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娶我》 第一章 宁大人 雨一直下,以一种倾覆天地的气势直灌下来,四野汪洋,狂风横卷。官道上一片泥泞,到处都积着水,上午还零星可见的几个行人,这时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辆马车仍旧在艰难赶路,时近傍晚,半空黑云密布,只有偶尔一道闪电裂过,才可勉强看清前路,落花落叶,衰草连天。 车夫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头上半旧的斗笠早已被风卷的支离破烂,此时只剩个轮廓,松松挂在背上,随着他双手动作来回摇晃。湿透的头发和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这年轻人瘦削却不失精悍的身形,道路难行,他却没有丝毫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车厢里也是一片安静,在这样泥泞的道路上,车辙印迹居然不深,似乎就只是一辆空车而已,并没有载着什么人或物。可若是一辆空车,又为什么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马不停蹄地赶路? 赶车的年轻人轻轻抿起了嘴角,离京四天来日夜不停,他尚勉强可坚持,可这马却实在是累了。如果能休息一下,就好了,年轻人忍不住回头看了车厢一眼。 大王庙只是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靠着鞠元山下一点薄田糊口度日。这样的小村子在西北道比比皆是,大王庙村并没什么出奇之处。只不过向东二里便是官道,前后几十里没有人烟,偶有错过了宿头的行商前来投宿,久而久之,村口那块空地便被有眼光的商人买下开了家客栈。 初秋时节里客栈生意不太好也不太坏,店东在前几天回了城,店里就只有雇佣的一个账房三个伙计守着。这几天雨下的邪性,店里被绊住的两伙行商整日聚在一处发牢骚,有几个带的货物禁不得放的,更是心焦火燎,咒骂的声音便格外大些。 “他妈的,这鬼天气,还要不要人活了,再不停,老子担的谷子都要霉烂光了。” 心里头火气大,连带着手上动作也格外摔摔打打的,几个伙计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桌上的盘碗碟子,生怕摔碎了又不肯认账。 发牢骚的专心发着牢骚,盯着家伙什的专心盯着家伙什,哗哗雨声中,只有一直低头拨着算盘的老账房微微动了动耳朵,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招呼边上的伙计道,“阿顺,留心着点,好像有客人到了。” 阿顺嗳了一声,道,“老袁叔,您怕是听错了吧,这么大雨,哪来的客人嗳。” 阿顺话刚落地,马蹄声已然近了,夹在雨声中嘈嘈杂杂。小伙子大为惊奇,冲着老账房竖了竖大拇指,“好耳力,您老真老当益壮。”说罢招呼了另外一个伙计去门口张望,白茫茫雨幕中,只见十几匹骏马直奔过来。到了近前,马上骑士齐齐将马勒住,溅起的泥水有些飞到了门前柱子上,阿顺赶忙退了退。 一行人黑衣骏马,也不穿蓑衣,人马都湿的透透的,幽暗天光下微微泛着光,行动间也极是肃静,一看就很精悍。阿顺心里打了个突,招呼时竟有些结巴了,“各,各位爷,打尖还是住店呐?” 领头的大汉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前的酒旗,道,“打尖,收拾两桌快些的酒菜,准备十个馒头两斤熏肉一斤酒打一包,来十份,烧两锅热水,马喂了。”说完下马就进了屋,缰绳顺手抛了过来,阿顺连忙接住。他身后骑士也纷纷下马,留了两人帮他牵马,其余的也都进了店。阿顺麻利地领了人去后院马厩,他身旁的伙计来乐颠颠去跟袁账房小声说了几句,便去了厨房。 这伙客人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不说那让人心惊的精湛骑术,单是每个人身上的腾腾煞气,就不是普通的过路人能有的,弄不好,不是官兵就是绿林客了。几个伙计都招呼的小心殷勤,好在他们并不啰嗦,又仿佛身上有什么急事似的,匆匆休整就又赶着上路了。结账时也痛快,只是临走时那领头的大汉向账房打听了一辆车,没得到什么消息后也不怎么在意,好像早就有数似的,招呼了同伴便又冒雨走了。 两个伙计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眼看天就要黑了,雨又下的更大了些,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裂满天空,隆隆的雷声不断,倒衬得四下荒野里有种让人心惊的寂静。 此时那辆大车也不过走出了大王庙一百多里,天气不饶人,就是再好的马再好的车也无可奈何。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震耳的雷声里年轻人皱起了眉,车轮陷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大雨下过,官道上早已半是浑水半是烂泥,车轮卡住陷住也不是一两次,年轻人熟练地拎起挂在身后的蓑衣,下车检查是陷住了哪个轮子。 黏滑的泥坑里积满了水,才一会功夫,左边后轮已陷下去了一大半,年轻人把蓑衣垫在车轮下,一边吆喝着马使力,一边用力扛着车身向上抬。只是西北泥土细腻,浸了水更是滑溜,蓑衣毕竟只有那么大,展开来又能占住多少地方,竟随着车轮一转碾进了泥坑下面,再也无法借力。 车身顺势一沉,那年轻人吃不住力,被带着跪倒在了泥水里,再站起来时整辆车已经一边斜斜歪了下去,一边翘起陷了个结实。半空暴雨如注,狂风吹得周围树木呼啦作响,天色暗沉沉的,就要入夜了,可他们却被困住了,走不了了,一直沉默镇定的年轻人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阿四,怎么了?”直到这时,一直安静的车厢里才有人问道,说话的人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仿佛并不觉得眼下处境如何棘手。 “陷住了,蓑衣吃不住。”阿四答道。 “不走了,就这样吧。” 车帘一掀,一只纤白的手掌探了出来,按住了车辕,接着从里面露出一张脸来,打湿的黑发顺着鬓角贴在脸颊边上,朦胧微光中只见这女子皱了皱眉,只是极细微的一个表情,却好像整个旷野也随之生动了起来。 她对着车夫道,“阿四,你过来。” 看着她探出车外的半边身子瞬时被雨水打湿,阿四唇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道,“大人,为何不走了,英将军还在等我们。” “他?”宁璎眉梢微微扬起,脸上浮起说不出是什么神气,只是淡淡道,“还是别拖累他了。” 阿四沉默,从车后行李中拿出一把伞来,替她撑了开来,“不去找英将军,也要走,你有伤。”说着把伞握进宁璎手里,从车厢里面拖出张毯子来,就要继续去起那陷住的车轮。宁璎握着伞,盯着伞柄上愈发显得细白的手指,半晌才道,“没有英长武,走有什么用,这伤,谁也救不了。” “那就去找他。”阿四埋头道。“来不及了,”宁璎手指一松,那伞就随着风滚落下去,倒仰着翻在泥水里,“天要亡我,挣扎何用。” 阿四低着的头顿了顿,道,“有用。” 宁璎冷笑,“给你个机会,现在就走,否则追兵一到,不光我死,你也要死,我是死定了的,你却不必陪我。” 阿四抬头看她一眼,“我不走。”说完已将那张毯子垫在了车轮下面,一手扬鞭赶着马,一肩抵在车上向前推着。见他执拗,宁璎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潇潇雨幕,喃喃低声道,“若他有心,何必我日夜兼程,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只是天下人人都惧怕,惧怕她……再多的心思,也抵不过富贵前程罢了。” 阿四人马齐使力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究是把那个陷住的轮子起了出来,等他上了车准备赶车上路时,却见宁璎已靠在门边沉沉睡了。 阿四轻轻皱了皱眉,扯了件衣服来替她遮在头上,却听她又细细地唤了声,“阿四。” 阿四低下头,宁璎抬眼,“走吧。” 阿四心中一颤,摇了摇头,“我不走。” 宁璎叹口气,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你走,我还有一线生机,你不走,我就真的死了啊。” 阿四整个人都僵住了,愣愣地看着她,宁璎道,“你一个人去宁州,带长武来,他那里的马脚程快。” …… 雨夜追踪本就不易,何况此去宁州并不只有一条路可走,虽然离京时就已分头搜寻,可谓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江上柳总是心疑怕追丢了,一路上马不停蹄,格外警醒。这一次机会大好,宁璎那酷吏触怒天颜被贬延州,没了圣宠,廷杖时又被兄弟们动了手脚受了伤,离京时就只有一个车夫跟着,人单力薄。若这样还不能成功,那六鹤堂也就丢人到家了,连条落水狗都打不死,还何谈锄奸? 一行人离开大王庙后继续沿着官道向宁州方向追去,过了不久,却有单人一骑从宁州方向而来,也到了大王庙村。这是个极俊朗的年轻人,虽然一脸疲色,骑在马上时却仍旧腰身笔直,满身英气。 而这个时候,宁璎和阿四的马车,正陷在水坑里无法动弹。 第二章 宁大人(二) 离京时为了赶路方便,两人并没带什么行李,车厢里除了被拿去垫车轮的那张毯子,就只剩个包袱可以靠靠。 宁璎靠在包袱上,手上捏了个饼慢慢掰着,饼子又干又硬,她就硬生生一口一口就着雨水往下咽。一边吃,一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有些事想起来就觉得愉快,有些事,却连哭都不能哭,只能和着饼子一起咽下去。 就这么一时悲,一时喜,也不知过去多久,只觉得连手指都渐渐僵硬了。宁璎抬眼望了望车外,黑沉沉嘈乱的雨夜,望也望不到边,不知何处是尽头。 仇已报,情已断,连最后跟在身边的阿四也已经打发走了,吃饱喝足,没什么心愿未了,真好。 黑暗中宁大人一向淡漠的脸上竟浮起个满意的微笑,笑意渐深,使得那张本就极美的面孔愈加光艳摄人,最后渐渐化成光芒一般笼在身上。而散发出这样光彩的宁璎,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明亮,愉快,骄傲,就像她原本曾经的样子。 …… 江上柳找到那辆马车的时候正是夜最深时,如果不是手下兄弟眼尖,借着闪电裂过那一瞬,看见了水沟对面树丛里的车辙印,恐怕这一晚找到死都不会有线索了。 来的时候遇见条岔路,再次分兵后跟在身边的已经只有六个人,但是江上柳毫不担心。虽然传说宁主事有一身绝顶剑法,但是后来听说被废了,不过就算没废,她身上的伤也不是假的,只对付她一个压根就用不了这么多人。他们这一路小心谨慎,防备的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不过既然那个人没出现,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车被停在林中一处高地上,马不见了,套马的绳子被系在了旁边一颗高大的树上。打头的兄弟过去查看后冲他喊道,“江大哥,人在,走了的是马夫。” 江上柳眉头一松,一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走了个马夫也就走了,正主还在就好。 “不过,”那人晃起火折子后皱了皱眉,“人好像死了。” “死了?”江上柳赶紧几步来到车前,摇动的火光下只见车厢里到处**的,雨水顺着窗棂淌进来,又沿着车厢缝隙流出去,包布的垫子也翻了过来,大概是途中颠簸所致。 车厢地方狭窄,宁璎纤瘦的身子蜷在一侧较高的地方,头沉沉地伏在个包袱上。江上柳示意,那人便把火折子递到他手里,借着火光看清那张脸时,江上柳一时眼神有些复杂。 明知是个满手血腥的酷吏,可是每次看见这张脸,总还是忍不住微微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走吧。”收回探在她颈侧的手指,确定宁璎已死无疑,江上柳回身上马,对着兄弟们招呼道,“这几日也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众人松懈下来,剑拔弩张的一场截杀,到最后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当然,能够不经厮杀安然回京,自然是好的。 就在几人放松下来准备聊上几句的时候,忽然一道闪电自重云中劈下,直落到那辆马车上,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炸开,一股焦糊味道腾了起来。 几人胯下战马顿时受惊,腾跃起来不受控制,马车旁那棵树也莫名燃起火来。待到几人收服了各自战马,火已经慢慢烧到了马车上。众人看着这漆黑雨夜中诡异燃烧的熊熊天火,不禁心生敬畏,一人低声对江上柳道,“大哥,走么?” “走!”江上柳心中一叹,烧了干净也好,点了点头,一阵杂乱马蹄声再次响起,人马远去。 只是乱声中并无人注意到,车厢里已然死去的宁璎,缓缓睁开了眼。 …… 山坡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终于找到这里的年轻人顿时从头凉到脚,如此大雨还能烧成一片灰烬,除了毁尸灭迹,还能是什么? 暴雨和大火掩盖了所有痕迹,谁也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脑海中只要一想到就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她曾在这里厮杀,流血,死去,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就忍不住的颤抖,心口处痛如刀绞。 但他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雨中还冒着阵阵青烟的泥土中搜寻起来,希望能够找到一丝能够证明她还活着的痕迹。 时间无声过去,雨停了下来,小山坡几乎被掘地三尺。随着新鲜的泥土和树根被一点点挖了出来,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渐渐死去。 不可能烧的这么干净,她一定是被带走了,年轻人面无表情,如果是被带走了,恐怕还不如痛快死在这里。今时今日这个世上除了自己恐怕没有人会再希望她还活着,死不见尸,不过是多受折磨。 如果能早一点赶到这里,如果当年不曾同意她入仕,如果他们早早成了亲,是不是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无法言说的痛苦,无处发泄的恨意,撕心裂肺的悔之不及,在这个暗淡肃冷的清晨从这个小山坡上弥散开来。年轻人俊朗的面孔变得阴沉,眸光如血,“璎儿,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你等着我。” 没有置衣冠冢,没有任何掩饰自己曾经来过的举动,年轻人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满身泥泞的衣裳,牵着马走了。 下了这么多天的雨终于停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依旧阴沉,但官道上的水已渐渐退了。泥泞自然是难免,不过这点困难,对那些急着赶路的行人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大王庙那几个着急去卖谷子的行商挑着七八个担子,正边走边议论着这场来势汹汹的秋雨,队伍走得缓慢,本就湿了的谷子要是不小心摔在这烂泥里,那这趟买卖可就赔到家了。 队伍末尾跟着两个游行的僧人,一老一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这伙商人搭了伴。 小和尚虎头虎脑,一双大眼圆溜溜的,看着就很灵气。背着个小包袱,小声嘁嘁喳喳跟老和尚说着话,“师父,我们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京城多好玩,报国寺那么大。我跟慧根说好了,他要带我去看十月慈恩寺的**会,走的时候都还没跟他说呢,他要找不到我怎么办?” 老和尚模了模他光溜的脑袋,慈爱道,“无嗔师父会告诉他的。” “哦,”小和尚似乎有些放心了,不过还是鼓了鼓嘴儿,说道,“其实我是舍不得慧根。” 老和尚呵呵笑了笑,“师父知道。” “师父好厉害。”小和尚特别诚心诚意地佩服地看了老和尚一眼,却在眼光扫过时咦了一声,“师父,那里有个人!” 官道旁是条水沟,这几日下雨水涨的几乎与路齐平,水沟对面是一片树林,林木参差高高低低,如果不是小和尚眼尖,实在很难发现矮树丛中那个滚得泥人一般的女子。 第三章 宁大人(三) “师父,宁大人还是不见好。” 师徒二人从禅房中出来,妙心小和尚摇着头说道,小小的眉头皱着,竟是十分忧虑的模样。 门外一直等候的慈和妇人对师徒二人合什施礼,“神光师父。” 神光大师还礼,温言道,“这几日有劳李施主,今日病人恐怕还是醒不了,李施主且请回去休息吧,只是明日还要劳烦施主前来换药。” 李大娘微微点了点头,“明日我再带几件换洗的衣裳过来,这孩子汗出得厉害。” 师徒二人一路相送李大娘出了山门,神光和尚这才对妙心说道,“她这个情形,不见坏就已经是见好了。” 妙心点头,“嗯嗯,这倒是,那么重的内伤,我都以为她要活不过来了。不过师父,宁大人一向那么威风,是谁敢把她打成这个样子?” 神光叹口气,模了模他圆圆的脑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摇头道,“回吧。” 岚山寺地处宁州西南苍岚山中,寺院不大却很有名气,只因为出了个连皇帝都被惊动了的神僧神秀大师。传说神秀大师是前代大德高僧转世,自小便身具大智慧,七岁出家十年间名满天下,不到二十二岁已游遍全国,目前正在京城报国寺讲经。 神光和妙心原本也在报国寺,半个月前神秀大师突然对他师徒说要他们先回岚山寺,具体为了什么却是没说,只是云山雾罩地说了句,有一场大机缘等着他们,速速归去。 所以师徒二人并不知晓后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只是见到一向得宠的刑部主事宁大人竟落到这个地步,隐隐猜测京里怕是出了大事。具体是什么大事,却是与他们无干的。出家人不问世事,救人也是佛家慈悲普度众生,自然而然为之,并非刻意去做。 只是不知救来的这位宁大人,是否就是师兄所说的机缘呢?神光和尚也是搞不清楚的。 一直昏迷到第八天上,宁大人才醒了过来,醒来的时间不长,正碰上神光师徒在替她诊脉。 “多谢。”强撑着道了句谢,很快便又沉睡了过去。 “额……”妙心捧着药箱,很认真地说道,“师父,我觉得,宁大人睡着比醒了好看。” 神光和尚瞪他一眼,“回去抄心经一百遍。” “呜呜呜……”妙心委屈。神光冷哼一声,将宁璎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心中却道,这宁大人方才那一睁眼,眸光犀利镇定冷静,甚至有杀机隐现,直到看清处境才道的谢,自然是没有昏睡时沉静柔美,小兔崽子眼花了,心倒是明白的。 师徒二人离开禅房,昏睡沉沉的宁璎依稀听到门响,她这几日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虽然有很多事情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师徒二人对她没有恶意,却是眼下最好的事了。 当然就算再糊涂,有一件事却是不会弄错的。她不是什么宁大人,她是肖停云,她是得了绝症自然死亡的陆军中校,不是那个在大雨之夜被人围杀的刑部主事。这种情形算是怎么回事呢? 从脏腑深处传来的灼热痛感烧得她昏沉沉的,很难清醒地思考。莫明的空间和时间,莫明的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处境还很危险。职业军人的警觉使她在醒来时并没有轻举妄动,雨夜,密林,大火,意图不明的骑兵,这样的情景也的确不适宜交谈。是的,那几个骑士必然出自军营,虽然现代战争中骑兵这个兵种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是军人身上那种天生的冷肃气息却是抹杀不去的,从小长在军营的她对这种气息简直太熟悉。 所以尽管大火已经燃近,她却没有动,直到那几个骑士走远,肖停云才忍着剧痛爬离了那辆马车。为了不被发现,逃走时也尽量避开了那些容易被压断的小树枝条,而其他的痕迹,就要多谢那场大雨了。 肖停云自信,如果不是那么倒霉他们会带大批人手来搜山,那么只凭现场,就算那几个骑士去而复返,也是不会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的。 至于逃走之后如何,肖停云并不担心,像是这样的暗夜围杀,必然是见不得光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只要逃过这一晚的必杀一击,能够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有危险,也不会直接刀剑相向,甚至,短时间内还会十分安全。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靠着她顽强的意志和求生**,以及天生的方向感,尽量向着有可能获救的方位移动了。 骤然经历这样突兀的变化,又是从安然死去变成凶险绝境,上一秒还是亲朋好友伤心哭泣,下一秒便是剑拔弩张命悬一线。从醒来到昏过去的这短短时间里,肖停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隐忍,分析,决断,逃亡,用尽人事,好在天命不绝,终于是获救了。 那么现在呢? 躺在床上轻轻吐出口气,望着室内完全陌生的摆设,肖停云心中明白,从前的身份断然是不能用了,且不说自己是自然死亡,回去是没有指望的。就哪怕是连身体一起来到了这里,也还勉强可以当自己仍旧是肖停云,但是事实呢? 事实是她现在是刑部主事宁大人,她占据的是别人的身体,而这个人又是个有身份有名字有曾经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更多东西的经历复杂的成年人。她不可能把一个这样有着完整履历的人变成肖停云,变成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人。 何况这位宁大人还是有官身的,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消失不见,然后改头换面以另一种身份重新开始的普通人。以她目前处境来说,如果贸然抛弃宁璎的身份,隐姓埋名去做自己,恐怕危险会来的更快。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现在的她,也并不是完全的肖停云,在她的头脑中,尚还存在着一些关于宁璎自己的记忆。这些记忆带给了她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关于目前处境的一些模糊信息,以及一些从前生活的零碎片段。 这些日子昏沉沉中,肖停云已不知不觉将宁璎的一些记忆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脑海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其实也是宁璎。只是在她脑海中存活着的这个宁璎,已经忘却了从前种种,只是个如白纸一般的懵懂孩童。 她会醒来吗? 肖停云不禁有些怀疑,如果将来某天,沉睡的宁璎从她的记忆中苏醒过来,那么自己又算是什么? 一连串思考下来不觉有些头晕,隐隐刺痛使得肖停云停止了这些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正在恢复的身体还很虚弱,支撑不住太大的消耗。将欲睡去时,肖停云模模糊糊地想到,为什么宁璎留下的记忆中没有丝毫情绪?没有喜乐,没有悲伤,没有高兴,也没有痛苦,一切平铺直叙,仿佛白纸黑字一般平淡。 清风拂过轩窗,初秋的西北气温适宜,大雨过后天空格外明净,窗外星月满天,风过处花木疏影微微晃动。 肖停云很快睡得沉了,一声幽微叹息自窗边传来,想不到还能在世上多盘桓这些天,暗影里如雾般仰望明月的窈窕身影正是宁璎宁大人。看了一会苍岚山中夜色,宁璎回头看着床榻上沉睡的自己,或者说,那应该已经不算是自己了,只是自己的身体而已,真实的自己已经死了。 宁璎移步床前坐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不知你从何处而来,也不知将来又会怎样,既然你已活在了这具皮囊里,那就不要轻易死去吧。宁璎半生坎坷,只怕你要有些麻烦,无论如何你我机缘不浅,就要走了,没什么可送,既然体内禁制已经被雷电除掉了,那就把心法留给你吧。” “也希望能为你将来,稍解困厄。” ------题外话------ 给后台更新界面跪了,每次都是格式不对,排好的文文发出来变成一坨,然后再回去手动回车分段otz…。求指教,这个怎么搞? 谢谢sdd860429的评论,不过你的那个问题,暂时不好剧透哦~ 第四章 我是宁璎?!(一) 从那天短暂苏醒之后,宁璎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十二天上,已经可以下地站一会了。 神光和尚在确诊她已无性命之忧后,便将她送到了相熟可靠的居士家中休养。毕竟山寺清苦,并不利于病人恢复,再来宁璎又是妙龄女子,久留寺中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时雨庄是本地大户薛家在苍岚山的一处别院,这薛家世代耕读诗书传家,家境一向殷实,家中子孙也是门风严谨,时常做些善事的。不知是否祖上积德,薛家从二十年前起便陆续出了几个出息的孙辈,在京为官的也有,放任地方的也有,在整个宁州,也算得上很有名望的人家了。 但这薛家上下却从未有过仗势欺人之举,反倒愈加谨慎言行,约束子弟。家中长辈更是吃斋念佛为子孙祈佑平安,这时雨庄便是薛家时任工部郎官的长孙为祖母所修。庄子地方不大,只有前后几进院子,里面伺候的下人也只有厨子马夫门房,以及贴身伺候老夫人惯了的李大娘。 当日神光和尚来找老夫人说路上救了个姑娘,收留在寺中养伤,有些梳洗换药的事情不大方便,来请李大娘去帮忙。 老夫人年纪虽大,性子却十分痛快,立即叫了李大娘跟着去了山上。回来后又听李大娘说起那姑娘不知怎的弄得遍体是伤,总也不肯醒,又发着热,也不知能不能好了,心里更觉可怜,日日催着李大娘上山,倒比神光师徒还要热心。 所以后来神光一提要借时雨庄间屋子让那姑娘休养,薛老夫人便道,“早就该这么着了,你那山上有什么,左右不过青菜萝卜,有块豆腐都是开了荤了,天天吃些这个,哪是个养病的样子?快快把人送来,真是可怜见的。” 时间一晃宁璎已经在时雨庄住了两月有余,天气渐渐寒冷,她是两手空空被救上山的,自然没什么衣服替换,这些日子一向都是穿的老夫人或者李大娘的衣裳改了改凑合。 这天午后宁璎在院子里散了会步,隔着几重花树便听到一阵笑声,于是循着笑声来到了东厢一间一向不曾开过门的屋子外面。站在门口就看到李大娘在里面翻箱倒柜,薛老夫人在一旁指点,便道,“婆婆,大娘,这是做什么呢?” 薛老夫人一见她来,立即指着屋里床榻椅子上被翻出来的几件衣袍,“璎儿快来,这几件衣裳试试。” 宁璎走近一看,见是五六件极洁净的袍子,样式质地俱都不俗,只是却是男装。薛老夫人见她稀奇,便道,“这都是前年小十三与我来吃斋时候落下的,我两个老糊涂竟都忘了,让你穿了这些日子的老气衣裳。快来试试看合不合身,宽了窄了让大娘替你改上一改,也能凑合些日子了,新衣裳等过几日下山了,再找裁缝替你量量。” 李大娘也在一旁笑着,“可不是呢,璎儿这么俊秀的姑娘,竟叫跟着穿了这些日子的素净,十三少爷这几件袍子虽也是素色,到底绣工雅致,又是他们年轻人的式样。璎儿身量长得高,我估模着,大小应该差不离,前年的时候,十三少爷也还未长足呢。” 两位老人家上了年纪,说话不免唠叨些,宁璎很快便被降服,老老实实一件件穿起来供品评。 “这件穿着俊。” “这件也不错。” “哎哟那件更好。” 总之件件满意,倒好似她们三人是来买衣裳似的。到最后几件袍子全都被李大娘拿去略改了改腰身和两肩,又重新浆洗了拿给宁璎。 不得不说人还是要靠衣装,养了两个月精力充沛神完气足,又穿上合体的新衣,头发干净利落地挽上去,李大娘还给加了顶束髻的小冠。这一打扮起来,真是说不出的俊美风流,走出来时连见多识广的薛老夫人都不住称叹,“璎儿这一装扮上,倒是比你二哥还要好看了。” 薛老夫人儿子多,孙子更多,几房孙儿加起来足有十七个。虽都是至亲,却也有远近之分,宁璎这些日子住下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位二郎了。 据说这位二郎十全十美才高八斗,俊美非凡风姿秀逸,那是打着灯笼整个宁州都找不出第二个的俊杰,宁璎简直如雷贯耳久仰大名。 现在不过换了件衣裳就被薛老夫人称赞比二郎好看,宁璎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怎么说呢,这种怪异的受宠若惊似的感觉?跟个男人比美很了不起吗? 比起从前刻板严肃的军旅生活,这个新的身份,这种新的生活,这个陌生的世界,恐怕还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适应。宁璎不大自然地对薛老夫人笑笑,“自然是二郎更好看的。” 就当只是改了个名字,而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从前偶尔接触过的那些任务,背熟人物资料,改个名字换个身份,任务完成后,自己还是自己。 虽然已经很尽力地这么说服自己,但是偶尔出现的那种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还是会困扰着她。毕竟这一切都不是虚构的,宁璎看着面前两个慈祥的长辈,忍不住莫名地心虚起来。 明明已经死去了,可是却借着别人的身体和身份再次得到这样的善意和关爱,就好像偷窃了什么一样,让她满身都不自在,甚至缩手缩脚,不知如何自处。 肖中校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从前生活经历太过单纯,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最后又年纪轻轻的死在军营。军营里面相对单纯的生活,父兄从小到大的保护,使她很多时候都并不是很了解人心的复杂。业务上她是冷静理智性情坚忍的精锐军人,性格上却是有些偏向单纯了。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问题想不通,就会把自己困住。危机险境都不会使她惧怕,让她承受不起的,却是来自内心的这种罪恶感,以及一种十分别扭的情绪。 不管宁大人原本处境如何危机重重,都不是由自己来接管他人人生的理由。就好像是在拍电视剧,不管前面的演员演的是好还是坏,忽然中间就换人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不说前面的演员乐不乐意,对后来的演员来说,莫名就要承担起前人的责任,而后路,却又不是完全由自己决定。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生活在别人的轨迹里面,走她铺好的路,做她未完的事,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吃过的饭,甚至睡她睡过的男人? 她有男人吗?结婚了吗?如果结婚了那么……?这种可怕的联想让肖停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是一阵纠结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肖停云依稀记得,最初醒来的时候,她是记得宁璎很多事的,只是后来这些记忆却莫名地模糊起来,甚至越来越没有印象,就连她最开始担心过的,如果将来宁璎不再沉睡,她的意志醒来这个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因为她走了,没有人告诉过她,但肖停云就是知道,宁璎走了,不但走了,还给她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那篇心法不但使她的内伤很快好了起来,也让肖停云更加彻底地融入了这具新的身体,健康而又生机勃勃的年轻身体,这让曾经饱受病痛折磨的肖停云欣喜而又感激。 她们毕竟不相识,甚至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可她却给了自己如此之大的善意,这让肖停云心中的负疚久久挥之不去,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第九章 延州 第十章 延州(二) 第十一章 霍都尉 粮车是在第三天到达延州县城的,浩浩荡荡一支车队拉进来,从城门到粮仓的一路上到处都是人喊驴叫,尘土飞扬。 城里大人孩子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景象,知道是赈粮来了,大人们都回家准备装粮的口袋木桶,孩子们则兴奋地跟着车队跑前跑后。 满城喧闹使得平时看起来没什么生气的小小县城顿时活了起来,街道上挤满了人,人人都在讨论着,高兴着,期待着。 就在这个人人都高兴的时刻,宁璎却正在遭遇她上任以来的第一个难题。昨天知道粮食今天会进城时,宁璎就曾问过薛霁往年粮食到了都是怎么接收的,薛霁说还能怎么接收,就那么收呗。衙门里有事的没事的全都到场帮忙盯着秩序以防混乱,各个乡里村里抽调的民壮管卸车上称再搬到粮仓里,你就在一旁对账不要弄差了数目就行。 说完薛霁还安慰她,这些粮食对他们来说比你重要,他们不会在粮食的事情上难为你的,放心吧。 放心? 宁璎冷笑,偌大的场院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就只有那一个个粮仓高高地立着,无比冷清。不说其他那些来帮忙的,就连主簿王安都没出现,更不要说民壮了。看来延州县的几位大人们,这是打定了主意不给她脸啊。 运粮的车队是从西北道神策军大营过来的,因为延州年年都要赈济,单独运粮不方便也不实惠,所以每年都是和军粮一起送到西北,然后再单独派遣车队运到延州。 车队运输自然有征用的民夫负责,但护卫工作还是要神策军派人,担任这一次运粮护卫的,正是神策军龙武卫下驻守花文的一个骁骑都尉名叫霍真。 霍都尉这一趟出来路上真是十分地不顺利,先是在两狼山遇上一场雪灾耽搁了七八天,后来走到蔚县时又遇了伙山贼,以龙武卫之精锐区区山贼当然不是什么麻烦,最耽误事的还是在居延关,竟然碰上了流民。 这些流民来自关外,每逢冬季边关都不安宁,那些胡人不管是少吃短穿还是遇了白灾,一冬怎么都要骚扰几回的。人人都以为关外是胡人的地方没有汉人,其实不然,胡人游牧行踪不定,并不是天天都来找麻烦的,他们也是要放牧生产过日子的,甚至很多时候他们也需要将自己的牛羊和汉人交易成铁锅布匹等物。 所以在靠近边界的一些地方,还是生活着大量的汉人,虽然都知道关外危险,但毕竟世代居住故土难离,年年胡人犯边时逃走,来年开春胡人游牧去了,再携家带口回到自己的村庄。这些人生活之艰辛不易,更困苦过年年遭灾的延州百姓。 只是不知为何今年流民数量特别多,可居延关守将派探子出去却也没有发现胡人有大举异动,于是只好将这些流民先放进关来。毕竟怎么都是一脉相承德同胞,这些守将也不忍心看他们在关外冻饿而死。 霍真护着两队途径居延关的时候,便正是碰上了这一股流民。流民可怜,扶老携幼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背着扛着些破旧的被褥铁锅兽皮,还有那年幼的孩童,看着他们宿营时煮的米粥馋的直舌忝嘴唇。霍都尉心情真是十分地不好,为了不和流民争道,粮队便又在居延关停留了几天。这几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煎熬,明明护卫着大批的粮食,可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老人孩子挨饿,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深地刺痛着这个年轻的军人。 所以车队到达延州时,面对满城欢笑霍都尉丝毫没有动容,延州的贫穷自然不是假的,但这里的百姓起码还有朝廷赈济,起码还有兵马护卫。他们也许吃的不太饱,穿的也不太暖,但是至少不必担心时刻都要面对胡人的弯刀。 天下承平百年,这些边关的百姓们大概早就忘了,百多年前这里并不是边关,而那些被抛弃的关外流民,他们也和这些百姓一样,也曾是这个帝国的一员,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也曾刻画在大秦的版图之上。 深深地叹了口气,霍真回过神来,接着不禁有些奇怪地皱起眉,怎么这延州县竟然只派了一个人来接收赈粮么? 空荡荡的庭院和巨大粮仓衬托下,宁璎纤瘦的身材显得格外羸弱,见她孤零零一人站在那里,霍真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赈粮如此重大的事情,延州县竟然这么疏忽以待,这些蠹吏玩忽职守简直令人发指,立时一股无名之火升腾而起,霍真是真的怒了! 穷而不思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为官一地而不能造福一方,就是这些国之蠹虫将这个巨大的帝国败坏到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无能无耻到治下百姓吃不饱饭,却连朝廷赈粮都懒怠接收的地步,霍真忍不住冷笑,这延州县,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那个年轻将领眼中的怒火是如此明显,宁璎不禁为延州县那几位大人的器量轻轻一叹,想整治我尽管来就好了,又何必招惹不相干的人。这些军士民夫长途跋涉,翻越群山历经严寒,所为何来?不过是为了延州百姓能吃饱肚子,身为一地父母官,为了难为个新来的同僚就这么不顾大体,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轻轻和护卫在粮队前方的军士说了几句,宁璎穿过粮车人丛来到霍真面前,抱拳道,“霍都尉,一路辛苦,可否借一步说话?” 霍真一怔,方才怒火上涌并未看清她容貌,此时见这身着皂衣的司仓女官竟是如此姿容殊丽,说话却又镇定冷静,头脑也顿时清醒过来,于是下马与宁璎来到一旁树下。宁璎有些歉意地说道,“霍都尉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本应好好招待以尽地主之谊,只是眼下出了一点状况,不得不怠慢了。” 这种客套话霍真出身军营,很是不耐烦听,只是问道,“是什么事?” 宁璎继续镇定说道,“接收赈粮的一应准备主簿大人都是做好了的,民壮也应就在附近,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到时候出来。” “嗯?”见她说辞诡异,霍真眼露疑惑,“什么叫还不到时候出来,难道他们瞎了看不到粮队已经挤到大门口就差把墙也挤倒了吗?” 宁璎淡淡道,“这些他们自然是看得到的,但他们还想多看点别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霍真也不是第一天出来做官,自然听出了些意思,再一联想方才见到的情形,立时便知道了延州县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们唱的是哪一出。 第十二章 霍都尉(二) 第十七章 无惧人言,一往无前 延州下雪了,整整攒了一冬天的雨雪仿佛要在这几天下完似的,日夜不停,纷纷扬扬。整个县城以及周围群山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什么山坡土丘,房子道路全都分辨不出,极目所见只是一片银装素裹。 大雪使得本就冷清的县城里更是人迹罕见,只有偶尔几只野狗野猫耐不住饥饿出来寻找食物,却是一无所获。前几天万人空巷男女老幼全都满山跑着捉贼的景象已经不见了。 赈粮失窃案的第二天李县丞就派人贴出了告示,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昨天晚上一切都是误会。赈粮不是薛书记官和宁司仓盗的,他们是保卫粮仓时被偷盗赈粮的山贼给一起掳走了,当时事发突然库丁差役们还有王主簿说的也有点不清楚,就说薛书记官和宁司仓还有粮食都不见了,害的大家还以为他两人就是贼人,真是天大的一场误会。 但是误会归误会,粮食毕竟是不见了,虽然事情澄清之后善良的延州百姓们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薛书记官多好的人啊,整天到处奔波为大家操心劳力的,怎么就能胡乱冤枉了人家呢,还有宁司仓,看着也是斯斯文文俊俏有礼的一个女子,他们两个怎么可能是偷粮食的贼嘛,真是着急糊涂了。 心怀愧疚之余,百姓们更多的还是担心粮食找不回来怎么办,这伙强贼神通广大,神不知鬼不觉就偷光了整个延州仓不说,连官府的人都敢掳掠,就凭沈县尉手底下那几个歪瓜裂枣,能打得过他们吗? 太过深切的担忧竟让大家都无心去关注平日里最喜欢的流言八卦了,还是最后衙门里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子给到处传开了。传言那天晚上宁司仓和薛书记官虽然是因为保卫赈粮才被劫走的,但是为什么宁司仓会和薛书记官在一起呢?薛书记官一介书生,并没有和衙门的差役们一起被安排值夜啊,这里面可就有学问了。 到底城里还是有些家里有余粮不愁吃食的人家,所以还是很有一部分群众有兴趣探讨这个问题的,流言很快就传的有鼻子有眼起来,薛书记官和宁司仓怎么相好,怎么幽会,怎么双双遭难,那么漂漂亮亮的一双人,竟就这么被强人掳走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至于为什么那天晚上粮仓在场那么多人里面,偏偏就只有薛书记官和宁司仓两个人被捉走,议论着这桩奇案的百姓们也是振振有词,那是当然了,也不看看那些库丁差役长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是有一两个周正的,又哪里比得上薛宁二人的气度风华,就是我是强贼我也不会选别人啊!至于强盗掳人为什么还非得要挑好看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渐渐的,那天晚上案情的真相就这样被百姓们推测还原了出来,逻辑之清晰细节之详实,就像所有人都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一样。 听着小酒肆里面百姓的议论,霍真霍都尉忍不住有些头上冒汗,怎,怎么他这来回才走了几天啊,宁司仓就跟那个姓薛的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还粮仓幽会?怎么不干脆说他们是借机私奔得了?! 看着对面那人脸上越来越难看的表情,霍真硬着头皮说道,“英大哥,我觉得事情肯定不是他们说的这样的,宁司仓她不是那样的人。” 大秦西北道神策军龙武卫驻宁州守备英长武,正五品武官已经足以称得上一声将军了,大秦武官和文官一样,一品二品只是虚职,三品官员已经是位极人臣,年纪轻轻就做到正五品上,英将军已经是出了名的年轻有为。 不过在大秦官场上,英守备最受人瞩目的还并不是他的年少得志,而是他的未婚妻子宁璎,宁大人,今上爱宠,满朝胆寒的素手阎罗。 屠尽大秦宗室之后,竟连皇帝从来都没有动过心思的唯一的弟弟也不想放过,宁主事就是在大朝会上上奏晋王谋反才触怒的今上。 天下人人都知道当今皇帝最信任自己这个弟弟,前朝动荡宗室不安,姐弟二人艰难求存,残酷宫闱中一路踏血登上帝位的皇帝陛下至今并没有子嗣,晋王就是皇储,就是这个帝国将来的主人,而宁璎竟然弹劾他谋反?这简直就是天下间最荒谬的事了。 一张奏折触怒两代帝王,谁也不知道权势如日中天的宁大人为何自求死路。 但是令满朝文武侧目的是,做出如此惊天之举,皇帝竟然并未下令处死宁璎,而只是将她一番廷杖后夺官贬职发配延州,甚至连晋王也没说什么,一笑了之而已。这一来传言刑部宁大人乃是当今陛下枕边人的说法就愈发显得真实了。 而英将军的处境也就愈发尴尬了,自己未来的妻子是皇帝的人,那他又算是什么?这顶天大的绿帽子简直能把人压死。 所以宁璎出事之后,英守备的动向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了,他会怎么做呢?面对自己失势却未必失宠了的未婚妻子,这个男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无数双有心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个年纪轻轻却手握实权的军中少壮,身为一方守备,扼守帝国咽喉,如此重要又是如此微妙的身份,如何能不引人瞩目? “从案发到现在几天了?”曾经出现在大王庙村,后来又出现在那片被天火焚尽的荒坡的年轻人,如今赫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没有理会霍真有些心虚的安慰,纵然坐着也是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淡淡开口问道,而他正是英长武。 被无数人暗中耻笑却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妻子,只因为那是他所挚爱的人,无论是当初雨夜里的宁州荒野,还是如今大雪封山的延州小县,无惧人言,一往无前。 除了那个高居九重天阙中的帝王,那是他不能也无法抗拒的对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她。 “五……六天了吧,”听他突然问起,霍真也有些不大肯定,毕竟刚才打探消息的时候,那些百姓跟他滔滔不绝说的都是那个姓薛的和宁司仓的私情,案发时间这种没人关心的事儿,顺嘴一句就给带过去了,他当时正担心那人口无遮拦大哥听了不痛快,所以听得也不太真,这时回答起来就有些含糊。 “五六天,”英长武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说她有功夫?” “是啊是啊,”霍真猛点头,这个他知道的可比什么都清楚,“当时宁司仓一动手,我就知道她有功夫的,那身手漂亮极了,我都差点着了道。” 一说起这个霍都尉就有点兴奋夹杂着失落,本来还以为这次见了未来嫂子能顺便把上次没学着的拳法给学了,却没想到他们不辞风雪日夜兼程,刚一进延州就听到了这么震撼的消息。 早知道那个漂亮的司仓女官就是大哥传说中的神秘未婚妻的话,他说什么也要留在延州帮他看着啊,就说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那样的绝色。 霍真后悔不迭,对于宁璎隐秘的身份大多数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知道就行了,谁还没事拿皇帝的花边新闻逗乐子啊,那不是找死吗,所以不要说霍真这样的下级军官,就是京官里面,也不是人人都知道刑部那位宁大人的靠山是谁的。 所以当时王主簿一提宁璎身份的事,薛霁就知道事情坏了,没有人指使操纵,这样偏远地方的小吏怎么可能会知道那样的隐秘。 而知道宁璎既是自己未来嫂子又是皇帝的女人后,霍真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纠结,就连跟英大哥说话时都得先想想再开口,担心自己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刺激着他。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事儿多恶心啊,霍都尉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叹气。 “如果她武功恢复了,五六天时间应该撑得住。”英长武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好像被吓了一跳的霍真,当先走出酒肆,说道,“阿四,随我去县衙,霍真,你去周围州县调兵,我要搜山。” ------题外话------ 今天一直有事,现在才刚知道居然首推了,谢谢编辑大大!谢谢各位看文的读者大大!东风第一次写文,肯定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多指点批评,额,如果可以的话,给个鼓励的收藏吧! 第十八章 生死夜 第十九章 对不起,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