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圣手》 第一章 真小人与毒丈夫 午间,半空上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就快要落下来了。 这里是漓江西岸的一座镇甸,在这镇甸左右,都是峭壁如崖,峰峦重叠,加上蜿蜒曲折、犹如玉带一般的漓江,更是显得四周山明水秀,风景清雅绝俗。 虽然天色恶劣,但在江面之上,仍然有一艘狭长的渔舟,徐徐地往南顺水轻推而来。 过了不久,只听得雷声隆隆,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已急骤地洒了下来。 这真是一场罕见的大雨,雨水把远山秀丽的景色完全遮掩,连江面之上也是一片迷蒙,视野在霎眼间变得模糊不清。 但大雨并没有让这艘渔舟停止下来,船家仍然把橹桨不断地撑动着。 这艘渔舟虽然狭窄,但却也装有船篷,而在这时候,在船篷之内,正也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虽然外面的雨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但对船家来说,却还是这壮汉所发出来的鼻鼾声更加响亮一些。 这壮汉身上穿着的衣裳,质料粗糙,剪裁工夫更是第八流货色,而且垢积满布,积在上面的泥尘没半斤也有六七两,所以当他在漓江上游呼叫船家的时候,这船家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壮汉光火了,从江边踢起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就向船家怒掷过去。 船家闪避不及,右肩给石头击中,疼得连眼泪也掉了下来,他又惊又怒,正待破口大骂,谁知嘴巴才张开,又有一块石头急射过来,而且不偏不倚正撞进他的口腔里。 这一撞更要命,最少撞碎了船家三枚牙齿。 这船家叫方喜,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牙齿好看,连自己的姐姐和妹子都比不上。 但忽然间,他的牙给人撞碎了,他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 但等到他把石头从嘴里拿出来,想把石头掷入江中的时候,他又再吃了一惊,而且这一惊更加厉害,竟然连双手也抖颤起来。 因为打碎他几颗牙齿的,根本就不是石头,而是一锭沉甸甸、黄澄澄的金子。 这锭金子,最少也有五两,而方喜只差一点点就把它掷进江底里。 那壮汉又在岸边说:“这是船资,只要你把俺载到二崖镇,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方喜傻住了,若不是满嘴都是腥苦的血,他还以为这是一场荒唐的梦。 但这件事虽然荒唐,却不是梦,那一锭金子已在他的手里。 壮汉又在催促:“他奶奶个熊,你载不载?” “载!载!载!”方喜稍为定了定神,立刻就点头如捣蒜,而且脸上还眉开眼笑,简直比网了几百斤大鱼还更高兴。 几百斤鱼获当然远远比不上这锭金子,而打落三几颗牙齿,在这锭金子面前也是同样变得微不足道。 直到那时候,方喜才完全相信“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这两句不朽的至理名言。 ×      ×      × 舟行两个时辰后,二崖镇就在眼前。 然而,一场倾盆大雨,又把二崖镇的风貌给遮掩着,但无论怎样,这位财神爷要找的地方已经到了。 若不是运气奇佳,不要说两个时辰,就算再过二十年,方喜也未必能够拥有几两金子。 一想到这里,方喜又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认识方喜这位船家的人,都知道他平时难得一笑。 能够让他发笑的,也许就只有“钱”字而已。 他又在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八个字真是一点也不错,今天虽然不见了几颗牙齿,但却大发横财,哈哈!哈哈!”但就在他心里发笑的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崩”的一声。 方喜陡地呆住,两眼往上边朝望,在那刹那间,他只看见一支染满了血浆的利箭,正从自己额角上穿了出来。 他这一望的时间当然极之短促,他甚至连惊呼也未曾发出,就已咕咚一声掉进江水里。 而那一直酣睡着的壮汉,也已惊醒过来,虽然他看来睡得昏昏沉沉,但当他一睁开双目的时候,眼神立刻就清醒得像是森林里的豹子。 当船家方喜脑后中箭,而又尚未掉进江水的时候,这壮汉已身形斜起,把船篷猛力冲破,身子有如野豹般跃登岸上。 虽然雨势十分之大,但壮汉已看见后面有一艘渔舟赶了上来。 在这艘渔舟上,船首站着了两个人,这两人一高一矮,但却由矮的一个撑着伞子,遮着那身材高瘦的人。 这柄伞子精致华丽,而且比一般伞子大上几乎一倍,所以虽然雨势极大,但那身材高瘦的人身上并没有沾到甚么雨水。 但矮子却已湿了大半边身,那是因为他人矮小,而且手里撑着的雨伞又只是尽量遮着那身材高瘦的人。 只见那高瘦的人面色青白,好像一个饿坏了的病汉,但他身上衣饰华丽,腰际更挂着两块价值不杂的玉珮,这种人自然是不会缺乏营养的。 虽然撑着伞子的是那矮汉,但这华服男子的两手也并不闲着,这时候,只见他左手持弓,右手搭箭拉弦,“崩”的一声又是一箭向岸上射了过去。 他这一箭,正是向那壮汉背后射过去的,但那壮汉远比船家方喜矫捷,他耳听背后响起破空之声,立刻就俯身伏下。 他才俯伏下去,利箭已在他头顶上不足两寸之处射过。 这壮汉虽然绝非胆量细小的人,但这一箭仍然使他为之心中骇然。 他是识货的行家,他知道,敌人这一箭只是随便施为的,倘若真要取他性命,自己是否能够及时闪避,实在还是大有疑问。 但无论怎样,自己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停顿下来的。 壮汉立刻又再跃起,以疾迅无伦的速度向二崖镇飞掠过去。 那华服男子淡淡一笑,道:“彭大侠,我有话要跟你说,何必走得这样急?” 壮汉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脚步却走得更急了。 他疾冲了差不多半里路,那华服男子的声音又在后面传了过来,缓缓地道:“到了这时候,你若还不肯停下来跟苏某谈谈,那真是太愚不可及了。” 壮汉心中陡地一沉,他已全力施展轻功,但那华服男子仍然是轻描淡写地便追了上来。 壮汉知道这一次是无法逃脱的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仍然要向前方冲去。 这壮汉姓彭,由于他练的是“破山拳”,一双拳头便是他的武器,所以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他彭铁拳,后来甚至索性就叫他彭破山。 彭破山是渭水老人的弟子,渭水老人是中原武林怪杰,五五二十五式“阴阳摄血散手”威震黑白两道,但他传授给彭破山的武功,却是有三十六式的破山拳,渭水老人没有解释原因,彭破山也没有问渭水老人何以不教自己阴阳摄血散手,总之师父怎样教下来,自己就怎样去学,既不追问,心下也无疑惑。 因为彭破山尊敬师父,也信任师父。 可是,在五年前,渭水老人死了。 彭破山没有看见师父怎样死,但江湖上人人都说,渭水老人跟一个神秘的蒙面人在朱砂峰上决战,结果两人都从峻崖上跌了下去。 亲眼目睹这一桩惨剧发生的总共有五个人,其中有三个都是名满天下的大侠高手。 别人的说话,人们也许还会有所怀疑,但陕北铁海棠,天目山万熙贤和雁荡“怒金刚”巢虎啸的说话,却是谁也不必怀疑的。 这三人都是名负一时的绝顶高手,而且各自雄踞一方,人人都有着显赫的家世和庞大的基业,以他们的身份,当然不会信口雌黄,捏造事实。 渭水老人死后,彭破山就变了,从前,他不喝酒,不赌博,也不随便跟别人动武,但在这几年来,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经常输得身无分文,而且还经常跟流氓打架。 所以,有人说彭破山也变成了一个流氓。 但彭破山不在乎别人怎样说,因为他只听一个人的说话,也只害怕这人会不高兴。 那是他的师父渭水老人。 可是,自从渭水老人从朱砂峰掉下来后,这世间上已没有任何人与任何事可以让他感到忌惮。做流氓也好,做混蛋也好,却又有何妨? 但这时候,背后那人居然叫他“大侠”。 彭破山当然明白,这三个字绝不是恭维,而是挖苦。而他更明白,就算自己能够再跑三百里,最后还是逃不出敌人掌心的。 所以,他突然回头,一拳就向那华服男子的脸上打了过去。 这一拳简单而直接,但势道凶猛,劲力惊人,正是破山拳精义之所在。 华服男子却哈哈一笑,只见他右手轻舒,长弓向前一挡,彭破山的拳头不偏不倚,正撞在弓背之上。 彭破山这一拳劲势虽然厉害,但这长弓结实坚固,也不知道是用甚么材料制成,居然在如此猛力撞击之下,依然丝毫不损。 彭破山一击不中,身子突然一侧,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接着他的左拳直捣而出,攻向华服男子的小腹。 这时候,华服男子虽然追出了半里,那矮汉仍然撑着雨伞紧随其后,彭破山这一拳才打出,那矮汉立刻就挥动左手,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有如闪电般刺向他左腕大脉。 彭破山不管,他这一拳绝不退缩,就算把整条臂膀都卸了下来,他还是要先打了这一拳再说。 但那矮汉虽然貌不惊人,身手却极灵捷,就在彭破山这一拳眼看可以击中华服男子之际,匕首已刺中了彭破山的左腕。 彭破山又惊又怒,身形霍声跃起,脸色苍白地倒退了开去。 华服男子在雨伞之下轻轻摇头,叹道:“这算是甚么破山拳?简直就像是流氓打架。” 彭破山怒道:“你懂个屁!”说着,咬牙又再挥拳而来。 那矮汉冷笑一声,把雨伞递给华服男子,道:“杀鸡焉用牛刀,让奴才来教训教训他。” 华服男子接过了雨伞,脸色却是同时一沉,但他也没有说甚么,只是冷冷的瞧着矮汉跟彭破山动手。 彭破山怒视着矮汉,骂道:“程大志,你本来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但如今却简直比猪狗还更不如!” 那矮汉道:“能够为苏帮主效劳,正是程某三生有幸,旁人是姖忌也妒忌不来的。” “放你妈的臭狗屁!荆州程家庄出了你这种混蛋,真是十八代祖宗蒙羞,连三十六代子子孙孙都见不得人!”彭破山虽然身陷险境,但骂人的功夫却还是十分了得。 程大志给他骂得面如紫酱,怒火中烧,掌中匕首奇招迭出,只听见“嗤”一声响,彭破山胸前已给划出了一道口子。 程大志得势不饶人,只见匕首寒光闪动,他连发九招,处处紧逼着彭破山,大有要置他于死命之势。 彭破山咬着牙连闪八招,但第九招却是再也闪避不及,匕首已插在了他左肩之上。 这一插之力,十分之大,而且好像还插在彭破山左胛骨之中,以致程大志想把匕首拔出之际,竟然未能一下子就完全拔了出来。 而就在这一瞬间,彭破山的右拳已飞起。 程大志连续两次把彭破山刺伤,心中未免大有轻视对手之意,但就在他自以为稳操胜券之际,彭破山的拳头突然不知从何而来,一拳就击在他咽喉之上。 程大志终于把匕首拔出来了,但他才把匕首拔出,两手已然松软无力,结果匕首比他更早跌落在地???。 程大志终于倒下了,又有谁的脖子能够挨得起这么一拳? “好拳法!”华服男子忽然喝彩,道:“这才是破山拳的真功夫!” 彭破山喘着气,两眼直瞪着他,说道:“你早已应该知道,程大志不是俺的对手。” 华服男子淡淡地一笑,道:“荆州程家的武功,自然难望渭水老人项背。” 彭破山道:“但你为甚么还要让他白白送死?” 华服男子叹了口气,道:“这是他自己要逞强,那又有甚么好说?” 彭破山道:“但这混蛋对你好像很忠心,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惜?” 华服男子摇摇头,道:“真正对本帮主忠心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混蛋。” 彭破山奇道:“哦?你也说他是个混蛋?” 华服男子冷冷一笑,道:“一个只会阿谀奉承,而又欺善怕恶之辈,自然就是混蛋。” 彭破山皱了皱眉,道:“他常拍马屁吗?” 华服男子道:“天天都拍,似乎一个时辰不向本帮主歌功颂德三四次,他就会屁股害疔疮一般很不舒服。” 彭破山道:“你听得很肉麻吗?” 华服男子道:“简直听一次就想吐一次。” 彭破山道:“既然这样,又何苦让这种人跟随在自己左右?” 华服男子道:“实不相瞒,这混蛋是本帮主的大舅子。” “大舅子,既然是大舅子,怎会自称奴才?”彭破山怔住。 华服男子道:“就是这样,本帮主才给他弄得发昏。” 彭破山道:“这也可算是奇男贱汉,他妈的不伦不类。” 华服男子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听说尊驾近月以来,手风欠顺,输了不少银子。” 彭破山哼了一声,道:“这种事,不劳苏帮主来费心。” 华服男子道:“彭兄交游广阔,那是众所周知的,但在此时此地,你想找个朋友来帮忙帮忙,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如愿以偿了。” 彭破山道:“俺早已穷惯,用不着别人来帮忙。”。 华服男子道:“但‘赌神’金至尊的欠债,江湖上只有一种人可以不还。” 彭破山的脸色忽然变了。 华服男子淡淡一笑,接道:“金至尊是个怎样的人,彭兄一定会很清楚,早两天,本帮主听到了一个消息,雷猴儿已给赌神老金凿爆了脑袋,老金的手下还用银勺子尝过他的猴子脑哩。” 彭破山怒跳起来,叫道:“赌神为甚么要杀雷猴儿,俺不知道,但雷猴最憎恨赌博,他绝对不曾欠下老金一文钱。” 华服男子道:“雷猴儿虽然没有欠老金一文钱,但你却欠老金五千两。” 彭破山道:“这又跟雷猴儿有甚么相干?” 华服男手道:“那是因为你们两个是好朋友。” 彭破山的脸色变得更难看,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起来。 华服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老金不但杀了雷猴儿,接着还要向小张飞、沙老先生、胡瞎子、铁婆、朱六等人下手,他说,你一天不还钱,他就把你所有的朋友一个一个杀掉!” 彭破山浑身颤抖,突然口中鲜血狂喷,软弱无力地跪了下去。他只觉得耳际“嗡嗡”地响个不停,虽然张大了口,但除了鲜血不断流出来之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华服男子目注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接道:“彭兄,这件事情,本帮主本来是不会向你提起的,但老金生性残酷,甚么事情都干得出来,雷猴儿已死,那是决计无法再活过来的了,但小张飞等人,个个都待你有如亲兄弟一般,难道你忍心让他们一个一个为你而无辜遇害吗?” 彭破山用力地摇头,嘶哑着声音说:“不能!不能!俺可以死,他们一个都不能死。” 华服男子“唔”的一声,道:“你果然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但五千两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你能一下子就清还吗?” 彭破山怒道:“这杀千刀的老贼害死了雷猴儿,俺要他偿命。” 华服男子摇摇头,道:“凭你的本领,又怎能杀得了赌神金至尊?要解决问题,只靠匹夫之勇那是不行的,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雷猴儿这一笔帐,你日后慢慢再算不迟,但为了张飞等人安危着想,五千两欠债你是一定要先还的。” 彭破山茫然地点点头,道:“不错,一笔帐还一笔账,赌债是应该首先还钱给老金的,但是五千两……五千两……俺往哪里去找五千两?” 华服男子道:“本帮主可以给你五千两。” 彭破山一愕,道:“无功不受禄,俺为甚么要接受你的恩惠?” 华服男子道:“你并不是接受本帮主的恩惠,咱们只是公平交易。” 彭破山眼色一变,道:“这是甚么意思?” 华服男子缓缓地说道:“本帮主给你五千两银票,你就用一只鹿皮手套来交换好了。” 彭破山怔怔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怪声笑道:“苏希哲,你总算说出心里的话了!” 原来道华服男子叫苏希哲,是冀北神弓帮帮主。 神弓帮是冀北武林之中第一大帮会,这位苏帮主自然也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听见苏希哲叹了一声,道:“这一只鹿皮手套,对你来说,可算是不祥之物,换上是我,就算倒赔五千两,也要把它远远抛掉。” 彭破山冷冷一笑,道:“甚么吉祥不吉祥,俺从来不信这个邪,金至尊的事,俺自然会有办法解决,那鹿皮手套,你还是免开尊口好了!” 苏希哲皱眉道:“为了别人的事而自惹麻烦,那又何苦呢?而且,那人已经埋在一坯黄土之下了,你就算把鹿皮手套让了给本帮主,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彭破山两眉倒竖,勃然道:“正因为他已死了,所以俺答应过要为他做的事情,更加非要好好办妥不可。” 苏希哲道:“就算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得要看看情况而定,倘若你现在立时就要死了,那又怎能把事情办妥?” 彭破山挺着胸膛,嘿嘿笑道:“大丈夫生则生,死则死,俺可不怕,而且就算这样死,在九泉之下也无愧面对先师,无愧再遇万老前辈!” 苏希哲嘿嘿一笑,道:“甚么万老前辈?你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吗?你若到了森罗殿上瞧瞧那面照妖镜,就可以看见这老贼暗地里干尽不知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那时候我看不把你气得吐血才怪!” 彭破山道:“苏希哲,你不必含血喷人诬蔑万大侠了,总之无论怎样,那鹿皮手套你是永远无法得到的。” 苏希哲冷冷道:“彭铁拳,苏某敬重你是一条汉子,所以才一直手下留情,但你却连一点面子也不给苏某,真是冥顽不灵,比驴子还蠢!” 彭破山狂笑一声,道:“对付你这种邪恶之徒,蠢驴却最中用,你大不了把俺砍为肉酱,但那鹿皮手套,你也同样永远找不着了。” 苏希哲不眉头一皱,他一直没有下杀手杀害彭破山,就是唯恐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彭破山根本就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候,只见彭破山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那鹿皮手套显然不在他身上了。 苏希哲知道,对付这种“蠢驴”,必须软硬兼施,如今利诱不行,只好把他擒下,然后才慢慢用严刑迫使他说出鹿皮手套在甚么地方。 彭破山的拳头虽然厉害,但苏希哲却还没有把他放在眼内,而且他已受伤不轻,只要自己一出手,在十招八招之内把他制住,绝对不是甚么难事。 第二章 铁佛翁战金至尊 二崖镇虽然并不辽阔壮丽,但却宁静整洁,绿荫夹道,加上四周水秀山明,更是令人觉得恬静幽雅,风物宜人。 在二崖镇东北,又有一座山崖,崖下林树苍郁,到了半山可见三五茅亭竹壁,一派清凉超俗的景色。 从茅亭转西而行,有一道小涧,只见涧水清凉,流声淙淙悦耳。 这时候,虽无阳光照射,却也再无风雨,在如此雅静的环境之下,正是诗人墨客吟哦一番的好地方。 就在涧水西方,此刻正有一个白衣儒士,不断摇头摆脑地吟哦着,但他语声嘶哑,嗓子又是十分低沉,旁人实在很难可以听得清楚,他吟哦着的到底是哪一首诗词,又或者是否兴致飞来,自行创作吟咏一番。倏地,一阵舒缓的乐声,从山下飘了上来。白衣儒士不再吟哦了,他嘴角露了出微笑,静心聆听着这悠扬的音乐。 这乐声他当然绝不陌生,那是二崖镇上弹得最好的一首琵琶。 对白衣儒士来说,这琵琶之声不但是二崖镇上最好的,就是整个广西,整个中原以至整个天下都没有任何人弹奏的琵琶可与之比拟。 这儒士大概三十左右年纪,长得星眉朗目,英挺不凡,当他听见山下传来琵琶声响后,立时面露喜悦之色。 他聆听了一阵,便展动身形,下山而去。 白衣儒士是沿着涧水而行的,而这条溪涧并不怎么曲折,他很快就来到了溪涧下的一座水潭。 这水潭四周怪石嶙峋,但在怪石以外,却又是另有一番新景象,只见数十株大树围绕着水潭生长,在山崖之间更有紫藤左绕右曲的垂挂下来。 但令白衣儒士最心醉的并不是这等幽雅景色,而是那动人的琵琶声响。 这琵琶之声并不急促,每一段节奏都是那么悠扬动听,乐章的格调,更是回旋婉转,就像是鸟语莺声,又似是绵绵细雨,一点一滴不断地叩着白衣儒士的心弦。 这琵琶之声固然奇妙温柔,弹奏琵琶之人,更是容貌清丽绝伦。 那是一个年华双十的紫袍少女,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莹白,虽然穿着一袭宽阔的长袍,但却还是掩饰不住窈窕身段那种娉婷之态。 这时候,她坐在一块扁平大石上,抱着琵琶轻轻弹奏,那种神态是娇柔雅致,风韵动人。 琵琶声伴着涧水淙淙之声响了很久,终于渐渐停了下来,白衣儒士这才深深吸了口气,赞道:“慕霞师妹,你这首‘翠屏秋月’真是太好、太美妙了。” 紫袍少女缓缓地在大石上站起,目注着白衣儒士微笑道:“只可惜它一点也不合时宜,若想要看秋月,最少还要再等百多天才行。” 白衣儒士笑了笑,道:“百多天不算甚么,只要是心爱所钟,就算是等一百几十载,那也是要等下去的。” 紫袍少女的脸立时红了,她跺了跺脚:“你又在发甚么神经?” 白衣儒士看见她有点生气的样子,说话便不敢再过份,连忙长长一揖,叹道:“师妹息怒,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几个月以来,我跟中原三大法师相处得太多了,说不定将来真的会患上神经病呢。” 紫袍少女“噗哧”一笑:“那三个怪物虽然疯疯癫癫,但武功却真还不错。” 白衣儒士道:“他们武功固然很好,但心肠更好。” 紫袍少女说道:“但那些不了解他们的人,却以为他们不是蠢材,就一定是白痴。” 白衣儒士道:“有时候,他们的确很蠢,但有时候却又会忽然聪明起来。” 紫袍少女道:“你说,这是不是大智若愚?” 白衣儒士摇摇头,道:“大智若愚是真真正正大有智慧,极度聪明之仕,而智智仁仁勇勇这三个人,无论怎样都不能算是大智若愚之辈。” 紫袍少女道:“那么他们三人该算是哪一种人?” 白衣儒士回答道:“一种极古怪的怪人。” 紫袍少女想了想,道:“不错,他们有时候很糊涂,但有时候却连最精明的人也会给他们弄得啼笑皆非,一筹莫展。” 白衣儒士道:“幸好他们心肠很好,并不是为非作歹之徒。” 紫袍少女道:“他们若是坏人,我爹也不会容许三人留在镇上。” 白衣儒士道:“但师父说,中原三大法师已准备离开这里,他们要闯荡江湖,抱打不平,替天行道,锄强扶弱,劫富济贫……” 紫袍少女皱着眉,道:“难怪有说近朱者赤了,一口气说出重重叠叠的词汇,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 白衣儒士微微一笑,道:“你千万不要误会,这几句充满侠义气息的话儿,全是三位法师对师父说,然后师父又再转述给我听的。” 紫袍少女叹了口气,道:“他们虽然侠骨柔肠,但却不知世途险恶,要是真的遇上大奸大恶之徒,必然会大大吃亏,甚至是被歹人加以利用。” 白衣儒士淡淡一笑,说道:“要是遇上大奸大恶之徒,就算是你也不见得可以逢凶化吉,这又何苦担心到别人的头上去呢?” 紫袍少女“嗄”的一声,然后瞪着他说:“你这下子可提醒我啦,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白衣儒士笑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事最可怕的就是当局者迷。” 这一句“当局者迷”,紫袍少女的脸庞又再红了,她鼓胀着腮,哼声说道:“你若敢再胡说八道,我以后永远再也不理睬你了。” 白衣儒士忙道:“师妹别生气,我不敢再胡说八道了。”他说得一本正经似的,但他装得越是正经,紫袍少女也就越发忍俊不禁,终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白衣儒士看见她时嗔时喜,不禁看得有点痴了。 就在他看得出神之际,后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紫袍少女一听这脚步声,便知道来者是谁,她黛眉一蹙,道:“宝象跑得这样急,不知道出了甚么事?” 宝象是白衣儒士的书僮,才十七八岁年纪,但身子却已胖大得很惊人。 紫袍少女的说话刚停下来,宝象已连跑带跌地出现了。 白衣儒士皱了皱眉,目注着宝象道:“有甚么事?” 宝象竖起了三只手指道:“那三个浑人——”他才说到这里,白衣儒士已陡地喝道:“住嘴,二崖镇上没有浑人,只有三位大法师。” 宝象咽了一口唾沬,只得改口道:“那三位大法师好生麻烦,今天居然抬了一个死人回来。” 白衣儒士一怔,奇道:“他们怎会把一个死人抬了回来?” 贤象道:“小的怎么知道?” 白衣儒士沉吟着,道:“师父呢?” 宝象道:“老太爷很生气,大骂三位法师胡作非为,甚么事情不好干,居然把这种晦气的事情带到青云馆来。” 紫袍少女叹息一声,道:“这三位大法师也未免是太胡闹了,难怪爹会这样生气。” 宝象嘀咕着道:“小的早就知道他们不是甚么好东西……” “放肆……”白衣儒士面上陡地露出愤怒之色:“他们不是好东西,难道你又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人了。” 紫袍少了他一眼,道:“师哥,你今天怎么总是骂着宝象?” 白衣儒士道:“他瞧不起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宝象垂着脸,说道:“小的下次不敢了。” 白衣儒士这才面色稍缓,但随即又神情沉重起来,道:“这件事情,只怕大有跷蹊,就算三大法师把一个死人抬了回来,其中必有原因,师父是明白事理的长者,断不会就此大动肝火。” 紫袍少女也同意白衣儒士的见解,立刻便问宝象:“师父除了大骂三位法师之外,还有甚么话说?” 宝象道:“老爷子骂得很凶,后来又叫快腿萧胜赶往大城里买副棺木回来。” 紫袍少女道:“然后呢?” 宝象道:“萧胜很快就把一副棺木买回来,接着老爷子就把那个死人放进棺木里,叫三位大法师把它远远带走,以后永远再也不要回来。” 紫袍少女大奇,道:“这倒古怪,爹从来都不是这么绝情的人。” 宝象道:“老爷子把三位法师赶走后,就叫小的找寻你们,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们说。” 白衣儒士一顿左足,怒道:“你真是个笨人,说来说去,其实这句话才最重要,但却偏偏到最后才说出来。” 紫袍少女吸了口气,道:“不要骂了,爹从来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说事情很重要,那就一定绝不寻常,咱们马上回去再说。” 白衣儒士点点头,两人也不再说话,匆匆施展八步赶蝉轻功,向二崖镇飞掠而去。 宝象也在追赶,他也学过八步赶蝉这种轻功,但他人又肥内力又浅薄,自然落后甚远。 转瞬之间,两人已消失了踪影,宝象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再发力穷追,背后忽然有人笑嘻嘻的说:“宝象哥哥,你跑得这么快,急死奴奴啦。” 这人语声甜美,笑声更是宛若银铃一般,宝象不由怔住,回头望去。 只见在背后说话的,是个年纪十九二十左右的妙龄女郎,她明眸皓齿,笑容可爱,身上还穿着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夺目的衣裳。 宝象看见自己背后居然跟着一个这样美丽的女郎,不禁为之傻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道:“你是谁?为甚么要跟着我走?” 妙龄女郎嫣然一笑,道:“我为甚么不能跟着你走?” 宝象道:“你怎知道我叫宝象?” 妙龄女郎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宝象道:“你还知道甚么?” 妙龄女郎道:“我知道你家公子姓沈,叫沈匡湖,而他的师父,是青云馆的主人,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他‘铁佛翁’董崇安。” 宝象一怔,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妙龄女郎淡淡地一笑,道:“这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知道又有甚么稀奇?” 宝象道:“你叫甚么名字?” 妙龄女郎一拨腮边长发,道:“女儿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宝象道:“那么小的告辞了,否则公子会不高兴。” 妙龄女郎嫣然一笑,说道:“你不要再跟着沈匡湖了,他老是喜欢骂人,尤其是你这位宝象哥哥,他对你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宝象吃了一惊,连忙双手乱摇,道:“我叫你一声姑奶奶好了,这种话,你是万万说不得的,若给别人听见,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妙龄女郎道:“你年纪已不小啦,怎能老是跟随着那种公子哥儿?须知宁为鸡口,莫为牛后,就算沈匡湖平时肯指点你三招两式武功,日后你的成就也一定不外尔尔,我劝你还是不如早早另投明师,保证不出三年,你一定可以击败沈匡湖,也好让他知道,宝象哥哥是不容欺侮的。” 宝象面色大变,急忙用手掩着耳朵:“你不要再说,我不听,我不听!” ?? 妙龄女郎一直都是笑容可掏的,但这时候却忽然面色一寒,冷冷道:“好一个死心眼的奴才,你既然不想听,那么也不必活下去了。” 宝象虽然掩着耳朵,但这两三句说话,他仍然是听得见的。 他一听之下,心中便怒火陡升,怒道:“你我无怨无仇,为甚么你偏偏要来害我?” 妙龄女郎冷冷一笑,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奴才听住了,像你这种庸才,就算有个天下第一高手亲自教你武功,你还是朽木不可雕的,刚才本姑娘只是逗着你高兴,你若对我千依百顺,那还罢了,谁知你是个完全不识时务的狗奴才,留在世间也只是浪费米饭而已……” 宝象怒不可遏,喝道:“野丫头,你再不住口,我……我就揍你!” 妙龄女郎嘿嘿一笑,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敢说揍我?” 宝象怒道:“你若不是女流之辈,我……我早已经把你打得头焦额烂,体无完肤。” 妙龄女郎“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不屑跟女子动手,真是大英雄,大豪杰的本色啊。” 宝象道:“宝象不是大英雄,也不是大豪杰,但却还有几根硬骨头。” 妙龄女郎冷冷一笑,道:“好!本姑娘就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冷笑声中,突然一掌推出去,直拍宝象的胸膛。 宝象虽然不愿意跟女子动武,但这时候为势所逼,已无法不奋起应战。 妙龄女郎这一掌平推过来,气势并不如何惊人,宝象心想:“毕竟还是女流之辈,这算是甚么功夫?” 谁知妙龄女郎这一掌才推出去,她的左腿也接着飞踢起来。 宝象急用手挡,但妙龄女郎这一踢之势才踢出一半,又已缩了回去,宝象挡了个空,心已知不妙,正要变招自保,妙龄女郎的右掌已插向他的咽喉。 这一掌疾迅无比,而且狠毒异常,宝象惊呼一声,想要闪躲已是太迟。 他以为会遭受到重创了,但妙龄女郎这一掌并未真的用力插下去,只是用指尖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饶是如此,宝象也已给吓得面无人色,他急于拿稳了桩,两手向前左右挥舞,在这一瞬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几招动作是甚么功夫。 等到他两手停顿下来的时候,那妙龄女郎已消失了影踪。 宝象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又左顾右盼,四周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他暗暗叹道:“虽然只是女流之辈,但武功真还不赖,幸好她只是志在唬唬吓吓宝象,否则刚才一掌用力插了下来,这下子恐怕就得完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但在惊惶之余,又为之暗自庆幸。 他害怕再遇上那妙龄女郎,当下不敢停留,匆匆返回青云馆。 可是,他却未能瞧见,当自己的脖子给妙龄女郎划破了一点点肌肤,他的一张脸庞渐渐呈现出灰黑之色。 ×      ×      × 二崖镇虽然不是大地方,但青云馆却占地甚广,所以曾经有人这样说:“一座青云馆,已占了二崖镇的一半。” 这话虽然夸张一些,但青云馆门庭极之深广,却是事实。 只是,青云馆并不代表富贵门楣,它没有红墙碧瓦,也没有慑人的豪华气象,从古拙的两扇大门一直穿过前院,花园,以至每一座亭台楼阁,每一幢高高矮矮的房舍,看来都是那么沉实朴素,甚至有点像深沉的庙宇。 这也难怪,“铁佛翁”董崇安本来就是一个不尚奢华的人,倘若青云馆布置得太金碧辉煌,那反而不像是铁佛翁的地方了。 认识董崇安的人,都知道他崇尚佛学,虽然他一直都没有出家为僧,但是从三十岁那时候开始他就只吃素菜,戒除腥荤。 铁佛翁是吃素的,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流血。 幸而,他从未禁止青云馆中任何人喝酒吃肉,就算有人捧着一大碗狗肉在他面前大快朵颐,他也不会稍有微辞,或者是面露不悦之色的。 正如他的弟子沈匡湖说:“师父是个明白事理的长者。”铁佛翁自己吃素,但却从不叫别人一起奉陪,他甚至笑道:“倘若有一天老夫出家削发为僧,总不成叫弟子和女儿也一起当和尚、做尼姑罢?” 铁佛翁不但明白事理,而且涵养极佳,绝对不会随便乱发脾气。 但这一天,青云馆里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知道,董老爷子曾经大动肝火,把中原三大法师赶了出去。 这只是在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但等到沈匡湖和董慕霞回来的时候,青云馆里又已发生了另一件更严重事情。 铁佛翁正在练武厅上,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锦袍老者苦拼内家掌力。 第三章 情海翻波糊涂账 这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一场大雨刚洒过去,夕阳又从西山斜照而来。 夕阳斜照在湿滑的泥泞路上,这时候,有两头大黄狗,正在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来走去,看样子,它们都很饥饿了,但附近却似乎没有甚么食物可以让它们来填饱肚子。 就在这两头大黄狗到处团团乱转的时候,半空间忽然闪过两道寒光,接着,这两头大黄狗就同时惨叫一声,双双倒下。 “哈哈!倒也!倒也!”一个满身酒气,身材奇胖的大胖子从路旁一株大树跳了出来,咧嘴笑道:“这是‘天降横肉’,今晚有酒有肉啦。” 大胖子轻轻一揪,就把两头大黄狗同时揪了起来。 接着,一个人在他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唐兄,我以为咱们今天很倒霉,但和这两头畜牲相比下来,却又是幸运得多了。” 在大胖子背后的,是个腰悬佩刀的蓝衣人,他三十出头,长得高大又英俊,但却有点懒洋洋的样子。 大胖子哈哈一笑,道:“这一次,咱们是为友复仇才来到广西的,现在仇人还没找到,你我却已饿得七荤八素了,再不找点食物,就算仇人送了上门来,咱们也未必打得过对方,那岂不是他奶奶的天大笑话吗?” 蓝衣人的口角不禁泛出一丝微笑来,他说道:“这两头倒霉的畜牲已经给你宰掉了,你可不是打算生吃其肉,活喝其血罢?” 大胖子道:“这当然不行,吃狗肉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火候,就算少一分火气吃起来也不够意思。” 蓝衣人耸了耸肩,苦笑道:“但这里似乎荒凉得紧,就算想找个破瓦罉子也不容易。” 大胖子笑了笑,道:“这个你可不必担心,从这里再向东南走五里,就是北昌镇,在镇外有座古刹,主持大师跟老子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 蓝衣人怔了怔,道:“那又怎样?难道你要在那古刹里煮狗肉吃吗?” 大胖子道:“这又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在和尚寺里吃狗肉,这又不是他妈的第一次。” 蓝衣人“唔”一声,恍然大悟的说道:“我明白了,唐兄这位佛门老朋友,是个狗肉和尚。” 大胖子点头不迭,道:“不错,老子最喜欢结交天下间大大小小的狗肉和尚,做和尚不吃狗肉那又有甚么意思?” 蓝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你这副德性,也只有狗肉和尚才会跟你交朋友而已。” 大胖子瞪着眼,催促道:“少谈和尚,多走两步好不好?” 蓝衣人摸了摸肚子,笑道:“当然很好,因为我已饿了,只有找到和尚寺,这种饿病才能彻底治好。” 说着,紧随在大胖子背后,两人疾迅地向东南方飞驰而去。 ×      ×      × 北昌镇是一座有三百来户人家的镇甸,镇上有两间酒家,一家客栈。 但大胖子并不打算投宿客栈,而是揪着两头黄狗来到镇外的一间古寺里。 这寺院虽颇宽阔,但却显然欠缺维修,只见寺院内外,都是一派荒芜清凉的景象,甚至连寺门也穿了几个大洞。 蓝衣人在寺门外瞧了几眼,不禁笑道:“这种寺院还会有和尚在内吗?” 大胖子愕然道:“既是和尚寺,就一定会有和尚,你这一问真是稀奇!” 蓝衣人道:“不必争论,进去瞧瞧便知道里面有没有和尚。” 大胖子却没有移动他那双粗肥的大腿,只是怔怔地瞧看蓝衣人。 “不对,你好像忘记了带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大胖子突然面露了紧张之色,最后更暴跳了起米,怪叫道:“老子的酒坛呢?” 蓝衣人咧嘴一笑,道:“酒坛是你的还是我的?” 大胖子道:“当然是老子的,老子从杭州一直捧着它来到广西。” 蓝衣人道:“这就奇了,既然是你的东西,为甚么却来问我?” 大胖子道:“原来老子宰了两头黄狗之后,你没有捧着酒坛就跟着来了?” 蓝衣人声了耸肩,道:“你没有吩咐下来,我又怎敢动你的宝贝酒坛?” 大胖子一捧额角,顿足叫道:“那是有金子也难买得到的‘酒中香’,你竟然把它弃如敝屣,真是气煞老子也。” 蓝衣人淡淡一笑,道:“你不是常常说: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吗?既然不丢也已丢掉了,总不成为了一坛酒又再回头跑冤枉路罢?” 大胖子哼的一声,道:“老子明白了,你是怕老子把你弄醉!” 蓝衣人微笑道:“就算不酩酊大醉,此时此地喝得太多也是无益。” 大胖子叹了口气,说道:“龙老弟,老子是拗不过你的了,不错,喝得太多着实无益,但有肉无酒,未免是大杀风景之至!” 他这句话才说完,佛殿残旧的神幔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响亮的大笑声。 “天下第一号大醉鬼既已来了,敝寺又焉能无酒伺候两位大驾?哈哈!哈哈!哈哈……” 大胖子一听见这两句说话,立时眉飞色舞地跳了起来,大笑着说:“驼僧,快滚出来,老子把龙城璧带来了!” “甚么?他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神幔后立刻飞跃出一个灰衣僧人,只见这僧人背上高高鼓起,原来是个驼子,所以大胖子叫他“驼僧”。 这驼僧大概五十岁年纪,他头上虽然光秃秃,但颚下的胡子却左右戟张,既浓密又粗硬,模样看来粗鲁之极。 他一上来就把大胖子揪着的两头大黄狗抢在手中,两眼却直盯着蓝衣人。 他看了好一回,忽然哈哈一笑,怪声道:“好!好!好极了!” 大胖子伸手捏捏他背上的驼峰,大声道:“甚么好极了?” 驼僧道;“好极了就是好极了,你又不是聋子。” 大胖子道:“老子的意思,是想问问你这三个字是甚么意思?” 驼僧道:“呵呵!嘿嘿!贫僧可也不清楚,你这一问又是甚么意思?” 大胖子哼的一声,道:“你一上来就大叫‘好极了’,到底是说黄狗,还是说龙城璧?” 驼僧冷冷一笑,忽然把两头大黄狗轻轻向上一抛。 他这一抛看来毫不用力,只是随手施为,但这两头大黄狗居然就像冲天飞箭般,一下子就飞越天阶外高达丈余的围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胖子立刻怪叫起来,摩拳擦掌地说道:“骆驼和尚,你这又是他妈的甚么意思?” 驼僧哈哈一笑,道:“你这下子才是叫对了,贫僧正确的法号,就是骆驼和尚,甚么‘驼僧驼僧’,未免太简短,而且也不够气派。” 他好整以暇地,从“黄狗”扯到“骆驼”,脸上的神情分明故意要气一气这位“天下第一号大醉鬼”。 在当代武林,唯一能被江湖中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大醉鬼”者,自然就是杭州唐门的大少爷唐竹权,而且,就算有人想冒充唐竹权,也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他的身材太胖大了,在世间上实在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现在,唐竹权看见骆驼和尚面上这种气死人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拔刀把他的驼峰削了下来。 骆驼和尚怪笑了一会,才又瞪着唐竹权接道:“只要是神经稍为正常的人都不会有你此一问,贫僧说‘好极了’,当然是指这位龙施主,他是武林中最杰出的年轻刀客,又是贫僧久欲会晤的浪子大侠,今日有缘相聚,自然是好极之至。” 听到“好极之至”这四个字,龙城璧不禁莞尔笑道:“大师言重了,龙城璧只是个不成材的凡夫俗子,说我是‘浪子’那很恰当,但‘大侠’二字,却是愧不敢当之至。” “当得上之至,你若是凡夫俗子,那么贫僧更加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肉和尚。其实早在二十几年之前,就已有人叫贫僧做‘空门奇侠’,初时贫僧也像你这么谦厚,频说‘不敢当之至,不敢当之至。’但后来平心静气地一想,假如像贫僧那样的佛门奇人也不配称为‘空门奇侠’,那么又还有谁可以当之?所以就决定下次有人如此称呼贫僧的话,贫僧就来个‘却之不恭,受之无愧。’坦然承认可也。哈哈!哈哈!真是往事不堪提之至。” “何以不堪提之至?”龙城璧奇道。 骆驼和尚干咳两声,叹道:“因为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人称呼贫僧为‘空门奇侠’了,倒是‘空门驼子’、‘佛门骆驼’之类的称呼,多得数之不尽,唉,龙施主,你说这是不是令人扼腕浩叹,痛心疾首之至?” “之至之至,老子之至你妈个春秋大梦!”唐竹权冷冷一笑:“你何不把法号改一改,就叫‘之至大师’好了。” “之至大师?”骆驼和尚皱了皱眉,又把“之至大师”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两三遍,忽然拍掌笑道:“这法号好极之至,这一次贫僧依你的,但骆驼和尚这称呼也不能弃掉,否则让西方极乐世界的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大大的不高兴,那时候就不妙之至了。” 唐竹权气他不过,不禁啐了一口,骂道:“死贼秃,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骆驼和尚忽然—脸严肃,合十道:“这里是佛门清静地,唐施主昔才把两条狗尸带进来,如今又复粗言秽语,咳咳,那真是太不应该,太不应该!” 他忽然一本正经,但说来却又是那么义正辞严,唐竹权不禁为之呆住。 只看见骆驼和尚双目低垂,语声凝重,又缓缓地接道:“敝寺虽然佛多僧少,香火欠盛,但唐施主若想在这里宰吃黄狗,却是绝对不行的。” 唐竹权憋着一肚子闷气,道:“为甚么宰不得黄狗?” 骆驼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过了很久才说:“因为贫僧早已嘱咐门下弟子宰了四只不大不小的黑狗。” 唐竹权陡地一呆,过了半晌才狂笑起来,骂道:“他奶奶的,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肉和尚,黑狗比黄狗好,那真是一点也不错,好极之至!好极之至!” 龙城璧却叹了口气,道:“但照在下看来,今天咱们是罪过之至了。” 唐竹权哈哈一笑,道:“在和尚寺里吃狗肉,老子认为绝不罪过,倘若在和尚寺里活活饿死了那才是天下间最罪过的事情。” 龙城璧又叹了口气,道:“在佛门清静之地吃狗肉是否罪过,这一点姑且不论,但那两头黄狗无缘无故的给你打死了,却又不是用来祭肚子,如此白白浪费血肉生灵,那还不算是罪过吗?” 唐竹权立刻把骆驼和尚向前一推,道:“这可不是老子的主意,把黄狗抛掉的,是这位阿弥陀佛之至的之至大师。” 骆驼和尚嘿嘿一笑,道:“唐大少爷,这算是甚么?有黑锅应该大家背!” 唐竹权嘻嘻一笑,道:“黑锅只有一个,犯不着用两人来背着它,而且,那两头黄狗的确是你抛掉的,龙老弟说得很对,吃狗肉不算是甚么罪过,但浪费生命,那就大大不该了。” 骆驼和尚气得咳了起来,他咳了两三声,才说:“好,这一趟算是贫僧栽了,贫僧现在就去把黄狗捡回来。” 唐竹权得意地一笑:“这才算是略尽地主之谊嘛!” 骆驼和尚不再理睬他,两条大袖一扬,身形如箭般向寺门外疾驰而去。 过了半晌,骆驼和尚回来了,但却两手空空如也,而背上也并未背着那两头黄狗。 唐竹权直勾勾地望着他,说:“怎么?那两头畜牲呢?” 骆驼和尚摊开手,道:“不见了。” 唐竹权道:“怎会不见了?” 骆驼和尚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你这一问真是出奇。” 唐竹权道:“老子不相信,你道一抛之力有多大,总不会抛到十万八千里外去罢?外面又不是汪洋大海,岂有须臾之间便不见了之理?” 骆驼和尚冷冷一笑,道:“不见三几年,你这位唐大少爷真是越来越蛮不讲理,你若不相信,可以自己去找个够。” 唐竹权嘿嘿一笑,道:“这分明就是你这个驼子和尚的奸计,你不去捡,却叫老子跑出去捡回来,老子可不上当。” 龙城璧叹了口气,接着苦笑道:“两位不必争执了,就让我出去找找好了。” 骆驼和尚道:“不必找了,寺外是块大草坪,正是一目可以了然,瞧两眼就连草坪上有几朵花儿也可以数得清清楚楚,那两头畜牲若是在那里,贫僧早就捡回来啦。” 龙城璧淡淡道:“在下并不是不相信大师,但唐大少爷很不服气,他自己又不愿意去找,以其弄成僵局,就由在下多走一遭却又何妨?” 唐竹权咧嘴一笑,道:“对!果然不愧是最杰出的年轻刀客。” 骆驼和尚白了他一眼,道:“龙施主固然是杰出的年轻刀客,但他现在并不是去诛恶锄奸,只是为了你这个大醉鬼而白走一趟。” 唐竹权冷冷一笑:“老子敢打赌,他这趟绝不会白走!” 骆驼和尚“哼”一声,道:“你要打赌甚么,贫僧不奉陪的便是佛门王八!” 唐竹权眉毛一扬,道“哦?此话当真?” 骆驼和尚道:“别的和尚戒荤戒杀戒赌,贫僧却只戒放屁,就算你是要赌脑袋,贫僧也会舍命相陪。” 唐竹权“呸”一声,道:“你这颗脑袋一文不值,赢来何用?” 骆驼和尚道:“你可以赌别的,只要你敢说出来就行了。” 唐竹权咬了咬牙,大声道:“好!老子就赌……赌……” “要赌甚么?快说。” “嘻嘻,不赌了。” “干吗不赌?谁输了就在这里剥光衣服怎样?” 唐竹权笑了笑,道:“赢了的剥光衣服如何?” 骆驼和尚嘿嘿一笑,道:“这一次算你幸运,嘿嘿!嘿嘿!” 唐竹权不答腔,只是讪讪一笑。 他当然不再赌了,因为龙城璧已经回来。 他也是空着两手回来的。 “那两头黄狗不见了,草坪上只有六朵蔷薇、十一朵玫瑰和二十三朵茉莉。” 这是一件怪事。 “难道这里有豺狼猛兽出没吗?”唐竹权道。 骆驼和尚道:“就算这附近有豺狼野兽,也早早给贫僧吃掉了。” 唐竹权道:“但这又如何解释?” 骆驼和尚说道:“也许是这里的山神也想吃狗肉,所以就把那两头畜牲也拿走了。” 唐竹权点点头,道:“亦是道理,亦是道理。” 龙城璧没有答腔,因为他知道这不是道理,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而且就算真的有山神显灵也绝不会把这两头死了的黄狗带走。 世间上吃狗肉的和尚绝不只是骆驼一个,但吃狗肉的神仙,龙城璧从来也没遇见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过。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把死狗拿走的人,轻功一定很高明,否则大家必然可以察觉出来。可是,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又怎会悄悄地把两头死狗弄走? 这一点,龙城璧可想不通了,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也许就是这位高手也喜欢吃狗肉,所以就老实不客气拿走了。 但这种看来“比较合理”的解释,似乎也甚是不可思议,想到这里,龙城璧不再想下去了。 这是他的习惯,既然想来想去也想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不想。 最少,暂时不要再想它,以免越想越乱,越想越是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候,一阵奇妙的香气弥漫着整座佛殿,唐竹权乐得快要晕倒了。 那是狗肉之香,不是黄狗,是黑狗。 这是唐竹权和骆驼和尚心目中的“肉中之王”,天下间绝对没有任何肉味可以比得上。 龙城璧也吃狗肉,但却绝不吃自己曾经认识过的狗。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倘若一只狗曾经向自己摇头摆尾,态度亲昵友善万分,那又怎能忍心宰而吃之? 要吃狗肉,本无妨,但必须吃自己不认识的狗,吃起来的时候就会舒服得多,古人说:“君子远庖厨”,那是不无道理的。 但有一次,龙城璧在杭州陪唐竹权吃狗肉的时候,却给一个道貌岸然的老秀才奚落一顿。 龙城璧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是吃素的?” 老秀才摇头。 龙城璧又问道:“那么,你吃不吃牛肉?” 老秀才道:“牛肉自然可以吃,但狗却不同。” 龙城璧道:“如何不同法?” 老秀才道:“狗是人类最忠实,也最可爱的朋友。” 龙城璧道:“牛呢?” 老秀才答道:“牛本来就是人类的食物。” 龙城璧道:“狗无罪,牛又何罪之有?它一辈子为人们耕种而辛劳,最后还要成为人类腹中之物,计算起来,人类岂非更对不住那些公牛母牛小牛黄牛水牛了?” 老秀才开始有点窘了,只好说:“狗是有灵性的,跟牛完全不同,你休要混为一谈。” 龙城璧冷冷一笑,道:“你对牛的认识有多深?狗有灵性,牛更有灵性,它对主人忠心的程度绝不会比狗输亏,它可以拉动牛犁,可以拉动车子,更能够克苦耐劳,挨鞭吃打,但主人给它甚么酬劳?嘿嘿,只有不值一文的禾草而已,还有,当牛知道要给拉去宰杀的时候,它会掉眼泪,会对主人依依不舍,老先生,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养牛的,或者索性自己养一只试试看,在下保证不出一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吃牛肉!” 老秀才的脸色白了,立时为之语塞。 龙城璧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有侠骨柔肠的一面,但却绝不等于是妇人之仁。 而最重要的,就是他绝不迂腐。 所以,他可以和那些附庸风雅之士剪烛夜谈,也可以跟屠狗之辈狂饮高歌,大快朵颐,把最讨厌的繁文缛节全都抛诸脑后。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雪刀浪子。 第四章 浪子醉鬼抗群魔 拦住大门的是个胖汉,他的身材着实胖大得很惊人,再加上抱着一个大酒坛,简直把出路完全封住了。 董慕霞情绪恶劣,也不管这人是谁,仍然要侧着身子离去。 大胖子却把手一伸,道:“董小姐慢走!” 董慕霞黛眉一蹙,道:“你是谁?怎知道我姓董?”。 大胖子呵呵一笑,说道:“铁佛翁董老爷子的掌珠若不是姓董,又该姓甚么才对?” 董慕霞吸了一口气,道:“你认识先父吗?” “甚么先父?”大胖子的脸色陡地一变:“董老爷子……他……他……已遭不幸了?” 董慕霞悲怆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大胖子眉毛一扬,怒道:“这是谁干的?” 董慕霞回答道:“一个叫金至尊的老贼!” 大胖子道:“这老贼用的兵刃,是不是一双金箸?” 董慕霞道:“不错,先父就是给他一根金箸插中要害身亡的。” 大胖子面色铁青,牙痒痒地说道:“这个老贼果然到了广西,而且还杀害了铁佛翁,真是可恼可恨。” 董慕霞虽然已是万念俱灰,但见这大胖子也极憎恶金至尊,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而就在这时候,老三已走了过来,哈哈一笑地对大胖子说:“唐大少爷,你怎么也来到了这里?” 董慕霞一怔,老三已接着又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子,还有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的大肚皮,就算你没见过他这个人,也该知道唐竹权跟大肚皮和大酒坛是永远分不开的。” 董慕霞叹了口气,道:“原来是唐大侠来了,先父在世之时,也经常提及杭州唐门在江湖上的种种英勇事迹。” 唐竹权也叹了口气,道:“老子这次来到广西,正是要找那金老魔头算账,顺道还要拜访你爹的,谁知道……唉……” 老大听得极不耐烦,道:“你唉够了没有?咱们这里有正经事,你大可以站开一旁,瞧瞧咱们中原三大法师怎样对付那些寡情薄义,连亲生儿子也可以下毒手的奸贼!” 老二早已满腔怒火,闻言立刻大喝道:“少噜苏,先把这姓沈的小子宰了才是正经事。” 沈匡湖脸上阵青阵紫,突然狂笑说道:“沈匡湖啊沈匡湖,枉你一生正直待人,如今竟然蒙上这等不白之冤,难道苍天真是瞎了眼睛吗?” 老大嘿嘿一笑,道:“苍天本无眼,公道却自在人心,你这伪君子、毒父亲,留在世间只会再伤害更多无辜妇孺弱小,本法师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把你送进鬼门关里去!”别看这三个怪人平时疯疯癫癫,这时候居然一派义正辞严之状,沈匡湖反而变得哑口无言了。 就在这时候,唐竹权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道:“真是他奶奶的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老大瞪着沈匡湖,也冷笑道:“姓沈的,你听见了没有?人家也说你真是他奶奶的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唐竹权却道:“沈匡湖怎会是大混蛋?他还没有这个资格哩!” 老二道:“他没有资格?那么你说谁是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唐竹权道:“能角逐此殊荣者,除了你们三位糊涂大法师之外,又还有谁可以跟得上?” 老大道:“原来你骂咱们都是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对了!”唐竹权嘿嘿一笑,道:“三位黑白不分,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也还罢了,而且还把沈匡湖弄得一身污名,若不是咱们嗅到了棺材狗肉的香味一直追踪下来,沈匡湖这场劫数可就冤枉极了。” 老二“呸”的一声,道:“你们是谁?除了你之外还有甚么人?沈匡湖曾经化名胡甘宁,欺骗了朱丽娘,又派吴海天向胡小宝施下毒手,再加上这半块玉珮,咱们可说是证据确凿,就算把这姓沈的小子一寸一寸的宰割直至咽气,也不能算是冤枉!” 唐竹权冷冷道:“我们是谁,你不妨听着了,除了老子之外,还有广西第一奇僧骆驼和尚,雪刀浪子龙城璧!” 三怪听见骆驼和尚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但当听见雪刀浪子龙城璧也来了之后却是不禁同时雀跃三尺,齐声叫道:“龙大侠在哪里?” 唐竹权道:“不必着急,驼僧和浪子迟早总会现身的,但沈匡湖这一笔冤枉帐,老子却要为他翻上一翻!” 老大道:“这笔帐不必翻了,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最好立刻把他拉出去砍了!” 老二道:“为甚么一定要拉出去砍?拉入去砍不可以吗?” 老三道:“拉上去砍也是一样的。”老大道:“拉下去砍又如何?” 老二道:“也可以拉出去砍一半,然后再拉入去砍掉其余一半。” 老三道:“我说最好拉上去砍一半,然后拉下去再砍一半。” 老大道:“不必争了,应该拉出去砍四份之一,然后拉入去又砍四份之一,再拉上去砍四份之一,还有最后四份之一再拉下去一刀砍掉。” 老三道:“拉出去,拉入去和拉上去都不成问题,但这里又不是阁楼,如何拉下去再砍那四份之一?” 老二道:“说不定下面有个地窖,那就可以拉下去砍了……” “闭上你们这三个鸟嘴!”唐竹权听得发昏二十章,咆哮道:“捉贼拿赃,捉奸擒双,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的证据,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胡乱入人以罪,简直是一屁天下响,臭熏千万人!现在老子先来问一句,苏希哲是何许人也?” 老大望了望老二,老二又再望了望老三,三人面面相觑一番后,才由老大作答道:“苏希哲乃苏某某之子。”他这一答,答了等于没答,但却包管不会答错。 唐竹权面色一沉,老大又补充道:“这淫贼是神弓帮帮主,武功不弱,尤其擅放冷箭。” 唐竹权这才面色稍缓,道:“苏希哲武功不弱,这是绝无疑问的,但是朱丽娘呢?” 老二立刻回答:“丽娘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弱质女流。” “答得好!”唐竹权冷冷一笑,道:“既然这对男女,一个身怀绝顶武功,一个是纤纤弱质,那又何以死的不是朱丽娘,而是神弓帮帮主苏希哲?” 三怪不禁呆住。 三人你望我,我望你的,一时间个个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应。 过了好一会,老二才“挺身而出”,大声道:“苏希哲虽然武功厉害,但那个时候他正欲火焚身,警觉之心不免随之大减,而且,他也万万料不到丽娘会拼死反扑,所以才会中了利剪引至意外身亡。”, 老大立刻点头不迭,道:“言之成理,言之成理!” 唐竹权冷冷一笑:“你们倒说得轻松,一个弱质女子居然可以杀得了苏希哲那样的高手,也只有你们才能想得出这种似是而非的理由。” 老二道:“你又没有亲眼看见,怎知道咱们说得不对?” “也罢,这一点老子就算你们说对了!”唐竹权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在留芳院外,你们抓住了一个杀人的凶徒,是也不是?” 老大道:“咱们虽抓住了一个人,但他并未杀人,所以不能说是杀人凶徒。” 唐竹权冷冷一笑道:“昨晚他绝不会杀人,他若要杀早就在留芳院里把那小儿杀了,又何必一个追一个跑的做给你们三个大傻瓜看?” 老二道:“胡说,吴海天手执锋刀杀气腾腾地追杀胡小宝,那是咱们亲眼所见,这种事情又怎会是他们故意做作?” “吴海天?你以为那厮真的叫做吴海天?” “初时他说自己叫丁标,但本法师不相信,所以撕掉他一只耳朵,这厮才肯说老实话。” “放屁,他本来就是如假包换的丁标,他是给你撕掉一只耳朵后,才被逼胡诌出吴海天这个名字的。” 老二一愕:“有这等怪事?” 唐竹权冷冷道:“有你们三个这样的怪人,自然就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怪事。” 老大捂着鼻子,道:“这也没有甚么相干,管他是张三李四,还是何五周六方七王八,总之这厮是受雇于沈匡湖,所以才追杀小宝的。” 老二点点头道:“不错,他叫丁标也好,叫吴海天也好,都跟本案没有甚么重大的关系。” 老三道:“但这杀手未免是第八流货色,连一个黄口小儿也杀不了。” 老二道:“那也不能太苛责于他,谁叫这厮时运不济,遇上了咱们中原三大法师。” 唐竹权“呸”一声,怒道:“但你们怎不仔细想一想,丁标说话是否一定可靠,谁敢保证,他不是在存心嫁祸于沈匡湖?” 老大立刻摇头不迭,道:“这厮跟沈匡湖无仇无怨,为甚么要陷害他?” 唐竹权冷冷道:“你又怎知道这厮跟沈匡湖一定无仇无怨?” 老二道:“唐大少爷,你这岂不是在强辞夺理吗?” 唐竹权哂然一笑,说道:“在中原三大法师的面前,老子又岂敢强辞夺理?因为强辞夺理本来就是三位大法师的看家本领。” 老三却毫不以为忤,反而得意洋洋地说道:“好说,好说!”原来他听见有人“盛赞”自己的“看家本领,”也没有仔细想清楚一点,便忙不及迭地高兴起来。 老大却面色一寒,对唐竹权说:“你不必为沈匡湖申辩了,小子用情不专,贪新忘旧,不顾妻儿死活,正是罪状如山,非杀不可。” “他奶奶的,”唐竹权一拍桌子,怒喝道:“你们老是说沈匡湖有千万般罪状,为甚么却不撤底查一查朱丽娘是甚么人呢?” 老二道:“这又何必多此一问?朱丽娘就是朱丽娘,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 唐竹权陡地大笑,道:“她可怜,你们这三个大混蛋最可怜才是真的!她一直把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若不是龙城璧一定要老子和骆驼跟踪到底,沈匡湖这一次背的黑锅就真是够大、够宽、也够稀奇了……” 老大脸色一变,道:“你老是说龙大侠,他为甚么还不出来?” 老二道:“准是胡吹!” 老三道:“龙城璧此刻大半正在杭州,跟武林第一大美人唐竹君小姐卿卿我我,月夜谈心。” 老大道:“此刻已是阳光普照,又怎会弄出一句月夜谈心来?”老二道:“就算要谈,也不一定只是谈心,谈谈胸肺肠胃也是未尝不可的。” 老三也正想加插几句,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啊呀!龙大侠,你原来真的在这里呀!” “还有这个驼背秃子,一定是逃兵和尚了!” “龙大侠,你是最明白事理的,这次由你来评评理好不好?” 龙城璧淡淡一笑,他身边的骆驼和尚却是莫名其妙,怎么自己会变成“逃兵和尚”了? 龙城璧的出现,三怪最兴奋不过的了,他们都很希望,龙城璧会站在他们这一边,把唐竹权的说话一一击倒。 但龙城璧一开口便对他们说:“你们弄错了。” 老大一怔:“咱们弄错了甚么?” 龙城璧突然伸手向朱丽娘一指,然后冷冷地说:“她并不是甚么朱丽娘,而是圣手门中的万妙夫人。” “万妙夫人,这是甚么玩艺儿?”老大一愕。 龙城璧冷冷道:“这位万妙夫人,也就是圣手门门主伏魔圣手的爱妾。” 此言一出,董慕霞真是又惊又喜,沈匡湖也是一样。 董慕霞惊的是圣手门已有高手潜入广西,而喜悦的自然就是这“朱丽娘”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甚么“抛妻弃子”、“毒害妻儿”之说,全然都是陷害自己师哥的恶毒手段。 沈匡湖今天大清早便给三怪蒙上了不白之冤,如今总算由唐竹权和龙城璧揭破了敌人的恶毒阴谋,当然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但那半块玉珮怎会落在敌人手里,却又是令他担心疑惑不已的事情。 这时候,“朱丽娘”已不再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了,她冷冷的瞧着龙城璧,又冷冷的笑道:“雪刀浪子,想不到你也会来到这里凑热闹。” 龙城璧哂然一笑,道:“你万妙夫人能够来的地方,在下为甚么不能来?” 万妙夫人冷笑道:“听说这几个月以来,你跟长乐盟的老盟主很谈得拢。” 龙城璧说道:“老盟主本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咱们大有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之叹!” 万妙夫人“哦”一声,道:“但你可知道,长乐盟在江湖上的声名,向来都并不怎么好。” 龙城璧道:“这一点不必你来提醒,因为老盟主也曾屡次向在下这么说。” 万妙夫人沉吟道:“既然明知长乐盟是旁门左道的帮会,怎么还要跟他们一起同流合污?” 龙城璧道:“声名不好的帮会,未必一定就是旁门左道,而另一方面,在名门正派之中,却反而往往有不少见不得人,丑恶之极的坏事存在。” 万妙夫人道:“嗯,阁下果然长于雄辩。” 龙城璧道:“在下只是把事实直接说出来而已。” 沈匡湖忽然瞪着万妙夫人,怒声说道:“那半块玉珮,你到底从何处得来?” 万妙夫人冷冷地道:“你应该心中明白!” 沈匡湖心中一沉,面色灰白地说:“你们……真的在金陵动手了?” 万妙夫人扬眉笑道:“这还用说吗?金陵沈家富甲一方,正是好大的一块肥肉,就算咱们圣手门不动手,长乐盟也迟早会打沈家的主意,正是先下手为强,这又有甚么不对?” 沈匡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忙道:“我爹娘怎样了?” 万妙夫人道:“我看你还是不要问好了。” 沈匡湖听见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差点就要当场昏倒过去。 骆驼和尚面色一沉,喝道:“贱妇,贫僧看见你这种连母狗也不如的东西就想吐,正是他妈的不杀不快,看掌!” 万妙夫人吃吃一笑,道:“驼僧,来呀!” 骆驼和尚早已飞扑向前,右掌招出如电,直取万妙夫人左肩。 万妙夫人格格笑道:“你想调戏本夫人,只怕还不够斤两哩!”只见她脚尖一挺,看似仰身便要倒下,但她避开骆驼和尚那一掌后,身形又再悠然而起,左掌直劈敌人背心灵台穴。 她这一着刁钻诡异兼而有之,骆驼和尚连忙撤回右掌,左足顺势一滑,斜斜地飘开数尺。 虽然他这一飘只有数尺之遥,但这酒家店堂本来就是十分窄小,他这么一飘,立时便把几张凳子和一张木桌完全撞碎。 万妙夫人从容挥掌,虽然置身于数大高手之间,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骆驼和尚给她一掌逼退,接着倏地身如怪鸟,凌空打了个圆圈,他这一下姿势本来十分好看,但由于他背上驮着一个驼峰,再这么凌空一转,众人仰面看来便觉得兀突怪异之极。 只见骆驼和尚虽然人在半空,双掌却并未闲着,他发出了一声暴喝,右掌便倏然向万妙夫人面颊掴了过来。 他这一掌可说是毕生功力所聚,威力目然极其惊人,众人都不期然在暗暗忖测,不知道万妙夫人如何将之化解。 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件令人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万妙夫人面对着骆驼和尚一掌凌空击至,居然既不闪避,也不还掌,却以疾迅无伦的手法把“胡小宝”揪了过来,迎空就向骆驼和尚的铁掌飞托上去。 这一着大出骆驼和尚意料之外,他怎样也料不到,万妙夫人竟然会利用一个无知的孩童来作为盾牌,只要这一掌击了下去,这个“胡小宝”就算是天生一副铜皮铁骨,恐怕也会变成一堆烂铜废铁了。 但他人在半空,掌势一发便是有去无回之势,就算他想把掌力收敛,或者是把掌势斜推开去,也已是来不及了。 眼看“胡小宝”立时就要血溅当场,蓦地一道疾逾流星的掌力从左方急劈过来,接着“叭”的一声,骆驼和尚在半空的身子又再向上飞升,居然把屋顶瓦面也撞穿了。 就在这利那间万妙夫人已把“胡小宝”抛开,唐竹权同时发出一声怒喝:“贱妇往哪里走!”但喝声未已,万妙夫人已身躯一拧,有如鬼魅幽灵似的从窗外飞掠出去。 她飞掠出酒家之后,骆驼和尚才又再在屋顶之上跌了下来,此刻,老大怪叫一声,叫道:“逃兵和尚休怕,本法师接住便是——” 他口里说“接住”,但却居然背负着双手,目露笑意地瞧着骆驼和尚笔直地摔下来,只听见“砰”然一声,骆驼和尚这一跌竟然连地面也为之震动不已。 老二一怔,瞧着老大道:“你不是说要接住这个和尚吗?” 老大怪眼一翻冷笑道:“你听漏了,刚才我是说:‘逃兵和尚休怕,本法师接住便是王八!’但他跌得太快,我那‘王八’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便已急不及待的摔跌在地上。” 骆驼和尚大怒,倏地翻身跳了起来,骂道:“你这混账的东西,看掌!” 老大看见他真的光火,不禁吓了一跳,急急脚底揩油,同时大嚷道:“是浪子一掌把你打上半天的,你要算账该找他才对。” 骆驼和尚怒道:“浪子一掌把贫僧击退,全然是为了救那小孩,但你袖手旁观还说风凉话,这便容你不得。” 老大冷笑一声,道:“这黄□小儿年纪虽然细小,讲话却是大大不老实,连咱们中原三大法师那样精明的人,也险些上了他的当,如此不忠不义之辈,他日长大成人之后必然作奸犯科,无恶不作,你就算一掌毙了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你杀那小儿不成,却要拿本法师来出气,算是甚么英雄好汉?” “呸!”骆驼和尚怒道:“你们这三个瞎眼的混蛋本来就已上了妇孺的大当,若不是龙城璧机警,沈匡湖和董小姐都要给你们害死了!” 老二道:“逃兵和尚骂的对,这一次咱们的确是犯了大错……” 老三笑嘻嘻的走到骆驼和尚面前,道:“和尚别生气啦,你是出家人,又何必跟咱们老大一般见识?” 骆驼和尚一怔,老二又笑着说:“咱们都是他妈妈的自己人,千万不要内哄,本法师向你赔个不是如何?” 老大脸色一变,瞪着老二老三道:“你们疯了,怎么帮着这秃驴讲话?” 老二老三同时怪笑道:“这是帮理不帮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