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读为妃》 桃花依旧笑春风 辛煜城那小子,终究下了这道赐婚的圣旨了。 夜半时分,蝉鸣不休,夏日树木略显呛鼻的味道浓郁。 他在她身旁熟睡,和平日一般。 玲珑小心的下了塌,发呆的瞧了一会儿他的睡颜。 过两日他便要成亲了。 那日,红色的聘礼摆满了一整个前院,两只鸿雁绑着鲜红的彩绸,府内之人皆是喜气洋洋,玲珑远远的站在一隅,与那鸿雁四目相对。 忠贞之鸟。 这满园的鲜红,曾是她的私心的妄想之念。 玲珑悠然叹了一口气,辛佐尧瞧见她站在那里,便走了过来,脸色有些不虞的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玲珑微微敛眸,垂首,转身离去。 是不是此刻,连他的喜悦都不愿分与她一分。 苦上心头。 越来越多的喜庆之色布满王府,玲珑几乎被这红色压抑的无法喘息。 今夜,她亲自去书房将他请来,连续几日的冷颜,终于有了盈满的笑意。 而这笑意里却蕴满了涩。她举杯,笑意盈盈,然后水袖轻展,拂过他手中的酒杯,撒了少许的迷药。 不多时,他便乏了。 她扶着他上了塌。 为他褪去外衣,然后依恋的侧卧在了他身旁。 月上枝头。 该要告别了。 “阿尧,这些年是我妄想了。总以为你待我是不同的,现下才明了,原来,你心中的妻,一直都是她,而我,甚至连妾都不如。”她轻握着他手,水眸盈盈,絮然念道。 十四岁那年,她知晓先皇赐婚的时候,她尚还调侃了两句。 如今想来,却已心底揪疼。 眼泪顺着脸颊的肌理滑下,她哽咽的说道,“你知道嘛,这些年,他们明面儿上,都唤我姬姑娘,可背后呢,婊子娼妇也是我。” 我知道,这是我自找的。 在这个年代,未出嫁的姑娘夜夜与爷们同食同寝,没被浸猪笼,便已是万幸。 她本以为,她能够罔顾这些流言蜚语。 是她高估了自己。 “我以为,这种日子,总会结束的,是了,也该结束了,我的自尊和骄傲,因着你,被磨得再无棱角,可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竟还望你的爱。”她嗤声一笑,眼泪落在他温热的手背上,玲珑胡乱的模了模眼泪,继续道:“你瞧,这么简单的事儿,我拖延了这么久,这才明了。枉我还自以为自己聪慧。好了,不扰你了。”见他眉峰紧蹙,她软生一笑,柔柔的说道:“自此以后啊,我姬玲珑生命中便再无你了,我不会忘记你,可再也,不会将你放在心头了。” 忘不了你。 也不想忘记你。 “心头上搁着一个人,压的这心,好累,放了你,也是放了我,辛佐尧,多保重。”她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个冰凉的吻,混着泪。 起身,她一身孑然,红木门吱呀推开,素白的月色下,她长发轻散,罗裙因晚风而微微拂动。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夜的月色,清雅的再难寻觅了。 易钗而弁入深宫(一) 易钗而弁入深宫(二) 易钗而弁入深宫(三) 刘氏瞧着玲珑拎回来的小笼子果真是欢喜了一回,又将她采回来的花株,修建了枝子,插在了翠玉瓶子里,转眼晌午,刘氏犯了困,便叫着女乃娘说了一会儿话,想要解倦,玲珑心中有事,便说了好些女乃气的话,哄着刘氏睡下,女乃娘便回了自个儿的屋子去做活计。 玲珑同女乃娘说自己去园子趁着大伙儿都不在,再去玩闹一会儿,女乃娘便也允了。 玲珑这才出了门,她坐在林姨娘的尚安阁和静和园唯一的幽径处等着林姨娘母女的到来。 今日出了这种事,那骄纵的林姨娘在姬梁氏那里受了辱,定是会来寻娘亲的晦气的,这本是她捅出来的,她定是要善后的。 果不其然,林姨娘带着一众丫环仆妇和姬菱荷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 玲珑远远儿的便瞧见这一群人,穿红戴绿,尤其是那林姨娘,头上的钗饰几乎要将一头黑发都拽断了。 玲珑整了整小衣裙,扭着圆胖胖的身子,赶忙迎了上来,道:“这日头毒的,姐姐也是来纳凉的?” 林姨娘未想她一小孩子,今日做了这般事,竟还敢主动迎上来,她微微眯了眯眼,冷笑道:“哟,三姑娘怎的出来了,也不怕将军瞧见不喜。” 玲珑微微抬眼斜睨了她一眼,冷冷淡淡的问道:“我倒是不知规矩了,什么时候主子的事儿轮到一草民来多嘴了?” “你说谁是草民呢?!”姬菱荷怒气冲冲的站了出来,指着玲珑的鼻子喝道。 玲珑向后稍稍躲了躲,她一笑,道:“姐姐这话问的奇了,妹妹倒是不解,还想问一下姐姐,这里谁是主子了?” 姬菱荷一咬牙,她心中也知姨娘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只算的半奴半主,虽有几个人伺候着,但仍是要伺候正经儿主子的,她一时哑然,林姨娘瞧着玲珑口齿伶俐的模样,便是又气又怒,她一挥衣袖,冷声道:“走,去找刘静那狐媚子算账去!” 玲珑知娘亲性子软,若是她去了,娘亲定是会受气的,但玲珑却没阻拦,她闪了闪身子,笑道:“林姨娘小心别闪了腰。” 林姨娘冷哼了一声,想着你个小孩子也不过是嘴皮子占占便宜,看待会儿我怎么将你娘挤兑的无颜见人。 这般想着,林姨娘嘴角轻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玲珑也不管她,径自向前快走了几步,往姬梁氏的四宜园走去。 碰巧姬无常也在,门口的仆妇不让玲珑进去,玲珑也不慌乱,因来此之际心中便知,于是她在门口嚷道:“女儿玲珑有要事禀明母亲。” 嚷了几声,昨日去静和园那大丫头走了出来,面色不善的瞪了门口的仆妇一眼,啐道:“连个门都看不住,还要了你们做什么!” 那几名仆妇也不敢多做争辩,只垂首站在那里噤若寒蝉。 那丫头将目光看向玲珑,她高高的站着,一副倨傲的样子,问道:“三姑娘这大中午的来此做甚,将军和夫人早已歇下,姑娘若是有事还请过了午再来吧。” 玲珑眨了眨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女乃声女乃气的说道:“姐姐,林姨娘带着姐姐去了静姨娘那里,说是要将静姨娘赶出去,把她妹妹接进来做姨娘呢!” 那丫头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若是真两个姨娘吵架,姬梁氏巴不得坐收渔利,可现下,若是真将静姨娘赶了出来,让那姑娘进来,夫人还指不定怎的来气,到时候,她们人小位卑的,几时死了也都不知道。 想到此,那丫头浑身打了个寒噤,便硬扯了扯唇角,笑道:“三姑娘且在这儿略等等,奴婢这就去同夫人说去。” 玲珑摆了摆手,道:“那谢谢姐姐了。” 那丫头赶忙进去,见姬无常正睡着,姬梁氏听着外面的闹,又瞧见她走了进来,便略低了低声,问了一句。 那丫头悄声回道:“夫人,林姨娘说是去了静和园闹着要将静姨娘赶出去,等明儿回了将军,将她那妹子收了房,就住静和园。” 姬梁氏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垮,她整了整衣服,走出了屋子,才道:“林氏也忒张狂了些,她这不过是生了个赔钱货,又仗着比刘氏受宠些,便做这些文章,看来今儿给她的教训还是少了,你去叫几个粗使婆子,咱们去瞧瞧,我倒要看看,这内院,如今可是要换主了不是?!” 姬梁氏走了出来,玲珑心中便有了些底,她略微微身子,请了个安,脆生生的唤道:“母亲。” 姬梁氏瞧着玲珑一时不解,那丫头悄声道:“是三小姐来报的。” 姬梁氏这才点了点头,道:“走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幽僻的静和园去了。 还未到静和园,便听到林氏那尖锐的嗓门骂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配得上住这么个园子么?自以为给将军生了个女儿便是主子了是吧?还和我拿娇?我呸!下流东西,等我闺女嫁进侯门的时候,我就把你们这些东西一个个都打发了!” 她骂的畅快淋漓,在外听着的姬梁氏脸色阴沉,玲珑心中冷笑,林姨娘每次骂的都不过是这些话,一次次的她娘亲也就忍了,这一次,总该治治这些仗势欺人的风头才是。 她利用姬梁氏,也不过是借力打力。 姬梁氏冷着声吩咐道:“去,把林氏那臭嘴给我堵了,然后让人把那蹄子给绑来,我倒要看看,配也配不上将军!” “是。”那群粗使婆子连忙去办。 院子里面骂的正欢的林姨娘突然被人堵了嘴,她顿时涨红了脸,姬菱荷在旁喝道:“没瞧着本小姐在此么?还不快放了林姨娘!” “去把二小姐带回去,让人盯着背两日《女戒》。”姬梁氏那阴冷的声音从院门口穿了过来,姬菱荷脸色一白,顿时噤了声,不敢造次。 玲珑走进了院子,瞧见女乃娘扶着娘亲,娘亲捏着帕子,在哪儿垂泪不敢语,见姬梁氏进来后,便见礼道:“给夫人请安。” 姬梁氏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又有婆子给她搬来了圈椅,她坐下,瞧着脸色吓得发白的林姨娘道:“你最近倒是越发不安分了,现下竟连我的主都做得了,是吗!”她最后那一喝,吓得林姨娘腿一软,顿时跪了下来。 姬梁氏一个眼神瞟去,一旁压着林氏的婆子便把塞在她口里的帕子拿了出来,林氏泣不成声的道:“夫人明鉴,贱妾绝无此心!” “绝无此心?”姬梁氏冷冷淡淡的讽刺道:“这又是要给将军纳屋里人,又是要给菱荷找婆家的,你还敢说绝无此心?那你倒是说说,你要是有此心又当如何?!还是要让将军连我都休了,让你来做这主母不成?!” 林姨娘身子一颤,急急的磕头求饶。 姬梁氏懒得再多盘问,轻声道:“打上二十个板子,发卖了出去,过几日同将军说,林姨娘卷走细软,同姘头跑了。” 林姨娘一听这话,浑身一软,顿时趴在了地上,她大声嗷嚎道:“夫人怎可如此狠心!这是要置二小姐于万劫不复!二小姐本是将军的千金,夫人这样一说,可让二小姐怎么活?!” 姬梁氏不听她那些话,那婆子便又将林姨娘的嘴给堵上,姬梁氏这才起身,懒懒的说道:“乏了,走吧。” 她临走前瞥了刘氏一眼,似是在警告刘氏,安守本分。 待一院子人都走净了,刘氏颤颤的扶着女乃娘的手,走到玲珑面前,死死的盯着玲珑,猛地一巴掌招呼在她小脸上。 玲珑咬了牙也不喊疼,她知这巴掌她本该承受。 可打完巴掌,刘氏又哭了起来,她跪在地上,抱着玲珑胖乎乎的小身子,哭道:“你怎的就不知娘的心!你这孩子,为何就不知道啊!” 玲珑也抹着泪,她怎会不知娘的心。 娘一心为她父亲,为她,忍气吞声这些年,如今,却让她招惹了这般是非,她年纪尚幼,这次,侥幸惩了林姨娘,可下次呢? 还会有这般好运? 刘氏不知,这一次,全是玲珑策划而出,她只是担心,担心这吃人的内院会将她女儿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若到了那时,她也无法再苟活于世了。 易钗而弁入深宫(八) 为表热爱,玲珑每日下课回到涅槃阁,便独自在屋中,铮铮的继续练习。 时隔几日,辛天佑终究按捺不住,晚饭后,玲珑又在屋中弹奏着古琴,他踏月而来,轻敲开了玲珑的房门。 玲珑一副沉溺的姿态,辛天佑浅浅一笑,上前轻唤道:“子骞。” 其实当辛天佑推开房门时,玲珑便已察觉,听到他的声音,玲珑连忙抬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低声难过的说道:“天佑哥哥,是不是子骞扰了你?” 辛天佑见她如此,尽管真是扰了他清净,此刻,他也心软的不便说些什么,他走至玲珑身旁,笑道:“我只是来看看,”说着,他翻过玲珑的乐谱,兀自低喃道:“原弹奏的是《凤求凰》啊。” 玲珑在旁听虽为将他的话听个真切,却也是大概明了,她轻咬唇,掩下了嘴角的笑意。 他稍看过琴谱,便铮铮的弹奏起,起初,韵调极慢,一声声清雅古拙,渐渐,琴声微微加快,但音韵中那股淡然的味道依旧还在,玲珑怔怔的看着微微阖眸静心弹奏的他。 一曲罢,辛天佑微微抬头看向玲珑,淡笑道:“一时技痒,献丑了。” 玲珑连忙摆了摆手,示意道:“天佑哥哥好厉害的,子骞果然笨,天佑哥哥看过一眼就会了,而子骞…”说着她又委屈的瘪了瘪嘴。 辛天佑轻揉了揉玲珑的脑袋,笑道:“我四岁便开始学古琴,这首曲子,曾经我也不知练过多少遍,所以才能至如今这般熟练。” 玲珑垂眸不语。 辛天佑提笔在一旁的书桌上写下: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因不满,鸳梦成空泛,故摄形相,托鸿雁,快捎传。 喜开封,捧玉照,细端详,但见樱唇红,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长。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写罢,他待墨迹稍干,便将纸递给了玲珑,道:“我虽不懂这文中所述男女之情,但看着这个,心中总是能有大概的一个轮廓,如此,弹奏起这曲《凤求凰》,便也易些。” 玲珑拿过,低喃道:“怎不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首来配?” 辛天佑耳朵灵敏,听到她的低语,便笑答:“《凤求凰》这曲太过露骨,我故找了一首较为含蓄的来配罢了。” 玲珑听此答,便不再说什么,只默然沉吟了半响,又咧嘴没心没肺的笑道:“天佑哥哥说的定是好的,子骞还想请天佑哥哥来教教子骞,现下,夫子总叹子骞孺子不可教,子骞不想总被夫子罚。” “这也简单。”辛天佑让她坐下,便立于她身后,轻拨弄她纤细的手指,让她摆于古琴之上,虽前世加今生活了也有近三十年,可玲珑却依旧对这个尚才只有七岁的孩童的靠近,不争气的脸色微红,她气息紊乱,却故作镇定。 辛天佑一边微微摆动着她手指,一边感慨道:“子骞的手不似一般男子,反若是柔弱无骨般,这种手,其实最适合弹…” 听他这般说,玲珑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通红的垂首站到一旁。 辛天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摆手道:“抱歉,子骞莫要在意,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没关系的…”玲珑红红着脸低声说道。 夏日的夜,虽有虫叫,却因而尤显静谧,晚风混合着草木的香气鼓动而入,桌上的琴谱轻卷过一页,不知何处飘来一朵紫薇花瓣悠然而落。 刚刚突然尴尬的气氛,让看到这一幕的辛天佑不禁莞尔,他道:“瞧这,倒让我想起句诗来,子骞不是喜好吟诗,你便来猜猜。” 夏风吹下她脸颊的燥热,玲珑微微缓神,若有所思的看向那琴谱,突然笑答:“可是‘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句?” 辛天佑一副惊讶的样子,感慨道:“非也,我本想着是‘今宵好风月,独此荒庭趣。’,却不成想,子骞的这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已然胜过我的‘荒庭趣’,尤显趣味。相较之下,我倒显得悲凉些许了。” 玲珑稍一思虑,说道:“天佑哥哥过谦了,子骞自小喜爱这些风花雪月的诗句,自是对此上心一些,除此,便再无好处了。” 辛天佑只瞧着她但笑不语。 玲珑被看得有心发毛,她垂下眼眸,大大咧咧的笑道:“子骞还需练琴,天佑哥哥若是得闲便指点一二。” “今日便罢了。”辛天佑微微一笑,“我尚还有功课并未温习,怕是明日早课会被夫子罚抄,故改日再来吧。” “那子骞也不再练了,怕是打扰了天佑哥哥温书才罪过呢。”玲珑一副很懂事的样子从椅子上跳下,笑眯眯的说道。 辛天佑捣嘴遮掩下唇角的笑意,他点了点头,一副和煦的样子,说:“那我谢过子骞了。” 额… 玲珑头上顿时划过三道黑线… 他没有拒绝?! 竟然没有婉拒?! 甚至连客气的推辞都没有?! 玲珑瘪了瘪嘴,兀自感慨道,她究竟弹得是要多糟糕,连素来平和的六皇子都这般…直接了… 看着玲珑一副吃瘪的样子,辛天佑心情意外的喜悦,他提步向自己房间走去,玲珑甚至听到了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抑制不住的笑声。 果真,这三个皇子中,最月复黑的原来竟是他! 转眼近年关,玲珑依旧不紧不慢的学着风花雪月,宫内生活,看似平淡,但却仍然需步步小心以来维护平淡的日子,只可惜因辛天佑的涅槃阁与辛佐尧所居的茗冉宫相距不远,所以总是常见,每每见到辛佐尧的时候,玲珑总是莫名惊慌,他明明不过才十三岁年纪,只那双微扬的丹凤眼单单瞧着她时,便似是带着能看穿一切的深刻目光,看的她心底恐慌。 许是因为一年多前,在姬府中一遇,导致她扮演姬子骞时看到唯一可能知晓真相的人,内心的不安鼓噪。玲珑总是告诫自己,她已不再是姬府那天真圆胖的玲珑小姐,而是喜好花月,懦弱纤细的皇子伴读。 尽管如此,辛佐尧却总没的找茬,虽表面和睦,可背里没少给他使绊子,玲珑心中明了是他导致,却也不能言语,还需傻傻的同他道谢。 这日,因昨夜下了一宿的大雪,御花园中白雪皑皑,恰时梅花盛开,天空放晴,红梅配白雪,真当是难得的一景。 玲珑本想着同辛天佑去赏景,只可惜,辛天佑因昨夜下雪,受了凉,早晨昏昏沉沉的一直咳嗽,玲珑见此,也无心赏景,坐于床畔,陪他聊了几句,见他精神依旧不是很好,一副困倦的样子,知道是药效的缘故,便让他睡下,自己独自去了御花园准备撷两枝红梅来给他映映着有些单调的暖屋。 还未走近梅园,边听着里面传来了笑闹之声,玲珑只怕遇见泽明帝等人赏景,便止了脚步,准备稍后再来。却听着内院有一道男声笑道:“瞧这,可是姬家小公子么?怎的一人来赏雪不成?” 玲珑圆溜溜的大眼睛微微一转,便看向那人,那男孩子也不过十三四年岁,一身华服,她自是从未见过,故怯生生的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他的一语,引来院中众人,院内之人渐渐走出,全只是些贵族少年罢了,一群少年赏梅玩闹而已,玲珑微微松了口气,便转身就想离去,却听一道朗声的男声笑道:“既然子骞来了,便一同罢,人多还热闹些。” 玲珑微微抬头看向辛煜城,也未拒绝,便道:“谢过太子哥哥。” 她应允后,又听一道男生笑曰:“原真是子骞,我还只当他们认错了人,咱们正在这儿说射击,太子说射梅最好,我反若觉得这梅乃是一景,以来做靶太过暴殄天物,故在这儿商议,你来恰好,我倒有一主意。” 玲珑听他这般说眼皮微跳,她怔怔的看向说话之人。 辛佐尧走上前拉过玲珑的手,眉头微蹙,却很快便舒展开来,他拉过玲珑走至院中,院中摆放着一桌热茶和点心,及瓜果几类,他一双妖媚的凤眼微转,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杯青花瓷茶杯上,他倒掉茶水,笑意盈盈的将茶杯放置于玲珑脑袋之上,说:“子骞不是不喜骑射么?虽说骑射粗鲁些,但男子总归是要懂些的,现下给你个机会你可愿意?” 当他将那茶杯置于她头上之时,她便已然知晓他的打算,玲珑心中微惊,辛佐尧饶是再厌恶姬家之人,也不能这般拿着她的性命玩笑。 若是依平日来看,他应是深思熟虑的人,虽会暗里欺负他,可却人前总是和和气气,先下,他是真当她是傻子了,还是他真的能确保不会伤及她? 亦或者,两者兼存? 若真当她是傻子,这对她的性命安全自是好的,可如今,他是作何。 玲珑脑中思虑百转千回,她稳下心神,便故作怯懦的瞧了瞧辛佐尧,道:“三哥说什么,都是为子骞好,子骞定是照做。” 她的一言,引来周遭哄笑,玲珑也站在那里傻傻的笑着。 辛佐尧眼睛微眯,但并未像周遭人那般轰然大笑,他拉过玲珑至一棵梅树下,道:“你将这杯子置于头顶,以来为靶,我来射,你瞧着学。” 玲珑笑着点了点头,可心底却早已揪成了一团。 辛煜城似是觉得不妥,看着辛佐尧拉弓,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便连忙道:“三哥,子骞年纪尚小,这般合适么?” 辛佐尧只管拉弓瞄准,他唇角咧起一抹冷淡的笑,轻声回道:“就算不妥,今儿我也要试试这姬家人到底有多少能耐!”话毕,箭“嗖”的射出,“砰”一声射中了茶杯。 玲珑低头抖下茶杯的瓷碎。 辛佐尧放下弓箭,漫步走上前,淡笑着问:“子骞学的如何?” 玲珑连忙咧嘴笑回:“三哥好厉害,简直就是神射手,子骞甚是佩服。” 辛佐尧目光不瞬的盯着她,半响,他缓缓道:“同姬将军相比,我自叹弗如。” 一提起姬无常,玲珑便不再搭话,她裹紧了身上的银狐滚边裘衣,笑道:“三哥,因天佑哥哥着了风寒,我来此只是想剪两枝红梅去给他瞧瞧。” “子骞有心了,如此倒显得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有愧了。”说着辛佐尧示意一旁的宫女去剪几支红梅拿来,说话间,两枝娇俏清雅的红梅便递了过来。 玲珑拿过,笑靥如花的笑道:“谢过三哥了,我定转达说是三哥和太子哥哥之意。” 辛佐尧微微一笑,一旁的辛煜城略显僵硬的也笑了笑。 玲珑漫步走出梅园,转过弯,在无人看到之处,她腿一软,跌坐于地。 刚刚,当箭凌厉射来的一瞬,仿若那时,她躺在手术室中,灯光大亮,她生死未卜。 那时,她和上天以性命打赌,可惜,她输了。 这次,她又一次的与上天赌,幸得眷顾。 茶杯碎裂的那一声,劈头绽开,让她怎能不怕。 她忍,只因不谙世事的“姬子骞”以为是“三哥”在教他射击,而不是在赌他性命。 眼泪簌簌的落下,玲珑埋首于膝间,却隐忍下哭声,在这里,眼泪过于累赘,而哭声,则是失败的哀悼。 她并未失败,但这次,只让她任性一次。 看着玲珑离开,辛佐尧嘴角的笑意满满褪去,一旁的辛煜城低声问道:“可看出一二。” 辛佐尧薄唇微勾,冷冷淡淡的回说:“狐狸再如何隐藏,尾巴总是会露出一些皮毛的。” 辛煜城微微一愣,略显疑惑的看向他,辛佐尧却已低头沉吟,不再言语。 刚刚,他射去的那一箭,箭风凌厉,若是旁人,早已失禁于地,而她处变不惊,若不是真是白痴,便是伪装的极好了,若不是看到她接过那两枝梅花时,微微颤抖的双手时,他差点信了她的无辜,原扮猪吃虎,那么,她可以继续扮猪,他会让她明白,真正的盘中餐是谁。 易钗而弁入深宫(九) 缓下心神,玲珑擦掉泪站起身来,冬日的凉风微微皲红她软软的脸颊,玲珑吸了吸鼻涕,小手握紧了那两枝梅花,慢吞吞的向涅槃阁走去。 此时,辛天佑尚还昏昏沉沉于梦中,玲珑小心的将两枝红梅插于床头的那瓶白瓷长颈瓶中,一高一矮搁在其中,瓶上印着寒江垂钓图,倒也相得益彰,梅花淡淡的香气在温暖的房内淡淡酝散,门外守候的内侍轻声说道:“姬少爷,到了午膳时间了,您要回房么?” 玲珑打起帘子,对外轻声说道:“待会儿,等天佑哥哥醒来再一道吃。” “喏。”那内侍打了个千儿便退下了,玲珑闲来无事在辛天佑房中闲走。 这虽不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屋子,但却是第一次能够这般细致的仔细瞧看。 相较于她屋内的精致繁琐,他的房间简单的几近空荡,一床,两桌,三四把椅,一张白玉屏风,几张案子,便是如此了。 玲珑坐于他平素喜坐的窗边,从这处,也恰好能看到她懒洋洋蜷缩在那张罗汉床上的样子,一旁的小几上摆放着他看过的书,一本诗词集,恰看到了这首:《清江引·春思》。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 本也不应黄鹂的景致,只这最后一句,倒还有些味道。 梨花小窗人病酒。 这本是写闺阁女子的感情,可她现在这般,却连普通女子那思春之情都不应有了。 微一叹息,几不可闻。 辛天佑迷蒙中似是嗅到了一丝极淡的清凉花香,在这温热的暖房中格外清冽。 他渐渐清醒,便看到她坐于他平素喜坐的那张椅子上,抱着他昨日看的那本诗词集读着。 “子骞,咳…咳…你一直未走?”辛天佑慢慢支撑起身子,虚弱的问道。 辛天佑虽有些胖,但平素眉目之间尚还带着风华,可现,风华尽敛,憔悴的让人心疼。 玲珑连忙为他斟了一杯茶,递至床边,轻抚着他因咳嗽而微颤的后背,懦懦的问道:“天佑哥哥,是不是子骞扰了你休息?” 辛天佑勉强一笑,却牵扯的出一串咳声,他连忙喝下一口清茶压下,便道:“我闻着一股梅香,甚觉好闻,便醒了。只这屋内,怎会有梅香?” 玲珑连忙道:“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子骞想来梅园的花开的正好,本想是同天佑哥哥踏雪赏梅,却不成想天佑哥哥受了寒,于是子骞便趁天佑哥哥睡着时去梅园撷了两枝梅花回来,也算是同天佑哥哥赏梅了。只不成想…”说着玲珑便委屈的低下了头,而声音也越发小了,“…却扰了天佑哥哥休息…” “无碍的。”辛天佑摆了摆手,却牵扯着又是一声声咳。 玲珑微一怔,像是想起什么般,便放下茶杯,向外跑去,辛天佑斜倚在床头,呆呆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少时,她从屋外回来,身上尚还沾染着一身凉气,她端着一只玉碟,行至床边,又退了一两步,将玉碟放置到一旁,便凑近了暖炉,有些歉意的道:“刚刚子骞从外入屋,沾上些凉气,怕会让天佑哥哥再受了凉就不好了。” 辛天佑心中微有酸涩,他病了,父皇皇兄都未曾来看过他,只有他,这般细心的照料他,辛天佑心底一暖。 稍暖过身子,玲珑端过玉碟,走至床畔,碟中用蜜浸着晶莹的雪梨片,玲珑叉起一片,递至他唇边,说道:“天佑哥哥,先吃这个压压咳吧,若是一直任他这般咳嗽,怕是会伤及肺腑的。” 辛天佑微微张口,含下那片雪梨,他低头,掩下了眼中微微涌上的氤氲。 即使他再怎不亲人,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般的关照,让他怎能不感动。 “天佑哥哥,饿了么?”玲珑可怜巴巴的看向辛天佑,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问道。 辛天佑哑然失笑,道:“去让他们上膳吧,下次若是再如此,子骞先吃便是,先下你正是长个的年纪,何必等我?” 玲珑也并未应话,便蹦蹦跳跳的跑出去和内侍说传膳,还特意吩咐让膳房准备一道凉拌竹笋黄瓜。 没多久,菜还未上,皇上便踏雪而来,见到玲珑在,他稍是一愣,便朗声笑道:“子骞也在此?” 玲珑连忙女乃声女乃气的跪拜道:“草民姬子骞拜见皇上。” 皇上笑着将她扶起,道:“听教艺的师父说,子骞这段时间琴艺有进步。” 玲珑连忙咧嘴笑着说:“是师傅教得好。” “唔,等赶明儿给寡人弹弹听听。”皇上笑着走至辛天佑床边,问道:“天佑身子觉得好些了么?” 辛天佑淡淡一笑,轻声回道:“谢父皇关心,身子好多了,只不过一直躺在床上闷了些,幸是有子骞在旁陪着孩儿,孩儿尚还觉得有趣些。” “那便好。”皇上看着他眉头紧蹙,他依旧还是这般淡漠的表情,虽在笑,却不似一般孩童那般,稚趣活泼。 “父皇还是回去吧,孩儿感染风寒,若是再染与父皇,便是罪过了。”辛天佑淡淡的看向皇上,说。 皇上一窒,怔怔的瞧着辛天佑,一时无语。 良久,他才轻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需要,便直接说,朕只你不喜旁人伺候,已经吩咐下御医在旁边的宫殿等你传唤,你好好休息吧,那朕…先走了。” “儿臣送父皇。”说着辛天佑便挣扎着起身。 皇上连忙扶住他,叹息道:“算了,你身子不适,先好生歇息吧。” “草民送皇上。”玲珑说着,小小的步伐便跟在了泽明帝身后,皇上回头牵强一笑,轻模了模她的小脑袋,说:“你陪着天佑吧,寡人自己走就行。” 看着他寂寥的背影,玲珑轻一叹息,转头看向辛天佑,又是一脸笑意,“天佑哥哥,夫子同皇上说子骞最近功课有进步,那待会儿吃过饭后,子骞弹给天佑哥哥听听可好?” 辛天佑眼皮微跳,他支撑着嘴角的笑意,婉拒道:“膳后子骞也回房休息吧,这琴何时都可听,不必非今日。” 玲珑见他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不觉好笑。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不必非今日,在我病重之时吧。 想着,玲珑也并不强求,她的水准,她心知肚明,而他日日被她琴声的余音折磨已是苦不堪言,皇上那些话只是说了好听罢了,她的课业好坏,连亲生爹都不会关注,更何若这万万人之上的君王。 用完午膳已是未时,那盘凉拌竹笋黄瓜,止咳效果还算不错,服下药后,辛天佑又含了一片蜂蜜雪梨,一来压抑下咳嗽,二来缓下口中苦涩的药味。 玲珑见他昏昏沉沉的又要睡着,便寻了一处地方,坐下看书,因病,他睡得极浅,这一觉也不过半个时辰,醒来时,玲珑蜷缩在椅子上睡着了,辛天佑微微动了一下自己因发热而酸涩的胳膊,他半撑着身子,道:“子骞,难为你了,回去休息吧。” 玲珑听到他的声音,连忙睁开朦胧的睡眼,她便又倒了一杯热茶,让他缓缓喝下,她笑道:“天佑哥哥说过,子骞在旁还有趣些,子骞也不知天佑哥哥何时醒来,便在旁陪着就好。” 辛天佑唇角漫过一丝笑意,本只是他来敷衍父皇的话,却让她当了真,“无碍的,你身子本就弱,在这儿,再害你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玲珑摆了摆手,道:“若是我染了风寒,天佑哥哥一定也会这般照顾我的,所以子骞不怕。” 辛天佑轻抬起手,想要揉揉玲珑的脑袋,抬手,却无力。 玲珑看着他抬起又落下的手,眼神微转。 最终,辛天佑微微一叹,他掀起自己锦被的一角,说:“既如此,那你上来,在我旁边睡吧。” 这…不太好吧… 玲珑脸颊微微泛红,虽是孩童,虽是具有现代思想,可同床共枕这种事情… 但男色当前,尤其是这般柔弱的男色,玲珑眨了眨眼,便麻利的月兑下了小靴,钻进了被中,被子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草木辛香和极淡的药味,暖煦煦的让她一时有些沉醉。 辛天佑微一揽,将她揽于怀中,“瞧你,这屋虽暖,可就那般睡着,身上不着凉才怪。” 许是感染风寒,也或许是性别差异,他的身子极暖,玲珑怔怔的睁大着一双眼睛窝在他怀中,若不是她知道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弟弟一般存在的人,她或许便真的沈耽在他的温暖之中。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 在他怀中,玲珑听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平稳,有力。 在他怀中,她便这般,一直怔怔的睁着一双大眼,良久直到他呼吸平稳,才知他已熟睡,玲珑这才平复下自己的紊乱的心境,微微的闭上了眼睛,有些乏累的睡着。 梦中,她一身红妆,站于他身前,他伸手,笑容一如和煦,他说:玲珑,握住我的手。 她看着他,伸出了手,而他的身后,是辛佐尧那张清朗俊秀的容颜,在她面前无限放大,他勾唇,邪魅的笑着看向她,说:原来你竟是女子!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我…玲珑想要申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无助的看向辛天佑,而他依旧和煦浅笑,他说,握住我的手。 她伸出手,却如何也无法触及他温热的手。 辛佐尧冷笑的看着这般狼狈的她,道:姬玲珑,罪该万死。 不是的…她拼命的摇头,想要辩解,她想告诉他,她只是想要维护家中的娘亲,一切,都是被姬无常所逼。 可喉咙却只能咿咿呀呀的无法发声。 而辛佐尧的声音越来越大,但辛天佑却离她越来越远,玲珑挣扎着想要逃离,她步步后退,腿一下子碰撞在了玉阶上,一阵疼痛,让她突然惊醒。 “子骞,你怎么了?”辛天佑听到她的惊呼,一下子惊醒。 玲珑发懵的看着辛天佑的脸,刚刚的梦境还清晰如实,让她在一瞬间无法辨析真实和梦境,这时,右腿突然一阵抽搐,让玲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于是她哭丧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回道:“天佑哥哥…我…的腿…抽筋了…” 她的小脸因疼痛而紧拧成一团,辛天佑忙要下床去唤御医,玲珑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有气无力的说道:“天佑哥哥,娘亲说子骞要长个子所以才会这般,稍等就会好了。” “还是让御医给你瞧瞧吧,瞧你疼了,一张小脸都白了。”辛天佑模了模她冰凉微潮的脸颊,担忧的说道。 “…没关系的。”疼痛稍缓,玲珑牵扯出了一抹笑意,说:“现在好多了,最多,待会儿让膳房做点骨头汤给子骞补补身子可好?” 辛天佑脸色上的担忧未缓,他看着她,关切的问:“真的好多了么?” “没问题了。”说着玲珑从床上跳下了床,可腿一软,差点跌坐于地,幸是辛天佑在一旁扶住了她,玲珑颇为尴尬的嘿嘿笑着。 辛天佑脸色一沉,低声道:“胡闹!这也算好了?!”说着便转头就要向外走去。 玲珑见此,连忙拦住他,故作委屈的说道:“天佑哥哥,别生气,子骞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不理子骞。” 辛天佑见她如此,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去给你找个御医过来瞧瞧。” “子骞自己去。”玲珑用力将他推回了床上,“天佑哥哥还病着,莫要出去再受了寒。” 说着她便一瘸一拐的向外走去,辛天佑微微咬唇,轻声叹息。 辛天佑这一病,愣是在床上待了月余才算好利索,真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本圆润的身子,清减不少,配上那漠然的性子,一身紫色的锦衣,远远看来,倒真有些风华绝代的味道了。 辛天佑本身倒没觉得什么,玲珑因日日相陪,也并未觉得变化很多,只有一日,她吃饭间,忽觉他的略显胖乎乎的手修长纤细了不少,才愣愣的发觉,那一身白色的内衫穿在他身上,竟松垮了些,颇有些柔弱公子的姿态。 玲珑忙让膳房日日做些多油水的菜肴,想要让他多补补,而他因平素用膳较为清淡,这一改善,让他大吐特吐了几日,人反倒更瘦了些。 玲珑很是内疚,倒是辛天佑反过来安慰了玲珑。 这月余,辛佐尧同辛煜城来此一次,表面如常,辛佐尧甚至与玲珑笑谈了今日的学业,玲珑克制自己忘却那日梅园之事,只笑靥如花应答如流。 辛佐尧似是对病中的弟弟丝毫不甚关心,只同玲珑闲话家常。 反若是辛煜城坐于床畔同辛天佑聊着几句。 辛天佑本就话少,同兄弟之间也并无太深的感情,故闲话了几句便同辛煜城再也无话。 因辛煜城是同辛佐尧一同前来,故也不便先行离去,所以只得坐在床边僵笑着看玲珑同辛佐尧相谈。 而辛天佑斜倚在床畔,一副云淡风轻的轻叉起一片雪梨片,含入口中,甜润的味道入喉,压下了涩涩的咳嗽。 “这些日子,夫子在课堂间讲了些史记,本宫倒有一件,不甚解,本是同皇弟讨论了一番,却也未有结论,今恰来看六皇弟,便想着与你讨论一番。”辛天佑轻抿了一口清茶,笑容缓缓,道。 玲珑眼皮微一跳,但只一瞬,她面色如常,甚至带了几丝炫耀的欢喜,脆生生的说道:“子骞虽不喜史记,但平素一些故事还是懂得的,若是能助三哥哥解惑,子骞自是荣幸不已。” “那便好。”辛佐尧微微一笑,稍一思忖道:“夫子述,‘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此何解?” 玲珑微一沉吟,心中暗想,此话怕是街上三岁儿童都知何意,为何来问她何解? 她不敢让自己思索时间太长,便笑答:“三哥哥,子骞知道,臣子应听从君上之意,不得拂逆。” “是正解。”辛佐尧淡淡笑开,又道:“皇弟解译同子骞相同,可本宫却不以为然,本宫以为,君主若是不贤,此话便不通,君主若圣贤,此话则通。子骞以为呢?” “确然。”玲珑连忙附和道:“三哥哥果真厉害。” 辛佐尧又是一笑,续问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玲珑心一沉,稍一思虑,想着如此简单的典故,问她,莫不是试探,思及此,她便老老实实的回道:“圣人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本宫听夫子说此话时,便想到了姬将军,多年征战,手握兵权,却始终如一,对父皇尽忠。真乃我韶合王朝的大功臣。”辛佐尧瞧着玲珑淡淡的说道。 玲珑眉头轻蹙,转瞬喜笑颜开的回道:“家父虽常年征战,不常在家,可家父每次征战回家后,都会告诫子骞,尽忠是唯一报效圣上多年来对姬家上下眷顾的方式。” “果真父皇没看错人!”辛佐尧朗声大笑,目光淡扫过床畔略显不解的辛煜城,他笑一止,又问:“姬将军可有告诉子骞要如何尽忠?” 玲珑一怔,连忙道:“家父说,在宫中,伺候好六皇子便是子骞尽忠了。” “是么?”辛佐尧看向床上脸色微变的辛天佑,这才问起今日所来之事:“六弟身子可好些了?” “谢三哥惦记,我已好多了。”辛天佑微微点了点头,回道,只那目光怔怔的看着一旁巧笑倩兮的玲珑。 “如此甚好,既是如此,那本宫便不打扰了。”说着,他看向辛煜城,两人目光一对,辛煜城便道:“既如此,那我二人便先离去了,你好好休养。” 一番告辞后,房间内又恢复了平素的安静,玲珑沉默的吃着桌上的鲜果,辛天佑的目光灼灼而来,玲珑自是当做没察觉。 良久,辛天佑沉默的一声叹息,便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玲珑微微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默然离去。 她知晓,定是刚刚自己那句,“家父说,在宫中,伺候好六皇子便是子骞尽忠了。”这句话伤了他。 可不若如此回辛佐尧,她又当何说? 悠然一叹,脑中思绪百转千回,却终是不知辛佐尧的目的。 走出涅槃阁,辛煜城困惑不已的问道:“三哥,你同他在六弟哪儿说的是何意?” 辛佐尧沉吟了半响,才道:“他曾说过,不喜史记,可同他对话中,他应答如流,虽是很浅显的古记,但君臣之道,对一七岁孩童来讲,知晓的未免也太多了。” 辛煜城听此,稍作思虑,脸色一变,他私下稍作打量后,才低声问道:“三哥的意思…是,若他日姬老贼造反,这姬子骞,会是…” “此话不可乱说!”辛佐尧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他有所顾虑的四下看了一番,便又叹道:“不过这姬子骞的来历太过蹊跷,父皇为六弟寻一伴读,风声刚起,姬府便传出风声,这姬老贼竟还有一幼子,因病弱故不常见人,可你也瞧着,他除了身子瘦弱些,也并无其他的病状,我怕其中有诈啊…” “若真如此…”辛煜城眉头一皱,突惊慌道:“那…六弟可怎办?!” 辛佐尧紧抿着唇轻一叹息,良久,他才道:“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我以为,咱先派人去姬府打听这姬子骞的身份,而我也需再模模他的底,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也只得如此了。”辛煜城拳头紧握,他目光坚定隐隐闪过一丝决绝。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一) 辛天佑还在赌气,玲珑微微一叹,隔窗而望去,已有多日,尽管他身子已好,可却对她疏离淡漠,一如路人。 任是她再如何体贴,也在他心中落下了一尽忠的缘由。 他每日再也不入她屋用膳,入夜,也再不至她屋中,亲自教授古琴。 好像彼此之间除了隔窗而望,便再无交情。 玲珑对此状况颇为着急,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他本是她唯一依傍,先下,却因辛佐尧的三两言而产生嫌隙。 而辛天佑则是铁了心,对她视而不见,冬日漫漫,她踏雪撷梅,浑身被冻得冰冷,他却只那一句搁哪儿,便再也无话。而她受了凉寒,一整冬日嗽声不断。 一日,听伺候的小内侍言及他想吃夏日膳房曾做的荷叶玉珠汤,玲珑便耍赖央着御膳房的厨子在没有青翠荷叶的情况下,硬是做出了一碗翠色的荷叶玉珠汤,她小心的端着玉碗穿过了大半个宫廷送至他面前。 而他甚至看都未看,只淡淡的摆手赐给了一旁的内侍。 她气的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时间漫漫,转眼即春,皇家每年此刻都会去静安寺踏春赏花。 静安寺位于京郊静安山上,一入春,泉水解冻,汩汩而流,漫山草木青葱,鸟鸣声声入耳,钦天监早言,清明过后这日天气和暖,而这几日天象均显示今年必是风调雨顺之年。泽明帝一听,龙颜大悦,当即下令,但凡京城内五品以上官员,外地三品以上官员,清明祭祀之后来京至静安寺上香祈福。 玲珑虽不算官员,但在这宫中也属一小主子,几位皇子陪同泽明帝祈福,她作为六皇子陪读,自是也要同去。 同辛天佑一辆马车,他径自坐在马车一角,安静的看着书,玲珑正襟危坐于一旁,小心的看着他,可他却毫无反应,马车晃晃悠悠的前行,她跪坐在车内茶几前,素手沏茶。 沏好茶,她将茶恭敬的递给了辛天佑,怯生生带着几丝小心翼翼的情绪道:“天佑哥哥,喝茶。” 辛天佑将书翻过一页,漫不经心的说道:“先搁哪儿吧,我不渴。” 玲珑咬咬唇,心中暗自怄气,她微微咬唇,便这么端着茶,滚烫的茶水随着马车的摇晃溅到她细致的手上,她一咬牙,便硬生生的道:“那我替六皇子暖着。” 辛天佑微抬眸,表情错愕的对上她倔强的样子,这几个月来,她讨好他的意味显而易见,而他,总是这般爱理不理,她也只不过有些沮丧的离去罢了。 今日,她究竟是怎么? 辛天佑微扬的凤眼扫过她微红的小手,便微阖上眼,只到是眼不见心不烦。 玲珑见他阖眼,一时恼怒,本以为这招苦肉计总算能让他稍有心疼,可没想到也只是徒然。 可既然跪都跪了,她便咬着牙,一路跪捧着一盏茶直到静安山。 而辛天佑,一路未抬眼眸,也未喝过一口茶水。 两个时辰的路程,她便如此跪捧了两个时辰。茶杯里的茶水早已温凉,只徒剩她手透过薄瓷的余温尚在。 马车停在静安山脚,静安山高约百丈,从山脚望去,山顶处朱红色勾心斗角的静安寺房檐隐约可见。 辛天佑从马车上走下,绕过她身旁,一言未发。 玲珑垂首,自嘲的一笑,帝王家的孩子,果真是不同于常人,这才只八岁,便会这般绕着法的折磨人了。 辛天佑迈下马车的那一瞬,马车的窗帘子微掀,一盏茶水泼至他脚旁,他微怔,看向马车中的人。而一旁的内侍早已尖起嗓子喊道:“大胆!竟敢冒犯…” “罢了。”辛天佑一摆手,似是毫不在意的提步向前走去。 玲珑掀开车帘子,紧咬着牙忍着怒气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泽明帝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几名皇子都在身旁,平素喜重用的顾命大臣也在左右,玲珑自是看到姬无常,姬无常看到玲珑后,表情微有动容,玲珑眼神微眯,几步上前,拽住姬无常的衣角有些哽咽的喊道:“爹爹,孩儿好想你。” 她这一声,引来周遭人纷纷侧目,甚至连泽明帝的目光都紧盯而至。 姬无常蹲子,轻搂过玲珑的小身板,眼眶也红了一圈,沉声道:“乖骞儿,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别哭!”话虽这么说,但姬无常的声音却越发哽咽了。 玲珑搂着姬无常的脖子,用极小的声音嘀咕道:“我娘亲最近可还好?” “你走之后我每月必有十天去你母亲那里。”他回以小声的在她耳旁低语。 玲珑顿时紧搂住姬无常的脖子喊道:“爹爹,玲珑长个子了,你都没有看到…”说着她还委屈的瘪起了嘴巴眼泪簌簌的掉落了下来。 姬无常抹去自己眼角的湿润,以周遭能听到的轻声道:“好孩子,爹知道,爹都看到了。” “爹爹!”玲珑紧咬着唇,似乎一副很是隐忍的样子,可眼泪却簌簌的不断掉落。 姬无常起身,垂首故作一副周遭无人察觉的样子,小心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他轻模了模玲珑的脑袋,道:“要听话,要认真的读书。” “骞儿知道。”她用力的抹去眼角的泪,一副大义凛然之姿。 泽明帝含笑看着这一幕。 对于姬无常和玲珑来说,能够让泽明帝看到他们父子情深才是他们的目的。 一场戏演罢,玲珑抹着眼泪跟在了辛天佑身后,辛天佑瞥了她一眼,淡漠的说道:“既是那般想念,回去便是。” 玲珑只低头默然,心中暗想的却是,我若回去,你老爹又要如何牵制姬无常这只狐狸? 辛天佑见她不语,便再也无话,只静静的跟在泽明帝身旁向静安寺行去。 一路上,泽明帝见风景甚好,便唤了几名文臣,又令几名皇子以“春”为题,即兴来几首诗。 内侍和宫女连忙搬来笔墨纸砚,以人脊做案,让几人书于纸上。 玲珑在旁为辛天佑磨墨,见他只执笔而未书,玲珑也不语,只专心的磨着墨,直到她将一方墨磨的又厚又浓也不曾罢手。 良久,当几位皇子都快写罢后,他突而书下一首绝句: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他写罢,便有伺候的内侍将纸递至于泽明帝。 泽明帝一张张翻过,指着辛佐尧的那首,赞不绝口道:“老三这首五绝倒让朕颇为欣喜。这句‘漱泉听鸟籁,闲枕卧松云。’写的极为传神。” “父皇过赞了。”辛佐尧不卑不亢淡笑着立于一旁说道。 “去,将此诗手抄几份,赐众人赏阅。”泽明帝将手中的诗稿递给了一旁的内侍,道。 “喏。”内侍应了一声,便躬身向后退去。 泽明帝又翻至辛天佑的那首诗,阅后,笑道:“也不错,只这鸳鸯,倒不像是老六平素会描之物。” “只刚刚在那棵老松的树洞中看到两只鸳鸯相簇而眠,便也赘言而上。”辛天佑在旁说道。 泽明帝一笑,言:“这句赘言才真是赘言。”说罢,便又将辛天佑的诗稿令传下去,道:“老六年纪虽小,但文工不错,以后多向你哥哥们学习。” “是。”辛天佑微微颔首,应道。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六) 姬无常赶在这年除夕之前,班师回都,泽明帝率百官亲自出城门迎接,玲珑自是也随去。 这一日,大雪纷飞,一连乌云压顶了数日的天,终究将这场大雪降落。 玲珑身上穿着一件月牙白的儒衫,上身一件银狐裹边刺有祥云的袄子,头上配着一顶嵌白玉的帽子,辛天佑见她这般出来,又命内侍将自己屋里的那件白熊毛披风拿了出来。 那内侍一听,有些犹豫的看了看玲珑,玲珑也知那白熊毛的披风是当年泽明帝围场狩猎亲自射杀的了一只罕见白熊,并赐予了辛天佑。 因他不喜杀生血腥,故从未穿戴过。可她,即使辛天佑再看重她,即使姬家再荣耀,她的身份在这里,终究还是配不上那件金贵的白熊毛。 看出那内侍的为难,玲珑赶在辛天佑亲自去拿之际,她连忙摆了摆手道:“子骞不要那白熊的,看起来好吓人的,我屋里有一件小貂毛的披风,让他们拿来穿着先。” “也好,瞧你,这冻得手都红了。”他倒也不甚在意,拉着她的手,为她握暖。 旁边伺候的内侍将那小貂毛的披肩拿来,又给两位主子拿来了两个暖手炉,辛天佑为她系好披风,这才拿过自己的暖手炉,道:“走吧,这五年未见姬将军了,莫要让我耽搁了你们父女相见才是。” 玲珑心中到想着若是此一生不见,怕是都无所谓,只这五年,因姬无常不在都城的缘故,她已五年未曾见过静姨娘和女乃娘,也不知她们如何,想至此,她悠然一叹,露出了一抹孩子气的笑,道:“天佑哥哥,咱走吧。” 马车晃晃悠悠的驶出了宫门,这日突如其来的大雪使得繁华的都城静谧的仿若空城。 只不过越到城门到热闹了些。 纷飞的雪中,华贵的马车,精致的轿撵,堆砌在城门不远处。 从城门至宫门的这条路,早已被御林军给封死。 车停在城门口,辛天佑从车上走下,门口的官员见是六皇子来了,连忙恭敬的跪请安,他表情极淡,回首,握住从马车帘子中那只素白的小手。 虽不见其颜,可那跪在地上的都城大小官员都知是她姬子骞。 玲珑扶着他的手,顺着搭着的车梯子走下,一旁的内侍这才撤去了梯子,赶着马车去一旁停好。 而身后伺候的内侍则打上了伞,为他们遮下了这纷飞的大雪。 “撤了吧,这般瑞雪,倒是喜气,遮了作甚?”她嘴角旋起了一个小小的酒窝,微微仰头看向辛天佑。 辛天佑点了点头,却又为她掖了掖那貂毛披风,将她的小脸近一半遮掩在温暖之中。 漫天的大雪落了他们一身白,玲珑略略跷起了脚为他拂去他落于眉间,睫毛上的白雪。 她温暖的小手,在他冰凉的肌肤上滑过,辛天佑心微微颤动。 在多年后,他忆起曾经,摇椅中,他温润儒雅的脸上,总是不可抑制的溢出一抹极淡极淡,却是最满足的笑。 而此刻,他怔怔的看着玲珑,玲珑粉粉的小嘴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她偏头,笑问:“天佑哥哥怎么在发呆?” 辛天佑回神,只一笑,却并未回声。 又有马车咕噜噜的踏雪而来,玲珑和辛天佑看向马车停下之处,见是辛佐尧从车上走下,玲珑微微一愣。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一年有余了吧。 记忆中,最后一次见他,他那张精致张扬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他直直的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起一抹透知一切的笑意。 那笑,令她在仲夏之际浑身犯冷。 而今,雪中,无风,他看着她,又是这般的笑。 玲珑垂下了眼眸,躲开了他这般灼灼的目光。 “三哥。”辛天佑淡淡的唤道。 辛佐尧微微颔首,看向辛天佑笑道:“来了很久了?” “刚来不久。”辛天佑回道。 辛佐尧点了点头,又笑看向玲珑,道:“子骞怎的闷不说话?可是一年不见同本王生疏了不成?” 玲珑硬着头皮便要跪拜道:“见过庆王殿下。” 辛佐尧扶起她,笑着看向辛天佑,道:“瞧这子骞,到底是生疏了,连称呼都改了,可真是伤了本王的心。” 辛佐尧虽这般说,可却是他现以本王来隔开他二人之距,现下,口吻似是亲昵的怪罪起她,玲珑心中暗自冷笑,却仍是不动声色的瞧着他。 记忆中初见辛佐尧,他嚣张跋扈,张扬不羁,这朝堂中,多年磨练,如今也终成了这般笑面狐狸的角色了。 只如此,到更让玲珑心惊,她垂着眸,一副怯懦的样子。 辛天佑见着她这般,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将她不着痕迹的护在身后道:“子骞性子素来内向,三哥莫要逗他了,曾经三哥虽贵为皇子,倒也并无官职,如今,三哥已是庆王,这当着百官面,子骞自是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如此说来,是三哥我疏忽了。”辛佐尧那薄唇扬起一抹更张扬的笑,他把玩着手中的那对宛若核桃大小的红珊瑚珠,看向垂眸不语的玲珑。 感觉到他的目光,玲珑眉尖微蹙,却仍是沉默的不去看他。 不多久,辛煜城随泽明帝的御撵而来,他们站到两旁,跪拜迎驾。 一同而来的还有姬家男眷。 泽明帝从御撵走下,特意将拉着玲珑的手,关切的问道:“子骞,最近听夫子说,你琴艺又精进了些?” 身后的内侍为他遮着黄罗伞,可雪终是有纷飞到他露在外面那花白的胡须上。 一入这宫中已有八年,玲珑明显发觉,他老了。 “夫子是激励子骞更好的学艺。”玲珑将小脸露出,脸颊被这冬日的寒冷皲红了脸。 泽明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携玲珑的手向城门外走去,百官随后,鹅毛大雪白了视野中所尽之物。 远远的,被大雪覆了一身的大军向此行进。 最前方,白马上,那稳坐倨傲的男人带领着他的军队走来。 在距城门百丈之距,姬无常从马上跃下,快步向城门而来。 泽明帝拉着玲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玲珑抬头看向他,只见他面容激动,可和她相握的手,却无任何颤抖。 她浅笑,看向姬无常跪倒在雪地之中,一副诚恳真挚的拜道:“臣,数年来,不忘圣恩,终将倭寇驱逐出境!” 泽明帝将姬无常扶起,笑着拉过玲珑道:“无常,来,看看子骞,这五年,子骞也这般高了。” 姬无常一愣,表情复杂的看向玲珑,唇微微翕动,哽咽着嗓音喊道:“子骞么?” 玲珑一见他如此,连忙红了眼眶,上前扑进了姬无常的怀中,带着几许孩子气的喊道:“爹爹,爹爹!” 两人再次上演了一别多年,父子相遇之情景。 身后姬家的男眷站在泽明帝身后,不禁拭泪。 泽明帝轻叹了一声,道:“子骞,朕准你回府,同家人相聚,明日后再归。” 玲珑一听,连忙同姬无常一起跪下,谢恩道:“谢圣上恩典。” 辛天佑站在一旁,表情冷淡,他目光沉默的看着喜极而泣的姬子骞,良久,他稍稍动了动身子,道:“父皇,儿臣请求陪同子骞。”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七) 泽明帝眉头一皱,辛天佑素来从不主动亲近他,故也从未提出过什么请求,这次,却终是为姬子骞而动了念想,他一瞬间怔怔的看着辛天佑。 玲珑别过脸也看向辛天佑,恰好对上了他投来的目光,玲珑心底一惊。 莫不是,辛天佑对自己动了心思? 可一身男装笨拙幼稚的她,又怎能入得了这清心寡欲的六皇子的心。 心底这般想着,可耳旁却听到泽明帝道:“子骞来宫中陪你读书,本就耽误了他父子二人的相处,现下,你若是陪去,只怕姬府还要伺候着你。” 听泽明帝这般说,姬无常连忙道:“六皇子此愿是对姬家上下的恩宠。” 辛天佑淡淡的瞧着泽明帝,即使听到泽明帝话语中的婉拒,他的表情仍是平淡沉默。 泽明帝一叹,道:“即是如此,那便依了你就是。” 辛煜城在旁捣了捣辛天佑的胳膊,低声道:“六弟,还不谢父皇。” 辛佐尧轻笑着抿了抿唇,似是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一出。 辛天佑微微颔首拜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说完,他上前扶起玲珑,低声道:“地凉,别冻了骨头。” 玲珑颇为尴尬的垂着眼眸,见姬无常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叹,辛天佑这么多年,算是一直生活在安乐窝中,自是不知这朝堂的风云变幻,姬无常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泽明帝心里也有着自己的打算,而他亲兄弟心里也有着打算。 他二人的一举一动本就在他们眼线之中,如今,辛天佑更是将他二人的“亲厚”算是彻底搬上了朝堂之上。 若真有一日,玲珑与辛天佑的这层“亲厚”,许能好生利用,倒也可行。 毕竟,对于姬无常而言,玲珑本只是一枚弃子,如此,若是能牵一发,倒也不枉他们父女一场。但对于皇室,辛天佑既是再不同他们亲厚,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子弟,这点情分,他们还是顾忌的。 玲珑小心的瞧了瞧姬无常,又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辛天佑。 泽明帝一笑道:“爱卿快请起,子骞这打小身子多病,自是不能沾染着地上的寒气,这些年,虽不少御医来为他开了补方滋补着身子,倒也胖了些,可倒底身子里还是虚的。幸是天佑思虑周道,这爱卿一回来,让朕喜难自禁,到把这事儿给忘了。” 姬无常在旁朗朗一笑道:“圣上费心眷顾这孩子,是这孩子的福气,也是姬家上下的福气。” 玲珑沉默的站在辛天佑身旁看着他二人所言,心中一片淡漠。 现下,泽明帝在军事上惟姬无常可用,姬无常虽有不臣之心,却的确是个百年难得的将才,只可惜了,这将才不能为国所用。 早些年,泽明帝暗中培养了一批新人,其中也不乏可用之辈。 现下却已将这批人交予辛煜城和辛佐尧兄弟两。 只不过时机尚未到,那批人里,尚未还有军事才能,带兵上阵能足矣匹配姬无常的。 只待静候佳机。 自城门浩浩荡荡的人马进城,姬无常同姬家男眷进宫谢恩,玲珑随了辛天佑先回了涅槃阁。 因皇子出宫下榻官员世家是对整个家族来说,极其尊荣的事,这队伍尚未回宫,便有快马赶至姬府传达圣意。 姬府主母,姬无常的正妻姬梁氏接下圣旨后,连忙开始布置姬府,以备辛天佑而来。 姬府已是忙的人仰马翻,姬梁氏还特意命人从旁支中唤来人一同帮衬着,而宫内,也因这主子一句主意,而忙的热火朝天,甚至丽妃还特意让自己殿内的内侍遣去帮忙的也不少。 作为罪魁祸首的此刻辛天佑抱着一本佛经坐在暖阁里闲适的看着,他身上披着一条细绒的鹅毛毯,轻柔暖和,软榻下的热炭盆烧的整个屋子暖如阳春。房外的一切喧嚣似是与他无关一般,玲珑在外将事由同辛天佑平素喜好用的东西都吩咐了下去,忙了一会儿,便在这雪天里出了些汗。 当她走进暖阁时,辛天佑抬头看向她,见她额间沁出了些汗珠,不禁叹道:“瞧你这样,一切从简便是,何苦你来来回回的亲自去弄那些事物。”说着他将书搁置一旁,以素净的袖子为她拭去了额间的汗。 玲珑咧着嘴笑道:“这不天佑哥哥要同子骞回家,子骞高兴不及,只想着别去了因为忘记个什么,弄的天佑哥哥一时不悦就不好了。” 辛天佑不禁莞尔,笑曰:“净胡说,何时见我对你使那些的性子了?” 玲珑鼓了鼓腮,低声咕嚷道:“也不知谁当时整月的见了我自当是没看见一样,更不知是谁,看我被热茶烫的手都红了,却视而不见来着。” 辛天佑顿时哑然,这都不过是陈年旧账,也难为她记到今日。 这姬无常带家里男眷谢完恩后,出了正殿的门,便有内侍前来说道,“姬将军,姬公子派草民来传话,说是六皇子出宫,一切准备的东西尚未整理好,府内也是需一应俱全的准备着,恐是时间不够,故待晚宴后再同您一道回府。” 姬无常听了之后,笑着应了声,一旁姬家男眷中便有人低头走了出来,悄模的递给了那内侍个锭子,那内侍在袖中掂量了掂量,约莫试着是个金的沉重,一下子喜笑颜开的瞧向姬无常低声道:“姬将军还请放心,小公子在这涅槃阁一切事由,草民竭力打点着,万万是不会让小公子吃了亏的。” “多谢公公了。”姬无常淡淡的勾唇,转身向外走去。 午膳过后,东西基本备置的差不多齐全了,且已放置到马车上,准备往姬府先运去。 晚上尚还有泽明帝为姬无常准备的庆功宴,涅槃阁外,宫女内侍都为今日晚宴所做准备,而辛天佑却躺在玲珑屋里的软榻上,一副闲闲散散的凤眼半阖,似睡非睡的样子。 其实玲珑一直想问他今儿怎肯在百官之前对皇帝说出这种请求。 若是说辛天佑单纯,却又不像是那样,他事事皆洞察,却不理凡事,只依着性子里的那股冷情随遇而安。 可若说辛天佑清醒,他今儿又怎会依着性子,提出这般无趣的要求来。 辛天佑发觉玲珑怔怔的目光,不禁笑道:“怎的?子骞瞧着我发起了怔?” 玲珑一听连忙笑道:“天佑哥哥又拿子骞逗乐,我只不过想起今儿天佑哥哥当着那么多,”说到此,玲珑还用手使劲儿的比划了一下,继续道:“那么多的大人面儿和皇帝伯伯这么说话,子骞觉得天佑哥哥很厉害,当时子骞见了这么多人一起瞧着这儿,浑身都有些发颤呢。” 辛天佑轻扯了扯唇角,笑而不语。 玲珑讨了个没趣儿,皱了皱圆润润的鼻子,挪到了辛天佑腿边,小声道:“天佑哥哥,今儿晚宴,你可要去么?” 因玲珑尚未成年,虽是姬家男眷,故也不便出席这等盛宴,辛天佑虽同未成年,只因皇子身份,却可参加。 辛天佑稍一思虑,道:“那便不去了,待会儿我让人去给父皇送给信儿,咱们便直接去姬府得了。” 玲珑点了点头,咧着嘴,高兴的拍着手笑道:“这样便是最好了。” 辛天佑瞧着她这般样子,不由得心里一暖,他半倚着软枕,伸手轻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若有所思的低声喃道:“真好。” 玲珑并未明白他此话之意,看向他时,他已眸光微敛,遮掩下了思绪。 泽明帝本就最喜辛天佑,只不过他素来心性淡薄,与他总是不亲。 故,当辛天佑遣了内侍去请旨,泽明帝虽叹了一口气,却也终是允了。 旨意刚传回来,辛天佑便同玲珑换上了衣裳,坐上马车向姬府而去。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八) 姬无常本刚回府中,午膳用完不久,便接到旨意,命姬府一众亲眷接驾。 一个多时辰左右,便听到一马车撵着雪的声慢慢而来。 姬无常一愣,却只见一辆马车同一队侍卫和几名内侍踏雪而来。 先有一名内侍向前跑来,命姬府之人跪接,一时间,这厚雪被压的声响,都格外清晰可辨。 而马车内,暖如初夏。 玲珑跪坐在小木几旁,一旁的暖炉咕噜噜的煮开着热水,她素手沏茶,而辛天佑则依靠在软卧中,翻看着佛书。 近段时间,他发觉自己耐不下性子去看这了无趣味的经书了,以前,读这些书,是他兴致所在,而现,却索然无味。 一时间,辛天佑心绪纷繁,他将经书扔至一旁,伸手端过茶杯,细细啜饮。 “这是颂王爷前些日子送来的金针雪叶,据说,用这煮开的雪水冲,才能将这茶的回甘泡出。”玲珑见他尝过,便说道。 辛天佑点了点头,将茶盏递给了她:“瞧你馋的,喜欢便喝就是的,你又见我何时占着这些物件儿不给你了。” 玲珑鼓了鼓腮,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汁在舌尖润开,苦涩之后的回甘蔓延口腔,甘香的茶水溢满口中,唇齿留香。 “好喝。”她满足一笑,胖嘟嘟的小脸将原本圆润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辛天佑莞尔瞧她,只觉得看着她这般满足的笑,他心中温温暖暖,却也异常满足。 马车停在姬府门口,外面伺候的内侍打起了帘子,玲珑先走下了马车,见姬无常率姬府男眷跪在府门外,辛天佑从马车上走下,淡漠的扫了一眼眼前之众,便冲一旁的内侍微微颔首,只听那内侍尖着嗓音喊道:“起。” 辛天佑这才上前走去。 姬无常笑着走上前来,道:“六皇子里面请,府里刚将东西备置过去,您现在可是先去房里歇会儿?” 辛天佑抿唇,淡淡的回道:“不必了,我同子骞住一起便是。” 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姬无常皱了皱眉,偏头看向玲珑,玲珑连忙在旁说道:“爹爹,六皇子素来不喜奢靡,今儿来也是一切从简的。” 姬无常在旁笑道:“话说如此,可寒室鄙陋,恐怠慢了六皇子。” “无妨,子骞在我身边惯了,我住在那里都可。”辛天佑边说着边四下打量着姬府内的楼台亭阁,又道:“子骞,可是住你曾住的地方?” 玲珑一愣,不知是该说那自己住了一年之处,还是自小长大的地方,犹豫之际,便听到姬无常在旁说道:“回殿下,子骞所住之处在内院,现下住着他幺弟子然。” 辛天佑脸色微微一敛,声音也冷了几分,“姬将军在军中五年,内宅之事,虽不拘男子打理,但总是也要过问一二的。否则只怕让人给将军治一不敬之罪,才好?” 即听辛天佑这般说,姬无常不解的问道:“敢问六皇子这话怎说?” 辛天佑目光打量着院内的楼台景致,漫声道:“二哥连年驻守边关,但都城内那御赐的府邸尚还日常运作着,甚至连封王前所住的那殿宇,不也每日必定清扫着,甚至在近要回来这几日,连茶水,都冷了换新,只怕二哥回来立时便能喝着热茶?子骞虽比不上二哥,却也是陪在我身边侍书,姬将军此举,不单单是让子骞心寒了,也让那些不知趣儿的传了出去,只当是姬将军瞧不上本宫,要打本宫的颜面了不是。” 玲珑听他这般说,心中熨帖着舒舒服服,却也未将开心表在面上,只垂着眼眸,沉默不语。 姬无常连忙惶恐道:“六殿下言重,臣,万不敢有此意,臣这便让子然搬出来。” “罢了,这本是姬将军的家事,只因我与子骞自小亲厚,难免多事说了几句,这姬小公子既搬了进去,若因我一句话给弄了出来,岂不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之情?”辛天佑平平淡淡的说了两句,又偏头看向玲珑,问道:“子骞,你说此事怎办?” 玲珑看了一眼姬无常,低声道:“爹爹,子骞可能要下玲珑妹妹以前住的那静和园么?” 姬无常不着痕迹的瞪了玲珑一眼,玲珑自当没看见,姬无常顺了顺气,道:“你玲珑妹妹这走了多年,静姨娘也不在了,那院子荒了多年,怎的能住人?” 见他拒绝,辛天佑扫过玲珑沮丧的侧颜,他冷哼道:“子骞原住着的那个院子,将军给了他幺弟,他倒也未曾争执什么,现下,一不住人的院子,都不得他进去,本宫瞧着姬府这正经主子做着倒也没什么意思,还不若一孤魂野鬼来的尊贵体面呢。” 他素来为人冷情却也算是平和,鲜少用这般称呼来抬高自己,玲珑知他有些动了气,也并不阻拦,只在旁边有些怯怯懦懦的添油加醋的低声说道:“天佑哥哥,罢了,子骞不要那个院子便是。” 见玲珑这般委屈,辛天佑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子火气,他只觉得见玲珑这般,他心里也扯着疼着,毕竟他也不过十四罢了,正是那青春火气正足之际,平日修身养性,可动了火气,却也冲动的拉着玲珑就说道:“带我过去,我今儿还就不信了,那院子怎有这般稀罕的连我都容不下了!” 姬无常在一旁连忙命人先派去收拾着那院子,他在旁低声道:“六皇子请先到前厅喝茶,臣这就派人去收拾着,必赶着收拾好。” 辛天佑冷淡的回道:“不必,我就站在那院子里,看着何时能收拾好。” 辛天佑素来不与人动怒,故朝野之中,只传六皇子心性淡薄,现下,他这般稍稍动了些许的怒气,倒令姬无常有些讶然,他顾不得思虑些别的,只得一边命人抓紧收拾着院子,一边命人搬来了个软榻。 软榻四周放了好几圈炭盆,灼烧的通红的炭火在雪地里刚刚散出热来,便消散于冰冷的空气中。 辛天佑倒也不客气,径自坐于软榻上,冷冷淡淡的看向一旁正准备将玲珑唤到一边说话的姬无常道:“冷了,让人再添着炭火。” 这雪地中,再多的炭火也暖不了身子。 姬无常心中暗叹,却又不得不命人去多多的准备着炭盆。 抽了个闲时,他连忙把玲珑叫道一旁,低声吼道:“你撺掇他到底是有何目的?!是你不想要你娘的命了么?” 她的笑,清冽的一如这雪,可声音却淡漠冰冷:“爹,五年未见,我也五年未曾有娘亲的消息了,我怎知,如今她是否尚还安好。” 姬无常眉间紧蹙,他目光阴鸷的瞧着玲珑,而她,笑靥如花,脸上丝毫未曾因他的目光而有一丝动容。 姬无常见她如此,不怒反笑:“你好本事啊。” “爹爹不早就知道了么?”她笑望向他,情绪波澜未惊。 姬无常咬牙,却又无可奈何,是的,玲珑知他对她,无可奈何。 “你娘她现在在江南别院,一切安好。”姬无常缓下怒气,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说道。 玲珑点了点头,笑道:“我要尽快见我娘一面,否则,我不会信你所说的话。” “姬玲珑,不要得寸进尺,我能将你瞒天过海的送进宫去,你以为,便是这么一个皇子,我就真的看在了眼里了么?”姬无常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却又怒极反笑。 玲珑不甚在意的笑道:“爹爹的本事,连当今圣上都颇为忌惮,更何况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她话锋一转,眉目间竟多了几分凌厉之意,姬无常一怔,听她道:“可就算辛天佑不得势,他也是当今圣上最宠的幺子,若是爹爹真的便得罪了他,只怕是时机未到吧?”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姬无常凤眼微眯,冷嗤道。 玲珑此刻笑的眼角弯弯,清甜可爱:“若是连这点事我都看不穿,入宫不至几日,怕是这整个姬府,都要给玲珑陪葬了不是?” 姬无常眉间一皱,研判的打量向玲珑,眼角的余光恰时看到府内的侍婢端来炭盆,他沉下声,道:“我便依你,一个月内,安排你和你母亲见一面。” 有了姬无常的允诺,玲珑便也不再与他为难,她敛下嘴角张扬的笑,走近辛天佑,见辛天佑依靠在软榻上,眼眸微敛,静默的喝着热茶,一旁的暖炉尚还咕噜噜的煮着水,她靠近他,坐到了他身旁,却一声不语。 姬无常眉头一皱,忍不住冲玲珑使着眼色,玲珑打了一个寒噤,却依旧不语。 易钗而弁入深宫(十九) 辛天佑将身上的披风月兑了下来,为玲珑披上,低声道:“这样能暖和些?” 玲珑拉了拉辛天佑的衣角,红着鼻头,囔着鼻子懦懦的说道:“天佑哥哥,子骞不冷。” 虽这般勉强的说着,可辛天佑见她又是打了一个冷噤,他不由一叹,起身道:“走吧,先去客房暖着,让他们尽快收拾着便是。” 他这般说着,玲珑便随之站了起来,她目光漠然的扫过姬无常,姬无常连忙上前,笑道:“六皇子,这客房早备好了,先去客房歇息,稍后,便让人将这院子收拾出来。” 辛天佑点了点头,拉着玲珑向客房走去。 这客房的院落,是姬府特意为辛天佑布置的,奢华舒适,甚至还有几棵绿萼梅映着这皑皑白雪,扬绽着青色的女敕蕊。 辛天佑扫过那树下刚刚移至过来的翻新的土壤,淡淡的说道:“姬将军倒是有心了,只不过大战刚止,国库空虚,正是韬光养晦之际,姬将军这般浪费奢靡,可是让本王成为那罪人不成?” 姬无常听他如此说道,连忙道:“这几株梅树,是从臣的院子移植过来的,请六皇子放心。”说着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在旁笑道:“天佑哥哥,这白梅确实好看的很,待会儿我撷几枝摆屋里可好?” “这是你家,自然是随你。”他莞尔,敛眸看向扬着一张笑脸的玲珑。 她站在树下,白雪落于她鬓发间,她嘴角的梨涡浅浅的酝酿着甜笑。 素手轻捏住那梅树的枝桠,辛天佑心念微微翻涌。 青梅竹马。 他从未郎骑竹马来,。 她也并非妾发初覆额。 算不上青梅竹马了,那便是两小无猜。 青梅竹马有时尽。两小无嫌猜。 她回头,手中握着几株娇艳的绿萼梅枝,那白色的花瓣,绿色的女敕蕊,在这一刻,敌不过她那如阳的笑靥。 “天佑哥哥,好清雅的味道。”厚实的雪地中,她一步步的脚印深深浅浅。 梅香入鼻,辛天佑发怔的看着她。 他拉着她微凉的小胖手向屋内走去。 梅花的清香在温暖的屋中四溢,玲珑盘腿坐在软榻上,拨弄着花瓶里的梅花。 看着这几株梅花,她想起刚入宫的那一年,她独自去梅园,遇到辛佐尧的那一幕。 如今,六年过去了。 可那一幕,却日日在她梦中,纷扰着她的思绪。 她蹙眉,辛天佑睨到了。 一旁暖炉中暖着一盅血燕,这是姬无常刚刚让人送来给他暖身子的。 “怎的见你回了家,倒不似平常那般欢喜了?”他呷了一口香茶,徐徐说道。 玲珑偏头,扬着一脸的笑,不解的看向他。 “平素,你不最爱吃这些东西么?现下也没胃口了可是?”他笑看向她,似是打趣的说道。 玲珑一怔,目光扫过那透亮的白瓷盅中的血燕,皱了皱眉头,孩子气的说道:“那是燕子的口水,有什么可吃的?” 辛天佑一怔,却又轻笑:“燕子啼血,才造成这一盅血燕,一两血燕,十两金,怕也只有你这般暴殄天物了。” 玲珑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现代已经证明,燕窝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具有高营养价值,而燕子啼血,更是无稽之谈,况且血燕的质素甚至尚不及白燕。 只是有些话,玲珑不便出口,她摆了摆手,道:“既是这般珍贵,那待会儿赏了人吃便是。” 辛天佑眉目含笑,又抿下一口热浓浓的茶水。 不多时,便听到姬无常遣了小厮来道:“少爷,将军请少爷去见过夫人。” 玲珑眉间若蹙,她含着干果,想起那个手段阴狠却又爱做一副慈悲状的姬梁氏,脸色微微一沉。 辛天佑见玲珑犹豫,不禁纳罕:“怎么?偶尔听你说起娘亲,见你甚至想念,现下可是情怯了?” 玲珑暗自苦笑,只道是,此娘亲并非她心中所念的那娘亲。 玲珑模了模嘴,吃了一嘴的黏腻,辛天佑拉过她软胖胖的手,为她擦去手上的黏渍,“我陪你去可好?” 玲珑微微一怔,却又笑道:“外面冷,天佑哥哥还是在屋里待着,说不准灵慧姐姐在那儿,姐姐还有一年行及笄礼,圣上又禁止女子亲近天佑哥哥,若是此事传到圣上耳中,怕是也不好。” 辛天佑研判的看向她,少顷,他笑语:“怎的今儿回了家,思虑事情便这么周全了。” 玲珑心一突,却仍是不动声色的笑着。 辛天佑本就无心防备于她,见她不语,也并未上心,只笑着为她系上暖实的披风,道:“小心着了凉,待会儿我到那个院子去等你。” 玲珑点了点头,此刻她心中有事,便敷衍的点了点头。 她随着丫环进了四宜园,房内,见姬梁氏与姬无常坐于上首,其他几名姨太太坐于陪侧,而姬灵慧则坐在离姬梁氏最近之处。玲珑抿了抿唇,也并未行跪礼,只垂着眸,笔挺挺的站在中间,不卑不亢的道:“子骞见过父亲,夫人和各位姨娘。” 姬梁氏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只捻着手中那串佛珠。 姬无常也不言语,敛着眉目吹着茶盏中的热茶。 他二人不语,一时间房内只听得姬梁氏那佛珠“啪啪”的声响。 玲珑嘴角漠然勾起了一道讽刺的笑意,她心中明知,此行,怕是姬无常想给她一个警告,自打她入了宫,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甚至还威胁姬无常,现下,仅剩下着姬家之人,他自是也无所顾忌了。 “放肆!你这一入了宫,连自己母亲都不认得了?!见了母亲就这般荒诞?!”猛的,姬无常将手中的茶盏摔到玲珑脚下,“砰”的一声,热茶溅了她衣角,白瓷碎片四下崩开,惊得周遭姨太太们花容失色,而那姬梁氏甚至连眼眉都未曾有一丝动容。 玲珑神色未动,只淡淡的笑着:“爹爹莫不是这一去边关,便忘了些许的事物了,我倒是无所顾忌的,只怕爹爹听了,今晚可就睡不安生了。” 听她这般说道,姬无常冷哼了一声,“姬玲珑,你当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你那身份不成?若你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小心今儿你走出这个门,这辈子便再也开不了口了!” 玲珑心底一沉,她目光沉静的扫过坐在屋内的这五六人,这几名姨太太,她都曾记得的,这些人,陪在姬无常身边都是有了十几年的老人了,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茬儿,记得她同母亲尚还在姬府的时候,便是这些人,渐渐的疏离了姬无常对娘亲那本就淡薄的感情,也是她们,在娘亲生了她之后,欺辱娘亲,甚至将娘亲赶至了那偏僻小院。 她目光扫过她们,又转到姬无常身上,却蓦地一笑,恢复她本该有的女子那娇俏的声音:“多年未见爹爹,今儿一见,竟真的老了。” 易钗而弁入深宫(二十四) 走出后宫,远远儿的,辛佐尧便见她独自一人抱着一暖炉站在雪中。 她穿着一件裹着雪貂毛的大氅,虽又小又胖,可独独这般姿态,却让人感觉有股子遗世独立的味道搀和在里面。 他轻轻一笑,步伐不紧不慢,而她也仍是一丝不动,直到他走近了,她仍是一言不发。 辛佐尧对她微微一笑,从她身旁走过。 却听她细碎的笑声,在风中吹散。 “辛佐尧,你果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她轻叹,转身目光直直的落在他那清雅的笑容上。 辛佐尧仍是轻笑,只是这笑比平素又平添了几分真实。 “我们继续刚才未完的话吧。”她敛眸,拨弄了几下那暖炉,天寒地冻,她放慢了步伐,却仍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 “汝父之心,可知?”他问。 玲珑微微颔首。 “我保你娘亲无忧,你帮我除去这颗毒瘤。” 玲珑不由莞尔:“他毕竟是我父亲。” 辛佐尧微微挑眉,似笑非笑:“我竟不知,你还这般重这情意?” 玲珑一怔,轻叹:“你这是让我以命换命。” “你现在又何尝不是以命换命?”他一语戳破现下她的境地,少顷,她不语,辛佐尧又道:“更何况,我有几分的把握,你命不至死。”。 玲珑看向他,目光再无笑意,道:“辛佐尧,这交易,于我,不划算。” 辛佐尧听她这话,笑意更甚,可出口的话,却寒意十足:“于你划算的交易,我为何去做?” 玲珑轻轻一笑,点头嘲讽道:“也对,你既这般说,我自是也没了拒绝的退路。”说罢,她转身,向内宫走去。 辛佐尧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与她背道而行。 回了涅槃阁,辛天佑找不着她人,问伺候的内侍,也没人知晓她究竟去了哪儿,不多时见她捧着个暖炉慢悠悠的踏雪而归,心中莫名的静了下来。 “去哪儿了你这是?”他大步迎上前,同她向屋里走着。 玲珑咧嘴一笑,道:“去御花园看了一会儿雪。” “这大冷的天,看那做什么,你身子弱些,再给染了风邪,这一冬,恐都嗽然不止。”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捂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 他直勾勾的看着她,有这般亲昵,玲珑一下子烧红了脸,不多时,辛天佑便觉得她脸颊渐暖,搁了手,却依旧泛红。 “怎还这般红,莫不是染了风寒吧?”他伸手探向她光洁的额。 玲珑低了头从他身旁走过,低声咕嚷了一声“呆子”,辛天佑听得真切,只觉心底有些骚动,却舒服异常,可却终是不明道理,他瞧着玲珑自个儿进了里间,这才懵懵懂懂的回了自己屋子。 年岁,雪落那日,恰是除夕之夜。 宫中的贵人娘娘,王公大臣都陪着泽明帝一起在明扬殿守岁。 殿内灯火辉煌,在这瑟瑟冬日中,屋内暖若阳春。 说笑声被这场大雪渐渐传远。 辛天佑自小因那和尚的不近一言,故这种宴会,也不定参加。 这夜,涅槃阁内,暖暖的烛火下,他捧书而读,而她,则张罗着准备涮煮火锅。 这每年除夕这夜的饭也不定是什么,但因着御膳房准备大宴,故这晚,都是涅槃阁里开了个小厨房弄,这因着年岁也大了些,玲珑便今年开始张罗了起来。 锅底都是高汤炖煮的,比起现代时那冲兑的汤底自是要鲜美多。 牛羊肉也都是最新鲜不过的,现宰的牛羊,切了片,搁在白瓷盘子中,簇成一朵朵花的样儿,粉女敕女敕的,玲珑看着就有些把持不住。 她想着一入冬,辛天佑便容易染风寒,便命小宇子去太医院让御医开个食方子回来。 材料这都备好了,玲珑见小宇子还没回来,便坐在辛天佑旁边,给他沏个开胃的茶,外面雪扑簌簌的下着,玲珑听着外面打帘子的声音,以为是小宇子,便下了塌去瞧,结果是辛佐尧这厮,身上的大氅上落了满是雪,他将大氅的帽子给摘了下来,抬头笑眯眯的看向玲珑那瞬间垮下的胖嘟嘟的小脸,道:“怎的了,瞧你这样,我倒是不应该来了。” 玲珑心知辛佐尧这厮此趟纯属黄鼠狼给鸡拜年,便阴阳怪气的回道:“庆王说的是哪儿的话,您也不是外人,平时来这儿的,除了请安传话的奴才,就属庆王常来了。”辛佐尧脸色变了变,玲珑连忙又补了一句道:“忘了给庆王请安了,子骞给庆王提前拜个早年,祝王爷万事如意。”说罢,她硬生生的一扯嘴角,转头向里面走去。 辛佐尧被她的话头一堵,不由哑然失笑,自他戳破了她身份,本以为她该有所忌惮,到不成想反倒让她破罐子破摔,毫无顾忌了。 她的确是有些肆无忌惮。 玲珑心知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确实妨碍不到她和辛佐尧之间的合作关系,但毕竟辛佐尧不仁不义在先,她偶尔言语的讽刺,也终是算不得什么。 红木琉璃圆桌上摆着一铜质的火锅,四周摆满了涮品,以及两副碗筷,辛佐尧轻笑道:“倒是不介意加一双著吧?” 辛天佑搁了书,瞧见他走进来,自是淡笑道:“三哥先坐,这锅底尚未备好。” 玲珑听了这话,便转身去添了副碗筷。转身小宇子抱着一包药材回来了,里面也不过是些肉桂,人参之类,玲珑用烫过的软轻烟包起了这药,然后搁上了银丝碳,碳烧的旺兴起来了,玲珑这才唤来辛家兄弟二人。 那粉女敕女敕的羊肉下锅,稍微一烫便熟了,玲珑沾了麻汁,便入了口,自是烫的连连捂嘴,辛佐尧本是喝了酒来的,在外面一冻,酒本是醒了不少,现下暖和过来,顿时有些上了头,他瞧着玲珑被白袅袅的热气,将小脸蒸的粉嘟嘟的样子,不觉有些失神。 “三哥,”辛天佑瞧见他也不动箸,便轻声唤道,辛佐尧回神,对他一笑,他才道:“怎也不吃,这锅底和麻汁都是子骞调的,我本想着也不过尔尔,竟还不错。” “是吗?”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也涮了一条羊肉,沾着麻汁尝了尝,笑道:“确实不错。” 玲珑瞥了他一眼,也不搭理。 这些年来,辛天佑随着玲珑的饮食,也渐渐吃起了荤腥。 涮了两片羊肉,便见他鲜少动箸了。玲珑瞧见,便搁上了几块冬瓜,吸了吸里面的油脂,又给他涮了些绿菜,看着他吃了下去。 辛佐尧也未曾逗乐,只若有所思的瞧着玲珑。 一顿火锅看似乐悠悠的吃毕,前殿也放起了烟花。 烟花劈头绽开,黑黢黢的夜空,连月亮也不得光芒,那一刻,玲珑站在院子外,听着那沉重敦厚的响声,扬起了红红的笑脸。 年年岁岁花相似。 他偏头,听到了她虔诚的心愿。 难得看她女孩子气的一面,辛佐尧眯了眼瞧她。 玲珑仰头看着那五彩的烟火,口齿间弥漫着火锅鲜甜的滋味,身上的锦衣很暖,她喜欢的人,也在。 辛天佑偏头给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容,他平素不常笑,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连空气都是暖的,不似辛佐尧那般皮笑肉不笑的虚伪。 玲珑便咧了嘴回他一个笑容,那笑容,天真的像个孩子。 这是辛佐尧从未见过的她。 ------题外话------ 第一章就要结束了,明天更新第二章,文章渐入**了…好吧,这文确实慢了些… 韬居深宫初展角(一) 正月还没出,城墙下爆竹的红纸碎尚还在雪水中泥泞,泽明帝便下了旨,赐辛天佑工部侍郎。 圣旨一下,朝堂之下一片议论。 因有先例,二皇子辛越泽成年后,赐王,娶妻伯安侯府家的嫡长女,后被派至驻守边关;三皇子辛佐尧,成年后,封王,虽无正式官职,却六部皆有所管制,协理当今圣上政事。而太子,则更不用多提。 辛天佑如今尚未弱冠,虽民间有传言,老来得子,爱幺子,如今可见这帝王家也是不免俗的,但若是其他皇子也就罢了,只因这六皇子乃外邦杂血,定是于大宝无缘,而兵部过重,如此想来,工部也确为适宜。 接了圣旨,辛天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玲珑抓了一把金瓜子儿给了传旨的内侍,那内侍推诿了一番,最后笑眯眯的道了喜便走了。 他回了房,坐在书桌前练字,玲珑将他的官服拿了出来,他官位虽不过是一侍郎,可官服却是按照皇家礼仪做的郡王的蓝色。 玲珑给他将衣服叠好,搁在了他床头的柜子上,笑道:“天佑哥哥明儿便要上朝了,今儿我让小厨房做点好的,大家热闹热闹。” 辛天佑轻笑,漫不经心的将笔搁置到一旁,道:“这年味尚还没去呢,就先这样吧。” 玲珑见他没什么意思,便瘪了瘪嘴,打了帘子出去,正好丽妃派人送来了一堆古玩字画来庆贺,玲珑见辛天佑懒懒的也不愿出来搭理,便命小宇子在外屋备了茶,自己退了出来,找了他问道:“天佑哥哥,丽妃娘娘来送的东西,你可要回什么礼么?” 辛天佑眉眼一敛,淡淡的拿起桌上墨迹尚干的练笔,道:“回这个吧。” 玲珑在旁扫了一眼那纸上之字,脸色微微一沉:泪湿罗衫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他鲜少会提及这种情诗怨词,今日却练笔了这么一句,恰也要送给丽妃。 玲珑低敛着眉眼,将纸卷起,心中想着,怪不得他接了圣旨也见不得什么情绪,原是心中对圣上的心思早已明了。 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玲珑想到自己刚来那时,她猛地抬头看向他,震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 外邦杂血,弃子而已。 这是在提醒他的母妃,她的处境么。 尽管自小不亲近,可这血缘,又怎么淡了。 辛天佑目光沉沉,见玲珑怔怔的瞧着自己,他才露出了一个轻笑:“怎了?都多大了,还这般傻傻的瞧着人看。” 玲珑张了张嘴,又瘪了瘪嘴,然后摇了摇脑袋,闷闷的抱着那张字走了出去。 那字玲珑也怕让别人瞧去做些文章,便叠了起来,寻了一信封,挑了些湿蜡,细细的封上。 又怕人起疑,她便穿了大氅,又找了两个物件儿凑了个数,亲自给送了过去。 入宫七年来,她从未拜访过丽妃的寝宫,随着来的大宫女随意寒暄着几句话便到了丽轩宫,丽轩宫的奢华比玲珑想象中的更甚。 尚未进殿门,便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花香,寒冬腊月,玲珑讶然的问道:“这位姐姐,这花香可是从丽妃娘娘的宫殿传出来的么?” 那大宫女见她这幅样子,不禁轻掩嘴,似是笑她这般没有见识的窘态,“姬公子还不知呢,因娘娘爱花,圣上又是极宠娘娘的,故这丽轩宫,一年总是鲜花盛开的。” 玲珑不禁咂舌,想这古代冬日育花也不知要花费多少金银,竟能让这丽轩宫花开不断。 进了丽轩宫,那大宫女说道:“姬公子稍等片刻,奴婢这进去禀报。” 玲珑点了点头,低敛着眉眼,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宫中忌讳颇多,虽她才不过十三,却也算是男子了,若是倒时候再有人拿着这不关痛痒的事儿做了文章,怕是也会给不少人添了麻烦。 不多时,便有别的宫女出来,笑着引她进去。 玲珑更是不敢抬头,上身半弯着,走进了殿内。 几层玫色的纱帐内,隐约投出一人影,玲珑见了礼,便听丽妃那柔柔的声笑道:“姬公子快请起吧,你与我儿打小儿一起长大,也不算是外人了。” 话虽这么说,玲珑仍是客客气气的谢了礼,然后将礼物呈上,丽妃喜笑颜开的接了礼物,细细的摩挲着,感慨道:“天佑有心了。不知他现下在作甚?” 玲珑一掬礼,回道:“六殿下正在温书。” 听玲珑这般说,丽妃轻叹了一口气,她一旁的大宫女轻咳了一声,命周遭伺候的人下去,她这才道:“天佑这孩子,自小性子淡漠,连本宫都不甚亲近,幸是你来了,本宫听说,你的话,他有些还是能听进去的,你虽年纪不大,但本宫瞧着是稳重的人儿,你把他当兄长,好好劝诫着他些。” 玲珑连忙作揖道:“是。” 丽妃似是又想说什么,却听门外脚步匆匆进来一宫女,跪道:“娘娘,李公公说圣上起驾丽轩宫。” 丽妃微微颔首,道:“知道了,下去吧。” 她起身,对着帐外的玲珑笑道:“姬公子,本宫实属不方便留你了。” “娘娘客气了,若是无事,草民先退下了。” 自丽轩宫出来,玲珑远远的瞧见远处一阵仗浩荡而来,她径自向反方向而去。 天寒地冻,玲珑仰头看着尚还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阵感慨,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活着,便是守着这些秘密,不让别人知晓,直至死去。 回了涅槃阁,玲珑让小宇子回了辛天佑,便进了房,她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书籍,屋内空无一人,她也懒得去装那稚童,身后的红木镂空雕花书橱上布满了书籍孤本,她手握朱砂笔,偶有所悟便标记下,书桌上摆放这一盆一叶兰,现下花开正盛,馥郁的芳香溢出,玲珑起身,将书合上,起身拨弄起了那盆兰花。 “姬姑娘好兴致。”书桌前一红衣女子轻笑而语,那声音轻软柔媚,玲珑嘴角微勾,抬头看向这面容妖娆妩媚的女子,道:“不及姑娘兴致好,来此闲逛。” “姬姑娘谦虚了,主子吩咐让桃夭来伺候姑娘,以保姑娘性命无忧。”桃夭微微一提身子,坐到了书桌上,两条修长的腿闲散的晃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玲珑一怔,声音也冷下了几分:“替我谢了你主子,告诉他,既然无信任,便不要合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道理,还需我一稚童提醒么?” 桃夭脸色一变,目光睥睨的瞧向她,道:“姑娘这张嘴好利害的,你当真以为主子用的着你么?不过一黄口小儿,竟还这般张扬狂妄!” 她的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玲珑却不怒反笑,她坐回椅子上,重新看起了书,道:“既如此,那最好了,你快快回了你主子,说我不过是虚张声势,何苦浪费你这么一大将之才来监视我这等黄口小儿。” 桃夭不动,坐在那里,狐媚的双眼溢满怒气,她伸手将那株一叶兰连根拔起,催动内力瞬时便将那株好好的花儿揉成灰烬。 玲珑淡淡的瞧了一眼,心中虽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她不语,沉淀下心境,再翻过一页,道:“你主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姑娘现下做的一切我相信都是你主子的意思,那既然如此,姑娘且留下吧,待我见了你主子后,亲自将事情说明,那时姑娘的去留便由你主子告予你。” 桃夭自以为辛佐尧那般身份的人,怎会忍耐玲珑的这些小性子,便是这次合作,也定是玲珑这边促成的,且玲珑也定是心悦辛佐尧的,见辛佐尧身旁有她这般的人物,心中醋意横生,这般闹着,还有一由头,便是她心中不悦辛佐尧派人监视自己的缘故。 桃夭因她话语间对自己的主子的不敬而那话回她,玲珑看似一退,却又将了桃夭一军。 现下,桃夭脸色不甚,玲珑将书搁好,去找了辛天佑,见他正和自己对弈,她笑道:“天佑哥哥,我陪你下一局。自己多闷呢。” 韬居深宫初展角(二) 辛天佑轻一笑,慢条斯理的将棋子儿一个个收了,道:“怎有这般耐心来陪我?” 玲珑吐了吐舌头,一副憨憨的样子回道:“怪闷的,想着有你陪着,尚能好些。” 两人煮着茶,下着棋,玲珑被击的溃不成军,末了,耍起了赖,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嚷道:“哪有这么下棋的!那天庆王同我下棋,我还略赢了好几个子儿呢!” 辛天佑哑然,瞧着那大片白子,回道:“三哥见你年幼,不过陪你乐呵罢了!” 玲珑哼了一声,回道:“三哥还说我棋艺高超,他自叹弗如,不信你叫庆王来,咱们当面对质!” 辛天佑轻摇了摇头,嗔怪道:“孩子气!” 玲珑抱胸昵了辛天佑一眼,说:“不信的话,赶明儿下了朝,请了庆王来,我两切磋一手给你看看!” 辛天佑怎会听不出她话中的这点意思,便似笑非笑的瞧向她,道:“怎了,找三哥有事儿?” 玲珑心底微沉,不由得默然一叹,暗想道,确实是自己心急了,让桃夭这般一激,她倒是没思虑周全便过来了,现下连辛天佑都瞧出她的意思,玲珑低敛下眉眼,稍一思忖,便笑眯眯的回道:“哪有!我只不过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天佑哥哥说的这般笨拙,我找庆王能有什么事儿呢,平素你也见着了,庆王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儿的,我哪可能和他犯事儿!” 辛天佑声音一沉,可嘴角的笑意尤盛,道:“怪没规矩的!三哥可是王爷,这话传出去,你早不知道死几回了。” 玲珑瘪了瘪嘴,舌忝着脸撒赖道:“天佑哥哥才不会告诉别人呢!这事儿啊,就咱两知道!”说道这儿,玲珑卡了一下,想到还有桃夭,不过,便是辛佐尧知晓她也不甚在意,毕竟,作为一枚棋子,辛佐尧还是不会去计较一枚棋子的言论的。 谁知第二日下朝后,便听小宇子的声音,道:“奴才见过庆王殿下,六殿下!” 玲珑尚还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小宇子的声音,便硬生生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可这意识却早早的下了动作。 辛天佑见玲珑屋的门还关着,便回了自己屋,小宇子伺候着他褪下大氅,他问道:“子骞还没起呢?” 小宇子将他二人的大氅抱着,回道:“尚未。” 辛佐尧笑道:“我去把她闹起来,这几日不用去书房,倒是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便往外走。 辛天佑也不拦,只笑了笑,对小宇子道:“去给子骞备膳吧!” 小宇子喏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辛佐尧推了玲珑屋的门,走进里间,见她穿着单薄的素白里衣,青丝披散,微微遮掩着她圆润的脸蛋儿,听着动静,她木然的转过了脑袋,见是辛佐尧这般肆无忌惮的走了进来,她迟钝的抱紧被子,猛地尖叫了出声。 辛佐尧赶在她尖叫出声前,大步上前,一把捂住的她温热的唇,将那声尖叫,硬生生的逼回了玲珑月复中。 玲珑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气鼓鼓的看着他,辛佐尧笑眯眯的低声道:“你可确保不会叫出声?” 玲珑抓着他胳膊,用力的点了点头,辛佐尧这才放开她,在放开她之后,玲珑使劲儿擦了擦自己的嘴,低声道:“庆王一大早不温香软玉的在暖帐中,反倒来小女子的卧房,小女子大胆揣度可是庆王身子不行?” “放肆!”辛佐尧尚未言语,桃夭反倒站了出来,呵斥道。 玲珑翻了一个白眼,便躺子,翻身继续假寐。 辛佐尧淡淡的瞥了桃夭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师傅是这般教你护主的么?” 桃夭半跪于地,半天不语。 辛佐尧也不瞧她,便坐在玲珑床边,轻声道:“我想着你肯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估模着也是因为桃夭的事,你且先收下她,这宫中并非那么和顺的,那事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算是捅出来,你留下她,也当留下个后路可好?” 玲珑坐起身子,嘴角冷冷的勾了一个弧度,道:“桃夭姑娘身娇体弱的,我怎敢留下她,昨儿便也没说什么,便毁了我那株一叶兰,那骨朵娇艳欲滴的,再过一两日,便是满屋馨香,如今,便是花灰都找不到了,若是那日,姑娘见我也不顺眼了,我纵然变成了灰,谁又知道呢?” 辛佐尧淡淡的瞧向桃夭,桃夭连忙回道:“主子,昨儿姬姑娘对主子出言不逊,奴婢着实听不下去,才会做此的。” 辛佐尧依旧浅浅轻笑,看向玲珑,玲珑目光淡淡的看着他,良久,辛佐尧见玲珑微微垂下眼眸,她起身,也未曾顾忌辛佐尧在旁,便径自穿上了儒衫,衣襟。 眉目间,她表情极淡,辛佐尧瞧着她,玲珑良久,踏出卧房前,笑道:“一枚棋子,被庆王这般瞧着,倒是令小女子受宠若惊。” 辛佐尧知她恼了,便笑了笑,随她而去。 晌午过后,十几个内侍,一人端着一盆兰花来了涅槃阁。 玲珑恰好午睡,小宇子命人悄声的放了进去,她醒来,嗅到了满屋的馨香。 暖房花正好,各色的珍奇兰花摆了一串,玲珑看着那十几盆兰花,道:“你主子倒真有意思,这算是打了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么?” 桃夭本见早晨那情景,以为自个儿主子定是向着自己的,可现下又见着这些兰花,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玲珑冷淡一笑,这辛佐尧倒真把人性利用到极致了。 两方都要用到,两方都不得罪。 她二人还因他此有了矛盾,矛盾激化的却又恰到好处,不会给他造成阻碍,反倒使竞争更会强烈。 辛佐尧这一趟来,没给玲珑改变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桃夭依旧在,她依旧是他的棋子,而桃夭,只怕心中定是对自己有所厌恶,这样的结果会导致,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是都会添油加醋的传到辛佐尧的耳中了。 玲珑想到此,便气的牙疼,她懒散的躺在软榻上,看着那一盆盆的兰花,越想越气,便将小宇子唤来,道:“把这些都送去丽轩宫,说是六皇子…”说到此,玲珑拍了拍自己脑袋,暗骂自己被辛佐尧气的都没了脑子,稍一顿,她又似平常那般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道:“罢了,你且在屋里暖和会儿。” 说着,她去拿了一白玉描金兰矮瓶,盛了点水,搁在了矮几上,她每盆花都剪了两个枝子,插在了瓶中,虽没其他花枝点缀,却胜在清雅,玲珑端了花瓶,道:“搁在天佑哥哥桌上吧,他屋里也着实单调了些。” 半个时辰后,正在王府练剑的辛佐尧听到影卫回禀此事时,他原本淡漠的表情,微微有了一丝浅笑,“这丫头,由得她去闹吧。” 那话语间,浅浅的宠溺,恐是连他,都无从察觉的。 韬居深宫初展角(三) 习惯终究会与时间拖沓的痕迹相溶。 无人时,玲珑偶尔见到在她面前一闪而过的桃夭,难免可叹自己竟然渐渐可以无视这种被人监视的日子了。 这日下朝,辛天佑神色之间带着几丝喜庆之意回来。 换下朝服,他便来了玲珑屋里,见她正神色安然的练着字,这才稍稍敛了那股子兴冲冲的劲儿,笑道:“子骞,你可猜猜今儿有何好事?” 玲珑抬眼看了他一眼,想着这两月,辛天佑偶然会提及辛越泽和那小世子之事,她稍一思虑,便淡淡的笑了,“可是颂王回都城了?” 辛天佑摇了摇玉骨扇,沉吟了少许,道:“虽不是,但二哥的确要回来了。” 玲珑轻瞥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写着字,又稍一思考,问道:“那可是皇上在朝堂之上赞扬你了?” 辛天佑听她说这么一句,脸色倒有些阴冷下来,可一想,此刻面对的是她,他便敛了那不虞之色,闷闷的道:“你当我是那好大喜功之人么?” 玲珑但笑不语,她说这一句,便是想让辛天佑直接说出答案。 果不其然,辛天佑又道:“父皇给三哥赐婚了,是左丞相家的嫡长女,玖尚雨。” 玲珑一怔,毛笔那柔韧的笔尖便凝在纸上,渐渐散出墨花来。 竟是当今皇后母家的女儿。 “是么?”良久,她回神过来,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笑道:“可订了是哪天?” 辛天佑见她神色有异,却也没多想,便道:“因三哥今年犯冲,明年又不得极好的日子,一时也没订下来,只下了圣旨,那意思不过是先订下玖家姑娘,待明年先选一日子去下了聘,婚期左不过是后年的润月。” 玲珑一时间也没了练字的平心,她搁了笔,走向辛天佑,一叹道:“庆王订了亲,接下来便是太子了,想是也不过三四年,你也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妻儿,我便也该走了,兴许,到不了那日…” “你若再胡说,我便现在就赶了你!”辛天佑急得气了,也胡乱说了起来:“你也不必拿着个来说话,我以前就同你说过,便是我成了亲又如何?你我打小儿一起这些年了,若是你要走,也不必等到那时,现在我就回了父皇,让你出宫,既是你不愿回姬府,那让父皇给你一闲差,赐一府邸,自此,咱们便陌路就是!何苦等到那时的不得已!” 玲珑听他这话说的恼怒,她微微泛红了眼眶,气冲冲的打起了帘子,说道:“你现在便去同圣上说了,我这就收拾东西,想我来时也没带来什么,收拾起来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快得很!待那旨意一来,我就算是赤脚过活,也用不得殿下操心!自此,就算是殿下那一日出了宫,受了府邸,我也不讨饭到殿下府门!” “你!”辛天佑咬牙,死死的瞧着她,见她那双眼,红的和个兔子似的,心下也是一软,他上前几步,拽着她回了里屋,恨恨的道:“气死我了!你就不能省点心!” 玲珑红着眼瞪着他,便见辛天佑忿忿的甩了袖离去。 辛天佑此后便又是一月未曾搭理她,这次,玲珑也不去主动找他,经过刚入宫那年那次折腾,玲珑心知他这冷战不过是折磨人的法子,除非还有一次刺杀,她再中个两箭,两人消停了,才算完。 辛天佑离开后,玲珑发怔的看着窗外初现翠色的菩提树,她轻声道:“你主子什么时候决定要娶玖家姑娘的?” 桃夭隐在阴影之处,自是看到玲珑刚刚的失态,她冷哼:“主子自小同玖小姐青梅竹马,更何况玖小姐乃左相的嫡长女,身份样貌才华,都是这都城清贵世家的佼佼者,主子不娶玖小姐,莫不成要娶一逆臣的庶女做那王妃不成?” 玲珑淡淡一笑,她本也无意辛佐尧,但桃夭这年来说话间,总是有意无意的讥讽几句,不过她已知便是桃夭如何,同辛佐尧说了,也不过只是淡淡一笑。 索性便只当听不到,习惯果真是可怕的,这一晃也不过一年,自己的性子,也竟如此了。 她问桃夭一句,也不过,是想了解一下,这婚姻是否也不过是辛佐尧的一步棋,她确实有想看看,辛佐尧为了这江山能做到何种地步。 不过,既桃夭这般说了,她心底也有了底,于是也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便又沉默的去练字了。 辛佐尧传进来了信儿,说是静夫人已接回都城,现下住在庆王府不远的一处三进小院儿中,约五六十间房,让人干净的收拾了起来,里面楼台亭阁,花园假山也都是一应俱全的,另买了婆子丫头伺候,还拨了四名影卫保护着。 玲珑听到这里,心里倒有些安慰。 姬无常自是知道了此事,虽不知是谁帮着玲珑,但也派人进来传了个话,只让她好自为之。 自打开了春,一日热比一日,辛佐尧也不知做些什么,她似是有几月未曾见过他了,不过也罢,见他与不见他,都一样的。 这日,玲珑在屋里沏茶,窗阁微敞,透出窗外的些许绿来,她坐在床边的软榻旁,怡然自得的喝着茶。 那厢也不知怎的,小宇子苦着脸走了出来,见玲珑在沏茶,他巴巴的进来,道:“姬公子,您可救救奴才吧,这殿下非说咱们拿了次茶糊弄他,还说要打奴才板子。” 玲珑把玩着手中白玉玲珑茶盏,漫不经心的回道:“既是这般,那你们就取了好茶便是,到我这儿说这个有何用?” 小宇子一听这话,更是苦脸:“奴才哪敢不给主子好茶,那茶都是贡品,是今年新茶,可主子硬要说是奴才拿了次茶充好。” “哦?”玲珑淡淡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品着茶香。 小宇子看着眼都直了,却没听玲珑有下文,良久,小宇子干巴巴的笑道:“姬公子算是奴才求您了,把这壶茶赏了奴才吧。” “我这茶,可是去年的茶了,你主子定不喜的。”她懒洋洋一笑。 小宇子又上前了几步,低语道:“姬公子,其实是主子的意思,只不过主子拉不下脸来,您可行行好吧。” 玲珑噗嗤一笑,摆了摆手,道:“拿去吧,告诉你主子,他想要什么,只管说,我不过是一等着他随时赶我出宫之人,自是不敢拒。” 小宇子慌了神,连忙摆手道:“姬公子,奴才还想着留着条命伺候您和主子呢。” 玲珑冷笑,也不管他,只歪在软榻上,轻阖起了眼。 小宇子悄声捧了茶出去,辛天佑自是细问了一番,小宇子便将原话传了,辛天佑脸色一沉,良久却又默然一叹,道:“搁这儿吧。” 小宇子退下后,辛天佑从一盒子里掏出一物事儿,把玩了一会儿,便去了玲珑屋里。 玲珑听他进来,也不睁眼,别过身子,继续装睡。 辛天佑哑然失笑:“还生我气呢,我也不过是怕你真就走了,才冲你发了火,是我不对,我来给你请罪可好。” 玲珑背着他睁开了眼,却又不说话。 辛天佑往前走了一步,半坐在她面前,见她嘴角含笑的睁着眼,他拉过她手,眉头却是一皱,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玲珑脸色一变,抽回手来,冷哼道:“左不过是快要入了夏,有些苦夏罢了。” 辛天佑剑眉几是蹙成一块,他问道:“这月来,我没同你一道吃饭,该不是那起子奴才克扣了你膳食吧!” 玲珑瞥了一眼,哼道:“殿下当那些人同殿下一般,说是给我脸子就给我脸子么?” 她确实瘦了,身子开始发育,这几个月,身子也抽高了三四公分,故那原本养胖的女乃嘟嘟的小脸,现下像是消了肿,算是有些脸部润细的型儿来。 辛天佑脸色一垮,拉着她手,便将手里的东西给她套在手上,他道:“子骞,去年我便差了人去寻了一些月亮子来,亲手给你刻了个手链,当做赔罪可好?” 玲珑敛眸下看去,只见那灰白圆润的月亮子上,一个个珠子串联起来,有的上面刻着十几个小字,有的上面刻着一人一画,她再细瞧去,便见一共十五颗珠子,母珠上刻着两字:得失。 周旁两颗珠子却刻着,她。 她斜卧菩提树下,安然浅睡的样子。 她手握经书,目色沉静的样子。 以此,一行字,一个她。 “给我看看你手。”玲珑眸色一沉,看向他,说道。 辛天佑一抿唇,有些尴尬的瞧着玲珑,玲珑不由他挣月兑,便拉过他手,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面尚还有些新痕,她气的咬牙,又舍不得将这手链扔了气他,只愤愤的看向他,良久,道:“你以后若再这样自己祸害,我便将这手链扔出去,任他猫儿狗儿的叼去!” 辛天佑轻笑,道:“瞧你,这都十四了,还这般小性儿,和个姑娘家似的!” 玲珑听这话,脸色一白,却也不争辩,只敛着眸轻抚着那串手链。 韬居深宫初展角(八) 玲珑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又觉冷的慌,她知自己恐是伤口感染了风寒,可却浑浑噩噩的醒不来,耳畔一切都听得清晰,可又觉得那声音远的紧。 辛天佑给她盖了两层厚被,又模了模她额,温度依旧高热,他拿了帕子给她搁头上消温,一时间,竟听见她迷迷糊糊的说起了梦语,可那话却又听不清晰,辛天佑见她这般光景,心中着急,便忙命人去请了太医来,桃夭听着此话,忙去找了辛佐尧,辛佐尧匆匆赶来倒也刚来得及,他带着人走了进来,赶了人,又给她把了脉,开了药,将肩胛那处的药给换了,见她脸色煞白的样子,辛佐尧发了一会子的怔,便离开了。 这边辛天佑正给玲珑喂着药,外面便听子安伯府的公子拜访,他正恼着还没发火,听他自个儿来了,便喂下药后,出了帐子,又是一窝心脚踹上,方如柏不敢多说,只跪在地上讨饶,一旁的侍卫将那狐狸递上,只见那狐狸尾巴也包扎好了,通身雪白,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辛天佑。 辛天佑看着这狐狸又是一恼,想是若没这狐狸,哪来这般多的事儿,伸脚便要将笼子踢了,方如柏忙上去挡着,辛天佑死瞪了方如柏一眼,里面玲珑吃过药,这才清醒了些,见只有小宇子在床边伺候着,而帐外面又是一阵吵闹,她支撑着坐了起来,又觉得肩胛一阵疼,她轻嘤出声,辛天佑在外听着,便撂下方如柏打了帘子进来。 “怎么起来了?”辛天佑沉着目光瞥了一眼小宇子,小宇子顿时噤若寒蝉,跪倒在地。 记忆中的他,冷漠有之,却从未这般,那眼中似是能淬出冰一般,玲珑怔怔的瞧着他,辛天佑俯身模了模她额,温度仍是不减,辛天佑眉间一蹙轻声道:“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 玲珑缩了缩脖子,沉默的摇了摇头,辛天佑莞尔:“躺下再歇着。” “我的兔子呢?”玲珑见小宇子仍是跪在地上,便敛下眼眸瞧向他问道。 小宇子不敢答,辛天佑轻咳了一声,道:“你出去吧。” 小宇子跪安后,走了出去。 辛天佑这才道:“刚刚方如柏将那狐狸送来了,我怕那兔子让父皇给烤了,便让人送了回去。” 玲珑鼓了腮,哦了一声,就缩进了被窝,辛天佑瞧见她似是又乏了,便给她掖了掖被窝,玲珑却猛地睁开了眼,说道:“那我见见那只狐狸。” 辛天佑给她掖好了被,才道:“我出去给你拿,你好好躺着,回来若是见你动了,我便把那畜生给父皇,让他烤了去。” 玲珑听他的威胁,便又缩了缩身子,几乎将自己小半个脸都躲进了被窝。 她其实现在有些烧的糊涂,浑身酸疼乏得很,却又睡不下,脑子里面也是一片浆糊,只是想起什么便干什么,也没了那三思而后行之说。 听着辛天佑的威胁,又见小宇子那般,她便也当了真,只觉得一不好,兴许下一个上火烤的便是自己。 什么情啊爱啊,对于那皇家子弟来说,都不过是风花雪月的玩意儿,模不到碰不到的,还不若那位置来的实在。 她脑子确实烧糊涂,能思虑到这般,却又忘了,若不是因担心他,辛天佑又何苦连哄带骗的让她窝在被窝里捂汗。 辛天佑出了帐子打发了方如柏,又同小宇子道:“以后若是子骞问你,那兔子哪儿去了,你便告诉他,兔子被我放了。” 小宇子连忙允了。 辛天佑这才拎着笼子进了帐篷,见玲珑果真一动不动的缩在被窝里,他又不免失笑,但转瞬,他脸色一变,扔了笼子快步道玲珑床边,冲着外面喊道:“小宇子快请太医来!” 他脑中一瞬间想着,她自小虽不至于天不怕地不怕,但被他两句话给吓着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过的,可现下,玲珑明显是被他吓着了,他模了模玲珑的头,只觉烫手的很,而玲珑烧红着眼眶,像个兔子似的瞧着他,辛天佑手搁在被窝中,模到她软软的小手,只觉冰凉透了,他一急,问道:“子骞,你可知道我是谁?” 玲珑睁着眼瞧他,听得声音也模糊,眼前的影儿也模糊,她虽觉这声音熟悉,却是脑子转都转不动的请摇了摇头。 辛天佑心底一痛,急的差点拿剑去砍了那耽搁事儿的太医。 一盏茶时间,太医匆匆赶来,给玲珑把了脉,脸色一变,道:“许是烧糊涂,快去取烈酒来,给姬公子擦身子。” 辛佐尧听着信儿,便赶了过来,见辛天佑正要给玲珑解衣,他上前拉了辛天佑的手,道:“让我来,父皇一下山便听了人禀报说那狐狸被你猎着了,现下正高兴着,听说这就让人传你过去。” 辛天佑急红了眼,低喊道:“三哥!这时候还管那畜生做什么?!子骞这都烧糊涂了,你当我还能饶了那两惹事的小子!” 辛佐尧不容分说的抱起玲珑便往外走,他边走边说道:“你若是真担心他,你便想想子骞说过什么!我保证,人定好好的还你,你速去父皇那里,若是子骞出了什么事,且不说你不算完,我先拿了子安伯府开刀可好?!” 辛天佑怔怔的看着辛佐尧抱着她离开的背影,恰时,泽明帝派人来召见辛天佑,辛天佑回神,低声道:“三哥,若子骞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会拿子安伯一族人来抵。” 辛佐尧脚下一滞,复而继续前行。 回到自己的帐中,辛天佑看着玲珑烧的脸颊通红,他思虑了片刻,终究是没叫出桃夭,遣退了屋内所有的人,辛佐尧拿了一条丝巾,围了眼,模索着为她解衣宽带,当手碰到那处柔软,他一慌,忙收回了手,但转瞬,却又绕开那处,继续为她褪去衣裳。 衣衫尽褪,辛佐尧用棉沾了水,为她擦拭身子,一遍一遍,只觉那温度开始渐渐降下,他才罢了。 从一旁拿过被褥为她遮上身子,他这才解了丝巾,命人搬来热水准备沐浴。 小心的将她放入浴桶中,捧水为她洗去那浑身的酒气,淡淡的桂香弥漫,如同蒸腾了的桂花露,令辛佐尧一阵迷惑。 这夜,玲珑在辛佐尧床上,安睡了一宿。 这夜,辛佐尧在一旁的软榻上只稍作了歇息。 这夜,辛天佑陪同泽明帝至半夜,当他从泽明帝帐中出来时,却被告知,姬公子烧退了,已睡下了。 因她,终是难眠。 韬居深宫初展角(九) 玲珑第二日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头晕脑胀,肩胛处的创口隐隐作痛,她懵然的睁着眼直勾勾的看着上方,却觉陌生。 “你醒了。”辛佐尧捧着一翠玉碗,里面透着深色的药汁,他低声道:“昨儿你人都糊涂了,我怕老六看出什么来,便接了你过来,这会子估计老六就要过来了,你喝了药便过去吧。” 玲珑半支撑着身子,辛佐尧连忙扶了她,床上也没个大靠枕,他坐在床边,让她倚着自己便喂起药来。 玲珑喑哑着嗓音道:“我自个儿喝吧,待会儿他来了看着也不像个样子。” 辛佐尧不理她,只兀自喂了药,扶着她,让她又躺了下来,才蹙眉道:“昨儿的事儿怨我,想着你曾受过那次箭伤,怎的也比这严重,那时都没事儿,不成想现下却拖延至此,差点酿成大祸。” “你的立场决定了你的决定,无碍。”玲珑低哑着嗓音,僵硬的扯了扯唇角,说道。 辛佐尧一叹,目光瞧着她依旧苍白的小脸,轻声道:“这次是我欠你的。” 玲珑轻阖眼眸,并未接话。 帐子外面听到有侍卫大声请安道:“卑职参见六殿下。” 话音刚落,辛天佑便打了帘子走进来,见玲珑闭着眼睛,他一急,以为还没好,便咬了牙,发狠道:“三哥,都这般了,你还瞒着我,今儿我若是不发落了那两臭小子…” 玲珑听他发了狠,怕他说出什么胡话来,便当即坐了起来,也不顾那伤口争裂,哑着嗓子喊道:“你又置什么气,刚儿我吃了药这才歇下!” 见玲珑肩胛处那血顺着衣布透了出来,辛佐尧连忙扶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这又何苦,左不过还有我拦着。” 辛天佑见她伤口裂了,顿时悔的直跺脚,两三步走到床畔边下,放缓了声道:“我被你昨儿那样子给吓着了,好好,你说什么都好,你好好躺着养伤,待会儿父皇上了山,我便让人把你抬回去。” 玲珑这才匀了呼吸,缓缓的扶着辛天佑躺了下来。 辛佐尧在旁瞧着,不由得心中暗想。 这辛天佑打小儿因有说是上天眷宠,故父皇也当做宝贝一般,只不伤国体,便何事都由着他性子来,不过他打小儿性子淡薄,虽不至目中无人,却也差不许多,如今到让她给治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半个时辰左右,小宇子便来道:“殿下,皇上已上山了,现下外面人都散了,只伯安侯带着程三公子在咱们帐子外面候着。” 辛天佑冷哼了一声:“我这还没去找他,他倒先来了,不管他,咱们走咱们的。”说着便抱着玲珑往外走。 玲珑怕被人再给添油加醋的说了闲话,便挣了两下,道:“你放了我下来,好歹你让小宇子扶着我,这像个什么话!” 辛佐尧也在旁边道:“子骞考虑的极是,你两虽打小儿长大,感情定是好的,可那些贫嘴烂舌的哪里管这个。” 辛天佑这才放下玲珑,同小宇子一起扶着她往帐哪儿走去。 远远儿的便瞧见伯安侯站在帐帘外,一脸焦急。 辛天佑不管他,瞧着他那般他便径自扶着玲珑走了进去,伯安侯同程怀寒请了安,辛天佑也自当听不见。 进了帐子,玲珑心中想着也该拿伯安侯府敲打一下朝堂那些世家老臣,辛天佑毕竟进了朝堂,不拿出点皇家威仪来,只觉得他是一软弱好欺的外邦杂血。 故玲珑也并未拦着,辛天佑在床上摆了个小桌,一会子小宇子便端来了好些玲珑爱吃的吃食,辛天佑喂着她,她吃的满嘴油光,笑意盈然。 约一个时辰左右,玲珑模了嘴角的油,才道:“天佑哥哥,快别让他们在外候着了,就算再如何,也不是他们拿箭射的,让他们走了便是了,现下也比不得从前,你毕竟入了朝。” 辛天佑点了点头,笑道:“自去岁你父亲回来,一夕间便觉得你懂事了不少,昨儿你思虑的倒是比我都周全了。” 玲珑摆了摆脑袋,也不多说,只缩回了被窝,犯起了困。帐外,伯安侯和程怀寒见辛天佑出来,他二人连忙又请了安。 辛天佑背手而立,漠然的瞧着他们,也不顾这山风冷吹,任他二人这般端端正正的跪了一刻,才道:“好歹你也是个侯府家的嫡子,二嫂的亲弟弟,你同他抢个什么劲儿?他左不过同三哥小时候玩过一起子,这大了也生疏了许多,你当他是个什么人物么?便是叫来了谁,都定是向着你的,你在这儿跪了这会子,可是想明白了我为何让你跪着?” 伯安侯听辛天佑这般说,心中便是有那些许的不满也都消了,更何况,他自称用的是“我”而非本宫,更是显亲,伯安侯拜道:“是臣教子不严,殿下所言极是。” 辛天佑敛眸也不瞧伯安侯,只静了一会子,程怀寒才道:“回殿下,卑职明白,昨儿是卑职急功心切,只想着抢那彩头好在众人面前出彩,却不成想酿成昨之祸端。” “你还有脸说!”说到这儿,辛天佑又急火攻心,他指了程怀寒鼻子骂道:“昨儿那箭虽是方如柏那小子的,但第一箭你这混小子这一宿也没想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射了出来,而且还是从你哪儿射了出来的!你只想着说是你眼皮子浅,不成想若是你那箭被那贼人偷去,刺杀父皇,看你伯安侯府还有命赔么!” 伯安侯听辛天佑说了这话,脸色顿时发白,偏身一巴掌便煽在程怀寒脸上,气的那伯安侯浑身哆嗦着骂道:“逆子!昨儿你不是说为了抢那彩头,方家公子那箭歪了射中姬公子而连累了你么?!现在胆子是越发大了啊!连你亲爹都骗!” 辛天佑冷哼了一声,道:“侯爷也不必在这儿训子给我看,我只有些可惜了,侯爷家能调养出我二嫂那般水葱般的人物来,可儿子却是个糊涂东西。” “殿下说的极是。”伯安侯俯身谦恭的说道。 辛天佑转身向里走去,道:“让他在这儿给我跪到酉时,不准送午膳,伯安侯不舍得教育儿子,但我也不能看着让这么个糊涂东西毁了我二哥。” 伯安侯跪安之后,狠狠的瞪了正欲求饶的程怀寒一眼,啐道:“晚上回来再收拾你!” 程怀寒听着,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正身跪着。 玲珑听着外面这一场,不由莞尔道:“你倒是想的法子好,既能让那伯安侯说不出一句怨,谢着你的情儿,还能治了那小子。” 辛天佑往床边走来,笑道:“前两日二哥让你跪了那近半个时辰,今儿怎的也要让他小舅子跪回来才是。” 玲珑抿了唇,笑了起来。 韬居深宫初展角(十) 泽明帝因着年纪大了些,且一连几日上山围猎身子乏得很,便同几名老王爷和宫中一众后妃公主及这些大臣的家眷们看戏。只让那些武将和世家子弟上了山。 本是那彩头第一日被辛天佑夺得,众人便觉得没了趣味,谁知第二日便听子安伯府的嫡次子,方如林道今儿上山竟碰到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大虫,他虽射了几箭,可那大虫竟跑了。 虽大虫伤人,可这白色的大虫也是稀罕的很,众人想着,若是能猎的此物,倒比那彩头来的更让人叹服。 于是这群年轻子弟和武将便都上了山去捕获大虫。 玲珑听了这消息倒是一笑,算是子安伯府为了她受这一箭做出的一示好动作吧,不若然,辛天佑虽获了彩头,也易引来不忿。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正唱着西子捧心,玲珑这几日伤结了痂,一连几日不曾出帐子,身子乏得很,昨夜好不容易去那温泉泡了一会儿,今儿便来了这儿,结果不成想却碰到了姬梁氏。 而姬梁氏身后还跟着一副乖巧顺从模样的姬灵慧,这一对眼,分明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但碍于场合,玲珑知瞥了她们一眼,便别过脸去。 戏台上的戏她不爱看,于是只一味的吃,辛天佑这日上了山,前几日为了照顾她,于是一连请了几日的假,这次也不好再推说伤的腰还没好,只得跟着上了山。 她落得没趣,泽明帝看了两出戏也觉得无趣,一时间倒也想不出什么乐子来了,便同身旁的皇后聊起了天。 约莫一盏茶时间,便听泽明帝朗朗一笑,道:“朕也觉得甚好,姬灵慧可在?” 姬灵慧一愣,连忙从座位上走了出来,跪拜道:“臣女在。”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泽明帝偏着身子依靠在软垫上,笑眯眯的说道。 玲珑心底“咯噔”一下,见泽明帝这般态度,她约莫心中有数泽明帝许是想给辛煜城或者辛天佑指婚了,可若是依着皇后起意,此举怕是… 玲珑脸色一变,太子是国之基本,而辛天佑却不过是异域混血,当年能让自己去陪读便知晓这其中的利害了,况且按照自己年岁也大了,男女大防也该避讳着些宫中贵人们,是时候她该离宫了,但这皇家对姬家还是有所忌惮,想着总该要拿捏住一人,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玲珑越想心底越发寒,她微敛眼睫,遮掩下眼底的冷意。 而皇后这一举,倒真是一石二鸟,一来打压了得宠的丽妃,二来还可以拿捏住姬家。 其次,在这种场合提出,泽明帝和皇后想着还顾忌着一点。 因当年圣上一纸圣旨下来,姬家便死了一个女孩,一年后,便有一从未听闻过的嫡子出现当了皇子侍书,至今,还没算明白这孩子到底是受宠的还是顶替,倒不若经此一宴,看看这姬家最受宠的是谁。 这倒是给姬家,甚至朝野,来了一个措手不及,姬家连准备作假的时间都没有。 玲珑脑中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泽明帝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看起来也是极其知礼大方,与天佑那孩子倒是极为相配的。” 听泽明帝这般说,一时间席间顿时鸦雀无声,丽妃脸色一变,忍了忍却没说什么。 皇后在旁笑道:“可不是呢,俗语不是说的好,虎父无犬子。更何况姬姑娘是姬将军的掌上明珠。况且,还有子骞这孩子,这可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年纪不大,人却极稳重,想来也是小时候在姬将军教的好,臣妾这还想着等天佑那孩子成了亲,再给子骞找一极好的姑娘定下。” “皇后说的是,即是这般,姬梁氏,你认为可好?”皇上话题一转,看向姬梁氏,虽说金口玉言,可仍是需作出纳谏之态。 姬梁氏皱了皱眉,姬灵慧可是她唯一的嫡女,现下却许给了辛天佑,她小意的瞧向皇上,正见皇上脸上虽笑着,可目光却灼灼闪烁,姬梁氏想了想姬家之志,便忍痛拉了姬灵慧道:“快叩谢皇上恩典。” 姬灵慧低着头,玲珑也瞧不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底迅速的结了冰,在这秋日,她却冷的打起了寒噤。 手心紧握,坚硬的指甲穿透了皮肉,渗出了血滴,玲珑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酒杯,不让他人瞧出自己的情绪来,可眼底却泛起了温热的湿意。 这便是皇家吧。 两人谢了恩,便回了位置,丽妃低声道:“皇上,天佑小时候那圣僧曾说过,让他二十岁之前不得接触,现下,他还这般小,这婚事也不急。况且太子殿下尚未定亲,此一举倒是逾越了。” 泽明帝眉头一蹙道:“那圣僧说的天佑若是接触,会遇情劫,这灵慧嫁来,便是天佑的王妃,还怕什么?!况且他自小性子冷清,让灵慧去感化他一下也是好的。而太子因着身份特殊,待登基后,那太子妃便是后宫之主,此事还应从长计议,谨慎一些的好。” 丽妃听此一言,脸色虽有不虞,却再也不敢多言,只垂首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戏台仍是咿咿呀呀的唱着,玲珑眼前发了懵,只觉得支撑着自己走了这么长路的一条柱子崩塌了。 待用午膳时,宴散去,玲珑迷迷蒙蒙的走回了帐子,待过不用一刻钟的时间,辛天佑便获知了消息,他想来,自己终要娶妻,便也未曾拒绝,况且,待那时姬无常一倒,这妻子换了便是,故更是无所谓了。在他心中,妻子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一个人。 他心中又想着成了亲便可以搬出宫外,两人出宫相游的机会便多了去,他心情尚还算不错,可回了帐子,却见玲珑脸色惨白的坐在软榻上,辛天佑心底一惊,便忙走上前,拉了她手,却发觉她手冰凉,掌心一片黏湿,瞧去,那一掌全是血。 辛天佑脸色一变,对外喝道:“快去请太医!”然后拉着玲珑急急的问道:“你这好好的又怎么了?是谁招惹了你还是哪里不舒服?” 玲珑紧咬着唇,看着他这幅焦急的模样,眼底便泛起了泪,她压下眼泪,抽回了自己的手,起身牵强的笑道:“倒是忘了恭喜你了,娶了我姬家最漂亮的姑娘。” 辛天佑听她这一说,便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当是什么呢,是那姬梁氏又给了你气受吧,你瞧好吧,等那姬灵慧嫁给我,我拿捏住她女儿,看她还敢不敢给你气受。” 玲珑一怔,她抬头望向他,问道:“你同意了?” “恩。”辛天佑回道:“反正娶谁不是娶,既然父皇有意,况且那又是你姐姐,想来性情也应是好的,到时候你来我这儿,也不必太过避讳什么男女大防之说。” “是么。”玲珑呆呆的转了身,向帐外走去,辛天佑见她神色有异,问道:“你这要去哪儿?” 娶谁不是娶啊,娶谁都一样啊。 原来,也不过如此。 玲珑背着他,呵呵的笑着,可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她说:“既是这般,那真是要恭喜了,你瞧,据你成亲也不远了,我是该想想送些什么做礼了。” “你上哪儿去?待会子就用膳了。”辛天佑说道。 “你吃吧,我不饿。”她打了帘子走了出去,帐外的山风吹的身上冰寒,玲珑走了一会儿,走出了营帐外,她仰头瞧了瞧这灰蒙蒙的天,第一次她在想,这般见不得人的日子,终究什么时候才算是到头了。 “上马。”她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半个时辰,身后听了马蹄儿的声音,还未注意,便腰身一紧,被拉上了马。 辛佐尧带着她策马而去,玲珑懒懒的倚在他身前,低声道:“最快我可以什么时候出宫?” 辛佐尧看着前方的路,轻勾了勾唇角,回道:“年底吧,此事恐怕还需要二哥帮忙助一把力,只不过,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做回姬玲珑了。” 是呵。 姬玲珑已死,她是姬子骞。 玲珑自嘲的一笑,道:“无所谓了,反正姬玲珑也没什么好的,我已经演了这么些年的戏了,做了这么些年别人了,也习惯了。” 她话中的苦涩在酝酿在心头,辛佐尧低头瞧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大氅裹了裹,将她揽在了里面。 耳边风声飒飒,心底冰封寒冷,可身上,却暖若阳春。 韬居深宫初展角(十一) 一片枯黄的草地,马蹄渐渐缓了下来,只慢慢的迈着步子,玲珑轻眯着眼,瞧着远处苍黄的山谷,轻声问道:“辛佐尧,你和玖尚雨自小青梅竹马,那么你爱她吗?” 辛佐尧淡淡一笑,却反问道:“自打认识你以来,初起,觉得你狡狯,城府深,后来觉得你任性却仍是有一丝可爱,那年,梅园,你强忍着惧意,笑靥如花,连性命被逼至绝路你都不曾如现下这般萎靡,这便是你说的爱么?” 玲珑低垂着眼眸听他说完这席话,良久,却呵呵的笑了起来。 “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原想,天佑不过是因自小绝了,性子淡漠不知这情爱之事,现听你这般一说,才终是懂得,你们骨子里其实都如此,三妻四妾,玩弄权术,女子不过辅佐延续后代之用,情爱于你们,堪称败笔。”她眼角微挑,这话语中虽全是不屑,可满目间,她却只余悲伤。 “今日,你许是糊涂了。咱们回去吧。”辛佐尧打了马,掉头向营帐而去。 “你恼了。”她淡淡的声音逆风传到他耳中。 辛佐尧轻笑道:“若是任你这般说下去,指不定还怎么排揎我。” 玲珑也清浅一笑回之:“若知今日这般,我也不会将此心错付了,我本想着,待过两年我出宫了,他封王了,他那性子也不是贪图名利场的人,若他心里真有我,我便告诉他一切,我们搬去江南,买下一处三进的小院儿,接来我娘亲女乃娘,再开一间店铺,再过两年,他若喜欢孩子,便顺其自然的要两个孩子,让我娘亲和女乃娘带着,一家人,和和美美,便是一辈子,待百年,就与他同穴而葬。”她目光中露出的向往令辛佐尧心底微颤,他低头看她,微哑着嗓音问:“若是我能让你八抬大轿入王府,你可愿意?” 玲珑淡笑道:“这都城的水太混了,在这里太累,而且,是我贪心了,是我妄想了一切,现在空悲切罢了。” 辛佐尧微微动了动唇,似是想再说什么,可最终却落得一声叹息。 远远的瞧见了营帐,辛佐尧突然说道:“那日的刺客抓到了,这些日子老六守着你,我也不便过去,桃夭也带不进去话,故现在同你一说。” 玲珑面色沉静,少顷,她道:“许我一猜可好。” 辛佐尧瞧了她片刻,才微微颔首应允。 玲珑唇角微勾,问道:“可是姬府的人?” 辛佐尧似是被她有此回答挑起了兴趣,笑道:“此话怎讲?” 玲珑冷笑道:“我虽不至八面玲珑,却落得做人低调,更何况,我还是他女儿,碍着这身份,想来见我不顺眼见我碍事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一是你和辛煜城,二是你王兄,三是姬家。现下我入了你门下,你若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叫桃夭一瓶毒或者晚上外出时给杀了,犯不着闹这么大的动静,故不可能是你二人。那日我有考虑过是你皇兄所为,许是因天佑的缘故,他觉我蛊惑了他,前两日还鞭策了我一番,想来,处之我而后快的心恐怕也是有的,只不过,若是你皇兄,此举也没必要搭上伯安侯府,即便是想要找一世家关系来迷惑大家,让众人觉得此事与他无关,但也犯不着为了我下这般大手,好歹那也是他岳丈家,故你二哥也排除在外。剩下的,便是姬府,我想着,姬府这一举动,一来可以让你兄弟几人因这一箭而生了嫌隙,二来灭了这两大世家的威风,三来,又可借他人之手杀了我,且落得他们一身干净,倒时候,姬无常到殿上讨要一个说法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举多得,他为何不做?” 辛佐尧听她这般分析,心中越发赞赏,他笑道:“那你可猜猜,这是姬府的谁所为?” 玲珑听辛佐尧这一问,倒是犹豫了一下,她瞧了瞧辛佐尧,才犹疑的开口道:“这也本是困扰我的,不过你既是这般一问,想来必不是姬无常所为了。不过,姬府能请的动刺客,且我有仇的,只有一人,便是姬梁氏,在皇宫中她不好下手,而我也年岁见长,眼看着这两年就要出宫了,留下我也不过是个祸害,倒不如这次一行,彻底解决了算了。” 辛佐尧朗声笑道:“果真是玲珑心思!” 玲珑知晓自己猜对了,眉头一皱,她这一箭,恐是现下讨不到好处了,只得先记着,到时候再和姬家一起清算了。 “去岁姬无常将回都城,我对姬灵慧已是刮目相看,也不知姬梁氏这些年教了她些什么,待到时嫁给天佑后,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想起圣上的赐婚,玲珑胸腔便又是一顿火气。 “你且先回去吧,你两若有缘分,也不是急于此刻的,老六对这情爱之事本就木讷些。”马立于营帐外,玲珑下了马,听到辛佐尧这般劝慰道。 玲珑心中也知,只不过,仍是觉得膈应的慌。 回了帐子,见辛天佑摆了一桌瓶瓶罐罐,他斜坐在软榻上,见玲珑进来,他寒着一张脸,厉声问道:“你到底去哪了?!” 玲珑一怔,有些懵然的瞧着他,却不知为何他忽然火气这般大,想着自己离开的时候,明明他心情尚还算平静。 辛天佑见玲珑怔怔的,想起前几日她被吓糊涂了的事儿,便连忙下了塌,连鞋子都没穿,伸手试了试她脑袋,只觉有些微凉,便松了口气,这才好生道:“你可知我急坏了,你离开后,我才想起,你手上的伤还未敷药,况且,你又似受了魔怔般,胡言乱语的走了出去。”说着,辛天佑拉了玲珑到软榻这儿,给她上起了药。 见她手上的伤全是甲印,辛天佑皱着眉道:“你若是生气,打骂他们便是,何苦自己憋成这般。” 玲珑低头瞧着那伤,只觉得涂上药火辣辣的一片,她忍着疼,问道:“天佑哥哥,以后,你会爱我姐姐么?” 辛天佑一愣,问道:“如何算爱?” 玲珑低头默然一笑,轻吟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这等婬…”辛天佑听了她念的词,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刚想说是,这等婬词艳曲,她从哪儿看得,而玲珑却抽回了手,也不顾那伤口包扎未完,只见她索然无味的转了身道:“我累了,先歇着了。” 她说着便背身躺在软榻上,眼泪却顺着眼角浸入那大背枕中,听人说,左眼先流泪,代表的是痛苦,她手捂住了脸,却是一片濡湿,已是不辨。 辛天佑想拉了她回床,却见她心情不虞,便拿了一件大氅,将她裹在里面,复而叹了一口气,坐在一旁翻起了书。 风月无边,情爱之事,在他心底究竟是什么。 婬词艳曲,原来,爱于他,是如此。 那她的一颗心,又当如何? 玲珑骰子安红豆(二) 辛佐尧正巧上楼来,毕竟这是清虚阁第一次迎客,他从韶合殿出来后便忙忙的赶来,却不成想正好看见她这般样子。 辛佐尧怔怔的仰头瞧着站在楼梯上方的她,玲珑敛眸看向他,看他这般,她轻笑,道:“你先上去,人在楼下等着了,待会儿给你信儿。” 她见辛佐尧还不说话,只发着怔,便又道:“还请王爷放心,这次测试,怎的,我也不敢有错的。” 她说完,辛佐尧脸色一沉,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便向下走了两层,他才回神,可第一句话却是:“你穿女装作甚?你是去见男人,也不知避讳?” 玲珑眉间若蹙,她瞧着他,回道:“且不提我一身男装只怕被人识出,我只问你,女子不穿女装,难不成就该日日儒衫衬红颜么?。” 她说的有理,可辛佐尧却仍是不依不饶的说道:“那穿女装又何必打扮成这般,便是美人计也不必拿自己去当箭。”说着他伸出胳膊,用这金线绣边的云色儒衫擦去了她唇上的胭脂,她一怔,便见他浅色的衣袖上染上了红色的胭脂,便道:“衣服都脏了。” 辛佐尧擦去了她唇畔的胭脂,见她粉颊樱唇更显娇媚,不由得脸色不虞,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婢女,他抽出那婢女身侧的粉色帕子,替她遮于脸上,这才安下心恐吓道:“不准摘下来,要不然你被掳走了本王可不救你!” 他拿着吓唬小孩儿那般话逗她,玲珑原本尚还有些阴郁的情绪也不免烟消云散,她一笑,那明媚的眼眸微微弯起,她轻摇了摇头,道:“我先走了。” 辛佐尧偏身给她让开了道,见她走了两步,他又提醒了一边,“记着,不准摘下这帕子。” 玲珑但笑不语,只对他摆了摆手,却露出了一截皓腕,辛佐尧呼吸一窒,目光沉沉的送她走了下去。 见玲珑消失在他目光之中,他这才冷下脸来提步向屋内走去,门紧阖,他依靠在门上,瞧着自己衣袖上那一抹红,他有些受了魔怔般的缓缓抬起,然后搁置到鼻尖,那股清甜的桂花香气在吐纳间弥漫,辛佐尧脸上露出了极其舒服的笑容。 玲珑。 她至一楼,里面的房门紧阖,她微微偏身,对身旁的婢女低声问道:“把人请去吧。” 那婢女微微福身,回道:“喏。” 玲珑眼神一凝,瞧向侧房被婢女引路走出的温婉美妇,房门打开,美妇未语凝噎,低头垂泪的样子确惹人怜爱十分。 而里面的男子则一脸惊讶之余也不禁落泪,“聘婷…” “孙郎…”韦氏泣声唤道,那瘦弱的身子禁不住的微微颤动。 孙世书上前疾走了两步,伸手似是欲要抱住韦氏,可那手伸至一半,却又强忍着收回,他眼眶微红的细细瞧着韦氏,良久,才沙哑着嗓音问道:“这多年,你可好?” 韦氏低头拭泪,哽咽的回道:“还好,一切都还好。” 说着两人泪眼相望,却又欲言又止。 玲珑瞧着唇角微勾起一抹笑意,看着两人这般,她心底对此事便更多了些笃定之意。 她上前,走进屋里,二人惊愕她的出现,见她一身华服,心中便猜测她应就是这院子的主人了,只是一介女子,建这般奢华的院落,又请他而来,却不知何意。 玲珑上前,对二人微微颔首,轻笑道:“孙大人,韦夫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虽语气客气,可却未曾福身做礼。 韦氏瞧见她这般气势,有些怯意的后退了两步。 孙世书将韦氏拦在身后,问道:“姑娘不必多礼,只是不知姑娘将我二人请至此处有何意?” 玲珑素手微伸,做出一请的手势来,笑道:“二位还请席上坐。” 孙世书未动,韦氏自是也不动。 玲珑清淡一笑,率先走到位置上,又做了一请。 孙世书同韦氏这才坐下,玲珑为他二人斟上一杯佳酿,再为自己斟上一杯,她举杯,笑道:“小女子此酒恭贺二位再遇之喜。”说完,她侧身,以宽袖遮掩,将酒倒入帕里。 孙世书同韦氏喝过,玲珑又再斟了一回,又道:“这杯敬韦夫人,数年守身如玉只为等这良人,如今良人在侧,终究苦尽甘来,小女子心中敬佩,此一杯,还请韦夫人随意,小女子先干为敬。” 说罢,她依照上回倒掉了一杯。 韦氏听她此说,刚刚收敛的泪便又落了下来,孙世书脸色一变,心痛的看向韦氏,颤声问道:“这些年,你…可是一直未嫁?” 韦氏流着泪微微颔首,孙世书眼中的泪顿时落下,他一揽,将她揽入怀中,叹道:“你这又是何苦!终是我薄幸负你,聘婷,娉婷!” 韦氏只默然垂泪。 玲珑一叹,道:“韦夫人,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等孙大人么?如今君在侧,却又无语凝噎,为何不将心思告与他?” 韦氏泣声道:“我家道败落,于他已是无用,更何况,多年来都守过来了,现下能再见孙郎已是幸矣。” 孙世书听她这般说,心中更痛,他哑声道:“娉婷,咱们回去,回去我便娶你,三媒六聘,娶你做我平妻!” 韦氏轻摇了摇头,挣开了孙世书的怀抱,低声道:“孙郎,我只这般守着便很好了。若是你记得妾身便来看看妾身,妾身此生已是很满足了。” 孙世书看着她,捉住她的手,道:“娉婷,我不能再负你了,让我娶你,这些年,我终究想明白了,即便是坐了这个位置又能怎样?家宅不宁确实报应啊!” 玲珑在旁听孙世书这般说,不由得冷笑。 家宅不宁? 何为家宅不宁,他夫人刘氏善妒,导致他家宅不宁的便是男子沾花惹草之性,若是男子钟情,又何来家宅不宁。 当初若是孙世书娶了这韦氏,韦氏温婉为她张罗后院,娇妻美妾,便是家宅安宁? 心中她这般想着,可面上,玲珑的笑意却愈发明显,她露在帕外的眼眉扬起,道:“二位何必如此悲观,小女子便为二位出一主意可好?” 二人瞧向玲珑,目有疑惑。 玲珑却看向屋外,对伺候在外的婢女道:“带韦夫人净面,将门关好。” 婢女听了吩咐便进来请韦氏,孙世书想她既有本事建这般院落且又能查到他二人多年前的情分,便知不是池中物,于是对韦氏微微颔首,韦氏这才随了婢女出去,婢女关好房门,玲珑道:“孙大人倒是情种,我家主子对孙大人极为赏识,若是孙大人愿为我主子效力,主子定不会亏待你。” 孙世书听到此才算明白这一行之意,想来他也是官场上混了些许年的人,这一句话,终算是理清了今日之事的缘由,他正色的看向玲珑,问道:“不知姑娘的主子是何人?” 玲珑明眸微眨,轻笑道:“我主子是欲成大事者,正统子嗣。” 孙世书脸色一变,又欲多问,玲珑却道:“大人请勿多问,主子知晓大人现下为谁所用,故也不为难大人,只请大人细想,那人性格如何,事成之日,是否许诺大人的真正能够兑现,我主子虽不敢保证此一举万全,可主子皇室血统,必是比那宵小之辈要重义重诺,为略表心意,我主子已在城中为大人买下一三进的院落只待大人同夫人入住。” “姑娘,还恕孙某人愚钝,既是贵人欲抬举鄙人,为何又不道明身份?”孙世书略思忖了少许,这才低声小意的问道。 玲珑落落一笑:“自是为了保护大人,若是主子万一不测,大人也可落得一身清明。” 孙世书不免一笑,那笑中带着几丝讽意:“贵人竟这般为鄙人着想,鄙人感慨万分。” 玲珑为孙世书斟上一杯酒,起身略显恭敬的说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大人的好处大人心中怕是和明镜一般,我主子允诺大人待事后,勿论如何,都必保大人周全,如何?” 孙世书思考少许后,犹疑的问道:“姑娘如何敢做这保证?” 玲珑回道:“大人今日也对主子的财力和权力应是知晓了一二,小女子不敢为主子做下这等决定,但大人可以细想,主子既然能在乱世保住大人和夫人的性命,自是也能够在现下看来太平之事取大人合族性命。” 孙世书脸色一变,急喝道:“你可是威胁我?” 玲珑淡漠一笑:“小女子只不过是为大人分析现下之事,若大人这般想,也可以。” 孙世书沉吟了半响,才缓缓道:“姑娘,既是这般,鄙人也惟有这般了,主子之情鄙人心领,只当还了聘婷与我再续之情罢了。” “若是大人这般想,甚好。”玲珑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门,她吩咐道:“请韦夫人来,待会儿派人送孙大人夫妇回新府。” “喏。”门口的婢女福身应了声。 玲珑回头看去,笑道:“小女子失礼了,待会儿恕不远送,在此先祝大人与夫人此后琴瑟和鸣,待事成之日,必依大人心愿,再娶娇妻。” 孙世书知晓二人之话已尽,便起身恭送玲珑离开。 玲珑骰子安红豆(三) 辛佐尧之所以不让人将这些事情告诉玲珑也是有他的私心的。 一来,现下局势虽不明确,可却隐隐透出一股辛越泽要同姬无常结盟的样态,而辛天佑同几位皇兄中,属辛越泽与他关系最甚。 辛越泽背后有程娇娘家伯安侯府和文贤妃的母族这两大世族支持,若是真与姬无常结盟一拼此位,更是棘手,况且到时辛天佑会两方择一,或独立,这两种抉择对他们都不利,辛天佑身后的阜国,虽兵力不盛,但重在财力,只不过他以往性子淡漠,对这位置也是极无兴致的,现下性子大变,任是他们也模不准的,此时若是再让玲珑知晓他对她如此,怕是少女心动,两方再一联系,更是为他们如虎添翼。 玲珑对这这事,也是略知一二,她知晓的一二,只单单是辛越泽同姬无常的关系,却不知辛佐尧心底的这个想法。 辛越泽自回宫以来,明里暗里的给过她不少教训,曾经辛佐尧也曾这般戏耍给她难堪,却不曾这般明目张胆,且目的歹毒。 这都是因着她是姬无常的嫡子。 想来是姬无常告知辛越泽自己并不受宠,但这话却只说了一半,他并未告知辛越泽自己是女子身份,二人即使是结了盟,姬无常仍是要留一手,不受宠这一说,左不过捅到泽明帝那里,最多呵斥几句,再将玲珑打发了,但若是告知玲珑是女子的身份,便相当于,姬府的性命都掐在了辛越泽手里,姬无常在这朝堂混了多年,这些事情,还是拿捏的极好的。 故辛越泽才敢这般名目张当的不给她脸面。 其二,辛佐尧心底也是隐隐不想说关于辛天佑的事情的,无关任何原因,只是纯私心。 玲珑脑中想起辛天佑将她从宫中赶走的情形,心中便又疼又酸,带着一股子恶心,只觉自己怎会被人作践至如此。 往日的情分,那一刻她只想还清了,走的时候,想着自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相见,定是陌路这种绝情绝心之话。 可在听了他在她灵堂中找着那串手链,她心底又微微一软。 而现在,他就要成亲了。 自此,她终算是死了心。 即使日后相见,即使他知道了一切,可若是让她做小,她是绝不可能与人共事一夫的,但若是辛天佑劝她做小,让他享那齐人之福,他便彻底在她心中再无痕迹了。 如若辛天佑弃了发妻,三媒六聘,她也不会去做那毁人姻缘的狐狸精。 她轻一叹,看着窗外渐黑的天,想着自己叵测的未来,心中一片惶然。 她从未想过此生不嫁,幼时,她想,待她及笄,便寻一普通人家,不必王公贵族,只要温饱不缺,相公有一正当的事务,两人平淡此生,便是她愿得。后来,她心中念得,便是辛天佑。 而这一刻,心却又归于曾经了。 这十六年来,她看尽了人间繁华,享过极乐,也算是明白,繁华不过一刹,平淡才能恒久。 辛天佑这日下朝回宫,泽明帝同礼部商议下他的称号,泽。 这字极好,恩泽于世。 他谢了恩,经过御花园时,远处,几名妃子在喝茶说笑,年幼的公主们扑蝶赏花,瞧见他远远的经过,公主们脆生生的喊着:“六哥哥,嫂子也在,过来陪咱们一起玩呀。” 辛天佑脸色微微一沉,一旁的小宇子见这般,在旁顿时噤若寒蝉。 几名公主见他站哪儿不动,便拉着姬灵慧跑了过来,姬灵慧本是不肯的,站哪儿怎么也不肯动,几位公主便合着力生生的将她拽到了辛天佑面前。 辛天佑沉着一张脸看向眼前含羞带怯半垂首亭亭站哪儿的女子。 她一身水粉色绣蝶宫装,指尖染着丹蔻,那素手纤纤,似是不安,绞着那帕子。 辛天佑冷声道:“抬起头来。” 听他这语气,几名公主顿时不敢再玩笑,只往后站了站,有些不安的咬着唇瞧他。 姬灵慧徐徐抬起了头,她一张芙蓉面,狭长的凤眼微翘,眉不染而黛,皓齿轻咬樱唇,带着几丝不胜的怯懦之意。 辛天佑向前一步,伸手捏住了她细润的下颚,目光沉沉的细瞧过她。 在姬灵慧抬头之际,小宇子便瞧出,这姬姑娘同那姬公子长得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那微微嘟起的脸颊和唇,还有那秀挺的鼻。 良久,辛天佑才小心的放开姬灵慧,莫名的哑了嗓子,问道:“你们在玩什么?” 那几名公主心中还忌惮着他刚才莫名的冷意,惟有姬灵慧柔声道:“只是同几位公主扑蝶。” “可有扑着?”他嘴角轻轻上扬,目光凝固在她那微动的唇上。 姬灵慧小脸微微一垮,似是极为沮丧的摇了摇头,道:“尚未。” “这也好办。”辛天佑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为她引路道:“瞧好了那只,便同我说,我帮你扑。” 姬灵慧同几位公主眼前一亮,那几位公主便上前也央着他让他扑蝶,辛天佑眉头微蹙,便见一妃子走了过来,打趣道:“快别缠着六殿下了,没瞧着你们六嫂子在,还一个个的扰了人家小情人花间扑蝶。” 那几名公主噗嗤一笑,姬灵慧脸色顿时煞红,辛天佑见她羞涩的表情同玲珑有几分相似,心中微微一酸,想起有一次,玲珑啐了他那一声:“呆子”。那时音容笑貌仿若昨昔,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娘娘,灵慧和殿下之间可是清白可鉴的。”姬灵慧脸颊红红的以袖遮颜,柔声回道。 那妃子见她这幅未出阁的小女儿之态,便轻笑了一声,又打趣了两句,便离开了。 辛天佑在旁看着她,几乎入了神,若是此刻,子骞站在他身旁,听到有人这般打趣,他是否也会这般? “六皇子看什么竟这般入神?”姬灵慧两颊的热度一直未消,见辛天佑瞧着她入了神,不由得问道。 辛天佑顿时回神,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说道:“过两天我同父皇说,让你回家待嫁,同你母亲好好叙家常,毕竟,以后嫁来也不能常回去了。” 姬灵慧初见他时,是在姬梁氏的院中,那日,他气势冲冲的拉着玲珑进来,为玲珑解气,屋内人众多,她匆匆一瞥,便让嬷嬷给带回了自己院里。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这六皇子的事情,如今,才算是第二面。 这是她的夫,她未来的天。 她喜欢这种依仗他的感觉,他为她设想好一切,她乖巧的应诺。 在人前,他是这韶合王朝最受宠的皇子,运筹帷幄。而此刻在她面前,他心细如发,为她思虑琐碎小事。 “灵慧谢过殿下。”姬灵慧盈盈一拜,眼眸流转,顾盼生辉。 殿下。 辛天佑轻叹,他从来只会唤他,天佑哥哥。 即使再像,也终究不是他呵。 辛天佑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玲珑骰子安红豆(四) 八月八。 宜嫁娶。 十里红妆,自泽王府起,终于姬府,绵绵蔓延,将这都城染成锦红。 她站在窗边,看着都城,过去那模糊的方块,在这日,入目满是喜庆之色。 她转身,掩窗,忍下眼底的涩意。 “备车。”房门紧阖,她对镜挽起一同心髻,再缀上一蝴蝶金步摇,然后从衣橱中取出那件红色如意月裙,对镜,她在眉间细细的绘上一抹鲜红的花钿。 略施粉黛,她转身,抱起那凤尾古琴。 宽大的水袖将古琴半掩,她长裙拖曳,莲步轻移,金步摇轻轻碰撞。 她推门而出,她听到一声感慨,玲珑面色沉静,樱唇微启:“告诉你主子,我只是去看看,让他放心。” 那影卫忙去回报了此事。 玲珑走出清虚阁,马车早已等候在外,是一青色马车,材质同上次她坐的那个马车相同,不过更小巧一些,那裹车的料子是月影纱,朦朦胧胧,只瞧得见里面隐约轮廓。 在门口伺候的婢女为她打起帘子,玲珑抱着琴上了车,赶车之人这才上了车,打马前行。 “去泽王府。”她清越的嗓音自马车内传出,赶车人喏了一声,便此一路再无多话。 今日是泽王大婚,城门严守,刚玲珑同影卫说出那句话,其中之意,便是让辛佐尧派人接她入城。 门口守卫的侍卫接了命令,马车内又是娇客,自是不敢盘查,便放了马车进去。 一别多月,再回都城。 满城的喜色清晰可见。 越近泽王府,人群便更热闹几分。 泽王府的仆人在街上撒着铜币和喜糖,马车碾过,碾碎一路的红。 这高墙大院便是他的府邸了。 那泽王府的横匾上,裹了一圈鲜红的彩绸,甚至连门口的石雕麟麒都披着红衣。 爆竹声声,如今快到晌午了,想来新人早已结束了宫仪。 泽王府门口的马车停停走走,外面小宇子同王府新管家迎着客,两人面色皆是喜色。 迎来客往,一派喜闹。 他们的马车渐渐靠近王府,尚未进府的王公贵族不禁纳了罕,想这是谁家的马车,竟比皇家还要奢靡几分。 恰时,孙世书也同几名姬府的族亲而来,见这马车,他脸色微微一变,便想快步走进去。 车夫打了帘子,玲珑从马车上走下,目光淡淡的扫了入目所见一片喜红。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从孙世书身旁走过,目不转睛,似是不曾相认。 孙世书终见了她真颜,确实惊艳。 那日她面上掩着薄纱,隐约才见其面,虽觉姿色上乘,却未曾想,会是这般美人。 而美人的确一诺千金,不曾给他曾任何负担。 她从马车走下,原本喧闹的王府门口,顿时噤若寒蝉。 这是怎般的美人。 空谷若兰,貌比洛神。 一双美眸流转,却清冷异常。 她一身红装,只恐比之今日新娇娘还要美上数分。 辛佐尧接了玲珑已到府外的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却见她这般场景,不禁脸色一变。 可碍于众人在此,他只咬了牙,站在府门内死死的盯着她。 玲珑抱琴走到小宇子面前,小宇子这才回了神,问道:“姑娘是何家千金,可带喜帖否?” 玲珑淡淡一笑,她想起那日,小宇子同他说,主子,姬公子吐血了。 他回:“别让他脏了这儿。” 或许,他以为,那是他们最后的交集,那时,她也这般以为,可现在,她站在这里,她褪下手腕间的那串菩提子手链,轻笑:“公公,我受所托来此贺王爷大喜。” 小宇子自是认得这手链,那日,辛天佑心心念念寻找的这物件儿,原是在此。 他脸色一变,低声问道:“姑娘何来此物?” 玲珑但笑不语,她捏着手链,只瞧向他,似是在问,是否让她进去。 小宇子同管家吩咐了几句,管家也是脸色一变,细瞧了玲珑两眼,便匆匆走了进去,小宇子脸上堆着笑,道:“姑娘,里面请吧,咱家给您带路。” 这些王公大臣皆是讶异,今日王府这般忙,这王府两名主事的竟都为这姑娘跑腿,再看这姑娘一身姿态气质皆是贵不可言,他们心中奇这人是谁,惟有孙世书不禁感慨,原来,这人真还有些能耐。 知不知道她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辛佐尧站在门内,小宇子见着忙请了安,周遭的人这才发觉他在,也赶忙请了安,玲珑目光从他脸上滑过,那黢黑的眼眸,沉若古井,波澜未起。 辛佐尧气的几乎要上去掳走她,他强忍着怒气,目光警告的瞥了她一眼,便同一旁的几名侯爵相谈起来。 前走了两步,玲珑却道:“公公,劳请带路,小女子自小同王妃相识,今日前来,是为王妃做添妆的。” 小宇子一听,连忙道:“姑娘,王妃已入门了,如何添妆?” 玲珑也不再多言,便径自向后院而去,小宇子拦不住,只得忙转身去了前厅禀报。 这王府,丝毫不必宫内景致逊色。 楼台水榭,布局极为工整,花株树木也皆为稀罕外贡之物。 一条石子路自水榭蔓延至竹林,竹林旁还有一院子,栽了好些桂树,只不过这月份,桂花已谢,只隐隐余香还在罢了。 而新房,就在桂院旁几丈之远,新房里面此时也是异常热闹,几名公主,程娇和清哥儿都在,喜娘说着喜庆的话,清哥儿吵着闹着要看新娘子,程娇笑斥着清哥儿。 当玲珑进入这院子的时候,一院的人顿时鸦雀无声,见着陌生日,程娇走了出来,客气的问道:“姑娘可是走错地儿了,这是新房,夫人们都在后院的水榭。” 玲珑清清冷冷的目光扫过程娇,饶过他,向里走去,道:“有劳王妃指教了,小女子来是为泽王妃做添妆的。”程娇要拦她,玲珑偏身躲过,她跨入屋内,几名公主见来者不善,皆是躲在后面。 姬灵慧因遮着喜帕,也瞧不得外面场景,听着声音不对,忙拉住自己的陪嫁丫头柔声问道:“流烟,何事?” 流烟低声道:“回王妃,不知为何,闯进一女子,说是来给王妃做添妆的。” 姬灵慧眉间一蹙,又问道:“你可知是何人?” 流烟疑惑的瞧了玲珑一眼,道:“奴婢从未见过。” “你自是从未见过我。”玲珑轻轻一笑,她走上前,到姬灵慧面前,轻笑道:“姐姐,自六岁之后,这是咱们第三次相见了。” 姬灵慧听她这般一说,顿时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她不顾礼仪,忙掀了喜帕,见面前容貌无双,巧笑倩兮的女子,颤声道:“…是你…” 玲珑淡淡一笑,回道:“姐姐可是不认得我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五) 她怎会不认得。 那个伶牙俐齿本是弃子却又极得父亲高瞧的庶女。 “你来作何?”她沉下脸,问道。 玲珑目光扫过周遭之人,她们躲在一旁,瞧着眼前的变故,只有清哥儿,被程娇搂在怀里,却还好奇的向这儿看来。 玲珑将手中的菩提手链扔给了一旁伺候的流烟,道:“说过,给你添妆的。” 姬灵慧瞧了一眼,心中冷哼,可面上却道:“既然送过了,今日便不多留了。” 玲珑冷冷一笑,又道:“听说泽王殿下四岁学琴,一首《凤求凰》弹得极好,不知姐姐可曾听过?” 姬灵慧淡淡的盖上喜帕,回道:“本王妃同王爷今日大婚,以后会有红袖添香之时,不劳费心了。” 玲珑俯身在她耳旁轻声道:“你可知,他为我弹过。” 姬灵慧隐忍下怒意,拉了拉一旁的流烟,道:“流烟,还不送姑娘离开?” 玲珑淡漠一笑,道:“既然你不想听,也罢了。” 她转身,抱琴离去,姬灵慧冷哼了一声,在流烟耳旁吩咐道:“把那东西扔了去,没得污了此地。” 流烟接了话,便走了出去,屋里的女人这才又说说笑笑了起来,只当做刚才的事情未曾发生。 只有清哥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半托着腮,发着呆。 玲珑从院子的前门走了出去,辛天佑为了赶近路便从院角门而入,正见着流烟拿着那串菩提手链,他呼吸顿时一窒,上前抢过那条手链,痴痴的瞧着,流烟被他唬了一大跳,忙请安,屋内的人听着他来了,也纷纷走了出来贺喜。 辛天佑紧紧的握着那手链,哑声问道:“这手链从何而来?” 流烟一愣,回道:“是刚才一姑娘送来的,说是给王妃的添妆。” “姑娘?”辛天佑眉间一蹙,瞧向小宇子,小宇子忙道:“应该就是奴才说的那姑娘了。” 辛天佑沉吟了少顷,这时清哥儿蹦蹦跳跳的走了出来,见着辛天佑,便笑眯眯的抱着辛天佑的腿脆生生的喊道:“王叔抱。” 辛天佑抱起了清哥儿,清哥儿笑眯眯的搂着他脖子,低头瞧着他手中的那串手链,他道:“王叔,刚才清哥儿瞧着子骞哥哥了,她穿着新娘子的衣服,好漂亮的,可是子骞哥哥为什么会穿新娘子的衣服呢?” “子骞?!”辛天佑大惊,身子几欲向后仰去,小宇子连忙扶住,程娇脸色也是一变,她自是听过姬子骞和辛天佑的事,便忙抱过清哥儿,一巴掌拍了清哥儿一下,厉声道:“让你胡说!你王叔的大喜日子,提那个晦气干什么?!” 清哥儿被唬的哭了出来,辛天佑推开小宇子,俯身颤声问道:“清哥儿不怕,你同王叔说,你怎么会觉得她是子骞哥哥。” 清哥儿委屈的瘪着小嘴道:“我闻着她的味道了,和子骞哥哥是一样的。” 程娇拉了清哥儿尴尬的回道:“天佑,他小孩子,哪懂得认人?咱们都是见过子骞的,若真是他活…若真是他,咱还能认不出来么?” 辛天佑颤巍巍的被小宇子扶了起来,他偏身,低声问道:“那人,真的不是子骞么?” 小宇子细细的想了想,回道:“奴才觉得不是,就算姬公子真的还在,先不论姬公子是男子身份,怎的一下子变成女子了,只单说相貌,虽有几分相似,可浑身却又是说不上哪里不同。” “是么?”辛天佑回身,一步一步踉跄的离去,“那日一别,竟再无相见,如今,有了你一丝消息,可更多的竟是绝望。你在哪儿可冷么?你可是怨我么?竟让人在今日送来这个。” 他絮然的说这些什么,可话却已不真切了。 玲珑向前走去,停在那水榭之处,前方亭子里面薄纱遮掩,时儿传出了女子谈笑声,时儿传出稚儿嬉闹声。 玲珑搁了琴,随意盘坐在一棵桂花树下,晚夏的清风吹起她轻薄的红纱裙摆,她轻阖眼眸,将那笑闹声摒于外,素手起势,缓缓落手,一曲缠绵清越的《凤求凰》渐渐传入了众人耳中。 亭中之人渐渐停了笑闹,她们从凉亭走出,见一女子远远的作于树下,一身红装,若谪仙般,奏着仙乐。 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因不满,鸳梦成空泛,故摄形相,托鸿雁,快捎传。 喜开封,捧玉照,细端详,但见樱唇红,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长。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她一遍遍吟唱着这曲,他说,他每次弹奏时,脑中想的,便是这般画面。 无限爱慕怎生诉? 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辛天佑从新房怔怔走出,走了两步,便听到这曲《凤求凰》,他仿若痴了一般,听着那道轻柔的女声,唱着这曲《凤求凰》。 他回想起他和他初遇,她的古琴这些年来,一直奏的还不若稚儿,可尽管如此,她仍是喜爱至极。 他教她弹奏这曲《凤求凰》时,他念的也是这词。 “子骞…”他穿着鲜红的礼服,却面色苍白的红了眼。 那曲《凤求凰》戛然而止,他才终究是醒了,疾步的向那奏乐处而去。 水榭处,谁也不知道这姑娘何时而来,一曲罢,她起身,却将那琴狠摔于地。 一众女眷皆是惊吓,而那姑娘,却飘然离去,再不得踪迹。 她们小心的走向那古琴碎处,看清那古琴的样子,她们皆是一惊,少顷,便见今日的新郎官跑了过来,他四下目光扫过,女眷们皆是福身请安,他这才看清那碎了的古琴。 是凤尾。 这琴,是传世三把古琴之一,据传,前朝有一书生,入了当朝丞相的门下,与丞相家的小姐一见如故,后夜夜在房内弹奏这曲《凤求凰》与小姐听,却不成想,被丞相知晓,于是便被赶出了丞相府,后来这书生不忿,便刻苦读书,而那小姐则一直派人接济他,后来这书生考上了状元郎,待他衣锦还乡,经过丞相府时,有一丫鬟抱出此琴,问这书生,可曾记得旧人否? 那书生看着这琴,心中一阵感慨,当即下马,盘坐于丞相府外,奏起这曲《凤求凰》。 这丞相大人见此,顿时老脸羞愧,便同意了两人婚事,两人婚后和和睦睦,一直到老。 而这琴,因是这曲《凤求凰》而出名,其琴尾微微上扬,似凤尾,故名为凤尾琴。 这摔琴之人在奏完这曲《凤求凰》后毁琴究竟是何意。 辛天佑追来,却只见那碎了的凤尾。 小宇子见他一瞬间表情大骇,似喜似悲,他缓缓蹲子,将那摔成两段的凤尾仅仅拥在胸口。 你便是男子又如何。 这些年来,于我心中的,惟有你。 枉我苦读了这些书,自以为懂了不少传世之理,可终是挣不开一个俗。 糊了心,蒙了眼。 子骞,你弹不好的《凤求凰》,这人为你弄琴碎琴。 便是你的意思吧。 这般任性,肆意的,像极了你的性子。 姬子骞…我真的感觉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