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奕史》 第一章 来自淮安的少年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隐秘的地方。 巨峰耸入星群之中,天地的边荒是一片莽莽雾霭,每过一段时间,沉寂的云海就会开始翻腾,世间分合随之变化。凡夫俗子看不见云后的风景,也看不见山那边铁青的脸,而有些地方的变化从来不看寻常人的脸sè。 这里是一处山峰的顶部,白云缭绕在四周,挡住了山顶之下的风光,像是一块悬浮在空中的陨石,远离大地,所谓与世隔绝也不过如此,人们常说的手可摘星辰大概可以诠释一二。 此处神秘荒凉,不见绝影飞鹤、老树古猿,只有两个少年静静端坐,蹙眉相望着身前的棋盘,执棋不落。 山顶极静,能见尘埃起伏,能听滴水之音。 棋盘上的落子黑白分明,就像是错综的昼夜。弹指须臾间,棋前时光飞逝,棋中岁月变迁。四周安静如初仿若永恒,然而突兀起于刹那,有一颗棋子从棋盘上滚了下来,掉落在脚下坚硬的岩石上,四分五裂。 白衣少年目露惋惜。 黑衣少年挑眉冷笑。 …… …… 上古诸神之战,打碎了原有世界的版图,于是神州大地一分为四,变成了今天的梵天、荒古、冰原、重霄四块大陆。 世界有诸多隐秘。 大陆有异人,隐于市井。 大陆有异兽,隐于山川。 诸神隐匿,是为神藏,诸神乱起,是为神迹。 神不显凡世,无人知,便永世隔世。 …… …… 故事发生在这片神秘的大地上,时间是一片浩瀚的汪洋,贯穿古今。 这个故事要从炎黄古国正安历30年说起。 初雪刚刚降临,街道上的温度还很冷,让自小生活在淮安的少年很不适应。广厦万顷,之下街巷如阡陌纵横,从四面八方汇于他的脚下。呼啸的马车在他身前疾驰而过,掀起阵阵yin风刮在他的脸上,如刀削般刺痛。冬ri的阳光格外的慵懒,像刚睡醒的懒猫,满眼不堪。 少年抬起眼,流云渐逝,沉淀成大片的yin云,似乎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远处的旧楼上,挂在蛛网上的碎雪还未来得及融化,就又开始在yin云下凝结成冰。 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天很冷,但街上的人们却很兴奋。 这里处于大陆的南面,位于炎黄古国的心脏地带,脚下的这处城池历史悠久,从南国开国之初就建都于此。 这座城池叫做不世城。 自炎黄开国以来,便驻有御林军重兵把守,在千年的历史中,从未受过任何战乱的波及。 少年停在树下,听着去往行人口中不停重复的话题,深感无趣。 街上行人紧密,有人勾肩搭背,眉飞sè舞,激动的诉说不停,有人侧耳倾听,不时拍手叫好。南国之人尚武,前些ri子都城传来捷报,南国驻北部边城将领御敌有功,回京受赏,将于明ri抵达都城。 消息很快传回都城,这些民众仿佛已经早早的看见了那一步步而来的高头大马,慢慢走进城中,不可一世。 暮sè来的很快,黄昏刚过,朦胧的黑sè便开始疯狂的挤进人们的双眼,将整座古朴的雄城严密的包围了起来,就像是裹在珍珠上的水雾,一丝不漏。 从城外的密林或是山道上看去,让那座钢铁般的堡垒显得更加的庄严与肃穆。 听着远去的吵杂声,他一时静在了原地。 炎黄建国千年,一直雄踞于南,时间久了,也就被人们渐渐称为南国。南国当朝皇帝唐宋自从继位以来,就一直反对战争,多年来励jing图治,一心紧抓国内政治与经济,在南国人民和朝堂官员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似乎并没有扩充疆域的野心。这让很多人不能理解。 在骄傲的南国百姓心里,早已信心十足的将整个大陆都一起并在了南国的版图里,在他们眼中看世界,只有南国,没有六国。民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句话非常贴切的形容了民众的力量,可是在一个封建王朝里,真正的决策权永远在皇帝的手中。 好在这位皇帝也确实治国有方,他将国内的经济处理的井井有条,坚定的守住了父辈们用血换来的第一强国的地位。 只是树下的少年知道,一国的稳定发展,离不开强大的军事支援,而在这里面,这位皇帝的那一位血亲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sè。 少年摇了摇头,停住了思绪。 而在他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生生的顿下了脚步。 因为此时在他的面前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一件黑sè的布衣,距离他只有十步。隔着浓浓的暮sè,那人站在另一头,沉着目光静静的向他看来。 于是他抬起了头,平静的对上了男人的双眼。 少年看着来人笑了笑,“又见面了。” 年轻的男人皱着眉,沉默片刻之后说道:“去喝一杯。” 少年低下头,没有接话。 而年轻的男人却已经转身走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千年之城起于荒林。 少年行千里之路,来到千年之城,城中的繁华景象确实并未令他失望。 月缺像很多第一次来都城的人一样,仔细的打量着这坐雄城,高墙遮住视线,灯笼映着微光在风中摇晃,老树盘桓枝桠参天,城楼上的士兵站在黑暗里,威风凛凛。 隐在黑夜下的都城早早就已经灯火通明,开始着富贵人们最热衷的夜生活。各个楼舍中的欢声笑语包裹着寒冬的寂寞,泡在暖玉和美酒中的富人忘了窗外的冷风,只有街上的醉鬼在孤独的游荡。 今夜的不醉楼宾客满座,富贵的商人抛金如土,阔气的公子一掷千金,有人眯着眼睛看着娇笑的姑娘,有人闭着眼睛听着醉人小曲,没有人在意刚刚上楼的那两个男子。 燕雨在桌前坐下,看着身前的少年,并没有急着说话。 四周的景sè让他再也熟悉不过,自从接过皇帝陛下的口谕之后,他每年在这里喝酒的次数不下百次,但却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或是有机会第二次坐到他身前的那个位子。 而眼前的少年无疑是第一位。 自上一次别过,没想到再次坐到这里竟然不足一天的时间。 也许只是偶然,燕雨在心中这般想到。 对面的少年对于这种殊荣似乎并没有丝毫的感慨,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带有丝毫的表情,明亮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反而令他的双眼显得更加的麻木。 少年自顾自的喝着酒,似乎将他完全忘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向他说道:“真意外这么快又和大人相见。” 燕雨放下酒杯,从凳子上坐了起来,“说来真是缘分。” 少年笑了笑,微微摇头。“缘分总是出人意料,能被大人惦记,当真三生有幸。” 燕雨的手握紧了酒杯,缓声说道:“纵使本国人士,认识我的也并没有几个。” 少年沉默片刻,看着他手指上的厚茧,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位难见的高手,于是他直接说道:“南国之人虽尚武,但能达到御林军都统这样实力的人实在不多。” 灯光清冷,冷风从身后的窗户中挤了进来,轻轻的贴在人的皮肤上,让汗毛都竖了起来。 楼下的嬉笑和喧哗声还在继续,而燕雨手中的那杯酒却悄悄的蒙上了一层坚冰。 “月缺、淮安人?” 桌前的男子这样直接的问道。 “是。”少年低下头,并不觉得惊讶,但他想了半天,还是选择了这样回答。 燕雨知道,真正的草民没有几个愿意长途跋涉,不远万里,像逃荒般ri夜兼程来到都城,除非是真正的饥民或者罪犯,然而南国安稳多年,从天枢处的情报来看,这位少年显然不是那两类人。 不世城作为南国都城,从很多意义上讲,都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无论是千年之城的美名,还是一国之都的尊严,都容不得任何人的亵渎,那么军方必须时刻确保都城的安宁。 明面处的御林军和暗地里的天枢处必须时刻运转起来,不分昼夜的监管城内的来往行人。 在月缺刚刚走进北门的那一刻,城楼上的将军便已经将目光锁定了他,天枢处的密探以最快的速度将他的所有资料归纳总结,不到半天的时间,就交到了燕雨的手上。 而令燕雨意外的是,天枢处传来的资料除了少年离开淮安一年来的行程路线,他之前十七年的生活竟一片空白。 燕雨蹙紧眉头。 未知的事物往往存在着危险,而未知的人物令燕雨越发的谨慎。 连军方密探都查不到的人,会是什么人?而从少年表现出来的平静来看,对方也一定不是普通人。 此时燕雨只想到了两个字——隐士。 或者异士。 在这个大陆存在的时候开始,就由六国主宰一切,很少有隐士行走出没。了解这两个字的人一定清楚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尽管谁都知道如今六国的军队已经可以粉碎一切,但谁都不想有人打破如今六国之间的平衡。 燕雨非常清楚一个隐士对于国家的影响,他越发认真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想要找出那种与众不同,而迎接他的,却只有一双麻木到无神的双眼。 传闻在十年之前,还是少年的大陆第五名将在从军之前遇到了一个教书的老人,那个老人跟他讲了一番话,让这个平凡的少年在后来成就了东虞大将军的美名。 传闻十年前的大陆第四名将还是个农家小伙,他在外出狩猎之时捡到了一把铁剑,从此一路高歌,超凡月兑俗,成为让世人敬仰的武道宗师。 这些传奇的美名一直在各国之人口中传颂,却从来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隐士,当然,除了两位很有默契都各自闭口不言的名将。 而燕雨实在不忍将眼前的这个苍白的少年和那种神秘的人物联想到一起。 第二章 都城的雨 夜晚的不世城像是星群下的神殿,庄严肃穆,不苟言笑。 城里的守卫化成黑夜中的鬼魅,安静的站在各自的岗位,等待伺机而动的猎物。来往不觉的巡逻卫兵前赴后继,整齐有素的在皇宫前巡视,杜绝一切物种的靠近。 不醉楼里,月缺喝下三杯酒以后就再也没有动桌上的酒杯,燕雨也从桌前站了起来,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夜s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对着身后的少年清声说道:“公子初来都城便先后去往佛寺和将军府,这两处风景可否还令公子满意?” “佛寺的人不通修行,只会讲经,没有什么意思。” 月缺想了想,解释道:“至于将军府,我现在并没有资格走进那扇大门。” 燕雨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听着楼下吵杂的人群,觉得有些烦闷,他拉上了窗前的帘子,重新坐回了凳子上。说到将军府,饶是他也不能平静,作为帝国的高层官员,虽然经常行走在暗处,但他依然明白府中的那个男人对于南国的影响。于是他说道:“大将军喜欢清静,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随意见人。” 这句话骄傲至极,但在燕雨看来,这种骄傲对于那个男人来说,一点也不为过。 大将军自然是将军府里的那位大将军。 炎黄古国镇国大将军唐夏。 皇帝唐宋异母同胞的亲哥哥。 大陆名将谱排名第一的龙将军。 五大名将居功至伟,个个战功显赫。唐夏身兼亲王,一生征战沙场三十余载,从无败绩,任何传闻和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辉煌,说他骁勇善战、智勇双全,不如说他是这个大陆一条真正的活着的龙。 说完这句话,燕雨继续沉默了很久。对于一个神秘的少年,他先前说的那句话无论是语气和信息似乎都有点过了头。所以他干脆更直接的说道:“欢迎公子来到都城,淡酒不成敬意,可否赏脸去我府上坐坐?” 月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头:“我的剑留在了城外的佛寺里,我要等的人还没有入城。” 他的话语让燕雨一阵疑惑。 “在此期间我不受任何人的邀请和约束。” 月缺微笑道:“请大人自便。” 燕雨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双眼回复到了他之前的冰冷。 在炎黄的国度里,除了那仅有的几个人,少有人能以寻常借口拒绝他的邀请,他也同样不能放任危险在都城里自行游走,虽然他对城中的几为将领十分自信,但还是坚决的说道:“外面天冷,公子远道是客,不如我们谈谈心如何?” 自从天枢处和军方猜到对方的身份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将军府和宫中。燕雨相信,要不了多久陛下的口谕便会下来。 月缺险些失笑,无神的双眼中泛出一丝别样的sè彩,像是一团黑sè的浓雾在急剧的翻滚,像是南国东面沙漠中呼啸而来的风暴。他从桌前站了起来,略微顿住身体,对身前的男人说道:“都统大人可真有意思,难道南国的官员都这么清闲吗?” 燕雨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但还是回应道:“南国没有吃白饭的人。” “你真有趣。”月缺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公务在身。” 月缺略一沉默,然后说道:“可惜我不喜欢喝酒。” 燕雨笑了笑,看了一眼楼下吵杂的人群,说道:“我刚说过的,谈谈心也可以。” 月缺说:“我对和男人谈心更不感兴趣。” 燕雨坐在椅子上,没有丝毫松口,他接着说道:“远来是客,客随主便。” “这就是南国的待客之道吗?” “我当公子是知己,不过千杯失礼。”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喝酒,不以为知己。”月缺失笑道:“你比张启还要虚伪,说什么话都不脸红。” 燕雨沉着脸,淡淡的道:“你倒是比我想象中要骄傲轻浮的多。” 月缺转过身沉默良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平静的说道:“回头见。” “恳请公子留步。”燕雨看着他的背影,冷漠的表达了自己强硬的态度。 “可你留不住我。‘ “可以试试。” 房间的门紧闭着,风吹着窗上的竹帘轻轻摇晃,楼下和隔壁房间的吵杂声在此时越发的清晰,而这间屋子却安静的越发死寂。 月缺已经走到了门前。 燕雨还在桌前坐着。 而房间里的温度似乎瞬间降低。 桌上杯中残留的酒水骤然凝结。 冰冷下来的温度让空气中的水雾在墙上桌上化成水珠,又马上结成坚冰,将整个屋子完全封住,门与门框之间再无缝隙,只有一层坚冰包裹着所有的物体。 那么此时门便不再是门。 月缺停下了脚步,顿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门上的坚冰飞速融化,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燕雨坐在桌前身体不敢动摇分毫,桌上的酒杯悄然碎成两半,像是被一条锋利的细线切割开来的豆腐。一把无形的剑抵在他的心口,没有杀机,只有浓烈的剑意聚而不散,直到很久之后,那抹浓烈的剑意才在他身前消散。 燕雨在凳子上呼出一口气,瘫软的身体靠在靠背上,半响才起身走出房间。 楼下的喧嚣还在继续,房间里的女人醉在酒意里,房间里的男人醉在女人里,没人知道楼上有间房里,有两个男人经过长时间的对话之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先后离开。 已经到了深夜,各个街巷里传来的吵杂声渐渐远去,只有四周亮起的灯火依然如初。 月缺走到街上,抬头望了一眼深沉的夜空,略微失神片刻。 他沿着街巷,踩着冰冷厚实的石道,缓慢的向城外走去。 黑sè的夜里,城间的灯火在风中摇晃,城门口的士兵安静的站在两侧,如今已是深夜,城门早已关闭,没人会刻意在意城里街上的人们,只要没人强行出城,守卫的士兵自然不会多事。 月缺站在黑暗里,抬眼看了一眼漆黑的城楼,身体在夜sè里消失,转瞬出现在了城外的密林里,他踩着腐烂的落叶,走到护城河边坐了下来。 看着幽静的河水,并没有理会身外其他的事物,包括此时一直站在身后城楼上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守城将领。 淮安城位于南国的北边,距离都城相隔千万里,一年时间风雨兼程,他身上的衣物都暗淡了几分,两地的气候也相差很多,都城明显要比淮安冷上不少,如今刚到初冬,淮安应该还停留在晚秋的季节里,想必正是黄叶纷飞、晚山落红的时候,而都城早已迎来了一场小雪。 月缺想着明ri即将进城的那位镇北大将军,不知道他常年驻守淮安,一时回京会不会习惯。 但想来一个合格的军人应该不惧任何环境影响。 而在他一个人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位之前和他刚刚喝完酒的男人正在城内的那处深宫里。 此时的皇宫里要比城外的街道还要安静许多。 皇帝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燕雨跪在房内,不敢抬头看身前的男人。 唐宋看着桌上天枢处送来的密信,听完他方才所讲内容,侧头微蹙眉头,燕雨的话让他对那个神秘的少年多了一分好奇,但还不足以让他流露太多的感情,至少在身前臣子面前,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大方稳重,和高瞻远瞩粉碎一切的信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走出御书房的燕雨低下头,内心不免有几分失落。作为陛下的亲信,往ri汇报工作皇didu会让他起身说话,但这次没有,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某一方面的处理上,没有能让陛下满意,但他十分清楚他此时的任务并没有完成。 御书房里,燕雨走了之后,唐宋拿起桌上的资料,在次慢慢的看了一遍。 月缺,淮安人。 具体年龄不详,有传闻一直在淮安生活了十七年。 正安历29年离城南下,30年11月2ri来到都城不世。 期间于淮安城外一剑斩杀三十余名马匪,剑不染血。 期间于chun江之畔挥剑断水,急流不流。 期间于黑暗丛林一ri千里。 …… 片刻之前从都城之内到护城河前,天涯咫尺。 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坐在书桌前,高大的身躯靠在朴实的木椅上,不怒自威,尽显帝王之态。他仔细的看着手中天枢处传来的几张薄纸,许久未动,只是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甚至有些恼怒,尤其是看着开头的那一行,“年龄不详,不明年少生活。”半响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几页纸张重重的仍在了桌上,有些生气的说道:“这样的人物一直影藏在淮安,张启竟然全然不知,不知他是真的不知呢还是不愿上报!” 本来应该是个问句,可在他的愤怒中硬生生的化成了一个陈述句。 “回京之后受赏还是受罪,朕看他如何交代。” 唐宋瞥了一眼桌上的资料,又抬头说道:“他之前去过将军府?” 燕雨走后,御书房里此时就只有皇帝一人,可他这句话明显是在询问。 书桌前的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忽然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穿着宽大的黑sè长袍,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似在小憩。听闻皇帝的话语,他才不紧不慢的睁开眼睛,泛出一丝锐利的光芒。 那是一双很寻常的眼睛,却流露出不寻常的sè彩。 那是一张略带苍老的面容,眼角处甚至挂着些许松弛的皱纹。 那是一双宽大的手,十指修长,从袖口处在外面,伏在椅子两侧,布满厚茧。 这是一个并不多么苍老的老人,他的身体说不清是高大还是瘦弱,似乎和城里树下棋前那些养老的老人并没有两样,但他此时坐在皇帝对面的椅子上,慵懒的斜靠着,颇像一位居家养老的老将,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而他确实是一位老将。 能让燕雨不能察觉分毫,且可以和南国皇帝并肩而坐,这个国度里只有一个人—— 镇国大将军唐夏。 老人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并没有看皇帝一眼,他只是将目光瞥向了桌前的两页白纸,隔着老远的距离,以他浑浊的目光似乎能清晰的看到纸上的文字。很久之后他才淡淡的说道:“当初我在午睡。” 让人无可奈何又无可挑剔的解释。 但皇帝明白他的意思。 老人的声音并不苍老,也没有大陆第一名将应有的霸道,只有chun风化雨般的平静。 皇帝唐宋还是个中年的汉子,如今也才三十多岁,那么唐夏作为他的长兄,也不过四十多岁,没人知道在那张苍老的面容下还隐藏着多少生机。 腐朽还是升华,也许连大将军自己也不清楚。 唐宋看着年迈的兄长,迟疑道:“明ri张启就要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大哥了。” 唐夏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微微点头,他的身影也在椅子上消失不见。 唐宋看着空荡荡的的椅子,良久才微微叹口气站了起来。 御书房里的灯熄了,皇帝推开门独自向寝宫走去。院落里的风停在屋檐下,停在袖口,黑夜下的yin云紧紧的贴在皇宫的顶部,然后化成无数细小的水滴,从天际落了下来,落在高贵的红砖红瓦上,落在肮脏yin森的街角。 有雨在地上化成污水。 有雨在半空结成冰晶。 唐宋在少华宫门口停下脚步,看着脚边的雨水,将目光望向了黑暗的夜空。皇后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拿着一件厚厚的长袍轻轻披在他的肩上。 月缺在护城河前站了起来,抬头看了天空一眼,伸手迎接着不停下落的雨水和雪花,脑中一片空白。 第三章 城中雪,佛前月 晨间,晨光明亮。 整座都城早早就醒了过来。 都城上空的雨下了整整一夜,从开始的小雨变成最后的大雪,大雪在寒夜里来不及融化,便厚厚的堆积起来,变成冰雕的地毯,铺满都城千里土地。晶莹如玉的老树枝桠搭在雪白的屋檐上,不时被冷风抖落下几片硕大的雪花,落在屋檐下的石阶前,搭在将军府外的两个石狮子上,填在街道旁的脚印里。 依然白净。 都城外北面十里处有座破庙,大雪将破庙紧紧的包裹在里面,近乎埋葬。破庙里住着一群和尚,不懂修行,只会诵经,每到清晨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就会起来一起做早课,哪怕大雪严寒。 都城里常年紧闭的将军府大门在今ri早早便被府中的下人打开了,下人们扫了屋前屋后的白雪,安静的站在门口。 御林军都统燕雨站在皇宫门口,不畏风雪。 清晨的时候,大雪停了下来,但天sè依然很暗,yin云堆积在城楼上空,把天空压的很低很低。 太和殿前百官勤励,站在积雪如被的御道上,文武分家,早早就排成队伍。 中午的时候,一队兵马远道而来,将士们的身上不见仆仆风尘,只有被雪水浸湿的寒气。一大队人马穿过北门,来到街道上,身穿盔甲的将军勒住缰绳,在仪仗队前停了下来。 镇北大将军回京。 城内的市民在远处安静的仰望着,很有涵养的保持着沉默,没人开口议论,以老百姓自个儿的话来说,就是不能因为一点点激动而忽略了南国人的高尚情cāo,说的文雅一点就是要含蓄,说白了就是不能丢脸。 张启回京之后并没有急着进宫觐见,而是直接去了将军府。 在镇北军的队伍还没有进城的时候,燕雨就通过天枢处,将陛下的意思转交给了张启。 看着将军府高大的门匾,张启很清楚唐宋的意思。来自淮安来的人,从任何角度上讲,他都要负相应的责任,哪怕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下人将他领进府内之后就自行离去。 张启取下头盔,在院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上前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坐在书房中的老人闭着眼,安然自若,似乎并没有在意推门而进的男人,寒风从门外鱼贯而入,毫无畏惧的扑在他早早苍老的脸上,吹动他身上的长袄和长发。 露在寒风中的老人在此时显得那样瘦弱不堪,但又巍峨如岳。 张启在进门之前的内心很复杂,只是此时看着老人的身影,鼻中却有些微微的酸楚。 他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寒风吹动老人的睫毛,唐夏慢慢睁开眼睛,抬了抬手,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椅,示意他坐下说话。直到此时老人才缓缓开口:“在外带兵辛苦,回来了就不要这么拘谨了。” 张启能有今天的地位,和眼前的老人月兑不开关系。 战争在没有将整个世界颠覆之前最显著的表现就是造就了无数的孤寡老人和孤苦孩童。张启从小是个孤儿,十三岁从军就在唐夏的营下,整整做了十年的小卒,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唐夏看重了他带兵的潜力和坚毅的人格,所有大小战役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一手提拔成帐前将军,前几年被皇帝唐宋派往淮安,经过长年血与刃的磨砺,才有了如今的镇北大将军。 老人于他如授业恩师。 他待老人如父。 听到老人的话语,张启的内心略微有些温暖。他低下头认真的说道:“往年一直在外,不见将军,张启心中十分想念。” 像这样的话语似乎不应该出自一个铁血的军人口中,但老人明显不怎么在意,而张启内心更加清楚,在他推开这扇门,走到眼前这个老人身边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是那个远在淮安威震北国的将军。 唐夏微微看了他一眼,又侧目望向屋外的白雪,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关上。 张启坐在老人身前,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人没有任何客套,直接说到了正题。 唐夏淡淡的说道:“你认识那个少年?” 张启沉默了良久,才将心中的秘密告诉老人。“月缺是淮安城里无数孤儿中的一位,我在空余时间偶然认识,想来也算半个朋友。那个孩子和普通孩子不一样,具体特殊在哪里,我也说不上,闲暇之际我曾多次去过他的住所,但很多时候都被他拒之门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城里的人说过话,也很少外出,大多时间都是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或是坐在房顶上看着夜里的星星发呆。我让手下的密探彻查了他往年的生活,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他的话语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之前的见闻。“没人知道他是谁家遗弃的孩童,更不见他有一个朋友。” 张启在准备闭口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一条信息,有些迟疑的说道:“听城里的人说,十年之前城里来过一个流浪的老人,曾在城里讲义七天,他似乎去听过三天讲义。” 老人慵懒的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像是一颗走过寒冬的老树,忽然之间坚毅了无数倍。 “有意思。” 这是老人今天说的第三句话,隐隐之中透着一股笑意。 而张启的内心却相当的震惊,因为他知道,能让大将军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实在太少。 “他来都城,和你有些关系吧?” 张启低下头,不敢去看那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这才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古国能出一个第四第五名将那样的人物,便应该牢牢的握在手中。” 大陆第四和第五名将的故事在整个六国高层的心中早已不是秘密,而隐士的传闻在这位军方老人的面前也并不显得多么稀奇。 唐夏一双浑浊的双眼紧紧的盯在他的面上,面无表情。 “我之前给你说过,一个军人不该有太多的思想,尤其是一位手握大权的将军,更不应该萌生领军以外的想法。” 老人握了握自己枯瘦的右手,继续说道:“一把太利的剑伤人伤己,握的好了虽可以杀敌十方,但握的不好了容易割掉手指,远不如一块纯铁好用。” 张启跪在老人身前,低头不敢说话。 老人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跪在脚边的男子。 屋外的白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屋内的老人靠在椅子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张启跪在老人脚下,不动分毫,裹在盔甲中的男人此时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寒铁。 当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他睁开眼睛看着张启,开口说道:“并不是所有有机遇的人都能成为大陆名将。” 张启回答道:“信心来自信念,信念与强大有染。” “东来的大风能卷起沙漠中的黄沙百丈,并不见得可以撼动城外南山上的巨树。” 老人走下椅子,弯起腰将他拉了起来,对着他继续说道:“信心的大风可以在草原上横行而过,但并不见得能在丛林中畅通无阻。” 老人摊开双手,伸向两边,继续说道:“如今的六国就是一片布满荆棘的丛林,你常年驻守在古国的边境,想来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张启站在老人身边微微点头,他在淮安驻守多年,抵御着北国雄兵多次南下的侵扰,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局势。 “古国很需要这种年轻的隐士。” 张启略有些忧虑的说道。 这一次,老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思想过境而生气,反而很温和的笑了笑,说:“隐士不过是一群神秘的普通人而已。” 张启想了想,蹙了下眉头说道:“可是神秘两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量的词语。” 老人摇了摇头对他细心说道:“于平凡中非凡,依然还是平凡,只有于非凡中平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所以,不要被任何外表强大的事物迷惑。” 张启仔细的想了半天老人说的话,才点头称是。 老人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回复着之前的坐姿,望着他问道:“我有些好奇,你似乎很在意那个年轻人?” 张启看着老人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老人的这句问话,许久之后他对老人说道:“在淮安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唐夏饶有兴致的问道:“什么话?” 张启说:“有一次和他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他看了半天头顶的夜空,然后将手中的酒坛扔下房顶,打碎在寂静的街道上,悠悠的说道,北国无将军,六国无谋士。” 唐夏睁开眼睛,盯着身前虚空中的不知名处,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闭上眼睛,对身前的男子说道:“觐见陛下之后,你将这话说于他听吧。” 张启舒展开一直沉下的眉头,点头称是。 唐夏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离开。 直到此时,房间中断断续续的对话才落下帷幕。 …… …… 月缺站在长街上。 大雪停下来的时候,有人走到了他更前,交给他一份书信。 月缺出了北门,沿着长街上的白雪,向着十里外的佛庙走去。 张启的信里说了一大堆废话,包括淮安的天气到都城的大雪,他最后在信中找到的有用信息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晚上十里长亭见。天sè尚早,距离晚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月缺有别的事要做。 在昨ri进城之前,他把跟随自己十年的长剑放在了城外十里处的寺庙里,此时他要去取回来。 和整个尊贵的都城相比,这处破旧的寺庙显得比城边上的马厩还要不起眼。 大雪包裹着千里土地,理应一视同仁。 都城像是一座冰雪的殿堂,里面到处都是白玉。 佛庙像是一处被遗忘的古刹,等待大雪慢慢抹除它在人间最后的影子。 月缺走进这座破庙的时候,有年轻的僧人在庙前扫雪,有老迈的僧人在后堂做斋。在一天之前,这些大小和尚刚见过这位远道而来的小施主,于是对他此次到来并不觉得陌生,扫雪的僧人对他微笑,讲经的僧人对他行礼。 月缺走到佛堂,静静的看了诸僧拜奉的佛像很久,才转身拿起放在佛手上的长剑,走了出去。 月缺沿着来路,一步步的向城内走去。 干枯的老树弯在石道上,嶙峋的怪石横在小路旁,各有风光。 月缺走后的佛庙里。 老僧低下头快速的默读经文。 年轻的僧人将佛前的雪扫了一遍又一遍。 经文是金刚伏魔经。 雪地是佛前明镜。 朴实的佛像之下正燃着三柱香,香烟悠悠而上,飘在月缺放剑的哪只手上,飘在整个佛身上。 那只空着的佛手在青烟中慢慢的出现了一道裂痕,然后从佛身上掉落了下来,打翻了下面的香案。巨石打造的佛像双眼上出现了一道裂痕,有两行殷虹的血泪从裂痕中挤了出来,挂在眼角。巨大的佛像胸前同样出现了一道裂痕,然后整座佛像从高处倾塌而下,碎成大小不一的石块。 诵经声悄然而止,伏魔经意消散一空。 外边大风突起,年轻僧人聚拢的白雪被大风一吹而散,明镜亦碎。 庙内出奇的安静,诸僧人跪地而坐,之前佛像上出现的一道道裂痕犹存心头,比剑痕还要凛冽。 第四章 十里长亭相见晚 都城里的雪没有融化一丝。 黑夜漫过远处的树梢,疯狂的向城中涌来,快速的占领了六国最重大的城市,比北国虎视眈眈的千军万马还要迅猛与利落。 黑夜占领都城之后,便以越来越快的强大侵蚀力漫过楼头,漫过小桥古道,轻松席卷整个大陆。这种速度,即使东面最强大的铁骑全力冲锋也追赶不上,让所有势力望尘莫及。 燕雨站在宫门外,御林军的重兵时刻围在皇宫四周,将锐利的双眼注视在城中各处。 张启进宫之后和唐宋在御书房中待了很久,那扇庄严的大门被关上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宫门外的御林军都统,也根本不知道里面的谈话内容。 直到傍晚时分,张启才走出宫门。 燕雨看着眼前将军舒展的双眉,知道张启的心情很愉悦。 南国作为大陆如今的第一强国,靠的不仅是经济实力,军方的威信自然功不可没。如果说唐夏大将军统领着大陆最强大的军队,那么不世城便是大陆最繁荣的经济之都。 六国的人可以不知道不醉楼,可以不知道十里长亭,但没人不知道不世城。 南国的人可以不了解不世城的重要,但没人不知道不醉楼奢华,没人不知道十里长亭传奇。 作为都城最大的花天酒地场所,无论是不醉楼里的美酒还是姑娘,都让各方人士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如果不醉楼是天下名流富甲心中的天堂,那么十里长亭就是世间文人sāo客心中的圣地。 将军府靠近皇宫,少有人接近。不醉楼位于都城中心地带,几大街巷从四周汇集于此,密集的人口流量更加促使了楼里的生意,而在都城最清净的东面,坐落着一行清丽的长亭,纵横在整个城东之地,攀爬过城边玉河和远处峭壁,蜿蜒而上,镶嵌在险峻的山坡上,紧紧的抓住一片青山绿水。 这便是十里长亭。 位于城东,前接青山,后接广巷。 过了东面青山数千里,便是南国最大的荒漠。 而这处数万人心中的圣地,正在那风沙漫天的大漠身后,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距离相隔的不是一般的远。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十里长亭的文明要归功于无数年来前赴后继的大陆能人。 十年之前北国有一位中年学士流浪到此,站在亭前看了一夜游鱼,在他回到北国之后,以一介布衣撑起了一个国家。 那个中年学士后来学子遍布天下。 三十年前还曾年轻壮志的唐夏和唐宋兄弟两人在亭中畅谈一宿,第二ri唐夏带兵北伐,几年后唐宋继位,主抓经济,兄弟二人一外一内,铸就不朽之国。 后来唐夏领军千万。 后来唐宋虎视诸国。 如此千万人把十里长亭称为圣地,便有万人朝圣。 只是没有人在意,当年的北国游人如何能在夜间看清河里的游鱼,也同样没有人在意,年幼的两位皇子为何会摒弃猜疑,那般信任对方。 黑夜如幕。 都城里的白雪不再洁白,而是在夜里的灯光下一片惨淡。 十里长亭像是书法大家留在白纸上的临终之迹。 相距很多年之后,这处万人心中的圣地,将于今晚再次在历史的篇章中留下辉煌传奇的一页。 张启换掉了一身戎装,穿着简易的长袍来到亭中。月缺看着身前的小河,略微失神的说道:“天气冷了,城里的人们懒的出门,河中的鱼儿都懒得冒出水面。” 张启闻言说道:“都城不比淮安,公子可还习惯?” “有将军安排,自然习惯。” 月缺转过身来,对着黑暗中的男子微微笑道:“将军远道辛苦。” 张启叹了一口气,侧身坐在栏前,毫不避讳的说道:“忙了一天,天寒地冻的,夜间还要来见公子,倒还真有些累了。” 月缺看着他没有说话。 夜风在河间吹过,穿透亭子扑向远山,张启低下头沉默半响才说道:“陛下答应见你了。” 张启的话语说的很突兀,但是月缺并不觉得意外。 他认真的看着栏前侧靠的男人,低声说道:“谢过将军。” 月缺走到张启身边,背着剑双手随意的搭在栏杆上,从这里向前方青山上望去,夜sè中满目浓墨。 张启转过身,望向他所看之地,声音很是沉静:“六国很多年没有真正开战了,虽然边城的战事一如既往的紧急,但都是各国之间重复了无数次的试探和摩擦,若有一ri真的需要挥兵北上,纵马诸国,军部必然要倾注大量的鲜血,古国的草原上正有无数匹骏马在那里奔驰。” 张启的目光落在月缺的脸上,透着一股冷意。 “六国的格局保持了千年之久了,历代前辈都在默默的改变着,努力着,等待着,可是如今各国都不想在等了。” 张启像唐夏一样,靠在栏杆上闭上了双眼,平静的说道:“最关键的是陛下不愿在等了。” 月缺笑着询问道:“他终于等不及了?” 张启摇了摇头,同样笑了起来,只是他笑的很yin冷,甚至充满了自信。“不是等不及了,而是不愿在等了,陛下紧抓经济三十年,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月缺低下头,没有说话。 张启伸出手,抓起一片栏杆上的积雪,看了半天。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忍不住的说道:“在有生之年扩充疆域,是历代帝王根深蒂固的野心,像毒瘤一样,永远无法抹除。” “可是他依然不够自信。”月缺说道。 张启玩着手中的积雪,感受着那股冰冷和雪水渗透指缝慢慢流逝的安静。 月缺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千年的文化要是可以轻易的抹除,历代皇帝怎会将问题遗留到现在。” 张启静静的听完他的话语,目中露出了一丝赞赏,他望着月缺思考了半天,然后才叹口气说道:“古国在准备着,其他五国也都在休养生息,没有谁会有必胜的把握。” “一切信心都源自于勇气,而勇气和底气成正比。” 月缺绕有兴致的看向这位中年将领,亭中的黑暗笼罩着他的半张脸,模糊不清。 “不知道陛下的底气来自何处?” 张启答道:“古国依然是六国之最。” 月缺继续问道:“他的勇气又来自何处?” “大将军依然是大陆第一名将。” 张启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道:“有这两个原因在,古国岂有不战之理?陛下岂有不战之理?” 月缺沉默良久,然后说道:“战之无愧。” 张启再次笑了起来,笑声冲破一切寂静与黑暗,在亭间四周往复回荡。 月缺摇了摇头,双眼与黑暗一般麻木,他还是不解的问道:“但这两个原因并不能说服我,对于一个隐忍了三十年的政客或者帝王来说,这两个原因并不能作为本质的原因。” 张启敛住笑声,沉声道:“在南国,陛下的意志便是最本质的原因。” 月缺似乎被这个解释说服,不知该如何回话。 因为张启的话说到了本质,皇帝的意志便是本质。 张启说:“雪中送炭永远不如锦上添花,而你恰好是那一朵花。” “血花。” 大雪停了多时,在这个时候的重重夜sè里,又开始从云端飘落下来。 月缺看着黑暗中的男人,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张启躲在黑暗中的身影微微一怔,而后点头并不否认道:“之前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月缺没有心情理会还有谁对身前的男人说了和他相同的话,他只关心他自己的目的。 月缺走出了长亭,冷漠的结束了今晚的谈话。张启还靠在亭下的栏杆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格外平静。月缺在离开之前问了他最后一句话:“陛下为何不愿再等了?” 冷风从青山上而来,扑过河面,来到长亭中灌进他的衣袍,瞬间游走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站在那里,像是一道风雪中的雕塑,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回应道:“大将军已经很老了。” 张启自己就是大将军,南国也还有几位大将军,但是能让他像晚辈一样自降身份、尊敬无比的只有一位。 镇国大将军。 张启在亭中站了片刻之后也悄悄离开。 夜晚的长亭骤然安静了下来。 夜晚在长亭相见的人心情同样沉重。 …… …… 在距离不世城万里之遥的大陆北面,冰雪连绵。 这里不同南国,南国的大雪不会停留一个冬季,而这里的冰雪要在地上沉寂九个月,到了夏天才能得以融化。 这里比南国还冷。 大风吹过肌肤,像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巴,彻寒渗骨。 北国就叫北国,与炎黄南北对立,没有别的名字。这个国家的历史同南国一样悠久,占领北方无数疆土,雄踞千年。数不尽的城池中燃烧的炭火,时刻都在彰显着它的不甘和野心。 北国符合月缺的说法,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将,大陆五大名将都在其他五国。 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小瞧北国的千万虎狼之师,镇北大将军张启长年驻守淮安,就是对北国将士最好的肯定。 也许在五大名将的眼中,北国的军事不足为患,但这个悠久的国度能傲然至今,必然有它不败的依仗。十多年前北国衰弱不堪,民声寥寥之际,有位中年学士从不世城远道归来,一夜之间变成北国国师。皇帝给他大权,在经过三年的长期治理之后,终于使得这个庞然大物缓过了一口气,虽然想要恢复元气还要更多时间的治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虎视眈眈的其它五国已经丧失了最好的开战时机。 如今又过了七年,在那位国师的治理下,现在的北国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此时有哪国忍不住贸然出手,敢于打破如今大陆的平衡,即使它能够幸运的征服北面偌大的疆域,也必然会引起其他四国的合力围攻,到时候后院起火,大陆失衡,想来很好玩。 北国都城里,一位中年男人站在屋前,背对着身后燃烧的炭火,看着远处的无边黑云。北国少雨,自然很少下雪,窗外不见大雪,只有凝结了数ri的坚冰和顽石。中年男人穿着单薄的衣衫,看着隐藏在黑暗下的无数土地,微微冷笑。 …… 这块大陆上的六座都城今夜显得同样的安静。 …… …… 南国深宫中的皇帝从御书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抬头望了一眼宫外的天边,轻声念叨:“杨庶。” 南国的宫门正对着北方。 将军府里的老人在椅子上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像是刚刚睡醒。 第九章 生死以及茶叶 寒冬不寂寞,塞外无风雪,今冬热火朝天。 城里的大雪始终停不下来,唐宋安静的坐在御书房里,神情冷漠不带一丝异样。这几天里,大将军身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先不论其它几国是什么态度,就是南国朝堂之上也开始议论不休,很多年老大臣忧心忡忡,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各种变化。 唐宋的怒火几次都压了下去,要不是他颇有几分仁慈,天枢处估计早已变成了一个空架。 唐宋阅完桌上的奏折,抬起头看着身前另一张空荡荡的椅子,心中忍不住的想道:你真的就那么死了吗? 皇帝在暗中派遣了大部分密探去西面寻找那个老人,不说掘地三尺,但也一定是地毯式的搜索,他很清楚哪些密探的能力,只要那个老人还活着,以老人自己的能力和手下密探的专业,他应该早已被安静的送回了都城,但让皇帝不安的是,直到今ri也不见任何线索。 唐宋想过西面的两个国家,但他不相信那里会有留下大将军的能力,就算是西面那两位名将,也完全没有犯险的必要。同时,西面的暗线传回来的消息也明确的表明,周武和晋阳两国也并没有任何异动,军中的两位名将都还安稳的坐在营中,那么这一点就说不通。 唐宋皱紧了眉,西面的雪崩在平静下来之后,当地各郡就收到了上头的命令,派了大量官兵刨开厚雪,以救人之名搜索那个老人的身影,直至今ri,原本的雪瀑早已不见一丝雪迹,只有无数的污水混着泥土泥泞不堪,可是这样显著的效率并没有完成原本的预期任务。 唐宋的心里越发不安。 燕雨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唐宋靠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他不敢打扰,只好站在门外安静的等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微微睁开眼睛,才挥手让他进来。 唐宋的神情很淡然,但燕雨还是在他的眼底发现了一丝疲倦的sè彩,近ri以来,各地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大将军的事情更是扰人不安,皇帝待在御书房里,已经忙碌了好几ri。 燕雨看着他的面容,心中有些忧虑,忍不住说道:“陛下……” 唐宋明白他的意思,温和的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燕雨愣了愣,有一丝惶恐和激动,他来御书房多次,每次都是站着或者跪着回话,被陛下赐坐,如今还是第一次,御书房里的这张椅子一直放在这里,燕雨从未听过有人坐过这个位置,他以前一直很疑惑御书房里的陈设,直到今ri他才知道,原来御书房中的这张椅子真的是可以坐人的。 唐宋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无论是心中激动还是目中忧sè,都能一目了然。 “让外面的人回来吧!” 燕雨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大将军不用在找了吗?” 这原本是如今最忌讳的事,但是燕雨想也没想,还是直接说了出来,他似乎不是个圆滑之人、懂得尺度和分寸,但唐宋很喜欢他这种xing格,直来直去,甚至在有些言语上毫不顾忌。 朝堂上很多官员都太懂权术,一帮老狐狸平ri里惜字如金,能说一个字的时候,绝不愿多加一个标点符号,这让唐宋昔ri好不恼火。但恼火是一回事,真正的生气又是一会事,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去权衡着杀人泄愤,若真这样,怕是南国早已不是今天这般局面。 唐宋抚着额头,露出一丝困意,开口说道:“找不到就不要找了,让那些人回自己的地方去,务必在极短的时间内和原来的各条线连接上,告诉他们,这几ri各国里的大事小事,都要第一时间传回来,但是让他们谨记,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们只是眼睛,除了看,不要干预任何事,这些事,也不用我多说了,你看着办就好。” “是。”燕雨点点头,回答道。 “让本国的人都闭好嘴。”唐宋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声音更是令人不容置疑,“南国之内,无论百姓官员,再有议论大将军生死者,杀无赦。” “其它一切照旧。” “是。” 唐宋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 燕雨走到门口的时候,唐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像是刚想起了什么,“让月缺现在就来见朕。” “是。” …… …… 燕雨没有去找月缺,皇帝给他交代了几件事,这几件事落在他身上,便有无数事要等着他去处理,哪里能有多余的时间,最后是他手下的一个亲信带着密信找到了月缺。 出了广巷之后,月缺在地摊上吃了一碗面之后,才不急不缓的向皇宫走去。 各个门前的守卫都被燕雨打了招呼,所以月缺一路走去并无人阻难。月缺一路上都显得很是疲惫,从上一次头痛和噩梦来袭之后,他便没有怎么睡好觉,jing神状态一直不好,直到走进御书房之后,再次见到那个黄袍男子之后,他才努力打起jing神。 唐宋一直看着他来时的面容,心底不由得有些疑惑,只是他的面上表现的很平常,也没有开口询问。 唐宋看着他,低声道:“你来了。” 月缺点了点头。 唐宋说:“你jing神不好。” 月缺没有回答他,只是同样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的多。” “哦?” “还能这么沉稳的在这里等我聊天,说明外面的那些压力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唐宋笑了笑,向门外走去,月缺沉默了片刻,跟着他一起向御花园走去。“我在这座皇宫里,炎黄能有什么难题?” 月缺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太理解唐宋的意思,但他依然能够听见皇帝心中十足的信心。还没等到他开口回话,唐宋便再次说道:“我在这座皇宫里,炎黄的难题能有多难?” 月缺迟疑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不知如今陛下的信心从何而来?” 从御书房到御花园不算远,但也绝不近,唐宋走的很慢,月缺跟在他身后,自然走的更慢。月缺看了一眼沿路的风光,之前没怎么在意,但他留心四周之后,马上就被这股新异大气的风光吸引了,很久之后,唐宋的声音从前方传入他耳里,“我有信心,是因为我有底气。” 月缺道:“就因为南国强大的经济和好战的民众?” “民意不可违。” 月缺回答道:“在安逸中培养的信心不见得就真的强大,经济是强国的根本,但要快速攻破一座城池乃至国家,光有钱是不行的。” “金钱可以富民固国,但也同样是**的根源,朝堂和诸郡官员的老底想来陛下应该十分清楚。” 唐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微笑中露出几分赞许,也呼出一口气,展现了一丝忧虑。“你说的不错。” “所以,我还是不明白陛下如今的底气何来?” 唐宋转过身来,同他一起看着身旁的花树,解释道:“只要我不承认大将军真的死了,六国之人谁敢真的相信大将军已经不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你刚才也说了,我南国之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好战,我有无数的青年才俊,智勇双全,真的到了那时候,我反而觉得高兴。” 月缺听完他的话,继续说道:“可是大将军身死的消息毕竟是传遍了六国,我想陛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敌国必然信心大增,而我国的大部分将领都是大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未免心中悲愤,士气低落,这种此消彼长的时刻,我并不觉得是幸事。” 这两人的观点各不相同,各有看法,但似乎恰好的弥补了彼此的漏洞。唐宋摇了摇头,有些不以为然。“悲愤这种情绪,有时候也可以化成力量,这样的故事,朕在民间和史书里看到过很多相似的版本。” “而且,你不觉得此时正是所有人一起等待的契机吗?” 月缺平静的脸上浮出一丝异sè,有些怪异的说道:“陛下的话说的真露骨,我本以为大将军的失踪应该会带给你很大的打击才对。” 唐宋怔了怔,仰头看着yin郁的天空,低声道:“每个人都会死的,迟与早罢了。”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聊着,真的到了御花园之后,却没有心情观赏四周的景sè了。唐宋仰起脸,只留给月缺整个侧脸的轮廓,“你去西边看看吧,既然想搞清有些事情的真相,到处走走总是好的,我不用你做什么,只是去看看就好。” 月缺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唐宋不近女sè,**并无多少嫔妃,自从立后以来,更是没有女子进过**,冬ri天寒,偌大的御花园也没有几个影子,倒是清净的很。 静了片刻之后,唐宋笑道:“晋阳的一夜寒举世闻名,虽不及我南国的青铁香醇,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要是有机会给朕带点回来。” 月缺有些诧异,失笑道:“陛下手握万里疆土,还缺几片茶叶?” “哎,”唐宋叹气道:“以前朕珍藏的名茶都被老将军抢完了。” 月缺看着皇帝温和的脸,沉默了许久。 第十章 此去西行,神峰仰目惊人 出了皇宫大门之后,月缺一直低着头,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即刻就动身离开不世城,当然,此去西行显然不如唐宋表面上说的美好、只是让他旅游,还是带薪旅游,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显然,他必须要在六国会武之前赶回都城。这期间不足四个月的时间,两地相隔万里之遥,他没有大将军一步千里的速度,这样的前行着实要辛苦很多。 沿着长街出了城门,路上遇到燕雨,还稍稍说了两句话。 冬季的阳光总是少见,铅灰sè的云层堆积在天空,纵有几缕光霞透过缝隙,也往往在短短的时间里被行云慢慢遮盖。这几ri里,都城已经下了几场雪,这样的天气里,积雪是很难融化的,堆得到处都是,一身戎装之后,再也不见原来的模样,枝桠上的冰晶迎风摇晃,偶尔牵动稍大点的枝干,整个大树的上身便一起舞动起来,冷风带着碎雪,吹过脸颊而去,像是走远的妖jing。 月缺的脸sè映在雪地里更显苍白。 一路走来,四周尽是白雪,早已不见道路,雪水很快就浸湿了鞋子,脚上传来的感觉异常的清晰,但在月缺看来,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影响。都说小路荒芜,但是这条通往西面的大道也并不怎么明朗,抬眼望去,四野一片茫茫,不见人影兽迹,顶多有几只麻雀埋头在雪中翻找食物,见有人至,便卷起翅膀,扑腾一声飞向高处的树梢,脚下踩着冰冷的枝桠,站在上面叫个不停,像是小孩在宣泄他心中的愤怒。 月缺偶尔停住脚步,凝眸望去,带着几分认真和思考,一时怔怔出神。 两ri之后,他已离开都城很远,山道上的积雪也少了起来,四野景sè越发清晰辽阔,仔细想来,他在淮安多年,倒是从未认真留意过身边的景sè,如今想来还颇有几分怀念,甚至遗憾,只是这种感觉很快便被他抛到了脑后。 雪道上有一道黑点出现在眼中,分外显眼,马车滚动的声音由远至近,在安静的四周响起,像是滚下山道的巨石,漫长、低沉、富有节奏,车轮碾过碎雪,留下两行细长的线条无限延伸。 车夫架技娴熟,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并不怎么颠簸,车中有一少年,身负长弓,盘膝闭目。 大风扑卷,马车迎面而来,驾车的马夫满脸漠然,似乎并没有拉住缰绳放缓速度的打算,月缺皱了皱眉,微微后撤的同时向旁边让了一步,一步之后,马车在他身边疾驰而过,瞬间和他拉开十几步,破风而去。 月缺站在原地,回过头看着远去的马车,在他眼中,那道不停变小的黑点慢慢化成一只巨箭,撕裂四周的风雪和山川,带着惊世余威,消失在山道里。 远去的马车之中,盘坐的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低声道:“好剑意。” 在他低喃之际,身边安静的长弓发出一阵轻鸣,那是弓弦高速震动的频率和空气产生的共鸣,这道颤音之中更隐藏着一种人耳听不到的声音,以高速的细微颤动,穿过整个车厢,全数灌入前方奔跑的马儿耳里,这匹之前在月缺身前骄傲的烈马像是受了什么剧烈的刺激,前蹄高高的跃起,发出一声嘶鸣,马车夫满目惊恐,急急勒住缰绳。 马车夫在惊恐中不停的抚模它脖子上的鬃毛,以特有的手法和语言才慢慢将它平复下来,在他稍微平定心神之际,才发现马的耳朵上溢出了两行湿润的液体,还带着一股夹着汗臭的血腥味,马夫舒展下来的心情再次紧绷,这是车中的大人从千匹战马中特意挑选的良驹,可ri行千里,马夫心中非常清楚,这匹马在大人心中的地位比他的命还要jing贵。 车轮停止了转动,马车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车夫还没在惊恐中回过神来,倒是车厢中的少年慢慢的开了口,将他从慌乱中惊醒。 “好好安抚下黑驹,前面就行慢点吧。” “是。”车夫忙忙回答,如获大赦,欣喜之际,急急将心思放到了身前的战马身上。 车中的少年脸sè铁青,目中愤怒之余更是带着几分冰冷,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箭筒,里面排列整齐的一百只箭矢已经齐齐折断,像被一剑切开。 月缺看着马车远去之后,继续沿着山道向西面走去。 只是此时,他选择了不同的前行方式。 他的身影在行走中中突然隐去,于天地的缝隙之中遁走,不着痕迹,又随即在前方很远处突兀出现,如此往复循环,像是在无边空间中不停跳动的魅影,瞬间便消失在整个山道上。 天涯咫尺,瞬息万里。 这是遥远武宗的特有绝学,这个大陆能施展出这种手段的只有寥寥数人,以月缺如今的本事展现这一手段,虽然不及当初不世城中的那个老人娴熟,但也堪称罕见。 夜,如墨。 有疏星几许。 星光不能撼动寒冷,只能点缀夜空。 白雪映万里,不世城内街前街后雪,从整座雄城一直铺向邻国大地。 靠近南国西面边境千里之处,有一座大山,高耸入云,坐落在此如拔地青笋,终年云雾缭绕,在地面不能看见山腰,更没人见过山顶之上的风光,六国千年以来,无数的冒险者来到这里,想要征服这座久负盛名的大山,但从来没有人攀爬过云雾之上,便受不了山上的寒气和高处稀薄的空气,只觉得一阵晕眩和恶寒,无数旅人抵挡不住哪种感觉,每每爬到山间之时就会败下阵来,放弃心中之前的打算。 这座山峰堪称南国的一处奇景,或者说一处神秘而不可探寻之地,南国有记忆以来,世人就将它称为神峰山,以高耸险峻,不得攀爬而盛名,传说山顶上有神仙栖居,但是千年以来,无人见其神异,更无流光神彩、仙影飞鹤。 时间久了之后,这些传说就被慢慢戳穿,大陆上有能人异士猜测,那些仙家传说,不过是古时之人闲暇之际,见山峰高耸,无聊之时凭空杜撰而来,只是些哄小儿的故事,当不得真的。 神峰险峻,今年天气格外的寒冷,这里海拔颇高,几场大雪下来,山腰及峰顶更是积了百丈厚雪。 但月缺走到此处,举目望去,并未见到多少雪迹。 而这,却是因为前段时间的故事。之前神峰山的山脚下不像现在这么安静,那时这里还住着几户人家,长居此处,多年以来相安无事,谁都没有想到,今冬大雪连天,积雪堆积不实,前几ri山峰发生雪崩,千里雪瀑倾巢而下,像是南迁的狼群一般,吞没了此地方圆百里。 之前传遍各国的南国雪崩就是发生在这里。 当ri的南国大将军就是于此地消失在了雪瀑中。 月缺站在山脚下,看着眼前的巨峰,它不像是一座大山,反而像是一根深入夜空黑暗中的天柱,让人倍感惊叹。 地上没有多少积雪,之前雪瀑降下的大雪已在多ri前就被南国的千余士兵悄悄铲平,如今早已化成污水,流入了四方土壤里。大峰藏在黑夜里,让人望而生畏,很久以前,月缺还在淮安城的时候就对这里有所耳闻,当初距离遥远,他曾多次站在淮安城里向西眺望,今ri突然来到这里,一时竟让他有些意外。 意外相见的这么突然。 他看巨峰一脸漠然。 巨峰给他整个黑脸。 神峰不愧高耸之名,直入云天之后,硬是将夜空托高了无数里。观昨ri,今是昨非,俱往矣,突然想到淮安,月缺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感叹,毕竟他目前还算不上个多愁善感的人,更没有许多文人墨客的情怀,相对而言,他还是喜欢麻木,或者说习惯了麻木。 贴着山脚而过,在往前两ri路程,就会抵达南国西面最后的一座城池,月缺没有急着前行,而是静静的站在山脚下,仰头看了山峰四周一夜的星辰。后半夜的冷风很大,在山脚上嘶鸣着,呼啸着,像是怒龙的低吟,晨间,晨光划过绝壁,映着碎雪朦胧,将整座大山的身影在微弱的光芒中现象出来。 月缺还在山脚下站着沉默。 南国边塞往年里一直存在着大大小小的摩擦,且不说南国,各国相比对照也并无多大的错差。每个地方的相接口总是存在着矛盾,无论是文化的冲突还是风俗的差异,这些似乎都是致命的根源。 从十年前北国的经济低cháo开始,民众饥荒闹的沸沸扬扬,虽然有杨庶上任国师,以出乎寻常的手段控制住了继续下跌的曲线,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升,那段时间,北国边境同各国的摩擦最为强烈,然而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存在在每个人心头,就在这样焦急的等待中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很多人在之后想来,都觉得有些好笑,虽有遗憾,但没人觉得后悔,只当一切都是天意。从北国的内部慢慢整顿下来之后,停战已久的各国边境也仿佛忘记了之前的相互侵扰,尤其是南国西面,更是十年来少有战争。 白雾江横跨诸国千万里,发源于神峰山西北山脚,汇几大江流,经南国西面边境,一直向西流去,穿越整个大陆西面地域,将晋阳和周武分割南北,最后流入西海,沿途哺育了万千民众,乃大陆第一江流。 南国西面的民众就靠着这条大江生活。 比起南国其它城池,襄城没有不世城雄伟繁荣,也不像淮安城经常遭受战火,这里很安静,算不上繁华,但也并不贫苦,两国相接之地,从十年之前开始,一直相安无事,虽然还是南国土地,但处于边线常年受到别国的影响,文化风俗各种习惯倒是和都城人民有着一些差异。 襄城守将苏敬武在这里呆了十多年,从战事缭乱之际就一直掌握着南国西部的兵权,贵为征西大将军,他和张启一样位高权重,论起资历,他甚至比张启还要老,这样的人物自然深得南国皇帝的信任。 苏敬武是一个中年汉子,四十多岁,坐到征西大将军这个位置,要的不仅仅是显著的军功,沉着稳重的xing格和年龄资历不可或缺,当然这些条件都离不开忠心耿耿这一前提。 西部多年未见战争,但士卒的巡查防御工作一刻也没有松懈下来过。苏敬武是一个沉着但又爽朗的人,这是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自己的xing格虽然很沉稳,但是对于手下将士在生活中的要求却放的很宽,这让西部的军风和北部相比,有着很大的异处,当然,小事可以包容,但若是有大事,军律依然是第一。 比如,这位大将军可以不去追究轮休的士兵到城里寻个乐子,但绝对不能容忍负责站岗的士兵因为尿急悄悄消失那么一会儿,所有人都清楚,遇到这种情况,西部军营很快就没有这个人了。 用苏敬武的话来说:儿郎在外辛苦,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不杜绝你们在闲暇之时去放松身心,但作为我征西大营的士兵,就要明白你时刻所处的位子。 想来这也许是南国的悲哀,南国位高权重真正握有兵权的军中大将似乎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张启如此,苏敬武如此。 在很多天前,苏敬武就在城中收到了天枢处从都城传来的密信,都城有个人奉陛下密旨来西巡查,照天枢处的计算来看,以那人的速度,应该在昨ri便已到达襄城,可是苏敬武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那个人,他想不明白,那位陌生人是刻意回避还是至今都尚未抵达襄城。 超出了预期的时间,不知那位年轻人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第十一章 此去西行,有人斜靠风亭 南国西面不是一马平川,这里山峦起伏,重影层叠,山间树木茂盛,虽不葱郁,但也别有一番景致。 月缺离开了神峰山脚,又行了几里路程,各个山脉拔地而起,左右遮挡,yu争高低,相互围绕之下,倒是将人的视野局限在了一处空间里,从这里仰目四周,已经无法看见神峰的身影。 上了官道之后,能偶尔见到来去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有商队一明一暗拉送物资,也有浪子匹夫背井离乡,不知去向、不明归路,便在各地山川城池之间流连忘返。 进入襄城所辖范围之后,目中山势也跟着平缓了下来,四周民房明朗起来,白墙黑瓦分外醒目,残雪如渍东零西落,几许炊烟寥寥而上,这些散落四野的人间烟火还在时刻的提醒着人们久违的温馨。 愁云,野鸡,人家。 古道,溪流,瘦马。 黄昏中,野桥之下,碎石低洼,细水冲刷而过,掀起无数的水花。 月缺站在桥上眺望,南国已经步入了深冬时节,这个小镇上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张灯结彩,过年的气氛很早就在镇上弥漫开来,老猎户肩上挑着两只野鸡,手中提着一只狍子,美滋滋的向家里走去,每每这个时候,安静的老伴已经烧好了水,等着他回去。卖猪肉的老张在铺子前挥着大刀剁肉,脸上横肉堆起的笑容将他的心情毫无遗漏的现象出来,自从ri子安慰之后,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渐渐提高,每逢过节之际,也能买些猪肉好好解下孩子月复中的馋虫。镇上的老人搭着小板凳,靠在自家门口,抽着老旱烟,眯着眼睛看天,呛人的烟味和烟雾缭绕在他们四周,旁人难以接近,家中的人也不愿打搅,就任由他们靠在屋前,有的老人会看着街上打闹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个时候,你看他们脸上松弛的皱纹都会觉得灿**人,也有老人会在抽烟的时候沉沉睡去,打着呼噜吹着胡子,显得那样安详可敬。 镇上来往的行人很多,没人注意到那个远来的年轻人在默默的看着这里的一幕幕。 月缺在一家面馆的铺子里坐了下来。 年轻的伙计送走了之前的客人,忙过来热情的喊道:“客官,您吃点什么?” “来碗面吧。”月缺将自己的行李随手放在了桌上,行李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剑,用粗布紧紧的包裹着。 “好咧,您稍等。”伙计点头应道,随即将手中的长帕甩在肩上,利落的朝做饭的师傅喊道:“大碗面。” 铺子不大,只摆着三四张桌子,月缺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奇异的地方,四周的陈设非常简单,除了桌椅和碗筷,就只有一个茶壶,倒是茶壶上的几行字别出心裁,不像出自普通人家,月缺看了一眼做饭的师傅,骨骼纤瘦,眉宇之间的那股傲然之意被他隐藏的很好,此时看去,无锋芒也不显粗俗,想来不像贫苦出生,只是不知为何安心隐匿于此,靠着两碗面糊口。 一个有故事的人? 然而这个世界本身就充满了故事。 月缺想虽想,却没有太多的好奇。 一碗面不紧不慢的吃完,月缺叫来伙计,付了钱,又抬头看了里面的师傅一眼,人很年轻,观他煮面的手法很是娴熟,想来这个生意他已开张做了很久,但从刚才那碗面的味道和口感看来,各种欠佳表明,这位师傅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厨师。 月缺拿起手中的茶壶又看了很久,忽然对身旁站着的伙计问道:“这可是你家店里的茶壶?” 伙计一听他的话,先是愣了愣,然后看了他手中的茶壶很久,像是回觉起什么,忙惊慌的说道:“客、客观,这确实是我家的茶壶,可这……只是个普通的茶壶。” 月缺笑了笑,看着他说道:“我有说这茶壶特殊了吗?” 年轻的伙计脸sè一变,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不知会给自家公子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月缺将茶壶放到桌上,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道,这襄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比如古迹遗址,名山盛景之类的……” 伙计看了一眼桌上的茶壶,小心翼翼的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客观几眼,试探道:“客观可是要去游玩?” 月缺没有理会伙计的小心思,想到唐宋的话语,说是让他来西面游玩,倒也不为过。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算是吧。” 伙计听闻他的回答之后,才松了口气,紧接着想到了客人的问题,目中露出得意之sè,顿时吹嘘起来,“客观,这个问题您问我可算问对人了,说到对襄城的了解,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虽然吹嘘,但这人似乎对襄城确实有些了解,在他胡诌之际,也给月缺讲了很多地方,比如说,小镇前面几里处,有座山,不高耸不巍峨,平缓无奇,山间有座风亭,古老悠久,传闻更胜六国历史,传说走过那座风亭的人可佑岁岁平安,幸运的人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听说小镇上的张屠夫以前不是卖猪肉的,开始卖猪肉的时候生意也不太好,而且那年他母亲大病差点死去,后来张屠夫去风亭转了一圈,他母亲的病不仅忽然好了,还硬是以老病之躯活到了八十,从那一后,张屠夫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好。 还听说王员外年轻的时候也去风亭溜了一圈,看见了满山金光,从那以后,王员外家就越来越有钱。 比如说,襄城哪里有个古道,传说曾经多少年前,南国历史上有一位伟大的将领西击晋阳东进大军之后,在凯旋归来的路上,死在了那里,他死后身体没有倒下,而是化成了岩石,杵剑望着西面,依然在震慑着远处的敌国,从此那里便被称为将镇坡。 …… …… 伙计说的眉飞sè舞,玄而又玄,显然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月缺听得出神,有些传闻他虽然不信,但还是觉得很有意思,面铺的生意不太好,半天也不见一个客人,直到实在累了,口干舌燥之后,伙计才闭上嘴。 月缺递给他一块碎银,不理他目中的兴奋和得意,平静的说道:“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吗?” 伙计的脸立马变成了猪肝sè,半露尴尬的说道:“去过一些,去过一些。” 月缺笑了笑,没有说话。在他看来,既然已经来到了西面,唐宋又只让他游玩,那么这些地方都去看看,也不枉西行。他拿起桌上放着的长剑,从桌前站了起来。 伙计对他弯起腰,恭敬道:“客官您走好。” 月缺沉默了半天,余光映着煮面师傅平静的脸,对着伙计迟疑半响说道:“我要在襄城待些ri子,今ri会在小镇借宿一晚,对这里不甚熟悉,若你家师傅有意,能为我做做向导的话,晚上可以去前边的龙行客栈找我。” 月缺转身离去,留下一脸困惑的伙计愣在了原地。 听了伙计的介绍之后,月缺按照他的说法,先向小镇外几里处的那座矮山走去,小伙计将那里说的神乎其神,月缺也颇有几分好奇。 晌午刚过不久,离黄昏还有段时间,矮山像是老人的背,并不妩媚,但来过之后,月缺才知道,伙计说的这处地方确实有它的魅力所在。 月缺曾经见过很多老人,各种情形景象在这座山前尽数灌进他的脑海,往ri情形接踵而现。 他曾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要经历过多少事之后,才会让直背佝偻变弯?要在怎样的多愁善感之后,才会懒得叹息?要达到多少年岁之后,才会有历尽千帆的麻木? 唐宋和张启对他眼中的sè彩都给过相当高的评价,虽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死板,甚至涣散无关,但唐宋和张启更加震惊的是他目中的空白,那是没有丝毫杂物的真正空白,而不像很多老人那样,是蕴含了很多富有情节的故事,这些故事死在了很久之前那些个没有黎明的冬天。 没有谁给过他答复。 而今天,这座矮山给了他最好的回应和阐述。 不荒凉,不张狂,平凡无奇。矮山四周是随处可见的密林,偶尔有同他一样的行人从林间的小路现出身影,仰头向山上望来。四面密林环绕,风景撩人,矮山坐落在其中,如同一位自掘坟墓的老人。 伙计说的风亭就设在老人的心口处。 走进矮山之后,才能体会到上面的神奇,山上地处很大,每到一处目光向四野看去总能带来不同的感觉,四野的风景似乎并没有跟着目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似乎每一处变化都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美感,像是在手中不停翻阅进入高cháo的画卷,这一刻尽数变成一个人毕生的回忆,随着目光的转变全部活了过来。 月缺蹙着眉头,月复中满是震惊和感叹。 矮山上无奇花异草,残留的碎雪藏在山间各处角落,石板之后的青苔爬上山腰,像是贴着水面呼吸冷气的鱼鳞。 风亭不大,无数年来历经风霜之后,依然不见腐朽之意,想来当年建造之时,不仅材料珍贵,工匠技艺也必然是鬼斧神工。 月缺站在亭前,他还没来得急感叹,就呆在了原地。 在亭中,有个女子斜靠栏前,一身白衣静静飘然,惹人缭乱,风起树梢,吹乱一地雪。 第十二章 此去西行,十八年如梦浮生 风亭中有张长椅,能容四人并坐,从木质的材料看去,应该是上百年的檀木,檀木种类繁多,质地紧密坚硬,sè彩绚丽芳香永恒,又有辟邪治病之效,深得达官贵人喜爱,只是在这处风亭出现了这样一张长椅,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女子倚栏杆靠在椅子上,白衣洁净胜雪,脑后的黑发带着水般柔顺,她的十指修长,晶莹如玉,缓放在衣襟前,显得那般柔软无力。寒风贴着她的脖颈游过,像是在抚模亦碎的青花瓷,那样小心。 白sè的面纱伸向她耳后,挡住了她的面容,她怔怔出神,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静静的望着远方,像是绕过了时间的脊梁,停在那些腐烂的落叶上,遥远而宁静,甚至有几分黯然。 她像一株静开在雪域之中的孤莲,在寒风中摇晃,熠熠生辉。 惊艳,但并不夺目。 月缺呆在了原地,寒风缭乱他的衣襟和长发,白衣拂动,一时像碎雪一般冲入他的双眼,然后一口气窜入脑海,搅得天翻地覆。他睁开眼,如看见忙忙荒原,彼岸花比雪还白,开的到处都是,盈满眼眶。 不世城名媛上千,美女如云,但在月缺的记忆里,这是他首次在一女子跟前发呆。他的脸不红,心跳如常,但他脑海中一瞬短缺,大江中的流水声并不雄浑,在冲出悬崖的时候,飞溅而下的水幕凌空飞舞,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当它落地之后,尽数冲击在水面之时,才会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月缺的脑海就像那股水幕,在空中飞舞许久,才轰然炸响。 月缺沉默许久,然后走到亭中站在女子跟前向远处望去,小镇藏在青山脚下,冒出几角屋檐朝游客挥手。 亭子很大,风格简易,檀木长椅上除了白衣女子静坐,还放着一把古琴,占据了长椅其余空间,想来是女子随身之物。 白衣女子收回目光,转过身向他看去。 明眸积水,像是三月暖chun倒映在河底的阳光,能照亮每一个鹅卵石。 月缺愣了愣,微微一笑向她点头。 女子的手指动了动,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始终不知如何开口,许久之后她欠身抬手,将一旁的古琴抱在怀中,冲着月缺微微点了点头,面纱挡住她的脸,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和面容。 月缺看着空出来的长椅,他明白女子抱起古琴的意思,于是轻身上前在长椅一端坐了下来。 “多谢姑娘。”他向女子略一致谢。 白衣女子微微摇了摇头,算是还礼。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像摇摆的风铃,让人心绪不宁。月缺在长椅上坐的很安静,说是安静是因为他此时做不出任何动作来,就像宴席上的宾客,主人没有拿起筷子,你怎好意思动盘中的菜肴?相信任何人和他换位都会手足无措,还能正襟危坐的都是君子。 月缺此刻显得很尴尬,他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和言辞都会显得无礼,但他如果一直坐着,会显得越发尴尬,但好在他不是一个害怕尴尬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了一个这样拘谨的人? 此时显得那样安静,连周围的寒风和树影都静止了下来。许久之后,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向女子说道:“姑娘不是南国的人吧?” 女子转过头,未曾想到他会如此搭话,不觉微微珉笑,“公子从何处看来?” 她的声音并不让人觉得甜美,也不显冰冷,却透着几分空灵,月缺说:“南国的人们饱受富裕生活,身上总是带着浓浓的满足感和骄傲,南国的女子多数更是如此,虽然良好的教育让很多大家闺秀温婉端庄,但却没有姑娘身上的那种空灵清冷。” “南国的姑娘各个知书达理,让多少女子羡慕,又让多少男子仰慕。”女子有些好奇,“公子单从这一点就说明我不是南国之人似乎有点说不通。” 月缺摇摇头,“城郊的牡丹国sè天香,雪域的白莲清冷孤傲,都美丽无比,很多人都有机会在阳光下近距离去观赏牡丹的sè泽,但少有人能在寒风中一亲雪莲的芳泽,好比一个在眼前,一个在天边,距离会带给人不同的感觉。” “南国的女子像是城郊的牡丹,而姑娘却是天边雪域里的白莲。” 女子失笑,“虽然觉得公子的判断有些……有些新奇,不过也倒如公子所说,我不是南国人。” “公子要去何处?” 月缺略一沉默,回答道:“往ri闲来无事,听人说西面地处辽阔,风景优美,便一路游玩到此。” 小镇就在襄城所辖范围之内,沿着官道往前,再有一ri路程,就会看见南国西面最后的一座城池,苏敬武大将军手下的征西大营就驻守在此,月缺举目望去,行程已经晚了几ri,想来明ri黄昏,他应该要去见见那位将军了吧。 “在镇上听说这座风亭历史悠久,各种传说神奇的很。”女子低下头:“只是没有见到金光满山,看来多半是虚言。” 月缺忽然想到那位激动的小伙计,不由微微愕然。 “姑娘是在一位年轻的伙计那里打听的消息吧?”月缺笑问。 女子诧异道:“莫非?”她轻轻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微指向月缺,看见他点头之后,才失笑恍然大悟。 “没想到会有女子也愿意欣赏这种老态。”月缺看了一眼四周,黄昏悄悄到来,矮山越发迟暮。 其实矮山并不沧桑,但站在亭中看四周,内心惆怅便会如cháo水般涌来,非常奇怪。他的这句话说的像极了不世城里富贵公子的姿态,摇着白纸折扇,说不出的轻佻,但他不是个贵族公子,顶多算个无心少年,虽然当初在不醉楼里燕雨也同样说过他轻浮的话,但毕竟没有人会认真。 女子静静的沉默了半响,才低声说道:“其实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人而已,倒不是来此游玩,只可惜他没有来。” 她看着脚上的一双白鞋,蜷起身子用双手抱住了膝盖,暮sè越来越浓,她不再那么惊艳,只是越发的黯然。 寒风灌进她的衣襟,她像在雪域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女孩,周边没有行人没有村落,她只有抱住纤瘦的身体,才会觉得温暖。寒风来来去去,独自盛开的莲花只那么一瞬,就慢慢的枯萎了下去,良人不来,风采不在。 白雪忽然落了下来,黄昏中的风亭朦胧如醉,有身影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迟疑中拿起旁边的古琴放在了腿上。 女子抬起头,微微怔住。 月缺将手指放在琴弦上,他有些疑惑,自己怎么就唐突的将这张琴拿了起来。他闭上眼,不再多想,手指开始拨动琴弦,清冷带着浑厚,像是空谷中的清泉,像是静林中的小溪,空灵婉转,谷中有老猿攀岩,林中有飞鸟缠绵。 薄雾漫在谷中林间,清晨的阳光透过淡雾,照的露水晶莹剔透。 谷中倒竖的怪石上不停有水滴滴落,叮咚,叮咚,…… 一曲作罢,女子愣愣的看着他,他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琴,奇怪,他几时接触过乐器? 许久之后,女子似乎醒过神来,赞叹道:“想不到公子也懂琴乐。” 月缺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在恍惚中将手中的古琴还给女子,才皱起眉解释道:“其实我不懂乐器。” 女子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也许她并不多么在乎这个问题,也许是出于礼节。月缺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天sè,低声说道:“天sè很晚了,姑娘还要继续等人吗?” 女子抬起眼,并不开心,也不失望,“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的。” 月缺低下头,轻声说道:“那么姑娘再见。” “公子走好。”女子点头,“我在这里在待一会儿。” 月缺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之后,忽然顿住脚步,微一迟疑道:“我叫月缺。” 女子沉吟片刻,微微说道:“我叫叶轻舞。” 叶轻舞,月缺在脑海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头也不回的沿着山道远去,风雪染了他全身衣襟。 女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她在长椅上坐下,痴痴看向身边的古琴,缓缓将它抱在了怀里,她将琴身贴在脸上,像在感受心上人的温暖。 风亭越发朦胧,白雪飞快的下落,忙忙荒原再现,彼岸花飞速的盛开,或者叫做曼珠沙华吧,洁净纯白的花朵开始变红,朵朵像被鲜血染过,异常妖艳,风吹来,无边花海一起摇晃,如同熊熊燃烧的业火,焚尽所有罪恶。 雪越下越大,最后几近铺天盖地。 月缺抱着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 千万枚针在刺着他的脑海,一针比一针狠,一针比一针强烈,他的头上满是汗水,似乎炸开,像有大火在他的脑海中燃烧,燃烧,将他的额头烧的发烫,不将他烧成灰烬誓不罢休。 他的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接一根的暴起,他蜷缩起身体,腿脚不停的抽搐,脸上的表情异常狰狞可怖,他的双眼尽数褪去颜sè,黑瞳消失不见,只剩下白仁慢慢放大,慢慢变得明亮,像是晶莹的白玉琉璃。 很久之后,他终于昏了过去。铺天盖地的白雪不停的落在他身上,很快就将他埋葬在了暮sè里。 第十七章 酒后久候 月缺看着身边的男人。レ思路客レ 问道:“你后悔过吗?” “当初不辞而别,或者留下?” “我是个军人。”苏敬武摇头,“其他的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 也是,不管从什么角度讲,过往一切皆成定数,在美好的假设都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愿意活在过去,同很多事情失之交臂之后,还剩下的选择依然很多。生活和世界都在向前,谁停下脚步谁注定被抛弃、被淘汰,在我们前进的同时,必须去忘掉过往的人、过往的事,才有足够的储存空间去接纳新的东西。 襄城的烈酒很烈,一坛可以醉倒一头牛,月缺喝下三碗,已经觉得头晕。 苏敬武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他已经喝了两坛,大将军醉了,只是他手中抓住的酒坛还悬在空中,证明他并没有睡去。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这两种人的话最真。大将军的命比顽石还硬,人高马大,一脸威严,不似短命相,但他真的醉了。 月缺看着将军,不,此时应该称他为男人更加合适,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只是他疑惑的是这个男人为何会跟他说这么多话,既不是多年好友,也没有过命之交。男人心里的秘密应该藏得很深,埋在几十米深的黄土里,上面还要放个空箱子做掩饰,想要一直强大,就必须时刻守着脆弱。 月缺坐在桌前,灯光照不亮他身后的黑暗。 苏敬武呵呵笑道:“我喝醉了。” 月缺说道:“是将军太累了。” 苏敬武敲了敲手指,“我是个粗人,小时候没有进过学堂,不懂什么大道理,到如今也仅仅只是识得几个字,不管是作为将军还是匹夫,说到底我都是一个俗人,俗人不知内心疲倦,怎么会觉得累?” 炭火在慢慢寂灭,上面腻了一层厚厚的灰,风吹进来,将炭灰扑的到处都是,暗淡的火炭瞬间亮起,像是打盹中的双眼。 “井底有蛙,独坐枯井一生,到死的时候心中也只有井大个天,那便是他全部的世界,各地寺院里的和尚敲了一辈子的木鱼,自甘禁锢在一处破庙,除了心中的佛就是手里的经书,最后他们把自己的脑袋也敲成了木鱼,你说他们到底是无知还是愚蠢?”苏敬武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眼中带着期待的笑意。 月缺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但他们应该是满足的吧,不知道全部的故事,自己的理解就是整个世界,痴于心中所想,又怎么会累?所以有人羡慕傻子,我想我可以理解。”苏敬武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苏敬武不是傻子,也不是个无知之徒,他是南国的征西大将军,是陛下给予厚望,西行讨伐的刽子手,于是月缺说道:“可惜将军不是个痴人。” “是啊!”苏敬武叹口气,像是要吐尽所有的怅然,他撑着身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身形笔直的如一道塑像,“所以我也会累,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觉得满足,青涩的时光早已在我的生命里过去,如今我为何还要撑着疲惫的身体苟延残喘?回首看看我的过往,父母早亡,亲身背叛了我所爱的女人,纵然如今贵为征西大将军,可我现在还剩什么?” 苏敬武握紧拳头,拳劲挤入掌心,撑的指骨发白。“砰”,指尖的巨力轻易的捏碎酒坛,碎片散落一地,他松开手,狠狠的说道:“可是我不甘心。” “晋阳和周武不灭,我征西大军不能永驻西海,我怎么能觉得累?” 他将手放在两侧的扶手上,全然不顾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鲜血从指间悄悄滑落,滴在他破旧的棉袄上,像是一朵接一朵不停盛开的桃花,越来越红,开的赏心悦目。 他竖起眼睛,身上再没有一丝酒意和困意,眼中的莫名火焰烧的越来越盛,让人不敢直视。 月缺沉默良久,然后端起碗向他一扬,一饮而尽。 月缺再一次说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苏敬武这次没有回话,反而低下头,怔怔的看着滴落在胸前的血水,像是在欣赏一幅发黄的画像。 苏敬武坐在椅子上,手间的血慢慢凝固,胸前的殷虹顺着棉线扩散,越来越模糊,然后渐渐发黑,像是常年累月怎么也洗不掉的顽固污渍,最后他将脑袋靠在椅背上,一夜再也没有抬起。 月缺干掉碗里的酒,看着身前靠在椅子上的男人,酒意冲入脑海,他也不抵困意,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 ri上三竿,又有一天大好时光。 月缺揉着沉闷的脑袋走到帐外,昨晚的酒意还没有彻底过去,倒是此时口中发干,渴的厉害。温软的阳光落了下来,暖在每个人心头,苏敬武手中拿着酒坛在大口的喝酒,见他过来,便将手中的酒坛递到他面前,笑道:“醒了。” 月缺微微点头,皱着眉摆了摆手。 苏敬武说:“烈酒伤身,醉后醒来接着喝两口,不至于伤胃。” 月缺听完他的话,疑惑中接过酒坛,微微抿了一口。 苏敬武扔给他一个水袋,转身向闹市走去,说是闹市,只因平民人口所占较多一点,边城混乱,倒不是真正有多热闹,许多年轻有本事的人要么早早去了别的地方,远离混乱安身立命,要么就去从了军,还留下的大多都是一些老人粗人,也有人是因为舍不得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再加上这里安好了无数年,而选择留下。 大将军常年待在军营中,深居简出,城里的百姓没人认识这个身穿棉袄的高大男人就是征西大营的首脑人物。 城中有家酒楼,被曾经一个文豪大家在牌匾上提名“从前”,这座酒楼从那时开始就叫从前酒楼。月缺跟着苏敬武走了进去,大将军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想来必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三十多岁,身姿丰满,笑的花枝乱颤,热情的问他们吃什么菜,显然对这位身穿棉袄的爷很有印象。酒楼分两层,下面主要供饮食,上面大多是包厢,有钱的客人可以订座雅间,点几个小菜,听个小曲,以月缺的耳力可以听见楼上隐约的琴音和姑娘的娇笑,显然这个酒楼并不是一味的做着正经生意。 苏敬武见他沉默,知道他听到了别的声音,对着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显然这种小事并不能惊扰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他们坐在楼下偏僻的一角,几道小菜一壶酒,很快就端了上来,sè泽上佳,口感触动味蕾,在舌尖一触即化,想来烧菜的厨子明显不是幕城那种三流货sè。 苏敬武嚼着牛肉,喝着热酒,幸福的滋味有感而发:“怎么样?这个楼里的厨子是整个襄城最好的厨子,纵然在都城也有进入御膳房的水平,你运气很好,我和这老板娘熟,他知道我嘴挑,一般人做不出令我满意的味儿,也只有我来了,那个厨子才亲自动手。” 大将军的眉间尽是得意之sè,也不顾说话的时候乱飞的唾沫星子。 “这么说这家酒楼的主人知道大将军的身份?”月缺停下筷子,好奇的问道。 苏敬武摇摇头,只顾往嘴里夹菜,“大概能猜到我是军中的重要人物,只是不明确我的真正身份罢了。”他咽下口中的肉,抬起筷子指了指月缺,说道:“你要知道,酒楼和ji院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是收集消息的最好地方,你在这里能听到边关的战事,能听到各国的秘闻,包括哪个大臣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和这个大臣长的很像,比如军方的哪个将军新纳了个小妾,听说和他死了多年的妹妹是一个名字……” 这时老板娘迈着莲步走了过来,略带娇羞的给他们倒酒。 苏敬武端着酒杯,看着老板娘摇摆的腰肢,略微失神。 月缺问道:“这会儿又是我沾了将军的光了?” 苏敬武瞪了他一眼,然后微叹一口气,说道:“这女人也不容易,说来一个寡妇支撑起这么大个楼子,也辛苦。” 月缺打趣道:“将军和她也算相熟,暗中没少帮忙吧?” 苏敬武老脸一红,干笑两声,解释道:“哪有此事。”说完他端起碗饮尽酒水,还不忘夹片牛肉放进嘴里狠狠的咀嚼。 月缺回想起酒楼外面门匾上的两个大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肃杀之中还隐隐暗带着一份失落,想来当初题字之人必定在此茫然四顾,见他人欢声笑语,不见自己归处,心绪难免低落。 月缺和苏敬武在城中吃着小菜,全然不知此时有人心急如焚。 寒风扑过江面,带着另一个国家的气息。 白雾江上有一座铁索桥,能容一队人并过,能在白雾江上架起这样大的一座桥,不仅要感叹前人的智慧和技艺,还要赞扬人们强大的好奇心和交流探索yu望,这里是最简易的一处通道,除了码头边上的船只,和大江沿途的船只,这里便是贯穿两国唯一的捷径,两边都有双方将领把守,检验过往行人。铁桥很长,建造的年代也过于久远,上面的铁板可见斑驳锈迹,人走在上面必须保证不往下看,胆小的人见着无边的江面,会吓得腿软,大风天气也禁止行人通过,因为大风会吹动铁索的大桥不停的摇摆,像秋千一样,难免不出事故,这样的一处铁桥说是简道,不如说是险道,许多商人即便宁愿多花些钱渡船过江也不愿走那座桥,只有深资胆大的商队才选择从那里经过。 这样的一座桥明显不适合作为行商要道,更不可能用来率军过河。 尤其是在当时造船技术已经有所改善的时候,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座桥建造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今天有人穿过了这条通道,顺手杀了南国对面铁桥上的守将,带着满身鲜血与疲倦,像风一样掠过铁桥,出现在了铁桥这面南国守将的眼里。 他的身上有七道伤口,鲜血像是已经流尽,身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渍,他冲到这边守将跟前的时候,便一跟头晕了过去,显然已快油尽灯枯,守将脸上带着震惊,他很难理解这个人如今还活着。 桥头有四人镇守,守将将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带着一个士兵向征西大营冲去,即便那人已经昏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是浴血之后才培养出来的谨慎与果断。 守将咬着牙,飞快的向大营冲去,征西大将军就在那里,襄城军方的事务都由他全权负责。 他知道,这是征西大营历经十年,转折的一刻。 在他离开之后,另外的两名士兵抽出了刀,像两只狼一般静静的立在了桥头。 桥对面,大江上的铁桥边,鲜血流了一地,无数士兵开始集结,有人焦急不安,有人冷漠相望。 第十八章 染血之人,破江之剑 苏敬武夹着菜,五花肉在唇舌上翻转,再加一口热酒将碎肉冲入月复中,心中好不舒坦。 看着大将军满意的表情,这让月缺很是怀疑军中的伙食。 酒足饭饱之后,苏敬武停下筷子,擦了擦嘴,忽然问道:“想好了没有?” 月缺抬起眼,疑惑道:“什么?” 苏敬武意味深长的一笑,说道:“你总不至于认为陛下让你来西面就是为了和我喝酒这么简单吧?” 月缺沉默许久,问道:“大将军觉得有多复杂?” 苏敬武摇头。“那是你的事。” “是啊,”月缺说道:“本来就不是多么复杂的故事。” 苏敬武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像是那些坐在台下听戏的老人,让月缺浑身不太舒服。 月缺盯着苏敬武下巴上并不凸显的胡茬,想到此人要是在过个二十年,一定会在院中养个戏班子,成天泡杯茶眯着眼躺在树下跟着瞎哼哼,只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在枯等二十年岁月。 而这时却有人大步从门外走来,穿着一身盔甲,虽然僵硬的脸上并未见到慌乱,但从他到来的感觉来看,依然能让细心的人觉得紧张。此人叫陈广,四十多岁,现任征西大营左翼总指挥,在十多年前苏敬武还没有接任征西大将军的时候,他便是襄城的最高守将。经过十年磨合之后,他如今早已成了苏敬武的亲信之一。 楼里的客人都好奇的向这边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他而来的两个士兵站在桌子两侧,苏敬武表情严肃下来,慢慢坐直了身体,陈广趴在他耳上,悄悄密语。 苏敬武面sè平静,抬头看了月缺一眼,道:“回营。” 月缺点头,几人起身离开,骑上门外陈广带来的三匹战马,率先向军营奔去,月缺侧头向苏敬武问道:“出了什么事?” 大将军抬起头看着天边,努力控制住略微颤抖的手指,但还是无法压抑目中溢出的激动,他说:“我们等的那一刻,它来了。” 阳光正好,山间积雪开始融化,褪去一身白衣以后,慢慢露出它结实的胸膛。 军营中苏敬武看着昏迷的男人,皱眉问道:“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陈广摇摇头,“军部找不到这个人的资料,埋在那边的探子还没有来得及传回消息,大江那面被封锁了,就连天枢处的暗线也暂时断了联系。” 陈广补充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有等这个人醒了才知道。” “上药。”苏敬武沉声道:“叫薛华亲自来,给他用最好的药。” 陈广低下头,“已经上过了,是薛神医亲自用的药,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他的命了。” “不惜一切也要救醒他。”苏敬武狠声道:“我不管他的命,但他必须说完话才能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而在苏敬武眼里,此时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不是他的命,而是他口中掌握的情报,能被敌国大军通缉追捕,一定掌握着某些人或是某些事的命脉,这条命脉比他自己的命更值钱。 而这时,又有脚步声响起,有士兵冲到帐外,跪地大喊:“禀报大将军,大江对面有晋阳大军集结。” 苏敬武转过身,冷漠道:“有多少人?” “目测五千。” “五千人也敢渡河东进?即便是我南国最强的神枪营也没有那个勇气向一处百万大营进攻,晋阳的人还没那个胆魄。”苏敬武黑着脸,毫不留情的讽刺道。 帐外的士兵高声应道:“他们中有第四名将。” 苏敬武沉默许久,然后问道:“晋阳御国神将,鬼将军,墨渊?” “是。” “老熟人啊。”苏敬武叹息道:“你先退下。” 帐中一片沉默。 苏敬武看着昏迷的男子,对陈广说道:“你亲自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无关靠近营帐着,格杀勿论,他要是醒了,你就把他说过的话全部记下来。” 陈广点头,转身对账中的亲兵厉声道:“都擦亮你们的眼睛。” 苏敬武走出了营帐,月缺追了上去,在他身旁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苏敬武平静的看了他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期待传说中的隐士。” 五千大军隔江相望,矛头互指。大风飘扬,阳光照的微波闪闪发亮,水草浮在江面上,静静停留,也不跟随大水西去。苏敬武站在铁索大桥的一端,月缺站在他身后,举目向对岸看去,竟是模糊一片,以人类有限的目力,根本不能看清对面之人的脸。 只有加持修为之后,才能勉强窥探。 没有人试图喊话,水流的沉闷声和上流回龙瀑咆哮的巨响早已掩盖了一切声音,两岸相隔这么远,纵然千匹战马在江畔一起奔跑嘶鸣,对岸的人也不能听到丝毫的风声。 铁索桥的另一端,有人站在晋阳士兵的最前列,杵剑而立,他皱起眉头,似乎能看见苏敬武身后的每一位士兵,不由得嘀咕道:“搞什么?五千人来阻我,怕我渡江东进吗?” “怕我东进却只调五千人,苏敬武这家伙是骄傲呢还是白痴?”这人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骄傲就能打胜仗吗?骄傲能当饭吃吗?” 所有士兵都看着江面,冷漠起脸,显然十分了解他的脾xing。 有亲兵见他发牢sāo,马上露出献媚的笑容,道:“将军,骄傲的人都是容易死的。” 见有人答话,这人大为恼火的瞪了他一眼,大骂道:“蠢货,难道你不觉的我也很骄傲吗?你这是在咒我死,我让你说话了吗?严肃点。” 被他这么一骂,亲兵尴尬的笑笑,退到他身后的行列里。 这人侧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然后低声道:“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 亲兵露出讪笑,略一得意,心想别看咱们是粗人,这些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要不然也不能跟您混,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这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问道:“我刚才骂了你,你现在是不是正在心里骂我?” 亲兵一惊,心里一个劲的打鼓,知道这次被这货坑定了,也不管额前的冷汗,立马带着哭腔道:“回禀将军,卑职不敢。” 这人全然不理他委屈的脸,淡淡的说道:“原来是不敢。” 亲兵没有说话,显然这次他学聪明了。 但是这人却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大声说道:“墨六儿,冒犯本将,实有不敬之罪……”然后他俯身在亲兵耳畔,低声道:“回京之后,一个月的的酒钱,这事就这么算了。” “墨渊,老子跟你拼命。”亲兵低声说道,心中那是后悔啊,都怪自己多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原来这人就是墨渊,大陆的第四名将,拥有无上殊荣的鬼将军。 “你打的过我吗?”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当以军法处置……” “嘚,我认栽,。”亲兵举起手,做妥协状,难免抱怨道:“我说你俸禄那么高,老是坑我有意思吗?” “都是兄弟,这话说的生疏。”然后他继续大声道:“但念其跟随本将多年,本将亦是宽宏大量之人,这次就不与你计较。” 这亲兵忍着骂娘的冲动,只是愤愤的盯着他。 看见他的表情,墨渊低头问道:“墨六儿,你可有怨言?” 亲兵咬着牙,道:“卑职不敢,谢将军宽容。” 其实墨渊和墨六儿的私交甚好,本是少年时的同村玩伴,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双双从了军,只是墨六儿没有墨渊的运气,没有捡到能改变命运的铁剑,不能成为大陆巅峰的武道强者,墨渊当上御国大将军之后,便把他调到了自己亲兵营下。墨六儿其实本名不叫墨六儿,六儿是他小时候的名字,家中排行老六,父母称其为六儿,墨渊经常拿他打趣,便在军中一直称他六儿,既然大将军都这么叫了,那么手下的士兵当然也随着将军叫了,如此,墨六儿便越来越出名,让人渐渐忘了他本来的名字。 四周的亲兵知道他两的关系,都是仰头看着天,强忍着笑意。 这时有人在身后问道:“逃犯已经入了南国国境,我们要不要渡河?” 能这么跟墨渊说话的,除了和大将军私交甚好之外,肯定非常了解他的脾气。其实墨渊就是这么个人,贫苦出身,没什么架子,没什么官威,年少时喜欢厮混,当了将军之后还是喜欢厮混,跟在他身边的亲兵显然不是什么好鸟,虽然墨渊本人以及他的手下在晋阳的名声不怎么好,在官场上颇具非议,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军中的威望。 即便是晋阳皇帝也知道,这天下只有一个第四名将。 墨渊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骂道:“蠢货,平ri不学儒术,只知道赌博逛窑子,莫非脑袋里只有钱和女人?真正遇上事的时候就这点头脑了?我平常是怎么教你们的?苏敬武的征西大营就在大江对面的襄城里,你率五千jing兵犯境,想死了从这里跳下去,我保证不去救你。” 这人沉默了下来,心想你平ri教我们什么了?赌博逛窑子还不是天天跟在你后面? 半响之后,这人憋红了脸说道:“宫里有令,逃犯必须要死。” 墨渊低下头,半响之后才说道:“他身上伤势太重,活不了。” “宫里让我们把尸体带回去。”墨六儿接过话,说道:“朝中的大臣对将军的怨气已经很深了。” 墨渊揉了揉头,撮的长发乱飞,大为不满道:“怎么就这么多事儿?” “放心吧,顶多就是扣扣俸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那些老家伙傻,陛下可不傻,到时候没钱转悠了我天天跟你们混就行了。” “嘚。”墨六儿打断了他的话,伸手做求饶状,“以您的身份到哪里喝酒没人买账?” 墨渊干笑两声,终于呼出一口气软了下来,“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在京城的名声,那些人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一样。” 墨六儿仰起头,故意不去看他,心想你还知道你的名声啊,只是想归想,转瞬却又说道:“可是那人手里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对陛下和国家或许非常重要。” “真是麻烦。”墨渊转过头看着他抱怨道:“不早点禀报,非要等那孙子逃出国境了才通知我。” 墨六儿鄙视道:“当时你可说的是玩完了这把再走啊,唉,那把你赢了多少?” “滚。” “……” 墨渊抬起头,无力的看了天空半响,然后对着墨六儿道:“你们先回大营,我去把那孙子带回来。” 墨六儿看着墨渊很久,然后对着大军一挥手,“全军撤退。” 南国这边,苏敬武借着超乎寻常的目力,只看到大江对面无数士兵列队,整齐的穿过密林,缓缓撤去。然而苏敬武并没有高兴,尽管他也不信五千人就敢渡河,但眼睁睁的看着期待已久的希望在眼前破碎,显然并不好受,只是令他疑惑的是,桥对面除了新至的守桥小队以外,还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大军撤退。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股大风撕裂平缓的江面,带着惊天之势片刻阻断江水,像只利箭般来到他面前,这确实是一把剑,但却不是箭。 黑sè的铁剑悬在空中,硬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生生托住,铁剑平缓无奇,但是锋芒外泄,剑身停在苏敬武五步之外,剑尖直指他咽喉。 这便是墨渊年幼时捡到的那把剑。 苏敬武眸光微亮,心中战意澎湃,黑sè的长发在脑后飞舞跃跃yu试。 月缺定定的看着这把剑,周遭的剑都在轻鸣,只有他手中的包裹安静如初。 一只手从虚无中探了出来,墨渊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跟前,右手恰到好处的握住剑柄,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像是在往ri里磨合了千万次。 他在大江的对面迈过空间的壁垒,无声无息,剑随意至,身随剑至,千里之遥只需一步。 亦是天涯咫尺。 第十九章 试剑太初 五千jing兵统一敛住呼吸,抬起手中的长矛对向了桥头的男人,只等大将军的命令。 苏敬武看着眼前的男人,淡然道:“墨渊。” 持剑男子哈哈一笑,朗声道:“老家伙,好久不见。” 苏敬武冷哼道:“我正直中年,还不算老,至于和鬼将军多久没见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 “真是骄傲啊,可你和我一比就是老了。”墨渊微微挑眉,露出挑衅的笑容,“我说你这老家伙别这么冷淡啊!” 苏敬武淡淡的道:“我还真和鬼将军热情不起来。” “鬼将军不待在晋阳享福,跑到我炎黄境内,不知有什么要事?是来下战书的吗?” “呵呵,”墨渊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我是来见见老朋友的。” “将军说笑了,”苏敬武讽刺道:“南国可没有将军的朋友。” 墨渊皱起眉头,很是不满这家伙的冷淡,但却装出了一幅失痛的表情,“大将军这话说的真让我心寒,我们两国隔江相望,世代交好,我国陛下更是多次强调要搞好邻邦友谊,在我心中南国的百姓都是朋友,苏大将军驻军襄城,更是多年的老友,可您刚才这话,真让……真让墨渊无言以对。” 月缺古怪的看着这一幕。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苏敬武偏偏不吃他这一套,似乎很是了解眼前这人的无赖脾xing,只是淡淡的挥了挥手,“你就爽快点,别在我面前绕弯子了。” 墨渊满脸失望的喊道:“您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苏敬武转身准备离开,他抬起手,四周的五千jing兵举起矛头向前踏了一步,一股威势油然而生,无尽杀机迎面而来,将身后的男子完全笼罩。 “好好我说。”墨渊举起手,无奈的喊道。 苏敬武停下脚步,转身说道:“说吧。” 墨渊整了整衣袖,嘀咕道:“真是没一点将军风范,xing子这么急,好歹有一点耐心嘛。” “别说废话。”苏敬武说道,饶是以他沉稳的xing格也受不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无赖作风。 “我晋阳有位逃犯跑到了你南国境内,希望苏大将军能把他交给我,我也好把他带回去跟陛下复命。” 墨渊仰起脸,难得的严肃了起来,“苏大将军能给我这个面子吗?” “鬼将军的面子自然人人愿给,”苏敬武微微一笑,转瞬说道:“只是你晋阳的逃犯怎么可能跑到我南国来呢?本将镇守襄城,从未见到什么晋阳逃犯,鬼将军是不是搞错了?” 随即他向四周的士兵喊道:“你们可曾看到晋阳逃犯?” “没有。”五千jing兵同时回应,气势如虹。 墨渊有些气急,当一个无赖看见敌人用自己惯用的招数还击,心中必定愤怒,但是墨渊没有,他只是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我国的守桥小队在转眼之间丧命,我手中的剑上还染着那人的血,我一路追击至白雾江,他便入了南国国境,将军说没有见到人,难道那人是将军麾下之人?” 苏敬武轻哼,不失气势,毫不客气的回应道:“请御国大将军注意你的言辞,难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墨渊转动剑柄,问道:“苏将军是铁定不认了?” 苏敬武卷起袖子,说道:“御国将军想在南国境内动武?” “都说征西大将军是个狂热份子,这话果然不假。”墨渊摇摇头,“我也想在沙场上和大将军一较高低,但不是现在。” 墨渊说:“既然苏将军不喜欢绕弯子,我们就来点简单的,你们当中出来一个人,和我切磋,输了把人交给我,赢了我转身走人。” 苏敬武的眼中慢慢溢出光彩,连他整个僵硬的身体也渐渐充满了活力,他笑道:“你说的逃犯我没见过,但若是能和第四名将切磋一番,即便是死了,我想我身后的所有人都非常乐意。” 说着,他便抬起步子向前走去。 墨渊没有吭气,静等着他靠近。 而这时,却有一只手从后面放在了苏敬武的肩膀上,大将军转过头疑惑的看着那人。 月缺走上前低声说道:“我去吧。” 苏敬武盯着他认真的脸,许久后退了回去,只是轻声说道:“无需留手。” “不会让您失望的。” “拭目以待。” 墨渊诧异的看着走上前的年轻人,大为不满的看着苏敬武,张口便喊道:“喂,老家伙,他是谁?你这样做是对手下士兵不负责任,搞不好我会错手杀了他。” 苏敬武瞥了一眼月缺的背影,声音在水声中沙哑,“他可不是我的人,你会不会杀了他我并不怎么在意。” 墨渊翻起眼睛,气冲冲的看着天,拖长了声音喊道:“朋友,生命只有一次,应该好好珍惜。” 月缺背着包裹,双手垂在两侧,一步步向前。 大风停了下来,水声将脚步声完全掩盖,他看着墨渊微笑道:“多谢鬼将军好意。” 墨渊猛然转头,一道无形的剑意擦过脸颊,耳畔一律发丝悄悄飘去,从铁桥上缓缓下落,顺着江面上的波光扭曲。 黑sè的铁剑径直向前,墨渊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转瞬站在大江上的铁索上。转头瞪着月缺,惊讶道:“好家伙,果然深藏不露,南国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 苏敬武站在江岸上,同样惊讶不已。 四周的jing兵不了解修行者的世界,自然看不懂刚才一瞬的玄机,但他们看见传说中的大陆第四名将竟然悄然断发入江,瞬间退至桥上,心中也不免骇然。 墨渊站在桥上的铁索之上,像停在静水中的落叶,身形端正毫不偏移,他说话虽然轻佻,但从那个少年走向前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jing惕,能成为大陆赞颂的第四名将,绝非目中无人之辈,世界上没人愿意送死,敢上前迎战他的,绝非一般人。 他看着耳边的断发,低声道:“偷袭可不是好习惯哦。” 月缺伸出手,剑尖和手指碰在一起,散发出无数的火花,如同铁板间的剧烈摩擦。墨渊伸出手,铁剑在月缺指端遁走,被他握在手里。 月缺向前踏去,一步落下,身形在虚空中纵跳数百米,同手持铁剑的男人一样站在大江上的铁索上。 “天涯咫尺。”墨渊平静的看着他,眼神越来越严肃,“武宗的特有绝学,大陆有幸掌握这一绝学的人屈指可数,而你却不是我知道的那几个人。” “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月缺温和的笑了笑,“没人能探清它所有的秘密,鬼将军不知道的事或许还有很多。” 墨渊轻轻点头,沉默半响,虚心接受了这个事实,“你说的不错。” 月缺看着前方的男人,剑意跟着他的目光前进,墨渊闭上眼,挥动铁剑,无数火星伴随巨响在他身边不停的亮起,像是在他身边不停盛开的烟花,他朗声笑道:“想不到朋友也是用剑的人,你背后的包裹中应该就是你的剑吧,为何不亮出来?” 他能在战斗中还如此发问,不仅展现了他强大的信心,还说明他此时尚有余力。 月缺抬起手,平静的说道:“我的剑在心中,背后的包裹解不解开都没有关系。” 他落下手,便有大风顺势起,衣襟在风中不停的飘动,猎猎作响,铁桥像秋千一样开始摇摆起来。 墨渊掷出铁剑,剑刃锋芒外泄,吐露寒光,悄悄割开四周的大风和空气,铁索上的锈迹在森然的剑气中剥落,像是动物蜕在风中的皮,飞速的瓦解。月缺的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之sè,铁剑携雷霆万钧之势,转瞬即至,他伸出手,触动玄机,以一股无形的巨力将铁剑挡在指前寸许。 墨渊从桥上跳了下去,身体在空间消失,直接站在了江面上,映着平缓的江面,他终于清晰的看见,千万道剑光织成一道巨大的蛛网,迎头撒下。 墨渊在江面上不停的遁走,不能停下片刻。 在他现身过的江面上,深陷的细槽一道接一道的浮现,那是千道剑意烙在江面上留下的切痕。 月缺的身影在墨渊身前显现,脚踩着水面,脸sè苍白。 墨渊停下脚步,将铁剑横在胸前,平静的说道:“不得不说你真让我意外。” 月缺回答道:“将军也名不虚传。” 墨渊难得的摇了摇头,“我突破临仙多年,却看不出你的境界。” 境界是对实力的一种概括,在有些时候却又不单单指实力。 修行之人和普通人分属两个世界,能够掌握超月兑凡人理解范畴之外力量的人,便为仙人。然而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仙人,古时有圣人见初阳破晓,光霞划破黑暗,像是初生混沌的神光,经以多年的探索之后,刹那顿悟,渐渐走进一个超过人类理解的世界。 无数人前赴后继,有人得以千年寿命,有人获得惊世神力。 这个世界便是修行者的世界,这些人便是修行者,普通人不了解修行窍门,不明白其中玄妙,便将这些身怀异力的人称为仙人。 而临仙、澜泱、九涅,则是修行者口中传说中的太初之境。 突破临仙之后,表示可以初窥神力,感悟天地玄妙,从此化开仙凡。 这个世界早已破败不堪,还懂修行的人已剩寥寥无几,更别说有人还能突破传说中的太初之境,而这一点就能表示五大名将绝非庸人,能够相互抗衡,必然彼此掌握着超越俗世之巅的力量。 不怪相互为敌,只可惜人心羁绊。 月缺低下头,回答道:“我没有境界。” 第二十章 剑圣遗泽 墨渊微微诧异,抬头认真的看着他,却没有发现撒谎的表情。 江面很平缓,一步步在上面走过能看见涟漪浮现,墨渊手持铁剑,快步向前,黑sè的铁剑在江面上轻吐寒光,他抬起手向月缺一剑劈下,大风从四面而来,顺着铁剑挤于一块,月缺站在江面上不能移动分毫,那么他只能伸出双手向上挡去。 铁剑被他阻在了头顶,却没有直接落在他的手上,所以锋利的剑刃并没有割破他的手指。 他虽然挡住了这一剑,然而剑上携带的万钧之力硬是从他的身体传到了江面上,水面在他脚边下陷,然后又悄悄回流,湿了鞋子。 漫天剑影在江面上浮现,月缺顺势遁去,同墨渊远远的拉开了距离。 黑剑在不停的舞动,留下密集的残影,剑影过后,墨渊似乎并没有受伤,然而他的表情却并不显得高兴,他所穿的长衫上出现了无数道口子,紧接着便从他身上月兑落,化成大小均匀的碎片,飘的江面上到处都是,只留着一件贴身的白衣裹着身体。 月缺站在远处轻轻喘气,体力耗损严重,尽管没有受伤,也依然不太好过。 墨渊同样不好受,那无数道穿行在身边的剑意每道都能切开巨石,好在是他,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已成了一滩烂泥,这便是两个世界之间的力量差距。墨渊没有想到对方的jing神竟然如此强大,他从来没有见过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用心意来施展剑气,如此恐怖不可捉模,想来对jing神的耗损必是非常强大的。 墨渊仰头说道:“想不到你在剑道上竟有如此造诣。” 月缺微微失笑,摇头道:“不过是吃前人的剩饭,哪里称得上什么造诣。” 墨渊微微沉默,不明其中渊源。 月缺指着他手中的剑,看了许久,说道:“剑圣留在人间的第一把剑,秉承了他成名之前的锋芒锐气,由鬼将军继承再合适不过。” 墨渊看了黑剑一眼,低声道:“你是说世间还有这样的剑?” “不是。”月缺解释道:“剑圣三次蜕变,留下的三把剑各不相同,第一把曾经杀戮滔天,带着他毕生的锋芒,少年时所用,而第二把是一柄无锋重剑,那个时候他的xing格已经逐渐沉稳,不怎么争强好胜,青年所用,传说那把重剑早已折断,遗失多年不知下落,剑圣到了中年之后已经很少在世间走动,俗世之心淡去,极少出手,他以木剑代替铁剑,那把剑被武宗供在剑阁最高处,他到了老年时已经基本不再外出,再也无心理会人间事,那个时候他不再用剑,因为剑就在他心中,剑随意动,出手便是剑。” 墨渊在静静的等他诉说。 月缺继续道:“每个强者在修行中都有自己坚持认定的理念,只有不断的实践蜕变之后,才会找到属于自己唯一的真理。” 墨渊出身贫苦,是仰仗着手中的这把剑才挤身修行者的行列,一度成为大陆巅峰的武道高手,但修行之人本就少见,他又只浸yin在自己的剑上,这些秘闻所知甚少。 而手中的铁剑便是他的一切,他非常想知道关于这把剑的所有秘密。 “敢问剑圣前辈探寻的理念可曾明悟?”墨渊低着头,水面映着他沉默的脸。 月缺抬起手,一道无形的剑气冲上云霄,纵如高天万里,暖阳下惨淡的白云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墨渊蹙眉看着这一幕,声音略微颤抖的说道:“这是什么?” “意之所及,剑之所及。这便是剑圣的理念。”月缺回过头,面上是一片安静。 墨渊震惊的问道:“你和那位前辈什么关系?” 月缺低下头没有说话。 江面风平浪静,墨渊忽然笑了起来,“你要是有临仙的境界,在配上那位前辈的剑道理念,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可惜啊……” 月缺也笑了起来,“我说过我没有境界,你可能不知道吧,剑圣也没有境界,而且你觉得你现在能胜的了我吗?” “试过才知道。” 他移动脚步,水滴在鞋底滴落,低声说道:“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他展开长剑,如醍醐灌顶,整个人刹那清明,全身充满了力量,强横的气息如cháo水般涌动,不停的流入右手,这是他肉身所蕴含的力量和天地间调动的jing气。 铁剑开始在他手中轻鸣,上流的水声忽然安静了下来,冷风静止,周遭如同冰封。 这样的安静只是转瞬,苏敬武和岸上的jing兵不停的向后退去,铁桥上的锁链开始颤抖,随之剧烈的摇晃,江面开始起伏不定,像是洪荒海啸,有猛兽在巨海中苏醒。 月缺在江面上不停的遁走,千万只剑随着他的意念向前,他伸出手,在虚空中不停的书写古怪的文字,每一笔落下,他的脸sè便苍白几分。 墨渊散发披肩,站在江面癫狂的大笑,江面不停的翻滚,冲天水浪在他身后卷起又落下。 碧波摇晃,江水映着铁剑发出刺眼的亮光。 无数道剑意迎面而来,墨渊挥手,一剑向前,铁剑掀起巨浪,不停的向前冲刷,将千道剑意不停的埋没,大水翻转,这里顷刻变成风暴的海洋,无数的水柱冲向天际,打在铁索桥上砰砰作响,铁桥在巨力下不停的扭动,像被卷入巨浪里的船只。 江面在炸响,月缺只觉得七道凛冽的罡风层层递进,迎面而来。 十重cháo汐刃。 武宗失传已久的绝学,没人想到,会被剑圣烙印在他的第一把剑上。 十重cháo汐刃是根据海cháo风暴开创的武技,十重剑意尽出,层层递进,足有开山之势,以墨渊此时的修为来看,他最多只能施展出七重剑意。 然而七重剑意已让月缺不敢大意。 剑意来临之际,他在虚空中书写的文字也终于完成。 江面上炸开的水浪挡住视线,墨渊俯身在水面上喘着粗气,而当他缓神之际,危险骤然来临,一股鲜血从他左肩流了出来,悄然而至的剑将其生生贯穿。 水面慢慢恢复平静,无数的水珠从天空飞落,打湿了全身衣襟,水珠顺着长发落入江中,他左肩上一朵血花在白衣上慢慢盛开,水雾慢慢消散,视线重归江面,他抬头看去,黑sè的铁剑停在少年身前,深深扎在一道光幕上,却再也不能寸进。 就是这道光幕,挡住了殊死一击。 月缺跪在江面上,面如死灰,鲜血从唇间不停的滴落,慢慢染红江面,然后渐渐被江水冲淡,无影无踪,在最后关键时刻,他倾注全身力气在身前布下护身结界,然而七道刚烈的剑气任然给他不小的冲击,尤其是最后跟来的那把铁剑,更是击碎了他全身的经脉。 月缺瘫软在江面上,只能维持身体不会沉入江底,却很难做出别的动作。 而墨渊也同样jing疲力尽,施展出武技便耗掉了他全身的力量,从四面而来的无数剑意更是冲毁了他的内脏,修行者的内脏是非常薄弱的,要不是他强大的**阻挡了大量的剑意,此时他的内部早已化成了一滩污血。 在最后他失神之际,左肩又被一剑贯穿,直接使他丧失了暂时的行动能力。 此时他们只能维持在水面上,等着慢慢恢复体力,相信这个过程要不了多久。 苏敬武站在桥头上yu言又止,内心十分复杂,鬼将军身受重伤,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他却看见月缺在江面上向他摇了摇头,让他打消了某些念头。 铁剑退回墨渊身边,颇具灵xing的静立在一旁。 月缺身前的光幕也随着缓缓消散。 墨渊看着他,抬起头,艰难的说道:“这不是武技,这是术法。” 月缺笑道:“将军出手之前可没有说过不准使用术法。” 墨渊道:“无论是武技还是术法都是修行者的手段,只是你竟然懂术法,总觉得我始终是吃了哑巴亏。” 武技和术法分属两派,在施展表现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本质上有些差距,武宗注重练体,追求肉身的强大,而道门追求技艺,勘研术法的绝伦。 墨渊说他吃了亏,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除却本身境界之外,术法要比武技威力强上很多,只是相对武技来说,术法虽然强大不少,但也有它本身的弊端,施术时间长,技艺不jing修为低微者,容易受其反噬。 江水打湿衣服之后,便紧紧的贴在了皮肤上,在寒冬中绝不好受。 月缺抬头说道:“现在我们都没有了再战之力,将军是不是应该履行承诺,转身离开了?” 墨渊咬着牙,沉声道:“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而且我也没输。” “可你也没胜。”月缺补充道。 “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 大江上流水声怒吼,大水覆崖而下,而江面上的两人再也不见言语。 苏敬武站在江岸上,心中微感舒畅,继龙将军之后,南国终于又出了一个可以抗衡大陆名将的人,他沉默许久,然后俯身在一亲兵耳畔密语数句,那士兵细听点头,骑上战马转身向大营奔去。 第二十五章 乌鸦起飞荒野,少年聚会雄城 在刻意的隐瞒中,没有人知道穿行在皇宫中的十一支箭矢,也没人知道正在城外奔离的刺客。 南国正安历30年冬,都城外一刺客向皇宫连shè十一支箭矢,但在御林军都统燕雨的保护下,陛下毫发不损,刺客只能无功而返。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这件行走在黑暗中的事件注定在历史的史册中不会留下任何笔墨。 白郁然脸sè苍白,在城外的雪地中奔跑。当他的第一支箭在长阶上碎成残枝的时候,他就知道此次的刺杀已经失败。 况且他从没有任何的侥幸心理能让身后的箭矢穿行过那位皇帝的心脏。 只是之前的那个男人是谁?应该是敌国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那一条狗!年轻人在心中这般想道。传说中南国御林军都统的实力深不可测,今ri相对,他才知道那个男人比传说中的还要强大。不,在这里应该不能用强大来形容,也许厉害这个词语更为合适。 强大代表了绝对。 在他看来厉害只是相对于强大所展现的一种手段。 脚印留在雪地里,消失在风雪的尽头。他奔跑中的脸sè虽然苍白,但是气息并不慌乱,这种现象除了反映了他的强大以外,还表示在那十一箭之后,他还有余力。 他一直在等南国的追兵,想来以天枢处的能力和行事风格,城里的铁骑应该已经在他身后的雪地中狂啸起来,所以他要时刻保证自己的节奏和体力,从而千里逃亡回到周武。 只是令他意外和不解的是,一路遁走,他并没有见到意料中的任何伏兵和追兵。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在好不过,除了快速离开南国以外,他没有心情再去想别的任何事。 只是这种感觉偏生十分不爽。 …… …… 月缺的酒量不是很好,相对而言幕城要比他能喝许多。 直到回到都城,一路的大雪都没有停过,但这并不影响都城的热闹,不管是寒冷的天气,还是边防的战火,距离城里富贵人们的奢靡生活来说都太过遥远,这些人身份显赫,锦衣玉食,何惧寒冷?居住在大陆最安全的城墙里,何惧战火? 月缺和幕城并不是富裕的公子,但他们也并不怕冷,所以在酒楼里只顾着吃饭。 人多的场所消息流的越快。 一路回京他们只顾着赶时间,到没有太过在意沿路的消息,直到回到都城以后,他们才稍闻一些风声。 北边战事吃紧,在正面交锋真正扩展开来的一刻,消息第一时间就传会了都城。在南国广袤的边线中,淮安重中之重,绝对不能丢失,地处中原大地,过了淮安就是北七郡,这里是南国真正的咽喉,如果淮安失守沦陷,等若直接把平滑的胸膛置于敌人身前。 北国是南国最大的祸患,一直都是,不管天下人承不承认。 尽管这个国度没有名将,甚至十年前衰竭若死,看似渺小不堪一击,但只有他的敌人在长期的对峙之下,才知道这个国度的可怕。那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是无数年来唯一有资格和南国分庭抗礼的国家,哪怕从任何角度讲它都不如南国强大。 这个国家虽然没有名将,但在十年前出了一个堪比名将的人。 他大权在握,一手解决内部腐朽,让渐而式微的国度从新走上正轨,切越发强大,本身就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表现。 他叫杨庶,十年前只是个落魄的书生,十年后也只是个老不羞的学士,他曾痴迷道法,却奈何根骨低微,没有丝毫武道实力,这个人的本身没有任何值得人称赞的地方。然而他此时却是北国位高权重的国师,于国家危难之间挺起胸膛,力挽狂澜于即倒,一手扶持陛下稳住江山,他是北国的神话。 于不可能中创造奇迹,除了朝政和军方的人称他为国师,民间百姓都暗中把他叫做半神。 半神不是官位,也不是职位,这个称谓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却有着凌驾于俗世之巅的殊荣。 他功高盖主,连北国皇帝也要礼敬三分。 从政治和其他角度上讲,国师似乎永远都没有干政的权利,朝堂之上体系繁多,划分明显,越界者死。但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和人,却深得陛下的信任,让他一手处理政事,开创百年不见的先河,偏偏朝堂官员除了信服之外,没有丝毫的不满。 不管是在民间还是朝野,他总有不可撼动的威望。 这是另一个奇迹。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以举国之力倾巢南下,任何人都会惊慌,但是张启没有。 因为陛下相信他,且更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手下的士兵。 镇北军在淮安天天都有战争,不像襄城那么安静。他手下的士兵在常年的磨练中早已练就一身敏锐的嗅觉,对于战斗和危险有一种先天的反映。 只要有他在,有他手底下的镇北大营在,他不相信有谁能够冲破南国北方最强大的这道防线。 都城的食客以女人和美菜下酒,淮安城镇北大营里没有女人,张启站在城墙上,只能以风雪下酒。 淮安地处中原,虽建城之地比较险要,但所辖范围相对都城来说要平缓很多,气候也相对温暖很多,没有都城的那种凛冽,也没有北国的那股yin寒,近年来,淮安除了留守的镇北营,已经不见多少平民,当然心有停滞的老人例外。 穿过枫林,在往前二十里,就是北国领地,顺着目光看去,你会看到贫瘠的大山,和南国异禀的土地风格。中原地处肥美,而北国刚在中原范围之外,完全没有丝毫肥美的感觉,只是一点点的偏差,就有天上和地下的落差。在这相邻的二十里地中,没有山石树木,除了停留的大雪,此时还有来不及处理的士兵尸体。 这些尸体有北国的远征军,有南国的镇北营士兵。 曾经的热血在寒风中冷却,曾经的鲜血在冻雪中凝固。 有乌鸦从树梢飞落,像石头一般扎在雪中觅食,它们黑sè的身影在雪地中格外显眼,长喙戳着发硬的碎肉,乐此不疲。 这是一场盛宴,是利yu熏心的人们给冬ri里野兽最好的回馈与恩典。 无数的乌鸦飞来,在雪地上扑腾而落,又扑腾飞起,他们嘎嘎的叫着,彰显着内心的激动和满足。 这样的场景在各国边境已经持续了无数岁月。 张启将酒坛扔下楼头,在雪地上碎成无数的残片。 他的内心十分的恼火,甚至有股隐隐发作的愤怒。自从唐夏身死的消息传遍各国之后,他的情绪就非常不稳定,没人清楚他私下和那个老人的关系到底多么亲密,更无人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于他的冲击,好在作为南国的大将军,他有应有的军人素养,才能克服自己稳定心绪。其实以龙将军在南**中的威望,给所有士兵都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影响,这种影响像风雨中惊鸿一现的闪电那般刺目,最终却同落雨汇聚成溪般恐怖。 镇国大将军智勇双全,慧眼如炬,军中有多数人才都是他亲手提拔,比如苏敬武,比如张启。 有人说xing格决定人生,所以以苏敬武的xing格而言,听闻大将军惨祸之后,他还能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因为他把所有敬畏都藏在了心底。从许多方面来讲,苏敬武、张启,甚至是燕雨这些人,都不太像个将领,因为这些人把意气和个人看法看的比军纪更重,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但相比之下苏敬武要比张启更像个将军,因为十年之后的苏敬武在豪迈的外表下,比任何人都要冷漠。 张启使劲的揉了揉发青的脸,揉的发红,有些烦躁的向身后的亲兵喊道:“酒。” 酒对于这些边塞士兵而言,在冬季是最好的东西,但往往也是最要命的东西,酒引发的故事可以写成一部史册,因为酒错过的战机令许多英才悔恨,所以一般情况下军中是禁酒的,但像征西营和镇北营,有苏敬武和张启这样两个将军,哪里能真正的禁酒。 几天前同北国的一场摩擦,镇北营损失了五百士兵,才将敌人退了回去,此时前方的雪地上有无数的尸体躺在大雪中,被慢慢埋葬。天空yin沉如铅,今年的月亮注定难圆,今年的除夕注定不欢。 派出去的探子传回消息,在淮安前方,北国yin山脚下,盘踞着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他们不畏严寒安营扎寨,在这些北国汉子的骨子里,不见丝毫的怯弱。天枢处埋在北国的线人来信,在一路的风雪中,有无数马车押着物资和粮草向yin山脚下送来,更有一支后续部队悄悄跟在风雪后面,护送粮草部队一起向yin山而来。 张启坐在城头上,冷笑不已。 他不相信以杨庶的睿智会直接选择正面对抗镇北营,以南国的后续支援和北国粮草紧缺的现状对比,此时开战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不相信北国人会这么愚蠢,在他看来,北国此时南下,无疑是以卵击石,且他有十足的信心应对一切应有的变故。 但他疑惑的是北国的大军真的已经向淮安迫近,并且已经安营在yin山脚下,开始冷漠对视。 他非常好奇北国人此时真正的用意,所以他等待着。 等待着并且期待着。 他喝着酒,全无酒意,大雪却湿了他双肩。 …… …… 月缺和幕城慢慢放下筷子,在吵杂的人声中转头离开。 他们出了酒楼,冒着风雪而行,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有无数人同他们一样,在风雪中默默前进。 野心勃勃的少年,神秘的隐士,冷血的军人,孤独的政客,yin险的贼子,佝偻的老人,宁静的女子,都在风雪中前行,他们在雪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各有心思,各怀鬼胎。 他们已经按捺不住脚步,所以便开始前行,那么他们终有一ri会走到一起,躲在yin暗里各自举杯对饮,共奏一曲空前的盛世乐章。 第二十六章 深宫闲谈 月缺回了广巷。 一路行于雪中,他的身上染满了风雪,雪水浸湿裤脚,紧紧的裹在双腿上,感觉很不舒服。刚吃过回都城的第一顿饭,月复中温热有余,倒是颇为畅快,只是不知道如此大的雪天里,边防会艰苦到何种程度。 幕城多年来存有不少积蓄,初回都城一切都很陌生,十年来或多或少,这里发生了许多变化,他没有跟月缺一起前往广巷,而是暂时在酒楼里安顿了下来。 在印象中,回都城是很久以后的事,不管是西行还是返回,都似乎有些仓促。 这是月缺和幕城心**同的想法。 在月缺看来,他至少要在征西大营喝够几十坛酒,至少要流浪至晋阳,站在礁石之顶,一窥沧海之碧以后,才会选择回望,那时候白雪必然已经落尽,西郊的桃花和河畔的垂柳在风中招展,拂眉弄影。 一切只因为穿过白雾江上的一位逃犯,打乱了原本既定的节奏。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月缺关门向皇宫走去。 这几天唐宋还像往ri一样平静,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看看外面的白雪,看看御书房里那张空着的椅子。 他是大陆上权力最大的那个人,即使其他几个可以和他比肩的人物也不见有他身处的宫殿奢华,尽管这样,但是他并不急于享受这种奢华,**并无多少妃嫔,他将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朝政上。南国立后很早,唐宋对那位皇后的宠爱胜过其他妃嫔,晚上连翻牌子的程序都省了下来。 前几ri他心血来cháo,偶感无畏,站在燕雨身后目睹十一支惊艳的箭矢,亲眼印证修行者的可怕,这种正面的体验,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次心灵上的冲击,可是唐宋当时表现出来的沉稳和淡定要比那十一支箭矢可怕的多。 都城无危险。 燕雨在当ri便直接回府修养,手下事物都交给了副统,已经几ri不见他的身影。 月缺走进皇宫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和唐宋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下,他直接遁入了御书房里。 他不想让人察觉到他的行踪,包括陛下自己在内,对皇宫中的每个人也都不见得完全相信。各国对峙已久,且人心难测,也许对你毕恭毕敬的太监,在当初挥刀练就神功之前,早已将他的一切奉献给了他原有的主子。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 唐宋直到看完手里的奏章之后,才抬起头说道:“你回来了。” 月缺看着他的脸,平静的说道:“看来陛下早就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在修行者可以随意遁走天地的隐秘世界里,每国的皇宫里都有各自应对的阵法,阵法隔绝天地玄机,攻守兼备,保证里面的人不惧修行者的时刻威胁,不然以六国名将登峰造极的武道水准,随时可以遁于黑暗中,悄悄吐露的蛇芯,因为鲜血而兴奋,谁能挡的了?谁能防的了? 若是那样,皇宫里天天换血,大陆必然早已面目全非。 这样的阵法在六国建立之初,就被永久的刻印在了每座皇宫里,所以六国至今从未迁都。这是几千年前走在黑暗中的那群人留给后辈最稳定的一寸疆土。 当ri白郁然能在城外西郊放手十一支箭矢,便是唐宋无声的默许,就如燕雨所言,要是陛下不同意,谁能在都城方圆开弓拉弦。 在这样一个武道猖獗,皇权至上的年代,人们想象中可笑的暗杀显然不能征服一切。 所以白郁然在西郊等了半月,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抱有杀死唐宋的希望,至于他知道徒劳,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也许只有他的那位哥哥才知道。 而月缺今ri能够悄然出现在御书房里,避开外面的一切视线,同样也是在唐宋的默许之下完成,所以他才会说刚才的话。 月缺说道:“陛下这样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唐宋知道他的意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先行坐下,然后说道:“只有懦夫才会甘愿禁锢在囚笼里,我想当年的先辈们并不了解后辈子孙的心情。” 月缺依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也许是陛下不理解他们当时的心情。” “不,我理解。”唐宋略一停顿,然后继续说道:“但我迟早是要走出去的。” 是的,迟早都要走出去的,走到大陆的最顶点,呼吸着新鲜的山风,观看夕阳下的余晖和周遭一览无余的肥美沃土。只有猎犬才甘心被圈养在家中,猛虎习惯在丛林中奔跑和咆哮。 月缺慎重的说道:“不管怎样,谢谢陛下对我的信任。” 月缺虽涉事未深,也不具多少城府,他不喜欢把任何事都看成一场yin谋。所以此时唐宋关闭阵法,他也勇于敞开胸怀,不管他心中是不是有一些触动。 “像你所言,隐士和帝王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不存在君臣。”唐宋将桌上的奏折整理好放在一边,颇有深意的说道:“说到信任,也必须有利益作为根本。” 月缺微微愣了愣,没有说话。 天sè尚早,但关上房门之后,御书房里却非常yin暗。 “虽然刚回到都城,想必以你的能力应该能闻到不少风声。” 唐宋俯子,那顶很少带在头上的皇冕垂下十二旒珠帘,在整齐的摇晃,“如今已经过了轻举妄动的时候,兵部每天都有奏折呈上,我是忙的焦头烂额。”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大雪天军队的作战能力要大幅度降低,今年边防的补给是往年的三倍,而边线上的摩擦却犹为激烈,我不知道其它几国打的什么算盘,但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 “从草原事件和北国兽cháo以后,我南国明显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成了其它几国合力打击的对向,虽然大的局面还没用展开,但不得不说,新阵型的雏形已经成型。” 月缺听完他的话语,许久后说道:“我从天枢处得到消息,说是此时东面的威胁比北面还要严重。淮安虽然重要,但以我之见,以此时北国的能力,并不能冲破张启镇北营的防线,既然此时新阵型已经成型,反而要更加注意东面。” “寒玉关虽然易守难攻,从未令人失望过,但那是因为寒玉关以前有龙将军镇守。李世和殊恒虽然都老了,但是蛮将军一直都是大陆第二名将,草原事件虽然损失了大量战马,但是燕京和大虞依然拥有最强大的铁骑,在配合两大名将,没人敢正面迎击。” 月缺低下头,犹豫道:“还是没有老将军的消息吗?” “没有。”唐宋干净的回答道。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意料,但还是让月缺觉得失望,“想不到连你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唐宋冷漠的说道:“也许他早就死了。” 冕上的珠帘轻轻摇晃,唐宋的眼睛格外明亮,像晨光一样在微风中透过缝隙照在他的脸上,让月缺有些失神。唐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将冕冠放到书桌上。他顺手抚着脑后的长发,声音如同幽静的淡水,“大陆名将固然恐怖,但还不能左右一切,北国没有名将,还不照样挤身六国之列,不要小看千年王朝的底蕴。” 月缺笑了笑,说道:“往年里,老将军给六国人民留下了太深刻的映象,陛下不得不承认,敌国皇帝或者平民对于老将军的畏惧甚至比对你的忌惮还要强烈几分。” 唐宋并不生气,反而有些自豪的接受道:“我这个哥哥总是不能当常人来看待。” 他低下头终于显露出几分落寞,自嘲的说道:“然而,很可惜的是,他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当千里雪瀑一泻而下的时候,他同样别无选择。” “也许我应该说此时的结论为时尚早。” 月缺问道:“陛下相信奇迹吗?” 唐宋难得的露出疑惑,只是却没有回话。 月缺继续说道:“陛下相信命运吗?” “有人曾说过:如果你相信命运,那么一切的偶然都是注定,如果你不相信命运,那么一切的注定都是偶然。” 月缺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谁之口,然而这句话让他觉得深奥的同时又费解至今。 唐宋忽然笑了起来,好奇的问道:“朕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命运,这当何解?” 今ri谈话,唐宋在对自我的称谓上一直用的是“我”,正如他之前所言,他和月缺之间不存在君臣,而他此时突然转变,不是说立场的变化,而是显露出了他影藏在内心深处的狂妄和目空一切。 月缺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其实陛下内心和我有相同的判断。” 沉默很久之后,唐宋抬起头靠在椅子上,闭眼说道:“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唐宋挑起眉毛,忽然问道:“我到是很好奇,你是相信奇迹呢还是相信命运?” 月缺很认真的回答道:“我相信命运。” 这句话引来唐宋的一阵狂笑。 …… …… yin云如铅,幕城站在酒楼中的客房里,探出脑袋看向天空,试图望穿云层。 马车在街道上驶来,停在酒楼门前,掀开车帘,走下一位头发发白的老太监,老太监蹙眉看了一眼四周的白雪,急急走进酒楼。楼中诸人纷纷退避,有进过宫的当红子弟认出来人,连忙上前客套。 在往ri来说,这位老太监一定会同他们寒暄很久,但今ri却没有,只是拱拱手,言称要事在身,匆匆上楼。 这些人中认识老太监的只有个别,但认识老太监的人知道,所谓要事,必然是宫中的事,他们哪里敢打搅怠慢,寒暄之后便带着几分好奇,继续起原来的话题。 楼上。 九江打开门,愣在了原地。 幕城顿住倒茶的手,微微皱起眉头。 老太监开口问道:“公子可叫幕城?” …… …… 第二十七章 盛世白雪 快过年了,年夜就在明晚,都城自然不用多说,就连清冷的皇宫里都热闹了起来。 御书房中的两人还在闲谈。 此时唐宋再没有去看桌上的奏折,将心思完全放在了同身前青年的闲聊中,说来也难得悠闲放纵。但观唐宋的行事风格,他似乎总是一个喜欢心血来cháo的人。 唐宋的笑声渐渐敛去,但依然还是微笑道:“我很难理解,你会是一个相信命运之说的人。” 这本来应该是一句带着感叹的话语,但在他说来,真诚之余还有一股股淡淡的嘲讽。 修行者已经这样不堪了吗?在很多强者的心里是不相信命运的,尤其是修行者,他们总是自以为是的习惯自己掌握命运。像月缺这样的人,甘愿跳入浑水,试图改变什么,竟然会相信命运。 唐宋觉得很搞笑,所以他不能理解。 月缺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道:“现在的局面下,六国会武还能照常举行吗?” “会的。”唐宋回答道:“六国会武是千年以来各国最大的交流和盛会,是强者崛起的舞台,在六国还存在的时候,没有人会打破这种习俗,也没人会选择退出,即使李世和秦继业这类人也不愿放弃。而且在每个时代里,都有各大名将在看着呢,没有人能够改变。” “这样最好,全面的战火如果可以延续到开chun以后在暴发,这对南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你在淮安长大,应该很了解边线的情况,各国的战争其实从未停息过,只是没有燃烧到正常贫民的身上,人与人之间其实是非常相似的,在自身的根本的利益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若无其事的冷眼旁观。” 生活和生存只有一字之差,但所表达的意义却有天壤之别。几千年前在黑暗中的那群人为了生存而努力,努力活下去,如今大陆上的人们只想能够保持现状的生活下去。但这显然不可能,时代存在差距,有很多人希望变化,野花凋零,野草生根,大陆时刻都在发生变化,只有边塞上的士兵为了生存拼搏着,抛头颅洒热血,并且还肩负着国人继续美好生活的使命。 这何其沉重? 这又何其悲哀? 但他们别无选择,强者为尊的世界里是没有绝对公平的,你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你,为了别人不能打你和你的家人,你必须狠手弄死他。个人的付出和回报是不成正比的,但对一个集体来说却是平等的,有你的颠沛流离才有亲友的幸福安康,只是这种反馈也许并没有落到你指定的地点,但它必然存在。 抛开所有罪恶,其实各国急需打开战争的大门。 只有征服才能结束这一切。想要大陆长治久安,必须经过一场鲜血的洗礼。 “只有毁掉旧的体系,才能诞生新的秩序。” “有死亡才会有新生,在废墟中建立新的文明,这才是人类稳定安宁的唯一曙光。”唐宋的眼睛格外明亮,有无数幽光慑人,像是璀璨的星野,“这个对立的六国早已腐朽,我们需要用战争将它完全摧毁。” 月缺将手垂在两侧,盯着他问道:“难道这不是陛下自己的野心?” 唐宋摇摇头,说道:“只要结果是美好的,谁会去在乎出发点和动机?” “可是这样的过程在整个包裹着华丽外衣和大义的谎言支配下,未免肮脏和残酷。”月缺冷酷的反击道:“这让后人如何评说?”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史册永远由胜利者编写。” “杀戮不是解决事情的唯一办法。” “但是杀戮却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手段。” “有些事情是杀戮也解决不了的。”月缺问道:“难道你就不怕世人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沦为野兽?慢慢丧失人xing,只知道一味的杀戮。” 唐宋很平静的说道:“人的骨子里,有些东西总是不会改变的。” “这样很危险。”月缺试图继续劝说。 唐宋笑了笑,懒得与他再行争论,“你不觉得你此时当个说客很没有意思?” 月缺微微一怔,慢慢沉默了下来。 “如你所见,战争一直都在。如你所想,六国间的较量不死不休。”唐宋微嘲,告诫道:“这难道不是你期待的局面吗?既然已经带着目的展开yin谋,就早点收起你的妇人之仁。” 唐宋双手按在脸上,有些冰凉,“其实说实话,西面平静了多年,确实让我省了不少心。” 大雪如旧,只是不见寒风。 “我此时不得不告诉陛下一个坏消息。” 月缺坐直了身体,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西面平静的局面也许即刻就会打破,燃烧起超过淮安的战火。那里也许会沦为南国真正的主场。” 出乎意料的是,唐宋表现的非常平静,没有一丝的动容,只是笑问道:“听说你和墨渊打了一场狠的?” “消息传的可真快啊。”月缺苦笑道:“只是我也因此止步襄城,很遗憾,并没有踏足晋阳月复地,带来陛下想要的一夜寒。” “你知道,朕不缺几片茶叶的。” 唐宋说道:“让你去西面走了一遭,虽和预期有些出入,但确实没有令我失望。” 月缺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返回,现在想来,和苏将军喝酒倒是还没有喝够。” “其实陛下不知道,我是准备要在襄城呆到开chun以后才回来的,谁知时间如此紧迫。”月缺难得的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苏将军说,襄城外面繁花盛开时,落英如雪飘零,我是非常想要看一看的。” 唐宋笑骂道:“看来那个老东西在襄城的ri子过得很悠闲啊。” 他扯了扯袖子,似乎有些寒冷,月缺觉得他忽然有些落寞。 唐宋转过头,失神看着窗外的白雪,许久说道:“朕拥有这么大的江山,但我却没有去过襄城,常年深居皇宫,我甚至连宫门都很少出去,之前朕便说过,这座冰冷的皇宫是一座囚笼,但它是困不住朕的。” 有人吐露心声,应该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唐宋这样说绝不常见。 从来没有人跟月缺这样敞开说话,也许苏敬武算一位,但在襄城的时候就说过,月缺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听众,他不懂得安慰别人,所以他此时的回答绝不是安慰。 “我是该可怜陛下吗?”这是他的回答。 唐宋失笑道:“你是除了亲王和皇后以外,唯一一个敢这么和朕说话的人,但此时我们不是君臣,所以我赦你无罪。” 月缺没有觉得荣幸,但把他和亲王归到一块,他还是觉得很高兴,只是深宫中的那位皇后原来也是这样一位传奇的人物,倒是让月缺有些好奇。 唐宋突然问道:“那个人能不能活下来。” “不知道。”月缺知道他问的是谁,所以回答的很直接。“苏将军派了专门的人看守,不会出问题,能不能醒过来要完全看他个人的运气。” “苏敬武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唐宋点头道:“身中墨渊七剑逃走还能不死,这人倒也不简单。” “能让晋阳皇帝重视的人必然是不简单的。”月缺皱皱眉,说道:“我本以为陛下应该清楚那人的来路。” 唐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摊手道:“朕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光线越敛,深冬白昼甚短,黑暗来的很快,御书房里没有点灯,坐在桌前的两人渐而看不到彼此,幽静的声音在书房中断续响起,不见停滞。 书房外面没有太监侍卫相候,显然唐宋早有命令。 大雪寂而无声,铺在地上如同细盐,遮住了皇宫原有的辉煌景sè,但却遮不住整个宫殿的庄严与肃穆,只是这种盛景在黑夜里并不能见。 没有能力的人选择欣赏故事,有能力的人喜欢自己导演。 书房中的人在默默筹谋着年后的故事,这场飘在年前的白雪落在盛世之前,那么便是一场盛世白雪,注定记入史册。 天兆只闻难见,yin云遮天,这场盛世白雪落的如此清幽,世人有目共睹,除了几次传说之外,这是一次最显著的预示,而很多人都在期待,冲破yin云的那抹祥瑞之光会在哪里点燃? 是悲歌呢还是序曲? 月缺有时会想到,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他也会茫然,也试图逃避,他从未想过,像唐宋这样,至千万人xing命于手掌,到底对不对?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能力。 唐宋说道:“许久不曾说这么多的话了,看来亲王失踪以后,朕的内心确实怯弱了不少。” “我不敢妄断陛下内心。” 月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是格外认真,“你能看出来,我其实不怎么会察言观sè。” “我有很久没有出过宫门了,一直抽不出心思和时间去城里看看。”黑暗中的人似乎有些失望。 “皇宫中的景sè不比都城差,很多人可是毕生都没有机会进来望一眼。” “不能比的。”唐宋低声道。 月缺怔了怔,然后问道:“陛下准备今夜出游吗?” 他显得有些无措有些诧异,这位陛下当真喜欢心血来cháo,说风就是雨。 唐宋笑了笑,说道:“有你在身边,都城想来很安全。” “那么我在宫外等候陛下。” 月缺沉默良久,留下一句话,身影在黑暗里消失。 唐宋从书桌前站了起来,呼出一口浊气。他打开门,寒风迎面而来,外面的白雪时刻未停。 第二十八章 如果我老了 月缺从新走回长街,许久之后唐宋才出宫门来到他跟前。 皇帝陛下月兑去了一身黄袍,身上换了一件不起眼的长袄,他身边没有侍卫相随,但月缺想来,此时暗中一定有很多禁军高手jing惕的环顾四周。 都城内的老树枝桠早已被大雪压趴,更不要说堆在地上的白雪,积雪覆过鞋子,此时走在上面就像踩着三层棉被。 有俗语说瑞雪兆丰年,但很多东西都要讲求适度,过多无益,这场千年不遇的大陆降雪明显超过了有利的范畴,对整个大陆来说于灾难无疑。天威难挡,如此恶劣的天气对各国百姓来说都是空前的打击,至少像北国等贫瘠的国土,今冬的庄稼肯定完了。 想来此时正是各国皇帝和官员发愁的时刻。 相比之下,南国要好很多,国力远强他国,又以纺织粮产为主,在几ri之前,唐宋就给边线和贫苦地区下拨了许多粮食和银两,以唐宋jing湛的治国手段和态度,这些东西应该能落到实处。 以他高傲的目光俯览全局,似乎根本不会去在乎那些所谓的乱世贪官与枭雄。 深冬,离桃花盛开的ri子还很远,柳絮不飞倒是大雪纷飞,虽没有带雨的梨花,但是城里的腊梅却绽放出朵朵花蕾。月缺没有这种寒冬赏花的心xing与雅致,但这并不影响唐宋驻步停留。 此时除却极北冰原无人观赏的雪莲,世间还有几朵花盛开? 古有诗人文豪说过:梅花香自苦寒来。月缺虽没有多少文雅气息,但闻鼻尖芳香,观周遭白雪,他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好。 唐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雪中依然熙攘的行人,这些都是他的子民。 “如此认真的观看不世城,还是在小的时候。” 月缺闻言蹙起了眉。 他不疑惑唐宋的感叹,只是很疑惑他话里的信息,于是他轻声问道:“陛下六岁便以登基,想不到童年时代要比我想象的美好很多。” “哪有你想的那么惨。” 唐宋苦笑着摇摇头,颇为怀念的说道:“朕虽幼年继位,但童年ri子过得和一般富贵孩子并无两样,如今每每想来都会觉得欣慰。” 月缺没有打扰,唐宋顿了顿,像是在努力缅怀,“我炎黄皇室并不像别的皇室那样人丁兴旺,父皇那一辈……只有我和亲王两个儿子,你也能看出来,我那个哥哥心在沙场,对这个皇位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父皇逝去以后,我便理所当然的坐上了那把椅子。朕初登皇位年幼,所以朝中政事便由当时的辅国大臣处理,大哥自小就对我放纵惯了,再加上那时候母后还在世,对朕更是宠溺有佳,所以三天两头总是往宫外跑。” “只是那个时候身后总是跟着一帮侍卫太监,好不烦人。” 这种皇家秘辛很少能够亲闻。 月缺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小屁孩走在前面威风凛凛,耀武扬威,后面跟着一大推人,手握铁剑,一脸冷酷。正是顽童的年龄,想来是个孩子都会觉得烦躁。 唐宋摇摇头,没有理会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只是那样的游戏玩的久了也就觉得烦了,没意思了。随着年长也渐渐懂事了很多,知道将心思慢慢放在朝政上,自从母后病逝以后,我便很少在像以前一样出宫。” 唐宋看了他一眼,笑道:“像今ri这样,身边没有奴才跟着,倒是头一次。” 月缺总是觉得今天的唐宋自然感情流露的有些多了,他没见过别的皇帝,但也觉得唐宋和别的皇帝行事力求完全的风格有些不同,听他此时感慨,月缺偏生不知如何插话。 “其实朕不是个迂腐的人,和另外几座皇宫中的老顽固肯定不同,虽然朕也善用心术,但朕从来不相信狗屁的君王无朋友,这个世界何其广大,朕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不像修行者可以呼风唤雨,长久不衰,南国是个尚武的国家,只要有实力,就有资格和朕平等相交。” 月缺笑了笑,尚且不论此刻话中虚实,他都不该在如前一样刻意保持距离。 他笑道:“陛下虽不能呼风唤雨,但以陛下强权,挥手间不说风雷满目,但效果也差不了多少。” 唐宋没有笑,他很早就收敛起了笑容,很认真的说道:“朕说的是实话,我想从你这里开始,强者应该有足够的地位,相信没有谁喜欢被人奴役,在我看来御人之道并不在于控制。” 月缺深思片刻,问道:“陛下就不怕别人有了地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我说过,当我们走过黑暗之后,必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唐宋握住他的肩膀,“新的时代不需要旧的垃圾。” “如果陛下是在改革,我必须承认我对陛下的勇气和气度由衷的佩服,如果陛下是在改革,我不得不说,您做的这一切都将徒劳。试想在你原来的计划和设定里,新的时代个人将如何自处?只要皇室体系还在,你就不算成功。” “我只是厌倦了如今的这种局面而已。”唐宋解释道:“但我不会放弃我原有的东西。” 月缺回应道:“说到底还是个人的野心。” “是。”唐宋反问道:“可是如今你告诉朕,不统一六国,人们何以自安?六国相对的这种腐朽局面已经再难维系了。” 他们站的地方很偏僻,说话的声音也很小,所以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对话并没有传入别人耳里。 “我说了,这都是你个人的野心。” 月缺笑了起来,直到畅快笑过才继续说道:“不过我不得不赞叹陛下的深谋远虑,您的眼光要高过大陆所有人,你知道,对于俗世皇权来说,修行者那个神秘而强大的世界永远难以触碰,你的改革只是为了更好的巩固政权,拉拢强大的盟友。” 月缺说道:“不过我很欣赏陛下的眼光和勇气,同样我也很乐意成为陛后的第一个盟友。” 唐宋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只是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第一个说出欣赏朕的人。” 月缺笑道:“荣幸之至。” 幽香扑鼻,走入城中深处才渐渐淡去,大雪不减,人流渐稀,夜间寒风来袭,月缺和唐宋倒也不介意能不能撑开伞,他们只是很平静的放任雪花落在肩头。 都城很大,暗访出游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带着皇辇,想要在城中快速穿行只能时而找马车代步。 月缺和唐宋坐在一起,掀开车帘向外看去,穿过风雪偶见匆忙行人和满目高楼,唐宋的表情一直保持的很平静。 “要不要下去喝碗茶,想来陛下久居深宫,对都城的各sè饮食怕也并未尝尽。” 这条街多以小吃为主,少了许多奢靡高雅场所,颇为闲杂,街上有烤兔子的,有卖凉粉的,也有专门的茶楼,唐宋沉眸看去,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发表意见。 不管边关战火和街上风雪如何,不得不说这对城里人们的生活毫不影响,年关之前,每当入夜,各风月场所便已爆满, 好在月缺和唐宋此时都没有那方面的心思,不然当真不好解决。 “陛下觉得李世还能活几年?” 如今龙将军失踪,南国诸边各国都成心病,东面无故失去无数战马,虽战力锐减,但是两国联立,在加上两大名将的威望,足矣是南国如今最大的威胁。 然而此时此刻,世人皆知李世老了,蛮将军也老了,燕京皇室后继无人,几年以后,偌大的天空当由谁来撑起? 第一名将失踪,便迫使六国战火加快延伸,将最强大的南国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如果李世死了,燕京首先内乱,六国对立的局面不攻自破,比南国千万大军奔袭东进更加有力,所以月缺才会问这个问题,所以明知东面局势紧迫,寒玉关岌岌可危,唐宋也依然压下急虑,耐心等待。 俗世皇权里修行者极少,六国皇帝不懂武道,李世同南国先皇是一辈人,国事繁忙,他主持朝政多半生,如今已近七十,如何不死? 所以唐宋的语言很平静,说话时眉间没有丝毫拨动。 “燕京完了,李家后继无人,早已是强弩之末,殊恒早过半百,很多年前就过了花甲,以他此时的年老之躯,再也撑不起整个李氏江山,不管李世如何折腾,如何挣扎,都将于事无补,这些注定了的事情改变不了。” 车夫掀开车帘,然后等在一边,月缺在唐宋身后走下马车,抬眼望去,灯笼飘在风雪中,红似火。 唐宋看着厚实夜空,说道:“所以,只有李世死了,东面的联盟才会瓦解,所以,只要李世死了,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就算殊恒以强大的武道实力撑着苟延之躯,在活个几年,但他毕竟不姓李,不管他威望再高,也不可能一手把持朝政。” 唐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到时候用不了我们出兵,有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在面前,你说秦继业会坐的住吗?” 月缺无话可说,但内心却不得不叹服眼前这个久居深宫的男人。 唐宋低下头叹息道:“其实我有时候是很羡慕李世的,即使到老,身边也永远有一位震惊大陆的人物忠心相伴,尽管那人也许并不是忠心他本人。” “有时候朕会想,我老了身边还有几人?” 月缺看着他的背影,说道:“陛下可不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不世城各个街道上都堆满了雪,看上去就是一条雪街。他们在都城里去了很多地方,广巷、画廊、不醉楼……一幕幕,江山如画。他们时而以马车代步,时而亲临雪中观望。 一路上,唐宋的双肩都是那么平稳宽阔。 一路上,月缺都在思考唐宋的话语。 李世和殊恒已经老了,唐宋也会老,那他呢? 负剑一生,如果我老了,身边定难寻一人! 他在淮安的时候不善言辞,也很少见人,城里的人们有时甚至会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就连张启也只是见过他几面,喝过两次酒,算个酒肉朋友都会勉强,顶多称为几面之缘,有些好感。而自从南下来到都城以后,他的内心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沉默还是居多,但是麻木的双眼总算有了几分sè彩,偶尔也会萌生另类情怀。 他停住脚步,忽然问道:“从陛下先前的话中看来,似乎还有别的隐情?” 第三十三章 这杯酒 月缺走出厢房之后,就被一帮姑娘围住。レ思路客レ 冰儿迈着莲步来到他跟前,围着他转来转去,打量不停,眸中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和好奇。她看着月缺苍白的脸,轻笑道:“木头公子,可愿去姐姐屋里坐坐?” 边上的姑娘也跟着拉拉扯扯,有人打趣道:“冰儿,咱们这一行虽然卑贱,但可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哦。” 有人跟着凑热闹开口:“冰儿姐姐,听说好奇心是会杀死猫的!” 女人天生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所以这些聪明的女子能嗅到月缺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只是她们不是修行者,同样不懂武道,不知道那股气息里蕴含着多么高深的可怕境界。他们只觉得这是一个迷一样的少年,而年轻的女子就喜欢神秘。 月缺虽然麻木,但并不是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他虽然不懂什么叫做盛情难却,但他也觉得此时不该拒绝,因为他发现走出厢房之后,独身站在栏前,竟不知该去往何处,所以他很乐意接受冰儿的邀请。 冰儿所说的她的房间不是她真正的闺房,只是楼上接客的另一间厢房,风格布局都大同小异。 六国建立千年,便对立了千年,在修行者没有踏足凡尘的时候,人们的心里没有五大名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停留在更原始的层面。修行者顺势而生,皇权再也不像想象中那么蛮横,如今六国紧抓文治,统治者在尽力的调整卑劣,抚平阶层矛盾,但是历史留下的后遗症很难根除,深埋在人们骨子里的尊卑眼光依然在已往常的方式审视人群。 从事风月生意的女子依然离不开遭人白眼,都城花魁追随者无数,挥动衣袖就能倾倒无数人,但放在整个权贵高层,永远也上不了台面,她们就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刺客,只能昼伏夜出,永远也不要妄想走进太阳里。 书华韵当选花魁成名五年,也不见她曾真正相携那位都城公子的手,更何况是最以冷漠著称的冰儿。 这个高挑xing感的女子容貌动人,等书华韵慢慢在都城隐去之后,她毫无疑问是下届花魁大选的最佳候选人,以她在都城名流心中的地位,夺冠早已没有悬念。 但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身在花丛,却没有人能够采到花蕊。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有行里长辈严厉告诫,在男人面前你脸上可以尽情的媚笑,但你心里永远也不要笑。她在起初的疑惑中,于楼里各个姐妹身上,无数次的印证了这句话的事实。 而告诉她这句话的那个人是她的亲姐姐,曾经不世城里比书华韵更加响亮的花魁,此时正尸沉幽暗的护城河底,早已不见粉红佳人,只有白骨埋在河水深处,不见天ri。 姐姐哦,她想起那个一直宠溺着她的女人,在你违背自己的誓言,一头飞蛾扑火般的扎进那个浪荡子的怀里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吧?真是不自量力哦,你看吧,你终究只是个风尘女子,在需要选择的时候,还是人家正室最重要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何至于自己最后傻里傻气的跳进护城河里,你终究还是喝不尽一河水,所以你只能像个小丑一样躲在河底,可是谁记得你呢,就连你自己最终也笑了,不是吗? 可怜的女人。 月缺静静的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只是在他的眼光下,冰儿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目中没有难耐的yu火,反而一片平静,然而在他的目光中,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包括那些心底的秘密,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故作轻佻的笑道:“木头,干嘛老是盯着姐姐看啊?” 月缺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却说道:“姑娘心跳的很快。” 这是一句非常肤浅的话,但是冰儿听懂了,所以更加妩媚的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柔软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像帝王宠幸妃子一样,伸出纤纤玉指,挑起他的下巴,娇哼道:“臭木头,你是在调戏姐姐吗?” 月缺正襟危坐,俯下脸看向怀里妩媚的女子,但这不代表他坐怀不乱,实际上他身体早已僵住,他既然敢继续让女子腻在他怀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美丽的女人并不是真的要和他发生关系。 他任然很平静的说道:“姑娘想用身体激起我的yu火,从而掩饰你本来慌乱的内心吗?” 冰儿的内心非常吃惊,甚至习以为常的娇笑都有些不定,月缺俯视着她,顺着那根纤细的玉指,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月缺问道:“姑娘很怕被别人发现你真实的想法吗?” 冰儿从他怀里站起,她觉得不该继续在进行这个问题,于是借口道:“木头,喝茶还是喝酒?” 月缺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茶吧。” 一个有职业cāo守的女子是不会询问客人的身份的,但是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冰儿内心非常好奇他的身份,于很多人来说,月缺就是那个迷一样的少年,这很多人不单单只有花满楼的姑娘,还有南国的皇帝陛下,军方的首要将领…… 在冰儿煮好茶水的时候,屋外传来一片喧哗,月缺和她向楼下看去,无数花瓣洋洋洒洒,美的赏心悦目,他们一同看着楼下的花瓣,失神许久。 这显然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有客人忽然站到桌上,向楼上喊道:“我家少爷恳请与书姑娘一见。” 幕城和书华韵站在楼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幕城看向旁边的女子,苦笑道:“想不到你的追求者这样直接。” 书华韵看着他,很久之后才笑道:“那是当然,怎么,怕了?” 这句话让幕城措手不及,他呆呆的看着书华韵,像陷入了永沉的时光里,他一直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女子才问道:“还走吗?” “不会。”幕城回过头来,终于忍不住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掉那层胭脂,他摇头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哪能那么容易再离开。” 书华韵定定的看着他,面上渐渐消退笑容,任由他的手就这么放在那张令无数人神往且甘愿为之颠倒的面颊上,滚烫的泪水冲毁妆容,然后瞬间冷却,她冷漠的说道:“你不准备解释了吗?或者随便讲个故事。” 幕城猛然睁大眼睛,颤抖着收回手指,沉默良久后才说道:“我的故事很长,很曲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 …… 幕城和书华韵都没有理会大堂里高喊的那位客人,任由他怎么闹腾都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 冰儿站在月缺身前,看着楼下的大汉,嘲笑道:“不知要多愚蠢的人才做的出如此荒唐的事,还真有人敢在花满楼闹事。” 她瞥了一眼月缺,问道:“木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恶心?在美sè面前什么丑事恶事荒唐事都干的出来?” 月缺惊疑于她对楼里背景的自信,有些不喜她将所有男人一竿子打死,因为他确信自己就没有干过她口中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他说道:“书姑娘名传都城,追随者无数,如果有幸同她对坐,相信在座的人并不介意多做些你口中那些荒唐的事,而博得书姑娘一笑。” 冰儿看着他问道:“你愿意吗?” 月缺低下头没有说话。 冰儿摇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果真是个木头,你以为这些人是真的喜欢她吗?要是现在是我或者楼里的其他一个姐妹顶着花魁的称号,你所看到场景便会转移到我身上。” 她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什么喜欢哦,不过是你们男人的虚荣罢了。” 月缺皱眉看着楼下还在大喊的汉子,问道:“那人是谁?” 冰儿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嗔道:“如此还不作罢的无聊人,姐姐怎么可能认识,又不是所有客人都需要姐姐去接待的。” 大汉在楼下等待半天不见回应,他觉得这很不给他面子,然而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他家少爷面子,都城很少人会不给自家少爷面子,更何况是个青楼女子,于是他愤怒的说道:“希望姑娘不要后悔今天的决定。” 大汉转身走出大堂,他相信他的喊话一定会被那位花魁姑娘和楼里的管事听见,他得意的想着少爷生气后的后果,到时候看你们还能默不作声多久,在他想到自家少爷的时候,直接忽略了楼里的背景。 楼里的客人眯着眼睛看好戏,期待之余也想看看那位少爷究竟何许人也。 月缺的内心并无触动,只是觉得那位大汉颇为搞笑。冰儿懒洋洋的坐回桌前,全然没有一丝忧sè,她和书华韵xing情也算相合,本应该为那个女子担忧才对,但她觉得有人要是想在楼里闹事,定是下场凄凉。 冰儿端过茶水放在他跟前,俏脸上酡红尚未消尽,一眼望去媚意不减,更添羞涩,她轻声说道:“姐姐没什么私藏,只是一些粗茶,希望公子不要介意。” 月缺哪里会介意,或者说他本是粗人一个,根本不懂品茶,更不会区分优劣,在他看来所有茶都是苦滋滋的,至于那股清香,在整个胭脂味中则可尽情忽略。 这就和他喝酒一样,苏敬武讲求的是快意,幕城喜欢儒雅,而他和这些人喝酒是见什么人学什么样,对于品茶煮酒来说,他丝毫没有自己的主见。 这茶虽不罕见,但也不是太次,一撮入杯中,沸水一冲,吸饱水之后全部涨成三分长的女敕叶,像是雨后的小草,以月缺这样的外行人也能嗅出和那些三流茶馆里不一样的清香。 杯中热气蒸腾,在房间里显而易见,屋里有这样一位美丽佳人,再冷的冬天似乎也不会觉得清冷。 只是在女子温柔的目光下,月缺却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端起茶杯以便掩饰。冰儿看着他窘迫的神情,似有些于心不忍的笑了笑,说道:“这杯之后,是不是该告诉姐姐你的大名了?” 在她的注视下,月缺一杯茶喝的很快,以至于他全然搞不清具体什么味道,所以他只好如实相告自己姓谁名谁。 冰儿反复念叨他的名字,确定从前没有听过之后,才说道:“姐姐记住你的名字了,等姐姐当上花魁的时候,你就做姐姐的第一个客人。” 月缺有些目瞪口呆,全当这是一句玩笑话,赶紧将心思放到茶水上。 …… …… 幕城靠在窗前,偶尔看一眼楼下,偶尔抿一口酒。 书华韵定定的看着他,看着他比之从前更加消瘦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她眼眶里打滚的泪珠早已落在了杯中酒里,清泪冲毁胭脂,没有花容失sè,反而更加楚楚动人,她颤声问道:“这便是你讲的故事?” 幕城失神的看着楼下,许久没有回应。 他端着酒杯走到书华韵身前,然后轻轻对碰,只是这次幕城喝了,书华韵却呆呆的看着酒杯,一直没动。 这杯酒,敬正安20年冬的那律星火。 这杯酒以后,天长地久。 幕城留下房间里的女子,孤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四章 雪中血 今夜他们先在皇宫赴宴,然后走入都城闹市,月缺更是陪幕城走进了那家花满楼。幕城来此只是为了一个答案,而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答案,所以杯酒过后,他凛然走出房间,再无留恋。 前来之际,外面大雪尚在飘零,当属有意,归去之时,大雪忽停,当以无意。 告别了冰儿姑娘,月缺和幕城一同走出花满楼,出了大门站在雪街上,呼吸着夜里的寒风,头脑格外清醒,就连在楼中沾染的余香都在雪地中消散。 是深夜,但年夜难逢,除夕坐岁在大陆各国都已成传统,许多人都不准备入睡,城内万千灯火通明,直到此时响了半夜的爆竹声才终于淡去。 月缺看着深邃的长街,感知在雪地上完美的延伸到极致,他看了幕城一眼,笑道:“看来你有麻烦了。” 幕城不以为意的呼出一口气,心思似乎还没有走出那间楼子,只是淡然的说道:“皇帝陛下既然让我跟着你混,现在你在这里,我怕什么?” 幕城的意思很好理解,如今他们两个人同属一条战线,那么他一个人的麻烦便不再需要他一个人解决。在不久前,书华韵曾问他:怎么,怕了?他当时没有回答,想来现在也不需要答案。 月缺有些无语的站在雪地上,他想不到这个一贯冷淡的家伙也会有如此无耻的时候。 长街上传来无数轻微的脚步声,说是脚步声,实则是厚雪被踩烂的咯吇声,这种声音非常细微,很容易在风雪中隐没,但这并不表示以此就可以瞒过月缺的耳朵,修行者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个称谓本来就代表了某种奇迹,某种寻常人不能理解的范畴。 在襄城的时候,白雾江畔怒涛掩声,寻常人说话都要大声嘶喊才可以听见,但是像月缺和墨渊,却可以像往常一样轻谈。 如今深夜,虽有风声和厚雪做掩饰,但那些脚步声依然不能逃过那双可以捕风捉影的耳朵。 三十多个黑衣人很快就在雪街出现,像是白衣上深沉的污渍,非常显眼。以月缺毒辣的眼光很容易发现,这些人并不是专业的刺客,而是一些豪门权贵家养的打手。 月缺抬头便发现其中的带头者就是之前在楼里大堂叫嚣的大汉,只是他不明白的是,对方没有第一时间找上书姑娘,反而找上了他们,对方怎么会知道他们就是面见书姑娘的那两人?还有,对一般人来说,都会选择在青楼过夜,折腾一宿之后,要等第二天ri上三竿之后才满意的走出楼子,对方怎么确定他们离开楼子的时间? 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楼里有人通风报信。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猜想已经在楼中证实。 清丽的小姑娘怀揣着一袋银子,在她暗自得意之时,还没来得及真正激动,就被小厮冷漠的带到了楼上管事那里。 中年男人不怒自威,目中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盯着小姑娘的眼神就像是盯着一个死人一样,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杀伐气息虽然调养了十多年,但是依然不曾真正淡去,此时扩散开来弥漫在房间里,吓得小姑娘花容失sè。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脸sè苍白的小姑娘,冷漠的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银子。” 听到这句话,小姑娘的心里再也没有一丝侥幸,她此时已经确信事情已经败露,于是老实说道:“十两。” “十两?”中年男人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道:“我楼里的赏钱似乎不比这少吧?” 小姑娘跪在地上不敢接话,此时她连哭泣求饶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作为花满楼的姑娘,她清楚的知道楼里管事的冷冽风格和狠辣手段,所以她只敢死死的低下头,避开那双冰冷的双眼,以自身体温寻求慰藉,但她的身体却因为害怕,早已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 “他是谁?”中年男人寒声问道。 小姑娘畏怯的抬起头,苍白的小脸因为害怕而扭曲,她知道这是她活命的唯一机会,所以她压下心头的颤抖,努力的抬起头来,她不敢将视线对上中年男人的双眼,只敢落在他的下巴上,她知道中年男人问的他是谁指的便是之前那个大汉身后的少爷,于是颤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周公子。” 周公子?中年男人笑了起来,都城里敢如此放肆的周公子只有一位。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淡淡的看了一眼小姑娘,没有任何厌恶之类的情绪,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冷声道:“从此之后,滚出花满楼。” 小姑娘如获大赦,毫不掩饰重生后的喜悦,她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直到出了房间之后才落下泪滴。 冰儿和书华韵各自倚在窗前,有人被扫地出门,连夜赶出花满楼,她们并不觉得同情,她们清楚楼里的规矩,破坏了规矩自然要受到惩罚,她们已经从小厮那里了解到具体的事情,想到之前那两位年轻的公子,竟有些不约而同的担心。 都城有无数的周公子,但就像中年男人心中想的一样,如此放肆,且这么无知的在都城闹事的只有一位。户部侍郎周径膝下有个独子,平ri不学儒术,因为有一个官拜正二品的老子,出手阔绰,喜欢结交一些狐朋狗友,在都城一干人眼里行事霸道至极,名声不小。 除夕年夜,周亦康和一帮狐朋狗友在不醉楼里喝了不少酒,便不可避免的谈论起都城有名的姑娘,没过多久,话头就落在了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姑娘身上。 中年男人喝着烈酒,想到暗探从不醉楼里传回来的消息,在想到征西大将军发回来的密函,他就忍不住的觉得好笑。前段ri子,有人在白雾江上力敌第四名将的传闻早已传遍各国,只是少有人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但以中年男人的身份,他显然知道很多详情。 桌上的酒非常冰冷,中年男人并没有用火暖一暖,要是月缺尝过这酒水,一定会发现,味道和征西营的烈酒十分相似。 月缺看着长街白雪中的黑衣人,神情淡然。 三十多把长刀出鞘,冰冷的刀光映着白雪微亮,在领头大汉想来,此次伏杀两个寒酸公子,更本用不了这么多人,直到现在,他看着那位神sè坦然的少年,才jing惕的发现,一切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 大汉给自己打气,冷笑道:“两位,书姑娘的酒好喝吗?” 幕城一直低着头看雪,丝毫没有理会四周的蒙面人,月缺看着他的模样,心中颇为郁闷,看来这楼里的酒水是不能随便喝的,今夜这个打手他是做定了。 他低下头深感无趣,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汉见他们没人理会自己,脸上渐生羞怒,之前在花满楼里没人理他,现在在雪街伏杀,他以猎人的眼光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居高临下的问出那句话,他期待看见对方慌乱恐惧的脸,最好最后跪在他跟前颤抖求饶,但是没有,没有他想象中期待的任何画面,反而迎来了少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他决定让对方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他矛盾的发现他来此的目的就是奉命解决眼前的两个人,还有什么代价比死亡更加残酷、更加可怕? 这让他觉得非常恼火,但他最后发现,奉命杀死眼前这两人和自己要杀死眼前这两个人并不冲突,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他很快释然,于是笑道:“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想两位公子可以安心的去了。” 这句话里充满了自信。 月缺说道:“你们走吧,我不想年夜杀人。” 黑布遮脸,挡住他惊愕的表情,大汉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群,再看了月缺和幕城一眼,觉得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他出声嘲讽道:“你以为你是五大名将吗?你以为你是那位力抗鬼将军的前辈高人?” 他冷哼道:“你不想年夜杀人,我们兄弟可没忌讳。” 白雾江一战,南国那位神秘的隐士步入凡尘,很快传遍六国,只是在很多人心中,那位隐士被以前辈高人的身份刻画的更为神秘。 无数刀光微亮,在夜空雪地上划出璀璨的刀芒,三十多个黑衣人目光冰冷,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寒风因为杀气而凝固,无数黑衣人挥动刀锋,直逼他们面门,寂静的夜空因此而沸腾。 月缺轻轻叹了一声。 长街上的白雪因为这声叹息而轻轻颤抖了起来,然后急剧跳动,瞬间飘散,沉积的厚雪离开地面,将所有呐喊完全淹没。 月缺向前踏了一步。 一步大风起,一步落下地上沉积的白雪便四散殆尽,一股令人心颤的气息在他身上苏醒,将三十多个黑衣人瞬间逼退,他抬眼看向四周的黑衣人,眼瞳上浮现出无数道剑意。 黑衣大汉惊骇的后退,刚才的那一幕让他心生恐惧,慌乱之际,很快他便想起从襄城传回的传说。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他不是修行者,根本不能硬撼那抹深邃的剑意,而他的速度更不可能快过天涯咫尺。 在白雾江上,月缺看向墨渊,便瞬间斩掉其耳畔一缕黑发,当初墨渊在江面上不停的遁走,移形换位,身后便有无数道剑痕深埋江面,今夜他的眼中再次浮现无数道剑意,便将飞散在四周的碎雪切成无数粉末,而长街上除了他和幕城,再无一人站立。 鲜血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殷虹。 沸腾的夜空因此而寂静。 幕城怜悯的看了一眼躺在雪地上申吟的人群,摇了摇头向远方走去,他们没有离去,反而继续走回了花满楼里。 第三十五章 画中花 冰儿有些错愕,她看着去而复返的两个年轻人,心中感触颇深。她想不到月缺今晚还会走回楼里,这让她敏锐的觉得有些事已经发生,想到之前连夜被扫地出门的小姑娘,她心中豁然明朗。 之前走进楼里,是因为幕城需要一个答案,最后确定所有答案早已在心里,所以他们选择离开。而现在他们来此,则需要一个交代,为雪街受袭寻一个交代,只是他不知道楼里的管事愿不愿意给他交代。 而当他见到楼里的管事的时候,他已经隐隐证实了心中的猜想,他相信,对方很乐意给他一个交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中年管事,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小厮识趣的退出房间,将空间留给了里面的三个人。这让许多清楚楼里背景的客人和姑娘非常惊讶,这两个少年果然来头不小,竟然可以令那位接见。 当月缺见到这位中年男人的时候,所有疑惑便已明了,所以他礼貌的笑了笑,说道:“看来苏将军确实喜欢这个行业。” 中年男人微微点头,注视着月缺良久,然后才示意他坐下,略带低沉的问道:“将军在襄城可还好?” 能用这种语气提到苏敬武的,和那位征西大将军一定关系匪浅,这位中年男人未曾相伴在苏敬武身边鞍前马后多年,然而此时提及那位爽朗的中年汉子,心中的敬仰似乎毫不减少。十年里他久居都城,一手处理楼中事物,虽然私下一直和苏敬武保持着书信联系,但他并不清楚将军如今的具体处境。 作为当年忠心耿耿的下属,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将军的关心。 月缺点头,老实回应道:“苏将军虽身处襄城边境,但是ri子过得相当潇洒。” 在襄城的时候,苏敬武就说过,军方除了天枢处,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苏敬武远在襄城十年,但都城的一举一动依然不能躲开他的双眼。这其中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sè,他在十年之前就月兑离了军方任职,埋在都城里,一手当起花满楼的管事,处理大小事务。 月缺摇头笑了笑,这让他不得不感叹那位远在襄城的爽朗汉子,看来那人确实深爱着这行这业,不得不说这个人在这行生意中有着极高的天赋。 月缺曾经设想过花满楼的背景,但最后还是没想到,这会和那个男人有关。以征西大营这个庞然大物为背景,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是动一动便可以让都城动摇三分,难怪花满楼可以在都城如ri中天。 见他相告将军一切无恙,中年男子才抬起头,轻声笑道:“多ri前将军就亲笔捎信回了楼里,说刚在襄城结识了一位年轻的朋友,让我在都城好好替他招待一下,不知道之前的姑娘两位公子可曾满意?” 月缺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器宇轩昂,眉间一片坦荡,脸如刀削,气质不凡,倒还真和苏敬武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听见中年男人的这句话,月缺更加深信,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 月缺皱眉说道:“我想您一定清楚我们现在回来楼里的目的。” 长街伏击就在之前,时间虽短,但他相信,对方既然是苏敬武的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一定有能力知道所有事。 中年男人取来三个大碗,在里面倒满酒,笑道:“区区劣酒不成敬意。” “至于别的事情,我一定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解释,我楼里的问题已经清理,至于剩下的问题,请公子先喝完这碗酒,耐心等待片刻。” 月缺迟疑片刻,然后缓缓端起了酒碗。 中年男人似有诸多疑惑,于是开口问道:“我没想到,公子会留下他们的xing命。” 之前的雪街上,面对数人围堵,月缺只出一道剑意,便败尽诸敌,但他最后并没有选择将那些人全部杀死。现在听见中年男人的问题,他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中年男人坐在榻上,似乎诧异于他的回答,便说道:“在公子看来,什么时候才应该杀人?” 月缺放下碗,想了一会儿,道:“为了不被人杀而杀人。” 中年男人笑了起来,说道:“之前公子便处在被杀的位置上。” “但他们没有杀死我的能力。” 月缺的想法很简单,杀于被杀的关系不仅仅只看一时的处境,还要看各自的能力,别人既然没有能力杀死自己,那么自己自然不算被杀的人。他看向中年男人,问道:“你为什么杀人?” 中年男人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已经十年不曾亲手杀过人了。” 他继续说道:“军人杀人从来不为个人感情,我们只为军令杀人,我们为战斗而杀人,为了陛下而杀人,为了南国而杀人。不过在我个人看来,谁想要杀我,我便应该杀了他。” …… …… 中年男人走出了房间,而房间里又迎来了两位姑娘。 月缺和幕城放下酒碗,一阵脑大。 冰儿娇笑着走到月缺身边,轻轻腻在他怀里,嗔道:“死木头,天都快亮了,还要折腾姐姐来陪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姐姐了?” 月缺皱着眉,认真的说道:“姑娘要是累了,便早点去歇息吧。” 冰儿轻轻推了他一把,大为恼火的埋怨道:“臭小子,你让姐姐好伤心。” 月缺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冰儿,目光却好奇的落在另外两人身上。书华韵和幕城坐在一起,呆呆的望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这间房里平ri不容别人随意进入,就是书华韵和冰儿,也很少来此,那位中年男人喜欢独自坐在这里,看楼下的莺歌燕舞,遥望西天的云彩和来去行人,没人清楚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床边上的墙壁上挂在一幅泼墨画,画中是策马奔腾的一队军人,像滚滚浓烟一样挤在一起,在画的边上,有一束桃枝伸了过来,上面两三朵花蕊含苞待放。 冰儿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自然不会去问月缺怎么又回来了,当然她也不会误解成月缺是专门回来找她的,因为她确信自己对这个木头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冬夜很冷,所以在她身上除了原本的长裙之外,还批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她看着月缺不停的喝酒,再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娇笑道:“木头,要是觉得冷的话,可以抱抱姐姐,姐姐的身体可是很暖的哦。” 书华韵看向幕城,忍不住的问道:“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这似乎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但是幕城和书华韵并不是客人和小姐的关系,他们的故事牵绊多年,即使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全部,只是这句话中的关心毫不掩饰,不仅让幕城一愣,就连冰儿也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位骄傲的姐姐一眼。 幕城微微笑了笑,看向月缺说道:“有月缺公子在,我很好。” 书华韵转过头,美艳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轻微的笑意,之前她在房中无声落泪,泪水冲毁胭脂,此时并没有补妆,但这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因为她是出名的都城花魁,在很多人心里,她上不上胭脂都一样好看。 书华韵喃喃说道:“没想到公子竟然和管事相熟。” 在她看来,月缺和幕城既然能同中年男人喝酒言欢,不说有些交情,想必也应该相熟,然而要是她知道其实月缺和中年男人一点也不熟,他只是和征西大将军喝过几次酒,跟镇北大将军有些许交情,同皇帝陛下有些秘密交易,不知她会不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月缺微微点头,却没有为此深做解释。 酒水喝完之后,便只剩下闲聊打发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才微微发亮,只是房中的女子面上,都不觉间蒙上了一层倦容。月缺和幕城很舒心的在房间和两个女子聊着天,中年男人既然让他们耐心等待,那么有些事情自然有人会去处理,因为那位管事自从走出房间就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清晨的时候,他才推门走进房间。他往向月缺,点头露出一抹笑意,他的双腿上紧紧裹了一层残雪,那双湿透的鞋子上面映着无数暗红,月缺皱着眉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他身上飘来。 中年男人笑道:“我觉得谁该死,那么我便会杀了谁。” 寒风夹杂着窗外的湿气,吹进房间里,吹在墙上的那幅泼墨画上,湿气浸透浓墨,画中墨迹缓缓扩散,像有无数花朵盛开。冰儿和书华韵铮铮出神,目光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面sè格外苍白。 深夜里,中年男人走出房间,深夜里,长街上的伏击之人尽数死去。中年男人走回房间之后,身上便裹着那股浓烈的杀意和血腥味道,之前月缺重创三十多位蒙面人,因为月缺觉得没必要杀死他们。中年男人走出房间,他觉得那些人该死,所以那些人便死了。 天亮之前,天枢处便暗中处理了雪地上的所有尸体,没人知道年夜消失的三十多个人去了哪里。 只是雪地上的血渍怎么也抹不掉,人们看着那一抹抹触目惊心的猩红,心头一阵恶寒。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人血,相信大年初一,没人愿去碰那晦气。 第三十六章 动 爆竹声声辞旧岁,瑞雪纷飞迎新年。今年的爆竹声响了整整半个冬天,今年的大雪飘了整整一个冬天,大雪从初冬就开始落下,一直落到除夕年夜才稍有停滞。 新chun佳节,所有人都老了一岁,六国历史将要在添一年。 新chun佳节,人人欢愉,但也有人潸然涕下。 户部侍郎下台,因为贪污受贿而进了刑部的大牢,即将当街问斩,没人知道真实的故事背景,周家被抄家不说,还连带旁系抓了不少人,户部侍郎的儿子沦落街头,都城从此之后难得的又多了一名乞丐。 瞬息一夜天堂地狱,官场风云变幻无不令人变颜。 除夕年夜,月缺和幕城在青楼过了一晚,但可惜的是没有任何香艳的故事发生。 外面的消息很快传回楼里,中年男人看着月缺,认真的问道:“这个交代公子可还满意?” 月缺疲倦的走到窗前,没有说话,晨间的寒风扑在脸上,带走一丝倦意。他再回楼中需要一个交代,所以中年男人出了房间一夜未回,然后给了他交代,只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交代,中年男人所给的交代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揉了揉发白的脸,一直搓到发烫。在楼头看去,整个长街慢慢明了,然而他现在已经无话可说,所以只好默默点头,无声的应允这个交代。 “这样的方式你会习惯的。”中年男人笑道,这样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干脆至极,且不留后患,这是很多人喜欢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他相信月缺只要呆在都城,迟早有一天会习惯这种方式。 “那么请公子自便。”中年男人再次离开了房间,他是楼里的管事,同样还是苏敬武留在都城的得力助手,他已经连夜处理了很多事情,但他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所以同月缺比较,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坐下来谈心。都城很多人认为他喜欢故作神秘,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十年里他早已习惯走在黑暗里,再也没有过多的时间投身在阳光下面。 中年男人走后,月缺和幕城没有在搂里呆太久,他们告别了两位姑娘,走回了广巷住处。 冰儿和书华韵站在窗前,看着长街上的白雪和消失在白雪中的两道背影,心情复杂。 大年初,温度和天气没有因为新年而发生任何变化,只是六国之间的局势已经紧蹙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各国边境上的大营冷漠对视,蓄势待发。 北国yin山脚下,无数营帐安扎在贫瘠的雪地中,士兵捡了干柴点起一堆堆明火,寒风吹来,将青烟扑散,将士兵投身在雪地中的身影拉长,并且扭曲。清晨的风吹的越来越烈,天边的曦光同火光一起明亮,北国南下驻军在山坳里度过年夜,军方备了好酒,特此全军最后一次醉饮。 晨光慢慢拉长,慢慢照亮整个yin山,照亮同yin山相对的那座城池,城墙上布满青苔,深深扎根在坚硬的墙壁里。张启站在城墙上,从深夜一直望到清晨,一直看到天边晨光破晓,看到远处大山里升腾的无数股青烟,心情格外沉闷。 千里之外的北国都城里,杨庶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衣,伸手向锅炉里再次添入一根木炭,打落了锅炉中一层寂灭的炭灰,他望着通红的炭火,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低着头,火光在他脸上映出大片红晕。 千里之外的襄城里,苏敬武坐在城墙上,今天他月兑掉了原来的棉袄大衣,重新穿回了那件军部为征西大将军特制的盔甲。他的手边放着一个酒坛,酒坛里还有半坛烈酒。 深冬时分,有人在鬼将军的追击下,穿过白雾江,昏迷在南国领地,便一直在征西营中昏迷至今不见苏醒。陈广放下一身琐事,终ri守在营帐里,寸步不离。薛华在这个人身上用了无数良药,终于看见他的伤口在不负众望的慢慢愈合,眼看苏醒在即,神医薛华却被一位士兵用一把极短的小刀轻松结束了生命。 等到苏敬武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老人家不可置信的眼光和慢慢涣散的双瞳,而那位士兵早已服毒瘫软在了老人脚下。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把目光放在了苏敬武身上,这位平ri毫不起眼的士兵或者说卧底,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这抹笑容里有嘲讽,有怜悯,还有幸不辱命的解月兑,但惟独没有遗憾和悔恨。 在他想来既然薛华死了,那个人还能活多久?他喜欢看见这些他曾经终ri为伍的南国士兵越来越失望的表情,他喜欢看着南国征西大将军越来越失望、直到最后变成绝望的表情,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慰藉,然而现在他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要死了,但当他看着身边惨死的老人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满足。 城墙很高,但是城外的大山更高,苏敬武坐在城墙上,并不能看见前方的白雾江和回龙瀑,但那道遮天的瀑布和浩荡水声依然响彻在他脑海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提起酒坛向月复中不停的灌酒,直到冰冷的酒水在酒坛中流尽,他才放下空坛子,伸手擦了擦嘴。 在年节之前,墨渊就奉命回了晋阳之都襄阳,出乎意外的是,他追击逃犯失手并没有惹得皇褶愤怒,反而给予他好声安慰。他进宫觐见的时候,这位城府极深的男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月缺和那位逃犯只字未提。 他不知道陛下在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那位逃犯对晋阳到底有多重要,但他不相信皇褶没有听到白雾江上的传闻,他也同样不相信皇褶会对那个可以在他面前全身而退的南国人不感兴趣。 只是他觉得这些事没必要令他考虑,他反而更关心墨六儿手中有没有足够的酒钱。 虽是chun节,但各国官员却觉得比往ri还要忙碌。南国皇宫里,唐宋端坐在太和殿上的龙椅上,身穿皇袍,头戴皇冕,静听着下面百官发言。 刚过年夜,南国朝堂便进行了一次清洗,多数官员因为各种罪名下台问斩,多数人都不清楚,陛下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变动朝局。 丞相大人佝偻着腰杆,正倦起年迈老躯,站在奢华的红地毯上,向唐宋汇报年前各郡在暴雪中的受灾情况。 兵部尚书就边线情况给出了相应的总结。 唐宋在龙椅上微微点头,隔着头顶的十二串玉珠,不怒自威。朝堂上,有事上奏的官员很多,但这些大都在他意料之中,该拨款的拨款,该放粮的放粮,他的面sè一直未曾有过变化。 但他的内心并不高兴。 ri前收到消息,东面那位一直在太华城养老的老人在府里吃了年夜饭,便回到了燕京军方。草原事件早已告一段落,而六国会武在望,他不知道那个老人此时回到军部是什么意思。 殊恒多年来久居太华城,很少理会军方的事,但是作为传说中的大陆第二名将,无论他离开多远,离开多久,都没有人会怀疑他用一生从沙场积累起来的威望。尽管这位蛮将军早已年迈,须发皆白,甚至在那张曾经坚毅的脸上都布满了松弛的皱纹和难看的黄褐斑,但唐宋相信,他只要决定做一些事,就绝对不会偏差预期太远,而如今那位老人再次穿上了那件幽黑sè的盔甲,那么他便已经确定好了要做某些事。 唐宋闭上眼睛,觉得有些烦躁。 寻常人如果烦躁顶多深吸两口空气,或者干脆对着某人某物胡乱发泄一通,但陛下觉得烦躁就不会像普通人那么简单,有可能会死很多人。许多太监和宫女都战战兢兢,这几天处事格外小心,唯恐稍有不慎会触怒陛下。朝堂的清洗依然没有结束,许多官员心中有鬼,都急切的期待这股暗cháo可以早点结束。 退朝之后,唐宋取下头上那顶皇冕,使劲的揉了揉双眼和额头。 老太监相随多年,知其xing情,恭敬的呈上一碗宁神茶,唐宋看了一眼,说道:“先放一边吧。” 老太监依言,将热茶放在一边,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开口。唐宋瞥了他一眼,见他yu言又止,便问道:“还有何事?” 老太监弯腰说道:“回禀陛下,早前娘娘叮嘱奴才,说陛下忧心国事,但也要爱惜身体,一定要奴才伺候陛下喝完茶。这茶是娘娘晨间亲自沏的,刚刚差人送过来。” 唐宋闻言笑了笑,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最终却端过热茶慢慢开始饮用。 新chun佳节,各街巷宅院依旧热闹非凡,城间庭院虽然积着厚雪,朝堂官员连连下台,但这并不影响寻常百姓的生活,年节的欢愉应该继续,炖萝卜和炖人参本来就不一样,他们羡慕不来达官贵人们的生活,那些人的悲伤自然不能感同身受。 只不过一家人带着小孩继续吃着昨ri炖的猪蹄,味道确实不错。 也许会有人感叹刚下台的哪位官员其实是他们的远房亲戚,也许会有人遗憾哪位官员曾是他同村玩伴,但这些都不重要,除了吃饭或者睡前能够忽然思顾,对于他们真正的欢喜和悲伤来说根本没有直接的影响。 寻常百姓依然还在为着银子发愁,在战火还没有点燃他们衣襟眉毛的时候,人们最喜欢的就是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这种潜意识里埋在骨子中的习惯,不需要提前商讨和预谋,便可配合的天衣无缝。 从六国建立之后,人们的生命受到了一层最基本的保障,那么很多事都可以无关紧要。许多人喜欢看热闹,更多人善于看热闹,因为看热闹看的是别人的热闹,似乎只有从别人的闹腾中才能感觉到自己冷漠的内心也会温热、也会跳动、也会有新鲜的血液时刻流动,从而觉得自己还没有枯竭至死。 这是一种默契,且随着时间的变化,人们将配合的更加完美。 只是这种事不关己的思维心态是不是可以照着既定的趋势继续发展下去?战争不会试图提醒人们做好准备,只会以鲜血和死亡让人措手不及。改变世界这种事只和能力有关,于是这个大陆上几位真正有能力的人终于开始行动。 六国会武在即,所有故事都开始按照某些刻意规定的节奏进行。 第四十一章 六国会武(三) 窗前的风缭乱他的长发,他端着酒杯的手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白,他深吸一口气,杯中的酒水因为他的手指不稳而微微颤抖。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看着楼下来往的人群,他心生不安,看着天际愁云,他渐而恐惧。 他端着酒杯,因为恐惧而踌躇不决,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作为一个修行者,他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而骄傲,而此时他却因为害怕看见而茫然恐惧。十年前因为他在夜空中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导致钦天监一场大火,害了无数无辜人xing命。今ri他徘徊在城里,心生jing兆,久别而熟悉的感觉再次到来,而他突然四顾茫然,激动和兴奋因为恐惧而冷却,挣扎于内心忽闪闭合的双眼。 他的面sè在窗前越发苍白,楼下的吵杂声在他耳畔远去,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柳絮停在他鼻尖,直到楼下的马车碾过干燥的路面,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回过神来,走到桌前将酒杯放在桌上。 他关上门窗,交代九江守在门外,在他开门之前坚决不许打搅。 他盛来热水,月兑掉外衣卷起袖子,开始洗漱,然后理好头发,用布条束好,做完这一切,他躺在床上闭上了双眼,瞬间陷入长眠。 …… …… 南国之人喜欢看热闹,并且是一群很好的观众,一个合格的观众在观看表演的时候,首先应该保持沉默,至于议论和点评,应该放在幕后再谈。六国会武如此神圣的大会除了带给都城小摊一些额外的收益和热闹以外,对民众并没有本质的影响,朝野内外俱是如此,唐宋在太和殿上如往常一样早朝,满朝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当下之际没有一个人闲着。 之前的一场暗cháo洗掉了许多官员,直到数ri前,都城内的血才停止流淌。 月缺走进皇宫,被等候多时的老太监带到了御花园里,唐宋在亭子里独饮,蹙眉在身前jing致的石桌上,一个人左右出棋。老太监弯腰躬身退下,月缺来到亭里,在石桌前坐了下来,他看着唐宋说道:“南国这么大,三月chun景如此美丽,陛下却一个人在这里下棋。” 月缺瞥了一眼荷塘的游鱼,微微摇了摇头。 宽大的长袍裹在皇帝身上,稍稍敛去了平ri的那一抹雍容,唐宋抬起眼,微笑道:“南国哪里有景sè能比朕的御花园还美?” 御花园是陛下的御花园,都城是南国的都城,月缺略一沉吟,看着桌上的棋盘说道:“和假想的敌人作战,总会轻松取胜,陛下用自己的心思走一盘棋,觉得红胜还是黑胜?” 唐宋敛眉,回答道:“朕一直都是一个人在下棋,无论红胜还是黑胜,都是朕胜。” 什么事都是一个人,这样有意思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南下之前,月缺在淮安同样是一个人,对于唐宋久年习惯,他不置可否,他说:“如此说来无论红败还是黑败,都是陛下败了,这样没输没赢的结果有什么意思?” 唐宋皱眉,推手将桌上的棋子搅乱,他说道:“结果只是一种形式,无论最终会是什么样的形式,但必然是朕预期的模样。” 月缺看着桌上乱子,表情非常平静,他强调道:“事到如今,已经不是陛下一个人的棋局,即便陛下在两边都有布局,恐怕也难断胜负。” 当年前的那场大雪覆盖整个大陆的时候,这就已经不再是唐宋一个人的棋局,杨庶将大军调到了yin山脚下,蛮将军从出太华城,并且和儒将军一起在草原上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周武长公主已经在铜镜前看了自己面容许久,许多人都争先恐后的在棋盘上落子,很多人都在抢先行走。 现在早已不是唐宋一个人的棋局,而是他同所有人的棋局。 而在战局之前,他就损失了一名最重要的大将,虽未乱了阵脚,但以丧失先机,现在他还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不管月缺想不想得明白,这似乎都不影响他的心态,唐宋问道:“六国之内谁可以做朕的对手?” 月缺低下头,沉默了下来。 鱼儿潜在水面下,像是鲜红的竹叶,不时冒出头吐出一个气泡。城里的柳絮不能飘进皇宫中来,西郊的桃花这里看不到,那股很淡很淡的香味自然不能在风中保留许久,但御花园里的花香比西郊桃林更甚,月缺揉着鼻子,有些不太习惯。 整个大陆都是一片yin沉,皇宫里同样没有太阳,自然也明亮不到哪里去。 亭中一片肃穆,配合月缺常年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沉闷,月缺忽然说道:“我能陪陛下从新摆一局吗?” 唐宋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捡起棋子,慢慢摆好,他笑道:“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份雅致。” 月缺笑道:“没事的时候总要找点事打发时间,有人喜欢诗词,有人爱好歌赋,我在那方面都没有天赋,乐器更是一窍不通,所幸还认得几个棋子。” 亭外的风停了下来,而沉积的云层终于落下细雨。 细雨从城头滴落,慢慢浸湿冰冷的城墙,细雨微寒,撒在街上的行人身上,有人匆匆而行,有人慢慢打开油纸伞,细雨如油,江山如画,整个都城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一张浩大的油画。 这是今年开chun的第一场chun雨,chun雨如油,有些微寒。 十里长亭的积雪早已融化,玉河上面冰消水涨,浮现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惹得游鱼不停的翻滚,chun鸭蜷缩在一起,抖动羽毛,看上去十分狼狈。 广巷边上的垂柳在雨水中发暗,chun雨慢慢湿润柳叶,然后积成水滴接二连三的滴落。 山间梨花带雨,西郊桃花一片惨败。亦如多年前那个雨夜,漫天倾盆扫尽所有旖旎,在美的花也经不住风吹雨打。如今十年早已过去,城外的桃花也开了又开,且如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满满的埋葬至整个护城河畔,那个女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永沉地狱,不见其踪,而那个男人,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了南国西面,穿过整个繁华埃土,在襄城城头遥望着湍急的回龙瀑,不论死活。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一簇簇桃花,坚毅的脸上偶露伤感。 在他看来,那时候的桃花仿佛比今时的要艳丽,比今时的要繁盛的多。因为那时的花树下,总有男女前来,无论花开花败,始终如一。 十几年前,他在那个男人身边目睹了西郊的一幕幕,亲眼所见了那个男人半生的情感和宿命转变。 中年男人沐雨沉眉,捏碎发边飘落的一朵桃花,目中寒光隐现,叹息道:“将军哦!” 雨水淋湿他的衣衫,雨水打湿桃花,他整理湿润的衣衫,然后挥剑斩下十树桃花,以做祭奠。 …… …… 正安三十一年chun的某一天,南国迎来了第一场chun雨,此时六国会武初试已经进入尾声,花满楼里的中年管事走入城外西郊,在桃林里斩下一片落红。 而苏敬武正坐在襄城城头沉默。 整个南国都下起了chun雨,襄城自然也不例外,涟漪从都城玉河,一直扩散到白雾江数百里之外,才消失无影。襄城外面的桃花同样已经盛开,想来不世城外也已经如此了吧。 苏敬武放眼望着雨中红蕊,身形在城头显得有些消瘦,他的臂膀还是那么宽广,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然而周遭的士兵似乎觉得,只要一阵大风,就会使大将军的身体摇摇yu坠,甚至落下城头。 寒风从远处的夹山口吹来,在城头撩起大将军湿润的发丝,苏敬武闻着风中传来的白雾江上特有的气味,面上毫无血sè。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怎么能是这样呢? 作为征西大将军,苏敬武忠于南国,忠于陛下,可当初抵达襄城的时候他就问过自己,他可曾忠于自己?身为军人,理当清楚军令如山,既然已经忠于陛下,那么他如何再能同时忠于自己?更何况是儿女私情,或者说是怎么也念念不忘的她! 雨水打湿他全身,顺着胡茬滴落下来,苏敬武轻声骂道:“狗ri的。” 他没有看天,却看着远处的大山,满山桃花映满双眼,但他的目中不见一朵桃花。 山腰处只有树木和桃花,而他的双眼中分明不见这些景物,他闭上眼睛,如巍峨不倒的雄城就在眼前,她和无数士兵站在城墙上一起看他离开,而他连挥手作别的勇气都没有。 她说了,她会一直等他回来,从此和他白头到老。且他觉得,这一去,也不是永别。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再去和她相濡以沫。 可是最后她死了,他也没有回去。 他永远的记得,她目送他离开时的目光,和满城士兵也不能调节的孤单,然而他似乎忘了,曾经的舞蹈也已成绝唱。 苏敬武在雨中笑了起来,笑的解月兑,笑的狂妄。 chun雨从他衣衫上渗透,在地上积了无数水渍,青苔在城墙上越发幽绿,没人知道,这场chun雨不仅带走满城倦容,还驱散了他多年梦魇。 苏敬武走进演武场,站在阅兵台上,冷声道:“全军列队。” …… 陈广掀开营帐,看着外面的雨水,又皱眉走回里面。 有位青年撑着病态的身体,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军人。他身上的七道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而他在一个月前就已经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 六国会武(四) 襄城距离都城很远,不论修行者天涯咫尺的手段,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来去往返需要数月时间,而这对军方作战十分不利,如果前线已经军粮短缺,而战火持续不停,当消息传回都城再由陛下做好决策以后,相信即便大军未败,前线的士兵也早已饿死。レ思路客レ 那么军方在这种事情上必然不能采取寻常百姓的方式。 前线和都城之间有专门的联系通道,自从晋阳的那个逃犯在征西大营醒来以后,苏敬武就将消息传回了都城,而对于都城当年无数忠于他的下属来说,花满楼里的中年管事是他留在都城的发言人,负责很大一部分情报来源,帮他在都城解决很多难题,无疑是最好的联络人。 chun雨中有人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踩着cháo湿的小路,在斜风中走进城外西郊。 中年男人收回长剑,目光从满树桃花上移开,最后落在那个身穿蓑衣的人身上。细雨沾满他全身,离近细看能够发现他的脸上有微微的热气蒸腾,他呼出一口气,大步走到蓑衣人面前,盯着那顶破损的斗笠看了很久,才说道:“辛苦了。” 蓑衣人应道:“万死不辞。” 略微沙哑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了出来,声音在chun雨桃林里格外镇定,却依然掩饰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疲倦,蓑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凡的脸,本是略显黑黄的面sè在雨水中有些铁青,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神情平静,目光坚毅,直到他确定中年男人的身份以后,憔悴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激动和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问道:“大会进展到什么时候了?” 中年男人说道:“刚入初试。” 他问道:“陛下可好?” 中年男人应道:“暂时无忧。” 这应该是和情报接头无关的话题,这也应该是一位传信人甚至是很多人不该问不能问的问题,但是蓑衣人问了,中年男人答了,那么就有作为问答交流的理由或者需要。 不管蓑衣人需不需要这种问题,但是那位远在襄城的大将军需要,不管中年男人有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的理由,但是那位身处皇宫的陛下有。 问完大将军吩咐的两件事,再听完中年男人的回答,蓑衣人微微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如此甚好。” 他从怀中蓑衣里取出一个卷轴,将此交到中年男人手上,然后郑重的说道:“将军请您转告陛下,征西大营已经做好了全军渡河的准备。” 中年男人点头,坚定的说道:“属下一定谨遵将军命令。” 交代完这一切,蓑衣人突然在桃林里跪了下来,跪在中年男人脚边,诚恳一拜。 中年男人皱眉,只是身形不为所动,沉声问道:“这是何意?” 蓑衣人从地上再度站起,细雨凝成细线,在斗笠前落下,他说道:“将军让我向您说一声,辛苦了。”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落雨浇筑的天空,低下头沉默许久,然后说道:“将军有心了。” 蓑衣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向桃林外走去,大将军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那么他就没必要继续在都城逗留,此刻襄城还有很多事等着他们一行人忙碌,周遭的桃花再盛,都城的风光再美,他也没时间观赏。 中年男人看着蓑衣人远去的背影,紧握卷轴的手愈发用力,他回顾四周落花,在雨中驻步很久。 …… …… 唐宋皱眉在棋盘上,看着黑红交错的棋子,神情专注。 细雨在亭檐上揉成细线,全部倾注入荷塘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像粉末一样被微风吹进亭中,贴在脸上,微感清冷。 亭中地面在微风中悄悄cháo湿起来,月缺抬头看向皇帝,微微问道:“陛下难道不好奇试题的结果吗?” 初试大会的时间只有七天,到了今ri,七天期便已满,虽说初试仅是文试,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儒风便开始在大陆上流传,当今之世,六国皇didu对文治重点关注,习惯了野蛮方式的大陆人必须学会接受并且适应新的东西。 然而经过无数年来的努力,大陆确实有所改变,历代的无数大文豪和诗人给予世人最好的证明,十里长亭被人称为圣地就是最好的代表。 月缺虽然道理浅薄,举手投足间更是没有丝毫的诗人风范,但他好歹也曾在闲暇之时读过很多经书力作。 而当下之际,他非常好奇各国才俊对于唐宋那个问题的回答。 棋盘上双方棋子已经所剩无几,唐宋挑眉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这种事。” 月缺说道:“关心谈不上,只是比较好奇而已。” 唐宋不以为然的说道:“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不过是历代名将留下的游戏而已,比起大会的结果,我到是比较好奇这局棋的胜负。” 唐宋伸手在棋盘之上,然后移动棋子,道:“将军。” 月缺沉下眉,将目光落在棋盘上,沉着应对。 唐宋模着棋子,抬眼看了月缺一眼,忽然说道:“年前给你说的事,这几天无事,你可以好好考虑下。” 月缺想起年前在长街上的相谈,他很快就清楚唐宋说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后来回到广巷,他也曾考虑数次,他在心里拟定了很多计划,但在最后,还是全部被他一一否决掉了。 李世一死,皆大欢喜。 也许在几个月前,这件贼胆包天的事情还有一丝可乘之机,但现在殊恒已经走出太华城回到了军部,月缺觉得这和千里单刀去刺杀一位皇帝没有两样。 起初他以为唐宋也只是随便说说,将此作为一个美好的假设,而现在唐宋再次提起那件事,月缺才知道,这位陛下是真的想就此展开某些行动。他心里没有任何完美的计划,但他相信,唐宋手里应该有些他所不了解的后手,于是他问道:“陛下可有万全的计划?” 唐宋闻言一怔,然后摇摇头,没好气的笑道:“朕要是真有万全的计划,也不会等到现在还要跟你提及此事。” 月缺皱了皱眉,说道:“过段时间我去东面走走吧。” 他将一颗卒子填在九宫中心,然后笑道:“陛下,承让了。” 唐宋失神的摇了摇头,目光定定的看着那枚卒子,喃喃说道:“想不到你在棋艺方面竟有如此造诣。” 月缺脸sè微红,抬头说道:“是陛下忧心忡忡,所思太多。幕城说我的棋艺在都城难逢“抗手”,再也找不到比我技艺更烂的人了,想不到跟陛下此时还有些惺惺相惜了。” 唐宋愣了愣神,从亭中拂袖站起,微嘲道:“我且当做夸奖了。” chun雨越盛,让亭下的荷塘不能平静。 直到月缺离开御花园以后,唐宋都一直坐在亭中喝茶,chun雨绵绵,几乎成注,不知何时会停,这场雨就像深冬的大雪一样,和往年相比显得有些反常。 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雨中,对着亭子屈膝跪下。 唐宋扬起平静的脸,向他点了点头,他才起身走进亭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然后恭敬的交到了唐宋手里。 …… …… 自从房门被关上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开。 幕城躺在床铺上,一直没有睁开双眼,面对愁云紧密的天空,他的凡胎肉眼一筹莫展,想要窥其所窥,他只能闭上额前的双眼,从而睁开心中的双眼。 他在床上已然沉睡,但他并没有真的沉睡。 他没有盖被子,但已汗流浃背,冷汗从他额前发尖,从他背部腋下,从他各个地方流淌而出,在枕边汇流成溪,浸湿整个床铺。 他的脸sè在睡梦中比月缺的脸sè还要苍白,微红的嘴唇渐而无sè,然后慢慢起了一层干壳。 身体大部分水分都跟着汗水流逝,他现在处于严重缺水的状态。 房间里格外寂静,他的手指在床铺上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他开始挑眉,紧接着开始剧烈的咳嗽,污黑的血丝顺着他唇间滑落,落在耳畔枕边,同汗水融合在一起,映花半个侧脸,尽显妖异。 然而这些他全然不知。 此时他正处于一片黑夜之下,伸手不见五指,不能视周遭之物,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只好抬起头向天空看去,yin暗的云端,五颗星辰聚集在一起,暴发出刺目的光芒,让整个黑夜在瞬间堪比白昼,然而仅是一瞬,所有光芒都暗淡了下来,刺目的星辰在云端消失不见,他跟着沉陷在无止境的黑暗里…… 一道明亮的刀光从寂静的黑暗里亮起,然后点燃整片云层,夜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一只狼首探出云端,从黑暗中跳入整个大地。 猩红的刀芒从天际降下,尽数刺进他的双眼,炽盛的强光不得不令他避其锋芒,闭上双眼。 他闭上了心里的双眼,便睁开了真正的双眼。他从床铺上一跟头坐了起来,虚弱的身体险些滚下床铺,恐惧袭上心头,他大口的喘息,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恐惧,干裂的咽喉便打断他的所有思维。 他爬下床,吃力的拿起茶壶,直接喝了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压下急促的呼吸,闭眼靠在床头,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