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天使》 序章 howareyoufallenfromheaven,olucifer,sonofthemorning. ——旧约以塞亚书十四章十二节 哦,路西弗,晓光之子,你因何而堕落? 路西弗,传说是拥有六对羽翼的大天使,在天界居于领导地位,曾是上帝最为钟爱的。他光明灿烂,优秀俊美,有如灿灿晓星高挂天际,人们称他晓星之子。 一日,崇高的上帝突然宣布将所有荣光归于上帝之子耶稣基督,命令所有的天使听从于耶稣。 路西弗不服了,强烈的嫉妒噬咬他的心,于是号召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兴兵叛乱,在与大天使长——米加勒所率领的天军一番激战后终于落败,因而堕落地狱受千年炼火之苦。堕落地狱的路西弗,人们不在记得他原先的名,只称呼他为——撒旦。 为了对上帝复仇,撒旦决定引诱上帝最新宠爱的对象——亚当和夏娃,他化身为蛇,悄悄潜入由大天使葛布勒看守的伊甸园,诱哄夏娃吞下禁果……** 第一章 西元一九九七年台北舲园 序幕拉起。 今晚的酒会将是她人生中第一场重要的show。 舲圆占地数百坪的庭园在数十名工作人员的努力下布置得精致典雅,餐点、香槟、乐队亦皆已就绪。 陆续进场的名流贵绅们是今晚欣赏她演出的观众。 他们各个打扮得雍容华贵,唇边漾着欣悦的微笑,为盛威集团成立新公司以及季海舲的芳诞表示祝贺。 当然,这出大戏并非单纯的庆典酒会,它将是决定季海舲能否成为商场名角的关键戏码。 既然看在她去世父亲的面上买票入场,观众们自然希望欣赏到她淋漓尽致的演出。 她亦不负众望,极力周旋。 一袭黑色圣罗兰削肩小礼服及耀眼的成套第凡内钻石首饰是她今晚的戏服,衬托她今晚的身份——季风云唯一的掌上明珠,盛威集团近百分之二十股份及无数动产不动产的继承人,目前担任盛威集团理事会首席副总。 她是众所瞩目的女主角,周旋于众宾客间,不停地微笑、点头,时而针对某事发表犀利的言谈,时而说笑带起热烈气氛。 她的观众满意她的演出,她亦不吝给自己高评价。 空洞的微笑,空洞的言谈,将自己真正的感觉藏在心底最深处。这些是季海舲自小便接受的训练,早驾轻就熟。 直到他出现在她眼前,她方感到一阵强烈的震颤。 她浅酌一口香槟,眸光沿着优美的玻璃杯边缘悄悄落在对面一个正被众人包围的男人身上。 杨隽,金融界大老杨一平的儿子。 他是她这半生以来,除了父亲以外,唯一能让她流泪的男孩子。 时隔十五年不见,他依旧是那副犬儒主义者独特的冷漠模样,也依旧是场上所有人注目的对象。 “大小姐,要再喝一杯吗?”一旁的中年男人问着。他是她的私人特助张耀庭,从她还是她父亲特别助理的时代便一直跟着她。相当精明能干的一个男人,也是她的心腹。 “不用了,谢谢。”她对他微笑,然后开始低声打探,“庭叔,杨一平的独生子……为什么我这几年都没见过?” “他吗?”张耀庭跟随她流转的目光,“据说前几年是在日本,后来又被杨一平派到新加坡。” “去做什么?” “大小姐大概没听说吧?”他微笑,“杨隽可是鸿邦集团的超级新星呢。前半年鸿邦集团决定在新加坡成立鸿邦集团决定在新加坡成立鸿扬期货,就是派杨隽去打理的。” “哦?”她微微挑眉。 “听说目前正积极运作,想在simex买一个席位。” “野心不小嘛。”她撇撇嘴角。 simex是亚洲最大的期货交易所,想说服原有席位的大公司们出售席位势必得付出巨额代价。虽说并不一定要在交易所拥有席位才能下单,但如果拥有自己的席位便可以免掉手续费的剥削。不过这也要详尽平定后才能决定,因为买一个席位的代价或许更高。 鸿邦敢下这个赌注,表示对自己的经营能力十分有信心。 “鸿邦这几年扩张版图,影响力不容小觑。”张耀庭继续道。 “这些该不会都是他那个能干的独生子吧?” “或许。” 她对他的兴趣升高,他连在商场上都是那般所向无敌吗? “我想认识他,庭叔。” 张耀庭闻言似乎有点讶异,微微挑眉,但终于只是淡淡一句,“小姐是该以女主人的身份向他打声招呼的。” 季海舲浅浅一勾嘴角,红滟滟的唇牵着诱人的弧度。 她想做的不只是打招呼而已。对那个现在已经长得高大英挺的男人,她有更深一层的兴趣。 她走近他,首先对他身旁的老人灿灿一笑,“平叔,好久不见,您能大驾光临是我最大的荣幸。” 杨一平见她走来,眼眸中仿佛闪过锐利辉芒,但笑声却是豪迈爽朗的。“当然,盛威旗下新公司开张怎能不捧场?尤其今儿个又是世侄女你这个大美人的生日,教人怎么会舍得不出席?” “平叔就别取消海舲了。”她笑得甜美。 她懂得这种台面上的客套话,今晚这些政商界的大老都是看在他们季家的面子上赴约的,而且一半以上是来会她这位前盛威掌门人季风云留下来的掌上明珠,试试她有何能耐。 她不会因这种玩笑话就冲昏头,今晚要应付的人还多着呢。 “海舲,我给你介绍一下,”杨一平指向杨隽,“我儿子,杨隽。儿子,这位就是我们工商界头号美人,年纪轻轻就坐上盛威集团首席副总之位的才女,季海舲小姐。” 她顺势将眸子转向他。 “你好。”他伸出说来,薄而锐利的唇角微微勾起,卸着似讽非讽,“在下杨隽,请多指教。” “很荣幸认识你。”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明媚的眼眸直直凝视他。 在他眼中,她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迹象。他——竟已不记得她? 与他握手时,一阵温热的感觉自他手掌传来。她忽地一颤,强自镇定地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平稳着略微加剧的心跳,漾在唇边的笑却依旧灿美。 “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吧。”杨一平眼眸落定她,似乎若有深意,“我到那边跟别人打声招呼。”他微笑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季海舲默默凝视杨一平的背影,直到确定他远离他们的谈话圈后,方缓缓转向杨隽,“你终于还是回应了我的邀请,参加了我的生日宴。” 杨隽皱眉,“什么意思?” 他真的忘了。 “不记得了吗?”她微微拧眉,说不上心底的复杂感觉,“在瑞士的圣芳济学园?” 他凝思数秒,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掠过一道奇特光芒,“你是那个大小姐?” “没错,ericyang。”她一字一句地答。 他竟然忘了她。 “我记得你。”他像听见她隐在心底的质问,“只是没料到竟在台湾再见到你。” 不知怎地,她的心情立刻平稳下来,“你后来很快就转学了,为什么?” “我考上了eton。” “你是指那所全英国最有名的贵族中学?” “是,我父亲坚持我就读那里。” “了不起。”她赞道,“就连出身英国皇室的王子公主也不见得进得去呢。” “承你谬赞。”他淡淡地。 “听说你前几年都在国外?” “恩,处理一些集团业务。” “鸿邦有你这位青年才俊,肯定会大展鸿图了。” “盛威有你这个女英才才真可说是福气。”他巧妙地回答她。 “哪里,我该学的地方还很多。” “所以才办了这场酒宴。”他淡淡地接口。 她讶然,禁不住一扬柳眉。他却若无事然,“这场宴会是为了深植季海舲的人脉吧。” 她沉默数秒,“我确实是想多认识一些人,尤其是父亲生前的至交。” “因为想争取执行总裁之位吗?”他浅酌一口香槟,富含深意的眸光瞥向另一端担任今晚酒宴的男主人,季家第三代中另一位青年才俊,她的堂哥——季海平。 他的直言令她心惊,“你太看得起我了。盛威有我两位叔叔,还有一个英明能干的堂哥,怎么轮得到我掌舵呢?” “鹬蚌相争,鱼翁得利。”他淡淡一说。 一针见血!这正是她心中的估算。只是,他怎能如此轻易便看透一切?这男人究竟—— 她匀定不稳的呼吸,自乌黑浓密的眼帘下打量地,“你不觉得交浅言深吗?” “只是好奇。” 即使真好奇也不该说出这话,他必然另有目的。 “难不成你有意拔刀相助?”她假意揶揄。 “或许。” 她倏然扬起眼帘瞪他,“你真想扮演骑士?!为什么?” “或许只是想弥补十五年前的错误。” 十五年前的错误?他果然记得。 她禁不住嘴角微扬,“我倒很想听听你有何妙计?”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他低头凝视她,深邃的黑眸漾着不寻常的光点,“我们联姻。” 她闻言一惊,玉手蓦然一颤,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悄悄爆出,迅速被回荡着乐声与人语的大厅吸收。 她招来侍者收拾方才落下的玻璃碎片,以便抬头对他微笑,“抱歉事态了。不过你的玩笑也未免过火了一点。” 他静静地一句,“这是认真的提议。”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是认真的?就在她的生日宴上提出联姻的建议?他们根本可以算是互不相识啊,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向她求婚? 不,不是求婚,他只是提出联姻的要求——那跟求婚的意义大不相同。 她得镇静一点。 “为什么?”她仍是这句话。 “你有对象吗?” “对象?” “心上人。” “没有。” “既然如此,跟你结婚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解释,“以杨家在金融界的影响力,会对你有帮助的。” “那你呢?”她依旧无法置信,“难道你没有女朋友?” “鸿邦也需要盛威帮忙。”他简单地答。 “什么忙?” “以季家的情报网,不该查不到杨家需要什么。”他似笑非笑的瞧着她。这是个挑战,他就那样平平淡淡地朝她丢下一封战书。 季海舲怔忡着,眼帘一展,望入他难以窥测的幽深黑眸。这双眼,依旧如十五年前一般,总轻易地召唤她囚泳其中。她微微一颤,不想轻易别开眼眸,却又无法再继续直视他。 杨隽仿佛没察觉她心绪的波动,只浅浅一勾嘴角,“这样的事在商界屡见不鲜,你不妨考虑一下。”语毕,他朝她点头,走向另一人。 她瞪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他,还是像那时那样令她迷惑。 ************* 西元一九八二年瑞士某山区圣芳济学园 那是个阳光温和的下午,微带凉意的春风拂面时会让人感到奇异地慵懒,一个让人心情平静的美丽午后。 但她最心爱的坐骑却怎样也平静不下来:“lucifer,就怎么了?安静下来吧。”她柔声安抚着不安分的坐骑。 但她的lucifer,即使在条约从未试过的栅栏时依旧气定神闲的lucifer仍然重重地喷着鼻息,莫名的烦躁。 “嘘,你今天怎么了?”她轻抚着坐骑的耳朵,它平日最爱她这样做的,“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你。” lucifer只是略带抗议地踢了踢前蹄。 “ling,你看,”骑在她左边的lena语音兴奋地喊着,“是eric。” 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女同学同时跳转了眸光,她亦忍不住扬起头来,搜寻这那个近日已成为传说的男同学。 的确是ericyang,他正跨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自她们前方五十空吃处飙驰而过。 他并没有穿上骑马装,仍是一身西装式的制服,因飙马而卷起的狂风造成他如子夜般的黑发及胸前那条细细的黑色领带翻舞飞扬,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迷人,也更加深不可测。 “没想到eric的骑术那么好。” 她收回眸光,向lena那张写满了深深痴迷的秀气脸庞。其他女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被那家伙深深地吸引住了。 “这就是你烦躁的原因吗?lucifer。”她对心爱的坐骑苦笑,“因为satan?” 她轻轻一抖缰绳,让自己稍微远离那群显然已完全落入ericyang魅力之网的女同学们,但仍无法克制自己的眼光不飘向那个近日已成为圣芳济话题的男孩。 他令她迷惑,就像他的坐骑satan让她的lucifer迷惑一样,她也常常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奇异的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他一个月前进入这所贵族学校以来,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她迷惑。 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不禁为他全身散发出的那种冷漠淡然所吸引。他有一双比千古寒潭更令人难以窥测的深邃黑眸,一张恍若艺术家精心雕刻琢磨的性格脸庞,从不牵动的唇则隐隐约约透着一抹嘲讽般的气息。 他的俊美无俦,让她联想起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而自他身上散发出,有如犬儒主义者般的冷酷气质则令她的心悸动。 他让人想拥抱,却又令人难以亲近。 这样一个人物自然是寡言的,有人同他攀谈,他也只是以单字应对。刚开始许多同学以为那是因为他不懂英文之故,但在依次英国文学课程中,他朗诵文章的流畅令全班大吃一惊。 他的英文很好,只是单纯的不爱说话而已。 在学校他几乎不哩任何人,包括她。 在他入学第三天,她曾试图对他表示友善,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径自转身离去,留下她震惊地冻在原地。 她从来不曾如此难堪,在圣芳济,她季海舲几乎已成了某种传奇。她是全校最受欢迎的人物,圣芳济最令人仰慕的校花,不论男同学或女同学,每一个人都以能够和她亲近、与她结交为乐。她不具任何贵族血统,却俨然是君临这所校园的公主。 而他,他竟可以如此无视她的存在!她还是第一次主动向男孩子打招呼呢。 是自尊受伤了吗?或许。他这样待她确实伤了她的一向的骄傲。 于是,她不再主动接近他。 他也从不接近任何人,总是独来独往。但即使他是如此孤傲,他的一切依旧成了校园里的热门话题。 在击剑课里,他打败了曾参加过校际联赛的学长;数学课上,他轻松解开了全班同学都头痛不已的题目;社交课上,他跳舞的英姿迷倒了所有女同学。甚至连马术,他都可以算是顶尖好手。 世上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孩子呢?他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由他的姓氏,她判断他应该和自己一样都是中国人;但是来自中国大陆、台湾、还是香港呢?亦或是早已外移到他国的华裔子弟? 他的身世是个迷。即使父亲身为学校理事会主席的lena也无法查到他的来历。 有时她甚至忍不住会幻想他或许是黑手党老大的子弟呢——但这样的事似乎不太可能,一个黑社会老大的传人就读圣芳济?只有浪漫小说才会这样写吧。 “ling,”lena的娇声呼唤让她收回游走的心情,“你的生日舞会打算在哪里进行?” 她微微一笑,“日内瓦吧。我父亲在那边有一别墅,他答应让我使用。“ “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疯一疯了。”lena兴奋地拍手,棕眸闪烁着兴奋,“你打算邀请哪些人?” 周围一群女同学在听到她问话都重新围了过来,期待地盯着她。 她知道她们都很渴望得到邀请卡,于是她对每一个人微微颔首,“各位都将是我的贵宾。” 女同学们顿时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那男生呢?你打算请哪些男孩子?” “也邀请eric好不好?”一个女同学忽然提议。 她蓦地一惊,握着缰绳的手一颤。lucifer立即感应她内心的不平静,喉间逸出一声低鸣。 “对呀,也给他一张请贴。”lena马上赞成,“他要是能去,一定会更有趣。” 她一时语塞,心底五味杂陈。 “我看他不见得会答应吧。”一个略带幸灾乐祸的嗓音扬起。 “elisa。”她望向前方缓缓朝她们骑来的女孩,她一头漂亮的金发在阳光下璀璨亮眼,玫瑰色的唇边抿着一抹嘲弄的笑意,淡蓝眸亦闪着同样意味的光芒。 她是学校里除了ericyang之外,唯一对她不友善的同学。 “听说上次ling大小姐同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才刚刚来到学校,还搞不清楚状况。”lena立刻替她挺身而出,“这依次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elisa依然是嘲弄的语气。 “ling这么好的女孩子邀他,他怎么会拒绝?” “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吧。” 她蹙起眉,“赌什么?” “赌eric不会去参加你的生日宴,赌你和我谁能吸引他的注意。”elisa挑战似的望着她。 “你不可能会赢的!”lena插口。 “要不要试试?” 她镇定地望向眼前的金发美女。 她知道elisa一向嫉妒她,恨她夺走了她一直认为唾手可得的校花之位,恨她像公主般被全校所有同学捧得高高的,而事实上有着奥地利贵族血统的她却反被众人遗忘。 她实在不必同这个女孩斤斤计较,接受这个可笑的赌约,但她却发现自己默默点了头。 为什么?她竟然如此沉不住气?母亲从小让她受的训练她抛到哪儿去了?她竟然为了一时的骄傲而失去了冷静,接受他人的挑衅。 不该这样的,季家的女儿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但木已成舟,出口的承诺无法收回。于是,她选择在隔天的历史课休息时间送给ericyang舞会请贴。 当时他正一个人靠在教室后头一扇窗户旁,凝视着室外青翠如茵的草原。 即使是这样随意闲散的姿势,他依旧散发出一股教人迷醉的气质。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走向他。“ericyang。” 他转过身来,面无表情,“什么事?” “请你收下这张请贴。”她递给他烫着金边的漂亮请贴,“礼拜六是我的生日宴,欢迎你光临。” 他默默地接过请贴,深深地凝视她。 她承受着他像结上一层霜的冰冷眼神,骄傲地命令自己不准打颤。 数秒之后,他忽然动手将帖子撕成两半,往窗外一甩。她呼吸一窒,怔怔地望着窗外残破的纸张随风飘扬。 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虽然她早已设想过最糟的状况,但她从未真正相信——真的会有男孩子无情地当面予她难堪。她拼命忍耐,但心中那股屈辱受伤的感觉依旧排山倒海而来,眼泪亦不知不觉满溢眼眶。 她不晓得他是否察觉了她拼命忍住的泪水,他只是冷冷盯着她两秒,“我没空陪你们这些千金大小姐玩游戏。” 这句话击碎了她最后的防备,她眨眨眼,泪终于落下。 *********** 在那之后,杨隽成了全校所有男同学的公敌,成了女同学痛恨的对象。 虽然女同学们依旧为他不凡的神采所动,却为了他曾经那样羞辱她而决定排挤他。男同学更不必说,她听说天天有人向他挑战。 挑战的项目包括击剑、赛马、空手道、游泳……而他几乎场场都赢,也一直保持那副冷冷的嘲讽模样。 到后来,男孩子们已不再是单纯地想发挥骑士精神为她出头,而转变成了一种意气之争。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只为能令他出丑。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行为十分幼稚。 不论如何,就因为他拒绝一位千金小姐的邀请而成为了众人欺负的对象,未免太可笑了。何况这件事她也有错。她一开始就不该抱着想赢赌约的心情去邀请他。他的当众拒绝确实伤了她的自尊,是可以理解的。 有谁愿意成为别人玩弄的对象呢?何况他原本就对她不具好感,拒绝她的邀请理所当然。 她借着庆典礼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当天,她要求担任活动主持人的lena让她上台发言。“最近我听说了一些室,事情的发生出自于部分同学对我深切的关心与爱护,我很感谢大家,真的,因为你们对我如此关爱。但是……”她顿了一会儿,下面的话很难说出口,“那件事是我的错。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连累了大家……对不起。”她垂下眼帘,深深一鞠躬,“请原谅我。” 台下一时静默无声。 她扬起眼帘,眸光逡巡着众人,见许多人的神情是不敢置信,气氛僵凝得尴尬。 是lena救了她。 她率先鼓掌,带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边也可以轻松地漾出笑意。然后她看见他——ericyang,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盯着她,神情带着一抹深思。接着,他转身就走。 她匆匆自台上下来,编着借口躲过欲包围她的人群,只想快点跟上他迅速消失的背影。 她想同他说话,可是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她四处搜寻着,完全没有心思参加正热闹开始的活动。终于,她来到学校最东边的角落,一座美丽湖泊的所在。 而他,坐在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凝视着远方。 她第一次可以大大方方地研究他。 在单独一人的时候,他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少了些防备,却多了点脆弱。他不再是一个像军刀般锋锐的男孩子,虽然脸部的线条依旧冷硬,但觉思般的神情却隐隐透着寂寞。 是寂寞没错。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与他的起了共鸣。 他独自坐在岩上的身影就好象被全世界遗弃似的孤独寂寞,让她的心也不自觉地揪紧起来。 她很想走近他,但脚步踯躅。 他发现了在一旁偷窥的她,撇过头来,黑眸迸射出冷光,“什么事?” 他冷静语气加深她的惊慌,“向你道歉。”她尽力让话音平缓。 她不能惊慌,季家的人不会惊慌失措。 他望向她,眼神复杂难解,“你不必如此。” “是我让你在学校的日子难过,我该道歉。” 他默然不语,黑眸深深凝住她,深邃的眼神教她怎样也看不透。第一次,除了父亲,她真正在一个人面前慌乱起来,第一次即使用尽所有心思却仍然看不透一个人的内心。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向以能轻易摸清他人心思而自豪的啊,母亲从小便亲自教导她识人,她也一直将这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什么无法用在他身上呢? “yang,”她鼓起勇气唤他,“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他轻扯嘴角,“需要征求我的同意吗?你不是这座校园的公主?” 她想他是在嘲讽她,“yang你认为我不配吗?” “不配什么?” “不配被众人如此珍宠。”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有那种气质。”语毕,他忽然一跃而下。 “yang,你去哪儿?” “回宿舍。” “不能多聊一会吗?”她难掩心底一阵莫名的失落,“我是如此无趣的谈话对象?” 他似乎颇觉稀奇地扫了她一眼,“这句话该是我说的。” 总是这样冷。她轻吐着气,一边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却因为过于心急而失足。 他听见她落水的声音,马上旋回身子。 她放松肌肉,让身体缓缓浮起。但他似乎以为她不会游泳,迅速地甩开外套和领带后马上跳下湖来。她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不经意喝了口水,开始呛咳起来。 这下子她看起来更像溺水的弱质少女了。 他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上湖边。“你没事吧?” 是她听错了吗?还是他的语气真的显露一丝惊慌? 她仍然未自震惊中回复,怔然许久,忽地,漾开一抹朦胧微笑,“谢谢。” 他看了她一会儿,眉头忽然紧蹙起来,“你会游泳吧?” “恩。” “看来是我多事了。”他自嘲地。 “不——” 他蓦然起身,走向他丢弃外套的地方,拾起西装外套及领带。 而她,忘着他的背影,蓦地被一股强烈的镇静攫住。 他白色的衬衫湿透了,浮起一道道交错的印痕。那是什么?是某种因鞭笞而留下的伤疤吗?他曾经遭受刑求?还是来自近亲的虐待?或者……那些伤痕只是她的幻觉? 他回过头,发现她目光的焦点。 “你看见了?”他迅速披上外套,旋回身子。 第一次,他深不见底的黑眸跳跃着某种情感。 “那是什么?”她语音抖颤,“有人伤害你吗?” “不干你的事。”他的语气足以令地狱结冰。 “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他没说话,冷冷瞥她一眼后转身就走。 “yang,别走!”她焦急地想唤回他,“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曾回首,而她终究也只能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逃开我?”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拒绝我的关怀?我是那么想要了解你——” 但他依旧自她身边逃开了。第三天,传来他转学的消息。他走了,就像来时一样匆匆——像一朵浮云,匆匆在她心湖映下光影后便倏然消失。 她还是无法查到他的来龙去脉,但她一直深信他俩必有重逢的一天。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只是一种宿命的感觉。 在某个地点、某个时候,他俩将再度相会。到那一天,她会让他对她敞开内心接受她对他的关怀。** 第二章 季海舲看着杨隽在人群中怡然自如的模样。 他变了。 在圣芳济时他根本懒得同他人打交道的,现在的他不仅泰然自若地处身在名流间,甚至偶尔还能说一、两个笑话。 是为了在商场上致胜所以学会了应付人群吧,这样的社交技巧是每一位世家子弟都该具有的。 他变得仿佛容易相处,但她知道他的本性并未改变。或许他是学会了微笑社交的技巧,但那抹抿在他唇边的嘲讽却依旧存在。 他还未对任何人敞开内心。 确认这一点之后,她竟微微感到兴奋。 “恭喜季小姐,据说此次盛威与日本技术合作开发生物科技完全是由你一手主导的。”一个男人举杯朝她一敬,“年纪轻轻却如此能干,了不起。” “多谢谬赞。”她尽力使唇边的微笑温雅柔美,与他轻轻碰了下酒杯,并且注意到他的眼神掠过一丝仰慕。 这男人并不在她的宴客名单上,她邀的是他的长官,而他代表出席。或许是因为盛威一向不与在野党多相往来,也或许是因为他的长官不认为有与她一名小小女子周旋之必要。 季家一向与执政党关系密切,几个重量级人士今晚捧场莅临,但在野党——他们可说是政坛新贵,影响力不容轻忽。 为了盛威与季家,以及她季海舲个人的未来,她一向认为有必要与他们打好关系,只是一直苦无适当机会——没料到杨隽竟成了引介者。 鸿邦与在野党关系一向良好,几名政务官及议员都因他的引介而与她相识。当然,余下的得靠她自己经营。但万事开头难,只要有线头,她自能穿针。 她会让这些年轻新贵们印象深刻。 “季小姐不仅才干过人,还拥有另一个众所不及的特质。”另一个年轻议员加入他俩的谈话。 “你是指—” “美艳。像季小姐这般才貌兼备的女人在商场上实在少有。“他毫不吝惜地赞美,眼神亦大方流露对她的欣赏。 比起另一个,他个性较富侵略性,眼神生气勃勃、自信满满,是典型的民意代表。 “我可以将此视为一种赞美吧?”她俏皮地眨眨眼,“虽说相貌是决定于基因,并非我本身的努力,上帝既赐我如此厚礼,又何必推拒?多一种迷惑男人的利器,何乐不为?” 两个男人都笑了,射向她的眸光更多几分仰慕。 女人,尤其是在事业上独当一面的女强人,是不太习惯别人称许她美貌的。一方面惟恐对方将自己当成花瓶,忽略其才干;再者又怕对方只是阿谀奉承,未必安好心眼。 其实何必多心?坦然接受便罢了。 若对方是真心诚意自然好,即使是另有目的也代表对方有求于你,自己既处于上风,乐得接受奉承,只要神清目明就好。 大概是因为她俏皮可人的态度吧,围向她身边的男人愈来愈多了。而她依旧泰然自若,毫不顾此失彼。 对付男人,季海舲从小在母亲的训练及环境的教养下,可是颇有一套得的。 她唯一无法掌握的,大概也只有杨隽了。 ********** 鸿邦金融中心 季海舲抬头仰望着这栋位于敦南商圈,足足有二十五层高的商业大楼。 据说鸿邦在买进这块土地时是以一坪三百万的天价让商界另一大型集团割爱的。 虽然是在泡沫经济的时代斥下的巨资,但以现今敦南商圈的热闹及未来潜力十足的背景,这样的价码还可算是物有所值。 大楼的建材是用最坚固的花岗岩,落地窗则使用与潮流相反的透明玻璃。大部分的楼层都在落地窗上装上厚重的帘幔,只有最底下三层楼使用百叶窗。在没有阳光的日子,百叶窗会完全拉开,让外头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一切。 这便是鸿邦银行的总行,彻底标榜透明金融。 四楼一直到十九楼则租给各企业做为办公室,鸿邦集团管理部则占据了二十楼以上的楼层。 杨隽的私人办公室在二十四楼。 季海舲收回评估的眼光,踏进类似一流饭店才会有的双重旋转门。 门厅挑高六楼,够气派,不愧是台湾最讲究气势的金融集团。而他们,也确实有足够的财力做为后盾。 上午十点半,她收到张耀庭的正式报告,包括鸿邦旗下每一家公司的财务状况,预定的投资融资计划,巨细靡遗。 说实话,她从不曾怀疑杨隽会是因为金钱的缘故提出与她联姻的要求,他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不会如此出卖自己的骨气。 但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杨隽只是单纯地想发挥骑士精神——他并非中古时代自以为是的贵族——因此查明究竟是什么缘故还是必须的。 “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这是报告的结论,“唯一值得密切观察的是数月后将进行董事会改组,杨一平在续任执行总裁方面似乎遭到某些阻力。” “派系斗争吗?”她直接切入重点。 “应该是。” “杨一平已经连任两届总裁,还想再续任?”她禁不住摇头。 连任两届总裁的杨一平竟还没有育出接班人?派系斗争竟如此激烈?或是杨一平想栽培自己的儿子成气候? 照说银行界是最厌恶世袭制度的,杨一平想让自己的儿子接任总裁必定难上加难。 这就是杨隽提出联姻的原因吗?想更进一步巩固杨家的势力? “再来是有关杨隽私人背景的调查。”张耀庭念着资料:“十三岁以前身世不明,十四岁正式进入杨家,十五岁就读于瑞士圣芳济学院……”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十八岁离开英国伊顿中学,二十岁得到美国mit物理学学士学位,二十二岁修完哈佛企管硕士学位。” 了不起的经历。 尤其他只花了两年便拿到mit的学位——出了十数位诺贝尔奖得主的mit课业之繁重有目共睹,他过人的聪明才智可想而知。 “接着他便被派往日本。” “到日本做什么?” “那一年趁着日本泡沫经济崩溃,鸿邦吃下了日本一家金融机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推荐杨隽担任开发部长。” “开发部?”她双眉一挑,“以杨隽这样一个刚毕业的新人?” “大概是交换条件吧,据说鸿邦提出的收购价格不低。” 这么说,杨一平是用钱替儿子买来初登场的舞台。 她禁不住微扬嘴角,“然后呢?” “当时那家银行的呆帐资产高达数兆日元,是杨隽带领整个开发部一家一家拜访客户,合作构思投资拯救计划,据说他挽救客户脱离倒帐危机的比例达到百分之八十。” 她的微笑加深,“了不起。” “接着他又在董事会建言公开银行贷款客户资讯。” “公开客户的资讯?”她一楞,“你是指公布银行资金流向?” “是的。” “怎么可能?” 从来没有一家金融机构能做到如此地步,这等于是将本身与客户的资金交流状况完全透明化,董事会及大客户难道不反弹? 拿她来说,就未必答应这种条件。这简直是自曝其短嘛!除非——实在需要银行帮忙。 她禁不住微笑,这大概就是杨隽的交换条件吧。 “可是股东大会通过了这项提案,而此举也得到了日本民众对他们的认同与信任,存款量增加了近百分之二十。” 她禁不住咋舌,“真够大胆,杨隽算是一举成名了。” “没错,当时那家银行的员工都说杨隽真正是他们的太阳呢。”张耀庭亦赞同地点头,“日本方面原有意破格提拔他为副总裁,不过杨一平却让他到新加坡去。” “创立鸿扬期货?” “是。同样表现非凡,去年又在台湾成立了鸿扬投顾。目前他担任鸿邦银行亚洲区总裁、鸿扬投顾的总经理,在鸿邦集团理事会占有一席之地。听说近两年还有意和几个集团的少东成立创投开发方面的事业。” 季海舲仔细听着报告,一面微微颔首。 够辉煌的经历了,怪不得会被誉为鸿邦集团的超级新星!他确是商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不过——十三岁以前身世不明? 她想起了曾见过他背上类似鞭痕的伤疤,会是当时受到凌虐吗? 她蹙着眉,“他是杨一平的私生子吗?” “是。根据调查,可能是杨一平在一次出国洽公时和当地女子一夜风流生下的孩子。” “查清楚他十三岁前的一切。”她指示着,继续问道:“私生活呢?” “女人多如过江之鲫。” 闻言,她轻轻一扯嘴角。 张耀庭盯着她,“业界传言——”他有些吞吐,“首席最近跟他走得很近。” “是吗?”她淡淡地。 “有人认为正是一对壁人,也有人等着看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看会不会因为年轻人的恋爱游戏伤了两大集团的和气。” “他们以为杨隽跟我还是小孩子吗?”她半嘲讽地道,“会把私人社交弄得呼天抢地、人尽皆知?” 他抿紧唇,“显然他们对杨隽的花心早有所闻。” “他们未免小看了我季海舲。”她冷冷地撇这嘴。 张耀庭脸色蓦地刷白,“难道首席真的考虑跟他认真交往?” 她微笑,“你为我担心吗?” “杨隽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男人。”他失声喊。 “我也未必是个好女人。”她语调放柔,“放心,我自有分寸。” “首席——” “庭叔不信任我识人的眼光吗?” “你确实一向识人极准,但——” “那就相信我。”她自信满满地打断他。 姑且不论她是否能看透杨隽的眼神,但她敢断定杨隽是个人物,在某方面来说,他也是她季海舲一生难求的良配。 并非她势利,但她认为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两个家世、背景、品貌、学识都相互匹配的人物,才最适合在一起。至于爱情……她微微一牵嘴角,抿着般嘲讽笑意。 互不相爱的人确实不宜缔结婚约,但若不是和自己相当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产生爱意。总不可能一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吧?光两人的气度及生活习惯就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所以他们这些出自豪门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向习惯在同样的社交圈里找对象,成功的机率高些不说,而且也不必担心对方是否只是看上自己的身家。 至于杨隽跟她之间有爱情吗?目前看来像是没有。但将来呢? 要爱上他似乎是一件不难的事,但让他爱上她好象就难了点——倒不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在各方面都绝对配得上他;只是要掌握一个人的感情并非容易的事,要掌握杨隽的感情更是难上加难。 她已决定接下他的战书。 她让私人秘书接通杨隽,和他约在这里——在他的私人办公室一同用午餐。 一进门厅,一位秘书模样的女人便迎上来,在确认她的身份之后,直接带她踏进鸿邦高级主管专用的电梯,直达二十四楼。 “季小姐,请这边走。“出了电梯,女秘书礼貌地在前面引路。 季海舲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一个容貌相当不错的女人,全身散发着精明干练的气质,想必能力也十分过人。 她会是杨隽的情妇吗?不,不会。她知道许多男人都喜欢纳女秘书为情妇,但她相信杨隽不会这么做。他是个聪明冷静的男人,不会选择糟蹋这样一个人才。 “请进。”女秘书在一扇黑色玻璃门前停下,将手掌印向门边一方凹下的扫描器,电脑在取得她的掌纹后,玻璃门便向两侧滑开。 鸿邦的保全做得真彻底。 她对秘书微微颔首,跨进扬隽的办公室,眸光流转。 室内以黑白两色为基调,办公桌、书柜、沙发、地毯、一面直直落地的透明窗,甚至挂在壁上的几幅画作,全透出一股冷冷的气息。 就像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季海舲感到有些不舒服,比起她偏好把私人办公室当成另一个享受自我的空间,他似乎只把这里当成纯粹办公的场所。 太冷了,她觉得。成天拥着这样冰冷的氛围—— “你来了。”他自宽大的办公桌后起身,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微笑。 “你还有事待办?“ “没什么重要的。”他走向依着墙的黑色檀木酒柜,“喝杯酒?” “gintonic,谢谢。” 他点点头,专注地调着酒,然后将酒杯递向他。 “你有事与我谈?”他仿佛察觉到她的异样,身躯闲适地靠着墙,无意识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轻微撞击的响声。 “不先用过餐再说吗?” 他扯嘴角,“有必要吗?” 是没必要。 “ok,那我就直接挑明来意。”她自低伏的眼帘看他,“我同意与你联姻。” 是她的错觉吗?有半秒的时间,他面部肌肉似乎稍稍动了一下,但当她再仔细瞧,他已然面无表情。 “为什么你会答应?” 这话问得可笑,是他提的建议,不是吗? “看来是不错的策略,不是吗?”她耸耸肩,“对我们彼此都有利。鸿邦在金融界的地位,还有你们杨家与在野党良好的关系,都是我们盛威——不,该说是我们季家想倚重的。而你……“她半嘲讽地举杯向他,“也需要我助你稳固在鸿邦的影响力。” 他一双微微带着讽意的黑眸凝住她,“你调查过了?” “当然。” “有没有想过——或许还调查得不够清楚。” 她禁不住逸出一串清朗笑声,“你是在警告我吗?若不是这建议是你亲口提出的,我会以为你万分不愿娶我呢。” 他回她一个敬酒的动作,水晶杯内金黄色的**绽着璀璨的光芒:“你难道不怀疑我另有目的?或者,”他微微一顿,“你对自己太有自信?” 季海舲收住笑声,他的眼神似乎在向她挑战。“我对自己是有信心。”她静静地说,“虽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我准备冒这个险。” “冒险?” “我当然明白自己事实上完全不了解你这个人,也无法参透你想娶我究竟有多少复杂动机。我之所以答应联姻是因为……”她坦然直视他,“想嫁给你。” 终于,她在他眼中看见一抹讶异,“你想嫁给我?” “我想得到你,因为你是万中选一的男人。” 他仿佛呼吸一紧,唇角半勾,似笑非笑,“不愧是公主说出来的话。” “任性的公主。”她微笑加了一句,“还是不愿陪我这个千金大小姐玩游戏吗?杨。” 杨隽没有立刻回答,将威士忌一口饮尽,就着灯光玩赏变化多端的水晶杯。 “我想,我们是绝配。” 季海舲蓦然松了口气。一直到他那句话出口后,她才醒觉自己竟有些紧张。她是怎么了?难道还真怕他拒绝她? 但杨隽十五年前撕碎她邀请函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为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她流转眸光,打量室内的一切。 她发现偏间竟有一个小小厨房,“我们今日的午餐该不是由你亲自下厨吧?”她半开玩笑。 “当然不。不过——或许你愿意为我俩张罗?”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算是对我的某种考验吗?评估我为人妻的能耐?” “看样子公主不会烹饪。”杨隽微扬唇角。 “公主只负责品尝和挑剔。”她一本正经。 接着,她忍不住瞪向他那张俊逸容颜。 他竟笑了。 她没料到随便一句玩笑话竟让他不由自主洒落一串愉悦笑声,那清脆声响敲击着她的心。不知怎地,她竟有一种拾得珍宝的感觉。 ***********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下厨,杨隽将展示厨艺的机会让给了鸿邦高级主管餐厅的主厨。 “如何?鸿邦特聘主厨的厨艺还令你满意吗?”用罢主菜,杨隽一面替季海舲斟上红酒一面问道。 她优雅地以餐巾拭嘴,“很棒的一餐。前菜的鱼子酱是伊朗的beluga吧?香槟是有香槟贵妇之称,八九年grandedame,波士顿浔龙虾味道鲜美,水果起司沙拉以及酒冻甜点都让人印象深刻。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如此道地的法国风味呢。“她微微一笑,“请务必代我向主厨表达谢意。” 他似乎有些讶异她头头是道的评论,“看样子你是个美食专家。” “还好。应该及不上你吧?难道你每日都享用如此佳肴?” “怎么可能?”他笑,“今日是为了招待贵宾才特别费心,平常我常是两个三明治就打发了。” “似乎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她若有深意地望着他,“据说杨家太子很少一个人用餐。” 他端着酒的右手在空中微一停顿,“业界的传言?” “是。” “业界的传言十有八九是假。”他淡淡一句。 “无风不起浪。” 他慢条斯理地酌一口酒,“你介意?” “我很好奇,杨。”她将话题挑明,“与我结婚后,你打算如何处置那多如过江之鲫的情人?” “很简单,”他答得干脆,“全数断绝往来。” 杨隽明快的答复让季海舲的心振奋起来,不自禁地开着玩笑,“恐怕台北会因此闹水患了。“ “你太高估我的魅力了。其实和我相连的名字大多数是空穴来风。” 季海舲没有回应,端起酒杯,静静地品着。 确实,她相信名列他情人名单上的女人八成以上是一相情愿;不过单只那两成,数量也够惊人了。 “倒是你,”杨隽忽然开口,“我听说有不少男人排队想赢取美人芳心。” “我?” 季海舲忍不住轻启**,逸出一串笑声,“你是指那个最近逢人就炫耀他订到一辆林宝坚尼新款跑车的中年男子,还是那个刚刚从学校毕业、一点社会历练也没有的小毛头?”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敬谢不敏。” 他唇角挑起一抹微笑,“不是还有一个网球名将吗?” 网球名将?季海舲先是一怔,继之一阵摇头:“那可能真是空穴来风了。记得九四年的美国公开赛吧?那一年碰巧我到美国出差,顺便去欣赏了几场他的比赛,和他一块儿吃过一顿饭,就有人传我对他有意……“她翻翻白眼,“真是天晓得!” “那一年他连砍五名种子球员拿下冠军,你不觉得印象深刻?”他似笑非笑。 “印象深刻是必然,可非关***。何况我也比不上他那明星妻子漂亮。” “这可不像公主会说的话,“他似有意揶揄,“太过自谦了。” 她只是浅浅一笑。 “除了这些谣言,难道你不曾真正的谈过恋爱吗?” 她没料到杨隽会对她过去的恋史有兴趣,不禁迅速瞥了他一眼。但他黑眸平静无痕,看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有一段过去。”她一面抿着红酒一面沉吟,“我想我不会称之为恋爱,顶多是一个不经事的女人必经的阵痛罢了。” 那真的谈不上什么恋爱,现在的她甚至无法忆起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当时的她二十岁,是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发展学院企管硕士班同期中最年轻的一位。那时班上每一个女同学身边都有个伴,唯她独来独往。 西方国家观念开放,像她这般已年届双十的漂亮女孩却不曾和男孩交往在周遭人眼中简直是异类,若还是处女,就更加传奇了。 偏她到哪里都是众所瞩目的焦点,所有人都忙不迭地为她寻找对象。 他就那样被推入她的生活。 高大、帅气、笑起来像阳光、学业与运动都一吧罩——他就是那样一个风云人物人人都说白马王子该配白雪公主,她也就自然而然与他走在一起。 结论是王子与公主的搭配未必幸福。 她与他的思想简直无法沟通。他看事物太过浮面,而她又似乎太过深沉了。于是,他换了另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孩,她则再度恢复自由身。 纵然她自己并不特别遗憾这样的结局,但旁人的议论纷纷却令她难堪,他们说王子甩了公主。 她想,或许是因为当时还年轻吧,有一阵子她几乎失去了一向的自信。她以为自己必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她毕竟是个季家人,不折不扣的季家人,这点小伤一下子便可平复了。 季家人,尤其是季风云的女儿,天生就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为这样的小事失去自信简直可笑! 她一那次感情的不顺做为原动力,一口气拿下毕业成绩首奖及最佳论文奖。 一毕业,她便被父亲召回台湾,嘱咐她上香港去挽救一家汲汲可危的公司。那原是盛威与日本一家财阀合资,准备参与中国大陆基础建设的电器电缆公司,由于日本方面财务危机宣布撤资,父亲决定让盛威独资,派她去整顿当时乱成一团的生产线,安抚人心惶惶的员工。 一年半的时间,她奔波于香港总公司及深圳工厂,不时还要上广州与大陆官员打交道。 身为女人,她相信自己遭遇到男性两倍以上的困难,但她也明白自己必须咬牙撑下去。因为那家公司将是她的跳板,只要她有办法做出一番傲人成就,父亲绝对会将她自边疆召回中土。 两年后,她让那家公司的盈余成长将近五倍,每股税后净利达到港币五元,在香港证交所挂牌上市时还造成抢购风潮,连续数日跳空涨停。 父亲立刻派人接替她的职位,将她调回盛威总管理部担任他的私人特助,接着命她为盛威核心事业——盛威加电制造的企业执行副总,入集团理事会,担任首席副总,一步步将她培育为他的接班人。 这其间自然也遭受一些阻力。 比如她两位叔叔便对她年纪轻轻就如此深入决策核心颇有微词。尤其二树季风华,一直怕她抢了堂哥季海平的风头。季海平三十多岁才得以在集团理事会占一席之地,而她一介女子竟不到三十岁便有此成就。 但她不介意。 自古以来,有大能力者向来招忌,她不会奢求自己是个例外。乐观一点想,正因为她季海舲有才,才有资格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不是吗?何况争权夺利总是上一代人,他们这一辈反倒早已形成某种默契:海奇一心一意远走云南研究基因组,海蓝、海玄对家族事业一向兴趣缺缺,海平性格淡泊,更早已认定她是未来集团主席的不二人选。 说实话,将来季家由她季海舲掌舵是迟早之事,她唯一要务只是使这一切名正言顺而已。 季海舲微微高举酒杯,假意欣赏透过水晶绽出的酒红光芒,实则悄悄观察对面那个十五年前就让她迷惑不已的男人。 她人生的蓝图有一大部分轮廓已清晰显现,惟独关于他的部分仍是雾里看花。 “对我的恋爱史有兴趣吗?杨。” “你希望我感兴趣?”他不答反问。 她发现他似乎从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总将她的问题以某种暧昧的形式丢回给她。这是他对女人一贯的态度,或只针对她? “女人总是这样吧,讨厌现任情人喋喋不休地追问过往的恋史,但若对方真从不追问,难免有不受重视的感觉。” 他微笑:“包括你?” “我是女人,杨。”她从容回道,“就算我出生世家,继承数十亿财富,终究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他手一颤,杯中的酒甚至洒落几滴,射向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绽出难以形容的光亮,接着又迅速阴暗下来。 她心一紧,说不清是何滋味。 原先融洽的氛围霎时僵凝起来,甚至透着让人呼吸不顺的诡异。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逐渐失速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第一次,季海舲觉得自己陷入完全无法掌握的境地,甚至软弱得祈求有人救她。 救她的人果真出现了,却是出乎意料的人物——杨一平。 “平叔。”她掩不住讶然。 “小舲?”他仿佛也颇为惊异,唇边却立即浮现深深的笑纹,“我曾听说你们正在交往的传闻,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语气带着长辈善意的嘲弄,她却依旧禁不住双颊发起烧来。“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 “海舲答应我的求婚了。”杨隽突如其来地抛下一句。季海舲怔呆了,双眸反射性地望向他,后者并无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微笑。 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当然,她明白他们之间算是有了联姻的共识,也不排除立即举行婚礼的可能,但这么突然的宣布…… 杨一平震惊的程度似乎不下于她,他转头瞪视自己的儿子良久,好不容易才回首看她,“你真答应嫁给我这个阴阳怪气的儿子?不后悔?”他是带着玩笑的语气问她的,面上亦恢复愉悦的神情。但照例,他的眸光总让她有一阵奇特的不舒服。 没等季海舲回答,杨一平激动地紧捉住她的肩,眉开眼笑的模样像是非常满意她这个未来的儿媳,“这可是一大喜事呢!小舲,我们这几个糟老头每回讨论起来总在猜将来到底哪一家公子能幸运地娶你为妻,没料到竟是我这个傻儿子捡到便宜!”他蓦地仰头大笑起来,“大伙儿这下可羡慕我杨一平好福气了。” “平叔太夸张了—” “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他笑望着她,眼眸闪闪发光,“相信我,小舲,没有比能让你当我杨家的儿媳更令我高兴的事了。” 他正试图表现他乐见其成的欣喜,她知道。但当她凝视着他那张因极度的欣悦而牵扯起许多皱纹的脸庞时,竟觉得全身上下蓦地窜过一股冰凉的血流。 然而当她定睛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位老人,一位因得到无双佳媳而得意洋洋的老人,一切又仿佛只是可笑的幻觉。** 第三章 香港中环 当季海舲从办公大楼走出来,等待公司专任司机接她上机场时,天幕已经换了深沉的颜色,缀上点点晶亮的灿星。 夜,已悄悄来临。 她微微仰首,轻吁一口长气,闭了闭因为与香港盛威电器电缆公司主管们一整天的会商巡察下来有些酸涩的眼眸,脑海却早已逐出了繁琐的公事细节,转而任另一件事侵入。 明天,是她和杨隽的婚礼了。 不晓得有多少女人在婚礼的前一天还得搭机出国巡察业务的?她季海舲或许是第一个。 她蓦地甩甩头,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就说她不浪漫吧,她实在无法在这最重要的时刻放下公事,安心等当新娘。 父亲去世已有一段时间,盛威家电董事会即将进行改选,为了争取更重要的一席之地,此刻正是她必须全力以赴,好好筹谋表现的时候;岂只婚礼前得四处巡察业务,就连婚后的蜜月也被她延期。 幸亏杨隽也忙,他身上扛了几家公司的主管职位,又是集团内大大小小企业的股东,每天光开会恐怕就得连赶好几场。 也因为如此,自从那天在鸿邦金融中心两人将结婚之事敲定后,便不曾再见过面,婚礼细节全部交由专家打点,连婚纱照也来不及在婚前拍。 只好等以后有空再补了。 季海舲轻轻叹息。一般人看他们这样处理结婚事宜怕会深深不以为然吧,他们完全不像是一对准备步入结婚礼堂的甜蜜情人。 他们连正式的约会也没有过…… 别傻,季海舲。她忽的一凝神,摇头。 她在商场上打滚多年,早就过了对爱情婚姻抱着愚昧憧憬的痴傻年纪。这次与杨家联姻原本就是门当户对的考量,非关***情事,何必遗憾婚前不曾共享浪漫时光。 况且,她可是父亲亲自训练准备将来接任盛威舵手的唯一继承人,怎还能同那些安于家室婚姻,不求开拓一番事业的女人一般,满脑子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未免可笑…… 一阵礼貌的喇叭声震断她的缠绵思绪。 司机来了。 她下意识地一瞥腕表,迟了近五分钟。接自家公司的老板竟然还迟到,这个员工显然有待加强训练。 季海舲秀眉轻蹙,莲步疾移来到黑色朋驰轿车旁,等着司机下车替她开门。 好一会儿,一个挺拔的身影开门下车,她刚要开口薄责时,却蓦然发现那男人竟非她一心等待的司机。 “杨!”她讶然,双眉由微拧转而轻挑,一对灿眸怎么也离不开那张不该出现于此的俊逸脸孔,“你怎么在这儿?” 他微微一笑,不经意之间柔和了脸庞在夜色围拢下更加显得有如刀凿过的明亮的线条。“来接你。” 她心一悸。他这句话说得多简洁,那双幽邈黑眸偏又蕴含多少意犹未尽、让人捉摸不定的深深况味。他来接她?从台湾搭机到香港来,只为亲自接她? 她不能相信:“你恰巧也到香港出差?” “不。我专程来这里。” 他一句话就让她的心跳不争气地加速:“为什么?” “在明天婚礼前,我想和你见一面。”他替她打开车子前门,一只手臂托着她上车。 他低低俯下身子,性格的嘴角勾着笑意,黑眸在夜中璀璨生光,定定地锁住她,“我想,在婚前,我们至少得有一次约会。” 他语气沉稳,带着磁性的嗓音恍若一块强力吸铁,攫住了她整个人。 她神智顿然迷惘,静坐不动。 他则轻轻关上车门,一声脆响虽迅速被周遭嘈杂的环境吸收,却侵入她脑海,久久回旋不去。 *********** 杨隽带她到太平山顶。 季海舲原先以为他是在某家豪华餐厅订了位,但当座车饶过一间又一间餐厅时,她忍不住疑惑起来。 “我们要去哪里?” “山顶。” “餐厅吗?” 他只是微笑。 她放弃追根究底,不愿同那些小家子气的女人一般追问这些无聊事。总之到了就自然晓得,何需多问? 不久,谜底便解开了,杨隽在路边一块平地停妥车子,开了车门。 季海舲下了车,双眸逡巡四周一圈,这儿很接近山顶了,前头是直直削下的山崖,清寒的夜风过她脸颊,扬起吹得整齐有型的短发。 她旋过身,一双美丽星眸凝定在这个俊俏挺拔的男人身上。 “野餐。”杨隽晓得她想问什么,简单回答。 “在这里?”她微微扬高语音。 “不觉得这里风景很美?” 季海舲一愣,明眸移开他的脸庞,眸光一转,落定山下万家璀璨***霓虹。 这里野餐是好,甚至可以辨认出远处夜色掩映下的维多利亚港,以及其上几艘已缩成小小白点的游艇帆船。 杨隽走近她,一只手轻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扬高视线,“这里更美。” 他嗓音低低哑哑,宛若一道电流窜过她心田。她怔怔凝视颗颗镶嵌在黑色天鹅绒幕上的亮丽星子,那依这规律节奏绽放的星芒迷惑了她,心跳,不知为何失了速。 她瞪着杨隽从容走开,从车子后车厢抱出一床毯子平铺在地,接着,是一个镇着香槟的冰桶,以及一个藤编野餐篮。 他是认真的——她蓦然醒悟。 天为幕,地为席,他竟真打算在此处与她共进晚餐! “坐下,海舲。”他伸手拉她,她重心不稳,几乎跌入他怀里。 她连忙坐正身子,双手规规矩矩交叉于膝上,羽睫低掩。 “不曾野餐过吗?”他问。 季海舲一怔,仔细一想,从小到大确实不曾有过在空地席地野餐的经验。平常她若不是在家里用膳,就是在常去的几家高级餐厅,工作忙碌时,也常常是一杯咖啡、一个三明治便打发一餐。就连在瑞士读书的那几年,她也一向在学校餐厅用餐,不曾和同学这样席地而坐,欣赏瑞士特有的山峦湖景。 野餐,这对她而言不过是出现在辞典上的一个名词,从未想过该去身体力行。 “你曾经有过?”她反问他。 “也不曾。”他淡淡一扬嘴角,一面在两只曲线优美的水晶杯里斟满香槟。 他也不曾?不曾和家人朋友出门野餐?不曾和他从前多如过江之鲫的情人们一同午餐? 既然如此,今晚为何破例?他不像是奉行浪漫主义的男人啊。相反的,就他在圣芳济学园时给她的感觉,他甚至是冷漠无情的男人。 她接过香槟,啜饮一口冰凉醇美。微甜的酒精气泡刺激着她的舌尖,也给了她挑明问话的勇气。 “杨,今晚为何带我来此?”她透过杯缘盯住他,“你不像是会营造浪漫约会的男人。” 他眉眼不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为什么不带我到这附近任何一家一流餐厅?”她问得直率,“这才像我们这种人的约会风格,不是吗?” “我们这种人?”他眉一扬。 “你应该清楚。” “你是指两个财富地位皆上乘的男女该有的约会方式?在维多利亚港的游轮餐厅订位,或者上太平山顶最豪华的餐厅用膳?” “不是吗?” “意图接掌盛威的女强人也会落此巢臼,毫无创意?”他恍若嘲弄她,暗如子夜的黑眸不见底的深沉。 她咬唇沉吟。 “你害怕,海舲。”他忽地冒出一句。 她倏地扬起眼帘,眸光凌锐地逼向他。 “你在害怕,海舲。”杨隽丝毫不介意她逼人的眸光,浅浅一勾嘴角,半嘲半谑的笑意淡淡浮现,“只因为这一切不是按照你自幼遵循的规则而来的;你笃信像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约会形式就该是优雅富贵的,尤其我俩又是协议联姻,更不该像那些被恋爱冲昏头的愚昧男女,追求不适合身份的浪漫。”他语气从容淡定,锁住她的眸光却让她心压上重重石块,无法畅快呼吸。 “就连我今晚没有留在台湾处理自己的公事,选择飞来香港与你相见这举动,也完全不在你料想之内。你讨厌事情不在你的控制之下进行,对吧?所以你慌了。” 他微微笑着,她却暗暗咬牙。 她憎恨让一个人如此轻易地看透心思。从小,母亲便亲自教导她识人,教她如何从对方说话的方式、眉目间不经意的神情,以及无意间流露的举止判别一个人内心转动的念头。母亲教她如何看透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同时也教她如何不被看透,而具此天赋的她,也轻易学会如此本事。 她一向自豪于自己识人的本领,不管任何人,即使他设法将情绪藏得再深,她都有办法窥视。同时,她也善于随时随地戴上面具,隐藏心海真实的情绪波湖。她相信,这几年她能在事业上进展如此顺遂,这样的本领当居首功。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天赋在遇到他时竟毫无用武之地。 十五年前如是,十五年后亦然。她不仅无法参透他,甚至还让他将自己的情绪摸得一清二楚。 她憎恨如此!杨隽说得不错,她确实厌恶事物出乎她意料之外。季海舲的人生没有意外,只有早已规划分明的蓝图!任何事、任何人在那张蓝图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早已分派清楚的……只有他! 她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是她人生拼图中唯一无法掌握的一片。直至目前为止,她还不晓得该将他摆在什么样的位置。 “我没有慌。”季海舲镇定地开口,似在说服他,又似在说服自己。“我确实讨厌事情出乎意料,也确实不明白你今晚为何会突然非来香港与我来个婚前约会。但我不会惊慌。”她唇角漾起浅浅笑意,“季家的女儿不会懂得什么叫惊慌。” 杨隽眸中迅速掠过一道异样清辉,好半晌,他方静静开口:“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教养成就了像你这样一个女人?” 她笑了,“我是葛布勒。” “葛布勒?” “一个大天使,负责看管伊甸园,不许撒旦入侵。” “天使?” “季家人以天使自许,日、风、海、石——季家用来排辈分的四个字,代表大自然的四大元素,分别由四大天使掌理……” “米加勒掌火,拉斐尔掌风,葛布勒掌水,乌列儿掌石。” 季海舲讶然:“你知道?” “我读过圣经。”杨隽神情怪异,仿佛极不愿承认此事。 “是吗?”她点点头,继续解释,“从小,父亲便要我成为季家海字辈掌门人——” “所以,你才说自己是葛布勒。”他恍然大悟,“因为葛布勒管理的正是水。” “不错。” 杨隽若有所思,凝视她良久,“但舲是船,”他静静地,眸光若有深意,“很可能会被水翻复。” 她心脏突地一跳,直觉他的低沉语气像在警告什么,秀眉不觉一蹙,好一会儿,方释怀舒展。 “这么说吧,我不愿做一艘在海面上随风逐流的小船。”她微笑清浅,自信却满满,“若果真是船,也非也叶摇晃不定的扁舟,而是率领群舰的旗舰。这是父亲对我的期许,更是我季海舲对自己的期许。” “不愿做一艘在海面上随风逐流的小船?”他笑了,为这绝妙的双关语。“怪不得你非想办法争取到盛威集团的主席之位不可。” “我不敢奢求集团理事会由我担当主席之位,但至少,盛威家电的最高决策者势必得争取到——这关系我是否能在集团理事会占得除两位叔叔外,最有分量的一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仰首饮尽杯中香槟。 “放心吧,我会助你。” “所以你最近才会在市场大举扫货?” 他握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凝,“你知道?” “早得到消息。”她静静地,“听说有人不停买进盛威家电,这些天前后扫进百分之八、九的股份了。” “怎知是我?” “这种事在业界和相熟的人一打听便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我以为经纪商有义务为客户保密——毕竟我们进的股份不到百分之十,还没必要向证期会报备。” “别小看季家的情报网。” “你不怀疑我有何目的?” “无非是要我盛威一席董事吧。”她淡淡一句。 “你给不给?”他半开玩笑。 “能不给吗?”她以同样的口气回敬他,“除了季家人,你们鸿邦银行可以算是盛威的大股东了。” 这是实话,除了她风华、风扬两位叔叔,风笛姑姑,以及父亲留给她的股权,鸿邦可算是盛威家电第五位大股东,在董事会改选时必得一个席位。 如此算来,她在盛威董事会等于有两个席位。只要再争取到风笛姑姑的认同,她有把握在董事会取得董事长职位。 这,就是杨隽助她的方式吧。 她无法不感怀,他似乎也看出她情绪微微激动,伸手自野餐篮里取出一个三明治递向她。 “别谈这些,吃东西吧。” 季海舲悄然做个深呼吸,接过三明治,剥开透明玻璃纸,“别告诉我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又如何?” 她手一颤,三明治差点落了地,“你开玩笑!” “我在香港有一层公寓,下午先到那里做的。” “我不信……”她语音微颤,“堂堂杨家公子怎可能亲手做三明治?” “别小看我。”他微笑挑眉,“不过是几个简单动作,不至于连个三明治都不会做吧。” 但她就不会。季海舲瞪着手上那块夹着火腿蛋皮以及几片生菜的简单三明治——就算这样简单的事物,她也不曾学着自己做过。即使会,也不必自己亲自动手吧,家里有的是下人,外头又到处是西点点。 “为什么……”她真的无法置信。 “别多问。”他制止她继续,“试试味道吧。” 她半迟疑地咬了一口,是属于清淡的口味,很爽口,配料调理得恰倒好处。 “怎么样,还可以吧?” “你会下厨?” “简单的料理可以,太复杂的就不行了。” 他会下厨?堂堂鸿绑集团的少东竟真的亲自弄东西给她吃? 季海舲震惊莫名,弄不清心底是何滋味。 这男人——总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 婚礼如期举行。 临时在香港丽晶订了两间房睡了一晚,两人搭最早班机回桃园,接着便各自搭自家的座车回府,准备婚礼事宜。 婚礼及其后的宴会都是在舲园办的,一方面是因为这栋季风云多年前在北投山区斥资兴建的豪华巨宅占地广大,另一方面是季海舲个人意愿。 她父母皆葬于舲园附近,虽然两人都已去世无法参加婚礼,她仍希望至少能在靠近他辆的所在办喜事。 就当父亲、母亲也在这里看着她吧!季海舲对自己微微一笑,在季家长辈皆出席的婚宴上,怎能独缺新娘的亲生父母? “怎么了?小舲,笑得那么美!” 一个半嘲谑的嗓音惊醒陷入沉思的她,回转已穿上白纱礼服的身躯,一双美眸落定刚刚推开她房门的女人身影。 “风笛姑姑!”她无法克制喜悦的喊,“你赶回来了。” “当然得赶回来。”季风笛移近虽然历经岁月风霜,却丰韵犹存的美艳脸庞,薄薄的唇角带着宠溺的笑意,“我最疼爱的侄女要结婚,就算在非洲丛林部落也得拼命赶回来。” 季海舲微笑,今日一直略略着慌的一颗心直待此刻方真正一安。对她来说,这个从小最疼她的姑姑绝对是她最期待能出席婚礼的人。从小到大,当她偶尔因为父母严格的教育方式感到受挫时,总是这唯一的姑姑温柔抚慰她,甚至在她远赴瑞士求学那段期间,姑姑也每隔两个月便去学校探望她一次。 别的同学朋友最期望的或许是姑母的探望,她却最希望能见到这位总是温柔疼她的风笛姑姑。 “姑姑这次又上哪里去了?这几个月怎样也找不到人,差点以为你连我的婚礼都不来参加了呢。”她娇声埋怨。 “我跟cdc几个同事参加了某种流行病毒的研究计划,这阵子一直待在刚果。”季风笛委婉解释。身为生物及病理博士的她目前在美国疾病防治中心工作,经常为了某个研究计划跑遍未开发国家。那些荒山野岭通讯设备严重落后,要联络上她确实并非易事,且就算联络上她了,责任心重的她也未必就会立刻放下一切跑回台湾来呢。 “真不好意思,我确实收到了你的电报,”她道着歉,“也真的想尽速回来——” “算了。”季海舲摇手阻止她继续道歉,“姑姑只要有空回来,我于愿足矣。” 季风笛微微笑着,一双眼打量将近半年未见的侄女:“你变得更美了。我每见你一次,就觉得你又更加美了一分,怪不得总是听说男人为你神魂颠倒。”她细细的柳眉一挑,“究竟是哪个幸运男子竟有办法摘走你这朵高岭之花?” 季海舲闻言浅浅一勾唇角,“杨隽。” “杨隽?” “金融钜子——杨一平的独生子。” “杨一平的儿子?”季风笛微微皱眉,“是不是我离开台湾太久了?怎么从没见过?” “姑姑是应该没见过他。他跟我一样一直在国外求学,回台湾时你早辞掉学院理事长职位,到cdc工作了,自然碰不到面。” “杨一平的儿子是怎样一个人物?”季风笛望着她,“能娶到我这个品貌绝顶的侄女,肯定也是个非凡人物了。” “他的确不是寻常人物。”季海舲细声应道。 季风笛眉一扬,眸光紧紧圈住她,“小舲,你脸红了?”她语气惊讶无比,“从来不曾见过你为男人脸红……这杨隽果真有一套了!” 季海舲呼吸一梗。她脸红了?她不觉伸出双手抚上细致的脸颊——真的有点发烫!这是怎么回事?她从不晓得自己也会有这种一般女人常有的一样反应。 该怎么办?她低垂眼帘,试图掩饰这样奇怪的情绪反应,适于此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叩门声。 “请进。”她扬声喊。 推开门的是杨一平与季风华,一个是她未来的公公,另一个是今晚将充当她父亲,亲自将她的手交给杨隽的叔叔。 两个人见到季风笛都先是一愣,继而热烈地招呼起来。寒暄过后,杨一平终于转向季海舲。 “婚礼要开始了。”他凝视她,面上尽是笑意,一面不停地夸赞她,“不愧是季家的女儿,丽质天生,我杨一平能有这样的媳妇真是荣幸,那些老家伙肯定羡慕死我了……”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小子有胆量娶走我的宝贝侄女呢,杨兄。”季风笛半开着玩笑地插口,“趁两人行礼前应该让我先见见你儿子,品评品评。” “要见我那儿子还不简单,他就站在门外等我。” “那就请他进来——不行,”季风笛忽地住口,摇摇头,“我差点忘了新郎新娘行礼前不能相见的规矩。” “理这种无聊规矩做啥?”杨一平爽然大笑,一面打开门召唤杨隽进门。 季海舲咬住唇,看着穿一袭黑色燕尾服,颈项结着黑色领结的杨隽迈着独特从容的步伐走进她的房,闲闲地站定众人面前。 他是如此气势非凡。 那张笔墨难以形容的俊逸面孔先是正对着她,黑眸迅速扫过她全身。她不禁打颤,他奇特的灼烫眼神令她神经紧绷。 终于,他的视线调离她,侧转身子正对季风笛。 “你就是风笛姑姑吧?我是杨隽。” 他轻轻淡淡一句,季风笛却猛地倒抽一口气。 “你!你……”她瞪视着正对着她的俊美脸庞,面色发青,**抖颤,如见着鬼魅。 所有人都被她这样激动的反应惊呆了,季海舲首先扶住她摇晃的身子,“怎么了?姑姑,不舒服吗?” 季风笛几乎是软倒在季海舲怀里,一双眼仍是张得极大瞪着杨隽,“你!你……” 季海舲转向陷入震惊状态的其他三人,“你们先出去吧,姑姑可能是因为刚刚下飞机太累了,让她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一直到三个男人的身影都从这间卧房消失,房门又重新关上后,她才转向紧紧攀住她手臂的季风笛。 “姑姑,你究竟怎么了?”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担忧,“怎么忽然——” “小舲,那个男人,刚刚那个男人……”季风笛打断她,断断续续的嗓音显示其神精仍处于极度不稳定当中,“他就是杨隽?就是你要下嫁的男人?” 她捉紧季海舲,手劲之猛,几令后者无法承受。“姑姑。究竟怎么回事?” 季风笛不理她的询问,只是一迳喃喃念着,“他就是杨隽,就是杨隽……” “杨隽怎么了?” “你不能嫁给他!”季风笛忽地纵声大喊,强调接近歇斯底里。她扬起眼帘,濒临疯狂的凌厉眼神射向季海舲,“小舲,我绝对不许你嫁他!” 季海舲一怔,“为什么?姑姑,为什么不许?”极度的震惊让她的嗓音既高昂又破碎,“你认识杨隽?他做了什么?” “他是……他很可能是——”季风笛蓦地住口,脸庞抹上一层迷惘,显得既无助又脆弱。 季海舲的心一紧,“姑姑?” “别嫁给他,小舲,你不能……” 姑姑的要求令她心头大痛,鼻头不知怎地,酸涩起来。“可是姑姑,宾客都来了啊,他们现在都在楼下,我怎能临时取消婚约?” “小舲……”季风笛双手掩住颊,仿佛不敢看她。“取消吧!”她语音暗哑,“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姑姑!”对她的请求,季海舲茫然莫名,脑海忽地出现杨隽幽深不可测的黑眸。那眸子晃晃悠悠,荡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感……她呼吸一窒,心脏一阵剧烈绞痛。 为什么姑姑忽然这样要求她?她实在——实在做不到啊! “姑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赞成我与杨隽结婚?”她不觉地摇晃季风笛,“一定有个理由啊,告诉我为什么。” “他是……怕是……”季风笛喃喃地,蓦然扬起头来,“他真是杨一平的儿子?”她圆睁的眼眸直盯着季海舲,仿佛寻求她的保证。 “是啊,没错。” “是杨一平的儿子……”她语气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嘴角亦跟着一扬,“我在想什么?他绝不可能是——” 季风笛喃喃自语,一下激动、一下和缓、一下皱眉、一下又微笑。季海舲望着她变化多端的神情,只觉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应对。 “姑姑,你怎么了?”季海舲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试探。姑姑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下来,她刻不希望再触动她纤细的神经。 “没事的。”季风笛神色平缓,像是完全恢复平静,嘴角重新勾勒起笑纹,眼眸亦清明起来,“原谅姑姑方才的莫名其妙。” “可是……” 她还想追问,季风笛却挽起她的手臂,“走吧,婚礼该开始了,别让宾客们等太久。” ********** 这一次,舲园装饰得比上次晚宴更加美轮美奂。 别说外在的妆点,原本这栋大宅就是多年前季风云为炫示财富,特地聘请知名建筑师亲自设计监工的精致大作。 英国风浓郁的三层楼住宅,精准对称的广大庭园,以及室内摄政时期式的装潢布置,处处显示主人是标准的英伦迷。 不错,季风云整整在英国求学六年,他的妻子乔霓更从小便在威尔斯乡间长大,因此,不仅舲园主宅采用英国风格建筑,连宅邸后草地、小径,以及一栋小木屋,也投女主人所好,仿英国威尔斯乡间的风貌而设计。 英国风……杨隽收回凝在主屋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摇头。 他也曾在英国念过中学,当时接触的同学多为名流子弟,对这样贵族式的英国风他是挺熟悉的,但谈不上喜欢。 他不喜欢英国,因为英国离那里太近,近到那不受欢迎的记忆总有机会上来叩他的心门。他憎恨那段黑暗的记忆,更憎恨即使他已离那段岁月如此之远,偶尔在暗夜当中,他仍曾皱紧双眉,满额冷汗地醒来。 幸亏他的新娘是基督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更不曾要求他在教堂举行婚礼,只是在这里请牧师证婚。否则他一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歌德式建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幸亏舲园是斯图亚特式造型,不是歌德。 所以今日他可以气定神闲地站在庭园正中央彩色喷泉旁,等待他的新娘——季海舲走向他。 她穿着白纱礼服,发上压着美丽的花冠,礼服虽是剪裁简单的设计,由她穿来偏是优雅自然不过,绽着高贵优雅的气质。 她莲步轻移,像山间女神那般从容自信,又像林间精灵那般娇俏可人。 当然,季海舲绝不是那种小鸟依人、文静温柔的女人,她是野心勃勃、自信满满的事业女性。她绝不是那种心思单纯,只花一天、两天便能参透的女人,她是复杂的,细腻又矛盾的综合体,绝对需要一个男人花好几年时间细细捉摸,方能寻着一丝头绪。 而这一点,他有绝对的自信。 在这世上,怕再没有另一个人如他一般透彻地了解她。他知道什么会激怒她,什么会触动她,什么会伤害她,什么会迷惑她。 季海舲的心思完全在他掌握之中——就像她现在在季风华的引导之下,将一只柔细玉手轻轻放在他掌上一样。 他握紧她的手,幽邈的黑眸深深望入她烟波荡漾的明媚秋水。 “你姑姑怎么了?”他低低地问。 “她没事。” “为什么她见到我会那么激动?” 他细心观察到她明亮的眼眸一黯,“没事的。”她坚定的语气不知想说服谁,“她只是一时太累了。” “那就好。”他一勾嘴角,“我差点以为她不喜欢我。” “你介意?”她眼眸蕴着俏皮。 “不会。”他神色不变,“我娶的是你,只需尊重你本人的意愿。” 她凝睇他良久,终于低低开口,“我愿意。” “我知道。”他亦以同样轻微的话调回答,心脏忽地一紧。 他选择忽视那突如其来的感觉。 已经无法回头了。他给过她机会拒绝,是她选择接下战书的。 她太骄傲自信,而这自信正是他一心一意想摧毁的。 从今日起,这女人便是他的猎物。** 第四章 今晨,是盛威家电召开董事会的日子。 董监事改选已与数日前完成,七席席位,季风华、风扬、风笛、海舲各执一席,鸿邦银行以及盛威转投资并交互持股的两家公司取得其他三席。 除了鸿邦银行,其他六席都在众人意料之中;鸿邦的加入令季风华、风扬都是一惊。 鸿邦的总裁既是海舲的公公,在董事会偏向谁自然不必多说。 这可不妙。 原先两人都是打算除去自己一张票外,另外各得一家转投资公司支持,料想两兄弟该是势均力敌局面;至于海舲,虽然拥有盛威家电最大的股份,然而年纪尚轻,应该不致造成威胁。 孰料商场变化,风起云涌。 谁也没料到鸿邦默默吃下这许多股份,更踢走另一家机构投资者,取代其董事席位,这下子,海舲在与他们俩竞争董事长宝座的战争中,竟是鼎足而三。 一切,竟只能看季风笛的意向了。 许久不问世事的她,虽然得了这席董事,但却等不及开会,便重回她cdc的工作岗位。 但她虽无法出席,却早已指定了代理投票者,即季家海字辈的另一个女儿,前不久才接下盛威集团设立理工学院理事长职位的季海蓝。 当今日的主席季风华问她建议时,季风扬同时将锐利的眼光射向她。 “首先我要向两位生命的是,海蓝现在是代替风笛姑姑出席,这一切都是姑姑的意见,我只是代为传达。”季海蓝轻咳一声,稍稍调整无边镜框的角度。 两兄弟互看一眼,由季风华开口道出两人的疑问,“风笛要你传达什么?” “关于这次新任董事长的人选。” “她怎么说?” “风笛姑姑要我告诉各位,”季海蓝静静扫视众人一圈,微微笑着,“关于盛威的新任董事长,她个人提名海舲。” “海舲?!” 她这句话一出,席间众人个个神色不同。 季风华蹙紧双眉,双肩微微发颤,季风扬则毫不掩饰,脱口一声诅咒,其他几个非季家人虽然都大感惊讶,却都聪明地选择默不作声。 这其中,只有季海舲是完全料到一切发展的。 早在姑姑出国前,她就要求姑姑全力支持她争取董事长职位。姑姑一向疼她,又对她的能力深具信心,自然一口允诺。 再加上杨隽送她的这份结婚大礼,不必投票,她已能确定董事长宝座将又她季海舲取得。 她丝毫不觉惶恐。 固然她年纪轻轻,但在业界打滚近七年的经验令她极有自信足堪此大任。 年纪轻轻便作上企业最高主管的世家子弟太多了,不只她季海舲一个;比如裕隆汽车的严凯泰、大陆工程的殷琪就是两个好例子。 或许她年纪是比他们又轻了一些,但论能力才气,她决不输他们。 盛威董事长的宝座绝不能让! 但她可以假意自谦—— “承蒙姑姑抬爱,小舲十分感激。但我年轻识浅,恐怕力有未逮。”她淡定微笑,“两位叔叔不论谁担此大任,绝对都胜小舲百倍。” 这话说得谦虚,也的确打入两个风字辈男人的心坎,问题是——究竟又哪一个出任较合适? 一瞬间,两人的心中转了十七、八个念头。 身为这次会议主席的季风华扫视阔朗的会议室一圈,正待启唇发话,季风扬抢先开口。 “我赞成风笛的提议。” “什么?”季风华瞪着他,不敢相信。 季风扬回瞪着他, 苍老且满布布皱纹的脸庞却仍旧线条刚硬,眸光更是完完全全的不认输。“小舲虽然年轻,但一向跟在大哥身边做事,对盛威的一切了若指掌;以她这几年优秀的表现,我相信她绝对够格当此重任。” 季风华暗暗咬牙,“这么说,你也赞成由小舲出任盛威董事长??” “不错。”季风扬语气坚定,挑战似的眸光大有“与其由你担任,不如让一个黄毛丫头来搅局”之意。 鹬蚌相争,鱼翁得利。 季海舲几乎想微笑,这两个人不论哪一位夺得盛威最高决策者之位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想必都是任命自己儿子为总经理吧。只讽刺的是,最后竟是由她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丫头取得先机。 她微微侧首,眸光凝向窗外澄净蓝天。 父亲,请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吧,小舲绝对会达成曾经对你立下的誓言。 ************** 散会后,季海舲与季海蓝一起走出位于集团总管理部顶楼的会议厅。 “恭喜,你算是得偿所愿了。”比她大几岁的堂姊直言,唇边是发自真诚的微笑。 季海舲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海蓝确实是成心的恭喜她。 海蓝从小个性就怪,不太与他人往来;不过失踪三年的她在几个月前回到台湾后,性格有了极大的转变,待人和善温柔许多。 但不论从前或现在,只有一点她是毫无改变的,就是对集团事业漠不关心。 就因为海蓝对集团事业毫无野心,所以她相信她的道贺是出自真心。 “也要谢谢堂姊帮忙。”季海舲淡淡一笑。 “哪里,我只是负责转达姑姑的意见。” 季海舲的微笑加深,转了个话题,“最近怎样?两个小家伙都好吗?”她问的是海蓝的一对儿女——柏恩彤、恩白。 “吵死了,一天到晚嚷着想出门玩。”提起一对儿女,季海蓝完全是一副慈蔼母亲的模样。 “不是快放暑假了吗?可以成绩带他们出国散散心。” “再看看吧,希望语莫到时候可以匀出时间。” “堂姊夫最近一定挺忙吧?” “最近确实比较忙。”提起丈夫,季海蓝的神情立即由慈蔼转为柔情款款,“每天加班,真怕他的身体受不了。”她的语气微微流露担忧。 季海舲微笑,“上回我在一场募款餐会见到他,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啊!他还告诉我明年打算参选立委。” “他就是对政治有兴趣。”季海蓝无奈地摇摇头。 “这下我可真要成为搬弄是非的人了。”季海舲半自嘲地笑道,“他也才告诉我,说你最近接了个研究计划,经常忙到三更半夜。” “怎么,就许他一个人忙?”季海蓝挑眉。 “我想,他也是跟你一样,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吧。” 季海蓝闻言禁不住唇角半勾,拉起一个既甜蜜又柔媚的微笑。接着,她像忽然想起什么,瞥了手表一眼。 “糟糕!我得快一点,跟语莫约了一起吃午饭。” “既然这样,你先走吧。” 季海蓝点点头,挥手迅速离去。 季海舲看着她迫不及待的步伐,心脏一阵拉扯。 瞧海蓝那副急匆匆又十足兴奋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这场约会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要去会热恋中的情人呢,哪里会想到是已经结婚多年的夫婿。 不知怎地,看着她修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季海舲内心竟忽然有一种类似空落的感觉。 怎么回事?为什么见到海蓝那种幸福妻子的模样,她心底竟莫名冒出一股奇特的酸涩,就像她在嫉妒或羡慕一样? 别胡思乱想,季海舲! 她警告自己,猛然旋过身,举步欲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季海舲才刚迈开步伐,脸庞就埋入某个宽广的胸膛。她蓦地咬住下唇,袭向她鼻间的熟悉气息已经暗示了这男人是谁。 她缓缓抬起脸庞,心跳与血流都不情愿地加速。 果然,杨隽那张五官分明的脸孔似笑非笑,黑色瞳眸意味深长地圈住她。 “我从不晓得你也会有如此慌张的时候。”他象是在嘲弄她。 她无言,只能自嘲地拉拉嘴角。 “是因为顺利达成心愿太兴奋了吗?”他问道,“我刚刚听本行的代表说了,最后决定又你出任董事长。” “那是意料中事,我还不至于因为那样就失去平静。” “是——吗?” 他是故意拉长语音的吧,想借此嘲弄她? 季海舲决定笔记不该轻易上钩。“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自自然然转了个话题。 “邀你共进午餐。”他淡淡地,“我知道你刚刚开完董事会,暂时没别的约会。” 邀她午餐? 她悄然平匀呼吸,阻止自己过于兴奋,“该不会又要野餐吧?” “如果,这一次也该轮到你准备餐点。”他顺着她的语气开玩笑。 “饶了我吧。”她翻个白眼,“别说三明治,我连煎蛋也不会。” “照这么说,有一天若你季海舲没有下人服侍,岂不得饿死?” “大不了叫外送,不然上外头的餐厅吃。” “如果是深更半夜,所有餐厅商店都关门了呢?” “那就饿着肚子上床!”她干脆地回答,“一个晚上饿不死人的。” “不愧是公主。”他感叹地摇头,“宁死也不肯屈就亲自下厨。” “我说过,”她仍旧一本正经,“公主只负责挑剔,不负责亲自料理。” 他忽地伸手抬起她下颌,深邃的黑眸静定地凝住她,“你一向这么养尊处优?” 她心跳更加狂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定定回望他,以一贯平静的口气问话,“难道你不是?” 他凝视她数秒,眸光忽地一黯,垂下手。 “走吧。”他蓦地旋过身,背挺得笔直,步伐宛若花豹般,坚定而优雅。“我在福华订了位。” 季海舲凝望着他的背影,翠眉微颦。 虽然他的步伐仍是一贯的从容坚定,她却可以从其中某种细微的变化**地察觉他内心情绪的轻微起伏。 有什么事触动了他?是她刚刚那句问话? 莫非杨的成长历程果真不似一般世家子弟?她心念一转,忽地忆起庭叔曾向她报告过,他十四岁才被杨一平带回身边。还有,那从十五年前便一直缠绕她脑海挥之不去的——他背上类似鞭笞的痕迹。 **的时候他总还是穿着棉质背心,她本来百思不解,后来才恍然忆起曾透过湿透的衬衫发现他背部有交错的印痕。 经过十五年,那鞭痕该淡了,但杨隽依然不许她碰他的背。 究竟为什么他背上会留下那样的印记,又为什么他将印痕视为最高的禁忌,甚至在**时都不愿她碰触他? 难道……他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 她必须查出来。 ********** 她还记得。 杨隽站在落地窗前,手肘与前额紧贴住微凉的窗玻璃,默默凝望窗外。 透过这栋高级住宅的最顶楼,可以取得台北中心极佳的视野。前方闪烁的霓虹与车灯串成的灿烂与天际迷蒙的星芒辉映,交织成足以迷惑人心的璀璨。 但此刻占据他心思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那个女人。 虽然她后来并没有继续发问,但她当时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还记得。 经过十五年,那女人竟然还记得那件事,记得他因下水救她而不意泄露的秘密。 那是他一生最可耻、黑暗的秘密,他憎恨让任何人探知。 为了摆脱那段可恨的过往,他甚至与魔鬼谈交易,不惜将自己的灵魂出卖。 岂知就在他极力强迫自己淡忘那些时,她竟然还深深记得。 “该死的!”他右手一捶玻璃,低声逸出一句诅咒,“季海舲,你不该知道这些!” 他蓦地回转身子,挑起散落书桌上相片中的一张。 相片的主角正是季海舲,她柔亮的秀发束成俏丽的马尾,一身帅气的骑装衬得她做在马背上的身影更加自信。 他还记得当时她那匹白色坐骑的名字。 路西弗——曾经拥有六对羽翼,受尽上帝宠爱的大天使,世人歌咏他为晓星之子,集所有光亮灿烂于一身。 路西弗,当他因故堕落地狱之后,人们称他为撒旦——而这正是他黑色坐骑的名号。 这到有趣。 杨隽的嘴角拉起一个似谑非谑的弧度。 仿佛是约定好的,她与他的坐骑正是光与暗的对比,就像她与他一样。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明白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来自光明天堂的天之骄子,他是堕落地狱的魔鬼门徒。 原本他俩不该有任何交集的,除非是魔鬼有意引诱天使堕落。 葛布勒是看顾伊甸园不让撒旦入侵的天使,意欲保护亚当与夏娃;但她是否护得了自己?她护得了自己不被魔鬼引诱吗? 这是个有趣的挑战,而季海舲已经接下了战帖——自她应允与他联姻的那一刻起。 她是否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毁灭? 他双眉一紧,开始缓缓收拾书桌上凌乱的相片,一张张仔细收回厚厚的相本。 然后,他将相簿放回桃心木书柜的最长层,那里整齐地排列着成排相同尺寸的厚本子。 拉上书柜的玻璃,他走出书房,来到阔朗的客厅。 厅里除了几件必备的家具之外,简直可以说是空荡荡的;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相片。相片上,一个年轻女孩巧笑倩兮,黑眸凌锐有神,绽出难以逼视的光芒。 杨隽瞪着那对黑色瞳眸许久。 终于,他甩甩头,走出这层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公寓,锁上金属大门。 ************ 他还没回家。 季海舲微微失落地从杨隽的书房退出,掩上门。 他的秘书告诉她杨很早就离开办公室,她还以为他今晚提早打道回府,原来不是。 是私人约会吗?约会的对象是女人?为什么不向秘书交代行踪? 她咬住下唇,阻止心底蓦然升起的莫名嫉妒。 每个人都有隐私,都有自由行动权,杨不需要事事交代,她也不应该细细过问他行踪。 只是,她总觉得他像朵浮云,无法掌握,无法猜测他下一步会飘向何方。 就算现今与他同住在这高级住宅大厦的最顶楼,屋内也仿佛没有他存在的实感。 里里外外,除了必需品,杨隽没有带来任何属于他私人的物件,没有他从前的照片,没有他私人的藏书,没有他个人喜好的装饰。 他虽然住在这里,但屋里却不带一丝他的色彩,就好象他对这儿而言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这里——算是他的家吗?或者只是他偶然停歇驻足的地方? 季海舲深吸一口气,平稳微微紊乱的心跳,压下乍然涌起的淡淡慌张感。 她一旋身,蓦地发现一个修长的人影停定她面前。 “你回来了。” “恩。” “你的秘书说你不在办公室,我还以为你今晚有约会。” 他摇首,“只是去散散步而已。” “散步?”季海舲挑眉,心情不知不觉一松,忽地有了开玩笑的兴致,“鸿邦集团的少东不忙得昏天暗地就是奇迹了,竟还有时间散步?” “人总不能老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偶尔也要停下脚步,静心欣赏周遭景色。”他淡淡地。 她笑了,眼睛俏皮地眨了眨,“这话似乎在嘲弄我?” “不敢。怎好对盛威新上任的董事长不敬?” “我说过,这事也得感谢你大力相助。” “我并不是无条件帮忙。” “我明白。”季海舲懂他的意思,“放心,我一定礼尚往来。只是——”她忽地犹豫起来。 杨隽立即接口,“没有闲置资金?” “你大概也知道吧,前阵子盛威才投入一笔巨额资金与日本企业合资成立生物科技公司,暂时没有太多流动资产。” “其他关系企业呢?” 季海舲微微苦笑,“我恐怕没有自由运用资金的权力。” 目前她虽在集团理事会挂名首席副总,其实真正实权还是在她两位叔叔身上,她真正能随心所欲安排一切的公司也只有盛威家电。若只有盛威,她或许能运用职权决定收购鸿邦的股票,至于其他集团关系企业,恐怕还得先在董事会提出动议才行。 “我明白。”杨隽点点头,沉吟数秒,“我想想办法。” “想办法?” “这件事暂时还不急,先让我琢磨琢磨。”杨隽对她微笑,“吃过饭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有点事想跟你说。” 杨隽蓦地回头,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瞥。 她一颤,奇异的感觉从脚底直窜上来,“魏嫂留了晚饭在餐桌,是你爱吃的德国猪脚。” 她领着他走进光可鉴人的餐厅,长方形的大理石餐桌上躺着两套精致的银制餐具,正中央则是一个盖上的银色托盘、沙拉碗、红酒、插在水晶瓶里的香水百合,以及造型优美的烛台。 杨隽点上蜡烛,关上灯,餐厅的气氛霎时柔和起来。 “坐下吧,我来分配餐点。” “又让你服侍我?”季海舲一面坐下,一面开玩笑,“真不好意思。” “别高兴得太早,下次就轮到你了。”杨隽回一句。 季海舲望着他,他切着猪脚的动作利落,一张俊秀的脸庞在柔美烛光的掩映下,显得更加迷人。 她心一紧,不觉看呆了。 他注意到她的异样,俊眉一挑,“怎么了?” 她一凛,连忙收回视线,“没事。” 他凝望她一会儿,“你方才说有事,是指?” “是这样的,过两天我得到英国一趟。” “英国?” 他嗓音似乎微微一变,季海舲迅速瞥他一眼。“开会。”她解释着,“跟几位当地主管检讨一下欧洲业务状况,或许会停留个两、三天。” 他忽地微扬嘴角,一面将香气浓醇的红酒注满两人面前的水晶杯,“温布顿网赛好象快开打了。” 她一愣,“那又怎样?” 他在她对面坐下,闲闲地摇了摇酒杯,啜饮一口红酒,慢条斯理地问:“你准备顺道去欣赏比赛吧?不知那为曾跟你有过一段韵事的网球选手今年有没有参赛?” 她心思一转,这才领悟到他是在寻她开心,唇角不觉漾出一抹清丽微笑,“大概会吧,毕竟是四大公开赛。” 他放下酒杯,上半身忽地倾前,英气十足的脸庞逼近她,“你该不会假借出差之名会旧情人吧?” “那不正好?”季海舲不甘示弱,“相信也有不少女人等着我这个碍事者自动离开,以乘机与你旧情复燃。” “我不会理会她们。”他语音低哑。 她呼吸一顿,“我可能也不会有空去欣赏网球比赛。” 他微笑,深幽的黑眸逐渐抹上一层情欲的烟雾。 季海舲身子一僵,强烈感受到他均匀袭向她脸颊的气息。他实在靠得太近,眼眸又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教她简直无法抵挡。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迅速偷了一个吻,方靠回椅背。 “记住你的承诺,海舲。”他再度举起酒杯,朝她微微一敬,“公事办妥便早点回来,别浪费时间去温布顿。” 她瞪他好半晌,终于回应,“我可以答应你。” “也别去别的地方。”他加一句。 她蹙眉,“什么别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径自拿起刀叉,“用餐吧。” 她眨眨眼,怔忡地凝视他优雅流畅的动作。 他不可能会知道吧?知道她这次说到英国出差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到爱尔兰。 到爱尔兰——都柏林近郊的一座天主教堂。 根据庭叔的今日下午所提的调查报告,杨隽有百分之九十是在那座修道院长大的——其实应该是百分之百确定了,只是那里的修士一直不肯透露是怎么去到那间修道院,又怎么离开,以及在那里度过的童年一切。 “对方好象把杨隽的身世视为某种机密。”张耀庭这样说道,“不管我派去的人怎么问,对方都不肯说……除非首席肯去一趟。” “为什么非要我去?” “因为首席是他的妻子,他们只愿与他最亲近的人谈。” 最亲近的人——是指她吗? 季海舲无法抑制心中一阵莫名的激荡。 她与杨隽……算是最亲近的人?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结婚的一对男女,或许都会如他们这样,被外人视为生命共同体吧? 她与杨隽的关系已密不可分。 所以她该有这个权利,去发掘他一直坚不透露的秘密。 或许探人隐私并不是一件好事——即使他俩今日已是夫妻——但她就是无法克制想弄清他一切的深沉渴望。 她想了解他,想参透他,想揭开他一直困惑她的神秘面纱,想碰触他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禁忌。 这样的想望难道会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第五章 爱尔兰都柏林近郊 季海舲下了车,视线凝定眼前这座宏伟的歌德式大教堂。 她微眯双眼,眸光沿着教堂直冲天顶的尖塔逡巡向上。 歌德式建筑向上的直线一直是西方美学上一个重要的符号象征,象征教徒们对天的向往,一种激越的生命美学。 记得在巴黎参观圣母院时,她就曾为其内部高耸的尖拱以及交叉肋拱交错繁复的结构之美所迷惑,更别提屋顶几近不可思议的玻璃花窗,那灿烂迷离的情调。 眼前这一座天主教堂,建筑之精细或许比不上圣母院,但仍是轻清楚楚表达了歌德式精神——那意欲接触天际的渴望。 一个修士在问明她的来意后,领她进了教堂,穿过中庭,来到宽广静穆的殿堂。 祭坛前,正举行庄严的弥撒仪式。由一个白发苍苍的司铎主祭,老人身后,一群年轻人一字排开,他们皆是此次祭祀的辅祭,只品位高下不同。 耶酥曾说,饼是他的体,酒是他的血。于是在弥撒祭祀里,献饼和酒便是真正大典。 季海舲在殿堂后怔怔立着,看着仪式进行,过程平和静肃。 可不知怎地,这原本该是令人沉静安详的仪式却蓦地挑动了她的心;她眨眨眼,恍若在那群年轻的辅祭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怎么可能?杨不可能在这里的! 但,她的心愈来愈快。 终于,典礼结束了。在教徒们分食圣体的同时,白发司铎朝她走来。 “你就是那位来自台湾的——” “ling。”她告诉他英文名字。 “那么,你就是simon的妻子了。”司铎若有所思,深深凝视她数秒,“请跟我来。” 他在前头引路,坚定平缓的步伐有着神职人员的从容祥和。季海舲跟着他,来到教堂后面,一座葱绿苍翠的庭园。 一阵爱尔兰独特湿凉的微风拂过,扬起她柔美翩然的长裙裙角。 “你想知道simon从前在这里的事?” “是的,”她轻声应道,瞪着老人胸前的银色十字架,“我想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有时候,知道太多反倒是一种残酷。” 她心跳了跳,扬起一张困惑的脸庞。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语音徐缓,“那时候我还不是这里的司铎。” “你认识杨吗?” “杨?” “对不起,我指simon。”到现今她仍是不习惯以这个耶酥圣徒的名字称呼杨隽。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正打算离开这里。” “是他的父亲来接走他的?” “恩。”司铎微微颔首。 “我可以见见认识他的人吗?”季海舲无法像他那样心情平缓,有些焦虑地追问,“他的身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他在这里的生活……这里有没有人知道他的?” “有一位。”他静静说道,“我想,由他来解释simon的一切是最适合不过了,也能亲自向你道歉。” “道歉?”季海舲拧眉,“为什么?” 老人不正面回答,“跟他谈过你就会明白了。”他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庭园一角,正拿着扫帚清扫的另一位老人,“他原是本院的司铎,当时被逐出教会,现在在这儿担任整理庭园的工作。” 他是被逐出教会的司铎?从一品降为连看守教堂门庭的七品都不如?为什么? 一团黑雾倏地围拢季海舲,她微微打颤,咬紧牙,极力想驱除那突如其来的不详预感。 她缓缓举步,走向正专心清扫的老人,在他面前停定。 老人恍若明白她的来意,抬起的脸庞是充满顿悟的。“你就是他的妻子?” “是的。” “十五年了……他现在过得可好?” “很好。”她简洁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在这老人面前,她体会到与方才的司铎完全不同的感觉。刚才的老人是安详慈和的,这一位却隐隐令她不安,两道秀眉不知不觉就想紧颦。 老人似乎看出她的厌恶,“看来你和他一样都不喜欢我。” “谁?” “simon。”他静静地,神思仿佛回到久远以前,“一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很早熟,十二岁就担任六品辅祭,十四岁升四品……每一次我担任司铎主祭,他都会站在我身后……” 季海舲一震,所以她方才才会恍若在那群少年中看见杨?因他曾经在那庄严肃穆的殿堂里担任辅祭。 “他是魔鬼。”老人家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句。 “什么?”季海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锐的眸光落定老人面容,震惊地发现后者原先平静的脸庞肌肉抽紧,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孔更加扭曲。 “他是魔鬼。”他眼眸泛着诡异的红光,直直瞪着季海舲——不,该是瞪着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我一直没发现……但他确是魔鬼不错,化装成光辉的天使来引诱天主善良的门徒……” 季海舲无法克制的全身骨髓窜过一阵阴寒,呼吸跟着不匀,“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老人奇特的眸光锁住她,嘶哑的腔调满是控诉,“他是魔鬼!只有魔鬼才会长得如此俊美,清亮灿烂,就像撒旦之前在天界借着光明之子的身份,掩饰野心丑陋的一面……我听见召唤了,它告诉我他是可怕的堕落者,魔鬼的化身,要小心他,他是来引诱我们犯下原罪的——” 她全身发颤,虽然天气是如此清新美好,暖暖的阳光轻轻洒落她身,但她却无法抑制地发抖。老人的话像一阵诡异阴凉的风袭向她,逼得她连血液都仿佛结冻。 “他背上的鞭痕是你留下的,对不对?”她来语音都发颤,“你用鞭子抽他、虐待他……是不是这样?” “因为他竟敢试图引诱我堕落!”老人的音量更加提高了,棕色的眸子早已浑浊成一团灰,闪着非理性的诡光,“他竟敢对我这个天主的代表人下手……”他伸出两只枯枝般的手猛地攫住她肩膀,用力之猛,令她不仅眉头深锁。“我早该知道他不是普通的孤儿,他的母亲是被他父亲强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只是伪装成天使……竟然想玷污我,他竟妄想玷污我这个上帝最忠实的使徒,所以我才会要他碰触我,这是为了洁净他的灵魂!你懂吗?他的灵魂充满了丑陋污秽,我是为了 涤净他的灵魂……他竟还想反抗!不知感恩的家伙……” 一阵清脆声响倏地划破僵凝诡谲的空气。 季海舲瞪着他,眸光从不曾如此凌厉冷冽,心情亦不曾像这般激烈震荡起伏。她瞪着在一时气愤之下在老人脸上刮下的红色指痕,心中却无法对这个年岁老迈的男人产生一丝一毫歉意。 “你强暴他!”她厉声指控,拼命咬紧牙关控制心绪的激昂,“你才是魔鬼!竟对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下手!你——” 她眼前忽地一黑,几乎昏厥。她真无法想象,一个遭受父母遗弃,孤身在这里长大的小男孩只因为自身长相太过清秀俊美,便被迫接受性的凌虐,服侍这种变态老头…… 她觉得恶心!怪不得杨隽会满身伤痕,他一定是在试图反抗的过程中遭受这老头以鞭子抽打。他——究竟反抗了多少次?又屈服了多少次?没想到他的童年竟是这样的!竟然如此黑暗可怕…… 季海舲蓦地狂吼一声,身躯一次比一次颤抖得更厉害,心跳一次比一次律动得更狂野,呼吸一次比一次更加急促。她真想克制住自己,但脑海却波涛汹涌,心思异常混乱。 待她终于恢复清明神智时,才惊觉自己竟又连续重打了老人数个耳光。 她瞪着自己发疼发红的手掌,接着又瞪向老人脸上交错纵横的泛红指印,以及红肿的双颊。 他不知何时开始,面部表情已恢复平静,只静静地望着她。 “对不起。”他徐徐开口,垂着头的模样像认罪羔羊,“这几年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一直在忏悔……” 她不相信! 方才他那激动控诉的模样像是一个为自己过去感到后悔的人吗?像是真正领悟到自己罪愆预备赎罪的人吗?他只是用这样的伪装欺骗世人而已!试图令世人相信他改过的诚意,事实上他只是将自己丑陋阴暗的一面掩盖起来—— 她不相信他真正在忏悔!他才是魔鬼,不可原谅的魔鬼! “请原谅我——” “你不必求我原谅!”她尖声打断他,“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simon!但你也没资格求他原谅,你没资格!只有最可怕的变态才会如此凌虐一个青涩少年……你不值得原谅!” “你——”他望向她的眸光满溢惊恐。 季海舲冷燃瞪视他良久,终于抛下一句,“愿上帝将你逐出天堂,锁入最可怕黑暗的地狱!”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完全不是一个正常理性的人该说的话。这太过残忍,太过阴毒,太过伤人。 但她依旧毅然决然,转身便走。 她清楚地意识到今日的自己完全不是平常的模样。平日的她不会如此毫无理性,不会像刚才那样完全无法克制激动的情绪,不会对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连甩数记耳光。 今日,她完全抛去了平素冷静从容的教养,失去了一个淑女该有的端庄优雅,既不计形象的放声尖叫,复不顾涵养动**人。 今日的她不再是高贵的淑女,反成了无知的村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杨隽——因她无法忍受竟有人胆敢如此折磨凌虐他。 ************* “你!过来,身为司铎,我必须涤净堕落者的灵魂。” 他瞪着男人写满肉欲贪婪,偏又用凛然正气包装的阴冷面孔,牙关不知不觉打起颤来。 “过来!来向我表达忏悔之意。或者,我得先教训你?” “你不能……” “我是为了你好。”男人诡谲一笑,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知道吗?你的父亲是个浪荡邪徒,在你身上留下了**的因子,我必须替你除去,否则你永远无法成为天主的门徒……” 他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不能强迫我……” “该死的小鬼!”男人面容倏地一冷,“你没资格对我说不。上帝赐给我教训恶徒的圣责,我必须执行它!过来!否则我……” “放开我!”杨隽锐声喊道,悚然睁开眼帘。迎向他的是一室浅浅灰暗,以及深夜的静谧。 是梦。 他双眉旋即一紧。 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不曾在午夜梦回时被这样险恶的梦境纠缠,为什么今晚会突然—— 可恶!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逐渐淡忘那段日子了,没想到它仍顽强地躲在他的潜意识里,不肯速离。 可恶!他五指抓紧大腿肌肉,强自隐忍心绪的激动。 半晌,他忽觉一样,蓦地抬起头来。 是她!她站在卧室门边,背后衬着淡淡晕黄的走廊壁灯。 他心脏狂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家。” 那么她听到了?看到他被梦境惊醒的狼狈模样?该死!她怎么敢? 他阴寒的眸光凌厉地逼向她,她却像毫无所觉,步履轻盈地进房,一面按下开关,淡红色的光霎时亮起。 “因为事情做完了,所以就提早一班飞机回来。”她语声轻快,一面拉开衣柜,取出睡衣及换洗衣物,“全身黏答答,得先洗个澡。” 他瞪着她进入与卧房相连的浴室,直到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仍无法移开视线。 她究竟有没有看到他做噩梦?如果有,为什么她神情能如此平静,态度如此从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她是装的,还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杨隽紧紧锁眉,忆起作日打电话到盛威集团在伦敦为高阶主管准备的公寓时,无人接听电话。 当时已经是伦敦的午夜时分了,她是因为睡得太熟所以不接电话,或者根本就不在公寓? 如果不在,她会去了哪里? 莫非她竟查出他的来历,去了柏林? 杨隽脸色一变,蓦地翻身下床,找到她搁在梳妆台上的皮包,迅速翻寻着。终于,他知道她放在夹层里的护照,打开它,指尖微微颤抖。 薄薄的一本护照盖满了入出境章,他翻开到最后一个盖有印章的地方,仔细阅读上面的英文字。 irnd。 他啪地合上护照,重新丢入她的皮包,双拳紧握。 她果然去过爱尔兰了。 盛威在爱尔兰并无事业,她不会无缘无故去那里,她去那儿只有一个原因——去寻找他的身世之迷。 他太小看她了。原以为她会满足于他在十四岁时被杨家寻回的调查,原以为她不可能查出他小时候曾在爱尔兰住过,没料到她竟有办法查出这些。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便被丢弃在那家修道院,在十四岁那年才被杨一平领回?或者,连他这十几年来极力想忘掉的一切也察觉了? 想到她有可能知晓他视为耻辱的阴暗过往,他就有一股杀了她的冲动。 “杨,你没事吧?”她清柔的语音轻轻扬起,他蓦地抬头,望入她微微担忧的明眸。 “你的脸色看起来好苍白。” 他无言,只瞪着她。 她怎能还一副若无事然的模样?莫非一切只是他多心? 她莲不轻移,在床边落坐,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她扬眸望他,神情写着疑问。 他真想逼问她,逼她坦白罪行,但终究还是强行忍住。 “我没事。”他语音粗哑,深深凝望她。 她亦深深回望,眸子从原先漾着淡淡疑问到不知名的情感浓浓沉淀,激起谜样的光芒。 “杨,我可以吻你吗?”她柔柔开口,眸光不避不闪,直直凝睇他。 杨隽呼吸一凛,冻立原地。 她不等他回应,双手主动勾上他颈项,樱唇微启,印上他的唇。 她轻柔地、温婉地试探着,舌尖轻轻抵上他咬紧的牙,淡淡的熏衣草香气刺激他的鼻。 他因极度震惊而无法反应。 半晌,她因为他的毫无反应感到挫败,缓缓退离他,脸颊抹上一层绝对的玫瑰红。 “对不起?”她蓦地起身,眼帘沉静地低伏,不敢看他一眼,“我到另一间房睡好了。”语毕,她翩然旋身就要举步离去。 他立即伸手拉住她。 “杨?”她身子一僵,语音绷紧。 “留下来,我不许你走。”他霸气地命令。 她缓缓回身,星眸笼上一层淡淡烟纱,美艳的菱唇轻启,不觉流露出一股**。 他用力一拉,她整个人跌入他怀里,他迅速翻身圈住,两只鹰眸紧盯着她。 “扬。”她抬起一只藕臂抚触他,轻唤一声,恍若叹息。 他蓦地狂吼一声,双唇一张,霸道地吞噬她,舌尖激烈地在她唇腔里卷着,与她狂热缠绕。 她先是温顺地任由他强取豪夺,接着嘤咛一声,双手插入他浓密发丝温柔按抚着,接着玉臂一落,抵住他宽广的胸膛。 他呼吸一凝,意识到她正缓缓地、悠闲地解他睡衣前襟,修长的手指煽情地挑逗他胸膛,在他胸前画圈。接着,整件睡衣被她褪至腰际。 他迅速紧紧扣住她双手,鹰隼般的双眸凝定她。“不许脱!”他语音低哑,却充满警告意味。 “为什么?” “说不许就不许!” “但我想碰触你。” “该死的你不想!” “我想。” “你不想!” 她轻轻叹息,凝定他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我想。”她依旧坚持己见,樱唇在语音方落时立即主动凑上前堵住他的唇,不让他再有反驳机会。 她温柔婉转地吮着,舌尖调皮抵住他的,邀请他的回应。 他捉住她的双手忽地一松,不觉**起来,托住她的头狂热深吻,一只手则游移到她胸前,推开让人懊恼的阻碍。 季海舲倒抽一口气,指尖不觉抓紧他**的背。他却丝毫未觉,专注地细细亲吻她胸前玫瑰色的**。 “杨,别这样……”她气息急促。 “为什么不?”他亦呼吸不匀,“你一向很喜欢不是吗?” “但我今晚……不想……”她狂乱地转着螓首,双手试着推开他。 “为什么?”他蓦地停下动作,脸色一变。 她深深呼吸,“因为我不想太快失去理智。” 他皱眉,“什么意思?” 她凝望着他,嘴角挑起一个美好的弧度,“今晚换我取悦你。” 杨隽一愣,还未来得及拒绝她话中含义时,她已忽然翻转过身子,火热的双唇烙上他的背。 他震惊莫名,“季海舲!你——停止!” 她不理他的抗议,继续沿着他背部细细洒落点点碎,手指一面轻轻抚过,“为什么不让我看?伤痕早就淡了,不是吗?” “你还记得?”他绷紧嗓音。 “我当然记得。”她缓缓一舒气息,让一边脸颊贴住他温暖的背,“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当时的一切。我还记得你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他咬住下唇,一面因为她坦然的表白心惊,一面因她大胆的举动而愤怒。当她的舌尖不规矩地在他背部舔舐,他终于忍受不住地翻过身来压住她,眸光凌厉,“我叫你停止,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 “那你还继续……” “你无法命令我,杨。”她浅浅一笑,“我高兴继续就继续。” “你!”他哑口无言,只能狠狠地瞪她。 她却毫不在意,“杨,你从前跟别的女人作爱时也从不脱上衣吗?” “是又怎样?” “在我面前不许。”她静静地说,星眸勇敢回应他冰冷的瞪视,“别试图用这种方式阻止我亲近你。我要你,就要你全部的人,绝不能——” 他没让她有机会说完,迅速低头攫住她的唇。 这是一个粗暴、狂烈,充满惩罚意味的吻,杨隽仿佛欲借此警告她不许越界。他火烫的唇从她的唇落上她的颈项,再含住她贝壳般的耳垂。 他知道那是她的性感点。 果然,她全身一僵,放在他背部的玉手一凝,呼吸也跟着紧屏。 “杨,不要……” 他不理,故意用灵巧的舌尖玩弄她耳际,挑逗得她情火炽烈,四肢百骸窜过滚烫的血流,全身发软,呼吸急促,娇喘细细。 “拜托,请你……”她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只能无助地蜷缩着脚趾,紧咬牙关,忍受着阵阵朝她袭来的情欲狂潮。 那浪头,一峰高过一峰,追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终于,她忍不住放声尖叫。 “杨隽!” “你……想要吗?” “是、是……?”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缓缓低下身子,握住她的双手,带她奔赴情欲乐园。 *********** 杨隽坐在卧房角落的沙发,点燃烟,借着烟头微弱的火光看清那个正躺在柔软的**,睡颜恬静安详的女人。 她说她要他,就要全部的他—— 她怎敢口出如此狂言?这女人究竟以为她是谁? 他忽地微微苦笑。 她是季海舲啊,那个从小就高傲自负的天之骄女;她从不怀疑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现在,她想得到他。 这是他意料中事,不是吗?毕竟他当年之所以会在圣芳济来去匆匆,为的就是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从那时开始,他便以取得这女人的芳心为目标。 为得到她痴心迷恋,他必须让自己成为她会恋慕的典型。 这十五年来,借由私家侦探,他掌握了她一切生活细节;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日日夜夜盘旋在他心中。 他知道她的喜好厌恶,了解她的个性心事,就连她一直隐藏在内心最深处,或许连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潜藏性格,也都被他仔仔细细归入脑海档案里。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季海舲。 因为他清楚她,所以他知道——她爱上他了。 “季海舲,你爱我。”他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语,黑眸因缭绕眼前的烟雾显得朦胧迷离。 她爱他,所以极端疼惜他,所以今夜才会坚持吻遍他背部每一寸肌肤,所以今夜才会特别想取悦他。 因为她已然知道他那段不堪的过往,一颗心正陷入对他不可自拔的怜爱中—— 该死! 他蓦地捻熄烟,站起身,额头抵住冰凉的窗玻璃,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 他要她爱他,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杨隽猛然旋过身,两到冷冽的眸光凝定在那张绝世美颜上。 她真的非常美,从初见面,他便忍不住疑惑世上竟有这般清丽绝俗的天仙少女。 这样一个少女,有让所有男孩意乱情迷的容貌,亭亭玉立的身材,纵横挥洒的才气,冰雪灵气的聪明,还有因富裕家世涵养出来的气定神闲。 她是这样一个光辉灿烂的明星,是受尽众人珍宠崇拜的天之骄子,天生就有好家世、好日子的千金大小姐。 而他,每当接触她那张自信从容的脸庞,就特别容易想起在爱尔兰的过去,特别意识到两人是天与地的不同。 他有种冲动,想击碎她的自信与从容! 现在,他做到了。 他不仅让她一课芳心因他迷惘,更在她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因他是除她父亲以外,第一个让她哭的男人。 他像一朵浮云,匆匆在她心湖映下倒影后,复匆匆离去。 她会爱上一朵浮云。 那时候的他还不太了解她,但日复一日,当他愈来愈清楚她时,同时也明白自己当年在圣芳济那段来去匆匆的日子已然达到目的。 因为她太骄傲自信,所以容易爱上无法受她掌控的男人,而他,正是她无法明白认清的魔鬼化身。 于是,他有自信当自己再度在她生命舞台登场时,能完全虏获她的心。这样的自信,只有在她二十岁那年在洛桑念mba时微微动摇。 那年,她遇见一个同样来自天上的男人,另一个光辉灿烂的明星。 当他收到照片,见那个太阳之子将一只手停在她肩,丰厚的嘴唇轻啄她的颊时,内心蓦地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昂。 她是他的!那男人胆敢接近她! 他不许!即使是这样的纯情地亲吻脸颊也不行,他无法忍受任何除他以外的男人碰触她。 但这样的感觉很快便被他压制住了,他因自己莫名激动的情绪而感到愕然。 她只是他未来必须征服的一个对象而已,为什么只因别的男人靠近她,他便如此激昂难制。 何况那阳光男孩与他交往不过短短数月,之后两人宣告分手,她又一人独来独往,日日埋在图书馆用功念书。 只两人分手初期,照片上的她一双看似清亮的眼眸总蒙上一层淡淡阴影。 她竟被那家伙打击到自信了——他记得自己心中冒起一股莫名怒火,无法相信那个一向高傲的女孩子也有失去自信的时候。 他才是那个即将打击得她毫无招架之力的魔鬼…… 杨隽剑眉一紧,凝视她许久,不觉缓缓举步至床前,右手手指轻轻抚过她形状美好的弯眉,停在她高挺的鼻尖。 那总抿着冷讽的嘴角不觉一扬。 但只一瞬,那微笑便倏地消逝,摄人心魄的面容重新恢复坚定卓绝。 现在,是向她开口的时候了。现在他无论开口要求什么,她绝对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她会不疑有他地步入他精心布下的陷阱——魔鬼引诱天使堕落的陷阱。** 第六章 “听说盛威已经开始在市场上扫我们的货了。” “不错。”杨隽淡淡一句,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坐在办公桌后的老人一眼,旋即调转视线,重新凝定握在手中的玻璃酒杯。 “是鸿邦的贷款?” “恩,她手上并没有充足的现金。” “所以就答应让鸿邦调资金给她收购股票?她该晓得这是违法的利益输送吧?” “当然。” 杨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海舲明知他未经鸿邦董事会同意就擅自调借巨额资金给她收买自家股票,她当然知道这就叫利益输送,也曾经质疑过他。 “杨,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要冒大风险的?银行法规定不许贷款给关系人,你私下贷款给我收购鸿邦股票,要被贵银行的董事会晓得了,你立刻就会被革职;被证期会发现的话,我们两个可都是触犯法令,名誉尽毁。” “不会被发现的,只要你买进以后不立刻出脱就行了。” “当然不能立刻脱手,异常的懂监事持股转让,证期会可是会严加调查的。”她神情严肃,“我只是担忧——” “别担心,你不是说盛威在泰国的一笔投资马上就可以套现了吗?到时立刻偿还我鸿邦贷款,神不知鬼不觉,绝没人会发现我私下调集资金给你。” 她凝视他许久,“你真如此信心满满?” “或者你不愿意为我冒此大险?” 他只这样云淡风轻一句,海舲便不再多说什么。 因为她爱他,所以即使明知这样的举动是违法的,仍甘愿为他冒险,助他夺取鸿邦总裁职位…… “你竟有办法让一个一向理性的女强人冒此奇险,”杨一平瞪着他握紧酒杯泛白的手指,黑眸忽地掠过难以形容的异彩,“真不愧是我儿子。” 杨隽不语,只是微微蹙眉。 “有没有听说最近泰国市场风声。?” 杨隽点头,“听说国际投机客已经将目光瞄准泰铢,准备伺机下手。” “季海舲听说了吗?” “她消息大概没那么灵通。” 杨一平闻言,缓缓弯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立起身子,身躯斜斜面向窗外,“这可精彩了。如果泰铢真的应声倒地,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兵败如山倒。”他语音清冷,随风翻飞的窗帘隐去了他面上的神情,“我很期待能欣赏一出好戏。” 魔鬼! 不知怎地,杨隽心中迅速晃过这个名词,右拳不觉一阵强烈收缩,几乎握碎玻璃杯。他连忙放下杯子,强自镇定心神。 杨一平从眼角余光瞥见他面上不寻常的暗影,“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没事。”他从沙发上起身,“我先告辞了。” 一直到他反手带上房门,仍深深感觉身后两道炽热的眸光紧紧跟随,恍若芒刺在背。 ************* 季海舲怔怔地站起身,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私人医生对她说的话。 她……怀孕了?怎么可能?她一直那样小心翼翼地避着孕啊,每一次杨也都会做防护措施,怎么可能会—— 是那一晚! 她忽然忆起了,是她从英伦归国的那天凌晨,他与她狂烈地**,根本忘了事先防护这回事。 她双颊禁不住滚烫,到现今每次回想起那个**浪漫的夜晚,她总还忍不住一股强烈的羞怯,心脏也会怦怦狂跳。 就是那个夜晚,他俩有了属于彼此的结晶。 季海舲心情震荡,难以抑制窜过全身的激烈血流。虽然是意料之外,虽然她并不打算这么早就生养孩子,但一股奇特的感觉依旧紧紧攫住她。 她有了孩子,是她和杨的孩子! “要记住不要太劳累了,尤其是怀孕初期,千万小心,不要动了胎气。”老医生慈蔼地叮嘱,“饮食也要注意……” 她却无法静下心来听医生嘱咐,晃晃悠悠地坐上轿车,直到回转私人办公室坐定,心情还是怔忡不定。 私人专线恰于此刻响起。 她定了定神,接起电话,“季海舲。” “是我。” 杨? 她的心跳立刻不听话地加速,“嗨。” “你call我?有什么事?” “我——”她轻启芳唇,有股冲动就要将刚刚得知的大消息告诉他,却终于还是一停,深深呼吸。 “有什么事?” “我接到一个情报想向你求证。”她镇静着语气,“听说国际投机客有意攻击泰铢。” 电话另一头一阵沉默,好半晌才重新传来杨隽低哑的嗓音,“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庭叔查到的。是真的吗?” “不清楚,”他语音清淡,“只能说有此可能。” “所以你们也听闻同样的风声?” “恩。” “我想与鸿扬合作,杨。” “买外汇期货避险?”他立刻抓到她话中含意。 为了防止泰铢贬值使盛威在泰国的投资血本无归,先买进美元期货锁定汇率是规避风险的良方,只要是在商场上打滚的人大概都明白这个道理。 学商的季海舲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透过鸿扬在simex买美元期货,或者透过鸿邦在曼谷的分行做远期交易也行,总之能避过外汇风险就好。” “你信任鸿扬?” “当然。”她微微一笑,“鸿扬业绩一向有目共睹,又在simex,买了席位,透过你们下单我很放心。何况……”她停顿半秒,“鸿扬的总经理正是我丈夫,我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你倒信任我。” “当然。”她不假思索。 他沉吟数秒,“需要多少?” “大概美金两亿吧。除了泰国,再加上盛威在其他东南亚国家的投资……三个月期的合约,至于有关现货与期货市场的波动系数以及避险比率等第,就交给你旗下那些专业人员替我们打算了。” “好。我会吩咐底下人去办。” “另外,有关保证金的问题——” “我明白。”杨隽打断她,“由我们这边先替你们垫。” “是吗?”她微微一笑,“多谢。” “还有其他事吗?” 她犹豫数秒,“没什么,其余的我回家再告诉你。” “ok” 一直到他挂线后许久,季海舲还一直瞪着话筒发呆。 为什么不敢在电话中告诉他?这不像她季海舲的行事风格啊,她一向是果决明快,该做什么就立刻去做,绝不迟疑。 怎么现今成了犹豫迟疑的慢郎中?跟寻常女人一个样儿! 她紧抿樱唇,皱眉望向窗外。 下雨了。 她怔怔地,凝望着从天而降的水流冲刷着透明的玻璃窗,在她眼前织成一片雨幕,朦朦胧胧的,教人看不清窗外的一切。 就像她看不清杨隽一样。 结婚至今,她一直像雾里看花,摸不清藏在那张足以让任何女人停止呼吸的俊逸脸孔之后,是怎样一个男人。 她参不透他。参不透那样一个气势不凡的男子,对她怀抱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他……可有一点点在乎她? 真傻,她为何要介意这些呢?她早知道要掌握一朵浮云的情感是十分困难的,为何现今会忽然介意起他对她的态度? 但她就是不由自主。 明明万般告戒自己别让一腔情感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明明要自己别像其他那些为爱而活的女人,为了个男人搞得日日魂不守舍、茶饭无心,但为何自己近日经常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经常神思四处游走,像到千里远的地方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却弄不清方才究竟去了哪里。 她究竟是怎么了? 季海舲不禁紧握双拳,直到十指关节都强烈泛白仍毫无所觉。 她究竟是怎么了?! “首席。” 一个低沉稳重的嗓音响起,季海舲迅速一整面容,扬首望入一张精明干练、满溢关心的脸孔。 是张耀庭。 “庭叔。”她勉力微微一笑,“有什么事?” “首席。”虽然季海舲现今坐在盛威家电董事长办公室内,张耀庭仍然习惯以她在集团理事会的职衔称呼她。“你没事吧?这两天似乎精神不大好。” 他也察觉了吗? 季海舲在心中暗斥自己,她不该让个人不稳定的情绪外露的,最近的她似乎愈来愈常犯这种错误了。 “有什么事?”她选择不理会张耀庭的关心,利落地问明其来意。 “跟首席报告一件事。”张耀庭打开黑色档案夹,摊在季海舲的办公桌上。“方才泰国方面传来消息,市场似乎即将开始有动静了。” 季海舲眸光一闪,“你是指?” “可能就这两天吧,泰铢就会大幅贬值。”张耀庭静静一句。 “真的?”她沉吟着,眼光落向桌上文件,上面清清楚楚绘着今日泰国现货外汇市场以及相关外汇期货的走势图。 虽然看不出明显趋势,但依然可以嗅到风雨欲来的血腥味。 “看来泰铢真的可能成为投机客阻击的目标,很可能一夕狂跌。首席要不要考虑马上撤出资金?” “不必。”季海舲否决他的提议,“提前撤资损失太大,不需要如此打算。何况我方才已与杨通过电话,决定透过鸿扬期货避险,锁定美元价位,不会有问题的。” “但万一贬值的幅度过大呢?如此强烈的波动我怕无法完全避。” “别担心,鸿扬会为我们算出最佳避险率。” 张耀庭瞥她一眼,“首席真如此信任鸿扬团队?” “杨亲口向我保证,”她一笑,“我信任他。” 他沉默数秒,“保证金呢?” “庭叔在烦恼盛威现今没有足够的流动现金支应保证金吗?”季海舲微微一笑,“放心吧,杨早知盛威目前没有多余的流动资金,特地要代我们先垫。” “是这样啊。”张耀庭缓缓点头,神色却依旧凝重。 她叹了一口气,“庭叔,你究竟担心什么?” “杨隽为了要首席收购鸿邦股份私下借款给盛威,现在又答应替我们代垫保证金……”他皱紧眉,“我怀疑他的用心。” “你怀疑他?”她提高声调,语气忽地森冷。 张耀庭却毫不畏惧她忽然显得凌厉的眼,不避不闪,“这些都是违法的勾当,首席。” “我知道。” “要被查出来可是会声名尽毁。”他再警告她。 “我知道。” “那为什么首席还要这么做?”张耀庭无法理解,语气焦虑起来,“你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季海舲打断他,“放心,我自有分寸。” “首席……” 她秀眉一挑,“莫非庭叔怀疑我?” 他抿紧嘴唇,半晌方低沉说道:“我只担心……” “担心什么?” “首席被情感蒙蔽了理智。” “庭叔!”季海舲闻言大怒,拍案而起,黑眸中有两簇火焰跃动,“你当季海舲是什么女人,会如此公私不分?” “答应收购鸿邦股票助杨家登上总裁之位就是公私不分。”张耀庭不惧她瞬间变脸,坚定回应。 “我说过,那是为了还杨家人情。”她提高语音,“他们助我得到董事长宝座,我当然应该有所报答。” “报恩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张耀庭同样提高语音,“这是利益输送,被证期会查到不得了的。” “在商场闯荡,本就该勇于冒险!” “首——席” “够了!”季海舲抬起手制止他继续,“我说过我自有分寸。你下去吧。” 张耀庭出去后,季海舲禁不住望着刚刚合上的办公室大门,轻轻叹息。 她不想跟他吵,真的不想。 在她踏入商场以来,庭叔可以说一直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她还对一切生涩的时候,他适时指导;到她驾轻就熟时,他默默听命行事。他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她也一直最信任他。 两人意见不合可说是少之又少,就算偶尔起了争议,也能在一番商量后得到共识。 这是第一次两人真正发生口角,也是她第一次拿上司的身份来压制他。 究竟怎么会演变成这步田地的? 她蹙紧两到秀眉,还未理清内心是个什么样的思绪时,专线电话的铃声再度响起。 这是季风笛。 “姑姑!”当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时,既是惊讶又忍不住心情飞扬,“怎么有空打电话给我?” “我现在人在萨伊。” “萨伊?” 从那么遥远落后的非洲国家打电话来实在不像姑姑的作风,她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我接到你的信了,小舲。”季风笛语声阴沉,腔调怪异,“上面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她一愣,“什么事?” “你说你去了爱尔兰,发现原来杨隽小时候住在那里!”季风笛气息粗重,即便透过长途国际电话,仍能清楚感受到她情绪激动异常。“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 “是这样没错……” 但姑姑没必要如此激动吧?她只告诉她杨隽在爱尔兰出生,可没告诉她他曾有那样一段过往,她为何心绪激昂,就连语音也发着颤? “小舲!”季风笛的语音愈发歇斯底里,伴随着收讯不清的沙沙声响,“我要你跟杨隽离婚!立刻!” 季海舲倒抽一口气,“为什么?姑姑……” “总之,我不许你再和他一起!立刻离婚!马上远离他!” “我不能。”她情绪跟着激昂,“我不离婚!我现在已怀了杨的孩子,我不要……” “你说什么?你有了孩子?” “你说什么?!你有了孩子?” “是的。” 电话那头倏地安静下来,只听见一声比一声更急促的呼吸声,到后来,悄无声息。 她担忧莫名,“姑姑?” “打掉他。”对方传来冷冷一句。 “姑姑!”她不敢相信。 “我说打掉他。” “我不要!”季海舲心脏狂跳,忍不住语音发颤,“姑姑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季风笛默然不语,良久,终于再度开口,“我立刻赶回台北,等我。” 只这样一句,她便收了线,留下季海舲一人执着话筒,心脏紧缩,像要翻出胸口。 ********** 待杨隽忙完公事回到家里,已是夜十一点。 他刚刚从玄关转进客厅,便发现季海舲一人独坐厅里,螓首微微侧着面对落地玻璃窗,只开一盏小灯,黄色的光影在她秀丽绝伦的脸庞上浮移着。 她似乎在沉思些什么,两道翠眉轻轻蹙着。 怎么回事?她在担忧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 杨隽发现自己的心莫名一揪,“怎么了?在想什么?”而且语音是连自己也不敢想象的沙哑。 她忽然一惊,回过头。 他一震,无法置信自己方才看见海舲眸中蒙上的淡淡阴影。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已足够他明了她现在心绪正处于茫然彷徨之中。 当然,从小的训练让她迅速武装起自己,戴上一副平静的面具。 “没什么。只是偶尔也该学学你。” “学我?” “让自己放松,发发呆,别整天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她微笑粲然,带点慧黠俏皮。 若不是太了解她,杨隽相信自己或许会被她演戏的功力所感;但现今他却清清楚楚察觉到她在强颜欢笑。 “思考的结论是什么?”他也拉起一丝微笑,在她身边落坐。 她一怔,“结论?” “这样发呆思索,总该悟出一些人生道理吧?”他半开玩笑。 “杨!”她先是瞪他一眼,接着逸出一串铃般轻笑,“发呆就发呆喽,哪有人发呆是在思考人生道理的?” “那达摩又怎会在菩提树下参禅悟道?” 她蓦地一窒,他轻松一句便令她哑口无言,只得无奈一笑,微微叹息。 “你有心事,海舲。”他索性开门见山。 她又是一阵心跳加速,“我?” “因为公司的事吗?”他幽深黑眸紧盯着她,不放过最细微的反应。 她悄悄咬着唇。为什么他总能轻易看出她隐在静定表情下的汹涌思潮?她明明已经极力掩藏了啊。 “担心泰国的投资?” “不。”她摇头,不知不觉回避他逼人的眼眸,“有鸿扬为我处理避险事宜,我很放心。” 他眸光一闪,“既然如此,是为了什么?” 她倏地扬起眼帘,明眸凝睇他许久,菱唇微微颤动,将言未语。 “海舲,有什么事你就说啊,这不像你。”他英挺的浓眉微扬,嘴角的微笑漾着嘲讽,“将来要接下盛威掌门人的女强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畏缩缩,话也不敢说?” 季海舲全身一颤。 他说的不错,她季海舲什么时候成了那种畏首畏尾的女人了?什么时候面对一个男人连话也说不出来?这不像她,绝不是她! 但……面前这个男人是十五年前曾经当众撕了她邀请函的人啊,是截至目前为止,除了父亲以外,唯一能让她哭的男人啊,她…… 停止畏惧!季海舲。你从小所受的教育便训练你不知何谓畏惧。你是葛布勒,是统御季家海字辈的掌门人! 她深吸一口气,“杨,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怀孕了。” “什么?!” 这句话果然掀起了她原先预期的汹涌波涛。杨隽睁眸瞪她,脸上肌肉激烈抽搐,黑眸掠过一道又一道暗沉阴影。 “你说你有了孩子?”他简直是从齿缝里迸出这句逼问。 季海舲有受伤的感觉。她是想过杨必然会对此事大感震惊,却从未料到他反应竟激烈至此!瞧他面上那副阴郁神情,就好像她做了某种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这激起了她的好强心态,“有一个孩子会是一件如此难以想象的事吗?何必震惊成这副模样?” “你怎能有孩子?”他猛地起身失声狂吼,她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我们不是早已协议过暂时不生小孩的吗?” “这是以外,我并非有意令它发生。” “怎么会有这种意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意外?”他声声质问她,黑眸泛着吓人的红光。 季海舲不禁也站起身,握紧双拳制止身躯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震撼。她呼吸急快,虽因他可怕的眼神感到微微恐惧,强迫自己勇敢回应他凌厉的逼视。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意外?”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夜吗?你我都忘了做事先的防护措施——” “你是指你回国的那天?” “对!” “该死的!”杨隽怨声诅咒,猛然用力捶了一下墙壁,两到锐利的视线直直刺向她,刺得她太阳穴阵阵抽痛。 “我早知道那晚是个错误!我不该失去理智的……真是——该死的!” “杨隽,你的意思是——”她语音发颤。 “这孩子是个错误!” 季海舲倒抽一口气,“不许你这么说!”她提高声调,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语气,“我们是夫妻,有孩子是正常,绝不是错误!” “我说不要有孩子!”杨隽的话声比她还宏亮,他一个箭步来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衣领,神态激狂,“你听清楚了吗?我不要孩子!” “我要生!”她倔强地应道,“这个孩子我要定了。” “我说不许!你听见了吗?我不许!”他更加用力扯紧她的衣领。 “为什么?”季海舲锐声喊着,一面强忍颈部痛楚,一面用力眨眼,拼命想看清面前这个转瞬之间失去平素理性的男人。“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我生下孩子?”想起今日下午姑姑的电话,她更加控制不住,“这是我的孩子,虽然是意料之外,可是我决定生下他。我是这孩子的母亲,就算全世界都不许我生下他,我说要生就生,谁也管不了!” “我说不行!” “为什么?杨隽,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行?”她眨眨眼睫,一颗泪珠不听话地垂落,“我要知道为什么。” 杨隽一证,满腔激狂怒意在见到她不知不觉落下的泪珠后忽地消失无踪,只余一腔无奈。 他松手放开她,转身面对落地窗,拼命匀定粗重的呼吸,好一阵子默然不语。 季海舲则怔然冻立原地,眸光调向他伟岸身影,“杨……告诉我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他终于迸出一句,语音喑痖。 “后悔?”她不明白。 “生下我的孩子……你会后悔。” “为什么?” “他不语。” “为什么?杨。”她举步奔转他面前,仰头定定凝视他,“为什么?” 他偏转过头。 她柔嫩的双掌贴住他冰凉面颊,强迫他转回眸光与她相接,“告诉我为什么。” 他仍然不语,凝向她的黑眸掩着层让人心痛的轻纱。 季海舲蓦地倒退数步,无法承受在他眼中捕捉到的奇异痛楚。“为什么?杨?”她喃喃问着,胸口强烈翻搅,“为什么你和姑姑都不许我生下这个孩子?” “她有不许你?” “恩。” 她点点头,身子微微一晃,杨隽连忙伸出双臂稳住她。 她在他怀中楚楚低诉,“今天下午我接到她的电话,她竟然……竟然……” 他双眉不觉也跟着揪紧,“怎样?” “她——要我跟你离婚!” 杨隽十指一紧,抓得季海舲手臂微微发痛,“她要你跟我离婚?” “是。” “你答应了吗?” “没有。” 他忽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松了一口气,眼神却又谜样难解。好半晌,他又开了口,“或许这样比较好。” “什么?” “你难道从没想过吗?”他定定望向她,“箱我这种男人,或许远离我比较好。” “我不认为。”她锐声反驳。 “你并不了解我。” “我知道。” 她早就明白自己无法箱掌握别人一样掌握他——非但如此,她的心思还反而老让他摸透。偶尔,她也会因此感到害怕,但—— “我早说过与你结婚是我季海舲下的赌注,我认为你是世上唯一匹配得上我的男人,我也准备冒这个险。”她的眸光与语音同样坚定,“我不会轻易放弃,那不是我的作风。” 杨隽深吸一口气,像是因为她这番话激动异常。数秒后,他松开她,转过头,眸光凝定不知名的远方。 “你真如此坚决?” “是。” “就算发现我其实是一个魔鬼?”他语音低微。 一个魔鬼?那就是他对自己的想法吗?他认为自己是一个魔鬼? 季海舲似乎有些懂了,懂得他方才得知她怀孕时为什么会是那种强烈抗拒的神情。 是因为他的过去吧。 因为曾经遭受那样的暴力凌虐,曾经有人口口声声在他面前宣称他是魔鬼转世,血液里流着强暴者的基因,所以他刚才才会是那副模样。 就算是再坚强的孩子,想必也会时时怀疑自己身上或许真带有魔鬼的印记,才会遭受如此报应。这样的心灵创伤,即使经过漫长的十五年,或许仍然难以痊愈。 但是……难道杨一平在领养他后从不曾给予他足够的关怀与爱吗?或者即使有了亲情,仍然弥补不过他年少时受的创伤? 季海舲蓦地想起他背上伤痕——那疤早已淡了,但他却还坚持不肯让人碰触。 杨,从来就不曾从那场噩梦醒觉…… 她心脏一揪,双手拉起他的,“你不是魔鬼,杨,别这样说自己。” 她语音温柔和婉,他眸光如雷电疾射向她。“你——知道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我都知道了。” “你果然去过爱尔兰,果然去了那里。”他咬牙切齿。 “我见过那个人,他如今已被逐出教会……”季海舲停顿数秒,那日在天主教堂时的一腔怒意重新攫住她,“他才真上十恶不赦的魔鬼!” 杨隽瞪了她数秒,蓦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杨……” “你既然都晓得了,为什么还坚持要生下孩子?你不怕他遗传了我的基因?”他语气清冷。 “他会遗传你的基因,也会遗传我的。不论基因是好是坏,他总是我们的孩子。” 他干笑数声,低哑的嗓音有着浓浓的讥讽,“你以为凭你天使的血液可以净化地狱魔鬼?别太自信了,季海舲。小心和我一样,成了堕落地狱的撒旦。” 她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怕。”杨隽瞪视她好一会儿,忽地别过眸,唇色泛白,“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希望孩子像我一样。” “像你怎样?从小便被抛弃,一个人孤零零地张大吗?” 他紧握双拳,“是又如何?” “我们不会是那样的父母。”她反驳他,“一旦生了孩子,自然就有担当教养他。” 他自鼻腔喷出不屑的气息,“我可没有如此自信。” “杨!”她气急败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他默默盯视她良久,忽地轻轻叹息,“海舲,打掉他吧,我真的不要……我们不适合有孩子。” 季海舲摇摇头,望着他难以自仰的激昂眼神,她既心痛,却又忍不住对他坚定冰冷的宣称感到难过。 “为什么?我不想——”她语音梗住,“我不能打掉他。” “海舲……”杨隽语音沉暗,伸出一只手想碰触她。 季海舲倒退数步躲开他,眼帘一扬,原先痛楚迷茫的眼眸霎时抹上决然,绽着锐利星芒。“我要生下孩子。”她语音坚定,明眸直直凝住杨隽,“我要生下他。他是天使呀好,是魔鬼也罢,是我的孩子,我就会一辈子爱他。” “你!”杨隽闻言震惊非常,直直瞪住她。 两对黑眸交战许久,皆是坚定不移。 终于,杨隽首先掉开视线,“要不要生的确是你的自由——”他转过身去,“但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别怪我。” 他抛下这一句充满警告意味的话后,便大步离开客厅,打开大门扬长离去。 留下季海舲怔然凝睇他的背影。** 第七章 一九九七年七月 国际投机客狙击泰铢,外汇市场风起云涌,泰铢一夕狂泻重挫,亚洲金融风暴正式狂卷。 在东南亚投资的台商,大半能退就退,尽量抽出所有可抽离资金,走为上策。几家在泰国大量投资的厂商却因为闪避不及,着实摔得鼻青脸肿。 盛威集团还好,除了核心事业盛威家电在东南亚几个国家设了几个工厂据点,集团其余相关子公司大多位于英、美或者台湾本土,受到的创伤尚轻微。 也因此,集团理事会以及公司几位大股东的注意力全盯紧季海舲,一整天关切的电话便未停过。 “不必担心,盛威家电已经做好完全准备,会将损失降到最低。”她一一耐心回复,自信满满。 一直到了傍晚,她才好不容易得着机会稍稍喘口气,却又得马上进会议室主持紧急会。 主要议题是如何因应这次泰铢的突然狂泻,在泰国的工厂巨额营收何时可套现,怎样汇出,以及评估后续几天贬值的状况是否还会持续等等。 几位经理人虽面色凝重,却也庆幸还好事先做了防备,受创不深。 两个小时后,董事长特别助理张耀庭忽地敲响会议室大门,附耳在季海舲耳边所了几句话。 她蓦地脸色一变,匆匆宣布散会,单独留下张耀庭一人。 “再说一次。”在确认隔墙无耳后,她沉声命令道。 “市场上传言,我们有大笔资金套在泰国无法抽离,损失惨重,几家银行都打电话来表示关切。” “说些什么?” “问我们最近营运资金吃紧,泰国的营收又因汇率问题损失惨重,是不是会发生流动性危机?” “是谁多口在市场上散布这种传言的?”季海舲秀眉紧拧,“你没告诉他们我们避了险,损失不大?” “说了。”张耀庭迅速回应,眸子紧盯季海舲,似乎还有话想说。 “怎样?” “他们说没听说我们在simex下了单。” 季海舲一惊,“什么?” “几家跟我们往来的银行都说,问了鸿扬的人,都说没听过这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季海舲心跳加速,一阵不祥的预感忽地攫住她。她拿起会议桌上的电话,直拨杨隽办公室。 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 “杨总不在。” “去哪里了?” “对不起,他没有交代。”秘书知道是她,语气格外恭谦,“要不要我替季董找一下?” “不用了,我拨他手机。”她挂断电话,立刻拨杨隽手机号码,却发现对方无法收讯。 怎么会?难道他的手机没电了! 季海舲愈发心慌意乱,心头像压上一块大石,几乎透不过气来。 “首席——”张耀庭望着她,神色凝重,写着担忧。 她忙收摄仓皇的心神,“庭叔,我现在找不到杨,他可能已经回家。我先回家一趟,这暂时由你对付。” “首席,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澄清消息,我怕明日开盘,盛威股价遍会重挫。” “我知道。”她甩甩头,提起公事包,神色决然,“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解决。” “是。”张耀庭点点头,没再多说,只静静目送她离去。 ******** 季海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里。途中,她不晓得拨了几次杨隽手机号码,对方一直收不到讯号。她焦急莫名,又无可奈何,只能期盼杨隽在家。 这其中一定哪里出了差错,她明明委托杨请鸿扬替盛威下单的,他的手下不可能没有替盛威入货。会不会是他——忘了? 不可能!杨在商场上打滚这几年了,不可能连这等大事都出差错!会不会……她忽而想起,盛威下单是鸿扬代垫保证金的,杨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要手下守口如瓶。 一念及此,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惊慌失措哑然失笑。 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失去镇定?大概是今日亚洲情势变化诡谲,把她原先冷静的头脑都给冲昏了。 平静下来之后,她抽出磁卡门匙的手也不在颤抖,顺利推开门,进了屋里。 屋内一片昏暗。 这是当然——季海舲自嘲地拉拉嘴角,杨怎么可能在家?今天发生这样大事,身为金融集团少东,他怎可能还有空待在家里闲晃?是她自个儿心慌意乱,才会匆匆忙忙赶回家里。 她翩然转身,正打算离家回转办公室时,门口一道阴影凝住她脚步。 “姑姑!”季海舲喊着,语音有着讶然、惊喜,更带着微微的茫然。 她看着姑姑的脸,那严厉的深情让她陷入一阵怔忡。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回国的?” “刚刚。”季风笛语音平板,关上大门,自顾自经过她身边,转进屋里,“我一下飞机就立刻赶来。” 季海舲茫然旋身,按下开关让厅内大放光明,一双秋水凝眸睇着眼前这个从小待她最好的长辈。 风笛姑姑每次来看她都是满面笑容的,为什么今晚看她的眼神如此凌厉?就像从前父亲看她的眼神一样。 她心跳失速,想起前两天在电话里那番言语,整个人冻在原地。 “姑姑,你回来是——”她蓦地住口,忍不住语音颤抖。 季风笛的眼神更加锐利,“你知道我回来的用意。” 那么……她真是为了逼她和杨隽离婚而回来的! “我不!姑姑,我不愿意。”季海舲立即拒绝。 “小舲!” “姑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忽然要我做这种决定?杨哪里得罪你了?” “他……”季风笛瞪着她,呼吸急促,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姑姑,究竟为什么?”季海舲蹙眉摇首,实在无法接受这突来的态度,“我结婚那天你也曾经出言阻止,后来却马上改口,怎么现在又——” “因为当时我被他骗了!”季风笛蓦然打断她,神情再也无法维持平静,脸部肌肉微微扭曲,“我以为他是杨一平的儿子!” “他不是吗?” “怎么可能是!”季风笛扬高嗓子,声音尖锐,“你不是说他在爱尔兰一家天主教堂里长大,十四岁才被杨一平领养?” “那也有可能是杨一平的儿子啊,或许是他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不可能!绝不可能!”季风笛不让她继续,情绪愈发激动,眼睛开始泛起红雾,“他不是杨一平的儿子。” 季海舲心跳不停加速,心脏几乎翻出胸口,“姑姑……怎能确定?” “因为我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季风笛语声含恨,由齿缝里逼出一句。 “是谁的儿子?”季海舲问着,瞪着几近崩溃状态的姑姑,几乎害怕听到答案。 季风笛双眸圆睁,射出强烈光芒,眸光千变万化,瞬间换过许多神采,脸色亦忽暗忽明,忽白忽青。 季海舲屏息望着她,不敢言语,甚至无法呼吸。 “他……是魔鬼的儿子。”好一阵子,季风笛才忽然开口。 季海舲的身子猛地一晃,忽然忆起那日在教堂里那个变态老人说的话。 魔鬼的儿子……为什么连风笛姑姑都这样说? “姑姑,你说清楚,为什么这样称呼杨隽?”她无法置信地摇头,悲愤不已,“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他?” 季风笛瞪视她许久,“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她一愣,“身世?” “你知道他为什么在襁褓时就被丢在那见教堂?” “因为他母亲是被他父亲强暴的,所以才——”季海舲忽地顿住。 是啊,杨隽确实不可能是杨一平的儿子,一个强暴犯会去认养被他侵犯的女人所生下的小孩吗?不可能!如果不是杨家的子孙,他又曾是谁的—— 季海舲猛然圆睁眼眸,直直盯着眼前神色激狂的女人,一个阴暗的念头开始在她脑海里成型。她蓦地用力甩头,拼命想挥去那不受欢迎的念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杨不可能是——不可能是—— 她拼命抗拒着模模糊糊响彻脑海的声音,但那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清晰,直逼得她抬起双手蒙住耳朵。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吐着气音,拼命想说服自己,呼吸破碎。 季风笛平淡的语音却与此刻一阵阵侵入她脑海。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一直想忘掉它,一直不愿想起。我但愿自己从来不曾去过爱尔兰从来不曾因为仰慕文人乔埃斯的家乡,去到那个令人憎恨的地方!”季风笛握紧双拳,身子僵硬站着,口中泄出一句句激愤言语,“我恨那里!它毁了我身为一个女人的骄傲与自信,毁了我的清白之身,在那里,我被一个魔鬼软禁,视为禁脔,日日夜夜凌虐我、折磨我,让我怀了孽钟又无处可申诉冤屈——”她倒抽一口气,忽地猛捶墙壁,“我好恨!真的好恨!我曾经那样憧憬爱情,曾经是那样天真纯洁的女孩,他却毁了我的梦想,甚至还让我怀了他的孽种!”她瞪着季海舲,眼眸像要喷出火来,“等那个魔鬼终于玩腻了我,放我自由,我没办法打掉那魔鬼了,只能把他生下来——小舲,你晓不晓得那时候姑姑有多苦?这种耻辱与痛苦是无法跟任何人倾诉的,只能一个人默默忍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苦,有多恨?” “姑姑……”季海舲听着,泪水茫然碎落,心脏整个纠结,痛得她不知所措。 “知不知道在你婚礼那天,我见到杨隽时有多震惊?他 几乎就是那个魔鬼的翻版!就好象三十年前的梦魇又重新撞上我!”季风笛语音痛愤,句句控诉,“我早该知道的……早该想到他不可能是杨一平的儿子,他是、他是……”她已然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我不该……让你嫁他,我当时……就该阻止你!小舲……”她试图抓住季海舲的手。 季海舲摇摇头,后退数步避开她,晶莹剔透的泪珠沾满整张容颜。“这不可能,姑姑,不可能……”她拼命说服自己,“杨隽不可能是你的饿孩子。” “他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季风笛闻言激动反驳,“我绝不承认有这样的儿子!他是个魔鬼,本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别这样说,姑姑,别这样,不是这样的——”季海舲语音低哑,连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 “跟他离婚!小舲,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季海舲身子摇摇晃晃,忽然站不稳脚步,软倒在地。她抬起一张泪颜,木然地望向季风笛。 “你还不明白吗!”季海舲语气严厉,“你不能跟那种人在一起!更加不许与他生下孩子。” “杨隽是我的姑表兄弟。”季海舲木然地轻声说道,“而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小孩。”她怔怔地,全身血流冰冷,僵凝的思绪实在无法理清目前的状况。“我跟杨隽有血缘关系……”她神智迷茫,忽地一阵恶心的感觉攫住她,不觉伸手捂住了嘴。 季风笛蹲下身,双手捉紧她的肩膀,试图唤回她的理智,“小舲,他不是你的表哥,也跟我们季家毫无关系,他只是个魔鬼,是我们都必须远离的人……” “姑姑,你为什么还不承认?”季海舲扬起写满痛楚的眼眸,“他明明就是你的孩子!”她语音细微,视线朦胧,“就算他是在不受欢迎的状况下出生的,你也不该叫自己的儿子魔鬼……” “他不是!他不是!”季风笛站起身,放声尖叫起来,凄厉的嗓音犹如夜枭鬼号,令人闻之心惊。“他不是我儿子,我没有儿子,我没有!” 季海舲捂住双耳,强忍着随之歇斯底里的尖叫的冲动,只泪水静静滑落。“我也但愿不是……” 但杨隽是她的表哥,他的确是!他是那个强暴了姑姑的男人的小孩,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是她丈夫—— 她不能是他的妻子,不能跟他结婚,更加不该怀了他的小孩! 这是不对的,是错误的! 他们的认识是一个错误!他们的婚姻更是老天所开一个残酷的玩笑!他是如此残酷,如此可怕,如此让人无法承受…… 不,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绝不可能! 她必须见到杨隽,只要见到他,便可以澄清一切。他会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误会,是天大的误会,她不必相信它,更无需介意它。 是的,杨隽一定会这样告诉她。 她必须找到他! ************ 杨隽看着倚在办公室门边的女人向他走来。 她体态婀娜,神情妩媚,眼角眉梢尽是挑逗风情,嵌在精丽面孔上的嘴唇红艳饱满,**地微启。 他面色一冷,“你怎么进来这栋大楼的?” 女人对他秀了秀捏在指间的磁卡,“令尊给我的。” “我父亲给你的?”他剑眉一扬,“为什么?” “他要我今日好好伺候你。”女人在他面前站定,双手勾住他颈项。 他动也不动,甚至懒得推开她,一双锐利鹰眸迅捷扫过父亲的情妇。她眼眸蒙雾,情欲氤氲,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对他的极度渴望。 她是长得很美,身材也确实相当诱人,尤其顶着他胸膛摩擦、丰满而柔软的**更足够挑起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情欲。但他不为所动。 他从来就不曾对这个专属于父亲的年轻女人动过心,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今晚当然也不例外。 “走开。”他冷冷地,“我没兴趣玩这种游戏。” “杨隽,你不满意我吗?”她娇柔地噘起红唇,嗓音刻意压低,透着浓浓的挑逗与哀怨,“知不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我一直在想,跟你上床一定十分刺激。”她滚烫的**贴上他耳际,轻吐兰气,一只玉手则腻抚上他脸颊,“你长相如此俊美,身材又如此之棒,绝对能轻易在**降服一个女人……”她叹息着,一面用光裸的小腿隔着西装裤摩挲他。 杨隽却是一张手臂,毫不容情地推开她。 “杨隽——”她细声细气地呼唤,柔腻的语音拉得老长。 杨隽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倏地立起,就算方才确实因她的挑逗体温微微上升,此刻也瞬间结冻。 “快滚!别等我亲手把你丢出去!”抛下这一句话后他便转过身,径自透过玻璃帷幕凝视窗外璀璨夜景,不打算再理会她。 她却不肯轻易放弃,一个踮脚飞奔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下他的颈项,凑向他的唇便是一个强迫性的狂吻。 杨隽侧过一张英挺脸庞,用力拉下她的手臂,黑眸紧紧圈住她,迸出难以形容的锋锐光芒,“说!我父亲究竟派你来做什么?为什么千方百计引诱我?” 女人呼吸一紧,双腿不觉开始打抖,别过头,无法迎他凌厉的眼神。 杨隽微勾唇角正想发话,黑色玻璃门前却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喘气。 他倏地转过头,面色一下变得苍白,“海舲!” 他脸色之所以忽然苍白,并不是因为季海舲看到他和女人在一起,而是她面上那种恍若见到魔鬼,无法置信又激动难抑的表情。 他从来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是什么原因让她脸庞抹上那种完全失去镇定的表情? “海舲,你怎么了?” 季海舲一甩头,转身就走。 他举步要追上去,那女人却拦住他。 “别追啊,这样不正好?”她微笑嫣然,“就是要让她对你误会绝望。” “你!”他猛地瞪她,终于明白杨一平送她来此的用意。“父亲故意派你来制造误会的?” “他料到你老婆今晚一定会上你办公室,特地要我来演一出好戏,好让她心碎痛苦,大受折磨。” 而她果然心碎痛苦了——但并不完全是看到这一幕的缘故。 有什么事发生了。 杨隽知觉地感受到季海舲的神色异常,那不仅是因为看到方才那一幕或忧心市场上盛威遭逢财务危机的传言,那些都还不至于让一向冷静从容的海舲激动若此。 一定有更严重的某件事发生了。 他必须知道。 于是,他用力推开还妄想缠住他的女人,迅速搭专属电梯追下楼。 在地下停车场,他终于拦住季海舲。 “海舲,”他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反抗,静静转过身子,扬起眼帘望他,眸中变换过数道异彩,太阳穴旁边的脉搏不规律的跳动着。 杨隽突有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从来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岂止是情绪激动,连精神都已濒崩溃,身体摇摇欲坠,随时就要倒下去。要不是他手臂定住她的肩,恐怕她早已软倒在地。 “海舲!”他喊着,试图振作她的精神。 “杨隽,”半晌,她终于轻声开口,“你究竟为什么娶我?” 他一愣,怔怔看着她似乎才哭过的红肿双眸。 “刚刚那个女人,你质问她是不是你父亲派来引诱你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杨隽犹豫着。 “除了想刺激我还能有什么原因?否则什么样的父亲会送个女人去引诱自己已结婚的儿子?我真不明白,”她摇着头,眸子满溢痛楚迷茫,“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一怔。海舲果然冰雪聪明,一下就猜着这女人上门来引诱他是为了刺激她——难道该是向她说明一切的时候了? “鸿扬究竟有没有替盛威买入美元期货?”她继续质问。 他深吸一口气,黑眸定定凝视她,“没有。” 她甚至连眼眸都不曾一眨,“那么,场上有关盛威的传闻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是。” “你除了毁掉与我的口头约定,甚至还散步消息加速我公司败亡。到时候,盛威股价狂跌,拿股票去向银行办质押的贷款也势必被强迫讨回,雪上加霜,以盛威目前的财务状况绝对无法撑过……你们父子是不是就这样打算的?” 他抿紧唇,“不错。” “为什么?杨隽,为什么这样对我?”季海舲终于揭下戴上许久的平静面具,真正泄露出情绪的激动,“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们,值得你们杨家这样捉弄我、玩弄我?” “你没有错。”他语音沉暗,“错早当初我跟魔鬼作了一场交易。” “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语。 “杨隽!告诉我!”她提高声调。 他只是默然地看她,静静地,情感潜藏在幽深黑眸的最底处,表面波澜不兴。 “季家人的眼睛。”季海舲忽地摇头,身体一软,几乎跌入杨隽怀里,“你果然有一双季家人的眼睛……”她怔忡数秒,忽地逸出一阵狂笑,“我真傻!以前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神是看不透的,因为你也是季家人,跟我一样,跟我一样……” 杨隽惊怔了。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有季家人的眼睛?他——是季家人?跟她一样? 海舲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她疯了吗? “海舲,”他双臂滑下她的肩膀,改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躯,“你镇静一点。” “镇静?你教我如何镇静!”季海舲仰头望他,氤氲在眸子里的白雾令他心脏一紧。 “我不能镇静,无法镇静,发生了那样的事怎还能冷静……”她喃喃地,最后一句话依然不成调,蕴着浓浓的绝望。 绝望?他竟在海舲的话语里听到绝望?那一向自信蓬勃、意气风发的海舲? 他们的计划成功了?用尽一切办法打击她,令她信心动摇,绝望痛苦,让她坠入地狱深渊,再也不似从前那般高高在上……这样的计划成功了? 不,不可能。海舲不会单单因为那几件事就失神的,她一向坚强过人,而他们的计划甚至还未进行一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海舲,你说,是什么事?”他一只手抬起她清丽的脸庞,眸光紧紧圈锁住她,“告诉我。” 季海舲仰望着他,眨眨眼,几滴泪水坠落。 杨隽屏息,定定地瞪着珠泪在她洁白的脸颊滑过,留下两道泪痕。 终于,她微启芳唇,“你——是我姑姑的儿子。” “什么?”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脑海一片空白,简直无法理解自她**逸出那句几乎听不清的言语代表的意涵。“我听不清,海舲,你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你要我再说一次?”季海舲忽地笑了,笑声凄绝尖厉,“你是季家人,是我表哥!这句话要我说几次才够?要说几次你才明白?” 他恍若被焦雷击中,脑中轰然巨响,“我是——你姑姑的……是你表哥?”他双臂一软,不觉松开了她。她先是一阵不稳,好不容易扶住车顶,撑住身子。 杨隽瞪着她,任由她摇摇晃晃,怎样也伸不出手去扶她一把。 两人互相凝视对方,复杂难解的眸光在冷冷的空气中交会。 季海舲首先别开眸子,“我不知道哪一样对我打击比较大——我丈夫在背后打击我的事业,或是我竟嫁给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她沉默数秒,忽地哽咽一声,咬住薄薄的唇,伸手一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杨隽怔然定立原地,瞪着她发动车子,雪白色的朋驰疾驶而去。 他瞪着绝尘而去的车影,好半天,混沌的脑子方忽然醒神,像当头浇下的冷水一样清凉。 不行!他必须追上去,不能让海舲一人独处。 她现今精神处于极不稳的状态,只要一个岔念,就可能走上绝路。 他必须追上去,不能让她做傻事…… 他自口袋中掏出车钥匙,一面四处找寻自己的车子,脑海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在做什么?为何如此心焦如焚?这不正是他的目的吗?他接近海舲,娶海舲,让海舲爱上他,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逼得她崩溃,再承受不住任何打击吗? 为什么就在即将达成目的时,他忽然心软了,甚至为她的安危担忧起来? 他是地狱的撒旦啊,怎能对自己的迫害的对象有一丝丝心疼的感觉? 他挣扎着,不愿相信自己现在竟然满心满脑都是季海舲的身影,却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对她充满悬念。 虽然叮嘱自己千遍万遍不该追上她,不该在目的将近达成时忽然心软,他仍是匆忙奔进自己的座车,发动引擎,迅速呼啸而去。 *********** 杨隽匆匆忙忙赶回那层属于他与季海舲的公寓,一跨出电梯门,见到的是他始料未及的人影。 是季风笛,她全身僵直地站在楼梯口,一听见声响,倏地转过脸。 杨隽禁不住倒抽一口气,瞪着她犹如鬼魅般苍白的脸庞。那张脸,不仅苍白莫名,肌肉还奇异地纠结着,一双黑眸闪烁着诡谲的青光。 这个女人,就是那个被他亲生父亲强暴,不得已才生下他的女人;就是那个极端憎恨他,在他婴儿时期便将他遗弃在修道院的女人。 她是季家人,是海舲的姑姑。 “你……你怎么站在这里?海舲呢?”他嘶哑地问。 季风笛不答,黑如深海的双眸盯住他,迸出难以形容的憎恨激光。杨隽蓦地身体一晃。 这女人恨他!她到现在还恨他!三十年来一直憎恨她怀胎九月,满怀怨怒生下来的孩子。 他冻立原地,承受着季风笛充满憎恨的锐利眼神,像是尖锐的刀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划过一痕又一痕,就像曾在他背上交错烙印的鞭痕,同样刺痛他。 那可怕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曾俘虏他整个青涩少年时期,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苦痛又重新攫住他。他闭上眸,拼命调匀呼吸,极力想驱逐那一幕幕掠过他脑海的过去情景——那个变态男人看他的眼神,以及强迫年少的他对他做的那些事…… 一幕一幕,过去的景象交错来去,填满他整个脑海。 他倏地张开眼瞳鹰锐的眼眸不再存有对眼前女人一丝一毫的渴慕或期待,只有完全的冰冷,像永远凝结的南极海面。 “海舲呢?告诉我,她有没有回来?” 季风笛仿佛因他严霜般的语气一震,后退一步,脸庞一转,眸光射向楼下。 杨隽心脏陡地一跳,急奔向前靠住楼梯扶手,探头往下一望。 那是他一辈子都会记得的可怕景象。 季海舲躺在楼层中间的地面,身体奇异地扭曲着,腿边一滩令触目心惊的血红,而且,还不断冒出。 杨隽一声怒吼,单手推开挡住楼梯口的季风笛,飞鹰般地奔下楼,振臂抱起已陷入昏迷状态的妻子。 他抬头,一对燃着地狱之火的眼眸逼得季风笛忍不住一颤。 “是你推她下楼的,是不是?”他厉声质问,犹如堕落地狱的撒旦质疑着背叛他的手下。 季风笛脸色更加惨白,禁闭的双唇不觉紧张,逸出一声尖锐呼喊。她颤抖着**,颤抖着指尖,颤抖着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 “是我推的又怎样?”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悲愤莫名,“她是你的侄女啊,你一向最疼她的不是吗?为何要如此伤害她!” “我是为她好!她不该怀了你的孩子,更不该妄想生下他!”她濒临歇斯底里,“她怎能生下魔鬼的儿子?我怎能让她生下魔鬼的儿子?” “所以你就推她下楼?” “我只是帮她除掉孩子而已。这样错了吗?” 杨隽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这女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只有完完全全失去理性的人才会狠心推自己最疼爱的人下楼,丝毫不顾她是否会因此受到重伤,甚至赔上一条命。 “该死,”他诅咒着,眸中的火焰燃得更加令人惊心动魄,“你还算是个人吗?”他厉声叱喝,抛下一句冷酷质问。 “我……”季风笛哑然,身子摇晃得更加剧烈。 他不理会她,严厉的再瞪她一眼,便抱着季海舲匆匆离去,消失在季风笛的视界。** 第八章 医院大门口对面,一辆黑色加长型劳斯莱斯停定,墨黑色的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虽写着岁月风霜,却依旧端正英挺的脸庞。 他两边嘴角不等高地弯起,冷冷的微笑像在嘲弄世人,嘲弄他所见到的景象。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下半身沾染鲜红的女人冲进医院,一向俊美冷硬的脸庞竟然现着极端的慌张焦虑。 杨隽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卸下了他从领养他便一直训练绝不轻易摘下的面具。 训练他成为无情无泪的男人并不难,他原本就愤事嫉俗,蕴着犬儒主义者对世事不屑一顾的冷酷气质,他这个领养者只是扮演强化他这份潜能的角色而已。 他早知道这孩子潜力惊人,他不过亲自教育他短短一年,他便完全脱胎换骨,样样精通,才气纵横,在初次接近季家那个自信骄傲的女儿时便逼得她招架无力,意乱情迷。 从那时候起,他便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棵钻石。而这颗钻石还是他特地找来,亲自琢磨,让他成材成器,绽出难以逼视的光芒。 杨一平的眼神蓦地变得阴冷。 他真的是特地去找杨隽的!三十年前,他一心一意想报复季风云,却苦无机会,没料到却在无意间让他看到一幕有趣的情景。 当时他人在都柏林,竟然见到季风笛大腹便便,神色仓皇地走在路上。 季风笛并未结婚,怎会怀了孕?那时的他只是在心中闪过一阵疑虑,并未多想,直到数年后在台北重会自美国学成归来的季风笛,发现她仍以一个单身女人的身份活跃在社交圈,才蓦地回想起那件往事。 她腹中的孩子哪里去了? 他立即派手下去调查,花了好一阵子才探听到季风笛曾经到过爱尔兰,莫名失踪将近一年才在一间医院里产下一子。几星期后,她从都柏林出境,那名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见人影。 又花了好几年,他才找到季风笛丢弃在都柏林近郊一家修道院的儿子。 那时杨隽已经快满十四岁了,当他一见到长相异乎寻常的俊秀少年,再见到那名司铎看他的眼神,以及他背上的鞭痕,立即明白眼前这个孩子在修道院里过得是地狱般的非人生活。 这孩子,是季风笛遗弃的儿子,容颜是恍若天使一般俊逸,气质却是魔鬼般的愤世嫉俗。 他当时就知道自己找到了。 这个天使与魔鬼的综合体正是他一心寻找的,用来抱复季风云夺妻之恨的最佳利器。 他或许无法抱复季风云与乔霓,却可以令他们苟且而生下的女儿痛不欲生。 他要将这孩子训练成最神秘出色的男子,让季家那个优秀的女儿深陷于杨隽张下的猎网之中,痛苦挣扎,无法自拔。 他要季海舲与自己的姑表兄弟结婚,尝到最可怕、最震撼人心的苦果,将她逼上绝路。 这一切计划在那孩子的配合之下,眼看就要成功了。 只可惜,他亲自训练出来、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成材男人,竟然也会堕入爱情的深渊。 杨一平摇头,唇边嘲讽的微笑更深了。 他原本考虑百年之后,将他握有鸿邦集团的所有股份都传给那孩子的,看样子是他期望过高了。 他微微叹气,拿起手机,直拨一个号码。 “传布下去,”他冷冷吩咐电话另一端的手下:“盛威季海舲涉嫌与鸿邦杨隽利益输送,由杨隽私下调集资金借予她收购鸿邦银行股票。” 手机另一端的人似乎不相信自己接到的命令,再确认一此。 “我的确要你散布消息给市场,尤其是证期会,我要他们明天就来查!”杨一平严厉的眉梢一挑,“立刻照我说的去做!” 语毕,他关上黑色手机,按上车门边一颗按钮。 墨黑色的车窗重新升上,劳斯莱斯扬长而去。 ************ “她没事了。”杨隽一直到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一颗高悬的心才缓缓落下,听着医生严肃地说道。“腹中的胎儿虽然失去了,不过她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意识。” 她腹中的孩子还是流掉了吗? 杨隽神经一紧,说不清忽然窜上心头的是什么滋味,只朝医生点点头,“谢谢你,医生。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可以。护士会推她进头等病房,你可以跟去看她。只是别吵她,她需要多休息。” “我知道。”他轻点下颌,回避医生望向他的好奇眼神,跟随恰于此时推海舲出手术室的两名护士乘电梯上头等病房。 他强迫自己站得挺直,静静在一旁看着护士们手脚利落地安置海舲。直到她们一个个都出了病房,他才允许自己蹲跪在她床前,颤抖的双手轻柔地抚上她白无血色、还泛着细碎汗珠的脸庞。 “海舲……”他低低唤着,几乎不忍向她惨白的面容望去,一双眸子却又只能凝定她的容颜,怎样也转不开视线,“对不起。” 他道着歉,心头蓦地一阵剧烈牵动,恍若是松下紧绷的心情,又像对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她极端的疼惜与不忍。 他深深吸气,一直到现在蹲在她床前,确认她已平安无事之际,他仍记得方才紧揪住他的狂乱与心痛,那让人心慌意乱的感觉,恐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无法再继续了。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场从十五年前便开始的游戏,这场十五年来他日日夜夜尽心准备,只为夺得最后绝对胜利的游戏,他再也无法持续下去了。 他再也无法将海舲视为自己的猎物,再没办法强迫自己这么想。 “海舲。”他幽然叹息,伸手握住**人儿冰冷的双手,神智顿然陷入完全的迷惘。 整夜,他一直跪立她床前,握着她双手,一动也不动。 直到清晨最灿烂的太阳金光悄悄穿过帘幔射进第一道辉芒,他一双湛幽的黑瞳从未合上。 ******** 早晨,迎接杨隽的是病房外杂沓的脚步声。 他一惊,神智从恍惚的状态蓦地清醒,下意识地瞥向腕表,竟然已经十点多了。 他试图立直身子,麻痹的双腿却支撑不住,微微一晃后又重新跌跪在地。他双手撑住地面支持不稳的重心,做倒在地几分钟,让血流循环顺畅,接着,再试一次。 重试好几次之后,他好不容易站稳。 这时,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对年轻男女闯进来。 杨隽旋过身瞪视他们,“你们是谁!” “杨先生,”那个年轻女人首先开口,漂亮的脸庞写着精明干练,“我们是新闻记者,想采访你。” “采访我?”他微蹙两到俊秀朗眉,“怎么回事?” “有关贵行与盛威利益输送的事。” 利益输送?杨隽暗暗一惊,莫非他私自融资给海舲的事东窗事发了?但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啊,除非—— 是杨一平!一定是他让人将这内幕消息散布出去,让海舲的处境雪上加霜,给予她沉痛一击。 他早知道他会如此做,只是没料到动作如此之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沉声回道,“我的妻子目前正在休息,请两位出去,别打扰她。” 两名闯进来的记者同时瞥了病**的季海舲一眼。 “请问令夫人是因为受不了这些打击才病倒的吗?”依然是由那位女记者开口。 “那不关你们的事,”杨隽面容冷淡,一面张开手臂推两人往门边走,“请出去。” “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两位的看法。”两人一面抗拒一面喊道,“令尊在鸿邦金融中心顶楼召开记者会,宣称这一切与鸿邦无关,我们只是想验证——” “什么?”杨隽停下推人的动作,“你说父亲召开记者会?” “是。现在敝台正在重播这场记者会,你可以打开电视看看……” 不等他同意,另一位男记者已经找到电视遥控,按下了钮。 两秒之后,荧幕上果然出现鸿邦发言人的身影,他正念着一篇稿子:“……有关盛威家电董事长季海舲向敝行请求融资一事,由于她申请贷款是在成为本银行股东之前,不算本行之关系人,因此敝行融资给她并不触犯银行法。关于她取得鸿邦的贷款后收购本行股票一事,本行董事会完全不知情,并不构成利益输送的条件……” “可是刘先生,季海舲小姐是贵行总裁的媳妇,是鸿邦集团的少东夫人,她向鸿邦贷款买鸿邦股票,贵行能说毫不知情吗?” “关于这一点,我们确实毫不知情。” “鸿邦银行是盛威家电的大股东,盛威又反过来收购鸿邦股票,两家公司如此交叉持股,是否打算进行某种计划?” “这一点我来回答。”一个沉重的语音响起。 镜头随着声音一转,焦点定在发话的老人身上。 杨隽呼吸一紧,瞪着杨一平从容不迫的面容,他唇角微挑,语音平和,“成为盛威股东是本行董事会一致的决议。我们确实看好盛威的前景,所以才愿意成为盛威的股东,进而取得董事席位。至于融资给盛威,那是在我儿子娶季海舲之前,更是在鸿邦成为董事之前,相信这一点并不触犯银行法。我要说明的是,季海舲是不是用当初鸿邦融资给她的资金进行收购本银行股票的行动我们无法确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处心积虑想成为本行大股东。在这件事上,或许鸿邦也是受害者……” 杨隽蓦地倒抽一口气。 杨一平竟将一切都推给了海舲,他竟能嘴角含笑,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将鸿邦与这件事完全撇清,甚至伪造盛威向鸿邦贷款的文书,将日期提前到他俩结婚之前。 那老人——果真报复得彻底,丝毫不留余地。 而他,竟然与那样的人联**击海舲,将她逼到这般田地! 杨隽握紧双拳,克制着因激愤而颤抖的身躯。 是记者的声音让他从强烈的自责中回神,“杨先生,令尊所言是真的吗?” 他忽地眸子一张,锐光朝两人激射而去,“出去。” “杨先生……” “我说出去!”他右臂一伸,指向门口,神色严酷。 两个记者为他毫不容情的气势所摄,不再多说,迅速退出病房。 “何必要赶他们走?” 一个幽幽的嗓音忽地拂过他耳边,他猛然转过身。 海舲! 不知何时,她已经醒来了,黑色明眸盯着电视荧幕,神情淡然。 他心头一震,反映迅速地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季海舲嘴角微微一扬,“我已经都看见了。” 他望向她,她姣丽的容颜像掩上一层纱,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她内心真正的思绪。 但他却看得清。 海舲可以用这样的方法瞒住世上每一个人,却无法瞒住他。他太了解她,十五年来眼底心里一直看的人便是她,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现在的海舲就像一条表面不流动的冰河,河面冰霜凝结,底下还有水流缓缓流着——但也只是缓缓的,即使是不流动了。 他果然还是伤她太重了吗? “为什么?”她嗓音清清,眼眸仍是直视前方,不向他看上一眼,“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父子要这样千方百计打击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语音微微激动,“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亲对你父母恨意极深,所以才想折磨你。” “那你呢?又为什么?” 她语音平静,但杨隽却可以感受到其中深深蕴藏的受伤。他心一痛,闭了闭眼,“对我而言,这是个交易。” “交易?”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眸光瞥向他。 “我答应他诱你堕落,他答应带我离开那里。” 他微微仰起头,眸光凝定远方,思绪跌入久远过往……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面对着一个忽然宣称是他亲生父亲的人,不仅内心毫无亲密之感,反倒有着浓浓的厌恶。 “你是谁?” “是救你离开地狱的人。”那人微微笑着,锐利的眼仔仔细细打量他,像要将他整个人剖开来看。 “你不是生下我的那个人。”他非常肯定。 如果他父亲真是一个强暴犯,怎么可能来认养他? “我确实不是。”那人笑了,迸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却奇特地让人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那为什么要带走我!”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他当然想!几年来他一直想尽办法想逃离这里,但每逃一次,只是让自己多受一次皮肉之苦而已。被鞭打,被关入那不见天日的地窖,过着除了水,什么食物也不能吃的日子——逃离这里,对他而言是谣不可及的妄想。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离开这里,但问题是,离开这个地狱后,是否又会跳入另一个! “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他那样对你。”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不会打你,更不会要你服侍我。我会给你受最好的教育,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也笑了,满是不屑与嘲讽的笑。 这男人当他还是那种不解世事的傻瓜吗?这世上岂有如此尽如人意的事? “你要什么?”他开门见山。 “什么?”男人一愣。 “告诉我代价是什么。”他冷冷地,“这世上没有不付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告诉我带我离开这里,享受那种生活的代价。” 男人瞪视他数秒,忽地纵声大笑,那笑声是充满得意、兴奋的。他盯着他,目光尽是欣赏,“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确实是我要的孩子。” “说,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好,我就直说。”男人停顿数秒,眸光倏地冰冷,足以令地狱结霜。“我要你去引诱一个女孩子,让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你,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打击她,让她因为爱你而饱受折磨。” 他皱眉,“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的父母对不起我。” “所以你以伤害他们的女儿做为报复?” “不错。” 他默默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跟他一样,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美丽骄傲,才气纵横,家世又显赫,是那种你一辈子也及不上的天之骄女。她光辉、灿烂、明媚照人,是上帝最钟爱的天使。她要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可是她绝不会向谁看一眼,更不会向你这个一无是处的穷酸小子看上一眼。” 他自嘲地拉拉嘴角,“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爱上我?” “因为只有撒旦才能引诱天使堕落。”男人微微一笑,“小子,你有成为撒旦的潜质。” 要他成为撒旦,去引诱天使堕落? 他怔然犹豫,沉吟未语。 “他们季家人一向自称天使,这个女孩子更是被称为他们的葛布勒。” “葛布勒?掌管水之元素的天使?伊甸园的守护者?”他怔怔地。 “不错,伊甸园的守护天使。”男人嘴角微勾,眼眸却毫无笑意,“所以我要你成为撒旦,化身为最诱人的果实去引诱她。” 他要他成为魔鬼去引诱她。 但他原本就是个魔鬼啊!他原本就是魔鬼之子,身上流着可怕的血液。 有何不可?这世上既有身处天堂,永远无忧无虑的天使,自然也有堕落地狱,千方百计想引诱天使的魔鬼。 “这是个交易。你愿不愿意接受?” 为什么有人可以衔银钥匙出世,从生下来就过着富裕的无忧的生活?又为什么会有另外一群人,出生在这世界,只是无穷无尽的苦痛与折磨? 罢了,就当他与魔鬼立下契约,将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该有灵魂的魔鬼,如果出卖灵魂能让他脱离这种地狱般的残酷生活,他就出卖了又何妨? “我接受。”他语音清亮、坚决,为自己与魔鬼的契约烙下印信…… 杨隽将思绪自遥远的从前拉回,没有向她叙述整个前因后果,只淡淡一句,“这是我与他成立的交易。” 她明白他为什么会与杨一平立下如此誓约,“因为你想脱离那个地方,所以就答应与他联手来打击我?” “是的。” “因为想令自己远离地狱,就不惜推我坠落?”她继续追问。 他下颌一阵抽紧,“不错。” “杨隽。”季海舲凝望着他,眸中有着伤痛、失望、悲哀,还有隐隐的不忍,“你……”她语音破碎,无法轻易吐出言语。 她恨他吧。 杨隽清楚地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语,他甚至可以了解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她恨他,但又忍不住同情他。她恨他,但她也还是爱他的——她还是爱着他这个不怀好意接近她的魔鬼,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可他怎么配?怎么陪她对他又爱又恨?怎配她对他还牵挂难安,萦绕于心? 他该远离她的。 对她而言,也许只有他用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才能忘记曾经令她受伤跌交的这一切,重新站起,回到从前那个自信骄傲的季海舲吧。 “我们的孩子——流掉了吧?”她忽然开口,语音细微。 他闭了闭眼,“他原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的。” “的确,他确实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季海舲微微颔首,这一次终于同意他的看法。她的眸光遥远,语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细细弱弱,“流掉了也好……或许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她闭上眼帘,一颗剔透泪珠静静流落。 杨隽心一痛。 确实,受到诅咒的孩子是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的——就像他一样。 “你见过风笛姑姑吗?” 他点头。 “你们——相认了?” 他握紧双拳,沉默不语。 她仿佛明白了,“姑姑还是恨你?” “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他维持平淡的语气。 “不错,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她点点头,沉默许久,像在心中取舍些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杨隽,你走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说她永远不愿与他相见了。 海舲——该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坚强地活下去吧。 他轻轻吐气,强忍着内心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绞痛,放纵自己的眸光在她清秀绝伦的脸庞最后一流连。 “好好保重。” 接着,他旋过身,走出病房,走出季海舲的生活。 ******* 两天后,季海舲站在病房一角,看着一个在舲园服务已久的女拥替她收拾行李。 她静静看着,一面看着报纸财经版头条有关盛威股价重挫的消息。 “由于泰国股、汇市狂跌,盛威家电损失惨重,发生财务危机,往来银行纷纷表示将慎重考虑融贯放款问题;再加上近日传出有关两大集团利益输送消息,投资人信心动摇,盛威股价一路狂泻,连续三日跌停……集团理事会表示,将会合力解决盛威家电财务危机,并全力针对盛威股价护盘……” 看来她季海舲果真是一败涂地了。 恐怕这一、两天,两位叔叔便会找上门来,对她严加训斥吧。说不定连证期会的官员都要约谈她,问她关于利益输送的问题。 她该怎么办……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舲点点头,面容依旧淡然平静,没让下人看出她情绪不稳。 她折上报纸,率先离开病房,“走吧。” 刚出大门,便见门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肿,像数日未曾安眠。 季海舲心一痛,“姑姑。” 季风笛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舲。” “你在这里多久了?”该不会从她一进医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门外吧? “我对不起你。”季风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着歉,语音沙哑,眸子流露着无限疲惫。“希望你看在我从小疼你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 “姑姑……”她心脏紧绞,眼眸不知不觉蒙上泪雾。 “对不起。” 季风笛再度道歉,抛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季海舲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孤独、寂寞的背影,双肩像压上千斤担,委靡不振。 “姑姑——” 从小最疼她,爱她,在她因父母责备而伤心难过时温柔安慰她的姑姑——连她也离开她了。 “一切可算是尘埃落定了,杨。因为集团理事会集资挽救,盛威家电这次的财务危机总算圆满解决。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长之位后,也一直尽心尽力让盛威的营运重上轨道,我也能放心了。至于利益输送的事,虽然这几个月连续开了几次侦查庭提讯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运作之下不了了之——这就是季家人,虽然平时很少来往,出了事却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别为我担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舲美好的唇柔揉弯起,“暂时风平浪静了。” 虽然这次她着实摔了一跤,赔上了在集团里苦心经营多年的声誉,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版图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况总算是过去了。 而且,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场上闯荡,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有一时的失足,谁不曾失意落魄过?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来,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 这是他们季家人的准则——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错,只怕没有勇气承认,知错不改。 海玄、海奇、海蓝,甚至连一向歉冲处世的海平都曾犯过错,但他们也都有勇气改正,为什么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杨。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会改变我是季海舲的事实。”她抚过书桌上的玻璃香框,对镶嵌在其中,默默注视着镜头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开口,“那日,我见到你的律师,知道你把自己拥有鸿邦银行的股权全部移转给我……杨,这是你对我表达歉意的方式吧?你用这种方法向我道歉,也用这种方法令杨一平因为报复付出一点代价,我终于明白,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情……”季海舲一顿,酸楚泪意蓦地涌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轻扬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没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气,波光潋滟的秋水专注凝睇杨隽,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视她,那对黑眸永远暗沉若子夜,蕴隐着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这一次她终于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绪波涛。 “杨,其实你不像表面上那样漠不在乎吧?在你总像在嘲讽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浓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隐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头,前额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杨,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着?你知不知道我想见你……我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坚强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该了解我早已深深爱上你,该了解虽然我总是那样霸气、骄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网,也和一般女人没什么不同,我依然会受伤,依然会难过,依然要忍受让人难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杨,你怎能就这样离开我?怎能就这样踪影全无?你究竟在哪儿……” 她低低唤着,一声比一声更加幽微,一声比一声更加渴望,一声比一声更加伤感,一颗心紧紧揪着。 她自书桌前站起身来,凝望四周。 这里并非她和杨隽婚后共居的住所,这里,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后共住的住宅里,她从不曾觉得里头带有杨一丝个人色彩,但这里不同。 这里,有杨隽的气息,杨隽的影子。 在这里,她找到了杨隽从前爱读的书,找到了他曾穿过的衣服,找到了他用过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从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贴满自己写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占了书架一整排,而相簿里,全是她的倩影。从她还在台北念小学,到她去了瑞士圣芳济学园,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奋斗,当上父亲的特别助理,盛威集团的首席副总…… 相簿记载了她成长的历程,也令她恍然认清杨隽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从小,我便要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你,我要他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感觉你最细微的感情波动,将你摸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季海舲幽幽吐息,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她又忍不住拉开书柜最顶层玻璃,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看起来。 难怪杨会如此了解她,难怪每一次当她凝视杨那幽然湛深的眸子时,总觉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彻,所有最隐蔽的情绪波动都瞒不了他。难怪她自傲于能轻易看清他人,却怎样也摸不透他,反而被他摸得透彻。 因为杨看了她十五年啊。 在两人第一次在瑞士相遇之前,他早已将她的倩影深深烙印在脑海,记住她的一颦一笑。在两人分离后,他更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注视着她、观察着她。他的眼眸从来就只凝定在她身上,他的心从来就只有她一人的倩影飘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十五年来所有的注意力全投在一个人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杨一平要他恨她,要他去打击一个总是高高处在云端的女孩,要他将她摸得透彻以便重重伤她——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他真恨她吗?一个人怎么能够恨一个人,还日日夜夜凝视她的身影?一个人怎能恨一个人,却又满屋处处可见那人芳踪? 除了书柜里那排相簿,书房墙上,客厅墙上,卧室墙上,挂的全是她的巨幅相片。巧笑倩兮的她,神气凛然的她,英姿飒爽的她…… 他会不会疯了?这样日日夜夜看的皆是同一个人的身影。不论在书房看书,在客厅独坐,在卧房睡眠,只要一仰起头,她的面容便清清楚楚映入他眼底! 他会恨她吧?十五年来被她的一切包围,她的笑,她的怒,她的神气,她的自信……全都像一块块巨石压着他的心头,像最暗黑的阴影覆盖他全身,让他无论如何也透不过气来…… 就连她自己,看见这一切也忍不住惶然失措,何况是他! 他恨她吧?恨这十五年来只能为她一人而活,恨好不容易脱离一个可怕地狱,又陷入另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他,恨她吧? 季海舲蓦地软倒在地,捧在手上的相簿跟着一跌,一张相片随之滑出白色一角。 她不觉抽出那张相片,怔怔地凝睇着。 那是她在洛桑imd念书时的照片。她乌亮的长发松松地用丝巾束着,身边站着一个笑得灿烂的阳光男孩,他侧过头,嘴唇印在她颊上。 那便是当时同学们硬将她推向他的男孩。 一段短暂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恋情的恋情。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在恋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喜欢那样一个明亮出色的男孩子,但结果,只是惘然。 她不爱他,甚至连一点点心悸的感觉也没有,他从来就无法牵引她的心。 不像杨…… 她的心脏又剧烈抽痛起来,手一颤,相片落了地。 这一落,却让她的明眸也漾出泪来。她呼吸一停,定定地凝视相片背面,定定地凝视属于杨的,坚定挺拔的字迹。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瑞士洛桑。 为什么竟有股冲动,想杀了这个挽住她腰、吻上她脸的男人?为什么她会爱上像这样一个平凡的男子?他配不上她!” 这是—— 季海舲感觉心头一酸,泪珠悄然迸落。 这是杨的独白啊,是杨在凝视她一举一动时,心海拼命隐藏的情绪波潮。 他想杀了那个阳光男孩,莫非是——因为嫉妒? 她蓦地心跳难抑,一股冲动令她取下书架上所有她的相簿,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一九八七年一月,她的生日。 她唇边如此灿然的微笑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瞳眸却又隐隐透着孤独?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于香港。 她瘦了不少。是盛威的工作太繁重了吧?要一个刚刚自学校毕业的女人挽救濒临破产的企业是否太苛求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台北。 不曾见过对事业如此认真的女人,在她眼中,工作就是一切吧。” 天啊,天啊…… 季海舲伸手捂唇,强抑欲冲出口的呜咽,细细喘着气,直觉一颗剧烈奔腾的心怎样也无法平稳。 杨!十几年来,杨都是在她的阴影之下成长的,她的一举一动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心思。杨一平要他恨她,但他对她—— 他爱她吧!否则不会如此了解她,不会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她的关怀与心疼,不会这样仔仔细细在她每张相片背面记着短语…… “一九九七年一月,于台北舲园。 终于和她再度相逢。如我所料,她果然还深深记得我。这场游戏,总算要开始了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台北。 她笑得像拥有全世界的幸福。她难道不知道吗?我正是那个想摧毁她一切的魔鬼,将迷惑引诱她铸下大错。” 季海舲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成串泪珠纷纷跌落,在她激动而苍白的容颜上碎成一颗一颗。 什么样的人受得了如此日日夜夜爱恨交缠的煎熬?什么样的人受得了必须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任务便是打击一个女人,却又忍不住对她超乎寻常的关怀? 可是她的杨就是这样度过了整整十五年啊。 他爱她吧! 或许他也恨她,但仍抵不住对她的深深眷爱,深深关怀。 他爱她吧!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杨隽停下在素描簿上挥动的炭笔,,微微仰头,凝望远方一轮火红逐渐沉落雪白山峦之后。 不记得了。 仿佛是与她结婚之后,又仿佛在与她重逢之前。 真傻,他可以透透彻彻看清海舲何时迷恋上他,却反而摸不清自己何时也踏入她不知不觉中布下的情网。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爱她,当恍然了悟时,依然陷得极深。 他还以为这场报复游戏失去的只是他的灵魂,原来连心也失落了。 他爱她。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真正爱上她,但心脏第一次为他悸动的那一刻,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 在圣芳济学园湖边那一日,当他蓦地回过头,察觉她在一旁悄悄凝望他时,那对蕴着痛楚的眸子深深撼动了他。 她明白他的孤寂,了解他的迷惘! 他当时惊怔不已,他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轻易靠近他的心?怎能让他必须全力打击的对象对他有一丝丝了解? 可是,她温柔的眼神仍是紧紧地牵动他的心。 而之后,她玫瑰色的漂亮唇角扬起的美丽微笑同样令他莫名悸动。 那是第一次,有个人儿对他微笑,是真心的、清澈的,不是那种矫揉造作、虚伪不实的微笑。 第一次有人对他微笑,真真正正对着他! 杨隽恍然叹息,原来从那时,海舲就拥有牵引他心的能力。 海舲…… 他真想见到她,真想再见见那抹清澈透澄的微笑,真想见见…… 但他已经见不着她了,再也无法见她一面,就连远远地望着也不能。 杨隽心一痛,关闭眼帘。 自从与她分别后,他便孤身一人来到瑞士,来到洛桑——海舲曾逗留的地方。 走在洛桑学院的校园里,仿佛处处可以见到海舲的身影,听见海舲的声音。 校园里,她踏着迅捷坚定的步伐走在路上;图书馆里,她垂着头静静地读书;网球场上,她的身影翩然如蝶…… “教授找我吗?我立刻去。” “这问题当然也可以用这方法思考,但我认为……” “一块儿打球?好啊,没问题。”…… 还有那个阳光男孩,整整好几个月形影不离拌在她身边的男孩——他可以见到男孩对她灿烂地笑,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颌,柔柔印上一吻…… 停止再想下去!停止! 杨隽命令自己,全身肌肉绷紧。 这里的海舲是他所不能碰触的,他不能与她说话,无法与她面对面,只能看着照片中的她,揣想着有关她的心情、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这里处处有她的影子,他怎么也碰触不到。 海舲…… 一阵规律的种响蓦地惊醒陷入沉思中的杨隽,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素描簿。他张开漆黑如子夜的眼眸,眼光一转,不觉望向远处教堂的尖塔。 歌德式的教堂……每当望向那栋建于十二世纪的建筑时,他四肢百骸忍不住窜过一道阴冷。 夜晚,听见那响彻阍夜的钟声时,他总会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那钟声就像最可怕的鬼号,强逼他忆起那段在爱尔兰的日子。 离开这里吧,这里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会让他想起一直强迫自己遗忘的一切。 但这里也有海舲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女人曾经逗留过的踪影,有她的气息。 每夜做梦醒来,他总仿佛可以感受到海舲的气息,就像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一抬眼便可以看见挂在墙上她走在洛桑校园里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这里的,但他真的舍不得…… 碧绿澄净的雷曼湖,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这些都是曾经陪伴海舲走过青春年华的明媚风光,只要继续待在这里,就仿佛能更接近她一点,就仿佛能见到她的倩影,听到她的清朗语音……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轻轻地,像压抑着极度渴望。 杨隽禁不住扯起一丝苦笑。 总是这样,他总是能在脑海中听见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对他说话,这幻觉——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头,仿佛要将幻觉驱逐出脑海,转身预备离去。 蓦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画本画具也不觉落了地。 是海舲!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张娇美容颜掩在夕舞下朦胧不清,即使她纤细的身影被冷风吹拂着不停晃动,他仍清清楚楚地认出是她!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从来没想到能再见到她啊! 是幻觉吗?他真对她相思成狂,连幻觉也这样清晰? 或许是梦吧,一场最甜最美的梦,醒来后也最教人惆怅不舍的梦…… 她回望他许久,终于静静幽幽地开口,“我到处找你,却没想到你原来在这里。” 是海舲!真的是她! 杨隽震惊非常,几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会儿,接着调转眸光望向远方覆着白雪的阿尔卑斯山峰。 “海舲……”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嗓音却是无法抑制的沙哑。 “我不是季风云的亲生女儿。”她突如其来一句,闪着异样光芒的眸子重新凝定他。 他一惊,“什么?” “杨一平才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句话更让他震惊莫名,语不成句,“你是说……” “在你走后,我看了母亲的日记,才知他们从前有过一段。”季海舲哑声叙述着,接着幽幽叹息。“很可笑吧?杨一平千方百计要报复的对象竟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她低低一笑,笑声嘲讽又带着隐隐痛楚,“上天真会捉弄人,对吧?” “海舲。”他轻唤一声,有股冲动想紧紧拥住她、慰抚她。 没想到杨一平竟是她亲生父亲,他千方百计想要打击的、折磨的女人原来是自己的女儿! 是报应吗?上天终于给了心怀不轨的魔鬼最残酷的惩罚? 杨隽喉头蓦地涌上一层苦涩,心内五味杂陈,理不清纷纷扰扰的情感。 他望向季海舲,眼神逐渐转为温和,前所未有的满溢柔情。 她很难过吧,在遭到对方那样无情残酷的对待后,竟发现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发现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强烈恨她,这种感觉——就像他知道季风笛极端憎恨他一样,是相当令人难以承受的。 她一定很难过吧!这几个月来,她究竟是如何支撑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心脏便阵阵抽紧,疼痛不已。 “但我仍旧是个季家人!”她忽然扬起眼帘,声调激越,如金钟撞击。他怔然望着她,蓦地心情一松,几乎要微笑起来,“我知道。” “跟你一样,杨。”她语声忽又和缓,“你也是季家人。” 杨隽不语。 “你也是季家人。”季海舲再度强调,“你是风笛姑姑的儿子,又是我的丈夫,当然也是季家的一分子。” 她的丈夫? 他眸光蓦地射向她,紧紧圈住。 她轻移步伐来到他面前,神情凝然,“杨,你知不知道那样打击我,伤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神情一黯,语音跟着黯沉,“我很抱歉。” “口头道歉是没用的。” 他有一惊,双唇微微颤抖,想请她原谅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值得原谅,魔鬼是不值得原谅的! 于是,他默然不语,只静静凝望她。她却像看出他内心思潮,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我不原谅。”她淡淡一笑,“我要你用一辈子的爱来偿还。” “什么?” “这是应该的,不是吗?我相信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她双眉一舒,眸光又是一向的傲气自信,“杨,我要你一辈子爱我,与我相守一生。” 杨隽呼吸一紧,只觉心灵震荡。他凝望着她,仔仔细细、全心全意。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清澈隽朗,眸子里盛着真心折服。 “海舲,我服了你,真的服了你。”从在圣芳济时开始。 “你答应了?”她确认着,语音微微颤抖。 杨隽心一紧。 她真的深爱着他,虽然是用这种半命令的语气要求他与她相守一生,但其实她的心是震荡难安的,一直高高悬在半空中,生怕他会拒绝。 她真傻!他怎舍得拒绝? 他微微笑着,眸光与她交会。在那一刻,他看见她的心,清澈透明又千疮百孔的心——他知道她也看清了他的。 接着,她忽然打了个哆嗦。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覆上她的肩,“走吧,海舲,回屋里去。” 她却不动,墨黑的眼瞳直直盯着地面,然后,忽然弯下腰去。 杨隽看着她拾起素描。 他看着她一页页翻看着,指尖愈来愈颤抖,呼吸愈来愈急促。 “是我,都是我……”她抽着气,看着一页页各种表情的她在面前旋舞飞扬——微笑的她,嗔怒的她,蕴着强烈自信的她,抹着忧伤的她…… “是的,都是你。”他语音喑哑,“因为我见不到你,只好画你。” 她轻扬起乌黑浓密的眼帘,明亮的眸中漾着波光,接着,一滴珠泪顺颊而下。 杨隽屏住气息,抬指为她拭去还停在睫上的剔透泪珠。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海舲开始真正看懂了他的眼、他的心。因为他在她眼底找到了他遗落的心。 他的心跳速度忽地狂乱起来,还停在她脸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如果他可以在她浓浓的爱里找到自己的心,那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也可以重新拼凑起自己破碎的灵魂,得回一个完整? 会有那样的一天吗?** 终曲 姑姑,你好吗?我是海舲。 不晓得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试着向cdc打听,他们说你随着研究小组到南美去了,给了我这个住址。所以我寄到这里给你,希望你能顺利收到。 前一封信我是在日内瓦写给你的,那时我和杨一起住在那里,算是补度我们结婚时没有空闲休假的蜜月。时间在去年对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今年我们却多了许多闲暇,可以读读书,听听音乐,闲适懒散地漫步在琉森湖边,欣赏日出日落。虽然是因为事业上的失败才让我有了这段完全舒适自由的生活,但想想,也该算是因祸得福吧! 因为有了这段闲暇,有许多事情从前没办法静下心想的,现在都能沉淀在心底,好好澄澈一番——最近,我发现自己也愈来愈有哲人的味道了。 但别担心,我还是从前的季海舲。 季海舲和杨隽都不是可以闲云野鹤过一辈子的人,我们还是适合一面在这浮华尘世浮沉,一面笑看风云。 所以,我们又回到了台北。 刚回到台北不久,海平和梦婷便来拜访我们。 你相信吗?姑姑,原来季家人也可以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的。现在想想我也惊讶,但那一晚我们四个的确是坐在露台上,一面啜着红酒,一面欣赏高高挂在天际的一弯新月。 海平告诉了我各人的近况。 语莫准备在今年年底参选立委,海蓝一篇论文也跟着登在国际学术刊物上,两人为了能从忙碌的工作中寻求短暂的休息,便偕同刚刚又出了一本摄影集的海玄以及重新回到集团工作的逸琪一块儿出国度假,把孩子全交给海平他们看管。梦婷说,她从不知道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原来可以那么吵,更何况他们还是季家的小孩,应该一个个都是乖巧可爱的天使才对。 这让我想起了我肚里的小孩。 姑姑还不晓得吧?我又怀孕了。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平安生下他。他是我和杨的小孩,绝对是最迷人可爱的天使,我们会倾尽全心爱他。 所以,虽然海平那晚说有关去年的风风雨雨已然平息,希望我不日就重回集团工作,重新接掌盛威家电,我仍然向他求了一段长假。 我希望,在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后,再重新开展事业的另一春。我有把握能迅速东山再起,绝不会再失足。 我是不是太有自信了?没办法,这就是季海舲的个性,不骄傲不自信就不像我。 所以姑姑,别担心我,海舲仍是从前的海舲,不会变的。 海舲也依然最敬爱姑姑。虽然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我明白,姑姑一直是爱我的。我并不怪姑姑,我明白你当时的激动,任何女人在那种状况下,都无法不歇斯底里,无法保持冷静吧!我明白的,真的可以了解。 你究竟在哪里呢?姑姑,半年多没回台湾,你过得还好吗? 前几天海奇打电话给海平,告诉海平他为了采集样本,可能必须走遍中国大陆。我想海奇大概预备跟你一样,抱定独身,终生漂泊。 可是他至少会定期捎来消息,告诉我们他身在何方。 但姑姑你——你究竟在哪里呢? 你仍然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吗?你依然恨着杨,或者你不愿再见到他——或我? 可是姑姑,你记得吗?我小时候曾经问过你,为什么特别疼我?海平、海奇,甚至当时人见人爱的海澄,你对他们也都只是普通情分,为什么只有我,你特别关心,特别疼惜,特别宠爱?那时候你并没有回答我,可是现在我忽然明白了。 姑姑,是不是因为我和杨年龄相近的关系?因为我跟他年纪一般,所以你在潜意识中移情于我,特别珍爱我,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对不起那个被你抛弃的小孩…… 忘了过去吧,姑姑,虽然很多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但这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杨的错。 血统与出身是不能决定一个人的。 前阵子,我才完全明白这一点。所以虽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父亲亲生女儿,虽然我身上流的并不是季家的血,我仍是季海舲,一个自尊自重自傲的女人。 同样的,杨就是杨,不论他父母是谁,不论他出身如何。 他就是他,是我这辈子最钟爱的男人,我会深深爱他,愿可以,抚平他心灵的创伤。 还记得有一晚,他仿佛在梦中忆起少年时代,猛然从噩梦中惊醒,额头发汗。当时的我虽一句话不说,却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会令他忘了过去黑暗的一切,真正从噩梦中醒觉。 他不是恶魔,从来就不是,我必会令他了解这一点。 姑姑,我也能令你了解这一点吗? 姑姑,你回来吧,我真的好想见你,真的。 在你接到这封信后,盼能给我回音,我真的很想见见你,听听你的声音也好。 海舲杨隽 于一九九八年一月 “季博士,好了吗?”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传来,伴随着一个晴朗的男声,“我们准备出发了。” “就好了。”季风笛应了一句,微微发颤的手指缓缓抚过薄薄信纸上杨隽的签名,“再等我一会儿。” “你还没收拾好行李吗?” “再等我一会儿。”她没多解释,一抬眼,视线落向透明玻璃窗外。 窗外雪霁天晴,流转着蔚蓝的光影,透过窗户缝隙钻进的还有阵阵幽幽清香。 她微微一怔,望向挂在墙上的月历,才恍然惊觉现今已是三月了。 春天——已经来了吗? 她长长深深地呼吸,一只手缓缓朝床头电话伸去。**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