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不祥》 楔子 目录 楔子 第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三章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似是故人来 第五章无欢楼上曰无忧 第六章风萧萧兮易水寒 第七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第八章余世何如一梦中 第九章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十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十一章始知相忆深 第十二章情不知所起 第十三章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十四章沙场烽火连胡月 第十五章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十六章金戈铁马腰中剑 第十七章落花时节又逢君 番外入骨相思君知否 楔子 皇祈觉得周身如被灼烧一般燥热,小月复下面犹如凝聚了一团野火烧不尽,**吹又生的大火。 偏偏枕边人依旧不肯安分,在他耳朵旁边,轻轻地溢出一丝申吟,酥麻入骨的声音,轻轻说:“嗯——”顿了片刻,她沙哑地开口说,“你……” 皇祈眯着眼睛瞄她一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祸精。”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还说话,实在是太过消耗体力。于是两人很有默契地闭上嘴没有再说下去。而那枕边人已很快又陷入了迷茫的情形,整个人已不大清醒。 她吐出的热气扑在皇祈的耳垂上,皇祈深呼吸了十几口气,想把她推开一点,却不小心碰到她在外的手臂。那手臂很烫,一反往日的冰凉。皇祈被烫得瑟缩了一下,手臂维持着推她的动作,半晌,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这种感觉很不正常。 但是相较于枕边人的茫然,皇祈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干涩地咽了一口口水,感觉浑身发烫,像是发着高烧一样。轻微的耳鸣,微微的眩晕,下月复烧着一团愈演愈烈的火,发热发胀,一股几乎已经无法压制的火焰,像是要冲出来。 他还是清醒的。脑子里在天人交战,一边喊着不要,一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 枕边人却动了动,似乎醒了。茫然地看着他片刻,迟疑地说:“……你?” 皇祈点了点头,咬紧了牙,却已有一滴汗流下。那人又愣了愣,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刻说这种话确实大杀风景了些。枕边人望了一阵子,眼神又迷蒙起来,探过身去凑近了皇祈,轻声道:“你出汗了。” 接着,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那手指带着很高的温度,碰在他的额头上,却有些凉。她轻轻地替他拭去额间的几颗汗珠,又帮他把已经浸湿的发丝绾到耳后。她的鼻尖已经快要碰到他的下巴。 皇祈的喉结动了动。 张了张口,皇祈想说句话,然而嘴巴张开,先出口的却是一声低沉的喘息和申吟。 皇祈知道自己从来不曾这样过,然而这感觉来得太过猛烈,一时之间毁灭了他的意志。脑海中浮现出的已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需要纾解。 身为摄政王,皇祈对男女情事自不是懵懂无知,先不说在外如何,便是家中两房侍妾,就已是天姿国色。可若是对方换成现在身边的…… 皇祈低头看了看皱着眉头躺在身边的人。 ——皇祈宁愿憋死。 然而枕边人却不给他憋死的机会,翻了个身正对着皇祈,微微张眸,良久,喑哑的声音响起,回绕在皇祈的耳畔,却只说了一个字:“嗯——” 那声音似是能乱人心神,皇祈一双眸子幽深,低头看去,却正对上她的鼻尖。 四目相对。 那双眸子并不十分漂亮,却闪着别样的光芒,好像带着摄人的魔力一般,要把皇祈整个人吸进去。对视片刻,那眸子的主人抿了抿唇,突然欺身迎了上来。 皇祈此时已不清醒,愣了一瞬,眼见着那两瓣宛若初绽樱花的唇瓣已在眼前,突然像是清醒过来,身子连忙往后一仰。 砰的一声。 皇祈揉着后脑勺儿满目涨红,枕边人捂住嘴巴。 揉了半晌,皇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倒是敢。” 然而虽然两个人都痛得不行,可这一磕一撞,显然并不能将逃狱已久的神志通缉回来。是以在两人抚弄了自己的痛处半晌之后,原始的本能再次燃烧起来。 皇祈翻身压在枕边人身上的时候,身下娇小的女子显然已经迷茫得根本醒不过来。黛色的薄纱从女子的胸前褪下,冷空气瞬间涌入,女子稍微瑟缩了一下,喃喃地叫了一句:“你是……” 皇祈已再也忍不住,两具身体贴在一起,鹅梨帐中香袅袅燃烧,屋子里充满了**的味道。 是夜。 这一夜很长。 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1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转头望去,身边没有人。 然而湿透了衣裳的汗还在,锦被被踢到了地上,衣摆撩到了腿上,衣领散开,不至春光乍泄,却了大片的肌肤。 梦里那人的面容已经模糊,只觉得极美,却实在想不起来。 翻了个身,身上腻腻的,有些难受,掀开纱帐想透透风,殿内却也是温暖的气息。只好赤脚一路走到窗边开窗,脚心的温度和虚汗在地上洇开一串脚印。 外面下着小雨,清凉的雨丝扑面而来,心里的燥热总算减了几分。 薄汗退去,便有些凉。我跳着跑回床边想再睡一会儿,手在床上一撑,却模到了一个冰冷冷的狭长的物件。就着烛光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扇。 几乎透亮的白玉折扇,镂雕两层,小巧精致。顶级的玉质,下面还缀着一个蜜结迦南的扇坠儿,无论雕工还是玉质都已是万金之价。 是谁的? 方才难道不是梦? 谁敢爬上太皇太后的绣床来? 我睡眼惺忪地被玄珠伺候着换衣,打着呵欠道:“打发人去太医局请崔临,务必保住母子平安。去将文帝的彤史取来。” 两个太监疾步而出,我灌了好几口酽茶,努力清醒了半晌,问玉芬道:“太贵嫔有孕,怎的也不知会哀家?已经多久了?” 玉芬隔着屏风叩头道:“已有近五个月了。太贵嫔见近几月宫里杂事太多,怕说出来扰了合宫安歇,一直不让下人们多嘴。方才太贵嫔昏过去前还叮嘱奴婢千万不得声张。” 我本来就觉得后宫的琐事很烦,原以为先帝逝去,肯定能清静了,却没想到居然大半夜地闹开了,而且还是被人连夜叫起来,心里更是不悦,“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撂在了桌子上:“扰了安歇?现下三更都过了再让各宫惊这一回,便不是扰了各位主子的安歇了?!” 玉芬吓得整个人伏在地上,只不断重复着“太皇太后息怒”,低声泣了起来。 我气得不想说话,直到换好衣服点了妆,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捧了铜镜给我瞧。 通体墨黑的长裙,另加了黑色的长衫在外,金线绲边,云袖宽广,衣襟一路迤逦在地面上。外面下雨,玄珠便又取了一件先帝赏的褚色大氅为我披上。 头发以羊脂发簪松松绾就,周身再无首饰,只手腕上戴着一串终年不离身的佛珠。 我除了先帝发丧和新帝登基,从未如此庄重过。但这次是我当太皇太后之后第一次直接出面处理后宫的事,也确实要庄重些才能压得住场面。 不过,既然要庄重,那就庄重到底,便对玄珠道:“去把龙头拐杖拿来。” 这龙头拐杖还是我尚是贵妃的时候,太后赏给我的。这本是她的心爱之物,玄绿的玉雕龙头,入手冰凉。下面的杖身用的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沉甸甸的,庄重威严,价值连城。 玄珠将拐杖递到我手里,低头掩口笑了笑,低声道:“您这副样子过去,恐怕那些人要被吓着了。” 正巧彤史取了回来。我捧在手里翻了两页,心里顿时一沉——本还想过去看一眼就回来睡觉,如今怕是不行了。 我手握龙头拐杖到达太贵嫔的绿霓殿时,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一进来,所有人都怔住了。想来是我自入宫以来便不曾理过后宫的闲事,偶尔一次便让人反应不过来。 对峙不过瞬间,所有人立即下跪行礼:“太皇太后金安!” 我道了声“起”,径直走入。太后温盈忙站开将玉座让与我。金丝楠木的拐杖很重,我一路拎着走过来,手臂都酸了,便也不客气,转身就坐了上去。 干咳两声,我正要说话,结果眼风一扫,发现小皇上皇冼居然也在。可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虽然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维持着该有的威严,但明显扁着嘴,眼里泪汪汪的,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惊讶之余赶紧一招手:“皇上也在啊,快来皇祖母这里。” 小皇冼扭着走近两步,眉毛都变成了八字,可怜兮兮地说:“给皇祖母请安。” 我模一把他的脑袋,转过头去已经板起了脸:“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将皇上唤过来了?这么大雨天的,也不知道加些衣服!皇上政务繁忙,每日清晨便要早朝。这么些小事难道还要扰了他吗?!” 周围一片寂静,根本无人敢言语一声。皇冼急道:“朕……孙儿,孙儿还未睡下,听闻母妃身子不好,便来看看。”顿了顿又道,“左右会是孙儿的弟妹。” 我没有忽略他那一顿,这个小子,摆明了是只小狐狸,偏偏让人觉得是小儿娇憨。可也只能笑道:“你初登帝位,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寝宫歇着。若再出事,皇祖母一定遣人去叫你。” 皇冼看了一眼温盈,方才扭着小从我旁边蹭下去,恭敬道:“有皇祖母在此,孙儿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孙儿告退。”说完向我与太后行礼,转身带着人走了出去。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而这口气还没舒完,崔临已经快步而出,直接跪倒道:“回禀太皇太后,太贵嫔出血不止,已然小产。微臣无能,微臣罪该万死!” 第一章 2 崔临是我的心月复,既然承了我的口谕,那必是会尽力去救的。我叹了口气,喃喃了一声:“可怜了那孩子。” 殿内无人言语。我手里捻着佛珠,心思千转,想着该怎么处置。坐了半晌,问:“看胎像,孩子已多大了?” 崔临恭谨地道:“已近五个月。只是太贵嫔郁积太久,孩子发育并不大好。”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玄珠。玄珠见我看她,立刻捧了一杯茶给我:“太皇太后,已经备好了。” 旁人只以为是我让她去泡了茶,我却知道她已经按我的吩咐办了事,便端过来饮了一口,心里一狠,对玉芬道:“去扶你家主子出来。” 崔临忙道:“太皇太后!端和太贵嫔刚刚小产,身子不好,恐怕不宜走动!” 太祖妃朱敏立刻嗤笑一声,道:“这种事必然是有孕过的人才能知晓的,妹妹可别贻笑大方了!” 我却充耳不闻,斥了声:“还不快去!”便闭了眼睛养神。 一时之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果然还是缺乏经验……玄珠见状,赶紧将几根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我的额上,轻缓地给我按摩。 过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太贵嫔许氏面色苍白,被丫鬟扶着跪在了地上,语气虚弱地道:“给太皇太后、太祖妃、太后请安。惊扰了您歇息,是妾身的罪过。臣妾无能,没有保住皇嗣……请……” “皇嗣?”我突然打断,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许氏,你讲话前可自个儿先在心里掂量清楚了。方才那不慎小产夭折了的,可真是嫡亲的皇嗣吗?!” 许氏被吓得当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周围的旁人未料到有此变故,皆变了脸色。有几个心细的已然发觉我对她的称呼已从“太贵嫔”变成了“许氏”,便不敢再说话了。一瞬间,大殿变得异常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许氏幽幽地道:“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我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可是她做的事情也太傻了,还当别人都不知道吗?虽然我是一向不大关心后宫的是非,可别说是我了,就是旁边的朱敏,从一开始眼神就不对,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不禁对许氏冷笑道:“旁人或许心里不清楚,你难道也跟着糊涂了?”说完一把将彤史狠狠掼在她脸上,“你自己看,大声点,给哀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许氏低头一见是彤史,脸就更白了几分。整个人抖得如筛子一般,我喝了几口茶佯装压了压火气,缓缓道:“还不从实招来,那贼子到底是谁?” 许氏跌坐在地上,怔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叩了一个头,道:“此事与旁人无关,是嫔妾自己……” 我还未说话,朱敏已讽笑了一声:“许氏可是吓糊涂了?你如今已是这般,能是你一个人的罪过吗?难不成你是半男半女之身不成!” 许氏狠狠打了个冷战,却依旧咬紧了牙什么都没说。 我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很是感慨。转头对庄太祖妃道:“妹妹听闻,昔年先帝还在时,后宫也出过一件类似的事。不知当时先帝是如何处置的?” 庄太祖妃瞧了我一眼,点头道:“昔年也是并未查出那贼子是谁,但先帝仁慈,只是将人杖毙,未殃及家人。” 我点了点头,回头深深看了许氏一眼。想是那一眼实在过于锋利了些,许氏一口气没缓上来,竟虚月兑了过去。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传杖!” 殿内几位年纪较轻的俱是面孔白了一白,接着立即有太监唱喝了出去。“传杖”二字惊破了原本宁静的后宫,层层叠叠地传扬开来。不过片刻工夫,两个太监便来回话:“太皇太后金安!敢问太皇太后,是否将许氏拖走行刑?” 我只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淡淡道:“就在这殿门口行刑,让众太妃、太祖妃都看清楚,污秽皇家血脉的下场是什么。” 行刑太监道:“领旨!”又问,“太皇太后,杖多少?” 我依旧淡淡:“打到哀家说停为止。”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再不敢说话,叩头领旨,立刻将许氏拖了出去。许氏已被人掐了人中弄得醒转过来,如此一见这个阵仗,立即吓得杀猪般尖叫了起来,直接破口大骂:“慕容以安!你不得好死!当初你让我进宫做太贵嫔,我就说不!你偏说自己怜惜我,偏要让我进宫!慕容以安,你害死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被她这一叫吓了一跳。 我很无辜,我很郁闷。 我当时让她进宫做太贵嫔,是真的想着她年纪轻轻,就此出家怪可惜的。合着你当时确实没告诉我你怀孕了不是?你要是早跟我说,我早就放你走了。 第一章 3 手里一抖,茶水便泼洒了少许出来。玄珠立刻对小太监道:“将她的嘴塞起来!如此污秽的言语也要让太皇太后听到吗?!” 许氏的嘴立刻被人拿了一团布塞住,只余闷哼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小太监见我动了怒,手下不敢留情,一下接一下地打在许氏身上,不多时便见了血。再打了半盏茶的时间,许氏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不知是昏了还是气绝了。 小太监手下顿了顿,迟疑地看向我。我低头看着崔临在我手上上药,一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殿外两人一惊,立刻又拿起廷杖,转手继续打了起来。又打了十余杖,我方才开口道:“停。” 再也无人敢言语一声。我吩咐崔临道:“去瞧瞧她。” 崔临领命而去,蹲在许氏身旁检视了片刻,回到殿中跪倒对我道:“回太皇太后,许氏身骨断了几处……已然气绝。” 我心里狠狠抖了抖,喝了口热茶压压惊,深吸一口气道:“先帝新丧,皇上也才刚刚登基,此事不宜太过宣扬。对外只道太贵嫔染病暴毙便可。” 玄珠应了声“是”。 “但绿霓殿上下奴才,知情不报,全部罚去永巷。”说完看向玉芬,“玉芬留在哀家身边奉茶。” 玉芬的眼中顿时出现了光芒,对我拜倒谢恩。我正色道:“今日之事,既有先帝的先例摆在这里,便也算不得哀家心狠。哀家一个妇道人家,不晓得政事,却也知道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的道理。在座各位想必也深谙其中缘由,无须哀家多言。若日后再有这种事传到哀家耳朵里,莫怪哀家不留情面!” 这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众人纷纷离席下拜,说着“谨遵太皇太后教诲”。我眼睛扫了一眼堂下,吩咐了起身。又叹了口气:“夜深了,哀家也乏了。各位也都回去歇了吧。” 其余人哪敢再多说什么,都恭恭敬敬地再次对我行礼恭送。我手握着龙头拐杖走出去的时候,细小的雨丝被风扬起来,扑洒在我脸上。 风雨欲来,我心里哀哀地想。这就是皇家。 这就是我将要终老一生的地方。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总觉得许氏哀号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以至于第二天早上眼圈都有些青了。 迷迷糊糊地擦着牙粉,玄珠四下觑了几眼,确认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许氏的事情办妥了。她醒来的时候见到是我,还破口大骂。我拣着要害说了,给了些银两,让她连夜赶路,天一亮就出城去。现下应该已经走远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话音未落,突然一个小侍女隔着门恭敬地道:“禀太皇太后,摄政王求见。正在后面花园候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咕咚”一口就把牙粉和着水给咽了下去。 摄政王皇祈的大名,我只听说过三次。 第一次是从我家教书先生的口中,第二次是从先帝的口中,第三次是从宣读遗诏的太监口中。 之所以如此重视这摄政王,是因先帝皇昭唯一一次跟我提起他,说的话是:“如若我这小弟弟有任何不轨之心,你不必多想,立即斩杀无妨。” 我曾经非常不明白为何皇昭明明就觉得皇祈图谋不轨,还硬要把他弄回帝都来当摄政王。当然这个原因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这世上,捕风捉影的事情很多,每个人都有传说。 据说右相的女儿才华横溢貌如洛神,求亲的人多得踏破了门槛。 据说连将军的儿子又立了战功,年纪轻轻已军权在握。 据说皇祈…… 不,没有据说。 皇祈是一个没有据说的人。 这个人向来神秘。他的身世牵连着一桩后宫秘辛,至今还是个谜。他的成长应伴随着杀伐决断,却从未流出风声。人们对他有诸多猜测,却从未被证实丝毫。没有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拥有多少钱、手握什么势力、杀过什么人,甚至于他的容貌,都未能有人告诉我。 这一切都不该是谜。可是不知为何,它们被一直保留至今。 而我第一次与他正面相遇的时候,脑海中只想起我的教书先生,舒无欢曾经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是为了蛊惑人的。 至于现在,我就得匆匆赶往这后花园,后背流着冷汗地准备接见这位鼎鼎大名的摄政王大人。 第二章 3 皇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这下轮到我绝望了。皇上的皇祖母、先帝的皇贵妃、现在的太皇太后居然笑成个疯子一样,而且还被自己的小叔看到,一时间我竟然有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奇妙感觉。 好在皇祈并未在意,只是看了看我,便如常道:“今日天凉,你可要回宫?” 我觉得今天真是扫兴,被他折腾了一顿饭不说,还和玉瑶一起双双毁掉了形象,我也没心情再去闲逛了,便点了点头。 皇祈转头叫了声“东晏”,立刻有一个随侍打扮的人疾步而来。皇祈对他道:“备车送慕容小姐回去。”又看向玉瑶,“温小姐是……” 本来今日就是出来跟玉瑶会合一起回宫的,我便道:“她与我一起。” 皇祈点点头,转头道:“知道了?” 东晏说了声“是”,皇祈又嘱咐了一句:“多派几个人跟着。”说完与我道,“我还有些事,便不送了。” 我松了口气:“王爷请便。” 我兴奋而出,败兴而归。加之昨晚与今早的双重磨难,这一天真是有说不出的郁闷。回到宫里连晚膳都没用,直接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格外酣畅,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也因了这一觉睡的时间很久,我完整地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这一梦让我梦到了许多事。 那是我刚接到圣旨的时候的事。 圣旨发到慕容府上的时候,我们阖府上下都愣在那里反应不过来。那时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貌似潘安,安之若素…… 喀喀。 我确实没有安之若素。 总之那时我刚刚及笄成人。可是皇昭却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了,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我哭得稀里哗啦,一直拉着玄珠的袖子说:“你瞧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却在旁边咳了咳,说:“以安,你不要这样。” 我泫然地看着他,伸手拉上了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他怎么就看上了我?我没多漂亮啊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我……你说,我要是把自己给毁容了,这圣旨是不是就能不作数?” 哥哥分外挫败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回书房。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为什么皇昭会选了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就要将我带到宫里做人质吗? 皇昭特许爹爹回京城送我出嫁。爹爹回来的时候,只是几月未见,他却像是陡然间苍老了十几岁,头发都变得花白了。我穿着茜素红的嫁衣站在娘的牌位前拜别的时候,爹爹手握着茶盏,一直在抖,眼泪蓄满了整个眼眶。 他紧紧抱着我,说:“以安……爹爹……爹爹对不起你。皇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我现如今才知道。我不求你富贵显赫,只求你平安喜乐……爹爹对不起你,若有一日你能够知道始末,请你原谅我。”然后他将一直戴在手上几十年的一串佛珠摘下来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这句话我当时没有听懂,可却记在心里很多年。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一切的始末,方才懂得,父亲当初的愿望,原来是那么难以实现。 可是当时我只是扯了父亲的袖子在手,含着泪说:“爹爹,你说,咱能跟当今皇帝商量商量,让哥哥进宫里做人质不?” 哥哥在旁边铁青了脸色,看着我说:“你是想怎样?让皇帝变成断袖?” 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或许你也能当个公公。” 圣旨上,皇昭封我为正二品昭仪,封号“宛”。这对于一个初入皇宫的女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我带着这份荣耀来到皇宫,却在第一个晚上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宫。 那一晚,皇昭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安,如果你可以安分些,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都可以给你。” 以安是我的小名,往常只有父母哥哥们才会这么唤我,旁人都不会知道。我很奇怪地看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知道这个名字的。可是回应我的,只有他的一个背影。 那一晚,确如皇祈所说。皇昭穿着明黄色的内服和衣而睡,我却穿着大红的嫁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捧着那一杯合卺酒,一直坐到天亮。 我坐在椅子上一直想,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他给我这么荣耀的身份,将我带进宫,却在第一天晚上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我娶你,并不是因为我爱你。 甚至于,他永远不会爱我。 我一直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若说为了人质威胁我的父亲,那么大可不必。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个大将军的位置迟早要让出来。 第二章 4 皇昭的原配妻子、曾经的皇后王氏,因其父亲弄权,外戚势力庞大,在十一年前被皇昭一举抄了家,连皇后也被废掉,在冷宫郁郁而终。因为此事,皇昭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后位一直空悬。 皇昭被小太监叫起的敲门声唤醒的时候,看到我一个人坐着,却没有任何惊讶。 我开口,微微沙哑地对他说:“我要做皇贵妃。” 那个时候我们俩对视了半晌。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皇昭的嘴角挑起了一丝微微的笑,像是了然于心的样子,对我说:“以安,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那个时候我没有明白,皇昭所谓的“安分”究竟指的是什么。 直到叶青鸾的出现。 我大婚仅一个多月后,皇昭又下旨钦点了一个女人入宫。比我略长的年纪,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孩子,却绝色倾城,名唤叶青鸾。因为身份低微,加之朝堂热议,皇昭只封了她为常在。可是这个常在,着实比我这个昭仪还受宠得多。 当时我还不知道,只听说有人要进宫,还跟玄珠笑谈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孩子又要被他拖下水了。” 皇昭在我宫里歇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衣而眠。而他却扎扎实实地在叶常在的宫里睡了十几天。直到升了她的位分,从正七品的常在变成了正六品的贵人,然后皇昭才开始召幸别人。 世人都知慕容氏与叶氏独得圣宠,尤其是慕容氏,专宠后宫直到先帝驾崩。却从没有人知道,皇昭与我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和衣而眠,分开来睡。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洞房花烛就是两个人躺在一起聊聊天。直到后来我看了许多市井话本子,这个想法才终告破灭。 皇昭与我在一起时,做得最多的有三件事:练字、聊天、批折子。 我也不知道皇昭对我写的字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我来到宫里的第三天,便有人拿了字帖来给我练。而他与我聊天的内容,大多都与前朝有关。 我再傻也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起初也曾装模作样地多次不敢听不敢言。但长此以往,人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我终于还是被皇昭拖下水了。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很久。一连五个月,皇昭没有提起过皇贵妃的事。可五月后的一天晚上,崔临来给我诊脉。我漫不经心地逗着怀里的小白猫,却听到崔临说:“恭喜娘娘!娘娘有孕了!” 我吓得手一抖,生生扯掉了小猫的几根毛,它吃痛地叫了一声跑远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皇昭的计策。 我因为怀了龙种而进为宛妃,又过了两三个月,当我的“身孕”应该已经开始现形的时候,崔临再一次告诉我:“娘娘饮食不当,导致了落胎。” 我心里叹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好计策啊,无怪你能当上帝王。 皇昭以“安慰宛妃”的名义下了旨意,进宛妃为宛贵妃。从此,在这个没有皇后且太后已薨的皇宫里,我成了地位仅次于皇昭的人。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皇昭的身子大不如前。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频繁地传我到他的宫里去伺候汤药。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皇昭开始让我直接接手政事。 我被皇昭烦得不行,好几次都跟他说:“皇帝,其实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你让太子做就好了啊,你别拉上我。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都骂我骂成什么了,后宫那群女人也唧唧喳喳。这事真的不可行,万万不可行。” 可是皇昭却一直坚持,搞得我最后终于认了命。 直到了来年,我父亲打了胜仗,皇朝的疆土又被拓宽了不知多远。皇昭在病中大喜过望,大赦天下,宫里凡是受过宠的妃嫔全部进了位分,我自然首当其冲,变成了皇贵妃。 皇昭终于履行了对我的承诺。 可我却终究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许了我这个诺言。 那一年的冬天匆匆而过,皇昭的身体却一直都没能好起来。夏末,皇昭已经病入膏肓。临行前一晚,他将我叫到含元殿内。我过去的时候,殿外已跪满了阖宫的妃嫔,我排众而出,一步一顿走入殿内,皇昭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在等我,又仿佛在等死神。 第二章 5 那晚,皇昭猛地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说:“以安,你要的,我都已经给你了……我要的,你能不能给我?” 我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没有说话。极静的环境下,我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这下我才明白,想来是皇昭大限将至了。 皇昭对我说:“以安。你一直不明白为何我要将你娶来……烨儿已经去了,可他的三个儿子都尚且年幼,需要有人主事……可后宫内无一人能担此任。以安……我期望你有朝一日能知道一切的缘由,却又怕你知道……” 我张大了嘴,却不能言。那个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如今摆在了我面前,我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 皇昭说:“我知道,你一直没有野心,对朝政也从不多问……把这个皇朝交给你,我放心……” 那一晚,皇昭说了很多。关于很多朝政的大事,哪些人可信可用,哪些人可用但不可信,都对我一一道出。我从未想过,他那时的那句“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许我参与政事,为他批复奏章,原来是这个用意。 我真没想过他居然会这么快死。 我一句一句地听着,一字一字地记下。皇昭最后看着我,半晌,静静地对我说:“我对你不起,但这个秘密,恐怕要带进棺材里了。以安,我安排了你的一切,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可如今,我却后悔了。如果有朝一日你能知晓,但愿你能知道,曾有个人,不择手段毁了你,却又不顾一切地……” 外面的妃嫔早已泣不成声,哭声穿过层层楼宇,飘进寝殿里。我静静地跪在床畔,心里悲哀至极,却流不出眼泪来。我低头看着这个男人,我从未这么深刻地看过他。 他一走了之,却将这整个皇朝交给我。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应当高兴还是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皇昭的眼神开始变得模糊涣散。我终于握住他的手,有力地、紧紧地对他说:“你我虽从未有过夫妻的情意,可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会为你去做。我会让我的父亲尽早交出兵权,以绝你的猜忌。我会辅佐新帝,保他安妥。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人动他分毫。” 皇昭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以安……我……” 我不知道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一段过去一直是我不愿再去触碰的回忆。不仅仅是因为我那两年活得并不快乐,更因为我因这两年而被定下了后面所有的命运。因此这一觉睡醒,虽是睡得酣畅淋漓,但却是哭着醒来的。 玄珠递给我一块锦帕,轻声问我:“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睁眼,只把锦帕抖开覆在脸上。心里的悲哀排山倒海而来,一瞬间苍凉一片,疲惫得几乎全身月兑力,就这么哭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效果可想而知。玉瑶起得早,跑来叫我起床。推推我的背:“哎,该起床了。你都睡了六个时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问她:“什么时辰了?” 玉瑶嘴里含着一口桂花糕,呆呆地看着我。半晌,突然“噗”的一声把那口已经嚼碎了的桂花糕喷了我一头一脸。自己还惊叫:“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你的眼睛怎么这样了?” 我抹了一把脸,入手全都是黏腻腻的桂花糕,气得我连骂人都没心情了,从她手里拿过咬了一半的桂花糕一下子塞到嘴里,狠狠嚼碎了,“噗”的一声喷了玉瑶一头一脸。 接着就被玄珠逼着双双去洗漱。 等我洗漱穿衣点妆完毕坐在偏殿用早膳的时候,玉瑶才姗姗来迟,坐到桌边愤愤地盯着我,气道:“慕容以安,你就缺德吧你。” 我正在进行饭前漱口,闻言想起刚才的事,条件反射地就是一喷,一口漱口水几乎全喷在了面前的桃仁鸡丁里。擦了擦嘴冲玉瑶一笑:“我没撕了你裙子就不错了。” 一个小太监疾步而入,对玄珠耳语了几句。玄珠走过来低声跟我说:“小姐,摄政王来了,在正殿候着。” 我饭没吃完不想停下,却又怕他有什么急事,比如谁又杀了谁,谁又怀了孩子,谁又有什么破事儿之类的。想了想道:“王爷不是外人,请他来这里吧。加一副碗筷,再传几个新菜。” 宫人立刻去办,不多时皇祈已过来,坐下与我道:“以安当真心思细腻,居然知道我还未用早膳。” 第二章 6 随着他那句“以安”,玉瑶夹着的一个水晶饺“啪”的一下掉到了粥碗里,再次溅出来一圈汤水。我尴尬一笑,对皇祈道:“上朝时间太早,如今已经巳时,便是吃过也该饿了。不过王爷平日用饭规格甚高,怕是瞧不上我宫里小膳房的菜色。” 皇祈饮一口热茶,淡淡道:“岂敢。不过你既然跑去外面用饭,想来是不喜欢自己小膳房的味道了。不如改日我找几个厨子来,专门放在你宫里膳房当差吧。” 其实我跑出宫去,宫里人未必不知道,但也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皇祈这天才的一下,把我一下子噎住,顿了顿,道:“宫里人不上心,怎能劳烦王爷。”说完亲手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丁到他碗里,“昨日看王爷很喜欢这道菜,便帮我尝尝我这里做出来的味道好不好吧。” 玉瑶一看那菜,顿时嘴角一抽。我满含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果真不愧是与我相交十数年的朋友,立即笑如春风地对皇祈说:“是啊,我听以安说,王爷对这道菜赞赏有加。” 于是我们俩笑得如大尾巴狼一般,愉快地等待皇祈把那块口水鸡吃下肚。结果皇祈只是低头瞟了一眼,筷子都没动,笑了笑道:“过几日玄慈大师要来宫里讲禅,我今日开始斋戒,不能食荤。” 啊? 皇祈继而看我一眼:“倒是奇怪。阖宫都要斋戒焚香,你怎么还在吃鸡肉?” 这事我没听说啊!我跟玉瑶对视一眼,然后很不仗义地说:“哦,我本就不吃肉的。这是给玉瑶做的,她不知道。” 玉瑶愤恨地看了我一眼,忍气吞声对皇祈道:“我昨日刚来,王爷勿怪。” 这顿饭在玉瑶一记接着一记的眼刀中匆忙结束,导致我着实没吃多少。饭后她要去太后宫里。太后温盈是玉瑶家里的一个表亲,按理该叫玉瑶“姑姑”。如今玉瑶既然住在宫里,确实也该去见一见。 当然我认为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见到我而已。 玉瑶走后,我与皇祈在后院走了走。我平日里闲得没事做,倒是对花草比较上心,因此后院里景致很好。 皇祈看了也是赞叹,不过这赞叹带着一丝不知是嘲是讽的意味:“已是秋末,这整个后宫的菊花都已凋谢,只有你这里的还开得正艳。果然是太皇太后,福泽绵长,非旁人能比。” 我淡淡道:“听闻上个月王爷在府上摆宴庆生,一夜之间收到的芍药花连偌大的王府都快摆不下。王爷都能让本该春末开花的芍药在秋天绽放,我又如何不能让秋天绽放的菊花延长花期呢?” 皇祈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停住脚步偏过头来看着我,笑道:“我却觉得若以菊花与你相比,未免老气横秋了些。倒是花中贵妃的海棠更衬你一点。” 我也停住脚步定定地看他:“那王爷呢?是否也真的以芍药相比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喻做花相?” 他笑着看我道:“说嫂嫂是海棠花,却好像也不尽然。嫂嫂以前是后宫之首,现如今更是太皇太后,应当比作牡丹才是。” 我也笑了起来:“我以为王爷喜欢芍药,怎么现在却喜欢上牡丹了?牡丹花大色美,妩媚多姿,无怪王爷喜欢。这两种花生得相似,也有很多人会搞混。但芍药虽艳,却失之气魄,到底比不上牡丹的国色天香。牡丹芍药,一王一相,一君一臣。王爷不要搞错了才好。” 万籁俱寂。 气氛随着我的这句话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结不动,我与皇祈隔着一步距离紧紧对视。他的眼帘倦倦半合,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依稀能够看到暗潮汹涌。满园景致美不胜收,却都不及他一个眼神的魅力。 这样的王爷……我心里忽然想起皇昭临终时对我的叮嘱:如若我这小弟弟有任何不轨之心,你不必多想,立即斩杀无妨。 立斩,无妨。 是什么样的忌惮,让如皇昭一般纵横天下的帝王都要如此戒备;又是什么样的信任,让如皇昭一般缜密多疑的君王都放心将他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一切都是未知。但我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不知过去了多久,皇祈淡笑着开口道:“昨日你还赞我舌灿莲花,今日我却觉得,这四个字放在你身上才合适。” 凝重的气氛散去,我也笑了笑:“王爷谬赞。”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玄珠跑过来对我耳语:“小姐,老爷遣人带话说有事与你商量,问你何时能出宫回府?若不能,便改日他进宫来见。” 第三章 2 我咳得整个脑袋急速升温,估计整张脸都开始涨红。皇祈对着后面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就有人送来一杯热茶。 皇祈一手揽着我,一手给我递茶,我摆摆手想说我就是被水呛的,但是咳得说不出话来。结果皇祈显然没有领会我这一摆手的意思,直接给我灌了一口下去。 前次还是几滴小口水,这下是整整一口热茶。我咽到一半,喉咙底涌起即将咳嗽的快感。天人交战了一瞬,我惊天动地地“噗”的一声喷了他一身,咳得更加厉害了。如此这般,围观的人群更多,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我几乎咯血地咳了半晌,终于觉得情况开始好转。此时前方不远处又发生了骚乱,东晏张望两眼对皇祈耳语了一句,皇祈沉默一会儿,转头看着我,声音带着点戏谑:“礼部尚书。” 情况刚刚好转,却又随着这四个字急转直下。我捂了一把额,心想今天实在失算,出门前没查皇历。不然上面一定用朱红的大字写着:太皇太后今天不宜出行,否则前有血光之灾,中有性命之虞,后有小人来犯。 我喘了两口气环视四周,这附近我不太熟悉,能大概感觉出一个方向,但一时之间也很难分辨具体该往哪里走,因而有些尴尬:“我好像不太方便给他看到吧。” 皇祈点了点头:“也对。” 然后……然后两个人就冷场了。顿了半天,我说:“所以呢?” 皇祈轻飘飘地逸出一声笑:“所以就先迂回一下吧。” 于是我们开始迂回。 两个人转身向后方迂回,想要绕一圈再前往将军府。结果迂回了还没十米便见到一家酒楼。由于皇祈的突然到访,我其实没吃什么东西,酒楼里的香气往外一飘,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皇祈在前面顿住脚步,沉默了半晌,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把眼神移向了我的肚子。 我尴尬至极,这辈子都还没饿得肚子叫过。而最重要的是,被皇祈听到了。 这事若是换做宫人,大抵也不敢回过头来看我。若是换做玉瑶之流,反正大家都有对方的无数丑事在手,倒也不算什么。单单皇祈跟我将熟未熟,如此这般让我十分尴尬。套用我是皇贵妃时身边的妃嫔们常说的一句话——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啊。 皇祈默默地转向酒楼大门:“……吃饭吧。” 我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先不说我还有事去见爹爹,就算不是,我也不能再吃了。纵观我这几天,好像全部都是在吃饭当中度过的一样,着实汗颜。 于是我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 皇祈皱着眉头看我:“……” 我一甩袖子赶紧往前走,一边还说:“不不不,我要回府去,立刻就得去。这事耽搁不得。你要是想吃饭,你自己去吃吧。” 皇祈赶上来,说:“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先皇会选了你?” 我失笑道:“对,这事我也想了好多年,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到底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帮我想想吧。这事若不让我想清楚,恐怕进了棺材也不会安心。” 皇祈也失笑,摇了摇头:“你可真不像是慕容老将军的千金。” 我耸肩:“我也觉得不像,改天得滴血验亲试一试。唉,不过万一真的不是,估计我得被有心之人处死。” 说完,眼睛瞟向皇祈。这有心之人说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皇祈想必也知道,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就走到了将军府,我站在门前回头冲他笑笑:“多谢王爷一路相送。” 皇祈点了点头:“你进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我走得又渴又累,穿过重重回廊走到书房,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我的父亲大人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双目圆睁地冲我吼:“你还有心思喝茶!” 我吓得目瞪口呆心生委屈:“我……” 第三章 3 父亲大人又吼道:“我怎会有你这不肖女儿?!” 我无言以对,愣了半天,说:“我……” 父亲大人皱着眉头继续教训我:“我费尽心思九死一生,却不想你成日只知道在宫中绣花享福。我与先皇对你的多年培养,你却如此来回报他吗?” 这大帽子扣的,而且我也不会绣花啊。我皱眉道:“我……” 父亲大人再次打断我:“见过皇祈了?” 我三番五次被人打断,心里抑郁得波涛汹涌,实在不知道他这一肚子怒气到底从何而来。顿了半晌,说:“见过了啊。” 父亲坐下来,问我:“如何?” 我想不出他到底想让我答什么,回忆了一下与皇祈的数次谋面,忖度着开口,尽量简短道:“不错。一表人才,人中之龙。” 父亲大人冷哼一声:“你今日,是皇祈送你回来的?”说完不等我答话,叹气道,“你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上点心啊!” 这话说的,我才十八岁啊! 父亲大人再叹一口气,对我说:“先皇的宠妃叶嫔,后来归入佛门的叶太祖妃,你可还记得?” 我可还记得? 我怎么能忘! 爹爹站起来道:“先皇驾崩,她心里积郁已久,快不行了。临终前有些话要对你说。一直想找你,话却传不到宫内。” 我惊讶:“她虽然皈依佛门,但好歹是太祖妃。话怎会传不到宫内?” 爹爹估计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顿了顿,道:“她曾蒙圣宠多时,与你两人算是宠冠后宫。如今你做了太皇太后,旁的太祖妃惹不起你,自然要处处拿她撒气。我前日去佛堂还愿,恰巧遇到了同她一起的姑子,好不容易接了她出来。现下就在府里,你得见一见。” 这容不得我说不。虽然她曾与我分宠,但这事说实话我并不在意,更何况她已经“临终”,无论如何,确实是要见一见的。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有什么话,不能说给你听,再转述给我?” 爹爹叹了口气:“这事实我也知道。只是她既然要亲口告诉你,自然有她的用意。你且去吧!” 爹爹叹了口气:“这事实我也知道。只是她既然要亲口告诉你,自然有她的用意。你且去吧!” 叶青鸾被安置在府上的客房,门口由父亲的四个亲卫守着。这还只是守在明处的,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这座小楼。 她是什么身份,却住在将军府上。若消息泄露出去给人知道,只怕我们慕容氏满门都逃不过去。 房里药香弥漫,叶青鸾卧在一盏贵妃榻上,见了我,合上手里的书笑了笑:“太皇太后来了……太皇太后,气色好了许多。” 我虽跟她一向没什么交情,可猛然见到那个曾经笑靥如花的绝世美人变成了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心里还是觉得有些酸涩。强笑道:“你好好儿养病,过几日,气色也就好了。你若在寺里过得不舒服,就再回宫来吧。左右当时是你自己请旨出宫的,先皇原意也并非如此。” 叶青鸾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桌子跟我说:“方才送来的饭菜,特意让他们多备了一份。你我一起用吧。” 我不愿扫她的兴,坐下来陪她用膳。 气氛有些凝固,我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埋头吃饭。汤匙刚进口便愣住了——那粥有着淡淡的甜味,竟是加了糖的。 叶青鸾看到我的表情,了然道:“先皇曾同我说过,你喜欢吃甜食,连吃粥都要放糖。不知这习惯改了没有?若是不合口味,我们俩换一换。” “不用。”我怔怔道,“这样很好。难为你们记得。” 叶青鸾笑意更深:“你的事情,先皇不记得的少。他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也许你一辈子都不会晓得。” 我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立即问:“什么意思?” 可她却只是含糊地丢给我一句:“这事我也是偶然知晓。先皇不让我告诉你,说如果你知道了,必然恨他入骨。我答应过他绝不泄露给你听。”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娘,叶青鸾和皇昭这两个天杀的,不去写悬疑话本子真是可惜了。皇昭你简直就是个乌龟王八蛋,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都是乌龟王八蛋。你要么就别告诉我,要么就一口气全给我说出来。这么卡得不当不正的算怎么回事。 我都被气得不饿了,放下汤匙问她:“你执意见我,究竟是为什么?” 第三章 4 叶青鸾想了想,先问我一句:“你有垂帘听政的权力,你为什么不用?” 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提起这一茬儿,皱了皱眉:“先帝虽信任我,可我父亲手握兵权,哥哥也有军功。手中权力过大,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个中缘由你也该懂的。” 开玩笑,多少双眼睛死盯着我。慕容一家已经招来不少非议了,如果我再垂帘听政,不知皇昭会不会午夜还魂过来取我小命。 叶青鸾却摇了摇头:“皇上年纪尚小,摄政王又虎视眈眈。你若不在中间插手,只怕将来皇上长大了也无法真正亲政。” 这下换我呆住了。 我一个女人,名分上是太皇太后,可资历毕竟很浅,再说后宫不能干政,我倒是想插手,可也得插得上才行啊! 叶青鸾观察我的表情半晌,把筷子放下来,有点诧异地问我:“你……该不会不知道,摄政王爷的母妃是被先皇的母后害死的吧?” 这话一出,我原本并不觉得十分惊讶的,却立刻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露出一个被响雷劈了脑壳的样子。两个人双双露出惊诧到极致的神情。 半晌,我说:“啊?” 叶青鸾摇着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先皇怎么会选了你?” 这话皇祈也说过。可这种话,一个人说说也就算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都这样说,实在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我不禁没什么好气,道:“先皇最宠爱的人是你。我现在把太皇太后让给你当,你来垂帘听政,如何?” 叶青鸾道:“你……”接着顿了好半天,闭了闭眼,说,“先帝最宠爱的人,并不是我。我出身微贱,不过是他的一步棋。除了我,谁配担这个罪名。” 我很惊讶。 但是惊讶之余,这事不难想明白。皇昭身为天子,很多事情根本身不由己,虽然后宫佳丽三千,可并不是想爱谁就爱谁,不想爱谁就可以不爱谁的。叶青鸾出身低微,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支撑,兼之性子又冷清,平日与宫中旁人没什么往来。这个罪名,除了她能担,还有谁更适合? 叶青鸾看了看我:“他坐在这样的位子上,生杀予夺,本就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做。人一旦站得更高,就必须要看得更远。帝王之术,想必你不陌生。” 这话说完,我发现我们已经偏题了。于是把话题正回来:“你还是说说皇祈的事吧。” 在叶青鸾娓娓的讲述中,这件陈年往事被人揭开了一个角落。 皇祈的母妃姓祁,舞女出身,是朵解语花。关于她的相貌没有明确记载,可我私下以为,比照一下皇祈和皇昭那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爹生出来的相貌就不难知道,祁氏绝对是美到极致。 后来她有了身孕,却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生产时产妇固然凶险,但据说祁氏死得很蹊跷。所以当时的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可是查了好几个月也没查出什么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没查出什么,但嫌疑最大的明显是当时的皇后——后来的太后——皇昭的生母。因为一则女人吃醋在所难免;二则祁氏若是诞下龙子,会威胁到皇昭的太子之位,引起皇后的戒心。所以渐渐宫里也有了谣传,说是皇后害死了祁夫人。 人人都说害死祁氏的是皇后,但凡事都要讲求证据,更何况皇后的地位也是明摆着的,因此没有被惩罚。 所以皇祈的成长道路就变得很艰辛。皇帝护了他两年,终究抵不过身心俱疲,灵光一闪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等自己一死,这个儿子肯定立刻就会被人害死,于是就给他封王送出宫去了。 却说这皇子一般都是成年后才会被封王,此刻便是大大地破了例。然而皇子一旦被封王,肯定就不会是太子了。所以皇祈得以安稳地长大。而在他安稳地成长的过程中,朝堂更迭,皇昭继位,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想男人果然只会在他人的故事里完美。在他自己的故事当中,果然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听完这个故事,我立刻陷入了无限的恐慌之中。虽然一早就觉得皇祈不像个好人,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这么大的威胁。而这个巨大的威胁居然还每天在我面前晃悠,一时间我的心都凉了。 末了,叶青鸾道:“先皇的母后杀死了王爷的娘亲,这事先皇曾亲口对我承认过。后来先皇的身子每况愈下,我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蹊跷。后来暗中留意,是有人下了毒。那慢性毒药侵蚀身体,无色无味,混在药里,很难被人察觉出来。我曾向先皇禀报这事,可先皇却仍旧一日一日地饮那汤药。我一直不知为何,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去。” 我再度被震惊。 首先,毒药基本可以确定是皇祈下的。 可若是如此,皇昭怎会心甘情愿地喝下去?他是对皇祈有愧吗?我怎么不信。叶青鸾说得对,他是居高位者,需要看得更远。撒手把整个国家交给我和一个稚龄的孩子,他难道就真的能放心吗? 更何况,即便是真的放心,又为什么把皇祈调度回帝都做了摄政王爷? 打乱皇祈的阵脚?还是……只有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匪夷所思。 第三章 5 话讲到此,故事也告一段落。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出宫已久,需要快些回去。与爹爹见了一面,交代他立刻将叶青鸾这个烫手的山芋送回寺里,便坐了马车匆匆回宫。 回到皇宫已是桑榆时分。我累得半死,一踏进殿里就被玉瑶抱了个满怀:“一天不见无趣死了,快来陪我玩骨牌。哦,对了,皇上给你送了只猴子过来。” 我说:“……猴子?” 玉瑶往远处一指:“皇上说你喜欢小动物,特意找了这只猴子给你玩。你不在,我就替你收下了。哦,对了,皇上特意嘱咐,这猴子喜欢吃女乃糖。” 我萧瑟地往那边看了看,笼子里一只丑了吧唧的金丝猴。还女乃糖?噎死他算了。 添乱! 然而第二天,我脑子里的思路没想出来,却等来了定点报到的皇祈。 从皇祈的口中,我得知了这只猴子背后的故事。 皇祈不像叶青鸾,不是个话痨。保持了妖邪的风范,微微眯着眼睨了那猴子一眼,然后用很轻的声音,极其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我正低头喝茶,听到他这声笑,心里立刻抖了抖。虽说小猴子年幼,这次的举动也确实幼稚了一些。可放眼整个天下,谁敢嗤笑当今圣上的行为? 我心里第一个感觉就是:皇祈果然不是忠良。 而我这厢愣住,他却恢复了那副意味不明的神态,转过头来对我道:“这只猴子是皇上与人打架赢来的。” 顿了顿,道:“好在连玉家教好,年纪也比皇上大,很懂得为官之道,变着法儿输了。否则以他那般家世,怎么可能会输给咱们这位皇上!” 我其实挺不喜欢小孩的,尽管皇上其实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可我对他到底也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感情。但此时一听这话,心里居然冒出了一种护短的感觉,立刻道:“咱们皇上?咱们皇上有什么不好的。你这话说得也该公正些。” 皇祈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么一句,睨了我一眼,钩起嘴角笑了笑:“连玉将门世家,自小习武。三年前他如咱们皇上一般大时,已经可以近身搏斗一个成年男子。” 我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啊……连玉的父亲该不会……该不会就是镇北大将军连仲甫吧。啊呀,老来得子,真是可喜可贺!” 皇祈凉薄地看了我一眼:“……你觉得年龄对得上?连仲甫明年都满六十了。连玉是连仲甫的孙子。” 我:“……” 丢人。 我只能干笑两声:“哈哈。将门之后嘛,家世渊博,果然不同凡响,呵呵。应该的应该的。” 皇祈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里坐着,一只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关节轻托着下巴,玩味地笑起来:“说起来,你也是家世渊博。”说着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练过武?” 我:“……” 皇祈继续淡淡道:“琴棋书画也不精通?” 我:“……” 皇祈看着我憋红脸的样子,轻笑一声:“世家大族的千金学的不都是这个。怎么不好好儿学?” 我终于忍不住道:“……学了那些东西的都变成太祖妃了,只有我变成了太皇太后。说明不是我不多才多艺,只是你缺少发掘我的眼睛。” 皇祈笑着挑起眉,眯了眯眼:“发掘你?” 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颊迅速升温,“轰”的一下烫起来,咬牙道:“发掘我多才多艺的眼睛!” 皇祈从鼻腔里哼出来一个淡淡的“嗯”,紧接着他的身子突然往前稍微倾了一下,吓得我赶紧往后一退,却见他只是瞟了一眼我的手。 看到我这样,皇祈又是一声轻笑:“玉指纤纤,连个刀趼都没有。慕容以安,你这十多年在将军府,都干什么去了?” 虽然我向来觉得喜欢笑是个好习惯,可他这一声接一声的,把我气得半死,后脊梁骨都发凉了,没好气地道:“就是玩过去的。” 皇祈:“……” 第四章 3 半个时辰后。 我心花怒放地看着满脸阴郁的皇祈,觉得就快要压制不住心里层层冒出来的哈哈大笑了。天人交战了半晌,我憋着笑说:“如何,摄政王?” 皇祈的眼神深不见底,阴郁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咳了咳,得瑟地道:“啊……或许是你的情报过时了呢?或许是你刚才喝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呢?又或许是你现在见到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戴了我的人皮面具的棋艺高手呢?再或许是……我以前只是没有认真跟你下而已呢?” “…………” 皇祈阴沉沉地看着我:“你隐藏了真正的实力。” 我诚实说道:“我家先生的棋艺当今世上可出其右者不出三个。我的棋艺是她亲手所授,虽不得精髓,可平日里下一下也断没有完全无法赢的道理。” 然后我猛地顿住了,然后皇祈也顿住了。两个人无声地对视良久,我心里悔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皇祈却突然站起身来合起折扇,轻轻地在左手手掌中一拍,挑起嘴角,沉声道:“久闻舒无欢棋艺无双,今日得见她的高徒,本王真是三生有幸。” 我身心俱骇,手指已不自禁地有些颤抖起来,好歹缓了一口气止住。却见皇祈只是轻轻一笑,转身负手向竹林外走去。 果然枪打出头鸟,我活该了。 虽然我也算是失言,可皇祈仅凭我这三言两语便确定了我师傅的身份,不可谓不让人胆寒。如此缜密的心机真的是一个闲散王爷该有的吗?而他这般直言点明又是为了什么?韬光养晦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不懂吗?为何非要出言让我对他有戒备? 皇昭临终仍念念不忘让我提防他,果然不假。 眼见着皇祈慢慢走远,我却缓缓站起身来,沉声开口道:“皇祈。” 皇祈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望着我。我定了定神,脸上的表情应该已经冷到了极点,声音也冰寒了下去,淡淡道:“你记着——谁都可以,玉瑶不行。” 我幼时甫一懂事便被爹爹送到西京别院跟着先生舒无欢,一学就是整整八年。到即将十六岁生辰时才被爹爹接回本家,却立即承旨入宫。 八载春秋,半生年华。我朋友本来就不多,玉瑶算是最好的了。结果这个最好的朋友居然投敌投得如此畅快,气得我半死。 然而就在我对前一晚的事耿耿于怀的时候,第二天中午,皇祈和玉瑶居然一同来找我用午膳。 我面对一桌子的珍馐,一个头两个大,半点胃口都没有。正想着怎么推拒,好在玄珠及时拯救了我。 玄珠说,行宫里有个女婢,曾是被杖毙的许氏的贴身婢子,吵着要见我,说有要紧事禀报,问我是领过来问话还是直接处理了。 我说当然是问话。现在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把我从桌子上弄走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只带了玄珠一个人,走过去内殿坐好。那丫鬟跪在下面,算是清秀的一个小姑娘,便问:“叫什么名字?当的什么差?” 小丫鬟抬起头看我,细声细气地说:“奴婢名叫乌鹊,曾贴身服侍许氏。许氏案发前,因为新皇登基,人事调动,奴婢刚巧被调来此处行宫。” 她的声音特别小,哼哼唧唧的,几乎听不清楚,我道:“你上前来回话。” 乌鹊往前膝行几步,跪在玉座前,说:“许氏对奴婢大恩,奴婢一刻也不敢忘记……”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却骤然变得狠辣起来,一下子跳起来冲我扑来。 我正低着头摆弄指甲,仓皇间只看到寒光一闪,好在玄珠及时抓住我的手臂使劲儿扯了一把,将我向旁边一推,这才堪堪避过。 我今天穿的是件宫装锦绣层层叠叠的衣裙,根本行动不便,搞得我那叫一个磕磕绊绊,实在严重影响了玄珠的战斗力。玄珠被我的裙衫绊了一下,月兑不开身,只能一脚踹在乌鹊的肚子上,把乌鹊一下子踹开了很远。 我心头冒汗,正要大喊,却突然瞄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虽然这一瞥极其短促,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于是硬生生把喊人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时玄珠已将我推开在一旁安置好,正要冲过去,我忙一下按住她的手,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玄珠很疑惑,脚下微微一顿,而我眼见乌鹊手举匕首就要再次扑上来,胳膊抬起微微一挡,黑色的衣角已飞快地划过我的视线。 第四章 4 血,毫无预兆地喷出来。 滚烫。 一时间殿内万籁俱静,皇祈握着一柄玉折扇立在乌鹊的尸体旁,鲜红的血液顺着扇柄滴下来。不知静了多久,皇祈缓缓转过身望着我。光线自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来,洒在他的背上,嵌出一个剪影。 那一瞬间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气场,让我不由得为之心惊——甚至震撼。 静默地对望许久,皇祈手腕一转甩掉玉扇上的血迹,沉着声音开口,说:“受惊了,以安。” 我无暇理会他,紧紧皱着眉,对玄珠道:“……叫崔临过来。” 玄珠急忙跑出去,皇祈顿了顿,问:“你受伤了?”然后上前两步到我身前,托着我的手肘,“刺啦”一声就把我的衣服给扯开露出了伤口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 男女,男女授受不亲啊…… 皇祈却只是认真地端详我的伤口,细细看了许久,抬起眼来对上我的眼神,淡淡道:“没伤到筋骨,只是伤口有点深。” 我点了点头:“小伤,无妨。”其实心里还是泣血:小什么伤啊,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妈啊,可痛死我了。 皇祈笑了笑:“你倒不怕痛。” 我也笑笑:“伤在我身,痛在我心。叫也没有用。” 皇祈却眯起眼睛望着我,声音又沉了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低低缓缓地对我说:“你怎知道我心里不痛。” 待我回到餐桌上,玉瑶已经走了。皇祈看了我两眼,也转身走了,说是去处理乌鹊的事。待我用完午膳他才回转来,只道:“乌鹊是许氏的一个表亲,自小关系很好。后来乌鹊家道中落入宫为婢,许氏就把她调到太子府服侍,先皇驾崩后跟着许氏进了宫。”顿了顿,说,“应是想要报仇。” 老天真是不长眼,许氏根本就不是我杀的。 倒霉! 两个人就此事简单地商榷了几句,皇祈准备去处理后续事宜。 接着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口,突然低头看着我,笑意更深:“以后若是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就好。何必拿自己冒险?再不准了,以安。” 我看着他负手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气得都快把刚才的午饭都吐出来。 我何尝不想让别人来试他武功,可是皇祈既然城府如此之深,今天的时机又如此好。如果错过了,下次再想让他出手又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第二天,我们起程,全速赶往玉池行宫。 玉瑶与我一起乘车,两个人玩了一路的骨牌。当然我也问了她和皇祈的事,在得到“不过就是散步遇到了,弹了会儿琴。你怎么不信我”这样的答案之后,我觉得确实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以我和玉瑶这么多年相交的经验来说,我觉得她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皇祈这种类型的人。 皇祈这种人,气场实在太强,一旦动心爱上,赔上的岂止是一生的幸福那么简单。 可皇祈偏偏是让人无法不爱的那种人。 我叫外头的小太监:“承喜,去瞧瞧玄珠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取个茶叶都磨磨蹭蹭的。跟她说如果没有就不要了,让她先回来。” 承喜快步跑走。不一会儿马车慢了一慢,车帘被人打起来,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闪入,直接坐在一旁:“玄珠跌了一跤扭到了脚,我留了几个人在后面给她诊治,恐怕要等一会儿才能赶上来。” 我吃惊地看着就这么坐在我身边的皇祈,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居然如此阴魂不散!第二个反应才是问:“伤得重不重?怎么没人来知会我一声。” 皇祈笑了笑:“只是小伤,来得突然我便没有来得及知会你。” 我只好说:“那等她赶上来了让人把她直接送来我车里。” 皇祈道了声“好”,顿了顿:“你们在玩骨牌?” 我“嗯”了一声,顺着他的话说:“二缺一,在等玄珠。”说完心里就一抽,妈呀,我怎么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啊,这万一皇祈会玩骨牌,岂不是要补了这个空缺?! 果然皇祈不负众望地笑了笑:“既然以安有雅兴,我陪几局吧。” 我心里顿时哀鸿遍野,结果更气人的还在后面。玉瑶一听这话,立刻说:“我有些累了,想回马车去歇一歇。王爷陪以安说说话吧。”说完跳起来就跑了。 我说:“哎……” 玉瑶已经跑得没影了。 第四章 5 旁边飘来一声笑,皇祈眯着眼睛看了看我,随手从旁边抽出来一本书,半躺下来拿了软垫靠好,翻开就开始看。 我愣在旁边不知所措了半晌,皇祈才拿眼角瞟了我一眼:“马车颠得你不难受?” 我愣愣地答:“难受。” 皇祈:“难受就歇一会儿。” 我居然立刻就靠在旁边要歇一会儿。歇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啊?! 然而伴随着皇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马车才晃悠了一会儿我就直接给歇倒了,而且这一歇就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完全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揉着眼睛怔怔忪忪的,半梦半醒,却忽然觉得脑袋下面压的这东西软软的很舒服,不像是玉枕。再暗自感受了一会儿,蓦地觉得这感觉有点像是一条胳膊。 无奈我实在是睡得太舒服了,意识根本都还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半睁开眼睛往上一瞟,正好对上皇祈低头看下来的眼神。 四目相对,良久。 我闭了闭眼,心说这个梦也太恐怖了。正恐怖间,突然感到嘴唇上一凉,吓得我一睁眼,只见皇祈的脸近在咫尺,嘴唇正好贴在我的嘴唇上。 我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细腻的皮肤,高挺的鼻子……不不不!我要尖叫! 然后…… 然后皇祈就趁着我张嘴,把舌头伸过来在我的舌尖上轻轻一卷,将我那声尖叫硬生生地逼回了肚子里。 但只是一瞬,很快皇祈便放开我,微微后退一点,低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我捂着嘴惊恐地看着他,两厢对视片刻,我撑起身子半坐起来,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我一直睡在他怀里。 皇祈见我起来,把胳膊抽回去活动了一下,轻笑道:“麻了。” 我一口冷气倒吸进去。 皇祈活动了半晌,然后他也坐起来一些,把手里的书随手往旁边一搁,手肘撑在窗棂上,手指关节托着下巴,歪着头睨着我,笑着说:“怎么了?” 我又是一口冷气抽进去。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大哥!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我们紧赶慢赶,用了六天时间终于到达了玉池行宫。 玉池行宫占地极大,我住在最大的院落却非苑,皇祈住在基本同等大小的太乙苑。 却非苑在西苑,西苑的景致据说是整个行宫里最佳的。稍微安顿之后我便到苑子里走了走,想着坐车太久血行不畅,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结果这一活动,就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面的树林里。 遮天蔽日的高大榕树,枝繁叶茂地挡住了夕阳。繁花似锦,怪石假山美轮美奂。我踱了两步,然后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皇祈。 他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我的天哪,我都不知道这东西算什么。难不成是睡袍吗? 那是一袭暗得几乎成了黑的血红色长袍,袖子宽得出奇,比寻常的宽了两倍有余。衣衫的左侧绣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一半在前一半在背后。衣襟迎着微风轻轻飘动,衬得那只蝴蝶像是要飞起来。 但他只是将衣衫随意地搭在身上,左边肩上的衣襟随着步伐微微滑落,露出他的肩头,配上他惑人到几乎残忍的眼神和笑意,如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一定觉得他是个妖怪。 但毫无疑问是最美的妖怪。 皇祈仿佛也没想到会见到我,微微一怔,反而笑了。 第四章 6 虽然他已经沐浴完,但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干巴巴地道:“打扰王爷沐浴了。我只是见景色不错,便随便走走。” 皇祈轻轻“嗯”了一声,问我:“第一次来玉池?”我点了点头,他笑:“我也是。” 然后低头看着我:“西苑景色着实不错。我引你走一走。” 我刚想拒绝,突然左边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我和皇祈双双转过头去,只见树林中隐约是有一个人影,但看不大真切。 皇祈沉默了一瞬,负手走了过去。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跟上去,过去的时候双方已经你来我往地说了好多话。我到的时候正听到皇祈说:“无欢楼有个叫赤芍的姑娘,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不知今夜可有客人?” 无欢楼是西京最大的青楼,**,却也是风雅之处,久负盛名。我听了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皇祈啊,前几天亲我的人是你吗?老娘我缓了六天才缓过来,虽不至于以身相许,但你也实在太讽刺我的魅力了…… 接着那人说:“无欢楼的确曾有个赤芍,不过精通的是剑舞。琵琶弹得好的叫柳依依,但并不知她现在是否有客人。至于公子说的赤芍,早在去年冬天就染病去世了。” 皇祈眼神稍有缓和,淡淡地道了句:“是吗?” ……好吧,我错怪你了。原来是为了验证那人的身份。 但那人的声音我听着很是耳熟,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想看清楚他的长相。结果一迈步就被皇祈一把抓住,满脸无奈,跟我说:“你小心点。” 我只好留在他身边极目远眺……然后,“咝”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光影斑驳中,一个青衫男子遗世而立。眉目如画,清雅俊秀,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眼神温和,气质淡雅。 他身后本是一片无奇古树,却因为他的加入而立时变得如一幅水墨画般写意舒展起来。 我转头看看皇祈,再看看他。纵然这世上被誉为美男子的人众多,却无一人能出彩至此。 皇祈妖艳如血色残阳,这人清润似雪山古玉。两两比较,却是谁也不输谁。我鲜少见到在皇祈这样强大的气场面前都丝毫不输阵的男人,如今当真是见识了。 我愣了这半天,皇祈奇怪地挑眉问我:“怎么了?” 我说:“哦,没有。就是觉得你们两个都长得很好看,对比一下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罢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皇祈的脸色瞬间就黑了大半,阴恻恻地问那人:“你可知道擅闯皇家禁苑是何后果?”说完手一抬,估计立刻就要说“拖出去砍了”。 我赶紧上前一步:“等等!”然后硬着头皮顶着皇祈杀人般的视线,不由分说地走到那人身边,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又拎起他配在腰间的玉佩瞧了几眼。 终于哀叹一声:“天哪,岁月果真是把杀猪刀啊,黑了木耳紫了葡萄软了香蕉。十七啊,你怎么蹉跎成这样了啊……谁欺负你了啊?跟我说,我帮你做主啊……” 皇祈眉心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就舒展开来。只是表情仍然阴恻恻的。 十七的眼角抽了抽,好歹压制了下去。伸手抚了抚我头顶的头发,又捏了捏我的脸颊:“我也差点没认出是你。宫里果然是个养人的地方,你的气色好了很多。不像小时候,总是病恹恹的。” 后面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可真是吸出了我的心声,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冷气,诧异地看了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果真是十七吗?” 十七笑着看着我没说话。 我退后了一步,颤抖着问:“……你果真是那个喂我吃鸟瓜子、骗我吃狗粮、往我饭里撒砒霜、烧我的衣服,且把我一脚踹进池塘的舒十七吗?” 舒十七眼角挑了挑,却依旧笑着:“你果真是那个往我被窝里放马蜂窝、在我茶里下药、把我丢进老虎笼子、在我凳子下点炮仗,且将我从白杨树上扔下来的以安吗?” 我想,他果然是舒十七。 第四章 11 我和舒十七对视了一眼,他笑道:“没想到王爷也听过家师的名字。” 皇祈笑着说:“舒无欢的名字,这世上没听过的人少。也只有她,被皇兄钦点为太师,还敢抗旨不遵,拒不出任。”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此等大事,我居然没听说过! 舒十七只是笑了笑:“王爷好灵的耳目。当年先皇下的可是道密旨。” 皇祈的双眼一眯,舒十七却只是回头对柳依依道:“几月未见,你倒是进步不少,纯熟很多。” 柳依依低着头:“公子亲手所授,依依一刻也不敢懈怠。” 我的眼神在她和舒十七之间逡巡了几圈,心说这皇祈果然是个混惯了风月场合的人。我瞧着柳依依那般清冷的性格,好像只有对着舒十七的时候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来。 这时一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吓了一跳,十七笑道:“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也没听见。” 我说:“啊?什么?” 舒十七说:“我适才在问你,这首曲子师傅也曾教过你,你练得如何?” 我练得如何,自然是不如何。这么多年只顾着读兵书想家国大略,什么莺莺燕燕都离我远去了。于是咳了咳,含糊道:“嗯……还好吧。” 舒十七乐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还好吧’?弹一曲我听听。” 我哭丧着脸:“这不好吧?再说我给你弹曲,客官你给钱不?” 舒十七“噗”地就把茶喷了,一边狼狈地擦嘴一边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好笑道:“你要多少,只管开价。” 我无奈地走到柳依依身边伸出手:“柳姑娘,可否借你的琵琶一用?” 柳依依看了一眼舒十七:“我的琵琶是公子亲手所赠,概不外借。” 我愣了一瞬,旋即了然地“哦”了一声。这琵琶既然是舒十七所赠,那对她来说是个定情信物,确实不该给别人。何况这里是青楼,琵琶应该多得是,于是把手收了回来。 却没想到舒十七咳了一声,说:“不过一把琵琶,借着用一下,也不至于弄坏了。” 于是我又把手伸了出去。 柳依依瞅了舒十七两眼,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不。” 于是我又把手收了回去。 舒十七说:“我明日再让工匠制一把新的给你。这一把用了几年,也该换了。” 于是我又把手伸了出去。 我真心觉得,事已至此,柳依依一定会将琵琶递给我了。先不说是舒十七反复要求的,就说舒十七允诺送她一把新的,也已经很可以了。更何况这东西借给我又不是不还,用完了还是她的,她还能再白得一把新的,怎么说也不是亏本的买卖。 但我实在低估了柳依依的倔犟。她定定地看着舒十七,良久,坚定地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字:“我不。” 我极其非常以及特别尴尬地又把手收了回来。 舒十七蹙了蹙眉,张口还要再说,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直接打断他:“十七!我们找别人借一把吧,反正,反正你这无欢楼这种东西也多得是,何必为难她?” 舒十七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柳依依一眼,抿了口茶,转身打开对着舞台的门,对着楼下道:“红姨,挑把琵琶拿上来。” 我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结果舒十七转过头来,上下看了一眼柳依依:“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我的心一下又提回到了嗓子眼。 我尴尬地看着柳依依,觉得这舒十七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你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人家柳依依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却这样凉薄,实在是不解风情,大大的不解风情。 果然,还没等我想出来怎样缓和,柳依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抬手就把琵琶摔在了地上,把刚跨进门的红姨吓了个半死,直接就跪在地上给舒十七赔罪。 琵琶摔了个粉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原本该出现在话本子里的一幕,接着看向皇祈,却发现他眼里全都是笑意。 舒十七皱起眉:“我教你四年知书达理,可不是让你摔琵琶的。你便是不念着这琵琶陪了你四年,也该想着这琵琶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亲手所做,世间只此一把。” 柳依依凉薄地一笑,含泪对舒十七说:“公子若还记得这琵琶是你亲手所做,就该记得依依四年前说过的话。这四年来你全看在眼里,此刻却为何要来如此羞辱依依?” 说完,柳依依一把拂袖,转身就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的同时,撞倒了一个紫檀木圆凳、一架玛瑙金珠屏风,和一个前朝古董花瓶。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心想,这……这……这是部史诗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