邦各部落的,“王朝”兴衰,相当明白,我只是问道:“你的领地──” 耶里道:“原来的领地在印度南部,现在我还有财产在领地上,那是一座早已倾圮了的宫殿──” 他讲到这里,苦笑了起来,样子看来不像在可惜宫殿的倾圮,而是别有怀抱。我作了一个手势,说道:“我真的不明白,虽然你的王朝已不再存在,但是在印度,你显然还有相当高的地位──” 耶里接下去说:“也有相当多的财产!” 我说道:“是啊,那你为甚么还要到日本去,做那么多的怪事?” 耶里的口唇掀动着,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以为世上,或是整个宇宙之中,甚么最吸引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问题,实在不容易回答。 甚么最吸引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因人而异,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不同答案,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动,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应该是每一个人都希望那样的。 我立时道:“三个可以实现的任何愿望!” 耶里点头道:“三个愿望!” 我更糊涂了,三个愿望和白色小眼镜猴有关,和灵异猴神有关,何以又和日本有关? 我要问的问题太多,以致一时之间,反倒一句也问不出来。耶里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他当然可以看得出我一脸询问的神色。 他的双手手指互相交叉握着:“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是你想听的话!” 我忙道:“想听,想听!不论故事多长,我一定听。” 耶里直了直身子,我又道:“还有一点,我心中的疑问太多,希望在你的叙述中,我可以发问,请你答应我。” 耶里想了一想:“可以。”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但立即又说道:“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 我望着他,他道:“在你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你要尽你一切力量帮助我!” 我不禁怔了一怔,因为我不知道耶里要我帮他做甚么,但是看他的神情,显然是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会讲他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他的故事,心中的所有疑团,就不能解得开。看来,没有选择!我只好叹了一声:“你真会拣提条件的时机!” 耶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也作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好,我答应你。” 耶里倒很相信我口头上的答应。 以下,就是耶里王子的故事。 12 印度有很多土王,每一个土王都有过他们真正的王朝。 耶里王子的祖先也有过王朝,王朝建立在印度南部,领土并不大,但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 耶里王子的祖先,在领地上,建立了一座极其宏大巍峨的王宫,也和其他的土王一样,储藏珠宝,广蓄美女,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 那时候,土王和土王之间,为了扩展势力,争夺利益,经常发生战争,胜利的一方,并吞失败的一方。在许多次战争之中,耶里王子的祖先,几乎无往不利,所以耶里王朝的领土在不断扩大,势力也在不断膨胀,直到有一年,占领了一大片原始森林。 印度南部有很多原始森林,别说在几百年前,就算直到现在,这种原始森林还存在,几乎是人类的禁地,只有在森林中生长的动物,才能出没。 那一年,耶里王朝的统治者,只有一个儿子,那位王子,据说自小就聪明过人,勇敢机智,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位王子长大了之后,如果接掌王朝,那么耶里王朝的势力,一定会更加扩展,说不定整个南印度,都可以归耶里王朝的统治。 可是,这位王子在他十几岁那年带着几个扈从,到原始森林去探险,去了一个多月,正当他父亲已经组织好了庞大的搜索队伍,怀疑他已在原始森林中遭了不幸之际,他才回来。 王子去探险的时侯,带了六个扈从,全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但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原始森林中究竟遇到了甚么,只知道他回到王宫之后,将自己关在一间房间中,足足三天,然后,就离开了王宫,不知所终。 说这位王子,“不知所终”,其实可以有点补充。在这位王子离开王宫之后,他的父亲,耶里王朝的统治者,曾派许多人去找寻他的踪迹,也曾出巨额的奖金,希望知道他的下落,若干年来,也得了不少信息,所得到的消息是,这位王子一直在旅行,漫无目的地旅行,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一直在旅行,而且,这位王子似乎不肯放弃和每一个人交谈的机会,只要遇到人,他一定和人交谈,发问,问的问题,是同样的,不变的一个问题。 当耶里将事情“从头说起”,说到这里之际,我陡地怔了一怔,失声道:“这位王子问所有人的问题,我知道是甚么!” 耶里有点不以为然:“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固执地道:“我知道!” 耶里摊了摊手,不准备和我争辩。 我又道:“他的问题是:‘你快乐吗?’而他所得的答案,全是否定的!” 耶里本来是坐着的,一听得我这样讲,陡地站起来。 然后他重重坐下来,睁大眼,蹬着我,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道:“在东京,有一个印度人聚会的地方,我因为你,才到那地方去,有一个弹多弦琴的老人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内容是一个王子,如何向灵异猴神要求三个愿望的事,我从那里知道!” 耶里又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这位曾经见过灵异猴神的王子,是我的祖先。” 我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耶里说了出来,我倒并不觉得奇怪。 我和耶里,对于那个王子的遭遇,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弹多弦琴的老人最后并没有讲明王子怎样了,但王子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旅行,向千万人发出了同样的问题之后,他会怎样,是人人皆知的事,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讲出来,甚至连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时,我和耶里的心情就一样,想也不愿想。 所以,我们都没有再提及那王子,而耶里则继续着他的叙述。 当耶里王子还是童年的时候,土王的权力消失,印度中央政府接管了权力,但是还有限度地保留了土王原来的财产。 由于时代的变迁,只有一小部分土王,还愿意居住在原来的地方,大多数土王,都带着财产、家人,向大城市迁移,去享受更豪华、更现代化的生活。耶里王子的父亲,就是迁居到大城市的土王之一。虽然土王的权力已消失,但积累下来的财产,也足以使他们过豪奢的生活。 当土王迁离原来的居所之后,原来巍峨的王宫,便渐潮荒废了下来。对耶里王子来说,如果不是那个日本人的话,他对于属于他名下的那座王宫,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耶里王子在新德里大学学医,仪表出众,前途无限,生活舒适,女友众多,在大学的附近,他有一幢房子,完全属于他,是大学同学最喜欢聚会的地方。有一次聚会之中,一个同学,带来了一个日本人。 那日本人一见耶里,就开门见山地道:“我叫板垣光义,从东京来,很希望你能帮助我!” 耶里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生性好客,所以他一面大力拍着那个自称板垣光义的日本人的肩,道:“只管说,有甚么事?” 光义道:“我研究过印度南部土王的历史,知道你是其中一个土王的后裔!” 耶里有点得意:“是,到如今为止,我还有着王子的头衔。” 光义又道:“在印度南部,你还有一座宫殿?” 提到了那座“宫殿”,耶里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在印度中央政府剥夺土王权利的时候,曾经允许土王保留“住所”,而许多土王立时发现,“保留住所”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因为土王的宫殿,又大又宏伟,要保留,每个月都得付出一笔为数极其巨大的保养费。所以不久,不少土王便将他们的宫殿无条件献出来,作为国家管理的财产。不过,耶里王子的父亲却十分固执,他虽然一样无法支付庞大的保养费,而且也不再居住在那座宫殿之中,但是他却任由宫殿荒废,根本置之不理。耶里王子在两年前,偶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座宫殿,曾经租了一架直升机视察过。 自从那次起,他就宁愿一世不离开他在新德里的豪华住所,再也不想到那座宫殿去了。 他那次去到宫殿之际,所谓“宫殿”,离一大堆颓垣败瓦,已相去不远。宫殿被附近的乡民,将可以拆走的东西,全都拆走,而印度南部潮湿温暖的天气,又特别适宜植物的生长。耶里王子为了要进入原来的大堂,得雇请十个当地人,用利刀砍断了盘在门上的藤,才能勉强探头进去看一看。 而他探头进去一看的结果,是被一大群双翅横展,足有四十公分长的蝙蝠,吓得逃了出来。 所以,这时,当一个日本人,忽然向他提及他还拥有一座宫殿之际,耶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我有一座宫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耶里王子在当时这样说,不过是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因为在他来说,宫殿和废墟无异,任何人一看到之后,就决不会再感兴趣。 可是,那个日本人板垣光义一听,双眼立时射出异样的光芒来(耶里到这时,才详细形容板垣光义的身形和容貌)。 板垣光义其貌不扬,身高大约在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有着尖削的下额,和特大的门牙,眼珠在说话时不住转动,看他的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学音,自称专门研究印度古代史。 耶里王子也绝未想到,他和这个叫板垣光义的日本人的会面,会使他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时,光义双眼发光,连连搓着手,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他在连叫了两声“太好了”之后,又十分正经地道:“不过,就算你送给我,我也不敢接受,我的要求只是准许我进入你的宫殿!” 耶里更纵声大笑了起来:“你只管去好了!你已经得到我的批准了!” 光义的神情更加兴奋:“谢谢你!谢谢你!请你,是不是可以立即将宫殿的所有钥匙,都交给我?” 耶里王子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一样,轰笑了起来,他足足笑了几分钟之久,笑得光义脸红耳赤,以为耶里自始至终,只不过是在拿他开玩笑。 13 可是耶里的轰笑,却有原因,他在笑声稍戢之后:“钥匙?你不需要钥匙,你需要的是斧头、刀,或者是炸药!” 光义不断眨着眼,耶里才解释道:“我两年前去的时候已经是这样子了,现在,你还得堤防吸血的蝙蝠、眼镜蛇和大蟒,祝你好连!” 光义当时呆了半晌,发出了“啊”地一声:“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耶里以为对方一定会放弃,可是光义却立时又道:“不过,我知道有全套钥匙,请问能不能借给我呢?” 耶里王子到这时,笑容已全部敛去,而改以十分严厉的目光,盯着光义!这个身形比他矮小得多的日本人,几乎忍不住要一拳向他的脸上打去! 我听到这里,十分不明白,问耶里:“为甚么你要打他?他的要求很正当,还是根本没有钥匙,你拿不出来,所以才生气?” 耶里苦笑了一下:“当然有钥匙!我为甚么生气,讲出来你就明白了。整座宫殿,一共有七百三十多柄钥匙!” 我“嗯”地一声:“的确,那一定是一座伟大的宫殿!” 耶里王子接着又道:“每一柄钥匙,都是黄金铸造的!在钥匙的柄上,还镶满了各种宝石,这副钥匙,可以说是整个家族的传家之宝,由于我已是族中最主要的人物,这套钥匙由我保管,价值无可估计,那日本人却将我当成傻瓜,藉着要到宫殿去为名,想骗这套钥匙!”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笑了起来:“我不相信,因为这样的行骗手法,未免太拙劣了。” 耶里望了我片刻,才叹了一口气:“你比我想得聪明,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来行骗的,几乎要出拳打他。” 耶里究竟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当时只是想打光义,而没有真的出手,但是他对光义的态度,已极不客气,他挥着手,冷冷地道:“请你走吧!这套钥匙,我给你,你也拿不动!” 光义忙道:“对不起,我想我没有说明白,我当然知道这套钥匙的价值,我只是希望你能让我将钥匙的样子描下来,我去配制。在我描样子的时候,你可以派无论多少人监视我!” 听得光义这样说,耶里不禁呆了一呆。 他在呆了一呆之后,才叫道:“天!看来你真的要到宫殿去!” 光义反倒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来:“谁说我不是要到宫殿去?” 耶里这时,好奇心大起,他拉着光义,在一个比较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向光义详细解释着那座宫殿的颓败情形,然后问道:“你要去一个老藤、蝙蝠、毒蛇盘踞的废墟,干甚么?” 光义现出极其为难,也极其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本来,我要到你的宫殿去,目的是甚么,应该让你知道,可是……可是……可是……” 光义一连说了七八句“可是”,还没有下文,耶里道:“还是不肯说!” 光义的神情更尴尬:“事实上,是我也不能肯定,不过,如果我有了发现,我一定让你分享,我只要两个就够了,一个可以给你!” 耶里呆了一呆:“两个甚么?一个甚么?” 当时,耶里的屋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他的同学,由于耶里一直和光义在角落处讲话,有两个美丽的女同学十分不耐烦,大声叫了耶里几次。 耶里本来也不想再和光义谈下去,一个头发半秃的日本中年人,无论如何比不上两个曲线玲珑、青春热情的少女有趣,所以耶里在顺口问了“两个甚么,一个甚么”之后,已准备向那两个女同学走去,不再理会光义。 可是就在这时候,光义却用细小的声音道:“两个愿望,和一个愿望,一共是三个愿望!” 耶里一听得光义这样说,陡地震动了一下,已跨出了的脚僵在半空,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盯着光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三个愿望”的传说,而且传说的内容,大同小异。耶里这时之所以吃惊,是受到了光义提及“三个愿望”时,那种认真而神秘的口气的影响。而当他转过身来之后,看到光义的神情,更令他吃惊,因为光义的神情如此认真,绝不像在开玩笑。 这时,两个女同学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拉住了他的手臂,但是耶里却将她们推了开去,一伸手,抓住了光义的手臂,不由分说,拉着光义上了楼,进了他的书房。 耶里关上了书房的门,才道:“你,你说甚么?三个愿望?” 光义说道:“是的,三个愿望。” 耶里伸手摸着自己的下颊:“三个愿望,那和我的宫殿有甚么关系?” 光义又眨了眨眼,才道:“你答应将宫殿的钥匙让我复制,才能告诉你!” 耶里立时道:“一言为定!” 光义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口唇:“我专程来研究印度古代史,在一家古老的图书馆中,得到了一份资料,说在你的祖先之中,有一个王子,曾经见过灵异猴神。” 耶里十分失望,他是这个家族的人,自然自小就听过这样的传说,这种传说,对耶里王子来说,早已失去吸引力! 但是耶里还是问了一句:“是有这样的传说,你发现了甚么新材料?” 光义迟疑了一下:“只是我的想像,我想,那位王子在见了灵异猴神之后,曾在宫殿中,有几天时间甚么人都不见。” 耶里道:“是的,接着他就开始旅行。” 光义道:“对于他见到灵异猴神的情形,一直没有明确的记载,我想,会不会他在宫殿的那几天,曾经将他和灵异猴神见面的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可以根据他的记载,找到灵异猴神,和猴神见面。” 光义讲到这里,脸上发出异样的光采来,喘着气:“如果见到了灵异猴神,就可有三个愿望。”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我的这种反应,耶里有一种无可如何的神情,他喃喃地道:“你和我一样,觉得好笑!” 我没有理会他说甚么,只是一面笑着,一面道:“这位板垣光义先生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 我在这样说了之后,心中才陡地一动。板垣光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名字,板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姓。但是大良云子的情夫,被职业杀手铁轮一枪射死的那个商人,也姓板垣。 板垣光义和板垣一郎之间,是不是有甚么关系呢? 我想着,顺口问了一句,道:“请问,这个板垣光义,和板垣一郎──我相信你认识板垣一郎──之间,有甚么关系?” 耶里当然应该认识板垣一郎,在那个幽会地点的书房中,运来建筑材料,砌成了一堵墙的,就是一个印度人,那印度人当然就是耶里。 耶里对于我的这个问题,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 我没有再问,耶里也继续说下去。 耶里哈哈大笑,指着光义:“你刚才说过,你得了三个愿望之后,分一个给我?” 光义道:“是的,如果你不满意,给你两个也可以,我只要一个愿望就够了!” 耶里仍然笑着。直到这时为止,他虽然感到好奇,虽然感到光义十分认真,但是对他而言,整件事还是十分无稽和可笑,所以他用开玩笑的态度处理这件事。 他笑着问道:“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你的愿望是甚么?” 光义却胀红了脸,蹑嚅了半晌,才道:“我的愿望,只能对灵异猴神说!” 耶里当时,也觉得对方如此认真,如果自己再取笑下去,不是十分好,所以他道:“好,今天我没有空,明天,我可以安排你取得钥匙的模样!” 光义大是高兴,连连鞠躬,耶里和他约定了明天相会的时间,就送他离开。 第二天,光义准时来到,耶里和他一起到银行的保险库,取出了那套黄金铸成的钥匙。耶里十分留意光义看到了那套价值连城的钥匙之后的反应,可是光义对于黄金、宝石,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摊开了带来的纸,将每一柄钥匙的样子,小心描绘下来。 正如耶里曾经说过,钥匙一共有七百多柄之多,而光义又描绘得十分小心,所以描绘钥匙,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耶里只是在开始的半小时陪着他,以后,就由银行的守卫看着光义进行这项工作。 三天之后,光义的工作完成,他再到耶里的住所,向耶里致谢。这一次会面,光义向耶里提出了一个建议:“耶里王子,你是不是有兴趣和我一起前去,找寻可能存在的记录?” 耶里大摇其头:“我没有兴趣,但是希望你在找到了你想像中的记录之后,立即通知我!” 光义连系道:“一定!一定!” 耶里又充满好奇地道:“宫殿中有那么多房间,大多数已经破败不堪,我真不知道你的寻找工作如何开始!” 光义的回答倒很老实:“我稍有一点概念,知道那位王子当时是在宫殿的哪一部分居住。炸为嫡储,他是住在宫殿的中央部分的!” 耶里有点感慨:“如果我们的王朝还在,我也应该住在那一部分!” 光义没有再说甚么,告辞离去。光义一去,就是半年,半年之中,毫无音讯。 耶里王子望着我:“光义去了半年之久,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根本已经将他忘记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他,心中想,这个日本人,是不是已经在废弃的宫殿中叫毒蛇咬死了?还是他已找到了所谓记录,却不告诉我?甚至也有可能,他自己去见了灵异猴神,得到了三个愿望,却不分一个给我?” 我笑了起来:“你也想得太古怪了!” 耶里摊着手:“事情本身实在古怪,难怪我会这样想。” 我皱着眉:“以后,光义一直没有消息?” 耶里苦笑道:“他要是一直没有消息,那倒好了。就在我忽然想起他之后不多久,忽然有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 耶里道:“他说是一个叫做板垣光义的日本人,临上飞机回日本时,留下来,托他交给我的,我打发走了那职员,拆开信来看,看了一半,我就呆住了。” 我坐直了身子,板垣光义的这封信,一定极其重要。我甚至可以立时感觉到,耶里之所以会以王子之尊,在日本过着流浪式的生活,也一定与这封信有关! 是以我忙道:“这封信──” 耶里望了我半晌,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封信。或者应该说,他在望了我半晌之后,取出了一只皮夹来。皮夹十分精致,打开皮夹,才取出了那封信来。 信封已经十分残旧,如果这封信,他一直放在身边的话,那么虽然有精致的皮夹保护,也应该很残旧了。因为耶里遇到光义的时候,他还在读大学,照如今耶里的年纪来推算,那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耶里取出了信:“这就是光义留给我的那封信,请看。” 我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将信纸自信封之中抽了出来。信是用英文写的。 以下,就是板垣光义写给耶里的信。 14 第十五章 板垣光义极其怪异的死亡 耶里王子先生: 我是板垣光义,谢谢你的帮助,给了我那么大的方便,使我能在你的宫殿之中,进行了彻底的寻找。我的想像没有错。当年,曾见过灵异猴神的那位王子,的确在回来之后,留下了他的记录,而我也找到了他的记录,经过了详细的研究之后,确定了灵异猴神的存在,也肯定了灵异猴神的确有着极其怪异的力量,可以给住何见到他的人以三个愿望。 本来,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应该立即通知你,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分一个或是两个愿望给你,可是当我确知可以见到灵异猴神之后,人总是贪心的,我对我自己的许诺,起了悔意,而且我看你一直不信人可以有实现三个愿望的可能,所以我在经过考虑之后,单独去会见灵异猴神。 结果,我见到了灵异猴神。 在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我的确可以得到三个愿望,但是结果却意想不到,不但你绝对无法想像,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像,而且,就算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我曾经因为未遵守自己的诺言,而骗过你一次,不想再骗你第二次,所以我也不想对我的遭遇,再作任何解释,只是可以告诉你一点:如果你对灵异猴神真的有兴趣,你可以到日本来找我,我在日本的地址是……,我们见面之后,我会告诉你如何和灵异猴神会面的途径。我不会等你太久,如果你决定来,请快点来,因为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对我的一切生活、思想,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我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 最后,我对自己的失信,致以极其诚恳的道歉。 板垣光义 敬上 我迅速地看完了这封信。 这封信带给我的震惊,无可比拟。因为,几百年前的那个王子,见到了所谓“灵异猴神”,毕竟只是古老的传说,可信程度极低。 可是,板垣光义的信,却清清楚楚说明,他曾见到了灵异猴神。 板垣光义还肯定地说,灵异猴神有能力使人实现三个愿望。 当然,更令我惊诧的是,板垣光义的信中,也有“看到了自己”这句话,这句话,普通人不能理解,除非这个人真的“看到过自己”! 我看到过自己,在那间怪异的房间内。 健一看到过他自己,也在那间怪异的房间内。 突然之间,我想起了大良云子来。 云子一直坚称“那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那是不是说,她也曾看到过她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寒意。 我不知道建一看到他自己的情形怎样。至于我自己,那只是一瞥间的印象,虽然极其深刻,足以令人永志不忘,但也不构成甚么特异的事件。 然而,云子的情形却不同。她如果看到了她自己,那另一个“她”,会活动,会做她不敢做的事,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有两个大良云子,而两个大良云子是从一个大良云子分裂出来的! 早在铁轮的住所之中,看了第二卷录影带的时候,我就曾和健一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健一提出的是“精神分裂”:一个人的精神分裂为a、b两方面。当时我有一个十分怪异的概念是,云子的情形,是连身体也分裂为a、b两个的。 如今,我已经更可以肯定,我的这种设想接近事实。 然而,如果这是事实,那太骇人了!试想,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有着性格上的a、b面,一面显露,一面隐藏,但始终是一个人。如果因为人性上的a、b面,而使人的身体也一分为二,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种可怖情形!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并不是在思想、精神上的分裂,而是身体上的分裂。那情形就像是复制一样,一个人外形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但是在感情、思想、性格上却全然不同,本来隐藏的一面性格,进入了复制体之内! 我一面想,一面背脊之上,不由自主冒出了一股冷汗来。冷汗甚至还向下流着,像是一条有许多冰凉的脚的虫,在我背上蠕蠕爬行。 这是一种甚么现象?甚么力量使这种根本不可能的现象出现? 这完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张大口,想要大声疾呼,可是事实上,除了急速地喘气之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用力挥着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的思绪紊乱,样子也一定怪得可以,以至耶里望着我,现出十分惊诧的神情。过了好一会,我才渐渐镇定了下来,能发出声音来了。 虽然我发出的声音,听来是如此干涩,不像是我的声音,但是我总算能发出声音来了。我道:“你一定一收到光义的信,就立即到日本去见他了?” 耶里听得我这样讲,陡地呆了一呆。我这个问题,全然是情理之中。如果是我,见到了这封信,就一定要去找光义! 可是我一看耶里的反应,就知道我料错了。果然,耶里苦笑了一下:“为甚么你曾那样想?” 我道:“光义见到了灵异猴神,这个猴神对人可以赐给三个愿望,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难道你一点不受诱惑?” 耶里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像是这样就可以抹去他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疲倦和苦涩一样。 “我没有去日本,也根本没有将这封信放在心上,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耶里解释着,又一再重复:“我根本不相信!” 我摊了摊手,对一个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的人,光义的信,当然没有意义,耶里对光义的信这样反应,也很自然。 可是,我却知道耶里终于到了日本,他在日本还住了相当长时间,因为他的日语巳学得不错。而他在日本,又干了那么多古里古怪的事情,甚么使他改变了主意? 我心中在这样想着,还没有发问,耶里已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一定在奇怪何以我后来又去了日本,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耶里叹了一声:“人生很难逆料,在我收到信的时候,一来,我根本不相信有甚么猴神可以叫人实现三个愿望。二来,我也根本没有甚么特别的愿望,我的生活过得极好,别无所求。所以我根本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将近两年之后──” 耶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我,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来。 我可以料得到,耶里在那时,一定是生活上遇到了甚么不如意的事。人到了不如意的时候,就会容易想到要神力的帮助。如意之际,以为自己的力量,可以顶得住天,耶里只怕也不能例外。 “我爱上了一个女子。”耶里说得开门见山:“我不必形容她是多么美丽和多么值得人去爱,那……不必要。总之,我一定要得到她,我要娶她为妻。可是,她根本不爱我,不论我如何追求她,用尽了一切我可能使用的方法,她都无动于衷,我简直要发疯了。那时,对我来说,生命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得到她。” 耶里略停了一停。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他的叙述虽然简单,而且讲的又是多年前的事情。但是从他那种悲苦的神情、焦促的语气来判断,我还是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当时他爱那个女子,爱得多么深。 “我在经过了将近半年的追求而一无所获之后,”耶里的声音由伤感变得平淡:“我忽然想到,如果有甚么神,可以赐给我愿望的话,那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她爱我,像我爱她一样!” 我“哦”了一声:“你需要一个愿望!” 15 耶里的面肉抽动了一下:“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极度痛苦,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事实上,我还没有想起光义给我的那封信,和他在信中所说的一切。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痛苦得全身都在扭曲,我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跪了下来,十指缠扭在一起,我用最真诚的声音,向我所不知道的神发出我心中的呼叫声,我嘶叫道:“给我一个愿望,给我一个愿望,我要她爱我,像我爱她一样!” 是不是真有过神明听到了耶里心底的呼叫,没有人知道。 而耶里在近乎绝望的情绪下,身子发着抖,声音发着颤,不住地在祈求他可以有一个立即能实现的愿望之际,陡然之间,想起了板垣光义,想起了灵异猴神有关可以赐人三个愿望的传说。 耶里仍然跪着,但是身子巳不再发抖,也不再号叫,他开始想,想光义的那封信。 他本来完全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但这时,他为了要得到那女子的爱,任何再不可信的方法,他都愿意试上一试。何况光义说得那么明白,灵异猴神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耶里跳了起来,找到了光义的那封信,立刻办旅行手续。像他那样地位的人,办手续十分容易,而光义又留下了十分详细的地址。 当他离开印度的时候,他曾向他所爱的女子道别,声言再回来,就能娶她为妻,但是那女子。却只是回报他一阵笑声。 耶里充满了信心,以为一到日本,根据那地址,找到了板垣光义,根据光义的指示,回到印度,见灵异猴神,他就可以得到三个愿望了! 然而,耶里到了日本,却并没有见到板垣光义。 一个驻守乡村的日本警员,靠着自修,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耶里跟着这个警员,在一条两旁全是枯草的小道上走着。 那时,正是深秋,枯草呈现一种神秘的紫红色。生长在热带的耶里,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草会有这样的颜色,而深秋的凉风,吹来也令得他有点寒意。那条小径,蜿蜒向前,像是没有尽头。 耶里至少问了十次以上:“还有多远?” 那警员在耶里每一次发问之后,总是停下来,以十分恭敬的态度回答道:“不远,就快到了!” 耶里有点不耐烦,他拉了拉衣领,问道:“我是来见板垣光义先生的,请问,我是不是可以见到他?” 耶里自从根据光义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市镇之后,就一直在向他遇到的人说着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学会的第一句日本话。 几乎每一个人,听到了耶里的这句话之后,都以一种十分讶异的神态望着他,这种神态,令得耶里莫名奇妙,也莫测高深,不知道他要见板垣光义先生,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一直等到他遇上了当地一位小学教员,那小学教员才告诉他:“啊,你要见板垣光义先生?板垣先生就住在学校附近,可是他……他……” 那小学教员的英语还过得去,可是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同样现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来,耶里这时,反倒已经见怪不怪了,他道:“请你将板垣先生的住址告诉我,我会找得到。” 那小学教员却道:“我看你还是先和当地的派出所联络一下才好!” 耶里十分奇讶:“为甚么?” 小学教员有点犹豫:“还是先联络一下才好,真的,你是外地来的,不明白当地发生过的事!” 耶里还想再问,小学教员已热心地告诉耶里,派出所就在小市镇唯一的街道的中心,很容易找,然后,连连鞠躬,满面含笑,倒退告辞。 耶里呆了半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所以只好先向派出所去。耶里走在街上,身后跟了不少好奇的儿童和少年,向耶里指指点点。耶里可能是在这个小市镇中第一次出现的印度人。 耶里走进派出所,派出所中只有两个警员,一个完全不懂英语,年纪较轻的那个会一些英语,耶里又重复着那句话:“我从印度来,特地来看板垣光义先生,可是一位教员却提议我先到这里来,不知是为了甚么!” 耶里在这样说的时侯,尽量想表示轻松,可是那年轻的警员一听,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立时和年长的那个,迅速交谈了几句,年长的那个警员,也变得严肃起来。 耶里虽然听不懂他们交谈些甚么,可是他也可以肯定,一定曾经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板垣光义的身上! 他在焦急地等着答案,两个警员又商量了好一会,才由年轻的那个道:“板垣光义已经死了,是在半年前死去的!” 耶里陡地一呆,尽量回想着光义和他见面时的情形。光义的神态确然古怪,但是他的健康情形,决不像分别了一年多之后就会死去的人!但是警员又没有理由胡说,耶里在那一刊那间,只感到极度的失望。他是充满了希望来见光义的,可是光义却死了。 耶里那时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也极其悲伤,所以那年轻的警员提议道:“你一定是板垣先生的老朋友了?要不要到他的坟地上去看看?” 耶里这时,心情极度混乱,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那警员在提议甚么,只是道:“好!好!” 那警员又道:“板垣先生死了之后,由于他唯一的亲人在东京,而且事情又有点……有点……怪,所以我们是立即把他葬了的,我是少数参加他葬礼工作的人之一。” 耶里这次,倒听清楚了那警员的话:“怪?他死得有点怪?” 警员的面肉不由自主抽挡了一下:“是的,死得很……怪……很怪。” 耶里望着那警员,一时之间,弄不明白甚么样的情形才叫作“死得很怪很怪”。他还想继续再问,那年长的一个警员,却大声叱责了年轻的警员几下,年轻警员现出相当委屈的神情来,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我带你到板垣先生的坟地去!” 耶里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跟着那年轻的警员离开了派出所,不一会,就离开了市镇,走在那条两旁全是枯成了赭红色秋草的小径上,而且走了将近四十分钟,还未曾到达墓地。 耶里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光义“死得很怪”是甚么意思。 不单是耶里当时不明白,当耶里向我详细地叙述着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惑,不明白光义“死得很怪”是甚么意思。 我和耶里曾经有过协议,我可以在半途打断他的话来提问题。 由于我心头的疑惑实在太甚,所以我忍不住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而且立即问道:“死得很怪很怪,是甚么意思?” 耶里望了我一眼:“我无法用三言两语向你说明白,你一定要耐心听我讲下去。光义真的死得极其怪异。不论当时亲眼看到的人如何保守秘密,光义的那种怪异情形,一定已传了开去。由于事情实在太怪异,根本无法令人相信,所以小镇上的人也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又听说过曾有怪事发生,这就是为甚么我一来到小镇上,一问起板垣光义,人人都透着古怪神情的缘故。” 耶里这样一解释,我反倒更糊涂了! 光义的死亡,究竟有甚么真正的怪异之处呢?看来,除了听他详细叙述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足足一小时之后,耶里才看到了板垣光义的坟墓。 墓很简单,只是一个土堆,略有几块平整的大石,压在土堆上。在墓前,有一根木柱,上面写着一行字。那时,耶里对日文全然不懂,也看不明由写在木柱上面的,究竟是甚么字。 警员向墓地指一指,耶里向前走了几步,越过了木柱,望着长满了野草的土堆,心中伤感莫名,喃喃地道:“你怎么死了?你死了?我怎么才能找到灵异猴神?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耶里说了许多遍,转过身来,他到这时,才发现那警员盯着光义的坟,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虽然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而且四周围也极其荒凉,但是作为一个警员,实在没有理由害怕。 当耶里注意到他的神态之际,那警员现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对不起,板垣先生……死得实在太怪,所以我……有点害怕。” 耶里忍不住了,大声道:“究竟他死得怎样怪法?” 那警员叹了一声:“这……坟里……一共埋葬了两个人。” 耶里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那警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那警员说道:“两个……两个……” 耶里大声道:“另外一个是甚么人?” 那警员却道:“没有另外一个人。” 耶里有点发怒,如果在印度的话,他可能已经忍不住要出手打人了!但不论他心中如何不耐烦,如何焦躁,总也可以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中,殴打当地警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他忍住了气,没有动手,也同时不准备再和那警员说下去,因为他发现那警员简直语无伦次。他只是闷哼了一声,可是那警员却还在继续着:“两个……两个都是板垣先生!” 我听到这里,直跳了起来。 16 我跳了起来之后,神情一定怪异到了极点,以致在我对面的耶里,陡地向后仰了一仰身子,下意识她用行动来保护他自己。怕我会有甚么怪异的行为。 我张大了口,声音有点哑:“两个……两个……板垣光义?” 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立即想到的,是“两个大良云子”。同时,我已想起了一个细节,那细节是奈可转述健一在精神病院时见到云子的情形时提及的,奈可提到,他隔着门,听到健一和云子的对话,健一在对话中,不断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当时病房之中,如果只有云子一个人,健一是没有理由用“你们”这样字眼的,一定是除了云子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在。 那另外一个人是甚么人?如果也是大良云子,那就是两个大良云子! 还有,杀手铁轮在进入那个幽会场所之后,也曾大叫“你是谁”。他自然是看到了另一个人,才会这样喝问。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另一个大良云子呢?看来不是。因为铁轮在临死之前,还挣扎着面向书房,问了那句:“你是谁?” 由此可知,他看到的那个人,一定令得他产生了极度的震惊,那么这个人是谯?是铁轮,另一个铁轮,铁轮看到了他自己! 我也曾看到过我自己,有两个我! 耶里当时不明白那警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我一听得耶里转述,我立时可以明白那是甚么意思。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太怪诞了。 耶里望着我,神态很悲哀,他道:“根据以后发生的许多事,你大抵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毫无目的地摆着手:“不,我不明白。我只是知道了一种现象:云子有两个,职业杀手铁轮可能也有两个。我就曾看到过我自己,有两个。健一……我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甚么事,但……可能也有两个。” 耶里静静地望着我,对我的话,没有反应。 我继续道:“看来,每一个人,都有两个!” 耶里又道:“不是看来,而是赏际上,每一个人,都有两个。” 我瞪大了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耶里看来也不准备和我进一步讨论下去,只是示意我别再打扰他,他要继续说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耶里当时尖声叫了起来:“两个板垣先生?” 那警员急促喘着气:“是的,我们一直不知道板垣先生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双生兄弟,他是被他的双生兄弟杀死,或者,他杀死了他的双生兄弟,因为他们两个,根本一模一样,所以谁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两个人……” 警员还在向下说着,耶里忙道:“等一等,等一等,究竟你在说甚么?” 警员道:“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刚好我轮值巡逻。板垣先生的住所,离小学不远。我才转过小学的围墙,就听到了争执声从板垣先生的家中传出来。” 警员望了耶里一眼,耶里也不由自主,退后一步,离得坟墓远一点,并且示意警员继续说下去。警员继续道:“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因为板垣先生独住,全镇都知道,镇上的人尊敬他,知道他从事研究工作,没有甚么人比他学问更好,也没有他那么多的书!” 警员还想说下去,耶里已大喝一声:“别拣不相干的事来说!” 警员苦笑了一下,他显然并不是想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只不过在他的下意识中,他不想将他目击的古怪事情讲出来而已。 在被耶里大喝了一声之后,警员停了片刻,才又道:“我听到有争执声传来,立时就走了过去,来到了板垣先生的住所之前。一来到他住所之前。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更清楚了,一听就可以知道是两个男人在争吵。但是奇怪的是……奇怪的是……” 警员说到这里,又向耶里望了一眼,才道:“在我感觉上,两个在吵架的人,声音一样,只不过一个急躁、暴怒、有力,听来十分凶恶,另外一个,则软弱无力,听来充满悲哀。” 警员来到了板垣住所门口,争吵声自板垣的住所中传出来。 警员听得极其清楚,他的记忆力也不坏,事后可以将两个人争吵时所说的话,源源本本追述出来。虽然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话,没有甚么人可以佐证。但是这位警员决没有理由编造出这一番话来。 所以,当后来,凶案发生之后,这个警员的报告,也被上级接纳,将之归入档案。 警员听到的争吵声如下: 粗暴的声音,不断吼叫着,在吼叫中,带有一种可怕的咆哮:“你太没有用了,为甚么就这样离开?要不是你这样不中用,又何必在这个小镇上没没无闻?” 17 软弱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我必须这样,我只能这样,请你不要逼我!” 粗暴的声音,继续吼叫着,先是一连串的粗话,然后是责难:“放屁!你完全可以提出你的愿望,你要甚么就有甚么,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你可以有一切,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有名望、最有权力、最富有的人!你可以成为拥有一切的人!” 软弱的声音:“那又怎么样?” 粗暴的声音:“那又怎么样!你这白痴、饭桶,猪牛都比你知道应该怎么样,你不该放弃,不该溜回来!” 软弱的声音:“就算我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有一样最主要的,我还是没有!” 粗暴的声音,一连串的冷笑:“我知道,你所谓得不到的东西是快乐!既然人人都得不到快乐,为甚么你连可以得到的东西都放弃?” 软弱的声音:“没有快乐,其余一切会有甚么用?请你别再说下去了!” 粗暴的声音:“我要说!一定要说!” 警员听到这里,又听到了一些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推跌了甚么人。警员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一些行动,所以他用力拍着门,大声叫:“板垣先生!板垣先生!”可是,拍门却没有反应,在里面争吵的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听到震天价响的拍门声。反倒是住宿在小学的一位教员,闻声披衣出来。这时,自里面传出来的,已经不是争吵声,而是听来相当剧烈的打架声了! 警员在教师出来之后,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一起用力去撞门,当他们撞开了门,冲进去之际,他们两个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到了两个板垣光义,正在扭打,其中的一个,已经扼住了另一个的咽喉,而被扼住咽喉的另一个,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抓住了一柄锋利的刀。 警员和教师一起惊叫起来,就在他们的惊叫声中,被扼住了颈的那个,已经抓起了刀,一刀刺进了在他身上的那个的左胁。 那一刀剌得极深,直没到刀柄。被刺中的那个发出一下可怕的吼叫声,十指收紧,警员和教师又听到了被扼住颈的那个,颈中发出一下可怕的声响,显然是连气管都被扼断了! 警员和教师才一进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事情如此突然,而且如此恐怖,警员和教师两人都吓呆了。等到他们定过神来,企图去分开那两个已死的人时,发现他们料缠得如此之甚,简直分不开。 两个人全死了,其中一个,肯定是板垣光义,另一个是甚么人,却身份不明。 为了弄清另一个人的身份,当地警方真是伤透了脑筋。两个人看来一模一样,甚至指纹的记录,也绝无差别。警方无法解释这件事,只好将另外一个人,当作是板垣光义的从未露过面的双生兄弟来处理。虽然人人都知道,板垣光义并没有双生兄弟,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板垣光义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远房的堂侄,在东京经商,当地警方,辗转找到了这个光义的唯一亲人板垣一郎,但是一郎却推托说商务太忙,无法到乡下来主持丧礼,所以并没有来。 我听到这里,“啊”地一声:“原来板垣一郎是光义的堂侄!” 耶里道:“是的,不过关系很疏远。” 我苦笑了一下:“不论关系多么疏远,两者之间,已经拉上了关系,一环和另一环可以扣起来了!” 耶里也苦笑着:“我和这个在东京经商的板垣一郎,本来完全没有关系,但也因此而发生了联系!” 我想了一想:“是的,由于你和板垣一郎有了联系,本来,我和你更是一点关系也扯不上的,也连带有了联系。” 耶里喃喃地道:“是的,一环紧扣一环,本来是全然没有联系的人和物,被这些环节串在一起,发生了连锁关系。” 我点头,同意耶里的说法。 我问道:“因为一郎是光义的侄子,所以才去东京找他?” 耶里道:“不是,当时我根本没有在意,也根本不准备去找他。我没有回印度,因为无法忍受失败。得不到那女子的爱,我宁愿流落在日本。” 我皱了皱眉,那女子的爱,对耶里来说,一定极其重要,我在日本遇到他时,他在日本的生活,显然不是很好。 耶里继续道:“我在日本住了好几年,有一天,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段寻人启事,奇怪的是,被找的人是我,而要找我的人,并没有署名。” 我有点不明白,望着耶里。 耶里吞了一口口水,讲出了当时的经过。 18 第十六章 古老箱子中的怪东西使人看到自己 耶里看到那段启事的时候,是黄昏,在一家低级酒吧之中。酒吧才开始营业,人很少,耶里是这家酒吧的常客,一个吧女也没有来,老板娘在打看呵欠,耶里无聊地取过一份报纸,还是隔日的,但是他却看到了那段找他的寻人启事。 启事如下: “一位印度先生请注意:多年前,一个日本人曾要求借用你的宫殿,去寻找一些东西,结果他找到了,回到了日本之后不久死去。我现在想会晤你,有很多不明白的事要向你请教,我曾托人到印度去找你,知道你在日本,所以才刊登这段启事,希望你见到之后,向报馆的第三十八号信箱,和我联络。” 耶里仔细地将这段寻人启事看了好几遍,直到肯定刊登这段启事的人,要找的正是他这个流落在日本的印度人!当时,他的心头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有一些事快要发生。 在隔了那么久之后,忽然有人登报找他,事情是不是和板垣光义有关呢?因为启事中提到的,曾向他借用宫殿的那个日本人,显然就是板垣光义! 耶里立时离开了酒吧,到了那家报馆,留下了一张字条,写明了他目前的住所和联络方法。第二天,他就在住所接到了电话。 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耶里先生,我收到了你的留字,我认为我们必须见一次面,有一些事,实在神秘得不可思议!” 耶里问道:“你是谁?” 电话中的男人道:“电话中不是很方便解释,我们见面之后我会介绍自己,我日间相当忙,下班时间之后,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到那里来见我!” 电话中的男人声音有点急促,而且也显得很神秘。但是耶里却并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不论对方怀有甚么目的,他都不会有损失。 耶里记下了那个地址,等候着下班时间的来到。 耶里在叙述中,讲出了那个地址来,我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声。 那地址,就是板垣一郎和他的情妇大良云子幽会的地点。 通常来说,男人不会约其他人到幽会的地方去,除非他要见的人、要谈的事,十分秘密。 由于这个地址,我自然不必等耶里说出来,也可以知道“电话中的那个男人”,就是板垣一郎! 我并没有打断耶里的叙述,只不过发出“啊”的一下低叹声,同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耶里等到了下班时分,照着地址,来到了那幢大厦的大堂。耶里在日本生活的那段日子,经济上事实绝不发生问题,他在印度的代理人,每月都有巨额的汇款寄来给他。由于心理上的自暴自弃,所以过的是流浪汉的日子,衣衫不整,仪表污秽。 他一走进那幢大厦,管理员就迎了上来,向他大声叱喝。 请各位注意,这个管理员的名字叫武夫,也就是后来,意外地死在狩猎区的那个。 耶里的身份本来极尊贵,但这些日子来,他对于叱喝也早已习惯,所以他对管理员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只是说出了他要见的人、所住的单位。管理员向他不信任地望着:“等一等!” 管理员通过大厦的内线电话,向耶里要见的人询问着,耶里只听得他不住地道:“是,井上先生,是,井上先生!” 然后,管理员放下了电话,向耶里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上去。 耶里进入了升降机,升降机停下,门打开,耶里已看到了一个中年日本男人,站在门口等他,样子很客气,但也透露着一种焦急的等待。那中年人见到耶里之后,好像有点意外,但随即道:“请进来,耶里先生,请进来!” 耶里走进了那个单位,单位并不大,但是布置得相当精致,耶里四面看了一下,坐了下来,望着那中年男人:“井上先生,有甚么事?” 他叫那男人为“井上先生”,是因为他曾听到管理员在内线电话中这样称呼之故。 可是那中年男人却怔了一怔,随即道:“井上是我的假名,我的真名是板垣,板垣一郎!” 耶里怔了一怔,“啊”地一声,立时站了起来。板垣这个姓,使他想起了光义。他立即道:“有一位板垣光义先生──” 板垣一郎立时道:“那是我的堂叔,一种相当疏远的亲戚关系,但由于光义堂叔根本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我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 耶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要去找光义,结果却在光义的坟前,听警员叙述光义死时的怪情形,警员好像曾提到过,光义有一个在东京营商的堂侄,根本没有来参加丧礼。当时,耶里对这个“堂侄”并没有留下甚么特别印象,现在他才知道,这个板垣一郎,可就是光义唯一亲人。 耶里“嗯”地一声:“是,我知道,你并没有参加你堂叔的丧礼!” 板垣一郎的神情,多少有点忸怩,他解释道:“因为我事务忙,走不开,乡下传来的消息说,我有两个堂叔,殴斗致死。我从来只知道我只有一个堂叔,所以……我以为传错了,就没有去!” 19 一郎的解释,当然极其勉强,但那和耶里全然无关,耶里也没有兴趣追问下去,只是道:“那么,你要找我,是为了甚么?” 一郎神情有点犹豫:“你……真是光义堂叔遇到过的那位……耶里王子?” 看到一郎这种犹豫的神情,耶里并没有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自颈际除下了一条颈炼来,向一郎抛过去:“你看看这个!” 一郎一伸手,接住了颈炼,炼子是银质的,已经发黑,而且还肮脏得很。可是当一郎看到了那颈炼坠之际,他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一郎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平时自然有不少接触珠宝的机会。可是一个商人,一生所接触的珠宝,和一个印度土王的后裔相比较,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他这时看到的,是一块极大的蓝宝石,至少在八十克拉以上,围着这块蓝宝石,是一圈简直无懈可击的翡翠,每一粒皆在三克拉以上。 一郎吞了一口口水,双手将颈炼捧着,还给了耶里。当他在捧还颈炼的时候,双手甚至禁不住发抖。他当然知道,虽然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可是他那全部财产,只怕也换不到这样一个颈炼坠! 耶里不经意地将颈炼又挂上,一郎道:“对不起,我刚才竟然怀疑你的身份,真是见识太浅薄了,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耶里只是挥了挥手,又问道:“你要见我是为了──” 一郎搓着手,道:“事情是这样,我堂叔死了之后不久,由当地警方转来了一箱东西,说是我堂叔的遗物,有遗嘱写明,留给我的!” 耶里一听到这里,心头不禁跳了起来! 他来日本的目的,是为了找光义,问他关于灵异猴神的事情。可是光义却已经死了,耶里以为一切资料已经无法再找得到了。但如今,一郎却说光义有一箱东西留下来给他! 那箱东西,是甚么东西?是不是和如何可以找到灵异猴神有关? 耶里霍地站起来,又陡然坐了下去,神情十分紧张,失声道:“那箱东西──” 他在说了四个字之后,喉际因过度的紧张而感到一阵干涩,竟然无法再讲下去。 一郎道:“那箱东西送来的时侯,只说是我堂叔的遗物,那是一口十分破旧的箱子,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随便搁在储物室中。” 耶里紧张得双手紧握:“那口箱子──” 一郎道:“一直到前几天,我在储物室中找点东西,才又看到了那口箱子,一时好奇,心想,堂叔不知道留下了一些甚么给我?箱子锁着,钥匙也不知道被我抛到甚么地方去了,我顺手将锁撬了开来,箱子中,一大部分,是另外一只木箱──” 耶里道:“箱子中另外有一只木箱?” 一郎道:“是的,其余的空间,是许多本书,和一些笔记,我堂叔记下来的!” 耶里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他实在太兴奋了!他到日本来,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以为绝望了。尤其是近月来,他得到消息,他爱的那位女郎,已快嫁人,要是他能及时见到灵异猴神,得到三个愿望,那么,他就可以得到那女郎的爱! 这时,耶里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急促地道:“那正是我到日本来要找的东西,一定是……请你开一个价钱,我不惜任何代价要得到它们,我是一个十分富有的人,我的祖先曾经有过一个王朝!” 一郎听得耶里这样说,急急地眨着眼:“耶里先生,你镇静一下,听我说下去!” 耶里还想说甚么,但一郎一再做着手势,不让他开口,耶里只好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一郎道:“我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生意人,对于不切实际的事情,我都没有兴趣。本来,我连翻阅那些笔记的兴趣都不大,但是我在打开了另一只箱子之后,却看到了一样怪东西。” 耶里对于光义的笔记,是有概念的,因为光义留给他的那封信中,曾提及他在宫殿中有所发现,而且他也曾见到了灵异猴神,那当然有可能留下了记录。 可是,甚么是“怪东西”呢?耶里却莫名其妙,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反问道:“怪东西?甚么怪东西?” 一郎道:“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甚么,而且我也无法形容它的形状,总之,那东西极怪,现在我将它搬到这里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一郎一面说道,一面指着一扇门。 20 那扇门,是通向一间书房的。 耶里对于甚么“怪东西”,其实兴趣不大,他有兴趣的是光义留下来的记录,可以使他见到灵异猴神的方法! 所以耶里立时道:“不管那是甚么东西,先别理它,光义先生的笔记──” 一郎却又打断了他的话头:“还是先看一看那东西好,这东西实在太奇怪──” 耶里有点无可奈何,转头向那扇门看去,一郎已经走向那扇门,去打开那扇门,当一郎打开那扇门之际,耶里不禁发出了一下奇怪的声音来。 因为他看到,一郎打开那扇门时,并不是握住了门柄推开门,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打开的。耶里一面发出惊讶的声音,一面站了起来。 一郎转头向他望来:“自从我将这东西搬到这里来之后,我虽然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感到一定极其重要,所以我将门反装了,万一有人偷进来,他也打不开这扇门,不会将那东西偷走!” 耶里只觉得好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怎会有人来偷?” 一郎摊了摊手:“难说得很,整件事情,又怪又神秘,谁能预料!”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进了书房。书房并不大,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房中间放着一只残旧的木箱。 一郎走向前,打开那木箱。 正如一郎刚才所说,打开木箱之后,箱中的一大半空间,被另一只木箱所占据。而那另一只木箱,木质深红,看来年代更加久远,在可以看到的箱盖部分,有着线条古怪的浮雕。 耶里一看到这种浮雕,就呆了一呆,浮雕所雕刻的,是一种神像。耶里可以肯定那是神像,而且是属于印度的神像。 但是在印度,各种各样造型不同的神,少说也有几千个之多,耶里一时之间,也叫不出那神像的来历名堂来。一郎再打开那箱盖:“你看!” 耶里走前两步,向箱中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了半晌。 箱中所放着的,自然就是一郎口中的“怪东西”了。那真是怪东西,只怕任何人一眼之下,都无法说出那是甚么东西来。 “怪东西”的体积,大约是五十公分立方,那是一堆奇形怪状、漆黑色、隐隐闪耀着一种亮光的东西。它的形状无法形容,全然不规则。如果有人将五十公斤的锡熔化了之后,陡然之间将之倾进一个冷水池中,那么,这五十公斤的锡凝结起来的形状,就和这个“怪东西”差可比拟。那是无以名之的怪形状,而这样形状的东西,有甚么用处,也说不来。 “怪东西”的重量不是十分重,耶里一看到那东西的形状如此古怪,伸手去提了一提。 他在一提之下,发现了两件事。第一,怪东西的分量很轻,轻到了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它的体积相当大,而且颜色黝黑,看起来像是金属制品,想像中,至少应该在二十公斤以上,可是耶里一提,却发现还不到一公斤,他用的力气相当大,一下子就将那怪东西提了起来。 严格来说,他不是将那怪东西一下子提了起来,而只是将那怪东西的一部分,一下子提起来。 那怪东西的结构,相当异特,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一堆,全然是一个整体,但是一提之下,却是无数层极薄的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每一层之间,有相当细的细丝,连结在一起。连结的细丝,只有一厘米,或许还不到一厘米长短。 耶里的体高大约是一百八十公分,他手臂从垂下到提起来的幅度,大约是八十公分,那也就是说,在他一提之间,那怪东西,已被拉成了八百层以上的薄片,而且,还有一大半,还留在箱子里,如果将之整个拉开来,只怕在两千层以上! 那情形,就像是一大堆极薄的薄纱,经过小心折叠之后,堆成一叠一样。不过不同的是,薄纱如果经过拉起之后,再放下去,决不会还维持原来的形状,一定乱成一团了。可是耶里在一拉之下,发觉那东西可以拉成许多层,心中一惊,立时松手,所有的薄层,立时下落,完全照原来的情形,仍然堆在一起! 耶里失声道:“这……这究竟是甚么?” 一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呆知道这东西如果完全取出来,可以完全拉成薄片,而且可以将之铺开来,变成面积极大的一大片,但是也十分容易恢复原状,薄片和薄片之间,好像有着某种联系!” 耶里吸了一口气,轻轻拉起了几层薄片,发现每一片薄片,比纸还薄,而且一拉开来之后,每一片薄片,看起来全然是无色的透明体,只是中间,有许多闪耀不定的闪光点。 而这些闪光点,如果不是将薄片对准了光源的话,也全然看不出来。 耶里盯着一郎:“光义的笔记之中,应该提到过这怪东西,光义的笔记呢?你将光义的笔记,藏到甚么地方去了?” 耶里一面说着,一面陡然冲动起来,双手陡地伸出,抓住一郎双臂,用力摇着。一郎给耶里的动作吓得惊叫起来:“笔记在!在!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共同研究一下。” 耶里松了双手,一郎似有余悸地向后退了一步,才说道:“对于这些笔记,我仍然很不明白,我已经买了不少参考书来看,但是还不明白,似乎笔记中提及,在印度,有一个神,是猴神──” 耶里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声音:“灵异猴神!” 一郎忙说道:“是的,灵异猴神,这个神,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耶里道:“传说是这样,你快将光义的笔记取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一郎望着耶里,眨着眼,神情有点狡猾,想说甚么,但却又没有说出声来。 耶里看到这种情形,闷哼了一声:“你想说甚么?” 21 一郎道:“我不知道是每一个见到了这猴神的人都可以得到三个愿望,还是一共只有三个愿望!” 耶里有点不耐烦,喝道:“那有甚么分别?” 一郎继续眨着眼:“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有三个愿望,那当然不成问题,如果总共只有三个愿望──” 一郎讲到这里,耶里已经明由了他的意思:“行了,我只要一个愿望已经够了,余下来的全是你的,你该满意了吧?” 一郎高兴地握着手:“那当然好!那当然好!太多谢你了!” 耶里作了一个手势,请一郎快点拿光义的笔记出来,一郎打开了一个柜中的一大叠文件,道:“全在这里了。” 耶里看到的,是几个塞得满满的牛皮纸袋,他立时全取了出来。 板垣光义的笔记,可以分为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他研究印度古代传说中,有关灵异猴神部分的劄记。这一部分,所记下来的传说,前面全提到过,所以不再重复。 第二部分,是记载着他如何在宫殿之中,寻找资料的经过,这一部分,记载得相当详细,但是经过的情形和故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总之,光义在耶里王朝的废宫之中,找到了一大卷文字记载的实录。 这一大卷实录,在另一个牛皮纸袋之中,记载写在一卷极薄的绢上,卷成一卷,绢色发黄,用的文字,是印度古代的文字。 板垣一郎当然看不懂印度的古代文字,如果他看得懂,他不会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找耶里来会面。但是耶里却看得懂。耶里一面看,一郎不住地在一旁问:“那是古代的文献,上面写着甚么?” 耶里直到看完,才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很久以前,一个印度王子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留下来的记录,记载着一切经过。” 一郎的神情紧张:“那样说来,是真的了?” 耶里道:“已经有两个人,至少已经有两个人曾见过灵异猴神,一个是几百年前的王子,另一个是光义,让我们再来看看光义的记录!” 耶里又打开一只牛皮纸袋来,取出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张来。耶里虽然在日本住了相当久,但是却也绝不够程度看得懂草书日文。而光义的记录,又全是用十分潦草的笔迹,日文书写的。 耶里翻了一翻,就道:“他写了些甚么?” 一郎却道:“那王子写了甚么?” 耶里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了!” 一郎道:“一大卷古代印度文字,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 耶里怔了一怔,立时明白了一郎的意思,一郎看到耶里的神情不怎么自在,强调道:“我是商人,不怎么肯吃亏。我们最好谁也别欺骗谁,你将印度古文一字不改地翻译给我听,我也将日文念给你听!” 耶里苦笑了一下,心中十分鄙夷板垣一郎的提议,但是他却也想不出有甚么办法来,只好答应。一郎还不放心:“希望别骗我!” 耶里几乎要一拳打过去,但是他终于忍住了:“几百年前的记录,当然没有光义亲身的记录重要,你说是不是?” 一郎不置可否,只是狡狯地眨着眼。耶里无法可施,只好将那一卷绢上的印度古文,逐句翻译出来,讲给板垣一郎听。 那位古代王子见到灵异猴神的经过,写得极其详细…… 耶里在叙述之中,也曾详细就他的记忆,向我讲出来。但是我却不准备覆述。因为后来光义的记录中,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一遍。 而且,光义的记录,比那位古代印度王子更详细,因为现代日文,究竟比古代印度文字进步,可以用来表达更多东西。 耶里在译完绢上所记录的一切之后,一郎开始将光义的记录念给耶里听。 光义的记录,采取了日记体裁,记得极其详尽。 各位一定以为我会将光义的笔记,详细公布覆述? 不过,我仍不打算那样做。因为以后事情的发展,使得光义笔记中发生的事,又发生了一遍,如果记述出来,又重复了。当然,记下发生的事,比转述光义的笔记要好得多。 可是有一点,在光义的笔记之中,有关那件“怪东西”的,却要先记述一下,因为这“怪东西”的地位,在整件事件中,十分重要,没有它,根本不会有整个故事一开始之际的铁轮躲在酒店房间中射死板垣一郎的事件。 光义笔记中,有关那“怪东西”的记载,出现在他的三段日记之中。 当然,由于这三段日记,是板垣光义整个日记之中的一部分,所以,看来有头无尾,但也可以看得明白。 某月某日 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法入睡。如果有谁在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还能入睡的话,那么,他不是白痴就是超人,我(这里的“我”,当然是记日记的板垣光义)不是,所以我兴奋得不知如何才好。猴神──我见到他的时候,只略为想了一想,他像是已猜到了我在思索他的身份,当时便喝道:“别胡思乱想,我是猴神,你不必想别的!” 22 没有人能在这时候不听吩咐,而且,见猴神的过程是如此之灵异,那令我不能不战战兢兢。昨天初见的时候,我由于太紧张,所以连半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夜之后,我考虑了千百遍,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向他提出要求来。 我俯伏在地,以无比尊敬的神态和声音祈求:“听说,凡是见到你的人,都可以向你提出实现三个愿望的要求!” “是的,”猴神立时回答。猴神的声音听来极其柔和,有一种受催眠的感觉:“不过,在你提出你的三个愿望之前,你最好确定一下,你所提的三个愿望如果实现了,是不是真的心满意足?” 我几乎不必考虑,立即道:“我早已想过了,从我知道有你的存在开始,我已经将我要提的三个愿望,想了千百遍!” 猴神笑着:“可能你还考虑得不够周详,我让你先看看你自己,你才可以确定你已想好了的三个愿望,是不是你真想提出来的。” 我觉得这是多余的,但是吩咐既然如此,当然不能违拗,于是我道:“好,不过,甚么叫作‘让我看看自己’呢?” 猴神笑了起来,顺手按着一个木箱子。木箱子很古老,上面有着美丽的雕刻。猴神指着那箱子,道:“打开它。” 我依言过去,打开了那木箱子,我看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相信,没有人看了那堆东西之后,可以叫得出那东西是甚么。 我望了望那堆怪东西,又望了望猴神,猴神道:“你站着别动!”他在说话的时候,双眼望定了我。由于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光采,他的话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我立时站立不动,而且,在和他的目光相接触之际,我有一种目眩的感觉。 我才站定,就看到猴神伸出了他的手。天啊,他的手臂,竟像是可以作无限度的伸张,他站得相当远,但是他的手臂一直在延长,伸过来,抓住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提了起来。 那东西一被提起,就散了开来,散成了比纸还薄的薄片,看去全然透明,一点颜色也没有。他提起了那东西之后,不住抖着手,令得那些薄片,贴在四壁的墙上。由于又薄又透明,贴上去之后,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东西本来是形状极不规则的,可是一散成薄片之后,每一片的边缘,恰好能够吻合,就像是一种数百片不规则的纸片可以拼凑起一幅幅画来的拼图游戏。我仍然站着不动,猴神向后退,命我缓缓转动着身子。 我遵命转动着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猴神命我继续转,我又转了一百八十度,转了一个圈子,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我自己。 第一天,板垣光义提及那怪东西的日记,到此忧然而止。耶里显然在事后,曾读熟了光义的日记,所以当他向我转述的时候,他像背书一样背出来。 我听了光义的第一天日记,呆了一呆:“他看到了自己之后,怎么样?” 耶里道:“你再听下去,就会明白!” 我拗着手指,神情极紧张:“光义的日记中,好像在强烈地暗示,他看到了自己,和那堆怪东西有关?” 耶里苦笑了一下:“不是强烈的暗示,简直说得明明白白!” 我发出了“啊”地一声,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想甚么,没有去揣测以后事态可能的发展,因为耶里会毫不保留地讲给我听的。 耶里继续他的叙述。 板垣光义第二天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看到了我自己。 那不是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就是我,我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我! 我看到了我! 我看到我自己的情形,像是我对着一面镜子。不同的是如果我面对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像,摸不到,也不能交谈。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可以碰到,可以交谈,这个人,就是我。 我变成了两个,一个变成了两个,多了一个我出来,这个多出来的我,就在我的面前!我可以和我交谈! 我和我自己谈了很久。 板垣光义的第二天日记相当简单,集中在写述他“看到了自己”之后的情形。 当我听耶里背出光义这一天日记之际,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看到了自己”的情形,的确如此,光义的描述十分好!我也曾有一霎间“看到自己”的经历上这种经历告诉我,的确是看到了自己,一个我,变成两个我! 我还怕耶里不明白光义日记中所记述的一切,想开口向他解释,但是耶里已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开口,他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我又吞了一口口水:“你也!” 耶里扬了扬眉:“是的,我也看到过自己分成两个人,你别心急,再听下去,你会了解更多,现在,随便你怎么想,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 我承认:“你说得对,我想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想不出来。” 板垣光义第三天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和我谈了很久。 23 我在和我谈了很久之后,才发现我原来是这样的。三个愿望现在没有甚么意义了。 猴神问我:“你现在可以提出你的三个愿望了!” 我的回答是:“我没有愿望,我只想回去,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猴神说:“我不勉强你,你真的一点要求也没有?” 我早已想好了,如果不是猴神这样问我,我当然也不便提出来,但是他问了,我就不怕说。我道:“可不可以将这件怪东西给我?” 这时,那怪东西己从墙上取下,又被放回木箱子之中,看来仍是奇形怪状的一堆。 猴神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是他立即道:“可以给你,不过我不明白,你要它来有甚么用?” 我道:“我想和我自己多谈一点话,我还想多看一点自己!” 猴神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你可以走了!” 我走过去,提起那箱子,那怪东西并不是很重。我提着它来到门口,转过身子问:“这怪东西,究竟是甚么?” 猴神说了一个有很多音节的名词,我无法记得住这许多音节,可能由于我现出了惘然的神情,补充道:“你就将它当作是可以使你能看到你自己的东西好了。” 我表示明白,猴神忽然又道:“其实,你要了这东西,不会有好处!” 我苦笑了一下:“好处?甚么是好处?” 我说了之后,猴神就没有再说甚么,而且,突然在我面前消失,我带了这木箱,觅路离开。 那怪东西属于我,我可以随时看到我自己。不会有好处,是的,不会有好处,但我唯有这样,才能知道我自己。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不知道,岂不是很可悲,活著有甚么意义?更进一步来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没有勇气去知道,或是想也不敢去想,这岂不是更加可悲? 我不会这样,我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我要了那东西。 耶里望着我,我也望着耶里。 我的思绪极紊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想些甚么才好。在呆了半晌之后:“那东西……究竟是甚么?” 耶里道:“你和我一样,当一郎将光义的日记念给我听之后,我听了这一段,也这样问!” 我立时道:“一郎当然也不知道那东西是甚么!” 耶里道:“不,一郎知道!” 他在看到我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之后,又补充道:“其实,你和我也应该知道!”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当时,就站在那堆怪东西之前,他指着那堆怪东西问:“这究竟是甚么?” 板垣一郎立即回答:“日记中说得很明白,这东西,有一个很长音节的名字,但实际上,那是一个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陡地一呆,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就算能看到自己,又有甚么用处?” 24 第十七章 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板垣一郎的神情十分严肃,他的那种严肃的神情,更使耶里觉得好笑。也难怪耶里,的确,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有甚么用处? 耶里不断地笑着,令得一郎十分恼怒,他陡地大喝道:“别笑了!” 耶里止住了笑声,愕然地望着一郎,一郎作了一个请他静听的手势:“事情一点也不好笑!你难道未曾注意到,不论是那个王子,或是光义的记载,都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耶里怔了一怔,“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一郎立时又道:“这十分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向灵异猴神提出要三个愿望,可是,灵异猴神一定先要他们看看自己!” 耶里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而且……而且……” 一郎不等耶里讲完,就道:“两个见过猴神的人,在看到了自己之后,都放弃了向猴神提出三个愿望的要求!” 耶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这其中……多少有点古怪。为甚么当他们在看到了自己之后,会放弃了三个愿望的要求呢?” 一郎道:“我也想过,但是想是没有用的,要知道其中究竟,我们必须设法先看到自己!” 耶里再吸了一口气:“我仍然不明白,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怎么样?” 一郎盯着耶里:“我是一个生意人,每当我和对手谈论一桩生意之前,我总要设法先了解这个对手的性格,和他应付别人的方法,有了准备,就容易成功和击中对方的要害!” 耶里仍然有点不明白,他没有出声,只是等着一郎继续讲下去。 一郎道:“既然有两个人,都在看到了自己之后,放弃了向神提出要求,这其中就一定有某种原因在。我……我们最终目的,要去见猴神,是不是?” 耶里立时道:“当然是!” 一郎道:“我们要先做准备,不论情形如何,我们的目的是要有可以实现的愿望,即使猴神使我们看到自己之后,也不改变主意!” 耶里到这时,总算完全明白了一郎的意思。一郎是先要来一次“实习”,免得到时,像王子和光义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耶里对于一郎的深谋远虑,十分佩服,他指着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懂得怎样使用这个东西?” 一郎道:“我不懂,但是光义的记录之中不是说得很明白么?那东西全摊开来之后,他只不过转了一个圈,就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照样试一试?” 板垣一郎点着头:“是。”耶里来回踱了几步,眼睛一直盯着那堆怪东西:“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困难,你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甚么你要见我,和我一起进行,分薄了你可能得到的三个愿望呢?” 我听到这里,立时道:“问得好,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吸了一口气:“他的回答,倒也很合情合理。他说,一来,对这种怪异的事,他有一种恐惧感,一个人不敢进行。二来,他看不懂印度文字的记载,要等完全弄清楚了才进行。” 我呆了半晌:“你……你们真的进行了?” 耶里点了点头,半晌不出声,忽然自嘲似地笑了起来,继续他的叙述。 进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将那怪东西提起来,怪东西变成薄片,薄片对于附近的物质,有一种吸力,当它靠近墙的时侯,会吸附在墙上。由于它是如此之薄,而且又是透明的,所以当它附吸在墙上之际,根本看不出墙上已附了一层薄片。 怪东西放在箱中,看来体质并不大,可是在抖了开来之后,面积相当大,那间书房的三面墙、天花板、地板上全附满了之后,还是有一小部分留在箱子里。 一郎显得相当焦躁:“怎么办,房间不够大。” 耶里指着靠窗的一面道:“如果这一面不是窗,也是一堵墙,我看恰好够全部铺上。” 一郎道:“是啊,我们可以在那裹砌一堵墙。” 耶里道:“那好像怪一点,会引起人家注意。” 一郎说道:“不要紧,我们可以在晚间进行,我们两人合力,我因为家庭的关系,不能抽太多的时间出来,你可以全力进行,反正晚上这里很静,只有管理员一个人,可以收买他,叫他别出声。”耶里这时,也被一郎的话,和王子、光义的笔记,以及那堆怪东西弄得好奇心大起,而且他也实在需要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所以他答应了一郎,由他来负责,在房间的临窗一面,砌上一堵墙。耶里的砌墙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由一郎出面,买通了管理员武夫,请武夫别对任而人提起。耶里出面,去买砖头灰浆,只不过花了两晚工夫,就在临窗的一面,砌成了一堵墙。 这堵墙,使这间房间成为怪房间。也是这堵墙,使得一个探员,在准备跳进去时,撞在墙上,反弹了出来,跌到街上毙命。这些,耶里和一郎两人,在计划砌这堵墙时,当然料不到。 墙砌好之后,拉成薄片的怪东西,还是不够地方全部铺开来,但是只余下一小部分。当怪东西全被拉出来之后,那一小部分,又自动附吸在已有薄片的墙上,仍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紧张到了极点。 为了在这间房间中进行这样的事,板垣一郎已经好几天没和他的情妇云子幽会了。他不能让云子发现他在进行这事,这件事是他和耶里两人之间的秘密。 一郎和耶里两人互望着,隔了好半晌,一郎才道:“是你先转,还是我先转?” 耶里举起手来:“让我先来看看我自己!” 耶里一面说,一面迅速地转了一个身,当他又面对着原来的方向时,他神情十分滑稽地眨着眼,因为在他的面前,根本没有甚么他自己。 耶里笑了一下,再转了一个身,在他面前的,仍然是甚么也没有。一郎也眨着眼,跟着转身。 他们两人,每个人至少转了七八十次身,耶里甚至有点头昏脑胀的感觉,但是房间之中,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奇迹出现。 他们都停止了转动,一郎道:“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头!” 耶里苦笑:“就算有,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那东西究竟是甚么,我们根本不知道!” 一郎十分粗暴地道:“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东西是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也怒道:“可是你看到了甚么?” 25 一郎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看到甚么,但是光义却会使用那东西,他有了两个自己,每一个可以看到对方,他会用。” 耶里当时呆了一呆,他是知道板垣光义死前的情形的,当地警方,认为光义有一个双生兄弟,相互之间杀死了对方。可是这时,一郎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板垣一郎提出来的说法是:光义有两个,两个全是光义。一个光义,是与生俱来的,原来的光义。而另一个光义,则是由于那怪东西的作用而出现的! 我听耶里讲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同时,我急速地喘着气:“等一等,你是说,光义临死之前,已经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耶里摇头道:“不,还是一个光义,不过化成了两个!” 我忍不住大声道:“他妈的,这算是甚么意思?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 耶里瞪了我半晌,说道:“一张文件,复印了一份,连同原来的文件,你说是一份,还是两份呢?” 一份文件,复印了一份之后,一共是两份还是一份呢? 应该是两份,一份是副本,一份是正本。 可是,始终只是一份,因为副本是由正本而来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份。 我被这个问题弄得思绪十分紊乱,我呆了片刻之后:“耶里,你接触这个问题比我久,你的心中一定已经有了设想,你能不能将你的设想讲出来给我听听,别再打哑谜了!” 耶里低下了头,不出声,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显然是由于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问题之故。 我等了半晌,听不到他出声,才又道:“不论你的设想如何可怖、怪诞,都不要紧,只管讲出来,根本整件事已经够怪诞的了。” 耶里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了头来:“你说得不错,在接触了许多怪事之后,我的确有一个十分可怖的假设,但我的这个假设,在经过了若干事实之后才逐渐形成。我想,我将事情的发生接次叙述下去,你会比较容易了解我的假设。” 我有点不愿意,但是耶里的话也未始没有理由,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耶里当时晅着一郎:“你的意思是,光义一化为二了?” 一郎道:“你可有别的解释?” 耶里走前几步,伸手去触摸附在壁上的薄片,转过身来:“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化成两个?如果将一个人从中割开,那是两个半边的人,不是两个人。” 一郎十分焦躁:“别和我争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一连说了十来声“我不知道”,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或许,我们没有那种白色的小眼镜猴,所以才不能成事?” 一郎的语声很低,可是那时已是深夜,四周围极静,房间中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耶里立时听到了他的话,也立刻问:“甚么小眼镜猴?” 一郎神情有点慌张,想要掩饰,可是耶里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在传说中的地位,他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土名叫奇渥达卡,是灵异猴神的使者。从一郎的神色之中,他也可以看出,一郎正对他隐瞒着甚么。 这使得耶里极其恼怒,狠狠地瞪视着一郎。一个身形高大的印度大汉发起怒来,样子相当可怕,一郎后退了几步:“我……没有……我只不过……有一页光义的日记,没有给你看!” 耶里怒吼一声,一拳挥出,那一拳,已快击中一郎的鼻子之际,一郎已将一页撕下的纸张,取了出来,所以耶里能及时收住了势子。 一郎已大声读了出来,这一页日记提及的事,是说要见到灵异猴神,必须有白色的小眼镜猴带路,白色的小眼镜猴,是灵异猴神的使者。 耶里仍蹬着一郎,一郎解释道:“这种白色小眼镜猴,不知去哪儿找,等到找到了,我一定不会再瞒你,真的,我们必须合作才好。” 一郎为了向耶里讨好,又道:“你看,这里我不是每天用,一个星期最多用一两次,其余的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尽量研究!” 耶里缓缓放下了拳头,心中骂了好几遍“卑鄙的日本人”,但是对于一郎的提议,他却不表不反对。 当晚,一郎离去,耶里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一郎不用这个单位和云子幽会,耶里就时常来,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不过他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 耶里注意到,一郎有时也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可是看一郎的情形,他也没有看到“自己”。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一年的光景。 耶里接到印度来的信息,他梦里的情人已经结婚,那使他伤心欲绝。 他接到信息的那天,喝得压醉,又来到了那间房间之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到了房间之后,不住地用拳向墙上打着。 当他不住拳击着墙壁之际,他根本没有想到甚么,只是想发泄,他根本没想到墙上附着一层极薄的薄片,就是那堆怪东西化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耶里突然听到了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这间房间,在近一年来,几乎只有耶里和一郎两个人到过,照常理来说,耶里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冷笑,一定会以为那发出冷笑的人是一郎。 可是耶里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虽然喝得相当醉,但是他还是立时觉出,发出冷笑声的人是他自己!他的第一个反应动作十分可笑,他双手紧捏住自己的腮,想使自己发不出冷笑声来。 但是冷笑声还在继续着,耶里只觉得寒意陡生,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他全身的肚肉变得僵硬,酒意也从冷汗之中消失。 冷笑声在他的身后大约维持了半分钟之久,他又听到在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逃避、喝酒,有甚么用?” 耶里全身震动,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陡地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讲到这里的时候,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我自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因为每当我想起我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26 所以,我为了表示安慰他,将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上,好令得他比较缜定些。 耶里喘了一会气,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对面,用一种极不屑的神情望着我,那种嘲弄、鄙视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人这样鄙视过我,原来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对于耶里这样的话,我实在无以应对,只好继续拍着他的肩。 耶里又道:“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只记得我甚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大声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谁?”这句问话,我可能在刹那间持续重复了六七次之多,那纯粹出于极度的惊骇!”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你是谁?”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问话,照理不应该引起任何震动,但是在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职业杀手铁轮。铁轮临死之际的情形,曾经由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详细叙述过,他们都说,铁轮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书房,然后,发出了一句问话,才断了气。他问的那句话就是:“你是谁?”那是不是说,铁轮在一进了那个单位之际,也看到了他自己?铁轮已死,大良云子成了疯子,这个问题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测不错,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震惊,不会这样,而还有甚么比看到自己更吃惊的? 耶里见我发怔,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挥着手,没有说甚么,因为铁轮临死的情形耶里并不知道,向他解释,太费唇舌。我只是问:“接下去又怎么样呢?” 耶里喘着气:“我事后也不明白当时反应如何会这样奇特。一开始,我只感到极度的惊恐,但是当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转为无比的愤怒,我实在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这样鄙视,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问,一面冲过去,向看我自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听得耶里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但同时,却也不禁遍体生寒,我想讲一两句比较轻松一点的话,可是却又讲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甚么幻觉、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后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来,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就转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机,是由楼梯疾奔下去,冲出了那幢大厦。” 我静静地听着,不表示甚么。 我只是轻轻地道:“这样的经历,给你的打击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极其苦涩:“岂止是沉重,简直致命。本来,我心底深处,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对自己确然有一份鄙视,我算是甚么呢?我是一个土王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臣大的财富,可以生活无忧,长大了,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挥霍,但我究竟算是甚么呢?连一个我最爱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没有印度来的财源,早已饿毙街头!我算是甚么?我甚么也不是。” 我摇头道:“不单是你,每一个人,如果自己问自己:‘我算是甚么’,都不会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对自己现出这样鄙视的神情。” 我没有说甚么。耶里又道:“当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园里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联络,约他到公园来见我。” 我问道:“他来了?” 耶里道:“来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园见面的时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满了红丝,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见了他,就吓了老大一跳:“怎么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领,将一郎直扯了过来,厉声道:“板垣一郎,你听着,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到如今为止!以后,我不要再见你,我对你那他妈的三个愿望,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听到没有?” 耶里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叫,神态疯狂。 一郎一面挣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后,整理着衣领,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甚么也不会发生!” 耶里一说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剩下板垣一郎一个人呆立在公园中。 “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一郎。”耶里说,神态极其诚恳。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望着他,缓缓地摇着头:“不对。”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点怪,可是我,自从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见过他。” 耶里特别加重语气。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团,如何解释呢? 我仍然盯着他:“不对,或者你没有见过一郎,可是你去见过他的情妇大良云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最无稽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大良云子?一郎的情妇?我发誓绝对没有见过这女人。” 我来回走了几步,将在铁轮家里,发现那卷录影带的事情,和录影带的内容,向他简略地说了一遍。当我说完之后,发现耶里的神情,可怕到了极点。他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死灰色,人坐着,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摇摆,口唇颤动着,发出一连串声音,我听得他在不住地叫着:“天啊!天啊!” 我大声道:“你对这件事,总得有一个解释才行。” 耶里又发了半晌抖,才道:“那不是我,那是另一个人,那不是我!” 同样的话,正是疯了的云子不断在说的。 耶里所说的,和云子所说的,几乎一字不易。 “那不是我,那是弓一个人,那不是我!” 耶里张大口,像是空气中的氧气突然稀薄了:“我相信,卫先生,你一定已知道那个去见云子的人是谁!” 我吸了一口气:“是……你见过的你自己?” 耶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然是。天!他竟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他……就像我一样。”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只是无助地挥着手,不知如何才好。 耶里仍在继续着:“天啊!从那一刻起,我已经连镜子都不敢照,怕的就是再看到自己,可是……可是那个我,那个我……” 耶里的神情,变得如此可怕,以致我恐怕他忍受不住情绪上的打击,同时,我对整件事,也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陡地叫了起来:“有两个你,就像有两个光义。” 耶里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我又叫道:“我也相信,有两个大良云子。” 耶里的喉间,仍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说道:“你听到没有?有两个!有两个!” 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一面叫,一面双手按着耶里的肩头,用力摇撼他的身子。耶里道:“是的,有两个!有两个!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那怪东西!” 我陡地停了手。我只想到有两个耶里,两个板垣光义,两个大良云子,却并没有想到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 我呆呆地望着耶里,耶里定了定神:“你可记得猴神对光义说过,那怪东西是‘可以令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我点头,当然记得。 27 耶里道:“当我在那房间,看到了自己而又逃走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那怪东西,是一种复制装置、猴神的法宝,猴神利用这种东西,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 我张大了口,听着自耶里口中吐出来的声音,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有一种极度的虚浮之感。 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通过这个装置,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谁听到这种说法,都会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耶里像是怕我不明白,又进一步道:“那情形,就像是复印机,将一份正本放进去,可以有一份副本印出来,文件还是一份,可是有了正副本。” 我仍然张大了口,因为我需要额外的氧气,使我的心情平静,我奇怪何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居然还能讲话,我说道:“你的意思是,和云子见面的那个,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的副本?” 耶里不住点头:“我……一直以为,副本只是在一刹那间出现,但据你所说──”他的神情充满恐怖:“据你所说,副本……竟一直存在着,在活动,这……太可怕了!” 我也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副本的活动,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耶里指着我:“你也看到过你的副本,你可知道你的副本,现在在干甚么?” 一听得耶里这样讲,我的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 我们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在这段时间之中,我拚命作其他的设想,希望可以推翻耶里的,但是却不成功。我其实已经同意了,不过因为太可怕,所以不愿意承认。 但是,耶里的设想是接近事实的,不然,如何解释光义忽然变成了两个? 还有,健一进了病房,为甚么一连使用了几个“你们”?那当然是他一进去,就看到了两个大良云子的缘故,大良云子和她的副本,一起出现在病房之中,所以健一才会口称“你们”。 再有,铁轮当然是看到了他自己的副本,才大声问“你是谁”的。 我不但同意了耶里的设想,而且还在耶里的设想上,有了进一步的推论。 我先开口,道:“耶里,我又想到了一点,十分重要的一点!”耶里呻吟似地答应了一声,望着我。 我说出了我想到的一点。 我用十分沉重的声音道:“耶里,正本和副本,只不过是称呼上的方便,实际情形,我看很不相同。” 耶里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我继续道:“我同意你的说法,那堆怪东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便人看到自己,也就是说,复制出一个副本来。但是副本和本人,外形上虽然一模一样,内在性格却截然相反。” 耶里的喉间又发出“咯咯”声响来。 我再发挥我的看法:“每一个人,在性格上,都是双重的,副本的性格,正是本人性格上平时隐藏不表露的一面,是本人的潜意识的扩大!”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根据了已知有副本的几个人的情形来推论的。 大良云子在失声、不能再唱歌之后,做了板垣一郎的情妇,表面上看来,她对这种秘密情妇的生活,感到相当满足。但是她的潜意识中,却感到无限的悲苦,对用金钱购买了她的一郎,也痛恨入骨。这一切性格,全在她的副本身上表现了出来:去和杀手接头,要杀死板垣一郎! 板垣光义研究历史,心平气和,可是他的潜意识却贪婪凶恶,平时,潜意识不表露,但是这种潜意识,在他的副本身上,却成了主要的意识。所以,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光义,才会由争执而动武,以致同归于尽。 耶里性格相当懦弱,从他的行动中可以肯定这一点,为了得不到他所爱女郎的垂青,他可以流落在日本,没有勇气回印度去。可是他的副本,却承受了他潜在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当他醉酒自怨之际,鄙视他,看不起他! 我,谁都知道乐观、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坚强、顽固,几乎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我屈服。但难道我的性格之中,我的潜意识之中,就没有恐惧、懦弱的一面?就算我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承认,我看到过我的副本,我看到过我自己愁眉苦脸,惶惶如已到世界末日的那种极端彷徨无依的神情!那就是我内心深处、性格的另一面的反映! 28 第十八章 找猴神的行程之一 耶里神情骇然地听我举出了四个例子,他吞了一口口水:“我相信后来,板垣一郎的副本也出现了,那个……那个教唆云子去杀他妻子的一郎,可能就是一郎的副本!他平时对妻子怕得要命,可是副本承受了他的潜在意识,敢安排一项对他妻子的谋杀!” 我再吸了一口气:“不单是人的身体的分裂,而且是人的性格的分裂。每一个人都有双重性格,就可以分裂成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耶里补充了一句:“由于那怪东西的奇妙作用而发生!” 接下来,又是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仍然是我先开口,我道:“现在,我也有点明白,何以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光义会不再向猴神提出愿望。” 耶里扬了扬眉,我道:“光义看到了他自己,也和他自己谈了话,这是他在日记中说的,光义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穷凶极恶地贪婪,他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三个愿望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贪欲,所以索性不再提了,他的要求,只是要求和他自己的另一面长久相会,以便作更进一步的了解。” 耶里道:“有可能是这样!”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耶里才道:“从那次之后,我真的没有再和板垣一郎见过面,在板垣一郎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仍然在日本,没有回印度去,直到我忽然在一间酒吧中看到了白色小眼镜猴。” 那是我和耶里的第一次见面。 可以想像得到,一个有了耶里这样经历的人,忽然之间看到了白色眼镜猴!猴神的使者,他会感到何等的惊讶。 而事实上,耶里也表现了他的惊讶,他会大叫一声:“奇渥达卡!” 我道:“我记得那一天晚上的事。不过,板垣一郎之死,全日本轰动,你难道没注意?” 耶里道:“我当然知道,我在知道了他的死讯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怪诞的事,旁人不会再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为甚么死,我也注意到较早时那个大厦管理员的死亡,我相信,那管理员武夫,一定曾向一郎作不断的勒索,所以被一郎杀死的。” 耶里已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没有再见板垣一郎,所以一郎在那天晚上,经过和云子幽会的地点,看到有灯光透出来,他感到奇怪。 他感到奇怪,还是感到恐惧? 如果他已经看到过自己的话,他应该恐惧,他会知道另一个自己,正在作他所不能测的行动。 如果他没有见过他自己,他就只会怀疑,怀疑云子有背弃他的行为。 我又问耶里:“那……怪东西一直在那房间中,没有取下来?” 耶里道:“没有。” 我苦笑了一下:“当然没有,我多此一问了,云子的副本叫健一到那房间去,健一也在那房间中看到他自己,看到了他自己潜在意识中真正想的是甚么,他就照自己想的去做了,他找到了自己,他也劝我快去找到自己。再说说你看到了白色眼镜喉之后的事!” 耶里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耶里在见到了白色眼镜猴之后,想到了灵异猴神,自然而然想到了三个愿望。白色眼镜猴是猴神派出来的使者,要见猴神,一定要先将白色眼镜猴弄上手。 自那晚起,耶里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和健一,但是一直未曾动手。 在跟踪了我们几天之后,耶里回了一次印度,和几个专家见过面,知道如何才可以诱捕那只白色眼镜猴,他带着那树叶编织成的笛子,再回到日本来,成功地将白色眼镜猴拐走。 耶里记得光义的笔记,也知道有了白色眼镜猴之后,可以由白色眼镜猴带领,去见灵异猴神,但是他却要更多的有关猴神的资料,所以他委托了一个专家替他搜集,而就在那个专家处,他遇见了我。 耶里遇到了我之后的事,不用再复述了,他到酒店来见我,我们两人,由充满敌意,而变成了有共同的假设。健一不知所终,云子疯了,光义和一郎死了,和这件怪诞的事有关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我们非合作不可。 耶里讲完了他的经历之后,望定了我。 我来回踱着步:“你在叙述你的经历之前,曾说你将一切讲给我听,但是我要答应你一个要求,是不是?” 耶里道:“是。” 我问:“你的要求是甚么?” 耶里道:“我要求你和我一起去见猴神!” 我已经多少有点料到耶里的要求是甚么,所以他说了出来,我也不觉得奇怪。我道:“根据光义的笔记,他在废宫出发,先在密林中见到了白色眼镜猴,才由它带领着,见到猴神的。” 耶里道:“我们可以和他用同一路线前进,我们比他有利的是,不必先去找白色眼镜猴,那头小眼镜猴,我已经成功带到印度,而且在小心饲养着。” 我“嗯”地一声:“那样,就简单得多。” 耶里搓着手,道:“如果我没遇到你,我一个人也准备出发,所以应用的东西也准备得很充足,条件比光义好得多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道:“你不必多说,在知道了这许多怪异的事情之后,就算你不请我去,我自己也要去看看这位灵异猴神。不过──”我略为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不过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中,还有相当多疑问,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先设法澄清一下?” 耶里道:“你是指──” 我想了一想:“譬如说,那怪东西,有力量可以制造出一个人的副本来──“副本”这个名词可能不是很合适,但只好用它!这个副本,好像有神出鬼没的本领,随时都可以出现,也随时可以消失。” 耶里皱着眉,没有出声。 我进一步道:“我看到我自己,只不过是在临窗的那堵墙,被钻穿了一个洞后的一刹那,随即,就消失了!” 耶里点头,我又道:“还有,在疯人院中,健一进病房去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云子,其中之一是她的副本,但当健一离去,奈可又进病房时,病房中又只有一个云子了,副本又消失了,还有铁轮──” 耶里打断了我的话头:“你不必再举例子了,我承认副本的确有点神出鬼没,好像是铅笔写的字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擦去,为甚么会这样,我们不知道,我看也无法知道。” 我道:“或许,我们回日本去,将那‘怪东西’取下来,详细研究一下──” 耶里大摇其头:“我不想再到日本。” 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些疑点,倒可以解释,例如那房间的门,自内反拴着,这自然是一个副本做的事。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板垣一郎交给云子的那柄枪,可以扳一下枪机就射杀两个人,这种枪械,不是民间普通人所能有的,他从哪里弄来?” 耶里道:“我相信将枪交给云子,吩咐云子去杀人的是一郎的副本,而接过了那柄枪的,也是云子副本,而在云子快要行事之际,去见云子的,是我的副本。”我苦笑了一下,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连要再解释一遍都十分困难,只有从头至尾一直看下来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关系。 耶里在停了一停之后,又道:“副本不但有突然消失的本领,而且,似乎还另有能力。例如板垣一郎有了那柄古怪的枪。而我的副本,竟然知道一个身份极其神秘的职业杀手的秘密,可以指点云子的副本去找他!” 我盯着耶里,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铁轮这个人?” 耶里苦笑道:“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还要注意一点,副本来去自如,可以在各种场合出现,而且,最可怕的是,副本会杀人,所杀的人包括和他一模一样的!”我讲到这里,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无法再向下讲去,耶里的面色也变了一变。 光义就是被他副本杀死的!而光义同时也杀死了他的副本!所以在光义死的时候有两具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实在是无法不令人感到害怕的事: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可是性格恰好相反,这个人是你的复制品,然而你对他却一点也不了解,不知道他会在甚么时候出现,而他总是和你相反,他是你性格另一面的表面化,你和他在外表上虽然一模一样,但是在思想上却是死对头!这样的一个死对头,给你的威胁,可想而知! 耶里呆了半晌,才道:“我们只好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假定我……我们的副本,都不会出现!” 我也呆了半晌:“只好这样。” 我在这样讲了之后,又顿了一顿,忍不住又以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耶里的口唇掀动着,发出了一点没有意义的声音来。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耶里才道:“是的,这是人类性格双重所造成的悲剧,没有外来的敌人,敌人就是自己,就是──” 29 耶里说到这里,摇着头,再也说不下去。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必再讨论下去了,别说是我们,就算是两个圣人,只怕也讨论不出结果来。” 我望着耶里,心中想的并不是如何和他一超启程去见灵异猴神,我又道:“耶里,照已经发生的情形看来,副本的活动,原来的人是不知道!” 耶里蹬着我,我作着手势,进一步解释道:“例如,云子副本的行动,云子一无所知;一郎副本的行动,一郎本身,也一无所知!” 耶里的面肉抽动了几下:“看来是这样。你和我,也都有副本,但是他们现在干甚么?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干甚么!”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干甚么?我们一无所知?我定了定神,道:“我想弄明白的是,我们在干甚么,‘他们’是不是知道?” 耶里呆了一呆,我的问题,堪称古怪,难怪他要发怔。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那我怎么知道?得问‘他们’才行!”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由那堆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比我们本身要神通广大,但愿他们不至于神通广大到了可以知道我们的一切!” 耶里皱着眉:“那有甚么关系?” 我挥了挥手:“当然有关系,耶里,别忘了,‘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耶里没有说甚么,我也不再说甚么。 关于“副本”的问题,我和耶里之间,只好讨论到这里为止,无法再进一步讨论下去了,因为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是由那堆“怪东西”的神奇力量复制出来,而那堆“怪东西”属于灵异猴神所有,是板垣光义向灵异猴神要来的。 要彻底解决问题,当然只有去见灵异猴神! 耶里在回到了印度之后,就一直在进行准备工作。他富有,准备工作也进行得相当完善,虽然我的加入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他所准备的一切,足够一个探险队使用,所以物质上,一切皆不成问题。 我们又商讨了一些细节,决定第二天一早动身,先到他的那座“皇宫”,再循着板垣光义走过的路,进入森林,去找寻灵异猴神。 我和耶里利用了一架小型直升机,第一站向南飞,中途停了几次,当天晚上,就到达了耶里王朝早年的宫殿。 当直升机降落在宫殿前面的空地之际,眼前的景象,令得我的心中起了一种极度的震慑。 那是一座极其宏障的宫殿。毫无疑问,这座宫殿曾经在阳光之下发出过极其灿烂的光芒,象征一个王朝的极盛时期。 但是这时,呈现在我眼前的那座宫殿,却使人感到莫名的伤感。 宫殿的扁球形尖顶部分,完全倒坍,那情景就像是绝世美人被人砍去了半边头颅,而剩下的半边头颅也化成了白骨。尤其当天色傍晚,夕阳如血,染在那种残破的颓垣败瓦之上,更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使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下去。 宫殿面前的空地相当大,估计有四百公尺见方,全是用大石板铺出来的。可以想像,当年,披满锦绣的大象,载着威武的士兵和仪态万千、珠光宝气的皇朝人员,在这里昂然而过。但如今,除了盘踞的野草和野藤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一种贴地而生,像是可以无穷无尽蔓延的野藤的根部,不但将石级一块一块掀起来,而且强而有力的藤,在生长的过程中,甚至还将拱起的石级绞得破碎。 我下了直升机,野草比我还高,我要拨开面前的野草,才能看到前面的景象。 耶里也下了机,声音有点苦涩:“看,这就是我的宫殿。”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今晚,你喜欢住宿在宫殿的贵宾房里,还是在外面搭营帐?” 我也苦笑了一下,我早已在耶里的口中,约略知道他的宫殿已经不复有往年的光辉,但是我却也想不到,竟然会破落到这种程度! 耶里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因为在他手指的方向,已根本没有甚么墙头,只是一大堆石,和自石上冒起来的无数野藤,在暮色四合中看来,就像是一个有着许多触须的怪物。 耶里向我苦笑了一下。我可以明白他那种没落王孙的悲哀心情,不过我并不同情他的那种伤感。我向前走去:“光义曾经来过,他几乎曾到过宫殿的每一间房间,也曾找到了几百年前那位王子的记录,看来宫殿的内部,并不像外观那样可怕。” 耶里没有说甚么,只是跟在我的后面。光义曾将他的行动全记录下来,我和耶里全看过光义的日记。光义对于在宫殿之中找到王子记录的经过,写得并不是很详细,但是是在甚么地方找到的,倒有着记载。而且,光义既然来过,就算宫殿之中已被热带植物盘踞,他当日曾开出一条路来,我们再要进入宫殿,自然不是太难的事。 当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一直到事后,很多日子之后,我和一位植物学家谈起来,那位植物学家哈哈大笑:“你对热带植物的生长速度,显然一点概念也没有!你是隔了多久才去的?” 我答道:“大约三年。” 植物学家又大笑:“在湿濡、温暖的空气之中,热带野藤,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以生长六十公分,四十八小时之内就可以开岔,三年,老天,只要三天,就算有人曾开出一条路来,也早就不见了!” 事实是不是和那位植物学家所说的那样,不得而知。我走向宫殿的门口,看到宫殿的两扇大门,根本己不存在,一个相当大的洞口,看进去,全是纵横交错的野藤,绝找不到光义走进去的通道在何处。 耶里较我迟一步到达,因为他要回到直升机中去,去取一些必要的装备。当他也来到门口,看到我像是傻瓜一样地站在门口之际,他递了一只电筒、一只头罩和一柄利斧给我:“请进去。” 我接过了他交给我的东西,戴上了如同练剑术时所用的头盔,着亮电商,挥动利斧,砍着比手臂还粗的野藤,向前进发。 事情比我想像中的较容易,在门口的野藤十分多,大抵是那里光线比较充裕。一进了大听,野藤全都向上长,在厅中的全是一条条直升向上的藤干,其中的间隙,可以容人通过。我们穿过了大厅,来到了大厅后的一个穿堂,耶里停了下来:“整个空宫殿全是这样,天色再黑下来,毒蛇出没,防不胜防,在这里多逗留,实在没有甚么意义,我们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在这样的宫殿中逗留,真的没有多大的意思。光义已经来过,他找到了王子的记录,王子的记录我们也看过。重要的是要能见到灵异猴神。 我同意了耶里的建议,我们又循原路退了出来,在直升机旁,清除野草,弄出了一小片空地,为了安全,当晚我们在直升机内过夜。 这一夜,并没有甚么特别值得记述之处,只是睡到了午夜,那头白色小眼镜猴,突然发出了一阵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叫声。 那只白色小眼镜猴,被耶里带回印度之后,耶里一直托人饲养,被委托者是一个印度南部的土人。我不敢说这个土人对猴子的认识比不上健一,不过当我看到那头白色的小眼镜猴之际,我感到在它的双眼之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 在一只猴子的眼睛之中找到忧郁的神采,这听来似乎十分滑稽,但是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那白色小眼镜猴是不是在怀念健一,但它既然是听到了笛音之后舍弃了健一的,似乎又不该这样。这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我无法和那头白色小眼镜猴交谈。 当我们动身之际,耶里将白色小眼镜猴关在一只相当大的铁丝笼中,眼镜猴在笼中,一直蜷伏着,很少活动。我们临睡之前,还曾喂过它一次,当时,我逗引它,它也像是一点提不起兴趣来,并不理睬我。而当我正在沉睡之前,它忽然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声! 猴子而能发出这样的叫声,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就我所知,只有东非洲有一种“吼猴”,会发出极其宏亮的吼叫声,吼声可以远达几公里之外。 但是眼镜猴也会发出这样音带极长的怪叫声,我却前所未知。 我和耶里,都被猴叫声惊醒,一起坐直身子,而且立即向铁丝笼看去。我们看到那白色小眼镜猴,在笼中跳来跳去,显得极其不安,而且不断在发出那种古怪的叫声,听来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受了惊吓后的尖叫声。 我和耶里互望了一眼,都知道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我们一起来到铁笼附近,努力想使那白色小眼镜猴镇定下来,可是小眼镜猴的动作,和它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愈来愈惊恐。它不断向笼边撞着,撞得铁丝笼发出声响,叫声也愈来愈尖厉。 就在我和耶里两人不知如何才好之际,一下枪声,陡地传来。 30 第十九章 废宫外空地上的大会合 宫殿外的空地,在深夜中极其寂静,小眼镜猴的叫声,听来已是极其剌耳,而那一下枪声,听来更是惊心动魄,不过,比起那下枪声,所引来的后果,枪声又不算是甚么了。枪声一停,直升机的机身,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多年来冒险生活的经验,在这时起了作用,立时大叫一声:“快跳出去!” 我实在不知发生了甚么,但是先是枪声,继而是机身的震动。 我在十分之一秒间,就感到要有大祸临头:我们受到了袭击!而要袭击一架直升机,最好的目标,自然是射穿油箱,而一颗子弹如果射穿了油箱,结果如何,哪还用再想下去么? 我一面叫,一面陡地推着那只铁笼,连人带笼,一起向下面跳去,机身离地大约有两公尺,我和铁笼一起落地,一面打着滚,一面踢着铁笼,才滚出了三四公尺,我看到耶里也跳了下来。 耶里的动作反应,也算是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而且奇怪的是,在起初的一刹那间,我根本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看到耀目的火光,陡然升起,整架直升机,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便被火海包围。耶里已经向外跳下来了,可是火舌向外扩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下子就将他的身子整个卷住。 我在这时,反应再快,想要跳起来去帮助他,也来不及了。 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了声音,我听到的是耶里所发出的一下惨叫声,而耶里的惨叫声,立时又被一下极其震耳的爆炸声所淹没,爆炸所带起的气浪和震荡力,令得我的身子,迅速地向后弹出去。不单是我,那只铁笼,也在迅速向后弹去,撞在我的身上,一直到弹出十多公尺,我才看到在火光之中,许多灼热的、曳起亮光的金属片,四下飞溅,像是一种特异的烟花。 再接下来,一切又重归寂静,直升机不见了,草在燃烧。我已顾不得去想其他,只是顾及耶里的安危,我大叫一声,跳起来,向前奔去,跳过了几处着火的草丛,来到了原来停直升机的地方。 直升机残留下来的碎片,散落着,扭曲着,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碎金属片之中,我看到了耶里。 耶里这时,其实已不再是耶里,只不过是一截略具人形的黑色物体。 我陡地停下来,吞咽着口水,耳际轰轰作响。这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耶里死了。 我一生之中不知遭遇过多少意外,但是像这次这样的意外,却还是第一遭,那实实在在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事。 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望着烧焦了的耶里的尸体,直到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卡”的一声,我才陡地震了一震。 那一下声响,可以是千百种情形之下发出来的,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我却几乎立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下移动枪栓的声音。 我陡地一震之后,立时想转过身子来,但是我只是略动了一动,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要动,请不要动!” 那女人的声音,我不算陌生,但是,也决不是熟到一听就可以想起她是谁,只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要加上一个“请”字的,这种过份优雅的语法,却使我立时想起了一个人来。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惊讶,真是到了顶点! 在暗中袭击直升机的人是谁,我可以设想出七八十个人来,可是绝想不到会是她! 而就在“请不要动”这句话之后,我感到,枪口已经抵住了我的背部。我双手向上略举,表示无意反抗,同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镇定:“板垣夫人,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 出身于望族,一切生活习惯全是那样优雅,那样合乎大家风范,甚至在持枪指住人之际,也要说“请不要动”,那使我立时知道,在我身后的人,是板垣一郎的妻子──贞弓! 我真是难以想像,穿着整齐的和服,一举一动,全是那么合乎规矩的贞弓,会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出现,而且手中还持着枪! 但是不可想像的事,还在继续发生,在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快意的笑声,接着又是贞弓的声音:“你死了!这次,你终于死了!” 在她讲那几句话之际,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那种咬牙切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仇恨!这更使我大惑不解,虽然我已知因为她的突袭,已经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在我身后用枪指住我的,已不再是一个出身于日本望族的女人,而是一个凶手!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道:“请问,你和耶里王子有甚么深仇大恨?” 我身后传来的声音相当愤怒:“耶里王子?谁是耶里王子?” 我陡地一呆,刹那之间,简直不知怎么才好,直到我又听到了贞弓的声音,她仍然是咬牙切齿地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一听得贞弓这样说,我不禁“啊”地一声,失声道:“夫人,你杀错人了!” 贞弓在我身后,陡地叫了起来:“不会错!我不知道他在闹甚么把戏,但是我要他死,我要他真的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我叹了一声,手向下略垂,指向前面:“这具尸体虽然已不易辨认,但只要你肯走近去仔细看一下,你就可以发现他不是你要杀的人。我相信你想杀你的丈夫,板垣一郎,但是这个死在火中的人是一个印度人,一个名叫耶里的印度人!” 我听到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下惊愕的声音,我将双手放在头上:“你只管去看,我不会有任何行动!”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看到地上,我身后的影子开始移动,接着,我看到了贞弓,她走向烧焦了的尸体,手中持着一柄来复枪。 这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贞弓手中的抢夺下来,但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我在那时,只想到贞弓在发现被烧死的人不是板垣一郎之际,她一定会十分难过,不再继续对我不利。 我已经提及过,自从被小眼镜猴的怪叫声吵醒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了我根本无法有条理地去思索一切问题。例如这时,就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可是我当时却没有想到。 自然,我事后想到了,可是当时想到和事后想到,那就有极大的差别。 这个疑问是:贞弓明明知道板垣一郎,死在不明原因的狙击之下,何以她还会万里迢迢,来到印度,要杀死板垣一郎?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贞弓来到了死尸之前,怔了一怔,接着,她俯身下去,就着月光,仔细察看。 在那一刹那,我倒真佩服她,面对着一具如此可怕的尸体,竟然如此镇定。 紧接着,贞弓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接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抬头向我望来。她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面色苍白得可怕,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在我还未曾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她已经陡地抛开了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掩着脸,身子蹲了下来,发出一连串抽噎的声音。 我的心情十分苦涩,耶里死得实在太冤枉!而如果不是小眼镜猴忽然发出了怪叫声,我也难逃大限,贞弓的行为,显然不值得同情,可是这时,看她全身颤抖,自喉间发出可怕的呻吟声的那种情形,显然在她心中,也对自己行为感到自责。 31 我叹了一声,向她走近:“你──” 我只讲了一个字,贞弓便陡地抬起头来,在她脸上有一种极其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令我吓了一大跳。她一抬起头来之后,就尖声道:“他以为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 丈夫有了外遇,细心的妻子,很容易知道。板垣每次和云子约会,虽然都有很合理的借口,而且安排得也天衣无缝,可是做了多年夫妻,贞弓自然可以在丈夫的神态之中,觉察出一切和以前不同。 丈夫对她的身体,己不再有兴趣。有时,当她故意在丈夫面前裸体之际,可以感到板垣的目光在避开她的身体。 当一个妻子发觉自己的身体再不能吸引丈夫的目光之际,她如果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么这个妻子可能不是女人! 贞弓知道板垣有了外遇,是板垣和云子来往了超过半年之后的事,事情能拖这么久,自然由于板垣遮掩得好,一半,也由于贞弓自信太甚,认为板垣的事业,全是依靠她娘家的良好社会关系,才能建立起来,未曾想到板垣会背叛自己。 然而,她终于觉察了,疑点一点一点积聚,当愈积愈多疑点之后,她就去请教一个私家侦探,于是,在两星期后,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贞弓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贞弓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一点也没有作任何表示。她的出身,她家庭的社会地位,都使她知道,如果她的婚姻起了变化,那是一件丑闻,将使她难以见人,所以只好隐忍着。 曾经有好几晚,当板垣一郎鼾声大作之际,贞弓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知想过多少办法,但是似乎没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看来除了隐忍丈夫的外遇之外,她拿不出任何别的办法来。 一直到有一天下午,事情才起了变化。 那天下午,贞弓正在整理客厅茶几上插着的花?,她刚在考虑,是不是要将其中一?半开的玫瑰,换上一?盛开的,她听到了门铃飨。 当她抬起头来之后不久,女仆走进来:“太太,外面有一位小姐,自称叫大良云子,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太太谈一谈!” 贞弓当时,要运用自幼培养出来的自制力,才能够站得稳身子。 自从知道了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之后,她自然知道板垣一郎的情妇是甚么人,而如今,丈夫的情妇,竟然找上门来了! 贞弓缓了一口气,才道:“请……这位小姐进来!” 女仆答应着,走了出去,不一会,云子走了进来。贞弓早在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上,看到过云子的样子。这时她的心中虽然惊怒交集,可是在外表上看来,还是那样雍容优雅。她作了一个手势:“请坐,云子小姐。” 云子坐了下来,贞弓挥手令女仆出去,云子立时道:“板垣太太,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贞弓对自己的镇定,也表示惊诧,她道:“不,我知道,你是他的情妇!” 云子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像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贞弓来回踱了几步:“你来见我,为了甚么?” 云子重又抬起头来:“他要杀死你,也要杀死我!” 当贞弓在抛开了来复枪,双手掩着面蹲下来,我走近她,她又抬起头来之后,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开始,不等我向她提出任何问题,她就一直不停地在说着,说着她自己的事。 我听到她讲到这里,心中“啊”地一声,盘算着云子和贞弓见面的时日。 那应该是耶里见了云子之后的事,或者说,是耶里副本,见了云子副本之后的事,去见贞弓的,当然也是云子副本。 只是不知道那时,云子副本是不是已经见过铁轮? 我在想着,贞弓继续说着发生过的事。 贞弓震动了一下,云子不等她有任何表示,就打开手袋,取出了一柄枪来,放在面前的几上:“这是他给我的,他叫我来杀你,可是这柄枪,能同时反向射出两颗子弹,如果我开枪杀你,我自己也将死在枪下!” 贞弓的身子发着抖,双眼盯在枪上。她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过了好半晌,她才从干涩的喉咙中发出声音来:“你──你──准备怎么样?” 云子的声音极镇定:“我已经请了一个职业枪手,杀死他!” 贞弓的双眼睁得极大,她的气息急促起来,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他──他是我的丈夫,他──” 云子的声音听来很无情,而且有点咄咄逼人:“他是你的丈夫,你心里难道不恨他?他有情妇,又想杀你,你没有恨过他?没有起过想他死的念头?” 贞弓的神情一片惘然,在她不知如何说才好之际,云子叹了一声:“你完全不了解你自己,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看你自己,你就会明白了!” 贞弓讲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云子要带贞弓去“看她自己”! 我吸了一口气,望着贞弓。在以前的相遇中,贞弓总是穿着传统的日本和服,这时,她穿着猎装,神情有一种极度的愤恨,那不是贞弓,我突然想到,在我面前的,是贞弓的副本!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不由自主发出另一下呻吟声。 云子带着贞弓到了那间房间中,在离开那间房间的时侯,贞弓不住抽搐着,一直回到家中,她家的几个佣人,着实大吃了一惊。 贞弓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没有人知道她在干甚么。一直到午夜,几个仆人都被一阵争吵声所惊醒,互相聚在一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主人十分严厉的声音,优雅的贞弓,一直是仆人们最钦佩的人物。 在众仆的印象之中,她从来也不会发出这样粗鲁的声音,但这时,贞弓却在大声呼叱。 她究竟是在叱喝甚么人呢?仆人全然不知,也没有人敢在事后问她。 贞弓在叱喝甚么人? 贞弓的声音干涩,道:“当天晚上,我大声叱责,在骂一郎!” 我震动了一下:“一郎不是……死了?” 贞弓望了我半晌:“我以为你知道的!” 32 我苦笑了一下,我应该知道的,但是心绪十分乱,我一时想不到。我说道:“是……一郎的……副本?” 贞弓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可怕,听了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贞弓又盯定了我,在她的双眼之中,有种怪异的光芒,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甚么,但是一个心理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现出这样的目光。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贞弓的笑声听来愈来愈尖厉,而就在她的笑声尖厉到了令人几乎无法忍受之际,她止住了笑声,冷冷地道:“他杀了我,你知道不,他杀了我!”贞弓将“他杀了我”这句话,重复了两遍,我才算听得明白。 我的全身,更加感到一股极度的凉意。事情愈来愈复杂了! 贞弓说“他杀了我”是甚么意思?如果将这句简单话中的代名词拿掉,替以专有名词,那应该是“板垣一郎杀死了贞弓”。也不对,更正确的,应该是“板垣一郎的副本,杀死了贞弓”! 贞弓已经死了,那么,如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当然是贞弓的副本!我思绪十分紊乱,只好怔怔地问道:“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贞弓又磔磔笑了起来,道:“前几天,我亲眼看到他动手!他将我带到临海的一个悬崖上,用力一推,将我推了下去,我看到我跌下去的时候,双手无力地乱抓,像是空气中有甚么东西可以供我抓住,我竟然没有发出尖叫声,大抵是由于从小所受教育,教导我不论在甚么情形下,都不可以发出有失教养的尖叫声的缘故吧!哈哈!哈哈!”她一面说,一面还在不断笑着,但是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阵类似抽噎的声音。 贞弓又道:“我的尸体可能还未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人家一定也以为我是忍受不了丧夫之痛而自杀!哈哈!原来他一直想杀我!他利用他的情妇来杀我,结果却被他的情妇买通了一个职业杀手将他杀了!哈哈,真有趣,现在,大家可以将大家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太有趣了!哈哈!” 贞弓觉得“有趣”,我却并不觉得。我只觉得就是如贞弓所说,“大家都知道了大家的心意”,这种心意上赤裸裸相对的情形,太可怕了。 贞弓继续道:“我在一旁看他行凶,他不知道,他在行凶之后,甚至大笑,我知道他要到印度来,所以我追了来,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 贞弓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再向下说。 事实上,她不必说,我也知道了,他以为板垣一郎在那直升机上,所以她开枪。而开枪的结果,是令得耶里身亡! 我慢慢挺直身子,偏过头去,不愿再正视她。而就在这时,贞弓突然以极其矫捷的步法,一步跨过,又取起了来复枪来。枪口指着我,恶狠狠地道:“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指挥,我要你带我去见灵异猴神!” 我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厌恶,这种厌恶,使我产生了一种困倦的感觉,我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无法带路。带路,是白色小眼镜猴的事,我恐怕它已经在爆炸中丧生了!” 贞弓震动了一下,立时向那只铁笼望了去。我也跟着看去。一看之下,我只好叹了一口气。 那只白色小眼镜猴,如果不是我一跃而下之际,将铁笼也带了下来,一定炸死了。要是它死了的话,那倒真是天下太平,不会再有以后的事发生。 可是,我却将铁笼带着,一起跳了出来,而且,推着铁笼一起向前滚出了相当远。这时,当我向着铁笼看去之际,看到那白色小眼镜猴的前爪,抓着铁枝,眼珠转动,正望着我们。 贞弓“哈哈”一笑:“看,它没有死!” 我的声音仍然十分疲倦:“它没有死,那最好不过,你可以命令它带路!” 贞弓现出一种凶狠而又狡猾的神情来:“你以为我是傻瓜?你带着它,一定知道如何指挥它,你带路!”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来复枪,向前伸了一伸,扳在枪机上的手指,也紧了一紧。我对她会开枪杀人这一点,毫不怀疑,但是我也不想和她一起去见灵异猴神,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我甚至不想去见甚么灵异猴神! 所以,在刹那之间,我想到了一个对付贞弓的办法。我道:“好,要它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里,将它放出来,我可以命令它带路!” 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到,如果将铁笼打开的话,白色小眼镜猴有极大的可能,立时逃走,而贞弓也绝对没有办法在旷野中将一头猴子捉回来。 只要白色小眼镜猴不见了,贞弓当然也不能再胁逼我!我的提议,听来相当合理,要白色小眼镜猴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子里,是不是? 贞弓向铁笼望了一会,她注意到铁笼是锁着的,她犹豫了一下:“你别玩甚么花样。” 我摊开手:“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合理?” 贞弓神情凶恶地瞪着我,在又呆了半晌之后:“好,你将锁抖开,放它出来。” 我取出钥匙,然后慢慢走向铁笼,打开了锁,伸手进去,小白色眼镜猴立时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缩回手来,手臂向上略挥了一挥,眼镜猴的身子,立时弹跳了起来,像一支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贞弓一看到这种情形,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和高声骂了一句像奈可这样的人都不会在人前骂出来、怕骂了出来之后有损自己身份的粗言。 我真怕就在这一刹那间,贞弓会向我开枪射击;我已经迅速地伏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我陡地看到,在一丛灌木之后,一条人影疾扑了出来! 那个扑出来的人,身法虽然没有眼镜猴向前的去势快,但是也够矫捷的了,他正扑向眼镜猴,雨下来势都很快,我只看到那人的身形一凝,眼镜猴己搂住了他的颈,贴在他的身上。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看清楚了那个人是谁。 健一! 在这里遇到了贞弓,己是意外,忽然健一又出现,那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想叫他,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建一的动作十分快,他一手搂住了白色小眼镜猴,一手己取出了一柄枪,指住了贞弓。贞弓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我,当她看到健一,想转移目标时,已经来不及了,健一正在她的身后,已经喝道:“你只要一动,我就开枪!” 贞弓的面肉抽搐着,身形僵凝。 健一得意洋洋,向前走近了两步,向我望来,看样子,他正要开口对我讲话,但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是一样,健一先生,如果你动一动,我就会杀死你!” 健一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他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是甚么人,但那种冰冷严厉的语气,却使他相信了发自背后的那个警告,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也僵立不动。 健一看不见在他背后的是甚么人,我面对着建一,我可以看到那个女人,在月色下看来,尖削的脸,苍白而美丽,纤细的身形,那是云子。 我开始觉得昏眩,可是那还不过是开始,接下来的事,更令我几乎站不稳。 33 贞弓控制了我,健一控制了贞弓,云子控制了健一。云子向前走了一步,只不过才走了一步,在她身后的草丛中,一个人直身而起,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军用手枪,冷冷地道:“云子,好久不见了。” 云子陡然站定,月光之下可以清楚看到她面上的肌肉簌簌地发着抖。 不但是云子,只怕每一个人都是一样,连我在内。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震动。 在云子背后出现的,是板垣一郎! 我没有见过板垣一郎,只见过他的尸体,但这时,我立时可以认出,在她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头发微秃,肚子凸起,看来是一个标准的成功型商人的那个人,就是板垣一郎。 好了,板垣一郎又控制了云子。 我在极度的震动之中,忽然笑了起来:“好啊,人全都到齐了!” 我这样说,绝对在事先没有期待着会有任何回答,只不过是对目前的情形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调侃而己。可是,我的话才一说完,附近一株树上,立时有人接口道:“不应该少了我吧?” 我立时循声望去,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在那株树上,浓密的树叶之中,有一柄来复枪伸出来,枪口向下,对准了板垣一郎的背心。 那自树叶中伸出来的枪口,极其稳定,稳定得如镶嵌在树身上一样。 同时,树叶之后,又再度转来了那男子如同嘲弄也似的口吻:“我曾经射杀过你一次,板垣先生,你不会怀疑我的枪法吧?”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 那个躲在树上的男子是铁轮!一定是他!我再睁开眼来,向云子看去,看到云子的神色,极其可怕。 铁轮又控制了板垣一郎。 我实在忍不住一个莫名其妙的冲动,我大叫起来,叫道:“耶里,你在不在?如果你在的话,也一起出来吧!” 所知,有“副本”的人,一共有七个:板垣光义、板垣一郎、云子、贞弓、铁轮、耶里、健一。 板垣光义死了,原身连副本一起死的。 板垣一郎的原身死了,副本还在。 云子的原身疯了,副本还在。 贞弓的原身被推下了海,死了,副本还在。 铁轮的原身死在乱枪之下,副本还在。 健一的原身不知所终,“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副本还在。 从这几个人的情形来推断,我可以推想到,耶里的原身在爆炸中死了,他的副本一定还在。 如果耶里的副本在,那么岂不正是他该出现的时候了?所以我大叫了起来。 随着我的叫声,我首先听到的是躲在树上的铁轮所发出的一下短促的惊叫声,接着,便是耶里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你别动,你手中的武器是枪,我手中的武器是一条毒蛇,只要你一动,我相信毒蛇的毒液,会令你在半秒钟之内麻痹,根本没有机会发射,而在五秒钟之内,你就会死!” 再接着,又是铁轮充满了惊怖的一下声响,和耶里有点得意忘形的纵笑声。 我要鼓起最大勇气,才能使我身子站直。 耶里果然也来了! 一共有七个人,在废弃了的宫殿之前,经过爆炸的直升机残骸之旁。 这七个人,依被控制的次序是:我、贞弓、健一、云子、板垣一郎、铁轮、耶里。 这七个人,只有我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其余六个人,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他们真正的他们,而全是那“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 “副本”算是甚么呢?是人?不是人,只是一种怪物?实在想不出人类语言之中,可以用甚么适当的名词去称呼他们,只好称他们为“副本”。 而我,就和六个副本在一起!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感觉,不是恐惧、怪异,而是只觉得滑稽! 那真是滑稽之极的事,给我印象是如此典雅柔顺的贞弓,这时挺立着身子,抽动着面上的肌肉,来复枪的枪口还对准了我。在贞弓身后的健一,这个尽忠职守的警务人员,我的好朋友,可是这时,我望向他,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看来,白色小眼镜猴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它虽然还搂着健一的颈,但是却也仰着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健一。 在健一身后不远处的是云子。这个来自日本一个小地方,自以为可以在大都市中有所发展的女孩子,是典型的可怜虫。她在挣扎了许多时日之后,一点改善环境的希望也没有,只是在低级的娱乐场所浮沉。最后成为一个商人的情妇。 那个疯了的,才是真正的可怜虫的、毫无希望的大良云子,除了将自己的身体和青春出卖给一个伧俗的商人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这时,云子的脸,在月色下看来,咬紧了牙关,决不是逆来顺受的云子,而是充满了仇恨和绝望,这种仇恨,使她可以有力量去杀任何人,而那种绝望,又可以使她毁灭自己! 那不是云子,是云子的副本。云子原身的潜意识,在副本中变成了正意识。她平时埋藏在心底深处,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如今全敢去想,敢去做。 我真怀疑,如果让她见到了灵异猴神,她的三个愿望会是甚么! 在云子身后的,是板垣一郎。这个外形十足是成功商人的人,这时满面泛着油光,呈现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凶狠的神情,我相信他如果照镜子的话,会自己不认识自己。 铁轮在树上,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却知道他藏身在哪一株树枝上,因为这根树枝,由于他身子的震动,而在发出轻微的声响。 树枝的震动,是由于铁轮在颤抖!这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铁轮,他平时在攫取他人的生命之际,是何等冷酷和镇定,但这时,他却害怕得发抖。 耶里也在树上,一个高贵的土王后裔,这时却捏住一条蛇,蹬大眼想用蛇去咬人。 六个人互相牵制着,而我又实实在在,只好称他们为六个副本。 这真是滑稽之极的事情。 我陡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全到这里来了,目的是甚么?” 板垣一郎先抢着说,一面说,一面喘着气:“见灵异猴神。” 我道:“相信每一个人的目的,全是如此,你们这样互相用杀人武器指着对方,灵异猴神会见你们么?” 耶里的声音自树上传下来:“你有甚么好提议?” 我摊开手:“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你们可以一起去找灵异猴神,反正有‘奇渥达卡’为你们带路。” 六个人都不出声,健一道:“灵异猴神肯同时接见这么多人?”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具有非凡的能力,你们全是他的一件怪东西制造出来的,我相信你们全明白这一点。”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可以见到的几个人,脸上的神情,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我望向健一:“健一,是不是?” 健一震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34 第二十章 找猴神的行程之二 他的神情在刹那间,又变得极度茫然,眼珠转动着:“我是早已有了的,是不是?我是早已有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问到后来,简直如同在嘶叫一般。 我道:“不管你存在了多久,这个问题,只有灵异猴神才能回答你。所以你必须去见他。” 耶里在树上大叫一声:“是。” 随着他的叫声,一条毒蛇,突然从树丛中,被抛了出来。 那条毒蛇被抛了出来之后,在空中扭曲着身体,还未曾落地,枪声就响了。自树叶中伸出来的来复枪口向着蛇,铁轮的一枪,射中了在半空中的毒蛇,使毒蛇断成了两截,洒着蛇血,落到了地上。 接着,铁轮抛下了枪,先是他,再是耶里,两个人迅速地自树上落了下来。 板垣一郎踌躇了一下,也放下了枪,接着是云子、健一、贞弓,全放下了武器。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了,相信求见猴神的旅行团,已经够人数了,你们出发吧,我,对不起,不奉陪了。” 我实在不想和六个“副本”再在一起。而这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色,天可快亮了。我已决定,天色一亮,我就开始步行,离开这里。 而我的话才一出口,板垣一郎就叫了起来:“你是傻瓜,见了猴神,可以有三个愿望!” 我摇头道:“我不是第一个傻瓜,令堂叔是第一个,他甚至被他自己杀死!” 健一走向我,在他走近我的时候,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立时作出了一个拒绝他继续走向前来的手势:“第二个傻瓜,是我的好朋友健一!” 健一叫道:“我就是健一。” 我道:“我指的那个不是你,是现在不知在甚么地方,可能在他从小长大的森林中,又在和猴子为伍的那个!” 健一的神情极愤然:“是,那是一个傻瓜,他宁愿在森林里做野人,而不愿意有三个愿望。” 我叹了一口气,事情总算还有一点令人高兴的,健一果然找到了适合他自己的生活,但是,即使是健一这样热爱大自然,这样恬淡的人,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也有贪婪的一面,要不然,就不会有他的副本在这里了。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样说来,我只好算是第三名傻瓜!” 健一道:“我们不会容许你做傻瓜,我们知道你的能力,你必须和我们在一起,帮助我们,一起去见灵异猴神!你不能退出!” 耶里立即道:“对,你不能退出,你曾答应过我,和我一起去见猴神的。” 我声音苦涩:“我答应的是你?” 耶里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我。” 我半转身,指着耶里被烧焦了的尸体,想说甚么,可是结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我说甚么才好?我眼前的耶里,知道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复制品吗?如果这个复制品的一切,都和原身完全一样,那么,他就是耶里。我如何可以指一个人的尸体给他自己看呢? 我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铁轮也走了过来:“请你去,和我们一起去。” 我不禁冒火:“你是一个一向行事独来独往的职业杀手,为甚么也要拉上我?” 铁轮现出极害怕的神情来:“我害怕。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极度害怕之中,可怜可怜我!我如果能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我今后,永远不知道甚么叫作恐惧。” 我苦笑,刹那之间,我只感到他实在可怜。也在刹那间,我陡地想起,我也曾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时间,看到过我自己的副本,平时英勇无匹的卫斯理,何尝不是愁眉苦脸,像是大祸临身?谁知道我的潜意识之中,是不是也在恐惧? 我的声音变得很疲倦,用手抹了抹脸:“好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健一叫道:“我会请‘奇渥达卡’带路。” 耶里道:“装备够了,不过要节省点用。” 板垣一郎离得贞弓和云子相当远,像是怕这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但是他仍然怕吃亏似地叫道:“要公平分配一切用品。” 他们是怎样“公平分配”用品的,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走了开去,双手抱住膝,坐了下来,我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一直到天色大明,队伍开始出发。健一抱着白色小眼镜猴,和白色小眼镜猴一起,不住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 其余人,包括我在内,就跟在他的后面。铁轮走在最后面,一有人落后,他就放慢脚步,或者干脆停步不前。我知道他要走在最后的原因,是怕有人在他的背后。这个一流的职业杀手,的确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可怜虫。 板垣一郎也故意落后,反倒是贞弓和云子,昂首直前。我在一郎的身边,向他打量着,突然之间,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向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压低了声音:“一郎,你要杀你的妻子贞弓,我很可以理解,为甚么连云子都要杀呢?” 一郎扬着眉:“我叫云子去行凶,如果不连她一起杀了,难道一辈子受制于她?” 我震动了一下,不禁叹了一口气,潜藏在人脑深处的意识,竟然如此可怕。我又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交给云子的这柄枪,是哪里弄来的?” 关于“副本”,我真还有很多不明白之处。例如,副本可以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如云子的副本在精神病院。副本也可以有特殊能力,如一郎有那种普通人得不到的两头枪,如耶里知道铁轮的存在。 我知道,从光义的日记中知道,至少有四天的途程,我倒可以趁机了解更多一些。 副本种种特殊能力是从何而来的,我想先从板垣一郎如蚵得到这柄手枪开始。 板垣一郎在听到我这样一问,呆了一呆,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我还怕他没听清楚,又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35 板垣一郎的神情仍是惘然,我再提醒一遍:“那柄枪,可以两头发射的。” 一郎有点恼怒:“我当然记得这柄枪。” 我道:“哪里弄来的?” 一郎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肯放过:“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这是甚么话?” 板垣一郎的神情,看来相当狼狈,但仍有着极度迷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有这样的一柄枪……不知怎么,我就有了这样的一柄枪。” 我呆了一呆:“你说明白一点。” 一郎像是在竭力思索,可是他说的话,还是十分模糊:“我想有这样一柄枪,云子去杀贞弓,她自己也会同时死去。我在自己的书房里这样想,当我想的时候我忽然一伸手,就有这样的一柄枪在桌上!” 我呆了一呆,说道:“这就是说,你愿望,而你的愿望立刻实现了。” 板垣一郎像是在竭力思索着,我看得出他的神情不是假装的,但是我却不明白,何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回忆起来,曾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又问道:“是不是那样?” 一郎的神情有点苦涩:“当然不是,如果是这样,等于我这愿望已可以实现,我也不必再去见灵异猴神了。” 我有点不耐烦:“那么,这柄枪,究竟是怎样来的,怎样到你手上的?” 一郎眨着眼:“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一伸手,就忽然有了一柄这样的枪,我……而且很熟知这柄枪的性能,所以我将枪交给了云子。” 我问来问去,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知道其中必然还有我不明白的关键,但既然在板垣一郎的口中,问不出甚么来,只好放弃。 我加快了脚步,来到了耶里的身边。耶里望着我,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种笑容,就像是他本来是我的老朋友,但是却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向他笑了笑,试探着道:“耶里?我可以叫你耶里?” 耶里有点恼怒:“当然可以,我本来就是耶里。” 我作了一个请他谅解的手势:“在东京,你曾去见过云子?” 耶里向云子望了一眼:“是。” 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一郎给了云子一柄枪,叫她去杀贞弓?” 耶里呆了一呆,现出一种迷惘的神情来。这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因为才在板垣一郎的脸上看到过。他在呆了一呆之后:“知道就是知道,还要为甚么?” 我不肯放松:“当然应该有知道的理由,一郎的行事很秘密──” 耶里不等我说完,就道:“事情再进行得秘密,也必然会给人知道!” 我道:“那时,你和一郎己很久没有见面了──” 耶里听到这里,陡地纵笑了起来:“很久没见一郎的不是我,是──”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耶里的原身,不是他! 这里,又牵涉到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副本”似乎有随时出现随时消失的本领,就算他在你的身边,你也未必知道! 我想了一想,说道:“好,就算你能够知道一郎的秘密,你又何以知道有铁轮这个人?铁轮是一个一流的职业杀手,行动极其诡秘,世界上所有的特务人员都在找他而毫无结果,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底细的?” 耶里重又现出那种茫然的神情来,想了片刻,才道:“我……只想到,如果能够杀死板垣一郎,我就可以独占有关灵异猴神的秘密,接着……我就知道了一郎要云子去行凶的秘密……” 他的语气相当迟疑,在讲到这里时,向我望了一眼。我吸了一口气,示意他再说下去。耶里道:“我恐怕我说得不很明白。” 他的确说得不怎么明白,但是我却明白当时的情形,和一郎想要一柄枪,而忽然之间有了一柄枪一样。当耶里想要除去板垣一郎之际,他就自然而然知道了一郎的秘密。 情形似乎是:想到甚么,甚么就实现!而当事人却不明白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我示意耶里再说下去,耶里想了一想:“当我知道了一郎的秘密之后,我就想,如今是除去一郎的最好机会,我有法子可以令云子煽起妒人,去杀一郎。但是云子看来并不习惯杀人,有甚么法子可以令云子出面杀人,而我又不必负任何责任呢?” 我压低了声音:“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铁轮这个人!” 耶里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又道:“而且,你也知道用甚么方法可以要胁铁轮,令他为云子服务!” 耶里像是陡地松了一口气:“不错,事情就是这样,而云子也听了我的话,结果铁轮杀死了一郎,而我却不必负任何责任。”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我只不过和一郎的副本、耶里的副本交谈了极短的时间,但是我发现,“副本”的奸诈凶险之处,远在原身之上。 人心难测,够险恶,但是总还受着种种道德规范的约束,不敢为所欲为,而且在许多情形之下,想任性胡为,但能力却有所不及。 可是副本却不同,他们不但毫无顾忌,将自私凶狠的性情发挥到淋漓尽致,而且,他们又有特殊的能力,想到甚么,甚么就实现。 我如今和六个这样的副本在一起!这实在使人想起就心中发毛。 同时,也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 36 “副本”的产生,是由于那怪东西的作用。而那“怪东西”属于灵异猴神。 也可以说,副本,是灵异猴神制造出来的。 那么,他们的这种本领,是不是灵异猴神给他们的呢? 灵异猴神通过一种装置,制造了副本。 灵异猴神是不是仍然在通过一些不明的装置,在控制着副本? 副本对自己的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忽然能知道一些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忽然能得到一些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茫无所知,是不是由于灵异猴神在暗中操纵呢? 灵异猴神究竟是甚么?何以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的目的又是甚么?种种问题在我心中盘旋着,无法找出答案来。 看来,除了面对灵异猴神,由猴神自己来回答之外,不会再有别的办法了。 一连两天,都在密林中进发,六个“副本”之间,互不交谈,甚至避免眼光的接触。 这六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谁也不知道他们心中在想甚么,但是他们互相之间决计不会有甚么好感,那可以肯定。 反而,他们和我,倒很肯交谈。在这两天之中,我用尽方法,想去刺探他们的秘密,但是并没有得到甚么,跟我与耶里和一郎交谈之后所得出的结论一样。 第三天,进入了旅程最后一天。一行人中,只有我、耶里和一郎,在光义的笔记中知道要经过三天的途程,才可以见到灵异猴神。 一郎曾向我一再坚持,不可以将这件事告知其他人,但是我没有照他的意思做,我还是将这件事宣布了出来。所以,在第三天开始启程之际,除了一郎满脸不高兴,人人兴高采烈。中午时分,自一座密林中穿出来,前面是一条河水相当湍急的河流,河水急而浅,人人都涉水而过。 一过了河,白色小眼镜猴就尖声叫了起来,我也听到,远远有一种听来相当怪异的声音转了过来。这种声音,听来就像是当日耶里用来引走眼镜猴所吹的那种叶笛所发出的声音。 前面我猜想不会有人在吹笛,那一定是风吹动眼镜猴栖身的树枝所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我们接近眼镜猴的故乡了。 我没有将这一点讲出来,尽管各人对这种声音都表示很讶异,铁轮更现出了十分害怕的神情。 继续向前走,沿着河走向上游,又进入了一座密林。当有风时,那种“鸣鸣”的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听来惊心动魄之极。 我和一郎互望了一眼,一郎沉声道:“光义的日记上,记述过这座林子。” 我道:“是的。” 耶里也走近来:“光义的日记上说:穿过一座会吼叫的密林,是一条发光的小径。发光的小径,那算是甚么意思?” 一郎“哼”地一声,说道:“就是一条小径,会发光,这还不明白?” 耶里怒道:“只有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以为事情那么简单的!” 一郎转向我:“照你看,是甚么意思?” 我也想不出甚么叫做“发光的小径”,“小径”很容易理解,但小径而会“发光”,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耶里和板垣一郎还在不断争论这个问题,那令我觉得心烦,我道:“何必再争?等到看到这条小径之后,就可以知道甚么是发光的小径了!” 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人都静了下来。可是静了没有多久,耶里忽然又道:“光义的笔记中又说,在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 一郎立时道:“那表示猴神的宫殿,就在小径的尽头。” 一郎的话说得很大声,同行的人都兴奋起来,接连三天在密林中觅途前进,天气又异常闷热,那极令人疲倦,但这时,人人都加快了脚步。 在健一肩头的白色小眼镜猴,不住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尖叫声,叫声好像愈来愈紧迫。一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我们已经走出了这座密林。人人都期望着在一走出密林之后,就可以看到“发光小径”,尤其是我、一郎和耶里。因为在这三天来,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有特色之处,都可以在光义的日记中找得到。 光义的日记,十分详尽,而且是据实记载的。而他的日记之中,既然曾清清楚楚提到了“发光小径”,那么,一定会有一条这样的小径存在。 可是,当林木愈来愈稀落,不知道由谁开始,变步行为奔跑,向前疾奔出去,奔出了林子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大片看来相当茂密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草,至少有八十公分高,长得极密,根本没有小径。 在草原对面,相隔约一公里处,可以看到,又是一座十分茂密的森林。 在草原边上,各人都停了下来,铁轮立时问:“小径在哪里?” 一郎大声道:“一定有的!一定有小径!光义在日记上说的。你们全站着干甚么?还不快将小径找出来?” 我也认为一郎所讲的不错。既然是“小径”,当然十分狭窄,而这里的野草又如此茂盛,一条狭窄的小径,很容易被野草遮住。 一郎一面说,一面已经胡乱拨开野草,去寻找小径,其余的人也跟着做。我也找了一会,但是立时想到,白色小眼镜猴,在传说中,是灵异猴神派出来的使者,会带引人到猴神的面前去。在这样情形之下,我们自己何必费神去寻找甚么小径?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刻向健一望去。我看到建一正站着不动,神色一片茫然。白色小眼镜猴正蜷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我怔了一怔,忙向他走过去:“奇渥达卡怎么了?” 健一苦笑了一下:“它好像睡着了。我们一直在它的带引下走路,照说,应该可以见到猴神,可是它却睡着了。” 我向眼镜猴看去,只见它闭着眼睛,丝毫也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时,铁轮又叫了起来:“只有荒草,根本就没有甚么小径。” 37 贞弓忽然道:“这里是一片草原,根本不必找甚么小径,我们就可以穿过草原,到对面的森林中去。” 贞弓这样一说,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也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贞弓说得对,眼前是一片平原,何必理会有没有小径,只要向前走,就一定可以穿过这片平原,这还用怀疑么? 健一大叫了一声,首先大踏步向前走去,各人跟在他的后面,野草浓密,脚踏处,由于积年累月的腐草堆积,踏下去软绵绵地,十分难行,所以速度并不快。我们出林子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走到草原的中心,天色巳渐渐黑了下来,这时,人人心中都想,一过草原,就可以到达密林,猴神一定就在那密林之中。 那时,的确人人这样想,因为光义的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在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 虽然没找到小径,可是只要穿过草原,实际并无分别。天色一黑,向前走去的时候,更有脚高脚低、寸步难行之感。而天色黑得如此之快,铁轮的恐惧病又发作了,他先是靠着我走,到后来,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角。我转头向他望去,发现在黑暗之中,他的双眼闪耀着充满恐惧的光芒。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因为不管他过去如何穷凶极恶,此际的情景,十分令人同情。可是我还没有想到该如何开口之际,贞弓和云子,突然同声尖叫了起来。这时天色十分黑,她们两人与我相隔约有三公尺,我已经不是十分看得清楚她们。但是,我却可以看到她们一面叫,一面用手指着前面。 我一转头,循她们所指看去,立时呆住了。 这时,不单是我呆住了,人人都呆住了! 在她们所指的前面不远处,大约是在这片草原的边缘处,有一条光带,自我们走出来的那座密林起向前伸展,一直伸展到草原的另一边。那一边,远处有一点山影,望过去,简直见不到尽头,而那道光带,就直伸向前面。 光带是贴地向前伸展出去的,色泽暗红,那情景,就像是草原上忽然有一条半公尺宽的草带,着了火在燃烧着一样。 在我一呆之际,一郎首先大声叫了起来:“发光的小径。” 耶里双手台十,喃喃地道:“天!发光的小径,我们走对了。” 那条光带,一直伸延向前,看起来,的确像是一条发光的小径。 一郎一面叫着,一面己不顾一切向前奔去,其余的人立时开始跟在他后面。铁轮几次想要离开我,也向前奔去,可是却始终不敢,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们……怎么还不去?” 我道:“急甚么,我相信我们既然已找到了这条发光的小径,一定可以见到猴神。” 我说着,也大踏步向前走去,铁轮仍紧跟在我的身边。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心中疑惑,注视着前面的那条光带。那究竟是甚么呢?虽然隔得还远,但是我可以肯定,那决不是野草丛中的一条小径,那只是一股贴地伸延向前的光带。这条光带,所发的光,并不是十分强烈,所以一定要等天色全黑了,才能看得见。 这一条看来至少有十公里长的光带,是甚么力量形成?作用是甚么?光义的日记,为甚么说“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可以通向”是甚么意思?他为甚么不直接地说小径的尽头就是猴神宫殿? 我一面想着,一面加快脚步向前奔去,铁轮气咻咻地跟在我的身边。其余向前奔去的人,本来是一郎奔在最前面的,但是健一立即追过了他。健一向前奔的速度,真快得像一头猴子在草上飞跃一般。 一郎跟在后面,但不久又被耶里追过,云子和贞弓也奔得很快和一郎逼近了。 我看见健一愈来愈接近那条光带,陡地想起,不可知的因素实在太多,那条光带,看来如此怪异,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妖气,不知道接触到这条光带之后,会发生一些甚么事!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大声叫道:“健一,等一等!” 可是我的叫声才一出口,健一已经发出了一下大喜若狂的呼叫声,他已来到了光带的边上,光带所发出来的那种暗红,映得他整个人,看来像是包裹在一层暗红的火中,怪异莫名。 随着他的那一下叫声,他已陡地向前跳去,跳进了那光带的范围之中。而当他一跳进去之后,只看到包围他身上的那种暗红色的光彩,突然亮了一亮,随即恢复了原状。 “恢复了原状”,并不是说那种暗红色的光芒,仍然包围在健一的身旁,而是说,一切全恢复了原状。也就是说,一闪之后,光带依然是光带,直伸向前,光带上甚么也没有,健一突然消失了!健一和那只白色小眼镜猴,一起消失了! 这时候,耶里离那条光带,大约只有十公尺,他当然也看到了这种变化,所以,当健一突然消失之后,他陡地停了下来。 光带所发出的暗红色光芒,已经可以映到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奇特,惊骇之极,面肉在不住跳动着。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和他差不多。 一郎、云子和贞弓来到了耶里的身边,也一起停了下来,我推开了铁轮,急急向前奔去,也在耶里的身边,停了下来。铁轮像一头受了惊的兔子,大口喘着气,立即又来到我的身边。 38 第二十一章 我见了猴神实现了三个愿望 等我奔到之后,耶里立时尖声向我叫道:“发生了甚么事?他……他……到哪里去了?” 耶里说着,一面指着前面的那条光带。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人的,我如何答得上来? 耶里得不到我的回答,大声叫道:“他到哪里去了?那日本人到哪里去了?奇渥达卡!奇渥达卡也不见了,谁来带路?” 在耶里尖声高叫之际,云子突然现出坚定的神情来,向前走去,铁轮吃了一惊,叫道:“云子小姐,你干甚么?你……你……” 云子停了下来,并不转身,昂着头,神情坚决:“我相信健一先生是到猴神的宫殿去了!” 铁轮道:“你……怎么知道?他……突然消失了!” 云子冷冷地道:“你要是害怕,你就别向前来,要是不害怕,就和我一起来。” 云子说着,仍然不转身,只是向后,伸出她的手,等待铁轮去拉她。 而铁轮居然立即向前走去。虽然他的神情,显示他的心中正极度害怕,但是,他的确在向前走去。我深信他并不是突然胆子大了,而是他对云子,一定有着一份特殊感情的缘故。 我们眼睁睁看着铁轮来到了云子的身后,伸出手来。云子的手和铁轮的手紧握在一起,铁轮又向前跨出了一步,已和云子并肩而立了。 当他们并肩而立之际,他们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互望了一眼,云子的神情,在坚定之中,有几分矜持,像是一个初会情人的少女一样。而铁轮,在极度惊恐之中,居然笑了一下。 接着,他们两人,就继续向前走去。就在光带的边缘,停了一停。 像健一的情形一样,那时,他们的身上,像是罩着一层暗红色的光芒。他们停了极短的时间,就又向前跨去,跨进了光带之中。 一下子,他们身上的光芒闪了一闪,在不到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消失了! 我之所以肯定他们消失得如此之快,是因为人的眼睛,可以将影像保留十五分之一秒的时间,可是他们消失得如此之快,简直是说没有就没有,速度之快,使人感到怪异莫名!板垣一郎在他们两人消失之际,陡地向后退了一步。 贞弓就在他的身后,一郎向后一退,眼看要撞在真弓的身上,贞弓一伸手,推了推一郎的背,冷冷道:“你的情妇走了,你怎么不跟上去?” 一郎的喉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并不转过身来。在贞弓的脸上,现出极其刻毒的神情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酸:“可笑吧!你的情妇,走的时候,不叫你一起走,她和另一个人一起走了。” 一郎陡地转过身来,脸色通红:“住口!” 贞弓笑得更阴森:“你敢责叱我了?哈哈,你这个不中用的胆小鬼,你敢责叱我?你别忘记,你的一切是怎样来的?是谁使你事业成功,有资格养情妇的?” 我一听得贞弓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果然,一郎陡地吼叫一声,一伸手,抓住了贞弓的头发!贞弓对一郎这样说话,如果她面对的是一郎的原身,一直忍气吞声的一郎,会低下头,一声也不敢反驳。可是这时的一郎,是副本,所以他立时抓住了贞弓的头发。 他不但抓住了贞弓的头发,而且立时扬起手来,重重打了贞弓一记耳光。 如果捱打的贞弓,是贞弓的原身,那么,出身大家的贞弓,可能全然不知所措。但这时的贞弓,一样是副本,只听得她陡地尖叫一声,一低头,一头向一郎的怀中撞了过去。 那一撞,令得一郎退到光带的旁边,还没有收住势子,而贞弓的头发仍被一郎抓着,所以他们两人是一起向光带跌出去的。 一郎拉着贞弓的头发,跌进了光带之中。 情形和已经发生过的两次一样,他们两人立时消失了! 只剩下我和耶里了。 我们互望着,耶里吞下了一口口水,说道:“这……光义的……日记上,没有提到过……人会消失。” 我苦笑一下:“他要是消失,自己看不到。” 我讲的话,虽然听来有点滑稽,但实际上却很合乎逻辑。光义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一踏上了“发光的小径”就消失了,没有旁观者,他自己自然不可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么当然也不会在他的日记中留下任何记载。 由这一点来推论,在“发光的小径”中消失了的那些人,一定可以回来,因为光义结果回来了。 我看到耶里的神情,十分彷徨,望着我,语意之中仍然充满了迟疑:“照你说……他们的消失,是一种……到达某一地方的行进方式?” 我道:“我想是。发光的小径尽头,有猴神的宫殿,这是光义日记中说得很明白的事。” 耶里又吸了一口气:“我们……我们是不是一起去?” 我看出耶里对于前几个人的消失,心中有相当程度的恐惧。事实上,我也一样害怕,眼看着和自己在一起的人,一个接一个那么迅速而莫名其妙地消失,总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所以,当耶里提出了这一点之际,我立时同意道:“好的,我们一起去。” 耶里再吞了一口口水,向我伸出手来。我不至于像他那样胆小,但他既然伸出手来,我也就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一起走向前去。那情形,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手拉着手去涉过一道水相当深的小溪。 那“发光的小径”,究竟会使我们有甚么遭遇,完全不可测,所以当我在向前走去之际,心中生出了千万种幻想。 我们本来离“小径”就不是十分远,一下就来到了边缘。我和耶里都不由自主,停了一停,然后互望了一眼,同时吸了一口气,一起向前跨去。 这一步跨去,我们已经一起进入了光线笼罩的范围之内。我和耶里是手拉着手一起跨进去的。在跨进去的那一刹那间,我还清楚地可以觉出,耶里的手紧了一紧,可能是由于他心情紧张的缘故。 可是,当光线一照了上来,我却只是一个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甚么也看不见,只看到极其明亮的光芒,明亮得几乎连眼也睁不开来。我看不到耶里,也明显地感到耶里根本巳不在我的身边。我想大叫,可是一开口,就有一股极强的气流,向我迎面逼了过来。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在向前迅速地移动着。 在移动的或许是那发光的光带,或许是我本身,根本无法说得上来,而且移动的速度如此之高,甚至使得我有全身都快散了开来的感觉。 39 在那一刹那,心中只想着一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来得及想,全然没有机会找到答案,眼前已陡然黑了下来。不但眼前一黑,而且,我也觉出身子的急速的移动,在陡然间停顿。从急速的行进到突然的停顿,使人极不舒适,气血翻涌,五脏在刹那间,像是要翻转过来,我伸手向前,想扶住甚么东西来稳住身子。一伸手出去,就碰到了一个物体。由于在黑暗之中,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自己碰到的是甚么,只觉得那好像是一个平面。不论碰到的是甚么,那总使我的身子稳了下来。我定了定神,看到前面开始有一线光亮在闪耀,而且在迅速扩大,那情形就像是在黑暗中有人着亮了一个手电筒。而且我也立即看到,就在那股光线之中,那只白色小眼镜猴,正在飞跃着,向我奔了过来,转眼之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下,用它骨碌碌的眼睛望定了我,发出低沉的叫声。 我吸了一口气:“奇渥达卡,你来带我去见灵异猴神?”眼镜猴又叫了两下,转过身,跳跃着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它的身后。我走出的方向,完全是照着那股光线照射过来的方向,除了那股光线照射的范围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这时,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地面,看来十分平整,像是用一整块大石板铺成。 约莫行进了三分钟左右,光线陡然消失,眼前重又一斤黑暗。在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下轻微的移动声,像是有甚么东西滑了开来。 那情形,我迅速推测的结果是:在我的面前,有一扇门滑了开来。 我的推测不错,因为我立时听到了一个十分柔和动听的声音:“你来了,请进来。” 在光义的日记中,曾提及灵异猴神的声音极其柔和动听,我一听到那声音,心头便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我已经听到传说中灵异猴神的声音了。 我吸了一口气:“我甚么也看不见!”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听来极其柔和的声音已然接着道:“前面的事对每一个人,全是漆黑一团,一点也看不见,可是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 我怔了一怔,玩味着这几句话,同时,也举步向前,跨了出去。 在我跨出了两三步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下轻微的移动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假设那是一扇门,又在我的身后关上。 这时,我的心中,不免十分紧张,我完全处身于黑暗之中,而且是一个全然不可测的环境,会有甚么事发生,我全然不能预料。 我勉力定了定神:“请问,和我讲话的,是不是传说中的灵异猴神?” 那柔和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我的心情更紧张,用尽目力向前看,想看出灵异猴神是甚么样子的,因为从他的语声听来,他像是就在我的对面。 可是,四周围实在太黑暗,不论我如何努力,甚么也看不到,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但是灵异猴神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你是第五个来见我的人,你一定是为三个愿望而来的,请问你第一个愿望是甚么?”这时,我的思绪,在一种极度紊乱的情形之中,我也不及去想一想他的话中“你是第五个来见我的人”是甚么意思。只要略想一想的话,就该想到我没有理由是“第五”,因为在我之前,还应该有六个人,是贞弓他们,应该已见过灵异猴神。 但是我却根本没有去细想,而且,当对方问及我“第一个愿望是甚么”之际,我一样没有细想。或许那是由于在整件事情之中,从头到尾,我都不是十分相信有“三个愿望”这样的事情之故。再加上这时,我几乎用全副心神,想看到所谓灵异猴神是甚么样的,是以我一听得他这样问,立时道:“我想看到你。” 我的话才一出口,猴神发出了一下类似惊讶的声音,接着,在我的面前,就现出了一团光亮。 那一团光亮,就像是投射向舞台上的灯光,恰好罩住了一公尺见方的一个范围,而就在那个范围之中,我看到一张椅子,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的确是一张椅子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样子极怪! 他坐着,看来身量又高又瘦,身上穿着一种浅灰色的,也不知道是甚么料子织成的衣服,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几乎是普通人手指的一倍,手臂也十分长。这些全不要紧,最奇特的是那实实在在不是人,只是一头猴子,这个人,完全有着猴子的脸谱,而且脸上也全长着一种浓密的、金黄色的毛! 我看到了灵异猴神。我在那个专家那里,看到猴神的画像之际,曾哈哈大笑,但如今我面对着猴神,我却不得不承认,那拙劣的画像,实际上十分传神,在我面前,的确是一个猴形的人。 在我盯着他看,心中兴起了千百个疑问,脑中一片混乱之际,猴神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缓和动听:“你看到我了、你的第二个愿望是甚么?” 我的第一个愿望,已经立刻实现了! 但是由于我的思绪实在太混乱,我全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盯着他,脱口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甚么。” 猴神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看来极其古怪。甚么人曾看到过猴子发出笑容来的?只怕没有,但这时我却看到了,而且,虽然古怪,但是不讨厌,相反地,还有一点亲切态。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我是灵异猴神。” 我忙道:“不,不,我的意思是,灵异猴神,究竟是甚么?” 猴神再笑了一下:“问得好,我的外形,类似一种叫猴子的动物,而我又具有极大的本领,所以,我就是灵异猴神。”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足以解决我心中的疑问,我忙又急急追问道:“你那种本领是哪里来的?你是哪里来的?” 猴神扬起了手来:“你看那边。” 我循他所指看去,只看到我眼前不远处,有一幅一公尺见方的深蓝色光幕出现。那种深蓝色,深邃得难以形容,紧接着,在看来无边无际的深蓝之中,现出了一团橘黄色,很浅,一团。 猴神的声音道:“我从那里来。” 我“喔”地一声:“一颗遥远的星球?” 猴神道:“是的。”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甚么星座?” 猴神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无法向你解释,在你的观念而言,怕不会明白。” 我忙道:“请你尽管解释,或许我能够明白。” 猴神略停了一停:“也好,你问我来自哪一个星座,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你们抬头向天,或者通过高倍数的望远镜,就自以为可以研究宇宙的秘奥,可以明白天象了,是不是?” 我呆了一呆:“当然是这样。” 猴神又叹了一声:“当然不是这样!你们的天文学家,宣称看到了距离几百万光年以外的星球,却忽略了一点,在几百万光年距离的同时,还有时间上的距离,看到的,只不过是远古的景象,是几百万年之前的情形。那情形就像你拿着一张七十年前的一张照片,瞧着照片上的婴儿,却找一个现在是七十岁的老头子一样!” 我“啊”地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星空,有的根本不存在了?” 猴神的样子十分高兴:“是的,有的已经根本不存在了,有的已经变了样,你们所知的全是宇宙的过去,不是宇宙的现在,你们无法知道宇宙的现在,因为你们还未曾突破光速的规限!” 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张大了口,望着那深蓝色光幕中的橘黄的一团,那是猴神所来的一个星球,这个星球在甚么地方,人类全然无法了解,而且可能永远无法了解,这是不可测的宇宙的秘奥。 虽然思绪混乱,但是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 40 猴神又道:“我的力量,就是从我来的地方来的。” 我吁了一口气,道:“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地球上,走在时代最尖端的文明人,带了一切设施去到了穴居人部落一样?” 猴神道:“可以这样讲,那种情形如果发生,这个人,自然而然会在穴居人部落中成为神。” 我完全明白了,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猴神的声音依然柔和:“好了,你的第三个愿望是甚么?这是你最后一个愿望了。” 我的第二个愿望也实现了! 我知道了所谓“猴神”,是来自宇宙一处不可测的星球上的“人”,他的超异能力,全是那个星球上超异的科学发展的结晶。 他在问我第三个愿望是甚么,而且特别提醒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 可是在那一刹那,我甚么也不想,我只想知道一切的经过,解决我心中的疑问。 我大声道:“我要知道一切,要知道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 猴神盯着我,他的双眼之中,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看来炯炯有神。他又笑了一下:“你看来和我以前见过的四个人都不同。” 我立时说道:“好,就从你见过的四个人说起,他们是甚么人?” 猴神略仰了仰头:“第一个是很普通的青年人,那时我还不在这里,他的愿望是要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给了他!” 我怔了一怔:“结果呢?” 猴神的声音,听来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结果?和任何人没有分别,死了。” 我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第二个呢?” 猴神道:“第二个要求是财富,我也使他实现了他的愿望。” 我的声音听来像是呻吟一样:“结果,他……他也死了?” 猴神点了点头。 我大声道:“他们有三个愿望,可以一个要求权力或财富,第二个要求长生不老。” 猴神道:“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我大惑不解,道:“那么为甚么──” 猴神道:“别忘了他们有三个愿望,他们的第三个愿望,就是要快点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猴神的声音听来柔和:“所以,当第三个人,是一个王子,向我来要求快乐的时侯,我无法达成他的愿望,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人快乐,我可以轻而易举在海水或空气之中,制造一百吨黄金来给一个要求财富的人,但是无法给人快乐。” 我呆了半晌:“是的,快乐不是人给的,也……不是自己可以追寻。甚么是快乐,真是难以下定义得很。” 猴神摊了摊手,他的手指十分长,看来极灵活柔软,他道:“第四个来见我的人,在看到了他自己之后──” 我忙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第三个和第四个见你的人,他们的事我已经知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何以能使人看到自己?” 猴神现出奇讶的神情来:“那太简单了,有一套装置,是复制仪器──” 我点头道:“是的,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看到过,那东西──” 猴神道:“那东西,只要有一个细胞作为原料,就可以用这个细胞中的因子,培殖出一个完整的个体来,和原来的个体,一模一样!” 我张大了口,神情错愕之极。猴神道:“其实你不应该感到奇怪,这种单细胞繁殖,地球人也早成功了,实验室中用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青蛙,不在少数。” 我说道:“这我知道,无性单细胞繁殖,我并不陌生,但是这样快……。” 猴神作了一个手势:“快或慢,只不过是技术问题。我的这副装置,可以在百分之一秒之内,取一个人的单细胞,繁殖出一个新的人来。”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繁殖出来的人,可以称为原来的人的副本?” 猴神呆了一呆,像是他以前并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他在一呆之后:“副本?不错,这个称呼很不错!” 我苦笑了一下:“你或许不知道,通过细胞无性繁殖出来的副本,和原来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原来的人的潜意识,在副本中变成了主意识!” 猴神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向我提出愿望的人先看看他们自己,让他知道他自己实际上是一个甚么样的人,需要甚么,再作决定。” 我又苦笑了一下:“这有甚么作用?” 猴神道:“当然有,当一个人全面认识自己之后,他就会更明白自己需要的是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人真能全面认识自己?” 猴神竟然也跟着我叹了一声:“正是我所研究的课题,可是直到如今为止,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未曾研究出一个结果。人的性格太复杂,不但相互之间,根本无法了解对方,连自己也根本无法了解自己。” 我抹了抹汗,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冒汗,但我的确是在冒汗,我道:“你知道板垣光义的事?就是第四个向你来求取三个愿望的人。” 猴神点头道:“我知道,他自己杀了自己。” 我道:“不,是他的副本杀了他,他又杀了他的副本。” 猴神纠正道:“一样的,还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和世界上许多没有副本的人自己害自己,自己杀自己,是一样的。” 我想了半晌,总算明白猴神话中的涵义。我还未曾开口,猴神又道:“我来,是想研究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的一切,我的研究,可以说没有结果,我也快要回去了,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有点啼笑皆非,“很高兴认识你”这样一句普通的对话上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这无论如何,令人啼笑皆非。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那六个和我一起来的──” 猴神“噢”地一声:“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禁陡地一惊:“不存在了?那是甚么意思?他们──” 猴神挥了挥手:“我可以令他们在百分之一秒之间,由一个细胞变成一个人,自然也可以令他们在百分之一秒内,再由人变回一个细胞!” 41 我冒的汗更多,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猴神笑了起来,指着我:“事实上,我已搜集了不少细胞,很多,准备在回去的时候,带回去,再作详细的研究,这其中,包括他们六个人的细胞,也有你的,想你不会见怪!你身内有数亿个细胞,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你的副本。”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忙道:“不反对!不反对!你多拿几个去,也不要紧!” 猴神“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到了一半,突然停止,神色变得十分庄严:“当副本在活动的时侯,其实也受我控制,你可能觉得他们有特殊的本领,能知道许多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得到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那全是我根据他们的意愿,而使他们的想法,能得到实现。” 我呆呆地望着他:“可是……隔得那么远,你在印度……他们在……” 猴神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容之中,多少有一点狡狯的意味:“你别忘了,我是猴神!” 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猴神说道:“好了,还有不明白的事?” 我吁了一口气:“没有了,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我也用了同一句普通的对话,猴神笑着,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来。 我和他握着手,他的手柔软,而当他站起,来到我的身边之际,他比我高出了大约两个头。我抬头看着他:“我还希望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星球的事。” 猴神陡地笑了起来:“我是来研究地球人,不是供地球人研究的。而且,你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也不能再来向我要求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我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在猴神讲完了那句话之后,眼前重又变成一片漆黑,而且我又感到我的身子在迅速移动,等到我又可以看到东西的时候,先是一阵夺目的光亮,和我初涉足“发光的小径”时一样。 接着,眼前又是一黑,我仍然站在那旷野上,眼看着“发光的小径”在迅速暗下去,不到半分钟,便已完全消失。 我呆立了很久,想着一切的经过,一直到天亮,才开始步行回去。 一连几天,我在热带森林中打转,然后用原始的交通工具赶路,一直到了一个小城镇中,行程才算恢复正常,五天之后,我回家了。 我休息了三天,再去日本。 和整件事有关系的人,全都死了或疯了,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是健一。而且,那个能在百分之一秒间,将一个单细胞繁殖成为一个人的装置,还在那间房间中。我对这个装置的兴趣极浓,至少,通过它,我会看到自己软弱无依的一面。 到了日本之后,我再去板垣一郎和云子的幽会地点,才到,就发现那个单位曾经离奇失火,已经甚么也没有剩下。 接着,我和奈可见了面,一起去看云子。云子的下颚看来更尖削,脸色也更苍白,她仍然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奈可用最大的耐心陪着她,一见了我,奈可不知叹了多少口气。 我也着手调查健一的下落,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点结果也没有。 一直到了我已经想离开的那一天,才辗转听得在北部一个爬山旅行团的人讲起,他们在深山中,曾遇到一个十分奇特的人,那人和一群猴子生活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很快乐。 我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健一,健一在“看到了他自己”之后,辞去了警局的职务,“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他自小在山野中长大,再回到山野中去,不是很自然么? 而且,和猴子生活在一起,看起来,比和人生活在一起容易多了! 人和人之间,非但不能相互了解,甚至连自己也绝无法了解自己! 人的性格太复杂了,连神通广大的“猴神”,也承认了他的研究并无结果。 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每当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我问: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甚么? 答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