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暗号》 自序 这个故事留下了一个谜:《暗号之二》将以甚么形式出现呢?我作了一个极大胆和匪夷所思的假设,由于太惊人了,所以暂时不发表,准备在找到有资格的人询问之后,再把这个设想说出来。 整个故事的主题,其实是转世,“暗号”也者,是小说的噱头。再生,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照例,不会有结果,只是种种的设想而已。 设想极重要,许多事实,就在设想中求证出来。 倪匡 一千九百六十年之前,耶稣就在这几天, 死后再生,所以称作复活节。 1 第一章 手掌、铜铃、花 用过很多人类特有的行为做故事的题目,例如“毒誓”之类。暗号,并不是人类特有的,许多生物,包括植物在内都有应用暗号。 但是,把暗号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变化万千的,还是只有人类。 暗号的作用,是件不为他人所知的沟通。只有沟通的双方,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暗号由沟通的双方所约定,一起遵守。 所以,任何暗号,不论在甚么情形下使用,都有一定的神秘性。 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关暗号的故事——暗号就是暗号,没有曲解的意思。 先说一件和这个故事不算太有关连的小事。 我经常收到来自各地的陌生人来信,多半是在信中问我叙述一些他们经历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我有不少故事,都是在这种情形下发展出来的。 也有很多,是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所以我不是每封都看,大多数由白素先看,后来,责任便落到了温宝裕的身上——他很喜欢这工作,说是可以使自己有相识遍天下之感。 我也乐得由他去代劳——他的判断能力很高,知道哪些来信可以拿来给我看,而哪些只合抛入字纸篓。 那天,他兴冲冲地来到,一见到我,就抖开一张信纸,交到我的手上:“从这封信上,你能联想到甚么?” 我一看那封信,一张纸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小字,字迹幼稚,是少年人的字迹,可是写得很用心,这种来信,很叫人感到写信人的诚意,也颇令人感动。 我看那封信,信的内容,也很奇特,信确然是由两个少年人联名写来的,发信的地点却是在巴西,写信人是两个从台湾去旅行的中国少年。 信中记述着一件他们亲身经历的奇事,说他们在旅行途中,有一次脱了队,迷了路,在寻找归队的过程中,进入了一片草原。 在草原上,他们看到了有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追逐嬉戏。 他们正准备上去问路时。奇事发生了,他们看到在前面奔跑的那个少年。忽然在草尖上飞快地奔走起来。 那草原上的草很是茂密,都有四五十公分高,人在草尖上奔走,看起来,又是奇特,又是好看。 而那两个巴西少年,相貌很是俊美,这就使得情景更是异特。 而几乎立即地,在追的那个,也飞身上了草尖,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奔跑,一下子就离他们远了。 目击这等奇事,两名中国少年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伫立不动,毫无反应。 接下来,他们所看到的现象,更加奇特了。那是他们自极度的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各自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的事。 在草尖上奔走的两个少年,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呼叫声,一起停止了奔跑,回过头来。 这时,双方的距离虽然远,可是还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他们的表情,两个巴西少年互望,一副“糟糕,叫人看到秘密了”的神情。 他们已停止了奔跑,两个中国少年,这时也已看清,他们站在草尖之上,那么柔软的青草,连弯也没有弯,这种奇特的现象,令得两人再度发出惊叫声。 就在他们的呼叫声之中,那两个巴西少年突然不见了。并不是甚么都消失,而是人不见了,但是衣服却留下了来,落在草上,把草压低。 两人手足僵硬,至少呆立了两三分钟,才走到了衣服的旁边,衣服是普通的衣服。只有衣服,没有人。 两个少年的信,写到这里,文字变得很激动:“我们知道这种经历,说出来会相信的人不多,会说我们神经病。如果我们只是一个人看到,也会怀疑自己是神经病,现在,我们可以用生命来保证,我们看到的一切,尽皆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七孔流血,不得好死。” 接着,这两个少年,还表示了他们的看法:“当他们在车上奔走的时候,那种情景,可以用“绝顶轻功”来形容。轻功之中,本来就有“草上飞”功夫,再深一层,甚至可以“凌空步虚”,但是,他们竟忽然消失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人是鬼?是妖是仙?盼能赐覆,以免我们被心中的疑团哽死。” 我看完了信,吸了一口气:“快回信给他们——” 我话还没有说完,温宝裕已道:“已经寄出了。” 我呆了一呆——他这样说,表示他对两个少年的所见,已有了解释,我扬了扬眉,他道:“气体人!他们遇到的那两个,是气体人!” 他的说法,正和我所想的一样,接触到气体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若是未曾有不久之前的那段经历,我和温宝裕都难以一下子就有肯定的结论。 我再吸了一口气,联想到了不少别的问题。首先想到的是,似乎有相当多气体人在地球上活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甚么特殊的目的。 继而想到的是,像这种人突然消失,留下了衣服的情形,很多古籍中都有记载,大多数是发生在神仙的身上。 温宝裕的思路,看来和我相同,他突然道:“像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着‘衣蜕’,是不是?” 我点头:“是,是神仙的行为之一,和‘羽化’一样。” 温宝裕大是兴奋:“如此说来,气体人在地球上的活动历史甚久,有许多神仙,根本就是气体人,也有不少地球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了气体人!” 2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不胜向往之至,看来他也想变成气体人。 我笑着拍打他:“还是三态齐全的好,别说你父母不会乐意见到你变成了一团气,小蓝丝也不会喜欢和空气亲热!” 温宝裕呆了半晌,才道:“这就是古人所说,良缘未了,成不了仙的缘故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取出一封信来:“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是寄给你,请你转交一个人的。” 我随口问:“转交给谁?你去办就是。”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神秘兮兮:“我不知道收信人在哪里——我想你也不知道。” 他说着,把信向我递来,我接过来一看,便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实在是太意外了! 信封上的地址是英文,但是收信人的姓名,却是汉字,写的是“卫斯理先生转卫七先生收”。 卫七先生! 我深吸了一口气,卫七先生! 这个普通的名字,对别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极! 他是我的一个堂叔,在我儿童到少年期间,曾给我极大的影响, 我一直不能把他分类,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只知他神秘之极,大胆之极,正直之极。他行踪如神龙见首,见闻之广博,无以复加。 他不定期回老家来,每次回来,都有惊世骇俗的行为,或带一些无以名之的怪东西回来。族中长老见了他头痛十分,我一见了他,就像是生命之中,充满了灿烂的金色阳光。 有一次,他带回来了许多盆竹子,其中有一盆,据他说,那是“夺天地之造化”而成的“鬼竹”,竟能根据人的思念,而在竹身上现出被思念的人的形像来 当时我真的认为那像一截枯竹一样的东西,是神仙的宝物。 当然,即使是现在,称之为“神仙的法宝”,也无不可,那所谓“鬼竹”,自然是一具仪器,这仪器能接收人的脑能量,将之形像化,就像是电视机接收了讯号而现出画面来一样。 (这一段异事,我在记述少年生活时,曾很详细地披露过。《少年卫斯理》中,有不少我那位堂叔的故事。) 总之,七叔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只可惜他回老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格外令人想念他。 我也记不清最后一次见他是甚么时候的事了,总是在少年时期,一直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络。 到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涯,在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熟人,也可以说足迹遍天涯了,可是却一直用尽方法,也打听不出他的行踪来。 我曾和不少人提起过七叔,主要的是向见多识广的白老大打听,可是白老大却摇头:“没有听说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 白老大也曾广泛地去找寻他,以白老大的交游之广,自然又胜我许多,可是也音讯全无。问家族中仅存的一些长辈,也都不知他的下落——他们对七叔根本没有好感,自然也不会留意他的动向! 就是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忽然有一封给他的信,要由我转交,这事情,当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我拿着信,怔了好久,呆若木鸡,许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温宝裕知道我少年时的偶像人物,知道七叔是一个神秘人物,所以由得我发怔。 过了好一会,他见我仍然不出声,就提醒我:“信是从锡金寄来的。” 我“啊”地一声,这才注意到信封上的邮票,很是奇特,邮戳不是很清楚,信上也没有发信人的地址。 锡金这个地方,处于西藏、不丹、尼泊尔和印度之间,闭塞之至,属于没有甚么人留意的地方,这个本来是有二十万人口的独立国,好像不知在甚么时候,变成了印度的保护国,又被吞并成了印度的一个邦。 除了前些年,锡金的君主,曾娶了一个西方白种女子为后之外,那是被遗忘了的国度。 我没有熟人在那里——最有可能在那里的,是我认识的攀山专家布平,还有可能是跟了佛教精神研究者去参研生死之谜的陈长青。或者,盗墓之齐白,也有可能在这个古老的山国出没。 但那些只是我的朋友,七叔会有甚么朋友在那边呢? 我一面思索,一面拿起信来,向光亮处照了一照,信封很厚,看不到信中有甚么。 温宝裕在一旁不出声,他看看我满面疑惑的神情,一言不发——他和我熟,知道有几件事。我很是坚持原则,其中之一,就是决不擅拆他人的信件。所以,他这时,一定是在设想如何说服我。 果然,过了一会,他开口了:“信是托你转交的——” 我立时道:“我不是收信人。” 温宝裕很乖巧,他“哦”的一声:“你能找到卫七先生,把信转交给他。” 我闷哼一声:“不能!” 3 他紧钉了一句:“那你就可以看看信的内容,或许信上有线索,可以找到他!” 我仍然冷冷地:“这不知是甚么逻辑!” 温宝裕大声:“不是甚么逻辑,是人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 若是能有七叔所在的线索,这对我来说,确然是极大的诱惑! 温宝裕又道:“而且,逻辑上也站得住,至少七叔知道你的地址,才能告诉人家寄信来,可知他见过寄信人,你如果和寄信人联络,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是,可是——” 温宝裕陡然轰笑了起来:“不必‘可是’了,信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也就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了,他道:“我可没拆开信。” 陈长青的那幢大屋中,有的是各种各样古怪的仪器,再加上他近日认识了一双怪人,戈壁沙漠,来往甚密,要不拆信而得知信的内容,易如翻掌。 我闷哼了一声:“其为贼则一。” 温宝裕笑得滑头:“可知道小贼偷到了些甚么?” 我瞪了他半晌,长叹一声,我实在太想知道这位久无音讯的七叔的消息了,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小宝为人很有分寸,他没有进一步取笑我,立刻就拿出了一张照片来,“经过x光透视。和特别处理,知道信封之内,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纸片之上,并无文字,只画着三样东西,请看!” 他把照片交了给我,照片上的物事不是很清楚,但是却也一看就知道那是甚么。 而我一看之下,只觉得刹那之间,“轰”地一声响,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向脑际,而且,像沸水一样地翻腾。双眼看出去,连近在眼前的小宝也看不见了;少年时的往事,却一起出现在眼前,构成了平面重叠的立体,挤在一起,各自活动,各自呈现,看来杂乱之极,却又条理分明,真是奇特之极。 耳际除了响起过去的各种声音之外,还有小宝焦急的询问声:“怎么了?你怎么了?知道这三样物事,代表了甚么讯息?” 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但等我定过神来,看到温宝裕满头大汗的情状,就知道至少有十来分钟了。一看到我“苏醒”(温宝裕的用语,他说我在这段时间,比中了邪更可怖),他就把一瓶酒塞向我手中,我打开瓶盖,仰天喝了一大口。 他又问:“这三样不相干的物事,是甚么意思?” 我再吞了一口酒,才道:“我不知道!” 温宝裕当然不相信,我一看之下,反应如此强烈,但竟然说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他不出声,只是望着我,我又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把一切全都告诉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少年。” 温宝裕连忙点头:“慢慢说!” 正在这时,白素和红绫,一起走了进来,我连忙把信和照片,一起交给白素。 我和白素,多年夫妻,无话不说,双方之间的了解程度,和自身一样,我们常说,我们两人的记忆组织交杂,大有可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白素一看,也大现讶异之色,红绫凑过头来看,瞪大了眼睛,全然不明所以。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把这段往事,对他们说一说,七叔若是因此有了消息,那太好了!” 白素根本没有见过七叔,但是正如刚才所说,我和她的记忆,已溶而为一,七叔在她的心目之中,自然也有了同样的地位。 红绫最喜欢听故事,一听就高兴,从我的手中抢过酒去,大声道:“一个好的故事,从一瓶好酒开始!” 这是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过我说的是“一杯好酒”,她却改成了“一瓶”。 说着,她一仰头,已有半瓶酒倒进了她的口中。 我先向他们介绍了七叔的为人,单是这个开始,已听得两人向往不已。 对了,自然也得先向读者诸君,说明一下照片上的三样物事是甚么。 那真是毫无关连的三样东西:一只铜铃,一簇共七朵的花,和一只手掌。 这三样东西,在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看来,自然只觉有点古怪,不会有甚么震撼,但是,当年看到了实物的人,却都大为震动。 东西,是七叔带来的, 那晚,正是旧历年的小年夜,大雪纷飞,七叔是披着一身雪花,像寒风一样卷进来的。 由于是小年夜,大堂中聚集了不少家人,约有七八十个,古老屋子的大堂,是真正的大堂,不但大,而且极具气派,两根粗大的柱子,把大堂分成内外两个部分。辈份高的长辈,在内堂,都有座位。辈份低的则聚在外堂,除非是年纪大的,不然,都没有座位。 “辈份”这玩意,是中国大家族中十分奇妙的现象,辈份高的,自然是长辈,但是辈份的高低,和年龄的关系是不规则的,并不是一定辈份高的年纪就大。 4 那时,家族是四代同堂,也就是说,排辈份,有四个辈份可排。我的辈份很高,属第二代,所以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反而是我的堂侄,要叫我小叔的,至于已成了年的,要叫我小叔公的,也大有人在。 我这一辈,有资格在内堂据一座位,在我这一辈中,自然以我为最小,同辈的人中,有年逾古稀的了,但是在族规之下,一样称兄道弟。 大堂中不但人多,而且灯火通明,四角老大的炭盆,炭火闪烁,外面虽然北风呼号,大堂之中,却是闹哄哄,暖烘烘。 大宅进大门,是一个大天井,过了天井,是一个偏厅,过了偏厅之后,是一条走廊,这才进外大堂,进入内大堂——我说得这样详细,是想说明,七叔风一样卷进来的势子是何等飙疾,他身上的积雪,竟没有溶化,行动之快捷,可想而知。 我由于辈份高,坐在成年人和老年人之间,听他们说些其闷无比的话题,已是不耐烦之极,一看到了七叔,大是高兴,自椅子上一跃而下。 由于七叔的突然出现,内外大堂上的人声,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 一则,是由于七叔的辈份高(第一代),大家都对他尊敬。二则,由于七叔每次回来,总要生出一些是非,所以大家对他很是忌惮。再加上他人虽不在祖居,但只要三五天住下来,谁做了一些甚么事,他都能知道,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赏的赏,绝不含糊,也不留情面,所以见了他,族人大都不敢放肆。 在陡然静下来时,只有我大叫着,向他奔了过去,叫声自然刺耳了些。 当时,族中最高地位的,也是我的堂叔,是七叔的亲哥哥,排行第三,已被尊称为三老太爷好多年了。 三老太爷首先打破沉寂,叫着我的名字,喝道:“别奔,慢慢走!” 我先停了一停,再走到七叔面前,仰慕之情,不能抑止,抱了他一会。 这时,我才发觉,七叔不是空手来的,他肩上负着老大的一只盒子,他把盒子放了下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雪花有些溅到了我的脸上,立刻溶化了,凉浸浸的,很是舒服。 七叔又脱下了帽子,向四方作了一个揖,朗声道:“大家都在,好极了,我有一事,恳求大家合作。” 内外大堂仍是寂然无声,三老太爷干咳了一声:“老七,你又有甚么花样?” 三老太爷和七叔年纪相差近四十岁,同父异母,但兄弟感情颇笃,七叔有甚么事,由三老太爷担下来的,就有好多次。 七叔笑着:“三哥,我要放些东西,在这上头!” 他说着,向大堂的正梁上,指了一指。 正梁是大堂建筑上的主要结构,也是整个大堂,甚至整座大宅的最主要的一处所在。 正梁的两面,是悬挂匾额的所在,象征整个家族地位的匾额,就挂在那里。 5 第二章 是真是假 大宅之中匾额很多,挂在正梁两边的,最最重要,属于家族显赫的象征。 七叔此言一出,人人看看他带来的那只大盒子,心想莫非其中是一幅甚么大人物题字的匾额。 一时之间,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议之声。三老太爷倒是深知七叔为人,知道他不会做这种正经事,状元、宰相写的匾额,就曾给他骂过:“甚么东西!” 三老大爷竟知道事情会有麻烦,所以摇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声音紧张:“老七,别胡来!” 也难怪他紧张,因为大堂的正梁之上,是全宅的风水关键所在,若是七叔放了一尊裸女像上去,那还成甚么体统,族人也必然大哗。 (他上次回来,带回来一具裸女像,三老太爷气得两天没睡觉。) 七叔笑道:“三哥莫紧张,东西放上去,不往上爬,看不见的!” 他这样一说,可知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了,不但三老太爷,另外几个长者,也一起叫了起来:“老七!” 七叔哈哈大笑,伸手自一个长者手中,取过了酒壶来,先扬了一扬:“好壶!”然后就着壶嘴就喝了一大口,这次是真的由衷称赞:“好酒,是林窖的十年陈汾酒吧!” 那长者眉花眼笑:“老七的见识,是没得说的!” 三老太爷还是不放心:“老七,不要又是上次那样的脏东西!” 七叔摇头:“你放心,这东西,和菩萨有关!” 七叔进来,我迎了上去之后,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心中很是好奇,想知道他要放甚么在大梁之上,这时一听和菩萨有关,各长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却大失所望。 一番话功夫,七叔带来的那盒子上,积雪全已融化,七叔把盒子放平,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它打开来。 盒子扁平,看来是羊皮所制,黑漆漆地,看起来,很有些年历史了。 我按下了铜扣子,打开了盒子,只见盒中有盒——三个凹槽之中,又各有一盒在。 内盒子大小约一尺见方,都在用深紫色的缎子作衬里的糟中,本身也用同色缎子包着。 七叔叫着我的名字:“小心取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宝物。” 此言一出,内大堂中的人,都围了上来,外大堂上的人,不敢僭越,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我取出了一只盒子,七叔一把把我抱了起来,高高举起,好使各人都看到我手中的物事。 大堂上高悬着许多盏燃煤油的气灯,这种灯发出的光芒——相当强烈,而且接近萤白色,人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手上,那使我十分得意。 我手法俐落地抖开了盒子外的紫色缎子,刹那之间,人人都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我也大吃一惊,几乎一松手将盒子跌了下来! 原来那盒子之上,镶满了各种宝石,在强光之下,宝石发出眩目的光彩,以致我像是捧了一团五彩光华变幻不定的光团!我自己不觉得,后来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刹间,宝光映得我的脸上,都七彩缤纷! 族中长者,全是在外面见过了世面,这才告老还乡的人,自然知道这些光芒四射的宝石,无一不是稀世奇珍。所以个个震呆,紧接着,呼叫“老七”之声,不绝于耳,虽然只是叫着七叔的名字,但是那是责问他,这样贵重的物事,自何而来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七叔大声道:“各位放心,我虽然心野,但祖训不敢违,作奸犯科的事,决计不做!” 七叔一向说一不二,他这样一说,各人都静了下来。这时,我也定下神来,七叔吩咐:“把盒子打开!” 我吸了一口气,打开盒盖,只见衬垫之上,是一只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小铜铃。 看到是一只铜铃,我想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我一伸手,就拈起了它,也就在这时,我听得七叔暴喝一声:“别——” 可是在“别”字之下,七叔又说了甚么,我就根本听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七叔喝的是“别碰”),因为拈起了铜铃,我自然而然,顺手幌了一下,甚至不是故意的摇动,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么小的一只铜铃,竟然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来。 它所发出的声响,不是震耳欲聋,而是尖利无比,像是铜针穿耳,令得耳鼓剧痛,同时,也震动了脑部,产生了一种令人惊恐莫名之感,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禁不住要失声尖叫! 这样意外之极的变化,我当时处理得极好——七叔后来,对我赞不绝口,说我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虽然实际上,当时我正难过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翻滚一样,苦痛莫名。 6 我强忍着痛苦,立即翻手,把铜铃紧紧捏在手中,这样一来,铜铃自然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当时的感觉,是捏在手里的铃,还不断想震动,要用尽气力,才能使它静止下来。 等我定过神来时,才发现受了铃声震动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只不过是首当其冲而已。 我向各人望去,见有的人已定过神来了,有的人还是惊惶失措。七叔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把我缓缓放了下来:“慢慢地,把它放回去,别让它再发出声响来。” 我只觉得喉咙发干,想答应一下,却出不了声,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我极小心地把铃放了回去,果然没有再弄出声响,我吁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才听得三老太爷颤声问:“老七,这是甚么铃?我看就是阎王老子的摄魂铃,也不过如此了!” 七叔答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甚么铃,只称之为佛铃。” 一个长者追问:“是菩萨的法器?” 七叔转着头:“不知道,过几天会有人客来,或许能够解答。” 他说着,自己拿起第二只盒子来,打开,却是一簇七朵花,其色红、黄交间,鲜艳无比,宛若迎阳初绽,像是花瓣上还沾着露珠一样,看得人屏气静息,尽皆呆了。 那时候,人们的概念之中,还没有“假花”这个想法(因为没有假花这种东西),所以一时之间,面对着如此娇艳的花朵,个个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 七叔指着花,转了一个身,就把花放进了盒中,盖上了盖子。 各人至此,才算是齐齐透了一口气。七叔道:“这是佛花。” 一个长者口诵佛经:“阿弥陀佛,佛祖在经坛之上,说法之际,曾拈花微笑,不知是否就是这花?” 七叔听了之后,眉心打结,对那长者的话,显得十分重视。那长者又道:“若是此花,曾经佛法点化,自然万年不朽,娇若初放了!” 当时我对这番话,只是似懂非懂,却见七叔和不少长者,连连点头,想来那番话总有些道理。 七叔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先宣布第三样物事是甚么,他一字一顿:“第三件,是佛掌。” 他这一宣布,各人都为之一呆,一时之间,都不知“佛掌”是甚么意思。 当然,大家都知道,“佛掌”,那自然是佛的手掌。但若是盒子之中,竟然是一只手掌的话,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都停在第三只盒子上。七叔神情肃穆,先双掌合什为礼,再捧起那盒子来,打开盒盖,先把盒子向着他自己,别人在这时候,看不到盒中放的是甚么东西。 然后,他缓慢地把盒子翻向外,在他身前的人,便首先看到了盒中的东西。 我正在他的身前,而且离得他最近,自然也看得最是清楚,我的天,那可不正是一只手掌! 那当然是人的手掌,掌心向着上,肤色白里透红,看来红润之至,指甲略长,掌心纹路清楚,五指呈微弯状.拿下约有两寸手腕连着,然后平整无比。 我一下子吸了一口气,在接下来的一分多钟内,并没有呼吸。我相信任何看到了这手掌的人,都和我一样。 七叔仍是缓缓转了一个身,使四周围的人,都能看清这手掌。 然后,他就合上了盒盖。 七叔还有不少动作,他合上了放手掌的盒盖,再用紫缎将之包好,放进大盒,再合上大盒的盖,又用紫缎将大盒包了起来。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他的周遭根本没有人一样。所有的人呆若木鸡,我相信所有的人,眼前都还幌动着那只红润的手掌,那只像是随时会摸摸你的头,拍拍你的脸颊的手掌。 那种情景,本来极度诡异,但至少我在当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只觉得那只手掌,如果真的来碰我,我会感到十分亲切,我会紧握着它,像是孺子握住了慈父的手掌一样。 最先打破沉寂的,还是七叔,他重复了一句:“这是佛掌!” 刚才诵佛的那长者,立即又朗声念起经来,一时之间,不少人跟着念,大堂之中,竟是一片祥和。 过了好一会,经声渐止,七叔才道:“这盒子三件物事,我要放在正梁之上,请大伙同意。” 三老太爷咳了两声:“对本族有甚影响?” 七叔道:“自然是降福赐祥,只是不日会有远客来,或许会有些争执,幸勿大惊小怪!” 各位长者互望,尽管还有疑惑之色,但由于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难忘,也太神异,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都点了头。 很奇怪的是,内外大堂那么多人,人人都见到了那只手掌,但是,竟没有一个人问七叔一下,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题,看来若是问了,会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手掌,离开了人体,怎能维持得如此红润,生机勃勃! 但是问题也正在这里,如果是假的,怎能假得如此有生气,分明是一只真的手掌! 7 我想,当时大家都不问,主要是由于被“佛掌”这个称呼慑住了心灵,觉得既然和菩萨有关,那么,一切神异,都可以接受,也不必深究——在宗教神话气氛浓烈的情形下,这是很平常的事。 许多人之中,我是例外,我实在想问一问,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我才轻轻拉了七叔的一下衣角,表示有话要问他,他就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先别出声,有话等一会儿再说。 他既然有了这样的暗示,我自然只好忍了下来。反正我年纪虽然小,但和七叔天南地北,作竟夜之谈,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时,族中的长老都已答允了七叔的请求,七叔的神情也就严肃了起来,一提气,发话之时,声音铿锵,强而有力。他道:“这盒子放在正梁之上,七日之后,我就会带走。在这七天之内,若有谁敢去妄动,或对之有不敬亵渎,事关全族福祉,莫怪我卫七不讲情面!” 一番话词正意严,说得全场,鸦雀无声。七叔就在这时,一撩衣襟,带着那只长盒,身形上拔,“嗖”地一声,便已飞身上梁。 族中武风极盛,几乎谁都在武术上下过点功夫。七叔露了这么一手,一时之间,掌声雷动。 七叔并不是整个人都上了正梁——正梁之上,既然是神圣的所在,若是整个人都上去,就大不敬了。他只是一手搭住了正梁,一手举盒,放到了正梁之上,然后一松手,飘然而下,落地无声。 他落地之后,向各人拱手:“远行疲倦,不陪各位了,七日之内,若有远客来,一概由我应付就是。” 他一再提及会有“远客”来,却又不说明是何等样人,更是叫人好奇心大发。 他说着,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就一起向外走去,我本来就打算借故跟他离去,唯恐长者不允,这一下,更是名正言顺之至了。 七叔在大屋角落处的一个院子中独居,这院子平时很少人来,七叔不在的时候,也就空着。院中种了许多竹子,绿荫森森,很是幽静。 (这院子,后来由我师父王天兵居住。我师父王天兵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是我武术的启蒙,他也是由七叔带来的——这些事,我都会记述在《少年卫斯理》中。) 还没有进院子,我就急不及待地问:“七叔,那只手掌,究竟——” 谁知一反常态——七叔本来,最喜欢我问各种问题,越古怪越好,但这次他打断了我的话,沉声道:“莫问真伪,莫问。” 我有点不服气,还是问了一句:“为甚么?” 七叔有好一会不出声,这才道:“因为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真假、虚实,其实都是一样的,当是真的就真了,当是假的就假了,当是虚的就虚了,当是实的就实了!” 我在向各人叙述到这里时,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当时七叔说得很认真,可是我却根本不懂!” 红绫急问:“现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还是不明白——据说,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彻大悟的境界,立地成佛了!” 七叔的话,类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谁都会说,容易得很。听的人也大都不求甚解,最多兴一时之感叹;或略有所悟,绝少真有人真去深究——如果真要研究何以把假作真时假就会真,那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们之间,白素和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温宝裕也明白,只有红绫,从未接触过这类偈语,虽然她的知识丰富之至,可是我转述的那几句话,却听得她目瞪口呆,不住的摇头,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这种话,当不得真,不必去细想。” 红绫却道:“当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当真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令气氛轻松:“就是那么一回事,说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红绫毕竟单纯,听了信以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当时,我等七叔说完,就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来太像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话一出口,我发现越说越糊涂了,就再自我解释:“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来像是活的一样,像长在人身上一样,所以当然是假的。” 因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当然是假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却能说明事实——一只离开了人体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长在人体上一样,所以它是假的。 我当时,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却没有说甚么,只是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当晚,七叔表现得很沉默,和往日滔滔不绝不同,只是喝闷酒,我陪他喝了几杯,他打发我走:“去睡吧,过两天,或许有热闹看。” 我问了一句:“可是有远客来?” 七叔皱着眉,并没有回答,我再问:“来的会是阿等样人?” 七叔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只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8 我少年老成,劝七叔:“常言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来:“我会应付,我要是应付不来,还有你帮我呢!” 这句话,令我飘飘然,受用之至,全然没有想到,我又能帮七叔甚么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过年气氛极浓,我一天没见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几次,积雪把竹子都压弯了,发出吱吱声,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进院子,他就知道,就会叫我进去,他不出声,我生怕打扰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团拜,一批一批的人来来往往,几个长老坐着等人行礼,七叔本来也应该在内的,但是他没有出现。 进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梁之上停留一会,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人讲话都要提高声音,所以过年总是闹哄哄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还是没有露面,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待出声时,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喧哗。至少有几十个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哗叫声迅速移近,几十个人有老有长有年轻的,一面叫,一面气急败坏奔过来,单是那一阵脚步声,就令人有心惊肉跳之感。 从这种情形看来,一定是有甚么意外发生了,连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紧张。 转眼之间,一群人已奔了过来,呼叫之声,更是惊天动地。在众人的呼叫声中,只听得院子内传来了一声暴喝,响亮之极,一下子就将喧腾的人声,全都压了下去。 紧接着,人影一闪,七叔已经掠进了人丛之中,喝道:“早叫你们别大惊小怪,吵闹甚么?” 各人的神情,全都惊恐莫名,宛若大祸临头,七叔的呼喝,虽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也未能免除众人的惊恐,一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叫了起来:“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看。” 七叔闷哼一声:“我就出去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啥事都没有,自己倒先乱了起来。” 七叔的气概非凡,令我大是心仪,我大声道:“天塌下来,由我们顶着。” 七叔向我望来,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众人七嘴八舌,跟在后面。 一路上,又有好几批人,神色惊惶地奔了进来,一见到七叔,全都让路,然后跟着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处都有人涌出来,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着棍枪刀剑,大声呼喝,以壮胆色,七叔厉声告诫:“千万别轻举妄动,谁先动手,闯下了祸,就要谁负责!” 四周围人奔来奔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环境混乱之至。 就在那种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情形下,我听到了有更奇怪的声音,自外面传过来。那是一种“呜呜”的吹奏声、铃声。还有许多金属碰击的声音,和许多宏亮有节奏,但是全然听不懂的人声。 我直到这时为止,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感到七叔握着我的手,我也就甚么都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宅的门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见七叔,立刻让出道来,我才看到了外面发生了甚么事。 老实说,当时见识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在许多年之后,叙述给红绫和温宝裕听当时的情景,是以后了解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才组织而成的场面。 9 第三章 重责加身 当时,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时之间,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服装一致,穿着大红大黄的宽袍,分别只在有的头上戴着老长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着圆形的,有许多棱角的帽子。 他们的手中,各有物事,看来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长,仗尖有着各种装饰,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生光,幌动之际,就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 有的双手捧着长得不可思议的号角,正在鼓气吹奏,发出“呜呜”的声响,有的在敲锣打钦,有的在摇铃,也有的在挥动老大的旗幡,迎风呼呼有声。 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发出古怪有节奏的声音。 他们人虽多,也古怪之极,但还不致于引起惊惶,而令得各人又惊又怒的是,他们之中,有十来个人,竟然上了戏台。 戏台是为了过年而搭起来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断有各地来的戏班登台献艺,那是过年的习俗,也是预祝一年好运之意。 但这时,一群戏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在台上,演戏用的交椅之上,却生了一个怪客,还有十来个,围在他的周围,看起来,这个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来人占据了戏台,这就构成了高度的挑战行为,难怪所有人都紧张万分了。 看到了这种情景,我也大是紧张,七叔沉声道:“别怕!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不是不说理的,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他说着,松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我才知道,几天前,他一再提及的“远客”,原来是喇嘛,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来了一大群。 我那时,对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戏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纪甚轻,样子很不错,并不凶恶,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嘛,一面幌动法仗,一面横眉竖目,看来很凶, 七叔一出大门,我们这方面的人,已全都静了下来,静待七叔行事,所有嘈杂的声音,也全由那群喇嘛传出来,一直到七叔来到了戏台前,所有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其静无比, 那时,连下了几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积雪耀目,雪后本来就显得寂静,刚才如此嘈闹,忽地一下静了,也就格外地静。 七叔在戏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经到了台上。 在我们向戏台走去之际,那许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戏台靠拢,所以一等到七叔上了台,戏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围住,我四面一看,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全是怪形怪状的喇嘛,心中也不免发怵。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其势又不能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只能硬着头皮挺着。 许多喇嘛,都盯着我看,目光异特,看得我头皮发麻,我索性大着胆子,回望他们,渐渐地发现他们的目光虽然怪异,但并无恶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发生的事。只见七叔上台之后,向坐在椅上的人拱了拱手,动作很是缓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 七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藏语,七叔会说许多种语言,日后我在语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那活佛站了起来,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紧张,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双手合什,算是还了一礼,接着,向七叔摊开了手掌。 这个“身体语言”,倒不难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么东西。 七叔摇头,又说了一句话。那活佛也摇头,说了一句话——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一面摇头,一面说话,显然是谈不拢了。 不一会,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来,怪叫了一声,在台上的喇嘛,齐齐呼应,而且向台上顿着法仗,声势十分之猛恶。 我在台下,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却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汉语:“你生气也没有用,我受人所托,关系重大,你说不出暗号来,我绝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那活佛显然听得懂,大口呼气,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说,你应该知道暗号,或许一时不知,将来会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汉语:“我一定能知道!” 10 七叔道:“好,你何时知道了,何时来找找,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活佛忽然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会转世,上哪里找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时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这是我的侄子,他现在年幼,六十年后,当还在人间,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听得七叔这样讲,真是奇怪之极! 七叔又道:“他叫卫斯理,自幼异于常儿,日后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难事。” 那活佛向我望来,目光炯炯,又问:“他怎知道暗号是甚么?” 七叔道:“在我临终前,必然会告诉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托之人,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那活佛对七叔的话,竟相当认同,半晌不语,望了身边一个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我实在不知道该有甚么反应才好,除了着急得暗暗顿足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间,也不知用甚么方法,有了沟通,活佛大喝了一声,多半是同意了七叔的话,立时有一个喇嘛张开了一柄大伞,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来。前面由一队喇嘛开道,其余喇嘛拥簇着,一路吹打法器,幌动法仗,浩浩荡荡,声势壮大,越走越远了。 在喇嘛离去之时,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 族中有一些大胆好事的人,跟着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着许多汽车,可知那一大队喇嘛,大有来头,不是等闲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长老就围住了七叔,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全是各种的问题,七叔抿着嘴,并不回答,等众人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没事了,大家别问,因为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长老之中,三老大爷能得众人崇敬,当然不是单凭他辈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条理,看得远,看得准,他指着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个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极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儿,我岂有害他之理!” 我觉得也该表示一下态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头上拍了两下,拉着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场风波结束,看来和族人再无关连,只是我和七叔之间的事了。 我兴奋之极,刚才经历了那么古怪的场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个稀奇的故事告诉我,那实在是人生之至乐(小时候对人生的要求简单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进了门,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开口。 我大约每隔十分钟,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来,口唇掀动,欲语又止。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后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么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抢着道:“也不是甚么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后,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于生命的探索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于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着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了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年,一个出生于西班牙的儿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11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式——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出若干时日之后,在甚么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于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后,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甚么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了解,那时,人类文明,就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能说完全理解)。我急着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于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于家族遗传),所以,他对于喇嘛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手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拒绝外来者进入。于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着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只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只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立刻理解为“树后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后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着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瘦又干,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只手是甚么样子的了。但那只手,绝不属于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么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着,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么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后所发出的碎裂声, 老喇嘛一开口,说的是锡金的一种土语,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种,七叔在语言上有过人的才能,对于这种冷僻的语言,可以听懂。老人是在责问他,为何会来到他的面前:“你没有看到树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进么?” 七叔见对方责问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对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也不会去睬他。七叔当时,捺住了气:“我没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过来的!” 这句极普通,照实说的话,却引起了老喇嘛异乎寻常的反应,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目光炯炯,刚才,几乎怀疑他的双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际,却是黑白分明,目光凌厉之至。 看到了这种情形,七叔心中,啧啧称奇,更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圆睁双眼之后,声音也变得清越:“你说甚么,再说三遍!” 他不说“再说一遍”,却要求“再说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认定了对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说了三遍。 老喇嘛听得十分用心,听了之后,闭上眼睛一会,才问:“你只见到了手,没见到人,对不对?” 七叔连说了三声“对”,老喇嘛先是大有讶异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扫来扫去,接着,喃喃自语一番,忽然又盘问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后的问题,却教七叔吓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愿随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对于喇嘛教的种种神秘,虽然极有兴趣,但叫他出家当喇嘛,他却连想都未曾想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口拒绝:“不!我不愿!”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了几句话,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有些事,我现在不明白,不过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转世,只是你灵智未复,所以自己不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会,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慧根,也爱酒色财气,每顿都不离肉,吃不得素。” 七叔为了不想当喇嘛,说的话有些近乎插科打诨,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却道:“那算甚么,全是皮相,你若进寺勤修,就有机会恢复前智——你必然与我教大有渊源,不然,那手不会招你前来会我!” 12 七叔越听,越觉得怪异,甚至遍体生寒。因为老喇嘛的话古怪之极,甚么叫“那手”,听来竟像是独立的一只手,而不是属于甚么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见高人,我是俗人,缘已止此,告辞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缘才开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说与你听!” 七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当时,他听了那老喇嘛的话,竟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自然而然,伫立不动,失去了离去的能力。 老喇嘛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再不出声。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离去,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来。 七叔后来才明白,老喇嘛那时,正在“神游”——通过思想,去探听了解一些讯息,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这类神通。 老喇嘛这时,去了解的是,何以七叔会和他有缘,会来到他的身前,会看到有人向他招手。 七叔明白这些,是由于至少在一小时之后,老喇嘛睁开眼来之后的几句话。老喇嘛睁开眼,神情还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却道:“不错,是你,究竟是何因缘,竟连我也不知道!” 七叔那时,急于脱身,闻言忙道:“或许是大师弄错了,与贵教有缘的不是我!” 老喇嘛说的话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说道:“我会弄错,他绝不会弄错。”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谁,虽然立即追问,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与我教有缘的,确然不是你,但又非从你身上开始不可!” 这话,七叔当时,简直一点不懂,直到后来,大群喇嘛找上门来,我忽然和这件事发生了关系,七叔在向我叙述了他的经历之后,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缘?通过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当时听了,十分惶惑:“我怎会和喇嘛教有缘?” 七叔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13 第四章 教中劫难 所以,老喇嘛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一直不是十分了解。以后,我有多次和喇嘛教接触的经历,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许多年之后,由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时,才又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事态往下发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当时,七叔等老喇嘛说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对面坐下来,七叔很自然地,也学了对方打坐的姿势。 老喇嘛一开口,就出言惊人:“若干年后,天下大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七叔一听对方开口,题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预言,如此骇人,他也不禁打了一个突。 (在这里,我要作若干声明。我现在记述这件事,有些地方,并不完全照实,例如,老喇嘛告诉七叔,七叔再转告我,一些大事发生的年份、时间,都是很确切,很肯定的。但我的记述之中,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若干年后”、“某一天”等等——这是我记述经历的一贯作风,老朋友都知道的。) (不但是时间,还有一些地点、人名、称号,我也弃原来的不用,而代以他词。这也是我的旧作风,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领袖”之类,说我是故弄玄虚,也无不可,总之我不会直说,但在有改动之处,我一定会加以括弧说明。) 七叔肃然起敬,老喇嘛顿了一顿,才又道:“在大变化中,本教将有七大劫难,第一大劫,是大活佛离开神宫,远走他方。” (这里的“大活佛”,和下文会出现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词,他们本身都有专门的尊称。“神宫”也是一样。) 七叔听得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在政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无上,更是神宫主人,如何会离开?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变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当然也是喇嘛教的大劫难! 老喇嘛喟然长叹:“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佛自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声来。 二活佛的地位虽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万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领袖,怎么会是假的? 七叔对喇嘛教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疑惑:“不会罢!活佛每一代转世,都经过手续繁复的确认,怎么会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语,才道:“其中缘故,我下面会说,主要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问了几次“他是谁”,可是没有回答。老喇嘛却有点不耐烦:“你只管听我说,别打岔。” 七叔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急于听对方还有甚么惊人的预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声。 老喇嘛续道:“这个假的二活佛,并起不了甚么作用,只是一个木头人,他不会活很久,问题是在他死了之后的转世灵童身上——”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会有转世灵童,还会有甚么问题?” 老喇嘛这次并没有不耐烦,长叹了一声:“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在相隔了数十年之后才托世,也正在那时出生,你明白了吗?” 事情是相当复杂,但七叔是聪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后,他的转世灵童要在几十年之后才出生。但是别人却弄错了,找了一个不是灵童的小孩,当作了二活佛,所以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这个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转世灵童。若是根据假二活佛临终的指示去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须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错误。 七叔渐渐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因为二活佛地位高,权势大,这其中牵涉到如宗教、政冶、权力和财富种种问题,甚至可以令得历史改写!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这个复杂无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纠葛之中,他并不愿有这种情形出现,所以再一次推辞:“我只是一个俗家汉人,我看,大师不必再向我说这段因果了!” 老喇嘛却坚持:“不,你是有缘人,殆无疑问,且听我说下去。” 七叔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圆寂时,我是在他身边,唯一听到他遗言的人。” 说到这里,老喇嘛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可是为了一些原因,他们故意不相信我的话,自作主张,把一个根本不是转世灵重的孩子,硬当成了二活佛转世。” 七叔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权力斗争,老喇嘛没有明说,他也没有问下去。 老喇嘛又道:“他们甚至无视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遗物,把我赶出寺院,这些年来,我忍辱偷生,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转世灵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等不及了,我已油尽灯枯,今世的生命将要结束——” 听到此处,七叔已经有点明白老喇嘛会要他做些甚么了,他双手连摇:“你今世生命结束,可以等来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会在许多年之后。已经有了一代假的二活佛,不能再有第二代,这寻找真正二活佛转世灵重的责任,就要落在有缘人的身上!” 14 老喇嘛说这话时,直视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就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级活佛,肯信我吗?” 老喇嘛居然道:“这一点,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来的,必属有缘。” 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闷哼一声:“他的手?他人在何处?”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来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诡异莫名,笑不出来。那时,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现出了他身后的一个很大的树洞来,洞中斜放着一只长形的箱子。 老喇嘛并不转身,他双臂竟能弯出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后取到了那箱子,放到了身前——这种扭曲肢体的本领,是瑜迦术的一种,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嘛使得如此自然,也叫人大开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开了箱子,展现了箱中三件物事时,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着那手掌看,依稀感到,在树后向他招手的,就是这只手,一只手单独存在,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还可以说那是假的,要是碰了,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负担得起这样怪异的事实。 我在听七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曾问:“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它?” 七叔吸了一口气:“没有,我不敢,你敢吗?” 我也吸了一口气,我想说我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所以又摇了摇头。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老喇嘛极其郑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要靠这三样东西来确认。” 七叔神情充满了疑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严肃,看来庄重无比,他一字一顿地道:“灵童不必打开盒子,就知道盒中的三样法物是甚么,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 七叔听了,心想,那一铃一花,还有可能凭瞎猜猜中,盒内竟然会有一只手掌在,那是万万猜不中的了。能不打开盒子而说中盒内的物事,其人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转世灵童了。 老喇嘛又道:“说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转世的暗号之一,接着,打开盒子,他会先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铃摇动,那铃虽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铸,发出的声响,极其惊人。” (这一点,我领教过。) 老喇嘛续道:“他会摇铃九十九下,铃声远振,可达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内的喇嘛,一听铃声,就会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成,自然会赶来迎驾,那时,就大功告成了!” 七叔听得心中暗暗称奇,他道:“今日得闻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听了就算,自今日始,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惊:“这是贵教极重要的……宝物,怎可由我来保管?” 老喇嘛却自顾自道:“教中必有不屑之徒,想来谋夺,但若说不出暗号,他们也不敢强取,你是有缘人,这就拜托了!” 老喇嘛说毕,双手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就此静止不动,七叔叫了他几声,了无反应,一探鼻息全无,老喇嘛竟自圆寂,去见宗喀巴祖师,不知何年何用,再转世降临人间了! 七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林中漫步,会生出这等事来,他当然可以不加理会,迳自离去,但是好奇心又强烈,想知道事情发展下去,究竟会怎样。 所以,他就把老喇嘛的法体,移进了树洞之中,带着那长盒子回乡来了。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么走漏了风声,第七八天起,就有喇嘛钉上了他。终于,在七叔回家之后,有大批喇嘛,找上门来。 七叔采取了一回老家,便公开了那三件物事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若有人要谋夺,他一人之力保不住,放在大堂的正梁之上,等于以全族力量去保护,来的人再多,也决计取不走的。 等到七叔把经过说完,我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这三件物事,你要保管几十年?” 七叔皱着眉:“看来只好如此,我当然会找一个要害的所在存放,但转世灵童出现时,我未必还在人世,这就要转托你了!” 我心想,这事也不难,反正那灵童到时,自会找来,不费甚么功夫,所以也没有异议。 七放在初七那天,带着盒子离去,临走我送他到码头,上船时他道:“下次再来,我告诉你把三件宝物存放在何处。” 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七叔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他走了一年,了无音讯之后,族中长老曾广派眼线,去探明他的下落,可是竟无法获得半分消息! 没有了七叔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那和二活佛转世灵童有关的三件法物的下落——七叔足迹无定,谁也无法猜到他把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不多久,我也离开了家乡,在外闯荡,定期设法探听老家的消息,都没有七叔的下落。 常言说得好:光阴如箭,日月如流,若干年之后,喇嘛教之中,果真发生了大劫难,大活佛离开了神宫,成了流浪者,二活佛立时受了重用,地位大大提高。 15 我记得七叔告诉过我的话:这个二活佛是假的。但这种话,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除了和白老大、白素提起过之外,谁也未曾说过。 白老大在听到七叔那段经历时,也啧啧称奇,以他的人面之广,传出话去,要找卫七先生,可是也一样没有结果,反倒有些不明究里的人,以为卫七先生就是我,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件事,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几次和喇嘛教中人有来往,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实在是由于事情牵连太广的缘故,我也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不久之前,那个被老喇嘛认为是假的二活佛,又突然去世。大活佛出走,二活佛去世,这二活佛的转世灵童,顿时被推到了极重要的地位上。关系着数以百万计的人的信仰和未来,是宗教世界中的一件大事。 那时,我正在忙着,听到了这个消息,又知道了一些二活佛不合身分的行为,自然想起“假的”这个问题来。 白素早年,曾和一些地位崇高的喇嘛有过来往,她为喇嘛出死人生,做了一件大事,所以很得一些活佛的尊敬。我曾和她讨论过,是不是由她出面,向喇嘛教有地位的活佛,说一说这件事。 但是考虑下来,还是作罢了。一则,那三件法物,不知所踪,口说无凭。二则,这件事,关系到一大幅土地的统治权,和政冶有关,事情大到可以产生暴乱,发动战争,演出屠杀,不能轻举妄动。 我和白素的结论,很具黑色幽默。我们两人一致认为,活佛既然神通广大,总有可以使他的转世者被信徒确认的方法,活佛的神通之中,包括了“他心通”在内,可以运用这种神通,使教中长老找到灵童——一有了这样的结论,把这件事放过一边,也就心安理得了! 虽然决定不加理会,但是有关这方面的消息,也时时加以留意。二活佛圆寂之后,葬礼风光之极,而各方面的势力,也展开了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不过,并未曾有结果。根据那老喇嘛的说法,不论是哪方面的势力,找到的都不会是真的,这事情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而今,突然之间,一封经由我转交卫七先生的信,自天而降,温宝裕利用仪器,看出了信上并无文字,只是画着三样物事,铜铃、手掌、花,正是三件法物,本来搁过一边的事,忽然又变得非处理不可了。 我把当年的事,向温宝裕、红绫说着,时间已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颇是唏歔。 等到我说完,各人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温宝裕才苦笑:“这信是无法转交的了,只是不知道发信人是谁,在这种情形下,拆开来看个清楚,总可以吧!” 我摇头道:“更不可,不看信,可以说找不到七叔,事情与我无关,看了信,等于把事情拉上了身!” 红绫不以为然:“七叔早就把事情交给了你,你推也推不掉。” 红绫对于辈份不是很明白,她以为“七叔”是人名了。我皱眉:“这事,最好不理,让喇嘛教和各方面的势力去弄,找出来的灵童,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有人信,也就都一样。” 温宝裕和红绫都不满意我的说法——他们年轻,有了这样稀奇的事,自然跃跃欲试,哪里去理会事情的轻重。 我明白他们的心理,就笑言问:“依你们之见,又该当如何?” 温宝裕装模作样,来回踱了几步:“最终目的,是帮助喇嘛教,找出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莫让几百万有虔诚信仰的教徒,受了蒙骗。” 红绫也一反常态,竟然很是严肃:“宗教信仰涉及的范围极广,可以探讨的地方极多,像活佛在结束了一次生命之后,可以转世,就奇妙之极,那是生命最大的奥秘,值得研究。” 对于两人的说法,我心中其实很同意,但是我故意道:“转世托生,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不外乎是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道理并不深奥。” 红绫的回答,一语道破:“道理虽然不深,可是人类至今为止,对这个问题,还只是种种假设,一点实际的研究收获都没有!” 我笑了起来:“我见过一位,肯定是教中的活佛转世,这人生长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岛上,可是却熟知喇嘛教的一切,但是问他,转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茫然,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为了发明电灯泡,爱迪生也试用了上百种材料。人类生命上的最大秘奥,总不能在三两个例子之中,就得到解决。” 我摊开双手:“好,这件事,所有的资料,你们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我就交给你们去处理好了。” 温宝裕和红绫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道:“不公平,你至少见过那三件法物,而且,又不准我们拆信。” 我反驳:“我在许久之前,见过一次,情形已和盘托出。信你等于看过了,只要找到七叔,信你爱怎么看都可以——你究竟接不接手?” 温宝裕笑:“当然接手,处理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逸待劳,容易得很。” 我闷哼了一声,红绫道:“怎么个以逸待劳?”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首先,我假定发信人,就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他这一说,我暗暗点头——这小子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温宝裕一看我的神情,便知道我和他“英雄所见略同”,他顿时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又道:“只有转世灵童才知道暗号,而信中所示,正是暗号,所以发信人就是转世灵童!” 红绫皱着眉,她显然是就这个问题,进行思索——她这时的情形,很是独特,十足和电脑在运作一样。她脑中储存的记忆,资料极多,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作用,她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而繁忙地活动。 16 她先摇了摇头,这才道:“未必,当年,整个族人,都见过这三件法物,都有可能发出这样的信。” 温宝裕道:“可是族人不知道那三样法物,是确认转世的暗号!” 红绫的思路,自然比温宝裕缜密得多,她道:“信上也没有说明那是暗号——当年见过法物的人,也经历过喇嘛上门索讨的场面,他忽然到了锡金,想起了往事,又不知七叔在何处,爸却是个大名人,就发了这样的一封信。” 温宝裕眨着眼:“目的何在?” 红绫道:“不一定,或许是想叙旧,或许是想和七叔联络,和爸联络,或是表示一下回忆的乐趣,这些可能都存在。” 温宝裕仍然眨着眼:“我提出的可能,总也成立!” 红绫道:“当然成立!而且,你说的‘以逸待劳’,也大是可取——发信人不论是谁,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我和白素都大奇:“何所据?” 红绫道:“七叔下落不明,人人皆知,发信人偏要爸转信给七叔,其实目的是借这封信,作为可以和爸见面的进阶!” 白素一直在加强红绫的语文能力,看来效果眼好,像‘何所据’这样的问题她也听得懂,又会运用‘进阶’这样的名词,所以我立时鼓掌,表示赞赏。 温宝裕笑道:“那得在这里贴一幅告示:欲知卫七先生消息者,请到陈氏大宅,给温宝裕面谈。” 我笑:“真有人来,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 温宝裕在告辞离去之前道:“像这类有趣的信件,若是天天都有,那就好了。 我挥手令他速去,在他走了之后,我拍打着那封要我转交的信,望向白素。 白素明白我的心思,她徐徐地道:“这其中牵涉到的权益太大,为了争权夺利,人甚么丑恶的行为都做得出来,我并不看好。” 17 第五章 牵涉重大 我明白白素所谓“并不看好”的意思是,这事情发展下去,不会是单纯的生命奥秘的探索,而必然是权位的大争夺,涉及大片江山的统属,那是可以有千万人头落地的大争夺。 本来,一个人身分的真伪,牵连的范围不应如此之广。但这个人若是二活佛,而且是大活佛已不在位的二活佛,那就会出现这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我叹了一声:“我们以不卷入漩涡为原则?” 白素秀眉打结:“但是令他们知道有这种情景,也属必要。” 我知道白素对喇嘛教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望向她,她道:“有几个地位很高的活佛在印度、锡金,我想可以主动和他们联络一下。” 我点了点头——白素一直和他们有不定期的联络,我也不知她用的是甚么途径和甚么方法。 两天之后,白素神色凝重地来问我:“当年到你家乡的那个活佛,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我摊了摊手:“不记得了,只觉得很是凶恶。” 白素道:“我联络上了一个跟大活佛逃亡的活佛,他说,当年派出的那队喇嘛,由大活佛的亲信带队,原来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也有矛盾斗争存在,当年大活佛不知如何得到讯息——应该说,是大活佛的亲信,得到了讯息,所以才想趁机可以控制二活佛,当时大活佛年纪还小,神通未曾恢复,甚么也不知道——” 白素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现在大活佛早已成年,他虽然离开多年,但是在那片土地上,仍然具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若是扩展开去,可以导致一个新的国家的诞生——” 我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双手乱摇——事情再次从记忆中勾引起来,我最不想提及的,一再说过牵连极大的,也正是这一点。 大活佛这些年来的活动,一言以蔽之,是想改变如今的现状,要创造历史。他的雄心壮志,和现状起极大的冲突,决不会出现和平演变的可能,要变,必然是血腥的反抗和镇压! 我噎了一口气:“大活佛的影响力,无论如何强大,都强不过机枪大炮。” 白素扬眉:“不可能的事,有时会一夜成真。” 我知道白素何所指: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国家苏联,刹那之间瓦解,那是无可反驳的实例。五年之前,若有谁说波罗的海三小国会很快独立,有谁会信? 白素又道:“天下大势,本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岂有一成不变之理!” 我不再和她争下去,只是道:“大活佛努力了那么多年,毫无成果。” 白素道:“有很大的因素,是由于二活佛站在大活佛的对立面之故。若是大活佛、二活佛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局面就不同了。” 我听了,陡然一怔,手心之中,竟然隐隐在冒汗。 白素提出来的情况,严重之至! 宗教本来就是形成一个国度的主要因素。在一个全民都属教徒,而且宗教信仰极其强烈虔诚的地方,宗教力量高于一切,外来势力本就不易入侵。 就算外来的强势,占有绝对武力上的优势,那也不能令信徒屈服,大活佛离开神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活佛离开了之后,外来强势利用二活佛的地位,利用二活佛和大活佛之间的矛盾,大大优待二活佛,甚至允许他公然娶妻生女,目的再明显也没有,就是想通过二活佛的地位和宗教上的影响力,来达到外来势力巩固之目的。 这些年来,外来强势在这种情势下,虽然做得不是很成功,但总也可以维持。 而这种情形,得以维持,二活佛居功甚伟——照老喇嘛说,那二活佛是假的,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如果二活佛是真的,那么,二活佛就会和大活佛一样,采取一致的立场。 当地的谚语,连小孩子也能上口:“天上有太阳,月亮;地上有大活佛,二活佛。” 大活佛远离,靠二活佛这个“月亮”,勉强还可以充撑场面,若是二活佛和大活佛的立场一致,虽然外来强势还能以铁腕控制,但是,那和坐在火山口上,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自然麻烦丛生,隐忧不绝,而场面也总会有失去控制的一天! 所以,对外来强势而言,绝不愿真的二活佛出现。他们必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那他们也就一直可以利用二活佛来控制局面! 这也就是为甚么强势如此隆重对待已死的假二活佛,并且积极参与寻找转世灵童的行动——这种宗教信仰,和强势的主义信仰,本来截然相反,若不是有巨大无比的利益可图,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白素的一句话,引得我想起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一时之间,我一面想,一面望着白素,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白素也望着我,神情肃穆,可是颇有挑战的意味。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是定过神来。 我一字一顿:“照这种情势分析下去,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决无冒出头来的机会。” 白素居然立刻同意了我的话——这很出于我的意料,因为我知道她对喇嘛教,由于当年曾有一段渊源,所以感情很特殊,她一定会想为真的二活佛做一点事。 18 果然,她才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却又道:“是,不论找任何政治分析家来分析,都会得出这个结论,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要冒出头来,等于豆芽想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板一样,绝无可能——但那是理性的,正常的分析。” 我再叫了一口气,白素继续道:“可是,二活佛圆寂之后,事隔几十年,转世再生,这件事,本身就非理性,是宗教性的!” 我完全可以明白白素这番话的意思。白素的意思是,宗教信仰,除了可以凝聚教众的意志,汇集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还有更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就是宗教本身的神秘力量。 每一种宗教,都有它强调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都是超自然的,属于神的力量。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抗衡。外来强势的力量再大,也只不过是人的力量,应当敌不过超自然的天神之力。 白素的意思就是:人力不可为,神力却可为! 我一时之间,没有作出表面上的反应,因为我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把白素在她的想法上拉回来——白素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危险到了极点,我们也只是凭人力,没有神力可恃。如何用豆芽去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 而且,基本上,我相信有超自然的神力,相信有灵魂,相信能转世,也相信人力再强大,也敌不过神力。但是,我对于神力是不是能在适当的时刻降临,大展神威,却大是怀疑。 从地球上的历史看来,各种宗教所记载的,明确之极的神力,似乎都远离地球,无意再来了! 人类对于神祇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相信有至高无上的神的存在。另一种,则少不免持怀疑的态度,或根本不信,或信而希望通过研究、探索,甚至假设,以明白那究竟是一种甚么现象。 我的态度,属于最后一种。 我相信有各种各样,超乎人类力量的存在,统称之曰“神”,但我要假设出一个道理来,是可以粗略解释这种现象的。 多年来,自身的经历,和不断修正,多方面的设想,有了一个大致可算完整的想法。 我根据自身的经历所作出的设想是:诸神是存在的,甚至确然在地球上有过他们的各种活动。各类宗教的经典中所记载叙述的神迹,大致上都可以视为真正发生过——神迹就是神迹,不必去进行甚么科学的解释。要知道,正因为人类的科学无法解释那些事,所以那些事才被称为神迹。 神迹是神的行为,神具有神通,诸神各有神通,神通是人类力量永远达不到或目前未能达到的一种力量,所以,神不是人——神不是地球人。 从这方面申引开去,我的假设,便有了比较有肯定的结论:诸神不是地球人,诸神是外星人。 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凭借着他们超自然的力量,显示了奇迹,在落后的地球人心目之中,就成了神。 而且,我相信,有一个时期,有许多不同的外星人,在这个时期,来到了地球。 那时,地球人的智力,还只在启蒙时期,对于具有超能力的外星人,根本没有理解的能力,所以只有衷心地崇拜,宗教也由此形成。 这个时期,大抵是几个大宗教的教主,开始在地球上行道的时期,宗教的教义,大同小异,教主的性格,则互不相同。 这期间,必然也有不少地球人,在神(外星人)的教导之下,学会了超特的本领(得了道),或甚至于转换了生命的形式,成了外星人(成了仙),种种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和记载,尽管大有可能经过夸张和渲染,但总有一点因由,不会是凭空创造的。 我的想法,大致如上述。所以,我认为如今,几个主要宗教的神,并不在地球上,如今在地球上发生影响力的,是当年他们的神迹所遗留下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是心理上的,不是实则上的。 也就是说,如果喇嘛教徒要改变现状,外来强势要镇压的话,喇嘛教信奉的精神菩萨圣母甚么的,并不会运用他们的超自然力量来打击强势,搭救信徒。 单凭信念的信徒,信念再强,也敌不过地球上的杀人武器——他们或许有可以相抗的外星武器,但不在他们手中,或者,他们不会用。 而他们的神,不知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他们可能知道,可能根本不知道,或是远水救不得近火,等天神再降,只怕是地球上几十几万年之后的事了! 刹那之间,我想到了那么多,是由于本来,一切都只是假设,但现在,事情严重到了必须根据假设来行事了。 具体一点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不能被确认,不然,社会有巨大的变化。而外来的强势,亦必然会运用一切力量,扶植他们找出来的灵童,而不让真正的灵童面世——这其间,任何恐怖、残忍、卑污的手段,都会使出来,不会留情。 再进一步,如果希望现状改变的势力,知道了有真正的二活佛灵童存在,那么,就一定会尽可能令之被确认,以达到变动,至少可以制造混乱之目的。 那是一个可以无限制扩大的漩涡——可以扩大到招致全世界都卷进去。 我和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怎么办? 当我在思索这一切的时候,白素的思路,自然与我相同,所以我们互望着,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神情也都肃穆之至。 难怪我们心情沉重,我们两人,在过去的岁月之中,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面对各种各样的古怪,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件事,性质是如此严重的。 而且,这件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影响世界局势的大事,都系于我们的一念之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放手不管,和我们积极参与,竟然可以出现改变历史的局面,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白素先开口,声调缓慢:“若是没有人主持公义,强权就一定长存,恃势横行霸道的事也不绝,正义就得不到申张,黑白被颠倒,人权被践踏——那绝不是人类社会应有的现象。” 我苦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你所说的一切,正是如今人类社会的写照;而且,好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 白素摇头:“不,虽然很缓慢,但是公义正逐渐抬头,强权正逐渐没落——这正是一直有人不畏强权,与它抗争的结果。” 我抿着嘴——我和白素,其实并不是在争辩甚么。白素所说的一切,是毋庸争辩的。我们只不过是在讨论,先肯定了应该怎么办,然后再逐步去实行。 19 而我们实际上,也都知道,这件事,既然已沾上了身,想挥也挥不去,问题是在于如何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方面行事,一方面尽量保护自己。 我至是多问了一句:“会有甚么后果,你考虑过了?” 白素并没有甚么咬牙切齿的坚决的神情,她只是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仿佛那只是极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 我倒有点抑不住心情的激动,迅速地来回走动着,颇有热血沸腾之感——真正灵童的出现所可能掀起的轩然大波,似乎已经出现。 白素的声音平静:“神迹并不一定已经消失,七叔当年遇到的那个老喇嘛,对日后事态的发展,作了精确的预言,就是奇迹。大活佛当年,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间关千里,竟能携带了大批财物和随从,远走他方,也不是他领了甚么特别通行证,尽管有势力绝不想他逃亡成功,可还是成功了!” 我笑了起来:“你不必举例来增强我的信心,既然决定做了,我就会尽力。” 白素吁了一口气:“我联络上的那位活佛说,他们,一直跟随大活佛的那一支,从来也不知道二活佛那边,有过这种事发生。他们只知道,在上一世二活佛圆寂之后,有一个二活佛身边的喇嘛,名字叫登珠活佛的,突然失了踪,不多久,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被确定了。” 我道:“七叔当年遇到的,就是登珠活佛!” 白素道:“有可能——现在的问题是,大活佛那方面,早已明摆着和外来强势对抗,所以,登珠活佛留下来的讯息,要让二活佛那方面的人知道,也要让一直被外来强势所蒙骗的教徒知道,形成一股寻找真正转世灵童的形势,这方可以对抗强势的控制和摆布!” 我说得很郑重:“这些事,一开始,讯息由我们这里透露出去,接下来的事,就不必我们直接参与了。” 白素道:“当然,我相信,有关登珠活佛传出的讯息,现在已经在喇嘛教之中迅速地传开去了,而且,很容易使人相信,因为当年,也曾有类似的风声,并且有地位很高的活佛,率队去追寻讯息,这些事,都还有人记得,甚至还有当年的参与者,可以证实其事。” 我吸了一口气,估计下一步的情形会如何。 白素已说出了我还没有想到的事:“二活佛方面,多年来,一直受外来强势的‘优待’,甚至不在他应该驻守的寺庙之中,这也引起不少有地位活佛的不满,我想,当讯息传递到了一定程度时,一定会有一批有地位,有影响力的活佛,会设法想和当年与登珠活佛有缘会晤的那个汉人会晤,因为只有那个汉人,才有真正二活佛转世的第一手资料!” 我呆了半晌,倒了一杯酒,缓缓地转动酒杯,白素所说的“与登珠活佛有缘的那个汉人”自然就是七叔。我也同意白素的推断,要使人确信二活佛有真有假,就必须有十分确凿的凭据,决不是空口说白话就可以的。 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只怕是自从几百年前,正式确认二活佛的地位之后,最重要的教中大事。 七叔自然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但是,别说根本没有人知道七叔在哪里,就算知道了,七叔出现了,也没有用,更重要的是,白素刚才所说的“第一手资料”——那三件法物! 想到这里,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我忽然想到,七叔自那年年初七离开了老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了音讯,会不会和他有了那三件法物有关? 当年,已经有不同势力的喇嘛,劳师动众,间关万里,追踪七叔,要索取那三件法物,虽然被七叔打发走了,但是事情牵涉到了如此巨大的财宝和权力上的利益,对方肯就此算数? 那就大有可能,七叔在离家不久之后,就遭了暗算,中了埋伏,早已遇害了。不然,如此大规模地打探,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的。 我又想到,七叔当年,在大堂之中,在几百个族人的面前,展示这三件法物,可能别具用心——他的目的,是要许多人看过这三件物事,留下深刻的回忆,在若干年之后,还能说出当时的情景来。 像现在,若是要求证登珠活佛留下的讯息,找不到七叔,找不到那三件法物,若然有一批人,坚称当年确然曾见过这样的三件异样物事,对于想查访真相的人来说,自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七叔是不是早已料到了自己会遇害,所以才预先作了这样的安排? 我把我所想的,说了出来。白素很是重视:“当年见过这三样物事的族人,能召集多少?” 我苦笑:“家族早就散了,真要努力,化一番功夫,十个八个,总可以找得到的。” 白素雷厉风行:“托小郭,立刻进行,备而不用。” 我道:“只怕不是备而不用,是非用不可,因为真有活佛想来求证的话,这是唯一的证据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七叔和那三件法物,再无出现的可能,那么,自然只有依靠当年目击者的证明了。 但白素却没有同意我的话,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找到七叔?” 白素仍然在摇头:“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找到七叔的可能,但是这封信来得蹊跷——知道登珠活佛所传讯息的,不止七叔一个人,这个发信人,重要之至,应该把他找出来。”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找人的事,自然少不了委托郭大侦探。” 白素笑道:“托小宝去找他,叫小宝把经过向他说一遍,我们就省了事了。” 我和白素想省事,事实上,真的省了事,因为温宝裕一离开,已想到了要把那发信人找出来,所以早已去找了小郭,通过他去找那个发信人。 而小郭也已经采取了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夸张,很是大路。他通过锡金当地的各种传播媒介,发出了这样的信息:“曾写信给卫斯理转卫七先生者请留意,卫七先生多年不知下落,以致尊函无从转交。请立即和卫斯理先生联络,对阁下而言,可能极其重要。” 这讯息传递得很好,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们的假定之一,那发信人有可能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那么这一句话,就一定可以吸引他,使他露面。 小郭在电话中告诉我:“估计不必三天,就可以有消息了。” 可是小郭估计错误,三天之后,甚么反应也没有。于是小郭又把传播媒介的范围扩大到了印度北部的几个邦,尼泊尔,不丹。 但又是三天,仍然没有音讯——小郭方面,事情进行得没有进展,可是整件事,却有石破天惊的大发展。第七天一清早,我还没有醒,大抵天色也未曾大放光明,就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夹杂着老蔡的喝骂,和温宝裕的大呼小叫。 温宝裕叫的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老蔡年纪大了,起得早,本来,他的耳朵已不太灵光,可是由于温宝裕叫得实在太声音嘹亮(大有乃母之风),所以他也听到了,于是他也高声回应:“辣块妈妈,甚么事鸡毛子喧叫的!” 温宝裕还在叫:“快来看!快来看!” 20 第六章 赏格 尽管我知道,温宝裕一向行事夸张,但是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来,白素欠身坐起,低声道:“别紧张,只不过是有人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我不禁大是惊讶:白素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笑:“昨夜我听广播听到的——看来,全世界的电台,都在传播这个讯息。” 这时,已听到温宝裕奔上楼来的声音,在他未曾敲门之前,我总算及时把门打开,闪身出去。 只见温宝裕捧了一大叠报纸,满面通红,喘着气,把报纸向我一送。 我接过了报纸,就看到了头版上的“寻人悬赏启事”六个大字。 接着便是寻人的内文,内文并不惊人:“寻找卫七先生,卫先生多年前,曾于锡金刚渡,与登珠活佛会晤。亟欲与卫七先生会晤。” 启事并未说明是甚么人亟欲与他会晤,但是却提出了吓人的重酬:“凡通风报信牵线,导致可与卫七先生会晤者。重酬一意英镑。能提供任何有关卫七先生十年内之讯息者,经查证属实,也可获得不少于一百万英镑之酬金。总数两亿英镑之酬金,已存于瑞士银行,可随时提取,欢迎向银行查询,决不食言。” 这样的一则启事,竟然没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见卫七者”,联络的一个电话号码,看国际地区分码,是在瑞士洛桑。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启事,温宝裕已问了三十多遍:“会是甚么人?” 我再看启事末的附注:“此启事会于世界各处传播媒介中出现,持续十天。” 我这才回答温宝裕:“不,我不知道是甚么人!” 温宝裕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摇头:“当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温宝裕搔头:“会是喇嘛教?” 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喇嘛教有极雄厚的财力,虽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是当年大活佛出走之时,听说把神宫之中,数百年来积存的无数珍宝中的精品,全都带走了,这些精品,要用数以百计的马匹来运载,所以大活佛当年的出走队伍,实在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而居然未被拦截,难怪白素认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属于神迹之一。 所以,喇嘛教随时可以拿出一亿英镑来。 如果是他们,目的是甚么?难道他们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转世,有助于对抗外来强势? 一亿英镑,对寻人酬金来说,自然是惊世之举,但若能恢复喇嘛教历来的地位,那一亿英镑,也就微不足道,因为那种抗争,若是成功,所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岂能以金钱来衡量。别说瑞士银行中的一亿英镑,就算整个瑞士国,只怕也及不上! 只不过想达到这个目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历程,而且,还避免不了流血和牺牲——那是要改写历史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避免不了动乱和各种灾劫,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谋求自己应有的地位,这自然是他们的权利,我是不是应该积极去参与呢? 白素也走了出来,她看了启事之后,默默无语,我道:“如果刊登启事的是喇嘛教,那表示发出去的讯息,传得极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经在积极地利用这个讯息了,他们的行动很快。” 白素默然走进书房,我和温宝裕跟了进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佛转世的反对力量,要找七叔,消灭一切证据?” 白素这样说的口气,也很犹豫,我立时否定:“不会是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是鬼头鬼脑,绝不会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对他们来说,一个城市是下雨还是出太阳,也是‘气象秘密’,不能乱说的。”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丰姿佣美:“我看,这几天内,一定会有人来找你,向你套取进一步的讯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转世灵童的暗号是甚么,而他们一定很想知道。” 我皱着眉,先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我没对任何人说,连对小郭也没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不会开玩笑。” 我“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秘密暗号,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他人,不然,一传出去,只怕有上万人会来争认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温宝裕举起双手,作发誓状,红绫揉着眼走进来,刚好听到了最后一段话,她也高举双手,然后,她看那启事,很奇怪地问:“这启事有甚么特别?” 红绫会有此一问,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蛮荒长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金钱。所以,“一亿英镑”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和“一铢泰币”,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启事有甚么特别之处。 温宝裕解释:“这是一大笔赏金,数字极大,足以引发人性之中所有的丑恶。” 红绫对之不感兴趣,一个转身,又走了出去。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们共同应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门铃声和开门声,接着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妈,你们是甚么人?喂!喂!你们这是干甚么?我又不想上吊,给我这东西作甚么?” 随着老蔡的怪叫,是一阵安享的诵经声。我和白素失声:“来得好快!” 四个人一起行动,自然是红绫最快,身形一闪,已出了门口,我和白素紧跟着,才出书房门,就看到楼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断后退,脖子上已挂了两条白绸带,一共有三个喇嘛,正走进来,第三个喇嘛,双手捧着另一条白绸带,要向老蔡的头上挂去。 我一见这等情景,想起老蔡刚才所说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来——向他人献上绸带,是喇嘛的礼节,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却联想到了上吊,岂非滑稽! 我一笑,三个喇嘛一起抬头向上望来。但是他们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楼的红绫所吸引,红绫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围着他们打转,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没伸手去摸捏他们了。 21 喇嘛的服饰异特,身边的法物又多,初见的人,都觉得新奇,红绫天性率真,不知礼仪,自然好奇。 这时,三个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绸,挂向红绫的额上,红绫欣然接受。 有喇嘛找上门来,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个之中,有一个年纪极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上次我见到这个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意思是,那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多一条皱纹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样子,也不可能再改变,真正还是老样子。 这老喇嘛,我熟,白素对他更熟悉。 (上一次和“神宫”、“喇嘛教”打交道的经历,是我和白素的冒险生涯之中,最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一节,若不是当时年轻,决不会发生——现在回想起来,犹自会感到寒意。) (那一段经历,记述在《天外金球》这个故事中。) 我一眼认了出来,白素自然和我一样,我们两人脱口叫了出来:“章摩上师!” 老喇嘛刚才抬头时已见过我们,这时再抬起头来:“两位久违了!” 温宝裕熟知我的经历,一听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啊”地轻呼一声。 章摩早已被奉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极高,在五名之内,而且由于他年纪老,早就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连大活佛二活佛,对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这种地位,一般来说,早已不问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众宣解经义,本身也已具大神通的了。 以他这样的地位,居然登门造访,可见得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了。 我还不知道造访的目的是甚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上师久违了!” 下了楼,照例有白绸带挂向颈上,红绫在我身边低声问:“这老人有多老了?” 我想阻止也来不及,章摩已经道:“老得记不得了,你是卫先生的女儿吧!” 对于章摩有超异的能力,这一点我绝不怀疑。红绫正点头间,章摩已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老脸之上,神情变得惊讶之至。 白素立时问:“上师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章摩仍是神情奇讶:“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以章摩活佛这样智睿的人,竟然无法形容红绫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种现象,虽然很多,但个中原由,却也不难明白。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师,也就是说,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这位能力基于他的思想能,和别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触和感应。 思想能也可以称为脑电波,人人都有,不断在活动,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与它有关。 章摩有极敏锐的感觉力,他一接触到红绫,就感到红绫的思想能特别强烈,与一般地球人大不相同。他并不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她的脑部功能经过“释放”过程,一般人脑部功能的运用,只有万分之一,而红绫若是可以运用十分之一的话,已经比普通人强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惊讶莫名,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好说红绫是“神仙中人”了。 我和白素,见了这种情形,都很高兴。章摩还在望着红绫,脸上的皱纹,不断地在耸动,其状怪异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并不是甚么人转世,你别误会。”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转世的人我见得多了,就算积十世之修行,也达不到她这程度。” 所谓“积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积十世之记忆”,章摩这样说,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白素的母亲,给予红绫的知识,普通人穷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学得全。 章摩双手合什,喃喃自语,红绫作了一个鬼脸,后退了几步。 这时,在章摩身后的一个喇嘛,看来约有六七十岁的,忽然开口,他身形瘦削,但是声音很是宏亮,一开口,令人为之一怔。 他指着我:“尊驾就是当日在卫七身边的那孩子么?” 这句话,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可知当年那一队喇嘛,他是身在其中的了! 那也使我很是兴奋,因为我曾作种种假设,其中的一项,是七叔离开之后,又和那队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杀害,抢走了法物! 我盯着那喇嘛看,当然无法找出当年的印象来。我沉声道:“是,当年的事,上师参加过?那正好,我有许多事正想问一问。” 那喇嘛看来甚是粗鲁,一伸手,想来抓我的肩头,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个中年喇嘛就扬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时向他怒喝了一声,令他立时低下了头,神情甚惶恐,看来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决高不过章摩,所以我向章摩问:“上师大驾远来,是为了——” 章摩又合什:“想请尊驾去见大活佛——大活佛想见尊驾。”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过是普通人,我不会对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却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牵涉在极其复杂的势力争夺之中,他是一个宗教领袖,也是一个政治人物,这是政教合一的结果。他和他的追随者,都声称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处于外来强势的控制之下,而他要改变这种情形。 正如我前面分析过,这种改变,会牵动世界局势的变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说是一个超级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动,例如他访问甚么地方,也会引起国际间的外交风波。 他想见找——我却绝不想和他的行动,扯上任何关系,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我不喜欢卷入任何这一类型的漩涡之中。 所以我用很坚决的语气拒绝:“我不去,绝不去!” 章摩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是,来之前,我们曾在发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道你不会去见大活佛——” 22 他说到这里,我已心头狂跳。 那发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寝室之内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之请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据说极灵验。为了来见我,他们竟进行了这样的仪式,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可是既然占了卜,说我不会去见大活佛,他们还来这里干甚么? 毫无疑问,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帮助他们的,也是白素!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别答应他!” 章摩却自顾自道:“卫夫人可愿去见大活佛?” 白素没有立时拒绝:“不知大活佛要见我,有甚么要商讨的?” 章摩道:“天机不可泄露,见了大活佛,卫夫人自然知道了!”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严厉的眼光,我实在不想白素答应去见大活佛,就算白素很想去,这也要从长计议,不是仓猝可以决定的事。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师,我会和我丈夫共进退,他刚才拒绝了,我想说服他之后,再答覆你。”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预言卫先生不会去,卫夫人你是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如果大活佛想见我们,是为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那我们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章摩双手合什,垂首不语,那粗鲁的喇嘛忽然道:“不对,当日在戏台上,卫七说过,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负责!” 我冷笑一声:“七叔也说过,来找我的人要说得出暗号来,你说得出,还是你已找到了说得出暗号的人?” 那喇嘛大口呼着气,没有再说甚么。我倒捏了一把汗。因为,他说得出那三样东西,我也拿不出来! 章摩长叹一声,其言幽幽,充满了苍凉悲伤:“那就算我打扰了!” 他说着,后退了几步,看样子已准备离去,白素欲言又止,温宝裕自告奋勇:“上师,可有用得着我之处?” 章摩望向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全是笑意,当真有点神秘莫测。 他应声道:“有,你可劝卫夫人去见大活佛。” 温宝裕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见一见大活佛,又不会有甚么损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素又向我望来,我长叹一声,没有再作甚么特别的表示,因为我知道白素心中,实在想去! 去见一见大活佛,本来没有甚么坏处,但是这却也表示,我们向这个漩涡,近了一步!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卷进漩涡去! 白素见了我这种情形,就道:“上师,大活佛驻跸何处?” 章摩高宣佛号:“在瑞士洛桑,卫夫人这就启程?” 我一听“瑞士洛桑”,就立时问:“在全世界传播媒介之中,找卫七先生的是你们?”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我又向那粗鲁的喇嘛:“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那喇嘛双手合什:“请说!” 我吸了一口气:“当年你们大队人马来找七叔,无功而退,难道就此离去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声道:“问甚么,答甚么,过往神明在,不能有半字虚言,要如同面对业师一样。”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听,立时向我行礼,神态也恭谨之至——喇嘛教中,极尊重业师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鲁了。 他吸了一口气:“当年,带队的是宁活佛,他足智多谋,熟读经书,神通广大,我们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见喇嘛,我们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烦。”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当年你们如此招摇,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滞。” 那喇嘛的神情,看来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我道:“请你从头说起,你们是得到了甚么讯息,才会去找卫七的。” 那喇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显然惯于打坐静修,这一口气,吸得极长。 他道:“宁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显示的异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点头:“我知道,那是圣湖。” 喇嘛教有许多信仰神迹,在神湖之中,会有异象呈现,也是神迹之一,有神通者,通过“观湖”的仪式,看到已发生、正发生和将发生的事。 23 这种神通,相当神秘,有一点类似排教,祝由科法术之中的“圆光术”,但规模大得多——圆光术只是在一盆水中观看,“观湖”却是在一个大湖的湖水之中观看! 那喇嘛道:“宁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圆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体之旁,正有一个汉人离去,他的胁下,挟着一只长盒子,圣湖再显示,那盒子中的东西,对本教有重要的作用——” 那喇嘛所说的“圣湖”显示经过,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我作这样的设想,登珠活佛的地位十分尴尬,他是二活佛的亲信,但是二活佛死后,他却受到了排挤。政教合一的结果,出现了权力争斗,宗教的神圣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所以,一切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手段,也一样会出现在宗教之中。 所以,很有可能,当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两方面,都有人在监视登珠活佛的行踪。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后不久,就被人发现了,这才是讯息的来源。 当然,我不是怀疑喇嘛教真有“观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设更加合理而已。 那喇嘛继续:“宁活佛立时启程,一路召集我们,从各种神示上,知道那携盒人的行踪,一直跟到了他的家乡,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卫七——” 那喇嘛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后发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你们离去之后呢?” 那喇嘛道:“在离开之后,我们走出了百余里,便停了下来,宁活佛说,他又有神示,那长盒子中的物事,重要之极,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卫七一定会带着长盒子离开,我们就在他必经之地等他,再和他交涉。” 我闷哼一声,虽然没有出声,可是脸色已难看之极。 竟摩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么。 那喇嘛道:“等了四天,就等到了!” 24 第七章 缘 七叔是初七那天离去的,我送到了码头,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转火车,喇嘛等他之处,一定是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放慢了声调:“我们住在一间十字路旁的大客栈中,客栈的对面,是一个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所在!” 同时,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会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处水陆码头的交汇,是长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各色人等,货品物资,都在这里集中,是个很繁华的所在。 凡是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栈,大酒楼之外,少不免会有声色犬马,娱乐消费的设施,那“快活坊”就是这些设施的集中地,青楼艳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规戒律不严,那喇嘛当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过甚么风流回忆,这时回想起来,神情自然难免古怪了。 那喇嘛继续道:“我们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卫七,不过当时的情形很特别……很特别……” 他连说了两遍“很特别”,神情更是疑惑之至,仿佛情形之特别,他到如今仍然无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惹人注目,宁活佛自己和几个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装,其余人全换了汉装,四人一组,在码头车站,日夜巡逻,奉命不准开口,不能和人发生任何争执。” 我心想,这个宁活佛心思倒很缜密,不当喇嘛,也可以去做侦探。 那喇嘛见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就继续说下去:“我在的那一组,负责在码头附近,我们是最早看到卫七自船上登岸的。” 听到这里,我自然而然,紧张了起来。 因为当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后,七叔不知去向。但那喇嘛这样说,我就不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动向,有新的发展——虽然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但总是新的线索。 我用心倾听,那喇嘛道:“一见了卫七,我们就照宁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们并没有问宁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严密监视之类。怎知那喇嘛说下去,虽然事隔多年,我听了之后,仍为之愤然。 那喇嘛道:“宁活佛吩咐的是,一见到了他,就下手抢夺他身边的那长盒子——他必然把那盒子带在身边。宁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断强调“宁活佛吩咐”,自然是因为那些事绝不光彩,十分卑鄙,所以他要推卸责任,表示行动的虽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续道:“宁活佛说,卫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们四人的怀中,都揣着利刃,那……”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章摩闭着眼,缓缓摇着头。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丛中挤向前去,却没有拔出刀来,四个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因为卫七身边,并没有那长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从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来,如在眼前,他把长盒子夹在左胁之下,右手撩着衫襟,步履轻盈。 那盒子相当大,绝无法藏在身边。那四个喇嘛见人不见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之中,处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长,船不会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别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这样做会太招摇,也会惹起鼓噪,七叔不会那么做。 那么,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还是抛进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边没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险,不然,忽然有四个人持刀攻击,他身手虽好,也难防暗算。 这个宁活佛也未免太不择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手上也不是空着,而是抱着一个婴孩!” 我扬了扬眉,对于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为,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抱着一个婴孩,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爱婴孩的人,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抱过幼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赞叹了一句:“那婴孩是一个女婴,粉装玉琢,可爱极了!” 他这样说了之后,意犹未尽:“码头上人头涌涌,何等杂乱,但是卫七抱着女婴经过之处,人人都会静下来,停下来,看一看那仙童一样的女婴。” 那喇嘛的叙述之中,忽然出现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过是四五小时的事,我实在无法设想,这么短的时间之中,在船上发生了甚么事,何以一只长盒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女婴出来。 同样在听叙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样的疑问。温宝裕一扬手:“不对啊,女婴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有大人跟着的啊。” 那喇嘛点头:“是,当时我们三个人,紧跟着卫七,一个飞奔回客栈,报告宁活佛,宁活佛当时就道:‘他用长盒子和别人换了女婴,一定又会换回来的——’说法和你说的一样。” 温宝裕问:“你们一定紧盯不舍了。” 那喇嘛道:“是,我们盯到卫七进了一家客栈,要店家找奶妈来喂孩子,那女婴一声不哭,双眼漆黑乌亮,一笑一个酒涡,惹得人人都驻足而观,卫七也不怕人看,就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不时用粥水喂那女婴。不一会,带来了宁活佛的话,又来了十来人,都是为监视卫七来的。卫七全神留意女婴,看来并没有发现在暗中有那么多人在监视他!” 我暗自摇了摇头,那喇嘛肯定错了,七叔是惯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虽然换了汉装,但是行动举止,必然和常人有异,别说有十来个之多,就算只有一个,也早被他认出来了。 25 七叔没加理会,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婴。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卫七的神情焦急,频频问店家,奶妈怎么还没有来,正催着,被派去找奶妈的店伙计,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赶了回来,一面喘气,一面告诉卫七,有一个好奶妈,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庄的庄主请去了!卫七发了急,女婴也开始啼哭,卫七还没有开口求,就有两个妇女,看来是才生产了的,自愿奶孩子,卫七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给了那两个妇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个一个我们全是看着上了船的,都没有人带着一只长盒子。” 他忽然又说回了头,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张席子卷一卷,就可以把那盒子卷在里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却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的理由是:“宁活佛没那么说,所以我们一直监视卫七,注意他的每一个行动。” 那喇嘛继续说七叔的行动,七叔打听到穆家庄去的走法,他向旁听的人表示,要把女婴带着,去找那个莫嫂,不能让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侧了侧头:“在这段时间中,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女儿,要有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来,我大摇其头:“你听错了吧!” 那喇嘛现出疑惑的神情,我强调:“一定是你听错了,七叔怎么会有女儿?你听汉语的能力怎么样?妞儿,女儿,你分得出来吗?”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许我听错了,妞儿……那是甚么?”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妞儿’,听起来,如‘女儿’差不多!”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听错了,也不算甚么,可是那喇嘛竟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三下,喃喃地道:“听错了!听错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这样自责是为了甚么,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那喇嘛苦笑:“当时,听得他说那女婴是他的女儿,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宁活佛,宁活佛想了一想,就说不用再跟了,因为女婴的妈妈,自然是卫七的妻子,当然早已带着那盒子远走高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再跟下去,也没有用处,所以,卫七上路,到穆家庄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跟下去。” 我一听,就明白那喇嘛沮丧的原因了——由于他误以为女婴是卫七的女儿,所以推翻了早先卫七会和甚么人换回盒子的决定。若女婴不是七叔的女儿,他们就会一直跟下去,可能会有发现。 由于事情十分复杂,而且处处透着古怪,所以一时之间,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庄”,我也知道那个所在,那是一个大庄园,据说,是当年捻军作反时,一个军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庄中子弟,和我们家族一样,也性好习武,但是他们很少和外界往来,七叔找上门,不知会发生甚么事? 我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庄有过纠葛,但内情仍是一无所知。 至于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婴,是甚么来龙去脉,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那女婴确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许多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这个故事无关,而且和卫斯理故事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无法插入叙述。) 白素见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庄有关,要找寻七叔,总算多了一点线索。” 我苦笑:“这线索,可以说是虚无飘渺之极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卫七,奇的是,宁活佛也再没有提起那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问:“你们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关系着甚么?” 那喇嘛道:“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关系着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处知道了秘密,又告诉了我,直到最近,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众多活佛,虽然说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还不如我们之多!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大活佛如果问起这件事,她将如何。 白素连想也没有想,就道:“一切实说!”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唯有如此,所以点了点头。我们这种心意相通的沟通方式,行之已久,旁人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已交换了意见。 温宝裕大是得意,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促成了白素见大活佛之行,他手舞足蹈,对章摩道:“看,你劳师动众,请不动的人,我一句话就成了,这是甚么道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温宝裕的头上,轻按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缘。” 温宝裕站着不动,眨着眼,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在嘴嚼这个“缘”字的意思。 白素则在这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说:你不必不同意了,这件事,会和我们发生这样的关系,那也是缘。 一个“缘”字,确是玄之又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缘,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缘,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绝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现在在写字的纸,天知道是由生长在甚么地方的一棵树的纤维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树之间的缘,是自从有了我这个人,有了那棵树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建立,是甚么力量促成这种建立,却完全没有人知道。 26 以章摩为首,三个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温宝裕仍然怔怔站立着,看来正在深思,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时候,所以我不去打扰他。而红绫就在这时问:“爸、妈,甚么叫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红绫的脑中知识宝库之中,缺少这类玄妙的概念,我趁机向红绫,尽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释“缘”这种奇妙的现象——这现象往往被人忽略,谁会去研究何以在马路上和这个陌生人擦身而过呢?那是每分每秒都发生的普通事,但在每一件平常之极的事件中,都有缘存在,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件才有的。 当我解释的时候,温宝裕用心听着,其实,真要明白甚么是缘,只怕世上并无此人,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释,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红绫显然很满意了:“妈和喇嘛教有缘。” 温宝裕向红绫道:“她和喇嘛教有缘的事,岂止如此,简直惊天动地——” 红绫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详细说给我听!” 温宝裕也十分乐意,一口答应。 上次的那件事,说来话长,温宝裕究竟化了多少时间才说完,我也没有注意,因为在这时,小郭郭大侦探,大驾光临了。 小郭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见了我,就道:“那赏格……那赏格……不是你出的吧?” 我苦笑:“当然不是我,被寻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没有音讯,最后为人知的行踪,超过三十年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刚才才知道他曾到过一处叫穆家庄的地方,那个庄子,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当作毫无希望顺口一提的,可是小郭听了,却精神为之一振,疾声问道:“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视着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这赏格已经使全行轰动了。” 我知道以小郭现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侦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额的赏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这地位、名誉,更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几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么侦探之王的荣衔吗?”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亏了你的帮助——已经好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应该是我大展身手的机会,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亲人!” 我当时听了,并不觉怎样,后来才知道,我和巨额赏格所要寻找的人的亲戚关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很认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来,那么,你的奖赏之中,还包括了我对你五体投地的敬佩!” 小郭对这份“奖赏”,居然十分重视,以致兴奋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先谢了——请告诉我,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当时真有冲动,想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但略一思索,就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因为事情不知会如何演变,关系重大,那秘密,暂时只有我、白素、红绫和温宝裕四人知道就好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发信人,他也知道这秘密,是神秘的第五个知情者。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比我们都重要得多,我们不论如何被牵涉在内,始终都是局外人。而这个发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小郭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神情焦急地等着,等到我回过了神来,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庄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乡去追查——这一点,我已经比我的同业幸运得多了,至少我知道从何开始,而他们连如何着手都不知道!” 对于小郭的这种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这种精神的话,也不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了。说不定在他锲而不舍的追寻之下,能把七叔失踪之谜解开来! 为了这一点,我应该尽量帮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诉了他穆家庄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处的一个水陆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连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还可以把七叔失踪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听,这些事十分奇特,绝可能和他的失踪有关。” 小郭一听得我如此说法,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得连连挥拳怪叫。 于是,除了那长盒中的三样物事是甚么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当然,也略去了我打开盒子的那一段。 这一段经过,把小郭郭大侦探,听得目瞪口呆,像一个傻瓜。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难怪有这样巨额的赏格!可是这赏格比起找到卫七之后,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简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头:“小郭,这事牵涉到巨大无比的利益,牵涉到喇嘛教的兴衰,牵涉到数以百万计人的生活方式,牵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统属权,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若是可以不参加,就乐得消遥的好!” 我说得郑重,小郭也听得认真,他叫了起来:“不凑这场热闹,枉为人也!” 我知道劝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块大肥肉了,想沾点光,尝点鲜,捞点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人类最卑污的手段,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出现,你千万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点头,又问:“赏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摇头:“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大活佛会和白素会晤,我会不断提供讯息给你。” 小郭不住搓着手,直到手心通红,仍然在搓着。 他来见我的收获极丰富,一开始,他已比他的同业,领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动身,也会随时和你联络。” 我压低了声音:“有关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你绝不能漏半分口风,他们现在正在煞有介事寻找,找到的当然是假的,可是你绝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头:“这事关系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事情,现在还只是开始,会有甚么样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摊了开来,处境最危险的一个人,就是真正的转世灵童——只要使他不能出现,现状就难以改变!”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进一步透露甚么,因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秘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或许灵童自有神灵庇佑,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小郭又发了一会怔,才告辞离去——他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发现,那要等他回来之后再说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启程飞往瑞士去,白素说,她此去,自然是会见大活佛,但也会顺便会见在瑞士读书的良辰美景,这一双双胞胎,自从上次苗疆分手之后,还没有见过。 我和红绫送机之后,自机场回来,红绫大是感慨。 27 第八章 神会 她像是很成熟地道:“妈妈的妈妈告诉我,人间有许多事,根本是身在其中的人,也难以明白的。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我有点骇然,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问:“你明白了甚么?” 红绫一本正经道:“强逼许多人走他们不喜欢走的路,就难以明白强逼者是甚么心态!” 我笑:“这就叫统治,人类历史上,民主政冶出现之前,一直如此,民主政治出现之后,还有许多地方如此。更令人难明的是,有不少人,宁愿做奴隶——奴性,竟然如此普遍地存在于人性之中!” 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大题目——这类大题目,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而且过程很闷,不适宜在父女之间详论——我和红绫都有此感觉,所以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用力挥着手,不再说下去。而我对红绫,在思想上渐绉成熟,会思考更多的问题,也感到很欣慰。 白素不在,红绫更是走得影儿都没有,有时甚至彻夜不归,第二天见到了,向我做个鬼脸就算。这种情形,白素若在,总要说一两句,我知道说也没有用,所以只还以一个鬼脸算数。 我则预感这几天,或是近期内,那件事一定会有变化,因为高额赏格的事,已闹得满天风雨,无人不知。远在巴西,都有早已移了民的族人,设法打听了我的电话,来电探询。其余各种莫名其妙的询问电话更多,以致我索性取消了那个常用的电话号码。 我当然知道,事态在表面上看来很平静,但暗中正在波涛汹涌。西方记者神通广大,白素和大活佛会面的事,竟被报导了出来(我有点怀疑是喇嘛教方面故意放消息出去,借此向全世界散布讯息的)。 报导还相当详尽,称白素为“一个和喇嘛教极有渊源的奇女子”,“同情喇嘛教处境”。报导提到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先报导假二活佛方面和强势结合,正在积极寻找,又传出了几个活佛的话,说了登珠活佛的那一番话,并且说到了卫七,说卫七是重要的关键性人物,被付托了鉴定灵童真假的神力,只要他一出现,事情就会明朗,如今有神秘人士出巨额赏格在找他。最后竟是“卫七先生和自称有众奇遇的卫斯理,有亲属关系”云云。 我看得呆了半晌——令我难明的是,白素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和我联络。 而这样的报导,对我们不利之至,因为把我们完全扯进事件中去了! 喇嘛教方面如果故意如此做,那作风也实在太恶劣了! 我开始和白素联络,可是居然无法成功。而喇嘛教,尤其是大活佛,行踪一直很神秘,我也无法主动去找他们,我甚至找到了良辰美景,两人在电话中争着讲话:“那篇报导我们也看到了,当然一看就知道是白姐姐,她没有来找我们,瑞士有一个营地,住了很多喇嘛教徒,我们决定到那里去探听一下消息。” 我阻止了她们:“不必了。她必然和教中的高层人士有接触,不会和普通教徒在一起的。” 良辰美景耽心:“事情很严重?” 我苦笑:“应该说,事情很烦人!” 白素音讯全无,以及那个报导,令我很是焦躁,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那封信。 信仍然发自锡金刚渡,一看信封,就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发信人,只是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卫斯理先生”,没有要我转交给七叔。 我当然立刻就把信拆开,一张很小的白纸,上面画了三样东西。 我对着那纸上所画的三样物事发怔。 上次,温宝裕用透视仪器知道了信的内容,他说是铜铃、花和手掌,我并没有看到。而这次,我却看到了。 画笔不是很复杂,但是画得极传神,铜铃和手掌倒也罢了——铃和手掌的样子都差不多,随便画,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可是世上,花朵的种类之多,形状互异,要恰好画出那种花的形状来,绝无可能碰巧的。 纸上的那簇花,就是当年盒中的那簇花——我不能确切记得盒中的那簇花有多少朵,但是可以肯定,整簇花的形状,完全一样。 而且,单一的花朵,形状也一样——我一直不知那是甚么花,形状有点像莲花,可是花瓣却又细长,这种形状奇特的花,我只见过那一次。 由这一点,可以肯定,寄信人是一定知道“暗号”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暗叫:“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一定就是!” 可是,他为甚么只是发信给我呢?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苦笑,幸好他只是发信给我,若是他现身来见我的话,我又能给他甚么? 那能确定他身分的三件法物,随着七叔的失踪,不知去向,我又能给他甚么帮助? 他若是现身,由于他正确无误地说出了暗号,我完全可以相信他就是真正二活佛转世。可是我相信又有甚么用?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甚至他去见大活佛,和大活佛讲他前生的事,令得大活佛也相信他是真正二活佛转世,也一样没有用。若是不依足一整套的确认仪式来确定,教众根本不会接受。教众不接受,真的也就和假的一样! 或许,正由于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原因,所以才先寄信提醒我,表示他的存在,但是却不露面——现在露面,非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而且大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甚么时候才是他露面的好时机呢? 应该是有他存在的讯息,已广为传播,广大教众在半信半疑之间,而七叔出现,那三件法物出现,他完成全部暗号所规定的动作,才能取得所有教众的承认。 七叔若是一直下落不明,那么,他露面的时机也不会出现。 看来,当年登珠活佛所托非人,七叔并不是适当人选!而七叔如果一直不出现,由于他当年曾在宁活佛面前,把我推出来,责任就变得在我身上了! 我根本甚么也做不到! 对着那张纸,发了好一会怔,我心头一片茫然,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这种情形,在我的经历之中,少之又少,主要还是由于我的矛盾心情所导致——我明知这件事发展下去,必然会生出极大的风波,情况会严重到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所以我不想它发生。 可是,事与愿违,它不但在发展,而且我还在帮助它进一步发展! 我仰起了身子,望着天花板,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忽然又想到,要寻找卫七的赏格,会不会是转世灵童本身所刊登的? 这个假设,看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转世灵童现在应该是多大年纪?总应该在十岁以下,又似乎不应该有做这种事的能力。但卫七如果出现,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若是有甚么超自然力量相助,他自然最急切想见到卫七的出现。 28 不断的假设,只能使思绪越来越紊乱,我想若要采取行动,应该到刚渡去,设法让发信人露面。 当天,一天都神思恍憾,下午,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我在书房大声问:“是小宝吗?” 我听到的却是白素的声音:“是我!” 白素的声音听来平静,可是我却立刻意识到有极不平凡的事发生了——白素在几天没有音讯之后,突然回家,事先一点迹像也没有,这种情形,太反常了。 我连忙走出书房,向下看去,只见白素正在请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一件宽阔的袍子,连头也罩住,看不清脸面。那人才一进来,白素立刻把门关上,虽然看来并不慌张,但总有一种白素正在小心行事之感。在那一刹间,我作了十几个猜测:和白素一起来的是甚么人? 这个问题,在白素和来人,才一转过身,准备上楼梯时,就已经有了答案,那人的脸才一进入我的视线,我就张大了口,发不出声来。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又的确是他! 喇嘛教的大活佛! 我虽然不是教众,但对大活佛这样有地位的人,也至少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尊敬,我吸了一口气,向下迎去,他先双手合什,我也还礼。 白素沉声道:“进书房再说!” 白素去见大活佛的结果,竟然是把大活佛带到了家里来,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 虽然我不必像教众那样,对他膜拜,而他如今,也堪称无权无势,但是他可算是新闻人物,到哪里都有新闻报导,身边也必有众多的随从,怎么会单独一个人行动? 最后这一点,我倒立刻猜到了,他单独前来,当然是由于行动要维持极度的秘密,连带,我也明白了,白素几天没有音讯,也是由于秘密行动早已展开了的缘故——我猜想,白素见了大活佛,就立刻有秘密行动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 所以白素才不和我通音讯,以免泄露了行藏,以大活佛的身分地位而论,若要保持秘密,确实需要加十倍的小心,才不致为人觉察。 进了书房,以白素行事之从容,也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我向她望去,眼神之中,不免有责怪的神色。 白素一开口就道:“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神会过了。” 我向大活佛望去,神情疑惑之至。大活佛神态安详,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问:“阁下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和他相会,又怎知他是真的?” 大活佛道:“我在坐床之前,负责寻找我的格桑活佛,曾晋见二活佛,蒙二活佛的指点,才找到了我。我坐床之后,曾和他相晤数次。这次重晤,当年相会时的一切细节,他全记得,可知是真。” 大活佛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在正式被确认之后,就有“坐床大典”,相当于帝皇的登基——当年的大活佛只是小孩子,如今情形倒转,二活佛是小孩子了。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并未曾回答,白素说他和二活佛的转世“神会”过了,这才是问题的重点——“神会”的真实情形如何? 照我的理解,活佛之间的“神会”,是指“神通的会合”或“心神的会合”而言,是两个人之间心灵或精神或思想的交会,并不是真正的两个人面对面的相会。 “神会”没有实体,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若是做梦见到了一个甚么人,那也可以算是神会的一种形式了。 我当然不怀疑大活佛具有神通,但要是不说清楚,或只是大活佛梦到了或是想到了,那当然没有说服力! 我等了一会,白素和大活佛没有进一步的解释,我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请把‘神会’的经过情形,详细地告诉我!” 大活佛并不出声,可是面露不愉之色。可能是他受信徒崇拜惯了,说太阳是方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所以对我的要求,他感到了不快。 但我并非他的教众,而且料定,他秘密屈驾前来,一定有事要求我,所以我坚持,我把问题,用较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而且,也现出不甚高兴的神情来。 白素明白我的意思,背着他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大活佛又发出了一些表示不满的暗示声,但我只装听不懂。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教注重精神、性灵的修养,相信灵魂不灭,也相信凭借修行,或是前生的灵智回复之后,就可以具有神通。” 我点头,用很是诚恳的语气道:“是,贵教教义博大精深,是佛教之中最突出的一支,至于具各种神通,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一说,看来大活佛心中的不快,减退了不少,他“唔”了一声:“上世二活佛圆寂时,我年纪还小,灵智未曾全复,所以竟然找了假的转世灵童,登珠活佛被排挤这些事,我全不知道。” 我诺诺连声,心中却在想:“你前生的灵智,一定早已恢复了,又何以不早知道二活佛是假的?” 我心中在这样想,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后来温宝裕说我真虚伪),可是大活佛望了我一眼,却道:“凡事都有时机,时机未到是一团谜,时机一到,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这几句话,倒像是看穿了我在想甚么一样,我干咳了几下,以掩饰尴尬。 大活佛又道:“在登珠活佛圆寂之前的话传入我耳中之前……是在假的二活佛死了之后,我就不住接到讯息,讯息来自真的二活佛,告诉我,死了的二活佛是假的,是我教该有的灾劫之一,但是灾劫即将过去,绝不能再听人摆布,又立一个假的二活佛。” 我仍然看来十分用心听,但心中仍不免想:这番话不知是真是假,在接到了白素传出去的讯息之后,要编上这一番话,再容易不过。 大活佛又很具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神会,我说了,是我教教众,自然深信,但是外人必然说我造谣,另有目的——我如今的地位,动一动都会得罪强大的权势,若是把我收到的讯息公布出来,就只有令事情更糟。” 大活佛的这一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之至,我“嗯”了一声:“是,单凭你个人接到的讯息,没有说服力。” 大活佛道:“讯息告诉我,这事实为大众接受的时日不远了。果然,登珠活佛临终遗言,在埋没了多年之后,又传了出来——既然出自阁下之口,想来一定全无虚假了。” 自大活佛的口中,忽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吓了一跳,立时向白素望去。大活佛这样说法,等于说“才死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个讯息,是由我传出去的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大起来,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也难以担负。 白素神情镇定:“我早说过,我见了大活佛,必然会实话实说!” 我顿足:“可是这讯息不是由我——”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陡然住口,心中叫苦不迭。 29 因为,这讯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本来,知道这秘密讯息的,只有登珠活佛。不知道基于甚么玄妙的原因,登珠活佛把这样的一个大秘密,传出了教外,告诉了七叔。 登珠圆寂之后,知道秘密并且掌握了三件法物的,只有七叔一个人。但是在宁活佛率众前来,无功而还之后,七叔却把这个秘密转告了我,七叔下落不明之后,秘密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我一个人知道秘密的一半——因为我没有那三件法物。 这秘密,我一直不以为意,一点也不觉得它的严重性,甚至在白素上次,义助喇嘛教,干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之际,我也没有向白素提起过。 如果不是那封来自刚渡的信,这秘密也就永远不会成为甚么讯息,就算我说出来,也当作笑话讲,听的人,也会只当作笑话听。 可是突然之间,情势出现了急剧的变化,这个讯息在传出去之后,如果可以证实,将起到巨大的对抗作用——不是为了这一点,大活佛也不会前来了! 我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活佛望着我,似乎在进一步肯定他刚才的话。 事实确然如此,我转眼之间,也镇定了下来,摊了摊手:“是的,讯息传得极快!” 大活佛笑:“这一类讯息,永远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流传,而听到的人,都希望讯息属实,那实在是振兴本教的大好锲机!”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和白素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大活佛和二活佛都齐心一致对抗外来强势,对抗的力量,增强何止一倍!那和“双剑合壁,威力大增”的道理,完全一样。 大活佛又道:“我推算了一下,照登珠活佛所说,如今,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应该已在五岁到十岁左右了。经过那么多年才转世的二活佛,灵智应该恢复得比较快,我有希望通过‘神会’的方式,和他联络。” 大活佛说到紧要关头了,我一声也不出,唯恐打断了他的话头。 大活佛道:“于是我闭关七天,运展神通,要和二活佛神会,到第三天,神会便已开始,转世灵童,降世已经八年了。” 我皱着眉:“他今世叫甚么名字?在何处?” 大活佛沉声道:“现在不能泄露。” 我摇头:“贵教若要昌盛如昔,阁下也应该知道,单凭你的力量,难以达到目的,但如有二活佛共同努力,合教上下齐心,就大有希望,应该尽快把二活佛请出来才是,还等甚么?” 大活佛道:“就是因为二活佛的出现,对我教太有利了,所以一定要普天下人都信服那确是二活佛转世,并且再由他的口中,证实有一世二活佛是假的,那才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化。若是能一出就令天下人信服,我一刹那也不会等。” 我吸了一口气,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可曾说出那三件法物来,白素的动作幅度极小,但我已领会了,她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大活佛并没有在白素处知道有那三件法物的事。 如果大活佛能说出那三件法物来,当然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和二活佛“神会”时,由二活佛告诉他的了! 从这一点上,倒可以考验他的所谓“神会”,究竟是真是假! 大活佛像是知道我又在怀疑他,轻叹了一声:“二活佛说,经过了有一世是假的之后,必然有几方面的势力,都希望继续出现假的,可以受他们的控制。所以,他的真正身分的确认过程之中,必然会出现意料之中,强大无比的阻力。”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大活佛又道:“所以,他要通过一种极独特的方法,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点,一举而使得所有的人都无法否定他的地位,确认他才是二活佛转世灵童。” 我默然不语,照大活佛的说法,转世灵童今年才八岁,就算他有大活佛的全力支持,也绝难出现大活佛所说的那种一下子使所有人确认他的情形。 因为事情的复杂程度极高,二活佛和大活佛,在教中是两个系统,各自拥有自己的拥戴者。二活佛方面,在登珠活佛受排挤,有一批喇嘛得了势之后,这一批喇嘛拥立的,是一个假的二活佛。 这一批利用了假二活佛的喇嘛,已经确定了他们的权势,他们自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怎会轻易认同真的二活佛? 更何况,这一批喇嘛又和外来的强势相结合,绝难使他们改变主意。 想到了这些,我非但默然不语,而且,不由自主,暗暗摇头。 大活佛继续道:“我问他有甚么方法可以做得到,他说细节不能泄漏,连我也不能告知,因为在确认他的地位上,我也出不了力,是他那一系统的事。” 30 第九章 适当时候 我没有甚么表示,只是略翻了翻眼——老实说,在听了这几句话之后,我心中对大活佛的敬意,已经减低到了最低程度。 因为说来说去,他仍是不知道暗号是甚么!他也不知道那三件法物是甚么! 他和二活佛的“神会”,二活佛难道就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大活佛一再强调“天机不可泄”,看起来也很是牵强。 大活佛凝视着我——又一次我感到他知道我心中在想甚么。我也不必掩饰。 大活佛道:“他准备用甚么方法证实自己的身分,连身负重任的登珠,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登珠。” 我怔了一怔,确然,七叔在叙述登珠的话时,只说到时,那三件法物会起作用,转世灵童会有很特别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身分。 这样看来,大活佛的话,也不是全不可信的了。 我神情有点阴晴不定。大活佛又道:“他把能说的,都告诉了我。例如他说的适当时间,适当的地点,你可能够设想是甚么样的情况?” 我想了一想:“我认为难以出现这样的适当情况!” 我特意在“适当”两字上加强了语气,以示其实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大活佛的神情,刹时间变得凝重之至:“我也认为难以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他却告诉了我。” 我扬了扬眉,望向白素,白素摇头,表示大活佛没和她说过。 大活佛一字一顿:“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之极的秘密,我如今告诉两位——” 我不等他讲完,立时阻止:“请别告诉我们——我们不想负保守重大秘密的责任。” 大活佛被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他住了口,却并没有生气,而且神情更是庄严。过了一会,双手合什,喃喃有声,多半是在念诵甚么经文。 在那短暂的时间之中,我几次企图向白素使眼色,但白素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她在想甚么,连看也不向我看一下! 大活佛又开了口,他再说的那些话,又令得我心头乱跳!他竟然道:“非告诉你不可,你一定要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会有二活佛所预期的情形出现之可能,你才会实行你的诺言——你是否实践你的诺言,对整件事的关系,太重大了!” 我望着大活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番话,听来像是在开玩笑,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是大活佛神情严肃,目光炯炯,绝不是在开玩笑。 好一会,我才定过神来,很郑重地道:“我想尊驾弄错了,我没有在这件事上,作出过任何承诺!” 我说得斩钉断铁,坚决无比,可是大活佛立时道:“有,卫七在登珠面前,作了承诺,他又在宁活佛面前,把这个责任,交到你的身上,当时,你也答应了的——那是你的承诺!” 一番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那一切全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少年,随便我怎么去设想,也想不到日后事态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大活佛仍然盯着我看,我挥了好一会手,毫无目的,最后才无力地反驳:“卫七说他要是死了,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现在他生死未明,我不必负责。” 大活佛伸直了身子:“找到卫七的可能极微,你是实践承诺的时候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就算我愿意承诺,也没有用处,因为关键不在于人,在于另外有三件法物——” 一说到这里,我一顿足,住了口。我以为大活佛听了,会感到意外,因为他不知道有法物的事。可是他却神色如常:“人会死,法物不会灭,一定会出现!” 我大是讶异:“二活佛对你说了,你知道有法物?” 大活佛道:“不,他没有说,但转世灵童,必然依靠辨认法物来确认,这是转世的暗号,一向如此,登珠活佛昔年必有法物交给卫七,那是意料中事。” 我略等了一等,我期待他会问我那三件法物是甚么东西。可是他居然不问。我道:“人会死,法物不会灭,可是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也是枉然!” 大活佛皱着眉:“其间的天机,我和几个活佛详参过,可是也未能参透。但是想来,二活佛既然作了这样的打算,在适当时机的前后,事情可能有突破性的发展。” 我不住摇头——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离这件事越来越远,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却越走越近,成为关键人物了!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活佛见我只是摇头,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我阻止,他也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一直没有出声的白素,这时开了口,她道:“我看这样,到时,七叔如果出现,负责的自然是他,不关你事。七叔不出现,法物也不出现,你想负责也没有用,也不关你的事——”。 白素没有说完,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法物出现了,那我就有责任做一些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当年七叔答应登珠活佛的事——要转世灵童说出那三件法物来,那是第一暗号。然后转世灵童要用这三件法物,完成一些动作,那是第二暗号。 据登珠活佛说,在通过了这样的步骤之后,人人都会对转世灵童的身分,绝不怀疑。 我显得很焦躁:“到时,你说到时,究竟是到甚么时候啊?” 白素道:“就是适当的时候!” 31 我更焦躁:“甚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 白素道:“我不知道,但二活佛已告诉了大活佛,大活佛要告诉你,你又不愿听!” 我苦笑,白素辩才无碍,我说不过她,我道:“他说那是喇嘛教的重大秘密,非同小可!” 大活佛应声道:“是,至今为止,还只有我和二活佛两人知道。” 我叹了一声,看来白素很想听二活佛在“神会”时告诉大活佛的“适当时候”是甚么。 我也很想听,因为我设想不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能一下子就得到确认! 但是听了之后,我就无可避免,要在这“适当时候”中扮演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却是不适当之至。我的心情极之矛盾,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很是凝重。 白素最先打破沉寂:“我作了种种设想,觉得并不存在这个适当时候。但大活佛说二活佛告诉了他,或者活佛的灵智,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妨听一下,再加以分析,是否真有那样的一个适当时候!” 我把白素的话,反覆想了几遍,觉得很有理。同时,我也想到,以大活佛的身分,这样秘密行事,不达目的,他也不肯罢休。还有一点,就是我也想不出甚么是“适当的时候”,倒要听听二活佛的灵智所构想的计划! 所以,我向大活佛道:“请说!” 大活佛先望我,再望向白素,白素立时道:“我可以不听!” 我以为白素会说“我们听了,一定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谁知她竟然说她可以不听这个计划! 白素在整件事上,参加的程度和积极性,都在我之上,大活佛也是她领来的,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把她排除在秘密之外,都说不过去。 更令我不满的是,大活佛在听得白素这样说之后,竟然有立即答应之意。我连忙抢在前头:“不行,我们夫妻,两位一体,不论在甚么情形之下,都分甘共苦,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转告她!” 大活佛默然半晌,才道:“由于干系实在太大,一有丝毫风声走漏,就无法成功,所以,绝不能再转告任何人,亲若子女,也不能够,请见谅我们的处境艰辛,而且,失去了这次机会之后,不知要多蒙多少年劫难。单出于慈悲之心,也请两位答应!” 大活佛说得郑重恳切之至,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点头答应。 大活佛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可是神情语气,仍是紧张无比,他压低了声音,道:“自从假二活佛死了之后,为了可以维持现状,各方面正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并且一再声明,一定按照喇嘛教的传统行事——这一切,自然全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快些结束没有二活佛的状况,这种状况,容易使现状发生变化!” 大活佛的这番开头话,听来似乎轻描淡写,但我已感到了有一股重压,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白素的感觉和我一样,我们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 大活佛顿了一顿:“所以,预料在近期内,他们就会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并且,也会煞有介事,进行一连串的确认工作,表示他们维持喇嘛教的传统,以利争取民心。”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那股压力,越来越重了。 大活佛放慢了语调:“然后,当然就是二活佛的升座大典,经过了这个仪式,一个新的假二活佛产生,他们就可以操纵假二活佛维持权势。这个典礼,他们必然会举办得隆重之极,广邀各方人士出席。” 我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何以见得必然会如此隆重?” 大活佛道:“从假二活佛的葬礼之隆重,可想而知,他们要尽量利用二活佛的存在价值!”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知道“适当时候”是甚么时候了! 而这个适当时候的设想,狂野之至,大胆之极,万分危险,高度可怕,简直已没有恰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可是你却又不能不承认,这确然是一个极好的时机,或在比较上说,是一个最好的时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机会了。 所谓铤而走险,在险中求活,就是这样的了。 而这个设想,也可以说是一个公然造反的设想,难怪大活佛也会如此紧张,一再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我在刹那之间,只感到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大活佛接下来所说的话,像是经过特殊效果处理,每一个字,都有回音。 他又道:“由于二活佛是假的流言,必然迅速扩散,越传越广,所以他们也更要广为宣传,扩大进行,会邀请各国使节观礼——我们正通过内部游说,若是能诱使他们作广泛性的电视转播,那就更好,目击的人越多越好,那就是适当的时机。” 大活佛已作了一个小结,可是我和白素,还是没有定过神,所以并没有反应。 大活佛于是,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突然现身,和他一起现身的,是持有这三件法物的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 他说到这里,我发出了一下很是难听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口中的那个“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本来是七叔。七叔不在,就是我! 我要在这样的场合(所谓“适当时机”)出现,和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两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令所有人信服那即将登位的主角是假的,忽然冒出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事情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几。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被当场乱枪打死的或然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我也可以肯定,我被投入黑狱,从此再不能见到天日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一百。 我在干叫了一声之后,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了的炭,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大活佛却呈现了异样的亢奋,像是事情正在进行,成功在望了。 他提高了声音:“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利用那三件法物,有所行动,使得人人信服,连想扶立傀儡的势力也不得不承认,二活佛的地位,就此确立,我教复兴的机运,也从此开始了!” 直到大活佛完全讲完,我才缓过了一口气来。如果事情和我无关,我或许会表示我的幽默感,对他的慷慨激昂,报以赞赏。 但这时,我的每一个关节,都难以形容地僵硬,因此也无法运动身体的任何部分。 大活佛最后说出了来意:“找不到卫七先生,尊驾就有实行承诺的必要。” 32 我只可以转动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了我的口前,并且令瓶子倾斜。 在酒流出了许多之后,我才张得开口,让酒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体内,和血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环,令我恢复活动能力。 在我有了活动能力之后,我第一个动作,就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刹间,我发现神情兴奋莫名的大活佛,实在是一个悲剧色彩极浓的人物。 他毕生致力于一个他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锲而不舍,有坚强的信念,把信念化为行动,并且为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预设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么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在理论上,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于理想主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于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踪了那么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摆着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着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着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枪炮,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枪炮,敌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么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着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料之中,她低垂着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么,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后,会拥有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么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么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33 第十章 “呼必勒汗” 可是,我仍然以为,他的图谋,没有成功的希望。 但是我没有再出声,保持沉默。 大活佛喘了几口气,一字一顿:“我会成功,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 我早就说过,他的话,在理论上都可以成立,而且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掷地作金石声,谁也反驳不了。像“历史上没有永远的奴役”这样的语句,听起来是多么响亮动人! 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摆脱奴役,还只是近百年来的事,并且绝不是全人类,只是少数人才组织了没有奴役关系的社会形态,大多数人,仍然处在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之中! 我缓缓地道:“阁下和我们不同,你有转世的能力,所以,‘永远’对我们来说,只不过几十年,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永远——你的图谋会成功的,只是由你的观点来看。让我来看,我还是说,你不会成功!” 大活佛后退了两步,坐了下来,先闭上眼睛一会,才再睁开眼来。 在他刚才闭上眼的时候,他也不免有疲倦的神情流露,但立即又恢复了常态——并不是精神奕奕,而是充满了信心。 他再一次道:“登珠活佛当年,选择了卫七,卫七又选择了你,这其间必有因果在。二活佛和我在‘神会’时告诉我,他已和你有了初步的接触——” 他的话,令我陡然吃了一惊,连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不免现出惊讶的神情。 大活佛继续:“我不知道他用甚么方式,他告诉我,你一定会知道,那是他在和你联络。” 我用力吞咽口水,才能避免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 那两封信!两对道出了暗号的信。 白素没有向大活佛提及过那两封信,大活佛不可能知道有这两封信的事。 我早就推测过,发信人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但没有确切的证明。如今大活佛的话,证明了两件事,其一,发信人真的是二活佛转世;其二,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真存在着玄妙无比,不可思议的精神沟通——神会。 大活佛并没有追问我是不是二活佛真的已和我有了联络——那是由于他对他自己所说的话,充满了信心。他又道:“二活佛又告诉我,要你在适当时候出现,我必须亲自来请求你的帮助。” 我声音干涩:“这……二活佛估计不准了,你亲自来,也没有用。” 大活佛笑得很自然,像是我的话,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二活佛的意思是,我如果不成功,请你去见一见他,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一句话令得我心头乱跳。整件事,与我无关,我最关心的,并不是喇嘛教的现状能否改变,劫难是不是结束。我关心的是喇嘛教神秘的转世现象,是七叔的下落,是生命的无穷奥秘! 如果能和转了世的二活佛见面,虽然不能立时参透生命奥秘,但总可以获益匪浅!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引诱,那是我尽心尽力在努力,想取得成果而至今所知极少的探索。 一时之间,我张大了口,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然后,深深吸气,这才把自己心头急切的愿望压了下去,硬着脖子,摇了摇头。 大活佛对我的反应,仍像是在意料之中——这一方面,他真是莫测高深。他道:“如今二活佛的身分,绝不能暴露,不能有丝毫暴露,不然,必将招致大祸,他却愿意见你,你怎能错过这机会?” 发自我喉间的古怪声音更响——我的神情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因为白素望向我的眼色,也极其古怪。白素望着我,但是她却对大活佛说话:“尊驾到这里来,虽说行事机密之极,但是在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出来之后,对方大是紧张,正在加强各方面的行动,一定对尊驾的行动,加强留意。” 大活佛吸了一口气:“我有天神庇佑,他们难以知道我的行动。” 我不明白何以白素和大活佛忽然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那正好给我缓了一口气。谁知道接下来白素的话,还是和我有关的。她道:“万一你的行踪被掌握,那么,在你秘密行动中曾接触过的人,也会被他们纳入监视网之中,那么,卫斯理去见二活佛,就有可能导致二活佛的暴露!” 白素这样说,倒像是我已决定了去见二活佛一样,而事实上,我内心还在交战,未有决定。 大活佛叹了一声,双手合什:“我教灾劫若是未完,确有此可能。” 我忍不住道:“为了安全,亦确然不宜见他!” 白素叹了一声:“夫妻多年,两心相知,你最后必然会去见二活佛,你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必再自己骗自己了!” 本来,我确然还在犹豫的,但白素这几句话,令我一下子就崩溃了,我竟应道:“总要找一个最安全的方式才好。” 大活佛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吸了一口气:“二活佛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打动你的心,他自然也会准备最妥善的方法,他要求你到多年之前,卫七见到登珠的那个林子去,自然可以见到他的安排。”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立即道:“当然应该化装,而且,在我们走了之后,隔两三天你再行动,也不为过。” 白素要护送大活佛自他的秘密行动中走出去,我必须单独行动。 我的行动,会造成甚么样的结果,实在难以想像——大活佛的出现,已经令得我向这件事的中心,又接近了一步,再和二活佛见面,是不是会使我终于参加那件事呢?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大活佛双手合什,和白素一起离去,我没有送出去,以保持他行动的神秘性。 大活佛这次旋风式的造访,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也有可能,在喇嘛教的历史上,占一页重要的地位! 我先决定自己该何时展开行动,本来,迟几天最好,但我性子急,所以我决定在两天之后。 这样子的秘密行动,对我来说,经验丰富之至。有自信即使有人在监视我,也决不知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把红绫和温宝裕找了来,告诉他们,我有要事,要离开几天,在我离开期间,别试图和我联络。 温宝裕不住眨着眼,我不等他提出任何问题,就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口前,他大声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出声。 两天之后,我已到了新德里。在这两天中,我又想了很多,我仍然不能肯定出赏格找七叔的是甚么人,但相信见了二活佛之后,事情一定会有进展。 34 我在从家里到印度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化装,我十分留心,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我被跟踪。或者是超级跟踪,我竟然发觉不到。 由于事情关系实在大大,我不能不作超级戒备。 在这两天中,各种传媒仍不断猜测那赏格和卫七的身分,竟有说卫七可能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宝藏有关——实际上,七叔身系的财宝利益,只怕连传说中的所罗门王宝藏都比不上。 事情被喧腾到了这一地步,除非七叔真的是隐居在人迹不到处,像当年白素的母亲,在苗疆之中一样,只要他还在生,就没有理由不知道。 而且,这赏格,在别人来看,只知道要找人,不知道是为了甚么,但是七叔本人,一定一看就可以知道,是有人找他来证实登珠活佛嘱咐的时候了。 我对于七叔是不是会出现,一点把握也没有。倒是对二活佛所说,那三件法物,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感到莫大的兴趣——那也是我答应去见二活佛的原因之一! 因为那三件物事,流落到了何处,除七叔之外,没有人知道。三件法物如果重现,就算是物在人亡,也多少可以得到七叔的一些讯息。 若是二活佛凭他的神通,能知道这三件法物的所在,那就更加神奇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神通,那么,超自然力量,是不是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呢? 我杂乱无章地想着,没有作出任何结论。 在新德里,我住进了最豪华的一家酒店,用的是假名字,过了一夜,仍然未曾发现有任何被人跟踪的迹象。但是我的行动,还是小心之至。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精心化装,等到我再出房门时,我的外型,是一个十足的教徒,这种样貌的教徒,在印度北部,绝不会有人多望一眼,因为实在太普通了。 我化装成这样子,也有几成是为了想测验一下二活佛的“慧眼”。他只知道前去和他相会的是一个中国人,虽然他没有见过我,但是会在刚渡一个树林中出现的中国人并不多,他可以容易地认出我来。 而如果我化装成当地人,他仍然可以认出我是他要见的人,那么,碰巧的成分,自然减到最低了。 在往锡金的途中,我采用了普通人用的交通工具,包括装满了各种杂物,挤满了各种人,车龄至少在二十年以上的公共汽车,那样子,在拥挤之中,可以使我的身上,有更多的本地人的气味——相信用最好的猎狗,现在也难以分辨出我和当地人有甚么不同了。 到刚渡,是黄昏时分,我决定明天清晨行事。随便到了一个地方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随着一批香客,到了那座喇嘛庙。 七叔当年,就是想入庙被拒,这才信步走进林子中,遇上了登珠活佛的。 七叔叙述当时的情景,颇是诡异,我也不知自己会有甚么样的遭遇。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庙,那树林,我相信和七叔当年来到时,并没有甚么分别。 当我步入树林时,晨雾在树与树之间缭绕,像是无数又轻又薄的丝带一样。树木都很高大,朝阳初升,透过浓密的树叶,根本见不到阳光,只能见到一点一点针光大小的光亮。 在林子的边缘,还可以碰到一些人,一深入林子,就再也碰不到人了。杯中极其幽静,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踏在落叶上所发出的声响,那种声响,有经验的人一听,就可以知道正有人在深入树林。 我突然感到,我想测验二活佛“慧眼”的化装,不起作用了,看来,这个林子,平时根本没有人来,来的,只会是我这个应邀者! 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越是深入,雾也越是浓,看来这样的浓雾,至少要等到中午,才会消退。 当我估计,我深入林子,约有一公里时,在浓雾之中,我看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像是有甚么东西在动。 那株大树离我还相当远,树身上挂满了蔓藤,雾又浓,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移动的是甚么。我向着大树走过去,等到看清了那是甚么时,我不由自主,心跳加剧。 应该不算是意外,但真正亲临其境,还是会不胜骇异。 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和七叔当年一样,事实上,我只看到了那只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是景象一入眼,感到的自然是有一个人在向我招手! 雾还很浓,那只手的形状大小,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确是在向我招动,恍恍惚惚之间,有令人心悸的神秘。 我深吸了一口气,树林中的空气清新,但也难以使我摆脱那种进入神秘世界的朦胧感觉。 当我离那株树还有七八步远近时,那只手不见了。我急步走过去,就看到了有一个孩子,正趺坐在那株树下,正望向我,双眼坚定而有神,和他的年纪不是很相称。 他的左手,放在胸前,作合什的手势,右手却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看不见。 我感到了直外,因为他已经是喇嘛了——很少听到活佛的转世灵童已经是喇嘛的。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一直到我们面对面,他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由于我来得近了,所以他的头抬得略高了些。 他终于先开口,声音带着稚音,可是语气却完全是成年人的:“你来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这样说,那表示他就是二活佛了。我沉声问:“尊驾是——” 他立即回答:“我就是‘呼必勒汗’。” 在他使用的语言之中,“呼必勒汗”的意思是“化身”,也就是转世灵童。 可是我还是问了一句:“谁的呼必勒汗?” 他说得很慢,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字,我当然知道那是上一代二活佛的名字。我再跨前一步:“我有疑问,自你在拉休寺圆寂至今,已有好几十年,何以你的化身,到八年前才出现?” 这个问题,相当重要。因为根据喇嘛教的传统,转世灵童的出生日子,必须和圆寂的日子符合,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确认条件。 像眼前这样,相隔了几十年,其中又出现了一个假的二活佛的情形,以前未曾发生过,想要令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非有更重要的证据不可。 35 我问了之后,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并不能使我满意,他道:“这是本教教中难免的灾劫,待我再度出世,灾劫才会宣告结束。” 我有点不置可否,他说了一句话,倒令我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他道:“你见过大活佛,大活佛对你说了一切。” 从一个在刚渡的小喇嘛口中,说出了我和大活佛的秘密会见,那就很不简单了。 当然,那也可能是大活佛的安排,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令我一面吃惊,一面不得不承认他的神秘的“呼必勒汗”的身分。 他在我点了点头之后,又道:“当年登珠活佛,给了三件法给一个有缘人,这有缘人是——” 我沉声道:“是我的堂叔。” 他陡然目光大盛:“他又把这缘份,转到了你身上?” 我点了点头,他陡然话锋一转:“先后有两封信,你应该都收到了?” 我再点头:“我只拆了一封,第一封由于无法转达,所以未拆。” 他把头再抬高了些:“登珠活佛交待的暗号,我说对了吧!” 我吸了一口气,并不立即回答。 他一字一顿:“铜铃、手掌、花!”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同时感到,他发出的虽然是童音,可是却又庄严无比。 他说出了暗号,那是连大活佛也不知道的暗号! 我声音飘忽:“花有几朵?” 他答道:“七朵!” 我有点迷迷惘惘,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连我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进来一样:“那是甚么花?是真是假,怎么一直鲜艳如初放?” 他答道:“花来自西方极乐世界,是真是假,由你心生,永不凋谢,自然新鲜,这簇花供在我静修之室,已不知多少年了。” 我勉力镇定心神,但人还是如同在汪洋上的小舟一样,有强烈的摇幌感。我相信,二活佛这时,正运用他强大的精神力量在影响我。 我又道:“那手掌,说是佛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二活佛童稚的脸上,现出了相当深切的悲哀,那又是成熟的悲哀。一点不带稚气。他道:“当年在垃休寺,我闭关静修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只有登珠常伴我侧。也就在这三年之中,由于我不问教务政务,闭关之前,所托非人,其人已阴谋蓄势,这就是教中劫难之始,其人在我闭关将出之时,闯入静室,我知道他想行凶,欲振铃召集寺众,铃才到手,他已挥刀,把我右手齐腕断下。” 二活佛这时,说来语调颇为平静,但是我却越听越是惊心。 当年大寺的深院之中,竟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想像力,去组织画面——在我脑海之中出现的画面是,手掌断下,血花四溅,登珠活佛在一旁惊呆,捏着铜铃的手掌,落地之后,是不是松开了手指?接下来又发生了甚么事?登珠知道行凶者绝不就此罢休,所以当机立断,抢了断掌铜铃,顺手取了供奉的异花,夺门而逃? 从此,这三件法物,使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二活佛转世的暗号。 我屏住了气息,直到心口生痛,这才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二活佛望着我:“你想对了,登珠见机逃走,行凶者只顾对付我,未能阻拦他,我不等行凶者对我法体进一步下手,便自行圆寂了。” 我又急速地吸了几口气,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活佛沉声道:“这段历史,是绝大的秘密,行凶者有几个合谋人,后来一一被他铲除,他到处搜寻登珠,以致登珠要远走他乡。后来,他扶植假活佛,独享大权,但也早已与草木同朽了!” 我不由自主摇着头:“那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二活佛道:“登珠知道。” 我道:“登珠知道,和你知道,都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有人相信!” 二活佛语音坚定:“你相信,是不是?” 我长叹:“我相信,对,我相信,但是我相信又有甚么用?你能令所有人相信?” 二活佛忽然转了话题:“叛教人心狠手辣,登珠东躲西藏,又自知将近圆寂,他在那林子之中,留一口气等有缘人,还必然要等和我教没有关系之人,不然,就会走漏风声,难逃毒手,结果,等到了卫七!” 我点了点头:“以后的事,我都知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大秘密,要是当时还有人目击,那就好了!” 二活佛道:“我把确认转世灵童之责交给了登珠,登珠交给了卫七,卫七交给了你!” 我摊开了双手:“我有甚么办法?现在,我相信你是二活佛的转世,我也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才是二活佛,真正的二活佛,其他不论是哪一方面找到的,全是假的!可是谁会相信?大活佛方面的教众,或者会相信,但他们并没有能力确定你的地位!”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二活佛才略扬了扬左手:“大活佛的转世灵童,由我当年确认,现在我会在适当时候,由全世界确认。” 我大摇其头,他提高了声音:“只要能找到那三件法物,我就能做得到!” 我心中一动:“那赏格,要找卫七,是你出的?” 二活佛点头:“我闭关之前,预感大祸将至,把一批财宝,隐藏了起来,近日才取回。” 我闭上眼睛一会,心知眼前这小喇嘛,除了是二活佛转世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 数百年来,喇嘛教积存的财宝极多,二活佛口中的“一批财宝”,听来轻描淡写,但为数一定惊人,不然,他何以能出那么高的赏格?若他不是二活佛转世,又何以能知这批财宝的所在? 他找卫七的目的,自然是要那三件法物现世! 36 第十一章 暗号第二 我在思绪混乱之中,问了一个问题:“你不能运用神通找出卫七来?” 二活佛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会,但无法和卫七有任何接触。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没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他,那许多问题挤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问才好,我挤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不是还有灵魂么?” 二活佛对这个问题,竟然没有回答,转世就是灵魂再进入一个肉体,我就是想问他灵魂在单独存在时的情形如何,因为不单是活佛有灵魂,普通人也有。不单是活佛有转世的现象,普通人一样有。算是活佛灵魂的能力最强,他要是能说得出灵魂单独存在时的情形,那就是人类生命奥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着我:“没有人说得出人死灵存的详细情形,即只能心领,人的语言无法表达那种境界,情形又简单又复杂,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满足他这种说法:“像尊驾那样,世世代代转世,总可以说出个情形来!” 他伸手指着自己的口:“我现在用人的口来说话,就只能说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会:“你明知卫七死了,还出赏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许多人开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锲机就在于此!”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情形确是如此,若不是有这样巨大的赏额,郭大侦探又如何会到穆家庄去,从头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题:“适当时候,你肯不肯出现?” 我木立不动,心中乱极,抬头向上,阳光在浓密的树叶之上,竟如同繁星点点,顿使人大兴感慨:这世上,日与夜,黑与白,正与邪,真与假,是与非,似乎都可以混淆,难以分明。 然而,我却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喇嘛,确然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问题是,他如何能在那个“适当时候”,成为众所承认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会,林中极静,我甚至像是听到自己心血翻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现在根本无法知道‘适当时候’还有多久才出现。假二活佛死了之后,各有关方面只是说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也不知有没有进行!” 二活佛道:“本来,他们一定尽量拖延,甚至于企图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这个讯息传了出去,他们一定会加紧进行,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所以,传出讯息之人,与我教实在大有缘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说白素或是我,也是甚么活佛转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问:“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时仍未出现,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声道:“那就是我教劫难未完,再待时机。但照神示,法物会在此适当时候之前就出现。” 我追问下去:“出现了又当如何?” 我这是在问他暗号第二了——事实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号第二是甚么情景。只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号第二,立时会确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号第二是甚么,当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自然应该知道! 一时之间,气氛系张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一声不出,我也一声不出,我不知道这时我和他之间的情形,应该算是甚么。我们之间,确然谁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们确然在沟通,凭借着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的争持。 我先是从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感到根本无从说起,但是我坚持一定要他说。接着,他的神情又显示了是不是能不说,而我仍在坚持,并且让他知道我坚持的决心。 这一阶段的沉默,足有十来分钟之久,我和他之间,终究无法再有进一步的“无言沟通”,所以我先开口:“大师,对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我有九成可能被乱枪射死!” 二活佛长叹一声:“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说才好,天机不可泄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机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泄露,没有法子用语言去表达神灵的意愿!” 我进逼:“到时你要做甚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皱起了眉:“神灵不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就像你想知道灵魂的情形,我也说不出来一样——声音自身体发出,也就只能说身体的事!” 37 他说得恳切之极,已经近乎恳求了! 我仍然硬着心畅:“既然这样,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能聆听神灵的语言,似乎也不必为神灵去冒那么大的险,幸会阁下,再见了!” 我说着,后退了几步。二活佛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起立的姿势很是奇特,说挺立就挺立,显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肃穆。 他沉声道:“你坚持要先知天机,其实那对你,对我,对这件事,皆有弊无利。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纵使不能把天机玄妙全告诉你,也可以给你窥一线曙光,整个情形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说相当严重,但这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来么,要人做事,却又把人全瞒在鼓里,那怎么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为他做事,如今这样一说,岂不是等于说,他如果不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该为他做事了? 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袖一展,现出了右手来——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其实,我应该说明白一些,当他右袖褪下,应该现出右手的时候,现出的不是右手,只是右腕,光秃秃的右腕,并没有手掌! 刹那之间,眼前的这种景象,带给我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脑中陡然浮现的印象,是少年时期见到过的那一只怪异莫名的手掌,这时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那只手掌,是刚从这右腕上断下来的! 引起这种奇异联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断口处,和这时二活佛的断腕处,都是那么平整光滑,仿佛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甚么木刻玉雕! 接着,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挥动,血光遍溅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击之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秃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秃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际嗡嗡作响,只听得他道:“我生来如此。” 我张大了口,还想再问——要问的事太多,可是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二活佛长叹一声:“我也做了不该做的事,卫先生,你应该不是设想中的有缘人,你的行为令人讨厌生烦,可是偏偏又是你受卫七所托,天机真叫人难明!今日之事,连大活佛处也不能说,干系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当他用那种严厉的词句责备我的时候,我一句也反驳不了,反倒真的觉得,我一再逼他说出些甚么来,很是不该,觉得他对我的不满,完全可以谅解。 我想解释几句,他已转身向杯中走去。这时,我心绪极乱——照二活佛的说法,由于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穷诘不已,根本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的关键人物,但是偏偏我又和这事有关系,连他也不明所以,那么,除了我之外,还会有甚么人呢?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勉强定过神来,已不见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树林,又将近一公里,人影儿都没有再见到一个! 我在林子中,或伫立,或徘徊,或顿足,或拳击树干,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出了林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宁贴下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转世之后,生而没有右掌的神异现象。 人生来少了一部分肢体,这现象本来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圆寂之前,失去了右手,转世灵童生而没有手掌,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了。 不过,我又想到,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都死了,血案的经过情形如何,没有任何人可以佐证,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的一面之词。 这样申引开去,可以说,一个生而没有右手的孩子,编出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但是,我却又确然见过一只手掌,一只断处平整之至的手掌! 这手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手掌和二活佛,同时在“适当时候”一起出现的时候,又会发生甚么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绪一片紊乱,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二活佛又说绝不能对别人说,连大活佛也不能说,但是我必须和白素商议,白素和我是合二为一的,不能说是“告诉别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连红绫也不会说。 此行,我可以说有极大的收获,也可以说一无所获。大收获是,我相信我见到的真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许多玄妙的现象,令我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途。 没有收获的是,有关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的情形,迭经转世的二活佛也说不上来——虽然他给了我新的解释,但那不是答案。 他的说法很有理——用身体发出的声音,只能阐释有关身体的事。 照这样的说法来看,人只怕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了,除非变成了没有身体的灵魂——到了那时,根本不必说也明白,因为本身已经是灵魂。 我思绪紊乱,浑浑噩噩,竟有不知如何回家之感。 白素一见我,就吃了一惊,那是因为我那时的神情,实在说不上任何正常,我精神不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看来像是大病在身,那和我在旅途之中喝多了酒,自然也有关系。 白素甚至自然而然,过来扶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有事,只是有不少事想不通!” 白素甚么也没有问,直到我又喝了几口酒,缓过一口气,把我会见二活佛的一切,全告诉了她之后,她才道:“那毫无疑问是二活佛的转世!” 38 我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惹恼了二活佛!” 我不同意:“不关事,根本,我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在那个大场面,协助那惊天动地的大事进行的人,不是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立时同意了我的说法:“那……会是谁?” 我也吸了一口气:“可记得章摩活佛对温宝裕所说的话:有缘。在整件事情中,七叔是有缘人,他的缘,使他把责任交给了我。我也是有缘人,我的缘,只怕也止于把责任交给另一个人。” 白素摇头:“你不可能把责任交给别人,因为这件事,绝对要严守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可能转移责任——”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而我在这时,也陡然吃了一惊,手一震,杯中的酒,也洒出了不少。 我们两个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如果责任有所转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转到白素的身上,只要“严守秘密”被遵守,世上就只有白素一个人,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除了她未会见过那三件法物之外,她所知道的和我一样,完全可以做到二活佛的图谋! 我心头的感觉怪异莫名,登珠把责任加在七叔身上,七叔加在我的身上,我又加在白素的身上? 我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是把自己的生命当赌注的事,我自然不会转嫁到白素的身上。但如果白素自己要去做呢? 白素对喇嘛教一直很有好感,而且,也会为了喇嘛教而出死入生,她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白素若是做了这件事,那缘还是由七叔而起,七叔交给了我,我虽然没有交给白素,但是她若不是我的妻子,也就不会和这件事发生关系。 一想到这里,我立时向她望去。白素现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会郑重考虑,不会立即拒绝,也不会一口答应。” 我已经有了决定:“若是你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去好了!” 白素的神色凝重,但不到一分钟,她就恢复了常态,淡然笑道:“何必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事到临头,再说也不为过!” 我没好气:“甚么时候,才是事到临头?” 白素道:“我问过熟悉喇嘛教传统的人,找寻转世灵童,是一桩十分花时间的事,通常要五年或更久,就算如今有假二活佛的讯息传了出去,有关方面觉得要快些找,立刻进行,也至少要三年。” 我停了一声:“他们不会速战速决?” 白素道:“不会。正因为有这个传言在,各方面的功夫,更要做到十足,一丝不苟,不然,始终会有人怀疑,那二活佛是假的!” 我闭上眼睛一会,喃喃地道:“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总有一天,会事到临头的!” 白素道:“是啊,但还有第二个条件,要那三件法物出现。” 我吁了一口气,要那三件失踪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出现,困难之至,要是永不出现,那也就没有了“事到临头”的这一天了。 所以,我真的不必现在就开始焦急的。 我问白素:“要是三件法物出现,二活佛期待的适当时候也来到,二活佛又能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之上现身,他会做些甚么?那“暗号之二”的内容如何?” 白素瞪了我一眼:“连大活佛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二活佛一定知道的。” 白素同意:“那当然,那是他最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 我道:“问题就在这里——在逻辑上说不通,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那不能算是暗号,暗号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才能成立。” 白素道:“也不一定,很多暗号,是人和机械相对的,例如保险箱的密码。” (在那一刹间,我又想起了关夫人小仙的那张书桌——我的思绪,一向十分芜杂,由此可见一斑。) 我道:“二活佛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他要取得众人的信任,一个人知道的暗号,说对了也无从核对,不会有人相信!” 白素眉心打结:“在你一再的逼问之下,他给你看了秃腕,那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最大程度了。” 我道:“是啊,我估计,在那‘适当时候’的盛典之中,他也必然会向所有人展示他的秃腕,如果断掌同时出现,那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白素扬眉:“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决计不能使人人信服。” 我和白素互望,设想不出二活佛还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的身分被确认。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叹了一声:“不必再伤脑筋了,要是能让我们想出来,那也不成其为天机了。这事情关系极大,和喇嘛教的兴衰攸关,各路神灵,必然都有安排,岂是我们能洞悉先机的?能知道那么多,已经是机缘不浅了!” 白素的性格,可以这样说,但是好奇心极强的我,当然不能就此满足。可是不论我如何想,也设想不出暗号之二的内容。 连大活佛来访的事,温宝裕和红绫都不知道,我与二活佛会面的事,他们更不知道了。我猜想,他们都知道我有些事没有说,但是地们都很懂事,没有追问。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事,我一定自动会说的。 39 白素仍和喇嘛教保持一定的联络。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得很快,果然那一方面也几次宣布,已在着手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事情在表面上很平静,但暗中波涛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座“火山”甚么时候会爆发。 事情没有甚么进展,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正当我奇怪何以小郭一去,了无音讯之际,那天晚上,忽然有一个电话找白素。 白素才一听电话,神情就有点异样,她顺手按下一个掣钮,使我也能听到对方的讲话。 那是一个十分动听的女声,称呼也亲热:“白姐,你有一个朋友姓郭,说是著名的私家侦探?” 声音很熟,她一定是先向白素报了名字的,我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谁。 白素应对镇定:“是,他虽然出名,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何以竟劳动到了尊驾来电相询?”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那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了——是不久之前,曾和白素一起来见过我的黄蝉,一个地位很高的情报官员,负责最高的神秘事务的美女,涉及许多一级机密的掌权人物! 我不禁暗叫不妙,因为小郭若是落到了这种人的手中,那真是凶多吉少,扣押十年八载,不见天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小部是到穆家庄去找卫七的下落,一无所获倒也罢了,怎么会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我心念片转间,白素和黄蝉之间的对话在继续。黄蝉先问:“他和你们的友情——” 白素道:“始自大家都是青年人的时候!” 黄蝉“啊”地一声,白素立即问:“他犯了甚么事?贵地的法律,有时实在令人无所适从。” 黄蝉叹了一声:“他私自进入旅游禁区,并且就极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问题,散布谣言,破坏民族团结,有鼓吹国家分裂的企图!” 我一面听,一面叫苦不迭,这些罪名,随便一条,就可以来个无期徒刑,那么多加在一起,小郭只怕是性命难保的了。 但白素却居然笑了起来:“乖乖!真是够严重的,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就表示事情一定有转圜的余地,对不?” 听得白素那么说,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打了一下——我一听小郭惹了祸就发亟,不如白素镇定。 黄蝉笑声如银铃:“真是甚么事都瞒不过白姐——我要见你,尤其是见卫先生!” 40 第十二章 河底获宝 白素向我望来,我大声道:“先把小郭放出来!” 我以为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谁知道黄蝉真有过人之能,竟然一口答应:“好,我们这就启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不少惊恐,与我无关,而且与他所犯的事的严重性来比较,他所受的惊恐,也不算甚么,请两位谅解!” 我忙道:“那不要紧,能恢复他的自由就好。” 黄蝉的回答更干脆:“明天见。” 等通话完毕,我才问:“受了点惊恐,那是甚么意思,严刑拷打?” 白素摇头:“小郭也算是国际知名人士,不致于,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够他在牢狱过一辈子,你猜这傻瓜做了些甚么?” 我苦笑,称小郭为“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布二活佛是假的讯息。” 白素皱着眉:“黄蝉要见我们,又是为了甚么?” 我道:“那更简单了,他们绝不容许这个讯息散布出去——我看,小郭在‘惊恐’之中,已经把讯息是自我这里来的供了出来,所以黄蝉才要来根查。” 白素皱着眉,要应付黄蝉不难,但要和黄蝉身后那庞大的支持势力周旋,却是麻烦之极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变应万变,逐步应付。” 白素伸出手来,和我互握,我们两人同心合力,度过不少难关,每当双手互握,勇气就会倍增。 黄蝉来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门铃声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门口了——这种时候来到,她当然是通过特别安排的交通工具来的。 一进门,小郭就拥抱我,他看来并没有怎样,只是脸色极度苍白,他道:“卫斯理,对不起,我招了你出来。” 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还是吃惊:“他们对你动了刑?” 小郭摇头:“没有,只是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提出来的指控,罪证确凿,我毕生都将在黑牢度过,那种极度的恐惧感,令我精神崩溃,只求有超生的机会,明知会替你带来麻烦,也顾不得了!” 小郭说得很是恳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绝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实说,就算没有小郭这次把我招了出来,黄蝉还是会找上门来的——谁都知道我和卫七的关系! 我拍着他的肩:“别放在心上,最紧急的时候,想到朋友,是应该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后重逢之感。可是那边厢,白素和黄蝉,像老友相见一样,正言笑甚欢。 我转过身去,向黄蝉道:“多谢你立刻放人!” 黄蝉还是那样动人,尤其当她秀眉略蹙之际,简直古典之至:“是费了一点劲,是我在最高领导人面前力争。才能成事——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几百个喇嘛,说才圆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着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余悸,不由自主,缩了缩头。 黄蝉接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她的话,我、白素和小郭,都绝想不到,所以听了之后,神情之错愕,简直难以形容。 而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然都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黄蝉说的是:“郭先生所说的,若是谣言,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他说出了绝不能够泄漏的极度机密!”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望定了她,实在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因为根据黄蝉的话,他们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经由甚么途径知道的?是七叔传出去的消息,何以他们竟会相信? 黄蝉吸了一口气:“纸包不住火,隔了那么多年,这件事终于传了开去——两位正致力传播这件事,但我们严厉封锁这讯息,相信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证实了,会引发大变动。” 白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说的话却针锋相对,尖锐无比:“有变动未必不好,有一些变动,是必然会发生的,例如,有压迫就有反抗。” 黄蝉笑:“白姐,可是我们却不想有任何变动!” 我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位女性,所争持的问题是如此严肃,可是看她们的神态,宛若在讨论一盘牛肉,是红烧还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讨论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时知道的?” 黄蝉的行事态度,十分爽快,她一点没作额外的说明,就把最高机密向我们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立场明显敌对,但她的这种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徒行凶,除了登珠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小喇嘛,恰好在暗处,看到了血案发生的全部经过。” 我除了发出“啊啊”的声响之外,迅速地在转念——是不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没有法子不信。因为自她口中说出来的,正是当年发生的事——若不是由目击者转述出来,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继续说的是:“那两个小喇嘛见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铜铃时,就齐腕斩断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断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接着,他就拾起铜铃,冲向门外,在经过供桌时,又顺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时,二活佛正运气自断经脉,全身发出可怕的声响,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珠才得以脱身。” 41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因为黄蝉所说的,比我们所知的还要详细!连二活佛的转世,向我叙述时,也没有那么详细,那当然是由于这段经历,绝非有趣,他不想详说之故! 我们的反应,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两个小喇嘛一见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吓得逃离了寺院,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教中发生了大变化之后,叛教者也死亡,势力完全减弱之后,才敢出面,向我们说出了当年目击的经过——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你们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黄蝉点头:“是,根据当时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转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关:手掌、铜铃、花。那个二活佛被确认,由反叛者一手包办,和那三件物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听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惊,又是佩服,但我们全然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互望一眼。 黄蝉笑了笑:“对我们来说,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样,假的或者更好,更听话,容易控制——事实也确然如此。那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二个,以为是再也不会泄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年目击的那两个喇嘛呢?” 黄蝉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问。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确然多此一问,那两个喇嘛,当然立即被灭口了! 黄蝉接着又道:“总以为那二活佛至少还可以活几十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他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黄蝉美丽优雅的神态之中,说出这等俗而不敬的话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不会对喇嘛教的活佛有甚么敬意,何况是个假的。 黄蝉垂下了眼睑:“现在,情势十分复杂,二活佛是假的讯息,传了出去,会引起我们不想发生的混乱。”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客观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主观愿望而转移!” 黄蝉笑靥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义了吧!” 我从思绪紊乱之中,勉力定过神来:“请问你来见我们的目的是甚么?” 黄蝉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从讯息的传播到巨额赏格的出现,到郭先生的出现,全世界人都在找卫七先生——” 不等她讲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黄蝉道:“他的下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当年带走的三件物事的下落。” 我沉声道:“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三件物事——”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黄蝉以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卫先生,我对你坦白,也希望你用同样的态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这样三件物事,也知道这三件物事关系重大,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小郭在进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过甚么,直到这时,他才向黄蝉一指,石破天惊地道:“那三件法物,落人他们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惊,望向黄蝉,黄蝉直认不讳:“不错,东西能再出现,归功于郭先生找到它们,现在,三件所谓法物,在我们手里!” 我感到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二活佛曾说过,那三件法物,一定会出现,而且,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果然被他说中了,可是,东西却落在对二活佛绝对无利的对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找寻那三件物事的线索的,小郭现出愤然的神情,低声道:“凭势强夺,算甚么行为,那三件东西是我的!” 黄蝉并不理会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没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找出线索。卫先生,我们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不现出丝毫的特别反应。 黄蝉的话,她说我知道二活佛转世的存在,这证明她知道得虽然多,但是还不够多。她不知道大活佛见过我,也不知道我见过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惊人计划。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那些——为了隐瞒更大的事实,就必须说出一些小的事实。 所以我道:“是,有两封信,寄自刚渡,我认为是二活佛转世灵童寄来的。” 我把那两封信的情形说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后,七叔对我说的话也说了——比我告诉小郭的还多,我告诉小郭,只说是一只长盒子,没说盒中的东西,所以小郭一面听,一面冲我瞪眼睛。 黄蝉听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开始的时候,略有吃惊的神情,那一定是因为我说出了“刚渡”这个地名的缘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随即想到,要在刚渡找一个小喇嘛,就像在海滩找一粒砂一样,不是容易的事,况且黄蝉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经是小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没有问题。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黄蝉锐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叙述的可靠性。 我说完了后,摊了摊手,表示所知止于此。 黄蝉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决定,把当年的血案,永远成为秘密,不久,很快,就会确认二活佛的转世,在刚渡的那个,永远没有希望成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我淡然道:“很好,你们怎么做,我没有意见——别人有意见也不要紧,反正你们有足够的监狱。” 黄蝉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对两位总有异样的尊敬,我带一句话给两位,切勿做任何事——后果会极严重,这是认真的。” 我和白素同时笑了起来,黄蝉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绝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么,黄蝉忽然说了一句:“二活佛的确认仪式,会隆重举行,转世再生这种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兴趣,两位可有兴趣参加?” 42 我着实吃了一惊,为了使我不现出吃惊的神情,脸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她看来自然得多(后来,她说我看来自然得多)。 我们齐声道:“到时再说吧。” 黄蝉转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记录坏极了。” 小郭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黄蝉笑:“对,就凭了这一点,我才能向最高当局说情,阁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们准备不论真假,另立二活佛,这三件东西,也没有甚么用处了。” 黄蝉摇头:“太有用了。那铃不知是甚么合金所铸,所发出的声音,音频极高,世上独一无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遗物,那簇花据说千年不谢,也是神花,我们找到了灵童,再教他当众认出两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举世公认,谁也抢不走——即使真正二活佛的转世,也抢不了他的地位,这间接是郭先生的功劳!”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黄蝉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这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我没好气:“还有那只断掌呢?准备如何利用?” 黄蝉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么用处来,卫先生可有甚么提议?” 我又闷哼了一声,黄蝉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一路娇笑着,走了出去——她厉害在并没有警告我们甚么,只是把事实全部摊开来,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的确,事情正如她所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就算能在这个典礼之中出现,也不会有机会。二活佛所说的“适当时机”,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来像是坏在小郭手里,但实在又不关他的事,我问他:“你是怎么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气:“我可不知道甚么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只长盒子!” 我道:“好了,当时对你略有隐瞒,是为了事关重大,况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叹了一赘:“那长盒子是一个大线索,根据你的叙述,卫七带着它登船,等到落船时,身边已没有了,他不会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声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还用说!旧时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补漏,那是防水的好材料,又有压舱的大石,将盒子密封了,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长,我雇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捞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顿足:“那怎么又会惊动了那样的高层?” 小郭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告诉我那盒中是甚么,我打开盒子一看,莫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东西,那铃,那花倒也罢了,那只断掌,我可以发誓,确是人的手掌,只差没有温度了。” 我骇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实:“也犹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苦笑:“于是你带着它们,去找喇嘛教?” 小郭点头:“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几个老喇嘛一看,就认出了铜铃是二活佛的遗物。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都对我客气之极,又有了不少老喇嘛来,纷纷问我这三件物事的来历,我就照实说了,第三天,我就啷当入狱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三件物事如此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绝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好一声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经过那么多年,生命在它们身上,只是凝止,并未消失?” 我骇然道:“你说甚么啊,手掌有甚么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执:“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样,花被剪下来,生命还在,手掌被切下来,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随时可以再生?”. 我答不出来,白素平静地道:“或许,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因为白素的话,虽然是唯一的解释,但也难以接受。 我再问:“东西给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讯息?” 小郭摇头:“没有,问了几个老人,有的还记得有外地人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婴来找奶妈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婴留在庄主家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叹了一声,小郭忽然现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婴成了庄主的义女,跟着庄主姓穆,你猜,庄主为她取了一个甚么名字?” 我不耐烦:“谁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惊讶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红绫潜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飞机给我的穆秀珍?我怎么不知道她是我的同乡?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总有机会见到她的,一间就知——这里面,不知道又有甚么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除了不住摇头之外,别无反应。 小郭走后,我才懊丧之至:“我坏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白素道:“也不见得,天机玄妙得很,或许正要有如此一个曲折,到时二活佛一出现,东西现成在那里,更方便些!” 我望了白素半晌:“现在你还认为有那‘适当时机’的存在?” 白素点头,我叫了起来:“你没听黄蝉的计划?他们都安排好了!” 白素语意坚定:“可是你别忘了,不论他们怎么安排,他们都不知道暗号第二,只有二活佛才知道。我相信到时,暗号第二一定会发生巨大的作用,使他们的一切安排都崩溃!” 我没好气:“会出现甚么情形?” 白素摇头:“非但我不知道,连大活佛也不知道,只有二活佛一个人才知道。” 白素的回答,无可反驳。 到时,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也只有等到时才知道了。现在,只能设想。原则是:二活佛一再有行动,一定能使人人都确认他的地位。 各位,我记述故事,都是在整个事件解决之后。才记述出来,所以都有头有尾,唯独这个故事,到此暂告结束,因为那“适当时候”还没有来临,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当然不能先记述出来。 这个“适当时候”一定会来临的,而且,正如黄蝉所说,规模会很大。或许,到时所发生的事,一刹那间,就可以传遍全世界,那也就不必我再来记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