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奇葩传》 吊车尾和尖子生(1) 埋骨地。 天空半明半昧，飞舞着紫色的光点，浅青色的薄雾氤氲而至，沁凉入骨。足下阴影淡泊，眼前墓碑密密麻麻，冷硬而颓残。 庄姜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刻字，自大师兄一路看到九百九十九师兄，心中十分纠结。 修仙没前途，这是一个真理。 且不说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概率傲视群雄，天劫更是百发百中。想当年师尊桃李遍天下，千名弟子，皆是天资卓越之人，到头来却无一人渡劫成功，羽化登仙。好在师尊收弟子的效率极高，这百余年来，门下始终保持门人一千，不多不少，忠实地履行着“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天劫下”的良好传统。 而她，则是被一碗姜汤忽悠来的。 想当年，师尊用一碗姜汤救活了冻僵的她，并收她为弟子。其后师尊为了纪念那碗神奇的姜汤，便给她改名为“姜”。七十余年后，庄姜终于醒悟，就在她师兄师姐们前赴后继地光荣挂掉之后，师尊用一碗姜汤换了一个垫背的，实则明智至极。 往事不堪回首……她再一次悲叹出声。眼见着天色大亮，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来到大殿。 此时早课已经开始，殿内坐满了人，皆是白衣佩剑的打扮，很符合蒹葭宫弟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身份。然而很令人惊悚的是，每个人都吊着头发，面前悬着一块苦胆，抱着仙书摇头晃脑。 庄姜打了个寒战，小心绕过桌椅，刚坐下还没喘口气，就听到右侧一个小师弟抱着书吟道：“也里千几其知不，大之鲲，鲲为名其，鱼有冥北……” 她忍不住问：“你在念什么？” “师姐，一切为了天劫。师弟我正在倒背如流。如果师弟连仙书都能倒背，一定能通过天劫！” 庄姜：“……” 她默默地回过头来，见到左侧小师妹玲珑苍白着脸看着她，面部抽搐不止，不由得吓了一跳：“师妹？你什么时候来的？” “师姐，我昨晚就没回去。” “没回去？咦，你腿上怎么全是血？” 小师妹神色淡定：“师姐，一切为了天劫。这叫锥刺股，明日师妹打算尝试老虎凳，师姐要一起来吗？” 庄姜颤了颤，道：“谢谢，我就不必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很不和谐的声音，其中的嘲讽之意更是明显得很：“师妹，你认为像她这样的废物，会和你一起温书吗？” 庄姜深吸一口气——啊，终于来了。 那是一群身着白衣的师弟，一个个唇红齿白，俊秀非常。被众人簇拥的那位尤其醒目，犹如明珠般熠熠生辉，面容清冷如天上银月。而此刻，方才说话的小跟班师弟又讽刺道：“庄姜师姐，你今天来得可真是早哪，都不像往常的你了。” 那群小师弟哄笑一片，就连中央被簇拥的那位也弯起嘴角。真是的，为什么师弟们如此不可爱！相反，师妹们是多么的娇软可人…… 不过庄姜想归想，表面上却一脸柔怯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小少年见她这委曲求全的模样，顿觉索然无味，冷哼一声道：“容璟师兄，师姐还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呵……”被人簇拥的那位美少年侧了侧身子，露出颈子上一侧青色的夔龙纹，“庄姜师姐。” 庄姜颤了颤，缓缓地抬起头来，红唇紧抿：“容璟……师弟。” “师姐为何不拿出那日的气势来？那日的师姐，师弟我……甚是想念呢。” “师师师弟！那天是师姐不对，都是师姐的错，全是师姐的错……请师弟放过我吧！”庄姜的声音越发娇软怯懦，就连身子也微微颤抖，娇滴滴的仿佛风一吹就倒。 她这样示弱，已经有人露出同情的目光来了。 容璟蹙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嗤笑一声，终于转身走了。他这么一走，那群小少年顿时前呼后拥地跟上去，生怕落下一步。 庄姜松了口气，瞪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咬牙切齿。 此人是个疯子，绝对的疯子！而疯子不能惹，这更是一个真理。 她犹记得第一次见此疯子那天，正是自己拜入师门的第二日。由于她的到来，使得师尊的弟子不多不少，正好达到一千个。这也说明师尊在下次天劫到来之前，终于不再担心收徒问题。谁知师尊大人还没喘口气，就听有人说山下闹开了锅。 蒹葭宫所在蒹葭山，高约万丈，一旦合上断龙石，开启护山大阵，非神仙不得入。世人若想修仙，只能望着山顶兴叹。谁知某位疯子架起了一座人梯，自行破了数个机关，踩着人的肢体一路爬上山顶，眉间戾气凌然，那杀气震慑了所有弟子。 然后他往地上干脆利落地一跪：“请仙君收我为徒！” 吊车尾和尖子生(2) 庄姜不知道那时师尊是个什么心情，总之她早就受不了了，在那股杀气到来之前，就躲在了侧门，然后心怀不轨地开始偷窥。 师尊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神色漠然，音色缥缈清冷：“汝既为一国储君，为何还要修仙？” 少年的声音如敲钟磬，清音泠泠：“仙道凌驾六道之上，尊崇无匹。虽然行路艰险，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但我愿修成仙道，助我大楚国千秋万代，百姓一世平安。” 又是一个妄想借助仙道插手凡俗之事的人。庄姜正在思考师尊准备用什么方法把他赶下山去时，却听师尊漠然道：“可惜，吾已收满一千门人。” “仙君的徒弟并未满一千。早在见您之前，我给一名弟子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万两黄金，一样是淬了剧毒的匕首。” 庄姜在门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此人胆子真大，竟敢如此对待仙门弟子！师尊虽然情绪少有波动，但该砍的还是一个都不会留的……哪知师尊却神色如常，轻道：“他下山去了？” “是。” “也罢。明月，带你师弟下去吧。” 于是容璟就成了蒹葭宫有史以来第一个一千零一号弟子。 据说这是师尊修得仙身的千万年以来，第一次容忍一个胆敢挑衅仙门的凡人。不过据庄姜分析，也许此疯子的资质已经到了一个天?怒人怨的地步。 在修仙之路渺茫，又有仙人消逝，仙界人口极度缺乏的情况下…… 修仙界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不过，蒹葭宫所修乃太上无情道，这种杀气逼人又满心**的家伙，能渡过天劫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庄姜开始默默地观察此人。她看着这位楚国储君收起杀气，很快收了一群小跟班，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她看到他天赋极高，修炼起来事半功倍，招式间带着无与伦比的灵气；她看到一群清灵秀丽的小师妹为他神魂颠倒，并打得头破血流……她终于承认，师尊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 可她虽然对这位储君大人怀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怎么就偏偏惹了他呢…… 钟声复又响起。 庄姜定定神，开始翻书。仙书枯燥乏味，再一次令她昏昏欲睡。邻桌小师妹一边背书一边面不改色地猛扎大腿，鲜血已经漫过大片琉璃地砖，蜿蜒流到了庄姜脚下。她哆哆嗦嗦地挪了挪凳子，又听到仙音袅袅，银发的仙人迤逦而至，在高位上徐徐坐下。 于是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声音犹如脆冰：“吾近日卜算，将有两名弟子应劫。” 众人听罢，顿时露出一副“哎呀又开始了这回活不成了”的神情。 庄姜也低着头，心中很是紧张。不过天劫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只有那些修为即将突破的人才能获此考验。她的修为一直压制得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 “庄姜，容璟。”师尊道，“你们下去准备吧。” 庄姜瞪大了双眼，脸色苍白，就差吐点血了。 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世人都道仙道为尊，凌驾于六道之上，不受轮回限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者世间多妖兽洪水，是以天下向往修仙之人极多。 北方蒹葭山上有蒹葭宫，乃仙人在人间所建三处福地之一。而在这三处福地修行，是世人登上仙道的唯一途径。 吊车尾和尖子生(3) 于是多少人无视头顶的天劫，奋不顾身地往蒹葭宫上挤。可惜蒹葭山又高又险，除非是容疯子，否则活着爬上来的人几乎没有，更别提那些机关和护山大阵了。而师尊收弟子甚是……随心所欲，只要坐下弟子少于一千，他便会从外面带回来乱七八糟的人…… 所以，她不该在下雪那天随便出去乱跑，更不该闲得没事去湖边溜达，最最不应该的是，她为什么要失足掉进湖里？ 师尊啊！我把那碗姜汤还给您，您就放我走好不好…… 正巧远处传来同门的窃窃私语，打断了庄姜充满感情的回忆—— “竟然是庄姜师姐和容璟师兄……” “呜呜呜！我还没来得及给师兄告白……” “奇怪，师兄渡劫也就罢了，怎么师姐会和师兄一起渡劫？她与师兄几乎同时入门，但平日身子骨极差，修炼也力不从心，以她的修为，怎能引起天劫？” “可是师尊的卜卦之术从不出错。” “总之，我会给师姐烧纸的。” …… 庄姜悲叹一声，晃悠悠地起身，又看到小师妹玲珑拖着她那条鲜血淋漓的腿来到她面前，面部抽搐不止地道：“师姐，一切为了天劫！这次多亏有你，师妹短时间内可以不必锥刺股了！” 庄姜悲愤不已，又听玲珑道：“其实，师妹很羡慕师姐。” “何解？” “你，可以和容璟师兄做一对同命鸳鸯吧？” 她强忍住“把师妹的头掰开看看她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的想法，默默起身走了。 走在路上，她开始细细思索。 天劫可不是闹着玩的，唯有修为即将升仙的人才能引来。它主要由雷组成，共有九九八十一道，且一道比一道强。多少修仙之人死在天劫下，灰飞烟灭，甚至连元神都没留下。 庄姜曾见当时师尊坐下首徒应劫。紫色的雷柱从天而降，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崩地裂。天地间充满令人战栗的气息，凡人在它面前犹如蝼蚁，只能低头膜拜。她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挨过了八十道天雷的师兄，在最后一道面前肝胆俱裂，死无全尸！ 凭她的修为，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活着在雷下走一圈。可是师尊的卜卦之术从未出错，她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儿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这么死啊…… 成仙……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不错。”寂静的山野间忽然响起孩童脆生生的嗓音，“人的**都是无止境的，竟以**凡胎妄求长生！所以，他们死有余辜啊，哈哈哈……” 庄姜静了静，忍不住扶额：“池羽长老，您又在用读心术了。而且，这样恶毒的话不适合您。” 阴影处走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粉女敕女敕的脸蛋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呃，还是姜儿最了解我。师叔年纪大了，也会言不由衷的。” 庄姜瞪了他那张极为可爱的面容一眼，默默地扭过头去。师尊的师弟，天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哦不，是老仙人。 “师叔今日前来，是为你渡劫之事而来。”池羽长老笑眯眯地道，“你师尊这千百年来，所收弟子不下三万，能渡过天劫的人少之又少。但此次，你与容璟的资质，师叔都看在眼中。姜儿，你一定要努力，莫要让师叔失望啊。” 庄姜揉了揉眉心：“长老，您明知我不想渡劫，更不想成仙！” “没用的。你就算再压制修为，也逃不过你师尊的卜卦之术。如果姜儿不想神魂俱灭，师叔可以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池羽眯起大大的杏眼，说道，“你现在下山，在孟水河畔会遇到一个人，他就是你成功渡劫的关键。姜儿，师叔看好你哟！” 说罢，池羽嗖的一声不见了，只听地底一声巨响，远处传来他悲愤的声音：“靠之！花岗岩！” “……”庄姜无语凝噎。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心中叹息。她这修仙的人生，真是太充实了。 虽然池羽长老不靠谱，但死马当活马医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天劫(1) 简单地收拾一番，庄姜下了山，来到孟水河畔。 天很蓝，河面宛如破碎琉璃，水中蠃鱼发出鸳鸯般的鸣叫，扬起阵阵水花。 她尽量站得笔直，开始左顾右盼。虽然这条河道很长，但她有自信看清河的源头和尽头。也不知等了多久，忽然眼前波光一闪，河面顿时平面如镜，而水面上不再有她的倒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黻衣绣裳的少年，狐裘外的皮肤白得像雪，冷得像冰。 庄姜一怔，待看清水中的人后，立刻大吃一惊：“容……容璟师弟？” 某人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开口：“师姐果然隐藏了修为。” 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吧？庄姜强忍住悲愤的心情，强笑道：“有话明日再说好吗，师姐现在有急事……” “哼。”容璟冷嗤，“师姐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瞒你？”庄姜抿了抿红唇，眼中满是委屈，“师弟，你这样逼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三年了，你和那些师弟，还不打算放过我吗？”三清大帝在上！她不过是那天在河边没有压制住修为，不小心把他踢下水而已，他有必要纠缠她这么久吗？ 她语气柔软，神色娇怯，稍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人就该罢手，哪知容璟全身杀气弥漫，喝道：“到底有没有隐藏修为，试一试便知！” 说着人已化作一团白光，猛地向她冲来！ 刹那间，高达三丈的巨浪拔地而起，白衣少年凌空而立，手中白光闪烁。嗯，看来师弟的瞬移之术练得不错嘛，这么快就透过河面过来了……咦，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庄姜忙纵身一跃，也凌空飞起，瞬间在身前布下一道屏障。第一道巨浪打在屏障上，顿时化为水汽。但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袭来，庄姜的第一道屏障终于破碎。 但借着那道屏障阻挡的瞬息，她退得更远，扬手重新布下一道屏障，阻隔住所有水汽。容璟双眼中露出兴味，手中白芒大盛。 “师弟，住手啊！”庄姜一见河边的石块都飞起来了，立刻大叫，“师尊禁止私斗！”三清大帝在上，他真是个疯子！这叫切磋还是该叫谋杀？啊，他真是个禽兽！ 倒是容璟神色间兴味更浓，掌心凝出越发明亮的白芒，扬手向庄姜射来。那道白光虽看上去挺美，但被射中起码得断胳膊断腿。庄姜咬了咬牙，连布三道屏障。 那道白光狠狠撞上，第一道、第二道屏障瞬间消失，但在撞上第三道屏障时，终于爆发出一阵火花，不见了踪影。 眼前全是水雾，庄姜被震得双臂发麻，衣衫全部湿透。她眯起双眼，在水雾中仔细搜寻师弟的位置，就看到天地间泛起波纹，少年忽然出现在她身前三步之内，也是衣衫浸透，双眼中却带了绝尘乖戾，一手结印，另一手缓缓扬起。 庄姜脑门上滚落大颗汗珠，她喊了声“拼了”，趁容璟还在聚气，一个饿虎扑食式闷头向他撞去。 容璟闷哼一声，竟然晃了一晃就往下坠。但是与此同时，她的衣袖也被容璟紧紧抓住。 “放放放手——”她尖叫一声。两人扑通一声坠到河里，溅起一朵特大号浪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姜费尽千辛万苦才爬上岸。 衣衫贴在身上，难受无比，她晃悠悠走了两步，就听到传来脚步声，锦衣狐裘的少年倏地出现在她身后，黑发贴在苍白如雪的面容上。 庄姜彻底没气了。刚才她为了抵挡师弟的攻击，费了大半仙力，连凫水的劲儿都没了。如果这时候容璟再给她来一次，她真该去幽冥过日子了…… “师姐。”容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雪白的下巴青了一片，“我讨厌弱者。” 庄姜没出声。难道要她说：我是弱者所以还真对不起啦？ “我更讨厌伪装弱者的人。”他恶狠狠地道，“如果师姐继续隐藏修为，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原来还有后续……庄姜仍然没出声。你……你管我隐藏不隐藏？我就是不想渡劫你管得着吗！ “不过……”少年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为柔软明艳的笑来，“与师姐这次渡劫，我很期待。” 说罢，容璟后退一步，整个人消失在天地中，无影无踪。 庄姜呆了半晌，不仅为他的笑容，更为了他刚才的话。他这算是……认可她了？但是，就为了证明她不是弱者，所以这家伙带领一群师弟欺负了她三年，又在刚才和她大打一场？ 三清大帝在上，容疯子！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最为重要的是太阳已经下山了。除了容璟，她并没有看到别的可称之为“人”的生物。 那么……池羽长老，您是想坑死我吗？ “物万生三，三生二，二生一，一生道……”次日，伴随小师弟悦耳的背书声，庄姜进了太学殿。 她的同门们向来恨不得溺死在学海里，所以熬夜通宵温书的人占绝大部分。此刻虽然早课还未开始，但殿中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对着书本摇头晃脑。 她刚在书桌前坐下，玲珑就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师姐，你知道昨天孟水河畔闹翻天了吗？” “不知道。”庄姜打了个呵欠。昨晚她一直在思考天劫的问题，所以一宿没睡，在没有嗑仙丹提神的情况下，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 “师姐，师妹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小师妹语重心长，“可这事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你好歹也关心一下嘛！昨天有两位仙人在孟水河畔私斗，把好好一个孟水搞得满目疮痍。我就觉得奇怪，据说经过天劫后，人的肉身发生转变，就连性情也会变得无欲无求，仙人私斗，这可真是少见呢……” 初入楚国(3) 这只妖物终于正眼看她了！庄姜心中激动，正欲结印，那妖物忽然在她面前爆裂开来，碎成千片万片，黏液和鲜血溅得她满头满脸。她模了模脸上的黏液，顿时呆住了。 远处又传来容璟毫无歉意的声音：“抱歉，下手狠了些。” 庄姜低了头就开始吐。 很好，容疯子，老娘恨死你了！ 她这么一吐，就吐了个底朝天。 待她洗净身上的黏液，躺在床上时，已经是大半夜了。 殿内青纱垂地，凉风习习。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身前的铜盆忽然咕嘟咕嘟冒起水花，幼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姜儿！师叔想死你了！” 庄姜顿时感到一阵头疼。 铜盆中的水映出池羽长老的身影，他幽怨道：“姜儿真是绝情，竟连师叔也不看一眼。嘻嘻……姜儿今日下山，觉得人间如何？” 庄姜半死不活地道：“不如何。” “姜儿难道没有发现，人与妖之间水火不容？璟儿已经动了杀心，那么，姜儿你呢？” 庄姜皱了皱眉：“师弟除妖，我会帮他，但我不愿主动招惹妖。虽然它们大多以人为食，但妖大多由草木虫兽而化。它吃人，而人吃未成精的妖，道法自然，因果循环罢了。” “嗯，真是新奇的想法。所以，你同情它们？” “不。”庄姜面无表情，“我理解它们，但并不赞同。妖食人是本能，人食草木鱼虫更是本能，所以我们立场不同。如果它们对我有威胁，在它们伤害我之前，倒不如我先宰了它们。” “不愧是姜儿！”池羽长老眯细了双眼，殷红嘴角微微翘起，“比那些妄想自己一人感化妖类而投身于幽冥的笨蛋女弟子更深得吾心。可是，姜儿就从未想过跨种族的恋情吗？听说幽冥的九尾狐妖媚态天成，哎呀，据说有好几个狐妖仰慕本仙君的仙姿，吵着闹着要见本仙君一面呢。” 庄姜叹了口气，怀疑道：“师叔，不是姜儿说话难听，她们就算见了您又如何？您这个样子，怎么和她们……相处？” 池羽长老怔了一怔，张了张嘴，又怔了一怔，又张了张嘴，终于脸色惨白：“姜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若不是身上有封印，我……我比你师尊英俊一万倍！” “哦。”庄姜起身喝茶翻书。 “姜儿！姜儿我恨死你了！呜呜呜，姜儿！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什么师叔就这么喜欢你……” 庄姜一巴掌打翻了水盆。 呼——世界终于清静了。 下山第一日，庄姜终于沉沉睡去。 梦魇中，似乎谁在低喃： 饿…… 好饿…… 好饿啊……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翌日，庄姜觉得胃舒服了些，虚弱不堪地出门，才知道在蒹葭宫弟子兼昔日储君大人容璟的带领下，进行了一场屠妖行动。 庄姜在心中感慨，容疯子这算是开始积累功德了？不过……他直奔楚国其实是为了替国君分忧来的吧…… 在此，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思考一番如今的处境。 三千年前，天地还不似现在这样太平。那时生活在地底的幽冥鬼仙和九天之上的天仙水火不容，天天打架。这两方一对战，搞不好就要天崩地裂，海水倒流，令凡人苦不堪言。这两方战了几千年，终于在两败俱伤的前夕，不得不握手言和，从此修养生息，几乎不再入世。 而凡世生活了两大种族，一为人，一为妖。人为天庭的子民，寿命较短，但出生不久就会产生灵智，身体相对孱弱。妖是幽冥的信徒，一出生多为草木虫兽，只有少数一部分经过百年的修炼才可生出智慧，法术高强。由于这两拨势力的最大分歧就体现在“吃”上，所以凡世之乱也被仙人戏称为“饮食文化的差异而引发的血案”。 “吃”这个问题实在不能强人（妖）所难。所以天庭和幽冥极有默契地不插手此事，并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两方就这样厮杀了数万年，而且它们将一直这样厮杀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 庄姜将这种令人不快的想法压在心底，打算去见见忧国忧民的师弟。 屠妖(1) 国都的街道已不似昨日来时那样平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过头的神色。口中谈论的无不是仙宫仙子翩然降世，捅死了几只潜入国都的妖。那仙子何其俊美，何其悲悯，而那妖又何其残忍，何其嗜血，如此一路走下来，庄姜的耳朵都快起趼子了。 待庄姜见到容璟时，他的屠妖行动似乎暂时告一段落，正坐在一处仙庙门口歇息，手中长剑妖血斑斑，一看就是为屠妖大业奋不顾身地努力着。而他身边站了一群着白色道服的女冠，一个个生得貌美如花，气质淡雅，很令她这般披着少女皮的老人家羡慕。 庄姜本该上前和师弟打个招呼，可一看到容璟，立刻想起昨夜那只大蜈蚣，腿就迈不动了。忽然不知哪里飘来一股腥风，令人欲呕。她四下看了看，就见寺庙空地中央堆了一堆妖类七零八落的尸体，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那惨相和昨夜的大蜈蚣有一拼。把尸体堆成这样，的确很有容疯子的风格。 庄姜捂住胸口，觉得胃又开始难受了。 容璟本背对着她，与那些女冠低声交谈。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他忽道：“师姐，你过来！” 真……真是令人不爽……庄姜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就见少年转过身来，眉宇间杀气逼人：“师姐，我有话同你商量。” “师弟请讲。” “国都潜入的妖比我想象中要多。虽然我杀了一早上，仍然有许多妖混在百姓中。唯一的方法便是在国都四周结成一个庞大的法阵才可杜绝妖类进入国都，师姐，我要你帮我。” 庄姜反问：“帮你结阵？” “不，是替我护法。” 师弟呀，咱能不能把主次分清点啊…… 庄姜硬生生将那句话压下去，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结阵？结阵之时要耗费大量仙力，三个月后就是渡劫之日，你……不在意吗？” “师姐放心，阵我一定要结，天劫，我也一定会过。” 庄姜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多么自大，不，是忧国忧民的师弟啊！都这个时候还想着为百姓办事，她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所以不团结什么的还是下次再说—— 容璟忽然笑了笑，侧首看着她：“师姐似乎昨夜睡得很不好。” 庄姜怔了一怔，顿时脸色发青。 容疯子！老娘的良心就算喂了狗，也不会再便宜你了！ 下午，两人一起去护国仙庙结阵。 由于三大仙宫的弟子极少入世，就算入世也整不出这么大的名堂，是以国都百姓纷纷前来围观。 容璟一袭蒹葭宫弟子的白色袍服，乌发只松松绾了一半，用玉冠固定，剩下的如瀑布般垂坠在腰际。他昂首站在祭台之上，十指结印，衣袂飘扬，淡淡光华环绕周围，那模样倾倒了所有百姓，也令庄姜差点迎风流泪。众位女冠站在他身侧，低声诵念，助他将仙力提升至极致。 话说楚国国君好细腰，这些女冠一个个姿态婀娜，甚是纤弱，与容璟站在一起颇有相得益彰之妙。可惜容璟虽然皮相不错，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并不是所有美人都杀妖如切菜，揍人如拍黄瓜的…… 此刻女冠诵念之声越来越大，容璟全身白芒越发刺眼。整个国都四周升起一道透明屏障，紫光冲天而起，各种刻印与咒法在透明的屏障上若隐若现。 阵法这门学问，庄姜虽不感兴趣，但她也知道这种大阵极为消耗仙力，四个普通蒹葭宫弟子都支撑不住。而容璟到现在也未显颓势，可见在修仙之路上，他确实得天独厚。 屠妖(2) 既然如此，阵法结成已是时间早晚问题。阵法一旦结成，那么百年之内，妖类将无法潜入国都。而已经潜入的妖百年内也无法出去，天天得提防着道士女冠的追杀。由于此景甚是悲惨，所以妖虽然脑子不大聪明，但一定会加以阻挠。 于是庄姜全神贯注，将手放在剑柄之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 果然，不多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忽然传来四股妖气。刹那间，天空出现四股浓重黑气，气势汹汹地向容璟冲来。在百姓的惊呼声中，庄姜举剑迎了上去，替容璟挡下第一波攻击。 那四只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修为颇高，开场白都不说闷头就打。庄姜这些年来一直在压制修为，也极少与同门切磋，此刻招式生疏，全靠强大无比的仙力支撑才落于不败之地。 一时间飞沙走石，众人只能看到残影中法术碰撞时产生的绚烂火花。庄姜全神贯注，好不容易寻到一只妖的破绽，一剑将那只妖挑飞，就听到台下传来“好”“精彩”“仙子好样的”之类的喝彩声。 庄姜不由得想，楚国百姓果然素质高，都这个时刻了，还能跟看戏似的，真是不容易啊。 而众女冠簇拥在容璟身侧，将他护得固若金汤。容璟双手结印，一双秀长眼眸紧紧凝视着庄姜，突然开口：“你这个样子，果然比蒹葭宫那个废物强多了。” 废，废你个头！庄姜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问道：“还有多久？” “快了。”容璟双手变换，催动仙力结成各种印记，庄姜只好继续和那些妖周·旋。半个时辰后，他手中光芒减淡，护城大阵之上紫光亮到极致，随即迅速变暗沉淀，形成一道环绕国都一周的大阵，其上阵法与刻印若隐若现，璀璨至极。 阵法已成，那些妖顿时察觉到了。其中一只猪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号，也不顾身上被庄姜戳了几个窟窿，向容璟冲了过去。容璟眼中闪过一道杀气，就听庄姜喊了一嗓子“小心”，然后飞速挡在他身前，将他……踢了出去。 容璟直接飞到了女冠堆里。伴随着众女冠的娇呼声，他极为狼狈地坐起，嘶哑着嗓子喝道：“庄！姜！” “师弟，我绝对没有公报私仇！”庄姜义正词严地吼完，挡过一只狸猫妖的爪子，又开始陷入苦战。 三清大帝在上，原来踢人的感觉这么好…… 容璟面色铁青，深吸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冷道：“既然如此，这些妖就拜托师姐了。”说罢也不起身，干脆坐在地上打坐。 他不出手，那些女冠也不动，庄姜只好独自陷入苦战，时间一长，也硬生生挨了几下。而那四只妖却早就失了耐性，见久攻不下，突然排成一排，身后的妖依次将妖力灌注在前一只妖身上。第一只妖身上聚集了四倍的妖力，用尽全身力气，冲庄姜挥出一掌。 顿时，一股磅礴的妖力袭来，庄姜连忙调用全身仙力，举剑抵挡。一时间只觉得难以呼吸，周围狂风大作，双方坚持中，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仙庙之前的祭坛突然裂开一条一丈长的裂缝！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容璟脚尖一点，身影轻飘飘地悬空在祭坛之上，蹙眉道：“师姐，你这是打算拆房子吗？” 双方比拼法力，庄姜不敢说话分神，只能咬着牙不吭声。 容璟冷哼一声，双手开始飞快地结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种手势在他指尖飞速地变换，与此同时，天光渐暗，头顶渐渐有乌云集结，风雨欲来！ 庄姜忍不住心头一凛，看来容璟这是要放大招了。仙法分为九品，能引得日月无光的，最少七品以上。而容璟在未成仙之时便能使出七品仙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与此同时，容璟结印的动作落在了众妖眼中，一股本能的畏惧令它们心神不定。但此刻它们正与庄姜比拼法力，一旦分神，便是浑身经脉尽断的下场。偏偏容璟又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道：“妖类，到此为止吧，护城大阵已经结成，你们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他一开口，那四只妖立刻忍不住了：“住口！你们这些狡猾的仙奴！” “就是，我们是不会轻易就被你们摆布的！仙奴还是滚回天上去吧！” “仙奴你有什么资格训斥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