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第一章 回京路 虽已过了立春,但天气仍是冷得很,官道两旁的草丛和树枝上海堆着未化尽的残雪,这样不宜上路的时节,长长的官道上有着两辆马车粼粼驰过,拉车的马儿打着响鼻,呼出森森的白气,马蹄打在官道整齐平坦的青石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车厢内燃着一个小小的瓷火盆,暖融融的,俞宪薇歪靠在覆了一层锦绒的车壁上,听着马蹄的哒哒声,不多时便昏昏欲睡,朦胧中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盖上了一件裘衣,她缩了缩身子,慢慢睡了过去。 待她黑甜一觉醒来,车外已是黑了,火盆里的炭已经烧了一轮,黑色炭身上是一层白色的灰,车内小几上固定好的烛台内燃着一支粗矮的红烛,旁边一丝不苟端坐着的人见她睁开眼睛,便笑道:“姑娘醒了 俞宪薇坐直身,将身上裘衣取下,也笑道:“嬷嬷她看了眼车帘方向,“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杨嬷嬷道:“前面就是驿站,我看姑娘这几日都恹恹的,似乎不大习惯坐车,便命他们慢一些,好走得稳当点,所以到驿站的时辰比往常稍稍迟些 俞宪薇一笑:“多谢嬷嬷体贴我 杨嬷嬷看着她的脸,不由得眼圈儿一红:“这都是小的该做的,小的看着您,就像看着二小姐一样她说着,又是一阵伤心,便错开脸去拭泪。 俞宪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只得沉默。 杨嬷嬷自知失言,忙擦了泪,笑道:“瞧我,又勾得姑娘也难过了,姑娘自生下来就从没见过外祖母,连自己亲娘也都不知,听了我的话只怕心里比我更伤心 俞宪薇涩然一笑,低下了头。 杨嬷嬷有心安慰她,便道:“如今太后总算找到了姑娘,姑娘也有自己的亲人了她从暖套里取出热茶水,斟了半杯递给俞宪薇,“太后的孙辈里也没个女孩儿,见了姑娘不知会多欢喜呢。姑娘以后见着太后,也不必拘束,就像对自家亲外祖母一般便好了。要知道,太后和二小姐可是双生姐妹呢,容貌身段自小就是一样的,并蒂花朵儿一般,自幼就要好得不得了 俞宪薇微挑眉,惊讶道:“竟是双生姐妹?” 杨嬷嬷终于见她略开怀,忙不迭应道:“是呢,小时候两个人若一样儿装扮,连老爷夫人都会弄错,只是太后性子更带些英气洒月兑,二小姐则沉静许多,后来渐渐就容易分出来了想起故去的老爷和夫人以及董家众人,杨嬷嬷眼神黯了黯,仍是强作笑颜,又捧出两份细巧小点心,“姑娘先垫一垫,等会儿到了驿站就能用膳了 董太后的娘家董氏一族,在十几年前的睿王之乱后被列为乱党,满门抄斩流放,连带着姻亲顾家也一损俱损,顾首辅和长子被斩,顾夫人董氏惊悸而亡,其余家眷尽皆流放,遇赦皆不赦,顾首辅刚刚出阁的小女儿也因此被夫家俞家休弃,因了怀有身孕,兼之已是无家可归,俞家老太爷心有不忍,将她收留在一处小别院待产,但为了与顾家撇开关系,却又迅速给儿子另娶以断了顾氏心思,几月后顾氏生产,次日就亡故,只留下一个初生的女婴。而俞家公子新娶的妻子恰好也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俞家便悄悄将女婴藏匿,等儿媳也产下一女,便只对外说是一对双生姐妹,却将顾氏为原配之事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彼时董太后只是个贵妃,生育的两个儿子,长子太子夫妻折损在乱局中,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小儿,小儿子四皇子因了三个兄长都亡逝便成了长子,但那时先帝因连丧三子,性情大变,又因董家之事有迁怒,一时他们母子也岌岌可危,便只得都蛰伏下来,董贵妃避世于内宫,只安心抚养已成孤儿的小孙儿,再不问外事,这才熬过了先帝晚年,熬到了四皇子庒王登基。 董贵妃成了太后,也曾想过寻回亲人,但最初几年,皇帝帝位未稳,又遇着雪灾和旱灾,一时困难重重,便不肯轻易动摇先帝的皇命,以免惹人非议,等到几年过去,帝位稳固,再去寻那些人,才知他们已尽数折损在几年前的灾荒和流放地的苦寒里,便是有些因罪轻流放地不远而躲过一劫的,也都是隔了好几代的远亲,并不算是真正亲人。董太后遍寻数年无果,已是心灰意冷,不成想数月之前竟偶然听得一点消息,说是当年顾家外甥女还留得一个十岁多的女儿,家中行六,正养在荆城俞家,这位俞六姑娘,几乎是董顾两家三四代内唯一的一点亲近血脉了,董太后知晓她身世来龙去脉后,垂怜她命途多舛,便派了贴身嬷嬷杨嬷嬷来将她接到玉京去。 这个被隐瞒了身世十数年女孩子,就是俞宪薇。 杨嬷嬷是董府旧人,自然对这个有董家血缘的女孩更多了些爱怜,不顾路途遥远颠簸,千里迢迢远赴荆城亲自来接她上京,一路上也是细心照顾,处处嘘寒问暖,也有几分慈爱之意在内。让俞宪薇感动之余,也生出亲近之意,对那外远在玉京素未谋面的姨祖母董太后也少了不少隔阂。 才用完点心,不多时,马车一转,似是入了一处院子,徐徐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赶车的年轻内监在外头道:“杨嬷嬷,可以请姑娘下车了 杨嬷嬷自己掀了帘子先下车,见院内并无闲杂人等,这才转身扶俞宪薇,俞宪薇总有些不好意思:“不必劳烦嬷嬷了 杨嬷嬷自己先笑了:“姑娘是主子,我们伺候自然是应该的她一路都十分恭敬,并不因为自己是董太后的心月复就妄自托大。 俞宪薇料想许是董太后御下严格,主仆分明,便不再推辞,却也只是虚虚搭在杨嬷嬷臂上,踩着小凳下了车。 杨嬷嬷在宫里惯了,又是掌事姑姑,曾教导过新入宫小宫女的礼仪,习惯使然,不自觉就盯着女孩子的仪态看,这表姑娘虽不算礼仪完美无缺,到底也还端庄从容,倒还能见人,这才稍稍安心,总算俞家顾着是自家骨血,没有太疏忽怠慢她,一应礼仪尚有教导。 待用过晚膳,俞宪薇便催了杨嬷嬷去隔壁房睡,只留了从俞家带来的小丫鬟照水在自己房中榻上守夜伺候。 照水小小年纪,在后头马车里闷了一天,脸色都闷黄了,见着俞宪薇就像终于解了禁令似的,大大松了口气,软在一旁椅子上:“姑娘,我告个罪,且让我歇歇吧 俞宪薇看得发笑,自去旁边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这才离家三天你就受不住,这一路少说还有十多天呢,且往后若要进宫里,怕是比这更闷得慌 照水垮下脸,四下看了几眼,才苦着脸道:“姑娘你哪里知道,那两个嬷嬷和宫娥姐姐和我一同坐在后头马车上,都是一动不动的,上马车什么样,下车的时候连根头发丝都没动过,吓得我也不敢动弹,这样大的规矩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腿都麻僵了,若真进了宫只怕就更憋死了,您跟太后说,别留咱们在京里,还让咱们回去吧 俞宪薇忍不住莞尔:“傻丫头,能进宫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偏你还埋怨不休 照水吐吐舌头,从椅子上爬起来,自去收拾热水伺候俞宪薇梳洗,似乎是故意让自己忙乱,嘴上也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俞宪薇知道前不久的那件事,小丫头心头仍有些阴影,这番模样只是故作欢笑,便也不拆穿,只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 洗漱毕吹灯歇下,皆是无话。 过的几日,杨嬷嬷见俞宪薇疲色似淡了些,应是适应了这般整日的坐马车赶路,便将话增多了些,说些宫中趣事,并董太后和顾董氏旧日闺阁之事,引着俞宪薇说话解闷。 俞宪薇知道杨嬷嬷这番苦心,毕竟她和董太后并无直接血缘关系,两人之间的唯一的联系便是顾董氏,若俞宪薇能多知道点顾董氏的往事,在应对之间勾起董太后更多回忆,爱屋及乌,或许也更能得董太后怜惜。俞宪薇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有人对她好,她自然是十倍百倍地回报,当下对杨嬷嬷也更加恭谨有礼,两人关系更为融洽。 这般匆匆大半个月,玉京已然在望,因前几日一场春雨涨水淹桥,阻了两日路程,这几日,杨嬷嬷似比前几日多了些心事,虽言语不见异常,但偶尔会有片刻走神,俞宪薇和她已然熟悉,才能隐约看出一二,兼之赶车的太监也将车速提了起来,亦不复前段时候的平稳从容,她就更肯定了心中猜测。 车一快,路就颠簸了起来,俞宪薇从未坐过这样的快车,十分不习惯,一日里就吐了三回,最后连吐都吐不出来,中途休息只俯在小盂上呕酸水,杨嬷嬷有些不忍,犹豫着想吩咐车夫等会儿再上路时慢些。 俞宪薇拦住她:“我知道嬷嬷为我好,只是春日本就多雨,若再落得一场雨,怕又要耽搁行程,眼看着玉京就要到了,我私心里盼着能早点见到姨祖母,不如就这样速度,赶快到了玉京才好呢 杨嬷嬷闻言微怔,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待几人歇息停当,重上了车后,就对前头赶车的太监道:“就按表姑娘的吩咐,继续赶路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四天中午时分到了玉京南城门外二十余里,马车才慢了下来,这路正是去往玉京的主道,官道陡然变宽,因是国都,来往车马行人比前阵子所见多出几倍不止,路边茶摊面摊并叫卖东西的小贩,已有寻常城市里集市气象,不过是城郊便已如此,玉京繁华,可见一斑。 俞宪薇只倚在锦褥上,并不好奇,反是杨嬷嬷笑了:“姑娘若想看,可掀开帘子看看,等会儿进了宫,这些市井景象,可就难得一见了她似乎心事已了,神色间轻松不少。 俞宪薇不觉微奇,这一路杨嬷嬷都和自己片刻不离,她到底几时了了事?但到底不好问什么,又知杨嬷嬷这番体恤,以为她小孩儿爱热闹,怕拘着了,便特地这般关照,只是她一番重生,内里芯子早已是个十来岁的大姑娘家,并不如何爱闹,但为不辜负这番好意,她从善如流,挑开些帘子望向马车外。 只见许多穿着土布短打的小贩们,或挑着扁担,或蹲守路边摆摊,各色水果,熟食乃至干粮点心,各色小玩意,不一而足,虽是乡间小贩,身上衣裳却都整齐干净,连补丁都不见几块,这玉京果然是天子脚下,百姓丰裕远胜别处。 ( 第二章 入帝京 正感叹间,俞宪薇眼角忽而扫到一人,不由一惊,忙定睛看去,那一身暗色绣纹蓝衣,牵着白马停在路边的挺秀少年,果然正是夏家的公子夏泓。******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夏泓警觉,似察觉到有人注视,目光便往车道上扫过来,俞宪薇手一抖,帘子松松掩了下来,隔断了外头视线,她心中生疑,夏泓不是跟着荆王早二十多天就进京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这时,赶车的梁内监唤停了马,冲里头道:“嬷嬷,前面好些人堵了路,许是过不去了从外头动静来说,像是堵了不少马车在道路上,行人的说话声,叫嚷声,询问声,路边小贩见缝插针的叫卖声,夹杂着马嘶的声音和不耐烦的刨地声,隔着帘子传了进来,很是嘈杂。这条路足有两三丈宽,能让路堵成这样,只怕不是小事。 杨嬷嬷脸沉了下来:“玉京城门口的官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堵路,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梁内监应了一声,便让身边小内监帮着拉住马,自己往前头去了。不多时急匆匆赶回来,挑帘探进半个身子,方低声道:“是有人拦了荆王的车驾,一行人便堵住了路 俞宪薇心头一咯噔,果然,这几日拼死拼活赶路,只怕就是为了这个缘由。 荆王是已故孝恒太子的幼子,去年末被遣到荆城就藩,恰是俞宪薇所在之地,谁知他一到封地就病倒,病势汹汹,一城的大夫都无能为力,幸而董太后还记挂这个孙子,命了太医来给他诊治,和杨嬷嬷也就是前后脚到的荆城,太医一番诊脉,说是荆王身体弱,脾胃和荆城水土不合,怕是不宜养病,便依董太后事急从权、不妥便回京的指示,又将荆王带回京,他们走得匆忙,二十多天后,杨嬷嬷和俞宪薇一行才动身离开荆城。 表面上看是毫不相干的两拨人马,但前几日杨嬷嬷那般焦急赶路,眼下又这么凑巧遇上荆王的队伍,说两件事没有联系,俞宪薇无论如何也不会信。荆王入京,若遇上什么事,太后在宫中遥遥不知,但太后身边的嬷嬷在,别人总要看太后几分薄面。这便是隐隐为荆王保驾护航了。 仿佛为了应和她的猜想一般,杨嬷嬷往前挪了挪,到了车前端避开正中主位,只靠着侧边下人们方便说话的地方,这才冷笑一声,冷冷道:“荆王殿下怎么说也是先孝恒太子嫡子,今上亲侄儿,谁这么大胆敢挡他的去路?” 梁内监道:“是程有龙和刘善琦两位大人 杨嬷嬷似有些惊奇,声音一缓道:“他们两位拦着殿下想做什么?” 梁内监看了俞宪薇一眼,俞宪薇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杨嬷嬷略微点了点头,梁内监才道:“他们说荆王殿下是外封了的藩王,无召不得回京,否则便是欺君重罪,两位老大人在路中央痛哭流涕,不肯让路 杨嬷嬷沉吟片刻,又问:“他们拦了多久了?” 梁内监心领神会她的意思,道:“已有半个时辰,想必消息已经传到宫内了顿了顿,又道,“听说荆王殿下一时惊惶,挣扎着要下地扶两位大人,结果却吐了口血出来,已是晕过去了,现下在旁边搭了个避风小棚子歇着呢 “什么?!”杨嬷嬷大惊,身子一直,立刻要起来,“吐血了?这可如何了得?太医如何说?” 梁内监道:“太医当时就看了,说是身子虚弱,又急痛攻心所致,不是大碍,好好歇着,定神养心,一个月也就好了略顿了顿,又问,“姑姑可要去看看?” “急痛攻心……”杨嬷嬷慢慢咀嚼他的话,却是缓缓坐回了原处,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必了,有太医在那里,医药自然是齐全的,伺候的下人也是精挑细选的,炭火衣被亦是事事都妥当,我去了,反而碍事 一面抬头瞟了梁内监一眼,突然嗤笑一声:“行啊小梁子,先缓后急地和我老婆子说话,竟在我跟前弄鬼呢,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心细,见事清楚这是好事,但也要分人分地方才好!” 那梁内监脸一红,忙低头恭敬道:“姑姑是宫里积年的嬷嬷了,我年纪小,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姑姑,只是……” 杨嬷嬷一笑,声音不辨喜怒:“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师傅是太后身边的首领太监,将然也有你的出路,以后有什么和我直说便是,老婆子年纪老了,精神不济,可没精神和人拐弯抹角打哑谜 梁内监脸一白,惶恐道:“姑姑,我……” 杨嬷嬷打断他:“我和你师傅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自是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但身为长辈,还是想规劝你两句 梁内监忙道:“恭听姑姑吩咐 杨嬷嬷道:“身为奴才,尤其是宫里的奴才,聪明要有,但最重要的是忠心,先有了忠心,再用聪明,这才会走得高,走得远 梁内监战战兢兢,忙在车沿上跪下来,规规矩矩给杨嬷嬷磕了个头:“多谢嬷嬷教诲 又转头给马车里的俞宪薇磕了个头,这才退了出去。 杨嬷嬷一阵沉默后,伸手抚平车帘,这才转过身,和气地对俞宪薇笑道:“事急从权,当着姑娘的面做这些训人的事,实属不恭,姑娘切勿见怪 俞宪薇心头犹是惊心动魄,神色仍是从容,道:“嬷嬷也是好意教我,我怎会怪罪她方才就觉得奇怪,明明荆王吐血的事事关重大,为何梁内监偏不先说这事,而是慢条斯理从头一一道来,这岂非太主次不分,后来听了杨嬷嬷的话,她才知道其中另有内情,怕是梁内监故意如此为之,为的是提醒杨嬷嬷事中有异,更为了在杨嬷嬷跟前显露一把自己的聪明,这异处她一时半会猜不透,杨嬷嬷猜透了,却心生不喜,便立时教训了梁内监一番,让他不要忘了本分。当着俞宪薇的面,只怕也有让她对宫中行事之道有个了解的意思,的确是一番好意。 杨嬷嬷先是低头道:“多谢姑娘体谅又微微叹了口气,“看姑娘这般聪慧,颇有当年二小姐的风采,老婆子真是欢喜 看她感慨,俞宪薇只得沉默下来,但想着荆王和自己到底有些渊源,自己那隐晦处事的亲舅舅现下又是荆王一派的,她总不放心,想问上一问:“嬷嬷……就不担心荆王殿下么?” 杨嬷嬷道:“纵担心也无用,有太医在,不会出事她有些诧异地看了俞宪薇一眼,话锋一转,“姑娘倒是关心殿下 俞宪薇垂眼,道:“是我逾矩了,想着到底是一处来的,觉着有半份同乡之谊,所以多问一句 杨嬷嬷释然,道:“姑娘你孤身一人随我上京,这样想也是难免。不过荆王殿下也不是外人,若细论起来,与姑娘也是亲近的表亲呢 俞宪薇忙低头道:“这可万万不敢 杨嬷嬷笑道:“姑娘其实不必这般拘谨,太后最欢喜小辈们在她跟前一团和气融洽,姑娘以后也是要和几位殿下打交道的,虽然应该恭敬,但恭敬之余,也不要太拘束了,兄弟们稍稍亲厚一些,太后也会欢喜 俞宪薇只觉杨嬷嬷深浅难测,比之先前俞家众人都更胜一筹,总有心惊之感,怕自己多言有误,忙点头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 约莫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前面积聚的人群慢慢散了,玉京城前的这条道路又恢复了往日畅通。梁内监回来道:“听说皇上下了圣旨,召荆王回京养病,任何人不得阻拦。两位大人擅自阻挠亲王车驾,实乃不敬,暂交玉京府尹收押,容后论罪。现下人都往京里去了 杨嬷嬷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事情了了,我们也走吧梁内监忙答应了,一抽鞭子,这辆马车也缓缓朝玉京城而去。 约莫到了下午,一行人才到了玉京宫城,并不走正门,而是绕道西侧西华门,过了一段长街便由沐阳门入内宫,进门便下了车,杨嬷嬷笑道:“行李他们搜检过后自有人给我们送去,现下这条路只能靠走的了,姑娘且先委屈些 马车一路走来,先前的繁华喧嚣陡然变得安静,从西华门到沐阳门,一路只听到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缓缓荡开,四周空旷安静到叫人心头忍不住紧张起来,杨嬷嬷不吭声,俞宪薇也只得屏息危坐,下得车来,抬头间,一扫到旁边那高高的厚重城墙,严肃古板的守卫和远处重重叠叠的宫殿顶,俞宪薇这才对入宫这个概念有了清醒的认识,和之前火海重生后满目的熟识之人不同,此刻这偌大的德象宫里,便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却陡然一惊,照水坐的那辆马车并不见踪影。连梁内监几个太监也不见人,她身边只有杨嬷嬷是认识的。 杨嬷嬷察觉到她有些惊色,忙道:“姑娘莫急,因了照水姑娘是初次进京,却是走的另一扇门,待稍后自会来与姑娘相见 旁边一群内监的首领打岔笑道:“杨姑姑也太谨慎了些,俞姑娘虽无品级,却是太后娘娘近亲,这些规矩原可免了,只管坐着车进内宫便是,那带来的人也是不必搜身的 杨嬷嬷安抚了俞宪薇,便轻笑一声,道:“这却使不得。俞姑娘是太后娘娘外甥孙女,亦是尊礼守法之人,这等逾越宫规之事,乃是万万不会做的。连崔嬷嬷小梁子几个,品级不够,进出宫门也是该搜一搜的。老吴你也是内侍监的管事,这样打趣俞姑娘,小心太后知道了可不依 那吴内监神色一凛,忙赔笑道:“是小的失言了,俞姑娘莫怪,姑姑莫怪 俞宪薇听得他们虽是玩笑,但言语中隐隐却有刀光剑影之势,背心早沁出冷汗,此时见话头移到自己身上,她只得垂眸道:“公公玩笑,我自不会当真 吴内监见她话里也是滴水不漏,显见得讨不了什么好,便一甩拂尘,笑道“咱家还有事忙,就不搅扰两位了说罢,自是离去,他手下那些人便当着杨嬷嬷和俞宪薇的面,开始搜检她们的那辆马车。 杨嬷嬷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却隐忍了,对俞宪薇道:“姑娘随我来 俞宪薇点了点头,便跟在杨嬷嬷侧后方,由她引着踏入德象宫内宫。 ( 第三章 董太后 德象宫乃是周朝宫城,取帝者德象天地之意,其中又分内外两城,外城为朝会大典及朝臣办公之所,正门为承天门,内城则是后宫嫔妃所居之地,正门相应地便是载地门。*******$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 太后居所隆福殿,在内宫西侧,从沐阳门一路过去倒也不远,只是俞宪薇自幼虽不是锦衣玉食,但比之寻常人家也算是养尊处优,出门便是车轿,从不曾走过这样长的路,虽然之前已有心理准备,到底颠簸了数日本就不适,走起路来很有些疲累,跟不上杨嬷嬷的步子。 杨嬷嬷见她脸色发白,唇无血色,便知是这些天赶路赶得急,俞宪薇伤了元气,不免有些担忧,但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尽早禀告太后,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便道:“姑娘且再忍忍,再有一刻钟便能到了 听得还要走一刻钟,俞宪薇一阵眩晕,脸色更白,她咬了咬牙,道:“嬷嬷和我说说话,许是分分心就好了 杨嬷嬷一笑,便和她讲了一路遇上的宫室名称和用途,因是临近太后居所,几处宫室并不是正途用处,也无人居住,都是闲置着,杨嬷嬷也是一语带过,只特别示意俞宪薇去看东面宫室围墙屋顶中露出一角黄瓦:“那处便是垂拱殿,是皇上素日听政之处,取垂衣拱手而治之意又道,“垂拱殿虽然位置是在内城,却算是外城宫室,咱们后宫中人是不能踏足的,不止垂拱殿,之后福宁殿乃是陛下寝殿,福宁殿正后方则是皇后的坤宁宫,姑娘要记住,凡是中线一路的宫室都是尊位之处,寻常若无召亦不能轻入 俞宪薇忙小心记在心里。 杨嬷嬷暗暗观察,见她谨慎守礼,并不曾多看一眼亦或借机四下张望,不免更放了一层心。 虽然心中越来越忐忑不安,竟隐隐有些盼着这路更长些才好,但隆福殿不多时也到了,只见一片略显秀丽的宫殿前静静站着稀疏几个宫娥,杨嬷嬷领了俞宪薇过来,这几人连眼珠子都不曾动,只门口两个躬身问了安,打起了帘子,杨嬷嬷先入内禀报,小半日后才有宫娥来宣:“太后请俞姑娘入内 眼见福宁宫人虽不多,规矩却严,俞宪薇呼吸微顿,慢慢挪动有些僵直的腿,垂首敛袖慢慢随在宫娥身后入了殿内。 廊下便有暖炉,所以并不太冷,进的门内,迎面更是一阵暖意,温暖如春,又有扑鼻香气,是淡淡的檀香味,素日大伯母闵氏也常礼佛,俞宪薇倒还认得这香。只是太后到底不是凡人,她所用的香,却比闵氏所用香气更浓厚悠远,也更静气凝神,只略一品,便高下立现。 因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脚下前面一小块路,地衣似乎上了年头,图案都被磨花,有些地方踩着仍旧松软,而有些地方则已被踩实了,虽是平地,走在地衣上却有些走在坑洼土地上的错觉,时时需要提神注意脚下。且不远处博古架,虽是梨花木精雕细刻而成,古朴大气,但因年代久远,角落处已有些许落漆的斑迹。 堂堂一国太后的寝殿竟这般寒酸,说出去只怕无人肯信,无论如何,董太后身为皇帝生母,断不该沦落至此,莫非素日百姓们口中那个勤谨孝顺的皇帝只是个以讹传讹的谎言么,俞宪薇心头汹涌,眼下越发前途难料,她不由得背心微微一冷,跪下去行礼的动作便不大从容。 待她于锦垫上行完叩拜大礼,董太后方温和笑道:“今日是初见,所以礼仪上隆重些,以后便不必行这大礼了,也是一家人呢,快过来给我瞧瞧 杨嬷嬷忙上前将俞宪薇扶起,亲自送到董太后身边。 董太后伸出握着佛珠的手,轻轻拍了拍俞宪薇的手,关切道:“这一路可还好?” 室内火盆烧得旺,太后的手却仍旧冰凉,显然先前的病并未大好,仍是体虚,且那手虽白,却很是干瘪,手背上满是褶皱,半分瞧不出当年宠冠六宫的美人柔荑之态,俞宪薇有些惊异,微微抬头,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妇裹着一袭黑裘衣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内,头上只一根简单乌木钗挽了银发,通身看着暗沉沉,唯有一双眸子沉稳平和,目光转动间流露出慈爱之意,但眼眸深出却是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这幅样貌大大出乎俞宪薇意料,若不是那双沉如古井的眼睛绝非寻常人家老夫人能有,她只怕要以为这是哪个普通人家不被儿女孝顺的寻常老太太,但抬头时和她目光乍一相触,却将那内里一抹阴沉看得清楚,俞宪薇陡然心惊,忙低了头道:“回太后,一路都好,杨嬷嬷梁公公和几位嬷嬷都很细心 董太后低低咳嗽了几声,才叹道:“你这孩子也是命苦,自出娘胎就没见过亲娘一眼,母亲这一脉的亲人更是一个都不曾见过,这些年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 俞宪薇听得眼圈微红,面前这人虽陌生,却是舅舅顾效之外母亲一脉仅剩的亲人了。人大抵都是这样,若是只能依靠自己,便只得咬紧牙承受一切,但若是有人心疼,那再坚强的心也会忍不住觉得委屈难过。 董太后见她难过,便伸手揽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和蔼道:“莫要伤心,以后有我呢,在姨祖母身边,没人能欺负你 正这时,外头进来一个宫娥,道:“禀娘娘,皇上的銮驾已过了宝慧宫,很快就要过来了 董太后闻言,放开俞宪薇,手上慢慢拨动着佛珠,过了一小会儿,方道:“来了便跟他说,老身身子还没大好,需要静养,不想见任何人。初春仍是天冷路滑,路上实不宜行走,且让他等天暖些再来吧 宫娥毫无迟疑,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有了这个打断,方才略有些温情的气氛荡然无存,一时有些冷清,杨嬷嬷见太后心绪不宁,忙笑道:“姑娘坐了这些天的车,也累乏得很了。总算是人接了来,就在配殿住着,太后以后想什么时候看外甥孙女都使得,也不急于一时。眼下不如就让姑娘先去歇一歇 董太后闻言,叹道:“我老了,精神不到,亏了你细心又仔细端详了俞宪薇过于消瘦的脸庞身段,道,“这孩子路上必吃了不少苦,你且领她下去好生休息 杨嬷嬷便又领了俞宪薇出殿,外面有两个小宫娥立刻迎了过来,领头那个圆脸宫娥给俞宪薇请了安,又对杨嬷嬷道:“姑姑,西偏殿早已收拾妥当,火盆也正旺着,可请姑娘去歇息了 杨嬷嬷皱眉道:“姑娘颠簸一日,只怕早疲累了,怎没准备膳食?” 那宫娥仍旧笑眯眯的:“已备着了,娘娘一日念着姑娘数遍,小婢们怎敢疏怠。因不知姑娘口味,楚菜和京菜各做了几样,都放在温盘里热着呢。浴房里也备好了热水,等姑娘用完膳便能沐浴,此外,针工局也早做了新衣裳送来,只不知姑娘身量,便估模着略大略小各做了几身,小婢们已经洗晒好了,今日听得姑娘要来,都放在熏笼上暖着呢 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杨嬷嬷这才转为笑脸:“你们倒还勤快,没因我不在就懒怠了 那宫娥仍是笑模样:“姑姑素日教导的都不敢忘,倘若忘了,等姑姑回来岂不是要挨打?” 杨嬷嬷忍俊不禁:“救你贫嘴又对俞宪薇道,“这两人是燕金和宝带,日后便让她们伺候姑娘日常起居,只当是家里下人一般使唤便是 俞宪薇忙道:“这怎么敢 杨嬷嬷笑道:“姑娘不必谦虚,现下这隆福殿中只太后娘娘为主,再有就是姑娘。她们若不好,便是犯上了她这话说得极重,又是当着殿门前数人之面,显然是故意为之,几个宫娥都是垂手静立,并未出声,但从此之后,这隆福殿必无人敢轻慢俞宪薇。 刚送俞宪薇进了配殿,杨嬷嬷便听得稍远处一阵脚步声,隐隐可见两个提着香炉的小太监从转弯处走了过来。看那服色,显然是御前銮驾的人。 杨嬷嬷眼神一沉,匆匆几步掀帘回了内殿。 董太后已挪到佛龛前,跪坐在蒲团上诵经,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宫娥捧着一盏茶静立一旁。 杨嬷嬷走到宫娥身边,低声问:“这阵子皇上来过几次?” 宫娥巧慧道:“皇上朝中忙,已有大半个月不曾来请安,娘娘倒去过福宁殿两次,只是都没见到皇上她看了太后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姑姑不在宫里不知道,上个月末,夏贵妃诊出了喜脉。只因未满三月胎像未稳,便没有宣扬 杨嬷嬷听得倒吸一口冷气,立时明白了为何今日见到太后总显得心事重重。十多年前睿王之乱,皇帝受了重伤,之后便再没有添过子女,膝下儿子只有太子一个,宫里私下便有人说是那伤处许是伤了元气,皇帝再难有子嗣。大约是因为这个,太子两年多前染病而亡后,皇帝性子越发阴晴难料,更视荆王如肉中刺,又在去年太子生忌后不顾太后阻拦将年少的荆王赶往封地。 结果荆王年少体弱,一到封地就大病不退。太后心疼荆王以至自己病倒,好容易借自己的病逼得皇帝为孝名不得不接回荆王。但这个节骨眼夏贵妃却有了孕。 皇帝又后继有人,或许便不会再视荆王如骨在喉,但另一方面,为了这个幼小的皇嗣,只怕皇帝更不能容下荆王了。如此看来,荆王此番回京,倒比留在封地更凶险百倍。 “俞丫头送去安歇了?”董太后将经书翻了一页,道。 杨嬷嬷忙走过去:“是,已经安顿好了巧慧察言观色,知道太后有话要问,便将茶盏放在小几上,躬身退出内殿,将门仔细合上。 ( 第四章 宫中事 外头隐隐有些声音,大约是皇帝已到,而宫娥正在一一禀明太后的吩咐。**********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董太后一动不动,似也在听着外头动静。 一时只是安静,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说了什么话,重又有脚步声传来,御驾一行终于退去。 董太后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一去,等会儿定是人参燕窝之类连连地送来,必然还有太医院来人请脉,我不耐烦应付,你看着替我打发了 杨嬷嬷应了一声。 董太后将经书合上,端起旁边的茶,拨了拨茶叶,轻轻抿了一口:“你回来我也算放下心了,总算这一路都无事 杨嬷嬷道:“荆王殿下吉人天相,这一路都很平安。太后尽可多放些心 董太后放下茶盏,笑容满是苦涩:“能回来又如何?这将来的日子,这颗心注定只能吊在半空,怕是到了断气都放不下来过了会儿,又喃喃念道:“莲子 莲子是杨嬷嬷的闺名,但自她嫁人后,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这个过于青女敕的名字,眼下这一唤,杨嬷嬷有些不明所以,便只得应了一声。 董太后苦笑道:“怜子心中苦。果然我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一语成谶,料中了我这后半辈子的命数了 杨嬷嬷听得心头一酸,忙跪下道:“这名字不好,请太后给我改一个吧 董太后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命数是天定,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我这辈子,就该为他们操碎这颗心她转过头,“你方才只大略说了一番这几个月的事,今日郊外遇阻到底当时是个什么情景,你再给我细细说来 杨嬷嬷便一五一十将梁内监打探到的事和当时所见所闻都详细说了一遍。 董太后大惊:“镕儿吐了血?!” 杨嬷嬷道:“太医就在边上呢。后来我让小梁子悄悄去问了声,刘太医说是不妨事,调养两天就好了 董太后明了话外之音,放下心来,却仍旧心疼:“这孩子也是无奈,当日在我身边时,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我此刻不便出去,你稍后替我去看看他,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给他补上 “程有龙,刘善琦。他们倒是少有的耿直之辈,还念着老大当年的好她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只是这样一来,皇帝的火气便会转到他们身上,只怕仕途便是完了 杨嬷嬷道:“当是不至于吧。他们劝谏殿为藩王无召不得入京,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并无逾矩之处 董太后瞥了她一眼:“这话只怕你自己都不信,今日之事何等凶险,你还能不知?若不是他们两个,怕镕儿便有了一个最大的把柄又自责道,“说来都是我当日疏忽所致 那时她虽逼得皇帝同意接了荆王回来,却因病中精神不济,一时疏忽,没直言让皇帝下一道圣旨,召回荆王之事便被钻了空子,全都是以太后名义下的懿旨。偏生自开国起,藩王之事上规矩便极为严格,无召不得入京的召必须得是皇帝圣旨。懿旨召回眼下虽然无事,但日后若有人存心挑事,荆王无召入京便是死罪一条。太后如何能让孙儿有这个把柄,一想明白立刻便去求皇帝,皇帝却屡屡避而不见,分明是有意推诿。 眼见荆王已在半路,不日便会抵达,太后无奈,只得让人去找了当日孝恒太子的故旧,孝恒太子已经死去十余年,旧日那些亲近的臣子除去一齐遭了难的,剩下的人这些年或调迁或贬官,更多的的索性和太孙荆王划清了界限,孝恒旧臣几近凋零,唯有程有龙和刘善琦因年老不堪重任,又在士林有几分名声,才没有被谪贬,而是任着两个虚职被荣养起来。今日为了逼皇帝下旨,他们一齐去了城外拦住荆王,坏了皇帝的心思,这两个虚职怕也是保不住了。他们一去,荆王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可怜镕儿这孩子,日后若没有我这老太婆,又能依靠谁去?”纵使董太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仍像个寻常人家的祖母,为自己命苦的孙儿叹息不已。 杨嬷嬷不忍见太后伤怀,便特意转开话题笑道:“说来也是凑巧,当日我去了荆城,原不全是为了俞家姑娘,但到了荆城里头,见了荆王殿下,他却让我接俞姑娘一齐入宫,据他说俞姑娘在家里很是受了不少苦,他打听了后也是于心不忍,想要我将俞姑娘救离苦海才好。而今日,俞姑娘也是担心荆王殿体,还特意询问了我。太后瞧,这两兄妹年纪虽小,且连面都不曾见过,却也能互相关心体恤,日后必定都是懂事之人,不会让太后多操心的 董太后点了点头:“今日见着她,和她母亲当年似足了十分,想来也是个本分乖巧的又问,“你此番可是打听清楚了?当日敏儿到底是因何而死?又为何又从不曾有人知道这孩子身世?” 杨嬷嬷叹道:“敏小姐命苦,顾家才倒,她就被夫家休弃,只因有了孕,俞家顾念孩子,便将她藏在一处地方,却又立刻给儿子娶了亲,敏小姐许是无望,生下俞姑娘第二日便亡故了。俞家人怕被顾家连累,对外只说俞姑娘是新夫人的双生女儿中的一个,养到这么大。只是那容貌实在像足了敏小姐,敏小姐和攸少爷兄妹都肖母,自然容貌相似,俞姑娘自也是像舅舅的,臧老太傅的孙儿臧霖和攸少爷是旧时好友,又知道顾俞两家曾联姻,他去俞家做客,从容貌上认出俞姑娘的身份,消息这才传了开来 董太后手中又转起了佛珠,半晌,方道:“罢了,当日也是情势比人强,俞家虽不仁义,弃了敏儿,但肯保住她这条血脉,也算还有一分人心 杨嬷嬷却抬起头,迟疑了一番,方才道:“虽说如此,但小的刚到俞家时,却听说出了一件大事 董太后听她语气沉重,不免疑惑:“他家做了何事不成?” 杨嬷嬷道:“小的刚到那日,想去见俞姑娘,却听得他们给俞老太爷送殡,一家人都去了城外,当晚才回,我便说好第二天再去。谁知第二天去时竟听说,俞家那位和俞姑娘合称是双胞胎的七姑娘竟在前一夜遇了火灾,和丫头一起活活被烧死了 董太后眉头蹙紧:“烧死?” 杨嬷嬷道:“正是这才奇怪呢,小的让小梁子去问了同街的人家,都说见了当夜俞家后花园方向有大火,映红了天,偏生不见有人喊出来,也不曾听见有人救火的声音。再问了俞家下人,都说当夜被遣离了后花园,也不曾被叫去救火,这事可蹊跷得很 董太后猛然攥紧佛珠,本来平和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显是大怒的前兆:“你可确认了,这接来的俞姑娘的确是敏儿之女?” 杨嬷嬷忙道:“小的也和太后一样的心思,怕俞家胆大包天敢李代桃僵。因了俞姑娘身有热孝,孝期百日内不宜入宫,小的借机在荆城停留了十数日,悄悄买通俞家下人确认过,又随俞姑娘一同见过几位亲眷,这位的确是自幼不受宠的大女儿无疑。且那些日子都不曾见过俞家三太太,听说是悲伤过度,以至病倒。小的一行离京之时,俞府已经在准备这位三太太的后事了 董太后慢慢松开了手,将佛珠放在几案上:“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你这些日子和俞家丫头同车,可看出什么?” 杨嬷嬷道:“俞姑娘一路上都不大爱说话,一字也不曾提起俞家,也不曾提起那位妹妹。人倒是聪慧,车子半路被涨水所拦,阻了两日行程,小的怕赶不上太孙殿下入京,便交代小梁子快马加鞭。俞姑娘十分受不住快车颠簸之苦,却半字不曾多言,反说是自己也想早些见太后 董太后缓缓点了点头:“她父亲不过是个五六品的官,身为女儿自然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她又是那样长大,若还连这分眼力都没有,只怕不等遇上你便已经被那把火给烧得一点不剩了 杨嬷嬷一怔:“太后也认为那火……” 董太后伸出一条胳膊,杨嬷嬷忙凑过去,半跪着将太后从蒲团上扶起。太后沉默着走到妆台边,从梳妆盒的里层取出一块洁白如脂的玉佩,上面精雕细琢着丹凤朝阳的纹样,只是那凤尾的次尾羽明显少了几条,头顶的如意冠也有不同,显然这是一块民间所用的玉佩,所以不能用皇家正统凤纹。 “这玉佩,原是我与妹妹一人一块,是我俩自幼的心爱之物,如今物是人非,她的早已不知去向,难得我的这块还在,你便替我送给俞丫头,当个见面礼吧。这孩子也是命苦,她那里你叫人好生瞧着,若是个好的,那便多照拂几分。若不好……” 董太后一语未尽,便抿住了唇,杨嬷嬷点头道:“知道了 ( 第九章 俞宪薇被卡在屏风后,听得皇帝进来,愣了一愣,她虽然入了宫,前番也曾和皇帝銮驾擦身而过,但还从不曾正面见过他。******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先时已经见过太后和公主,还远远见过几位嫔妃,除了太后尚有几分威严,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令人畏惧之感,但这和掌一国生死的帝王给人的震撼是完全不同的,更不用说她乍然间和皇帝相隔仅几步之遥,冲击过大,难免心头慌乱紧张,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霎时间静得吓人,唯有外头人的脚步声清晰入耳,甚至连董太后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分辨出来,她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定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竟忘了要走出去。 董太后咳嗽了几声,涩然叹道:“人老了,病痛也是寻常事,什么时候合上眼,万事不知,那才算完 寝殿内静了一静,皇帝又道:“阿媞你领她们去煮几锅米粥,盛了米油汤来 就听宝庆公主应了一声,一片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往门边去。俞宪薇一时心提到嗓子眼,她们就这么走了,却把她给忘在里面。出屏风只能从床尾绕过,便是直接出现在皇帝眼睛底下,这时再出去肯定显眼的很,实在是不大妥当,真是出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可眼下只有董太后和皇帝在殿内,若他们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那她…… 俞宪薇犹豫及此,立刻决定要出去,提起裙摆要往外走,才迈出一步,便听到门开和门关的声音。董太后已叹道:“皇帝还记得病人可饮米油汤?”言语间方才的惆怅凄苦之意已然淡去许多,颇有些欢喜的意思。 俞宪薇一怔。就听见皇帝淡淡道:“幼时生病卧床,母亲会吩咐宫娥们去熬清淡的米粥,取上层浓稠的米油汤来给我服用。还说米油是粥的精华,食补元气最好,记忆里喝过三四次 董太后顿了顿,道:“你自幼便身强体健,极少生病,而你大哥素来不如你,身体时常病痛。做母亲的怜惜那个弱些的儿子,也是做娘的心 皇帝过了一会才道:“母亲病了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也该多保养,少操心才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俞宪薇总觉得皇帝的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不少,那种溢于言表的冷淡已经所剩无几,很明显董太后方才的话里,有什么地方取悦了他。有轻微的瓷勺碰碗的声音和吞咽声,想必是皇帝在给太后喂药。 董太后怅然一叹:“世家富贵荣华,莫过于天家,我如今已是尊荣已极,又何尝不想少操心,多享些福。只是……”她苦涩一笑,“都说儿孙是前世的债,为娘的果然是前世欠你们两兄弟太多,今生便要用大半辈子来还,只怕是到死都不能放下心 瓷勺重重敲在碗上,而碗底沉沉撞在桌上,有水洒在桌上的声音,想必是药汤溢了出来。 “太医说母亲是思虑过多、睡眠不安以至脾胃不调、内虚无力,所以才会久病不起。母亲累了,朕就不打扰母亲安歇,过几日再来吧明显不悦的声音响过,就有沉沉脚步声往外走。 “皇儿!”董太后失声叫住他,声音过于急促,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皇帝却终于没有走。 半日,方慢慢平息下去,声音却虚弱了很多,“如今你父皇的后嗣,唯有你和令镕二人,母亲知道,你……因为当初令钰那一箭是你舅舅手下人误射,以至他少年夭折,让你失去了寄予厚望的长子,所以一直深恨董家,如今太子也没了,便更迁怒于人,但令镕母家再如何不好,他却是和你同脉同源。他身子又像你大哥一般孱弱多病,都是个半大人了,却还形似小儿,这般孱弱无力,我每每想到便不能安心,只担忧他根本无法平安长成人。如今这情景,贵妃月复中未知男女,倘若令镕再有个什么好歹,朝堂上只怕会动荡不安哪。你父亲的那些弟弟,哪个家里不是儿女成群,又占着富庶封地,若没了令镕,你膝下没有太子,纵然一时以帝王之危震慑住他们,日后总有年老论及国本皇嗣的一日,那时你又当如何?你纵想出气,也要先为自己将来想想,那两个王爷的孙辈都已经年纪不小,人总有亲疏远近,本生父母兄弟仍在,你能保得住他们能如亲子一般孝敬你晚年,如亲兄弟一般善待阿媞?还是想顶着朝堂物议,弃祖父一脉不用,反去往你曾祖一脉再寻后人?” 室内一时静了好一会儿,静到只听见董太后短促粗躁的喘息,静到一股沉重的压抑从房中间慢慢蔓延开,俞宪薇瞪大了眼,在地上缩成一团,将袖子塞在口中死死咬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皇帝开口道:“这屋里有白梅?”俞如薇全身一颤,下意识回头望背后梅子青花插上的白梅干花。 董太后似乎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今日阿媞见我病热不退,便送了些白梅香囊来在屋里摆着,驱驱病气她淡淡一笑,“当年我也是见白梅香气悠远,能清神定气,所以在你书房外种了许多,好让你能专心读书。你自幼每年冬天都闻,自然是最熟悉这味道了 大约是见皇帝神色有些松动,董太后更加苦口慈心,道:“一草一木都是母亲的心思,我虽不是时时在你身边,可对你的关怀和期望何曾比别的母亲少过半分。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唯有皇帝你才是我血脉相连之人,纵然之前我做了些事令得皇帝不喜,我也埋怨皇帝不肯体谅我的心。可你到底是我亲生,祖孙再亲,娘家再亲,还能亲过亲母子?除了做娘的,这世间又有谁会毫无私心地真心为你着想?” 董太后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连带声音也哽咽了:“我顾念令镕,虽是祖母给予孙子慈爱,又何尝不是为着皇帝你以后?我也只是世俗寻常一老妇,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纵然日日在佛前祈求,心愿却是俗之又俗,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全我不在意,尊荣地位更是视若无物,我不愿享福,只盼能将我这辈子该有的福气积累起来,好拿去佛前求你能子孙繁盛,你和孙儿孙女们终生顺遂平安,若能达成此愿望,纵是折了我的福寿也是心甘情愿。可,可……皇帝你忍心眼睁睁看你的亲娘想看儿孙平安的小小愿望都不能达成,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太后这番话,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非但没有一丝以太后尊位压人之意,反处处是为皇帝着想,更显出身为一个母亲和祖母夹在儿孙中间的无奈和悲哀,还有那一点可怜到卑微的愿望,完全是剖心断肠之语,字字泣血,声声哀诉。 许是有些动容,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道:“母亲的心愿儿子知道了,福宁殿还有事,儿子先告退了。明日再来看你说完,当真不曾停步地走了、 董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似陷入了沉思。俞宪薇到此时才敢稍稍动弹,她终于松开了袖子,只觉自己两个腮帮都咬酸了,唾沫洇湿了布料,但终于有惊无险度过,正松了口气,想站起身,却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往旁边小桌上靠了靠,头上金鹭鸟的翅膀晃动间不小心碰到小几上一个花瓶,发出了叮一声脆响。 “谁?”董太后立刻厉声喝道,继而又道,“是谁?是俞丫头吗?” 太后竟这般耳聪目明,神思迅捷,俞宪薇背心一寒,手脚发冷,暗暗叫苦不迭,但已被人识破,躲藏也是无用,若太后一怒叫了人来抓她,那便是连最后的台阶都没有了,想到这,她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头也不敢抬,直接跪在床前:“太后恕罪 董太后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锐利,几乎将她身上灼出两个洞,那种压迫的威严几乎有如一座实质的泰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俞宪薇颤声道:“我在屏风后往花插上插梅花,因为陛下来得突然,一时害怕,不敢走出来,所以……就耽误到现在 董太后沉下眼,屏风后的确有一个梅子青花插,这丫头大约所言不假,但即便不是有意,这样窥探天家阴私乃是大罪,即刻拖出去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俞宪薇察觉身上的视线渐渐不冷,只觉不妙,自己此刻怕已是命悬一线,顾董氏和董太后再是亲姐妹,在董太后心中,定然是无法和皇家颜面体统相提并论的,况且方才董太后在儿子面前一番痛哭流涕,都被她听得一清二楚,若因此有丝微羞恼,她也必死无疑,俞宪薇想着,一咬牙,索性破釜沉舟,伏地道:“民女犯了死罪,还请太后娘娘降罪,民女甘愿领死 却说那厢里皇帝离了隆福殿,在辇轿上一路上心事沉沉地回了福宁殿,在御书房坐了片刻,叫了高内监进来:“拟一道旨,寿春长公主不敬太后,着裁撤额外所赐之食邑,以示惩戒,并令其前往隆福殿侍疾赔罪,直至太后病愈 高内监平日里没少收寿春长公主的好处,此时便是一顿,忙劝道:“皇上,这样一来,怕是长公主要伤心了……” 皇帝冷笑一声:“怎么,你想来替朕做主了?” 高内监一震,忙跪下道:“老奴不敢 皇帝瞥了他一眼,又道:“漪兰殿的人手,便稍安勿躁吧。在贵妃生产前,不要有动静,之后的事,再听吩咐 高内监一怔,眼珠微动瞟见皇帝脸色,便把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点头应了。 皇帝慢慢起身,负手走到床边,刚毅的唇角弯起一道冷硬的弧度,昨天还刚强地拒了自己的探望,今天长公主闹一场就立刻病倒,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既然太后连身子康健都舍了来演今天这一出,唱作俱佳这样卖力,他当然不能说不听,何况,她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这个以仁孝之名闻名的帝王自然不能辜负了这片心意,应当有所表示,才能显得母慈子亦孝,又是一段佳话了。 ( 第十章 俞宪薇将话说完,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 “你……果真不怕死?”董太后冰冷的声音慢慢说道,半点也听不出方才曾那样哀婉凄凉地哭诉过。 俞宪薇只觉这声音里并无一丝心软和温情之意,不免心揪成一团,又觉身上压力更重,紧闭的内殿燥热难忍,额头缓缓渗出汗来。她其实并不很害怕死亡,但是太后以及皇帝所带来的威压总叫人不自觉就有畏惧之感,仿佛那充斥满眼满身的火焰,能将一切都吞噬。 正犹豫着要如何回答,忽听见殿门外有人轻敲:“太后,公主让小的送一碗米油汤来是杨嬷嬷的声音。 却如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屋内压抑的沉寂,泛出阵阵轻缓的涟漪。 董太后将视线从俞宪薇身上移开,略有所思地望向殿门方向,淡淡道:“进来 咿呀一声,杨嬷嬷推门走了进来,又将门合上:“太后,米油汤好了,趁热吃些吧 董太后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阿媞呢?” 杨嬷嬷道:“夜深露重,小的怕公主受不得路上霜冻之冷,便斗胆劝她先回去了她略停了停,看了地上低头跪着的俞宪薇一眼,“不过公主殿下说,她觉得俞姑娘白梅香囊这个主意很好,她那里还有很多干花,想明日和俞姑娘一起看看,用几样花凑在一起做个枕头给太后用会不会更好 董太后一笑:“这丫头,费这个心做什么?每年下头皇庄进上的各色花瓣枕头还少么?” 杨嬷嬷也笑道:“皇庄进上的枕头虽好,到底不是特意依太后体质所做。况且这也是公主殿下的一片孝心 董太后笑着叹了口气,柔和了许多,道:“罢了,俞丫头,起身吧,下不为例 俞宪薇死里逃生,只觉肩头骤轻,全身一软,手臂险些撑不住身体。杨嬷嬷好心,弯腰将她扶住,小声道:“表姑娘,还不快谢恩 俞宪薇定定神,依言道:“多谢太后恕罪 董太后伸手将她拉过去,在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不是姨祖母不近人情,实是这宫里本就讲不得太多人情,这次我能放过,但下次你若再这样疏忽大意,倘撞到别人手上,只怕连我都护不住你 俞宪薇点头道:“是。我记住了 董太后劳累一日,疲乏得很了,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道:“夜深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待俞宪薇退出门外。董太后便看向杨嬷嬷,皱眉嗔道:“你倒担心她,忙不迭就来解围 杨嬷嬷忙笑:“是公主殿下,出门了才发现表姑娘没跟出来,觉得是自己失职了,又不好当着皇上的面进来叫人,所以临走时千求万求让我来求个情。我素日看着俞姑娘也是个心里有分寸的,便着意来劝一劝便将手中暖套解开,拿出一个温热的小盅。 董太后接过瓷盅:“阿媞倒是喜欢她 杨嬷嬷笑呵呵道:“殿下难得遇上个小妹妹,自然是多爱护几分的。而且表姑娘也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又将燕金转述的叠琼阁发生之事复述了一遍。 董太后听得眸光一沉:“三丫头的那个闺女,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杨嬷嬷道:“公主殿下心宽,倒也没多计较,往日朱姑娘也闹过脾气,最后都是长公主先主动和好,大约过阵子朱姑娘气消了又会去劝她回来吧 “就是性子太和软,才纵得那娇丫头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连公主都敢指着鼻子骂了董太后用调羹慢慢搅动盅里清亮粘稠的米油汤,缓缓摇了摇头:“罢了,阿媞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处理这些闺阁小事,也该自己拿主意 杨嬷嬷道:“殿下虽素性温和,但到底也是一国公主之尊,又是太后教养大的,该有的气度和能力也不会少,太后不必太担心了 想到宝庆公主,董太后只觉心底忍不住地焦虑发愁,全然没了胃口,便又将瓷盅递给杨嬷嬷,摇头叹道:“这些都是其次,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的终身大事,我怎么旁敲侧击皇帝都不发话,我又是祖母,不好越过皇帝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下旨,阿媞年纪还这么轻,难道真要望门寡守到死么?” 却说朱宣娇回了家后,仍是一肚子气,坐在自己房里,忍不住摔了一整套的瓷盏,直将一套珍贵的莲瓣纹紫釉瓷杯摔得粉碎,地面一片狼藉,末了,又指着地上碎瓷片骂婢女:“你们是死的?地上这么乱也不收拾,难道还等我亲自来?” 几个婢女们被骂得一愣,慌慌张张去拿小帚来清理碎瓷片。朱宣娇却道:“用那个做什么?若有漏掉的碎片被我踩到,岂不是会受伤,你们几个用手给我捡起来,清理得一干二净为止!若被我发现一片,就给我吞下去!” 婢女们脸色一白,不敢反驳,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开始捡瓷片,只是碎掉的瓷片多锋利棱角,纵是再小心谨慎,仍是不免割破手指流出血来。 朱宣娇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妹妹怎么生气了?谁敢给咱们娇妹妹气受了?”随着一声略带软糯的笑声,从外头转进来一个袅袅婷婷的紫衣少女。一身粉紫褙子,浅妃色裙子,虽然打扮不如朱宣娇华丽,但一张脸庞生得细致美丽,尤其一双秋水眸,略带了几分朦胧水汽,真如江南烟雨一般楚楚动人。她原是先帝亲弟齐王的庶孙女,名唤卫嫽,因生得好,颇得寿春长公主喜爱,便被留在长公主府,平日和朱宣娇常在一处,便如个玩伴一般一同读书针线。只是朱宣娇自视甚高,不是很瞧得上这个据说身世存疑的堂表姐。卫嫽本就是齐王世子所出的庶女,在齐王府并不受重视,连封号都没有,能留在京城见识皇家富贵,自然千肯万肯,便也不在意朱宣娇态度,反处处对她恭敬有加,更时时奉承长公主,讨长公主欢心,在长公主府过得倒还随意滋润。 朱宣娇不耐烦地抬头看去:“你来这里做什么?” 卫嫽女笑容满面走过来,半点不介意朱宣娇的态度:“姑母说你生气了,让我来和你说笑解闷,好让你消消气。怎么?被卫媞欺负了?” 不说这还好,一说朱宣娇便气不打一处来:“还说是十多年的姐妹呢,皇祖母那里刚来了个小的,她就忙不迭跑过去和人交好,全不顾及我们的姐妹情分,还在那贱坯子面前羞辱我。真是欺人太甚!还真以为她公主之尊有什么了不起么?日后且走着瞧!看谁尊贵过谁?!” 卫嫽眸光微闪,笑道:“卫媞是嫡公主,不比我身份低微,性子自然也高傲些。妹妹且体谅些,不要和她计较 朱宣娇瞟了她一眼,冷笑不止:“我纵和她计较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来管我?我纵然和卫媞闹翻了,也轮不你来我面前指手画脚挑拨离间。尊卑有道,莫说你只是个不被齐王世子叔承认的父不详之人,纵然真是他的亲女儿,也赶不上卫媞一根手指头,我说她也就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她?” 卫嫽仍是笑意盈盈,一丝不变,只柔声道:“我知道娇妹妹性子直爽,行事无不敢对人言。可是妹妹,虽然你光明磊落,但难保人人都是如此。比如你说的那个贱坯子,如你所说,卫媞对她也不错,那你现在和卫媞闹翻,若是她趁虚而入,真让卫媞看重她交好她,那岂不是让人背后笑话,说永和县主还比不上一个毫无品级的罪臣之女?” 朱宣娇听得脸色微变,狠狠咬了咬牙,片刻,重重哼了一声,道:“那就随她去,我是堂堂寿春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也有皇帝舅舅赐的封号,她得罪了我,难不成还想让我上杆子去求和?若她疏远那贱坯子再来长公主府赔罪那便罢了,若不肯,我也懒得再应付这个讨人嫌的克夫扫把星了。说出去也是我永和县主瞧不上她,而不是她排挤我 ( 第十一章 “这是说的什么话。******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太过僭越了门外又进来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蓄着短须,身材略显矮胖,带着一脸不赞同看向朱宣娇。 朱宣娇撇撇嘴,起身道:“父亲 卫嫽眸光闪了闪,略低头行了一礼:“姑父 朱炜瞥了她一眼,目光从少女低垂的额头往下路过小巧的鼻嫣红的唇,沿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往下,最终落到衣领相交处令人遐思的阴影里。卫嫽似有些经不住,微不可觉地轻轻往后倾了倾,娇女敕的胸部曲线却越发明显了。 他目光停驻的时间过长,朱宣娇不见他反应,便顺着视线看向卫嫽,又看回朱炜,并不明白,只狐疑地问道:“父亲?” 朱炜回过神,咳了一声,将视线看向女儿,略带几分郑重地训斥道:“宝庆公主是陛下嫡出长女,也是你的表姐,既是尊位又是年长,怎能对人如此不尊重,若被人听到,岂不要说你不敬?” 朱宣娇撇嘴,满心不服气道:“她算哪门子尊?皇帝舅舅一年也才见她几次?若不是皇子皇女总共就她一个,只怕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自己又是个扶不起的面团人,后宫娘娘们怎么揉圆搓扁都不吭声,若不是皇祖母垂怜,只怕她的日子过得比冷宫人都不如。我之前对她那般礼遇已经比别人好百倍了,现下是她不识好人心,先贬损了我,又凭什么只叫我让着她?” 朱炜见女儿如此不受教,不免烦怒,但碍于寿春长公主的面子又不好直接训斥女儿,只得板起脸道:“宝庆公主再不受宠也是金枝玉叶,是卫家之人,天家尊严,岂容冒犯?她是孝恒太子妃和皇太后教养长大的,又素来温软,你得罪了她,只会让别人说你骄横。你再这么骄横任性,我便和你母亲说,把你送到荣昌侯府和你堂姐妹们一处上闺学,不叫你再入宫了 朱宣娇原本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一句才急了起来,朱炜因了自己地位不如寿春长公主,所以便在言出必行上下功夫,每每在儿女面前说的话死磨硬泡都要达成,以求维护住父威。所以今日这话若自己不当数,只怕最后必然会成真,便忙上前去拉了朱炜袖子:“爹爹,别和母亲说。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朱炜见她服软,这才满意:“如此才好。你和公主姐妹和睦,对我们朱家而言也是好事。你是贵不可言的命格,目光且放长远些,不要盯着眼前 朱宣娇唯唯诺诺,终于把他给熬走了,见人影出了院子,方嗤之以鼻:“若不是太子早丧,只怕我如今的地位早越过了卫媞,纵然将来另有其人,以母亲和陛下的亲厚,还怕我没有个好前程么?连这一点都看不到,却好意思来教我目光长远 “姑父也是为你好,所以多说了几句卫嫽抿嘴一笑,又看了眼外头黑漆漆的天色,“已经很晚了,娇娇你且早些安寝吧 朱宣娇不满道:“本小姐何时去安寝,还用听你的吩咐?” 卫嫽笑道:“自然不敢,不过睡晚了眼睛容易干涩呢,今日看你揉了几次眼睛,想着你早些睡或许会好些 朱宣娇这才没有说什么。卫嫽便上前,亲手替她卸掉钗环,又卷起袖子伺候她洗脸,待梳洗停当,这才出了门回自己院子。 谁知才转过一道月亮门,路边早等着个小丫头,道:“嫽姑娘,外头有人等呢 卫嫽的脸迅速阴沉了一下,手紧紧攥住裙子,黑夜里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她转变得极快,不过一瞬间已换上淡淡笑容:“你带路吧 次日一早,福宁殿伺候的高内监亲自来寿春长公主府宣了旨。寿春长公主十分意外,几乎愣在当场,声音里带着几分颤音,不只是紧张还是气愤:“要削掉我的食邑?!” 高内监一甩拂尘,笑着提醒道:“长公主,您还没领旨谢恩呢 寿春长公主怔了一怔,盯着那封圣旨,几乎要用视线将它烧穿,但她毕竟出身宫中,明白形势比人强,便心不甘情不愿俯磕头。 高内监自是知道长公主最看重自己额外的食邑,将之作为独一无二的荣耀,如今一旦削去,难保不会羞恼难堪,更生出怨愤,便悄悄儿压低声音道:“长公主且去哄哄太后,皇上说了,先委屈长公主一段日子,等太后好了,自然是还要重谢长公主的 寿春长公主的脸色这才好了些,勉强挤出一个笑:“昨日的确是我太莽撞了,只想着为弟弟打抱不平,却没顾念太后的颜面,还要让皇弟夹在中间为难,实在是我的过错。你且转告他,不必顾及我,先顾着安抚太后要紧。我稍后就梳洗更衣,进宫去给太后侍疾她一切的富贵荣华都系在皇帝身上,自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更不敢让皇帝心生不悦。 高内监了然一笑:“长公主深明大义,陛下定心中有数他目的达成,便施施然走了。 寿春长公主内心却是翻腾不安,忙问左右:“驸马在哪里?”原本朱炜也该一同来接旨,一时郑重其事,但因了她和皇帝关系极好,所以宫内内监往来频繁,寻常旨意她自己便接了,并没有怎么去知会驸马,是而此刻朱炜并不在身侧。 旁边有婢女回道:“驸马昨夜有些不适,喝了些驱寒的汤药,又交代了下人今日不要打扰,此刻怕还在外院睡着 寿春长公主皱眉,不耐烦道:“这都是早膳时候了,还睡什么?你们快去把他叫来 婢女应了一声,正忙着要去,寿春长公主看了眼会客花厅,只觉下人太多,并不隐秘,便又改了主意:“罢了,既然驸马不适,那本公主去瞧瞧他 当下前呼后拥去了外院,两个小厮守在半开的门边,正围着炉子在熬药,不知是些什么药材,浓重的草药味散了一院子,连寿春长公主满身的脂粉馨香都冲淡了,只觉苦涩满鼻。 寿春长公主这才信了朱炜是真的病了,便问那小厮:“驸马可好些了?” 小厮回道:“驸马爷早起好些了,只是还有些头疼,怕是得卧床休养一日了 寿春长公主进得门去,见床帐半掩,朱炜侧卧在床上,脸色有些发白:“公主来了 寿春长公主遣退了下人,才埋怨道:“你还有心思养病?这火都快烧到眉毛上了 朱炜有气无力地撑起身体,道:“公主这是怎么了,神色似有些慌乱 寿春长公主走到桌边坐下,有些灰心地咬牙道:“皇帝说我不敬太后,将额外赏我的食邑都收回去了 ( 第十二章 朱炜一惊:“果真有此事?” 寿春长公主满肚子火气,登时爆发了,一把将桌上未喝完的茶盏拂到地上,半碗残茶连着碎瓷片稀里哗啦碎得满地都是:“本公主又不是三岁孩童,莫非还编出个故事来同你玩笑么?” 那瓷片溅得高,直往床的方向飞,不少溅进床底,朱炜一惊,下意识往下看了眼床铺,立刻换了副笑容,扶着床杆起身,走到寿春长公主身边,给她轻轻捏着肩膀,陪着笑道:“公主息怒,我并非此意,而是觉得公主素来对皇上忠心不二,又有长姐的担当,按理来说,皇上不至如此啊。******请到看最新章节******” 这话正说中寿春长公主心里所想,她眼圈一红,灰心不已:“谁说不是呢,可是我再如何忠心耿耿有担当,到底比不过人家是血脉至亲,无论如何闹腾,纵使当初害得皇帝连丧两子,如今也母慈子……” “公主慎言!”朱炜吓了一跳,忙往后瞟了眼床下,十分心虚,手上下意识一重。 “哎呀!”寿春长公主吃痛,忙将他的手从肩上挥开,斥道,“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毛手毛脚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又文不成武不就的,要你何用?” 朱炜脸色微沉,但还是很快收敛了情绪,道:“公主日日在宫中行走,这些话放在肚子里就是,若说出来被人听见,只怕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皇上 寿春长公主自知失言,脸上有些赧然,却不愿承认,只不以为然道:“这还用你提醒?”又道,“不过经了这,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我再如何做小伏低,终究都是空的,皇弟再如何看重我,终究不是一母同胞,还是隔了一层,有事的时候我是头一个打头阵,兔死狗烹做替罪羊我却也是逃不掉。看来要想维护住我长公主府的体面,宫里还得有自己人才行 朱炜越听脸色越白,忙道:“现下这话,还言之过早 寿春长公主皱眉道:“哪里就早了,皇帝年过四旬,纵然这十几年都极为小心谨慎地保养着身体,到底膝下仍不曾添过子女,纵是夏贵妃有孕,又能保证别的嫔妃也会有孕么?新生的是个男孩还好,倘若是个女孩,只怕这几年就会有大臣提议过继皇嗣了,父皇这一脉男丁少,就我们几个姐妹还有后人,若想不断绝了父皇这一支的血脉,自然最好还是让新皇嗣娶公主之女,咱们家娇娇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听得寿春长公主将私下里的话越说越多,朱炜心里焦急,忙打断道:“皇帝春秋正盛,现下夏贵妃有孕,只怕日后有孕的后妃会越来越多。定是会有新皇子的,咱们娇娇年纪大了,怕是难说 寿春长公主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娇娇是有凤命的,这一点是上天注定。新皇嗣不娶她还能娶谁?” 朱炜怕再说下去多说多错,索性道:“既然皇上说公主不敬太后,我看公主如今不妨顺着皇上的意思,去太后那里多走动走动,免得宫内闲话,也让皇上知道公主一心为他,并无怨言 寿春长公主道:“圣旨里也是这个意思,我自然是要去的,不但我去,娇娇也去,若遇着皇弟,也能让他记着我们娘俩的好。娇娇能有来日,也不枉我顶着那些闲话把嫽丫头养在家里 她说着,转身便出了门。朱炜将他送出院门,方大大松了口气,回到屋内时,卫嫽已经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衣衫凌乱且顾不得整理,只揉着脸上一处被瓷片划破的细小伤痕,对他冷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姑姑将我养在长公主府是另有用意,既然是为了娇娇,莫不是她的凤命里,还有我的功劳?” 朱炜脸色一黑,道:“休得胡言,你是什么身份莫非自己还不清楚,纵然不说你身世不明,纵然你是齐王世子的亲女,也是宗室女,卫家女儿,莫不成你一个和皇帝同族同宗之人还妄想做皇后么?” 卫嫽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索性一甩手,娇声嗔道:“你如今得了意了,居然对我也大小声起来,你既知道我也是宗室女,亲王孙女,位同县君,怎敢在我才进府三天就暗地里强要了我身子去,我如今索性撕开脸,闹到姑姑面前去,看你如何收场!”一面说,一面纤腰一扭就往外走,她善舞,腰肢纤细柔软,转身时便如弱柳扶风一般柔弱动人。 只是此时朱炜却没心思去观赏,他一慌,忙不迭拉住小情人,好言好语劝说了半晌,亲手给她脸颊上细线般的伤口上药,又拿出许多银票并私下攒的珠宝首饰,许了无数承诺,更答应为她请最好的歌舞教习,方劝得卫嫽转怒为喜。 那厢寿春长公主好容易劝了朱宣娇同去侍奉董太后,只是朱宣娇始终对昨日宝庆公主之事耿耿于怀,所以即便是在隆福殿遇上卫媞,仍是神色淡淡,并不如以往亲密。 俞宪薇昨日才经了一回吓,更是谨小慎微,捧着药碗立在一旁,并不轻易出声。 董太后冷眼旁观,将这殿内人心思都看得透彻无比,却也不出声,只管半合着眼听寿春长公主说笑。 刚过片刻,福宁殿的高内监又带着大批补品来,笑着转达了皇帝的心意,其中还有一份是额外赏给杨嬷嬷的补药和腿伤药。寿春长公主只觉像是被当众抽了一巴掌,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也只得强颜讪道:“杨嬷嬷服侍母后劳苦功高,我昨日性子太急,冲撞了嬷嬷,还请嬷嬷不要介意 杨嬷嬷正要笑着回话,董太后淡淡道:“老婆子人老了,眼花耳聋,有什么自然也是听不见看不见的,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 第十七章 御驾出行,必然是劳师动众,小半个宫廷卫队倾巢而出,禁军更是严阵以待。**********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 六尚局将一切准备停当,只待第二日出发。董太后也把一切都交代妥当,留了杨嬷嬷在宫中照看荆王,只带巧慧和其他几个宫娥前往。 董太后仍是放心不下荆王,百般叮嘱,杨嬷嬷只差立下军令状,保证道:“荆王殿下也是我从小带大的,太后只管放心去 董太后身体痊愈后,立刻便去漪兰殿探望了荆王,眼见孙儿比一年前又瘦弱了许多,怎能不心疼,只是此时纵然心疼,也莫可奈何,只得吩咐了太医好生调养,又送了无数补品和补药过去。 杨嬷嬷怕她太过忧心,于旅途无益,便以别言岔开话题,“若此行有合适的机会,太后或许就能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宝庆公主的亲事了 董太后最疼的就是一双孙儿孙女,听了这话便点头道:“我也想到了这事。阿媞先前许配给了武安侯世子,之后世子早亡,现下也有三年了,纵是别人家中已经嫁为人妇的寡妇,守孝三年都可再嫁,更何况阿媞?皇帝相对武安侯示好,也不该将阿媞的一生都搭进去 武安侯在先帝晚年时因战功封侯,两个年长的儿子十来岁就跟随父亲上战场,都折损在几次战役里,嫡出的唯剩一个幼子,请封为世子,因在睿王之乱时护卫皇帝有功,故而皇帝即位后,怜悯他忠义,便将嫡长女宝庆公主许配给武安侯世子,但几年前世子在校场坠马身亡,嫡出三子尽皆未满二十而夭,便只剩个襁褓中的庶子,皇帝为示怜悯,格外破例封武安侯庶子为世子,不使武安侯后继无人,又特地命宝庆公主为亡夫戴孝,公主是君,武安侯世子是臣,自古来,从未有过未出阁的公主为臣子戴孝的先例,故而此事可见皇帝当年对武安侯是何等的隆宠。 杨嬷嬷蹙眉道:“小的隐隐听见信,皇上近来很有些冷待武安侯,不如先前那般宠信,而且此次对北狄之战,武安侯先头急功冒进吃了败仗,却隐瞒军情,险些酿成大祸,后来是他手下一个年轻将军从敌营带回了狄人的布阵图,这才反败为胜。消息传来,朝中都说武安侯已然年老昏聩,不堪大任了 董太后微惊:“果真么?” 杨嬷嬷点头,低声道:“是垂拱殿里的小内监悄悄告诉了小梁子,他转告的我。就是前两日的事 董太后了然:“这几日就要起身前往皇陵祭奠了,自然是能有得胜的消息最好,如此方能告慰卫家先祖,皇帝脸面才有光。如此险胜,乃是兵家大忌。皇帝此时揪着这事来罚武安侯,倒也师出有名。只是皇帝素来便不是心血来潮之人,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断然不会因一时之怒而如此惩罚一个重臣,只怕这是素日里嫌隙累积所成的后果 杨嬷嬷虽跟了董太后多年,到底朝政上所知不多,便不敢轻易置喙。 董太后将手交握放在膝头,沉思许久,方才叹道:“如此看来,皇帝是想动武安侯了 杨嬷嬷向来十分信服董太后,所以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只是忧心宝庆公主,便焦急道:“若如此,公主可要如何自处?” 董太后道:“阿媞反会得好处,若武安侯倒了,阿媞身为公主,自然不该再为一个罪臣之后守着。我催促皇帝给她另择驸马便更容易。我只是担心,武安侯是两朝元老,在军中故旧无数,他若倒了,恐怕朝堂上又是一番动荡如此说来,皇帝选在离京之前发作武安侯,只怕有更深的用意。 果然如董太后的猜测,在离京前一日,皇帝在朝上重重训斥了武安侯,说他尸位素餐,有负先皇重任,实乃不忠不义之臣,直把这臣子训得脸色煞白惊惶,满头冷汗,几乎跪在地上爬不起来。最后皇帝见他如此,似有了些恻隐之心,便让他自行回府,为先帝 无论前朝有何风波,皇帝和太后一行仍是按定好的时辰离开了玉京。 京郊皇陵距离玉京城只有一百余里,寻常百姓脚程快的一日便能到达,但御驾人多,且各项规矩繁杂,行进缓慢,足足要走上两天,然后斋戒沐浴三日,便是先帝的忌辰,要做七天法事,再停顿两三日方才回京。前前后后足有近二十日的功夫。未免耽误朝政,朝中二品以上大员都随行前往,助帝王理政,唯有右相阮乾坐镇玉京,而他,也是阮宁妃的哥哥,显见得帝王圣眷阮宁妃,信赖阮家。 而相对的,另一个有妊本该更得宠的夏贵妃,却并不见夏家得到更多的优待,幸而夏家积淀深厚,内敛含蓄,仍和往日一般谦卑处事,从未因夏贵妃有孕而有鸡犬升天的虚荣之事,故而此次夏贵妃明显落了下风,众人也不曾嘲笑夏家,反倒觉得果然是古老世家,为人处世自有一番准则,不以外物而轻易喜怒,颇符中庸之道。夏家反因此得了些赞誉之声。 皇帝和太后是德象宫地位最尊贵的两人,他们一走,又带走了不少宫娥内监,这宫里便像是空了一半,妃嫔们都安分在各自宫室,一时宫中显得十分寂静。 杨嬷嬷是闲不住手脚的,太后刚走,她便指挥着几个宫娥把隆福殿各处仔细洗刷整理了一番,因了太后日常起居都在这里,殿里很少有空闲下来的时候,所以有些梁柱的清扫,以及各处墙面的休整都拖了下来,眼下刚好趁这个机会将殿内仔仔细细打扫修补一番。因得用的人少,俞宪薇也带着照水燕金过来帮忙。 杨嬷嬷便笑:“姑娘只管在西配殿玩耍便是。这里灰扑扑的,可容易弄脏衣裳 俞宪薇扶了她的胳膊,亦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嬷嬷做些事的好。嬷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把 杨嬷嬷和蔼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俞宪薇前几日已然受封二品宫中女官,从品级而论的确低杨嬷嬷一等,故而她待杨嬷嬷比先前更恭敬了,杨嬷嬷察觉,联想到昔日二小姐的娇宠尊贵,不免心中微酸涩,便不时安抚俞宪薇,叫她不至心有伤感。幸而宫中一品的女官和内监总共只有杨嬷嬷和高内监两个,俞宪薇便也不需对太多人折腰,这才让杨嬷嬷心中稍稍舒畅些。 两人正站在那里督着宫娥们扫洒内殿。外头匆匆进来一个小宫娥,笑道:“嬷嬷,小厨房的山药泥和枣泥都捣好好了一会儿了,问您怎么还不去做山药糕 杨嬷嬷愣了一愣,一拍手道:“果然是人老多忘事,明明说了要做糕点给荆王殿下送去,这一会儿功夫竟给忘了但看了眼还未整理完毕的内殿,似有些犹豫。 俞宪薇会意,忙笑道:“这里交给我吧,我虽不大懂,但请教几位姐姐,大约也能帮上忙。不然,还有燕金呢,她也很能干 燕金一向沉默跟在她身后,闻言不由吃惊地抬头看了眼俞宪薇。 杨嬷嬷眸光微闪,笑道:“好。就托给姑娘了,她们日常都是做惯了的,大褶上不会有问题,姑娘只管看着可有整理不到之处,提醒她们一句就行了。若整理完了,只管用这锁锁好 俞宪薇自是笑应了。杨嬷嬷又看了燕金一眼,这才往小厨房去了。 内殿东西不算多,不多时便整理完了,俞宪薇亲自将门扣紧,用锁锁好,将钥匙藏在袖中,这才让众人开始整理外殿。 差不多整理了一半,先前来传话的小宫娥笑眯眯捧了一叠热腾腾香喷喷的糕点来,道:“这是杨嬷嬷亲手做的枣泥燕丝山药糕。请姑娘尝尝呢 俞宪薇忙让照水接了,又问:“嬷嬷人在哪呢?” 小宫娥道:“现下无漪兰殿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回来 俞宪薇应了,却不独享这糕点,恰好此时外殿已经整理停当,几个宫娥纷纷在旁汲水洗手,她便笑说道:“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嬷嬷回然会有赏,现下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刚好来趁热用些糕点吧 几个宫娥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笑道:“这是嬷嬷给姑娘的点心,小婢们不敢擅动 俞宪薇只管笑道:“嬷嬷是借我的手犒劳你们呢,这般客气作甚 几人这才福礼谢了,待俞宪薇先取了一块,她们方上前取用。正笑着分食,忽然外头慌慌张张扑进来一个小宫娥:“姑娘,不好了,嬷嬷在漪兰殿台阶上跌了一跤,伤得不轻呢 ( 第十八章 杨嬷嬷这一跤跌得很重,伤到了骨头,太医说要卧床静养两个月。如此,等太后回宫她尚且还不能起身,这段时日照看荆王的重任定然无法完成。巧慧那几个女官和宫娥都随太后去了皇陵,留在漪兰殿的素月性子泼辣,但却不够细心稳重。这段时日宫中无太后,不知会出什么漏子,若无人日日去漪兰殿查看,总是不妥。 杨嬷嬷心里着急,不免将自己狠狠唾弃了几回,可看着那被纱布绷带缠绕得结结实实的腿,又实在无可奈何。 俞宪薇看她倚在床头难掩焦躁的样子,便劝道:“嬷嬷且安心养着,若实在不放心荆王殿下,不如让我每日替嬷嬷去看一看,如何” 杨嬷嬷一愣,想了想,还是有些迟疑:“姑娘去……怕不大合适 俞宪薇莞尔:“我知道嬷嬷怕我年纪小不懂,但一应点心食物都可在隆福殿做好,我亲自送过去,那边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回来转告嬷嬷,请嬷嬷拿主意 杨嬷嬷有些松动,只仍犹豫着:“姑娘是千金之体,实在不该做这样的事 俞宪薇抿嘴笑道:“虽然是姑娘,却也是宫中女官,在其位便该谋其职,如今隆福殿除了嬷嬷,就属我品级最高,这事也该我去做 杨嬷嬷思忖片刻,终究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只得点头应道:“委屈姑娘了 漪兰殿那里,杨嬷嬷一日预备去两趟,一趟是上午时分,顺便送些细巧点心茶点过去,一趟是日落后,去查看漪兰殿内各处灯烛及守夜之人是否都妥当。 第二日,便由俞宪薇接手了。今日上午提过去的是一道汤,俞宪薇从不曾去过漪兰殿,便由小宫娥在前面引路,燕金在后头提着篮子。 一行人刚拐过一处垂花门,前面便遇上两对依仗,燕金一惊,忙一个箭步上前,凑在俞宪薇耳边道:“姑娘,这是阮宁妃和龚昭仪说着,心头十分忐忑,这路恰好便是当日阮宁妃为难宝庆公主的地方,此时撞见,真是祸福难料,莫非,宝庆公主的遭遇又要在这里重演么。 俞宪薇并未想太多,她曾被杨嬷嬷亲自教授了几日礼仪,也知道遇见宫妃该如何行事,便带着几个人避在一旁。 两位宫妃手中拿着花枝,都没有坐辇轿,一行笑,一行走,十分悠闲自在地走了过来。到得俞宪薇面前,见她低头行礼,龚昭仪认得燕金,便指着俞宪薇好奇道:“这位就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外甥孙女?” 燕金忙应了声是。 阮宁妃将俞宪薇从头看到脚,微微挑眉,道:“俞姑娘几岁了?几时的生日?来玉京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俞宪薇依然恭谨半垂了眸子,简洁明了地一一回答了。 阮宁妃听得她是八月所生,将要十二岁,便又移回视线,特意将她又打量了一番,一笑:“原来才十二岁,我瞧着身量高挑,脸容儿也张开了,还以为是十三四了 龚昭仪凑趣儿笑道:“女孩儿长成得早,我看俞姑娘这身量,只怕十三四时看上去要像十五六了呢 阮宁妃听得龚昭仪完全领悟错了意思,唇边不由泛起一丝嘲讽笑意:“长成得早是好事,总比那大人的年龄孩童身子来得好末了,似有深意地添了一句:“这长成得早,自然嫁人也嫁得早。只怕太后娘娘过不了多久,就得预备给俞姑娘寻个夫婿了呢。以太后娘娘疼俞姑娘的劲头,只怕到时候比宝庆公主更舍不得也未必 龚昭仪再鲁钝,也能猜出那孩童身子的大人是谁,她虽仗着皇帝的宠爱颇有几分胆子,却碍于太后,还不敢跟着一道含沙射影嘲讽荆王,又模不透阮宁妃话中含义,只得笑道:“太后娘娘慈爱,自然对晚辈们好 阮宁妃远远就注意到了燕金手中的食盒,此时看完了俞宪薇,便已将目光投了过去,此时闻言,便似不经意般道:“娘娘素来慈爱,离了宫更挂念孙子了,还日日命人去送东西。只是听太医说荆王身体衰弱,虚不受补,食用的东西也该多注意些,不然,倘若一个不注意,和药物冲了,岂不是不好?” 俞宪薇看了眼食盒,道:“宁妃娘娘说得是,这食盒里是一道素汤,不过是些山菌春笋之类熬成的,都是很普通的食材,也已问过太医,不会防克药物的 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阮宁妃倒有些奇了,又看了她一眼:“哦?竟还有这样的法子?” 她身边的贴身宫娥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故意笑道:“娘娘母家的老夫人近来也是身体不佳,不思饮食,大夫说了要食素静养少食荤腥。这汤正好对症呢,只不知是怎么煮的……”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就要揭食盒盖子。 她动作很快,燕金还来不及回应,那手已经伸在半空,将要触及顶盖,燕金一凛神,下意识手一缩,更往后退了一步,俞宪薇也是侧身拦在那宫娥身前。 那宫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回身去看阮宁妃。 阮宁妃脸色也是一变:“这是何意?一个两个防成这样,难道,还担心我下毒不成?” 话说得这样明白,龚昭仪已然看明白阮宁妃是不喜欢这俞姑娘,要生些事,便顺水推舟叹道:“俞姑娘这可真多心了,宁妃娘娘是后宫主事,荆王从回宫到现在,一应吃穿用度皆是宁妃娘娘操心布置,她出自关心之情才多问一句,俞姑娘这样推推阻阻的,毫无由来,又暗自胡乱揣测,真是要伤了宁妃娘娘的心啊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言一语中便给俞宪薇定了罪,隐隐有压服之意。 旁边宫娥更是火上浇油:“听闻前几日皇上见太后娘娘,想说体己话,俞姑娘骤然面圣,吓得不敢出来,缩在屏风后面竟听完了太后和皇上的体己话。小婢听了,还以为俞姑娘是何等谨慎恭敬,敬畏天颜。谁知身为一介女官,今日竟这般胆大,在宁妃娘娘面前如此不敬,只怕,先前的那些怯懦敬畏,都是骗人的吧,只是故意装出这幅样子,却不晓得是何用意?” ( 第十九章 这宫娥的话便有些危险了,因为那事例牵涉了太后和皇帝,若不说明清楚,日后有心人若想生事,便能轻易栽一个欺君的罪名。 燕金哪里看不出这局势的迫人,她往前半步,正要来解围,刚张开口,却被俞宪薇侧伸出的手拦住了,燕金看着前方俞宪薇的背影,有些急道:“姑娘……” 俞宪薇充耳未闻,她微微抬头,对阮宁妃从容笑道:“小女自幼便日日被父亲耳提面命,教导我身为大周子民当忠君孝亲,那日之事,乃是因初见陛下,他既是君,又是我血缘之亲的长辈,君王和长辈皆是威严,故而小女一时失态,不知该如何自处,所以才闹出笑话来。幸而之后太后娘娘见我年幼无知,也没有多责怪,反对我说皇上素来爱民如子,在宫中不必那般战战兢兢过分谨慎,不然,岂非辜负了皇上一片厚德怜下之意?我听了太后娘娘的话,方才释怀,不再心生无措。故而今日见了两位娘娘,也是敬畏恭敬,而非慌乱惊吓。若娘娘觉得这样不妥,那我即刻改了便是 那宫娥翠袖被她说得一噎,俞宪薇都把话说到这地步,将皇帝和太后都抬出来,若阮宁妃真顺着话说这样不妥,那岂非是在暗示皇帝并非厚德怜下之人?太后所说乃是错的?这等名声,可不是轻易能担的。 阮宁妃自然明白这意思,又见这丫头的话并无漏洞,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便眯了眼更细细看了一番。 如此年轻,虽然容貌算不得拔尖,但胜在年轻娇女敕,再长大些,便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况且还有这么一番心思和胆量,若成了气候,便更难对付了。董太后将她养在身边,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看到如今夏贵妃有妊,便养个女孩儿在身边?将来长成,便好送与皇帝生养子嗣? 想到当初董太后扶植夏贵妃和自己对抗的一番情景,虽然最后夏贵妃并未如太后所愿得宠,但这口气总是闷在心里,这些年过去,夏贵妃已然臣服,但却突然有孕,已经叫阮宁妃十分不舒坦,现下又多了这个么小姑娘,人虽然尚年幼,并不足以为虑,但未雨绸缪,总得先有个提防才好。 阮宁妃心念电转,不过瞬间已闪过好几个念头,明眸微转,淡淡笑道:“太后娘娘的教导自然是对的。你能心口如一,本宫自然也是高兴的 她主动鸣金收兵,俞宪薇便浅笑应道:“多谢娘娘教诲 阮宁妃自己的目的早已达成,原本就是突生的刁难心思,眼下双方都有台阶下,她便也乐得撂开手,便哼笑一声,随手将手中梅花仍在地上,慢慢往前走去。脚步轻缓地踏过花枝,柔女敕的枝条发出轻微的折断声,宫娥内监们见状,忙匆匆跟了上去。龚昭仪愣了一愣,忙也扔了手上黄梅,往前疾走几步跟在阮宁妃身后。 一行人陆续经过,那花枝不知被踩踏了多少次,方才还被美人擎在手中,芬芳满枝头,转眼已是落红满地,枝断花残。 俞宪薇默默等候仪仗走远,方起身道:“我们也走吧 燕金瞥了低着头的小宫娥一眼,上前一步凑到俞宪薇耳边:“姑娘,方才……” 俞宪薇轻轻握住她手腕,皱眉摇了摇头。燕金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三人便继续沿着长街往漪兰殿去。 阮宁妃回了宫,便借口乏了要休息,将一脸好奇神色和莫名兴奋的龚昭仪打发走了。 翠袖跪在软榻的脚踏上给阮宁妃捶着腿,有些不平道:“娘娘方才放过了那俞姑娘,只怕龚昭仪还以为咱们怕了那黄毛丫头,不知背后怎么编派娘娘呢 阮宁妃仍是闭目养神,闻言,冷笑一声道:“她越编派越好,有了她的嘴散出去,众人皆知我不再理会漪兰殿之事是事出有因,这样,便是这段时日漪兰殿里人出了什么状况,也碍不着本宫什么事。你过会儿就去只会福宁殿留守的内监总管,只说本宫心力交瘁,实在无法继续照料漪兰殿,请他和隆福殿商议着另请贤能,将那滇中之事全权管了 翠袖忙应了,又笑道:“那龚昭仪还自以为得意,全不知她的反应都在娘娘的意料之中却又有些迟疑,“这些时日,若漪兰殿并无状况,岂不是白费了娘娘这番苦心?” 翠袖虽是心月复,阮宁妃也无心同她细说其中j□j关窍,只笑道:“若无状况,只怕最失望的另有其人了。不过有也好没有也罢,横竖不与我想干。咱们且看热闹便好 翠袖忙点头道:“正该如此。漪兰殿那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怎配让娘娘为他操心起居 阮宁妃眸色阴沉下来:“当日若不是那贱人撇下我儿先救他,皇儿何至于受惊而夭。他也是个罪魁祸首,卫令铮也就罢了,他又算什么东西,我岂能容了他有问鼎储位的机会?” ( 第二十章 除却阮宁妃和龚昭仪这一出,俞宪薇这趟漪兰殿之行倒还顺当,太医们在内殿诊脉,她本就只是个二等女官,又不曾认得荆王,便不曾入内见过,只将东西交给素月,又跟着在各处查看了一番,听闻一切如常,便告辞出来。**********请到s~i~k~u~s~h~u.c~o~m看最新章节******对这位前世里让数座城池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的主,她心中早已勾勒出一个喜怒无常,暴戾残忍的男子形象,她自己都曾被这男子连累,逃难流离,苦不堪言,只是因着顾效,只得收敛了厌恶之情,故而,如今不见,于她而言倒无甚不可。 杨嬷嬷总不放心,不肯躺下休息,只靠在床上等她们回来,好容易等得人回转,便拉着仔细问了一番,果然荆王一切安好,遂放了一半心,忽又闻听燕金说了阮宁妃寻衅之事,不免又将心提了起来,细细将当时情景问了一通,不免皱紧了眉。 俞宪薇见状,道:“嬷嬷若觉不妥,我稍后就去阮宁妃宫里请罪可好 杨嬷嬷摇头道:“无事。小的只是觉得疑惑,阮宁妃素日执掌后宫,并不是这样草率行事之人,她这般来寻姑娘的不是,倒显得是存心为之,似乎是故意要得这么个结果 这话说得俞宪薇也想不明白了:“若真是如此,那宁妃娘娘这样又是为何?” 杨嬷嬷心头已猜到些微,阮宁妃这么做,若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针对荆王,就是因为眼前人。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模不透,便道:“无妨,日后只要谨守宫规,便不会有大问题。姑娘日后只管从容行事便了,再者跟着的宫娥也多两个,倘或有个万一,也好及时知会隆福殿 俞宪薇点头:“嬷嬷说得是,日后我便多带些人 那边厢荆王寝殿内,几个太医陆续离开,顾效便问旁边人:“隆福殿来的那位姑娘可还在?” 宫娥回道:“已走了一刻钟了、” 顾效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知道俞宪薇要来,他原要回避,却恰逢几位太医来诊脉,说不得只好守在殿内,幸而俞宪薇并未进内殿,不然,她原不知自己在此,若两相撞上,惊讶之下,怕会被人看出什么端倪。 荆王忍了太医好一番折腾,已是颇为不耐,正坐在床上揉着手腕,见他如此,不由得笑道:“这么担心,直接告诉她不是更好?” 顾效不理会这话,只过来低声道:“这几日听闻武安侯很是不安,已经在和几家故旧走动,想让人为他在皇上面前求情 荆王毫不奇怪:“他被皇叔在朝堂上当众斥为无能,当然会担惊受怕。眼下皇帝已经出京,虽已斥责,却还未给他定下任何责罚,便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他心上,既不落下,也不收走,这般悬而未决,分明是存心在折磨他,只怕让他比死更难受吧 顾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武安侯也是有功的老臣了,受这般待遇,也不知皇上究竟是如何思量的 荆王笑得眉眼眯起来,活像只狡猾的狐狸:“皇叔乃是明君,自然是圣明的他眼珠微动,又笑道,“消息送进长公主府了么?” 顾效点头道:“夏泓着人去送的,应是已经送进去了 荆王悠然点头,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既然如此,咱们尽可都收了手,只管等着后续便可顿了顿,又对顾效道,“近日你外甥女日日都要来,你留在这里只怕瞒不住,不如就替我去城外皇华寺给父亲母亲烧一炷香,做场法事,等皇祖母和皇叔他们回来了你再回宫吧 顾效摇头:“我们几个都是跟着殿下入宫的,在有心人那里早已挂了名了,若轻易离宫,只怕不妥 荆王轻笑一声:“这又有何难,你且收拾一下,和小梁子说一声,他自然会有安排 顾效眉头下意识一跳,自从邱内监随着太后走了,梁内监仍是如往常一般理事,并无一丝特别之处。他日日跟在荆王身边,却完全不知荆王是几时将那梁内监收服了的。他微微垂眸,未尝一字疑问,只应了一个是。 俞宪薇从那日后,便尽职尽责地一日两趟往漪兰殿去,也不只是巧合还是怎的,荆王次次不是在睡就是在喝药,不方便见别人,所以并不曾见到他。 第三日上午,那时她照例跟着素月四下查看一番,路过寝殿后一处游廊,正说着话,忽而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蹙眉回望过去,正和窗内一个人对上视线。 那人影似乎身量和自己差不多,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小鹿般又大又亮,趴在窗边,露出半张巴掌小脸,正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她,突然被她发现,便一惊,无辜而惊惶地眨了两下,砰地一声带紧了窗户。 俞宪薇愣了一愣,素月见了,忍不住一笑,拍拍她肩膀道:“别怕,这是荆王殿下 俞宪薇颇为意外:“荆王……殿下?”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年的荆王,年少意气,倒也聚集了不少英才为己用,所以在楚王、滇王反戈之后居然也还能支撑数月。而且传闻中是个十分强悍,戾气十足的人,这样一个人,就是年轻了四五岁,也不该是方才所见的那个胆小娇怯如小姑娘般的样子啊。 素月知道她是个不轻易闲话之人,眼见四下无别人,便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殿下不如寻常少年高,怕人笑话,便不爱在生人面前露面,所以这几天你来他都借故不见,其实就是在耍性子罢了,妹妹且等等,过几日他的别扭过去就好了说完,又眨眨眼。 俞宪薇忍俊不禁:“我听素月姐姐的 大约是已经见过一面,少了些许生疏,俞宪薇第二日来时,便远远看到荆王坐在后院晒太阳,不时洒些稻谷在地上,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叫着抢着啄食。 果然如素月所说,他身量尚小,明显有不足之症,蜷缩在躺椅上,纵是暖和的阳光照着,仍是恹恹的,有气无力地抓了一把稻谷撒下去,麻雀们似乎也知道这是个没多少力气的病人,并不怎么惧怕他,有几只直接跳到他手边的小几上,直接从谷盒里啄谷粒吃。 俞宪薇只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走到近前,便福身行了一礼。荆王一见到她,似又受了惊,一迭声地叫着素月,声音也是细细地,中气不足,才叫了几声便气喘吁吁。 素月从小厨房匆匆过来,一眼看到俞宪薇,便明白是何事。忙过来将她领走,等到了前殿,方歉意道:“方才忙忘了,不曾去前面接你。今日难得殿下能起身下床,只是仍走不得几步,被我劝了半日才肯让人抬到后院晒太阳。方才他反应那么大,吓着你了吧?” 俞宪薇是受了些惊吓,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原来荆王殿下这样怕见生人 素月也很头疼:“他小时候还好,长大了不知怎的就这样了。也不爱说话,只闷在心里。我总怕别人欺负了他去 俞宪薇含笑道:“素月姐爱操心,真如个大姐姐一般 素月笑笑,道:“殿下交代了我今日去看看杨嬷嬷呢,嬷嬷关心他,殿下也惦记着嬷嬷。眼下小厨房的骨头汤炖好了,我这就拿着同你一道去 俞宪薇道:“你若走了,漪兰殿怎么办?” 素月笑道:“你不知,前几日阮宁妃不知怎的竟不管漪兰殿的事了,直将事情都推给了福宁殿的留守内监,眼下却好,没有她的人一日三次地来,我也少操了许多心。殿下从宫外带来的几个人也还得用,现下他们伺候着也可 两人便一道回了隆福殿。 等她们刚走了不到一刻钟,柴房里来送柴的一个小内监悄悄从角门钻了进来,见四下无人,便借着后院游廊,往荆王身边溜过去。 等到了附近,麻雀受了惊,噼噼啪啪飞起来许多,荆王有所感,忙看过去,皱眉,满眼防备道:“你是谁?来这里作甚?” 那内监忙俯身磕头行礼,低声道:“殿下且轻声些,小的是孝恒太子殿下旧臣派遣而来,乃是有要事要与殿下说 荆王往后挪了挪身体,仍是防备不减,瞪大了一双眼,尖利问道:“你到底想作甚?” 内监道:“殿下不必害怕,小的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问殿下,这天下,这江山,明明是孝恒太子的,怎的不明不白就到了别人手上。当年太子殿下崩得突然,殿下就没有半点疑惑么?” 荆王缩着背,蜷成一个球,低头想了想,才道:“这事,却和你什么相干?休要说什么旧臣,我父亲的旧臣,早在睿王之乱就死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别的旧臣?你想诓我,也用不着编这样的借口 那内监正要说什么,却被荆王打断:“你此刻便走,我便当无人来过,不然,我嚷起来,你送了性命可不要怪我说罢,便用手蒙了耳朵,摆明了态度不肯再听。 那内监见他如此坚决,只觉晦气,忙起身,又悄悄顺着角门走了。 等他身影消失许久,荆王才慢慢将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几只麻雀见走了打扰的人,忙不迭又跳了上来,有一只还大着胆子站在扶手上,去啄荆王的手。 麻雀喙子尖,一啄下去便是个红痕,皮肉生疼,荆王眉一沉,反手便将那惹事的小麻雀抓在手心,口中低低笑道:“洒了两天谷,果然就有不怕死的闯过来了小麻雀吓坏了,在他手心发出尖锐凄厉的叫声,周围的麻雀受了惊,簌簌地都飞开了,远远停在了屋顶上。荆王一笑,手心用力,不过几息,那尖叫的麻雀再没了声息,他随手一扔,将死鸟丢在满地谷壳碎粒中,“鸟为食亡,你死得倒也不冤 那些屋顶上的麻雀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再没有一只敢下来吃那些谷粒。 ( 第二十五章 “怎么还没回来?”守在京兆尹府衙内的李铿焦急不安,催问身边人。*****$百~度~搜~四~庫~書~小~說~網~看~最~新~章~节****** 那人回道:“宫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 李铿心头不安之感越发浓重,忍不住一拳砸在桌案上,自己这执意亲自前往的儿子只怕是回不来了,禁军自己人里怕是出了内奸,这下局势更急迫,必须速战速决了。 旁边或站或坐着两三个中年男子,都是武将模样,他们是武安侯麾下部将出身,眼下在玉京禁军及京城卫戍各处任职,也是李铿谋划此事的同党,旁边另有一个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人,他低声道:“大人,只怕这事情要不妙了 李铿哪里不知道这个,从前几日那些要散步消息之人莫名暴死后,他心头就凉了一半,但上了贼船,赌上了全家前程性命,便已没有后路,虽已有四面楚歌之兆,他仍不肯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强笑道:“不过是一些小意外罢了,那又如何?皇帝远在皇陵,这京城会怎样,还难说得很。我也不是没有胜算 正说着,外头进来个武安侯府的亲兵,禀道:“世子,京兆尹已经准备好了 那文士分明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大人这是?” 李铿多了几分底气,脸色从容了些许,道:“皇帝若以为我只能靠父亲手下那些人,这便大错特错了,即便没有大军,想要这玉京城乱起来,于我也是易如反掌。既然大军来不及,人手不足,这满京城的囚犯罪奴,焉得不是一大助力?我已和京兆尹商议,矫诏说要赦免官府服役的罪囚和奴婢,让他们混在禁军里攻入皇宫和一二品大员家中。皇帝既然想绝我李家,我便只有鱼死网破了 其中一个武将看了那文士一眼,犹豫道:“如此行动,会否太仓促了,我等已经做了这么多,楚王那里却没有消息,只怕……” 李铿心头一震,原本他已经依附于楚王,也已说好要在合适的机会里应外合,再借武安侯之势,必然事半功倍,但皇帝先发动,他这里临时出事故,仓促起事,消息给楚王送去,那里却无半点回信,显见得自己是要成孤掌之势了。眼下楚王不肯相助,宫中荆王处也毫无回音,自己谋划的这场乱,师出无名,怕是先败了一半。他也忍不住有些灰心,几乎要后悔自己行事太仓促莽撞。可眼下事已至此,已然是不可能回头了。 那文士目光只看着前方地下,似在沉吟,片刻后方道:“不是王爷不肯相助,而是如今恰好是先帝忌辰,若在此时起事,便落了个不孝之名,日后必然有大患。唉,也是事出突然,世子的消息传过去,王爷十分震惊,一时来不及安排布置 这话明显是敷衍之词,但如今这关头,李铿也无可奈何,他们几人的家眷,早已经分别着人秘密送出京,眼下只怕已是到了楚王所辖境内,虽是让家人逃得一命,却也是被楚王握住了把柄,纵有满月复怨气,也发作不得。 李铿看一眼周围几人,见他们脸上都是凝重,并无些许欢欣,便可知众人都是并无胜算,心乱如麻,想起身陷禁宫凶多吉少的长子李著,他也不免心头更添了悲哀,却只得咬牙忍了,从桌上取了一壶酒,将几个酒杯倒满,自己先取了一杯,敬众人道:“各位,今夜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几个武将自家和武安侯牵连太深,十多年前也都曾涉足东宫之事,如今皇帝要拔掉武安侯,他们定也是逃不掉的,便破罐子破摔,随了李铿做这场乱。他们本是沙场出身,早年也是刀口舌忝血之人,于生死看得比常人淡,此刻破釜沉舟,便鼓了当年征战时的勇气,倒多添了几分悲壮,纷纷饮了酒,将酒杯当地杂碎,道:“生死就在今夜!必死战!” 奉正十年二月十九,俞宪薇想,自己此生,定然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因为,这是她头一遭经历叛乱之局。 因了杨嬷嬷的心思不宁,俞宪薇也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是夜也并未睡好,半夜里被一阵远远传来的喧哗惊醒,一睁眼却是吓了一跳,那原本黑漆漆一片的窗外竟映着火红的光,这分明是那里起了大火。俞宪薇一时只觉得浑身一阵火舌忝火噬般的剧痛,那遥远的仿佛已经被忘却的被火舌吞噬的痛苦一瞬间无比清晰,胸透涤荡的巨大恐慌和恨意几乎要撑破胸膛,她就着半撑起身子的姿势定在床上,一时竟不能动弹分毫,好容易挣扎着重重一口咬在手背上,口中立刻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真实的疼痛和虚幻中的疼痛混在一处,却让身体的感觉渐渐分明起来。 手臂终于能动了,俞宪薇慢慢坐直身体,用力抚住胸口,已经快一年了,她竟不知道原己心底竟是恨的,她恨许多人,许多事,父亲、祖母、继母、妹妹,还有许多别人的脸孔在她眼前闪过,让她脑中混乱不堪,俞宪薇只觉不妙,便又抬起手臂重重再咬下一口,鲜红的血线沿着雪白的手腕流下,一滴滴掉在雪白的中裙上,似染开了点点红梅,终于将那乱作一团的神思压抑下去。 俞宪薇从床上下来,光脚踩在地上,走在窗边,猛地拉开窗户,迎面便是散落而来的黑色烟灰,鲜红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而那厮杀般的喧哗越发明显了。 “姑……姑娘……”照水头发散乱,慌慌张张从外间扑了进来,一眼见她站在床边,忙道,“姑娘,外面,外面起火了……”落后两步跟着燕金、宝带,神色稍稍平静,眼中却也有些慌乱之意。 俞宪薇点了点头,见她们都只穿着单衣,不由得蹙眉道:“快去穿好衣裳,我们去找杨嬷嬷 几人迅速将裙袄穿好,简单梳洗,宝带留着看守殿阁,俞宪薇带着另两个往殿后杨嬷嬷住所走去,初春的夜仍是一片沁寒,董太后不在,隆福殿漆黑一片,路上不见一个人,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连如鼓的心跳声也声声入耳,也不见一丝光,漫天火光映亮了路,灯笼的光便显得微弱了,莫名地叫人多了几分不安,连呼吸都轻了。幸而远远便看见杨嬷嬷屋里灯火通明,有人影被烛光映在窗上,显然里面有不少人。俞宪薇听得身后的照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进的前来,只见门户大开,杨嬷嬷却并没有在床上,而是挺直了腰坐在桌边,衣裳穿得严严实实,发髻一丝不乱。旁边另有几个宫娥,大都衣衫齐整,只有一两个年纪小些的发髻胡乱挽着,显然是慌乱中所为,被人看见,便羞愧得几乎将脸低到地上。 “嬷嬷俞宪薇进了屋,低声唤了一句。 杨嬷嬷脸上勉强一笑,道:“姑娘也醒了 “被火光照醒了俞宪薇在她身边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杨嬷嬷脸色有些不好,隐晦道:“看这样子似乎情况不简单呢谋反作乱这样的话,即便是猜测,也不能轻易出口,否则便是犯了宫中大忌。 俞宪薇明白她的意思,知她必然还忧心太后和荆王,但情势比人强,守殿内监前日尽数被派到荆王漪兰殿去了,眼下隆福殿只有她们这些女子,便是想做什么也是力不从心。 她抿住了唇。只暗自思忖,虽然烟灰被大风刮入宫内,但那火光离德象宫似乎很有一段距离,德象宫百年历史,殿墙高深,宫禁森严,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攻进的。但是,她转念一想,前几日禁军的异常,突然多了些不祥之感,若禁军异动是出了叛臣,监守自盗下,这宫墙又算得什么?德象宫统共只得八扇大门,倘若将这八扇门封死,内里的人便如瓮中之鳖,根本没有活路了。这平日里守卫宫中人安全的宫墙,如今便是现成的监牢。 想到这,她不由得又看了眼杨嬷嬷,十数年前睿王攻入德象宫,内宫中死伤无数,连太子夫妇和几位幼年的皇子公主都不能幸免。今日这番,莫不是旧事重演?又是一个轮回? 杨嬷嬷察觉到她视线,便对她笑笑,道:“姑娘不必担心,你大难不死,必是个右后福的,今日这番,不过是个小坎罢了。且放心吧 俞宪薇心头一动,垂下眸子,不再说话。又听杨嬷嬷吩咐身边宫娥,“去告诉其他人,尽管呆在屋里,该轮值守门的也不要妄动,更不要出殿,眼下殿外不知情形如何,我们只管安分在殿内便好她的话,便有定海石般的作用,叫人心里慢慢镇定下来。小宫娥应了一声,福了一礼,如往日般从容走了出去。 桌上的红烛淌了满桌的烛泪,却没有人上前擦去,众人屏息静气,或站或坐,静静看着门外冲天的火光,耳中听着那时强时弱的喊杀声。大约到得黎明时分,蜡烛燃尽,最后一丝烛火在一摊不成形的烛油里闪动了几下,终于熄灭了,那些喧哗也渐渐停了,火光亦缓缓低了下去。 便有宫娥提议出去探一探动静,但杨嬷嬷并没有同意,她又静静坐了一个钟头,直到天色大亮,日头升到树头,方出声命了两个年纪大些沉稳些的宫娥出外探听情形。 ( 第二十六章 彼时,天色犹暗,只有火光漫天,因了是重臣,居所临近主道朱雀街,那嘈杂的厮杀声尤其清晰,几乎就在不远处。*******$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夏府紧闭府门,全部家丁都守在前后门。那些乱民也曾想攻入府内,但因了府墙太厚,大门坚实,倒难得入内,且外圈一片很少用木料,都是石料砌成房屋,便是府门,也不知漆了什么,连火都燃不了,扔了大堆火把进墙也根本没有一点反应,显然最容易用的火攻对夏家无用。好容易破了侧门,但入内便是一道迷宫般的小道,转进去又是一道门,墙上早有人埋伏,听得有路过的声响便往下泼沸水,乱民们努力了一个多时辰犹无结果,自己反伤了不少人,不得已只能放弃。 夏宓裹在斗篷里,听着那近在耳边的声音,微微发抖,她颤声道:“哥哥……” 夏泓提着一把刀,守在妹妹屋门口,听得夏宓声音,回头安抚她:“阿宓别怕,有我呢 夏宓几步走过去,挨着哥哥坐在旁边,摇头道:“和哥哥在一起,我不怕 夏泓忙放下刀,给她紧了紧斗篷口:“出来做什么?仔细着凉,还不快去歇着 夏宓不肯,她抬头看着外头大火,闻了闻那随着星星点点的黑灰飘进来的呛鼻焦味,受不住咳嗽了几声,低声道:“哥哥,这是有谁作乱么?” 夏泓道:“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别人手中的一枚弃子,如今成了废子,不甘心,便闹了这一出。不打紧,他成不了事的 夏宓虽不知内情,但她冰雪聪明,从中便猜到五六分,不免轻叹:“既然是个棋子,怎不约束好,白白让他闹这一场,却不知连累多少人遭殃 夏泓见妹妹仁慈,不好驳了她的心思,只得道:“狗急跳墙,世事总有意外,只怕那几位布局下棋的,也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吧他用手背触了触妹妹脸颊,只觉冰凉一片,便立刻黑了脸,命道,“速速进去休息又喊,“纪妈妈,快扶姑娘进去歇着 夏宓心虚,又拗不过他,便只得结束这个话题,听话地回了内室。 而寿春长公主府,又是另一番光景, 天还没有大亮,因了寿春长公主和一双儿女随着皇帝拜谒皇陵,府里只有朱炜一个主人,这一夜外头朱雀街上喊杀声响了一夜,朱炜外书房的灯也亮了一夜,他等了整夜,到了天亮时,终于忍不住在房内来回走,一副心焦难耐的模样,天色鱼肚白后,终于外头进来个管家模样的人:“老爷!” 见心月复前来,朱炜眼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急匆匆问道:“如何了?” 那管家道:“户部侍郎李铿李大人已经伏诛了 朱炜纵已有猜测,也忍不住一愣,忙道:“到底怎么回事?怎就一败涂地了?” 管家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昨夜,李大人联络了禁军几位将军和校尉,以及京兆尹徐大人,将玉京府衙内以及大理寺监牢里的罪犯和奴婢都放了出来,让他们四处放火作乱,将城南粮仓一把火烧了,还和守城禁军里应外合,要开德象宫门闯入内宫。禁军内早有准备,在宫门口埋伏妥当,只等瓮中捉鳖,那些打头的犯人都是罪犯十恶定了今年秋天斩首之人,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得了一条命,自然狂暴狠戾超于常人,禁军虽有准备,却也没料到他们还有这一招,一时应付不及,也有损伤,未免危及德象宫,阮相便下令从城头用带火的箭矢和弩机将反贼全数杀死,不留活口。李铿大人在乱中被流矢迎面射中,当场身亡他顿了顿,道,“那箭上的火连尸身都烧焦了,几乎不成人形 朱炜听得心胆发寒,却还有不解:“他自己怎的冲到前面去了?” 管家道:“阮相捉了他全家老小,就在宫城墙上通通割了耳朵剁了头脚扔下墙去,连李大人襁褓中的孙子也没有放过。李大人悲愤难忍,便提着刀冲上去了 朱炜大惊:“他……他的家人没有出玉京?” 管家也不明白:“这便不知是怎么回事 朱炜心乱不堪,低头想了半日,又问:“那其他几个同党的家属呢?” 管家道:“这便不曾听说,那城头的的确确只有武安侯一家 朱炜一时闪过无数猜测,只觉越想心中越寒意四溢,忙几步走到桌边倒了一盏热茶几口灌下,一股热气从肚里蔓延出来,暖热了肠胃,这方稍稍平定,吩咐管家道:“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谁问起只说你昨夜在府里不曾外出 管家应了,退了下去。 朱炜心头焦躁,一咬牙往内室去,将墙上一幅字画取下,墙面露出一个掏出的洞,内里是个嵌在墙上的铁盒子,他从袖中暗袋取出钥匙打开铁盒,里头是一个拜匣装的十来封书信,他阴沉着脸将那些信取出,却不由一愣,这信件摆放的位置有些不对,倒像是被人动过。 朱炜一颗心顿时如沉深潭,浑身冰冷,满脸杀机浮现。到底是谁?!进了书房看了他的信?无论是谁,这个人决不能留下,必得斩草除根。 他甩下信,大步走出屋,问外头看守的心月复仆役:“这三天,有谁进过书房?” 下仆回道:“只有老爷自己进来过,之外,便是昨日老爷午睡时卫姑娘来过一趟,在屋里呆了一刻钟,见老爷还未醒,她便走了 正说着,外头有人报:“老爷,卫姑娘来了朱炜的瞳孔下意识一缩,闪过一丝危险神色。 话音未落,卫嫽一袭窄袖桃红褙子,内里露着一抹浅紫抹胸,下头浓紫蝴蝶绕花裙,手上捏着一条蓝帕子,袅袅婷婷走了进来。她虽是个江南烟雨般的美人,但却是浓纤合度,淡妆浓抹总相宜,淡妆如春柳含烟,做浓艳打扮时便如芍药带雨般鲜艳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朱炜平时难得看到她这幅娇艳模样,便趁着寿春长公主不在,让她只着艳色衣裳。幸而寿春长公主为了自己能一路方便行事,带走了大部分心月复,如今留在府内都大都被朱炜买通或是拿住把柄恐吓过了,倒也不怕会流传到寿春长公主耳中。 若是平时,朱炜见她如此美色,只怕两眼早冒出火来,但今日他只有冷意如冰,皮笑肉不笑地对卫嫽道:“你怎的来了?” 昨日午间他心烦意乱,整理完信件便和衣睡下,那时钥匙没有收进袖带,只是塞在枕头底下,他睡得沉,混没有察觉有人近身,只怕这贱人就是趁这个时候偷偷开了箱子看了书信,还仔细地还原过,但她不知自己平日虽是粗枝大叶,这信件上却十分仔细,每次都做了暗记,旁人只要擅动,便不可能再还原。此时,他已经笃定是卫嫽所为。 卫嫽笑靥如花,举着手中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听说姑父昨夜很是辛苦,我一大早亲自熬了一锅燕窝粥,给姑父送来 朱炜瞟了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道:“你随我进来说罢,自己当先往屋内去。其他人早习惯了两人这般相处,都目不斜视,恍若未闻。 卫嫽没得到想要的回馈,撅嘴轻哼了一声,腰肢微扭,跟了进去。 才进到内室,朱炜一回身,便如恶鹰扑兔一般扑了过去,双手掐着卫嫽的脖子猛地将她按到墙上,恶狠狠问道:“贱人,你几时偷看了我的信?” 卫嫽猝不及防,手上食盒咔哒掉在地上,盖子散开,内里粘稠的燕窝粥泼得满地都是,朱炜暴怒之下力气更大,卫嫽被掐得无法呼吸,只得挣扎着双手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掰去捶打朱炜的手,只是到底是个弱女子,这点子力气对男人而言不过是蝼蚁撼树罢了。 不多时她已经满脸紫胀,粉唇微张舌头外吐,没了半条命,而朱炜却是满脸杀气腾腾,看她的目光如看一个死人,死亡的阴影和巨大的惶恐笼罩着她,激起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卫嫽直着脖子,挣扎着断断续续吐道:“姑……姑父……冤枉……” 朱炜听得一怔,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卫嫽混乱间看见,便如救命稻草一般,立时满眼哀求渴望,眼角泪水滚滚而下,十分哀戚可怜。 到底露水夫妻一场,也有恩情在,往日恩爱不浅,且卫嫽到底是卫家人,死在公主府,不好交代,更重要的是,还没有问清她到底看了什么,有没有告诉别人。朱炜脑中愤怒一过,稍稍冷静,细细考量一番,便慢慢松开手:“贱人,我便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一松手,卫嫽便绝处逢生,大口大口呼吸,却到底被伤了喉咙,一吸气便剧烈咳嗽起来,半日方停了,她泪流满面,哀哀切切道:“我素日安分守己,从不曾多事,更不曾偷窃,姑父怎的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取我性命?难道这些年我对姑父的心意,便都付诸流水了?” ( 第二十七章 这一番小妇人含了几分辛酸的浓情话语,倒勾起了朱炜一丝怜惜,但事有轻重,美色和性命,他分得清孰轻孰重:“休得多言,我只问你,昨日中午你进得屋里来做什么?” 卫嫽满脸委屈,抬头道:“是你早就准许的,你在书房时我便能进来,如今却来问我?” 朱炜有些不耐烦,眼中闪过凶厉之色:“快说!” 卫嫽吓得颤抖一下,忙道:“昨日我进来,姑父在睡,我本想立刻离开,可是见姑父斗篷上有个小口子,我便坐在旁边将口子补好了,因了上头刺绣花纹有些松散,就多花了些时间将绣线重新理好。******请到看最新章节******” 朱炜将信将疑,走到床边木架上取了昨日穿过的斗篷细看,果然在衣摆处见到一处新的针线痕迹,那针脚一看就要花不少时间。因针法高超,若不是事先说明,几乎看不出来。他心头一松,又有些许感动,娶了寿春长公主这些年,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何曾管过他的穿戴。到如今,唯有这么个小姑娘记挂他。 思及此,他内心柔和了些,语气也稍缓和,却还不肯全信:“既然不是你,也没有别人进了这屋子,那我的信怎的就被人动过了?” 卫嫽见他语气不再严厉,便得寸进尺,自家娇性子又上来了,娇声嗔道:“又不是我动的,我怎知道?昨夜动静那么大,又有那暴民攻别家家门,那撞门木头的响声直把我屋里架子上的琉璃盏都震掉了,只怕是装信的盒子箱子被震动了也未必。怎的就一定说是我?”顿了顿,她咬着唇,推出最后的杀手锏,“况且,姑父莫不是忘了,我不识字,却哪里会看什么信?” 朱炜愣了愣,继而恍然大悟,这卫嫽的确是不识字的。从前在齐王府,她身份未明,世子妃便没让她上闺学,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命人教她针线。到了寿春长公主府,朱宣娇骄傲得很,不肯让自己的女先生教别人,卫嫽的学业就这么耽误了,她自己年纪渐长,对识字也是兴致缺缺,只好歌舞,这一点寿春长公主倒是很乐意为她请个教习,或许在长公主心里,卫嫽越习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越比不上大家闺秀,对朱宣娇便越有利。在这一点上,朱炜难得的与长公主意见一致,所以素日虽沉溺于卫嫽的年轻娇女敕,也由着她习歌舞,却从不曾让她读书学字。 这般说开,朱炜便彻底解了疑心,暗忖,只怕真如她所说,书信是被昨夜那番动静震得动了地方,她的确是冤枉的。他一释怀,方才的愤恨杀意尽数烟消云散,又如往日般笑得柔情蜜意,伸手将卫嫽搂在怀中,柔声安抚道:“我的心肝儿,方才不过同你一番玩笑罢了,果然你是向着我的,不枉我素日疼你 卫嫽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过关,靠在他胸前,有些僵硬地娇声嗔道:“姑父你一惊一乍的,吓死人家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朱炜忙遮掩道:“你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我怎么舍得杀你。是一场误会,误会 卫嫽这才肯定了朱炜确实信了自己的话,心头的重石终于缓缓放下,眼珠微转,立刻挤出两行泪,啜泣着不肯说话。 美人哭成个泪人,朱炜的心都柔皱了,什么书信前程全抛在一边,只管耐着性子劝,又许了无数的诺。过了好一会儿,卫嫽才转忧为喜,幽幽道:“我才不爱珍珠宝贝,姑父素日送我的就够了,只是自从来京,一直都住在长公主府里,很少外出,倒有些想念外头的热闹,姑父真想让我高兴,不如就让我去外头玩一玩,如何?” 朱炜立刻皱眉,他并不喜欢女子抛头露面,但碍于此时卫嫽提了要求,不好再驳回让她伤心,只得先敷衍过去,胡乱应下了。 两人一番温存,美人仍有怒色未消,但朱炜另有要事,不好继续纠缠,只得恋恋不舍送了卫嫽回内院,回得房来,从墙中将信尽数取出,里面有一些和楚王的通信,信中楚王极力笼络他,虽然他并未有很明显的回应,但看这架势,楚王有背信弃义之嫌,将来若坏了事,那他岂不是也和李铿一般要遭殃?朱炜虽然有些秘不告人的野心,但到底还是胆量小,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些信到底是烫手山芋,万万留不得,他将信一封封查看过,都是原信,并无异样,便点起香炉中火,将信尽数塞到火中,待那黑烟滚滚腾起,信纸化为黑灰,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卫嫽出了前院,往内院去,一路上裹紧了自己的斗篷,将脖颈处遮得严严实实的,匆匆进得屋内,几个婢女忙跟了过来:“姑娘……” 卫嫽满心疲惫,有气无力地挥手:“都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歇歇 婢女们不知道外院书房发生的事,虽然看卫嫽明显心情不好,但她们是受了命服侍卫嫽,这等有异样之时并不敢让她独自一人。 卫嫽见她们支支吾吾不出去,方才因了朱炜而起的怒气顿时腾上心头,眉头一竖,喝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就是个囚犯也还有放风之时呢,你们莫不是还想时时看着我?”她一手抓起一个瓷杯,往地上砸得粉碎,指着那些瓷片道,“若以为我好性儿不比县主有脾气,那你们就错了心思。有想留下碍我眼的,就尽管跪在这瓷片上。不然,我告诉驸马,让你们尽数去外院伺候!”朱炜很有些狐朋狗友,平日里朋友来往留宿,便会有婢女上去伺候,有被看中的,随了别人去家里做个通房升为姨娘都有可能,若是服侍了客人却没被看中,结果不过是灌下汤药和低等小厮配了,但这些客人大都是在百花丛中留连惯了的,见过万种风情,自然看不上这些拘谨无情趣的婢女,所以,后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前者。 几个婢女听得脸色发白,她们知道卫嫽的本事,这话并不是说出来吓人的,几人不由得纷纷求饶,忙不迭从屋里逃了出去。 卫嫽这才得了清净,她眼珠一转,立刻起了身去各处查看,见门窗都关得严实,她便进了内室,解了斗篷,拉开衣领,在镜前查看自己的伤势,怪不得方才朱炜似有些心虚,总不肯看她的脖子,临走时又命人去取上好的药膏给她。只见雪白的脖颈上紫黑的两个手印触目惊心地印着,方才那让人窒息惊恐的黑暗感觉似乎还残留在上面,卫嫽登时大怒,一气将梳妆台上的妆台镜奁尽数扫到地上,脂粉洒了一地残红,玉簪钗环碎成残片,她气犹未平,随手解了褙子,甩在地上,又踢了绣鞋,爬上了床,自己将帐子拉好。 眼见这里才是真正隐秘,卫嫽这才放心,她脸色凝重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个香囊,靠里的一面分明已经绽开了线露出个指头大的口子,幸而裂口并不大,并不惹人注意,卫嫽从枕头底下模出一把小银剪,几下里便将香囊口拆开,内里都是些干花瓣,她将手指伸进去细细模索,终于模到两个细细的纸团,将它们展开,其中大的那张,那满满的字迹,和朱炜铁盒中的信字迹一模一样,分明便是那信中时间最近最关键的一封。 昨日时间紧迫,她只将信用随身带着摹绣花样子的纸临摹下来,却不及细看细思其中内容,半夜里趁着众婢女都歇下,才好将东西团成球用簪子顶到香囊里。如今趁着日头大亮,帐内还算亮堂,卫嫽细细将那信看完,末了,眼中迸发出满满的恶毒笑意,朱炜,有了这,纵然不能要你性命,也能让你变成丧家之犬!我好好一个女孩儿平白被你糟蹋,定要将你吞皮噬骨才好出了我这口恶气! 她目光流转,又落到那小些的纸上,并无称呼和落款,唯有短短一句话,歪歪扭扭写着:乾德九年十月初五寅时生女,天生凤命,尊贵无双,奈何梧桐不稳,父母宫缘浅,且有被抢命夺宫之忧。 卫嫽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这小小纸条,手背上青筋暴起,纵然早已看过这纸条上内容,但再度看到时仍忍不住泛起的恨意。为什么寿春长公主执意将她养在公主府,为什么色厉内荏的朱炜冒大不韪要染指于她,甚至是这几年零零碎碎听到长公主和朱炜的一些话语,说什么有了她朱宣娇就能有贵不可言的命。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起来,将这纸条中话证实无虞。这些年的疑惑不解也终于得以解开。 原来这一家人的心思竟是这样龌龊不堪,他们养着她,就是想抢走她的命格,更想借她谋夺更多的好处。只是抢命格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糟蹋她,将她推入火坑泥泞,直将她一生都毁了。 这番作为,何其可恨,不让他们受足千刀万剐决不能平。卫嫽死死咬着牙,半日,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露出个古怪的笑。 那几个婢女虽碍于卫嫽动怒,不得不离开屋内,但到底不敢真的置之不管,便有人在窗缝隐秘处看着屋内情景,眼见卫嫽查看完伤势便砸了梳妆台,又月兑了衣服上了床,之后便半日不见动静,几个婢女心焦,不知是否出了事,正想着要告知朱炜,或者应该大着胆子进去看看是什么情景,忽然听得床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压抑着的声音听着好不凄楚,显然很是伤心。见并无异状,几人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忙分出一人去禀明朱炜。 而此时的宫内,又是另一番紧张情景。 两个宫娥一番打听,得知一个消息,登时吓得不轻,忙不迭回来告知杨嬷嬷。 “什么?”杨嬷嬷也是震惊不已,“漪兰殿服侍的宫娥和内监都被带走了?” ( 第二十八章 回话的宫娥忙道:“全带走了,不独他们,连殿下从宫外带回的几个侍从也一起带走了,不知带去哪里。*******$百*度*搜**小*说*网*看*最*新*章*节******小梁子机灵,临走前悄悄和旁边一处宫室扫洒的小宫娥巧儿说了,让她传信,如今宫内戒备森严,谁都不准轻易走动,巧儿躲躲闪闪过来报信,废了不少功夫。幸好在前头角门遇见我,不然后头又是一对监察的内监,怕是她也过不来 杨嬷嬷看着镇定,内心早已焦急起来:“好好儿的,怎么要把伺候的人都带走?那殿下可好?可有受惊受伤?那些人是谁带走的?带去了哪里?” 宫娥摇头:“听说殿下有惊无险,无恙。其他便不知了。那些人是禁军带走的,其他的事,小梁子也不清楚。小婢留了心,恰好监察的内监里有一个是小婢同乡,他告诉我,昨夜里禁军也有人谋反,剩下的几个将领大半都暂解了职,留待查看,一应事务,都由阮相统管 杨嬷嬷皱紧了眉。这话一思量,叫人更觉凶险。不免猜测昨夜荆王到底经历了什么事,这宫内的“惊”可大可小,董太后和宝庆公主都不在宫中,阮家素来和董太后不亲近,荆王孤身一人,怕是会吃亏。 她这样想着,忙撑着桌子从椅上起身,命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们几个把我扶到漪兰殿去她虽然是一品,但身为女官,只能步行,并没有在宫中乘坐车轿的资格,便是一抬简易的滑竿也不行。 几个宫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嬷嬷的伤,太医说了这个月内断不能出这门。不然,只怕日后会有碍 杨嬷嬷正如热锅上的蚂蚁,闻言不耐烦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荆王有什么,我哪里还用等以后,索性如今就一头碰死 俞宪薇认得杨嬷嬷这么久,从来见她都是神色从容,淡然处之,言语舒缓文雅,自有一番风范,如今竟这般毛躁,显见得是真着急了。只是这里到漪兰殿路途遥远,不要说她的腿根本不能行走,便是有宫娥们扶着慢慢挪过去,怕也要白白费上几个时辰。 “还是我去吧俞宪薇扶住杨嬷嬷一侧手臂,道,“嬷嬷身体实在挪动不了,且漪兰殿我这些日子跑熟了的,各处的人手都混了个脸熟,那些人是否真如传闻所说都被带走了,我一看便知,” 杨嬷嬷不同意:“姑娘到底还小,若遇着事照应不了。老婆子在宫里这些年,到底薄面还有几分 俞宪薇见她固执己见,已经准备要走,便上前一步,凑在她耳边道:“嬷嬷勿急。到底如今宫中局势不明,赶紧请了太后回来才是要紧,不然就凭嬷嬷和我们这些人,真有什么,纵我们去了也于事无补。现下外头乱,嬷嬷不如坐镇隆福殿,如今天色已亮,又已评定,比夜里乱时行事方便,差人将宫中情形报之太后,再着人去禁军和阮宁妃处打探顿了顿,又道,“若能从福宁殿里探知消息便是最好。我们也好尽早有个对策 杨嬷嬷停住脚步,将手按在俞宪薇肩上,略略犹豫。 俞宪薇又道:“我和几位姐姐都是没经过事的,这里还需有嬷嬷在,才有了主心骨,不然,倘若隆福殿也乱了,那荆王殿下的事,岂不是连个报信的人都没了?” 杨嬷嬷这才沉沉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点头道:“姑娘说得有理。老婆子关心则乱了虽这样说,不免心里又多了一重不放心,“那里说不准情形如何,姑娘万事自己当心,若有什么,只管说你是太后亲口所封的县主,料寻常人也不敢对你如何。若还有什么不妥立刻让人回报,老婆子便是爬断了腿也会过去 俞宪薇一愣,不知这县主是何意思,她并没细想,只当是杨嬷嬷随口说来给她做一重保障用的,便点头应了,取了斗篷裹上,带了燕金和另一个大宫娥便出了殿门。 刚离开隆福殿不远,便察觉出异样,长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大白天也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颇有些叫人心惊肉跳。 匆匆走到长街尽头垂花门处,门两边便是两个内监,板着脸查问身份。幸而那大宫娥入宫时间久,内监们都认得,听说是隆福殿的人,俞宪薇又有二品女官的腰牌,他们也没怎么为难便放行了,只是口风甚紧,大宫娥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什么。 接着一道门又是一道盘问,虽然宫内不能见兵刃,但那些内监手上都拿着手臂粗的棍棒,棒顶是几圈尖细的铁钉,活像个狼牙棒,那铁钉上暗红一片,似是刚刚才干涸的血迹,颇为令人震惊。经了这几番,三人心都沉了下来,这宫内局势,比她们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到得漪兰殿,便是另一番景象,远远看着许多戎装禁军挎着刀将宫门团团守住,围得铁桶一般,看那神色颇为不善。 俞宪薇皱紧了眉,缓缓走过去,到了跟前,大宫娥开腔道:“我们是太后娘娘隆福殿的人,来看望荆王殿下。还请各位放行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冷冰冰将三人上下打量一番,硬邦邦道:“奉阮相之命,漪兰殿不准任何人进入。三位姑姑请回吧 大宫娥语气有些不稳,忙问道:“这是为何?隆福殿留守诸人照看漪兰殿是太后娘娘亲口下的懿旨。你想抗旨么?” 那头领冷冷瞥了她一眼,大宫娥心头一颤,险些后退半步。那头领鼻子里哼出一声:“凡胆敢私闯漪兰殿者,格杀勿论。几位若不信,尽可一试!” 燕金心头一乱,忍不住颤声道:“你们这是作甚?莫不是想害荆王殿下么?” 那头领眼一眯,叮一声轻响,腰刀已半出鞘:“放肆,竟敢胡言乱语污蔑禁军!我敬你们是太后殿的人,这次便不计较,若再聒噪,便休怪我不客气!” 气氛顿时僵到极点,三人心里都有了极不好的猜测,只怕殿内荆王果真有不测。 俞宪薇一个呼吸间便下定了决心,她攥紧拳,轻轻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这位军爷,若是不方便让我们进去,便请一位里头伺候的内监或宫娥来,我们见了人,确保内里无虞即刻便走。不然,荆王殿下是皇上唯一的侄儿,也是太后唯一的孙儿,倘若他真有什么事,便都会算在你们身上,届时皇上和太后雷霆之怒,不要说军爷你,就是阮相,只怕也担当不起 那头领哼笑一声,嗤之以鼻:“一个黄毛小丫头,倒敢威胁起我们来了 俞宪薇不卑不亢,一字一句清晰道:“小女虽然年幼,却已是宫中二品女官。也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孙女,她老人家金口玉言,此番皇陵祭祀先皇回来,便会册封我为县主。受了太后恩眷,便须忠于所托。所以,今日要么,军爷让我们见一见里面的人,确认荆王殿下无恙,要么,小女这就闯进去,军爷要打要杀尽管上。我纵是死在这宫门口,也算不曾辜负太后信任说罢,回头交代燕金和大宫娥,“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守着,我若死了,就即刻回去告知嬷嬷说着,随手解开斗篷系带,低头就往前冲。 事出突然,燕金和大宫娥都不及防备,微微一怔,便错过了拦住她的机会,燕金一声惊呼,匆匆伸手去抓人,只来得及拽住那滑落的斗篷。 那禁军头领也是一愣,便见这小姑娘一头撞了过来,他方才听她所说自己身份,知道她是太后亲眷,且在太后跟前得宠,不免有些犹豫,担心真伤了碰了她,太后必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他不想惹麻烦,便忙将刀入鞘,伸手拦人。 旁边几个禁军见了,也忙围了过来,不让俞宪薇闯进去。 眼见俞宪薇单薄的身影被人推搡了几下,燕金和大宫娥也冲了过去,喝道:“住手!” 惊呼声,叫喊声,粗声粗气的责骂声,连带凌乱的脚步声,推推搡搡间,漪兰殿门口乱成一锅粥。 “这是做什么?!”忽然门内传来一道声音略显得尖细的责备,“都给我住手!” 一群人都停了下来,往声音处望去。 从内走出个中年内监,板着脸骂道:“这是当德象宫是菜市场呢,哪来的一群莽夫泼妇 他一出口便将两边人都骂上了。几个禁军脸色一沉,却也没有出声。 俞宪薇头发在拉扯中散乱了,她抬手挽起散发,只觉这内监十分眼熟,忙努力回想,她入宫后见的内监有数,立刻便想明白此人是谁:“吴公公?!”这人竟是她和杨嬷嬷入宫时,沐阳门搜检物品的内监头领吴内监。 吴内监循声望过来,略一皱眉,立刻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俞姑娘。听说姑娘升了二品女官,真是恭喜。又听说杨嬷嬷伤了腿,如今可好了?” 俞宪薇放下手,燕金乖觉,立刻上前接受替她挽发。 她笑笑,道:“多谢公公关怀。嬷嬷很好,只是腿脚不便,不得出门,不知荆王殿下这里情形如何,焦心得很 吴内监眼珠微动,笑道:“姑娘只管叫嬷嬷放心,荆王殿下好着呢,早起还吃了一大碗小米粥,犹嫌不足,直嚷嚷着还要添,还是小的劝说半日,方才没有再要了 听了荆王安好,三人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俞宪薇心头飞速思忖着,又笑道:“公公真是费心了。殿下还是孩子脾气呢,多亏了有公公照顾。只不知梁公公和素月姐他们怎么不见?前几日隆福殿又来了几位公公在这里伺候,却全不见人。过不了几日太后便要回来,隆福殿内杂事多,正想叫几个人回去帮着收拾呢。公公可否叫他们出来?” ( 第三十三章 当天深夜,阮宁妃宫里便得了消息,她斜倚着熏笼,拿着小金锉刀慢悠悠修着指甲,听完了奏报,便将锉刀扔一旁宫娥手上,端详着自己修剪整齐指甲:“果然不同意?” 那回禀宫娥道:“邬总管派人来说,确确就是这样结果。” 阮宁妃不以为意:“那便罢了。你们只管好自己便罢了,都收了手,休要再理会漪兰殿中事。” 宫娥愣了一愣,旁边翠袖道:“那邬总管也不理会了么?” 阮宁妃莞尔,春葱般手指捧起一盏茶,缓缓拨动茶盖,道:“邬总管原本是瑶和殿人,因了漪兰殿临时缺人手,我才将他派去了漪兰殿,不过是寻常调遣罢了,其他事,却和我们何干?” 翠袖恍然,掩唇一笑:“娘娘圣明。”却神色一凝,“只是这夏贵妃娘娘一直托病不见人,也不知邬总管事她知不知……” 阮宁妃微微用力将茶盖合碗上,冷笑一声,道:“从皇帝出宫至今,除了太医,无论大事小情她皆不见人,就连上回武安侯府作乱,据说还有计划要派人攻入瑶和殿拿住夏贵妃,但作乱当夜夏贵妃都还谨守瑶和殿不出来,事前事后亦不见她露面,这般反常——你以为她当真还宫里?” 翠袖一听,惊诧不已:“娘娘你是说……” 阮宁妃不轻不重把茶碗放案几上,妆容精致脸上闪过一丝怨怒:“我到底猜没猜错,明天便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宣德门、大庆门、紫宸门三门大开,威严肃穆皇帝及太后仪仗浩浩荡荡直入宫内,一应妃嫔皆前往福宁殿跪迎。夏贵妃仍旧告假缺席,众妃中便是阮宁妃为首。众人福宁殿前排班时,龚昭仪似是有什么心事,阮宁妃前几次欲言又止,末了,低声对阮宁妃道:“娘娘,稍后若有什么事,您千万别动怒。♀”阮宁妃微沉了眉头,疑心她知道了什么,便试探问道:“会有什么事?”龚昭仪正要说话,就听得太监们远处拍手,御驾已然近前,妃嫔们一阵窸窸窣窣,或站好位置,或整理衣饰,独阮宁妃亭亭站当先,缓缓抚平长袖,并无一丝慌乱。 皇帝辇轿近前,众妃齐齐拜倒行礼,便见轿内下来一双玄底金红龙纹靴子,皇帝淡淡声音传来:“诸位爱妃平身吧。” 阮宁妃站起身,刚一抬头,便看见皇帝身侧一顶辇轿里,宫娥又扶出一人,宫装委地,红唇如月,明眸低垂,一只手还虚虚伏小月复隆起弧度上。 宫妃们一惊,便有不少人忍不住看向了阮宁妃。 阮宁妃眉头微皱,继而脸含笑意,扶着翠袖往前几步,笑道:“怪不得妹妹一直不见人,我还担心是胎气有恙呢,日日只管去问那诊脉太医,偏每回他都说无恙,我也不好打扰,只得干着急。原来是跟了皇上去皇陵了,可真是好紧口风,我竟丝毫不知呢。” 阮宁妃虽是笑语,但却暗含咄咄逼人之势,夏贵妃浅笑道:“多谢姐姐牵挂。”又将带了些为难和隐隐期盼眼眸转向皇帝。 皇帝意兴阑珊,无意参与宫妃明争暗斗,只平淡道:“朕还要去隆福殿看望母亲,诸爱妃也不必这风口站着,各自回宫歇息吧。” 说罢,只格外对阮宁妃点一下头,“宁妃且照看好各处。” 众妃脸色都一暗,阮宁妃却是格外容光焕发,盈盈福身:“是。” 帝王车轿刚走,阮宁妃缓缓起身,回过身来对上夏贵妃,笑道:“妹妹果真是盛宠加身,连去皇陵这么重要事,皇上都离不得妹妹。♀只不知,这事分明能正大光明,为何偏偏要暗度陈仓,瞒住全宫呢?”这问题恰是所有宫妃心头疑惑,一时众人目光纷纷聚集到夏贵妃身上。 夏贵妃扶住宫娥,浅浅笑道:“这是皇上旨意,妾也不知。或许是不愿劳师动众吧。” 阮宁妃轻笑:“是吗?原来是不想劳师动众,我还以为是皇上心中合宫里只有妹妹重,所以紧要关头且先顾着妹妹安危呢。”她这一说,众妃顿时想到武安侯府作乱那夜大火和忐忑心情,又想到那时自己身处险境,夏贵妃却悠闲安然地随着皇帝去了皇陵,不免心中苦涩,将那嫉妒之心添了十倍。 夏贵妃本就是以温柔敦厚著称,口角官司并不擅长,且她只是位份上,并无实权手,往日也并无多少恩宠,根本比不得阮宁妃掌握后宫事务,威信甚重。这件事上她明人偏行暗事,本就有些理亏,对方是阮宁妃,她便没法用位份强行压倒对方,眼下被将军,又觉其他妃嫔看向自己眼神也变得不善,顿时十分窘迫,微微垂下头,很是楚楚可怜。 阮宁妃激起众怒目已经达到,念如今阮家和夏家到底不曾交恶,且她和夏贵妃交手多了,深知夏贵妃出宫必然是皇帝旨意,且眼下她是和皇帝一起回宫。 若此时进一步为难了夏贵妃,只怕皇帝心头也会不,索性这一回便放过夏贵妃,横竖宫里多是人想给夏贵妃使绊子呢,不必她多费心,于是她只看了眼天色,笑道:“今日风大,妹妹舟车劳顿,你身孕要紧,且先回宫歇息吧。” 俞宪薇抬头看着隆福殿宫门,黄色琉璃瓦,深红宫墙,和数日前是一般模样,连墙角指甲大一块粉痕仍然如旧。什么都没有变,但此时此刻站这里,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只觉得这几日生活便如梦中所见,此时此地方才是真实。 蔚蓝天际显得格外空旷,几只大雁飞过,春来日暖,它们都从南方飞回了北地。 燕金和两个接人回来宫娥后看她突然停住脚步抬头,不免疑惑,也顺着视线看去,见那大雁,便笑道:“果然是雁归来,应景兆头呢。” “宪薇妹妹。”忽而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满满欢喜声音,回头一看,竟是许久不见宝庆公主。 俞宪薇也笑道:“公主。” 宝庆公主匆匆几步疾走过来,连裙摆玉禁步叮叮作响也顾不得,只顾拉着俞宪薇手上下打量一番,方笑道:“妹妹这些日子可好?” 俞宪薇点头道:“很好。”反而是宝庆公主,先时红润双颊消瘦苍白了许多,眉眼间难掩深深疲惫,仿佛打半个月下来便长大了好几岁,少女稚女敕之感已经荡然无存,俞宪薇眉头微动,反手握住她手,有些担心地低声道,“公主你呢,这些日子可好?” 宝庆公主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携了她手往内走:“这些日子皇祖母一日念你好几遍,还不赶紧去给她瞧瞧,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俞宪薇抿了抿唇,道:“原本荆王殿下也急着想来探望太后娘娘,只是临来前陛□边高公公将他宣走了,故而不能前来。” 宝庆公主并不意外:“方才已经听说了。”却不细说缘由,只笑道,“随我进去吧,杨嬷嬷怕是还悬着心呢。” 一语未了,便远远见杨嬷嬷廊下站着,几乎是伸着脖子看,等见到两人,她忙扶着宫娥下台阶。两人担心她受伤腿,忙匆忙赶过来。 杨嬷嬷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忍不住抹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几日,杨嬷嬷外得不到荆王和俞宪薇消息,不知如何心焦,此刻终于放了一半心,便忍不住热泪盈眶。 见她这般动容,果然是真心关怀自己,俞宪薇心里暖了几分。 一行人入得内殿,俞宪薇自是先行大礼,待听了太后吩咐起身,一抬头,不免心惊不已。 原来董太后满头微微泛白头发此刻竟白了大半,额头眼角皱纹也深了许多,脸色微微发黄,很有几分憔悴,这才真是大病初愈样子,连带着气息也内敛了许多,似乎以前支撑着她傲气那些东西已经不了,她连直起背都费力,也没有再端坐如钟,只是斜倚扶手上,仿佛一个寻常富贵人家老太太。 见她一切都好,董太后点了点头,微微含笑道:“我已听说了,多亏了你进了漪兰殿照看荆王。我这个做祖母十分感念你。” 俞宪薇忙福身道:“不敢当太后谢。我不过是遵照太后吩咐行事。况且……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董太后叹道:“好孩子,你能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可贵。” 杨嬷嬷知道太后无力多说什么,便替她问了些荆王被困漪兰殿内事情。俞宪薇字斟句酌,含蓄地提了几件事,并未指名道姓,也没有背后告状或是诉苦,但董太后和杨嬷嬷却也将实情猜了个不离十。 “那,昨夜呢?”末了,董太后突然问道,“昨夜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 俞宪薇顿了顿,迟疑着道:“昨夜并无异样。……只不过,”她垂下眼,细长眼睫遮住眼下青痕,“大约是野猫进了漪兰殿,远远看着黑影像是上了屋顶,那猫眼睛夜里也亮得很。” 董太后闭了闭眼,眉心几条竖纹越发明显,点头叹道:“这是尚宫局过失,宫里野猫太多,到底容易伤人。” 俞宪薇等了片刻,见董太后仍旧合着眼,像是入了睡。她便看了杨嬷嬷一眼,杨嬷嬷对她和宝庆公主做了个手势,两人便退出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 百度搜或,,多谢请叫我匿名君、一地雷,多谢名字不显示无比怨念火箭炮,,3、、,,3、、--一大家元宵乐哦,有情人成双成对-一,3、、 ( 第三十四章 两人不欲走远,便去了俞宪薇住西偏殿,照水正殿内团团转,一眼看到俞宪薇进来,顿时瞪大了眼:“姑……姑娘。♀” 宝庆公主看得好笑:“怎么,这才几天,就连你家姑娘都不认得了?” 照水眼泪夺眶而出,一边擦泪一边几步扑了过来:“姑娘,你还好么?” 俞宪薇拍拍她肩膀,安抚道:“挺好,不必担心。” 宝庆公主打趣道:“既然这般担心,刚才怎么不随着宝带她们去外面等她回来?” 照水低了头,磨磨蹭蹭了片刻,才道:“我怕自己一开心就忘了形,给姑娘丢脸。” 宝庆公主一愣,登时忍不住掩唇笑道:“真真是个呆丫头。” 俞宪薇也忍俊不禁,用帕子给照水擦了泪痕,温言道:“公主来了,还不去倒茶来。” 照水忙点头如啄米,提着裙子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俞宪薇笑道:“让公主见笑了。” 宝庆公主摇头道:“她这样担心你,显见得是个忠心,又何可笑之处?” 俞宪薇见她笑容渐渐淡去,脸上一丝愁绪难消,便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总像是心事重重。” 宝庆公主抬起眼,又看了隆福殿正殿一眼,叹了口气,又命贴身宫娥流纨:“我和俞姑娘有几句话说,你们这里候着。”流纨自是低头应了。 宝庆公主这才携了俞宪薇手往内室去,待关好门,便皱着眉走到旁边椅上坐下,这下没有别人,不用强装镇定自若,她神情里浓浓焦虑和忧愁便再没有遮掩,俞宪薇见状,便低声道:“公主,这次出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宝庆公主又叹了口气,抬头道:“往后这段日子,只怕祖母心里难免失意难过,你这里,要多多留心宽解才好。” 俞宪薇眸光微闪:“公主是说,这次去皇陵,也出了什么事么?” 宝庆公主斟酌片刻,捡那能说事说道:“皇祖母和父皇祾恩殿里有些争执,皇祖母生气出殿,结果一时不察,失足跌下了阶梯,伤了腿。” 俞宪薇想到之前崔总管所说,果然他也不算骗人。便问:“方才内殿我不敢开口问,太后腿伤可还好?” 宝庆公主点头道:“其实只是轻微扭伤,并不是大事,偏那地点不对,再者父皇也不知说了什么,祖母一时竟病倒了。” 俞宪薇敏锐地察觉到一个细节:“太后不是因为跌伤生病?” 宝庆公主摇头:“自然不是,谁和你这么说?”忽而眉头皱紧,“难不成,传到宫里就是这个说法?”祾恩殿是皇陵供奉先帝牌位所,若只是扭伤便只算是小事,但倘若是这等肃穆之地受伤以至卧床不起,这事便可大可小。且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一个对先帝不敬罪名。 两人一时都怔住。能将消息传回宫,除了皇帝不做第二人想,可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宝庆公主知道内幕多,不多时便猜到原因,神情越发阴郁。 俞宪薇也脸色不佳,叹道:“若当时能有消息相通就好了。♀”偏杨嬷嬷派出几拨人都音讯全无,而皇陵也罕见地并无人前来报信。 宝庆公主突然尖锐地冷笑一声,道:“当时行宫里上下人等,都是姑姑统辖,说是为了侍疾护卫安全,实质上只恨不得围成个铁桶,哪里还容得下有消息传递?” “寿春长公主?”俞宪薇问道。 宝庆公主素来平和从容,难得有些脾气,声音里便带上了怒意:“除了她还能有谁。” 宝庆公主灰心难过,寿春长公主半点感受不到,她此刻刚刚回了长公主府,满脸志得意满,春风得意得很。 朱炜从城外将她迎回府,此刻进了家门,两下厮见,他也是难掩笑意,一揖到地:“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 寿春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驸马同喜。” 两人相视一笑,这才进了内厅。 一双儿女便上来拜见父亲,长子朱子珉便罢了,唯有长女朱宣娇笑靥如花,对朱炜道:“父亲得升官,母亲多得了汤沐邑,自是可喜可贺,可女儿也有喜事,父亲怎不贺我?” 朱炜哈哈一笑,道:“我娇娇如今升了郡主,又得皇上亲口许婚,自是一桩大喜事,父亲自然要贺你,为父已经备好了十套郡主规格衣衫和首饰,样式都是依照你喜好定,此刻已送到你房里去了,这还不算贺礼么?” 朱宣娇再欢喜不过:“多谢爹爹。” 寿春长公主自是笑容满面,对女儿道:“既然有了衣服首饰,还不赶紧回去瞧瞧,你这些天也是累得很,且先睡一觉歇一歇。” 朱宣娇心里正惦记那些衣裳首饰,正巴不得这一声,赶忙就应下,匆匆行了一礼便走了。 朱子珉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也默默行了一礼,随着妹妹一道出了门。 寿春长公主见儿子这闷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你瞧他,爹娘面前就这样闷不吭声,偏生那等命薄无福丫头面前就有说不完话,若不是我将他关房里,只怕要坏……”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住话头。 朱炜没听清:“公主说那丫头,是谁?”又笑道,“子珉这性子,倒有几分像他舅舅。”皇帝年少时,也是这般沉默寡言,故而朱炜并不以为意,反有几分引以为荣。 寿春长公主一噎,顿了顿,嗐地叹了一声:“罢了,你当爹都不急,我急个什么劲。”她心里,沉默寡言儿子自是不如女儿乖巧可人,值得重视,便先撇下不提,又对朱炜挑眉笑道,“说来还要多谢驸马好法子,不然,我哪里能这么扳回一城。” 朱炜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她意思,一时微怔,待察觉自己反应略慢,怕惹寿春长公主生疑,忙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我虽说了提议,到底只是个设想,幸亏公主足智多谋,随机应变,才得以事半功倍。” 这番奉承话说得寿春长公主心里很是舒服:“你说也对。” 朱炜微垂了头,寿春长公主看不到角落闪过一丝鄙夷,抬起头时,分明带了几分关切:“只不知……公主这番,可惹恼了太后?”事前他千叮万嘱,到底不放心。 寿春长公主用看蠢人眼神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当我是什么人,犯了一次错还会犯第二次么?”她冷冷一笑,“太后是尊长,是皇弟生母,我自然不敢有一丝不敬,但凡好都是供给她,次一等给了媞丫头,再次一等才给我母子三个留着,这般恭敬,人人都看眼中,谁还敢说什么么?况且,不让她们人与外界有所联系,将来往通信之人都扣下虽是皇弟意思,也被我一肩担下来。太后心知肚明其中内情,纵有气,面上也不好撒到皇弟身上,我不过是个居中之人,即便她拿我做替罪羊,到头来皇弟只会加倍补偿我,且还坏了她素来仁厚名声,对她而言得不偿失,所以她也不会对我如何。” “如此公主自是有惊无险,可高枕无忧了。”朱炜不敢有不敬,仍笑道。 寿春长公主颇有几分自得:“若非如此,全家上下怎会有这些恩赏?你官升一品,我汤沐邑反比先前多,连女儿也和亲王之女不相上下,将来定亲时脸上有光。”心底到底惦记一事,又对朱炜道,“只是儿子也大了,再过几年便是婚娶年龄,你先前总说不急不急,可如今到底也该打算起来。” 朱炜心头不解,只觉联系寿春长公主之前话,必然是朱子珉做了什么才使得公主这般介意,一回来忙不迭要给儿子定亲,这番皇陵之行,背后必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事。虽如此猜度,他面上仍是顺从模样,道:“公主所言极是,我这几日就去打听打听。” 寿春长公主点头:“儿媳妇家世也不能太差了,须得配得起女儿日后身份。” 朱炜知道寿春长公主所指何事,会心一笑,道:“这是自然。” 又说了一番近日之事,寿春长公主脸上露出倦容,有些不耐烦。朱炜忙笑道:“午膳已经备好,专等给公主接风洗尘呢,公主不妨稍作休息,稍后咱们一家四口好生聚一聚。” 寿春长公主满意点头,笑道:“驸马费心了。” 公主府自是花团锦簇,一片夫妻相敬,和乐融融,皇宫内却是一片乌云笼罩,哭声阵阵。 皇帝坐椅子上,看着扑脚边哭得眼泪鼻涕混成一片侄儿,额角青筋忍不住暴跳两下。 先时荆王进了殿便往皇帝面前扑,旁边高内监一惊,正要大呼救驾,便听得荆王突然哀哀哭诉起来,顿时目瞪d呆。百度搜或,,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又拖了好几天。这几天家里有些事,影响了状态。好容易写出这些,自己都不知道写是什么。 ( 第三十五章 荆王这一病又瘦了不少,拱肩缩背蜷在那里,更显幼弱,偏他有气无力地,还能细细碎碎,将这一段时日的事说了个遍,一路哭诉自己委屈,先是被武安侯府恐吓,继而又被几个刁奴把持了漪兰殿,害得他食不果月复,险些饿死。(百度搜索4g中文网更新更快) 荆王会提及这些事,原在皇帝意料之中,但没料到的事,他竟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怨妇模样在这里抱怨,将自己说得十分娇弱可怜,以此博人同情。 皇帝到底不是寻常人,最初的惊愕过后,脸色又恢复如常,耐着性子看他将眼泪鼻涕都糊在自己常服的袍角,到底按捺住,只略带几分嫌恶地挑起了眉。 终于等到荆王说完,皇帝眸色微动,伸手拍拍荆王肩膀:“阿镕受苦了。实在是他们底下人办事不利,派了这么个刁奴去漪兰殿,竟让堂堂亲王受这样的苦。” 高内监听了,忙上前认错:“都是老奴老眼昏花,以为小崔子他是个能干的,才让他留守在福宁殿,谁知竟是看走眼了。荆王殿下恕罪。”嘴上说着恕罪,却只是微微弯了腰,并没有寻常下仆犯了大错跪地求饶的姿态,显然这个请罪并没有多少真心。 荆王心头冷笑了一声,面上仍是可怜兮兮的表情,打了个哭嗝,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皇帝:“皇叔,这几个奴才犯上作乱,定要他们处死侄儿才甘心。且这些还不是最要紧,昨夜,竟有人放了以前东宫伺候父亲的金善来,那金善这些年不知被谁收买了,变了一副心肠,话里话外全是对叔叔不敬,真真罪不容诛,还请皇叔即刻派人将那金善捉拿了,好叫他不能再坏了皇叔的清名。” 皇帝瞳孔微缩,略一顿,方道:“竟有这样的事?!阿镕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荆王摇头,斩钉截铁道:“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定然不会有错。” 皇帝沉默下来,抬起眼看了高内监一眼,高内监会意,忙道:“殿下言之凿凿,只怕是真有其事,但不知那金善说了些什么,让殿下如此介意。”他这么问,大约是想引出荆王先前和武安侯府那段纠葛。 偏偏荆王并未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回应,先是一僵,咬着唇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结结巴巴道:“那金善,他竟然说……说……” “说什么?”皇帝直起身,紧盯着蜷缩在脚边的侄儿。 荆王吓了一跳,像受了惊的兔子般弹起了身子,想哭又不敢哭,但看着自家叔叔略带冰冷的眼神,他还是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他说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还说皇叔要斩草除根。” 高内监原本屏住呼吸看着荆王,结果听了这话,还未知皇帝如何反应,他自己便如清空里一个大炸雷,险些轰得眼前一黑,这荆王,竟敢说出这些话来。 若说先前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双方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有什么猜忌怀疑也只是藏在肚里,那么此时,荆王就是实打实地将这窗户纸捅个对穿,先不说这事闹开来会有什么后果,单就这行为而言,若不是颇有胆略别有用意,那就是十足地傻到头了,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皇帝本就多疑,自然先想到的是先一种可能,以为荆王今天是要摊牌闹事了,眼下这人还抱着自己的腿跪在脚边,若一言不合闹翻,他又有什么不轨之心,那就防不胜防了,皇帝这样一想,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下腿,十分戒备,奈何荆王故意抱得紧,随着他缩腿整个人被带得往前一扑,荆王猜到皇帝用意,便装作愣了一下,继而嚎啕大哭:“皇叔,怎么连您都信那些奸诈小人的挑拨了呢,侄儿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全靠祖母和叔父垂怜才苟活至今,皇叔如何待我侄儿怎会不知,若皇叔要因了这起小人作祟偏与我生出嫌隙来,那我……那我在这世间还有何立足之地。” 他语气急切,一行哭诉完,又急切而焦虑地抬头看向皇帝,那眼巴巴的样子,像是生怕皇帝真的有了什么心结。这让皇帝惊诧意外之余,突然意识到一件许久以来都被忽略的事,或许荆王和自己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 一直以来,皇帝忌惮荆王,因了荆王一日比一日长大,而自己一天比一天走向衰老,他本能地更加不喜,自己会衰弱老去,而荆王正要走向成年,等到他真正白发苍苍之时,荆王正值年富力强,若是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那时候的自己必然是防不胜防,甚至性命堪忧。 所以,一直以来他容不下荆王,也不能容,这种心态,在小太子死后更加明确清晰,甚至变本加厉。没有人比皇帝自己更清楚,国不可无储,眼下夏贵妃月复中未知男女,荆王血脉最近,若自己迟迟无子,荆王本就是嫡脉孝恒之后,便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之选。 名正言顺,这四个字便是最可怕的。世间崇了数千年的儒家,重名节,轻生死。荆王虽被自己压制,连孝恒太子旧人也都凋零殆尽,但只要这名还在,荆王便不会少了支持。 之前因了丧子之痛,皇帝情绪暴戾,越发喜怒无常,诸臣暂时不敢触他的逆鳞,后来荆王出京,朝上清流便有蠢蠢欲动之像,只这时有了夏贵妃之孕,臣子们便又都沉下心来观望,所以,虽然如今诸臣还没有说什么话,甚至没什么人亲近荆王,可一旦夏贵妃生下的是女儿,只怕立荆王为太子就会立刻被人提出,附和者必然不在少数,那时,朝堂给予的压力定是个沉重的负担。皇帝半生刚硬,又自诩明面上孝道尽足并无瑕疵,自己背挺得直,所以从来不畏惧臣工物议,虽如此,毕竟如今已然年过四旬,年轻时的旧伤时不时发作,种种疲态已显,再要扛下朝堂之议,必然力不从心。 所以,为了防范于未然,釜底抽薪便是万全之策。荆王,留不得。 皇帝有这心思,但他当日一念之仁,又有董太后护得严实,便没能在睿王之乱后立刻要了年幼荆王的性命,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之后,为树立明君形象,抹掉别人眼中他早年军中残暴之名,他不得已,只能耐着性子做个孝仁明君的样子,便更动不得荆王。恰巧荆王本就生得弱,一次病危,险些没活下来。皇帝心下便有了新算计,只不用明刀明枪,只拿钝刀子,水磨工夫杀人。谁知荆王竟命大,几次徘徊病榻竟也熬了下来。甚至比他的太子活得还长。 这便让皇帝越发憎恨,直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但他这些年帝王做下来,深知身前身后名之重,他若真杀了荆王,便更坐实了他弑兄之事,荆王反成了同情怜悯的对象,与其如此,不如索性让荆王自己成了个反贼,一旦他反了,那么自己派兵镇压便成了名正言顺,那时,荆王便成了乱臣贼子,不但他自己性命名声全无,连带着死去十多年的孝恒太子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了这番念头,荆王便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躲过了一场性命之忧,被送去荆城就藩。 皇帝这番心思,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实在和他以往速战速决的果断截然不同,若被旁人知道,只怕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实在是他心头对旧事的执念太深,且既做不到当个明君,却又不甘心留个暴君之名。 这世间,有两种帝王十分特别,一种是未上位之时手段狠辣,继位后便修成个贤德明君,将前事一把遮掩了,留下的多是千载传颂,譬如贞观,而另一种,便是即位之前忠厚沉稳,偏成了万人之上后便**膨胀,最后落得个残暴之名,自己也身首异处的下场,其中代表便是李亚子。皇帝如今做不到第一种,又不肯沦落到第二种落个骂名,便暗中把荆王往逆贼上推,好便宜行事,只是这计划因了董太后之阻及种种不可测因素,迟迟没有奏效。久拖不决是兵家大忌,皇帝先前便吃过教训,此时便不肯再拖,但眼下荆王这姿态,便叫他又迟疑了。 荆王离他最近,几乎呼吸相闻,怎会察觉不出对方状态,他心头一紧,打定主意要更进一步,忙喊道:“皇叔定要救救侄儿,侄儿只要活得一条命来,必定当牛做马报答叔父。” “哦?”皇帝阴沉着眼,道,“如今都有昔日兄长身边之人将朕说成是弑兄之人了,朕便是为了避嫌,怕也不好多做什么。”既然荆王将话说开,他便也不多遮掩什么,单刀直入将话说来。 荆王急得细细的脖子上涨满青筋,义愤填膺道:“那分明是狼子野心之人,皇叔定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侄儿从来不信的。侄儿多病,若不是皇叔素来庇护侄儿,侄儿哪能活到这么大。先前侄儿缠绵病榻之时,除了祖母和皇叔关怀体恤,从来不见这些人,现下突然冒出来,定然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利用我呢。侄儿也是卫家之人,怎会如此愚钝,不信自家叔叔,反将那些谎话都信了?” 皇帝到底更老辣,对他这番话到底有几分出自真心尚还存疑,但有一点却再清楚不过,这荆王分明是个怕死胆小之徒,这一番哀哭泣涕,无论说得多么动情,到底,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小命。怪不得将漪兰殿下人尽数带走后荆王并没有一丝反抗,像是根本不在意手下人的性命,甚至被那般饿肚子羞辱他都没有反抗,到底,是胆小惜命,弱势并无屏障之时便忍气吞声,一旦有了靠山立刻就变了一副模样。 果然,自己先前将他想成个有城府的能忍之人,真是高估他了,从荆王进门至今,他半个字都没问起那些被关起来的下仆,先是草草将邱总管告了一状,继而重点便是用在努力消除皇帝疑心,为自己开月兑。十足十是个自私之人,且色厉内荏,胆小如鼠。 皇帝忽而觉得心头一块沉沉的石头荡然无存,纵然自己已没了太子,但兄长孝恒太子的这个儿子,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这样子,便如个扶不起的阿斗,注定成不了器。 那边厢,夏泓听得一阵熟悉的翅膀扇动声,便出得屋来,眼见四下并无别人,便装作散步,慢慢踱到屋后僻静处,轻声唿哨,果然,屋顶一只咕咕叫的鸽子立刻扇着翅膀飞了下来,停在他肩上。夏泓取下鸽子腿上小竹管里的纸,一展开,里面无头无尾,只有三个字,齐,舞,妥。 夏泓眉头微展,从袖中抓了几粒玉米仁喂了鸽子,再轻轻挥袖,那鸽子立刻咕咕叫着又飞上了蓝天。 他抬头看着鸽子远去的背影,缓缓一笑,果然,齐王孙女这步棋,真是再好用不过。 却说隆福殿里,太后自见了俞宪薇,问了几句话后,便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人。 宝庆公主心头着急,同俞宪薇坐在西配殿里,却总是坐立不安,时不时遣人去问一问正殿的动静。 俞宪薇见她这般焦躁,劝道:“太后娘娘这些年大风大浪,何等事情没见过没经历过?公主且静心,等娘娘自己个静静,等觉得舒坦了,自然就好了。” 宝庆公主不改焦虑:“若是别的事倒还罢了,偏这次和祖父有关,祖母只怕受的打击不小……”她抬头看了俞宪薇一眼,又垂下了眼。 俞宪薇微惊,知道对方对自己到底有所顾忌,却再不多问。 宝庆公主也察觉局面有些尴尬,忙移开话题道:“眼下镕弟去见了父皇,还不见有消息传出,也不知情形如何?” 俞宪薇不知怎的,半分担心都没有,只觉得荆王此行定然平安,便道:“想来应无事。” ( 第三十六章 荆王走后,皇帝仍坐在椅上,并未吭声。♀(百度搜索4g中文网更新更快) 高内监模不准是什么情形,只得加倍小心服侍,谁知这一回皇帝的情绪远比以前来得更久,一直到了晚饭后仍是暗沉沉的脸色,高内监内心越发紧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眼不眨地伺候着。 亥时过了一半,按照往日皇帝十数年来的作息时辰,这时候便该洗漱安寝。高内监心里松了半口气,忙低声道:“陛下,时辰到了,该去安歇了。” 皇帝脸色更沉,冷冷瞥了他一眼,高内监一惊,忙跪在了地上,口出求饶之声。 皇帝越发不耐烦了,挥了挥手:“罢了,起身。预备去龚昭仪那里。” 高内监一愣,忙道:“可是陛下,这日子不对……”原来,皇帝自十多年前睿王之乱中月复部中了一箭,那射箭之人膂力甚强,又带着满月复刻骨仇恨,这一箭将皇帝肚月复狠狠射个洞穿,险些毁了肾脏。肾藏精,主生育,果然之后数年皇帝便是康复,也再无所出,彼时两个儿子尽皆夭折,膝下只有一儿一女,皇帝心底也是着急后嗣,更暗觉羞愤难忍,便命人悄悄请遍名医,数位国手诊脉之后,皆说此症并非不能愈,但绝非一朝一夕之事,须得长期用药调养,在上便更要收敛。 皇帝那时还能耐得住性子,果然遵了医嘱,从此早睡早起,作息规律,饮食适当,且一月之内不过去后宫三四次,并无放纵。这般一坚持便是五六年。虽然身上旧伤总在阴雨天发作,疼痛难忍,针灸医药皆不管用,但其他时候,皇帝的身体和气色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直到前年太子骤夭,皇帝大恸,许是因为没了太子这个指望,又许是这些年的医治总不见效,皇帝耐心告罄,满心苦闷难解,便在后宫上开了戒,纵情于声色犬马。朝臣们有心劝诫,但皇帝丧子,性子陡然阴沉,戾气鼓胀,正恨不得有个撒气之人,众人谁都不敢去触他霉头,况且皇帝虽沉溺后宫,却不见专宠于谁,更不见因宠失正,可见他是有分寸的,众臣子本也忧心国本,见此并无伤大雅,便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果然去岁末上,夏贵妃终于诊出喜脉,一时皇宫人人皆惊,臣子们大大松了口气,果然皇帝并非无能之人,国本有望。皇帝自己更是不必说,惊喜异常,接连厚赏了夏贵妃及其家人,且免了北方洪灾州县三年的税赋。若非夏贵妃不得圣心,赏赐定然远不止这些。 但也因了夏贵妃不合皇帝心意,纵有了孕,皇帝对她也未曾增添多少男女之情,反在后宫其他妃嫔那里流连得更多,显然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儿女。一时,后宫年轻貌美的宫女多有承恩,惹得几位位高年长的宫嫔争风吃醋不说,皇帝自己的身体也是虚耗过度,大不如前。高内监看他一日比一日发青的眼底,也是心惊胆战。去皇陵之前,太医诊脉后,还特地叮嘱,金一两个月少近为妙,皇帝似是不大放在心上,但之后不久便是去皇陵祭祀,这等场合自是不便再亲近,高内监好容易松了口气,谁知才回宫,皇帝又故态复萌了,显然并没有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不得已,高内监这才出口阻拦。 皇帝听了他的话,并不说话,只轻轻嗤笑一声。高内监肝胆皆寒,忙伏倒在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皇帝本就烦心,有心去后宫消遣,又被高内监闹了这场,损了兴致,便皱眉起身,往偏殿去了。 高内监战战兢兢跪在原地,直跪了近一个时辰,待到偏殿里灯烛熄灭,显然皇帝已经安歇睡下。从那边钻过来一个小内监,看高内监还跪在原地,忙不迭过来扶他:“哎呀,师傅您快起来。皇上说了,等他睡下您就能起身了。” 高内监比皇帝还大好几岁,已经是望五的人了,又素来养尊处优,很少被这样罚跪,一时只觉得膝盖酸麻发痛,一动便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真恨不得拿斧头砍了这两条腿去。 小内监忙将他扶着换了个姿势,先坐在地上缓一缓,又轻手轻脚给他拿捏腿部。 高内监哟哟轻叫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便问小内监:“皇上睡了?” 小内监忙点头:“睡了,睡了。”顿了顿,又道,“只是临睡前还是把宋婵姐姐……”他停住话头,高内监因了什么被皇帝责罚,福宁殿已然都知晓,这话说出来,怕高内监会难堪。 高内监叹了口气,腿上隐隐仍是酸麻,皇帝越发喜怒无常,连对他们这些内宦心月复也越发不假辞色,就连自己,都得受这些皮肉苦。可不劝着些又能如何,不说这几十年伺候的主仆之谊,不忍看皇帝作践身体,单说他自己的利益得失,此时皇帝还在,他自然是满宫头一把交椅,无人不敬,倘若皇帝一朝宾天,那他这个太监总管,就什么都不是了。眼下后继之人不明,他纵有心对未来新帝献殷勤,也无处可去,与其那样,还不如巴紧了皇帝这棵大树,横竖皇帝心里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都是门清,便是今夜罚了他,明日便也会在别的事上补偿,不会亏待他。 这一夜,高内监自是满月复盘算,辗转反侧,而德象宫另一处的隆福殿,身为主人的董太后也是夜不安寐。 杨嬷嬷担心董太后身体,便主动接了守夜的差事,半夜听得太后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便起身,将银灯剔凉,从小炉上的暖锅里捧了几色清粥并几碟小菜来,奉到太后凤床边,见董太后侧身向内躺着,便低声唤道:“太后,您晚膳没用,此刻若是饿了,不如进些粥吧……” 过了好一会儿,董太后才慢慢地动了动身子,杨嬷嬷一直耐心等着,见如此,忙放下托盘,将太后扶起来。 董太后颓然半靠坐在床头,对杨嬷嬷道:“没有胃口,你沏一盏莲子茶来。” 杨嬷嬷听得董太后终于开口想吃点东西,心头欢喜,忙不迭应了一声,果然去沏好了捧来。 董太后凑在她手中喝了两口,看着杯中漂浮的粉白莲子,这莲子是去岁夏日里收集晒好的,早就剔掉了莲心,不免又触动了心事,将杯子推开,苦笑道:“闻得古时有个文人大家,临终时对儿子们说了个上联,便是‘莲子心中苦’,儿子们苦思,却始终对不出下联,这下联其实很是简单,便是‘梨儿月复内酸’。可见天下父母,心中总是酸苦。” 杨嬷嬷见她又在心伤,忙劝道:“陛下儿女缘上略浅了,不能体会太后心中怜子之苦。太后且勿太悲伤,以免有伤身体。” 董太后看了她一眼,嗔道:“老杨,你可是糊涂了,再如何,皇帝也是能随意褒贬的。” 杨嬷嬷自知口误,忙认错请罪。 董太后乏力,摇了摇头便不说话,目光垂下,看着地上铺的地衣出神。 这些地衣,还是从以前宫中搬来,原本和隆福殿地形不合,不知内侍监用了什么法子,各色家具摆放后,倒也看不出异样,只是再好的贡品,用了数十年,不知多少人踩踏过,这地衣也免不得损耗过重,兼之虫蛀污侵,踩在上面已经不是当初的‘彩丝茸茸香拂拂’,‘罗袜绣鞋随步没’了,反是时高时低,若是不小心便会跌一跤,幸而宫娥们已经习惯了,步步小心,倒也没什么事。 当初迁宫时,皇帝位显孝心,百般劝太后更换新地衣,太后不肯,只说:“这是先帝最喜欢的地衣花色,如今旧匠人早已作古,已无人能再织出了。我心念先帝,也不忍心将它更换。”这个理由,不但留下了地衣,还将旧日宫内所有旧家具用具尽皆搬入了隆福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