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俑》 序 言 这个故事设想奇特,“灵感”当初是怎么来的,想不起来了──大抵是偶然想到,有了一个意念,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步形成。 活的俑──不但当时是活的,过了两千多年,还是活的,利用了秦始皇一直在寻找的长生不老药来发展出的故事,相当自然。和另一个以秦皇墓为背景的故事,利用了长城来发展的故事一样,历史上一些模模糊糊、语焉不详、没有什么确切记载的事,都是幻想小说的好题材。若是资料太翔实了,反倒没有了想像的余地。 想像其实还可以发展下去:秦始皇也忽然在他的地下宫殿之中活了转来,会怎么样?还是他真的又活了过来,所以才会在这代,也有和两千多年前一样的暴政出现? 暴政的阴魂不散,暴君的复活与否,倒是小事情。 哀哉! 卫斯理 一九八七、三、二十 第一部 千里扬名奇女子 先说一件往事。 往事发生在七十五年之前,那年,马金花十六岁。 (十六加七十五,一点也不错,她今年九十一岁。) 那年,马金花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方圆千里,提起金花姑娘,无人不知。马金花最出名的四件事是:骑术、枪法、美丽和泼辣。 要是有谁不知道马金花这出名的四件事,只要一进入中条山麓,渭水和泾河流域那一大片草原,不消一小时,他就一定会知道,到这个大平原来,有着各种不同目的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很快会知道马金花这个名字,听到她的种种故事,包括她十五岁那年,带着牧场中的十八个好手,勇闯中条山,把盘踞在那里的一股足有三百人的土匪,全部歼灭的这件事。 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是马氏牧场的主人,这个大牧场,养着上万头牛,上万匹马,是陕西全省最大的一个牧场。马醉木不是当地人,关于他的来历,也有着种种的传说,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是:马醉木不是他的本名,他本名叫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从山海关外迁移来,带着一批忠心耿耿的粗豪汉子,据说整伙人,全是关外的马贼。 那一批人,以马醉木为首,来到了泾渭平原,先是弄了一个小牧场,后来,渐渐扩弃,把本来的几十个小牧场,全部合并为一个大牧场,那就是今天的马氏牧场。以马醉木为首的那批人,还真懂得如何养牛放马,二十年下来,马氏牧场养出来的健马,成了各地马贩子争相抢购的目标,而马醉木为人豪爽,讲义气,也自然而然,成了黄河上下,黑白两道,人人尊敬的人物。 当初那批人,都成了马氏牧场的骨干,一次又一次和股匪决战,这批人都表现了他们的英勇和武功,渐渐地,自民间到官方,都把马氏牧场当作了当地的支柱──成千上万的人靠它讨生活,本来土匪最多,行旅谈虎色变的地方,也因为有了马氏牧场这股势力,而变得十分平静,大家都给马氏牧场的面子,再凶悍的土匪,也不敢在牧场马区出现的地区生事。 所以,马醉木还领了一个什么“司令”的正式官衔,不过他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马醉木四十岁才娶妻子的,娶的是一个逃荒经过的农村姑娘,结婚之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马金花。 马金花虽然是女孩子,可是从小就像她豪迈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那温柔得一直像是农村姑娘的妈妈。 马金花先学会骑马,再学会走路。先学使枪,才学会拿筷子。先学会骂人,才学会讲话。她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高挑成熟,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看到她就双眼发直,成了出名的小美人。 不过,小美人的凶狠,也很快就让人知道了,有八九个小伙子,仗着人多,在一次市集上,向十二岁的马金花风言风语地撩拨,马金花当时只提议赛马,谁能赢得过他的,她就是赌注,九个小伙子欣然答应。曾经目睹过这场赛事的人说起来,还津津乐道。事情传开去,自然免不了加油添醋,加是基本上还是可以相信的。 那天早上,十匹骏马,在万众瞩目之下,马蹄声响得像是暴雷,像是一股旋风,扫出了市集,马金花一身白衣,白得像雪。她的头发又乌又亮,整天在野外,可是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细腻洁白,比任何三步不出闺门的大闺女还要细,还要白。 她又在头上扎了一条长长的白丝巾,策马飞驰,丝巾飘扬,再配上那区通体纯白,一根杂毛也没有的白马,看得上万人齐声喝采,惊天动地。 而那九个想把马金花赢到手的小伙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骑术好手,所挑的马,万中选一,当真是人强马壮,看得人心旷神怡。 当时,马金花的父亲马醉木也在集上,有人问他:“马场主,你看谁能成为你的女婿?”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着头:“但盼这丫头下手别太狠,年轻小伙子,看到了姑娘家,口上占点便宜,免不了!” 当时,扣的人还不知道马醉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中午时分,市集中最热闹,马金花单人匹马,又像是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喧闹的市集,在刹那之间,静了下来,得连在集上等待出停的牲口,都不敢发出声响。 马金花全身上下,都染着血,不但是她身上染着血,那匹白马,也全身是斑斑的血迹。 可是看马金花驰骋而来的那种情形,她又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马醉木带着牧场中的几条大汉,迎了上去,马金花一勒缰,白马一声长嘶,人立了一下,立时稳稳钉在地上不动。 马金花翻身下马,第一句话是:“把小白龙牵去洗刷,不准弄掉它一根毛,也不准在它身上留下一点血。” 牧场上的两个彪形大汉,立时大声答应,牵过那匹白马走开去。 所有人还未曾来得及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金花已向父亲道:“爹,公平竞马,我没要他们的性命,骑术不精,他们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断胳臂折腿,那可不关我事!” 马醉木只是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马金花傲然地站着,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才十二岁的马金花,就凭这一下子,就足以名扬千里! 那九个小伙子,还是马醉木派了搜索队出去,才把他们一一找回来,每一个都受了伤,毫无例外的是鞭伤,问起经过来,九个小伙子摇头咬牙,没有一个人肯说。最远的一个,在近两百里外找回来,就算他们不说,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人也可以知道,马金花以一对九,在草原上奔驰追逐的经过是如何激烈!小伙子在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舍得还手,但是到后来,摆明了是生死一线的事,怎还会怜香惜玉?可是马金花硬是一点损伤也没有,九个小伙子却人人重伤,难怪他们没有脸说出经过! 事后,方圆九百里的小伙子都知道,这个美丽得叫人一看就发怔的美人,是惹不得的。 一年一年过去,马金花更美丽,也更没有人敢惹她,十五岁那年平了中条山那股悍匪,只要老远看到一团雪白的影子闪过,平时喝了点酒,表示不怕马金花的大汉,都会忍不住打个哆嗦,唯恐自己的醉话,要是传进了马金花的耳中,那就有得受! 马金花最敏感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十五岁之后,有不少大财主,派人来说媒,前来说媒的人,一律不见一只耳朵离开,五次,大约最多六次之后,自然也没有人再敢上门。 而平时,马金花看来,却和和气气,不过她身子高挑,寻常男人站在她身边,总还比她矮了些,英姿侠气,洋溢在眉宇之间,怎么也掩不住,叫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敬畏之心。 马金花还有天生的管理才能,牧场中的大小事务,一经她处理,立时井井有条。而且,她还有一种异常高强的排难解纷的能力。那些粗豪的江湖汉子,有了争执,每每演变成为刀光血影,但要是马金花到场,不必几句话,就可以令得本来已经反目成仇的人,变成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马金花是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传奇性人物,她的一切行动,都成为人们饭后酒余的谈话资料,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编成各种各样的故事。 像这样的一个人,忽然失踪了,而且一失踪,就是五年之久,这似乎有点不可想像吧? 可是,事实却是,在马金花十六岁那年,她突然神秘失踪了。 那天,天气极佳,正是暮春,是牧放马匹最好的季节。由于她的失踪,形成了极度的轰动,所以在她失踪之前的一切行踪,事后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马金花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早,马金花就吩咐了牧场的总管,她要带着一队正当发情的儿马去放马──把几百匹处于春情发动期的雄马,带到辽阔的草原上去,让它们尽情地去驰骋,把它们那种无穷无尽的精力散发出来,然后,在它们尽情撒野的过程中,挑选其中最精壮的,作为配种之用,替牧场增添无数优良的马匹。 放马,是牧场中的大事,四年之前,f金花第一次主持放马,有几个老资格的放马人嘀咕几句,表示马金花不能胜任,以后,再也没有人对马金花的这项能力,表示过任何怀疑。 那天早上,马金花骑着她的“小白龙”,高举着右手,“呼”地一下,挥出了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空气划破,发出嘹亮的一下爆音,牧杨的木栅打开,三百多匹马,嘶叫着,扬鬃踢蹄,争先恐后,奔驰出去,所有的人,没有一个觉得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马金花一马当先,她骑的那匹白马,是整个牧场中最好的一匹,据说,也是整个华北最好的,至少在,黄河以北,长城以南,再也找不出更好的马匹来,马是马金花从小养大的,马和人之间,两为一体,小白龙不睡马厩,而留在马金花的闺房,马金花又爱穿白衣服,所以,她策骑小白龙飞驰,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迅疾无比,在向前滚动着的白色旋风。 未经驯服的儿马,性子暴烈,奔驰起来,也特别急骤快疾,再有经验的牧人,也不敢把自己置身于暴烈的儿马群中,因为那样极度危险,剧烈奔驰,碰撞颠蹶难免,如果一个不小心,自马背上跌了下来,那非被上千马蹄踩踏成为肉酱不可。 所以,牧马人都是先排成了队形,在大群儿马还未冲出来之前,作好准备,马群一开始急驰,牧马人就紧贴在马群的旁边跟着飞驰,尽力保持马群的队形,不使马匹奔散开去。 同时,在马群的后面,也要有牧马人押阵,在放马的时候,出动的牧人,都有经验,骑术一流,一个牧马人,如果一生之中,未曾参加过一次放马,那简直不能算是牧马人。 那一次放马,马氏牧场中出动的牧人,一共有八十余人,自然多是经验丰富的好手,也有是今年第一次参加的新手。 马金花一马当先飞驰,马群冲出来,所有的牧马人,精神都变得极紧张:马群奔驰得太快了。 几百匹儿马,像是狂风,向前卷去,距离驰在的马金花,相去不会超过十丈。 所有的牧马人也都感到,驰在最前面的马金花,也感到了马群奔驰的速度,超越了寻常,所以,大家都看到,她在马上,连连回头,看了几次身后的马群,就尽力策驰着小白龙,飞快地向前驰出去。 因为若是带头放马的人,被马群追上,置身于马群之中,就会引起不可控制的大混乱,那将是一场大悲剧! “小白龙”果然是万中选一的好马,一经催策,四蹄翻飞,去势快疾之极,这一来,可能更刺激起原来就在奔驰的马群,马群向臆奔驰的速度也更快。 最狼狈的莫如那八十多个牧人,他们本来在马群的两旁列成队形,一起在向前飞驰,但是渐渐地,他们开始落后了。 落后的形势越来越不妙,本来牧马人分成两列,把马群夹在中夹,可是转眼之间,飞驰的马群冲向前,两列牧马人之间,已经没有马匹,马匹全在他们前面,而且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是在牧马的过程之中罕见的异象,那八十多个牧马人除了拚命策骑,希望赶上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其中有几个骑术特别精娴的,唯恐失却了控制的马群冲得太急,要是把马金花围进了马群,那极度危险。所以,他们为了察看前面的情形,都纷纷站立了起来。有的,甚至站到了鞍子上,使自己可以看得更远。 介理他们都无法看到前面的情形,因为双方的距离,正在迅速地拉远,奔驰的马群,卷起了大量尘土,再前面,马金花的处境如何,完全看不见。 放马的马群,本来就最难控制,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也十分罕见,那些经验丰富的牧马人,这时除了拚命策骑,希望可以追上马群之外,别无他法。可是马群却像是疯了,越奔越快,那八十多个牧马人也分出了先后,驰在最前面的只有六个人,那六个人是头挑的好手,他们骑着的马匹,已经被策驰得浑身是汗浆,他们自己也一样大汗淋漓。 可是,前面马群,已经离他们更远,连一点影也也看不见了。 那六个人又拚命赶了一会,他们的坐骑无法支持,其中有两匹马,前腿一屈,跪跌了下来,马上的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支撑着站了起来。 两匹倒了地的马,望着主人,眼中好像有一种抱歉的、无可奈何的神情。另外四个人也勒住了马,其中一个经验丰富的,立时伏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马群虽然已经离远了,但是几百匹马在奔驰,马蹄打在大地上的震动,相当惊人,有经验的人,可以凭藉地上传来的轻微震荡,而判断出马群的远近。 那人伏在地上用心听着,其余五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心急的连声问:“怎么样?离我们多远?” 那伏地在听蹄声人,神情怪异之极,口角牵动着,说不出话。 这种伏地听蹄声的本声,牧马人多少都会一点,得不到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把耳朵贴到了地上,可是,古怪的神情,像是会传染,那两个人的神情,也变得怪异之极。 这时,又有十来人个陆续赶到,也纷纷下马,三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齐声道:“马群不见了!” 所有的人,都发出了七嘴八舌的指责声:马群怎么会不见了? 那三个人指着地上,示意不相信的人,自己把耳朵贴在地上去听,一时之间,伏向地上的人,超过了二十个。而且,每个人的神情,都在刹那之间,变得同样的怪异。 他们听不到任何蹄声。 几百匹马在奔驰,就算已驰出去了五六十里外,一样可以有感觉,何以竟然一点声息也听不到呢? 所有的人互望着,湍有人出得了声。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一个小伙子,他陡然一挥手:“马群停下来了。” 其余人一被提醒,立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对了,马群一定是停了!马群停下来,不再奔驰,自然听不到什么啼声。 可是,各人又立即感到,事情还是不对头:在奔驰中的马匹,当然会停下来的,可是,那一大群马,全是性子十分暴烈的儿马,不奔出超过一百里去,怎会突然停下来? 而根据马群刚才奔驰的速度来看,至多奔出二十来里,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会停下。 几个为首的牧马人商议了一下,觉得停在这里空论,不是办法,马群是不是停下,赶上去看看,立刻就可以明白。由于有许多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追上去,大约只有二十个人左右,一起上了马,带头的是个青年人,那时候只有十八岁,他的是卓长根。 特别强调了一下那位卓长根先生当时的年龄,因为我见到这位卓长根先生时,他已经是一个高龄九十三岁的老人了。 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介绍给我认识──经过情形是:白老大突然自他隐居的法国南部,打了一封电报,要我和白素立即前去,有“要事商榷”云云。 对于老年人的古怪脾气,我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可能只是一时寂寞,可能只是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要事”云云,不一定可靠。可是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就非去不可,甚至不能回一封电报去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事──那样做,老人家就会不高兴。 不在住所中装设电话,也是白老大的怪脾气之一,不然,可以在电话中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白老大虽然极具现代科学知识,可是他却十分讨厌电话,他常说,电话像是一个随时可以闯进来的人,不论主人是否欢迎,电话要来就来,不必有任何顾忌,所以,“为了保护生活不受侵扰,必须抵制电话。”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只是淡然道:“好久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我十分知情识趣:“对,何况法国南部的风光气候,我们都喜欢。” 事情就这样决定,第三天下午,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白老大有一个农庄,这个农庄的规模并不大,他将其中的一半,用来种葡萄,不断地改良品种,而且还附设了一个小酒坊,用他考据出来的古代方法,酿制白兰地──这一直是他的兴趣,成就如何,不得而知。 农庄的另一半,用来养马,算是一个小型的牧场,我们下了机,白老大派来接我们的车子,是一辆小贷车,虽然不是很舒服,但是驶在平整的小路上,两旁夹道的树木,触目青翠,清风除来,也真令人心旷神怡。而且,在一问了那位驾驶货车的司机,白老大身体健壮,无病无痛,甚至每天可以在木桶踩踏采摘下来的葡萄三小时以上,那更足以证明他的“要事”,实在只是想见见我们。 既然没有什么事,心情当然轻松,我索性在货车车卡上,以臂作枕,躺了下来,小货车可能是用来运酒的,有一股浓洌的酒味,白素靠在我的身边,风掠起她的秀发,不时拂在我的脸上,真使人感到这种安详,才是真正的人生享爱,难怪白老大放弃了他多年来惊涛骇浪的生活,在这里归隐田园。 大约两小时,就驶进了白老大的农庄,放眼看去,是已经结了实的葡萄,看来粒粒晶莹饱满,驶过了葡萄田,是一片空地,房舍就在空地后。这时,在空地上,有不少女郎,正各自站在一个木盆之上,用力踩踏着木盆中的葡萄,这情景,看来有点像中国江南的水乡,女郎踩踏水车,充满了健康和欢乐。 车子停在房舍前面,白老大“哈哈”笑着,张开双臂,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笑声洪亮,看起来高兴又健康。 白老大用力拍着我的背:“你好,有没有从什么外星人那里,学到什么特殊的酿酒方法?” 我道:“没有,除了地球人之外,似乎还没有什么别的星球人能知道酒的好处。” 白老大大是高兴:“对,可以写一篇论文:酒是宇宙之间真正的地球文化。” 在笑声中,我们进了屋子。白老大的隐居生活,极尽舒适之能事──决不是什么排场、奢华,只是舒服,屋子中的每一件摆设,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都只从舒适的角度去安排。当然,包括了视觉上的舒适和实际上享受的舒适。 我还没有坐下,白老大已郑而重之,捧着一瓶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来,试试我古法酿制的好酒。” 他说着,拔开了瓶塞,把金黄色的酒,斟进杯子,递了过来。 我接杯在手,先闻了一闻──这是品尝佳酿的例行动作,心中就打了一个突,我闻到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这非但不能算是佳酿,甚至离普通酒吧中可以喝到的劣等酒,也还有一段距离。 我用杯子半遮住脸,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再向白老大看去,看到他一脸等候着我赞扬的神情。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把杯子举到唇边,小小呷了一口。 白老大有点焦切地问:“怎么样?” 我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酒,咽了下去,放下杯子:“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喝过的──”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白老大的神情看来更紧张,白素已经转过头去,大有不忍听下去之势,我接下去大声道:“最难喝的酒。” 白老大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立时哈哈大笑,一面指着一扇门:“老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卫斯理就是有这个好处,一是一,二是二,哼,老丈人给他喝的酒,他也敢说最难喝!” 我在愕然间,已看到自白老大指着的那扇门中,走出了一个老人来。 这个老人的身形极高,腰板挺直,肤色黑里透红,下颔是白得发亮的短髯,看上去,一点也未现老态。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亮得几乎可以当镜子。 我无法估计到这个老人的正确年龄,只觉得这种造型的老人,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只应该在武侠电影中才能看得到。 老人一面笑着一面走出来,笑声简直有点震耳欲聋,有迳直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又有力,掌上满是坚硬的老茧,和我用力握着手,他道:“好小子,我以为小白只是在吹牛。” 他讲的是一口陕甘地区的乡音,听来更增加豪迈,而且他称白老大为“小白”,那很使我感到诧异,白老大立时在一旁解释:“这老不死,今年九十三岁,看起来,还像是不知可以活多少年。” 老人对于“老不死”的称呼,一点也不以为忤,显然他和白老大是十分熟稔的好朋友:“大庙不养,小庙不收,看起来,阎王老子不敢和我见面,白便宜了我在花花世界,多活几年。”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只有在中国北方男儿身上找到的豪气,而且,那是一种原始的、粗犷的、未曾经过任何琢磨的自然气概。随着社会结构的迅速改变,这一种气概,如今很难在现实社会中看得到了。 我笑着:“老爷子贵姓卓?” 老人摇着我的手:“卓长根,你不必叫我老爷子。” 我一时顽皮,脱口道:“那怎么办?难道也叫你老不死?” 卓长根笑得更欢:“随你喜欢。” 他说了之后,伸手一指白老大:“你老丈人说,我心里的那个谜团,除了你之外,不能有别人可以解得开,所以叫你来听听。” 我听得他这样说,心中立时想到,白老大电报中的“要事”,原来就是那老人心中的“谜团”,看起来,我要听这位老人家讲一个故事。 由于卓长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好,所以我也不反对听听,虽然我已经预算了“故事”十分乏味。 白老大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另外又拿出了好酒来,看起来,卓长根年纪虽然大,可是很性急,也不理会我在长途旅行之后是不是疲倦,用力一拉我,令我坐下来,白老大对白素道:“你也听听。” 白素在我身边坐下,在老人还未开口前,我对他的年纪这橛大,但是健康状况那么好,感到惊讶。他甚至不肯坐下来说,而只不断地在走来走去,一刻也不肯停。他这种行动,也影响了我,以致他开始说了不多久,我也坐不住,跟着站了起来。 卓长根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述的,马金花的故事。 当然,和我的预算不同,卓长根的故事,相当吸引人。 当他讲到,他们重整队伍,再追上去,想去弄明白马群究间乐是不在前面之际,我和白素已经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白老大多半是已经听过,所以卓长根开始叙述,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卓长根说的,是七十五年之前的往事,可以他的记忆力极好,或者是这件事,给他的印象十分深,所以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匹健马,经过了短暂的休息,由卓长根带领着,立时又开始向前飞驰, 卓长根的年纪轻,可是他骑术精娴,众所公认,所以大家推他为首。 卓长根这时,心情的焦急,也在所有人之上,卓长根是万中选一的壮健小伙子,他九岁那一年,他父亲带着自己培养出来的一百匹好马,投入马氏牧场来的。 那一百匹好马,是卓长根父亲毕生的心血结晶。 马氏牧场,从马醉木开始,到那时只有六岁大的马金花,都是眼界极高,对马的优劣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高手,而且牧场中有的是好马,可是看到了那一百匹马,也都不禁睁大了眼,马醉木当时就问:“随便你要什么条件,只管开口。” 在这里,忽然又转去叙述卓长根的来历,看起来像是有意在卖关子,但其实不然,卓长根的父亲投进马氏牧场的过程,卓长根这个人,和整件奇怪的事情,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既然是在说往事,自然说得详细一点比较好,请各位略付耐心,必有所获。 卓长根的父亲笑了一下,使马醉木和马氏牧场其他人感到奇怪的是,人人都可以感到他的笑容,看来十分凄苦,甚至有一点想哭的味道。 卓长根的父亲,那时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岁不到,正当壮年,身形高大健壮,有一股剽悍的神情,这一类惯以天地为屋宇的牧马人,豪情胜概,流血不流泪,再大的痛苦,也不作兴在他人面前表露出来,何况他初来乍到,面对的是一群才见面的陌生人。 马醉木为人豪爽,一看到对方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就知道对方一定有着重大的心事。 他以前未见过卓长根的父亲,只是听说过,有那么一个姓卓的养马高手,长年在内蒙狼山一带放牧养马,养出来的马十分有名。可是马醉木一见到这个人,就喜欢了他,马醉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两个十分奇怪的原则。 第一,他认为能养牧出好马来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不会喜欢坏人,马和人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互相沟通的本领,一个坏人,就算到手了一匹好马,也一定养不长,马会自动离开他。 卓长根的父亲养牧出了一百匹这样叫人一看就喜欢不尽的好马,怎么会是坏人? 再加上马醉木生性豪迈,他当时就不等卓长根的父亲再开口,一伸手,重重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又“砰”地一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一下:“卓老弟,不管你有什么事,就算你那一百匹好马不给我,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论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要我做得到,决不推托半句。” 卓长根的父亲又现出了一下凄然的笑容,可是看得出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算是没有找错人,马场主,这一百匹马,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敢说是礼物,而且我也想不出,除了马氏牧场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养这一百匹好马。” 这几句话,又让在场的人,都震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放弃牧马?这对于牧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时,倚在马醉木身边的马金花,就在大家发怔,一下子静下来的时候,用她儿童的尖音,讲了一句话:“怎么,马不是你的吗?你为什么好好地,不要那些马了?” 没有人觉得马金花不该说话,也没有人觉得马金花说的话不对。 因为马是牧马人的生命和荣耀,尽管卓长根的父亲如果不要那批马了,马氏牧场可以因之增加一大笔财富,但是那种责问,还是必要的,因为一个自己不要生命的人,还可以谅解,一个放弃荣耀的人,不可原谅,没有人会看得起。 所以,事实上,马金花叫出来的话,当时每一个人都想提出来,只不过成年人,即使是再粗犷的汉子,都会略为先想一下再说,而马金花只是小女孩,一下子先叫了出来。 这是卓长根第一次注意马金花。 虽然,一和马场主见面,卓长根就看到了马金花,但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不会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加以什么注意。何况卓长根自小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饱经风霜,而马金花看起来白白嫩嫩,衣着又漂亮,十足是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卓长根自然更不会加以什么注意。 可是所有的成年人都还保持沉默,她却先尖声提出了责问,这令得年幼的卓长根,立即向她望过去。 卓长根那年虽然只有九岁,可是身量已高得出奇,而且十分壮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是他一开口,却是童音未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尖,他父亲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踏前一步,大声道:“我爹快死了,要不是他快死了,怎会不要那些马?” 卓长根的话,令得本来已经错愕的人,更加错愕,一时之间,人人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卓长根已转过身,向他的父亲道:“爹,我早说过,我也会牧马,你死了,我一个人也活得下去,何必来求人?” 卓长根的父亲又凄然一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醉木已经一扬手,立时有两个人走向卓长根的父亲。那两个人,是马醉木的得力助手,精通医理,尤精伤科,有本事把断了五六截的臂骨接起来,他们听卓长根说他的父亲快死了,心中惊讶之极,小孩子绝没有道理咒诅自己父亲,讲的一定是真话,可是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所以,他们走向卓长根的父亲,一个伸手搭脉,另一个立时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也就在这时,马醉木问卓长根:“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卓长根昂然回答:“九岁。” 也就是在那一刻,马金花才注意到卓长根。 当然,卓长根一进来,她已经看到了,可是这样的少年人,牧场中有是,马金花虽然年纪小,但是性高气傲,与生俱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和那十来个叔叔伯伯,其余的人,在她眼中看出来,全不值一顾。 不过这时,马金花至少感到,眼前这个少年,与众不同。 马金花望着卓长根,小女孩的神情十分高傲。卓长根也回望着马金花,小男孩的神情,也十分高傲。 马醉木竖起了大拇指:“好有志气的孩子。” 卓长根受了夸奖,也并没有什么高兴得意的神情,只是得体大方地微微一笑。 马金花这时,又突然问了一句:“你爹快死了,你怎么一点不伤心?” 卓长根连想都没有想就回答:“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伤心来干吗?” 卓长根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孩子,他说了那句话,退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这时,那两个替卓长根父亲把脉的人,现出怪异的神情来,卓长根的父亲,也把两个人轻轻推了开去,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卓朋友,你一点病痛也没有,怎么会——” 他们把一句话的下半截缩了回去,本来想说“怎么会快死了”。 卓长根的父亲又长叹了一声,并不说什么,马醉木立时道:“卓老弟,你惹上了什么厉害的仇家?你放心,既然看得起我,到了马氏牧场,不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管对方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马醉木那一番话,慷慨豪侠,听得人热血沸腾。卓长根当时立时向他父亲望去,一脸希望他父亲接受马醉木的好意。 可是他父亲的反应,却十分奇特,侧着头,神情一片惘然。 这种样子,与其说他是在考虑马醉木的话,还不如说他根本未曾把马醉木的话听进耳去还好。 马金花在这时,又尖声道:“我爹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卓长根立时冷冷地道:“谁曾说马场主说的话不算数?” 两个小孩子在斗嘴,卓长根的父亲长叹一声,把手放在卓长根的头上:“马场主,我只有一件事求你,这孩子叫长根,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马醉木“呵呵”一笑:“行,那一百匹马,能带来多少利益,全归在这孩子的名下。” 卓长根的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出十分放心的神情来,声音有点沙哑:“马场主,向你讨碗酒喝。” 马醉木立时站了起来,神情十分高兴。 因为他认为判别一个人好坏的两个怪原则的另外一个就是:一个人如果喜欢喝酒,这个人也就不会是坏人。喜欢喝酒的人,总会有喝醉的时候,一到酒醉,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拉得更近。 他站了起来之后,大声叫:“拿酒来,我们大家陪卓老弟喝三碗。” 他一吆喝,立时有人抬了一大缸酒进来,马醉木走上去,一掌就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那是窖藏了多年的上佳白干,一只只大碗排了开来,浓冽的几乎有点不流畅的酒倒进碗中,马醉木斜眼睨着卓长根:“小兄弟,你也来一碗?”他看出卓长根这小孩子十分好强,心想难他一难,看他如何应付。却不料卓长根连想也不想,只答了两个字:“当然。” 卓长根的回答,倒像是马醉木的那一问多余,马醉木和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端碗在手,卓长根做了一件令他日后十分后悔的事,他常告诉自己:这件事做错了!值得后悔一辈子! 第二部 两个大谜团 卓长根端起碗来,那一大碗白干,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根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乳酒,酒性又烈又难入口,卓长根可以喝一大皮袋,面不改色,那一大碗白干,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而他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说什么,被他看着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白。 马金花立即明白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马醉木马场主,就算天下有两个人头掉下来,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脚,他也不会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宝贝女儿也要喝一碗,双手一震,竟然连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许来,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过他只叫了一声:“金花。” 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事,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长根,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着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马金花,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白干,看来像是没有什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脚才一抬起来,身子便向后仰去,“咚”地一声响,小脑袋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砖铺成的地上。 马金花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日,方始悠悠醒转,她后脑上撞起的那个肿块,八天后才平复,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传诵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却除了在场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千人,没有再对任何人讲起过。因为他们都知道马金花好胜性强,那次逞强喝了一大碗白干,五脏六腑都要翻转来,连黄胆水也吐了出来,虽然她硬是忍着,没有呻吟,但是从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唇。 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什么,也有很多传说,当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那一大碗白干,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白酒。 卓长根后悔自己用挑战的神情,令得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白干,倒也不是当时的事,而是在若干年之后。当时,他只觉得有趣,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干年之后,他才知道,马金花因为这件事,心中对他的敌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当时,马金花一醉倒,马醉木苦笑一下,立时把马金花抱了进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继续喝着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长根的父亲放下酒碗,向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托马场主和各位了,长根这孩子,凡是养牧马的事,他都会做。” 卓长根的父亲讲完,转身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实在太突兀,以致一时之间,人人怔呆,没有人出声。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会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难,向马醉木说出来。他千里迢迢,前来马氏牧场托孤,身体又健壮无病,那自然是有了什么致命的仇家,马醉木已经说了,愿意一力担当,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自然应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出来,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话不说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长根并没有跟着他走,只是身子笔直地站着。 卓长根心中难过,人人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站着不动,可是双手紧紧地捏着拳,连指节都发白,而且,他脸上的肉,在不断地跳动。他甚至不回头看着他父亲,或许他是怕一回头,看到自己父亲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嚎哭。 卓长根的父亲,走出了十来步,已经快走出厅堂去了,马醉木才陡地震动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长根的父亲站定了身子,并不转身,声音听来也很平静:“马场主还有什么见教?” 马醉木的声音有点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们这里几个人当朋友了,你能把长根交给我们,足领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说?” 卓长根的父亲仍不转过身来:“我的事,已经全告诉长根了。” 卓长根几乎是叫出来的,充满着激愤:“不,爹,你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众人听着父子俩这种对话,更加摸不着头脑。 卓长根的父亲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转告马场主和几位步伯。” 卓长根紧抿着嘴,一声不出,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高,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转述?就由你自己对我们说说如何?” 卓长根的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不转过身,可是却昂起了头来。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可是却十分坚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必须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处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马醉木立时问:“什么事?” 卓长根的父亲“哈哈”一笑:“马场主,我什么也不说,不过一死而已,要是说了,那万死不足赎我不守信用之罪。”本来除了马醉木之外,还有不少人有话要问,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身处世,最要紧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应过什么人,绝不说出他曾做过什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锅,也决计不以说出来。作为他的朋友,更不应该逼他说出来。 当下,马场主和各人互望一眼,使了两个眼色。在场的几个都是马醉木的老兄弟,对于马醉木的行事作风,当然再清楚也没有,立时会意,其中有一个,以极轻的步子,向边门走了出去。马醉木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那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卓老弟,既然这样,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强。” 卓长根的父亲忽然叹了一声:“马场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你要是这样做,不是帮我,反倒是害我!” 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就被道了个正着,这令得马醉木多少有点狼狈,他只好干笑道:“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说,只好作罢。” 卓长根的父亲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厅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全集中在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愤然道:“就是这些,我爹也只向我说了这些!他说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后,现地不会回来,要我在马氏牧场,好好做人,他就只说了这些。” 马醉木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身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来决定。” 卓长根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斩钉截铁:“当然要,谁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白。” 马醉木大声道:“好。” 派人跟踪卓长根父亲的事,就这样决定,而且立即付诸实行。 马氏牧场在方圆千里,有绝大的势力,眼线密布,离开马氏牧场,往南往北,向东向西有多少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径,信鸽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长根的父亲一走到哪里,就都会有“特别照应”,也立时会有报告回来。 开始三天,报告十分正常,卓长根的父亲离开之后,向西北方向走去,单人匹马,一直向同一个方向走着,三天走出了将近五百里。 然后,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信息。 这实在是很不可能的事!他的行动,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是陕西省和绥远省的边界,一个相当大的盐水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由于卓长根的父亲一直没有改变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踪,不是很难,而且马醉木推测,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谁都以为这样盯下去,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第三晚的报告,说他在一个灌木丛旁扎了一个小营,燃着了篝火,对着篝火发怔,一直到了午夜才进了那个小营帐,第二天,未见他出来,盯他的人假装是牧羊人,走近那个小营帐,他人已不在了。 营帐和马都在,人不见了。就算他发现了有人跟踪,弃马离去,连夜赶路,那么前途一定仍然会发现他的踪迹,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搜索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组成,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经过,他们都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一连七八天,就是踪影全无。 在半个月之后,马醉木带着卓长根,一起到了卓长根父亲最后扎营的地方。 卓长根没有哭,只是望着那营帐,站着,一动也不动。小营帐他极其熟悉,他父亲在草原上放马,小营帐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们父子两人,挡风挡雨,阻雪阻霜。而这时,营帐空了,他父亲不知去了何处。照他父亲的说法是:他一下要去死!那么,难道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尸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催他,马醉木陪着他站着。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卓长根才道:“马场主,回牧场去吧!” 马醉木十分喜欢卓长根这种自小就表现出来的、坚决如磐石一样的性格,何况他曾答应过,那一百匹上佳良马带来的利益,全归入卓长根的名下,所以,卓长根在马氏牧场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绝没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长根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等一的牧马好手,十三四岁时,他已经高大壮健得看起来像成人。他一点也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别的徼马人一样,同吃同住,性格豪爽,人人都喜欢他──那是粗豪汉子出自真心的喜欢,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不把他当孩子,只把他当朋友。 有一个时期,甚至有大多数人,都认为卓长根可以成为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关系,却糟糕之极。马金花在酒醒了之后,也不是完全不睬卓长根,两个人也玩得相当亲近。 一直到四年之后,马金花有一天忽然问卓长根:“你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做过些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死,你别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告诉我。”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连为什么会死都不告诉儿子?” 马金花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两句话,却深深刺伤了卓长根。早在四年前,他父亲简单地告诉他要去死,他就追问过,要父亲告诉他详情。 可是父亲却没有告诉他,使他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了隔膜和距离,令得他极其伤心,所以当时,他父亲说什么都告诉了他,他立时大声抗议。 而这件事,在卓长根心中,是极重的创伤,绝不想触及。 可是马金花偏偏要在他这个心灵创伤中找秘密。他当时陡然转过身去,声音嘶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马金花却也犯了拗劲:“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我也再不会和你说话。” 卓长根当时一声也没有出,就昂着头,大踏步走开去,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到刚才的硬话,也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此之后,卓长根和马金花,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再讲过。听起来,这不可能,但是在两个脾气都是那么僵的人的身上,就会有这种事发生。 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过不和卓长根讲话,决不仗势欺人,找卓长根麻烦。卓长根也坦然置之,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马醉木知道了这种情形,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长根和马金花两人一起叫了来,可是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肯先开口,马醉木对着这两个孩子,也无可奈何。 他们两人互相望着对方,而谁也不肯先说话的情形,在日后的岁月之中,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马氏牧场虽然大,但两个精娴的牧马人,总有机会见面的。 他们渐渐长大,卓长根曾不止一次后悔,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打破不和好说话的僵局,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对于卓长根,却最困难。卓长根感到,再要找一个像马金花这样的姑娘,绝无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只要自己先开口中她一声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却比什么都难开口,有好多次,卓长根午夜骑着马出去,驰到人迹不至的荒野,对着旷野,叫着“金花”,用尽他一切气力叫着,叫到喉咙沙哑。 可是,当他看到马金花的时候,尤其一接触到马金花那种高傲的、讥嘲的眼光,他的喉咙却像是上了锁,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卓长根也知道,就算他先对马金花说话,也不再会有用,因为那会被马金花这样性格的姑娘看不起,认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汉。 所以,卓长根只好在暗中叹息,在他人而前,表现得毫不在乎,若无其事,在马金花的面前,尽管心绞成一团,可是还得装出一副倔强的神情来。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叙述他少年时的情史,他双眼炯炯发光,神情又兴奋又伤感,声音充满了激情。他的这种神态,谁都可以看出他当年心中对马金花的暗恋,是如何之甚。 白素在听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声:“卓老爷子,这是你自己不对,你总不能叫她先向你开口。” 卓长根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满是皱纹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讲理在先,她要问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她爱不讲话,只好由得她。” 我对着这个耿直的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对当年的这段暗恋,极之在乎,可是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要装成若无其事。 他本来要向我们讲他心中的一个“谜团”,可是一讲到马金花,他却连说她,带说自己,扯了开去,说了那么多。 由于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感情纠缠,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而且过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烦地记述了下来。 白素当时又摇着头:“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讲一句话,根本不是困难的事,就算你讲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讲了一句,再讲几句,也就更加不是难事。” 白素看出卓长根十分豪爽,所以她也不转弯抹角,毫不客气地责备他。卓长根一听,先是呆了一呆,接着,就扬起手来,“啪”地一声,在他自己的光头之上,重重打了一下。他那下下手还真重,把我和白素吓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骂:“猪,真是猪,我怎么没想到?” 说着,他又再度扬起手来去打自己,我叫:“老爷子。”一面叫着,一面疾伸出手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让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方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过来,应变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缩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来,我趁机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较了一下劲。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还会有那么强的劲道,我并没有用全力,看卓长根的神情,他也没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经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强劲。接着,他突然一缩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总算应变得快,连忙沉气扎马,总算稳住了身子,没给他拉了过去。 卓长根哈哈一笑,松开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爷子好功夫。” 卓长根笑道:“不算什么,自小就练的,谁都会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高。” 他提到武术修为,仍然不忘记马金花,令得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有点忍俊不禁。卓长根有点忸怩,叹了一声:“或许是由于不讲话的时间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讲话,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讲。当时,如果第二天我就开了口,事情不会那么僵。” 白素笑了一下:“那毕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们,马金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马时失踪的?” 卓长根现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来:“是的,这个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我……” 他讲到这时时可以是由于太激动了,竟然讲不下去,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道:“老爷子,你心中的谜团,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马金花的神秘失踪,另一个谜团,应该是令尊的神秘失踪。” 卓长根怔了一怔,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及过这个问题:“我爹?他可不是神秘失踪,他要到一个地方去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当然是他已到了那个目的地,而且,已经死了。” 我摇了摇头:“不那么简单,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当时的搜索,是不是够彻底?” 卓长根又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过了一会,才道:“彻底之至,甚至后来找马金花的那次搜索,也不过如此。马场主真是对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后,他还了派了很多人出去──” 马醉木在卓长根的父亲失踪之后,凭他的经验,组织了搜索队,可是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调查卓长根父亲的过去,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生之中,总会和别人有过接触。他曾对马醉木讲过,十年之前发生过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什么事,事情多少可以有点眉目。 这项调查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而且在开始的时候,进行得也算是顺利。 卓长根的父亲是养马的好手,长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动,蒙古民族爱马如命,内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脑,都对他十分礼遇,他只说自己姓卓,从来也没有向人提及过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一致称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个部落中生活,在达里湖边住的时间最久,长达三年,在那里娶妻生子,娶的是克什克腾旗中最漂亮能干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来说,很少嫁给外族人,但是由于他养牧马匹的才能实在太出色,所以不被当作外人,克什克腾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这才有了这宗婚姻。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长根,可是三年一过,他却坚决要离开,因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妻子──得病身亡,他感到十分伤心,不想再留在伤心地。 从此,他就带着小卓长根,一直在草原上,从这里走到那里,也带着他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马,而且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种马,给各处的蒙古养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头,在内蒙草原上,极之响亮。打听起来,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资料太多。 可是调查他的过去,却发现了一桩怪事。 卓大叔那么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带了一百匹马,带了卓长根到马氏牧场来。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腾旗出现,结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在哪里?干什么的?是什么出身?却全然无可追寻,不论如何追查,一点线索也没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现,十年之后,突然消失。在他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在他消失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人,有那么超卓的养马才能,固然要天生爱马,有和马匹之间沟通的天生本领,但是各种各样的技能,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必须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结果。 那也就是说,卓大叔以前,也必然是一个牧马人,不可能从事别的行业。而且绝对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牧马人!马醉木认为,一定可以把他的来历找出来,就算他曾经改名换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连相貌也能改变,他那种养马的手法,也必然传育在他工作过的牧场。于是,第二阶段的调查工作再度展开,所有的人,以为一定很快就有结果,在时间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内蒙草原。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以他那种出色的牧马人,只要曾在牧场生活过,人家一定会记得他。所以,派出去调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场中去问,渐渐地,越问越远,一直扩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东到山东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脚下,问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养牧马匹的大小部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诞之极!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从江南水乡来的吧? 虽然江南也有人养马,但是决不会有这样一个连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养马好手。 经过了将近两年的调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内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情形,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但是在十年之前,却半点也查不出来。 马醉木无可奈何,把卓长根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长根对喝了三碗酒,再把这两年多来,调查他父亲来历的经过告诉他。然后才问:“你爹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卓长根的回答,令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头楞脑地道:“那我怎么知道?那是我还没有出生。” 马醉木“哧”地一声:“他难道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他的过去?” 卓长根摇头:“没有,爹很少说他自己,总是说妈妈是怎么漂亮,怎么能干……爹根本没有说过他自己什么,我也没有问过他。” 马醉木叹了一口气,真正无法可施。 我听到这里,大声道:“老爷子,这不是很对劲吧,你们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他一定对你说他自己的过去的,一定会说的。” 卓长根大有怒容:“我说的是实话,真没说过。” 白素忙打圆场:“老爷子说没说过,一定是没说过。”她说着,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哝了一句:“你不问,这也说不过去。” 卓长根叹了一下:“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等到我渐渐长大,想问,也不知道去问什么人了。” 他的语调之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我摇着头:“那位马场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对,应该着力于去调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应该去调查他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根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尽了力,我们大家都尽了力。” 我还想说什么,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乱说话,所以我想了一想才开口:“一个人,可以来自任何地方,中国地方那么大,他从哪里来,无从调查。” 卓长根缓缓地道:“他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在克什克腾旗,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和他交谈,他说的话,是地道的陕西土腔。就像我现在说的。小伙子,听说你对各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学句我听听。” 陕甘一带的语言,基本上是黄河以北的北方语言系统,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调,我就学了几句,卓长根呵呵笑了起来:“学是学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出,那是学的。” 我有点不服气:“第一个见到令尊的人,对辨别语言的能力十分高强?” 卓长根点头:“是,他是一个马贩子,陕西人,经常来往关内外。” 我望着他,白素说道:“老爷子,你后来又到克什克腾旗去调查过?” 卓长根点头:“是,我是半个蒙古人,我的外婆还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岁那年,曾离开马氏牧场,回到克什克腾旗,去看他们,同时,也想进一步知道我爹的来龙去脉。” 我问:“你有什么发现?” 卓长根皱着眉:“问下来,第一个遇见我爹的,我已经说过了,是一个马贩子,那个马贩子……后来我也找到了他,他详细说了怎么遇上我爹的经过。” 我和白素都十分感到兴趣,卓长根的父亲,真可以说是一个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满神秘气氛,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要。 我来不及地问:“那马贩子说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蒙古包中的每个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脑全在,马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脸,,因为上个月他挑定了的一群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牲口有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个一个生,而牲口生病,一群一群生,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内,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马人多年的心血,一下子就变得什么也没有! 江忠来了两天,一切都准备好,准备把马群赶到关内去,可是马群却生起病来,部落中擅于医治牲口的人,甚至说不出马群患的是什么病,对横卧在地上,看来奄奄一息的大量马匹,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大家在商议着如何对付,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江忠叹了一声:“各位,这是老天爷和我们作对,看来,马群没有希望了,我付的订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点损失吧。”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诚实,部落的首脑摇头:“不,没有马交给你,怎能收你的钱,我们会把订金还给你。” 江忠叹了一声。本来,这一批好马,他预算可以给他带来很大好处,这时自然也泡了汤,他心中在打算着,是不是再到别的部落去看看,可以买些马进关,总比白跑一趟的好。 而就在这时候,蒙古包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江忠听到有蒙古话的骂人声,也听到了一个人,在用他的乡音在大声叫着:“你们算是什么养马人?那么多马病了,你们只在病马旁边坐着,不想一点办法?” 被这个人骂的蒙古人,正因为马群生病而气苦,双方之间的言语也不通,骂声又响起,而且,很快地就变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个部落的首脑,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个小伙子,正围住了一个人在动手。 那人的个子十分高大,蒙古人擅长摔跤,可是六七个人对付一个,却一点也讨不了好去,那人腿长手大,身手不是很灵活,可是他高大的身躯,却壮健无比,两个蒙古小伙子,一边一个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却屹立不动,一伸手,抓住了那两个小伙子的背,反倒把那两个小伙子硬抓了起来,令得那两个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过去,叫:“别动手,别动手。” 部落的首脑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挺立着,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上的衣服,样子十分奇特,宽大,质地十分粗糙,他站定了之后,气呼呼向江忠望来。 江忠看出这个人的神情,有一股相当难以形容的尊严,他一生做买马的生意,见过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圆滑,连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皱着眉:“我是养马的,刚才我看到马圈子里的马,全都病了——” 他说着,向不远处的马圈子指了一指:“你们怎么还不去医治?那种病,七天准死!” 江忠喜出望外:“我们不去医治?我们正为这些病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请你大发慈悲!” 那人咧嘴一下:“原来你们不会治!真是,怎么不早说,快去采石龙芮。” 江忠知道“石龙芮”是一种草药,在草原上到处可以采到,他忙把那人的话翻译了一下,从蒙古包中跟出来的人中,有几个专擅医治马匹,一听了之后,就“啊”地一声,其中一个道:“石龙芮只能医马疮,这些病马——” 那人显然不懂蒙古语,神情焦急地催:“你们还等什么?” 江忠又把那句话译了给那人听,那人挥着手:“石龙芮的叶,大量,熬水,趁温,灌给马饮,一日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话去做。” 他说话时,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权威,江忠把他的话转达了,部落的首脑立时大声喝着,几个小伙子飞奔着去传话。 当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着,把熬成了青绿色的药液,灌进病马的口中,第二天一早,病马已经有了起色,可以站起来了。第二天傍晚,病马已能长嘶踢蹄,可以喂草料了。 江忠对那人佩服感激得五体投地,不住卖交情,可是那人并不很爱说话,只是道:“我姓卓,是一个养马人。” 江忠立时改口,称那人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后来在蒙古草原上,人人都叫那人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来的。 卓长根找到江忠的时候,江忠对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简直是救了我们,你想想,蒙古人怎么肯让那么好的牧马人离开?当时就替他专搭了一个蒙古包,要什么有什么,你爹就这样在克什克腾旗住下来,后来,还娶了旗里顶尖的姑娘,这才有了你,你现在长得那么高大了,真像你爹当年,什么?你爹失踪了?那怎么会?自从你妈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养着马吗?” 卓长根并没有向江忠说他父亲如何失踪的经过,只是问:“你和各地的马场都有联络,难道就没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从哪里来的?” 江忠道:“怎么没有,那次我赶了马群进关,对很多人说起,有那么一个养马的好手,本来不知是在哪一个牧场,怎么会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有你爹这一号人物。”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他父亲的来历,马醉木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当时也留意过,也同样没有人知道。 卓长根没有再问什么,他在他外婆家里住下来,他那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在养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由于他自小在草原上到处流浪,蒙古各族的语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当他的外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他叙述他母亲是如何美丽能干,卓长根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经快七十了,卓长根陪了她几天,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母亲和父亲的事,短暂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蜜,老外婆欷嘘说着:“可惜时间太短,你娘死了,你爹伤心得什么似的,亲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块白玉,一直不离身佩带着,他要带你离开,把那块白玉解下来给了我,说是他令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他心中也很难过。唉,那是天命啊,还能怪谁?这块白玉,我倒是一直留着,你来了,就给你吧。”老外婆手发着颤,取出了一块长方形的白玉来,交给了卓长根。 卓长根当时就感到,这块父亲一直佩戴在身边的白玉,可能和他的来历有关,所以当时就收了下来,也一直佩戴在身边。 那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纯洁通透,一点杂质也没有,整块玉温润得像是具有生命。玉大约有十二公分长,八公分宽,相当厚,厚度约莫是一公分,上面有着刻工十分古朴的虎纹。 卓长根讲到他的外祖母把这块白玉给他时,就把那块白玉,取了出来,交给我和白素传观,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详细描述。 那真是一块上佳的美玉,白素轻轻抚摸着它:“这种形状的古玉,有一个专门名称,叫‘’,一般来说,形体不会那么大,我看这是战国时期的东西,不知道老爷子有没有拿去给识玉的人看过?” (白玉的名称:王旁加勒) 卓长根笑了起来:“小女娃,你的话,已经证明你是一个识玉的人。” 白素一时之间,可能不能适应“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这种方勒,古人用来作佩饰,这件玉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位高,不然,怎能佩这样的美玉?” 卓长根连连点头:“小女娃说得对,我问过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问过,北京一家大古玩店,一见就问我是不是肯出卖,一开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说不卖,他们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父亲的遗物,他们不信,说这样的玉器,是古玉之中最珍贵的,不会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来的。虽然他是一个那么出色的牧马人,可是这东西和他的身份也不相配,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 我在白素的手中,将那块白玉接了过来,真是一块好玉,上佳的美玉,有一种十分迷人的力量,叫人迷恋于它的质地和颜色。中国人一直相信玉可以辟邪,可以带来好运,象征着君子和忠贞,当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这块白玉之后,一定曾花过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来历。” 卓长根点头:“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是一块古玉,是战国,秦代的古物。”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想:“奇怪,一般来说,质地越是纯洁的白玉,在入土之后,就越容易产生各种颜色的斑迹,这块白玉,看起来未曾入过土。” 卓长根“嗯”地一声:“是,也有人对我这样说。当时我认为这块白玉,可以助我查出爹的来历,但结果还是没有用。我回到了牧场,和马场主提起,他见了那块玉,爱不释手。当时金花也在旁,她也喜爱不已,唉,当时我若是说:金花,你喜欢,就给了你吧。她一定会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岁的卓长根,又说到了他少年时的情爱纠缠上去了,我笑着:“老爷子,该回头说说那次放马出乱子的事了,马金花就是那次失踪的?” 卓长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捏着拳,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地敲着,像是藉助这样的敲动,就可以把往事一点一滴,全都敲出来。 第三部 马金花离奇失踪 经过整顿之后,卓长根一声呼啸,带着其余的牧马人,一起疾驰向前。 这时,他们都说不上人强马壮,事实上,刚才的飞驰,已经使人和马都精疲力尽,可是他们还是把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榨出来,策马前驰。 卓长根的心中极焦急,他和马金花虽然一直不讲话,可是心中对马金花的爱恋,却越来越甚,这种难以宣泄的、埋藏在他心底深处的爱情,使他感到极其痛苦。 当时,二十骑虽然一起出发,但卓长根很快地又把其余人抛离。 他向前飞驰,心忧如焚,因为前面,马群和马金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无法想像,但是,他心中也有一个秘密愿望,追上去之后,只要见到了马金花,他就一定会打破多年来的僵局,不但要对她说话,还要紧紧地拥抱她。 一口气驰出了将近二十里,未见马群的踪迹,卓长根已经全身都被汗湿透,向前看去,前面有一些起伏的小土冈,他挑了一个比较高的土冈,驰了上去,才一到达冈子上,他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群马儿,就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看来十分正常,有的在小步追逐,有的在低头啃草,有的在人立跳跃。马群原来已经停了下来,难怪伏地听,也听不到马蹄声。马群既然已被控制,那么马金花自然也没有事了。 卓长根心跳得十分剧烈,他回头看,其余人还没有追上来,要是人一多,他的秘密心愿,就难以实现,趁现在冲下去,他有机会可以和马金花单独相处,那才是好时机。 一想到了这一点,卓长根兴奋得大叫了一声,一抖缰绳,就向冈子下直冲了下去,至多两三里的距离,一下子就冲到了近前。 他在向下冲的时候,已经在大声叫着:“金花!金花!”他要先叫起来,因为他实在不能肯定,在见到了马金花之后,是不是还有勇气叫得出口。 他策骑冲进了马群,引起了马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有十来匹马,被他冲得向外四下奔了开去,但是奔不多远,就停了下来。 卓长根一眼就看到了马金花的那匹“小白龙”,虽然马群之中有着不少白马,但是再也没有一匹,像这匹白马那样白,在阳光之下,小白龙的一身白,简直耀眼,小白龙正在低头啃着草,卓长根直冲到了小白龙的近前,才勒住了缰绳,他仍在叫着:“金花!” 他得不到回答,这令得他在刹那之间,感到了极度的气馁。 经过了那么多年,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要打破他和马金花之间的僵局,可是他得不到回答。马金花根本不睬他,说不定就在他身后,用她那种高傲的神情,在对他发出冷笑,在讥嘲他男子汉丈夫,说出口的话不算数。 卓长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全变成了冷汗,小白龙在,马金花一定不会远,她就躺在草地上?卓长根慢慢转动着身子,他没有勇气见到马金花,可是他知道,这场羞辱是免不了的。 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除非马金花有意躲起来,不然,卓长根一定可以看到她。草地上的情形,一目了然,但是他没有看到马金花。 其余牧马人正向这里驰来,蹄声已经可以听到,而且在迅速接近。卓长根硬着头皮,大声道:“好,算我输了,是我向你先说话,你躲在哪里,出来吧。” 他的话,仍然未曾得到回答。 这时,卓长根半分也没有想到马金花会就此失踪,他还以为马金花根本不肯原谅他,存心要他在许多人面前栽一个大跟斗。 他叹了一声,心中十分难过,人在马上,像是僵硬了一样。他这样发呆的时间并不长,那十九个被他抛在后面的牧马人,已经相继赶到。 一看到马群在草地上的情形,人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或许由于刚才的心情实在太紧张了,一见到马群平静地在草地上,一时之间,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人想起,到所有的人到齐,才有一个人突然想了起来,大声问:“咦,金花姑娘呢?” 这一问,令得人人都为之一怔,一起向卓长根望了过来,因为他第一个赶到,应该知道马金花在什么地方。卓长根避开了各人的眼光,语音生硬:“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众人又呆了一呆,卓长根和马金花之间的别扭,人尽皆知。立时有人想到,马金花或许是不愿意单独和卓长根相处,所以卓长根一到,她就避了开去,可是这样想的人,立时又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因为小白龙在,马金花不会走远。 小白龙是马金花的命,甚至夜间,小白龙不是在马厩,而是在她闺房的外间。而草地上看过去,看不到有人,几个人大声叫着,几个人策骑向前驰,去看看马金花是不是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 马金花却一直没出现。 开始,没有人紧张,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马金花仍然没有出现,人人都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尤其是卓长根,他甚至抓住了小白龙的马鬃,大声问:“金花姑娘到哪里去了?” 小白龙的嘴移动着——可惜它不会讲话,不然它倒一定会说出马金花到了何处。 有几个比较老成一点的牧马人围在卓长根的身边,卓长根沉声道:“先把马群集中起来,这只要四个人就够,其余的人,两个一组,跟我去找金花姑娘。” 十六骑,分由八个不同的方向驰出去,卓长根和一个牧马人驰得最远,虽然明知马金花不会走得太远,可是他们还是驰出了六十多里才折回来。 他们回到那片草地,又有三二十个牧马人赶到,太阳快下山,人人面面相觑:马金花还是踪影全无!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令得人人犹如置身恶梦,马金花不见了,她的马在,她人不见了! 卓长根焦急得像是疯了,在暮色渐浓时,他又下令:“我们再去找,派人到牧场去,报告场主。” 两个人立时出发,卓长根等几十个人,又四下散开,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可是马金花踪影全无,这些人,宁愿自己累死,也要找下去,不能让马金花就此失踪。 卓长根又回到那片草地,燃起了好几堆大篝火,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快天明了。马醉木和几个得力助手,也已经赶到,聚集在篝火旁少说也有一二百人,火光闪动,映在他们充满了焦虑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个人出声。 卓长根看到马醉木站在小白龙的面前,盯着小白龙,如同泥塑木雕。 卓长根下了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马醉木的身前,马醉木的声音,低沉得骇人,多少年来,卓长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讲话,他在问:“金花她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这样问着,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远方起伏的山影,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神秘。 卓长根感到喉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马醉木的问题,他要是能回答得出来,那倒好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马醉木的问题,只是把他如何追上来,一上了冈子,就看到了马群的经过,讲了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力量撕碎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他道:“我冲下来时,一直在叫她,场主,我决定要叫她,可是她却不在,我想她听不见……我在叫她了。” 马醉木陡然震动了一下,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小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卓长根给他一喝,只是挺立着,不再出声,马醉木出声叫着:“金花不会死,她一定是跑开了,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我们回去,她已经在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他讲的话,别说人家不会相信,根本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马金花上哪儿去了呢?搜索再开始,由马醉木亲自率领,马醉木虽然因为变故而有点失常,但是处理起事情来也还有余不紊。他要卓长根那一批人,就是草地上休息,他带着新赶到的人去搜索。 马醉木的搜索队,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这时,消息已经飞快地传了开去,附近凡是和马氏牧场有关的人,都赶到了这片草地来。马氏牧场的信鸽,全放了出去,通知所有和牧场有关系的地点,留意马金花的下落。 马醉木在中午回来时,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看来十分骇人。 他一下马,就被将近二十来个人围住,围上来的人,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以和马醉木议事,其余的人,都远远站着。 马醉木打开一壶酒,站着,大口大口地喝,酒顺着他的口角,直流了下来。等他喝够了,他才开口:“金花会落在哪一股土匪手里?” 这个问题,卓长根也想到过了,马氏牧场和附近一带的土匪,曾经有过你死我活的剧斗,一直是马氏牧场占着上风,去年中条山的那一帮土匪,被马金花奇兵突袭,完全消灭,土匪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在马氏牧场的势力范围之内生事?所以他一想到,立时就否定了,这时,他沉声道:“只怕没有什么土匪敢。” 马醉木问:“小股的呢?” 卓长根道:“十个八个小股土匪,金花姑娘一个人足可以应付过去。” 各人都同意卓长根的话,想要马金花就范被擒,那非得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恶斗,可是小白龙和马群好好地在,草地上连一点争斗的迹象都没有。 马醉木苦笑,这一天一夜下来,他好像老了不知道多少,同样的话,他已经问过了不知多少遍,这时他又问了出来:“那么,金花到哪里去了?” 马金花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被提了出来,但没有一样可以成立,到最后,各方面的消息都传了来:没有马金花的踪迹,那是又是午夜时分,一个大家都想到,但是谁也不敢讲出来,最可怕的一个可能,终于有人先说了出来。 一个牧马人有用颤抖的声音道:“金花姑娘会不会……在马群……疾奔时……被撞跌了下来?” 在这个徼马人提出了这一点之后,草地上静到了极点,只有篝火发出必必剥剥的爆裂声。马醉木首先狂叫了起来:“不会!” 卓长根也跟着叫:“不会!”但是他们两人叫了“不会”之后,却又是极度的静寂。 当然,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而如果是这样,那么,马金花整个人,在马群的践踏之下,可能早已变得不存在了。 卓长根想到这一点,身子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还是竭力镇定:“好,天一亮,我们循回路去找,总有一点什么剩下的──” 卓长根的意思是,就算马金花已惨死在马蹄之下,被几百匹疾驰中的马踩踏成为什么都不存在了,总还有点东西、迹象可以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扑了过来,他脸上已中了重重的一拳,那一拳,令得他跌倒在地,当他一跃而起,看清了打他的是马醉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抹去了口角处涌出来的血。 马醉木厉声说:“谁也不准那么说,金花不会死。” 他叫了那句话,这个铁打一样,受尽人尊敬的好汉,身子突然一个摇晃,向下便倒,昏了过去。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天神一样的人,居然也支持不住!这对于在马醉木周围的人来说,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连他几个得力的老部下,也慌了手脚,还是卓长根比较镇定,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指挥着,用冷水淋泼。 马醉木醒过来,卓长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 一皮袋烈酒,传到了他手中,他仰着颈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充血的双眼,盯定了卓长根:“长根,你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卓长根沉着地答应着,虽然这时,他自己也心乱如麻:“马场主,一定,一定要把金花找回来。” 马醉木又说了第三句话:“拿酒来。”从那天开始,马醉木似乎不会再说别的话了,他终日在醉乡之中,难得有一刻清醒,他总是用充满了期待的眼光,望着他身边的人。 不论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人,都知道这个豪爽勇敢、正直侠义的好汉,希望他能听到有关他女儿的消息。 每一个人,都不知多么希望能够把好消息带给他,可是马金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尽了方法,不知许下了多大的赏金,不知联络了多少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所以,马醉木难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没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人人都避开了他这种目光。于是,马醉木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会用被烈酒灼伤了的嗓子,哑着声音叫:“拿酒来。” 马醉木的伤痛,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他疼女儿,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他疼爱女儿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于马金花的母亲,仍然一言不发,只要她醒着,她就用她那纤弱无力的手,握住了马醉木的粗糙的厚实的大手,望着她的,默默垂泪。 只有一次,她对着卓长根讲了几句话:“长根,金花这孩子,知道她爹怎样疼她的,她决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她……一定死了。” 卓长根当时,伤痛的程度,不会在马醉木之下,他情绪激昂地回答:“不,金花不会死。” 金花她妈泪如雨下:“她要是没有死,又不回来,那一定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苦命的金花……她爹一辈子也没有做什么坏事……” 女人总是这样子,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遇到了惨痛的变故,除了埋怨命运之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发泄她们的悲痛。 那是卓长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金花落在坏人手里!一个像马金花那样,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如果落在坏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会发生一些什么事,实在是一想起来,就会令人发疯!卓长根当时就叫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马金花失踪,马醉木不敢面对现实,终日沉醉,马氏牧场中的事,大多落到了卓长根的身上,卓长根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会骑着小白龙,驰到那个土冈子下的草地,停下来,对小白龙讲上半天话,希望小白龙能指点他,告诉他,马金花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卓长根叙述到了这一段,伸出蒲扇也似大的双手,掩住了脸。那已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发生的事,他直到现在,讲起来仍然掩不住心中的伤痛,可知他当时所忍受的痛苦与煎熬,是如何之甚!我和白素,在他一开始讲述之前,他已经告诉了我们,马金花神秘失踪了五年,五年之后,神秘失踪的马金花又出现了。 卓长根何以在提往事之际,还那么伤痛?是不是马金花回来之后,事情又能曲折? (如果讲一个失踪故事,一开始就是一个神秘失踪的人五年后又出现,似乎不是很好的讲故事手法,因为没有了“悬疑”,结果早知道了。) (但是,卓长根不是讲故事,他讲他自己的经历。) (而且,即使卓长根是讲故事,他也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不去学那些庸手,故意卖什么关子,弄什么悬疑,一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人,可是听的人却仍要听下去,五年之后怎样了?马金花再出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五年之中,她在何处?) 我当时就是这样,卓长根突然双手掩面,停了下来,我心中不知道有多少疑问要问他,偏偏白素又在一旁,连连施眼色,作手势,叫我不要打扰,急得我搔耳挠腮,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白老大提着一大串葡萄,走了进来,看到了卓长根的情形,就“哼”地一声道:“老家伙又在想初恋情人了?” 卓长根没有什么反应,白素却努力瞪了她父亲一眼。白老大指着白素,笑道:“他的故事之中,最动人的部分,就是那个马场主在女儿失踪之后的伤痛。小素,要是当年你忽然失踪了,我也会那样。”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你说到哪里却了?” 我趁机问道:“马金花失踪了五年?她后来又回来了?她到底上哪里去了?” 白老大“哦”地一声:“他还没有讲到这一点,小卫,你不觉得,他的故事之中,最奇特的一点是──” 我忙说道:“我只想知道马金花──” 白老大也打断了我的话头:“小卫,别听他把他的小情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的小情人,那个马金花,今年已经九十一岁了。” 我想分辩几句,但是一想,辩也辩不清楚,我确然因为卓长根的途述,而在关心马金花的一切。我只好道:“她……当时不是九十一岁。” 白老大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小素,你说说,最奇特的一点是什么?” rs立时道:“是卓老爷子的父亲。” 白老大用力一下,拍在桌子上:“照啊!他的父亲来无影,去无踪,又有那么大的本领,小素,你看他像是什么人?” 白老大在这样问白素的时候,却斜着眼向我望来。白素立时道:“倒有点像某喜欢执笔记述一些怪异事件的人笔下的外星人。” 白老大爆出了一阵大笑声:“什么有点像,简直就是。” 他们父女两人,一搭一挡,这样调侃我,我除了跟着他们笑,难道老羞成怒不成?不过我还是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老大笑道:“当然有可能,他,这老家伙是外星人和蒙古人的后代,小卫,我记得你记述过一件外星人和地球人结婚生子的故事?”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的,记述在《尸变》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故意压低了声音:“那故事中的那个外星杂种,结果怎样了?” 我苦笑,向卓长根看去,卓长根仍然双手掩面,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倒真是压低了声音:“那个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变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白老大又指着卓长根:“可是老家伙却一点不疯,你可以好好以他为研究对象。” 卓长根在这时,陡地放下手,挺直了身子,叱道:“小白,你放完屁没有?” 白老大瞪着眼:“我对你说,你那个来历不明的父亲,是外太空来的,你当时想不到,后来你又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现在应该明白了。” 卓长根原来后来曾“好好去念过一点书”,我知道白老大自己本身,有多个博士的头衔,他肯说一个人曾“好好念过一点书”,那一定是十分艰苦的一个长时期的求知过程。 卓长根摇头:“从你第一次向我提出这一点起,我就不相信,但是我还是作了最彻底的检查,结果是:我的生理构造,完全正常。” 白老大眨着眼:“或许,那外星人的生理构造,本来就和地球人一样?” 卓长根看有很气愤,在这种情形下,我根本不便表示什么意见,白素摇着头:“爸,你胡扯些什么,听老爷子讲下去。” 白老大摆着手:“我才不要听,他那个初恋情人,失踪了五年,一点也不稀奇,没有什么神秘,是叫外星人抓去了。”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闷吼声,对白老大怒目而视。白老大却毫不在乎地摆着手。我生恐这两位老人家之间的友情虽笃,但了难免会在这种情形下起冲突,所以忙道:“还是听老爷子说下去的好。” 白老大笑着:“老不死,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小娃子,会听你的故事,哦,对了,他那块白玉,你们见过了没有?”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白老大的神情,也不再那么胡闹,他侧着头:“这块白玉,是十分奇怪的另一点。质地那么纯正的白玉,古代极其罕见,一有发现,普通人敢保留,大都是献给当时的君王,那是宫廷中的东西。” 我道:“就算是属于当时君王,流传至今,也没有什么特别。” 白老大道:“这块白玉,我曾经花过一番工夫研究,雕刻在两千两百年前完成,大抵是春秋战国,秦始皇的时代。而且这块白玉未曾入过土,一直在活人的手中流传,这一点也相当罕见,一般来说,这样的美玉,都会陪葬,因为古人相信美玉会使死人的灵魂得到好运。还有,上面刻的是虎纹,若是君主自己佩戴,不会刻虎纹,大都刻龙纹或(此字不详)形纹。” 我摊了摊手:“我看不出致力研究这块白玉,有什么大作用。” 白老大用手指着自己的右额:“这是我的判断,小卫,我年纪虽大,头脑并没有退化,我感到,这块白玉,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心中并不以白老大的话为然。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着眉在思索。 (后来,事实证明白老大的话,十分有道理,那块看来和整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的-玉,是整件事中的一个重大关键。) 白老大伸手,在卓长根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作为外星人和地球人的儿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很多说法是,各种天神,就是各类外星人,那么,你就是天神的儿子。” 卓长根挥着手:“去!去!去!” 白老大举起双手,向后退去:“你不觉得自己已经九十三岁了,还那么壮健,单是这一点,已经和地球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了么?” 卓长根“哼”地一声:“百岁以上的人多的是,有啥稀奇的。” 这时,我的心中,也着实疑惑。 白老大的话,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但是仔细想想,也未必全无道理。 卓长根的父亲,来自外星,在地球生活了十年后又走了,这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可以接受的解释!为什么他特别擅长养马?也可以说成是那个星球上的人根本就会养马。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白素刚才说:“像是某位喜欢执笔……的人笔下的外星人。”这种想法,虽然有可能,但不免太规律化了。 虽然宇宙间的很多事,都脱不了一种或多种规律,但如果可以摆脱,不是更好吗?白老大指了指桌上的葡萄,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尝一下,他又转身走了开去。 卓长根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声:“他倒不是开玩笑的,你们看,我爹真会是外星人?” 这个问题,不是难以回答,我脱口道:“有可能。”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想,只能说他十分神秘,来历不明,去向不明,不能说他来自另一个星球。” 卓长根苦笑了一直:“其实我倒无所谓,反正也过去了大半辈子了。” 白素道:“是啊,马氏牧场那边,以后又怎样了?” 卓长根缓缓摇着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谁有马金花的消息,就可以得到巨额奖金,依然有效,其间也有不少混淆,来胡乱报消息的,我也一律派人去查,可是却一直没有结果。”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一直到五年之后──” 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是牧场上下,人人都没忘记马金花的失踪,到了那一天,牧场的一切活动全都停顿,人人都在沉默之中怀念马金花。 每年这个日子,卓长根照例骑着小白龙离开牧场,顺着当年放马的路线向前驰。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一切的经过,对卓长根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天的一切情景,在他心中闪过,从马群开始奔跑起,到他看到静止的马群为止。每次,他就在这条路上,都要问上千百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事情虽然过去了五年,小白龙也大了,作为一匹好马来说,它已经算是老马了,可是奔驰起来,还是一样神骏,不必驱策,就奔驰得极快。 卓长根来到了那片草地上,下了马,任由小白龙自由自在去啃着青草,他以臂作枕,在柔软的草地之上,躺了下来,望着蓝天白云。 他的思绪十分紊乱,那时,他已经是青年人了,壮健,能干,整个马氏牧场,等于完全由他主持。方圆千里的未嫁姑娘,看到了她,虽然脸红心跳,但也一定不会逃避他的目光,要让他好好看清楚,没有一个姑娘不愿意嫁给这个年轻人。生性放荡风流一点的女孩子,甚至公然勾引他,挑逗他。 可是卓长根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无动于衷,他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马金花。 这时,他团上了眼睛,又想起马金花来。也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下口哨声。 那口哨声十分悦耳动听,卓长根一听了,心头就怦地一跳,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就又听得小白龙发出了一下欢嘶声。 这一下,卓长根再也没有疑问了,那一下口哨声,自己会幻想出来,小白龙不会。他陡地跳了起来,先跳起来,再睁开眼,他看到小白龙飞快地奔向前,有一个高挑的女子,长发飞扬,一身白衣,正飞快地迎着前,人和马一下子就结合在一起,人到了马背上,马欢嘶得更嘹亮,旋风一样,向前掠去。 卓长根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他睁大着眼睛,连眨一下眼都不敢,虽然人和马早已驰了开去,他还是直勾勾地看着。 马上那姑娘,不是马金花是谁? 五年不见,她看来身形列高挑了些,更成熟了些,虽然人马掠过之际只是一瞥,但是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马金花,那是马金花! 他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呆,小白龙和马金花,看来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才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拔脚向前奔。 凭人力奔驰,想追上小白龙,那是不可能的事,卓长根不顾一切,向前奔着,叫着,小白龙早已驰得看不见了,他还在向前奔着。 当他奔得胸口因为喘气而几乎要炸开来之际,他还在向前奔着。 而就在这时,被汗水弄得模糊了的视线之中,那个小白点又出现了。 小白龙驰回来了。 卓长根停了下来,心跳得几乎离体,他不是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心跳,而是害怕,害怕小白龙奔回来时,马金花不在它的背上。 他不住抹去脸上的汗,好让视线更明朗。 终于,他看清楚了,人和马是一起回来的,马金花还在马背上。 小白龙去得快,来得也快,一下子就卷到了他身前,马金花勒住了马,在马上斜斜向他看来,那么明丽,那么娇美,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人互望了一会,卓长根才用尽了全身气力,叫了出来:“金花!” 马金花也盯着卓长根,她的鼻尖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映着阳光,像是极细极细的小珍珠一样,在闪闪生光。 她并没有呆了多久,就叫了起来:“长根,是你!” 卓长根在那一霎间,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摇晃着,一阵目眩,不能控制地向下倒去,在马上的马金花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叫道:“长根!” 卓长根已经向下倒去,可是马金花的一下叫唤,又给了他以支持的力量,他手在地上撑着,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一咬牙,挺直身,又站起,马金花也下了马。 卓长根望着她,千言万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马金花的神情也像是不知如何才好,隔了好一会,她才道:“小白龙……这些日子来,倒还硬朗。” 卓长根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难为了马场主,这五年来,几乎浸在酒里。” 马金花略为偏过了头去,喃喃地道:“五年了,真的,五年了!” 卓长根踏前一步,又迫切又带着责备地:“金花,你──” 可是他只讲了三个字,马金花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叫下去,她抬起头来,望着远方。卓长根循她的视线望去,远处除了连绵的山影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看的东西。 卓长根耐着性子等着,过了好一会,马金花才一字一顿,缓缓地道:“别问我,什么都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 卓长根陡然道:“你不说怎么行?这五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 卓长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每一个人再见到马金花之后都想问的。但是马金花只是淡然一笑:“长根,你是不是又想我们之间不再说话?” 卓长根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当然不……” 马金花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在卓长根的记忆中,从来也未曾听马金花用这种的语调说过说:“那么,你就听我的话,别再问我任何问题。” 卓长根发着怔,望着马金花,他在马金花的脸上,找到了一种成熟、更懂事的神情,她已经长大了:二十一岁的大姑娘。虽然她的性子还是那么执拗,但是她毕竟长大了。 一时之间,卓长根不知说什么才说,马金花却一直用她温柔成熟的眼神,在等待卓长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卓长根才道:“好吧,我不问。我不问,一样会有人要问,马场主就一定要问。” 马金花皱了皱眉:“我也会叫他别问,问来有什么用?我已经回来了,这最重要!你们究竟想要我回来,还是想弄明白这五年来我去了何处?” 卓长根咽了一下口水,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没有再问下去,马金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只有小白龙?没有别的马了?” 卓长根摇着头,马金花一翻身上了马,向卓长根伸出手来。 只有小白龙一匹马,她邀卓长根一起上马。卓长根心头怦怦乱跳,他站在那里,好一会不动,才身子一纵,也上了马,骑在马金花的后面。他的身子前面,登时像是靠近了一个火炉,或者是像是他自己的身子要喷出火来。 马金花却若无其事,抖缰徽马,向前驰去,驰出了没有多远,就遇了一群在放牧中的马,马金花回头向卓长根看了一眼,卓长根立时会意,就在小白龙的背上,换到了另一匹马的背上。 当他们两人一直向前,遇到马群和牧马人,所有的牧马人,一看到马金花回来,立时放下了一切,发出近乎哽咽的欢呼声,一齐跟在后面。 所以,他们驰进马氏牧场的大栅门,并不是只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两人,而是已经汇成了一支上百的马队。 一进牧场,马金花和所有人打着招呼,看到她的人都傻了眼,正在洗马的,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在锄草的,几乎没把自己的手锄了下来,人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围了上来。 整个马氏牧场,简直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呼叫声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毫无目的地狂叫,叫的是什么,连发出呼叫声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要表示心中的欢乐,要把五年来的哀痛、屈辱,在狂呼大叫之中,一起发泄。 马金花和卓长根来到了房舍之前,惊天动地的呼叫声,早已把马金花和他的老手下惊动,两人扶着马醉木走了出来。 马醉木已有有好久没有见阳光了,他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可怜的瑟缩,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躲避着阳光,但是他又竭力想把眼睛睁得大些。他不断望向左,又望向右,用发颤的声音问:“金花回来了?金花回来了?” 本来是铁塔一样的一条壮汉,这时就像是风中残烛。 所有人在那一霎间,一起静了下来,马金花自马上跃下,张大了口,可是也发不出声音,泪水自她眼中,滚滚涌出。 她的脚步有点踉跄,一下子扑到了她父亲的身前,紧紧伏在她父亲的身上,叫:“爹,是我,金花!” 马醉木的身子剧烈发抖,口张老大,可是自他口中喷出来的只是浓冽的酒气,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听到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颤动,而令得骨节相搓的“格格”声。 不少人激动地奔向前,大声叫:“马场主,是金花姑娘回来了。” 马醉木直到这时,才像是火山迸发一样地叫:“金花。” 第四部 五年行踪成谜 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仍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络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在篝火上烤着,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围聚着的,是自知身份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木比较接近的人,站得离大门口最近的是卓长根。 马醉木叫出了马金花的名字,马金花扶住了他向内走去,当她跨门槛之时,她转过身来,向聚集在门口,想跟进去的人说:“各位,我和爹有点话要说,爹的身体看来很弱,各位别来打扰我们。” 马金花这样一说,所有想跟进去的人,自然都只有在门外等着,包括卓长根在内。 马金花和马醉木进去了,就一直没有再出来,盛大的庆祝是卓长根和几个老资格的人商量之后决定的。聚集在旷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这五年来,马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直到天黑,上弦月升起,马金花和马醉木,才又一起走了出来,马醉木一出现,精神奕奕,所有人全都打心底欢喜。马醉木一直向前走着,马金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来到了人群中心,马醉木手高举起来,用他不知多久未曾发出过的宏亮的声音宣布:“金花回来了,可是她立刻就要走。”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上千人静得鸦雀无声,想知道马金花立刻要走,是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十个人之中,有九个人,都认为马金花又要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她在这五年来所在的地方。可是马醉木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人人的意料之外。 在顿了一顿之后,马醉木的声音更宏亮:“金花要去上学堂,到北京城去上学堂。”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呆住。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粗人,和“上学堂”这件事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甚至根本在意念上无法联结起来。 卓长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到北京去上学堂”是什么意思,众人错愕,未会过意来,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着疑问,但是粗汉子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割着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开,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什么?唉,直伯……没有什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什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什么?” 卓长根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着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着,犹豫着,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很快把他带入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什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什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个,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着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从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在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发奋向上,拿多几个博士衔头,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见到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长根才讲到这晨,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是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着,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的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主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着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现在却非要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 白老大“呵呵”笑着:“还会是谁?爱情真是伟大,不是马教授要到法国南部来,你以为凭我酿的酒,会把卓老头子从他的南美洲王国中拉过来?” 白老大这样一说,我又再度傻住,指着卓长根——这是一种相当不礼貌的行动,但由于惊讶太甚,所以我也顾不得了:“你……就是那个住在南美洲……充满了传奇,建立了联合企业大王国的那位中国人?” 卓长根摊开了大手:“做点小买卖。”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个小买卖。这个“小买卖”,至少包括了数以万计的牧场、农场,数以百计的各型工厂,两家大银行的一半股份,和不知多少其它行业,牵涉到的资产,至少以千亿美元为单位。 我绝不是没有见过大富翁的人,富翁的财产再多,也很难引起我的惊讶,可是眼前的卓长根,虽然年纪大了,神态外型,看来仍然是一个十分典型的粗犷豪迈的北方牧马人,谁会想得到,他就是那个连南美洲好几个国家元首都要看他脸色的大人物。 白老大注意到了我脸上神情的古怪,他用力推了我一下:“小卫,总算不虚此行,见了世面,是不是?嗯?” 我由衷地说道:“真是长了学问。不是到这里来,怎想得到南美洲的中国皇帝,和汉学上的巨人,都从中国泾渭平原上牧马出身!” 白素也感叹地道:“真是再也想不到。卓老爷子,你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难道就未曾见过马教授?” 卓长根喝了一口酒:“再见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是中年人,那时,我也念了点书,金花已经在学问上有了很大的成就,见面进,大家都很欢喜,可是一提到当年的那件事——”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长叹了一声:“一提起那件事,她说的还是那句话:‘别问我任何问题。’” 两人分别那么多年,再次重逢,身份都不同了。c金花已经是学术上极有成就的教授,谁也无法把她和在原野上策骑飞驰,一身白衣,带着剽悍的牧马人,和股匪血斗的女豪侠连在一起。 卓长根还在做他的超龄学生,他那时在学农牧经济,他对畜牧学的见地,和发表的几篇论文,尤其是关于马匹的配种,培养方面的专论,举世瞩目,世界各地的牛场,军方的养马机构,都以能请到他去指点为荣。 卓长根和马金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逢,应该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却并不是如此,两人只交换了一下马氏牧场的情形。 由于时局的变换动荡,马氏牧场早已不再存在,马醉木逝世,马氏牧场的那一干老人,也个个凋零,余下的牧马人,可能仍然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但马氏牧场,已经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幸而当马氏牧场全盛时期,贩马的利润极高,马金花上北京念书,马醉木已陆续接受了现代知识,赚来的钱,从地窖之中,转到了银行。 后来马金花放洋留学,资金也转到了海外,所以生活上一点也不成问题。 那次,在交谈之中,卓长根忽然问:“金花,你年纪不小,该嫁人了吧?” 马金花一听,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长根,你连我们究竟多大都不记得?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嫁人?” 卓长根十分认真:“我看起来,你总像是在小白龙背上的那个小女娃。” 马金花用力挥了一下手:“过去的,几十年之前的事了,还提来作甚?” 卓长根鼓起了勇气:“我倒不觉得我们都老了,你要是肯嫁给我,我高兴得做梦也会笑。” 马金花低下了头,约莫半分钟:“不,我不能嫁给你,长根,我已经嫁过一次,不想再嫁了。” 卓长根在几十年之后,才鼓足了勇气,向马金花求婚,他再也想不到马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 马金花拒绝,他不会感到意外,可是马金花却说她已经嫁过一次,这真是不可相信的事。卓长根身在马氏牧场也好,离开了马氏牧场也好,他无进无刻,不在留意、打听马金花的一切。 他知道,马金花初到北京,后来转到上海去上学时,不知颠倒了多少人,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对什么人好过。后来他出了国,放了洋,卓长根得到的消息是,洋人看到了马金花,更是神魂颠倒,有好几个贵族,甚至王子,都曾追求过她,但是也没有结果。 卓长根每当听到马金花这类消息,心中都会有一种自我安慰式的想法:金花一定还惦记着他,所以才不去理睬任何的追求者。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他才有胆量要马金花嫁给他。 可是,马金花却说:嫁过一次人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卓长根立刻想到,唯一的可能是她那五年神秘失踪之间的事。 她在那神秘失踪的五年之中嫁过人?嫁的是什么人?她的丈夫在哪里?为什么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种种疑问,霎时之间,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 卓长根冲动地问道:“你嫁过人?什么时候,是在那五年之中嫁的人?” 马金花沉着脸:“长根,不必再问了,不管你怎么问,我决不回答!” 卓长根想起那次,马金花在她失踪的地方,突然又出现的情形,那时,她看来如此容光焕发,那种美丽,不是少女的美丽,只有少妇才会有那样艳丽的光辉。 他的心情更激动:“一定是。一定是那五年之间的事,你说,是不是?” 马金花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卓长根冲动得想抓住马金花的手臂,把她拉近身来,才一伸手出去,却反被马金花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脉门,冷冷地道:“长根,我们现在,和以前不同,你想动粗,门都没有,要是你这样,我再也不要见你。” 卓长根怒意未消:“不见就不见,我才不要见你。” 马金花一松手,两人一起转过身去。 他们不欢而散。自那次分手之后,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巨大的变化,近七十年来,世界上的大变化之多,真是不可胜数。卓长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替协约国方面负责培养军马,取得了极辉煌的成绩。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他去了南美洲,从发展畜牧开始,逐步建立了他的经济王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未爆发时,日本军方,千方百计,想请他去替关东军养马,都被他拒绝,他一直以南美为基地,在发展他的事业。 卓长根摊大了手掌:“从那次起,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再见马金花。”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世界上传奇性的人再多,真的没有比卓长根和马金花两个人更富传奇性的了。 这两个人最传奇之处,是他们都那么长命,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世上不是没有,但是到超过了九十岁,讲起来,情感还是那么浓烈,那真是罕见之至。 白素侧着头,望着卓长根,打趣道:“老爷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吧。” 卓长根一点也不觉得这句话是在打趣他,神情十分严肃,认真在思索白素的这个提议。在一旁的白老大,却笑得打跌:“他才想呢,可是却说什么也老不起这张脸来,再去碰一次钉子。” 我听得白老大这样说,真是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大家全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如果真能结合,那是古今美谈,马教授怎会拒绝?” 卓长根一听得我这样说,双眼立时闪闪生光:“小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再去试一次?要是她又不答应,那怎么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又失败了,可以再等四十年,第三次——” 我话才讲到这里,白老大已经急叫了起来:“小卫!” 卓长根发出了一下宏亮之极的怒吼声,一拳向我当胸打来。 我吓了一大跳,那一拳要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叫他打中了,肋骨非断三根不可,我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一缩一侧,可是卓长根拳出如风,我避得虽然快,“砰”地一声,还是被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肩上。 虽然我在一缩一侧之间,已经把他那一拳的力道,卸去了十之七八,可是中拳之后,我左臂还是抬不起来。 我骇然之极,又连退了几下,白老大已经拦在我和卓长根之间,转过身来,对我道:“这个玩笑他开不起,他认真得很。” 我真是啼笑皆非,这一拳算是白捱了,别说我不能还手,就算可以,我估计以自己的武术造诣而论,虽然罕遇敌手,但也未必打得过这个九十三岁,壮健得还像天神一样的老人。 我缓了一口气,一面挥动着左臂,一面连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喜欢开玩笑,不是故意的。” 卓长根还是气呼呼望着我,白老大做了一个手势:“老卓,你几次求我替你去做媒,老实说,要是碰了钉子,我老脸也不见光采,这两个小娃子,脑筋灵活,要是让他们去试试,只怕大有希望。”白老大说得十分认真,我要不是刚才捱了一拳,这时不笑得满地乱滚才怪!可是叫我忍住笑,还真是辛苦,几乎连双眼都鼓了出来。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老爷子,如果马教授肯见我们,我们一定尽力。” 卓长根本来一脸怒意,在白老大说了之后,他已经心平气和,这时,再一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眉开眼笑,不断搓着手:“那太谢谢了,要是成功,你们要什么谢媒,统统没问题。” 白素吐了吐舌头——我和白素甚至都不能说是年轻了,在很多场合之下,我们都是权威人物,可是在卓长根面前,心理上都变成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可不敢担保一定成。” 卓长根居然很明理:“哪有逼媒人说媒一定成的道理,你们只管去试试。”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是马教授也和老爷子一样,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只怕我去一说媒,就叫她照老规矩,割一只耳朵赶出来。” 卓长根望着我:“怎么,捱了一拳,生气了?” 他说着,疾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砰砰”连打了三拳,连眉都不皱一下:“算是你打还我了。” 我给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但是我总算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决不能把他当作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来看待,连六十三岁也不能,就把他当作同年龄的人好了,年龄在他的身上,除了外形上的改变,起不到任何别的作用。 我笑着,看他还想再打自己,连忙作出十分满意的神情来:“好,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了。” 他十分高兴,咧着嘴笑。给“说媒”的事一闹,我心中很多疑问,都没提出来,这时,大家又重新坐了下来,我道:“要我们来,当然不是为了要我们做媒,老爷子,你说你心中有谜团——” 卓长根点头:“是的。” 我道:“两个谜团,一个是令尊自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了?” 卓长根道:“是啊,第二个谜团是,金花在那五年之中,究竟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嫁过人,小白说,你神通广大,再怪的怪事都见过,所以要叫你来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解得开。” 我心中不禁有点埋怨白老大。卓长根十分有趣,可是这两个谜团,我怎么有能力解得开?把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我神通再广大,也无法应付。 我心中在想,如何可以把这件事推掉,白素已开了口:“老爷子,令尊的事,比较难弄清楚,马教授还健在,只要她肯说,谜就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一声:“只要她肯说?叫一匹马开口说人话,只怕更容易。”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我尽量去试试。马教授在里昂,我先去见她。” 我忙道:“是啊,如何应付一个老太太,不是我的专长。” 白素笑道:“你在这里,和老爷子琢磨一下他父亲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但随即想到,这很容易,随便作出几个设想就可以了。虽然我也很想去见一见那位传奇人物马金花,可是一想到要做媒,又要去问及她极不愿提起的事,碰钉子的可能多于一切,还是先让白素去试试的好。 所以,我一面伸了一个懒腰,一面道:“好的,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白素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 白素说“事不宜迟”,当然无心,看卓长根的神情,也全然未曾在意。可是我听了之后,却忍不住想:真的事不宜迟。 两个人都超过九十岁,生命可能随时结束。要是马金花突然去世,那么,当年她失踪的那段秘密,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再伸了一个懒腰:“祝你成功。” 白老大看我连伸了两个懒腰:“你们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卓长根却道:“年轻小伙子,哪有那么容易累的,趁小女娃也在,看她的主意挺多,先来琢磨我爹的事。” 我摇头:“这件事,真是无可追究,当时当地,都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何况如今,事过境迁。” 我这样说,再实在也没有。试想,当年马氏牧场的人,花了多少时间,派了多少人去查,尚且没有下文,我们如今,在近八十年之后,和中国的泾渭平原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法国南部,怎会“琢磨”得出什么名堂来? 白素却道:“就当是闲谈好了。” 我把身子尽量靠向椅背:“外星人的说法,卓老爷子又不肯接受。” 卓长根摇头:“不是我不肯接受,而是太虚无,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太空杂种?” 我摊了摊手:“那就只好说,令尊是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 白素皱瘛睚,她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过了一会,她才道:“我在想,在中国,青海、西康那一带,有一些行踪十分诡秘的游牧民族——” 她才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我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坐直了身子。白素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点点头:“是,有几个部落,我年轻时,曾冒着极大的危险,去和他们打过交道,这些部落,大都在十分隐秘的山区居住,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当作世外桃源。我到过一个这样部落的住所,藏在天山中,不知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山路,才能到达那一个小山谷。” 我插了一句口:“不过这种部落,大多数是人数很少的藏人、彝人,或者是维吾尔人,很少有汉人。” 白老大向卓长根一指:“你怎么能肯定他的血统中的另一半是汉人?” 那倒真是不能,卓长根的血统,一半来自他的母亲,是蒙古人,另一半,是汉人,是藏人,真的很难断定。 而白素提及过的那种神秘的小部落,通常都有着极其严格的部落规矩,比起一些秘密会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例如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部落,不能和外人交往,不能泄露部落的秘密等等。要是触犯了部落的规条,必然会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 卓长根的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样的一种神秘部落中逃出来的呢? 我和白老大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思路一样,所以我们几乎同时道:“不对——” 白老大说了两个字,示意我先说,我道:“不对,卓大叔被人发现时,讲的是陕甘方言,没有理由从老远的秘密部落来。” 白老大道:“是,而且他在出现之前,没到过任何地方!” 卓长根叹了一声:“当时,追究他自何而来,只追查到他那次出现为止,在那以前,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他。当然,也可能,他自远处来,谁又会记得一个过路的人客,他又不是有三颗脑袋,他身量虽然高一点,但是在北方,高个子也有的是。” 我挥了一下手:“还是别研究他从哪里来,看看他到哪里去了,才是办法。” 我说着,望向卓长根:“他带着你,和那一百匹好马,到马氏牧场去之前,难道没有说过什么,你好好想一想,或许有些不注意的话,你当时年纪小,听过就忘了,却是有暗示作用的?” 这时,叫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去回想他九岁时候的事,实在太迟了。可是卓长根却立时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自从爹不见了,我把他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他真的什么也没对我说,只对我说,他非死不可,叫我千万别去找他。” 我苦笑了一下,卓长根又道:“后来我还回想他当时的神情,一个人要是非死不可,当然会十分哀痛,可是他,只是为我担心,因为那时我还小,反倒不为他自己生死担心。有时,提起已死的母亲,反倒伤心得多。” 白老大大声道:“算了,这个谜团解不开了,谁叫你当时不问清楚。” 卓长根黯然:“我问有什么用,他要肯说才好,算了,不提这个了。” 卓长根性格极爽气,他说不提,果然绝口不提。由于他年纪大,生活又如此多姿多彩,几乎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所以和他闲谈,绝不会觉得闷。 一直到天黑,吃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谈了好一会,才各自休息。 我躺下来,问白素:“你有什么锦囊妙计?” 白素笑道:“没有,不过是见机行事而已。” 她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一宗持续了将近一世纪的爱情,真是动人得很。” 我打了一个呵欠:“那是他们一直没有在一起,若是早早成了夫妻,只怕架也不知打了几千百回了。” 白素笑了一下:“那位马教授的照片,我倒见过几次,看起来,绝不像是卓老爷子口中那样。”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初恋情人,形容起来,略带夸张,在所难免。” 白素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蒙胧之中,白素推醒了我,我一看她已衣着整齐,连忙坐了起来。她道:“你管你睡,我出发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出去,我刚准备倒下去再睡,门已被大力推开,卓长根走了进来,扯着大嗓门:“还睡?咱们骑马去。” 看他站在我床前,那种精神奕奕的样子,我再想睡,也不好意思再睡下去。我一挺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卓长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忽然又改了主意:“别去骑马了,好久没遇到对手了,我们来玩几路拳脚。” 我只好望着他笑,点头答应,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来就来,我才一点头,他已经一拳照脸打了过来。 我连忙身子向后一翻,翻过了床,避开了他的那一拳,他一跃而起,人在半空,脚已踢出。 他一上来就占了上风,我只好连连退避,三招一过,我已被他逼得从窗中逃了出去。 他呵呵大笑,立时也从窗中窜了出来。 我逃出窗,身子侧了一侧,把他紧逼的势子找了回来,他才一出来,我大声呼喝,向他展开一轮急攻。卓长根兴致大发,也大声酣呼,跳跃如飞。 我们两人,自屋中一直打出去,打到外面的空地上,把所有的人看得目定口呆,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法国人,不知道我们是在“过招”,还以为我们真在打架,上来想把我们两人分开。 我和卓长根同声呼喝,要他们走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两个人一片好心,可是不自量力,我和卓长根在倾全力过招,他们怎么插得进手来?两个人才一接近,就大声惊叫着,向外直跌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都起不了身。 白老大已被惊动,他奔了出来,一面叫道:“没事,没事,他们是在闹着玩。” 他扶起了那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拍打推拿着,那两个人直到这时,才哇呀叫起痛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一会,兴致勃勃,举手一拍,也加入了战团。 这一下,真是热闹非凡,三个人毫无目的地打,有时各自为政,有时两个合起来对付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远,谁也不敢接近。足足练了将近一小时,三个人才不约而同,各自大喝一声,一齐跃退开去。 白老大大声道:“好老家伙,老不死,你身体好硬朗。” 卓长根咯咯笑着:“老骨头还结实,嗯?” 白老大后参加,停手之后,也不由自主在喘气,我也在喘气,可是看卓长根时,他却全然若无其事,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除了光秃的头顶,看来发亮之外,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曾经过这样激烈的运动。 像他这样的年龄,身体状况还如此之好,这简直违反生理自然! 我忽然想起贾玉珍,这个已成了“神仙”的人,由于服食了一些“仙丹”,返老还童,越来越年轻。卓长根是不是也曾服食过什么对健康特别有东西呢? 一想到这里,我脱口道:“卓老爷子,你是不是吃野山人参长大的?” 卓长根怔了一怔:“小娃子胡说什么,我天生就那么壮健。” 白老大调匀了气息,才道:“你和他说什么,他是外星人的种,自然比正常人健康。” 卓长根的神情有点愠怒。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开惯了玩笑的,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心中一动。我想到的是,卓长根的健康状况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其中一定有特别原因。 原因是什么,不知道,但一定有原因! 第五部 严守秘密一言不发 我这样想,不由自主,盯着卓长根看,卓长根骂了一句:“翁婿两人,狼狈为奸。” 我叫起来:“我又没说什么。” 卓长根一摆手,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你看人的眼光,不怀好意。” 我笑着,在他身后大声叫:“这真是欲加之罪了。” 卓长根不再理我,迳直向外走了出去,走向一个马厩。他还未曾走近,马厩中的马,已经匹匹欢嘶起来。白老大来到了我的身边:“平时,你对外星人十分容易接受,为什么这次,我一再说他的父亲是外星人,你一再拒绝接受?” 白老大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想了一想:“不是完全不接受,但是我总觉得,他父亲如果是外星人,应该还有别的能力,不会只是识得牧养马匹。” 白老大指着我,笑着:“是你自己说的,外星人各种各样,无奇不有,又焉知没有一种专会养马的外星人?” 白老大有点强词夺理,我道:“那么,他用什么交通工具来的?在他出现前后,好像从没有看见有什么异样物体,自天而降。” 白老大一本正经地眨着眼:“一艘隐形的太空船?”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白老大摊开手:“好了,你有什么别的解释?” 我道:“一点头绪也没有,总有古怪。他父亲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我看,和马金花的神秘失踪,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白老大陡然一挥手:“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父亲是从另一空间来的,回去了,马金花进去过,又出来了!” 我微笑着,白老大和我虽然不常见面,但是他对我的记述的一切,倒是滚瓜烂熟,我记述过的一些事,他都可以顺口引用出来。 我道:“他父亲看是来自另一空间,那另一空间中生活难道用同一语言,也养马?喜爱白玉的佩饰?” 白老大笑了起来:“由得你去解这个谜团吧,他父亲不来自别的星球,不来自另一个空间,难道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这时,我自然未曾将白老大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一直到日后,再谈起来,白老大自己拍着胸口:“我说如何?山人掐指一算,早就算到了。” 我当时道:“我看马金花如果能说出她的经历,对我们的解谜就很有帮助。” 白老大有点感慨:“是啊,年纪大了,有什么话要说,就得赶快说,不然,人一死,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我近来,也很有写回忆录的意思。” 此时不投外父之所好,更待何时?我忙道:“真是,你的一生,写起回忆录来,太多姿多彩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老大一副自得的样子:“可以计划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望来,我忙道:“我可以替你找一个人,你讲,他写。” 我唯恐他把写自传的责任,放在我的身上,所以才这样说,平心而论,白老大的一生,的确多姿多彩,他壮年时,身为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可以说是中国自有秘密帮会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个,当然有许多精采的事迹可供记述,但是我生性好动,若是留在他身边一年半载,那就苦不堪言了。 白老大笑了一下:“不急,不急。” 我想起了一个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你这里没有电话,白素要和我们联络的话——” 白老大打断了我的话头:“放心,里昂离这里又不是太远,照我看,小素如果有办法,她就能把马金花请到这里来。” 白老大对白素的能力很有信心,我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能把马金花请来,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到了傍晚时分,白素人没有回来,却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卫,速与卓老爷子齐来里昂,迟恐不及,马教授中风,现在里昂第一疗养院。素” 电报送到我手中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卓长根从溜马的地方找了回来,卓长根一看就发了毛。他真的急了,竟然对白老大道:“小白,那怎么办,你这里又没有什么快马。” 我自然笑不出来,白老大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已经道:“卓老爷子,你放心,我驾车,保证最快到。” 卓长根用力拍着他的光脑袋:“是。是。我真是糊涂了,再快的马,哪有车快!” 讲了这两句话之后,半分钟也没有耽搁,我们就奔向车子。车子小,卓长根的身形高大,司机旁的座位已尽量推向后,可是看起来,卓长根高大的身躯,仍然不像是坐,而是堆在座位上。 卓长根也不理会舒不舒服,一叠声催着:“快!快!” 我也想快一点到里昂,所以一路上,将车子驶得飞快。在可以看到里昂市的指标之际,还未到午夜时分。 卓长根也不禁喟叹:“时代真是不同了,再快的马,也得天亮才能到。” 我倒不担心马快还是车快,只是担心马金花,她的病况,一定十分严重,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本来就是风烛残年,像卓长根那样,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中风之后,言语机能有没有障碍?是不是还能把当年的那一段秘密说出来? 如果她不能说话,那么,是不是能用其它方式来表达? 我想的全是这些问题,卓长根不住不安地转动着身子,变换坐的姿势,只要他一动,车子就会震动一下。 等到车子进了里昂市区,我对街道不是很熟,问了警察,开始问到的几个,根本不知道“里昂第一疗养院”在什么地方,后来问到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官,才道:“哦,里昂第一疗养院,那是有钱人休养的地方,在西区,向西驶,再去问别人。” 法国警察那种对外地人的爱理不理作风,真叫人生气,如果换了问路的是白素,那只怕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可能有警车开路都说不定。 驾着车向西驶,又驶出了市区,才算是问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规模的私人疗养院,车子停在门口,向内看去,是一个树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园,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疗养院的建筑物。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奔向大铁门,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和卓长根一起攀门进去。我们才一奔到门前,一阵犬吠声传来,两个壮汉,每人拖着两条大狼狗,向大铁门直奔了过来。 狼狗的来势极劲,一来到大铁门前,人立了起来,狺狺而吠,样子十分凶恶。 那两个大汉跟到了门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顺利得多,其中一个立时道:“卫先生?卫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气:“请你开门。” 那两个大汉一面喝叱着狼狗,一面打开了铁门,我和卓长根又进了车子,从打开的大门之中,直驶了进去。 这个疗养院,以前一定不知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巨宅,花园相当大,林木苍翠欲滴,还有几个极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喷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旧式洋房之际,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奔了过来,阻住了车子:“请尽量别发出声响,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长根下了车,在那个人的带引之下,进了建筑物,上了楼梯,经过了走廊,一转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间房间的门口。 她招手令我们过去,卓长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我在他耳边低声道:“快去,迟了,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脚步放大了些。白素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十分大的房间,布置也全是旧式的,灯光柔和,我一步跨了进去,就看到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在一张大床上,半躺着一个老妇人,她即使是半躺着,也给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长根形容中的马金花比较,那一定大失所望。岁月不饶人,七十多年过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时间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时的马金花,只是一个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有两个护士。半躺在床上的马金花,看来像是睡着了,双手安详地放在胸口。 卓长根来到了床前,望着床上的马金花,双眼之中,泪光闪动。口角抽搐着,喉际发出一阵激动的“咯咯”声。 看卓长根的情形,仿佛他仍然是二十岁,而床上的马金花,仍然是十八岁!他心中的激情,显然未曾因为岁月的飞逝而稍褪。 我要开口,白素在我身边,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出声。卓长根挣扎了好一会,才挣扎出了两个字来:“mj。” 床上的老妇人震动了一下,睁开眼来。 她看来虽然老迈之极,但是双眼却还相当有神。我悄声问白素:“中风?” 白素也悄声道:“不算太严重,下半身瘫痪了,头脑还极清醒。” 我吁了一口气,向白素作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问她马金花是不是讲了什么,白素摇了摇头。 马金花盯着卓长根看了一会,开始时,神情十分疑惑,但随即,变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长根在那一霎间,神情也变得忸怩,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秃顶。 马金花并没有笑出来,她叹了一声:“长根,我们都老了。” 卓长根忙道:“老什么,老也不要紧。” 他一开口,嗓门极大,别说那两个护士,连我和白素,都吓了一大跳,两个护士一起向卓长根打手势,要他别那么大声。 马金花在这时,忽然讲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话:“长根,你自然不要紧,我……是不了,油尽灯枯,人总有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会来,我才不让你来看我。” 卓长根有点惶恐:“为什么,你还是不想见我?” 马金花道:“是我不想让你见,你瞧瞧,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卓长根道:“还是你。” 我插了一句:“两位别只管说闲话了,我看——”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马金花也向我望来:“你就是卫斯理?” 我点了点头,马金花忽然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顽皮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白干而醉倒的情,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马金花一瞪眼:“笑什么,你们小俩口倒是一对,你们来干什么?”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摊了摊手,表示她什么都来不及说,我单刀直入:“两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说媒来了,你和卓老爷子,才是一对。” 马金花一听,先是一怔,但接着,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响亮,刹那之间,那两个护士,简直手足无措,卓长根有点恼,责怪似地望着马金花。 马金花摇着头:“迟了两天。我要是还没有瘫,就和和稀泥吧,现在,我可不能拖累他。” 卓长根急得连连顿脚,看了他们这种情形,我只觉得好笑。 马金花扬起手来,卓长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马金花叹了一声,又问我道:“小伙子,我听说过你,你第二件事别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帮腔:“教授,你怎么知道我们第二件事是什么?” 马金花自负地笑了一下:“当然知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当然听他讲了我不少闲话,你们想问什么,我还有不知道的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长根,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小俩口子自己找地方亲热去吧。” 这位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学问之好,绝不会有人加以任何怀疑,可是这时,她出言豪爽,一口陕甘口音,也未见有多大的改变,很有点当年的风范。 我一听她要赶我们走,不禁有点发急:“这可不行,过了桥,就不理我们了?” 马金花“啐”地一声:“少油嘴滑舌,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走,我有话对长根说。” 她这句话,比什么都有用,卓长根这老头子立时冲我和白素一瞪眼:“怎么,想我把你们摔出去?” 我和白素,相视骇然,事情忽然会变到这一地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只好点头,退出了那间房间,到了走廊一端的一间休息室中。 坐下之后,我叹了一声:“真倒霉,不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 白素倒心平气和:“他们几十年不见,总有点放话要说。” 我瞪了白素一下:“不是我们替他壮胆,这老头子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见他的初恋情人。” 白素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埋怨,自顾自十分向往地道:“卓老爷子的这份情意,倒真有点回肠荡气,那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男人,要是全像他,那才够瞧了,我喜欢相爱的人在一起,打破头也好。” 白素似笑非笑,望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我打了一个呵欠,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白素叹气:“早知道你这样不耐烦,我只叫卓老爷子一个人来好了。” 我不想和她争论,在休息室中起来走来走去,又走出休息室去,张望了几次。 整座建筑物静到了极点,走廊之中,不时有一些护士在走来走去,但由于铺着极厚的地毯,她们的脚步又轻,来来去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等了足有半小时,心想卓长根该出来了,可是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我只好再回到休息室,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 正当我闭目养神,快蒙胧睡去时,一阵惊人的喧哗声,突然爆发。 由于本来是如此之静,所以那种惊人的吵闹声传来,十分骇人,我立时惊起,一跃而出,白素已先我奔出了休息室。 我们才一出休息室,就看到几个护士,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另外有几个工作人员,则慌张地奔向前去,我只听得所有的喧闹声,原来全是一个人发出来的,那个人正在扯着嗓子直叫:“医生!医生!医生快来,他奶奶的,医生怎么还不来?” 这时,所有有人住的房间,门都打开,病人都探出头来,神情有的惊讶,有的厌恶。 在高声大叫的,自然是卓长根,一个人大声叫喊,竟可以把那么大的一幢房子,弄得如此天下大乱,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和白素一出了休息室,一停也没有停过,就向前疾奔,一下子就看到了卓长根。 卓长根整个人像是疯了,不但在叫着,而且,还在拳打脚踢,有时打在门上,有时踢在墙上,发出乒乓轰隆的声响,那两个护士缩在一角,动都不敢动。我加紧赶过去,也叫着:“老爷子,你干什么?” 卓长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用的力道是如此之重,我立时运气相抗,手臂还痛得可以,若是普通人,只怕一下就被他拗断了臂骨。 他抓住了我之后,叫:“医生!医生!金花她……她……医生……” 这间疗养院的服务十分好,我已经看到两个医生奔了过来,但由于卓长根凶神恶煞一样堵在门口,两个医生都不敢过来。 我忍住了手臂上的疼痛,用力一拉卓长根,向那两个医生道:“病人可能有变化,请快去检查。” 卓长根被我扯到了一边,那两个医生侧着身子,急急走进了房间。白素一面在走过来时,一面对打开房门在探头的人柔声道:“请别惊慌,对不起,吵了各位休息。” 她的法文发音标准,声音又动听,本来脸带厌恶神色的一些人,也都向她微笑点头。 两个医生进了病房,替马金花在进行急救,马金花看来昏了过去。工作人员又推着许多医疗仪器进来,忙碌着。 一个医生转过头来,神情非常恼怒,指着卓长根:“你,你明知病人的情况不是很好,怎么还不住和她说话?你令她受了什么刺激?” 卓长根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受了冤屈的小孩子,一咧嘴,哭了起来:“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说……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互望了一眼。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些什么呢? 那医生“哼”地一声,卓长根又带着哭音道:“她说……我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我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就生了气,突然之间,话讲不出来,人昏了过去,我……” 他讲到这里,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叫着:“金花,你可得醒来,你可得醒来。” 白素和我在他的身边,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劝他才好。 他事业成功,一生之中,经历之丰富,只怕世界上罕人能及,却哭得像一个小孩子,我只好不住地拍着他抽搐的背部。 突然之间,他哭声停止,双眼瞪着,泪水自他睁大的眼睛中,直涌出来,情景看来十分奇特。 我也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震动了一下,因为在这时,我们都看到,一个医生把白床单拉起,拉过了马金花的头部,然后,轻轻盖了下来。 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马金花死了。 卓长根陡然叫:“你在干什么?” 那医生的声调,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卓长根双臂一撑,撑开了我和白素,一步跨到了床前,我怕他胡来,连忙跟了上去,他一伸手,就把马金花的手抓了过来,用自己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着。 他虽然僵立着,可是身子在剧烈发着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着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缓缓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着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什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什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着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什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什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着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着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能听,卓先生,我们——”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着了烧了个干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着灵柩上的鲜花,一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我们三人互望着,卓长根又道:“我已经叫我机构中的人在联络,大概很快就可以启程。” 我皱着眉,没有作声。马金花的家乡,在中国的泾渭平原。本来,一个人死后要葬在自己的家乡,十分正常,但是由于种种的政治原因,所以听来有点突兀。 白老大对政治十分敏感,不像我,只是消极地不去触及它。白老大的爱憎也极其分明,他“哼”了一声:“老卓,你现在是大资本家,又是拉丁美洲的大人物,你这一去,只怕会受到盛大的欢迎,说不定,还会摆国宴来欢迎你。” 卓长根一翻眼:“你知道我不愿意去,可是金花吩咐了,我能不去吗?” 白老大道:“派几个得力的人进去办一办!你弄个一亿美金进去,替马金花弄个马氏坟场,都没有问题。” 卓长根缓缓摇着头:“不,我要亲自送葬。” 白老大仍大不以为然,可是又没有什么法子说服卓长根,所以干脆生气,不再出声。 我看问问题的时机已到了,就道:“卓老爷子,马教授在临去世之前——”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卓长根已陡然伸出他的大手来,直伸到了我的面前。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又要动手,连忙向后一仰,他却只是作了一个阻止我再说下去的手势。 他道:“小卫、小白、小女娃,你们不必问我任何话,问,我也不会说。” 我和白素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白素l已经叫了起来:“老卓,这像话吗?” 卓长根闷哼一了声:“你们想问我,金花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会争吵起来?金花的话,为什么我不相信?” 白老大闷哼一声:“知道就好,快从实招来。” 卓长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气吁出来,然后,才一字一顿:“小白,咱俩的交情,是没得说的了,可是比起父子来,又怎么样?” 白老大听得他忽然这样说,不禁骇然,又好气又好笑:“他妈的,老卓,你在放什么屁?” 卓长根的声音缓慢而伤感:“小白,当年我和我爹,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爹明知自己要死,也没有对我说,现在,怎么会对你说?” 卓长根伸手阻止我说话,我心中已然疑惑之极,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所以,一直在用心听他说什么,希望可以听出一点弦外之音。这时,我一听得他这样讲,立时道:“事情和令尊有关?” 卓长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当年,金花失踪五年之后回来,她没告诉我,连马场主那里,也半句没透露过。” 白老大大声道:“那——” 可是他只讲了一个字,卓长根又一伸手,白老大愤然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开去,卓长根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我趁这个机会,飞快地问道:“那样说来,马金花的失踪,和令尊的神秘身份有关连?” 卓长根仍然对我的话,理都不理,自顾自道:“金花在临死之前,把事情告诉了我,你们想想,我能告诉你们吗?会告诉你们吗?当然不会。” 白老大霍地站起来:“好,老卓,咱俩的交情,到此为止。” 卓长根叹了一声,两眼望天:“你要这样,我也没有法子想。” 白老大的脾气,自然烈得可以,一听得卓长根那样说,一声不出,立时向外走去。卓长根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绝没有挽留的意思。 我和白素互望着,手足无措。 第六部 重演当年失踪事件 本来我们都以为,一等卓长根的情绪平静,他就会什么都告诉我们,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肯说。灵柩边的沉默,十分难堪,白老大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你们也跟我走吧,这老头子铁起心来,谁也扭不转。” 卓长根对白老大的这两句话,倒表示同意,向外挥着手,示意我和白素离去。 我心中也忍不住生气,白素却涵养好,若无其事地道:“恭喜卓老爷子,心中几十年的两个谜团,都解开了。”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欲言又止,但终于未曾出声。我一看他这种样子,灵机一动,冷然道:“才没有解开,他根本不相信。” 卓长根立时向我望来,我故意不去看他,望向白素:“藏在心里,一辈子也解不开。” 卓长根居然没有被我激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小娃子,你不必使计激我,我不会说的。余下来的事,我自己会解决。” 我心中苦笑,硬激不成,我还是不死心,放软了口气:“卓老爷子,你处事好像不怎么公平吧。老远把我们叫了来,要我们解你心中的疙瘩,现在你自己心中有数了,那两个疙瘩,却留在我们心里。” 卓长根道:“事情与你们全然无关,你们可以再也别去想它。” 我闷哼一声:“这像话吗?那不是无赖么?” 我知道卓长根一生为人,豪迈爽直,侠义干脆,这种人,最恼人说他无赖,也最怕担个无赖的名声,所以,我才故意用这样的重话去挤他。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大有怒意,一伸手,就待向灵柩上拍下去,待到手掌快拍到灵柩时,才陡地想起,如果一掌拍在灵柩上,那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立时缩回手来。 他缩回手,怒意也消失了:“是,算是我对不起你们,不论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没有第二句话,唯独别再提那件事。” 他话说到了这一地步,那真是没有再说下去的余地了。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很高兴认识你,和听你讲了那么有趣的经历,暂时,我们还没有什么事要求你,再见了。” 卓长根自然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他一面伸手出来,和我握着,一面伸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小娃子,别学你老丈人,动不动就生气。”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那要怪叫人生气的人。” 卓长根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叫人看得十分不忍心,我只好长叹一声,摊了摊手,表示算了。 我和白素一起离开,在殡仪馆的门口,白老大等着我们,气仍未消:“老混蛋说了些什么?” 我道:“啥也没说。” 白老大也犯了拗劲:“他不说也不要紧,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 我用力一顿脚:“那两个护士当时倒在场,可惜她们一句也听不懂马金花和卓长根在说什么。” 白素叹了一声:“爱因斯坦临死时,说了三分钟话,在一旁的护士不懂德语,对人类文化可能有重大影响的话,就此无人能知,比起来,我们的事,不算什么。” 白老大不理会白素,只是望着我道:“小卫,我们两个人合作,若是有再查不出来的事,你相信不相信?” 我笑了起来:“当然不相信。” 白老大一挥手:“照啊,那我们就去把它查出来,倒讲给老浑蛋听听,看他的老脸往哪儿搁,我们先从——” 我立时接口:“先从查马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开始。” 白老大拍手道:“对。” 白素摇头:“看你们,兴奋成这样,没有结果时,不要垂头丧气才好。” 接下来三天,我们都留在里昂,卓长根一直在殡仪馆没有出来。 我们知道卓长根机构的负责人,正在进行运灵柩回去的商榷,报纸上,已在大肆宣扬,表示“热烈欢迎马源教授遗体葬在家乡”。马金花在学术上的成就,加上她的影响,自然可以供利用。 在这三天之中,也十分容易就得到马金花遗嘱的内容(那律师的职业道德并不太好)。 第二部分,确如卓长根所说的那样。 可是,略有不同。 整个第二部分,是一封信,马金花不以为她在临死之前,还会和卓长根有面对面讲话的机会。 那封信的内容是: “长根,到现在,如果我在世上还有亲人,就是你,所以我要你做一件事。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乡去,可是我要你把我运回去,在家乡下葬。葬在多年之前那次放马失踪的那片草地。如果你留心一点,可以发现那片草地上某一处,有九块石板铺在一起,撬开那些石板,把我葬下去,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知道,虽然我们曾赌气不再理会对方。金花。” 我们三人看了这封信,都皱着眉不出声,心中的疑问更多了。 从这封信看起来,马金花要回葬家乡,好像另有目的! 白素首先道:“看起来,马金花像是要卓长根回家乡走一遭。” 我应声道:“不是家乡,是要卓长根再到她曾失踪的那地方去,那地方有一个秘密:有一处是九块石板铺起来的。” 白老大手托着额:“九块石板铺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很费解。” 我道:“不算费解,那是一片草地,面积可能相当大,马金花也说了,只要留意,可以在那一大片草地上,发现一处地方,铺着九块石板——可惜她没有说明那九块石板的大小。”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你说了等于没说,这九块石板,有什么大不了?” 我道:“那谁知道,反正马金花要葬在那个地方,这是她的遗嘱。” 白素迟疑了片刻:“会不会撬起了那九块石板,会发现什么秘密?”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极可能,而马金花的目的,是要卓长根去发现这个秘密,运遗体回去安葬,还在其次。” 三个人一起参详分析,果然比一个人动脑筋的好,我已经隐约感到,事情已有点眉目了。 这很令人兴奋,我大踏步来回走着,碰跌了一张椅子,然后,我大声道:“请注意一点: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突然失踪,过了五年,才又在原来的地方,突然出现。” 白老大笑了起来:“我d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本来,我确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但一看白老大这种不以为然的神态,不免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我设想,那九块石板,如果被撬起来之后,是通向一个地下室的通道入口。” 白老大道:“是啊,马金花就在那个地下室中,藏了五年。” 他说到这里,挥着手,“呵呵”笑了起来。 我想了一想,自己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只好苦笑了一下:“或许,石板下面,蕴藏着不为人所知的马氏牧场的财富。” 白老大同意:“这个可能性更大。” 白素在这时,忽然道:“马金花曾说她嫁过人,卓长根推测,那是她失踪五年间的事,由此可知,马金花在那五年之中,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我叹了一声:“又回到老路上来了,她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白素缓缓地摇着头,神情一片迷惘,显然她的心中,也没有定论。 三天之后,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马源教授遗体,由其生前好友,南美华裔实业家卓长根负责,运回家乡安葬”的消息。 卓长根此行,阵仗还真不简单,不但包了一架飞机,带了几个得力的助手,而且,还有一个外交官员随行,表示对马教授的敬意。同时还有消息说,目的地的当地政府,已经准备盛大欢迎仪式云云。白老大看了报纸,用力把报纸摔开去:“这老小子,把他在南美洲所有的一切,拿去填这个深渊,也不过如九牛一毛,一个国家穷得连自尊也没有。”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什么,知道一搭腔,白老大的牢骚发起来,更没有完。 在卓长根出发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活动,我们知道卓长根人南美召来了两个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去办运灵柩的事。 白老大曾企图去收买这两个亲信中的一个,要他不断报告卓长根的行踪,他坚持要“亲自出马”,说一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他到里昂去了一趟。 他在回来后,绝口不提收买是否成功,只是叫着那两个人的名字,把他们痛骂了一顿。我和白素都心里明白,那两个人一定对卓长根十分中心,白老大的收买失败了。 这个计划失败了,卓长根回家乡去,做了一些什么事,法国报纸自然不会刊登,只是通过一些途径,才约略知道一些,无非是卓长根受到了盛大欢迎,卓长根答应投资和提供畜牧的最新科技,帮助当地发展畜牧业等等的老调。 白老大每次得到这样的消息,总要把卓长根痛骂一顿。 又过了五六天,我实在想走,白老大也知道留不住我,只好由得我和白素两个离去。 在归途的飞机上,我向白素道:“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之中,这件事最无趣,我被出卖,卓长根根本来找我们帮忙,可是他自己一有线索,就完全不理会我们!” 白素看得开:“当听了一个故事,那么多年前的事,全凭卓长根一个人说,真实必如何,也值得怀疑。” 我苦笑了一下,对卓长根所叙述的一切,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至多认为他在马金花部分,略有感情上的夸张。我也知道白素这样说,是想我不再追究这件事,只当听过就算。 事实上,我就算追究,也无从追究起,不算也只好算了。心中自然不高兴,因为卓长根给我的印象极好,但结果却那么不漂亮。 回到家中,另外有一件事,令我忙碌了几天。白素忙于搜集卓长根在他家乡活动的资料。看来他到家乡,很受重视,消息还不少,但无非是各种应酬,和整件神秘事件,没有什么大联系。 那天晚上,我在看书,白素走了过来:“奇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卓长根的消息了。” 我放下书:“或许他的活动已结束,当然不会有什么新消息。” 正当我们这样说着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老蔡年纪大,动作迟缓,门铃响到他去开门,至少要超过一分钟,我们早已习惯。 而且,遇到无和白素都在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互相猜来的是什么人。 我在听了门铃声之后先开口:“卓长根。” 白素摇头:“他包了专机,不会经过这里,看来你真想见他?如果是,你可以到南美洲去找他。” 我道:“那你猜是谁?” 白素侧着头,还没有说出来,老蔡已经在楼梯口叫起来:“有一位鲍先生硬要进来。”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想不起有什么熟朋友是姓鲍的,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也传了过来:“卫先生,我叫鲍士方。” 我一听得“鲍士方”这个名字,就“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伸手向白素指了一指,作出一副胜利的姿态来。 鲍士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惹人发笑之处,而我忍不住发笑,是这个人我虽然未曾见过,可是名字却听过许多次。 那是在白老大的口中听到的。白老大在亲自出马,企图收买卓长根的两个得力助手而失败之后,曾破口大骂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的名字,就是鲍士方。 我刚才猜上门来的是卓长根,如今虽然不是卓长根,是他的助手,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才向白素作出胜利的姿态来。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不否定我猜中了一半,可是她立时说道:“真没有道理,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我笑:“卓老头子自己不好意思来见我们,所以先叫他手下来探探路,哪有什么意外。” 白素道:“快请客人进来吧。” 我来到书房门口,向着楼下:“鲍先生,久仰大名,请上来。” 接着,我就看到一个中年人,急急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极结实,年龄大约四十岁,有一头又浓密又硬的黑发,来到楼梯口,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一脸的精明能干,可是却又十分惘然惶急。这并不矛盾:精明能干是他的本性,惘然惶急,一定是他有了什么急事。 我说道:“请上来,我是卫斯理。” 这个鲍士方,简直是跳上来的,他上了楼,就和我握手,我又介绍了白素,白素道:“有什么事,慢慢说,别急。” 白素也向我望了一眼,表示她也猜中了:鲍士方真有急事。 看到了鲍士方这样的神情,我也可以知道他一定大有急事。所以我向白素点了点头:“好,一比一。” 鲍士方却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愕然怔了一怔,才道:“两位,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了,我们知道,阁下是卓氏机构的四个副总裁之一,是卓长根先生的得力助手。” 鲍士方点了一下头,他这个人,做事十分爽脆,立时开门见山地道:“卓长根先生失踪了。” 我和白素都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道:“失踪,什么意思?” 由于鲍士方所说的实在太突然,所以才有此一问。鲍士方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失踪除了失踪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又急着想问,白素已然道:“鲍先生,慢慢说,卓先生怎么会失踪。” 鲍士方六神无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失踪了,我们没有办法可想,所以来找你们。” 我叹了一声,这个人,性子比我还急,我再做了一个手势,又把一瓶酒塞在他的手里。他居然道:“对不起,我不喝酒。” 他说着,坐了下来,可是才一坐下,又弹了起来:“卓先生失踪了。” 白素柔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鲍士方喘了几口气:“三天之前。” 白素道:“请告诉我们经过的情形。” 鲍士方直到这时,才算是说话有了点条理,他重又坐了下来:“卓先生一直在应付各种各样的酬酢,这令他很不耐烦,几次提出,把马女士的灵柩葬了就算了,可是当地的政府却一直不替他安排。两位当然知道,在那地方,政府不替你作安排,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后来,卓先生发脾气了,把负责招待他的一个副省长,和几个高级官员,痛骂了一顿,表示再不让他自由行动,他就要撤回一切承诺。” 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是不是他骂得太厉害了,所以惹祸了?” 鲍士方摇头:“不会,以卓先生在国际上的声望地位,他们再野蛮,也不敢。” 我咕哝了一句:“难说,在这种地方,神秘失踪的事,每天都有。” 白老大如果在一旁,一定会对我这句话拍手表示同意。白素道:“我想鲍先生的推测对,不会有拘捕的可能存在。” 鲍士方续道:“当地政府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就进行葬礼,可是又起了争执,政府官员要隆重其事,请各界代表参加,致祭,弄一大套纪念仪式,还要由报纸详细报导经过。” 我“嗯”地一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一定要利用到极点,这是他们的信条。” 鲍士方叹了一声:“本来,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好,马教授这样的成功人物,也应该有一个隆重的葬礼,可以卓先生反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明白卓长根为什么要反对,因为马金花指定了她落葬的地点:那片草地上,有九块石板铺着之处。 那九块石板,可能蕴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卓长根自然不能在万众瞩目下,去发掘秘密。 我问:“卓先生怎么说呢?”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卓先生提出他的办法,我知道事情有点不寻常,可是也想到会发展成那样的地步。” 鲍士方向我望来,我示意他说下去,他又道:“卓先生坚持,他要一个人,带着灵柩,去选择一处他认为合适的地方落葬。当地官员倒也同意,反正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随便在哪里落葬,都没有问题,可是卓先生坚持要他一个人进行,真是古怪之极。” 我吸了一口气:“结果他还是如愿了?” 鲍士方道:“当然是,卓先生要是执拗起来,谁也拗不过他,他连我和孟法都不要陪——孟法是另一个副总裁,我们两人和卓先生一起去的。” 我和白素点着头,表示明白孟法是什么人。 鲍士方摇着头:“第二天一早,他一个人,驾着一辆马车,灵柩就放在马车上,他曾说过,要是有人跟踪他,他就翻脸,要是顺了他的意,他可以在一年之内,帮当地政府建立设备最完善的畜牧学院,作为报答。” 我道:“他真是一个人出发的?等一等,出发,从什么地方出发?” 鲍士方道:“我们一直住在以前的马氏牧场中。” 我“哦”了一声,鲍士方有点埋怨:“城市的酒店,设备不算太差,马氏牧场的屋子,破旧得难以想像。” 白素说道:“卓老爷子隔了那么多年,旧地重游,一定感慨万千了。” 鲍士方苦笑道:“连当地官员也怨声不绝,那天一早他自己赶了马车出发,倒真的没有人跟去,也不知道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道:“那片草地。” 我一面想,一面道:“好像不是很对吧,卓先生那么重要,怎么当地官员可以让他一个随便乱走?”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事前,别说当地官员不肯,我们也不肯答应,因为那地方这样荒凉,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卓先生——” 白素微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地方,对卓先生来说,绝不陌生,他是在那里长大的。” 鲍士方呆了一呆:“可是……可是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而且,老实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地方……和那些人,一点也不喜欢。” 我看着鲍士方,他多半接受西方教育长大,自然不会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喜欢‘那些人’,当然也有道理,‘那些人’对卓长根自然会十分客气,可是‘那些人’的嘴脸和心态,也不是一个来自正常社会的人所能适应的。 我挥了挥手:“别谈你个人的观感了,卓先生独自驾着马车离去,后来又怎样?”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他一早出发,等到中午,还没有回来,我就觉得不对,虽然卓先生临走的时候,曾一再嘱咐我们不要多事,可是他毕竟是一个超过九十岁的老人!” 他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可见当时,卓长根离开,逾时不回,他们一定着急得不得了。 他略停了一下,续道:“我就驾着一辆吉普车……这辆吉普车,至少有四十年车龄,开起来,不会比马匹更快,可是我骑术又不好,我们一共有三十多人,沿着他去的方向追上去,不多久,就遇上了几个牧马人,说他们在早上见过卓先生的马车经过,既然方向没错,总可以遇上他的。” 鲍士方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息,我吸了一口气:“没有找到他?” 鲍士方的面肉抽搐了几下:“到了黄昏时分,到了一片草地上,看到了那辆马车,马车在,我们都放了心,可是,卓先生却不在。”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又互望了一眼。马车在,人不在了。 这情形,和当年卓长根去追马金花,追到了那片草地上,马金花的坐骑小白龙在,马金花却不在了,情形完全一样。 鲍士方自然不知道我们心中在想什么,他继续道:“我们分头去找,一直到天黑,还是不见卓先生的踪影……”他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愤慨的神情:“这时候,那些混蛋官员,不是想怎样进一步去寻找卓先生,而是开始互相推诿,逃避责任,我发急了,叫他们派直升机去搜索,可是在那种落后地区,打一个电话,都要走出去几十里路,好不容易,有一加直升机来到,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直升机来了,可是燃料却又不足,驾驶员又不肯在晚上作业,真他妈的。” 鲍士方本来十分斯文,可是讲到这里,忽然来了一句粗言,可以想见他真的是发了急。我道:“细节经过不必说了,卓先生从此没有再出现?” 鲍士方忽然之间,显得十分疲倦,点了点头,双手托着头,静了下来。 我和白素也静了半晌,我才道:“鲍先生,这件事在以前——” 我才讲到这里,白素突然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讲下去。我向白素望去时,白素已然道:“鲍先生,卓先生在几千里之外失踪,这件事,你来找我们,有什么用处?” 鲍士方多半心情焦急,精神恍惚,所以对我讲了一半就被打断的话,并未留意,他听得白素这样讲,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 他先是张大了口,接着,一面喘息着,一面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看你也不用太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卓先生一生无惊无险,不会有什么事。” 这时,我对白素的这种异常态度,也感到奇怪莫名。白素一直不是这样子的,可以帮助人的话,就算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她也会尽力帮助。何况我们对卓长根都十分敬爱,可是这时,她却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鲍士方呆了一呆,霍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来找两位,是因为实在无法可想,才来求助的,并不是想来听一点不着边际的废话。” 他讲话很不客气,我虽然知道,白素这种反常的态度,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可能不关心卓长根的失踪。但是鲍士方的态度,还是令我不高兴。我冷冷地道:“鲍先生,或许在你的机构中,你惯于这样呼喝,可是在这里,请你检点一些。” 给我这样一说,鲍士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用力搓着手。白素盈盈站了起来,摆了摆手:“对不起,饱先生,我们不能给你什么帮助,我看你还是回到那地方去,再展开搜索的好。” 鲍士方的口唇颤动着,神情十分激动,看来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愤然道:“我对两位太失望了。” 我一扬眉:“总不能使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对我们满意的。” 鲍士方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摔了一下手,大踏步走向门口,在门口,他又停了一停,回过头向我们望来。 白素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回头一样,早已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不要去理睬他,所以,当他转过头来时,我们连看也不去看他。接着,我们就听到了关门声,他已经离开了。 几乎是门才一关上,我已经问了出来:“为什么?” 白素坐了下来,紧蹙着双眉,隔了一会,她才道:“刚才,你想说出多年之前马金花在那片草地上失踪的事?” 我用力点着头:“两桩失踪的事,一模一样?” 白素也点头:“当然一样,真奇怪,那地方,难道真是另一度空间的交界?人可以在那里,跨越空间的限制?” 我怔了一怔,然后大声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度空间,外星人,这一切可能,在法国南部,我们都曾讨论过,而且都否定了。” 白素叹了一声:“现在我们所知的是:几十年之前,马金花曾在那里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而在五年之后,她又在那地方,突然出现。” 我“嗯”了一声:“这是已知的事实。” 白素道:“一再重复已知的事实,有时会有新的发现,你同意不同意?” 虽然,我们已经把已知的事实,反复研究过许多次,但再来重复一次,没有害处。可是我性急,我想先知道白素的反常冷淡态度,是为了什么。 所以我先道:“先说你有什么打算,你不打算去找卓老爷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找?找没有用!当年,马金花消失,马氏牧场何尝没有找过,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我大摇其头:“那不同,那时只是单凭人力的搜寻,现在,不知有多少科学工具可供使用,要找起来,容易得多。”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得看人在什么地方失踪,你刚才没听鲍士方说么?人一失踪,当地的官员,一见出了事,不是如何设法积极寻找,而是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恐怕在外面组织了大规模的搜索队进去搜索,还不被欢迎。而且,鲍士方一定会去做这个工作,就让他先去做,何必要我们参加?” 我吁了一口气,白素的分析,有理之至。鲍士方十分能干,就算当地的官员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鲍士方也一定不肯答应,他一定会尽一切力量,组织搜索队去找卓长根,在这样大规模的搜索行动中,我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没有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白素又道:“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算鲍士方组织一个有一千人参加的搜索队,也不会找到卓长根。”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这种预感,自然是由于当年马金花失踪,怎样找也找不到她而来。我也知道白素和我,都还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卓长根虽然失踪,可是他的安全,不成问题。 当年,马金花失踪了五年之久,仍然安全出现,卓长根的失踪情形,既然和马金花一样,当然也不应该会有什么悲剧发生。 问题是在于:卓长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这两个问题,提了出来,白素长长吸了一口气:“马金花一直不肯说,这五年之中,她在哪里,连她的父亲,她都未曾透露一言半语。” 我道:“可是我相信,最后,她和卓长根相遇,她说了出来。” 白素表示同意:“是,她说了,卓长根却不相信,所以他们剧烈地争吵。马金花究竟说了些什么,卓长根也不肯说。” 我悻然道:“这老头子,真是浑得可以。” 白素苦笑一下:“他不肯说的原因,我y相信和当年马金花不肯说的原因一样。” 我睁大了眼:“什么原因?” 这个问题,我也曾自己问过自己不少次,可是没有一个答案令我自己满意。 白素看着我瞪视她的情形,很明白我的心意,她道:“我的答案,也不一定令你满意,可是这实在是唯一的答案!”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把答案说出来,她道:“他们两人都不肯说的原因,是因为马金花的遭遇,实在太奇特,太不可能,太离奇,太难以令人相信。” 我不禁笑了起来:“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 白素正色道:“绝不,你想想,卓长根对马金花数十年不变的感情,马金花不论讲什么,他都会毫无保留地接受。可是,他竟然和马金花吵了起来,马金花说了一句十分重要的话——” 我道:“是,马金花说他如果不信,自己可以去看看。卓长根多半就是为了那句话,所以才到那里去的。” 白素闭上眼睛一会:“所以,我们可以从最荒诞、最不可思议的方面去想马金花的遭遇,我们想通了马金花的遗嘱,也就可以明白卓长根如今的遭遇。” 我苦笑:“那可能性太多了,包括马金花忽然变成了一只蚂蚁,过了五年蚂蚁的生活,然后又回复了人形,可能有超过一千三百种的不同设想。”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设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多少有一点线索可以跟循。” 我摊开手:“例如——” 白素有点埋怨:“你越来越不肯动脑筋了。例如,马金花在失踪的那五年中,不是单独一个人生活,她甚至曾透露过,她结过婚。”我一听白素这样讲,不禁“啊”地一声,是的,马金花虽然未曾正面这样说,但是她曾说过她结过婚,自然那是这五年中的事。 白素又道:“还有,她又出现之后,心急地要去上学堂,这说明了什么?” 我略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 我道:“这五年之中,和她相处的人,一定都有着相当高的知识程度,使她感到自己知道太少,所以她要充实自己。” 白素沉吟一下:“她后来一直在研究汉学……” 她讲了半句,就停了下来,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接上去道:“马金花在未曾到北京上学堂之前,她的程度怎么样?” 白素这一次,并没有瞪我,只是仍然在沉思之中:“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以牧场这样的环境,她不可能有什么国学根底,可是她好像就能跟上当时的高等程度,真不可思议。” 我提醒她:“别忘了她有那五年的经历,那五年中,她可能已经学会了不少。” 白素静了片刻,才又道:“马金花在汉学上最大的成就,是对先秦诸子学说的研究,发前人所未发,见解精辟,众所叹服,这……这……” 她在迟疑着,我举起手来:“我不以为她在那五年之中,进入了桃花源,和避开秦朝暴政的那些人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可是,那一段时期中,她一定曾和一些人在一起,那些人,也一定极有学识,她可能就和那些人之中的一个成了婚。” 第七部 洞穴中隐藏的秘密 白素的设想虽然不是平空而来,可是她所根据的线索,未免太少。 可是,这件奇诡莫测的事,除了不断的假设,实在没有任何具体的事实,可供追寻。我想了一想:“你设想马金花和一些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这些人的人数是多少?” 白素喃喃地道:“谁知道,或许十个八个,或许一两百个。” 我又道:“我曾经提出过,在那一带,有一些神秘的小部落,隐居在偏僻的地方,几乎与世隔绝,可能有一个文化程度十分高的小部落,在那一带的山区之中?” 白素缓缓摇了摇头:“有可能,但总是不实在,一定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未曾想到——” 她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但在极短的时间中,她又现出了兴奋的神情来:“有一个人,其实是十分重要的关键性人物,我们都忽略了。” 我道:“我可没有忘记他:卓长根的父亲,一切神秘的事,都由他开始。这个人,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由何而去。在他之后很多年,才有马金花的失踪,然后才是如今的卓长根。” 白素低叹了一声:“兜来兜去,又兜到老地方来,卓长根的父亲……卓长根的父亲……” 我在一旁插言:“一个养马的好手,有一块毫无瑕疵的玉佩,托孤之后,去赴死,不错,他就是一切神秘事件的关键。” 我的这个结论,自然十分合理,可是我讲了之后,发现就算有了这样的结论,一点用处也没有,除非可以找到这个人。 而这个人,早在七八十年之前,已经无法找得到,别说是现在了。 我只好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看来,要了解真相,还是非到那地方去一次不可。” 我这样说,本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的,白素听了,竟然十分认真:“看来,真的只有此一途了。” 我直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刚才你拒绝了鲍士方的要求,现在又——” 白素挥了一下手,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可以肯定,像鲍士方这样的搜索,不会有结果。我要等到事情渐渐冷下来,再去,或许可以有所发现。” 我盯着她,她笑了一下:“你不想去的话,我k可以一个人去。” 我忙道:“不,不,要去自然一起去。”接着我又咕哝道:“我可不想你一失踪就是五年,而且在那五年之中,还可能……可能……” 白素不等我说完,就给了我老大一个白眼,我作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天,我们讨论到这里为止,沉默了一会,白素才道:“我估计我们要去的话,至少在半年之后,在这段时间中,我们要尽量先熟悉那一带的自然和人文环境。” 我道:“那简单,多弄点参考书来看好了。” 白素笑了一下:“好,简单的事让你去做,复杂的事交给我。” 我问:“还有什么复杂的事?” 白素很认真:“我要仔细阅读马金花的一切著作。” 我不禁伸了伸舌头,马金花的著作相当深奥,虽然我不至于读不懂,但是要我去做这方面的功夫,自然太闷了。所以我立时说道:“好,一言为定,不过不见得在她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什么。” 白素的回答很妙:“就算什么也找不到,学问方面,总也会有点长进。” 第二天,出乎意料之外,接到了白老大自法国打来的长途电话,他的语音十分焦切:“怎么一回事,卓老头在他家乡失踪了?” 电话是白素听的,她道:“是,情形和当年马金花的失踪极其相似。” 白老大的声音有点恼怒:“那你们还耽搁在家里干什么?快去找他啊!” 白素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她的父亲,白老大听了之后,倒也表示同意,只是道:“怕只怕过得一年半载,他给外星人折磨死了。” 白素笑了起来:“马金花当年失踪了五年,也没有什么损伤。” 白老大道:“卓老头不同,他是个大火爆脾气,说不定会给外星人剖成碎片。” 我插了一句口:“我不认为他是给外星人掳去。” 白老大咄咄逼人:“那么,他到哪里去了?你说。” 我当然说不上来,只好干笑。 白老大道:“我要发动一个运动,指责当地政府,对外来的贵宾保护不周,要他们尽一切力量,把卓老头找出来。” 白老大倒真的说干就干,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甚至连国际红十字会都惊动了,南美洲好几个国家的政府,都正式提出了外交照会,表示极其关切卓长根的下落。 鲍士方更没有闲着,他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搜索队,包括了五十名搜索专家、十架性能极佳的直升机,和各种配备。 当地官员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不能遮瞒,所以呈报了上去,上面也慌了手脚,派出了一个骑兵团,协助搜索。 卓长根是国际商场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有一个时期,那个地区,各国记者云集,争相报导搜索行动的经过。 我和白素虽然还在万里之外,但是搜索行动进行如何,可以了如指掌。这样大规模的搜索行动,几乎可以列入人类历史之最。 可是,卓长根就像是在空气之中融化了一样,全然不见踪迹。于是,记者没有什么可以报导,就作出了各种各样的揣测。所有的揣测,也离不开我们早已设想过的,例如外星人啦、五度空间啦,等等。有一个记者,说是当地政府基于不可测的原因,把卓长根杀害了,毁尸灭迹,这个记者,当天就被驱逐出境,没有把他抓起来,算是他运气好。 也有一个记者,有相当丰富的中国历史、地理知识,写了一篇有关那地区的报导,十分中肯,他的文章提及,那个地区,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神秘地区之一,当年叱咤风云,统一中国的秦始皇的墓,近年被发现,也就在那地区附近。 秦始皇墓已经发掘出了一小部分,在已发掘出来的一小部分中,墓室无数,是人类建筑文明中罕见的地下建筑,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谁也说不上来,估计已探测到的,不过是整个陵墓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已探测到的十分之一。这个记者的文章,最后感叹,这样庞大的地建筑工程,在当时,真不知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比较起来,埃及的那些金字塔,简直不算是什么。 (一九八七年按:秦始皇墓的面积,是五十六点二平方公里。) 整个陵墓的建造工程,不可能超过四十年,因为秦始皇在位,也不过三十七年。那是公元前二四六年到公元前二一零年,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秦始皇接位时才十三岁,就算他一了做皇帝,立时就想到了他的身后事,就开始为他自己建造陵墓,那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一个少年皇帝,为自己身后事一早就进行了那么庞大的计划! 秦始皇后来十分热衷祈求长生不老的“仙药”,十分相信各种方士术士,派徐福到东方仙山去寻长生不老灵药,等等,这都是稍知中国历史的人,都熟悉的事情。 这个皇帝在位时期,对于各种各样的建筑工程,有罕见的狂热,他把长城连结起来,成为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迹,他又广建道路,甚至远在如今云南、贵州地区,都筑了著名的“五尺道”,来贯串陆上的交通。可是比较起来,他自己的地下陵墓,工程列大,而且,有一种极诡异的气氛。这个连想像起来也十分困难,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在当时的物力之下,不知要动员多少人,才能竟功。 可是这个陵墓的建造过程,历史上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少到了几乎等于没有。 这自然有两个可能,一是根本没有人敢去记载,始皇帝怕有人破坏他的陵墓,所以严格保守秘密。另一可能更可怕了,就是所有参与造墓工程的人,都被杀害灭口,估计建造这样庞大的地下工程,参加的工役,至少以十万计,有可能杀害那么多人吗?观乎中国历史上,有坑杀四十万降卒的记录,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个把四十多万俘虏活埋的人叫白起,在秦始皇之前,是秦朝的大将。那时候,观念上人命一文不值。造墓的工役全遭杀害,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参与陵墓工程的高级人员,如设计师、工程师之类,一定全被杀了灭口。 所以,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建筑工程,一直是秘密,到现在还是秘密。 我当时看着这篇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由于这个记者的文章相当生动,而我又在搜集那一带的地理资料。 这位记者自然也是在搜索,没有什么好报导,所以才扯了开去,写了一篇这样的报导。 那一段时间,我有很多别的事,在东奔西走,其间很有点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有的已经记述了出来,有的还未曾记述,或是根本还未有结果。 白素真是坐言起行,一直在阅读马金花的著作。 三个月之后,事情渐渐冷下来,搜索卓长根的报导也看不到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鲍士方又找上门来。 我一看鲍士方,就吓了一大跳。 要不是他一进来就自报姓名,真难认出他来。相隔不到三个月,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肤色又黑又粗,满面风霜,神态疲倦,连眼肿也没有了神采。 他一进来,就重重坐在沙发之中,眼望着天花板:“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失踪得如此彻底!” 要在这里说明一点的是,连鲍士方在内,所有参加搜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在卓长根之前几十年,另外有马金花的失踪事件。也没有人知道马金花遗嘱的内容。 鲍士方的声音,似乎也带着大西北山区的风沙,听来有一股异样的沧桑,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他上次来的时候,我还在生卓长根的气,所以并没有把马金花遗嘱中,要卓长根如何把她葬下去的细节说出来。这时看到鲍士方这种情形,我倒十分同情他的处境,所以提醒了他一下:“那片草地,有一处地方,铺着九块石板,你们可曾发现?” (前文提及卫斯理一个人在家,此处又说与白素对望,应为作者笔误。) 鲍士方一听,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问,那等于说早已发现了那九块石板。对于那九块石板,我也不知其详,我只是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他停了片刻,又用疑惑的眼光望了我一会:“这件事情,相当奇怪。当天我们去找他,到了那片草地,看到他驾出去的那辆马车在,本来,马教授的灵柩在车上,可是当时,灵柩也不在了,所以没有人认为卓先生会走远——他不可能负着沉重的灵柩离开。”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望来:“你早知道卓先生要把灵柩葬在什么地方?”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鲍士方转变了一下坐的姿势:“后来他一直没有出现,那等于他和灵柩一起失踪,事情更有点不可思议,由于太怪异了,所以……故意避而不提。” 我淡然一笑:“不要紧。”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一直到几天后,大规模的搜索开始,才在那片草地上,发现了有九块石板铺着——” 白素插言道:“请你详细形容一下那九块石板。” 鲍士方也不想,就道:“我有照片,请看。”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从上衣袋中,取出了一叠照片,放在几上,一张一张摊开。 直到这时候,我才算看到了“那片草地”。虽然只是在照片上,但是总比听口头叙述好得多了。 野草十分茂密,照片上,有不少人站着,都只能看到人的头部,野草又密又高,几乎普遍超过一公尺。 在这样的一片草地上,要发现铺着的石板,自然不容易。 照片之中,有几张显示了那些石板的情形,一大片草被割去,九块石板铺着,是一个大正方形,鲍士方在一旁解释着:“每一块石板,大约半公尺见方,十公尺厚,十分平整,是精工凿出来的。而且请注意,石板还有许多圆孔,这些圆孔的作用是——”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自然早已注意到了,石板上有许多圆孔,有杯口大小,鲍士方的神情,一副想考考我这些石板上的圆孔有什么用的样子,这倒真有点不好回答,我想了一想:“石板下面是什么?” 鲍士方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石板上的圆孔,用来掩饰石板的存在,不被人发现。这是相当聪明的设计,野草可以穿过圆孔生长,在茂密的草地上,野草的生长既然没有异样,谁会想到有石板铺着?要是石板上再有一层薄薄的泥土,那就更加不容易发现了。” 鲍士方大点其头:“是的,事实上,石板之上,的确有一层泥土,泥土不厚,但是不是曾被翻动过。谁也不会发现那儿有石板铺着。”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草地上,铺着九块石板,一定有作用,问题是:既然这九块石板如此隐蔽,马金花怎么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当年马金花失踪,搜索工作一样极庞大,卓长根他们,就没有发现那些石板。 鲍士方叹了一声:“发现了那九块石板,就把附近的草割去,把石板撬起来,两位请看——” 他指着几张相片:“下面是一个很方整的地下室……或者只能说是一个洞穴——” 照片上显示的是,石板被揭起之后的那个洞穴,我自然也看到了洞穴中的那副灵柩。洞穴正方形,几面都镶着石板,放了灵柩,还有一点空间,其中有一张照片上,鲍士方就站在灵柩之旁,洞穴的深度,到他的肩头,看来一公尺左右。 鲍士方又道:“发现了洞穴和灵柩,至少我个人,感到怪异莫名,卓先生放置好了灵柩才失踪,他一个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搜索的范围便必须扩大。而最怪的是,这样的一个洞穴,不论什么时候建造,一定应该有积水、草根,甚至会被地鼠盘踞,可是那洞穴却十分干净,而且也不见得会是卓先生放下灵柩之前打扫过……” 鲍士方一面说着,我和白素一直在看着那些照片,从照片上显示,不但灵柩被抬出来,连洞穴的底部,四面的石板,也都被拆了下来。 石板的后面是泥土,盘虬的草根,由于生长到了石板前就无法穿透石板的缘故,形成了一种看来图案十分怪异的平整排列。 我道:“看来你对这个洞穴下了不少研究功夫,我不明白你希望发现什么。” 鲍士方神情迷惑:“我当时这样做,也没有目的,但总要彻底研究一下,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看来……像是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墓穴。” 我摇头:“我只知道马教授要卓先生把她葬在那片草地的九块石板之下。” 鲍士方喃喃地道:“除了是预先准备好的墓穴之外——我学过建筑的,那九块石板衔接的结构十分佳妙,石板拼成之后,虽然下面没有什么支持,可是上面还是可以承载相当的重量,在中国的建筑中,很少见这种结构。” 我忽然想起:“这片草地……很有古怪,你有没有再彻底研究一下?” 鲍士方点头:“草地的面积虽然不小,但是我还是要人把所有的草全部割去,然后,用探测仪器检查——” 我做了一个手势:“泥土下面如果有石板,探测仪器不会测得出来。” 鲍士方道:“是,所以我又用土办法,打了三百支铁枝,一端十分尖锐,叫三百个人密集地不断把铁枝插进土中去。” 我没有问结果怎样,只要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土办法也好,洋办法也好,他不曾再发现什么。 鲍士方摊了摊手:“那片草地上,除了那个洞穴之外……就是一片草地,唉。” 他长叹了一声,我看着他,感到他为了找寻卓长根,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他做事锲而不舍,这样的人,遭到了失败,会异常沮丧。 白素向我望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征询我的同意,要不要把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他。我向她作了一个手势,问鲍士方:“现在你准备放弃?” 鲍士方陡然现出了十分倔强的神情来:“放弃?就算再花上十年八年时间,花上一辈子,我都要把卓先生找出来。”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极认真。 我也有点激动,因为对几十年之前发生的奇事,可以不去追究,但现在,这种不可解释的事在持续着,就不能不追究。我想了一想:“有一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可以详细讲给你听。” 鲍士方用十分讶异的神情望着我,显然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于是,我和白素就轮流把我们所知的一切,详细说给他听。那一段故事十分长,一开始就把他听得目定口呆。 等到他听到一半时,他已经不住喃喃地叫着:“天!天!” 他听完之后,呆了好一会:“马教授在那五年之中去的地方,就是卓先生现在在的地方。” 我道:“当然是,问题就在于,那是什么地方?怎样才能到达?” 他眉心打着结:“五度空间,走进了时光隧道,被外星人带走了……等等设想,虽然可以成立,但不切实际——” 我立时打断了话头:“不切实际?你以为那些事全没有发生过?” 鲍士方苦笑了一下:“那么,失踪真是由这些原因造成的?” 我摇头:“有可能,每一假设,都有可能。” 鲍士方忽然直视着我:“真令我难以相信,卫先生,照说,你好奇心十分强烈,对一切不可解释的事全有追根究底的毅力,可是你明知道有那样的怪事发生了,你竟然不去实地追究一下?” 我“呵呵”笑了起来:“小子,你想要我去,不必用这种激将法。” 鲍士方仍然直盯着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我道:“一则,我有别的事要处理,二则,我想你主持寻找的工作,等你先有了结果再说。” 鲍士方站了起来,摊开手,大叫着:“我全试过了,一点结果也没有,一定有一条路,我还没有试过,可是又不知道是哪一条!” 白素缓缓地道:“他们去的地方,情形一定特别之极,不然,不会在医院中,马金花对卓长根说了,他也不相信。” 我苦笑了一下:“我设想过上千种可能,甚至设想过他们是下了地狱,到了阴世,到了鬼魂存在的地方,还有什么未曾设想过的?” 鲍士方在这时候,给我戴了一顶高帽子:“卫先生,你未曾去到当地,不然以你的想像力,一定可以探出究竟来。” 我瞪了他一眼,他忙道:“马氏牧场的居住环境,已经改善,而且当地的官员,也给我们以最大的便利,卫先生和卫夫人如果不想惊动记者,随便找一个普通的身份,跟我进去就行了,卫先生,你是卓先生的好朋友——” 我忙摇手:“算了,我可以去,可是卓长根过桥抽板,他妈的不是什么好朋友,要是真能找到他,我才不会理他。” 鲍士方一听我肯去,大喜过望,也不理会我如何对卓长根不敬。我又道:“怕只怕卓老头年纪已经那么大,经不起生活上突然的变化,就算我们找到了他——” 鲍士方十分肯定地道:“不会,卓先生的体质,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他每年两次的身体检查,负责检查的医生,都不相信他已超过了九十岁,他身体状况,几乎全部合乎健康标准。”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真很玄妙,看来是毫不相干的谈话,会在突然之间,给人带来一种灵感,那种感觉,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对于苦苦思索没有结果的事,都会有一定的帮助。) (这时,我们顺口提及了卓长根的健康状况,看起来和整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在再接下去r的谈话中,却使我有了一种模糊的灵感。) 鲍士方为了强调卓长根的健康,又道:“今年,由瑞士来的专家,替卓先生检查身体,甚至开玩笑似地说,听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皇帝,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寻找长生不老灵药,这个皇帝后来是不是找到,我不知道,可是卓先生看你的情形,真像是服了长生不老药,那真是人类生命史上的奇迹。” 我闷哼了一声,卓长根这老头子的身体好,那是绝无疑问的事,那专家自然是在开玩笑,什么长生不老药! 鲍士方继续道:“卓先生当时就笑,告诉那专家,那个皇帝,是秦始皇,后来死了,不到五十岁,秦始皇的墓,就在他少年时生活过的牧场附近。”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先想起的,是那个记者所作的报导,前面曾提到过。 然后,我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挺直了一下身子。突然有了灵感,捕捉到了一些什么。每当我突然之间想到什么时,我都会有同样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她同时也知道我想了什么,她缓缓地说道:“这个设想,你以前未曾想到过吧!” 我还在作进一步的思索,随口应道:“真的没有,他们……去的地方……是……进入了……” 鲍士方极机灵,在那一霎间,他也震动了一下,脱口道:“卫先生,你想到了什么?他……他们是进了……” 或许是由于这个设想太匪夷所思了,所以他虽然想到了,却也难以讲出口来。 我用力摇着头:“不,不怎么可能……我是想说,想说……” 由于我想到的念头,实在太古怪,所以不禁口吃,那种情形,令白素笑了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再怪诞的事,我们也经历过,很有可能,在那片草地上的失踪者,是进入了秦始皇的陵墓。” 她讲了出来,我们都保持了一会沉默。白素转向我问:“为什么你又想否定?” 我吸了一口气:“已经被发现的秦始皇陵墓,和马氏牧场虽然相当近,但……是如果说能由那片草地进入,也太不可思议。” 白素想了片刻:“据最近的资料,秦始皇陵墓,在地下建筑的面积,达到五十六平方公里,是地球上最大的地下皇城,实际上,可能还要大,而如今已被发掘出来的,只是这巨大的地下皇城的极小部分。其余部分未曾开掘的原因是由于地下建筑工程的结构,实在太复杂了,复杂到了不知有多少不可测的因素,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可能地下建筑的面积,远不止五十六平方公里,而是好几百平方公里。” 我苦笑了一下:“你强调这组地下宫殿的巨大和复杂,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明,人若是误闯了进去,可能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出不来。” 白素静了一会:“是,我的确是想说明这一点,不过再想一想,可能性实在不大,马金花失踪了五年之久,她如何生活呢?这其中,一定还有我们想不通的主要关键在。” 鲍士方显得十分激动,来回走着:“真的,我从来也没想到……秦始皇的陵墓,真该死,我这就去向有关方面提议,大规模开掘秦始皇陵墓,我们可以提供一切技术和费用,这是人类考古史上最大规模的行动,我们不要任何好处,只求能将卓先生找出来。” 我指着他:“你必须先肯定他是在地下皇城之中。” 鲍士方道:“我不能肯定,可是这是我唯一未曾找过的地方,只要我们肯定人不会在空气中消失,他就一定有地方去……那是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 rs倒同意他的见解:“就算要去找他,也不必进行大规模挖掘,那工程太浩大了,没有十年八载,不能竟工,我想,一定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通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我不禁笑了起来:“如果卓长根真是到了地下皇城,这种讨论才有意义,只是假设——” 白素道:“正如鲍先生所说,那是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几十年之前,卓长根他们找不到马金花,卓长根父亲突然消失,都可以说明,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往他们要去的地方。” 我道:“好,这条通道,如果是属于秦始皇地下陵墓的一部分,那一定隐蔽之极,那一带方圆千里,怎么把它找出来?” rs手指在几上轻轻地敲着:“我想范围可以缩小,就在那片草地上找。” 鲍士方十分肯定地道:“我找过了,不可能有人找得比我更彻底。”我和白素没有立时表示意见,那片草地……当年,马金花突然又出现的情形,十分有力地说明:她在那片草地,突然冒出来的。 可是,鲍士方却用了那么彻底的方法,研究过那片草地而没有发现。 我和白素,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些照片,陡然之间,我思绪一亮,抬起头来:“我们要找一样东西,v譬如说,要在这茶几的范围内找一样东西——” 我说着,打开了一只烟盒,继续道:“首先,在这个烟盒中找把盒中的烟全取出来之后,盒子空了,没有要找的东西,再把烟放回去,继续在别的地方找,绝不会再在那盒子中去找了,是不是?” 鲍士方张大口看着我,白素已然道:“驿了,还是在那个洞穴之中。” 鲍士方摇头:“洞穴中所有石板都移开来看过,没有什么通道。” 我道:“有没有向下掘过?” 鲍士方又张大了口,一看到他那种发呆的样子,就知道他未曾向下挖掘过。我用力挥了挥手:“鲍先生,设计这个通道的人,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他故意在出入口处建造一个洞穴,洞穴被人发现了,人人都会把洞穴中的石板撬起来,可是没有发现之后,就不会再对之加以任何注意——人都有这种自信,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却不知道,有更多的事实真相,是隐藏在看得见的事实背面的。” 鲍士方大声叫起来:“我这就叫他们去掘。” 我阻止了他:“我看,这件事,还有进一步的诡秘之处,不太适宜大规模行动,而且,那只不过是我们的假设——你刚才说,你在那地区,有充分的活动自由?” 鲍士方立时点头:“是,我们三个人如果要在那个洞穴中掘下去,掘上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来干涉。卓先生答应的各项捐助已经开始实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看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唉,人要是穷得久了,有时会连自尊心都穷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之后才道:“那好,我想这件事,就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我们立即启程。” 鲍士方接上去道:“我吩咐m直升机在最近的机场接,就可以最快到达。” 整个旅程,大约十二小时,我们登上直升机,鲍士方向我介绍那驾驶员,看起来,驾驶员是一位级别不低的空军人员。这位仁兄的驾驶技术不是十分高明,他驾机经过几个山峰之间,甚至不懂得如何利用上升气流。 直升机在马氏牧场降落,马氏牧场的情形,倒真令得我大吃了一惊,到处都堆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器材,正在大兴土木,鲍士方的解释是:“未来的畜牧学校,就选中了这里,建筑工程十分庞大,费用也惊人,会有一个专门的车队来运输。不要以为这一百多天中,我们只是找卓先生,没有做别的事。” 我由衷佩服:“进行得如此之快,你们大企业的组织和工作能力,一定叫有些人大开眼界了?” 鲍士方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要是照他们的办法,三个月,还不够开会和睡午觉。” 我也不禁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鲍士方又指着在工作的很多人:“凡是当地雇请的所有人员,一律照比标准多三倍的工资雇请,条件是可以因为偷懒而开除,这办法十分有效。” 我叹了一声:“这本来是全世界一直在奉行的办法,在这里却变成了新鲜事。” 说着,我们进了一幢建筑物,鲍士方问我要不要看一下我的房间,我道:“我想,弄一个帐幕到那片草地上去比较好,而且立刻就去。” 他答应了,吩咐人去准备车子和一切。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我和白素并肩站着,风吹上来,有刺骨的寒冷和萧瑟。在晚霞之中,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辽阔的平原,气势十分雄壮苍茫,看到了这样的景色,才知道历来文人,为什么喜欢在“大地”之上,加上“苍茫”两个字。 由于外来的人相当多,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我和白素,我想像着七十多年前,马金花策着她那匹名叫小白龙的白马,疾如旋风般驰骋,想到她带着人,和股匪拚命,h怎么也无法把一个世界著名的汉学家,与之联系在一起。 我轻轻碰了一下白素:“马教授在未曾失踪之前,若是叫她想像日后会在世界各地著名的大学中教学,只怕怎么也无法想像,一个人一生中变化之大,只怕很少人比得上她。” 白素颔首表示同意:“她……选择了汉学,会不会那五年之中,她在秦始皇的陵墓之中,接触到了许多古籍?所以才有那么多独特的见解,和指出因为年代久远,对古史古文学由于手抄得太多而来的谬误。” 我“呵”地一声:“那可不得了,这些古籍,全是刻在竹子上的?那是第一手的资料,近代怕只有她一人看到过,如果真是如此,她为什么不带一点出来?为什么不设法将之全取出来?” 白素摇了摇头,一阵寒风吹来,她向我靠了靠:“毕竟她是不是真的到过秦始皇陵墓,也还只是猜测。” 我缓缓地道:“这个猜测,很快就可以证实。” 这时候,鲍士方过来低声问:“要带多少人?” 我道:“通道固然隐蔽,但是也不会出入太难,我想最好不要带人,就我们三个人去。” 鲍士方的神情,显得相当紧张,他走了开去,没有多久驾车过来:“一切全准备好了!” 他驾的是一辆中型吉普车,我们上了车,他一开始就把车子开得十分快,又根本没有路,有时高低不平的地面,可以令得车子弹起一公尺以上。 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鲍士方对这一带的地形,已十分熟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方圆一百公里,几乎没有把每一寸土地都翻起来看! 超过一百公里时速的行车,也要将近两小时,才能到达那片草地,当车子停下时,“草地”和想像中全然不同,因为所有的草全被割去,新的还没有长出来,在车头灯照耀下,看到的是一片比其它地方略为高出一点的一片光秃秃的土地,面积相当大。 车子停下来的地方,不到十公尺处,就是那九块石板,我性急,一跃下车,一面叫道:“鲍士方,你把应用工具弄下来,先亮起了射灯。” 鲍士方大声答应,我奔到石板之前,由于石板上有着许多圆孔,所以我轻而易举,就可以用手指勾住圆孔,提起其中的一块。 支好了射灯,大放光明,我和白素已经把九块石板,一起弄开,那洞穴就在眼前了。 马教授的灵柩在洞穴中,我跳下去,利用绳索,绕住了灵柩,鲍士方在上面用一架小型起重机,把灵柩吊起来,放在洞穴的旁边,然后,他也跳了下来。 这时候,在射灯的照耀之下,洞穴又不是很大,洞穴中的情形,看得再清楚也没有,就算有一只蚂蚁经过,都逃不脱我们的视线,如果有通道的话,一定可以发现。我和鲍士方吸了一口气,神情都不免有点紧张。白素站在洞穴边上,将两柄尖嘴铲子递给了我们。 我接铲在手:“秦始皇陵墓,是如何建成的,历史上资料不多,只知道是驱使了数十万囚徒,日以继夜开工而建,墓内的情形如何,也全然没有记载,得知陵墓情形的人,全叫驱进墓中去殉葬了。” 鲍士方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全无记载——” 我摇着头:“我不认为那些记载可靠。如果那些记载是真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行动,每一秒钟都会充满不可测的危险。” 鲍士方的脸色变了变:“那……你不是要临……阵退缩吧。” 我哈哈笑了起来,自觉意气甚豪:“当然不是,不过,当年穷百万人之力建成的陵墓,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要是可以找到通道进去,那实在十分伟大。” 在这时候,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世界上三个最伟大的盗墓人来,这三个人之中,只有齐白还在,本来应该把他一起找来的,可是这个人行踪飘忽,根本不知他在何处,又如何去找他? 而这时,我并不想掩饰,我心中大有快意。因为根据历史上的记载,秦始皇为了怕在他死后,有人进入他的陵墓,所以整个陵墓设计的重点,就放在防人侵入这一方面,陵墓内究竟有多少杀人的陷阱和机关,自然没有人知道,但步步惊魂,那是一定的事。 少量的历史资料说,秦始皇在下葬时,熔化了大量的铜,把熔了的铜汁灌进墓穴去,一则可以防止有人进入,也可以使熔化了的铜汁,渗进地下的隙缝,以防地下水的渗进。 又说在庞大的陵墓之中,各处都有自动可以发射的强弓,一有人接近,就会发射,而且箭镞上都染有剧毒。这种机械装置的详情如何,也不得而知。 而最惊人的记载是,在整个地下皇陵之中,有模仿大地的江河,在江河中流的不是水,而是水银,据说,水银的流动性强,就不断在那些地下“江河”中流动。又据说,在陵墓的顶上,有着日月星辰的排列。 我刚才说这些记载的资料,大都不可靠,自然不是说陵墓在地下的规模不会有那么大,而是说一定有很多地方是被夸大了的。例如,挖掘建造河流,用水银来当水,当时何来那么多水银? 虽然水银是早已被提炼出来的元素之一。在秦代,已经相当普遍,作方士、术士炼丹之用。 以当时的化工技术而论,怎么炼,也不可能炼出那么多的水银来。或许那只是陵墓之中,利用了水银的某些特性,作为某些机械动力装置,数量自然相当多,这才造成了这样的误传。 在秦始皇陵墓已被发掘出来的极少部分来看,其中陪葬的俑极多,有大量的兵马俑,甚至和真人一样大小,石或陶制,这一批已被发掘出来,作为陪葬之用的俑,堪称是历史之最。 而活着的人,被驱进陵墓中,作为陪葬的俑,更不知有多少,包括了嫔妃、侍从,建造陵墓的工匠等等各种不同的人。 一个有地位的人死了之后,要用若干活人来陪葬,这是一种极其野蛮的制度。孔子一向少骂人,也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样激动的话,来谴责俑这种制度。 俑,在最初全是活人,后来渐渐进步,才用陶制的人来殉葬,在秦始皇时代,是俑由活人变成假人的转变,秦始皇残忍,他的陵墓中有大量活俑殉葬,也不是什么奇事。 我忽然想到了许多和秦始皇陵墓有关的事,实在是因为我们将要做的事,既然有可能与之有关,在行事之前,当然要详细考虑。 如今,我们都假定,在这个洞穴之下,有一条秘道可以通向巨大的地下陵墓,这条通道如果存在,当然不是正式的通道,而是许多秘密通道之一,防范有人侵入的程度,也一定更严密。 当时鲍士方一定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都在那洞穴之中,呆立了片刻。鲍士方才道:“至少,把洞穴底部的石板弄起来,没有危险,我已这样做过了。” 第八部 秘道现身千载古人 我搓了搓手,先把一边的石板弄下来,由白素在上边操作起重机,将之吊上去。然后,再把洞穴下面的石板,也弄了上去。 石板下面就是泥土,我和鲍士方两人互望了一眼,就开始挖掘。泥土相当润湿,挖起来也不是十分困难,向下挖了将近有半公尺,还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停了下来,抹着汗:“不必浪费时间了,这下面不会有什么秘道。” 鲍士方听了我的话,愕然望着我,白素已道:“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鲍士方大声道:“为什么?我们的设想是——” 我用力抛下了铲子,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已掘了多少泥土出来?什么都没有发现,设计这座巨大地下城的人,可以说是建筑学上的奇才,他怎会那么笨?把秘道的出入口弄得那么困难才能进出?” 鲍士方经我一解释,也颓然放下了铲子。我叹了一声:“而且,在卓先生失踪、马金花失踪时,谁见到有泥土被掘起来?” 鲍士方呆了一呆,神情苦涩,干笑了几下:“那怎么办?又……白费精神了。” 我懊丧之极:“非但浪费时间,而且还惊动了马教授的灵柩。” 我说着,已从那洞穴中攀了出来,鲍士方看来还不肯死心,但是已向下挖掘了半公尺深,什么也没有发现,实在是不可能再有进展。他只好上来,搓着手:“要不要把掘出来的土填回去?” 我的思绪十分乱,这时,我也想到,我们在万里之外所作的假设,实在是太轻率了,难怪根据假设而作的行动,一点结果也没有。 可是,我在自己否定自己的同时,却又实在十分不服气,因为除了这个假设,根本无法对马金花、卓长根先后神秘失踪,再作任何推测。 站在那洞穴边上,呆立了相当久,我才转过身,对着马金花的灵柩,叹了一声:“真佩服你,居然可以把一个秘密留存在心中几十年之久,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来。” 我这样说,当然没有意义,马金花早就死了,绝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可是在一旁的白素,一听得我这样讲,立时道:“等一等。” 她一面说着,一面做了一个手势,蹙着眉:“马金花和卓长根临死之前相见,争吵,完全是偶然发生的。” 我想了一想:“是,至少马金花不知道卓长根会去看她,所以,她要告诉卓长根的话,只是写在遗嘱之中。” 白素长长吁了一口气:“她要卓长根把她葬在这里,而不说其它,一定是预料到卓长根在葬她的时候,会有所发现,会知道她神秘失踪的秘密。” 鲍士方苦笑:“根据推理,这洞穴中一定有古怪,可是我们——” 我忽然之间焦躁起来,瞪着他,粗声道:“我们既然已经来了,就把事情交给我们,你去忙你的吧,别来打扰我们。” 鲍士方涨红了脸,也瞪了我半天,我指着车子:“你可以把车子开走,把露营的一切留下来。” 鲍士方勉力忍着怒意:“好,如果你认为我还有用处的话,我还会来。明天……我再派人给你送车子来,或许你要到处看看。” 我点了点头,鲍士方用力把车子上的东西往下卸,我也不去帮他,和白素两人,漫步向外走去。白素问:“为什么要把他赶走?” 我摇着头:“我连自己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感到,这件事那么诡异,越少人参加越好,人越少,可能越容易知道真相。” 白素没有说什么,我回头看了一下,鲍士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搬了下来,我大声道:“我会搭营帐,你管你走吧。” 鲍士方的心情可能十分愤怒,一声不出,上了车,疾驶而去。 他走了之后,我就开始搭营帐,旷野中的寒风相当凛冽,厚厚的营帐看来也挡不住风,还好,有极佳的鸭绒睡袋,我和白素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一点食物,煮了一壶浓咖啡,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忽然露起营来,真是奇特之极。 当我们分别钻进睡袋,躺下来之际,白素忽然道:“汉字的结构,相当有趣,昆虫转化过程中一个阶段叫‘蛹’,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有点像昆虫的蛹,自己把自己包了起来。而殉葬的人叫‘俑’,那自然是指他们活生生地被驱进了墓穴,从此被黑暗和死亡所包围之故……那真是十分悲惨的事情。” 我很有同感:“是啊,不过这种事,早已过去了。很多人发思古之幽情,总是说古代比现代好,其实,人类文明进展虽慢,但总是在不断进步之中。” 营帐外寒风呼号,营帐内我和白素天南地北说着,倒也其乐融融。 第二天很早就醒来,我看着还在露天的灵柩:“先把灵柩放回去吧。”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开始工作,才把挖出来的土填平,鲍士方就来了,道:“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在这里耽搁多久,所以给你们带了更多东西来。还有一大桶汽油,足够你们驾车在方圆数百里兜圈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谢谢。” 他苦笑了一下,走向车子:“只要有希望可以找到卓先生——” 他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不必说,也可以知道他的心意。这个人对卓长根,真是忠心得可以,这种情操,很令人佩服。 这一天,我和白素就驾着车,在广宽无际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漫游。 在卓长根的叙述之中,对这一带已经有一定的概念,这种漫游,有一种亲身进入了故事境界的奇妙感觉。大地山河,亘古不变,可是曾在这里生活过、出现过的人,却早已换了不知多少。 一直到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了那片草地上,当天色黑下来时,我又生起了一堆篝火。 在这里,一切全像与世隔绝,没有人来理会我们,只有鲍士方,每隔一天来看我们一次,一直到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在篝火旁,我和白素互望着,我道:“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这样过日子。” 白素叹了一声:“当然,我看……明天我们也应该离去了,没有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心情十分苦涩,把一些树枝拗断,一截一截,抛进火中。 我说:“看来,只好承认他们是给外星人掳走了。” 白素没有说什么,我向外看去,四野一片黑暗,只有我们一堆篝火在黑暗之中,我和白素并肩坐着,面对着火,背着风,使火堆冒出来的烟,不致吹向我们。而在我们的身后,就是帐幕,可以把寒风挡去不少。 我详细地叙述当时的环境,是有道理的,由于我们背风,所以,在我们背后,有了声响,也就容易觉察得到。 在十天之中,我们作了种种揣测,一点结果也没有,两个人都不是如何想说话,,所以,身后突然有声响传来,就特别容易警觉。那一下声响,一听就知道,是有东西踏在刈短了的枯草上的声响。 白素立时坐直了身子,向我望来,我道:“有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经转过头去,一转过头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在营帐之旁,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着,火光映在那人的脸上,这张脸,再熟悉也没有,他妈的,他就是卓长根。 我在一呆之下,立时就想跳起来,可是白素却紧握住了我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别冲动,不要再被他消失。”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时,卓长根已哈哈大笑了起来,用他那宏亮的嗓音道:“你们这两个小娃子,我真是服了你们。你们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这时,我思绪之紊乱,心中疑问之多,真是可想而知,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卓长根突然出现,这真不知道叫人说什么才好。 白素自然和我一样震惊,我们两人甚至紧握着手,而感到对方的手心在直冒汗。 我在震呆之余,总算还来得及向那九块石板看了一下,石板却并没有异状,千百个疑问,归成一个,就是:卓长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当我要把这句话问出口时,白素已经先开了口,她的语调居然十分轻松:“卓老爷子,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你玩捉迷藏玩得更好的了。” 卓长根却像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突然失踪的神秘性和严重性,“呵呵”笑着,向我们走了过来,来到了火堆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神情悠然自得:“他们一直在找我,终于惊动了你们,是不是?”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白素却笑嘻嘻地道:“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找你,可是凭推测,却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所以我们准备用一个又古老又笨的办法,叫作‘守株——’” 白素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十分调佻皮的神情望着卓长根。 卓长根扬起手来,作了一个要打白素的手势,笑骂道:“小女娃,你倒会拐弯儿骂人,骂我是兔子?” 白素笑道:“不敢,不过这办法倒还管用。” 看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神秘古怪的事前,还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笑谈,言不及义,我真忍无可忍。可是每当我一有要开口的样子,白素立时就用各种方法阻止我开口,包括瞪我、推我、拉我在内。 d大摇其头:“没有用,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只不过不想你们在这里再浪费时间,所以才现身,劝你们离开。” 我又想说话,这一次,白素是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扭了一下。 白素笑着:“我们不必要你说什么,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不会一起眨眼,不论多久,不会使自己的视线离开你。卓老爷子,不管你有什么花样,只管耍出来好了,而且,不单是我们两个,天亮了,鲍士方会来,我想他一定会派一百多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着你。” 卓长根一面听,一面眨着眼,神情又是生气,又是恼怒,又是无可奈何。 白素继续道:“除非你会隐身法,或者你有在我们眼前消失的本领,不然,你就得留下来,不能再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去了之后,就给我们知道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白素讲到这里,卓长根的神情,更是懊丧和无奈,伸手在他的秃顶上摸抚着,他晶亮的秃头在火光的闪映下,闪出一层红光。 这时我已经完全知道白素的用意了。 卓长根为了要劝我们离开而突然现身,在他而言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只要一现身,再要消失,真是除非他会隐身法,不然,他的秘密就必然无法保存。 我佩服白素有这样的处事方法,因为刚才他的出现,给我们的震惊是如此之甚,局面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这时,却突然扭转了过来。 我不禁“哈哈”大笑:“卓老爷子,你看着办吧,趁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事情还好办一些,若是人一多,你就要麻烦了。” 卓长根神情十分恼怒:“我是一片好心——” 我和白素作了一副不爱听,又悠然的样子来,那更令得他生气,他怒道:“我离开一阵子,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厌了,想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我实在想问他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因为明知问了他也不会说,还是忍上一阵子,等他自己自动说出来的好。 卓长根眼见我们不理他,不知如何才好,好几次,看他的动作,像是站起来想有所行动,但是却又忍了下去。 我和白素两人之间的默契十分好,我们不住地说着他失踪了之后,怎么搜寻他的经过。最后,渐渐说到了我们的假设,提到了秦始皇的地下皇城。 卓长根的神色,在那一霎间,变得十分阴晴不定。他的这种神情,在某种程度上,证明我们的设想,有可能是真的。 我又故意道:“其实在我的经历之中,如今这种情形,真不算什么。” 卓长根是什么样脾气的人,我早已摸熟了,明知他对我这句话一定会有反应的,果然,他立时哼了一声。我又道:“也只有一种年纪大又没有什么见识的人,才会故作神秘。” 卓长根再闷哼一声,瞪着眼:“小子,你从出生起就想,想破了你的脑袋,再想八十年,也不会想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啧啧”连声:“这倒真是奇事,不过吓不倒我,大不了是有一处地方可以躲藏,来去那个地方的通道,也迟早会找到。” d在听得我这样说之后,震动了一下,我又向白素道:“其实,当我们在律师那里知道了马教授那份秘密遗嘱的内容时,就该知道——” 我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卓长根就在那时,向那九块石板,望了一眼。 我和白素都可以几乎肯定,还是那九块石板下的洞穴有古怪,可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找不出秘密的所在呢?” 刹那之间,我们都静下心来,但并没有静了多久,白素陡然一挺身,我则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叫道:“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卓长根一副心虚莫名的样子,可是却还在口硬:“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去睬他,只是和白素说话:“真聪明,鲍士方把穴中的石板弄起来,什么也没有做,就把石板铺回去了!” 白素道:“是啊,我们也把石板弄了起来,可是只是向下面掘,以为若是有通道的话,通道一定是在下面。” 我用力一拍手:“照啊,谁都会这样想,不会有人想到,洞穴一共有五面,除了下面的那一面之外,另外四面,都可以作为暗道的入口,这真是聪明之极的设计,谁会在失败了两次之后,再在那里动脑筋呢?” 白素笑道:“要不是卓老爷子望着那九块石板时的神情那么异样,我们也不会再去想那一个洞穴——” 白素才讲到这里,卓长根已经大喝了起来:“住口!” 卓长根呼喝声如此惊人,我们一起向他看去,更是吃惊。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绽起老高,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激动愤怒之极。 我和白素就是想把他激怒,可是他竟然怒到了这个程度,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我们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他一直盯着我们,一面不断一拳又一拳,打在地上,藉此发泄他心中的怒意,过了好一会,他的神情,才渐渐恢复平静。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白素这时才敢出声,她由衷地道:“卓老爷子,对不起。” 卓长根双手掩着脸,在火光的掩映下,可以看到他粗大的手,在剧烈发着抖,他并不移开手,用一种近乎呜咽的声音道:“两位小娃子,我老头子一辈子不求人……现在要求你们一件事。” 白素道:“只管说,只管说。” 卓长根慢慢放下手来,叹了一声,神情十分难过,也仍有几分生气,一副不服气,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做的样子。 他凝视着火堆上冒起的火苗:“要不是我为你们现身,你们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也找不到我。” 这一点,我倒同意:“是,在向下挖下去没有发现,虽然最简单的答案放在那里,也不容易再去想它。”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大手:“这别去说它了,我求你们一件事,这就走,别再理我,以后也别再来,再也别对任何人,包括小白在内,提起这件事。” 我和白素互望着,一时之间,实在不知如何下决定才好。 我们要答应他的要求,看起来很容易,一走就行,可是,这些日子来,存在心中的疑问,也将永远存下去了。 我想拒绝,可是看他这时那种神情,想起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一生为人这样强项,当年为了一言不合,可以对自己心爱的人互不交谈,如今却这样对我们苦苦哀求,真是不忍心去拒绝他。 我几次想要不答应,都实在说不出口,卓长根简直是在哀求了:“小卫,你刚才说,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奇事,放过一桩,算得了什么?” 我苦笑道:“老爷子,你刚才不是说我一生中经历的奇事,加起来也不如这件。”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一反手,陡然重重地在他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发出“卜”的一下声响来,被敲中的地方,也立时红了起来,他语带哭音:“算我放屁,好不好?放过我,好不好?” 我惊呆得说不出话来,白素已经一迭声地道:“好,好,老爷子,好,好!” 卓长根望了我们一眼,缓缓吁了一口气:“我知道,要你们答应,是难为了你们,可是……这件事,实在不能说……当年金花不说,我还曾怪她……不过那真不能说!”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行了,既然我们已经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得到。” 这时,卓长根面对火堆而坐,我和白素都面对着他,我讲完那两句话,看到九块石板中的一块,忽然像是洞穴中有什么力量在向外顶,一下子就顶了开来。 白素一定也看到了,因为我觉得她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而卓长根背对着,并没有看到。 在那一霎间,我的手也冰冷。 卓长根的失踪,和马金花当年的失踪一样,他们进入了一处神秘的所在。这个所在,据推测,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下建筑工程:秦始皇的地下宫陵。而进出这个神秘所在的出入口,我们也可以知道,就在那个洞穴之中。 然而,即使这一切得到了证实,在卓长根出来之后,盖住那个洞穴的石板,又被顶了开来,还是令人惊骇之极。 顶开石板,想离开洞穴的是什么人?难道马金花没有死吗?还是复活了? 卓长根本来看不到他背后的情形,但是由于我和白素,盯着他背后,神情太怪异了,使他知道在他背后,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所以,卓长根也立时转过了头去。 就在他转过头之时,一人已从顶开的石板中,长身而出,用足尖勾着石板,轻轻放下。 那人站直了身子,看起来是一个十分英武的中年人,身形也相当高大。我一见这个人,心中就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我应该认识的,可是我却又实在并不认识他,在我的记忆中,我未曾见过这个人,而就在这时,卓长根已经站了起来,叫:“爹,你怎么出来了?” 卓长根一句那么寻常的话,听在我的耳中,当真像是遭了雷殛。白素一定也震动得可以,她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吟声。 卓长根的声音宏亮,他那句话,尤其是他对那个人的称呼,我听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可能弄错,可是我又实实在在,无法想像。 卓长根称呼那人是:爹! 难怪我一见到那个人,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早在卓长根的叙述中,认识了他,他就是当年带着小卓长根,到马氏牧场去,把孩子托给了马场主,然后神秘消失的那人。 他,就是事后不但不知道到了那里,连他是从何而来也查不出来的卓大叔。 这个神秘人物卓大叔是一个极优秀的牧马高手,他是卓长根的父亲。 卓长根今年已经九十多岁,可是卓大叔看起来,只是一个中年人,他应该有多少岁了?至少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岁了吧?他……他如何能一直维持这样子?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紊乱之极,想到了许多以往我曾经历过的事,想到了贾玉珍,那个得到了神仙修炼法的神仙,也想到了可以突破时间,在时间中自由来去的王居风和高彩虹,甚至于多年前的蓝血人方天,眼前这个卓大叔,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类? 由于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疑惑,一起涌了上来,所以一时之间,我根本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卓长根的神情十分焦急,向他父亲迎了上去,紧张得连声音也不大相同:“爹,你怎么出来了?你一出来……你一给他们看到……秘密就守不住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他急得连连搓手,虽然他的外形看来极老,但是神态动作,完全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而且,那个看来年纪比他轻了不知多少的卓大叔,也真的把他当小孩子一样,抚摸着他的光头。 (这是一种十分滑稽,也十分令人骇异的情景。) 卓大叔在卓长根的光头上轻轻拍着,向我和白素,望了过来。我不知道白素的反应如何,我自己真是呆若木鸡,连想向他微笑一下,打个招呼,都在所不能,面部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块。 卓大叔道:“孩子,你不必担心,我听你说起过他们,这几天来,他们的谈话,我们也听了大半,我想,他们可以守得住秘密。” 卓长根神情仍然着急:“爹,你这样想,别人呢?” 卓大叔侧头想了一想:“我会叫所有人相信,他们可以守得住秘密……而且,我还有用意……我会有事要他们帮助。” 卓长根急得搔耳挠腮,顿足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全是我不好,由得这两个小娃在这里三年五载好了,偏偏沉不住气,真不中用。” 卓大叔瞪了他一眼,卓长根现出一副被责备的神情,卓大叔向我们走了过来,一直到他来到我们的面前,我才迸出了两个字来:“你……好!” 卓大叔笑着,向我们拱了拱手,在我身边的白素,吁了一口气,细声道:“真想不到。” 卓大叔笑了一下,跟着白素道:“是的,真想不到,两位在我这里听到、看到的事,世上没有人会想到。” 卓长根走了过来,又发了急:“看到?爹,你还准备带他们去看么?” 卓大叔道:“是啊,不带他们去看一下,他们怎么会相信?” 卓长根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卓大叔望着他:“我自有主意,你别害怕。” 卓长根望着我,仍是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爹,这小娃子十分邪门,事情到了他手里,他一定要寻根究底,非弄个明白不可。” 卓大叔笑了起来:“是啊,就让他弄个明白,不然,我们反倒要终日提心吊胆。” 他们两父子商量着,我这时,由于卓大叔出现所带来的震惊,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是以我道:“照啊,什么全让我知道,就没事了,卓老爷子,你就没有令尊明白这道理。” 卓长根翻着眼,给我气得讲不出话来。 卓大叔笑了笑,转向我:“我的名字是卓齿,其实我没有姓,那时,平民大都没有姓氏,我是专管军马的,大王给我的任命是统管天下军马——” 卓大叔——卓齿才讲到这里,我已经整个人都傻掉了。他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是加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内心之中,隐隐感到,有一件绝无可能的事,就在我的眼前,那实在绝无可能,但是偏偏又是事实!我甚至在隐隐感到了这一点之后,没有勇气再向下想下去。 因为我知道若再想下去的话,所得出的结论,将会更令我颤栗、惊骇。 的确是这样,以后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当时,可能是由于我和白素的神色实在太难看,卓大叔——卓齿笑了一下:“你们现在……可能不是很懂,不过我会向你们详细说……不如进去说,怎么样?”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发现白素有着一种置身于梦幻中的神情,她向我道:“我们绝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道:“是啊……他说的大王……是……是……” 卓齿笑着,卓长根口唇掀动,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发出声来。 僵持了一会,还是卓齿开了口:“大王,就是赢政,后来的秦始皇帝。” 我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同时感到白素的身子摇晃着,向我靠来,像是站不稳。 在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除了这样的反应之外,实在不可能再有别的反应了。 卓长根望着我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当金花向我说出经过的时候,你们想,我怎么会相信她?我当然要和她吵起来!唉!谁知道她经不起吵……” 卓长根讲到这里,又重重在自己的头上打了几下,卓齿用爱怜的目光望着他——一有什么事,就用力打自己的头,可能是卓长根从小就有的习惯,所以做父亲的这时才会用这样的目光望着他。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卓齿道:“事情很不可思议?事实上,当初我们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以后会……怎么样,也谁都不知道。” 我指着那九块石板,喉际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来。事实上,我不知想发出多少问题,可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白素显然也在努力挣扎着想说什么,可是她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我们双手紧握着,卓长根还是悻然,向我道:“小娃子,你的目的达到了,还等什么,我爹叫你们进去。” 卓齿忙道:“长根,待人以礼。” 卓长根闷哼一声:“这两个小娃子,不知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卓长根这样说,令我十分不服,我总算有话可说了:“卓老爷子,别忘了,是你把我们叫到法国去,把当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们,要我们帮你解开心中疑团。” 卓长根无话可说,只是苦笑:“早知道疑团解开了之后还是这样子……” 他没有说下去,这时,卓齿已来到了九块石板旁边,我和白素也跟了上去。我勉力镇定心神,问:“卓……先生……”(我不知称呼他为什么才好,他的儿子是“卓老爷子”,只好称他为卓先生,甚至在先生上加一个“老”字,也没有意义的,因为他实在太老了。) 我问下去:“卓……先生……你是说,你……一直住在那下面?” 卓齿“嗯”地一声:“我们一直住在下面,下面天地之广阔,你绝想不到,大王发囚犯民夫百万以上,历二十余年而建成,宏伟绝伦。” 我忍不住又问:“卓先生……你说你是古人?秦朝时候的人?” 卓齿扬了扬眉,好像是说:那还用问? 我吞了一口口水,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一个活生生的,秦朝时候的古人……他的年龄,已超过两千两百岁,一直住在庞大的地下皇城之中,听他刚才的话,和他一样情形的人,还不止一个。 这种事,要不是如今亲临其境,只有另外一个情形之下,才会说出“相信”两个字来,那个情形是有人用机关枪指着,说不相信,他就扳动枪机! dg提起一块石板,卓齿先向下跃去,示意我和白素跟着下去。 我向下跃,像是跃下了一个万丈深渊,虽然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个一公尺左右深的洞穴。洞穴本来就不是十分大,有了灵柩,再加上四个人,几乎连转动的空间也没有。 将被揭开的石板盖上,我们都蹲下身子。洞穴中变得十分黑暗,只有石板圆孔之中,约略有微光射进。 卓齿在黑暗之中道:“地下皇城,究竟有多少个秘密出入口,没有一个人能全知道,建造的工匠互相之间不能通消息,监工和工师,也不能互通消息,我直到如今为止,也不过知道两处。” 白素“嗯”的一声:“除了这里之外,另一处,就是你当年出入的所在。” 卓齿道:“是的。所有的秘密通道,都建造得极其巧妙,刚才你们以为已经知道了通道是在这里坑穴的一边,就可以发现了,实则也不然,若不是上面九块石板全部盖上,就算发现了入口,也会有一块巨大的万斤巨石自下而上,将通道堵住,贸然进入者,非死不可。” 我听到这里,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 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已经可以约略看到一些人影。我忽然说了一句:“我有电筒,要不要取出来。” 卓长根闷哼一声:“你以为我没有?我来的时候,也是有备而来的。” 卓齿道:“取出来吧。” 卓长根似乎有点不愿意我和白素把一切全看在眼里,所以犹豫着。卓齿又道:“长根,你不待人以诚,怎能望他人待你以诚?” 卓长根的声音有点发急:“爹,你是古代人,你不知道现代人的狡猾。” 卓齿道:“我懂的,其实,古代人和现代人,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反倒是现代人有了种种约束,比古代人要好得多。” 卓长根闷哼了一声,我就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他已着亮了电筒,在电筒光芒照耀下,我看到卓齿双手,把坑穴一边的石板,向下扳了一扳,扳下了四十五度左右。石板被扳下来之后,看到了泥土和草根,这种情形,在鲍士方拍摄的照片上我已看到过。 接下来,我将会极详细地叙述这个秘密出入口的情形,这可以有助于知道整个地下皇城的建造是如何巧妙,一个出入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思疑着,因为石板被扳下来之后,并未曾现出什么秘密通道来。 只见卓齿双手一扬,陡然之间,十指插进了泥土之中,泥土相当湿软,这一点,我们曾向下挖掘,所以知道。 卓齿双手插进了泥土中,又向后拉了一拉,现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入口处来,那入口处不过六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可供一个体形正常的人塞进去。 令我惊诧的是,长满草根的泥土,如何会移动,照说双手一抓之下,应该散开来才是,而且,那个入口处是在石板的上端,距离地面,也不会太深,如果从地面上挖掘下去,应该很容易发现这个入口处! 卓齿并不解释,只是身子一侧,熟练地,双脚先伸了进去,身子向下滑去,在这时候,他才道:“这管道越向下越斜,有铁索可供援手,不要放松。” 当他讲完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已经消失了。 卓长根道:“轮到你们了。” 白素立时也和卓齿一样,滑进了那入口,接着是我,也进去了之后,双手就在两旁,各自抓住了一股铁索,身子向下滑去,因为手抓着铁链,所以可以控制向下滑去的速度。 我觉出卓长根也滑了下来,管道的斜度约是六十度,开始的一段极窄,后来,渐渐宽敞,过了大约十分钟,前面隐约有亮光闪耀,等到我滑出了管道时,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十分宽大的地下室中,地下室的上下四面,全是石块。 地下室中有着石桌石室,和一个巨大的石臼,在那石臼之中,还有着大半满的油状物——看来十分厚腻的一种油,而只有一股灯芯点燃着,微弱的光亮,是由这一股点燃的灯火发出来。 虽然灯火如豆,但是在地下室中,也足可以使人看清楚东西了。 卓长根也滑了o下来,这间地下室,看来完全密封,别无出路。 到了这时候,我和白素已经全然无话可说,心里只想到一个怪问题:古代人既然有这样高的智慧,何以近代科技直到近代这才发展起来?卓齿的神情十分庄严:“你们已经开始进入地下皇城,自筑成以来,历两千余年,一共只有四个外人进来过。”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表示明白我们已开始了一个世上最奇异的遭遇。除了我们两人之外,还有过同样奇异经历的,自然是马金花和卓长根。 我回头看了一眼,管道的出口处,并没有什么掩蔽。卓齿向上指着:“石板之后,看来一如泥土之处,草根全是真的,但泥土却是一块充满细孔的陶板,可供草根盘虬,绝不易为人觉察。”白素赞叹地道:“而且,就算石板被移开之后,也只会向下挖掘,如何会想到就在离地面不深处。” 我道:“那有隐蔽的好处,也有不好处,容易被人从地面上挖掘发现。” 卓齿笑了一下:“若从上面发掘,必然触及机括,整个管道会向下沉,大量松软的泥土会涌过来,再向下掘,也只是泥土。” 我不禁震动了一下,很欣庆我们只向下掘,并没有向旁边掘,不然,这个出入口就永远失去了。 我面色有点阴晴不定,卓齿望着我:“君子之前,凡事明言在先。我虽然相信不会泄露秘密,但两位离去之后,必然会毁去此处通道,自此再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卓齿又道:“至于另一处出入口,我不会告诉你。” 我由衷地道:“自然我不会再多问什么,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卓齿又道:“若是不明就里,地面上所铺九块石板,不会一起盖上,而贸然滑入管道,万千巨石,便自管道升上,将滑行之人压成肉酱,同时,此处石块也自动散下,为水所没,不留痕迹,一样再也无法进入地下皇城。” 我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这么多自动……的设备,动力自何而来?” 卓齿像是有点不知道“动力”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白素道:“是什么在推动一切机关?” 卓齿吸了一口气。 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这个地下室中,呼吸一点困难也没有,空气的来源不知何自?我感到自己实在是进入了一个近乎梦幻的世界,不可想像、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 卓齿缓缓地道:“大王统一天下,建造皇宫,曾引二川之水入宫,这是掩人耳目,实际上,二川之水,自河底起筑引道,被引入地下,工匠利用水势,推动巨轮,遂有生生不息,万世永年之力,只要川水不涸,其力不止。” 我抹了抹手心的汗,是的,唐朝大文学家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中,就有“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之句,“二川”,大抵不会是渭水这样的大河,指的多半是渭水的一些支流如灞水之类。在地图上可以看到那一带,河水交流,相当之多,这些河流的河水,自然川流不息,不会涸绝的。 经过卓齿这样的解释,我和白素不禁由衷地发出赞叹声来:“真是,阿房宫是地上建筑,主要的工程是在地下进行。” 卓齿叹了一声:“一直到大王归天,宫殿并未建成,阿房宫云云,只是后人加上去的名称,大王本有意名之曰天宫,但未有定论。”听得他这样说,我又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这样说,分明是说他和秦始皇赢政,经常见面、交谈,这种话,听了之后,引起的反应,是一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怪异。 我想到说这种话的人,竟是一个秦朝的古人,那种怪异之感,勉强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有成千条毛虫在身上爬行。 卓齿又道:“就算一切顺利,到了此间,也不过认为发现了一处地下坑室而已,不会想到和整个地下皇城有关,是秘密出入孔道之一。” 我四面打量了一下:“既然到了这里,要发现通道,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 卓齿一听得我这样说,笑了一下:“试找一找。” 我连忙摇手,这个人,他已经活了两千多年,看起来还一直可以活下去,悠悠岁月,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我却浪费不起时间,所以我立时道:“请卓先生带路,我只是说说。” 卓齿又笑了一下,走向那个巨大的石臼,双臂环抱,向上一举。 我一看到他这样的动作,就呆住了。 就算知道机关是在这个石臼上,任何人都只会去推它,转它,再也不会想到去把它举起来的,因为这个石臼,看来足有上万斤重,就算石臼只是看来是石头,其实不是,里面的油,也至少有上千斤了,什么人会想到把它往上提?而卓齿去提它的时候,我也认为他一定提不起。 可是,看起来,卓齿根本没有用什么力,就将石臼提了起来,提高了约有五十公分。石臼被他提起,本来大半满的油,变成了只有小半满,同时,面对管道的石墙上,一块大石向后缩去,现出了甬道来。 看到了这里,对于古代工匠的匠心,真是无法不佩服。这是什么样的设计,又何等不易为人发觉。 大半满的油,看来在石臼之中,可是只有石臼一向上升起,油就会漏下去,漏下去的油,自然会触及机括,使得暗门打开。 问题就是,那么重的石臼,如何提得起来?这时,卓齿已然松开了手,石臼仍然维持在被提起的位置,下面有一个石座升了起来,承住了石臼。 卓齿转过身来,看着我盯着石臼,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呵呵”笑了起来:“这里,可说是兵行险厄,石臼看来极重,但下有活动底托,只要有两石之力,就可以提起来了,不明就里,自然不会去提它。” 白素道:“其实也不甚险,要有两石之力,不是勇士,哪里能够呢?” 卓齿听了,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在那一霎间,我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好话人人要听,两千年前的古人,和现代人的心态,完全一样。 (事后,我对白素说:“看不出你这个滑头,连古人的马屁都会拍。”) (白素道:“我才不是故意阿谀他,两石之力,就是双手一提,要有一百二十公斤的力道,这又岂是常人能做到的?”“石”这个度量单位,在当时有明文规定,汉书律历志: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第九部 地下宫殿伟大之至 卓齿不但神情高兴,而且自己说起自己的威风史来:“当日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时之间,大为好奇,问:“谁天下第一?” 他连想都没有想:“大将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着,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这个文武双全的秦朝大将,曾大败匈奴,又传说他改良过毛笔,真正是历史上的名人,而眼前这个卓齿,和他较过力,打过架。 卓齿在当时军队中的地位,当然也十分高,他曾说过他的责任是统管天下军马,所有军队中要用的马匹,全是由他统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额上拍了一下,失声道:“难怪了。” 卓长根瞪了我一眼:“什么难怪?” 我苦笑了一下:“难怪令尊这样善于养马,难怪,养些普通马匹,对他来说,真是牛刀小试,大才小用之极。”我真是由衷地在称赞卓齿,卓齿神情看来更高兴,指着卓长根:“长根这孩子也不错,养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长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赞扬一样,忸怩地笑了起来。 (各位一定要原谅我,自从卓齿一出现之后,要解释的疑团,不知凡几。但接着我们开始进入地下皇城,各种匪夷所思,见所未见,连想也想不到的事,实在太多,只好一样一样说。诸如卓齿他的情形,如何会忽然离开了陵墓十年,马金花又是怎么会进来的等等,都会在以后一一叙述出来。) 那个现出来的甬道口,要人弯着身子才能走进去,仍然是卓齿在最前面,我们跟着,弯着身走了不几步之后,就豁然开朗,再向前走,听到了水声,黑暗之中,只听得水声越来越甚,简直是汹涌澎湃。卓齿在这时道:“前面是一个大湖,水流极急,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们绝无法遍观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历时数载——”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刚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样的人,还有若干……这些人……我都想见见。” 卓齿道:“自该如此。” 这时,在手电筒的照映之下,经过的全是曲折无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个迷宫,如果没人带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辈子也出不来。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块,石块上,刻有浅线条的画,在经过的甬道两旁,刻的画大多是马,各种各样姿态的马,更多的是战马,披甲飞驰,栩栩如生。 此间不但是伟大的地底建筑,简直是地底的古代艺术之宫。卓齿对这些盘来盘去的甬道,熟悉之极,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我紧跟在他的后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讲话。 他在不断地说着:“我在大王归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愿殉葬——” 我才听了一句,就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道:“陪葬……这是俑。” 卓齿毫不以为异:“是,王陵之中,有俑无数,天下陶工,穷二十余年之力,人俑、马俑,各种宫器,不计其数。” 我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活涌呢?” 卓齿迟疑了一下:“我不知确数,只知道我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还想问一句:“全是自愿的?”可是这句话在喉际打了一个滚,并没有问出来。用这样的话去问一个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个时代,有什么人权可言,管你自愿不自愿,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种身份的人,只怕数以万计。 (这时,一个大疑团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齿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过两千年而不死?看来还活着的,当年那活俑,还不止他一个,为什么?那实在难以想像!) 弯曲的甬道,像是永无止境,有时,还需要用各种方法,推开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门,卓齿的解释是:推这些门,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骤,一不小心弄错了,长弓大矛,一律染有剧毒,立时会飞射而出。他也叫我们放心,说他在黑暗中打开那些门,同样纯熟,决不会有半分差错。 虽然心中有点发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现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齿在这里已过了两千两百多年,他的所谓纯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过半小时,又听到了水声,不过这次,只是潺潺的水声,在卓齿又推开一道石门之后,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卓长根在我们的身边道:“真伟大,是不是?”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伟大”之外,没有别的言词可以形容。 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真的难以想像,在地底之下,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真正的空旷地方。 我很难以形容一个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却如此空旷的一处所在,我曾到过许多极大的山洞,但没有一个山洞,可以给人以宽旷如原野的感觉! 这一大片空间的高度并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无数细小的油灯作为照明之用,看起来,真像是在旷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当宽阔的河流,河水潺潺流过,河水不深,但是极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种色泽的鹅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这个空间像旷野的,是在河流两旁,虽然实际上没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丰美,最适合放牧的地方,因为在整个空间之中,至少有超过两百匹的马。 那些马,完全和实在的马一样大小,它们神态生动,有的在俯首饮水,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马,都有它不同的神态,一个眼花之下,会以为那些马全是活的。 那些马,全是陶制的,每一匹马的位置,显然也曾经过艺术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反倒衬得整个空间更加空旷。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里,会有十分宏伟的建筑,可是也绝想不到,竟然伟大到这一地步。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异口同声发出赞叹:“真伟大,真伟大。” 卓长根道:“我爹说,这个牧马坑,还不算是大的,有一个战场坑,里面全是战役的实景,在这里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宫,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样的格局和规模建造。” 我向卓齿看去,他点了点头,表示确然如此。我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我宁愿失踪一年半载,也非要好好开开眼界不可。” 卓齿摇着头:“那可没有法子,我是专管战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马坑,和有关的几个坑室,归我所主理。其余的坑室,别说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趋避机关,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这样看来,整个王陵已被发掘的部分——” 卓长根笑了起来:“我也问过这个问题,爹说那些坑室,只不过是外缘中的外缘,是早就预算了会被后世人发现的。真正的王陵中心,连我爹都没有到过。” 白素道:“现代的探测技术,已经测到,整个王陵的面积,大约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卓齿挥了挥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圆之内,全是水银围绕,水银之外,是厚达三尺的铜墙,虽有千军万马,不能攻破。”这种话,不论是从什么历史记载中看到,都不会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齿之口,可信度自然极高。他说了之后,又顿了一顿:“我其实也只是略听到了一点传说,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齿说着,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们跟在后面,河水潺潺流过,是真的活水,卓长根道:“我曾问爹,空气是如何进来,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的时候,设法带进来的。” 我“嗯”地一声,“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气流或气旋,把空卷进地底来。” 白素声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设计来埋葬尸体,像卓先生那样,隔了这么多年还活着,这当然是意外,那么,王陵中要流动的空气,有何用处?” 卓齿的神色十分认真,他没有回答他何以会活了那么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万一大王要是活了怎么办?” 我立时问:“刚才你说他的灵柩……被水银和铜保护得如此严密,他就算复活,又如何能求生?” 卓齿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一定有办法的,这办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没有再问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问也是白问。而且,他在地底那么多年,看来也只是在牧马坑的范围内活动,其余部分他连去都没有去过,其中详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着河向前走,一直来到河尽头,在河旁才又有看来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门,推门进去,是一个相当大的室堂,各种石制的陈设齐全,一进去,我们就看到三面墙前,全是石制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书籍,数量之多,不可数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曾对马金花失踪五年间的生活,作过揣测,如今看来,我们的猜测合乎实情,那五年,马金花在这里,一定曾饱阅古籍,这才奠定了她日后成为汉学大师的基础。 穿过了这个室堂,卓齿再推开一扇门,那是一条约有三十公尺长的走廊,每一边,都有五扇门,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蕨余全关着。 那扇打开的门内,是一间房间,陈设相当简单,有石榻、古几,有很多牧马人用的工具,和战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简。 卓齿道:“我们一共是十个人,自愿殉葬,这一部分,就是我们准备以死相殉,追随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齐声道:“还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请他们出来见见?” 卓齿吸了一口气,指着他的居室对面的那扇门:“你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我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立时一步跨过,推开了门。门后是一间同样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个人,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并不是普通地缩成一团,而是真正缩成一团,几乎所有可以弯曲的部位都变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来十分小,而头是不能缩小的,所以头部看起来也特别大。 我呆了一呆,这个缩成一团的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我向卓齿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离石榻近了些,看到这个人看来相当年轻,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这样的一个怪姿态蜷缩着,从他的手脚大小看来,一定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无疑问是活人,但是呼吸却极之缓慢,缓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声:“他……在冬眠?” 卓长根道:“我也是说,但是爹说,那是药力的作用。” 我向卓齿望去:“药力?什么药?” 卓齿沉声道:“大王求来的长生不老药。” 我一听之下,耳际又像是有轰然巨声一样,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长生不老之药! 这在历史上,倒有明文记载,秦始皇一直在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而且坚信世上有这种药的存在,凡是自称可以找到长生不老之药的方士、术士,都会爱到十分隆重的礼遇。 其中有一个叫徐福的方士,声称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长生不老之药,秦始皇派了几千个童男童女,让他携带出海,有史学家相信,日本这个国家,由此产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当时,几千人所乘的船称之为“楼船”,能载几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规模也极大,可知当时,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实在的存在,虽然这种情形,在两千多年之后,还是难以设想。 长生不老之药! 这个蜷缩着的人,服了长生不老之药?卓齿能一直活下来,也是服了长生不老药的结果? 我心中疑惑之极,思绪乱成一团,可是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及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问题:秦始皇五十岁不到就死了,真有长生不老之药,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这个问题若是问了出来,对看来至今仍对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齿,会大为不快,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齿一听,现出十分激愤的神情来,一顿足:“全是赵高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气,赵高,自然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他权势薰天时,“指鹿为马”,莫敢不从! 这时,听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这样的语气提及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我声音有点发哑:“赵高……他怎么了?” 卓齿神情愕然,“哼”地一声:“大王广征天下方士,研究长生不老之药,众方士聚商十年,药始炼制成功,进呈大王,大王将服未服,赵高在一旁进说:药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药,岂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来,先命十人试服,看这十人服了之后,有无变化,再作决定。大王就听从了赵高的话。” 我听得他这样说,真有点痴了。 长生不老之药真是炼制出来了!秦始皇本来要服食,就是因为赵高的那一番话,所以才选了十个人试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而这种情形,又从一定当时曾服过的人讲出来。 卓齿继续道:“大王令我们服食,曾说我们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长生不老之药真能令人长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们一起长生。当时我们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挥手:“等一等,那长生不老之药,是什么样子的东西?” 卓齿道:“丹药,其色鲜红,入口辛辣无比,随津而化之后,腹中有如烈火焚烧,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见之下,惊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为药有剧毒,把献药方士尽数处死,但自次日起,即无异象。” 我和白素相视苦笑,我又问:“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由什么炼制而成?” 卓齿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药是那些方士炼制而成,唉,那逾百方士,历时十载,所炼成的长生不老之药,倒真是有效,可恨赵高一番言语,真是误事,不然时至今日,大王雄风犹存。”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但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来,几乎全身每一个骨节,都有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他在埋怨赵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谢赵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现在,那是什么局面?我看着他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抑不住想调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统一天下,并吞六国之后,尊号称皇帝,你还是一直称大王,这是要杀头的。” 想不到卓齿一听了我的话,昂然道:“我追随大王多年,一直称大王,这种殊荣,蒙大王恩准,不过数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齿道:“大王出巡之前两年。” 秦始皇出巡,在当时他所统治的版图之上,兜了一个圈子,结果死在巡视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阳,才宣布死讯,这件历史事件,小学生都知道。我接着问:“在这两年中,你们毫无异状?” 卓齿点头:“毫无异状,等大王落葬,我们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无畏惧之心。进了王陵之后,我们只为大王之死而伤心,自第三日起,就渐失知觉──” 他讲到这里,向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觉之时,就和他一样,不饮不食。可是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两人最先醒来,相顾愕然,顿觉腹饥口渴,幸而殉葬之际,各种干果干粮极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绝,其余七人,也相继醒转,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这牧马坑在建造之际,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两个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当日昏迷之后便死,倒也不生畏惧,既醒之后,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齿讲到这里,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停了好一会,才道:“那人离开之后,我们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们一餐之后,可以良久不进食物,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回来告诉我们,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后有汉楚之争,汉高祖一统天下之后又有三分,后有胡人之乱,再后有隋,隋之后──” 他讲到这里,我已实在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什么?你们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齿毫不犹豫:“千载。” 千载就是一千年。他们在这种冬眠状态之中,一下子就度过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着口水,一面瞪着卓齿,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实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僵尸。卓长根陡然叫了起来:“小娃子你干什么?我爹当然是活人。” 我连忙缩回手来,卓齿是一个活人,毫无疑问,不但是活人,而且身体健康,也远比普通人好得多,看来精壮之极。我和白素,面对着这个活了两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讶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神情疑惑:“当时我们一听,真是奇讶之极,但立时想到,我们曾服大王所赐的长生不老之药,一定是药力有效了。” 我咕哝了一句:“什么大王所赐,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给你们吃的。” 卓齿怒视我一眼,神情威严莫名,连我也有点不敢再胡言乱语。 这时,我在急速地转着念:这十个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释,就是长生不老之药发生了作用。长生不老之药的成分是什么,究竟是怎么炼成功的,完全无法知道,因为当时集中了全国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术的人,炼制长生不老之药,是神仙术的主要课程)才炼制出来,而这些方士,在那十个试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来情形大为不妙之际,被秦始皇杀掉了。 服食了长生不老药,有一整天的时候,极之痛苦,过后,了无异状。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在进了王陵之后不多久,据卓齿所说是三天,就会进入冬眠状态呢?是不是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之中,长生不老药在体内就会产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气并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长期连续(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见阳光),等等?这些问题,只怕连那些方士也答不上来,因为长生不老药他们自己未必试服过。他们只知道根据仙方来制药──仙方又是什么东西?是哪里来的?由谁传下来的? 一想之下,问题越来越多,长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长生不老药,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东西。不单是这个卓齿,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证实了的确通过某种药物,可以使人长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经历,一个叫做贾玉珍的人,越来越年轻,也主要是由于服食了仙丹仙药之故。 (贾玉珍的故事,记叙在《神仙》中。) 贾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时方士所炼制出来的长生不老药,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那就是说:通过某一种方法,一些东西令人体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过程,摆脱传统,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进入另一个形态,排除死亡的威胁。 当然,卓齿的情形,和贾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样,这种基本情形的推测,我已在《神仙》中说过,不必重复。 而且,在两者的情形来看,贾玉珍的生命状态,更进一步,更高级,因为不但摆脱了死亡,而且还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齿只不过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迟而已。 贾玉珍这个人,倒也有点用处,想起了他,使我觉得卓齿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过于震惊。 一想到这一点,令我的思绪稳定和清明了许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个成了仙的贾玉珍。”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长生,不过是神仙术的初级课程。” 卓齿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卓齿道:“当时我们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们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离开了王陵,我们何所适从?商议了很久,还是决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们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们进食不多,回来之际,带上一些粮食,可供许久之需。” 卓齿说:“这样一批回来,一批出去,每批两人,不多久,我们之中,又有五人,开始昏睡。” 我忙道:“所谓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这样问,因为他们全是长生人,在时间观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这一次,卓齿道:“十载。” 我失声道:“你们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齿道:“并不,第二次,我们各人昏睡,就只历五百年,一觉醒来,天下又自大异。”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后,一千五百年,那已经是南宋期间了。 卓齿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时间,每次缩短,第三次,历时三百年,以后两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这样的长生不老,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冬眠状态的时间如此之长,至少以百年计,一觉醒来,“世界大异”,根本无法适应,唯有再回到地下,虽然说是长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着的,而那完全和进展脱节的生活,又有什么趣味?地下王陵的悠悠岁月,又如何打发? 卓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久了,我们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后之分,但是醒来之后,必然十年之后,才再昏睡。” 他说到这里,向卓长根望了一眼:“这便是当年,十年之期将满,我把他托给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这次昏睡,只历时八十年,长根来时,我才醒转不久。” 我望了望卓长根,又想起了一个滑稽的问题:“卓老爷子是不是有一个九百岁的兄长?” 卓齿的秘密已经揭开,他当年醒了之后,从秘道中冒出来,在人间生活了十年,到时,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来,谁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也实实在在,无法把这种情形告诉卓长根,卓长根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在他过去几度清醒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过,结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长生不老又有遗传的话,卓长根岂不是有比他大几百岁的哥哥或姊姊? 卓长根已近一百岁,身体还如此之好,长生不老有遗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卓齿摇了摇头:“没有,这次我在人间,动了凡心,长根的母亲实在太好……我们全商议过,我们十人的情形,决计不能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规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烦。” 白素在这时,忽然“啊”地一声:“卓先生,那块-玉,自然是你给妻子的礼物了?” 卓齿点头:“是,那是大王所赐的宝物。”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吁了出来。那块质地如此之佳的-玉,曾给我们带来过不少迷惑,追究它的来历,但无论怎么去想,也想不到卓长根的父亲,会是秦朝时的古人,秦朝时一个有地位的人如卓齿,有一块玉质上佳的玉,自然不是什么希罕之事。 卓齿叹了一声:“由于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着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也起而效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来,遇上群马奔驰,他是我的副手,极擅驯马,立时阻止了马群的奔驰,把一个女子,引进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紧紧握了一下手,那个女子,自然是马金花! 卓长根则望着石榻上的那个人,犹有恨意的样子。 卓齿又道:“那女子进来王陵之后,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届昏睡之期,那女子这才离去,其时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经过全部记载了下来,我醒来之后,看了记载,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马金花,就是我当年把长根托给他的那个马场主的女儿。” 卓长根气愤地道:“爹,两个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对我道:“难怪她说已嫁过人,哼,这……真是从哪儿说起,你想想,她在医院里,对我这样说,我怎么会相信?” 那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事,马金花于是叫他自己来看,卓长根就来了,就遇上了他的父亲。卓齿的样子未曾变过,所以卓长根一看他就可以认得出来,父子两人就在这里重逢。 卓长根又道:“我见到了我爹,其余九个人又全在昏睡,我劝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这里陪他,偏要你们大惊小怪,找个不了。” 卓长根这样责备我们,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争,卓齿望向卓长根:“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这里陪我多久?” 卓长根像赌气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齿长叹一声:“悠悠岁月,对我而言,无穷无尽,你陪我十年,又何济于事?况且你不离去,搜寻就无一日停止──” 当他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他让我们进来,把一切全讲给我们听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过我们,叫卓长根离开。我立时会意地道:“是哪,卓老爷子你若是再不现身,你的手下,准备把整个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来,非把你找出来不可。” 卓长根怒道:“敢?” 我耸了耸肩:“有什么不敢的?那时候,你自己不要紧,令尊和他的同伴却十分麻烦。他们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你又过不惯,父子离情也叙过了,何不就此算数?” 讲到这里,我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杂种,还不值得高兴?” 卓长根一拳向我打来:“去你的,你这小娃子,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我举起手来:“这里的一切,我们两人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卓长根闷哼一声:“小白那里也不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说。” 卓长根望着他父亲,神情仍是依依不舍。卓怒齿道:“再不听话,便是逆子。” 卓长根眼泪汪汪,突然跪下来,向他父亲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站了起来,一声不发。 卓齿笑了一下,谁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惨然。 看起来,卓长根虽然得到了一些遗传,身体状况和寿命会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瑞在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当然不可能不死,这次分别,自然是永别,难怪卓齿也感到难过。 我本来想劝卓齿大可以和我们一起离去,可是继而一想,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成问题,可是他一“冬眠”就几十年,谁来照顾他?而且,唐朝时他已经觉得世界大异,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适应?所以我迟疑了一下,还未曾开口,他已经十分庄严地道:“别像长根一样劝我离开,我生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于地下,这是我毕生之荣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说什么了,卓齿,这个战马总监,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继续维持他活俑的地位,谁能劝得他动?而且他早已说过,我们离去之后,他会把这条秘道毁去,另一条秘道在什么地方,谁知道?卓长根再也无法进来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请让我再瞻仰一下其余八位古人的风范。” 卓齿点了点头,我一间一间居室看过去,所有的人都蜷缩着,看起来,就像是昆虫的俑。 长生不老之药,使他们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绝大部分的时间,却在“冬眠”状状之中,这样的长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类去追求和向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还会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无趣得紧。 卓齿带着我们,循原路离开,那个牧马坑之伟大,使人毕生难忘。 等到离开之后,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读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声:“对,难怪她是古历史学的权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原文为“难怪她是古文学的权威”) 卓长根又闷哼了一声,我道:“你也不错啊,父亲是秦朝人。”卓长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则由于心中所有疑团一扫而空,感到无比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卓齿用什么方法把这条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来。不过我倒相信,不论如何发掘,至少再过几百年或更久,或许永远不能把这个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为世人所知。 天亮之后,鲍士方驾车前来,当他看到卓长根的时候,几乎连眼睛都突了出来,连声问:“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不必再问,连我的岳父我都不会说,何况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