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报仇》 第一章 奇僧异叟互显才能 八月初八,天色澄霁,骄阳当空。 在蜀北剑阁一条宽阔的大道上,有五骑人马正在泼喇喇的疾驰着。 这条大道,两旁松柏参天,只见枝干挺拔,各得其势,而道路两旁,风景之幽美,更是难描难叙,十分宜人。 剑阁为一平原,该地民风淳朴,屋宇鳞次栉比,而世称“剑阁雄姿”、“剑阁天下险”者,乃是指剑门关而言。 剑门关又名大剑山,从远处仰望,只见危峰矗立,雄浑嵯峨,而登山之后,更是壁如刀削,艰险难行之极。 这时候,那五骑马正是望着大剑山疾驰而来的。 这五骑人马,当先一匹马雪白神骏,鞍辔鲜明,而在鞍上的锦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虽然他还是个弱冠少年,但却浓眉朗目,身形相当高大。 在他的背后的,是四个青衣汉子,这四人不是腰际悬挂佩刀,就是背上负着长剑,显然都是身怀武功的富家子。 五骑人马疾驰了一顿饭时光左右,才在大剑山南麓一座镇甸上停下来。 锦衣少年回头望那四个青衣汉子一眼,道:“这里就是望峰镇吗?” 一个背负长剑,满脸麻豆的青衣汉子点点头,道:“少爷,这里就是望峰镇了,但英雄馆在什么地方,还得打探打探才成。” 锦衣少年:“唔”的一声,忽然目光大亮,道:“不必问谁了,英雄馆就在前面。” 说着,两腿轻轻在马腹上一挟,白马立刻洒开大步,向前直冲出去。 锦衣少年也许是一时性急,未曾念及这里已是人来人往之地,他把马儿催得这么快,是很容易会产生危险的。 当然,有危险的绝不是他自己,而是镇上的途人。 那满面麻豆的汉子早已眉头大皱,正待高呼劝止,白马已把一个白发老者跌撞在地上。 锦衣少年急忙把马儿勒停,同时翻身下马扶起老者:“老丈,你没事吧?” 白发老者满面怒容,骂道:“你是从哪里来的龟儿子?瞧你这身衣着打扮,准是家里有点臭钱的纨垮子弟,但这里也是王法管治的地方,你若把我撞死了,恐怕并不怎么好玩。” 锦衣少年给他劈头便骂一句“龟儿子”,不禁心中有气,但想到刚才把他撞倒了,那是自己不对在前,所以立刻就原谅了他,反而微笑说道:“老丈教训得对,我会记住了。” “你记住了?你会记住些什么?”白发老者怒声道:“你是不是会记住自己是个龟儿子?”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忖道:“这老人家不好惹,再给他缠下去想不做龟儿子也不行了。” 想到这里,立刻向老丈打了一个揖,说道:“既然老丈平安无事,在下也放心了,此刻在下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办,告辞了……” “告辞?我要到官府里告你一状才是真的!”白发老者忽然伸手抓住了锦衣少年的右臂,喝道:“你在闹市之内撞倒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儿,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锦衣少年悚然一惊,他吃惊并不是因为老者要“告他一状”,而是因为老者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在寻常人眼中看来,这一抓只是很普通的动作,但这锦衣少年乃武林世家子弟,他从八岁就开始苦练三十六路大擒拿、七十二式小擒拿大法,所以虽然如今还只是十七八岁年纪,但对于擒拿制敌功夫,已有相当不错的见识和基础,可是,他此际竟然没有看见白发老者怎样出手,一条右臂已给对方紧紧抓住。 他一惊之下,立时叫道:“老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挣扎,但那老者五指如钳,他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挣脱出来。 到了这时候,锦衣少年终于知道这老者不是寻常之辈,而跟随着他的四个青衣汉子也大为紧张了,纷纷亮出了兵刃,喝令白发老者把锦衣少年释放。 白发老者冷冷一笑,道:“怪不得到处横冲直撞了,原来是仗着人多势众!” 那满面麻豆的青衣汉子一挺长剑,喝道:“就算我家少爷适才鲁莽一点,但想在路上撞倒你老人家,恐怕还没那么容易罢?” 白发老者嘿嘿一笑,道:“这么说,莫非是我这个嫌命长的老儿故意撞到马蹄上去了?” 麻脸汉子沉声道:“大家都是明白人,心照不宣也罢!” 白发老者“哼”一声,道:“谁跟你们心照不宣啊?我现在就把这龟儿子抓去见官,谁敢跟上来,我一掌就毙了他!” 锦衣少年怒道:“就算真要带我见官,为什么不许他们跟来?” 白发老者喝道:“你懂个屁!” 锦衣少年惊怒交集.正要全力反抗,突觉背上灵台穴一麻,脑后哑穴也给戮闭,立时变得无法动弹,也无法叫出半个字来。 麻脸汉子面色一变,喝道:“老儿,你是什么人?竟敢掳劫我家少爷!” 白发老者“呸”一声,道:“谁说这是掳劫?你不懂事,还是少开尊口,你们快快滚回福州去好了!” 麻脸汉子虽已掣剑在手,但却一直投鼠忌器,未敢出手,此时听见老者“乖乖滚回福州”一语,心下更是骇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咱们是甚么人!” 白发老者道:“你们四个狗奴才听住了,前面就是英雄馆,你们要去找人就去找个够,至于这小子,老儿会好好教训他了!” 麻脸汉子又大声喝道:“老匹夫,你若敢动我家少爷一根汗毛,将来一定死不全尸!” 白发老者哈哈一笑:“人若一死,臭皮囊就算四分五裂,天各一方那又如何?尔等混蛋,真是盲心盲眼,迂腐无知之极!”说着,挟起锦衣少年,转入一条横巷飞掠而去。 四个青衣汉子面如土色,也立刻展动身形紧追不舍,但那老者轻功奇高,虽然胁下挟着一个少年,但转眼之间已摆脱四人的追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个青衣汉子紧迫了一程,有如瞎眼苍蝇一般乱碰乱撞,但哪里见得着两人的影子。 四人追了一会,都已汗出如浆,那麻脸汉子面色灰败,忽然叫其余三人停下来,道:“追,不是办法,就算追上了,咱们也没有本领把少爷抢回来.” 另一个使雁翎刀的青衣汉子喘着气,他满脸都是惶恐之色,闻言便道:“但少爷在这里给人掳走了,咱们怎样回去向岳庄主复命?” 麻脸汉子忽然一拳击向自己的额角,恨声说道:“岳庄主待俺恩重如山,倘若这次不能把少爷寻回,俺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其余三人都是面上动容,但麻脸汉子忽然又摇摇头,道:“不!俺不回去那是不成的,就算俺不走回福建,也要把这颗不中用的脑袋割下来,让三位兄弟带回家乡去……” 使雁翎刀的青衣汉子陡地怪叫起来,大声道:“尉迟麻子,你是甚么话了?若要割脑袋,就大家一起割,咱们虽然不是甚么结拜兄弟,但十余年来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算这一次咱们背了黑锅,也决计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若敢自萌短见,俺朱得胜矢誓相随,大家一起到阴曹地府再做朋友好了。” 朱得胜这么一说,其余两人也是齐声附和,大家一致认为今日之事,须由四人一起担当到底。 尉迟麻子大为感动,拍了拍其余两人的肩膊,叹道:“刘吉、谢山虎,你们真不愧是俺的好兄弟,但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咱们连那老头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唉……少爷这一趟只怕……”说到这里,只觉喉头梗塞,难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吉皱了皱眉,忽然道:“咱们何不到英雄馆去?” 谢山虎一怔,道:“少爷已给人掳去了,咱们还到英雄馆干吗?” 刘吉道:“正因为少爷给掳去了,咱们更加非要到英雄馆不可” 朱得胜也点了点头。道:“刘吉说得对,岳庄主是嘱咐咱们护送少爷到英雄馆会见一个和尚,那和尚说不定会有办法,把少爷救回来。” 尉迟麻子沉吟半晌,才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姑且试试看了。” 四人主意即决,便折回锦衣少年被掳之处,只见街道前面有块招牌伸了出来,上面用金漆写着“英雄馆”三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 原来这“英雄馆”是一间酒楼,四人才踏进大门,便看见一个黄袍和尚,他正在捧着酒缸仰首大喝。 这和尚大概五十岁左右年记,长得魁武壮大,面有刀疤,连左边耳朵也似曾给利刀削过,只剩下了一小半肉块,和右边的一只肥大耳朵全不相衬。 尉迟麻子一见黄袍和尚这般容貌,便知道找对了地方,也找到了自己应该要找的人,他正要开口,黄袍和尚已把酒缸重重放在桌上,喝道:“有什么好看!没见过大和尚喝酒吗?” 尉迟麻子干咳一声,陪笑道:“大师切莫误会,小人是从福州来的。” “福州?”黄袍和尚倏地目光一亮,说道:“你们是福州清泉庄岳冲霄派来的吗?” 尉迟麻子抱拳道:“是,小人正是岳庄主派来的,小人姓尉迟名过,但一般人都叫小人做尉迟麻子。” 黄袍和尚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道:“是尉迟达也好,尉迟麻子也好,洒家要见的是岳秋云,他在哪里?” 尉迟麻子吸了口气,道:“少爷不见了。” 黄袍和尚脸上忽然出现一股凌厉杀气,喝道:“你说什么?” 尉迟麻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才道:“咱们刚来到这市镇,少爷便给一个老儿抓去了。” 黄袍和尚瞪大眼睛,接着左掌一拍桌子,那张看来还十分坚实的木桌竟然立刻就四分五裂地塌下去,连酒缸也被摔个稀烂:“他奶奶的,你敢耍弄洒家?你有几个鸟脑袋?” 尉迟麻子脸色铁青,但这一次却不再退缩,反而踏前一步,昂首道:“小人知道,这一次小人是犯了极严重的错失,但小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大师若要惩处小人,尽管下手,小人决不眉头一皱。” 黄袍和尚“妈的”一声大叫,忽然一掌刮在他脸上:“你这小子,怎么句句说话都有‘小人’这两个字?” 朱得胜在旁瞧不过眼,忍不住怒声道:“大师,士可杀不可辱!” 黄袍和尚干笑两下,倏地伸手把朱得胜的雁翎刀从鞘里抽了出来:“你这口刀虽不怎么锋利,用来杀你这种饭桶还是绰绰有余。” 朱得胜面色陡变,怒喝道:“还我刀来!” 黄袍和尚哈哈一笑,忽见雁翎刀直一下,横一下的,竟然把朱得胜当场剖开四截! 刘吉、谢山虎同时面色大变,双双亮出兵刃,尉迟麻子立时喝道:“别胡来,你们都不是大师的对手。” 黄袍和尚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们若打得过洒家,就会把洒家立刻乱刀宰了?” 尉迟麻子沉声道:“咱们四人就算全都死不足惜,但少爷给一个不明来历的老儿抓走,这件事情却是非同小可。” 黄袍和尚哼的一声,道:“那老儿是个怎样的东西?” 尉迟麻子说道:“年约七旬,鬃发俱白,衣着朴素,看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土老儿。” 黄袍和尚脸色一沉:“他奶奶的,像这种土老儿,随便到处都可以碰上七八十个!这岂不是等于白说吗?” 尉迟麻子道:“但小……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许多。”他刚才挨了一记耳光,那“小人”二字便再也不敢出口。 黄袍和尚忽然哈哈一笑,盯着尉迟麻子道:“从清泉庄派来的四个饭桶,看来就只有你才有点用处。” 尉迟麻子道:“大师过奖了。” 黄袍和尚道:“你跟洒家走。” 尉迟麻子道:“走往哪里?” 黄袍和尚道:“当然是去找岳秋云。”说着,忽然连挥四刀。 这四刀,两下横,两下直,只见血浆进溅,竟然又把刘吉和谢山虎双双剖为四截。 英雄馆里的顾客和伙计见他竟然接二连三地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细小的早已走得无影无踪,而胆子较大一点的也远远站开,谁也不敢接近凶案现场。但在黄袍和尚附近,还是有几个人未曾离去,这些人并不是胆量特别大,而是给吓得手脚酸软了,他们不但跑不动走不开,甚至有些连屎尿也给吓了出来,又哪里还敢动弹? 若是换在平时,尉迟麻子就算明知武功远不如人,也非要拔剑跟这恶僧拚命不可,但现在他虽然面色煞白,连额上青筋也一条一条凸了出来,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强忍下去。 黄袍和尚举手投足之间,便轻易地杀了三人,然后又瞪着尉迟麻子道:“你怕不怕?” 尉迟麻子道:“我若说不怕,大师会相信吗?” 黄袍和尚格格怪笑,道:“但比起那些连裤裆都湿透的家伙,你已可算是镇定得令人出奇。” 尉迟麻子道:“他们不是武林中人,但我自从懂事以来,便一直过着刀头舐血的武人生涯。” “有种!”黄袍和尚又是一声大笑,道:“学武的人,未学打人先学挨揍,未曾杀敌便要随时有战死阵中的准备,倘若畏首畏尾,贪生怕死,就算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一定成不了什么气候。” 尉迟麻子心中暗想:“这恶僧虽然凶残,但这几句话却是至理明言。” 黄袍和尚向地上支离破碎的死尸残骸一指,说道:“你跟这三个饭桶认识了多久?” 尉迟麻子道:“多者二十年,少者也十五六年光景。” 黄袍和尚道:“如此说来,他们都是你的多年老友了?” 尉迟麻子道:“不错。” 黄袍和尚道:“你想不想为他们报仇?” 尉迟麻子道:“想。” 黄袍和尚姆指一竖,赞道:“好,洒家就是喜欢你这种人,现在你跟着洒家走!咱们一起去找岳秋云,只要有机会,你不妨在途中杀了洒家为他们报仇!” 尉迟麻子摇摇头,道:“我武功低微,岂有什么机会?” 黄袍和尚道:“那不一定,常言有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明打你固然不及洒家,但你可以在背后暗算,甚至可以施放毒药和暗器!” 尉迟麻子又摇摇头,道:“明人不做暗事,要我暗箭伤人,我宁死不干!” 黄袍和尚一怔,继而大笑,道:“好一头蠢驴,咱们走,三天之内若找不到岳秋云,你我都休想再活下去了。” 尉迟麻子闻言,不禁一呆,付道:“若找不着少爷,就算你不杀我,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但你这恶僧为什么也会活不成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想到这里,忽然又暗忖道:“岳庄主为什么要少爷千里迢迢赶到蜀北会见这凶僧?那老儿又是何方神圣,竟然会在最后关头劫走了少爷?” 尉迟麻子虽然不能算是蠢材,但这几点疑问,他就算再想三昼三夜,也恐怕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跟着黄袍和尚去找岳秋云少爷。 岳秋云给那老者点了穴道,可说是完全身不由己。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变成了别人的玩偶,白发老者有绝对的权力把他随意摆布。 岳秋云不由暗暗苦笑。 在清泉庄,他是庄主岳冲霄唯一的儿子,从来只有他摆布别人的份儿,又有谁敢对岳少爷稍为无礼? 但这一天,他给这老儿骂做“龟儿子”,又给老儿点了穴道,像是木头一样被他搬来搬去…… 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岳秋云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父亲这次叫自己出门,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去办的。 岳冲霄给他一封信,并严令他不得在途中拆阅。 “当你到了望峰镇英雄馆,而又见到了半耳神僧后,才可把这封信拆阅!” 他父亲的说话,如今言犹在耳,但谁也想不到,就在他快要来到英雄馆的时候,突然杀出了一个神秘莫测,也凶残得离奇的老者,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掳走了。 岳秋云心想:“这老儿会不会是父亲的仇家?嗯,多半错不了,但他又怎样知道我会来到剑阁望峰镇?” 他越想越想不通,想了一回,白发老者已把他带到一条三岔路上。 在这条三岔路前,每一条路上都停放着一辆马车,白发老者把岳秋云抛进左边一条岔路的马车上,然后就喝叫一声,说道:“开车!” 他下令“开车”,并不只是一辆马车开动,而是三辆马车都同时疾驰而去。 岳秋云心中一凛,忖道:“这老儿原来早有预谋,而且计划得还很周密哩!” 想到这里,不禁又是凉了一截,他以前曾听父亲说过,说敌人的计划越是周详,被擒获之人也就一定难脱身。 马车行驶大约两个时辰左右,才停了下来,不久,那白发老者又把岳秋云揪出车外,原来马车已来到一条大河旁边。 这时候,河边已有一艘装有蓬顶的鱼舟停泊着,白发老者忽然解开了岳秋云身上的穴道,说:“你自己上船,别让明珠笑话。” 岳秋云甫解穴道,便怒叫起来:“你是什么人?是不是要绑架本少爷向我爹勒索?” 白发老者“呸”一声,怒声道:“你以为你老子有点铜臭便很了不起?就算他把整座清泉庄送给老夫,老夫也绝不稀罕呢!” 岳秋云大声道:“这么说,你是跟家父有仇了?” 白发老者冷冷一笑,道:“你再穷叫,老夫就先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岳秋云一挺胸膛,喝:“你敢?” 白发老者啐了一口,骂道:“你现在已是网中之鱼,甍中之鳖,休说把你舌头割掉,便是把你一刀阉……” 说到这个“阉”字,老者倏地住口,接着居然一个耳光掴在自己的脸上。 岳秋云一呆,心想:“你说要阉我便说个够好了,怎么忽然说不下去,还自己打自己作甚?” 但他转目向那渔舟上望去,便已明白这个老者何以有此奇怪的一着。 原来在那渔舟之上,负责划橹的是个妙龄少女,只见她穿着一袭湖水绿色的衣裳,体态婀娜多姿甚是动人,但这时候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却直瞪着白发老者,显然正在怪责他太粗俗,说话不堪入耳。 白发老者虽然对岳秋云凶巴巴的,但对这绿裳少女却似是十分忌惮,见她面有怒容,连忙陪笑说:“爷爷一时嘴快,说错了粗话,该打!该打!”说着,又打了自己两下耳光。 那绿裳少女见他连打自己三下,忽然“卟哧”一笑,道:“怪不得?牌乓郧俺b钅闶歉錾涤螅媸且坏阋裁宦畲恚 ?br /> 白发老者干咳一声,道:“不要提你婆婆了,她喜欢做老尼姑就让她做个够,但你爷爷决不会做和尚来陪她。” 绿裳少女忽然寒着睑,道:“是你把她气得要出家为尼的,婆婆说,你贪花好色,六十多岁人还逛窑子……”说到这里,原本一片冰寒的俏脸已变得羞红起来。 “啐!啐!啐!”白发老者连啐三下,道:“往事不消提!往事不消提!” 岳秋云听见这对爷孙的对话,不禁越听越觉得稀奇,那绿裳少女忽然跺了跺脚:“你们再不上船,我可要走啦!” 岳秋云正待要说“不上船”,白发老者已在他背后推了一掌。 这一掌劲力奇猛,但却绝无伤人之意,只是把岳秋云“送”上渔舟而已。 绿裳少女撇了撇嘴,冷笑道:“爷爷就只会欺负这些小孩子,婆婆若看见了一定很不高兴。” 岳秋云心中有气,忖道:“你又有多大年纪了?比起本少爷,只怕还要差一两岁哩!”但这时候他是“楚囚”之身,自然没有心情来加以反驳。 两人登上了渔舟,绿裳少女便把渔舟顺着流水望南而行,而在舟行不久之后,她又唱起清亮的山歌来。 这一带的河水,只是浩浩漫漫,荡然自如地顺势回环流下的,在这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之际乘舟听曲,本该是人生一大乐事。 但岳秋云现在的心境,却是无法愉快起来,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古怪,就算这白发老者没有杀害自己之意,这种遭遇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绿衣少女一面摇橹,一面唱着流畅悦耳的山歌,又不时偷偷地向岳秋云的脸庞望过去。 有一次,岳秋云也仰着脸瞧了她一眼,而且两人恰好目光接触,但两人却又同时拧开了脸,不敢再互望下去。 绿裳少女一口气连唱了三首快慢不同的山歌,白发老者才呵呵一笑,道:“好漂亮的嗓子,就算是你婆婆再年轻五十岁,也唱不出你十分之一的神韵来!” 绿衣少女“哼”-声,说:“你这些说话,我会记住的。” 白发老者捋着颚下银须,道:“你又要向尼姑婆婆搬能是非吗?这又有什么好玩?” 绿裳少女道:“你当然不好玩,但我好玩嘛!” 白发老者连连摇头,叹道:“都是你婆婆把你宠坏了,要不得!要不得!像你这样的丫头,将来怎找得着婆家啊?” 绿裳少女又是俏脸一红,道:“谁说女孩子一定要出嫁的!” 白发老者道:“当然,有些野丫头是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女孩子都要嫁人呀。” 绿裳少女道:“我偏不嫁,嫁不出去固然不嫁,就算有八百个婆家找上门来,我也不嫁。” 白发老者笑了笑道:“我的乖孙女儿,你可不是想到尼姑庵里陪你婆婆罢?” 绿裳少女摇摇头,道:“做尼姑要刮光脑袋,我决不如此奉陪。” 白发老者一怔,道:“你又不想当尼姑,为什么不嫁?” 绿裳少女顽皮地一笑,说:“我要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把你老人家气得福如东海,老当益壮!如何?” 自发老者“呵呵”一笑,道:“你这野丫头,不把爷爷气上西天极乐世界已算是阿弥陀佛!” 绿裳少女不再理睬他,又再唱起嘹亮的山歌来。 白发老者见孙女儿不再跟自己答腔,便又向岳秋云打量起来。 岳秋云故意把脸孔侧开,却听见白发老者冷笑道:“这种娘娘腔的态度,是岳老儿亲自传授给你的吗?” 岳秋云挺着胸膛,大声道:“本少爷是堂堂男子汉,如今落在你手里,要剐要杀任悉尊便,何来这许多废话。” 白发老者道:“老夫几时说过要杀你了?” 岳秋云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白发老者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岳少爷,江湖上人心险诈,你年纪轻轻能知道了多少?你现在心中自然正在大骂老夫,但日后……” 说到这里,忽听绿裳少女惊呼道:“爷爷,水王帮的强盗在前面劫船哩!” 白发老者脸色一变,向船首前方望去,果然看见有两艘大船靠聚在一起,而其中一艘大船船桅之上,还悬挂着几面黑色的大旗。 在这几面黑旗中间,都用金线绣上了一具骷髅骨,看来更是显得阴森诡秘,邪门十足。 白发老者哼的一声,把绿裳少女推开:“你坐下去,让爷爷来摇橹。” 他这一推力道不轻,绿裳少女猝然不防,身子一侧便呛踉地跌了下去。 而她这一跌之下,便挨在岳秋云的身上,岳秋云吃了一惊,忙说道:“姑娘小心——” 绿裳少女急忙爬了起来,道:“你是谁?懂不懂武功?” 岳秋云迟疑了半晌,才说:“我是从福建来的。” 绿裳少女“唉”的一声,说:“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懂不懂武功!” 岳秋云吸一口气,道:“我姓岳,叫岳秋云,我爹是武林中人,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练武。” 绿裳少女似乎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样好一点,我还以为你一点功夫都不懂哩。” 岳秋云凝注着这绿裳少女,只觉得她艳如春桃,美丽之极,不由心中一荡,便也问着说:“你又叫什么名字?” 绿裳少女道:“我叫杨明珠,他是我爷爷。” 岳秋云看了白发老者一眼,怫然道:“你爷爷是个蛮不讲理的老家伙!” 杨明珠笑道:“我婆婆也是经常那样说的。” 白发老者陡地怪叫起来,说道:“老夫再蛮不讲理,也蛮不过水王帮这些强盗呢!” 这时候,渔舟已经迅速地接近了前面两艘大船,白发老者突然长啸一声,接着身形暴起,从渔舟飞跃上挂着黑旗的大船上。 船上立刻有人厉声喝叫:“何方老儿,是不是他妈的活腻了——” 叫骂之声未已,只听得“卟通”一声,已有一个黑衣汉子从船上给抛了下去,一直跌进河水之中。 杨明珠望了岳秋云一眼,道:“打起来啦!” 岳秋云急道:“还等什么,快去帮你爷爷!”说着,从靴旁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便要上船去助战。 杨明珠微微一笑,道:“我爷爷把你弄得啼笑皆非,你不是很憎厌他的吗?” 岳秋云眉毛一扬,道:“你爷爷虽然可恶,但最少他不会杀人越货。” 杨明珠笑道:“如此看来,你还不算得上胡涂透顶,但水王帮的强盗都很凶残,你要助战就得狠下心肠,不能稍有妇人之仁。” 岳秋云道:“这个自然,我会把他们打得爬不起来的。” 杨明珠道:“你从前杀过人没有?” 岳秋云摇摇头,道:“没有,你问这个干吗?” 杨明珠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这一问是多余的,你是金枝玉叶的大少爷,自然一辈子没有遇上过真正的恶人,但你可知道真正的大恶人是怎样的吧?他们凶残如兽,枧人命如草芥,爷爷常说,遇上这些虎豹豺狼,是万万不能手慢心软的,否则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毫不客气的把你一口噬掉!” 岳秋云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多谢杨姑娘指点,在下会记住了。” 话犹未了,大船上忽然有两道黑影先后飞泻下来。 岳秋云脸色一变,倏地喝道:“你们都是强盗吗?” 从大船上跳下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袍的中年人,这两人听见岳秋云如此一问,不由齐声狂笑,其中一个身材瘦削的在狂笑之余说道:“咱们怎么会是强盗?咱们是仁义君子,一代名侠,现时正在替天行道,要把这里所有的蠢材全都宰了拿去喂鱼!” 另外一个身材微胖的黑袍人接着说道:“只有把世界上所有的蠢材都杀得干干净净,整个江湖才能变成聪明人的天下,你这小子虽然看来身上有点油水,但头脑却比猪罗更笨得多,不杀留来何用?” 那瘦削的黑袍人桀桀一笑:“老霍,快把这浑小子宰了,但千万不要伤了那妞儿。” 身材微胖的黑袍人怪笑道:“老胡放心,这妞儿如花似玉,俺又怎舍得把她伤了?” 杨明珠气得为之花容失色,岳秋云却说:“杨姑娘不必惊怕,有岳少爷在这里,我决不会让他们沾你一根头发!” “他妈的!”那个叫老霍的黑袍人怒骂道:“这小子竟然想充英雄,真叫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说着,一刀便向岳秋云迎头砍下。 岳秋云手里只有短小的匕首,不敢硬接对方这一刀,只好侧身向左闪避,但这时候他并不是在陆地作战,而是身在渔舟之上,他如此急骤闪躲,渔舟立刻便剧烈摇晃起来。 岳秋云虽然自幼便开始练武,但临敌战斗经验却极浅薄,尤其是在船上跟贼人动手,更是从来未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这时候在渔舟急剧摇晃之下,差点便没有立刻跌落河水之中。 总算他下盘功夫还练得颇有根基,终于在渔舟上站稳了桩,但就在这霎眼之间,老霍的钢刀又再急剧划过来。 别看这老霍身材肥胖,一手刀法却是使得快如闪电,岳秋云虽然战意旺盛,但不到两招便已给敌人一刀在胸腹间划了一道口子。 “岳少爷!”杨明珠不由惊呼。 “杨姑娘别怕,有我……”岳秋云才叫了两声,但才说到这里,又给老霍一脚踢在小腹之上,顿时有如元宝似的跌倒下去。 老霍老胡同时狂笑。 岳秋云又惊又怒,又是满面羞惭,但也就在这时候,只听得一声娇叱,老霍已不知何时咽喉中了一剑,接着笑声倏然中断跌落河水里。 老胡的脸色变了,他的手里也有刀,但当他看见老霍突然中剑之后,这把刀突然就颤抖起来。 刀的本身自然不会自动“颤抖”,真正颤抖的是老胡的手。 他直勾勾地望着杨明珠,杨明珠也同样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的手里,已亮出一柄只有尺许长短的金剑,这时候阳光虽然灿烂,但这柄金剑看来更是夺目辉煌。 “胡大侠,你真的想替天行道,把世间上所有蠢材都杀得干干净净吗?”杨明珠用两二三根手指轻轻地把金剑旋转着,脸庞有如罩上了一层冰雪。 老胡立刻用力地摇头,惶恐地说:“不!不!我不是什么胡大侠,我名叫胡佑德,我才真是个蠢材……” 杨明珠冷冷地一笑:“你总算肯承认自己才是蠢材了?” 胡佑德忽然跪了下来,说:“姑娘饶命。胡某知道错了,只要你饶过我这一次,我决定改邪归正,以后再也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杨明珠冷笑一声,道:“但你的手里还有刀。” 胡佑德说道:“只要姑娘肯饶了我这一条狗命,我立誓放下屠刀,今生决不用武!” 杨明珠道:“那容易得很,只要你把自己的右手砍了下来,本姑娘便相信你确是衷心悔改。” 胡佑德居然面露喜悦之色,道:“你不骗我?” 杨明珠冷笑道:“我若要杀你,随时都可以,一剑戮穿你的咽喉,又何必要骗你这种第八流的狗贼?” 胡佑德点头如捣蒜,忙道:“姑娘说得对,是我这个狗东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是真心悔改,就算砍掉一只右手,也示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用左手把刀拿起,接着就一刀向自己的右腕砍了下去。 岳秋云瞧得呆住了。 但接着所发生的事情,更是他瞧得连气也透不过来。 那胡佑德分明是一刀砍向自己右腕的,但等到刀锋真正砍下去的时候,他的右手却突然闪电般缩了回去。 但那刀光却绝未停下,只见寒光骤闪,这一刀就像是流星般向杨明珠脸上直飞过去。 原来胡佑德虽然见同伴中剑身亡,但却绝非真的怕得不敢和杨明珠动手,他只是认为老霍一时轻敌,没料到这妞儿也会使剑,所以才会在阴沟里翻船的。 但这胡佑德向来阴险,为了要确保必胜,不惜装模作样一番,差点没有声泪俱下,岳秋云缺乏江湖经验,不识人心险诈,还以为胡佑德真是会把右手砍掉,然后洗心革面再也不做强盗。 等到他发现胡佑德如此狡猾阴险的时候,杨明珠已被刀光重重笼罩着。 岳秋云又急又怒.正要扑前相助,忽听“嗤”的一声,只见一个人脸上鲜血直流,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刹那间,岳秋云连呼吸也为之一阵窒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杀人,而且距离又是那么接近。 而且这杀人的人,居然还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妙龄少女。 两个强盗都给杨明珠轻易地解决了。 先前那个叫老霍的强盗,还可以说是由于轻敌,所以才着了杨明珠的道儿,但接着来的胡德佑却是处心积虑,蓄锐以临全力突袭的,但结果却还是栽倒在她的金剑下。 岳秋云的脸阵红阵白,杨明珠上前拍了他一下,笑道:“你怎么啦?是不是给吓坏了?” 岳秋云陡地昂脸大声道:“大丈夫视死如归,我虽然武功不如姑娘,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来,咱们杀上贼船去!” 就在这时候,贼船上又有一道黑影飞泻而下,但这人脚未踏上渔舟,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滚进渔舟之内,一直滚动到岳秋云的脚下。 岳秋云睑色一沉,把这颗人头揪了起来,只见这颗头颅两眼暴睁,模样恐怖之极。 岳秋云把这颗头颅拿了起来,杨明珠一见反而给吓了一跳,尖叫道:“难看死了,快把他丢进河里!” 岳秋云一怔,奇道:“你即敢杀人,又何以会害怕这个死人头!”说着,反把头颅用力一抛,他本来是想把它抛进河里的,但由于用力过猛,居然把它抛过了对岸。 说来也真巧合,这时候对岸正有两骑人马疾驰而至,而这个脑袋才抛上岸,便给其中一人伸手抄接住,这人一看之下,忽然大声怒吼,狂叫说道:“雷猛,你这颗人头怎会在河上飞来飞去!” 这一声吼叫实在凄厉骇人之极,三艘大小船只上的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相貌狰狞可怖的黄袍和尚,正捧着那颗人头咬牙切齿地不断狂吼,而在他背后跟着的,是一个满面麻痘的青衣人,正是自福建清泉庄而来的尉迟麻子。 这时候岳秋云自然已瞧见了两人,他目光锐利,一眼便已看见这和尚左边耳朵只剩下了一小半,知道这和尚必是半耳神僧无疑。 杨明珠既不认识尉迟麻子,也不知道这面有刀疤,左耳不全的黄袍和尚是何方神圣,但闻言后即“噢”的一声叫了起来,说道:“原来这就是水王帮帮主‘阴魂不散’雷猛的项上人头!” 她这句话才说完,尉迟麻子已看见渔舟上的岳少爷了,不禁大喜过望,叫道:“少爷!少爷!大麻子在这里!咱们来救你啦!” 半耳神僧目光倏地一亮,道:“他就是岳秋云吗? 尉迟麻子点头不迭,道:“对了,他就是我家少爷。”说到这里,忽然向贼船上的一个白发老者一指,道:“劫走我家少爷的老儿也在这里!” 半耳神僧怒吼一声,道:“洒家就料到这老儿会从水路走,如今果然撞在洒家的手里!他奶奶的鸟,杀!” 怒喝声中,忽然把雷猛的人头抛入水里,接着身如巨鸟般直向贼船飞跃过去。 尉迟麻子呆在河旁,瞧得连眼睛都直了,他也曾练过轻功,而且据说还是“八步赶蝉”秘法,但经过这么一天,他才发觉自己的轻功,最多就只能赶赶猫狗老鼠而已…… 水王帮就在这一役全军覆灭。 这一伙强盗的头子,是号称“阴魂不散”的雷猛,他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赖以成名的刀法,其中最厉害的一招就叫“阴魂不散”。据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避得开他这一刀。 但这一天,水王帮时运不济,迟不劫船早不劫船,偏偏碰上了一个江湖大煞星来到这里的时候才动手。 雷猛动手劫的是一批珠宝,他的手下已探知,有两个富商带着两包价值最少超过十万两的珍珠和玉石,要从四川运送到河南的集华轩。 这两个富商也可算是武林中人,拳脚功夫颇为不弱,所以才如此托大,要亲自把珠宝运送到河南去,可是不知如何,竟然走漏了消息,终于在这河道上遇到了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水王帮。 以水王帮的力量,要对付这两个富商可说是易如反掌,雷猛甚至已夺得了其中一袋珠宝,但他怎样也料不到,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忽然会杀出一个年逾古稀的土老儿来。 雷猛怎会把这土老儿放在眼里,他以为只要派一两个喽罗,就可以把这多事的老家伙送上西天去了,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白发老者乃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煞星,经过连场混战之后,他派出去的手下全都有去无回,最后连“阴魂不散”也得散了,雷猛的脑袋就像是球儿般在岸间滚来滚去! 杨明珠看见爷爷大获全胜,自然是十分高兴,但白发老者却面色凝重地注视着那黄袍和尚。 黄袍和尚跃上贼船后,也目露凶芒瞪着白发老者。 “半耳魔僧,你终于还是赶上来了!”白发老者冷冷一笑。 岳秋云一怔,心想:“爹称呼这和尚是半耳神僧,但这老儿却叫他半耳魔僧,到底是神僧?还是魔僧才对?” 转念一想,又忖道:“管他是神是魔反正都只不过是和尚一名,就叫他半耳和尚好了。”他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在沿途之上,他一直凭空猜想,以为父亲嘱咐自己去会晤的,必然是个面貌慈祥的得道高僧,但如今一见之下,不但大失所望,甚至觉得颇为反感,因为得道僧不会有这种狰狞可怖的面目,更不会骂出一句“他奶奶的鸟”来。 这时候,岳秋云也和杨明珠跃上贼船,只见甲板之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了二三十具死尸,这都是身穿黑衣的水王帮强盗。 杨明珠长长的抽了一口冷气,道:“爷爷,你没事罢?” 白发老者傲然一笑,道:“这些狗贼又怎伤得你爷爷?” 岳秋云忍不住悄悄问杨明珠:“你爷爷是什么人?” 杨明珠道:“他老人家叫杨辟邪,江湖上的人都称他‘奇门煞星’。” 岳秋云陡地呆住。 虽然他早已知道杨明珠的祖父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湖异人,但他怎样也想不到这老儿竟然就是名震江湖几乎有五十年的“奇门煞星”杨辟邪! 杨明珠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失笑道:“怎么啦?可不是给我爷爷的名声吓傻了罢?” 岳秋云摇摇头,苦笑道:“吓傻倒没有,但总是难免大感意外。” 杨明珠笑了笑,正要接话,却听见杨辟邪对半耳和尚说:“魔僧,明人不说暗话,你从望峰镇追到这里,是不是想跟老夫打架?” 半耳和尚脸上现出了凌厉的杀气,道:“杨老伯,别人怕你的‘天罡辟邪掌’,洒家却只当这是孩儿放屁,雷猛是洒家的兄弟,你竟敢把他宰掉,这笔账咱们现在非算一算不可!” 杨避邪面色一寒:“老夫若有雷猛这种兄弟,就算打死了老夫,老夫也决不承认,难道你以为他是个香宝宝吗?” 半耳和尚哼的一声,忽然望了岳秋云一眼,道:“你就是岳冲霄的儿子?” 岳秋云对这和尚越来越是反感,闻言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唔,瞧你这副资质,果然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半耳和尚瞧了半晌,道:“但岳冲霄怎么把你调教得如此不伦不类的?” 岳秋云听得为之一怔,杨明珠已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这个臭和尚面有刀疤,耳朵又崩缺不全,岂不是更加不伦不类吗?” 杨辟邪陡地喝止:“明珠。这位大和尚比你高出两辈,岂容如此放肆?” 半耳和尚嘿嘿冷笑,道:“不必在洒家面前教训孙女儿了,快把岳秋云交出来才是正经!” 杨辟邪冷冷道:“你这魔僧想带走小岳,简直是做梦!” 半耳和尚怒道:“这本来就是洒家与清泉庄的事,你凭什么来从中作梗?” 杨辟邪同时双掌一扬,沉声道:“不凭什么,就只凭这一对肉掌!” 半耳和尚厉声一笑,道:“好!洒家就来领教领教你这天罡辟邪掌!” 他“掌”字才出口,僧袍大袖已双双荡起,一股凌厉的掌风也同时“呼”地袭向了杨辟邪。 杨辟邪白眉一轩,身形突然有如鹰隼冲天飞起,接着也单掌疾拍而下,猛攻半耳和尚滑不留手的秃头。 半耳和尚两眼一翻,掌势倏变,以右掌疾向杨辟邪胸口击过去。 他这一掌是看准杨辟邪空门之处才辟出的,只听得掌风虎虎,来势有如惊涛拍岸,声威实骇人已极。 接着,半空间爆出一声砰然巨响,两人已在甲板上硬拚了一招。 就只是拚了这么一掌,半耳和尚立刻面色灰败地倒退三尺,而杨辟邪的身子也迅速落下,摇摇晃晃地才能站稳了桩。 半耳和尚挨着船舷,忽然弯下了身子,“哇”的一声吐出了一滩鲜血。 但他的目光仍然是那么凶厉,就像是一条受了伤的毒蛇。 “杨老儿天罡辟邪掌……果然……名不虚传……” 半耳和尚说到这里,忽然瞧着岳秋云:“现在,你……当然不会跟洒家走了……但岳庄主曾经怎样嘱咐你……难道你都已忘记了吗?” 半耳和尚这么一提醒,岳秋云立刻把藏在怀里的信笺拿了出来,但他还没有拆开,杨辟邪已闪电般出手将之抢去。 岳秋云大吃一惊,叫道:“快把信还给我!” 杨辟邪冷笑一声,道:“这是不是岳冲霄预早写下,叫你遇见半耳魔僧才能拆阅的?” 岳秋云道:“是又怎样?” 杨辟邪哼的一声:“那么你不必看了!” 语声甫落,五指运劲一捏,那信笺立时化作了无数碎片,有如雪花般随风四处飞散。 岳秋云又惊又怒:“这是家父给我的书信,你有何权力将它撕毁?” 杨辟邪嘿嘿一笑,说道:“老夫做事,从来磊落光明,就算是岳冲霄在这条船上,老夫也一样要撕便撕,要毁就毁,总之,这是对你姓岳小子有百利而无一弊之事!” 岳秋云简直给他气得要发疯了。 这封信笺,他一直都很谨慎保存,而且也很想知道其中内容,但他很听话,在未曾见到半耳和尚之前,他绝不拆阅,而现在,本该是把信笺一看的时候了,谁知道却给杨辟邪突然抢走,而且还不由分说就把信笺摧毁了。 更是令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说话还在后头呢:“这是对你姓岳小子有百利而无一弊之事!” 把一封这样重要的信撕毁了,还说有百利而无一弊,这种说话就算把岳秋云拉去砍头,他也是无法接受的。 但不毁也已经毁了,他现在又还能怎样? 他只能望着那些随风飞散的碎纸片发呆,直至半耳和尚突然用刀插入他自己胸膛的时侯,岳秋云才蓦然惊醒过来。 只见半耳和尚双手紧握着刀柄,大半截刀锋已没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狂冒,但他却居然笑了。 “杨老儿,洒家知道你想再补一掌,但不必了,这种最后的解决,还是由洒家亲自动手罢……咳咳……古往今来,从来便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洒家败了,就算你不杀洒家,洒家也是难逃一死……” 半耳和尚说到这里,右膝已然跪下,鲜血也是不断汩汩地流出,但他仍然勉强支撑着说道:“老实说,洒家若不是知道你半年前曾经害过一场大病,功力打了个折扣,洒家是绝不敢硬拚你这一手天罡辟邪掌的,但到头来,洒家还是败了,而且败得心悦诚服,哈哈,操你奶奶个鸟,洒家只好来世再跟你一决高下了……哈哈……哈哈……” 在两声哈哈之后,这个凶残的大和尚“咕咚”一声倒下了。 岳秋云又是傻住。 他千里迢迢来到蜀北,就是要会见这位半耳和尚,但如今,那封重要的信毁烂了,这大和尚又自戕毙命,那么,他此行还有什么意义? 他还记得,当日临出门之前,父亲曾经说过此行可使自己增广见闻,如今“见闻”的确是“增广”不少了,但此行的任务却是弄得一团糟,简直已到了无法可以收拾的地步。 杨明珠看见他怏怏不乐的样子,也不禁陪着他一起愁眉苦脸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尉迟麻子也登上贼船了。 他当然没有半耳和尚那样高明的轻功,可以从岸边飞跃上船,但他懂得泅泳,所以仍然可以爬上船来。 当他看到半耳和尚倒卧在血泊的时候,不禁又是惊奇,又是高兴。 “大麻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岳秋云奇怪地问:“朱得胜、刘吉和谢山虎他们又在什么地方?” 尉迟麻子望了他一眼,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杨辟邪怒道:“男子汉大丈夫,何故动辄便像个臭婆娘?” 尉迟麻子又哭了一回,才道:“他们已经三四一十二去了。” 杨辟邪白眉一皱:“什么三四一十二?为什么不说四四一十六?” 尉迟麻子哭丧着脸,道:“若是四四一十六,那么我也已经给这恶僧砍开四大块啦!” 岳秋云听得全身为之猛然一震,失声道:“你是说……你是说朱得胜他们已给半耳和尚剖开四截了?” 尉迟麻子悲愤地点点头,道:“不错,这和尚简直是个疯子!” 杨辟邪却冷冷地盯着他:“麻子仁兄,你说够了没有?” 尉迟麻子怒道:“说够了又怎样?” 杨辟邪道:“你若说够了,就请马上滚回福州去!” 尉迟麻子道:“如此甚好,少爷,咱们走!”说着,伸手便拉岳秋云。 杨辟邪倏地大喝:“这姓岳的小子走不得!” 尉迟麻子也大声喝道:“为什么走不得?” 杨辟邪怒道:“你这种三脚猫,竟然也敢对老夫大呼小喝?” 尉迟麻子振臂叫道:“我知道你是武林前辈,绝代高手,尉迟麻子就算有十八个脑袋也不够你砍,但在江湖上行走,万大事情抬不动一个理字,你老人家若有道理,我可以马上给你磕一千个响头作为赔罪,但你若说不出道理,就绝不该留难咱们清泉庄的人!” 杨辟邪冷冷一笑:“这算是什么?一副慷慨激昂之状吗?” 杨明珠忽然走了过来,嘀咕着说:“爷爷,你今天怎么老是欺负那些大孩子和三脚猫的?他们虽然是胡涂,却不是坏人嘛!” 岳秋云听见她又在说自己是个大孩子,不禁为之气结。 杨辟邪虽然看来蛮不讲理,脾气暴躁而古怪,但只要杨明珠一生气,他就再也蛮不起来。 “我的孙女儿,爷爷怎会欺负他们,这都是为了他们好!” “但你整天凶巴巴的骂人,又毁掉了岳少爷的家书,这又是什么道理?” “爷爷当然有道理,那封信,小岳是不应该过目的!” 岳秋云双目一扬,道:“这是家父给我的信,为什么看不得?” 杨明珠也望着祖父,道:“爷爷,你又不知道这封信写着什么,何以认为他不应该看?” 杨辟邪冷冷一笑,道:“岳冲霄这封信,你爷爷虽然没有看过,但却也知道其中内容,所以小岳不看也罢!” 岳秋云怒道:“就算你已知道其中内容,那也只是阁下的事,归根结底,你毁了咱们岳家这封信实在是太过横蛮霸道了!” 杨辟邪呵呵一笑,道:“老夫只不过毁了你一封信,你就觉得老夫以老欺少,横蛮霸道了?但你何不想想,你老子派四个人跟你来到蜀北,但转眼间就给半耳魔僧宰了三个,而且还要给砍开三四一十二块,小岳,你若稍有脑筋,就该知道你老子要你来见的大和尚,实在比老夫还更凶残霸道千万倍!” 岳秋云想了想,觉得这番说话也不无道理,但却仍然心有不忿,道:“半耳和尚杀我三人,虽然也是于理不合,但这是两件事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混你娘个屁!”杨辟邪忽然又光火起来,道:“老夫做事,自有老夫的道理,几时轮得着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教训?别再穷罗嗦,跟老夫走!” 尉迟麻子立刻怒吼道:“为什么跟你走,少爷应该跟大麻子一起回福建。” 杨辟邪喝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尉迟麻子道:“要大麻子闭嘴,除非把他也斩开四大块!” 杨辟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老夫不敢?”说着,从一具尸身抄起一柄鬼头刀,刀尖直指向尉迟麻子的咽喉。 尉迟麻子毫不退缩,还一口浓痰吐在刀背之上:“杀呀!你是武功绝顶的一代高手,要杀大麻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杨辟邪大怒,鬼头刀霍声挥下,岳秋云同时失声大叫:“刀下留人!”他要扑过去,杨明珠却拉住了他,说。”不必害怕,爷爷是从来不会胡乱杀害无辜的。” 岳秋云再看一眼,只见尉迟麻子身上并未流血,但却已呆立不动,也没有再开口骂人。 杨明珠微微一笑,道“我没说错吧,爷爷只是用刀柄点了他的志室、百汇、中门和哑穴,现在嘛,这麻子想闭嘴也不成了。” 杨辟邪陡地哈哈一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孙女儿,爷爷点他什么穴道,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现在咱们可要改由陆路走啦。” 说到这里,目光一转盯在岳秋云的脸上,冷冷道:“你想自己走,还是让老夫点了你的穴道挟着走?” 岳秋云道:“咱们走往哪里?” 杨辟邪道:“你现在不必知道。” 岳秋云沉吟了一会,说道:“好吧!我答应跟你走,因为我功夫不如你,轻功也不如你,想逃之天天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辟邪嘿嘿一笑.说道:“总算你不笨!” 岳秋云道:“但我有个条件。” “条件?你凭什么跟老夫说这两个字?”杨辟邪的脸色很不好看。 “不凭什么,只是凭一句说话。” “什么说话?” “人命关天。” “人命当然关天,当然重要,但这句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岳秋云伸手向尉迟麻子一指,道:“你若把他留在这里,跟杀了他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杨辟邪冷冷道:“老夫点他的穴道,一个时辰即可自行消解,你这担心未免多余!” “绝不多余!”岳秋云振声说道:“大麻子为人刚烈直正,而且做事忠心负责,倘若我跟你走了,那么他必然不会再回福建。” 杨辟邪皱眉道:“你认为他会引咎自尽?” 岳秋云道:“这是在所必然之事,大麻子绝不怕死,只怕无面见江东父老!” 杨辟邪沉吟半晌,道:“所以,你的条件就是要老夫带他一块儿走?” 岳秋云道:“正是这样!” “混账!”杨辟邪连声大骂:“混账!混账!简直是混天下之大帐!” 岳秋云面色骤变,杨明珠已忍不住叫道:“岳少爷说的很有道理,爷爷怎么又要骂人?” 杨辟邪瞪着眼,道:“正因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爷爷才要大骂混账。” 杨明珠大奇,但旋即又听见杨辟邪怪声说道:“我是在骂自己混账,若不是小岳一语提醒,今天爷爷就会害死一条好汉了。”说毕,伸手拍活了尉迟麻子身上被制住的穴道,然后又瞧着他说:“你愿意跟着岳秋云一块儿走吗?” 尉迟麻子也怔怔的望着杨辟邪,道:“想不到你也会骂自己混账。” 杨辟邪道:“人谁无过?老夫就算偶然混账一次,那也不是什么奇事,现在你可以选择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条路是回福建,第二条是死在这里,而最后一条路就是跟着你家少爷,你打算如何抉择啊?” 尉迟麻子吸了口气,道:“你一定要缠着少爷吗?” 杨辟邪道。”非缠不可。” 尉迟麻子问道:“你要缠多久才肯放人?” 杨辟邪道:“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若要劳烦到老夫缠他十年八载,那么岳少爷必然是个大蠢材无疑。” 岳秋云不禁又是听得傻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古怪的老头儿竟要把自己缠住三年五载,而且还可能缠个十年八年也不为奇。 这是什么道理,这算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自己若是个大蠢材,杨辟邪就要把自己缠得更久? 他想不通,就算再想三天也很难想得出一条道理来。 尉迟麻子并不比岳秋云聪明,他当然也同样不明白杨辟邪的说话。 但他却总算明白了一点,除了死在这里之外,他现在唯一还可以走的路其实只有一条,就是和少爷跟随着这可恶而又古怪的老儿一起走。 尉迟麻子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他决定继续活下去。 他活下去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岳步爷。 岳少爷显然是遇上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麻烦,尉迟麻子绝不想他有任何意外。 虽然,自已本领低微,能给予岳少爷的帮助恐怕极其有限,但最少,他还可以在身边照顾他,侍候他。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理由,尉迟麻子决定答应了杨辟邪:“咱们跟你一块儿走!” 杨辟邪却又说:“且慢!”说着,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岳秋云,左掌还按在他的天灵上。 尉迟麻子面色骤变,怒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杨辟邪冷冷道:“你现在虽然满嘴答应,谁知道你将来不会逃走?” 尉迟麻子道:“你放开少爷,我立下毒誓便是……” “立誓是不中用的。”杨辟邪道:“除非你立刻张开嘴巴。” 尉迟麻子一愣,道:“张开嘴巴又怎样?” 杨辟邪喝道:“你少管,再不张开嘴巴,老夫就毙了这姓岳的小子,反而更加乐得清静!” 尉迟麻子忙道:“别伤我少爷,我张开嘴巴便是——” 他才张开嘴巴,一颗细小的药丸已飞入他的口腔之内。 这药丸入口便即溶化,尉迟麻子立时觉得满口都是苦水。 岳秋云惊声道:“大麻子吞下的是什么东西?” 杨辟邪冷冷一笑,道:“是‘蜃王附骨丸!” 杨明珠道:“‘蜃王’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辟邪道:“蜃,是毒蛤,蜃王,就是毒蛤之王!” 杨明珠吃了一惊:“那么这粒蜃王附骨丸岂不是毒药吗?” 杨辟邪冷冷道:“当然是毒药了,而且毒性之猛烈,要比一尺长的蜈蚣厉害百倍。” 尉迟麻子没有惊惶,只是惨然一笑,道:“你要杀我,可说是易如反掌,又何苦浪费了这种珍贵的毒药?” 杨辟邪说道:“老夫几时说过要杀你来?” 杨明珠道:“但是,那个‘蜃王附骨丸’……” “这颗毒丸虽然可以杀人,而且毒发之际会全身肌肤一层一层溃烂下去,但只要每月按时服下解药,这种毒就不会发作。” 杨辟邪慢慢地说。 尉迟麻子只听得浑身发抖,咬牙道:“你……你好歹毒!” 杨辟邪冷笑道:“你怎么骂老夫都可以,但是每到月圆之夜,你若没有服解药,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岳秋云大怒:“你怎可以用这种下流的法子——” 话犹未了,忽然嘴里一阵腥苦,竟然又是一颗蜃王附骨丸射入了他口腔之中。 杨明珠惊叫起来:“爷爷!” “住嘴!”杨辟邪喝道:“不用这种法子,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找机会溜掉的。” 岳秋云面色惨然,道:“好法子,真是好法子!咱们以后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你老人家了。” 杨辟邪冷冷道:“你们也不必太担扰.只要到了大功告成之日,老夫自会给你们服下永远解除蜃毒的解药!” 杨明珠道:“怎样才算是大功告成?”她这一同,也正是岳秋云和尉迟麻子想问的。 但杨辟邪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说了一个字:“走!” 第二章 奇门煞星遇袭身亡 八月二十八日,皖南天朗气清,在黄山南麓之下,出现四个风尘仆仆的路客。 那是三男一女,来的正是杨辟邪祖孙和岳、尉迟四人。 他们从蜀北涪江取道南下,首先越过华莹山、木枥山,以后进入湖北,又再经过半个月行程,才来到了皖南黄山之下。 黄山素以奇峰与云海驰名天下,除此之外,黄山之松也是神姿妙绝,这时候,杨辟邪等一行四人,便是置身于一条松石相连的清溪左右。 这一条溪涧甚是宽阔,只见溪中怪石嶙峋,水流从上而下,不断猛冲石块,发出了轰隆巨响,虽然不至于震耳欲聋,却也气势磅礴,荡人心魄之极。 杨明珠看见了这条溪流,很是欣赏,便道:“爷爷,咱们可以在这里歇一会儿吗?” 杨辟邪道:“这里有什么好看,你若想看黄山胜景,该往山上去,而不是呆在这里。”说着,又望了岳秋云一眼,半晌才接说道:“你怎么啦?累不累啊?是不是赶了二十天路程,连上山也没有气力了?” 岳秋云也望望杨辟邪,却没有答话,只是不断继续向上行走。 这二十天以来,他和尉迟麻子一直很少开口说话,也许,他们已是无话可说。 四人结果没有停下,继续直上黄山。 杨辟邪带着三人,沿着松林直向上走,只见山路渐见崎岖,杨辟邪和杨明珠轻功高明,看来还是如履平地,但岳秋云和尉迟麻子就不大轻松了。 四人越往上走,便越觉得山色苍郁,景象雄伟,过了一个时辰后,四人便忽然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里。 杨明珠叫了起来,赞叹了一声:“好美!” 杨辟邪道:“这就是黄山的云,也就是骚人墨客赞颂多矣的云海。” 杨明珠走到岳秋云身边,道:“你们福建那里,有没有这样奇妙的大山?” 岳秋云道:“福建虽然岗岭重叠,但都没有什么好看头。” 杨辟邪立时摇头不迭,道:“小岳此言差矣,福建武夷山,乃山之世外桃源,它有九曲溪流,三十六峰,又怎会没有看头?” 杨明珠大感兴趣,便问:“九曲溪流是怎样的?” 杨辟邪缓缓道:“那九曲溪曲折蜿蜒,景色如画,在武夷东南两峰巅之间,又有十八涧懿,水流都汇入九曲溪中,是故又称为九溪十八涧,你爷爷曾在那里呆了大半年,就是因为舍不得离开那如诗如画的神仙境界。” 杨明珠听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接着又问岳秋云道:“你没有到过武夷山吗?” 岳秋云冷冷一笑:“我为什么非要到武夷山不可?” 杨明珠看见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便说:“没什么,我不问就是。” 这时候,白云又随着一阵山风消失了,四周景象再度清晰起来,杨辟邪带着三人,越过了一座山峰,又来到了另一座峻峭的山峰下。 这样又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得一阵山涛之声,从一座深谷之中传了过来。 四人穿过一座松林,进入这座山谷里.只见在山峰之巨岩之间,一条飞瀑从数十丈高处直奔下来,泻入一座碧绿的深潭里,那种景象真是奇伟壮丽,使人连胸襟也为之开阔起来。而在水潭左侧三四十丈外,又有三座雅致的竹舍,有如品字型般建在半峰松伞之下。 杨明珠“噢”的一声,叫道:“这是谁的房子?” 杨辟邪淡淡一笑,说道:“这是一个老怪物亲自盖起来的,他叫做‘山中霸王’。” 杨明珠一愣,但接着便失声道:“你说的是不是‘山中野鹤’容世功伯伯?” 杨辟邪哈哈笑道:“除了容世功那老儿,又还有谁敢在这里盖房子?就算不怕黄山派的牛鼻子诸多打扰,也会怕山中的毒蛇猛兽,除此之外,听说这里以前还有狐仙哩!” “狐仙?”杨明珠眼睛一亮:“狐仙是不是很漂亮也很厉害的?” 杨辟邪“呸”一声,说道:“漂亮个屁!” 杨明珠讶然问道:“爷爷见过那狐仙吗?” 杨辟邪摇摇头,道:“我没有见过那狐仙。” 杨明珠道:“既然没有见过狐仙,又怎知道她长得不好看?” 杨辟邪说:“你爷爷虽然没见过,但容伯伯却见过,当年,我也是像你这般问他,他的回答就是那四个字:‘漂亮个……’”说到这里,蓦然见孙女儿柳眉倒竖,下面那个粗俗的字便没有再“复述”一次。 过了好一会,杨辟邪才接着道:“原来那个什么狐仙,是个犯案累累,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她在外面弄得满城风雨,天怒人怨,只好躲进这深出隐谷,秘密苦炼邪门武功,准备大功告成之日重出江湖,把所有厉害的仇家一一解决。” 杨明珠吃了一惊:“那么这里岂不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吗?” 杨辟邪道:“本来是的,但是现在却不怕了。” 杨明珠道:“那女魔头已走了?” 杨辟邪道:“她没有走,而是永远都留在这山谷里,嘘,那是女魔头的坟墓。”说着,向一座竹舍左边指了一指:“这块碑就是容伯伯为她竖起的。” 扬明珠嘘了一口气,道:“容伯伯本领奇高,这女魔头遇上了他,可算是当殃得很。” 杨辟邪道:“这女魔头若不当殃,将来她的仇家可就倒楣了,这是以杀止杀,容世功这桩事干得甚好。” 杨明珠笑了笑.道:“但我知道,若是换上了爷爷,爷爷也必定会干得同样妥当。” 杨辟邪哈哈一笑,道:“对付一个贼婆,你爷爷也自信颇有把握,但说到盖房子这种一板一眼的活艺儿,却必然远不及山中霸王罗。” 他一面大笑,一面带着三人进入了第一间竹舍之中。 这间竹舍虽然并不宽敞,但却几明窗净,环境雅致清幽得很。 “容伯伯呢?”杨明珠四周环视着:“他不在家里吗?” 杨辟邪笑道:“这里怎能够算是他的家?” 杨明珠奇道:“为什么不算?” 杨辟邪道:“他是个四海为家的怪人,这十余年来,他一直到处游山玩水,但最喜欢的还是这座黄山。” 杨明珠道:“但他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呢?” 杨辟邪道:“所谓‘游罢黄山不看山’,他现在已到了大漠看沙漠去了。” 杨明珠道:“大漠是风沙蔽天的地方,有什么好看?” 杨辟邪笑道:“你从未到过大漠,又怎知道万里黄沙的地方一无是处?” 杨明珠抿嘴一笑,说:“无论怎样,我还是喜欢山明水秀的江南,若要我跑到沙漠,我宁愿往北极寒苦之地去。” 杨辟邪道:“其实容老儿也不舍得离开这里,是我把他赶走的。” 杨明珠奇道:“哦?你为什么要赶走他?” 杨辟邪道:“这一招大有名堂,就叫‘鸠占鹊巢’,因为你爷爷看上了这个地方。” 杨明珠问道:“咱们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杨辟邪点点头,道:“不错。” 杨明珠望了岳秋云和尉迟麻子一眼,道:“他们呢?” 杨辟邪道:“当然也是一样,难道你没有看见这里有三间竹舍吗?从今天开始,这一间竹舍就是你的,欧阳黑往西边那一间,还有一闻,就由你爷爷和小岳一起住用。” 杨明珠忽然皱了皱眉,道:“这里虽然清幽绝俗,但现在有个难题。” 杨辟邪笑了笑,道:“是不是‘巧女难为无米之炊’?” 杨明珠点头叹气,说道:“爷爷说对了,咱们总不成像是猴儿般天天去吃野果罢?” 杨辟邪呵呵一笑,道:“这一点少担心,爷爷早已叫容伯伯预备妥当,无论你想要米、油、茶或酒,请到隔邻的一间竹舍,必然不会缺乏。” 杨明珠乌亮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是真的?” 杨辟邪道:“爷爷怎会骗你?,以咱们四个人来说,那些米、油、酱、醋、茶最少可以维持一年左右。” 杨明珠笑道:“那么酒的存量又如何呢?” 杨辟邪叹息一声:“那容老儿嗜酒如命,这里就算有酒,只怕也不会剩下多少了。” 杨明珠嫣然一笑:“何必瞎猜,待我过去瞧瞧不就清楚了吗?” 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走向隔邻那间竹舍,果然看见里面堆放着大量的米、油、酱、醋、茶,也有大量腌干了的肉食和干粮量。 “容伯伯照顾得很周到,就只是美酒少一些,大概只剩下二十斤左右。”她粗粗点算之后,便忙着要在这里烧第一顿饭。 就在她忙得乱七八糟的时候,杨辟邪把岳秋云拉了出去,问道。”你是不是很憎恶老夫?” 岳秋云冷冷道:“杨前辈喜怒无常,若我说不憎恶你,那是撒慌。” 杨辟邪道:“你不喜欢撤慌?” 岳秋云道:“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我一定会说老实话。” 杨辟邪点点头,微笑道:“说得好!但你可知道,在武林中最老实的是哪一种人?” 岳秋云道:“蠢人!” 杨辟邪又点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波谲云诡,所以最老实的人往往也就是最笨的人。” 岳秋云道:“但还有一种人,也会经常说老实话。” “是哪一种?” “本领极高强,手段极厉害的那一种。”岳秋云缓缓地说:“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了。” 杨辟邪道:“你想成为这种人吗?” 岳秋去道:“就算很想很想,到头来还不是变成妄想吗?” 杨辟邪摇头不迭,说:“绝非妄想,你瞧老夫的武功如何?” 岳秋云说道:“杨前辈是名震天下的‘奇门煞星’,自然是身手卓绝,罕有其匹。” 杨辟邪道:“你这三言两语,倒不像在拍马屁。” 岳秋云道:“就算我要拍马屁,也绝不拍你的!” 杨辟邪道:“但你可知道,老夫为什么要把你紧缠不放?” 岳秋云摇摇头:“不知道。” 杨辟邪沉声道:“因为老夫想收你为徒,把生平所学都传授给你!” 岳秋云呆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要收我为徒?” 杨辟邪冷冷一笑:“难道你认为老夫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 岳秋云也冷冷一笑.道:“若以武功而论,那自然是绰绰有余。” 杨辟邪双目一瞪:“哦?这是什么意思?” 岳秋云道:“我的意思是说,杨老前辈虽然武功盖世,但我并不认为武功高强的人,就一定够资格做任何人的师父!” 杨辟邪嘿嘿一笑:“原来你一直把老夫视作邪魔歪道之辈!” 岳秋云也学着他嘿嘿一笑,说道:“纵然不是邪门歪道,总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杨辟邪倏地怒吼道:“江湖之上,有谁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岳秋云想了一想,回答道:“例如家父……” “令尊岳庄主,当然是君子,但只怕还得要加上一个‘伪’字,才算是他妈的贴贴切切!”杨辟邪一气之下,连岳冲霄也给骂上了。 “胡说!”岳秋云立时涨红了脸,连声音也颤抖起来:“你再敢侮辱我父亲半个字,我……我就要……” 杨辟邪冷冷的瞪着他:“你便怎样了?是不是要杀了老夫?” 岳秋云大声道:“我武功不如你,自问没有本领可以伤你分毫,但我可以自尽,不再听你这些妖惑之辞。” “你不能死!”杨明珠和尉迟麻子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 杨辟邪盯了孙女儿一眼,道:“这里没有你的事,快去烧饭!” 杨明珠说道:“烧饭怎比得上人命要紧?” 杨辟邪冷冷地道:“有爷爷在,岂容他说死便死?” 岳秋云冷笑一声,道:“我若决意要死,你制得住一时,也制不住一世!” 尉迟麻子忽然跪了下来,悲声道:“少爷,蝼蚁尚且偷生,请你千万要忍住这一时之气,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咱们总会有吐气扬眉之日的。” 杨辟邪怒道:“大麻子,你自己胡涂庸劣也罢了,怎么还要这样唆教小岳,什么君子报仇,难道你们都把老夫当作大仇人吗?” 尉迟麻子冷冷一笑,正待反唇相讥,岳秋云已喝止了他:“快站起来!不要再多说废话!” 尉迟麻子这才缓缓地站起身子,杨辟邪嘿嘿一笑,又问岳秋云:“你到底拜不拜我为师?” 岳秋云问道:“拜又如何,不拜又怎样?” 杨辟邪道:“你若是拜我为师,老夫自然把生平所学倾囊传授,你若不肯,嘿嘿!” 岳秋云道:“我若不肯,你就会杀了咱们?” 杨辟邪冷冷道:“老夫不必动手,反正你们已服下了‘蜃王附骨丸’,只要老夫一走了之,就算你们跑到医谷找着了天下第一号神医时九公,他也是没法解开你们身上所中的蜃王剧毒,那时候,嘿嘿!嘿嘿!” 岳秋云道:“你若以为岳某贪生怕死,那可大错!” 杨辟邪哼一声:“你若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老夫也不肯收你为徒,但是,你纵然不计自己的死活,也不该连累及大麻子!” 尉迟麻子陡地叫道:“少爷不必理会大麻子,大麻子又岂是怕死之辈?”才说到这里,蓦地眼前掌影骤闪,脸上已给杨辟邪打了两记耳光。 “胡涂蛋!你这样说,是不是鼓励你的岳少爷快点一头撞死在这里?” 尉迟麻子给杨辟邪打了两记耳光,本该是怒火冲天的,但一听见这两句话,怒火便立刻平息下去。 他忽然也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刮了两下耳光,骂道:“大麻子真是胡涂蛋,该打!该打!” “别打了,”岳秋云道:“我还年轻,怎舍得不明不白便死在这里!” 杨辟邪面露喜色,但瞬息之间又板着脸孔,冷冷道:“你终于肯答允拜老夫为师了?” 岳秋云道:“咱们如今已是无可选择,但我有个要求。” 杨辟邪道:“快说!” 岳秋云道:“我可以拜你为师,但却不能天天为着蜃王附骨九的剧毒而忧心忡忡,所以,在拜师之前你必须给咱们彻底解除身上的蜃王剧毒!” 杨辟邪说道:“倘若老夫把你们身上的蜃毒解除,你还肯安安份份地留在黄山吗?” 岳秋云道:“留在黄山练武,那是不成问题的。但最少也得让我写封家书,向家父察明此事,免得他老人家朝夕牵肠挂肚。” 杨辟邪沉吟良久,才回答道:“这也未常不可,但这封家书,必须先让老夫过目,而且绝不能提及咱们住在什么地方,到时,老夫自会派人把信送到福建清泉庄去。” 杨明珠大喜,握者杨辟邪的手腕说:“爷爷,这不是已经谈拢了吗?” 杨辟邪冷冷道:“就只怕这小子言而无信,悄悄的又溜回福建去。” 岳秋云一挺胸膛,凛然道:“丈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再说,我若拜了你做师父,那么以后一辈子都是‘奇门煞星’杨辟邪的衣钵弟子,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已答应过师父的事情,自然应该遵守到底!” 杨辟邪陡地狂笑,道:“说得好,明珠,明珠,你还不快去烧饭?” 杨明珠一怔,杨辟邪又笑着说道:“咱们吃了这顿饭之后,爷爷就要正式收岳少爷为徒了,小妮子,难道你不觉得高兴吗?” 杨明珠嘟着嘴:“又不是我收徒弟,高兴什么?”说着纤腰一拧,转眼已消失在竹舍背后。 饭才烧好,尉迟麻子已猎了几头野兔回来,他别的功夫平平无奇,但猎兔和烤兔子的功夫却是别有一手。 当他们用饭之际,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 四人饱餐一顿后,竹舍里的酒也喝掉了一大半,只见杨辟邪满面红光,笑声和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响亮得多。 “唉,都是我这个老儿不好,”杨辟邪忽然叹了口气,说:“我不该赶走了容世功,倘若他也在这里,现在咱们一定会喝得更痛快。” 岳秋云却摇摇头,道:“只怕刚好相反。” 杨辟邪一怔:“为什么?” 岳秋云说道:“现在单是你老人家便已喝了十几斤酒,容前辈若在这里,只怕两位都只能喝得成半天吊,大大的不够瘾头。” 杨辟邪恍然大悟,笑道:“你说的对!有你这样聪明的徒儿,老夫的武功总算后继有人了。” 岳秋云说道:“就算没有我这个徒儿,明珠姑娘也同样可以承继杨老前辈的衣钵。” 杨辟邪叹道:“只可惜她是女儿家,老夫的武功,她只能够学得三成左右而已。” 岳秋云奇道:“练武功也有男女之别吗?” 杨辟邪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关系还十分重大哪,比方说南海门千面观音白秀薇的‘九阴销魂掌’就只能传给冰清玉洁的少女,若是男人,就算从八岁苦练到八十岁,恐怕也练不出什么成就来。” 岳秋云“噢”的一声,道:“原来如此。” 杨辟邪道:“老夫的武功,也有种种情况,尤其是那套天罡辟邪掌,明珠就算苦练一辈子,也决不会练得成功的,所以我只教她一套金波飞凤剑法。” 杨明珠忽然嫣然一笑,对岳秋云说:“饭已用过了,现在拜师正是时候。” 尉迟麻子道:“但咱们还没有服下解药。” 杨辟邪笑道:“你和小岳都已服下解药了。” 尉迟麻子一怔:“怎么我不知道?” 杨辟邪道:“你刚才是不是吃了五大碗饭?” 尉迟麻子点点头,说:“我五碗,少爷三碗,但那是饭,而不是解药。” 杨辟邪哈哈一笑,道:“饭即是解药,解药即是饭,若不是这几碗白饭塞进你们的肚子里,你们此刻恐怕早已腹如雷鸣,饿得七荤八素!” 尉迟麻子皱着浓眉,道:“白饭虽然是肚饿的解药,但又怎解得‘蜃王附骨丸’的剧毒?” 杨辟邪又是一阵大笑:“老夫何来什么‘蜃王附骨丸’?当是你们吞下肚的,只是田七疗伤丸而已。” 尉迟麻子和岳秋云互望一眼,都是不禁为之大感错愕。 杨明珠却“卟哧”地笑了起来:“我早就知道爷爷不会有那种歹毒的毒药,但是这一下手段却真把岳少爷和大麻子吓坏了。” 杨辟邪微微一笑,道:“说句老实话,小岳跟大麻子都很勇敢,而爷爷这条妙计,也只是权宜行事而已。” 杨明珠道:“但你这条奸计已给揭穿了,岳少爷还会拜你为师吗?” 岳秋云立时大声道:“谁说不拜?” 尉迟麻子一怔:“少爷,你真的要拜他为师?” 岳秋云瞪了侥一眼,说道:“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我身上既然已再无蜃王剧毒,我就应该遵守信诺,拜杨老前辈为师!” 尉迟麻子道:“但咱们根本没有服下什么解药啊。” 岳秋云道:“谁说没有?那些白饭就是解药!” 说着,他果然向杨辟邪跪下了,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同时朗声说道:“弟子岳秋云拜见师父!” 杨辟邪大笑,上前把他扶起,又叠声笑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就是这样杨辟邪收了岳秋云为徒弟。 三天后,岳秋云写了一封信,由杨辟邪带出黄山,然后再托人转送上福州清泉庄。 又过了七八天,扬辟邪对岳秋云说:“只要勤奋不懈,三年后你就可以艺成下山了。” 三年,是一段既不太短,也不是太长的日子。 岳秋云已决定要在这深谷里渡过三年,甚至是四五年悠长的岁月。 对于这一次的拜师,他已从被逼变成自愿,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杨辟邪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在另一方面来说,他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 ——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到英雄馆会见一个像半耳和尚那样的人? ——给师父毁掉的那封信,内容是怎样的? ——为什么师父曾经说自己的父亲是伪君子?这是因为一时之气呢?还是别有所指? 这都是无法可以明白的疑团,但现在,他只能把这样疑团埋在心底里。 不久,杨辟邪便传授了他一套剑法。 杨辟邪说:“这套剑法,叫金波飞龙法,全套剑法把它使得精熟,每一种变化都是威力无穷的杀手招数,但,咳咳,老实说,自有这套剑法以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完全记住这三万六千五百种变化的,事实上也绝用不着如此繁杂,反正临阵对敌,往往都在一招半式间便能够决定胜负存亡,所以你只须记住每一式的基本步骤,以后再把这三百六十五式剑法融合贯通,那便已可克敌制胜,成为剑法上的一流高手。” 岳秋云听得不住点头。 杨辟邪接着又说:“其实这剑法,有点像是道教的太极剑,所渭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之后又再弄出八八六十四个什么捞什子,总之是越变越多,而越多也就是犀利玄奇,所以,等到你真正能够把这三百六十五式剑法完全融会贯通的时候,那三万六千五百种变化也就会自然而然地钻出来,这套剑法妙用无穷,虽然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但比之少林寺的达摩剑法,恐怕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岳秋云静心聆听,这时才道:“弟子记住了。” 杨辟邪又道:“这套金波飞龙剑法,乃二百五十年前飞龙剑圣虞大师所创,而金波飞凤剑法,则是飞凤神行吕红姑的精心杰作,这两位前古高人先后研创出飞龙飞凤两套剑法之后,就弄得互不相容,每隔三年都在泰山日观峰上决战千招。他们早有协议,若是千招之后不分胜负,那就隔三年,才在日观峰上再次比拚,但三年又三年,一直过了三十六年之后,他们还是无法分出胜负来。 “到了第十三次比拚,两人都已平添了三十九岁,而在那一年之内,两人都同时遭到重大的挫折,虞大师门下两个徒儿为了争夺一个寡妇,在西子湖畔决战双双身亡,吕红姑最宠爱的侄女儿,却遇上了一个负心郎,那混蛋始乱终弃,害得吕红姑的侄女儿无颜苟活,终于自缢归天。 “虞大师和吕红姑在同年之内遭遇到这种沉重的打击,都是为之心灰意冷,但是到了比剑之日,两人还是依时登上了日观峰。 “但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出剑,因为他们都已明白这三十九年的光阴,彼此都是白白浪费了,若不是为了这段无谓之争,吕红姑早就应该成为了虞夫人,因为他们早在四十多年前已互相倾慕,但在飞龙飞凤剑法研出来之后,两人为了争强好胜,反而谁也不肯向对方稍为容让,结果剑法上的胜负未分,两人却已虚度了数十年悠长的岁月。 “所以,直到第十三次日观峰之约,他们才猛然后悔不已,但那时两人都已垂垂老矣,成亲之事,谁也不好意思再提出来,而就在那一天,泰山之上忽然杀出了一群蒙面高手,原来都是他们的仇家,这些人暗中联合约定,要在这一天黄昏时分,向虞、吕两人突袭报复。 “他们的仇家以为虞、吕在决战之后,必然精疲力竭,在这时候向他们报复,应该是最好不过的机会,可是,这些小人却没有料到虞大师和吕红姑苦苦争持了三十余年,这一年约战却是化干戈为玉帛,由决战变成了互相诉苦,根本就没有虚耗一分一毫的力气。 “这一大群仇家总共有五十余人,各人都有一番惊人艺业,但谁也想不到,飞龙飞凤两套剑法一经联手,居然威力陡增数倍,这数十人虽然以众欺少,但却反而惨败下来,只剩下五六个跑得快的胆小鬼捡了性命。 而自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两位绝世高手的踪影,而飞龙飞凤两套剑法,也从此失传。之后,一直过了差不多二百年,江湖上忽然有个浑噩的小子,为了要追杀一条毒蛇,在天日山穷了半天之力,终于才把那毒蛇追着,而当他正要大展克制毒蛇功夫之际,忽然给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原来这浑噩的小子为了追杀毒蛇,居然钻进了一座阴深的山洞里,而令到这小子为之吓呆的,乃是两堆骷髅头骨,当时这小子心想:‘妈啊,活见鬼也!’正想溜之大吉,忽然看见洞穴的深处金光闪烁,夺人眼光,这小子又是一阵傻住,心想:‘莫不是里面有个大宝藏?’这小子本来绝不是个贪财之人,但那一年他家乡大旱,饿死了不少人,他倒希望真的能够发掘出一座宝藏,来救济救济那些饥民。 “于是这小子便大着胆子,再向洞穴深处进去,结果,他在这洞穴里发现了一对金剑,一柄较长,而另一柄则较短。 “倘若这浑小子只是得到这对金剑,他一定会把这对金剑卖掉,但除了那对金剑之外,他又找到了三本练武奇书,第一本是金波飞龙剑谱,第二本是金波飞凤剑谱,而最后一本是天罡辟邪掌的练功秘笈,这小子曾练过三招两式拳脚功夫,也曾练过十招八式刀法和剑法,所以不禁看得津津有味。 “就是这样,这小子在山洞里呆了十年,由于他练功练得太痴迷了,十年后居然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姓杨,他老子姓杨,他自己当然也姓杨了,所以,他后来便替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就索叫杨辟邪。” 杨辟邪把往事说完,忽然唏嘘叹息,道:“当年,为师若然只是找到那对金剑,总可以卖得一些银子来救救饥民,但那三本武功秘笈却令为师太着迷了,只要看上了第一页,就注定一辈子也不肯放手,结果为师练成了一身武功,但却无法对家乡里的饥民施以援手,咳,这是天意?还是为师做错了?” 岳秋云听得出了神,半晌才道:“这不是师父的错,若真的说错了,那也只是错在上天,而不是错在师父身上。” 杨辟邪白眉一皱,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岳秋云道:“天若无错,也不会弄得久旱无雨,而害苦了勤恳无辜的百姓,至于师父因机缘巧合,得到前辈高人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因而埋头苦练十年,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何需一直耿耿于怀数十年呢?” 杨辟邪目光倏地大亮,忽然呵呵一笑,道:“说得好,如此想来,倒是为师迂腐不通,胸中多屁之极了。” 听见“胸中多屁”这四个字,岳秋云不禁为之莞尔一笑。 杨辟邪笑了一会,又目注着岳秋云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全神贯注练剑,半年后为师再传授你天罡辟邪掌法。” 岳秋云躬身道:“多谢师父。” “不必多谢,”杨辟邪道:“做师父的若不能教得徒儿练就一身本领,岂非酒囊饭袋吗?” 说到这里,忽然又摇摇头,道:“饭袋虽然不中用,但酒囊却未必是废物。” 岳秋云一怔,杨辟邪接着又说:“当今武林之中,年轻一代高手辈出,就像是偷脑袋大侠卫空空,他的砍脑袋剑法凶悍霸道,跟他侠骨柔肠的性子可说是截然不同。” 岳秋云道:“弟子也曾听过他的名字,只要提起偷脑袋大侠,白道中人无不钦佩肃敬,而黑道上的魑魅魍魉则如遇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杨辟邪点点头,道:“他还有个雅号,但听来却不怎样悦耳。” 岳秋云道:“这另外一个雅号又怎样称呼?” 杨辟邪道:“就叫酒囊。” 岳秋云道:“当今天下第一号大醉鬼是杭州赵君仁,听说他和卫空空的交情颇深!” 杨辟邪道:“这两人虽然嗜酒如命,但酒品极佳,他日有缘相遇,不妨跟他们交个朋友。” 岳秋云道:“弟子会记住了。” 杨辟邪道:“除了这两人之外,尚有杀手之王司马血,银扇金刀许穷之,雪刀浪子龙城壁,都是当世武林的英雄人物,尤其是雪刀浪子,连北极异人风雪老祖晚年也曾跟他平辈论交,后来更连心爱的风雪之刀也赐给这位浪子了,可见此人实在是绝不寻常,你日后若有机会,应该向他多加学习。” 岳秋云又是一句:“是的,弟子会记住了。” 杨辟邪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问道:“尉迟麻子今年几岁了?” 岳秋云道:“好像已四十五六。” 杨辟邪道:“他的功夫实在太差了,为师想传授他一套内功心法和拳脚上的功夫,你意思认为怎样?” 岳秋云喜道:“当然好极!” 杨辟邪淡淡一笑,道:“以他这种资质和年纪就算怎样苦练,将来的成就也绝难跟你比拟,但只要他肯用心练习,三年之后必将胜过如今十倍。” 岳秋云道:“多谢师父!” 杨辟邪道:“早已说过不必多谢,但愿你们能早日成功,早日离开师父和这座黄山!” 岳秋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在第一天登上黄山的时候他还是很憎厌杨辟邪,甚至很憎厌这座黄山。 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改变了。 他渐渐觉得,现在自己所过的日子,比起在清泉庄里做岳少爷的时候还更幸福得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很是挂念父亲。 但他已答应过师父,在艺成之前,绝对不?私自潜回福州。 大丈夫言出九鼎,他绝不能让师父失望。 这是一种承诺,而承诺往往是需要勇气和牺牲才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岳秋云绝不悔约,而这也是他自有生以来最困难,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当然,他心中还有不少疑问,但现在却已无暇再去想及。 三百六十五式剑诀并不容易记熟,就算记熟了也绝不容易一一练成。 他已答应过师父,绝不能把金波飞龙剑法练得不伦不类,否则,将来连杨明珠的金波飞凤剑法都抵敌不住,那就会使天下间所有男子汉都为之大大丢脸了。 匆匆又已过了大半载,四月黄山,也和别的地方一样,洋溢着灿烂妩媚的暮春景色。 这时候,在天都峰顶之上,有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互相用剑对拆招数。 天都峰陡峭险峻,乃黄山诸峰最高一座,从这里向 下极目四望,只觉远近岗峦,尽皆是星罗棋布于足下,实在令人为之心旷神怡,把一切尘念俗虑都扫得干净。 当然,若是遇上云海如浪的时候,在这里唯一可以看见的,也许就只有接近峰顶的“鳌鱼背”和附近的奇松怪石而已。 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在此时此地练剑,是最佳选择。两人对拆了五六百招,才停了下来。 “岳大哥,你的剑法越来越精进了,爷爷一直都把你捧得比天还高,看来你果然没有让他老人家失望。” “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打不过你的金波飞风剑法。” “练武这种事情,多一天苦练便多一分功力,我学这剑法已八九年了,你若只花几个月时间就可以把我打败,我岂不是个大大的蠢材?” 这一对年轻男女,正是岳秋云和杨明珠。 岳秋云听见杨明珠这样说,便道:“你当然不是个蠢材,因为蠢材绝不会长得这么漂亮。” 杨明珠拧开了脸:“谁说我漂亮?” 岳秋云微微一笑:“是师父常这样对我说的。” 杨明珠道:“爷爷人老心不老,说话总是没正经的。” 岳秋云道:“师父这些话若是对别的女子说,那还可以当作是花言巧语,但你是他的孙女儿,他说你长得好看又怎样是不正经?” 杨明珠道:“爷爷是个怪人!” 岳秋云道:“师父虽然喜怒无常,行事手段别有一格,但他心肠很好,有一次,他还替一只受了伤的野雁包扎伤口,又很小心的喂它吃东西,直到它伤势痊愈了才让它飞走。” 扬明珠忽然“卟卟”一笑:“若是换上你,是不是把它烤熟吃掉?” 岳秋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杨明珠想了想,道:“那野雁虽然被爷爷治好了伤,但是却已跟同伴失散了,它一定会感到很孤独的。” 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红,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岳秋云笑着道:“别大发傻气,野雁一定会找回失落的同伴的。” 他这么一说,杨明珠的眼睛更红了,接着更哭了起来。 岳秋云大吃一惊,忙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嗯,我以后不再笑你在发傻气便是!” 杨明珠摇摇头,哭着道:“你没有说错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了爹娘。” 岳秋云一怔。 杨明珠哭了一会,才慢慢的接着说:“我爹娘都不喜欢练武,我爹是个秀才,我妈是个才女,他们本来过着神仙般的快乐日子,但是在我周岁生日那一天,我妈给一个恶霸抢走了,我爹穷追不舍,结果死在贼人刀下, 我妈一气之下,也一头撞向路旁的大石死了,后来,爷爷赶了回来,把那恶霸和他的手下杀得干干净净,这段大仇恨总算当时便给爷爷亲手了结……但从此之后,我再也见不着爹娘,就像那头孤雁一般……”说到这里,不禁伏在岳秋云的怀里放声大哭。 她哭得好厉害,岳秋云却是傻住了。 她的眼泪很快就沾湿了他的胸膛。 这时候,她是那么的哀伤,但是他俩却又是如此的接近,差不多就是互相在拥抱着。 岳秋云当然不能在这时候推开她,她现在需要的是慰藉,是温情。 他忽然把她拥抱得更紧:“明珠,你不要这样,我会像你爹娘一般的照顾你一辈子的。” 杨明珠止住了哭声,仰着脸凝视着他:“是真的吗?” 岳秋云用衣角抹干她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怎会骗你?” 杨明珠却忽然用力地摇摇头,说:“不,这样不对。” 岳秋云脸上一红,连忙松开了双手,说:“明珠,你不要生气,我……我不是有意的……” 杨明珠却还是紧抱着他。 她的脸虽然也红了,但却更紧贴着他的胸膛:“你抱抱我没有什么不对。” 岳秋云吸了一口气,说:“但男女授受不亲…” 杨明珠又摇摇头,道:“这六个字迂腐多余,害人不浅,比方说,我若忽萌短见,要从这天都峰顶之上往下直跳,你会不会把我抱住?” 岳秋云道:“当然会把你抱住,就算大家都会掉进深渊,我还是一定紧抱不放。” 杨明珠的脸已红得像是柿子了,连声音也都为之低沉了下来:“那么,你就当我现在是想要跳崖好了。” 岳秋云心头怦然跳动,两条粗壮的手臂终于又再搂着她的纤腰:“但是你刚才为什么又说这样不对?” 杨明珠的脸埋在他的胸膛间,怩声道:“我这样说,是因为不想你变成了我的爹娘。” 岳秋云一呆,只听见她又缓缓地说:“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那是很好的,但却不能像我爹娘一般,我可不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义父义母。” 岳秋云不禁为之哑然失笑,但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明珠,你真不愧是我的师父的孙女儿,我发誓永远都不会辜负你这一份情义的。” “岳大哥,我不要山盟海誓,只要你对我好。” “当然,除了你之外,天下间又还有哪个女子值得小岳回眸一顾?” “好大的口气。” “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 这时候,两人的身子都在发热。 但这绝不是罪恶,而是一段纯洁可爱的恋情,正在由萌芽发展到花儿盛开的阶段。 但就在他们再也不愿意分开的时候,忽然峰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竹哨声。 一听这竹哨声,岳秋云和杨明珠就知道悠然谷里出了事。 悠然谷就是容世功盖搭了三间竹舍的深谷,而这名字却是杨明珠想出来的。 而那阵竹哨之声,是尉迟麻子跟岳秋云传递消息的讯号。 通常,尉迟麻子只会把哨子吹响两下,那就表示:“不要再练了,回谷吃饭啦。” 但这一次尉迟麻子却把哨子一连吹响了五下,而且一次比一次吹得更长久。 这也就是说:“十万火急,速回悠然谷。” 听见这五下竹哨声,岳秋云和杨明珠的睑色同时白了。 “出了什么事?”杨明珠吃惊地问。 岳秋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快下山瞧瞧。” 两人立刻匆匆离开天都峰,一直到了山峰半腰之处才遇上了尉迟麻子。 尉迟麻子喘着气,脸色灰白地说:“山谷里来了两个蒙面人,正跟杨老先生动上了手!” 杨明珠脸色骤变,怒道:“是什么人?竟然鬼鬼祟祟蒙脸来闯谷?” 岳秋云冷冷一笑,道:“倘若来的只是两个人,师父一定可以把他们打发掉,咱们走。” 三人立刻全力展动身形,往悠然谷赶去。 当他们回到悠然谷的时候,杨辟邪突然从山里扑出来,喝道:“你们统统快走,远远离开这山上,远远离开黄山,以后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这实在是很可怕的说话。 但更可怕的却还是杨辟邪的脸。 他的脸变了,变得简直不像是杨辟邪的脸。 只见他两眼翻白,脸上泛着一种异样的淡红色,看起来就像是屠夫肉案上被切割开的鲜红牛肉一样。 他颚下花自的胡子,已给血水染得一片腥红,而他的两片嘴唇,却比平时最少肿胀两倍。 “师父!” “爷爷!” 岳秋云和杨明珠同时叫了起来。 杨辟邪怒道:“他们还不快滚!” 岳秋云满面骇然之色,道:“师父,你的脸……” 杨辟邪道:“有人在潭水里下毒,为师一时不察用潭水洗了一个脸,就变成这样了。” 杨明珠惊怒交集,跟岳秋云都亮出了剑,双双护在杨辟邪左右。 在两个月前,杨辟邪已把飞龙剑送给了岳秋云,这时候飞龙飞凤两把金剑合壁,倒也别具一番威势。 但杨辟邪却又暴跳起来,道:“你们以为现在就可以天下无敌吗?快走!快走!再不走大家都活不成了。” “走?走往哪里?”蓦地,一个人沙哑的声音在谷口传了出来。 又有另一人冷笑,接着“铿”的一声,这人以钢枪顿地,接着身如鹰隼般从谷中疾飞而出。 这两人都是一身黑衣,又用黑布蒙住整个头脸,只是露出了一双眼睛。 杨辟邪不等孙女儿和徒儿出手,已奋力向两个蒙面人狂攻过去。 天罡辟邪掌威力惊人,那是无可置疑的。 可是,如今杨辟邪身中奇毒,掌上的威力自然难免大大的打了折扣。 两蒙面人已是胸有成竹,杨辟邪越想拚命,他们就越是闪缩,只是跟他展开游斗。 他们绝不着急,急的只是杨辟邪。 杨辟邪也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着急,他只是不想孙女儿和岳秋云落在敌人的手里。 倘若杨明珠和岳秋云早早听从他的说话,也许还有机会可以逃出这座悠然谷,但现在却已经不行了。 因为谷外又已来了八个黑衣汉子。 这八个黑衣汉子并没有蒙面,但每一张脸的表情都是同样冰冷,同样的残酷无情。 尉迟麻子大怒,挺剑便向这八人怒扑过去。 这大半年来,尉迟麻子在杨辟邪指点之下,武功已是大有进展,这时候含怒发剑,居然也颇具雷霆万钧之势。 但那八个黑衣汉子也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人多势众,尉迟麻子连攻了十余剑,虽然看起来声威十足,但却未曾伤着任何一人。 而杨辟邪面上中毒,视线模糊不清,终于左胸中了敌人一掌,踉跄地跌倒在地上。 “爷爷!”杨明珠急得差点没当场哭了出来。 那两个蒙面人,武功显然十分厉害,杨明珠和岳秋云虽然双剑合壁,无奈岳秋云未完全练成飞龙剑法,一经接战之下,两人立即落在下风。 其中一个蒙面人忽然冷冷说道:“岳少爷,你本来是名门正派子弟,怎么竟然跟这个妖女混在一起。” 杨明珠怒道:“谁是妖女?” 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除了你之外,这里又还有谁是什么妖女?” 岳秋云喝道:“尔等无耻小人,横施暗算伤我师父,才是罪孽深重的妖孽。” 那蒙面人说道:“杨辟邪怎配做你师父?你要练盖世无敌的武功,应该找我才对。” 岳秋云又喝了一声:“你是何人?” 那蒙面人道:“能杀得了杨辟邪之辈,自非等闲之人!” 这时候,杨辟邪又已奋力跃起,鼓尽最后一口真气挥出一掌。 但杨辟邪先中奇毒,复再挨了一记内家重掌,已然成为强弩之末,他这一掌的劲势只怕还不及平时两成。 这一两成掌力,虽然也可杀人,但却绝对杀不了这两个蒙面而来的不速之客。岳秋云和杨明珠都已看出情况大大不妙,但他俩自颐不暇,又怎救得了杨辟邪呢? 杨辟邪这一掌才擘出,那个一直未曾说过半句话的蒙面人也已挥掌相向。 只听得“蓬”然一声,杨辟邪的身子竟然给蒙面人一掌震飞开去,而头颅更撞向一块坚硬的巨岩上。 这一撞之力凶猛异常,杨辟邪立时头骨爆裂当场惨死。 杨明珠忽然之间遭遇到如此可怕的变故,无异是晴天霹雳,她知道爷爷已经死了,而她自己也是同样万无幸理。 就在那一刹那间,和她缠斗着的蒙面人已手起掌落,一掌拍向她的头顶。 杨明珠的功力本来就逊于对方,她能够支撑到现在,一半有仗着飞凤剑锋利无匹,而另一半则是金波飞风剑法招数精妙,所以才苦苦支持了数十招而已。 但如今她目睹杨辟邪惨死,在心神大为震惊之余,剑招已变得错误百出,自然更是非败不可! 岳秋云不禁惊呼一声,飞龙剑急刺那蒙面人。 但他这一剑又怎救得了杨明珠,就在他右腕平推急刺蒙面人之际,另一个蒙面人已乘隙而进,骈指急点了他肋下五处大穴。 岳秋云穴道被刺,那一剑便只能停在半空之中,再也不能挺进半寸。 然而,也就在同一时间,在杨明珠的面前突然响起了一下爆炸之声,这爆炸之声虽然并不如何惊人,但却有一股紫色的浓烟,立刻向上直冒,由于这股浓烟来得太突然,色泽也紫得十分妖异,那蒙面人不禁脸色骤变,急急向后退了开去。 显然,他恐防这是毒烟。 而就在蒙面人向后急退之际,一道白色的影子却有如幽灵般飘了过来,杨明珠只听见耳畔有人沉喝一声:“快走!”接着就给这人挟在肋下狂奔出悠然谷外。 在那一瞬间,杨明珠又听见了一个人的惨笑声在山谷内传了出来。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忽然尖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但那人没有放开她,反而索性把她的哑穴点住了。 杨明珠只觉得遗体生凉,她听出那一声惨叫,是尉迟麻子临死前发出来的。 大麻子以寡敌众,当然是非死不可了!而岳秋云落在那两个蒙面人的手里,只怕也同样是凶多吉少。 杨明珠想到这里,泪水已扑扑籁籁地落了下来,她想挣脱回到谷中跟敌人拚命,但却是全身疲软无力。 她知道,一定是那股浓烟使自己全身乏力的,但若不是那一阵紫烟,她现在也必然已死在蒙面人的掌下。 这段血海深仇,她暗暗立誓,一定要报。 但现在,她还在逃命之中! 这故事发展到这里,刚好是一半。 还有下一半,当它开始的时候,已是三年半后的秋天。 那一天是八月十六,是中秋节的后一天。 夜已深,长安城里的杭州楼里依然灯火通明,连半边大街也给照得如同白昼。 杭州楼里的老板是谁,初时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是渐渐地,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这酒家的老板原来不是长安人,而却是来自杭州的一个大胖子。 这胖子胖得惊人,但更惊人的却是他的酒量,他在长安城内开设杭州楼,就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喝酒。 他是杭州人,本应该在西子湖畔喝酒才最写意,但那是他的家乡,而每当他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父亲和八姑妈往往就会走来干涉,那未免是大煞风景了。 所以,这大胖子索性就在长安开设了这间杭州楼,来方便自己喝酒。 这人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昨晚是中秋佳节,这位唐大老板自然喝了不少酒。 由于佳节当前,城内有好几个平时自诩酒量如海的大汉,故意跑上杭州楼,跟这一位赵大老板拚酒。 一拚之下,这几个大汉直着进来,横着出去。(幸而这只是拚酒,所以横着出去的意思,只是指醉了而已。) 就是这么一下子,今晚就再也没有人敢上来显丑露乖了。 赵君仁只好自己独自喝。 直至二更时分,杭州楼里还是灯光耀眼,但店门早已关上了。 老板要亮着灯喝酒,那是老板的事,其他伙计可不能奉陪。 因为老板喝醉了,明天可以呼呼大睡,但伙计们却是要依时启门营业的。 赵君仁并不是个经营酒家的人才,他只懂喝酒。 当杭州楼开张大吉的时候,认识这位赵大少爷的人,都对这间酒家不敢看好。 因为他们都知道,赵君仁开设这酒家,并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喝酒。 连老板都没有赚钱的打算,这种生意又怎会兴旺起来? 可是,这些人全都看走了眼。 赵君仁虽然绝少理会杭州楼的生意,但这酒家居然客似云来,非但没有赔本,反而大有进账,使附近的酒家食肆的东主都为之眼红起来。 于是,有人开始仔细研究,这杭州楼为什么会办得如此成功。 经过一番刻意研讨后,杭州楼成功的因素如下: (一)地处东门大街中央,左有赌坊右有大客栈,乃城中大旺之地。 (二)修饰华丽,气派不俗,店堂宽敞兼且环境清洁。 (三)掌勺大师父早年曾进宫当过皇差,厨艺功夫远非一般厨子可比。 (四)招呼殷勤,真能做到宾至如归的地步。 (五)老板乃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店中所选用的酒,自然全是一流名酿。 (六)取价公道,菜色齐全。 但除了这六点因素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唐竹权找到了一个得力助手——掌柜钟超群。 钟掌柜现年五十一岁,但在酒家这一行业里,他已有三十五年的经验。 虽然他不懂得煮菜,但他懂得吃。 “懂得吃”并不是简单的事情,有不少人天天对着珍肴馐位,但却可能只是:牛吃牡丹。 但是钟掌柜却能分辨出一道菜是好是坏,用的是什么材料,掌厨师父的火候怎样。 杭州楼能够找到一个退休御厨做掌勺大师父,还有这里的小二招呼如此殷勤,也全是钟掌柜的功劳。 当然,赵大老板手段豪爽,绝不斤斤计较,这也是能够令伙计们全心全力去努力经营的主要因素。 有了钟掌柜那样的好帮手,赵君仁就什么也不管,也不必管了。 这时候,杭州楼除了赵君仁在喝酒之外,就只有钟掌柜倚在墙角夜读春秋。 虽然他并不是个儒生,但却喜欢在闲静下来的时候看书。 就在他看书看得出神之际,忽然有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钟掌柜吃了一惊,连手中春秋也落在地上。 “唉,这是怎么搅的,”但只听见身边有人怪声说:“我还以为你会像关云长夜看春秋一般威武慑人哩!” 钟掌柜瞧着那人,原来是个十八九岁,鹑衣百结的小叫化。 “你是谁?”钟掌柜铁青着脸。 “丐帮三袋弟子卜胡徒,又是丁黑狗师父的记名弟子。”小叫化笑嘻嘻地说。 钟掌柜一怔:“丁黑狗几时收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子?” 卜胡徒道:“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但也仅是记名弟子而已。” 钟掌柜道:“是他要收你为徒,还是你强缠着他?” 卜胡徒意外地望着钟掌柜,奇道:“你怎么想到是我缠着师父,他才肯收我为记名弟子?” 钟掌柜冷冷一笑,道:“他还年轻,而且又是个谦虚的人,我怎么也不相信,他会首先主动收你为徒!” 卜胡徒奇道:“你对我师父了解得这样深刻吗?” 钟掌柜道:“钟某自信还有点相人之术。” 卜胡徒道:“你也是个武林中人吗?” 钟掌拒道:“你看我像不像?” 卜胡徒道:“不像,你若是个会家子,怎会给我吓得连书也跌落在地上。” 钟掌柜道:“难道我不可以装蒜?” 卜胡徒一怔,忽然伸手握住钟掌柜的右手。 钟掌柜“啊呀”一声,道:“你要干什么?” 卜胡徒一言不发,手中陡然用力,五指就如铁箍一般。 “疼死我也!”钟掌柜叫了起来,但却全无半点挣扎之意。 而就在这时候,卜胡徒只觉得手中有如握着一堆棉花,正要再用力把它箍紧,钟掌柜的手掌已像滑溜溜的泥鳅一般滑了出来。 卜胡徒暗吃一惊,忍不住道:“好正宗的内家功力。” 钟掌柜道:“好兄弟,你不要再寻我开心了!你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高手,而我只是一个在酒家里混饭吃的老儿,你若是把我这只手捏碎了,那不啻是立时打破我的饭碗。” “玩够了没有?”唐竹权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冷冷道:“卜胡徒,老子一见你就愁,也不明白丁黑狗怎么会收你做记名弟子的。” 卜胡徒笑嘻嘻地说:“这是秘密,局外人绝不能知道。” 唐竹权一拍栏杆:“你以为老子真的不知道,他奶奶的,别以为你的记名师父才消息灵通!老子也同样线眼广布,什么事情都休想把老子瞒住。” 钟掌柜道:“老板既然知道,可以说说吗?” 唐竹权道:“原因简单之极,因为这姓卜的小叫化,她有个姐姐叫卜青花,这妮子看上了丁黑狗,所以就叫卜胡徒盯着他,不让他到处拈花惹草。” 钟掌柜“噢”的一声:“难怪卜小叫化非要拜丁黑狗为师不可了,原来为是借故亲近,进而监视的手段。” 卜胡徒干咳两声,面上露出尴尬之色,却也没有为自己反辩。 因为唐竹权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赵君仁瞧着卜胡徒,道:“这里早已打烊了,你是怎么爬进来的?” “打烊了?”卜胡徒一怔,道:“怎么还是灯火通明?” 赵君仁道:“现在虽然已不做生意,但老子还在喝酒赏月,所以这些琉璃灯将会燃点到天亮为止。” 卜胡徒道:“今晚又不是中秋,月儿都扁瘦了,又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赵君仁哼了一声:“你这个爬墙小贼才又扁又瘦,其实八月十五和八月十六的月儿,都是一般圆亮,你不懂就他妈的少开口。” 卜胡徒道:“不开口就不开口,如此再见可也。”说着,掉头就走。 “他妈的,跟老子耍什么花样?”赵君仁一声怪吼,手中酒坛突然有如炮弹般向卜胡徒背后砸了过去。 卜胡徒突觉背后劲风骤至,不禁大吃一惊,急忙缩着身子闪避。 但酒坛来势奇快,眼看他闪不开了,蓦地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把酒坛四平八稳地接在手掌之上。 那是钟超群的手。 “老板,这小叫化怎挡得住这一击?你不是喝醉了吧?” “老子还没喝够八十斤高粱,又怎会醉?”赵君仁道:“老子是试试你的武功!” 钟掌柜微笑道:“老儿怎比得上大老板?” 赵君仁道:“就算比不上老子,也不比老子差到什么地方去。” 钟掌柜道:“那又如何?” 赵君仁道:“那么老子就放心了。” 钟掌柜说:“你放心什么?” 赵君仁道:“钟大掌拒深藏不露,武功又高,所以就算老子不在长安,也不怕有人在这里撒野生事了。” 钟掌柜道:“老板有事要出门吗?” 赵君仁道:“现在还不知道。” 钟掌柜奇道:“那么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 赵君仁把卜胡徒揪了起来,道:“问问这兔崽子好了。” 卜胡徒皱着眉,道:“你知道我找你准会有事?” 赵君仁冷冷一笑,道:“老子是什么人?怎会看不出你的来意?是不是丐帮出了什么岔子,要老子去帮个忙?” 卜胡徒摇摇头,道:“丐帮近来四平八稳,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赵君仁目光一闪,道:“那么,是你的劳什子记名师父出了岔子?” 卜胡徒摇摇头:“也不是。” 赵君仁也斜着眼,忽然怪声说道:“莫不是卜青花给采花大盗劫走了?” 卜胡徒道:“我姐姐是我师父的意中人,谁敢动她的一根汗毛?” 赵君仁瞪着眼,道:“够了够了,请快说明来意!” 卜胡徒道:“事是当然是有的,否则我也不会半夜深更爬上这里来。” 赵君仁吼叫一声,喝道:“要说你就快说!是不是有人想找老子拚酒?” 卜胡徒点点头,道:“你说对了。” 赵君仁一怔,道:“这人是谁?” 卜胡徒道:“是王九番!” 赵君仁“呸”一声,道:“这个莽霸王,准是又闯了大祸!” 卜胡徒道:“他没有闯什么大祸,只是有点看不过眼。” 赵君仁道:“这鸟汉有什么事情看不顺眼?” 卜胡徒道:“是铜王镖局给人欺上门来了。” 赵君仁眼色一变,问道:“徐州铜王镖局?” 卜胡徒点点头,道:“正是。” 赵君仁道:“这镖局的总镖头‘铜面天王’欧阳布是个血性汉子,他的老伴‘金丝燕’季婉婉也是女中豪杰!” 卜胡徒道:“唐大老板认识这一对夫妇?” 赵君仁道:“老子相识满天下,徐州又是老子经常游历之地,怎会不认识这对夫妇?” 卜胡徒道:“难怪莽霸王非要找你帮忙不可了。” 赵君仁道:“他在徐州?” 卜胡徒点点头,说道:“不错,他知道,单凭他的本领,一定很难帮得了欧阳布夫妇,所以他就到本帮分舵,想找寻我的师父,但我的师父不在徐州,只是找到了我。” 赵君仁道:“找到了你,也就等于找到你师父啦!” 卜胡徒道:“王九番说,铜王镖局如今已是危在旦夕,若是再没有援手,恐怕很快就会完蛋大吉了。” 赵君仁皱着眉.道:“是什么人想挑了铜王镖局?” 卜胡徒道:“听说是貔貅帮。” “貔貅帮?”唐竹权陡地一怔:“是哪一门子的浑水帮派?怎么老子从来都没听说过?” 卜胡徒道:“不要说是唐老板,便是咱们丐帮,也不知道貔貅帮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赵君仁沉吟半晌,道:“这劳什子貔貅帮的头儿是谁?” 卜胡徒道:“是一个很年轻的公子哥儿,现在徐州的人都叫他貔貅公子。” 赵君仁又问道:“这貔貅公子姓甚名谁?” 卜胡徒摇摇头:“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这厮武功如何?” “我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 “这厮也许只会装模作样,根本不是会家子。” 卜胡徒道:“但照眼下情况看来,貔貅公子懂不懂武功,已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就算他手无缚鸡之力,他的手下也可把整个徐州弄得天翻地覆。” 赵君仁耸然道:“如此说来,老子现在才赶赴江苏,岂不是鞭长莫及了?” 卜胡徒道:“那又不然。” 赵君仁道:“貔貅帮既然存心要挑铜王镖局,大可以在三几个时辰之内把欧阳布夫妇干掉!” 卜胡徒道:“但如今这貔貅帮却有‘猫捕鼠’的趋势,他似乎要尽量折磨铜面天王夫妇,然后才慢慢地再施辣手!” “他奶奶个熊!”唐竹权双目一瞪,怒道:“这太过分了!” 钟掌柜忽然淡淡一笑,道:“这里的事有老儿瞧着,老板不必挂虑。” 赵君仁盯着他:“老钟,你这说话是什么意思?” 钟掌柜一怔,道:“你不是打算立刻赶到徐州铜王镖局吗?” 赵君仁道:“当然要去徐州!” 钟掌柜道:“你刚才好像还担心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现在你可安心上路啦!” 赵君仁道:“但老子现在改变了主意了。” 钟掌柜干咳一声:“你打算找谁?” 赵君仁道:“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这位钟掌柜。” 钟掌柜吃了一惊道:“你要我这个老儿跑到徐州去跟那些不明来历的兔崽子拚命?” 赵君仁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 钟掌柜道:“甚么千载难逢?” 赵君仁笑了笑,道:“钟老兄,老子知道你本来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自从十年前你老兄在凤阳火拚‘下山九狼’一役之后,就连心爱的乌鲨铁剑也封在祖屋地窖之内,嘿嘿,莫不是在一剑诛九狼之后,你已害怕杀人这种事情了?” 钟掌柜“嗄”的一声,道:“想不到老板对我这个老儿的事情,居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赵君仁道:“老子别的不敢说,但在知人善用这种事情上,是决不比任何人输亏的。” 钟掌柜道:“所以你这一次上徐州,也是找老儿去了?” 赵君仁道:“正是。” 钟掌柜道:“简直是在利用老儿!” 赵君仁仍然说道:“正是。” 钟掌柜道:“老儿若坚决留在杭州楼,那又怎样?” 赵君仁道:“那么,你就会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钟掌柜道:“老儿不懂这种机会为什么会千载难逢?” 赵君仁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别的地方你可以不去,而这徐州嘛,嘿嘿,嘿嘿……” 钟掌柜的脸色忽然变了:“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君仁道:“老子根本就没说什么,只是说:徐州嘛,嘿嘿!嘿嘿!” 卜胡徒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赵大老板,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为什么徐州对钟掌柜这么重要?” “因为……”赵君仁才说了两个字,钟掌柜已立即倏地叫道:“不要说了,老儿跟你上徐州便是了!” 赵君仁哈哈一笑:“如此甚好,可别忘了带那柄乌鲨剑!” 钟掌柜道:“不必了,老儿已立誓永远都不再用它!” 赵君仁耸肩一笑,道:“你若不再用剑,这武林中可少了一个剑法名家了。” 钟掌柜道:“不要再提那柄剑!”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面上已是微露愠意。 赵君仁看他真的不高兴了,也就不为已甚,立时转口说道:“甚么貔貅帮貔貅公子,老子倒要去会他一会,嘿嘿!嘿嘿!” 卜胡徒却只是瞧着钟掌柜觉得他似乎忽然变得满怀愁绪,心事重重。 卜胡徒很想问他一问,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倘若自己这样问他,是必然会碰壁的。 第三章 浪子初逢貔貅公子 徐州位于江苏之北,由于四面环山,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在徐州西关外,有一座九里山,那是楚霸王项羽曾经战败之地。 在这个古战场里,如今虽然没有千军万马追逐厮杀的场面,但却经常有无数乌鸦飞来飞去。 此地乌鸦数目之多,甚为惊人,往往成千上万聚在一起,就算有人追赶,也是不惊不散.这大概是鸦多势众之故。 在其他地方的乌鸦,脖子上都有一道白圈,而这里的乌鸦却是全身漆黑,似乎故意要跟“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说话抬一抬杠。 这时候,已是渐近黄昏,在九里山下一座大庙前,又像平时聚集了一大群乌鸦。 这一天,乌鸦的数目似乎比平时更多,只见庙前几株古老大榆树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成千上万只乌鸦,也算是“乌鸦”集会。 而这上以黑底金漆写着“楚霸王庙”四个大字,原来庙里供奉的是项羽。 就在这个时候,庙前大树下来了三个容貌古怪,分别身穿红、蓝、黄长袍的怪人。 “啊!好一座九里山!”红袍怪人来到庙前,哈哈一笑道:“此山长九里,宽九里,高也是九里,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九里山!” 蓝袍怪人皱了皱眉,道:“管他九里还是十里,如今天色已晚,咱们就在这座和尚庙里歇一歇可也。” 黄袍怪人道:“这不是和尚庙,而是霸王庙。” 红袍怪人道:“老三说得对,和尚庙是吃素的,但霸王庙却可以吃肉。” 蓝袍怪人道:“咱们进店找庙祝去吧。” 三人左顾右盼,大摇大摆地进入庙堂,只见庙中项羽的神像盔甲齐全,面如镜片,须似钢针,果然是一副盖世霸王的模样。 蓝袍怪人忽然“咦”的一声,说:“楚霸王在这里了,怎么不见了虞姬?” 红袍怪人说:“这里又不是虞姬庙,干吗一定要弄出一个女神像来?” 黄袍怪人说:“当日霸王挥泪斩美人,这段伤心史真是动人之极。” 蓝袍怪人道:“虞姬是自己刎颈殉国的,项羽可没有动手,甚至连她要动手抹颈部不知道。” 黄袍怪人瞪了他一眼:“当时你在场吗?” 蓝袍怪人说:“何必我亲自在场?说书先生独跟老人都是这么说。” 红袍怪人冷冷一笑:“独眼老人最擅长胡说八道,你若信他的胡说必然不得好活!” 黄袍怪人道:“为什么不是不得好死,而是不得好活?” 红袍怪人道:“咱们是新生兄弟,所以说话不可太阴损,以免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大大的非常非常不高兴。” 黄袍怪人道:“师父已在郓城勇战裘老贼归天,咱们骂人的说话他老人家还可以听得见吗?” 红袍怪人道:“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咱们的师父人称‘海角巨灵神’,所以虽然勇战归天,但如今还是活在咱们头顶三尺之上!” 原来这三个怪人,乃是东海蛟岛岛主“海角巨灵神”高一冲的弟子,也就是自称为“中原三大法师”的智智、仁仁、和勇勇。 智智法师是老大,仁仁是老二,勇勇是老三。 当老大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老二便接道:“这岂不是倒转了?” 老三道:“甚么倒转了?” 老二道:“你说‘举头三尺有神灵’,但师父却不是‘神灵’,而是‘灵神’,这差别不可谓不大。” 老大道:“放屁,灵神和神灵又有甚么分别?” 老二道:“这两人字掉转了,意思恐怕就不大相同,比方说:‘河马’和‘马河’就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了。” 老三道:“河马是什么东西?” 老二道:“一种巨兽,又肥又大,就像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老三道:“‘马河’”呢?” 老二道:“‘马河’是鲜水十余条支流中,其中一条河流的名字。” 老三一怔:“鲜水又是什么东西?” 老二道:“鲜水又叫西海,仙海,鞑子蒙古人又叫它‘库库淖尔’,是一个盐水湖。” 老三冷冷一笑:“你又来乱放屁了,海咸湖淡,是咸的就不会是湖,若是湖,它的水就一定是淡的。” 老大却摇摇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二这一次倒不是放屁。” 老二神气地一笑,接道:“咸湖之中,有海心山和海心西山两个岛,岛中有寺院,那些和尚都说这咸湖就是传说中的弱水,任何东西一放进湖里就会沉没,所以只有等到湖水结冰了,才敢离岛外出。” 老三道:“那‘马河’就在这咸湖附近吗?” 老二道:“正是如此,所以,‘河马’和‘马河’虽然文字相同,但倒转过来之后意义有谬于千里之别。” 老三说:“如此说来,‘饭桶’与‘桶饭’也是完全不同的了,‘饭桶’即盛饭之桶也,而‘桶饭’则是桶中这饭,桶不可吃而饭可吃,这也差得远矣。” 老二说:“你说得十分贴切,又像咱们,乃中原三大法师,若说成‘师法’,那就只能‘各师各法’,岂不是大大违失咱们兄弟同心同气团结一致的宗旨吗?” 老三连连点头不迭,又说道:“总而言之,‘河马’不同‘马河’,‘饭桶’不同‘桶饭’。‘法师’绝不能变成‘师法’,还有‘水牛’也万万不可念做‘牛水’。” 老二奇道:“‘水牛’我是懂的,但‘牛水’又是什么?” 老三道:“你真的知道‘水牛’是什么东西吗?” 老二道:“这太简单了,‘水牛’乃牛之一种,角粗力大,身呈灰色。” 老三道:“还有呢?” 老二道:“还有什么?难道这些‘水牛’可以生出‘牛蛋’吗?” 老三冷冷一笑:“你只知得这样肤浅,就等于是不知道,夫水牛者,因生于江淮地域之间,故又曰‘吴牛’,南方每多暑热,而此牛则畏热,所以又有‘吴牛喘月’之语。” 老二奇道:“吴牛畏热,若说见日而喘则未尝不无道理,何以看见了月亮也要喘个不休?” 老三道:“此牛笨之明证,吴牛喘月,就是因为这种笨牛误把月亮当作太阳,所以也同样气喘一番!” 老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么‘牛水’又是什么东西?” 老三说道:“这两个字解法甚多,一:可以解作‘牛肉汁’或‘牛肉汤’,二:可以解作‘牛的眼泪’,三:可以说是‘牛汗’,四:‘牛尿’也行,五:水牛洗澡后剩下来肮脏水……”他越说越是稀奇,老大老二都忍不住怪声笑了起来。 但除了老大和老二之外,庙堂里还有人同时忍俊不禁,“咭”的笑出了声。 听见了这一下笑声,老大老二不再笑了,老三却面色一变失声道:“是不是有鬼?” 老大了他一眼,道:“光天化日,何来什么冤魂野鬼?” 老三道:“天色已黑啦,还说什么光天化日?” 老大道:“就算是有鬼,咱们也不怕,难道你忘记了咱们是什么人?” 老三一挺胸膛,扬眉道:“当然不怕!咱们是中原三大法师,向来见人打人,见鬼打鬼,就算有十万八千厉鬼同时出现,咱们都可以——解决!” 他嘴里说得神气活现,但心中却想:“咱们兄弟其实个个既怕黑,又怕鬼,这庙里阴森邪门,若真的冒出一个恶鬼来,那可他妈妈的极之不妙。” 老大又瞪着他,道:“刚才分明听见有人在笑,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老二说道:“那好像是楚霸王笑出来的。” 老大道:“胡说,楚霸王是男子汉,就算他笑也不会笑得如此娇嫩。” 老二道:“别瞎猜了,还是把楚霸王的神像搬下来瞧瞧,不就清楚了吗?” “不必搬了,”一个清脆娇美了声音从神案后传了出来:“三位可是东海海蛟岛的法师吧?” 三怪同时目光大亮,老三说:“啊呀,原来是虞姬躲在项羽的背后了!” “谁说我是虞姬?”一个美丽脱俗的青衣少女从神像背后轻轻跳了出来,说:“难道你们来到这里,是想找虞姬看她舞剑吗?” 老三连忙摇头不迭:“虞姬舞剑,只是舞给楚霸王欣赏的,咱们可没有这个兴趣。” 老大道:“咱们的确是我一个人,但却不是找虞姬,而是一个老头儿。” 青衣少女道:“三位法师想找的老人家,是不是姓容的?” 老大“嗯”一声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青衣少女道:“我不知道,又有谁知道?” 老二道:“你是容世功的什么人?” 青衣少答道:“他老人家是我的师父。” 老三道:“这可妙极了,咱们赶了七八天路,就是要找你的师父。” 青衣少女忽然道:“三位法师银铜王镖局的总镖头很有交情吗?” 老大道:“咱们不认识欧阳布。” 青衣少女一怔,随即接道:“那么三位一定认识他的夫人季女侠了?” 老二摇摇头,道:“咱们也不认识季婉婉。” 青衣少女奇道:“三位若是不认识欧阳总镖头夫妇,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赶到徐州来为铜王镖局助拳?” 老三道:“咱们虽然不认识欧阳总镖头,也不认识季女侠,但先师在世之时,却经常对咱们提起这对仁义无双的江湖侠侣。”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道:“咱们江湖人,的确应该在患难之际互相扶持,那才是英雄好汉的真本色。” 老三道:“不错,正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老大嘿嘿一笑,道:“但照本法师所见,有相同享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到了有难了嘛,嘿嘿!嘿嘿!” 青衣少女笑道:“但最少,你们三位大法师就不是那种人。” 老大道:“当然不是,嗯,小姑娘,你真的是容世功的徒儿吗?” 青衣少女道:“你以为我骗你吗?” 老大干咳一声,道:“那也不是,但咱们师父常说;‘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所以,你爱怎么说是你的事,咱们最多只能信三分。” 老二说:“这姐儿天真无邪,可以信够五分。” 老大怒道:“放屁,师父听见了,一定会骂你不遵师训,妄自主张!” 青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不要争执了,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师父?” 老大沉吟半晌,道“十二天前,咱们在山东遇上了你师父,他向咱们提起了铜王镖局的事,咱们听见了都很生气,决定要赶到徐州,会一会那貔貅公子!” 青衣少女道:“我师父早已在徐州红莲客栈等候三位了,怎么你们这时候才来到这九里山?” 老三道:“你师父有一匹猴子马,自然是早到多时。” 青衣少女一怔:“我师父骑着的瘦马,就是鼎鼎大名的猴子马吗?” 老大道:“你不知道?” 青衣少女道:“五天之前,我瞧见师骑着一匹瘦骨鳞峋的马儿来到徐州,还以为那是一条骡子哩!” 老大道:“嘿嘿,这是偷脑袋大侠卫空空的心肝宝贝,他看来虽瘦得不成马形,但却是叱咤风云,曾经在龙城壁胯下勇夺兰州大赛马的冠军。” 青衣少发秀眉一杆,喃喃道:“师父怎会骑着这匹猴子马来红莲客栈,多半是卫空空借给你师父的。” 老大摇摇头,道:“那可不一定,据我所知,这大半年来,猴子马一直都跟随着雪刀浪子。” 老三道:“这倒有趣,一匹马两个人轮流骑,现在又借给容老儿去了。” 青衣少女道:“你们现在上不上红莲客栈?” 老大道:“本来咱们打算明天才找你师父的,但现在只好提早一点了。” 老二环顾四周一眼,忽然道:“奇怪,怎么这霸王庙里没有庙祝?” 青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不要提了。” 她说“不要提”,三怪自然更加非理不可,老大立时便问:“这里的庙祝怎么了?是不是给外面的乌鸦吃掉,吃得尸骨全无?” 青衣少女道:“吃是给吃掉了,但吃掉庙祝的并不是乌鸦,而是貔貅。” 老大双目一瞪:“是貔貅帮干的?” 青女少女点点头,说:“貔貅帮好像跟欧阳总镖头有深仇大恨,凡是和欧阳总镖头有点渊源的人,都惨遭毒手。” 老二道:“这里的庙祝跟欧阳市又有什么渊源了?” 青衣少女道:“这庙祝也姓欧阳,是欧阳布的同乡兄弟。” 老三陡地握着拳头,勇道:“他妈妈的,这岂不是霸道凶残,全无人性吗?那凶手是谁,待本法师把他揪将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青衣少女说道:“你们来得稍迟一点了。” 老大道:“凶手跑掉了吗?” 青衣少女回答道:“他杀了庙祝后,的确想一走了之,但却很不幸遇上了本姑娘。” 老大道:“他遇上你又怎样?” 青衣少女道:“我虽然是个女子,却不是吃素的。” 老二道:“这么说,你已经把凶手杀了?” 青衣少女点点头:“不错,尸首还在庙后,你们要不要瞧瞧?” 老三连忙摇头不迭,道:“不瞧不瞧,这有什么好瞧的?咱们还是快点到红莲客钱吧。” 老二却凝视着青衣少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我姓杨。” 老三道:“杨门女将,个个威风八面,你莫不是杨八妹再生吗?” 青衣少女道:“我怎比得上当年的杨八妹?” 老三道:“不要卖关子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道:“就用你们说的这句话:‘逢人只说三分话’,我说了这个‘杨’字,已经不只三分啦。” “别臭美了!不说就不说!”老大见她抓住自己的话柄,不禁为之生气起来。 老三忙道:“杨姑娘,老大就是这般臭脾气,你千万不要怪他!” 老大正待发作,老二已大不耐烦地叫道:“管她是杨八妹还是杨大婶,咱们再磨菇下去,说不定铜王镖局现在已给貔貅帮夷为平地了。” 青衣少女看见三怪为了自己的名字而起哄,不禁“嗤”的笑道:“还是这位法师说得对,小妹杨明珠也认为,现在该马上去见师父了。” 至此,三怪方始知道,这青衣少女原来叫杨明珠。 “杨姑娘,你这名字挺美,”老三笑道:“但更美的还是你的声音和脸蛋。” 他这两句话乃是由衷而发,杨明珠听了不禁面上一热,但心里却是十分欢喜。但她这份喜悦之情,很快又在心里消失了,她心里在想:“若是秋云哥这样对我说,就算是听了之后立刻便死,我也是甘心的。” 如今,她想念着的人只有一个,那是三年多以来,一直音讯全无的岳秋云。 她绝不会忘记岳秋云在天都峰上的那句话:“除了你之外,天下间又还有哪个女子值得小岳回眸一顾?” 从那一刻开始,杨明珠便暗自发誓,这一辈子永再不离开他。 然而,造物弄人,她竟然就在那一天失去了小岳。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禁为之红了起来。 但她没有流泪,因为她知道,就算天天掉眼泪,还是找不着小岳的。 她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总有一天,她是可以再与岳秋云重逢的。 现在,她必须带着中原三大法师到红莲客栈跟师父会合。 夜色虽临,在徐州东照大街红莲客栈门外,却是灯光明亮,如同白昼。 这时候,一辆双套黑马车,从东照大街西方驶了过来,而在马车之后,又有六人六骑,紧紧跟随着。 那是六匹黑马,配着锦鞍银镫,鞍上六人全是身材魁梧,犹如半截铁塔似的红衣壮汉。 这六个红衣壮汉,个个跨着腰刀,外罩着金光闪闪的披风,看来真是威武夺目,兼而有之。 至于那辆黑马车,也是气派不凡,华贵之极,只见车篷一直紧紧遮密,看来似乎带着几分神秘的气息。 马车刚停下,红莲客栈的掌柜钱四便匆匆带着两个小二迎了出来。 三人才出了店门,一个红衣壮汉便已从鞍上跳了下来,喝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快滚!” 钱四不禁为之骇然失色,忙道:“小人是这里的掌柜……” “他奶奶个熊!”大汉怒喝一声,一个耳括子便打在钱四的脸上:“就算是八省巡抚大人也要给老子远远滚开!” 钱四无缘无故给人打了一记耳括子,自然是又惊又怒,虽然他曾学过三几招拳脚功夫,但自问万万不能跟这一干的神恶煞般的家伙为敌,只好红肿着半边脸庞狼狈地退了开去。 这时候,六个红衣大汉都已下马,先前那人首先冲人店堂,把几个正在喝酒吃饭的顾客赶走。 “除不要命的王八,统统滚出去!” 没有人肯自认王八,也没有人肯不要命,委眼之间,店堂内所有顾客走得一个不剩。 钱掌柜和两个小二也不例外,三张脸都给吓得苍白如雪(只有钱四的半边脸庞仍是红肿得很厉害)。 六个红衣壮汉立刻霸占了这店堂,十二道凶厉的目光左顾右盼,似乎想找寻些什么似的。 店堂内沉寂了好一会。 蓦地,一个老人咳嗽着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这老人容貌清瘦,脸色看起来比刚才那些受惊了的小二和顾客都还苍白得多。 六个红衣大汉的目光立刻同时集中在这老人的脸上。 “你就是容世功?”还是那个动手打钱四的红衣大汉首先开腔。 清癯老人又咳嗽了一声,才说:“你们是什么人?找容某有什么见教?” 那红衣大汉道:“小人不知道。” 清癯老人冷冷道:“你既然要找容某,为什么会说不知道?” 那红衣大汉道:“小人只是帮中第五级武士,一切俱是奉命行事而已。” 容世功又是咳嗽一声,才冷然道:“第五级武士已经如此威猛,可不知第一级武士又是怎样的威势?” 那红衣大汉道:“本帮第一级人物不是武士,而是帮主。” 容世功目中寒芒骤闪,道:“是貔貅公子?” 那红衣大汉点点头,道:“正是。” ?u菔拦俸僖恍Γ档溃骸袄戏蛞埠芟牖嵋换崴庖缓帕瞬黄鸬娜宋铮谀睦铮俊?br /> 那红衣大汉道:“帮主此刻就在马车之内。” 容世功冷冷道:“既然是貔貅公子要见容某,何以还不出来见人?” 那红衣大汉冷笑一声,道:“你要见帮主,首先要跪下来再说。” 容世功“呸”一声:“貔貅小于狂妄自大,自以为天下无敌,但老夫就第一个他妈的不信这个邪!”说着一声怒喝,挥掌向门外那辆马车扑了过去。 “斗胆!”六个红衣大汉同时冲前,六柄寒光闪闪的用刀有如雪花似的向他迎头罩了下来。 容世功冷冷一笑,陡地回头挥掌,这时候他已陷入刀网包围之中,但那六柄刀劈来劈去,总是沾不着他的身于。 “嗨!嗨!嗨嗨!嗨!嗨!”蓦地,容世功连接大喝六声,他每喝一声,便向一个红衣大汉胸前挥掌,而当他喝完六声之后,六个红衣大汉都已面无人色地躺了下去。 “貔貅小子,快滚出来!”容世功一下子就解决了六个敌人,气势更是不凡。 就在他再向黑马车冲过去之际,门外忽然又闪出了四个灰衣人。 这四个灰衣人都是一般年纪看来俱在四十左右。 “容老儿若要见帮主,先跪下来再说!”最右首边的灰衣人冷冷地说。 容世功怒笑一声,道:“貔貅小子要向老夫跪下来才是真的!” 四个灰衣人同时冷笑,最左一人道:“姓容的,徐州这一趟浑水,你还是不要插足为妙!” 容世功冷冷道:“老夫若偏要管,那又怎样?” 这灰衣人道:“那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世功怒道:“欧阳布是个光明磊落的汉于,你们陷害他,老夫自然不能坐视!” 这灰衣人说道:“欧阳布的为人如何,本帮帮主是最清楚不过的,你说他光明磊落,只怕连欧阳布自己听了也会觉得惭愧!” 容世功冷冷一笑:“老夫认识欧阳总镖头已二十年,从未听说过他做过任何错事!” 这灰衣人道:“自古以来,大圣大贤也难免有错,欧阳布是何许人也,竟然会全无半点过错?这岂不是乱拍马屁吗?” 容世功道:“欧阳布不喜欢别人拍他的马屁,而且他不在这里,老夫就算拍了这个马屁,又有什么屁用?” 这灰衣人道:“在下只是好言相劝,劝你老人家莫再泥足深陷而已。” “嘿嘿!老夫已年将就木,就算在这里赔上一条老命,也不算是短寿了,你用这些明哲保身之道来教训老夫,简直是放屁兼多余!”容世功说得义正辞严,激昂慷慨,有一人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了。 灰衣人脸色一变,喝道:“是谁在大呼小叫?” 容世功冷冷道:“当然是老夫的好兄弟!” 灰衣人呼一声:“原来你在徐州也不算是势孤力弱,难怪如此气焰逼人!” 容世功说道:“只要是正义之师,就处处都有盟友,貔貅小子杀得一个,杀不了一百,杀得了一百,最后还是敌不住一万!” 灰衣人脸色一沉,不再说话,四人手里忽然都亮出了武器,那是一把长剑,一口缅刀,一条金丝软鞭和两支判官笔。 容世功嘿嘿一笑:“来将通名,待老夫为四位坟前立碑!” 使长剑的灰衣人道:“在下汤银方。”使缅刀的道:“俺叫杜夭雄。”使金丝软鞭的说:“鄙人叶猎。”用一对判官笔的说:“洒家叫雷山西!” 汤银方又说:“你若能够杀得了咱们四人,咱们也不指望你来立碑。” 杜天雄道:“咱们四个一块儿上,就算全都死在你掌下,你也必然身受重伤,最迟不过两个时辰,也会陪着咱们走上黄泉之道。” 叶猎接着说:“咱们自出道以来,大小战阵经历逾百,但如此丧气的说话,今天是第一次才说出口。” 雷山西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咱们都知道,若是单打独斗,咱们任何一人都远逊于容老先生,但即使以四对一,恐怕也占不到多大的便宜。” 这四人初时来势汹汹,但临到交手之前,却变成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被逼赴战一般。 容世功瞧在眼里,觉得十分不是味儿,喝道:“要打便打,何来这许多废话!” 说着,“呼”一声挥掌劈向和他站得最接近的汤银方。 汤银方长剑急荡,所使招数溜滑异常,乃是只求自保的架式。 他守势严密,杜天雄的缅刀却虎虎生风劈了过来。 这人招沉力猛,刀锋之上用足了十成功力,比起刚才那六个红衣大汉,委实高明得多。 容世功冷冷一笑,左掌一翻,掌力有如长江涌浪一般拍向杜天雄小腹。 杜天雄立刻倒飘开去接着“哇”的一声鲜血狂吐不已。 容世功轻易伤了一人,蓦地眼前金光暴闪,叶猎的金丝软鞭,也已笔直抖出。 金丝软鞭本是柔软兵刃,但叶猎内功深湛,居然把它当作是长枪般向容世功刺去。 雷山西的一对判官笔也没闲着,两手招式一催,飒飒两招,分刺容世功两肋穴道。容世功双目一扫,铁掌急扬,居然伸手抓住了叶猎的金丝软鞭,接着以疾迅无伦的手法,用金丝软鞭套住了雷山西的两支判官笔。 叶猎怎样也想不到容世功竟然能够抓住自己的软兵刃来套住雷山西的判官笔,正待急扯软鞭回来,却反而给容世功藉着较鞭的拉力把他拉了过去。 汤银方陡地喝道:“看掌!”他虽然右手挥剑,但这时候却居然运劲左掌之上,要跟容世功拚掌。 容世功冷哼一声,接着左脚首先把雷山西踢得凌空飞起,然后又顺着势力也用左掌向汤银方扫了出去。 他掌力浑雄,怎么说也不会怕了汤银方,难得的是汤银方也不怕他,大有拚死一搏之概。 但就在这刹那间,一道雪亮的寒芒突然从天而降,然后汤银方的左掌立刻就不见了! 砍掉汤银方友掌的是一柄刀,这柄刀很锋利很锋利,而且绝不沾血。 汤银方的脸色当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很难看。 任何人忽然不见了一只手掌,都一定会变成他现在这副样子的。 “你……你是谁?”他盯着一个虽然衣着随便,但却丰神俊朗的男人。 这人手里有刀,刀锋虽然无血,但汤银方的手却实实在在是给这柄刀砍掉下来的。 容世功也倏地停止动手,喝道:“龙城壁你这是什么意思?” 汤银方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怎样也想不到这年青的刀客竟然就是龙城壁。 “是……雪刀浪子?”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龙城壁却不理睬他,只是用掌里的风雪之刀,把汤银方跌落在地上的断掌挑起来。 容世功的脸色也忽然变了,因为他已看见这一只断掌大有古怪。 他看见这只断掌隐约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紫气。 “姓汤的,你在手掌上涂了些什么东西?”容世功怒喝着问。 汤银方惨笑一声,道:“那是‘紫气追魂膏’,谁沾上一丁点儿,八个时辰后必然血流七窍,全身肌肤溃烂而死!” 容世功惊然一惊:“这毒药可有解救之法?” 汤银方道:“有解救之法,也不会用在你我身上!” 容世功道:“这是谁的主意?” 汤银方道:“当然是本帮帮主。” 容世功骇然道:“这岂不是用你的性命来开玩笑吗?” 汤银方又是惨笑一声,道:“汤某这条性命,早就不属于自己,只是杀不了你,难免会令帮主有点失望!” 容世功怒道:“貔貅小子算是什么家伙,值得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汤银方没有回答,只是挥动右手长剑,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抹。 龙城壁没有阻拦,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目注着叶猎和雷山西说:“两位打不打?” 叶猎摇头,雷山西摇头,齐声说:“不必打了。”语毕,两人同时仰天栽倒。 容世功又是面色一变:“你们搅什么鬼?” 龙城壁说道:“他们什么鬼也搅不成了。” 容世功目光一闪,道:“这两厮吞服了毒药?” 龙城壁点点头,道:“不错,这是貔貅帮的规矩,谁失败了,谁就得死!” 容世功碎了一口,骂道:“这种臭规矩,只怕谁也不能心服口眼。” 龙城壁苦笑道:“这种规矩要他们心悦诚眼,当然绝无可能,但在嘴里,却是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容世功怒吼一声,又向那辆黑马车冲过去,大声喝道:“貔貅小子,你出来!快快滚出来!老夫要看看你是否有三头六臂!” “容老儿,还认得我吗?”马车车辕之上,忽然响起了一个人阴侧侧的笑声。 容世功脸色倏地一寒,盯着那人。 “火王高赤?”容世功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还活到现在!” 只见车辕那人满嘴络腮短须,脸膛色如紫酱,神情显得凶厉可怕之极。 那人姓高名赤,擅用火药暗器,据说跟江南霹雳堂堂主颇有渊源,江湖中人都叫他“火王”。 在十年前,高赤曾经向容世功挑战,在当年来说,那是相当哄动的一场高手生死决战。 但哄动归哄动,等到决战之际,却是谁也无缘目睹,原来两人相约在年初二决战,但在初一那天就已提早打了起来。 一战之后,火王不见了,容世功也有如闲云野鹤般不知所踪。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那一战的结果。例如杨辟邪,还有雪刀浪子龙城壁。 那一战,是高赤输了,他胸口中了容世功一掌,半死不活地狼狈败走。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高赤忽然又再出现在容世功眼前。他用力拍着胸膛,厉声大吼:“老子还活得很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但若再等第十一年那就太不中用了!” 容世功冷冷一笑,道:“老夫知道你迟早会找上门来的,却没有想到人王也会变成貔貅帮的狗爪子!” 高赤道:“少废话,咱们今晚再决雌雄!” 容世功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要打就打,来罢!” 高赤道:“老子就在这车顶之上跟你打,不敢上来的是老王八!” 容世功哈哈一笑,道:“别在老夫面前耍花样了,有种的就下车一决雌雄!” 高赤道发怒道:“他奶奶的,莫以为老子真的怕了你!看掌!”喝叫声中,双掌齐挥,从车辕上猛扑过来。 容世功冷笑反击,两人四拿相交,高赤立刻向后退了三步。 容世功冷冷一笑,脚踏中宫,继续进逼。 高赤怪吼一声,从车厢下抽出了一根木棒,急点容世功的关元穴。 他这一手棒法古怪之极,容世功看不成虚实,倒也不敢贸然抢进,立时侧身偏左闪躲开去。 高赤木棒陡地急施,棒尖打着圆子再攻容世功,他一连十一棒着着来势凶悍,居然又把容世功逼退了五、六尺。 容世功一面后退,一面冷笑着说:“好一手‘大疯魔棒’,但凭着这点伎俩就想一雪前耻,却还是大妄想了!” 高赤“呸”一声:“你破得了再臭美不迟。” 容世功哈哈一笑:“要破大疯魔棒,不难!不难!”大笑声中突然矮着身子,反转右掌把高赤的木棒托了起来。 他一托之后,接着便是伸手一抓,高赤脸色陡变,正待抽棒变招,但是容世功又已左掌加运内劲,向他小腹直击过来。 这一两下动作既快且奇,所以高赤再也顾不得保住木棒,立时匆匆撒手,身形急剧地向后而倒退开去、他一退之下,便退到那辆黑马车旁边,容世功冷冷一笑:“逃往哪里!”说着,左掌直势急推前。又再击向高赤的右边胸口。 但就在这时候,龙城壁突然大叫:“容前辈快走!” 龙城壁一声呼叫,十分响亮,容世功自然听得很清楚,但等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际,想退后已太迟了。 高赤人称火王,自然是擅用火药的高手,十年前一战,高赤也曾用过几种厉害之极的火药暗器杰对付容世功,但结果却还是伤不了容世功分毫。 但这一次,他已立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容世功炸个粉身碎骨。 容世功绝对没有想到那辆马车居然全是火药。 龙城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他却看见了高赤抓起了两枚黑色的弹丸,向车厢之内掷过去。 那是“五雷天火丸”! 这种火药暗器可以杀人,但却一定杀不了容世功那样的高手,可是,现在爆炸并不只是区区两枚“五雷天火丸”,还有整整一辆车子的火药! 马车里根本就没有载着任何人,这只是貔貅公子用来杀害容世功的毒计。 原来高赤竟然早就抱着和容世功同归于尽的决心。 他用两枚五雷天火九触发火药爆炸,容世功固然是劫数难逃,而他也是同样非死不可。 龙城壁很想上前把容世功拉回来,但他这个念头才升起,车厢里的火药已经“轰隆”连声地爆炸起来。 那爆炸的声音,可说是震耳欲聋,骇人之极,龙城壁只能看见一团扩散得奇快无比的火球,迅速地把高赤和容世功吞噬下去。 龙城壁只觉得四周热浪逼人,但他的心却一直沉了下去,变得冷如冰雪。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爆炸声终于停止了,那辆马车,那些马匹,还有高赤和容世功,都已被这场猛烈的爆炸炸得四分五裂。 每一个人都惊得呆住了,即使是貔貅帮中人,也未曾料到高赤竟然会用这种可怕的手段来对付容世功和他自己。 然而,龙城壁却很清楚,高赤虽然跟容世功早有夙愿,但他有此一着,必然是貔貅公子的刻意安排。 貔貅公子要杀容世功,所以不惜牺牲一个高赤,高赤也许并不想死,但貔貅公子要他死,他就决不敢苟活下去。 这当然要有某种手段,而这种手段当然是十分残酷,十分可怕的。 也只有十分残酷;十分可怕的人才能有这种手段。 貔貅公子就是这样的人。 在马车爆炸之后,貔貅公子终于出现了,他是骑着一匹瘦马而来的。 人长得俊俏马却奇瘦奇丑,但若论脚程之快,天下间比得上这匹马儿的良驹,却又是少之又少了。 龙城壁当然认得这匹马,因为它就是卫空空的猴子马。 卫空空把猴子马借给龙城壁,而这一借,是可以借上十年八载也绝无问题。而在不久之前,龙城壁又把这匹猴子马借给了容世功,这种“借上借”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龙城壁知道卫空空一定不会介意。 若有必要,就算龙城壁把这匹猴子马蒸熟来吃,卫空空也绝不会有半句多余的话说。 可是,如今容世功死了,猴于马却给真正的凶手骑驭着。 所以,龙城壁立刻拔出了风雪之刀,遥指着貔貅公子喝道:“你滚下来,你不配骑这匹马!” 貔貅公子只是淡淡道:“雪刀浪子,正是何处不相逢,久违了。”他还很年青,说话也很温文尔雅,但他却是貔貅帮的帮主。 龙城壁在三个月前见过他,那一次,貔貅公子正在用严刑对付着一个人。 那时候,给他整治的人已完全没有了牙齿,他的左边眼珠子给打爆瞎掉了,耳朵给蜡烛烧得完全焦黑,琶琵骨之上还贯穿着一支尖铁棒。 原来那人是铜王镖局的镖师,而钢王镖局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是貔貅公子要对付的对象。 龙城壁当然立刻出手救人,他用八条龙刀法逼退了四个貔貅帮帮众,把那镖师救出险境。 貔貅公子没有追拦,只是冷冷对龙城壁说:“除了医谷的时九公,只怕天下间已没有人能让他再活下去。” 他这说话丝毫不假,龙城壁立刻背负着那镖师,策骑着猴子马赶往医谷。 可是,还没赶到医谷,那镖师已经咽气了。 龙城壁把镖师埋葬后,便开始打探貔批帮,跟铜王镖局间究竟有甚么深仇大恨。 后来,他又遇上了容世功。 容世功认识欧阳布甚深,知道这位“铜面天王”是个正气凛然光明磊落的热血汉子,而貔貅帮却是行事手段阴险邪恶,凶残毒辣之极的江湖组合。当他知道貔貅公子准备挑了铜王镖局后,自然立刻就要赶往徐州为欧阳布助拳。 但貔貅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容世功直至粉身碎骨之际,还是一无所知。 龙城壁如今也是一片茫茫然,但对貔貅帮的凶狠手段却又加深了一层认识。 貔貅公子凝视着龙城壁,忽然拍了拍猴子马稀疏的鬃毛,说:“这匹马很丑陋,但听说你和卫空空都当它是宝贝。” 龙城壁道:“你是不是想杀了它?” 貔貅公子摇摇头:呵呵笑道:“我怎会杀了这匹马?而且也绝对没有霸占它的打算。” 龙城壁沉着脸:“既然这样,把马儿还给我好了。” 貔貅公子淡淡道:“这个自然,只不过盼望龙兄骑着这匹马,早点离开徐州,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龙城壁冷冷道:“龙某若喜欢在此地,你想把我赶走,只怕不大容易。” 貔貅公子道:“徐州有甚么好?照我看来,这里除了乌鸦极多之外,其他的便一无是处。” 龙城壁冷笑道:“你说的不错,徐州乌鸦本来已嫌太多,现在又有不少从异地飞来,端的是喧哗吵耳之极。” 貔貅公子也不生气,只是淡然一笑,道:“照我看来,龙兄是个喜欢清静的人;既然徐州嘈吵得厉害,何不南下杭州,到西湖欣赏十大胜景。” 龙城壁冷冷道:“龙某自己有脑袋可以想,也有两条腿可以走动,何去何从,又岂用你来费神操心?” 貔貅公子点头一笑,道:“说得对!说得对!但在下还是劝君南下杭州走一趟的好。” 龙城壁道:“是不是我不答应,你就会把这匹猴子马杀了?” 貔貅公子道:“区区一匹马儿,又怎送得走龙兄?” 龙城壁冷冷一笑,道:“莫非尊驾还有别的主意,可以把我赶出徐州?” 貔貅公子笑了笑,道:“久闻雪刀浪子对朋友最是义气深重,倘若朋友有难,你是绝不会袖手旁观。” 龙城壁说道:“少耍花样,有话快说吧!” 貔貅公子道:“实不相瞒,在不久之前,中原有三大法师已落在本帮几位长老手中。” 龙城壁脸色一寒冷笑道:“是吗?” 貔貅子淡淡道:“本来,这几位长老是奉了小弟之命,去把容世功的女弟子杨明珠请回来,但这几个老家伙老啦,真是太不中用,杨小姐没抓着,却抓着了高一冲那三个没头没脑的疯徒儿,龙兄,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本帮的规矩,向来是‘无用即杀’……” 龙城壁立刻摇头,道:“你们貔貅帮的规矩,我一点也不懂。” 貔貅公子淡然道:“所谓‘无用即杀’,就是说凡对本帮没有甚么利用价值的敌人,咱们是绝不会多花米饭供养。” 龙城壁道:“这三个浑人,胡胡闹闹,就算死在你的手里,也不值得可惜。” 貔貅公子道:“但小弟知道你心里并不是这样想。” 龙城壁干笑一声,道:“不是这样想又是怎样想?” 貔貅公子道:“小弟知道,你跟‘海角巨灵神’高一冲岛主是生死之交,现在高岛主虽死了,但他这三个宝贝弟子,你无论怎样也不会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毒发身亡的。” 龙城壁冷冷道:“你已在这三个人身上施用了毒药?” 貔貅公子道:“这本来就是貔貅帮的拿手好戏,你是不必怀疑的。” 龙城壁道:“人呢?” 貔貅公子道:“这三大法师本来想进人徐州,但是小弟已经把他们扣押在九里山的一座庙宇里。” 龙城壁冷冷一笑:“你认为这种主意很高明?” 貔貅公于道:“用来对付别人,也许是不成功的,但你却与众不同,虽然那三个浑人实有浑得无可救药,但你一定还是不忍瞧着他们毒发身亡。” 龙城壁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说:“好,咱们到九里山走一趟。” 貔貅公子却摇头道:“恕不奉陪。” 龙城壁目光一寒:“你怕甚么?” 貔貅公子干笑两声,说:“小弟甚么都不怕,但九里山这一程,小弟没有必要非得陪你走一趟不可。” 龙城壁冷冷道:“如此看来,高一冲的三个宝贝徒儿根本就没有来,更没有落在你的手里。” 貔貅公子哈哈一笑,道:“这种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小弟何必骗你?你怕上当,小弟可以立刻罚一个誓——中原三大法师若不在九里山霸王庙里,本公子必将死无全尸,舌头先行腐烂三十天才死。” 龙城壁不禁怔住了,但立即哈哈一笑:“果然有点门道儿,但尊驾究竟高姓大名?何以神秘得连发誓也不敢说出来。” 貔貅公子道:“你就当小弟姓貔貅也罢。” 龙城壁冷冷道:“就算我相信中原三大法师已着了你的道儿,那又怎样?” 貔貅公子道:“要救这三个浑人,非要有‘雪蟾九转金丹’不可。” 龙城壁脸色一沉:“这三人中的是甚么毒?竟然要用上雪蟾来作为解药?” 貔貅公子道:“是‘狼筋黑血散’,凡是中了这种毒的人,七日七夜之内绝不能喝酒,更不能近女色,而天下间唯一的解药,就只有雪蟾九转金丹而已。” 龙城壁冷冷道:“拿来。” 貔貅公于道:“小弟身上连一颗也没有。” 龙城壁道:“连你也没有解药,这三个浑人岂不是死定了?” 貔貅公子道:“那可不然,只要龙兄弟带着三人速南下杭州,向唐老人索取即可。” 龙城壁道:“唐老祖宗怎会有雪蟾九转金丹。” 貔貅公子道:“唐老祖宗怎会有雪阎九转金丹。” 貔貅公子道:“现在当然没有,但只要龙兄一到杭州,本帮自然会有弟子把金丹送到唐老人的手上。” 龙城壁嘿嘿一笑,道:“总而言之,我还是非去不可的!” 貔貅公子道:“不错,但这只是小弟一番苦心。” 龙城壁道:“这又算是甚么苦心?” 貔貅公子道:“实不相瞒,小弟很敬仰龙兄的为人,也很钦羡龙兄的刀法。” 龙城壁目光一寒:“想跟我比刀?” 貔貅公子摇摇头,道:“现在还不想。”他这样说,意思就是总有一天是要跟龙城壁比个高低的。 龙城壁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现在还打不过我,所以就忍耐着,等到你的武功练得差不多了,才来向我挑战。” 貔貅公于淡淡道:“你喜欢怎样说就怎样说。” 龙城壁道:“我若不等又如何?” 貔貅公子道:“你现在若敢向我动手,那三个洋人就命中注定活不过七天。” 龙城壁瞳孔收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把猴子马还给我,那三个人说不定已给贵帮的长老闷死了。” 貔貅公子得意地一等,道:“猴子马当然是要还给你的,但你必须记着,七天之内,你一定要带着中原三大法师到杭州,否则纵遇上了天下第一号神医时九公,只怕也无法救得,这三个浑人的性命!”说着,把猴子马文还给龙城壁。 龙城壁牵着了猴子马,终于沉默地离开了徐州。 平静的徐州,已变成了血腥之地。 尤其是昨夜客栈门前的爆炸,更使到这地方变得十分可怕,人人都在想,会不会忽然之间“轰隆”一声,自己也给炸成四分五裂。 以往,每逢清晨都有一群贩于在铜王镖局门前的右坪上摆卖,但现在却连路人都很少看见。 人人都知道,这家镖局遇让了瘟神。 在三个月前的早上、这镖局的副镖师“神鹰”邹演,威风凛凛地带着五个镖师,二十八个趟子手押镖北上河北蠡县,事前人人都认为这趟镖不但途程短,而且所经州县绝少强盗出没,就算间中有几拨绿林好汉,他们也绝不敢动铜王镖局的主意,人人都这样想,欧阳布夫妇亦作如是观。 他们都认为,由邹演负责押运这一趟镖,已经绰绰有余。 可是,这三十四个镖师,趟子手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丢了镖吗? 不!他们押运的镖车,很平安大吉地运到了蠡县,接收镖车的富商还招待他们大吃大喝了一顿,但谁也想不到,这三十四个汉子在吃喝完一顿之后,以后就再也不必吃喝了。 他们作梦也想不到,这富商竟然会在酒菜里用鬼,用毒药把他们全都送上了西天。 等到公人要逮捕那富商的时候,大家才知道真正的富商比这三十四个汉子死得更早,那个下毒的富商是伪冒的。 但奇怪,凶徒并没有把镖车弄走,却暗中派人把几十桶猪粪淋在镖车之上。 这是轰动一时的奇案。 过了二十天,欧阳总镖头要亲自押镖南下广西了,这一越镖路途遥远,风险甚大,但他早在两个月便已接下了这一趟镖,所以虽然邹演在河北栽了一个惊人的大斤斗,甚至连性命也陪上了,欧阳布还是不得不整装出发。 可是,这一趟镖不但到不了广西,甚至连徐州也运不出去。 欧阳布率领着五十余人,浩浩荡荡离开镖局,才转出了两条大街,就遇上了一支迎亲的仪仗队伍。 那条大街虽然相当宽阔,但这一支迎亲的队伍实在阵容庞大,简直把整条大街都堵塞住了。 “让开!让开!别阻着花轿过路!”一个赤着上身,胸口长着茸茸黑毛的大汉一面敲着铜锣,一面大声呼喝。 一个姓洪的镖师忍不住道:“咱们是铜王镖局的!” 那大汉“啊”的一声,脸色倏变,连忙陪笑躬腰,说:“对不住!对不往!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既然是铜王镖局的好汉,咱们是应该让开一点的—…” 那姓洪的镖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也不用这样客气,大家将就一点便是。” 那大汉立刻嘱咐迎亲的队伍靠边站开,让铜王镖局的镖车继续向前进发。 但他们才走出了半条街,前面又是吹吹打打,管乐之声响个不停。 这一次,却不迎亲队伍,而是有人出丧。 这支出丧的队伍也是人数极多,那姓洪的镖师眉头一皱,啐了一口才挺身上前,但他还没有开口,一支长矛已向他迎面刺了?础?br /> 洪镖师闪避不及,面门中了一矛,登时满面鲜血仰天倒下。 欧阳布心知不妙,只听背后忽然也是喊杀连天,原来那支迎亲队伍也是盗匪乔装出来的,铜王镖局数十镖师和趟子手立时陷入敌人重重包围之中。 这一战激烈异常,但敌人声势浩大,而且不乏武林高手,众人苦苦支撑了半个时辰,巳是死伤了一大半。 欧阳布心知大势已去,正待高呼投降,免得所有弟兄陪着这一趟镖葬身徐州城内,忽见一人舞动长剑连杀数匪,向自己急奔而来。 欧阳布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多了一重担忧,因为这使剑的高手并非别人,正是他的妻子金丝燕季婉婉。 季婉婉虽然是书香世代,名门淑女出身,但他祖母是武林高人,而季婉婉自幼便很喜欢舞刀练剑,她爷爷拗不过她祖母,便让这孙女儿也练成了一身武功。 欧阳布与季婉婉成亲后,曾经生下了一个男婴,但还不到弥月便给一场离奇的大火烧成焦炭,季婉婉哭的肚子再也大不起来,旁人都很为欧阳布着急。 欧阳布一点也不着急。 过了七八年后,不少媒婆都想替这位欧阳总镖头撮合亲事,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也该是娶个妾侍回来的时候了。 但这些媒婆鼓尽如簧之舌,还是无法打动欧阳布,于是那些媒婆背后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从一而终”。 堂堂男子汉得了一个这样的雅号,自然相当不妥,但欧阳市知道后,居然一点也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当着众人,说:“难得这些三姑六婆有此心思,这诨号我是当之无愧的。” 众皆啧啧称奇,而欧阳夫人闻讯后,也只是淡然一笑,置之不理。到了这时候,人人都知道,这对夫妇实在情深义重,是一对生死不渝的江湖侠侣。 那一天,欧阳市身陷重围,季婉婉闻讯后,立刻从镖局里带着两个贴身丫环,向事发地点匆匆赶去。 但等到夫妇两人并肩携手作战的时候,那两个武功不弱的丫环已死在一顶花轿旁边。 夫妇俩人又惊又怒,眼见铜王镖局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但却连对头是什么人都不清不楚。 到后来,欧阳布夫妇身边只剩下两个嫖师和五个趟子手。而敌人却越来越多,看来大伙儿都要死在一块儿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顶花轿已抬了起来,轿中一人忽然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这一喝并不响亮,但却内力充沛,声音清晰人人可闻。 所有人都立刻停止了厮杀,直到这时候,欧阳布才发现,在那顶花轿两旁,不知何时已垂下了两幅白布,布上都绣着一只煞气森森的貔貅。 “貔貅帮”欧阳布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轿中那人嘿嘿一笑,缓缓地揭开帘子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俊俏的年轻公子,欧阳布夫妇都不认识他,但他却已把铜王镖局毁灭了一大半。 “不错,是貔貅帮,在下就是貔貅公子!”他轻轻地摇动着一把泥金柄折扇,扇下一对翡翠坠荡来荡去,神态得悠然潇洒之极。 欧阳布大怒,手中天王铜耳刀突然出手,同时大喝道:“还我众多弟兄性命回来!” 貔貅公子没有动手,但欧阳布却挨不到他的身边去。 欧阳布一动刀,季婉婉当然也帮了手,但两人刀剑甫动,貔貅公子面前已有四个老者挡护着。 这四个老者行动迅捷,两个赤手空拳,两个使用精钢长剑,欧阳布夫妇全力狂攻,但却都给四人严密防守挡住。 貔貅公子嘿嘿一笑,道:“本公子今天已玩够了,这一趟镖你还是可以继续押运的,但青山绿水,咱们总会有再度相逢的时候。”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他又坐上了轿子,这时候,整顶轿子都完全改变了,它不再是什么花轿,而是四周都着刺绣貔貅的奇形轿子。 貔貅公子走了,那四个武功奇高的老者缠住了欧阳夫妇片刻,也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扬长而去。 镖车虽然仍在,但却是臭气冲天,原来又给淋上了猪粪便溺。 欧阳布人称钢面天王,一张脸庞永远都是赤铜般颜色,但这时候,大家都发觉这种赤铜般的面色居然也变了,变得淡淡黄黄,而且两颊肌肉不断地抽搐着。 前后不到一个月,铜王镖局却已经栽了两个大筋斗,这不啻是说:“以后大家都不用再在道上混了。” 昔日的热闹,如今已变成一片死寂。 偌大一座镖局,如今连洗碗煮饭的老妈子,老仆人计算在内,还不够十个人。 老妈子是刘老妈子,老仆人是欧阳禄,前者是季婉婉儿时的褓姆,后者是跟随着欧阳市已二十年的老家仆。 在事变前,连同“神鹫’邹演在内,铜王镖局的镖师总共有十五人,而趟子手则有九十八个,可说是声势不同凡响之极。 但如今一变之下,却变成冷落之极,只是剩下镖师一人,趟子手三人。 至于账房麦老先生,早已脚底抹油逃得无影无踪。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账房先生也已经变得多余之极,像麦老先生如此精于计算的人又岂会在这里等待死神的降临。 也总算他颇有点良心,只是带走了三千两银子便算,欧阳布也并不怪他。 欧阳布并不是吝啬的人,何况到了这个时候,再多的金钱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 但不到两天,麦老先生回来了,他是给两个村夫用螺子车截回来的。 车上有一副黑漆漆的棺木,麦老先生躺在里面,额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而那三千两银子仍然放在他身边的一个黑色木箱子里。 欧阳布当时仰天长叹了口气,对妻子季婉婉说:“敌人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钱财而起杀机,看来这一次我是劫数难逃了。” 季婉婉立刻用力地摇头,说:“就算是劫数难逃,也绝不能只有你的份儿。” 欧阳布道:“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比翼飞!”季婉婉截然说:“咱们是同命鸳鸯,你若死在仇家手里,我也决计不能独自苟活!” 欧阳布哺哺地苦笑着说:“大难临头比翼飞……夫人,这又是何苦来?” 季婉婉脸色一沉,道:“我知道你心里怎样想,你想把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独自跟仇家拼命,但那是绝对不成,总之,只要你死了,我也立刻跟着你进人那都城去。”她说得斩钉截铁,态度十分坚决,欧阳布知道拗她不过,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夫人这样说,大家就在这里恭候仇人大驾光临好了。”他苦笑一声,又说:“二十年押镖生涯,咱们已是结下了不少仇家,到如今果然酿成大祸,唉,刀头放血,人在江湖,也就只好认命了。” 季婉婉虽然是个女中豪杰,但看见丈夫英雄末路的样子,也是不禁为之黯然下泪。 就在这一天清晨,镖局门外来了一个妙龄少女,老仆欧阳禄认得她,知道她是总镖头好友容世功的徒儿杨明珠,立刻便带她进人大厅之内。 这时候,欧阳布夫妇刚好也在大厅上,两人的脸色都是同样沉重,又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欧阳布一看见杨明珠,便立刻走了过来:“你师父呢?怎么你们还没有离开徐州?”原来容世功要为铜王镖局助拳对付貔貅帮,却给欧阳布断然拒绝,说道镖局的事,他自己会对付,无论是谁想插手,那就是瞧不起他欧阳布。 但他说得越是气做,容世功就越是要留的徐州城内。 因为容世功知道,欧阳布绝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拒绝自己的好意,是不想牵累朋友。 但容世功既然来了,又怎会怕什么牵累不牵累? 然而,祸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杨明珠昨晚赶回客栈的时候,容世功已被炸得体无完肤,肢离破碎地横死街头。 但欧阳布却是直到现在,才从杨明珠的口里知道这桩惨剧。 他呆住了,只觉得全身都是一片冰冷,差点便没有晕倒过去。 而就在这时候,镖局里唯一还没有死掉,也没有溜 走的镖师蔡大志匆匆走了进来,说:“貔貅帮的人来了!” 第四章 骇人听闻的大悲剧 旭日斜照在大厅青白色的石砖上,而厅上每人的脸色也和石砖一般同样青白。 只有欧阳布的脸色并不青白,而是一片淡黄。 貔貅公子终于来了! 和他随行的,只有四个老者,这四人都穿着海青色长袍,脸上都是同样地木无表情。 欧阳夫人拉着杨明珠的左臂,低声对她说道:“不要害怕,他们只是来了五个人!” 但杨明珠没有听见欧阳夫人的说话,她只是觉得耳边仿佛有无数焦雷同时轰声响了起来了。 她直勾勾地望着貔貅公子,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欧阳夫人怔了征,心里有点奇怪,忍不住问:“你认识他?” 杨明珠这一次听见了,她不住地点头,但旋即又反问:“他……他就是貔貅公子?” 欧阳夫人咬着牙,道:“不错,把铜王镖局弄得鸡犬不宁的,就是这位貔貅帮帮主!” 她一言甫毕,只见杨明珠的身子陡地剧烈抖起来,她挣开了欧阳夫人拉着她左臂的手,向貔貅公子疾冲了过去,历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貔貅帮疯子!我师父是不是你害死的?” 貔貅公子冷冷道:“容世功是给高赤炸死的,但高赤也同样陪着他一起粉身碎骨!” 杨明珠道:“但高赤是你的手下!” 貔貅公子道:“不错,本帮主曾嘱咐高赤,容世功一定要死,他若不死,那么高赤满门老幼都不必再活下去了。” 杨明珠骇然地倒退两步:“你变了,你已不再是我的岳大哥……” 欧阳布虎目一瞪:“原来这小子姓岳!” 貔貅公子冷冷一笑:“不错,本公子姓岳,叫岳秋云,那又如何?” 杨明珠面如死灰,颤声说道:“很好!很好!你倒还记得自己姓岳,但是我呢?我是谁你还认得吗?” 岳秋云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说:“你是容世功的徒儿,叫杨明珠!” 杨明珠吸了一中气,又问:“那么我爷爷呢?你还记得他老人家吗?” 岳秋云干笑两声,道:“本帮主为什么会记得你的爷爷?你既是姓杨,令祖父大概总不会是姓赵罢?” 杨明珠听见他竟然讲出那样的话来,不禁为之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只听得岳秋云又笑起来,他“嘻嘻”地笑着,笑得十分邪门:“像姑娘那样的美人儿,的确是世间罕见,倘若能够在本帮辖下的春风院里挂挂牌子,我保证不出三个月就能大红大紫,连赛西施、小玉环、玉如意都给你比了下去!!” 他说到这里,回头向那四个老者笑说道:“杨长老、鲍长老、吴长老、宋长老、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四个老者同时点头,皮笑肉不笑的说:“是的。” 杨明珠呆住了,眼前这俊俏公子,真的就是岳秋云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年不见,岳秋云的容貌并没有多大变化,若说有变,那也只不过是变得更英俊,更成熟了一点。 但他的性情却是完全变了,就和他现在的身份一般,变得令人完全无法想象! 这三年以来,杨明珠每一天晚上都思念着这一位岳大哥,不但晚上思念,就算在白天也同样忘不了他的笑容和他的影子。 有好几次,她甚至为了想念着他而险些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 现在,她终于再与岳秋云重逢,但他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不再是三年前在黄山练剑的纯朴少年,而是成为了一个邪门组合的帮主。 这变化实在太不可思议,简直比一剑刺在杨明珠脸上还更难受。 她忽然恨透了他! 三年前,是容世功把她救出险境的,其后她便拜师在容世功门下。 容世功对她很好,可说是呵护备至,有时候,她甚至把师父当做是爷爷。 可是,容世功竟然惨死在高赤的炸药下,而高赤这样做,又是岳秋云所下的命令。 岳秋云怎样嘲笑杨明珠,她都可以忍受下来,但他下命令杀了容世功,这就绝对不能容忍。 她终于亮出了金光夺目的飞凤剑,向岳秋云的咽喉刺过去。 岳秋云嘿嘿一笑,旋身闪开:“怎么一言不合,居然就要谋害亲夫了?”这两句说话本来也可以当作情侣的打情骂俏,但现在却只是一种对杨明珠的侮辱而已。 他一面笑着说话,同时也亮出了飞龙剑来。 杨明珠看见这把剑,忆及往事,怒气更盛,喝道:“这是爷爷的宝剑,你这种人不配用它,快交还给我!” 岳秋云“咦”的一声怪笑道:“这把剑是洛阳城一个龟奴送给本帮主,难道你爷爷竟然是个老王八吗?” 杨明珠差点没给他气得当场吐血,飞凤剑攻势越来越是凌厉,见剑花不断闪烁,着着都是攻向岳秋云身上要害。 岳秋云哈哈一笑,又说:“好凶的妞儿,且看本公子把你收拾得贴贴服服!” 说着,展开了一套奇特异常的剑法,只见他身形飘忽如风,剑招着着奇诡莫测,杨明珠一见之下,更肯定这绝对不是爷爷传授给他的金波飞龙剑法。 金波飞龙剑法固然博大,威力无俦,但是现在岳秋云所施展的剑法更是招式突兀,迅捷无伦,但在这之中,却又带着几分阴森森的邪气,而其凶厉狠辣之处更是武林中所罕见。 欧阳布夫妇一见之下,不由相顾骇然,他们都是威镇一方的武学高手,但这时候他们却都已看出,若凭夫妇两人的武功,恐怕不到三十招之内,便得双双败在岳秋云的剑下。 倒是杨明珠剑法不弱,虽然她一直无法占着优势,但在一两百招之内,似乎也不见得会输亏到甚么地方去。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厅外忽然有两道黑影同时疾驰而来,那是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人更施放暗器,向杨明珠背后急射过去。 杨明珠苦战岳秋云,已经占不着甚么便宜,而那人又是施放暗器的一流高手,只听见“噗”一声响,一颗金丸子已射在杨明珠后心的大椎穴上。 大椎穴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杨明珠这穴道被金丸子一射之下,登对全身麻木无法动弹。 岳秋云哈哈一笑,再伸出左手点了她左右肩井穴;然后就轻易地把她手里的飞凤剑取了过来。 杨明珠惊怒交集,欧阳市夫妇也同时亮出了兵器要救人。 但那四个老者却已拦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再轻举妄动,这小妞立刻人头落地!” 欧阳布双目喷火,怒吼着道:“你们要寻仇,只管冲着老子放马过来便是,这小姑娘甚么都不懂,为甚么非要难为她不可?” 岳秋云淡笑一声,说:“欧阳总镖头,你这句说话可不对了,先动手的是这位杨姑娘,而不是本公子,再说,现在她虽然已给咱们制服,但咱们怎么说也是绝不会把她难为的……” 一个使剑的老者干笑着接道:“帮主是怜香惜玉的佳公子,他老人家对妞儿们向来体贴温柔,就算有妞儿敢对他老人家无礼,他老人家最多也只会轻轻惩罚,最多割掉她一只鼻子就算。” 岳秋云干咳一声,笑道:“鲍长老,这点小事又何必抖出来说?” 鲍长老也咳嗽一声,微笑着说:“是!是!属下会记住了!” 岳秋云淡淡一笑:“杨姑娘现在也许甚么都不懂,但只要送到春风院住上三五天,让她见见世面,相信她很快就会变得很懂事了。” 欧阳布气得浑身发抖,但碍于形势,却又不敢再向前动上半步。 “姓岳的,三个月以来,你一直咄咄逼人,但欧阳某着实胡涂,直到现在才知道尊驾姓岳,但咱们到底有甚么仇怨,你要这样对付敝镖局?” 岳秋云悠闲地踱着方步,半晌才说:“你一定要知道真相?” 欧阳布道:“欧阳某自知学艺低微,今天决计难逃一死,但是若死得如此胡涂,本人实在绝不甘心。” 岳秋云哈哈一笑:“如此很好,如此很好!” 欧阳市眉毛一轩:“甚么如此很好?这是甚么意思?” 岳秋云笑得更狂,说道:“你是本公子深痛恶绝的大仇人,你要死得心安理得,死得明明白白,本公子又为甚么要如你所愿?” 欧阳市怒道:“这岂不是欺人太甚吗?” 岳秋云道:“本公子偏偏要你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胡里胡涂,你死得越不甘心,本公于就越是高兴!” 欧阳布怒不可遏,喝道:“小子,你既然对我是如此深痛恶绝,那么咱们就在这里一决生死罢!” 岳秋云道:“你以为单打独战,就有机会可以逃出生天?嘿嘿,这真是异想天开之至!” 欧阳布正要说话,季婉婉已截然接道:“咱们夫妇早有山盟海誓,大家决意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要杀我丈夫,必须连我也一并杀掉!” 岳秋云哈哈一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 两蒙面人同时冷笑,其中一个身材略矮的蒙面人还加上了一句:“是一对野鸳鸯!” 这“野鸳鸯”三个字,使季婉婉立时面如死灰,怒道:“你是谁?” 那个身材比较高大的蒙面人冷冷一笑,对岳秋云说:“岳帮主,不必再跟这狗男女噜嗦,凭你一人之力已经够杀有余!” 他这么一说,四个老者立时退开,岳秋云意气风发地一笑,说道:“你们给我好好看着杨姑娘……嗯……先把她带走好了。” 欧阳布怒道:“你们不能带走她!” 岳秋云大步迎了上来,道:“她是我的押寨夫人,现下由四位长老权充护花使者,你是甚么东西?凭甚么在这里大呼小叫?” 这分明是喧宾夺主,强辞夺理,欧阳布再也按捺不住,天王铜耳刀立时便直劈出去。 他一刀劈出,季婉婉也同时出剑,欧阳布主攻,她却主守,以便专门补救丈夫刀法上的空隙和漏洞。 岳秋云以一敌二,面上神情还是十分从容,欧阳有一刀向他左边面额劈至,季婉婉也伺机一剑斜刺他的关元穴,但岳秋云霍地一个晃身,已经从两个中间翩然掠出。 他这一掠姿势美妙异常,欧阳布同时暴喝如雷,三七二十一手连环刀也越攻越紧。 岳秋云嘿嘿一笑,剑光一绕,欧阳布蓦觉得冷气森森,一道金芒迎面向他射了过来。 他急使一招“旱地拔葱”,那道金芒霍地从他脚下掠过,但他身子还未落地,另一道金芒又已闪电般射向他的小腹,原来岳秋云现在已拥有两把金剑,一长一短,互相配合之下,剑招变得又更加奇诡几分。 季婉婉忽地一声怒喝,长剑急护丈夫胸腹要害,但岳秋云左手飞凤剑怪招层出不穷,季婉婉长剑甫划出去,飞凤剑已连连圈转,居然把好的长剑粘着震开老远。 等到欧阳布身子一落下,岳秋云的飞龙剑又再斜斜刺出,这一剑势劲力疾,欧阳布不敢硬接下,旋身向左急闪,但他一闪之下,岳秋云的飞凤剑却同时脱手射出,不偏不倚正射在他右边太阳穴上。 欧阳布大叫了一声:“好剑……”下面那个“法”字还没说得出口,人已跄踉地仆跌在地上。 季婉婉目睹丈夫惨死,不由面如死灰,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岳秋云冷冷一笑:“臭婆子,你不是说过要跟他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季婉婉嘶声叫道:“贼子,先还我丈夫性命回来再说!” 她知道自己武功还不如对方,但这时候她已怒得甚么也不顾了,手中长剑直上直下地不断向岳秋云身上劈去。 她这几下直劈,已全然不是甚么剑招,而只是情急拼命的砍杀,这种砍杀方式虽然凶悍无比,但却是破绽百出,只要稍为有点武学根底的人,都很容易可以一下反击就把她杀掉。 岳秋云狂笑一声,居然说:“好剑法!这才是天下无双的鸳鸯神剑!” 这时候,他手里还有一把飞龙剑,现在他要杀季婉婉,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武功极高的邦主,竟然未能闪开季婉婉这几个杂乱无章的砍杀,他身中三剑还呆立不动。他呆住了,季婉婉也呆住了。 这三剑砍得极凶,其中有一剑已把他的腹部剖了开来,连肠子也开始向外面溢出。 季婉婉虽然立刻一下子就为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快,只是有着一种难以言喻,极其阴森恐怖的感觉。 她在略为定一定神之后,就知道岳秋云为甚么躲不开这三剑了。 只见那两个神秘的蒙面人,直至岳秋云肠脏流出,瞪着眼睛咽气的时候,仍然每人拉着岳秋云的一只手腕。 季婉婉惊愕极了!这变化实在太不可思议! “你……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要害你们的……帮主?” 两个蒙面人陡然怪笑起来,身材较高的一个说:“这种劳什子邦主,咱们就算一天杀三百个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嫂子又何必大惊小怪!” 季婉婉怒道:“谁是你们的嫂子?” 这蒙面人阴森地一笑,又道:“但无论怎样,宰掉这小贼的还不是咱们,而是你这位金丝燕欧阳夫人!” 季婉婉又吸了一口冷气,道:“你是这貔貅小贼的甚么人?” 这蒙面人道:“师父。” 季婉婉一怔:“你……你是这小贼的师父?” 这蒙面人嘿嘿一笑,道:“这又有甚么稀奇了?”他说不稀奇,但在季婉婉听来,却是稀奇之又稀奇的奇事。 她呆了好一会,才道:“你们到底在玩甚么把戏?” 这蒙面人道:“这不是把戏,而是报仇。” 季婉婉道:“报仇?是谁要报仇,报的又是甚么大恨深仇?” 这蒙面人道:“报仇的不是我,是他!”说着,伸手向另一个较矮的蒙面人指了指。 季婉婉瞧着这较矮个蒙面人,猛地喝道:“你是谁?” 这个矮的蒙面人咳嗽两声,忽然慢吟:“衣舞醉西风,冷香伴孤楼!一场秋雨,千杯皆苦,敢笑浮生欢短暂,谁念落花逐水流?只记多情,系晚舟……”他才念了两句,季婉婉的心头已然狂跳起来。 这几句词,就像是可怕的惊风骇浪,使她几乎无法站定身子。 等到那蒙面人念到“系晚舟”的时候,她陡地尖叫了一声,道:“云鹏天!你……你……你还没有死……” 那蒙面人嘿嘿一笑:“贱人,你当然渴望我早点死掉了,但很不幸,我仍然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很好。” 语毕,伸手把蒙在脸上的黑衣巾除了下来,露出了本来面目。 只见他两鬓微白,虽然已有五旬左右年纪,但依然眉目清秀,丰神俊朗之极。_ 季婉婉虽然已知道这蒙面人是谁,但当她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还是显得十分惊诧,也十分激动。 这是她二十一年以来,一直无法忘记的脸孔。 “是你!果然是你!”季婉婉的声音颤得很厉害:“你为甚么要蒙着面来见我,你为甚么看见布大哥给这小贼杀了还不施以援手?” 云鹏天的脸色一片冰冷,他嘿嘿地笑了笑,才道:“布大哥,嘿嘿,你倒叫得挺亲热的,亏我从前把他当作是兄弟看待,想不到这人面兽心,竟然勾结冰天三妖来害我!” 季婉婉脸色倏变:“你说甚么?” 云鹏天冷冷道:“贱人,这二十一年以来,你一定过着挺美满,挺幸福的生活了,但你又怎料得到,当年梅花崖的蠢汉,至今仍活着。” 季婉婉呆了一呆,半晌才叹息一声:“这的确是在咱们意料之外,但咱们曾经到崖下找了你很久,却一直找不到你的踪迹。” 云鹏天冷冷道:“你们一定以为这个蠢汉连尸骨也给野兽叼走了。” 季婉婉道:“当时,布大哥和我的确是这样想,但我们绝对没有把‘蠢汉’这两个字,和你拉在一起!” 云鹏天哼的一声,道:“不管怎佯,我总是给冰天三妖推落梅花崖的,这件事可一点不假。” 季婉婉道:“冰天三妖把你推落梅花崖,布大哥和我都曾亲眼目睹,这一点当然不假,但你说布大哥勾结三妖,那是天大的冤枉!” “冤枉?”云鹏天狂笑一会,才道:“当年,咱们江南四侠夜闯梅花寨,把寨中二十九个强盗都宰了,那时候,咱们做了贼阿爸,每个人身上都刮走了一笔金银珠宝,但想不到还没下山,老四汪瀚青就给冰天三妖出其不意地杀了,我还记得大妖冰棒对你奸夫说:‘布兄弟,待俺打发了那蠢汉,后面还有七八个梅花寨的兔崽子,就留给你显显威风好了。’接着,二妖冰天煞星又笑着对你奸夫说道;‘季女侠果然姿色卓绝,也难怪你动心啦!’嘿嘿!好一个布天阳,连云老大的意中人也痴迷心窍了,他眼睁睁瞧着我给三妖打落万丈深崖,当时自然乐不可支,谁知天佑云鹏天,我这一跌跌到半途,却给一株枯树勾住衣衫,死不去但身上伤势却也非同小可。” 季婉婉忙道:“你弄错了,当年咱们江南四侠,的确有人勾结冰天三妖,但是那人却绝不是布大哥!” 云鹏天冷冷一笑,道:“这倒奇了,莫不是我嫌活得不耐烦,故意勾结三妖把自己推落梅花崖下吗?” 季婉婉道:“当然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却又怎样?”云鹏天脸色一沉:“我明白了,既然不是布天阳,那么就是你这个淫妇见异思迁,勾结三妖来害我,然后才跟布天阳双宿双栖!” 季婉婉怒道:“你不要含血喷人!金丝燕就算没资格被誉为贞烈女子,也绝不如你想像中那么鄙下无耻!” 云鹏天怪声一笑:“这倒奇了,既不是布天阳,又不是咱们俩口子,难道是汪瀚青要自己宰了自己?” 季婉婉道:“正是汪老四!是他勾结冰天三妖来捡这个便宜的!” 云鹏天冷冷道:“欧阳夫人,别再当我还是二十一年前的蠢汉,江老四倒霉得最早,我还没有跌落梅花崖,他就已给三妖一掌打死了。” 季婉婉用力地摇头:“不!那一掌是假的!那一掌是假的!” “假的?”云鹏天冷哼了一声:“什么真的假的?你在发什么神经?” 季婉婉大声道:“你才发神经!那一天,当你掉进梅花崖下之后,汪老四就站起来了!” 云鹏天面色一变,倏地摇头不迭:“胡说,那天我瞧得很?宄羯衲в谩蟊炷д啤谕衾纤谋成吓牧讼氯ネ衾纤牧15叹退懒耍 ?br /> 季婉婉“呸”一声,道:“哪有死得这般容易,就算那一掌是真的,江老四也绝不会立刻就死得那么透澈,最少也该有一段时期挣扎。” 云鹏天呆了一呆,半晌才道:“人都死了,还怎么挣扎?” 季婉婉道:“你也是会家子,只要肯再细心想想,就该发现其中大有蹊跷,冰棒的大冰天魔掌固然厉害,但更厉害的却还是七七四十九路‘大冰天碎山棒法’,可是他一棒打下去想伪装就没那么容易,但背后发掌,只要掌上没有蓄以内力,除了他和汪老四自己之外,旁人一时间又怎能分得出是真是假?” 云鹏天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 季婉婉又接着说:“布大哥是仁义君子,你以前也是经常那样称颂他的,为什么你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却轻易相信了冰天三妖那些故意诬捏布大哥的话?” 云鹏天吸了口气,还是说:“你这贱人!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会相信。”他嘴上说得硬,心里却已信了七分。 季婉婉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又道:“冰天三妖故意诬陷布大哥,但我却是半点也不相信的,等到你跌落梅花崖下之后,江老四已原形毕露,立刻帮着冰天三妖来对付布大哥,那时候,我和布大哥都是惊骇愤怒得不能自已,眼看再打下去咱们也要和你一般命运,鹏天,咱们并不怕死,但倘若这样死了,却是绝不甘心!” 云鹏天皱了皱眉,道:“但你们却还活到现在!” 季婉婉道:“那是天降救星,辽北五鬼也来了!” “辽北五鬼?”云鹏天耸然动容:“这五个恶人的武功倒是不弱,但他们为什么忽然跑上梅花崖?” 季婉婉道:“当时我们也和你现在一样,弄不清楚这五个大恶人的来意,还以为他们是冰天三妖的同党,谁知道这五鬼一上到梅花崖,就一言不发地跟冰天三妖厮杀起来,那时候,汪瀚青知道形势有变,大事不妙,便匆匆下山逃去,但布大哥既已觉他勾结三妖,又岂肯轻易放过他?咱们苦苦追了半个时辰,才在山下缠住了他,布大哥和他打了三百多回合,终于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咱们再绕到梅花崖下找寻你,但却也找不着你的踪迹。” 云鹏天听到这里,脸色已变得有如泥土一般:“你……你说的都是真话?” 季婉婉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鹏天,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难道你认为我有本领凭空捏造出这种故事来骗人吗?” 云鹏天默然,脸色又更难看了几分。 季婉婉又接着说道:“咱们江南四侠,在一天之内便已损折了两人,我和布大哥都是既忿慨又难过,布大哥在崖下痛骂了江老四一会,忽然狂性大发,又再向梅花崖冲上去。” 云鹏天一怔:“他上崖干吗?” 季婉婉道:“他要找冰天三妖拚命,为你报仇雪恨!” 云鹏天吸了口气,不再做声。 季婉婉说到这里,两眼凝视着欧阳布的尸首,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显然是已经伤心到了极点。 过了好一会,她才能接续着说下去:“原来辽北五鬼的师父,叫辽北天魔诸葛耀,在二十五年前,诸葛耀为了一个歌妓,在大同府跟冰天三妖打了起来,结果诸葛耀双拳难敌六手,死在三妖拳脚之下,而那一天,辽北五鬼就是知道了三妖的行踪,所以才追上梅花崖要为师父报仇,也幸亏如此,布大哥和我才能逃过这一场劫数。” “布大哥为了要替你报仇,不顾一切的再闯梅花崖,但等到我们上到梅花崖的时候,除了黑心鬼聂良之外,冰天三妖和其他辽北四鬼都变成真鬼,一个一个伏尸在梅花崖上。” “那时候,黑心鬼聂良也已受了伤,但伤势并不严重,绝无性命之忧,布大哥瞧着他,他却只是瞧着自己的一双手,忽然狂笑着说:‘黑心鬼啊黑心鬼,聂良啊聂良,现在辽北五鬼只剩下你一鬼了,难道你还好意思偷生于人世上吗?” “布大哥听见他这样说,便凄然笑道:‘你若要活,我不反对,你若要死,我也决不阻拦。’聂良瞪了他一眼,忽然骂了几句很难听的粗话,布大哥并不愤怒,还说‘你若要杀人出气,随便动手便是。’聂良骂了一声‘疯子’便不再理会他,接着聂良突然连踢三脚,把冰天三妖的尸体踢落丈深渊之中。” “布大哥鼓掌一笑:‘踢得好,这三个龟儿子合该粉身碎骨,百劫不复。’鹏天,你千万不要误会,他当时绝对没有连你也计算在内……” 云鹏天“唔”了一声,说:“不必为他辩护,我明白!” 季婉婉吐了口气,接道:“谁知聂良接着又把其余江北四鬼的尸体也踢落深渊之中,我和布大哥都不禁大感奇怪,便问:‘你做什么?’聂良嘶叫一声,骂道:‘这四个混蛋不顾同门义气,把我丢在这里,不把他每人大踢一脚,如何得泄心头之忿?’布大哥冷笑一声,说:‘你不舍得,何不追到黄泉路上跟他们会合?’聂良瞪了他一眼,道:‘这又何需你来提点?’说完之后,果然真的往深渊直跳下去。” “布大哥看见聂良跳崖殉难,情绪大为激动,也要跟着跳崖和你相聚,我立刻抱着他大腿,叫道:‘你不能跳!’布大哥大怒,说:‘连黑心鬼也有这等义气,我布天阳又岂能苟活世上?’” “我说‘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你既可以死,我也可以不再活下去,但可怜云家数代单传,今日竟然就要绝代于此!’” 云鹏天陡地跳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季婉婉木然地笑了一笑,声音说不出的苍凉:“鹏天,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孩子……” “孩子?是我的孩子?”云鹏天狂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知道?” 季婉婉凄然一笑,道:“我本来想说给你知道,但为了梅花寨之行,我决定等待事成后才说出来。”她这样做,是不想为了自己怀孕而影响这一次劫寨诛匪的计划。 云鹏天呆住了,整个人呆得就象是一尊石像。 只听季婉婉接着又说:“布大哥听见我那几句话后,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捏着我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你有了鹏天的孩子吗?’我用力地不断点头,哭泣着说:‘鹏天已死了,你若跟着他往崖下一跳,我们母子也决意舍命相随。’布大哥脸色大变,忙道:‘你不可以死,这个孩子很重要!’我说:‘我知道孩子很重要,而且,这孩子也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布大哥犹豫着,他考虑了半天,忽然说:‘婉婉,就让我做孩子的父亲好了。’我没有做声,他以为我不高兴,便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我这才摇摇头,说:‘不,你的话没有错,为了孩子,咱们应该结为夫妇,但却太委屈你了。’布大哥忙道:‘不委屈,反正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妇,云二弟泉下有知,也不会怪责我们。’就是这样,我跟着布大哥来到了徐州,我嫁给了他,而他为了避免麻烦,便改姓为名,由布天阳变成了欧阳布。” 云鹏天听到这里,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是哺哺地说道:“有名无实的夫妇……有名无实的夫妇……难道……那传说竟然是真的?” 季婉婉点点头,说:“那传说一点不假,只是我们以前没有直接问布大哥,布大哥也没有向我们直说而已。” 云鹏天突然飘前,在布天阳的裤裆下伸手一抓! 这动作无论是对活人也好,对死人也好,都是大大的不敬。 但季婉婉没有阻止,也没有半句反对的说话。 但云鹏天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是……是寺人!”云鹏天脸色死灰。 “寺人”也就是太监! 季婉婉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布大哥年幼的时候,曾经在皇宫里当过差,后来跟着一个老太监,学会了武功,才在十八岁那年冒着性命危险逃出京师城外,再后来,他又在黄鹤楼结认了咱们三人,成为江南四侠之首……” “布……布大哥是个太监!布大哥是个太监……太监……太监……太监……”云鹏天翻来覆去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表情显得既怪异,又惶恐。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力抓住季婉婉的手,厉声道:“我的孩子呢?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 季婉婉凄然一笑,说:“咱们的孩子还没有满月,就给一场大火烧焦了。” “烧……烧焦了?”云鹏天忽然“啊呀”一声,一拳重重打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大声说:“不!咱们的孩子没有给烧死!” 季婉婉脸上满是泪痕,叹道:“我没骗你,也不必骗你……” 云鹏天用力地摇头,嘶哑着声音说:“不!你不知道实情,但我知道……只有我才知道……” 季婉婉道:“你怎会知道?” 云鹏天突然双拳齐飞,不断锤打着自己的胸膛,用尽气力嘶叫着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哈哈……哈哈……我不知道谁知道……现在我老实告诉你知道,那个烧焦了的婴儿不是咱们的孩儿不是咱们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弃婴,咱们的孩子,我早已把他盗走了……” 季婉婉大大吃了一惊,也大大欢喜起来:“鹏天,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云鹏天沙哑着嗓子,说:“这当然是真话,我把他盗走之后,决定要利用他来报复,那时候我心里这样想:‘这是布天阳的儿子,二十年后,我要布天阳死在他儿子手里!’于是,我在福建买下了一座庄院,把它命名为清泉庄,我又改名换姓,把云鹏天变成岳冲霄,又把布天阳的儿子改了个名字,就叫岳秋云……” “岳秋云?”季婉婉陡地尖叫起来,脸上的表情恐怖之极:“你说咱们儿子就是……就是这个貔貅公子岳秋云?” 云鹏天痛苦地点头,季婉婉刹那间完全傻住了。 现在,云鹏天处心积虑的报仇计划终于成功了,“岳秋云”终于杀了他的“父亲”布天阳。 然后,云鹏天又让季婉婉杀了“仇人之子”! 哈哈,这计划大有名堂,就叫“君子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现在,已二十年了,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他妈的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便大功告成,为什么却要加一句“他妈的”? 那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他妈的太不像话了。 云鹏天绝对绝对是个极工心计的人也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二十年前便订下这项“君子报仇”的大计。 这种人,跟疯子只是相差一线。 而这种人,也往往比疯子更可怕! 但是阴差阳错,人算不如天算,这位极工心计的复仇者,原来老早便已错误百出。 第一:在梅花崖一役,他误信妖人之言,以为布天阳勾结邪魔外道,意图横刀夺爱。 第二:他一直视布天阳为“奸夫”,谁知这个“奸夫”居然是个太监。 第三:他把仇人的“儿子”盗走,然后让“仇人之子”手刃仇人,再然后让“淫妇”将之挥剑砍死,可是,最后追查结果,“仇人之子”摇身一变,竟然就变成了“自己之子”,这错误算不算是离谱得出奇? 这些错误加了起来,就注定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悲剧已发生,而且还没有完结。 云鹏天疯了,由一个极工心计的复仇者,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 季婉婉经此一场浩劫,她再也活不下去。 一根软索,一道横梁,再踢走脚下的凳子,就结束了这一位“欧阳夫人”的性命。 可是,貔貅帮居然还没有完。 一个神秘的蒙面人,继“貔貅公子”之后接掌貔貅帮,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就霸占了昔日岳冲霄的基业——清泉庄! 但丐帮丁黑狗、仇不愁两师徒,却查出了貔貅帮的精锐高手,仍然集结在徐州城内。 铜王镖局门前经换上了另一副牌匾,而且这牌匾上三个大这字写着的是“貔貅堂”! 又是黄昏,寒风呼呼地从北方吹来,使这貔貅堂门前显得比平时更清冷,更肃杀。 在这条长街西方,有一间小酒家,这里酒菜精美,羊肉火锅尤为一绝。 在四个老者,今天就在这里喝高粱,吃羊肉。 有人认得他们,知道这四老者都是貔貅帮的长老。 这四个老者都很邪门,是吃人不吐骨的恶魔。 直到现在为止,杨明珠仍然给他们扣押着。 幸而,他们对女人已没有半点兴趣,若跟这里的高粱和羊肉比较下来,杨明珠就只能算是一堆垃圾。 就在这四位长老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门外忽然出现了一群人。 这一群人品流复杂,有年青的公子哥儿,有吊儿郎当的浪子,有背负长剑的剑客,有脸色黝黑的乞丐,有大胖子,有老尼姑,有头发焦黄的中年妇人,更有三个容貌十分相似的怪客…… 四位长老呆住了。 其中比较清醒的是鲍长老,他一看见这群人,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们是谁?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大吆喝着,藉此壮壮自己的胆子。 那大胖子首先仰天打个哈哈,大声说:“老子是喝酒大宗师,天下一号人醉鬼唐竹权。” 鲍长老道:“那其余的又是些什么东西?” 唐竹权道:“你听着了,他们是偷脑袋大侠卫空空,雪刀浪子龙城壁,杭州楼大掌柜钟起群先生,丐帮丁黑狗与仇不愁,中原三大法师……还有那黄发婆娘,是钟先生的……老姘头……不……是老……老知已,她叫卓五姑!” 当他说出“老姘头”三个字时候,钟超群和卓五姑都向他怒目而视,但他一改口说是“老知已”,两人却又立刻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原来钟超群和卓五姑在年轻的时候,是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侣,后来卓五姑忽然迷上了佛学,居然去当了尼姑,把钟超群气得死去活来,一直到了三年前,卓五姑才又再还俗定居徐州,就像是做了一场奇怪的“佛梦”。 钟超群这一次愿意跟随唐分权来到徐州,恐怕最少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要重晤年轻时的爱侣。如今他是得偿所愿了,虽然两人一别三十余年,但是在再度相逢之后,却依然还是郎情妾意,恩爱不减。 鲍长老干咳一声,又问唐竹权:“还有那个老尼姑,又是什么来头?” 原来卓五姑虽然已还俗,但在他身边,却又有另外一个脸庞国大,样子胖胖白白的老尼。 胖白老尼倏地一喝,大声道:“贫尼法号圆清,你叫我圆清师太好了!” 鲍长老哼道:“什么回清圆浊!何不索性叫圆寂,岂不是更加直截了当吗?” 圆清师太怒道:“老狗头,你准是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鲍长老一怔,接着怪声道:“你也算是出家人吗?” 圆清师太道:“贫尼的事,你没资格批评,杨明珠在什么地方,快说!” 鲍长老反问道:“你是杨明珠的什么人?” 圆清师太脸色一沉,道:“她是贫尼的孙女儿,杨辟邪是你姑奶奶还没出家之前的老公!” 如此老尼姑,实在惊人。 鲍长老真的吃惊了,他怎样也想不到,这个老尼姑居然会是奇门煞星杨辟邪的妻子。这位杨夫人虽然已出家为尼,但她显然六根未净,身上杀气似乎比刑场上的刽子手还更厉害得多。 另一个长老忽然大声一喝,道:“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可知道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这是醉话,他若不是有了八九分醉意,也不会在高手林立之前还大摆架子。 钟超群首先迎了上去,迎面就就是一剑刺了过去。 他迎上前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那长老看见他笑,也跟着想笑出来。 但他不但没笑出声,额上已一阵冰冷,又是一阵奇痛。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人,竟然一出手可以刺出如此致命,如此快速的一剑。 鲍长老又是大吃一惊。他知道,今天貔貅帮一定大大地不妙了。 鲍长老是个聪明人,他既聪明又怕死,他知道到了这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大叫投降可也! 这一天,徐州大乱。尤其是昔日的铜王镖局,今日的貔貅堂,更是激战连场,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圆清师太武功极高,嗓门也最响亮,她要为杨辟邪报仇,她要把孙女儿从貔貅穴里拯救出来。 她很努力,也很拼命,终于把那神秘的蒙面人逼了出来。 这蒙面人曾经在黄山毒杀杨辟邪! 这蒙面人曾经成为岳秋云的师父! 现在,他又是貔貅帮主,势力一天比一天扩大…… 但圆清师太还是把他逼了出来,逼他决一死战。 可是,圆清师太败了,她胸前中了一剑,而且一剑就使她再也爬不起来。 圆清师太虽然倒下,但却还没有死。 绝不甘心这样就闭上眼睛,她尽量把眼睛睁得有如铜铃般又圆又大。 蒙面人笑了,笑声冷酷无情。 蓦地,一人舞刀狂行而至,同时大喝:“无名老魔!看刀!” 这一声大喝直如佛门奇功狮子吼,蒙面人竟然给喝得浑身一震。 那人喝声未已,刀已砍下。 刀光银亮如雪,刀气势如破竹! “杀!”” 蒙面人一生经历无数战役,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威猛的对手。 这是盛怒挥来的一刀,本来,人若在怒火燃烧下,出手往往会有所偏差,招式也往往会有更大破绽。 但这人这刀竟然还是妙倒巅毫,可说是虽怒而不乱,甚至简直有如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蒙面人看见这一刀,居然既不闪避,也不招架。 他真的站在那里“看刀”。 但他所能看见的,其实只是银光一闪而已,银光一闪,刀已入鞘。 蒙面人眼内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圆清师太却在喝彩:“龙城壁,你这一刀已到了超凡人圣的境界!” 蒙面人咳嗽两声,终于缓缓地倒下去。 圆清师术嘿嘿一笑,又说:“这一刀,你既闪不了,也挡不了,所以只好束手待毙,嘿嘿,若不是亲眼看见,亲自尝过这一刀,你又怎能相信天下间竟然会有这种事情?” 龙城壁叹了口气,道:“晚辈这一刀,和‘超凡人圣’这四个字差十万八千里,但却刚好可以克制无名老魔,若是用在另一位武学高手身上,只怕就不会那么容易得手了。” 圆清师太道:“这恶贼……真的……叫做无名老魔?” 龙城壁摇摇头,道:“这只是晚辈暂时为他杜撰的称呼。” 说着,把这神秘蒙面人头上的罩子除了下来。 龙城壁呆住了。 圆清师太也是一怔:“他是谁?” 龙城壁苦笑道:“看来,这罩于除不除下来也没有甚分别。” 原来这蒙面人的脸孔竟然早已完全溃烂,只见他脸上布满疤痕,而且每一道疤痕之间的距离都十分接近,以至脸上根本再也难以有半寸地方还是完完整整的。 这张脸实在太恐怖了,太难看。 他本来到底是谁?为什么脸孔会变成这副样子?这是一个谜,而这种谜,江湖上屡见不鲜,而且往往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后,还是没有任何人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唉,无名老魔……无名老魔……”圆清师太喃喃地叹息着。 “婆婆!”蓦地里,她听见了一个少女的声音,这声音她很熟悉,也很渴望在临死前看见这少女的面孔。 那当然是她的孙女儿杨明珠! 杨明珠给救出来了,而这功劳居然是属于中原三大法师的。 原来鲍长老投降后,中原三大法师就一前一后一在侧地把他押人貔貅堂,接着,貔貅堂群魔大起反攻。 鲍长老在混乱中逃之夭夭,而群雄也忙着跟群魔厮杀。 但中原三大法师跟杨明珠在九里山上曾有一面之缘,如今知道她身陷虎穴,都是十分着急,鲍长老想脚底抹油,三怪却死缠烂打,终于把他制眼下来。 “嘿嘿!这老不死现在真该死了,一个月前在霸王庙里,正是这个老乌龟让本法师中毒的!” “他妈妈的,杭州有甚么好,唐老祖宗那副脸孔更是他妈妈的十分难看。” “但龙城壁大侠却说,咱们若不往杭州走一趟,七日之后就会毒发身亡,嘿嘿,这段路真是走得冤枉之至!” “总算那貔貅小贼言而有信,解药果然已在唐老祖宗手里。” “但他妈妈的一波未平二波又起。” “接着更是三波四波一齐来,五波六波随后至!” “死老乌龟,你把杨明珠囚禁在什么地方,快说!” “不说就把他阉了!” “对,还有耳朵鼻子,手指脚趾都要一起割下来!” 鲍长老知道这三人怪人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哪里还敢再玩弄花样,只好乖乖放了杨明珠。中原三大法师倒也有点江湖义气,见鲍长老放了杨明珠,也就不再难为他,也把他放了。 这一天,貔貅帮大败,无名老魔固然死于雪刀之下,其余帮众也给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但群雄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卜胡徒断了一条左腿,圆清师太死于无名老魔剑下,唐竹权腹部受伤,卫空空肩中一斧,还有卓五姑是勇战身亡。 卓五姑是残死在钟超群怀里的。 “老钟,我能够这样死,实在是一种荣幸……老钟,你明白吗……” “老钟明白。” “老钟,你要答应一件事,不要为我难过,以往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一定已经原谅了我……是不是……” “老钟不会难过,但老钟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所以原谅二字,却是无从提起了。” “老钟,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你也是个奇女子……” “不是奇女子,是奇师姑……” “你不是师姑,是卓五姑,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卓五姑……” 说到这里,卓五姑不再接口了,她突然死在老钟的怀里。 又是黄昏,官道上群鸦会聚,那是近月以来无日无之的乌鸦大集会。 龙城壁陪着杨明珠上路,他对她说道:“你爷爷是好人,你婆婆和师父都是好人……” “但为什么他们都不得好死?”杨明珠激动地叫了起来。 龙城壁道:“他们都是死于‘仇恨’这两个字之下的。” “他们对什么人有仇恨?” “有仇恨的本来不是你爷爷,也不是你婆婆你师父,而是一个叫做云鹏夭的人。” “云鹏天是谁?” “他就是福州清泉庄的岳冲霄。” 杨明珠震骇住了。她还不知道云鹏天跟布天阳、季婉婉之间的种种恩怨。 但龙城壁却在这一个月以来,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探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桩很悲惨的事,他本来绝不想向任何人提起。但杨明珠却也是这椿惨案的受害者,她是应该知道这一切的。 龙城壁查得很详细,他所知道的一切绝不比任何人少。 原来在数年前,云鹏天派了“岳秋云”去会见半耳和尚,已经是“复仇大计”的一部分。半耳和尚虽然是出家人,但他的主子却是无名老魔。 云鹏天早就和老魔有所勾结,他决定让“岳秋云”拜老魔为师,然后再叫“岳秋云”去对付布天阳夫妇。 这是一条很毒很毒的毒计,因为云鹏天知道,凭自己的本领,就算怎么用心调教“岳秋云”,这小子的成就也一定极其有限,绝对打不过布天阳夫妇。 但无名老魔是黑道上的大高手,虽然这人诡秘莫测,江湖上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这人武功极高,“岳秋云”若成为了他的徒儿,艺成之后布天阳夫妇便不是他的对手。 谁知这一桩极机密的事情,不知如何竟泄露风声,给奇门煞星杨辟邪知道了。倘若拜师的不是岳秋云,杨辟邪一定懒得多管闲事,但世事就有那么凑巧,在岳秋云十四五岁的时候,杨辟邪曾到清泉庄作客,当时岳秋云在厅外练武,杨辟邪一见之下,便向云鹏天大赞:“此子根骨清奇,将来必然大有成就!”云鹏天当时一笑置之,心想:“原来奇门煞星也精于拍马之道。” 但他错了,杨辟邪虽然武功了得,但拍马屁这功夫是既不懂也绝不喜欢干。 杨辟邪这一赞的确是由衷之言,他本来还想上前把“岳秋云”瞧清楚一点的,但“岳秋云”耍了一轮剑法之后,便带着三几个庄了出门打猎去了。 那一次,“岳秋云”虽然没有上前参见这位杨老前辈,但他却已在杨辟邪的脑海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及后,“岳冲霄”暗中拢络了无名老魔,要“岳秋云”拜老魔为师,当杨辟邪知道这消息后,不禁气得须眉皆竖,心中大骂:“老胡涂!老王八!怎么叫儿子去拜那种恶魔做师父了?”他当然不知道“岳冲霄”正在处心积虑,准备日后利用“岳秋云”来向布天阳夫妇报复。 结果,在剑阁望峰镇上,杨辟邪把“岳秋云”抢走了。 半耳和尚本来奉了无名老魔之命,要把“岳秋云”带到小剑山跟他会晤的,谁知道半途杀出一个奇门煞星把人掳劫而去,自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非要穷追把“岳秋云”抢回去不可。但最后,半耳和尚抢人失败,不还赔上了一条性命。 当日,“岳秋云”曾经想拆阅的一封“家书”,内容不问而知,乃是“岳冲霄”命令“儿子”立刻跟随“某某前辈”,并要拜他为师云云。 但杨辟邪却不由分说把这封信毁掉了。他当然认为自己大有理由把信毁掉,但“岳秋云”却直至咽气之际,也没有弄清楚这封家书是怎样一回事。本来,形势发展得相当不坏,因为杨辟邪把“岳秋云”带到黄山悉心传授武功,只要过得三年五载,当“岳秋云”艺成下山之后,“岳冲霄”再想胡乱出主意也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才过了几个月,就有两个蒙面人用下三滥的手段,暗杀了杨辟邪,把“岳秋云”带走。 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云鹏天和无名老魔,若不是容世功及时赶到,杨明珠那一天也定是凶多吉少。 当无名老魔把“岳秋云”带走后,便用一种邪门的魔功,使之本性大变,不到几个月,这个纯朴的少年的性情就完全改变过来。 云鹏天当然是绝不会心疼的,那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岳秋云”竟然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馐俏蘅刹咕鹊拇蟠怼u庖彩歉赣胱又渥畈豢伤家椋詈颂诺拇蟊纭?br /> 天色终于全黑了。 纷乱了几个月的徐州,现在才开始渐渐宁静下来。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慢慢地行走,车厢里有人引吭高歌,唱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歌者声调越唱越低沉,后面又有一辆车赶了上来, 车辕上一人问:“是谁在此大唱长恨?” 另一人叹了口气,回答说:“他是杭州楼的钟大掌柜……” ── 龙乘风《君子报仇》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