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两世长宁》 第一章 浴火重生 前尘旧事 赤羽箭没羽而入,柳长宁几乎可以听到鲜血泊泊而出的声音。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有的只是无尽的倦怠。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越过着茫茫草原飞到山那头去了。她想着:原来,死亡并没有想象中来的痛苦。 忻毅眼睁睁看着柳长宁的生命一点点消逝,却是无可奈何。他刚要开口,却感到柳长宁早已没了温度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之上:“亿安,忘掉我,原谅他。” 忻毅身为抚远将军,不惧生死、不畏强敌,如今却是红了眼眶:“若没有……若没有他,你当不至于……” 又是一阵倦意,柳长宁一咬牙,使出最后的气力:“答应我。” “好”。一行清泪顺着坚毅的面庞缓缓流下,柳长宁想要抬手去替他擦去,却已经没了气力。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鲜衣怒马的少年骑着白马、扬起一路风尘朝自己而来,他的面目却掩在明灭的光影里,看不分明。 “李正煜……”,她嗫嚅着,终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眼神涣散,柳长宁的手重重地砸在忻毅的手上。 下一刻,马上的男子翻身而下。穿的并不是锦绣衣袍,而是厚重的钢甲。他半跪在柳长宁的尸体前,久久不发一言。 忻毅身形微动,态度不善:“你还来做什么?” 李正煜并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指尖模索着柳长宁脸上的x形伤疤,他说:“长宁,我带你回家。” 忻毅长剑出鞘,李正煜出手。仿佛勾践剑对上夫差矛,兵器相交处闪出一缕电光,“噌”地一声,两人的身形都是一晃。 李正煜语含苦涩:“亿安,你难道也不懂我?” 浴火重生 一道光柱划破沉沉黑暗,身体仿佛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卷入巨大的漩涡,四肢百骸痛苦地震颤着,灵魂被撕裂,生魂被活活地抽出,前尘往事如箭簇般夺面而来。柳长宁感到一阵**蚀骨的痛楚,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啊”。 这一叫,她却感受到了自己的意识。眼皮沉重地一时睁不开来,却依稀可以分辨出光线里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 万妮儿看到教导姑姑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外,忙不迭地对着柳长宁推了几把。 “长宁,长宁,教导姑姑来了。” 柳长宁长睫翕乎,在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可身体却像被禁锢住了,完全使不上力。 万妮儿见她的脸泛着异样的潮红,便将手轻轻地扶在她的额头上:“呼,好烫”。 她焦急地看着柳长宁,又看看窗外渐行渐近的身影,便欺身将柳长宁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的声音稚女敕,却带着浓浓的关切:“长宁,你怎么了?长宁,你快醒醒。” 柳长宁本来只是月兑力,被她一阵乱晃,反倒头晕目眩起来。她伸出手抓了抓万妮儿的袖子,没想到却是引来一阵更激烈的摇晃:“长宁,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温润的泪珠一滴滴落在柳长宁的脸上,好像濒死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甘霖唤醒。她的眼睛慢慢聚焦,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万妮儿,许懿娘,自己在死后看到的怎么会是这样一幅画面?熟悉的场景和过往的回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激得她眉头重重一跳。 她分明是死了。可眼前的这一切又过分真实了。 还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下一刻,柳长宁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她攒足力气往自己的手背上死死一拧。“嘶”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疼,她果然没死,她,又活了?! 许懿娘穿着碎金合欢襦,披着杏色纱质披帛,头上是高耸的半翻髻,一朵开得正艳的重瓣曼陀罗斜斜的插在鬓边,耳上青玉质地的“明月珰”随着她的步伐摇曳轻摆,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虽不是青春明丽的二八少女,但肌肤润泽、圆脸长眉,也是个丰腴的美人儿,,。她用手中的木杖轻轻点在柳长宁的额头上:“柳姑娘,还要我亲自请你起床不成?” 柳长宁的思绪早已经转了无数圈,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厘清,她却知道自己确确实实回到十五岁那一年。 她挣扎着从简陋的宫女通铺上爬起身来,嘴角带出一抹苦笑:多年不睡板床,果然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长久养成的习惯却使她的举动滴水不漏,她向许懿娘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宫礼,脚下险些一个踉跄。“长宁昨夜着了凉,并不是故意偷懒,忘教导姑姑体谅。” 忽然重生,柳长宁对这具身体还不能操控自如,又兼发着烧,行走间难免有些头重脚轻。不过这样的幅度却是刻意夸张了的,不装得柔弱些怎么能骗过许懿娘这样的人精? 许懿娘的眼里果然流露出一丝关心的情绪,面上的神情也转成淡淡的微笑。一旁侍立的宫女是何等聪明的人,见状立刻将柳长宁扶了起来 “还说不偷懒,宫里的公主娘娘都没你睡的高枕无忧。梳洗早饭之后就去课室,晚些时候我去找医官给你瞧瞧病。”说着又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你现在早已不是镇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了,一棵杂草就要有杂草的活法。” “喏”,柳长宁说着低下头去,又行了一个大礼。 许懿娘说得不错,柳长宁便是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的镇国公柳承志嫡嫡亲的孙女。当年柳承志不过是一介寒门儒生,十三岁时参加乡试便高中解元,被崇州人称作是不世出的“文曲星”。及至胡人犯边,柳承志辗转得知自己换了帖的好友希伯一家死于乱军之手,连六个月大的儿子也被人挑破了肚子,用一把胡刀钉死在墙头之上。少年意气的柳承志念及昔时“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的结拜之言,一怒之下便走上了投笔从戎的道路。 他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便从小小军士做到了嫖姚将军。世人本来疑惑柳承志的晋升速度如此之快,也许是有家族势力暗中相助。等看到他治军严明、令行禁止,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在与胡人最后的决战中,柳承志统领三万骑兵,西出晋阳,迂回包抄直捣王庭,斩敌一万二千余人,还俘虏了右贤王的王妃、王子、公主及帐下谋臣三十余人。此役之后,胡人退守三百里外,再无消息。柳承志也一战成名获封镇国公,他的三个儿子,柳志武、柳志勇、柳志坚成年以后也承袭父志,成了后商朝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刘志武十六岁时,娶了中书令范伟宸的小女儿,生下唯一一个孩子便是柳长宁。 回想往事,柳长宁不由悲从中来。天下之大,她再没有一个血缘至亲。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和顶级武功,竟不知是福兮祸兮。 隆重推荐 第二章 宫廷授业 后商朝宫廷的规矩,要选年长知书的内官教年轻宫女读书识字。宫女若读书有成,便可以依次评为女秀才、女史至女官正。 设六局二十四司,共有女官一百八十七人,女史九十六人,且各有官印。这女官正虽然还是皇家侍从,但是她们所能得到的权力和自由却是前所未有的。柳长宁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镇国公府十多年的身心浸yin,当年的自己就是在三个月后的考评里一鸣惊人,一跃入选齐王府女官正的。 课室的女官都是过了年纪也不曾出宫的老姑姑,大多不苟言笑,倒也没有过分为难这些进宫不久的**。今日上的是女红课。柳长宁心思不宁,不多时已经扎了几下手指。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泛出,她偷偷抽出帕子擦了。若是印记留在了绣品上,别说见医官,大概连晚饭都吃不上了。 教女红的姑姑姓秦,是一个……柳长宁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手背上就挨了一记杖打。“你今天心事不宁是为甚,是要做了血书绣给谁看?” “是一个冷面冷心的老匹婆”,柳长宁心中月复诽,面上却是唯唯诺诺:“秦姑姑教导得是。”说着便敛容正坐,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来。 图样是最寻常的鸳鸯戏水,平日闺阁里的小姐绣了做自己的嫁衣,求的便是夫妻美满、比翼齐飞。只是在这幽幽深宫里,大把的女子等白了双鬓也未能见到君王一面,这双双对对的鸳鸯看来就更像是一种讽刺了。 柳长宁于女红并不擅长,上一世活了二十四年也没能给心上的男子绣上一个香囊。她叹一口气,横竖这双手握惯了刀,成不了温柔贤惠的小娘子了。 万妮儿到底是小孩心性,坐了没多久,就如坐针毡似的。“这鸳鸯有什么好绣的,又不精神、又不威风,哪及得上我们草原上的大雕。” 柳长宁微微一笑:“女子绣鸳鸯便是希望自己和心上人能像这鸳鸯一样,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万妮儿撅着嘴,满心的不认同:“世上的男子都是朝秦暮楚的,从来也没听过谁能像鸳鸯一样,一辈子就认准一个人。” 柳长宁含笑点着她的额头,“丫头,你才多大,见过几个男子?” 万妮儿本来想要反驳她,柳长宁也不过才比自己大上几个月,怎么用一副大人的口气同自己说话呢?可是等到她对上柳长宁的眼睛,却见她水杏似的眼里包含着许多情绪,有她读得出的,也有些却是复杂难解。 柳长宁看她期期艾艾的样子便问道:“发什么呆呀,仔细姑姑罚你。” 万妮儿这才回过神来:“长宁姐姐长得好看,当娘娘都不过分呢。” 柳长宁心底一惊,当年就是这张嘴要了万妮儿的半条命。她按在万妮儿手上的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妮儿,在宫里可不许再乱说话了。” 女红课后是诗书课、诗书课后又是音律课,眼见着夕阳西下,秦姑姑才下了放课的指令。万妮儿早已经体力不支,一边捶着跪酸了的腿,一边抱怨不迭。而柳长宁心里却是欢喜的,她晓得过完这些天,哪怕要安安静静上一堂课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许懿娘也算言出有信,夜里便找了一个医女来给柳长宁看病。柳长宁看她的样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身材纤瘦、楚楚可怜。她替柳长宁把了一会脉,神情却是越来越迷惑。 “我医术浅薄,姑娘的脉相异于常人,竟不知……” 柳长宁宽言安慰她:“真是医术浅薄,何以进得医局,当得女秀才,姐姐但说无妨。” 医女沉吟许久,才说道:“姑娘体弱,又兼忧思过甚,我开几味调理的药,姑娘按时服了,当无大碍。” 许懿娘听了,便向身边侍立的宫女道:“红儿,你与医女去取药吧。” 医女待要离开,终于还是在柳长宁的耳边轻轻说道:“姑娘,你这脉象,竟是死脉。” 柳长宁身形微动,却是不言。她从袖中拿出一小块碎银:“多谢姐姐救治,他日若有难事,还望姐姐相助。” 医女望了她一眼,也不推辞,接过碎银便同被称作红儿的宫女一同出了门。 许懿娘见柳长宁怔怔地出神,又缓言说道:“先睡吧,这病过两天也就好了。” 是晚,守夜人敲过了更,初级宫女居住的长坊便再没一丝灯光、一点声响。柳长宁听着宫女们微微的呼吸声,脑海中却是一阵纷乱。 看来,她是回到了十五岁。万妮儿、许懿娘、秦姑姑,红儿,这些人是没错的,虽不重要,却是脉络清晰。但是此时的自己,却是从没得过病,而那个医女也从未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那么,是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吧? 想到医女离去前的一句“死脉”,柳长宁却是背生凉意。她是看出些什么了吧,那么,一定得想个办法让她闭嘴才好。 柳长宁翻来覆去,不知何时却睡着了。她做了无数个梦,皇帝的一道圣旨,镇国公府惨遭灭门。家中的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成年的发配边疆。至于家中女眷则被没为官ji。她看到破碎的屋瓦、一地的残骸,汹涌的火光从藏书阁中升起,焦灼的空气之中充斥着凄厉的惨叫。还有祖母、母亲、婶婶、姐姐,最后只剩下牢房里一具具毫无生命的尸体。她看到那摇摇曳曳的白色身影彷如鬼魅,脸色如纸、口中含血,可却是笑着的……她还看到了李正煜,金色的袍身掩在阴影之中,手中的三尺长剑却对准了她的脸:“贱妇,你害了我的儿子,我要你替他陪葬……” 柳长宁从梦中惊醒,身上早已被汗水濡湿。她看到微偏的月光透过窗格投射在地面之上,心中便结起了霜色。她将手掌扶在额头之上,心道,这一次,绝不能为了无关旁人放弃了为柳家沉冤昭雪的机会。 隆重推荐 第三章 棋逢对手 时间如水而过,柳长宁计算着还有半个月便是自己与李正炽见面的日子,趁这个间隙,她便想着先去会一会那个医女。 下了早课,柳长宁本该和宫女们一同回长坊用午餐,这一次却寻了个理由,偷偷地出了课室沿着人烟稀少的北长巷朝医坊去了。上一世,她是齐王府中的女官正,皇宫的各个角落莫不谙熟,但是这北长巷却不曾来过。一来宫中大路平坦宽阔不用去走小道,二来北长巷便是关押被废宫人、女战俘甚至身负重罪的女性皇族之所,她也不愿意平白沾染一身的晦气。所以,走在这残破的长巷里她竟然生出一丝惧意来。 柳长宁贴着墙角慢慢走,空气里似乎可以闻到年深日久积累起来的腐败味道。她不由得想到许多的传说,那些犯了罪的宫人、战俘被关在这里,起初还能在宫中老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到她们的消息,时间一长便再也没了音讯,仿佛连曾经存在的事实也被一概抹去了。 柳长宁偶尔听说北长巷里处罚的手段,便觉得不寒而栗。自己被李正煜所废,受尽鞭挞羞辱,也不过是留下几道伤疤;战场杀敌,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却是坚毅男儿的铮铮铁骨。可这里的刑罚却是极端阴毒变态,叫人生不如死。她想着,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子,若是没能像自己一样重生,便该是化作了厉鬼,游荡在这禁锢了她们一生的地方吧。 一抬头,柳长宁却仿佛被惊雷击中,墙角处的那道绿色的身影不正是那日替自己把脉的医女?见来人的步速极快,一个转身便能走出自己的视线之外,柳长宁不由急道:“你别走。” 眼前的身影一滞,终于转过头来。 柳长宁与她四目相交,心中又是重重一跳。那犀利如刀的眼神,仿佛从空中射来便能杀人于无形。 一瞬之间,寒光却弱了下来。医女悠悠开口:“怎么是你?” 柳长宁定了定神,却不正面回答,只道:“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医女朝柳长宁一步步走来,饶是身负武功,柳长宁的心头仍似压着千钧重担。 医女却似并无动手的意思,只是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她:“你跟踪我?” 柳长宁摇摇头:“我正要去找你,挑了冷清的小路走,没想到正好看到你。” 医女不语,只是定定地瞧着她,直看得柳长宁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才说道:“我信你没骗我。”下一瞬,又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柳长宁浅浅一笑,态度已是从容:“你那日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医女的神情变化落在她的眼中,那是……松了一口气? 她淡淡地说道:“我把到什么脉就实话告诉你罢了,你的事我不想管,也不会管。今后自己当心便罢,谁也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你的半句闲话。”说罢也不等柳长宁回答,便转身匆匆离去,那挺直的背脊泄露了她的心事,她原来也是紧张的。 柳长宁看着她的背影却浮出一缕淡淡的笑意,这么说,她的把柄便在这北长巷里,这个女子,自己竟然是越来越好奇了呢。 第二天天还未亮,许懿娘便敲锣打鼓地把满院的宫女都叫了起来。柳长宁一边起身,一边暗自盘算着:“五月初八,早了七天,不该是考评的日子啊?难不成,这一次又有什么变化?”其他人却不像她那么利落,一边懒懒散散地起床穿衣,一边还不住地抱怨。 许懿娘一手叉腰,一边骂了起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怎么就招进了你们这些人。苏茉,左脚的鞋叫老鼠叼了啊?季芹,你头上顶的是什么,都快积出泥垢了也不篦一篦,是不是连脑袋都不要啦?” 众人见许懿娘发火,立马止住了悉悉索索的议论,也不敢再呵欠伸腰,很快便站成了平日训话的队列。许懿娘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有了几分得意的神情,口气也缓和了起来:“今儿皇上在练武场特设了击鞠赛,各宫的娘娘、皇子、公主,并着朝中的各位大人、命妇都会观赛。说是比赛,其实是与君臣同乐的大宴,所以连你们这些还未评级的初等宫女也要御前侍奉。” 柳长宁心中思忖,击鞠赛?五月初八的击鞠赛?自己这样的身份本不该出席的啊? 许懿娘的眼光在宫女们脸上逡巡,下一刻又加重了音量:“少说话,多做事,别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戏码,听明白了没有?” 宫女们整齐地答道:“喏”,可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许懿娘一走,被唤作苏茉的女孩儿便翻箱倒柜地翻出了一个精致的白瓷罐子。旁边的女孩儿打趣道:“这是什么香儿粉儿,是要招蜂引蝶么?” 苏茉并不正眼瞧她,只翻个白眼儿:“京都培正兴的白蕊香粉,你这般穷酸样自然不会知道。” 那女孩儿一时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地离开。却又不甘心似的,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支素银的蝴蝶簪子。簪子显然上了些年头,银色发乌,还有着深深浅浅的划痕,显然是常用的缘故。簪子的做工也甚是粗糙,蝴蝶的翅翼圆钝而沉重,没有半点轻灵之感,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其他的女孩儿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不服气。这一个取出了母亲亲手绣的锦鞋,那一个找到了家里凑出的半幅镯子,只为了在贵人面前背水一搏,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柳长宁看着她们,心里却满满的感慨:前程?靠着贵人老爷一时的临幸,能博到怎样的前程?哪怕做到嫔妃,也不过是男人的玩物罢了。她的眼中慢慢地析出同情之色,转瞬,又是苦笑。她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旁人。 万妮儿也不曾去翻箱倒柜,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眼中浮上一丝雾气。就算是那老银的簪子和绣鞋自己也从没见过,要不是穷的揭不开锅,娘又怎么舍得把娇生惯养的小女儿送入宫中。 柳长宁转眼看到万妮儿的神色,信手从包裹里掏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簪子。“ 八宝碧玉簪?”苏茉满脸的不信:“你怎么会有这官家的东西?” 柳长宁心里存了点争强好胜的念头,存心要让这些目空一切的小丫头吃点亏去。当下她并不理回答苏茉,只是把簪子插到万妮儿的双丫髻上。“妮儿,这簪子如今是你的了。” 万妮儿心中感动,眼泪已经流了下来:“长宁姐姐,你对我最好了。可是这么好看的簪子你也只有一支,你自己戴好了。” 柳长宁只淡淡地笑着:“我要这些做什么?” 上一世,她见识了至尊荣耀、天家奢华,到头来还不是落得马革裹尸的结局。 万妮儿也便破涕而笑:“长宁姐姐仙女儿似的,什么也不戴也比她们好看。” 苏茉见柳长宁与万妮儿只顾说话,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恨恨:“柳长宁,你不过是罪臣之女,连家产都充了公,怎么还敢用这官家的簪子?就不怕我去告诉许女官?” 柳长宁最烦女人间的口舌之争,她一个转身,紧紧盯住苏茉的眼睛:“这只是琉璃簪,而非碧玉簪,两者看似相近,实则谬以千里。苏姑娘不识货也就罢了,这张嘴要总是这么胡说,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苏茉看到柳长宁眼中流露出的气势,双腿不由得一软,便坐倒在了通铺之上:“你……你” 屋外却是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徐公公到。” 隆重推荐 第四章 美女如云 柳长宁眼中精光大起,徐长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今日怎么好兴趣屈尊纡贵到初级宫女的长坊来了? 抬眼看去,徐长海已经信步走入了院子之中。这一年他已经四十有五,可却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如二八女子,乌黑的头发不见一缕白霜,乍看之下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那眼睛是斜长入鬓的凤眼。李正煜与李正炽也是凤眼,但一个英武,一个斯文,徐长海的眼睛却像是含着一泓秋水,带着入骨的妩媚。而这妩媚也不是单纯的柔美,隐隐间还透着凌厉。是了,在深宫之中,能从一个小太监坐到如今的位置,这背后的辛酸艰险自然不是旁人能够猜得到的。她出神的想着,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瞧着,连严刑逼供的手段大概都成了鸡肋,大多数的人不是惊的便是吓的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出来了。 地位尊贵的大太监,即使到了长坊,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是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他身后的太监抬着轿的、打着伞的、擎着扇的、捧着水壶的,不一而足。甚至还有两个御林军,生的长身玉立,穿着锦绣的袍服,当真是英武不凡、英雄出少年。他们眼神里透着不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线。但身体却像是两株苍松似地挺立在徐长海的身侧,手上两柄长剑寒光闪烁,看得人心头一凛。 徐长海并不立刻说话,而是漫不经心地打量在场的女子。他的眼神四下逡巡,在场之人便觉得心头上压上了千钧重的担子,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现场是死一般的沉默,在这样的炎热的天气里,柳长宁却感到背上传来的阵阵凉意。他听得徐长海尖利的嗓音响起:“奉万岁爷口谕,这一次的击鞠赛,撤去四周织锦布幔,而以宫女充之,是为“美人幕”。你们可知着击鞠赛场地广袤,所需宫女需上千人。上个月,万岁爷英明,刚刚散了一批过龄宫女出宫,这人手便有短缺了。” 徐长海顿一顿,又说道:“又奉贵妃娘娘口谕,在新入宫的宫女中挑选一百名聪敏淑慧者,以充美人幕下。” 柳长宁心中寒意遽起,朱昭华, 位份最高的贵妃娘娘,十年来一直代行皇后职责,朱氏的一族所作所为便是她的授意吧?人却已随着众女的动作拜倒在地:“皇上英明,贵妃娘娘英明。” 徐长海一面审视,一面便已将宫女分作了两堆。未几,他指着柳长宁所在的队伍开口道:“你们随洒家去梳洗更衣,切莫误了时辰。” 柳长宁混在宫女之中,用余光瞧瞧打量了坐辇上的徐长海一眼:当年李正炽与李正煜都怀疑是他毒死了皇帝,却又苦无证据,最后只得找了一个矫诏的罪名将他充军。这一次,或许可以亲自验证当年的推测也未可知? 徐长海初见这些宫女,本以为不过是些低眉顺眼的小女子,即使有朝一日成了宫嫔,争宠倾轧,也翻不出自己的手心。这时却突然有了种芒刺在背之感,而这种预感让他很不舒服。 柳长宁同宫女们一起将头上的双丫髻略作修正,又敷粉描眉,换上暗红色的齐胸襦裙。双髻为她增添了几许俏皮,和她的小虎牙倒是相映成趣。清淡的妆容倒有几分“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味道,而柳长宁对于自己的长相向来也是自负的。更兼得身形削瘦,颈项修长,穿上贴身的襦裙更有些摇曳出凌波的美感。 万妮儿看着她竟连手中的炭笔也掉到了地上:“长宁姐姐,你……真好看。” 柳长宁微微一笑,露出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无事献殷勤。” 万妮儿满脸委屈:“是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比长宁姐姐更好看的美人了。” 苏茉听着本欲反唇相讥,乡下丫头果然没见过世面,世上的美女那也是一山更有一山。等到看到柳长宁流光四溢的脸却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终于还是不服气:“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皇上也未必能瞧上你。” 那红儿本是许懿娘的心月复,又是有些资格的女史,见了柳长宁的脸也是兀自惊异,这样的女子,就像是落土的凤凰,身上的光芒总有一天要出世的。 柳长宁对于这样的赞美早已见怪不怪,这时听来心里却是戚戚然,美若谪仙又能如何,心中的那个人却仍是守不住的。 下一瞬,脸上却绽开了绚烂的笑容,仿佛云破日出、天光大亮,她柔柔地说道:“长宁惶恐,宫中美女如云,出长宁之右者甚矣。” 柳长宁说得不错,这一日的击鞠赛,皇帝不仅在万花丛中发掘出了那位宠冠 ,让六宫粉黛黯然失色的裴惠妃,同时也替当时的太子李正炜物色到了美艳明丽太子妃与太子良娣。所以,这一场击鞠赛,何尝不是蓄谋已久的选美盛会呢?古有毛延寿绘美人图,今有皇帝的美人幕,啧啧,真是千古风流,柳长宁唇边的梨涡又一次悄悄闪现。 宫女到底比不上贵人公卿,虽然球赛定在未时,宫人们的“美人幕”在巳时却已经排列完毕了。如此隆重的场合,即使性子如万妮儿一般开朗的女子也是屏息噤声,大气都不敢出的。但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比较却是如影随形的。 入选的宫女有多少自负美貌过人,有多少怀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想?她们身形不动,眼光却在场内四下游走起来。见到容貌平平的,脸上便露出三分笑意;见到姿色过于自己的,就恨不得将目光化作了利爪,在对方的脸上抓出几道伤痕。柳长宁余光里看到射向自己的目光,无不带着恨意,心下便已了然,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有的是无缘无故的恨。小时候父亲常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不成自己要在脸上刻下几道伤疤,才可以绝了这些人恶毒的念头? 隆重推荐 第九章 如梦曾梦 后商朝的规矩,皇子五岁便可封王,十五岁分府而居,到了二十岁冠礼以后,除了太子以外,便要离开京城,赶往封地居住了。如今这些王子,除了庶长子李正炀年满二十,已赴燕地赴任,其他未成年的皇子都在京城居住。所以这一次,柳长宁虽出了宫,却只是到了半里之外的楚王府,并不曾真正离开权力斗争的中心。 柳长宁的马车刚到楚王府前,早已有王府管事出来迎接:“奴才冯海,奉王爷之命前来迎接。柳姑姑车马劳顿,不妨先去房中略作休整。王爷忙完手中事务,便会差人来请柳姑姑过府一见。” 柳长宁看到伸入车帘之内的手臂,估模着便是方才说话的冯海。但见那袖子柔软光滑,显是质地上佳的御用料子。袖口边上绣着三道暗色云纹,内敛中透着贵气。她心中微动,看来这冯海地位不低。 一低头,又见王府的太监早已蹲踞在车门之下,充作下马瞪。远处太监侍女整齐地排列在王府门口,一眼望去便在百数之上。柳长宁心道,好大排场。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她从袖中抽出笼着的帕子,隔着帕子将手扶在了冯海的手臂之上。这样的做派,只是为了给冯海提个醒,我柳长宁才是皇帝御赐的三品女官,要在我面前摆谱,还得多担待着点。 她脸上显出十二分的笑容,语气更是温柔可人:“辛苦冯先生了。” 李正煜给柳长宁准备的房间,是月湖西面的一座跨院。院子不大,却是新近这才修葺过的。院内有假山池塘,院墙之外还有一片樱花林。此时是七月流火的天气,连最后的晚樱都已凋零,不然,还真是一道绚烂的风景。 柳长宁抬头看向院墙上的匾额,“秋桐院”三个大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竟是李正煜亲笔所书。这“秋桐”二字,索然萧索,但配着眼前的景致,也有几分清冷别致的意味。 她的起居之所在正中的房间,前头是会客室,后头则是书房和卧室。两侧的厢房是贴身侍女的住处,另外还有一幢独栋的小屋用作储藏室。 柳长宁心念微动,便已经猜到这些都是李正煜精心安排的。既能够符合自己这个御赐女官正的身份,又不至于太过铺张逾矩。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曾经救过吴王一命,被皇帝青眼有加的缘故吧? 用过了午饭,冯海便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柳长宁初见他时未曾细看,心想着不过是个寻常的王府管家。到了这时才发现,这冯海长得宽额广颐、身材高大,行走生风显然武功不弱。上一世,自己头回进王府却已是三年之后了,这管家也换成了李正煜的心月复太监刘得远。柳长宁笑意盈盈地瞧着他,心里却道,对不住了,你已经是我局里的一枚棋子。 冯海被柳长宁的一对美眸瞧着,又见她笑得温婉,可心里却有些毛毛的。他暗暗摇摇头,似乎是要把不好的预感从头脑里挥去。他抱拳而道:“柳姑姑,王爷想见见您。请随奴才过去。” 柳长宁道:“先生就叫我长宁吧,大家都是伺候王爷的人,何必见外。” 冯海一愣,却只道:“好。” 柳长宁脸上波澜不惊,脚下的步伐也走得纹丝不乱。这座王府、这个庭院,即使闭着眼睛她都能从头走到尾。心仿佛被狠狠地击中,她下意识向胸口按去,自己虽然重生,可是那种绝望和心痛的感觉却不曾忘记。那个人……那个人的出现,活活在她的心口剜出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李正煜此时却是在书房沉思。楚王府的暗探是自己赵家部曲中精挑细选的矫健少年,从小又是在自己的身边长大,无论是身手还是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对于他们自己自然是深信不疑。 宫灯前刚刚烧掉的那张纸,记录着所能调查到的关于柳长宁的一切。镇国公府的孙小姐,五岁时即以一首五律《故人关》成为名动全城的女才子,又因出身将门,使得一手好剑。镇国公府获罪,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就被没入长坊。再然后,就是击鞠赛上一战成名,被皇帝钦点为楚王府的掌事姑姑。白字黑字、清清白白,派出去的两个暗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与朱贵妃无关、与城阳公主无关、与太子也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连埋伏在皇帝身边的暗探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结果,皇帝从未召见过这位柳女官。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心神不宁?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女子? 拐过碑林,柳长宁的脚落在虚掩的门外。门上挂着的“静思”匾额提醒着她,李正煜的书房到了。 冯海轻轻扣门:“王爷,柳女官到了。” “请她进来吧”。 柳长宁重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李正煜的声音,一样温柔舒缓,好似编磬,带着缕缕回音。只是现时这个声音是属于十七岁的少年,比起那时又是少了一点深沉,多了一份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李正煜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这背影被窗**入的光线照了,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柳长宁有些恍惚,为什么这背影会让她觉得无比落寞? 她深深拜倒:“官正柳氏参见王爷。” 李正煜并不回头,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柳氏何名?” “贱名长宁。” 李正煜终于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凤眼直入两鬓,两道挺立的剑眉显出浓浓的英气:“那我便唤你长宁可好?” 柳长宁身形微动,未几才道:“婢子谢恩。” 李正煜心中惊异,自己方才听到的明显是一声叹息,深沉幽怨,与眼前笑颜明媚的少女毫不相干。 柳长宁见李正煜兀自出神,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开口道:“王爷找奴婢不知所为何事?” 李正煜转念,神情已是恢复如常。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柳长宁的眼睛,口气却是十分温和:“孤想知道,你究竟堪不堪重用?” 隆重推荐 第十章 今夕何夕 柳长宁眼中神色一暗,眼前这个少年,即使未及弱冠,已然可以做到泰山崩于眼前而面色不改。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听者却像是被压上了一副重担。她微微抬眼,向李正煜望去,那眸子却是清澈平静,并不能叫她瞧出些什么来。 今皇的这些儿子,实在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若是放在别的朝代,每一个都会是不错的君王,创业有成,守业有功,也能让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只可惜生为兄弟,难免就有了比较。燕王嚣张、太子谨慎、荆王阴狠、吴王仁懦,李正煜的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就更显得难能可贵。她想到荆王死时那不甘的哀叹“既生瑜,何生亮”,李正煜这一生固然受到无数人的崇敬仰望,到底也引来许多怨恨辛酸。 柳长宁神色淡淡,声音里不含一丝情绪起伏:“王爷仁爱,乃后商朝廷之柱、百姓之福,属下自会竭力相佐。” 一语完毕,却不见李正煜有任何的表示,只用一双桃花眼玩味地瞧着她。 柳长宁一咬牙,又说道:“王爷既然要听属下的实话,属下也不敢隐瞒。属下进得楚王府,实在也有自己的几分私心。当年若不是朱氏构陷,群臣诽谤,柳氏满门决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属下的祖父、父亲以及两位叔父为国征战数十年,战功累累、功勋无数,最后……最后经落得个里通外国的罪名,身首异处。属下的祖母、母亲、两位嫂嫂和三位姐姐都是名门闺秀,竟被下令充作营ji,属下心中实有不忿。然她们皆是节烈女子,自是不堪**,便在狱中自缢而亡。王爷可能想象这样的情形?属下醒来之时,只看到……只看到她们身穿白衣,吊死在大狱的横梁之上。那日,也是这般七月如火的日子。可是那么多的尸体把屋内所有的光线都给遮挡住了,狱中竟是暗无天日。叔父身后本有两位哥哥,刚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也被判了斩立决。行刑的那天属下已被送入长坊为奴,没能送他们最后一程。但听闻宫里的姑姑说,八月的天气竟下起了鹅毛大雪、落地成冰、三日不化。王爷,若换做是您,您心中可服?”她情绪本来平静,但说到家人的遭遇,却是一腔愁绪倾泻而出,到了最后竟是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柳长宁红了眼眶却极力隐忍的样子落在李正煜的眼里,他的心竟是微微一滞。方才那句诘问显然是僭越了,可他却为那惨烈的灭门之灾而生出隐痛。 李正煜定下心神,语气已然恢复如常:“看来,你是想报仇?” 话音刚落,柳长宁低着的头赫然抬了起来,眼里愤恨的神情早已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无边的平静:“祖父与父亲得知皇上降罪,并无愤怒,而是了然。王爷想必是清楚的。镇国公府获罪之后,并无一人逃出,而是在家中坐等宣旨者上门。属下当时既惊又惧,大声哭问为什么他们不带属下逃亡。祖父却说,奸臣当道,逃到哪里都逃不过皇土,逃了一家却逃不了所有无端获罪的家庭。即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们想的仍旧是为皇上分忧,不使朝堂动荡。祖父说,他希望柳家幸存之人能像他一样殚精竭虑、效忠后商。祖父还说,十年之内,便会有贤者能人让柳家乃至通敌一案中所有获罪者沉冤昭雪。属下才疏学浅,惟愿为王爷效命,以一己之力,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柳长宁一语说完,心中一空,竟是支撑不住,坐倒在了地上。这一席话中十有八九都是真话,只是最后那句沉冤昭雪却是她擅自加上的。她在赌,赔上了自己身家性命的惊天豪赌。今日的“李家玉郎”,他日的“三贤王”,究竟敢不敢放手一搏,拔出萝卜带出泥,将牵涉朝廷命脉的朱氏一族连根拔起! 李正煜眼中神色复杂,他缓缓地背过身去,放在背后的拳头攥得极紧,关节处翻出一片青白的色彩。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清亮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粗葛沙哑:“好一个柳家女儿,有胆色、有见识,若为男儿,定能为后商立下赫赫功勋。孤允你,也当信你无疑。” 柳长宁心中盘算,以李正煜的作风和为人,他应允了的事,便一定会做到。他既然如此开口,也就是默认了自己的话,而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参与到了他的整盘局中。可是……她总有些疑虑,李正煜这样审慎小心的人,又怎会因为一番虚实难辨的话就轻易相信了她?又怎么会毫无顾忌地与权倾天下朱家为敌? 柳长宁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因为紧张,而咬破了嘴唇,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她说:“通敌一案已是尘埃落定,柳家也只剩下属下一人。报仇之事并不急于一时,属下却希望王爷能为那些有志而不能抒的有才之士做些实事。” 李正煜定定地瞧着她,不过转眼的时间,眼中的情感几经转变。过了许久,他终于说到:“孤要做的事,孤独而艰辛,希望你能一直站在孤的身边,为孤分担稍许。” 当下柳长宁并不说话,只是俯去,额头触地,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七月流火,此时又正值午后,屋外阳光极是明媚。因为遍值各色植物,难耐的暑意却被挡去了大半。空气里还流动着似有若无的花果香气,时而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蝉鸣。这样清净,仿佛已经出尘。李正煜看着柳长宁脸上的神色,忽然开口道:“长宁,你是第一天来王府,便随孤去看看园内的风景如何?” 柳长宁从地上起身,那姿态仿佛演练过了千百遍,精准优雅,举手投足间皆是难掩的贵气 :“那就有劳王爷了。” 李正煜乍见她的姿态,仿佛并不在意,眼里却仍旧流露出一丝尚未藏好的惊讶。 隆重推荐 第十一章 谍影重重 柳长宁随李正煜步入月湖旁的凉亭。此时正值七月,湖中的莲与荷开得正盛,婷婷袅袅的花朵,粉的艳如朝霞,白的素如百练,又衬着一抹碧绿,更是相映成趣。 冯海听得李正煜要游园,早已在亭内四角置了大瓷缸,里头放着上一年冬天窖藏的寒冰。四个执扇的婢女饶有节奏的扇着风。刚刚走入亭内,就能感受到缕缕凉风吹过。冯海轻轻拍手,十数名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鱼贯而入,奉上各色的瓜果点心。因为刚刚在冰水里湃过,瓜果看上去都好像是刚刚摘下的样子,新鲜欲滴。 李正煜坐下,信手掂起一枚葡萄放入口中,又招呼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柳长宁:“你也来吃吃这胡人的果子,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我也只得了两串。”神色之间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欣喜。 早已有婢女剥了一枚递与柳长宁,她随手接了放入口中,真甜真凉,真真是朱门酒肉臭呵。 冯海又道:“听说卞姑娘这些天日夜练习,又排了一出新舞,名唤锦绣山河,王爷可有兴趣一见?” 李正煜微微一笑:“卞姑娘好心思,可你又得了什么好处,这样替她说话?” 冯海微垂着双眼,脸色却是从容:“奴才不敢,只是见王爷操劳,想为王爷分忧解难罢了。” 李正煜的眼里仿佛也带了三分笑:“你的这片心意孤怎能不领?且让她上来吧。” 穿着长袖舞裙的盛装女子走到亭前 ,盈盈拜倒:“奴婢卞氏参见王爷。” 李正煜一抬手,她便从容起身,身形袅娜。 柳长宁见她纤腰不盈一握,大有弱柳扶风之态,身长却在六尺八寸以上,比亭下的侍卫都要高出几分。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隐隐柔光,后商人也是以白为美,却是如钧瓷般温润的白,卞氏的白却是像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晶莹透明,仿佛能透出底下细小的血丝。眼睛是圆润的杏眼,眼珠却是雨过天青的颜色。再配上高而挺的秀鼻和赭色的头发,浓郁的异族气息叫人移不开眼。 乐声起,却不是寻常听惯的朝堂雅乐。琵琶弦上流淌出如泣如诉、低沉呜咽之声。卞云娘纤腰扭转,素手轻舞,缓缓回眸,神情中也似带着三分落寞。节奏忽而由缓转急,声音也转向高昂,仿佛有金石之声从虚空传来,马蹄隆隆、擂鼓阵阵。但见卞云娘一脚点地,旋转不绝。周身的璎珞飘带也随着她的动作摇曳飘荡,仿佛有凌云之态。乐声再变,却是一派富贵繁华的景象,仿佛上京高楼林立、车马络绎的图景在眼前铺陈而来。卞云娘换上了后商宫廷的舞蹈,长袖微动,缥缈如云,双脚却是在作鼓上舞。蓦然回首,已没了初时的哀怨,而是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李正煜眉头一皱,手中却已鼓起掌来:“甚是精彩。”说着却又像想起些什么:“孤没记错的话,你是唤作云娘?” 云娘神色微动,盈盈一拜:“世人皆谓王爷是一等一的风流俊逸、怜香惜玉之人,诚不我欺也。”寥寥数语,便已不着痕迹地将李正煜捧到了天上。 李正煜难得开怀大笑:“云娘不但舞艺超群,抑是文采风流,实乃妙人。”转首又吩咐冯海:“替孤去取上个月父皇赏赐的云锦大袖衣和素纱禅衣来赐予云娘。” 卞云娘乍闻李正煜的赏赐,似是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微变:“听闻云锦三月方可断一匹、蝉衣更是举世罕见的奇珍,如此厚礼,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李正煜却是晓笑得灿烂,一双凤眼似乎能溢出七彩华光:“云娘千万不要自谦。衣物本是死物,这般花容月貌和石破天惊的舞蹈足堪相配。孤倒是觉得,今日的赏赐仍是不够,你可有其他的要求,孤一并替你完成便是了。” 卞云娘沉吟许久却只道:“奴婢本是出身倡家,世操歌舞贱业。今日得王爷青眼,已是三生之幸,再无他求。” 李正煜闻言脸色微动:“既然如此,你且先退下吧。” 柳长宁冷冷瞧着,总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处处透着蹊跷。卞云娘的固辞可称高贵,温文知礼的个性亦是出众。再加上天仙似的容貌、优美的舞姿,但凡是男子总会有三分动心。只是李正煜的表现却太是反常,外露得简直有些刻意了。 她不由得向李正煜瞧去,只见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倒像是真的被卞云娘迷住了一般。 柳长宁并未刻意回避,倒也有七八日没有见着李正煜了。府中的一切皆是打理的井井有条,人人恪尽职守,倒显得她是多余的一般。她思虑再三,便请冯海将近两年的收支记录拿给她看。这一看倒把自己给惊了一跳,人人都道赵王是“财王爷”,却不知道真正的“财王爷”却是这个素以节俭闻名的“李家玉郎”。不过好在柳长宁心细如发,研究了一个下午也发现府中近两个月的收入状况有些问题,便想着有空找李正煜问个明白。 向来视女人为无物的李正煜这一次倒像是对卞云娘动了真情,在献舞当日就将她收了房。不仅如此,还一反常态,日日歇于卞云娘所居的“云间水榭”之中,颠鸾倒凤,曲尽于飞之乐。府中的丫鬟仆妇皆是不忿,都道是这来历不明的胡姬一定是给李正煜下了蛊,才能将他迷到这种地步。饶是柳长宁埋头于故纸堆里,风言风语还是无孔不入地入了她的耳里。 当年李正煜对自己何尝不是万般讨好,最后却也是弃如敝履。卞云娘如今风光,倒看她能嚣张到几时!柳长宁被自己冷不丁闪现的恶毒念头吓了一跳,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既已知道结局,这些不切实际的情感就需要快刀斩尽。 这一日为了佃租的事,柳长宁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李正煜。却见他没了素日飞扬的神态,神色皆是淡淡的,眉间似乎还隐着一层薄薄的黑气,她心中暗叫“不好”。但见李正煜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正对着她,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看来,他竟是了然的? 等到柳长宁反应过来,便言辞恳切地说道:“佃农之事看似小事,却是攸关王爷的声誉与王府的收益,不知王爷有何想法?” 李正煜踟蹰道:“既然这样,你随孤去书房吧。”说话间,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卞云娘,目光中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 卞云娘本来正用一双笼着秋水的眼睛打量柳长宁,听到李正煜的话便敛了目光,语气温柔地答道:“妾身等王爷回来。” 李正煜站在书桌前,脸色阴沉不定。却见一个小太监捧着雕工精细的漆盒走入门内。柳长宁神色微变,来人竟是当年被李正煜视作左膀右臂的刘得远。 李正煜见柳长宁神色不定,开口道:“这是我的心月复,任何事无需瞒他。” 柳长宁也便顺水推舟,长出一口气,故作如释重负之态。 刘得远见李正煜的目光落在漆盒上,一翻手便打开了盒盖。里头赫然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柳长宁久居深宫,晓得这种白猫是波斯进贡的名种,不仅毛色雪白,还有着一蓝一绿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现下见到的这只猫,却是两眼紧闭,毛色黯淡,口旁流出的血竟成黑红凝固的状态。 柳长宁眉头微皱:“中毒?” 李正煜却是似笑非笑:“在你看来,这是谁做的?” 柳长宁心中暗暗计较,许久才道:“莫不是那卞云娘?”抬头看了一眼李正煜,却见他神色平静,似是示意她说下去。便又道:“那冯海该不会也牵涉其中?一个是王爷新晋的宠妾,一个是王爷长年的心月复,这两人要是联起手来,王爷岂不是步步惊心?” 李正煜握着白玉镇纸把玩,神情如常,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寒意:“这两人如意算盘打的虽好,却不至于对我下毒。那云娘是太子爷亲自发掘又假借他人之手送与我的稀世美人,怎能不好好消受呢?至于云娘,她曾不止一次向我提起,希望能在父皇寿宴上为他亲舞一曲,你猜这又是为何?” 柳长宁寒意顿生:“毒杀皇上,凶手又是王爷的爱妾。这弑父杀君的罪名怕是逃不掉了。” “果是可造之材。”李正煜叹道,“须知擒贼先擒王,你且悉心留意太子那边的动作。至于冯海却是留不得的了,我已差他去封地打理田庄事务去了。” 柳长宁心中却是兀自忐忑不定:“那对王爷下毒之人又是谁呢?” 李正煜因为用力,一双凤眼愈加显得狭而长,眼中满是心痛的神情:“我的乳母吴氏。若不是她,谁又能瞒天过海,对我用了那么久的药才被发现。” 隆重推荐 第十二章 机关算尽 千钧一发的关头,柳长宁却走了神。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淡忘的往事,原来这个乳母吴氏自己却是认得的。 柳长宁刚刚嫁到王府那年,对于楚王府的一切还带着质朴的好奇。偶然看到东边荒地上那座遗世独立的小院子,不顾旁人的劝阻,一意孤行地走了进去。院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嬷嬷,虽然也有一个婆子照看着,却不像是安老,更像是软禁,叫人看着心酸。 吴嬷嬷临死前,曾经用衰老枯瘦的手紧紧握着柳长宁的手,苦苦哀求她见李正煜最后一面。柳长宁看她可怜不过,便毫不隐瞒地同李正煜说了,谁知他只丢下一句“死生不复见”,便拂袖自顾自地离去了。 那时的柳长宁为他的做法寒了心,一个人竟然连垂死老人的心愿都不肯答应,这心该是何等的凉薄!此时忽然想起,那嬷嬷自称姓吴,看来便是李正煜口中的乳母吴氏。原来这其中竟有如此缘故,柳长宁的心里不由得对自己曾经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她缓声道:“敢问王爷要怎样处置那吴氏乳母?” 李正煜神色黯然,手指因为用力,关节处现出一片青白:“这事我自有安排,既然大家送了我一顶‘李家玉郎’的高帽子,我自然不能亏待了她,无端给人落下口实。倒是听说前些日子吴嬷嬷的儿子胡天一举了孝廉,既是故人之子,你抽空替孤送份厚礼给他吧。” 柳长宁轻轻地应了一声“喏”,便同刘得远一道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李正煜一个人立在阴影里,忽然被遗世的孤独感击个正着。李正煜俊朗坚毅脸上滑过两道泪痕,那水迹虽是无色,远远望去竟像是丑陋的伤疤。生于天子之家,李正煜从小被教导动心忍性、喜怒不行于色。父亲于他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母亲把一腔亲情都用在了弟弟的身上。如今,又有谁能想起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柳长宁当日便命管理库房的王公公开了仓库,兜兜转转挑了半天,终于挑到了一方雕工极佳的端砚并一支紫竹鼠毫,又命人用亲王才可用金黄色绸缎包了,装入锦盒里。柳长宁眼凝冰雪,这样规格的赠礼,处处显示出李正煜对吴氏的尊崇,无疑也让他“贤明仁义”的形象又丰满了几分。 柳长宁抚着额头暗自出神,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预想。从刘得远打探到的情况来看,推举胡天一的县令李彪官位不过七品,看起来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等柳长宁仔细翻阅了几大家族的族谱,才发现这李彪的外祖母竟是出生徐州魏氏,只因是旁支庶女,最后便草草下嫁了当时的赵府管家。现如今,若是魏氏主枝的族长发话,再许一些恩惠,李彪绝没有推辞之理。 柳长宁思忖着,若是吴嬷嬷行事顺利,恐怕不出两个月,李彪这个七品县令便会因“政绩”平步青云,成为政坛瞩目的新星了。她心思微动,转念又想起,淑妃膝下无子,便将母亲早逝的燕王李正炀收入自己宫中抚养。魏氏一族机关算尽,为的便是这个身为长子却出生低微的燕王了。 贺礼预备妥当,柳长宁也不忘着意盛装打扮一番。她让侍女开箱找出了御赐的紫绫如意云纹衫和飞鸟描花长裙,长达六尺的披帛轻若无物,还不到一两之重。因为尚未及笄,只梳了一个娇俏的百合髻,正中插一支鎏金细齿银篦。脸上略施脂粉,眉形作桂叶之状,眉间点出桃花状的花钿。远远望去既有朝廷女官的威严,也有名门闺秀的高贵之态。 柳长宁婷婷袅袅地下得车来,正迎上面带笑意向贺者致谢的胡天一。到场之人无非是微末的小官与乡绅儒士,乍见柳长宁一袭华装、容彩照人,皆被她的气势所谔,愣在了当场。亏得胡天一反应灵敏,他率先回过神来,又听说了柳长宁的来意,脸上绽出绚烂的笑容:“王爷这等恩赐,实是胡家之幸。想来下官真是有亏孝廉二字,该是有一个月不曾见到母亲了,不知母亲可好?” 柳长宁浅浅一笑:“前些天吴嬷嬷偶感风寒,现在已经无碍了。王爷还特赐吴嬷嬷在府中静养,孝廉不必过于自责。” 胡天一拱手,语气极是诚恳:“王爷大恩,下官必不敢忘。” 身旁的侍女将锦盒奉上,柳长宁缓缓抽取覆在其上的金黄色锦缎,端砚与鼠毫便露了出来。众人眼中皆是惊异之色,胡天一却是脸色微变:“御用之物下官怎堪消受,王爷折煞下官也。” 柳长宁眉眼含笑:“王爷说了,他与吴嬷嬷名为主仆,实有母子之情,这样的礼物犹不能表达他对于胡公子查举孝廉的欣喜之情。他还说,希望胡公子再接再厉,为胡家扬名,也慰吴嬷嬷的舌忝犊深情。” 胡天一眼圈微红,双手作揖:“王爷与姑姑的恩情天一终身不忘。” 柳长宁瞧他这样的表现,心中思忖,看来他是真不知其中有诈。若非如此,此人心思之深沉,实难想象,唯有除之而后快了。 出了胡府,柳长宁心中仍是愁肠百结,她看到街边店招迎风而舞,大大的一个“酒”字,心中道,什么愁虑阴谋都先放一放好了,世间最美,还是一壶杜康!她回头吩咐身边的侍女:“我还有些事要自行处理,你们先回去吧。” 那侍女微微一笑,语气甚是谦和:“姑姑随意,奴婢先告退了。” 侍女不卑不亢的表现落在柳长宁的眼里,果然是个聪慧的丫头。自己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虽然可以寻求刘得远和暗卫的帮助,但终究并不能完全为自己所控。这个丫头就不一样了,如果能够为自己所用,很多事就会简单的多。柳长宁眼珠一轮便有了计较:总得寻个时间敲打敲打她。 隆重推荐 第十七章 一废太子 冠礼之后便是气势恢宏的宫廷盛宴,席开三千,万国来朝。宫内宫外张灯结彩、烟火绚烂,宴席之中则是衣香鬓影、轻歌曼舞。 柳长宁侍立桌旁冷眼瞧着李正炜的两世荣耀,又有谁知道这便是他盛极转衰的时刻呢?李正煜脸色不虞,半个人几乎都依靠在卞云娘的身上,桌前的酒菜一点都没动过,微颤的眉头显示出他正在忍受强烈的痛苦。卞云娘泪眼婆娑,目光却一直在皇帝的身上逡巡,眼里射出的精光就像是遇到猎物的豹子。城阳公主倒像是真心替李正炜高兴,频频地向他举杯示意。李正炀也是满脸堆笑,可这拼命挤出的笑容却是带着刺的,嫉妒和不平像是利锥,在他的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扎下去,针针见血。 皇帝座右,是独掌 的贵妃朱昭华。她一身盛装,朝服上金线和孔雀羽绣成的凤凰图案栩栩如生,却是霸气更胜于仙气。头上挽着高鬟望仙髻,正中是一只赤金的凤凰,口中还缀着指甲盖大小的珍珠,两鬓仍是十数的步摇,远远望去整个人都陷在珠翠之中。一张艳如牡丹的脸似乎一如当年,可仔细一看,微微下垂的眼角和嘴角却泄露出她不再年轻的事实。她一双媚眼瞧着的正是皇帝左手边的昭仪裴清,嘴角微微地上扬,眉心里川字型的纹路却是更深了。 柳长宁不由得冷笑,朱昭华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保养得再好,在真正的二八芳华面前却是惨败。而这个对手还是出身六大世家的裴家,抓狂之余肯定又多了几分焦虑。 裴清却似没看出朱昭华的戾气,她双手举杯,朝着朱昭华微微颔首,举手之间绝美的姿仪与谦恭的态度令人过目不忘。听说皇帝自从迎娶了裴清,两个多月里只进过一次朱昭华的“韶华殿”,看来朱裴二妃之间也算是势如水火了。 这样的宴饮,何尝不是 的斗场。频频露面的朱婕妤、王婉仪自然不甘落后,连常年避客的郭婕和魏长阳也是盛装出席。明艳的、清冷的、温婉的、恬淡的,可谓是百花齐放、众芳暄妍。 柳长宁早晓得淑妃魏长阳出生皇家,今日一见更觉得她的容貌与在座的皇子皇孙们有三分相像,是呵,还是皇帝的亲侄女呢!可眼光却是久久地落在端妃郭婕的脸上,上一世她是自己名分上的婆婆,可是在自己与李正煜成亲之前便已经去世了,因此也就没有机会对她尽几分孝心。李正炽与郭婕见面的次数并不甚多,想来是郭婕为了保护这个幼子而刻意为之。 每一次即使见面,柳长宁总是远远地立在一旁,并不能看得分明。现在一见之下,便觉得李正煜和李正炽都是像极了她,漆黑的长眉、微微上扬的凤眼、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唇更像是皎洁的孤月,原来,皇帝身边竟还有这样清冷的美人儿! 李正炜心中高兴,又喝多了几杯,脸上现出红润的光彩,灿烂的笑容明媚地挂在嘴边。一整个晚上,从皇亲国戚到文武百官都在拼命地奉承他、巴结他,而皇帝周围却显得门庭冷落了。他有些飘飘然,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冠礼,就可以感受到天下人的崇敬与仰望。三个月后的大婚他既已成家,接下里便是立业,父皇一定会给他更多的自由和权力。至于娶的到底是中书令的女儿还是太师的孙女他倒是不在意。女人嘛,再美不过是锦上之花。倒是欧阳诚和史学良都是朝廷肱骨,无论哪个做了自己的岳父,都可以让自己的储君之位坐的更稳。他眼珠一轮,朝皇帝看去,体味过了万人之上的惬意感,这个位子对他的吸引力也就比过去更大了。 皇帝隐隐感到李正炜的目光朝自己射来,那目光却不似平日里的敬畏小心,而是带着探寻与狂热。探寻是源于自己态度的不明朗,狂热则是对帝位的膜拜。他浑浊的眼里升起一股阴霾,这个太子实在是过分大胆了! 他们两人微妙的神情变化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便起了激烈的反应。一个稳坐皇位二十五年,早已习惯了天下人的仰望,对皇权的贪念也是深入骨髓;一个在诸君之位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生活了二十年,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这一生除了皇位,再无可恋。这一次的冠礼,非但没有拉近父子二人的距离,反倒是让他们的嫌隙更深了。 韦一平一个人自斟自饮,手指却因为兴奋颤栗不已。看着自己苦心栽培的李正炜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他的心头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就在此时,一骑白马飞奔而来,从马上翻下一名少年。 殿上众人朝少年的身上看去,但见他穿着浅金色的御林制服,便纷纷退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少年径直走到殿上,俯身在皇帝耳边轻语几句,皇帝一双浑浊的眸子赫然清明,眼睛里流露出肃杀的神情。 少年的面目隐在烛火的阴影里,眸子里的神采却灿若繁星。柳长宁心中大感不妙,从忻毅出现在殿前的那一刻起,她就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可是,怎么会是他? “砰”地一声,皇帝手里的羊脂玉杯应声而碎。他大喝一声:“太子,你好大的胆子!” 李正炜被眼前的场景震得一愣,他脑中思维纷乱,却是膝盖一软,重重地跪了下来。 皇帝脸上的肌肉因为震怒而颤抖着,胸口一起一伏,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正炜。 徐长海是何等聪明样的人,皇帝既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如此震怒,这件事便不可能不了了之。他右手一挥,对着殿外的御林军道:“把东西抬上来。” 众人顺着殿门看去,见四名身着杏色制服的少年抬上来一块颜色漆黑的石碑,那颜色质地瞧着极是罕见,或许就是传说中的陨石。 柳长宁脸色微动,却见李正炜跪着的身体摇摇晃晃,竟是要瘫倒下来。 皇帝在裴清的安抚下渐渐顺过气来,才低声问道:“太子,这块碑你可认得?” 李正炜神色大变,一张俊脸早已没了平日的从容:“父皇,儿臣是清白的。” 皇帝双眉轻挑:“哦?那你去把这碑上的字一个一个读给朕听听!” 李正炜双唇轻颤,声音微抖:“圣子临朝,永昌帝业。” “啪”地一声,皇帝的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连玉盏里的美酒也被激了出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扭动,声音里含着三尺玄冰:“好一个圣子临朝,好一个永昌帝业,你是要朕把这天下拱手给你?!” 李正炜脸上的血气尽皆不见,一张脸在灯下泛着奇异的惨白:“父皇息怒,儿臣并无此意。” 一旁的韦一平刚刚从喜悦里冷静下来,就被一头抛进了冰窟。他膝行着挪到李正炜的身后,以头抢地,“咚咚”地声音在阔大而安静的大殿里回响不绝:“太子仁孝,三岁就会跪在佛前为皇上祈福,六岁时为了端肃皇后的病抄了整整一本《金刚经》。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取代皇上的心思呢?” 皇帝冷冷地瞧着他,嘴上不说话,眼神却稍稍柔和了下来。柳长宁心中清楚,这个太傅还是能模得透皇帝的心思的。 须臾,皇帝开口道:“既然如此,太子能不能给朕解个惑,这块碑为何会在京城出现?” 李正炜僵直地跪着,思维快速飞转。这块陨石确实是自己和韦一平一时兴起找来的。可韦一平是三朝元老,行事向来深谋远虑。是以这碑一直都没刻字,只是在太子府里闲置着。年深日久,自己的政务日渐繁忙起来,也就把这块碑给遗忘了。究竟……究竟是谁把这块碑找了出来,还刻上了这样一段大逆不道的文字?而这块刻着字的碑又为何会到了御林军的手里? 想到这节,李正炜的背上已是冷汗涔涔。忽然,他灵感乍现,皇帝向来喜欢诚实厌恶欺骗,索性就把实话说了出来:“这块陨石是三年前儿臣特意寻访得来的,儿臣想着,明年就是父皇六十岁寿辰,到时候在石头上刻些赞颂的话,当作祥瑞呈给父皇,也算是彩衣娱亲。这陨石在儿臣府内已经搁置了三年之久,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太傅还有陵容,父皇不信问问他们便是。至于……至于今日为何会被刻上这样一段字,儿臣确实不知。儿臣对父皇绝无异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啊,请父皇明鉴!”说着他低低地服了下去,背脊也因为惧怕不断地耸动着。 皇帝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并不开口,可是凌然的气势却在每个人的心里压上了一把千钧重担。 隆重推荐 第十八章 太傅之死 正在此时,宰相朱长贵却做出了一件惊人之举。他越过众人到得殿中,反手将自己的无梁冠摘了下来,又重重地磕下头去:“微臣愿用顶上乌纱担保,太子绝无反逆之心。况太子仁爱,事事以江山社稷为重,无论是赈灾还是监国,政绩有目共睹,天下万民皆是景仰。还望皇上三思!” 他言辞恳切、情感真挚,似乎一字一句都是在为李正炜开月兑求情。柳长宁心道,他是模透了皇帝的心思,再给太子补上重重的一刀啊。太子贤明,太子以天下为重,不就是在打皇帝的脸,说他不爱民吗?当年,祖父被人构陷通敌,可真正把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却也是眼前这个男人。她不由得恶从胆边生,一双拳头攥的紧紧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朝着朱长贵所在的方向迈去。 果不其然,皇帝的怒气本已稍霁,听了朱长贵的话后,眼神里的怒火竟比刚才烧得更猛了。 李正煜并未抬眼,仍旧能感受到柳长宁身上散发出的阵阵煞气。他半趴在面前的桌案上,只能看到柳长宁的脚向外迈出了半步。他身体微动,一不小心便把左手边的酒杯拂到了地上。冰凉的酒水溅在柳长宁的裙摆上,她微微一怔,思维瞬间恢复了清明。 所幸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皇帝和朱长贵的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这段插曲。她不由得朝李正煜望去,见他一双眸子透过手臂也正瞧着自己,不由得有些恍惚。 就在此时,殿中忽然有一个声音传来“炜儿,朕看这个太子之位你是坐的太稳了点!” 皇帝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情感:“今日起,革去李正炜的太子头衔,废为庶人,神碑一案交于大理寺审理。” 李正炜原以为自己已是死罪,但听到皇帝的话,知道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于是深深地磕下头去:“儿臣领旨。”说完便跟着早已立在身后的忻毅去了。 皇帝转过头来,审视着仍旧跪在地上的韦一平和朱长贵,良久才道:“两位爱卿皆是朝廷之肱骨、社稷之栋梁,朕又该如何处置你们呢?” 朱长贵抬起头,向着皇帝朗声说道:“臣已说过,要用顶上乌纱保太子无罪。”他语气略滞,复又说道:“保庶人李正炜无罪。”说罢君臣二人对视良久,大殿上本已凝滞的气氛更见焦灼。 皇帝沉吟良久,语气中带着三分落寞:“也罢,宰相自入仕以来,已有四十三年,也该歇歇了。从今日起你便告老,颐养天年去吧!” 朱长贵深深拜倒,行了三叩的大礼,才道:“微臣领旨谢恩。” 他衰老无力的背影和掷地有声的回答落在大殿众人的眼里,连素日对朱家权倾天下颇有微词的人,也不由得真心感佩这个三朝老臣。 柳长宁深藏的恨意仿佛地底深处的熔浆炙热翻腾,几欲喷涌而出。什么老谋深算,什么演技高超,和眼前这个人比起来都不过雕虫小技。朱长贵借着太子一事避世,却也给天下人留下了直言力谏、刚正不阿的印象。等到太子借他人之手被除去之时,他又可以打着正义的口号卷土重来。那时候,不仅皇帝对他深信不疑,全天下人也都成了他的依傍,翻手之间能让朱氏一族站上权力的巅峰。 皇帝眼见着朱长贵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隐没不见。又用锐利如刃的目光盯着韦一平:“太傅对此又作何解释?” 韦一平一生自负精明机智、料事如神,却不料今日在朱长贵面前一败至斯。他想到端肃皇后早死,韦家早已失去了皇权的荫蔽;太子羽翼未丰,又不为皇帝所喜;朱长贵虎视眈眈,背后又有朱贵妃鼎力相助;几位皇子接连成年,已成犄角之势。他的心深深地荡了下去,今日神碑一事,结果已然分明。 他抬起头来,平日里保养得鹤发童颜的一张脸如今疲态毕现,脸上老泪纵横,已是英雄末路的状态:“臣,虽无过,却有罪,太子落入今日窘境,实在有负端肃皇后的临终之托和皇上多年的信任。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望皇上能彻查此案,还太子一个公道。” 说罢,他攒足力气朝着殿柱猛扑过去。殿中卫士身形极快,几个箭步已到了韦一平的身旁。何奈韦一平一心求死,却也是救援不及。鲜红的血液汇集在韦一平的尸体之旁,竟成了牡丹盛放的形状。妖冶诡异的情景成了殿中每一个人心里永生难忘的梦魇。 柳长宁双目紧闭,身体也因为极力隐忍而微微颤抖着。韦一平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李正炜鸣冤叫屈,可谁又知道,他即使舍了一条命却仍旧挡不住朱氏一族的凌厉攻势。若是他日韦一平与李正炜在地下相逢,又会做何感想? 皇帝虽然面冷心冷,但是见到辅佐自己半生的老臣撞死在自己面前,心中却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双唇动了几动,竟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声道:“将太傅的尸体好好殓葬,以公侯的标准入葬吧。”说着,身形竟是微微一晃,在徐长海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直:“大家也都散了吧,散了吧。”他长袖轻挥,只留下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这一晚,殿中迭起的事件耗费了殿上众人太多的心神,所有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按照入场时的顺序一一出场了。殿中偶尔有几声桌案移动发出的轻响,落在众人的耳里更觉得奇诡难测。 柳长宁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重生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跌入冰窖之中,身体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胸口处仿佛被利剑劈开,鲜血自体内泊泊地流出。朱长贵的手段竟如此凌厉,一个太子、一个太傅,仍旧逃不过他的手心。自己……自己就算得到了李正煜的帮助,自己即使豁出了身家性命,对根深蒂固的朱氏一族而言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吧?她的唇角浮起一抹苦笑,脸上竟已留下泪来。 “要成事,就要忍,百忍才能成钢。”熟悉的声音在柳长宁耳边响起。 她回过头,只见李正煜浓眉紧锁、薄唇轻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着自己。 隆重推荐 第十九章 鸿门之邀 回到王府三日,柳长宁才从太子被废、太傅自尽的悲愤中渐渐恢复过来。说实话,对于李正炜她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成王败寇、自古如此,况且李正炜自己也绝对算不上善良无辜之人。只是,可以肯定神碑一事是有人栽赃陷害,韦一平死得又极是壮烈,她的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同情。而同情之外,更多的则是感同身受的愤恨。朱长贵那日的所作所为,与当日陷构柳家满门如出一辙,叫柳长宁又如何不起同仇敌忾之心? 李正煜却并没有将卞云娘当作是弃子,一连三天都歇在“云间水榭”中闭门“养病”,对于朝廷动荡几乎不闻不问。只是第二日时,命刘得远给柳长宁送来了两幅字。柳长宁拿来看了,一幅上写着“静”,另一幅却是“忍”。柳长宁心中凄恻,树欲静而风不止,难道忍得,就可以逃过所有的劫难? 刘得远见柳长宁神色微变,只是说:“柳姑姑,王爷尚可以韬光养晦、止步于室,您为何不能将心底的情绪一并收了回去?” 柳长宁一愣,便朝刘得远看去。只见他神色恬淡、脸带笑意,要不是从小做了李正煜的心月复太监,也该是一个文武俱佳的翩翩佳公子吧。 刘得远却不知道柳长宁的心思,见她神色恢复如初,便道:“姑姑好生休息吧,有什么事便差人来吩咐奴才。” 柳长宁微微一笑,对刘得远的关心表示感激。刘得远便不再说话,关上门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柳长宁便从噩梦之中遽然醒了过来。重生以后,她总是整夜整夜地做梦,可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或许是太子一案在她本就阴郁的心里又投下一片阴霾,让她徒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这几日来闭门不出,那聪敏的侍女也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柳长宁从她断断续续的回话里知道,她姓郑,名唤玉儿。本来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但因为是庶女出身,在家里一直都是半仆半主、身份尴尬。后来父亲一病不起,家中没了收入来源,又要延医问药,于是只好变卖家当度日。父亲死后,家中的主母便以家道中落、难以为继为由把她卖入了王府,从此以后她就再没见过自己的家人。 柳长宁心中盘算着,郑玉儿既然出身书香门第,那么她的知书达理、聪明巧慧也就有了解释。而看她言谈之间气度温婉、情真意挚,不像是在欺骗自己,心里也就更亲近了些。 柳长宁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也是可怜人,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虽然我也只是伺候王爷的,不过好歹得了一个三品女官正的名号,旁人也不能轻易欺负了你。” 郑玉儿眼神中戒备的神情去了一半,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她膝盖一弯,眼看着就要拜倒下来。柳长宁右手微抬,却已将她扶了起来:“从今往后,私下里你我二人便没有主仆之分了。你便叫我长宁,我便叫你玉儿,可好?” 郑玉儿心中一惊,一双冷冷的清水眼便朝柳长宁看去。又见她眼神闪烁、语气认真地说道:“以后有什么难处也一定要让我知道。” “玉儿记下了”。 柳长宁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在洁白如玉的汝窑茶盏上缓缓模索:“那么你先下去吧。” 柳长宁其实早知道了郑玉儿的亲身母亲王氏现染重病,那丧尽天良的主母于氏,不但不给她请大夫,还让家中的小厮用破席一裹,将奄奄一息的王氏扔了出去。郑玉儿千辛万苦找到母亲,不敢带入府中,只得将她安置在了王府附近的一间破庙里,时不时的去看看她。 可是求医问药一事因为囊中羞涩还是耽搁下了。柳长宁没料到,自己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这个倔强的女孩子还是没把这件事说出来,又见她眼中戒备之情不退,心里只是一酸。 就在这时,却见郑玉儿飞快地奔了回来,一张俏脸上浮起两朵红云:“柳……长宁,贵妃娘娘派人来请你入宫。” 柳长宁见她一双眼里满是关怀和惊恐,倒是有些意外。她心念微动,脸上却是一派沉静:“哦?你去开了箱子,把皇上赐的那件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和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给我拿来吧,我倒要瞧瞧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见我所为何事!” 许久以来,柳长宁都秉承着低调行事的原则,每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都恨不得素面朝天、不被人看到才好。这一次却破天荒地一反常态,不仅拿出了压箱底的服饰,妆容也是极尽富丽奢华。 这消息传到李正煜的耳朵里,他一双桃花眼笑得斜上双鬓,口气里也难掩笑意:“很好很好,她终于开窍了,不晓得她要在韶华殿里掀怎样的风雨来。” 刘得远却仍自担心:“且不说贵妃娘娘宠冠 ,代行皇后之职,就她朱家嫡女的傲气,也不是好相与的。柳姑姑与朱家本有血海深仇,只怕……只怕一个不好就正中贵妃娘娘下怀了。” 李正煜声音清冷:“关心则乱。这道理长宁现时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么?”他见刘得远的脸上浮现出羞愧的神情,便又道:“她既然特意打扮了一番去见贵妃,显然是有备而去、胸有成竹,你又何必在这里杞人忧天?” 刘得远听完李正煜的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王爷说的是,奴才还是鲁莽了。” 李正煜嘴上却浮上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近思,十岁就跟了我,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七个月”。 “当年你就和长宁一样,张口闭口就要报仇,近两年倒是圆熟了不少。我就想说,答应你的事,我一天都不曾或忘。只是现时这局面太过纷乱,敌人又太过强大,我们就只能忍。等到时机成熟的那天,我定叫那些作孽的人尝尝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 刘得远眼中噙泪,却是一脸的刚毅:“奴才明白”。 隆重推荐 第二十章 只身犯险 却说过不多时,柳长宁便已跟着朱昭华遣来的内侍已经到了韶华殿外。柳长宁惊异地发现,自己同朱家明争暗斗那么多年,却还是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打量朱昭华的寝殿。 据说当年朱昭华初入宫时的封号不过是四品淑媛,不仅无法同母仪天下的端肃皇后相提并论,与同年入宫的郭婕和魏长阳相比,亦是低了半级。 也亏得朱昭华天生好命,入宫以后不仅宠冠 ,长兄朱长贵亦是步步升迁,一个月后皇帝便力排众议将她加封为婕妤。等到朱昭华怀上龙胎,就已经是位列四妃之一的德妃了。哼哼,德妃,柳长宁心中冷笑,朱昭华分明便是有色而无德,这个封号好不讽刺。 幸好,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十多年来,朱昭华虽也频频怀孕,却是怀了掉、掉了怀,始终都没能为皇帝生下一儿半女。皇帝对她算是不薄,很快便借着太后寿诞的机会封她做了一品的贵妃,不过这皇后之位到底是坐不上去了。如此一来,虽然位居 首座、多年来代行皇后之责,到底还是皇帝的小老婆,算不得正主。至于后来,朱昭华拼命地把族妹塞进 ,倒好解释。一为延续皇帝对朱家的隆重,二是为了能够诞下有着朱家血脉的皇子。想来如今这朱长贵的种种作为,便是为了吴王李正烱在铺路了。 “吱呀”一声,韶华殿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里头走出一个婷婷袅袅的宫装少女。柳长宁抬起头,一双杏眼里盛满了惊讶,眼前的少女竟然是许久不见的万妮儿。 万妮儿见柳长宁面露惊异,便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没看错,我万妮儿确确实实撞了狗屎运进了韶华殿了。这事儿别说你不信,连我自己也不信呢。 柳长宁对她微微一笑,心中却是灵光乍现,朱昭华这招可真狠。现在万妮儿在她手里攥着,自己做任何事免不了要投鼠忌器了。 待柳长宁走入殿中,只见朱昭华一身随意的燕居服饰,俱是一色质地轻薄的纱罗,华贵之气尽去,却是多了几分平易的味道。柳长宁眼尖,瞧出那颜色却不是正红,而是略艳的朱红。她心中只道:朱昭华啊朱昭华,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终于还是算漏了,这正妻才能穿的正红却不是你一个嫔妾可以僭越的。 朱昭华见到柳长宁优雅的行礼动作,竟有一瞬间晃神,这丫头要不是在宫里浸yin数十年,便是心机深沉、别有图谋,答案显然只有后者了。她并不立刻让柳长宁起身,只是用一双妩媚的狐眼上下打量她。柳长宁跪在那里,虽未抬头,却仍能感受到她尖锐的眼神,一时间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过了许久,才听一个慵懒清亮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柳长宁依言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直直地瞧着她,既不畏惧也不慌张,却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朱昭华心里却是一惊。这样绝美的眉眼,说是倾国倾城也不过分。还好皇帝早早地把她赏给了楚王,不然自己要同时对付她和裴清,便是有心无力了。再一转念,却是暗叫不妙,前朝那么多的例子摆在那里,任凭你是仇敌之女也好,命里克夫的寡妇也罢,哪怕是自己的儿媳,只要是皇帝看上的,便没有搞不到手的。 一思及此,她的语气里就多了几分冷意:“听说你是柳承志的孙女?” 柳长宁面色恭敬地答道:“奴婢正是。” “那么本宫便有些好奇你在楚王府中处境了。” 柳长宁心中凄凄,却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奴婢自家中变故便被没入长坊,过去的许多事已经记不太清了。如今楚王待奴婢甚厚,奴婢又怎会有异心?” 朱昭华显然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柳长宁轻描淡写几句话就顶了回来,忽地挤出一个凌厉的笑容:“好一个厉害的丫头。本宫原来想着,你既然救了吴王,那孩子也喜欢你。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将你讨来赐给吴王。现在看来却是要不得了。” 柳长宁笑得明媚,连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自古一仆不事二主,皇上既然开口将奴婢赐给了楚王,奴婢就只能愧对娘娘的厚爱了。”言语之间已是把皇帝拉出来做了挡箭牌。 朱昭华有些悻悻的,虽然早已料定了柳长宁绝不简单,却不曾想竟是拒绝的如此干脆。 她微微抬手道:“你瞧本宫这记性,竟然让柳姑娘白白跪了那么久。快起来说话吧。” 柳长宁向她睇去,只见她眼中不以为然的神态尽去,竟是把她当作真正的对手看待了。 朱昭华并不急着说话,只是捧着青瓷茶盏,自顾自地喝茶。殿中就只剩下杯盖与杯盏轻触发出的声响,“叩叩”之声就像是打在心上似的。 良久,只听朱昭华说:“你既然不愿离开楚王府,本宫也绝不勉强。可这赏赐却是万不可少的,她忽然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金凤步摇,说道:“这簪子跟了本宫好些年了,现在就送给你了。” 柳长宁冷眼瞧着,心中已有盘算,这赤金凤簪本就是皇族御用之物,宫中妃嫔也要做到了昭仪之上才能用到步摇,送给自己除了压箱底还能有什么用?又或者,朱昭华就是要赌一赌自己够不够虚荣去戴这簪子,若是自己真做了,那么这条命也就报销了。 一边想着,她却是笑意盈盈地从侍女的手里接过了簪子,又行了一个大礼:“奴婢叩谢娘娘大恩。” 朱昭华有些气馁,这么软硬不吃的丫头,却始终不能为自己所用。于是便懒懒地道:“本宫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喏”。 柳长宁且行且退,直到出了殿门才转了身往外走。下台阶时,她左膝故意一弯,万妮儿连忙赶上来扶她,一眨眼的时间,她的掌心里已然多了一张字条。 隆重推荐 第二十五章 南越告急 皇帝的宝座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紫檀木的座椅雕工细致,上头的花纹处还用金粉勾填出了龙纹,背后的屏风上雕刻着古代宫廷的故事,远远望去更显得气势俨然。皇帝的面目隐藏在十二毓的冠冕之后,看不太出脸上的喜怒。 乍见在朝官员悉数到场,皇帝神色微变,心中便有些不虞。但说话间,脸上的却已变作笑意盈盈,那声音虽是哑着,却仿佛二月里乍暖还寒的春风:“前些日子,燕王向朕上了一本谏政十疏,整整三十页的奏章,凡一万五千余字,都用蝇头小楷细细地写了。不管其中的内容如何,这片用心也极是可贵。朕用了三天时间,才读完了整本奏章,也仔仔细细地思考了其中各条建议的可能性,不得不说,皇儿用心之诚古来罕见。因而,朕此次特意将燕王从封地召回京中,就是希望各位爱卿能与他一起竭诚尽职,齐心协力为朕的天下和黎民百姓谋福祉。” 皇帝的一席话说的极是漂亮,言谈之间便把李正炀的所作所为与国家社稷连在了一起。在场的人揣摩着他话中的意思,心中便是大骇,难不成皇帝对废太子寒了心,把一腔的希望都寄托到了燕王的身上? 李正炀不疑有他,喜出望外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父皇谬赞,孩儿愧不敢当。” 魏无忌却有些意外,总觉得皇帝的这番话说的虽然恳切好听,可那些溢美之词却太过于可以。他微微地低下头,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对策。 皇帝望了望仍旧低低地伏在地上的李正炀,又道:“皇儿何须行此大礼,快快平身。”又用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才复说道:“在场之人若是都能有皇儿的这番用心,后商天下岂不是四海清晏、天下太平?” 李正炀刚从地上站起,随手整了整衣袍,却听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一身戎装的士兵越过众人跑入殿中。许是赶得太急,又或是路途太过遥远,军士的脸上、身上满是尘土之色,嘴唇也因为缺水而裂开了深深浅浅的口子。他步履有些蹒跚,下跪的姿态也略显僵硬,但一副嗓音却是铿锵有力:“皇上,八百里加急。” 徐长海早已从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走了下来,一手从士兵手中接过军报,一面双手捧着呈交皇帝过目。 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有些焦灼。每个人都试图从皇帝的表情里读到答案,但是面对着这张满脸病容的脸还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过了良久,皇帝拿着军报的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尹老将军来报,南越王赵云近日拥兵十万,在新城之外枕戈待旦、蠢蠢欲动,大有破城攻商之势。” 众人听闻事态紧急,一时便是议论纷纷。御史大夫朱潜一张脸上满是焦虑之色,只见他越过众人到得殿前,手持笏板朗声道:“臣以为,后商建国未久,皇上又奉行与民生息之道,切切不可随意用兵,以免重蹈前朝穷兵黩武的覆辙。” 皇帝的嘴角微微一垮:“又是前朝,又是与民生息,前朝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难不成朕做任何的决定都要对着前朝依样画葫芦么?朕的治下难道不是国泰民安、仓粟秉实,在你看来这一辈子都要学着前朝末帝一般畏畏缩缩、苟延残喘?”他一席话说的极重,脸上也显出狠戾的表情。落在朝堂众人的眼里,只觉得寒意顿生,不由得低下头去。 朱潜却似毫无畏惧,他双膝跪地,背脊却仍直直地挺着:“臣犹记得,两年前,南越王曾向皇上上书,愿娶公主为妻。皇上舍不得亲生女儿,唯一适龄的玉玲和玉珠两位郡主又宁愿削发为尼也不外嫁,所以此事就那么耽搁下了。如今众位王爷膝下小女都已长成,其中必有甘愿为国和亲的,到时候皇上只要赐以公主的名号,再以珍宝陪嫁,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拂袖:“岂有此理,小小南越,朕还怕他不成?” 朱潜没料到皇帝竟会如此动怒,于是便俯去、以首扣地:“皇上一念之下,乃是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翻手之间,乃是数十万百姓的生机收成,还望皇上三思。” 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朱潜的身影,脸上的神情已是震怒。 朱潜待要再说,李正炀已经越身于众人之前:“儿臣以为,后商乃天朝大国,国力又是繁盛,如何需要和亲,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岂不让人笑话后商朝中无人、举国无兵了?” 皇帝瞧着他,目光中意甚嘉许。 未几,李正炀又道:“儿臣空长这些年,如今已二十有三。这些年来,并未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已是不孝。今日儿臣自请出战,望父皇恩准。” 皇帝不答,一双暗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朝堂中人。 李正煜越过众人拜倒下来:“皇兄刚刚回京,且又要替父皇分忧处理朝堂之事。儿臣自幼习武,于用兵之道也算略有研究。若蒙父皇不弃,儿臣自请出征,扬后商之威名。” 皇帝的脸上终于浮现几缕笑意:“吾儿快快平身,朕得佳儿如此,朕心甚慰。”他正了正姿态,声线也提高了半分,“着令楚王李正煜为破虏将军,统领十万兵马;忻毅为震敌将军,统领三万兵马,分东西两路出兵南越,与尹将军共同作战。驸马郭舒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先行筹集军粮。”他顿一顿,又道:“至于燕王,就留在朝中监理国事,朕还等着你的谏政十疏变作现实。” 李正炀、李正煜和忻毅齐齐拜倒,朗声道:“谢主隆恩”。 朱潜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准,仍旧跪在那里,一张脸隐在阴影里,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但放在膝上的手背却是青筋虬结,一眼望去便知是情绪激动、极力隐忍。 隆重推荐 第二十六章 李正煜回到王府,头一件事便是将柳长宁叫到了书房。 身后的雕花木门被重重地阂上,李正煜负着手,略作思考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长宁,今日朝堂上出了一件大事,你可知晓?”他的声线因为激动而显出些许不稳,眼中的光彩却像是上好的黑曜石,散发着泠然的寒光。 柳长宁神色恬然,语气也是散淡:“属下一直在府中密切注意暗卫的来报,故而朝堂之事并不清楚。” 李正煜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中颇为疑惑,口中却继续说道:“南越王不知为何突然起兵,父皇已经命我和忻毅兵分两路出兵围剿。” 柳长宁心中颇是惊讶,上一世她此时还是齐王府里的管事姑姑,对于朝廷变动只是略知一二。李正炽在此事发生之时不满十五,离他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还有两年的时间。如今此事会如何发展,却不是她能够预料的了。 她口气微变:“皇上向来倾向于安抚和谈,为何这次却大张旗鼓地用兵?” 李正煜微微一笑:“你最想问的怕是为何这一次朱家没有力阻出兵吧?”他眼神里透出三分凉意:“朱潜如何没有阻止,他可是言辞恳切、引经据典,甚至还想好了要以宗室之女远嫁和亲,这样的赤胆忠心,着实令人感动。可他毕竟比不上自己的父亲朱长贵,又不是三朝老臣,父皇非但没给他说动,还大大地发了火。再加上李正炀一番力谏,出兵之事便定了下来。” 柳长宁侧目:“那王爷该不会什么事儿都没做吧?” 李正煜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板,嘴角旋即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我么,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柳长宁有些意外,语气里便带了三分焦虑:“王爷不会忘了当年长宁的祖父与朱长贵一语不合,最后被诬满门获罪之事吧?朱长贵这样的老狐狸,还有朱昭华那样冷面冷心的女人,绝不会轻易妥协的。” 李正煜颇不以为然:“哦?那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他见柳长宁神色紧张,又安慰道:“李正炀如今得了一个监理国事的重责,怕是成了朱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没什么闲心再来为难我了。” 柳长宁眼中冷意遽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能让他们再陷害忠良。”她语气稍顿,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王爷,此次出征,能否让属下鞍前马后侍奉于您?” 李正煜微微一愣,旋即便猜到了柳长宁的心思。他只道:“你是女儿身,又是父皇御赐的女官正,如何能够随军出战?”他语气严肃,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眼前的女子固然坚强能干,但若是可以,仍旧希望能够尽一己之力保护好她。 柳长宁却不放弃:“属下虽是女子,但也得到祖父亲传,使得柳家独门剑法,五六岁时,已经可以自由驾驭名马。” 李正煜见她毅然决然的神情,便知道以她这样宁折不弯的个性不晓得会做出些什么。于是只好妥协:“你便女扮男装和近思一块跟我去吧。”言辞之间却颇是无奈:“这仗若是胜了便罢,若是输了,我可要担上一个欺君之罪了。” 柳长宁几乎是月兑口而出:“这仗绝不会输!” 李正煜却忽然转了话题:“你别不别扭,一会儿我,一会儿属下。” 柳长宁微微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眼下的他和那时总有些不同,那个时候的楚王分明是更隐忍也更谨慎的。 这一日传出了李正煜即将带兵出征的消息,午时刚过,李正炽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柳长宁见他并未乘坐三驾的华盖车,却是骑着名唤“超风”的大宛马,穿的也是寻常的燕居服饰,一袭浅蓝色的织锦衣袍,颇像是雨过天青的色彩,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超群。 李正炽下了马,随手就将马鞭丢给了一旁侍立的仆从。见到柳长宁站在门前,脸上便堆起明媚的笑容,双手作揖道:“柳姑姑。” 柳长宁微微一愣,李正炽眼里狡黠玩味地神色让她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于是道:“齐王殿下是来见王爷的吧?王爷此时正在湖畔凉亭里,殿下请随奴婢过去吧。” 李正炽上一次见着柳长宁,她还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此时却是温文有礼、仪态翩翩,心里便微微一怔。他笑着说道:“那有劳姑姑了。” 李正煜此时正在凉亭之中。满院的繁花都已落尽,只剩下各色的菊花开得正盛。李正煜一管玉笛嘴边横吹,曲调中已带着苍茫辽远之意。 李正炽拊掌吟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柳长宁眼里已含着一层薄雾:“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曲调甫歇,李正煜似笑非笑地瞧着眼前之人:“我本是一腔壮志,何奈你二人吟诵的竟是如此悲伤的诗。” 李正炽早已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拿过他的酒杯喝了一口:“皇兄自然是要大捷而归的。我只是想着此去万里迢迢、穷山恶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皇兄凯旋而归,心里便十分难过。”说着一双凤眼里竟显出几分凄凉的神色。 李正煜伸出手扶着他的头顶:“皇兄答允你,到了红梅绽放的时侯一定回来同你一起守岁。” 李正炽语气微黯:“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没用,从来都要皇兄护着,却不能为皇兄分忧。” 柳长宁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不忍。李正煜与李正炽的兄弟之情在这无情的宫闱之中,更显得难能可贵。 她微微叹了口气:“齐王殿下多虑了,奴婢相信,假以时日殿下一定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社稷栋梁。” 隆重推荐 第二十七章 只欠东风 李正煜眼里的笑意更深:“你虽不能陪在为兄的身边,长宁却是有心,想到了女扮男装、生死相随。” 柳长宁口气不咸不淡:“属下只是报国心切,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属下倒是觉着匹妇亦有责,王爷别再拿属下取笑了。” 李正炽一双眼里全是向往:“早就听闻昔日镇国公刀、剑、枪样样精通,还使得一手连珠箭,百步之外便能取人性命,真想去战场上见识见识柳姑姑的英姿呢。” 柳长宁眉眼里全是笑意:“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说话间,却见卞云娘一袭紫色宫装婷婷而来。她松松笼着堕髻,两翼蝉鬓凌乱,发上一应首饰俱无。一张脸只扑了层薄粉,唇未涂脂,更显得血色全无。无论谁见了她如今这番模样,许是都会为她对李正煜的深情感动不已。 她刚至亭中,便盈盈一拜,声音婉转如黄鹂:“妾身参见王爷,参见齐王殿下。” 话音刚落,身后十数名侍女鱼贯而入,顷刻间,两丈来宽的石桌便被摆满了。 卞云娘脸上全是不忍的神色:“妾身听闻王爷即将出征南越,那是何等穷山恶水之地,王爷万金之躯如何去得?可惜时间仓促,妾身准备许久,也无法顾得周全。”她说着便从袖中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 李正煜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忍之色,他伸出手握在云娘的手上,宽严安慰道:“区区南越,何足挂齿,孤去去便能回来。”他见一旁柳长宁与李正炽两双眼睛瞧着自己,话锋一转便道:“时间不早了,长宁替孤送齐王出府吧。” 李正炽翩然起身,整一整衣袖,又拂一拂袍摆,动作甚是优雅。他见柳长宁神色闪烁,轻轻唤道:“柳姑姑?” 柳长宁心中本是不虞,李正煜和卞云娘的亲密举动在她心头点起了一簇火,这火焰被秋风一吹竟有燎原之势。李正炽清亮温和的声音却将她从复杂交织的情绪中唤醒,她闻言苦笑,那一日,自己是李正煜的正妻,也不过是说休便休,如今不过是他身边的小小仆从,又有什么立场去质疑他的举动? 下一刻,她朱唇微启,柔缓低沉地说道:“齐王殿下,这边请。”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大门前,李正炽突然问道:“柳姑姑,你可知皇兄并不是真心中意云娘,只因为云娘是太子所赠,才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 柳长宁闻言颇是不快,李正煜中意谁不中意谁,与她何干?不过,她心中虽恼,嘴上却答得恭敬:“殿下所言奴婢不甚明白。” 李正炽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径直走到马前,并不回头,只是道:“柳姑姑,此去前途艰险,请务必保重。皇兄……皇兄也拜托柳姑姑照顾了。” 郭婕乍闻李正煜即将出征的消息,怔怔地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她与这个儿子之间向来疏离,但心中却有着万般的牵挂。朝中政局纷乱,储君之争亦是激烈胶着,她在 中一日,便是为他在担心着。她有些庆幸,幸好小儿子不过十四五岁,不然两个儿子如何才能护得周全。 秋风已是一阵凉过一阵,“咳咳”郭婕不由得咳出声来。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子已是日薄西山,粉紫色的丝帕上一滩殷红,仿佛在嘲笑她,看你还能坚持到几时?一旁的嬷嬷见到郭婕吐血,神情中满是心酸之色,但却也带着几分了然。她将手中的狐裘披在郭婕的身上,缓言道:“娘娘,起风了,请随奴婢回去吧。” 郭婕微微一叹,苍白的脸上流过两行清泪。她声音哽咽,语气却是坚定:“嬷嬷差人替本宫把备下的东西送去楚王府吧。” 李正煜定定地瞧着手中的信纸,信上的每一句话都已印入了他的脑海里。郭婕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行笔之间却是筋骨遒劲。 重光吾儿: 听闻南越之地多瘴气,且穷山恶水、温差极大。因而特意为你备下御寒衣物与面罩。软猥甲是昔年你外祖亲手父赠与,此次随你初上战场,定能助你凯旋而归。 此去珍重,勿以为念。 李正煜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样深情的叮嘱,那样铁骨柔情的一笔字,他有些恍惚,母妃心中究竟是如何对他? 李正煜又见一旁衣物上熟悉的针脚,以及用鲜红丝线绣成的“煜”字,心中更是感概万千,这临时备下的衣物,虽是仓促,一针一线却是细密妥帖,何尝不是一腔缱绻母爱的证明?他想起儿时受到委屈,母妃轻言安抚他,洁白细长的手指抚过他的发际留下温暖的触感。他忽然生出大哭一场的冲动,但心底的声音却冷冷告诉他不能。他微微扬起头来,终于忍下眩目的泪光。可惜,时间如此匆匆,一转眼,自己便不是那承欢膝下的小儿了。 他挥挥手,对刘得远道:“近思,将这软猥甲给长宁送去。” 刘得远有些踟蹰:“这样珍贵的铠甲,本是郭家祖传的宝物,王爷也只有一件,还是自己留着吧,或许……或许到时真能派上用场。”他说着便用眼角的余光去瞟李正煜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放下心来。 李正煜似笑非笑:“许是我太宽容你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刘得远不敢再多言,转身便要退开。 李正煜却像是想起些什么,叫道:“你且等等。”又从墙上取下一件锦缎包裹的物事。锦缎揭去,赫然显出的却是一杆红缨枪。许是年深日久,锦缎蒙尘,红缨抑是暗淡,但枪头却是寒光凛冽、耀如月光。李正煜正色道:“我不会使枪,这枪便给你了,到时候上得战场也好多杀几个敌人。” 刘得远心中感动,双膝跪地:“谢王爷赏赐,近思必不负王爷厚待。” 李正煜负手立在床前,但见窗外新月如镰,寒蛩幽鸣,一道清光洒在室内,更显得周遭寂寥无比。方才笺上一朵红梅,分明带着可疑的血腥气,不晓得母妃究竟隐瞒了些什么? 隆重推荐 第二十八章 起兵伐越 柳长宁前一日回了趟镇国公府,从府里一棵百年树龄的老树底下挖出了几枚护心镜。一枚青金石质地的,色泽黝黑又闪着隐隐金光,是柳承志的宝贝;一枚用玄武铁岩打造而成,质地坚韧,份量亦是十足,乃是昔日柳志武最常用的装备。她命郑玉儿连夜将两枚护心镜交到了李正煜与忻毅的手上,想来此去艰险,这护心镜或许能派上用场。 李正煜寅时便起了个大早,穿戴完铠甲头盔,见到那幽光闪烁的护心镜,心中却是一动。柳长宁素日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事实上最是容易心软。他自己也没注意到铜镜里一张俊脸上那微笑仿佛能溺死人。他用特质的软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青铜长剑,心头也似压上了千钧重担。他自知南越国力绝不能与后商并论,人数亦是远远少于己方,但想到战场残酷、亲人离别,心下却不由得有些戚戚然。 他一出门就瞧见一身劲装的柳长宁,软猥甲应该是穿上了,可看起来仍是纤腰不盈一握。一头青丝只用青色发带于头顶束起,陡然添了几分英气。身旁牵着的是一匹名唤“轻云”的一岁半的枣红色母马。他有些疑惑:“府中良马众多,为何偏偏挑了这一匹?她可算不上顶顶出色。” 柳长宁许是高兴,一张俏脸红晕斜飞,眼神里更是流光溢彩:“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这轻云瞧着貌不惊人,实实在在是一匹好马,千万别看低了她。”柳长宁嘴上慷慨,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上一世,“轻云”三岁时跟了她,一直到自己中剑,亦是嘶鸣不已、徘徊不去,一双巨眼里竟堪堪流出泪来。她曾经听闻战马有主动殉主者,这“轻云”的结局不知又是如何? 李正煜笑得开怀:“好一个伯乐,却不知道谁是你的伯乐!” 他见柳长宁手中所握兵器甚是奇特,一双凤眼上上下下打量许久。 他自是见过柳长宁使双剑的。那一日,他起得极早,还不到寅时,但见桃林中翩飞的白色身影。夜色极浓,他站得又远,使剑之人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大分明。但见那修长如鹤、灵动如燕的自掏,便知是柳长宁无虞。 他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站着,连呼吸都是极浅。清晨的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袍,忽然间他便生出一种“似是故人来”的熟悉之感。他试图将这种感觉压抑在心底,却仍是挥之不去,仿佛默默地关心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 这样执拗隐忍的女子,素日坚持的却不知是什么,他定定地想着。 柳长宁举了举手中双剑,晨光之下并不见一丝寒意,却是黝黑深沉的颜色:“你是不是想问我这兵器为何如此古怪?”她“咯咯”一笑:“这对剑是爷爷给的,年纪也许我自己还要大呢。因在锻造之时加了三分乌金,所以颜色便是黑黝黝的。这刀柄做成手把的形状,是为了战场御敌时不会轻易月兑手。至于刀尾的倒钩,也是怕不能一刀毙命,反而让对手抓了机会,所以就留了一招后手。” 李正煜击节而叹:“镇国公非但武艺超群,心思亦是异于常人。” 柳长宁语气微涩:“是啊,爷爷什么都想到了,只可惜……”旋即却语气一变,脸上又显出爽朗的笑容:“希望临阵之时,这剑能助我一臂之力。” 她眼里满是倔强与执拗,这样的神态并不适合柔弱如水的女子,可李正煜见了,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行伍之人最是注重效率,虽有十三万之众,但不到两个时辰,出征的士兵已然列阵完毕。饶是京城如此巨大,街道从昨晚起便已戒严。十三万人就从练武场一直排到了城门口,只等主帅出现,号角吹响,便要朝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而去了。 柳长宁到了此时心情仍旧起伏不定,上一世听说后商军队大破南越、凯旋而归,自己的心里就生出无数向往。等到终于见到了李正煜,见他英武过人、美貌无匹,一颗少女之心便是惴惴不已。如今要和他一起踏上征途,却已经隔着前尘旧事、十年光阴,不晓得结局会不会因为自己而发生怎样的变化。 她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攥起,既然上天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结果便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宽约十丈的朱雀大街已是人头攒动、旌旗飞扬。浩浩汤汤的人流密集而凝滞,唯一能够区分身份的便是那色彩鲜明的旌旗。代表破虏军的是浅金色的旗帜,上头绣着蟠龙,也显示着李正煜尊贵的身份;代表震敌军的则是紫色的旗帜,上头则绣着吊睛猛虎,乍一看,这虎眼就像是活的,冷不丁地就能让人打个寒碜。 忻毅穿着那日皇帝赏的赤金戴月甲,骑着灰白色的匈奴马,手中擎着一刀一剑,十步之外已见肃杀之气。他甫见李正煜,一双墨玉色的眼里精光大起。他双手抱拳道:“破虏将军,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李正煜也是抱拳:“此去前途未卜,仰仗将军相助了。” 两人本是当世豪杰,脾气亦是相近,相视之下,便看出对方志向远大、心性豁达,不由得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忻毅将手中刀剑还入刀鞘:“破虏将军,待到新城会合之际,便是你我二人畅饮之时。待到那时,当是不醉不归。” 他话未说完,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他见到了什么?一身劲装、骑于马背的柳长宁?他的心头重重一跳,这个丫头的豪赌多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 通天台上袅袅黑烟遽起,那是道士在向上天祈福。十数万将士及城内百姓皆是叩倒在地,朗声而道:“望苍天垂爱,望后土垂爱!望鬼神相眷!” 巨大的音浪夹杂着滚滚浓烟席卷而来,侵袭着众人的耳膜,也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柳长宁有些恍惚,对于战争的狂热似乎影响到了她,她仿佛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已经肆意沸腾起来。 号角吹响,旌旗摇荡,李正煜与忻毅同时拔剑:“出发!” 隆重推荐 第三十三章 凯旋而归 李正煜第一次放任自己醉酒,过去这许多年,他连睡梦中也是警惕而清醒的。他亲自斟了三碗酒,一碗敬天,一碗敬地,最后一碗则是敬了所有的同袍。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南国之夜里显得愈加清晰:“同袍之谊,我李正煜定当终身不忘。今**我便是兄弟,再无长幼尊卑之分。请大家举起手中美酒,今日不醉无归。” 他还效仿多年前的少年将军,将携带的美酒洒入了新城的水井之中。这样一来,连最末等的脚夫也能享受到胜利的喜悦。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军中的营ji便围在这篝火之旁跳起了欢庆的舞蹈。 李正煜明亮的凤眼更添了几分邪气,他回过头去 ,眸子里映出的是一身劲装的纤细身影。 平日里那个鲜活明艳的少女在这个狂欢的夜里却显得格格不入。她抱着膝盖,眼神虚无地望向远方,以这样的姿态定格成了一尊雕塑。周围的喧闹与她无关,时间的流逝在她的身上也失去了效力。旁边那个坚毅的少年将军一直在说些什么,试图来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始终没有回应。 她落寞而无力地样子落在李正煜的眼里,他的心里便泛起了层层波澜。他端起酒碗朝她走了过去,嘴角扬起最优美的弧度:“长宁,这样的大捷你可欢喜?” 柳长宁不答,可是眉头却以常人难以发现的幅度快速地跳了一下。 忻毅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她下了战场就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被俘的南越人呢。” 李正煜心中生出隐隐的怒气,这样熟稔的语气,他和她什么时候便这样熟悉了?他仰头将碗中的酒一口饮尽:“生死无常,阴阳转瞬,战场无情,确实让人难以承受。”他右手微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忻毅一抬手,满满一碗醇酒便灌入喉中,可却连脸色都不曾微变。他颇有些江湖义气的将酒碗底朝上摇了摇,示意酒已喝完。他一笑便露出一排白而亮的齿:“尝闻楚王殿下心性过人,坚韧隐忍,今日怎会如此伤感?” 李正煜修长的双腿懒懒地向前抻着,语气随意:“今日没有楚王,只有你的同袍李正煜。贤人总说过刚易折,你偶尔放开心怀,却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满天星子,那熠熠生辉的光芒也就从他的眼里透了出来。 柳长宁突然道:“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不等旁人反应,径直便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忻毅无奈地笑笑,朝着李正煜挪了过去:“你似乎是得罪她了,难得听她口气那么冲。不过她走了也好,你我二人难得可以单独相处。”他歪着头,一脸憧憬:“我素来听说王爷美名,着实佩服得紧。今日见你如此豁达,更是一见如故。来来来,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二人不如把酒言欢、喝个痛快。” 他的话说得不伦不类,却难得真情流露。李正煜心头一暖,挥手对身边的卫兵道:“抬两坛酒来。” 后商军大获全胜的消息像春雷一般挟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传遍了京城。本来忙着除旧迎新的老百姓忙不迭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自发地走到街上大肆庆祝。 焰火高高地升向天际,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彻全城。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道,可这味道却少了肃杀多了几分喜庆。 李正煜和忻毅坐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百姓的膜拜。鲜花和瓜果像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来,两人的容色皆有些狼狈,但心里却是被喜悦充斥着。 柳长宁终于从震惊和失落里恢复了过来。想起昨晚的事,她心里面便有些过意不去。她抬眼偷偷地瞧了瞧前头的两个人,却被他们滑稽的模样惊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正煜并没回头,却把柳长宁的动静收入耳中。他唇边漾起轻柔的笑容,配着斜斜欲坠的盔甲竟有些“侧帽风流”的风采。她终于缓了过来,李正煜听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咚咚”跳着的心音。 柳长宁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苦苦跟在车队之后的柔弱身影。她依稀记得昨天夜里,在喝醉酒的士兵轻薄她的时侯,刘得远出手将她救了下来。后头的故事柳长宁无从知晓,但应该便是托身报恩的故事。她回头对刘得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毫无意外地还来一个尴尬的表情。 她轻声说道:“到时候我出面让她进王府做侍女吧。” 刘得远连说话都有些不稳:“不……不用,我只是举手之劳帮了她一把,没想到她竟然 一路跟了过来。”他说着便伸手在额上虚模了一把,这真让他有些有口难言。 柳长宁笑容里带着三分狡诈:“她喜欢你,我瞧得出来。这样柔弱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你就忍心让她这么走着。” 刘得远深深地作了个揖:“长宁姐姐,羞煞我也。这样的女子固然是好,我却是无福消受的。” 柳长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笑容凝固在脸上,嘴角的弧度略显尴尬:“我……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就觉得她喜欢你,同你开开玩笑罢了。” 刘得远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我可没说什么,你这般样子倒像是我欺负你了。”他眼睛一轮,像是在认真思考:“若是真遇到了心仪的女子,我定当会争取的。” 柳长宁轻轻一叹:“咦?我真好奇你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他二人的对话本来说得极轻,可李正煜和忻毅却是习武之人,稍一凝神,便明明白白地落在了他二人的耳里。坚毅勇敢的年轻将军脸上竟显出淡淡的微红,少年的心思就像是正月里的瑞雪,清澈而透明。刘得远的话在他俩的心里久久盘旋不去“遇到心仪的女子,我定当会争取”。原来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原来不过那么简单? 隆重推荐 第三十四章 改元天赐 皇帝对后商军队的凯旋而归表现出了少见的狂喜,一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呈现出枯木逢春般的光彩来。他用审视的目光凝视了李正煜许久,忽然就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走了下来,一把扶起了单膝跪地的李正煜:“好,好,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他焦虑地搓着手,似乎是费尽心思地思考着什么。未几,听得他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即日着封楚王李正煜为大将军王。”声音在空阔安静的大殿上绕梁不绝。 年仅十七岁的李正煜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与不安,他在皇帝的殷殷注视之中再次伏倒在地:“谢父皇恩典。” 同样为大捷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忻毅也获得了自己从未想到过的殊荣,他轻而易举地从皇帝口中得到了“震敌侯”的封号,以及八百户的食邑。他心中戚戚,面上却只能隐忍。这不是意味着他从一个罪臣之后再一次凭着军功成为了后商功勋?刘得远与柳长宁本是王府内侍,原本不便大加封赏。可狂喜之中皇帝却不顾劝阻,硬是给了刘得远一个“威骑校尉”的军职, 他捋着胡须侧头瞧了柳长宁好一会儿,未几才说道:“柳氏长宁功勋卓著,身上亦可见昔日镇国公光华风采。本来女子最大殊荣是得一佳婿,如今柳氏年岁尚幼,朕便封你作‘宁婉县主’。他日亦当亲自为你择一佳婿,也算是造就一段佳话。” 惊雷在柳长宁的脑海中乍现,她受了惊似的俯身在地,连背脊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皇帝眼里笑意更甚:“朕听闻县主当日一对快剑亲斩南越彭磊,又以一人之言说得几万南越军士齐齐卸甲,今日为何恐惧至此?” 柳长宁还未想出对策,却感到一双坚定有力的手将她从地面拉了起来:“朕向来赏罚分明,此次封赏本是你应得的,无需恐惧。” 柳长宁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皇帝,却发现眼前的男子与印象中大相径庭。那样与身俱来的王者之气,那样老谋深算的一对眼睛,她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眼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她感到自己的心迅速而无力地向无底深渊荡了下去, 皇帝回到皇位之上,盈盈笑意如刀刻般浮在脸上:“听闻吾儿从南越带来两名稀世美人,何不请她们上来?” 李正煜两手轻拍“啪啪”,莹玉和如玉便缓缓步入了朝堂之上。 众人的视线落在她俩缓缓步入的身影之上,再也移不开去。后商宫廷美人无数,但眼前的两个女子与她们比来,非但毫不失色,无疑还有着浑然天成的个人特色。小麦色的肤色与后商女子莹白如玉的肌肤截然不同,深陷的美目与高挺的鼻梁也带着浓郁的异族特色。一捧黑发,宛如锦缎般熠熠生辉,又如流水般一泻千里。她们早已换上了后商服饰,一个是艳丽的玫红,一个是柔弱的鹅黄,衬着完全相同的面目,更显得神奇。 皇帝的一双眼睛坐看看右瞟瞟,逐渐流露出贪婪的光彩来。过了良久他才问道:“此女何名?” 穿着玫红色服饰的女子微微行了个宫礼,语音清脆却带着点异国口音:“妾身乃是安南侯七女名莹玉,她乃妾身胞妹,名如玉。” 皇帝脸上炸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好,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顿了顿又道:“安南侯果然一片赤胆忠心。今日着封七女莹玉为婕妤,此次大捷,亦有燕王功劳。朕记得燕王府中只有一个正妃,实在太过寂寞。朕便将这八女如玉赐你为侧妃。” 李正炀没料到皇帝狂喜之时还能想到自己,当下重重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谢父皇恩典。” 而此时朝堂众人心中已是颇有微词,他们侧目瞧着皇帝,皆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父子共享一对姐妹,而这对姐妹不仅是敌人之女,亦是同胞双生,实在是太过荒谬。 皇帝一张脸上现出志得意满的表情,他高高在上地瞧着朝堂之上的文武群臣,突然道:“瑞雪兆丰年,明年想来是丰收之年。如今大将军王凯旋而归,不仅带来了车载斗量的南越珍宝,也带来了不世出的并蒂双生姐妹花。此乃上天厚赐。朕思虑再三,决意改元天赐,越明年,便是天赐元年。” 这样一番话大大出乎群臣意料,南越小国,国力亦是不强,他们想不明白皇帝何以高兴至此。 柳长宁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脑海中却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忽然,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竟对上李正煜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李正煜瞧着她,那双小鹿一般的眼里有惊讶、有害怕,甚至还有了然。哦!她果然也猜到了。他微微牵起唇角,落在别人眼里却是美得不似真人。 朱潜在这样热闹的封赏里,便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一张脸本就白如脂玉,如今更是半点血色全无。朱长贵从小教他“喜怒不形于色”,可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不由凄凄,难不成皇帝真的是要抛弃朱家了?可一抬头却将李正煜和柳长宁的对视映在了眼里。果然是少年情怀,如此沉不住气,在大殿之上就敢公然地眉来眼去!下一刻,他眉头一动,却是计上心来。 柳长宁没想到刚刚从南越之战里抽身而出,却陷进了更为忙碌的王府事务之中。她如何不知这朝廷中人本就是墙头草,最会趋利避害、两头倾倒。可却也没想到,这转变竟可以直白堂皇到这种地步。原来李正煜深居简出,楚王府虽不至于门庭冷落,却也从不能与炙手可热的权贵相比。如今倒好,珍宝、美人、名马、古玩络绎不绝地送入府中,分管府中库房的王公公夜以继日地登记造册,却还抵不上礼物送来的速度。 隆重推荐 第三十五章 流水有意 柳长宁将手中的鼠毫笔重重一扔。青竹质地的笔身落在桌几上,弹了几下,落下一片蜿蜒的墨迹。她性子素来豪越,到了如今不耐的情绪便充斥了她的头脑。两天以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收礼、答礼、还礼。好话说了一堆又一堆,答谢函写了一封又一封,笑容越来越假,手腕也是酸痛不已。 她心中恨恨地想着,这礼是送给李正煜的,自己分不到半点好处,按理说那个答礼的人是他才对。他倒好,一回府就去见那个妖媚娇柔的卞云娘去了,倒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一生气,便开始用鼻孔出气“哼哼,等这些事处理完毕,自己也学他两手一摊,做富贵闲人去”。 李正煜穿着蟒纹皮靴的双脚落在门外,他本来想着柳长宁八成还沉浸在获封县主的喜悦之中,没想到还没进门就听见她一个人暗自愤慨。他从虚掩着的门里看到落在地上的鼠毫笔,再看看满案的书册,心里便已了然。果然是小孩子脾气,他暗暗想着。 他伸手推开门,斜斜地倚在门侧的墙柱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县主莫不是在生气。” 柳长宁抬头,见他不请自来却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心里便有些愠怒:“属下不敢。” 李正煜剑眉微挑:“还自称属下?” 柳长宁思绪飞转,他这一问倒把她问住了。她嗫嚅着:“臣女……臣女……” 李正煜长袖一挥,眼神极有深意地瞧着她:“你见我,总是一副防备抗拒的模样。我进一步你却要退三步”,他用力地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那么激动:“可我不记得何时得罪过你。” 柳长宁心中有一个凄厉的声音不断叫嚣,她没想到自己身体里竟还藏着一个怨妇的灵魂:你没得罪过我?那当年是谁出尔反尔,娶了我又休了我?是谁为了那个胡人公主,用刀划伤了我的脸,以至于至死都留着可怖的疤痕?又是谁,亲手把我推上了残酷的战场,我死了,却也没等到你来救我? 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无法说出口。她语气苦涩地答道:“此时原不怪王爷,都是柳家命定的劫数罢了。” 李正煜的语气微暗:“那有什么命定的劫数,父皇如此确实有负镇国公数十年来功业。” 柳长宁从他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她不由得想到父亲说过的话:“如果你看到一个男人的眼里全是你,想必他是爱你的。” 她看着眼前的人,更觉得深沉而可怕。如果没有血淋淋的过去摆在眼前,自己便会在这种温柔里陷落吧? 柳长宁扯出一缕似有若无笑容:“柳家之事与王爷无关,王爷并不需要为了自己的怜悯之心而牵涉其中。” 她话语绵绵,却像是二月里的春风,利刃一般刺向李正煜的心底。他哑声道:“那日父皇一怒之下便要置镇国公府满门死罪。我是求了的,没想到父皇只是下旨将女眷的死罪免为籍没。再后来,无论我怎么劝,都是无用的了。谁料柳家女子皆是节烈,我……我……”他一连说了好些个“我”,最后只能叹道:“那日我答允你竭力为镇国公府平冤,你竟不信我么?” 李正煜素来口才极佳、能言善辩,柳长宁有时都觉得惋惜,若是生在了春秋战国,这一张利嘴便不下于百万雄师。可如今他却说得支离破碎,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心中有个声音絮絮念叨,音量不大,却是振聋发聩:柳长宁,难不成还要被他花言巧语再骗一次? 她抬起头来,使劲全力将眼中的无助伤心尽数掩去:“镇国公府一案,我自当竭力追查,不劳王爷费心。”她口气一转,已是下起了逐客令:“处理完眼前这些事,我会将手边的工作安排给近思。王爷在秋桐院待得太久了些,云娘该是担心你了。” 李正煜的凤眼忽而舒展开来,艳丽的容光叫人不敢逼视:“长宁,你如此冷淡,可是因为我与云娘近来亲密?” 柳长宁避之不及,被李正煜长臂一揽围在怀里。李正煜个子极高,他的下巴抵在柳长宁的额上,声音里都透着缠绵:“长宁,你难道不晓得,云娘是李正炜的人,如今我用得上她。”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柳长宁的发上,她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想着,若是挣扎,自己纵然武艺高强,在这样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臂之下,也一定讨不到好处。况且,这手臂仿佛能为她挡去一切风雨,从心底里蔓延而出的奇异的**感沾满了她的感官,她似乎并不急于挣月兑这个怀抱。 李正煜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暗香。皇室中人都有佩香的习惯,他自己也总是戴着龙涎香制成的香囊。可柳长宁身上的香味却像是清冽的草木香,还带着一丝沁甜。他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颈间。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盈感,他懒懒地想着,自己大概是中了她的蛊了。 柳长宁心底的裂纹再一次加深,那声响就像是二月里冰封的湖面解冻的声响。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声音有些模糊不清:“王爷?” 李正煜充耳不闻,也并不说话。柳长宁的头顶被他抵着,如今不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什么。 柳长宁的声音更高了些:“王爷如此极是不妥。” 李正煜仍不放手,只是幽幽说道:“自来都只有别人说我冷面冷情,却不料今日遇着你,这对象却换了一换。长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铁齿钢牙背后却有多少一个人流泪的时侯,为什么要把自己护得如此密不透风?” 柳长宁哑然,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能说:“若王爷与长宁异位,或许会比我更多出几分自保的警觉。”“砰”地一声,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两人回过头去,却见事主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柳长宁如临大赦,她说了句“齐王殿下”,便匆匆退了出去。 隆重推荐 第三十六章 知否知否 李正炽似笑非笑地瞧着李正煜,撇去玩味的外衣,却可以看出他审视的目光里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他缓缓地问道:“你们俩这是唱的哪出?” 李正煜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却甚是凄凉:“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光焰难道瞧不出来?“ 李正炽安之若素地在榻上坐了下来:“堂堂楚王殿下,多少后商女子的春闺梦里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失意的时候!” 李正煜笑容更是虚无:“若水三千,我只取那一瓢饮。”说话间他话锋一转:“你怎么来了?” 李正炽撇撇嘴,一脸苦恼:“你们凯旋而归,多大的喜事啊。没想到贵妃娘娘面上高兴,私底下却气得什么似的。这两天我天天在宫里困着,你倒好,在这卿卿我我。”他学着李正煜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母妃受不住我软磨硬泡,把自己的腰牌给了我,我才能出宫来看你。” 李正煜月兑口而出:“母妃……母妃最近还好么?” 李正炽心道“哦哟”,一抬头看见李正煜眼中满是戚戚之色,便回了他一个苦涩的笑容,意思是,原来你也知道了。他默默说道:“母亲总希望瞒着我们的,只要她高兴,我也乐意装作天真懵懂。听太医说,病灶入肺,现在只是靠药材吊着,不会大好了。”他心中难过,话未说完,眼圈便已泛出微微的红色。 李正煜沉吟无言,他闭上眼来,想起那日信笺上的点点桃花,心中便是一痛。他哑声道:“光焰,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不变常常进宫,你替我好好守着母妃,伺候病榻吧。” 李正炽点头,语气坚定:“我知道”。他侧头望着李正煜,一双桃花眼里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三哥,你这次可是对宁婉县主动了真情?” 李正煜亦是认真:“有情便是有情,哪有什么真假!” 李正炽忽然有些气馁:“你若是喜欢卞云娘之流便罢了,但是县主却是万万碰不得的。她就像是带刺的蔷薇,寻香而去却难免受伤。”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瞧着她便是另一个你,两个人都是这样好强的性子,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 李正煜闻言,只觉得冰凉的指尖似乎要滴出血来。他深呼一口气,再回头,态度已是从容。他用细长的手指轻抚袍袖:“你今日若是来当说客的,那就太没意思了。我倒想知道,贵妃娘娘这些天除了为难你,还做了些什么?” 李正炽笑得开怀,真好,这才是那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三哥! 他压低声线,眼中现出恨恨的表情:“听说告老的朱宰相这些天痼疾又犯了,她向来有贤孝之名,自然免不了求了父皇首肯,去看她那爹爹去了。淑妃娘娘倒是好脾气,亲自带着大哥登门拜访,还送了许多补品。拇指粗的人参啦,新鲜的鹿茸啦还有那千年灵芝,啧啧,都是不世出的宝贝哪。” 李正煜语气里满是宠溺的意味:“哦?这些宝贝三哥府里倒是有好些,到时候差人给你送去罢了。”他眼神深沉幽邃,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贵妃娘娘可曾心满意足?” 李正炽嘴角微沉,显是不屑:“吓,她可是好高心性,这些宝贝在她眼里便和尘土似的。淑妃娘娘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叫人扔到了宫门之外。这事各宫都传遍了,连母妃都很是不忿呢。” 李正煜的神情忽而凝重起来。薄唇抿成一线,连上扬的浓眉都紧紧地蹙起:“光焰,你今日这番话可曾对别人说过?” 李正炽见他神情凝重,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我就在这和你说说罢了。难不成贵妃娘娘就这般小心眼,自己做错了事,旁人还说不得了。” 李正煜口气阴冷:“她自然算不上小心眼,只是这一次我的风头未免出的太过了些,难免触到了朱家的底线。”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眼神里尽是不忍之色:“昔日,镇国公也曾无意中触及朱家痛脚,口战之后,便突然传出镇国公里通外国的传言。短短数十天的时间,偌大的镇国公府迅速没落,就只剩下长宁一个血脉。这事,你也是知道的。” 李正炽哑然,他嗫嚅道:“你是说贵妃娘娘要对付你?” 李正煜的嘴上挂着一抹冷笑“或者应该说,她对付完燕王,接下来便会是我。上得了朱家的清单,是不是说明我也成了举足轻重之人了?” 李正炽急道:“三哥!” 李正煜长袖一挥:“想得太多终是徒劳,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能吃什么亏!”他笑吟吟地抚着李正炽的头顶,原来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dd竟长得这么高了。他朗声道:“走,皇兄请你喝酒去。” 柳长宁被李正煜出人意表的举动扰乱了心神,她老僧入定般地坐在梅园之中,任由着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脑海中两种声音激烈地交战着,终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摇了摇头,努力想要将李正煜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挤出自己的脑海。眼角的余光里,却瞥到刘长远急匆匆地朝自己走来。 “长宁,大事不妙。”刘得远的声音里都渗出焦虑:“我找不见王爷,便来同你商量”。 柳长宁从没见过刘得远如此紧张的模样,便问道:“什么事?” 刘得远将密文书写的纸条交在柳长宁的手中:“暗卫来报,忻将军遇袭之事看来别有隐情。”他见柳长宁一脸的不可思议,又说道:“看起来,有些人是存心不想让王爷好过。忻将军若是战败,王爷便失了左膀右臂。退一万步说,就算忻将军九死一生突围而出,王爷也得为惨重的伤亡负责。”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只是这设局之人最终还是算漏了一步,王爷初上战场却能运筹帷幄,不但解了泾水之围,还能长驱直入南越王庭,这却是他们大大想不到的。” 柳长宁眉头微颦:“这事事关重大,可有什么证据?” 刘得远道:“暗卫在驿站的马厩里发现了一个竹筒,里头竟是后商的布阵图。这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伸张,便在驿站周围暗暗布防。后来竟被他们抓到了一个肤色黝黑、高鼻深目的南越人。” 柳长宁心中一惊,手紧紧地抓在刘得远的手腕之上:“他可说了些什么?” 隆重推荐 第四十一章 端妃之死 柳长宁扶着郭婕走入广合殿时,却见殿内已是一派歌舞升平。端妃的坐席空着,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并没有人留意到。皇帝座边之人已是不同,左手边坐着的是宠冠 的裴清,右手倚着的却是入宫不久的赵莹玉。至于权势熏天的朱昭华,虽然仍旧是皇帝坐席稍右的位置,但隔着赵莹玉,意义已然不同。 柳长宁嘴角微勾,朱昭华一边端着副端庄从容的样子,一边却要听得皇帝和赵莹玉在一旁卿卿我我,这滋味也够她尝的。 郭婕一路走来脸色渐渐苍白如纸,到了殿中,更是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咣当”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的酒爵倒在了地上。深红如血的美酒撒了一地,酒爵仍兀自不停地转动着。 郭婕的整个身体靠着柳长宁的支撑才勉强站住,她微微屈膝,刚要开口,却是喉头一甜,鲜红的血液自口中喷涌而出,暗绿色的长袍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李正煜飞身而出,从柳长宁的手中接过郭婕。而怀中之人一双美目却已紧紧地闭上。袖中掉出一样东西,落在地上,只发出“叮”的一声。 李正煜心中惶恐,只说了声“儿臣告退”便快步出了殿门。一旁的李正炽一双眼睛已是微红,他颤抖着从席上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李正煜的背后出了门。 朱昭华一句冷哼,一双媚眼里带着刻骨的恨意:“真是晦气,既知如此,又何必过来自讨没趣。” 皇帝却是默然不语。许久,他突然哑着声道:“小海子,替朕去看看端妃掉了什么?” 徐长海在目光铺就的甬道上行走,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郭婕掉落的物事,尖着嗓子说道:“回皇上,是一支银篦子。” 朱婕妤掩袖:“好贵重的东西,也值得随身戴着。” 赵莹玉声音懒懒的,却透着不屑:“许是想要在皇上面前露一把脸,没想到这身子却如此不堪用。” 皇帝对于周遭的声音却是置若罔闻,他沉默良久,沉声道:“小海子,随朕去见见端妃。”他刚一抬腿,又想起些什么,回过头来对朱昭华道:“殿上事务就有劳贵妃了。” 朱昭华脸上雍容的笑容不变:“臣妾领旨。” 柳长宁思绪纷乱,她竭力想要稳住心神,一双腿却像是行走在棉毯上,轻飘飘的没半点力气。她仿佛又回到了镇国公府大劫那一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生死线上徘徊挣扎,却无力挽回。柳长宁寻思,郭婕的死期不该在今日,她本是三月间偶感风寒,到了芍药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咳血而亡的。 李正煜抱着郭婕,一路从广合殿走到懿合殿,步履如风,背影远远望去仿佛山岳一般。 宫中御医得了命令,聚在正殿的客室里商讨对策。他们初时还抱着点侥幸,希望能从同僚的只言片语里寻到解决之道,越到后来却越是沉默,看来端妃的身体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侯了。 李正煜一勺一勺地给郭婕喂下人参汤,郭婕清冷的凤眼终于睁了开来。她黯淡的眼睛在屋内众人的脸上一一扫了过去,终于用嘶哑的声音问道:“皇上呢?” 屋外响起一片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道:“朕在此处。”他低头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郭婕,又环视了一下室内,方才开口道:“屋内众人且先退下。” 柳长宁焦急地守在门外,她用脚一圈一圈地在雪地上画着圈,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李正煜一直静静地立在屋檐下,僵直的动作从头至尾都没有改变分毫。阳光从他的背后射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的影子。李正炽的眼睛布满血丝、红得骇人,他咬着唇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李正煜突然说道:“长宁,此事你不用太过自责。母妃早已是病入膏肓,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来,语气甚是凄凉。 柳长宁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过去他总说这个动作能让他起伏的心情平静下来,如今却是隔着沧海,万万不能做出如此逾矩的动作来。她的手微微抬起,继而又负到背后。声音亦是嘶哑:“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自会没事的。” 屋檐上的积雪因为气温的骤然升高而渐渐融化,终于大团大团地从上头掉了下来。 房门颤悠悠地开了,却见皇帝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沉着声道:“端妃殡天,着手料理后事吧。” 李正煜的身形晃了几晃,终于一个箭步夺门而入。 柳长宁跟在他的背后同皇帝擦身而过的时侯,却见皇帝手里握着方才郭婕替她梳头的银篦子,体温犹在、斯人已逝,实在令人感慨。那篦齿尖而密,被皇帝紧紧地握在掌心里,早已刺破了他的皮肉。他一步步艰难地走着,鲜血滴在洁白的冰面上,绽放出朵朵红梅。 李正煜和李正炽像偶人似的在郭婕的尸体旁跪着。从晌午到子夜,一动都不曾动过。柳长宁也就立在一旁,久久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那老嬷嬷才道:“恕老奴无礼,端妃娘娘着衣入殓的时候到了。两位殿下纵然是舍不得她,也不能由着她的尸首就这样躺着啊。可否移步前堂,等老奴料理完一切,再请殿下入室?” 李正煜许久不曾说话,这时一开口,声音极是粗葛难闻:“嬷嬷,就让孤送母妃最后一程吧。孤和光焰愿亲自替母妃更衣。” 烛火摇曳,照得室内众人脸色均是惨淡。屋外爆竹连连、焰火如昼,却与这屋内众人毫无瓜葛。 那嬷嬷闻言也再不坚持,她点点头,便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入后室去了。须臾,她同两个穿着素服的宫女缓缓步出,手中捧着皆是紫檀质地的托盘。抬眼望去,上头有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金色敛衣,也有在重大朝会场合才会佩戴的钗环首饰。那嬷嬷命人将托盘放在李正煜同李正炽的身前:“二位殿下请动手吧。” 隆重推荐 第四十二章 上元之夜 翌日,皇帝命徐长海持着节册来到懿合殿,殿内众人随着李正煜一同跪倒在地,迎接圣旨。徐长海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殿内回响不绝: “存有懿范,没有宠章,岂独被于朝班,故乃亚于施政。可以垂裕,斯为通典。故端妃郭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菊花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以道饬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备,六宫咨而是则。法度在已,靡资珩佩,躬俭化人,率先絺绤。夙有奇表,将国正位,前后固让,辞而不受,奄至沦殁,载深感悼。遂使玉衣之庆,不及于生前;象服之荣,徒增于身后,可赠贞顺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郭婕在懿合殿停灵三个月后,便要葬入昭陵。若干年后皇帝驾崩,棺椁的右首是端肃皇后,左首则是被追封为贞顺皇后的郭婕。同茔而葬,身前身后追随皇帝左右,不知是古往今来多少 女子的愿望。 柳长宁依稀记得,上一世郭婕死后,皇帝还效法了历史上著名的痴情君王,在宫内建起了高达三十丈的高台,名曰“招魂台”。每每登台眺望,便能望到建于山中的昭陵。为此他还写下了无数首思妇的长诗,若非知道皇帝最是喜新厌旧,大概便会认为他是这世上最最痴情的帝王了 柳长宁有些凄凄,身后哀荣,不知郭婕在天之灵是否能够看得到? 李正煜和李正炽在郭婕故后一改往日的模样,两天的功夫已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柳长宁心中不忍,又惦记着郭婕临终的托付,每每叮嘱郑玉儿做了两人爱吃的食物送进宫来,可每次都是原样进、原样出,从没动过半分。 后来,柳长宁也就不再强迫他们吃饭。他们渴了便喝些凉水,饿了便随手拿起一旁的冷馒头吃了。白色的素服衬得本就俊朗无匹的两人愈加清逸出尘。她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话“想要俏,一身孝”,这一身孝服的两人若不是天天困在这灵堂之中,又要凭空惹来多少相思情债? 郭婕过世的日子到底有些尴尬,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皇帝颁下诏令,命天下百姓禁止一切娱乐活动,还要为她服孝,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政令松动,百姓终于换上了喜庆服装,全家出动逛灯会。宽阔得能够同时并驾八匹马车的长安街一时之间被摩肩接踵的人流挤得水泄不通。 夜深而沉,银盘似的月挂在当空,四周笼着轻薄的一层烟雾,看着如梦似幻。星子聚成的长河蜿蜒而过,将沉沉的夜幕分割成两半。本该是寂静而黯淡的天空,这一日却出奇地热闹起来。街市两旁挂着大大小小的花灯,动物、人物、鲜花、神仙,各式各样的花灯不一而足。有的精致可爱的只有巴掌大小,有的却要比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狮还要庞大。每一年陈列的花灯皆是不同,不光是小孩子,连大人们也看得新奇,不肯移步。华灯下还挂着纸条,上头写着灯谜。有的一望即知,有的却要认认真真地思索方知。这灯下的人脸上带着笑,神情却是认真的。若是猜中了,便是一声呼喝。有时还能得到出题者提供的礼物,拿在手里,虽不值钱,却是满满的欢喜。 这一日最欢喜的要算是不太有机会出门的小娘子。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队地走在街上,穿的戴的都是自己最最好看的衣服,留下一路的香气和欢笑。看到了好看的男子,她们也自是不惧,只用团扇挡着脸,上上下下地打量。团扇外的眼睛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团扇后的脸上则是红晕斜飞、笑容绽放。 也有大胆的男女在这样的日子里私定了终身,委婉些地则将对方的名字牢牢地记在心里,找机会同家中的高堂诉说。天空与河流也不甘寂寞,天上飞扬的天灯,水里摇曳的莲灯,都寄托着满满的祝福,慢慢地飘到远方去了。 众人仰望的地方,是巍峨雄伟的承天门。屋檐楼角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宫灯,远远望去竟像是鎏金嵌宝似的。每一年的上元节,皇帝都会到这承天门上与万民同乐。每到这时,宫女们便会从高处撒下无数的铜钱和果子,在这从天而降的“宝雨”里磕着碰着也无所谓,能够抢到一枚便预示着来年的好运气。皇帝登基至今已有一十八年,虽然没有太大的野心,倒也算守业有成。一年又一年,从承天门上撒下的钱币果子捡拾不完,常常有埋在泥里沤烂了的。 过去这五六年,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百姓们见到的都是废太子李正炜登临城门,可这一日却换成了近日风头正劲的燕王李正炀。鼓声雷动,李正炀在宫女们的簇拥下登上城门,他戴着九旒冕,穿着正式朝会的袍服,行走间环佩之声甚是悦耳。人们抬头望着,不由得发出“咦”的声音。这临时上位的燕王,无论是容貌和气度都比不上自小就被当成未来皇帝教育的李正炜,相形之下就有些失色了。 身旁华盖之下站着两名穿着翟衣的女子。一个面色白净、气度雍容,想来便是燕王的正妃;另一个女子肤色略黑、身形窈窕,明艳的五官叫人不敢逼视,就是近日城中盛传的南越双姝之一。 李正炀府上的谋臣贤士忙了几天写出的献辞,不但文采斐然,更是表现出了李正炀对国计民生的赤诚之心。他的声音低沉却不失豪迈,郎朗读来,却是有种震撼人心的味道。城下的百姓仰起头,眼中的光彩也渐渐热烈起来。 城楼内一个削瘦而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缓缓步出,身上穿着饰有十二纹章的玄衣纁裳,头上戴着的是悉索作响的十二旒的冕冠,不是皇帝本人便是谁? 百姓们无需预演便齐齐拜倒下去,口中三呼万岁。 而皇帝身边的朱昭华神情本有些勉强,但到得人前,便换上了雍容的笑容。她与皇帝默契地携起手来,夜风滚过身畔,远远望去便是母仪天下的风范。他们身后丝竹管弦之声乍起,更衬出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过了许久,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承天门走水了。” 隆重推荐 第四十三章 城门失火 那声音一语未毕,继而叫喊声、奔跑声、哭闹声、撞击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琼楼玉宇般的承天门转眼便被蔓延的火舌吞没,本是平和美满的夜晚顷刻就成了人间地狱。 皇帝心中惊慌,脚步却是不慢。他在徐长海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下了承天门,一张脸上青筋暴起,恨恨地对忻毅道:“闭九城城门,务必给朕查处今日的祸首。”说罢便上了朱轮华盖车,一路疾驰往宫内去了。 柳长宁听到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来人显然在十数以上,皆身负武功、气息沉稳。她取下缚在腰间的软剑,隐身在门后,神情紧张地听着院外的动静。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没有径直闯入,而是在门口停了下来。只听到一个焦急却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说道:“深夜来访,望两位殿下恕末将不敬之罪。” 一语刚完,就听得房门从里头打开的声响。忻毅瞧着眼前的女子,人瘦了一圈,原本只有巴掌大的一张脸如今更没有剩下多少肉,连水灵的杏眼都陷了下去,果然和传闻里一样憔悴。他缓缓说道:“长宁,二位殿下可在房内?” 柳长宁双手紧紧地握着刀把,本来是箭在弦上的状态,见到来人却是放下心来,一转身让出一条道。 李正煜听闻是忻毅,终于从老僧入定般地状态里恢复过来。他转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人:“忆安,出什么大事了?” 忻毅一惊,没想到李正煜闭关半月,对于朝中之事的敏锐嗅觉却一点都没有减弱。于是道:“今日皇上、贵妃同燕王一道上承天门庆祝上元节,却不料城门突然走水,火势一时间扑灭不了,现时……现时连城楼都塌了。皇上这次受惊,可是非同小可,宫中御医都被叫去了承乾殿。他临上车前亲口下旨封闭九城城门,就算把京城兜底翻了也要翻出纵火的凶犯。” 李正煜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如何就认定是有人故意纵火?今日灯会,如此多的灯烛,也许是无意走水也未可知。‘ 忻毅为难得笑笑,一张俊脸有一瞬间的尴尬:“承天门是国之重地,如今走水被毁,事关重大。皇上命末将追捕凶犯,看来……看来是认定有人故意纵火了。“ 李正煜嘴角一牵:“既然如此,将军便随意吧。这些日子孤在懿合殿里都未见过生人,看来要让将军失望了。” 忻毅右手一挥,身后人影四散。他看着李正煜,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全是关心的意味:“殿下节哀,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更要养好身体,以为皇上分忧。” 李正煜挣扎着从席上站了起来,跪的太久,两条腿就像是借来的,全不听自己的使唤。他声音暗哑,神情却是坚定:“忆安,谢谢你。” 忻毅咧嘴而笑,黝黑的连衬着一排白牙,更显得少年英气。他伸手在李正煜的肩上“啪啪”地拍着,口气里抑制不住地高兴:“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等查出真凶,我再找你喝酒去。” 屋内烛火摇曳,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屋内几人却是相视而笑,显出不合时宜的古怪。 四散在殿内的御林军再一次集结到殿中,他们纷纷用暗语对忻毅做了汇报,意思是并没有搜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忻毅点点头,双手整了整袍摆,才抱拳道:“楚王殿下、齐王殿下、宁婉县主,末将这就告退了。” 柳长宁本来冷眼旁观着,见忻毅转身要走,便急道:“忆安,你……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这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从腰间掏出几枚袖箭:“这箭淬了毒,见血封喉,你随身带着吧。” 忻毅心中一惊,知道她是在暗中提点自己。为了不让手下有所察觉,便面色平静地伸手接过袖箭,只是道:“有劳县主费心,末将定不负皇上托付。” 柳长宁回过头来,却堪堪撞上了李正煜的胸膛。他的声音低沉暗哑,脸上却是素日玩世不恭的样子:“长宁对忆安倒是颇为关心?”他的眼睛亮的像晴夜里的紫微星,里头的光芒却甚是复杂。 柳长宁紧咬着下唇,她岂能不知今日这样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定会生出许多的误会。可一想到走水一事牵连甚广,连如日中天的李正炀都从九重天上重重地跌了下来,便忍不住要出言提点一下忻毅。 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几动,最后只是说:“忆安此去凶险难料,皇上下令关了九城城门,真要是有纵火犯,此时便成了丧家之犬,也许会和追捕之人拼个鱼死网破。” 李正煜抱臂看着柳长宁,她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眼里闪烁的光芒却泄露了她的心虚,他淡淡地道:“你没说实话。” 柳长宁和李正煜几乎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如何能不知他的精明?见他这样说,便将心一横,咬牙道:“这火烧的真是蹊跷。若是常人想要生乱,也不会挑了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明摆着是自投罗网。我瞧着这事背后定有隐情,许是有人蓄意栽赃。不出三日,这朝堂之上便会有重大变故。” 李正煜的神情一如这一夜的月色一般清冷:“如你这般聪明之人,我本不该留在身边的。” 柳长宁反诘,心中却有种毫无根据的笃定:“可如今我这般聪明,你留着我或许能帮上些忙。” 李正煜一双熬得通红的眸子微微柔和下来 “恃宠卖乖,原来可不见你这样。”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力:“如今服丧,朝廷动荡皆与我和光焰无关,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柳长宁心中难过,便略略偏过头去,不让李正煜瞧见自己微微红了的眼眶。李正炽一个晚上都冷眼瞧着好戏,见她这般伤感的样子,心里没由来地一软。 夜风吹起三人的发丝袍摆,也吹散了一室的愁思。李正煜负手立在窗前,语气坚定地对李正炽道:“看来是要变天了。你我二人明日便去承乾殿看看父皇吧。” 李正炽的脸瘦了好几圈,如今看来倒是月兑了少年稚气多了几分英气了。他缓缓说道:“那是自然。” 隆重推荐 第四十四章 殃及池鱼 李正煜走入承乾殿时,才发现事情的严重程度早已出乎了他的想象。皇帝这些年向来是大病小灾不断,因此若不是奉诏,兄弟姐妹也不会每每凑齐了人头前来侍疾。可今日,除了被废为庶人的李正炜,所有人都是到了。 朱昭华颓然地坐在床边,同身后一众跪着的妃子比起来,凌驾于众妃之上的超然地位便不言自明了。如今她一双灿然生光的媚眼完全失了色,又肿又红,显然是哭久了的缘故。身上的服装微微有些褶皱,发髻钗环亦不如平时妥帖精致,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看着却让人心生不忍。 病榻上皇帝的容色何止“可怜”两字能够形容!本来便已瘦得颧骨高耸的一张脸,如今更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蜡黄。李正煜隔着老远,看到他从锦被里伸出来的一双手,只觉得他走下神坛,其实也不过是个垂暮的老人。 他一撩袍摆,已率先跪了下来:“儿臣来晚了,望母妃恕罪。”这母妃指的便是高高在上的朱昭华。 身后李正炽与柳长宁也跪了下来,分别说着“母妃万安”与“贵妃娘娘万安”,言辞之间甚是恳切。 朱昭华用帕子虚虚地擦了擦眼角,便道:“你们几个这些天日夜守着贞顺皇后的灵柩,也是一片孝心。如今这番模样还来给皇上侍疾,何错之有?先起来吧,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在身边,皇上很快便能醒过来了。” 李正煜眼中寒光一闪,朱昭华的这些话看似是在夸奖自己对母妃的孝心,实际上却是在斥责他情愿守着母妃的灵柩都不肯来看看重病的皇帝。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落在有心人的耳里,怕就要落下不忠不孝的口实了。 因而他并不起身,而是直直地跪着,神情里却颇带着几分倨傲:“儿臣在母后灵前跪着,一直在为父皇的健康祈祷。昨天夜里,灵前的红烛都倒了,许是母后听见了儿臣的祈求。望母妃能恕儿臣不敬之罪,就让儿臣在这儿跪着,等父皇醒了,儿臣必会自行离开。” 李正煜的话说的诚恳,听到朱昭华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如今李正煜可以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将郭婕称为母后,他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了。而自己处心积虑地筹划那么久,却没能给李正烱捞到多少资本。 她心中恼恨,难免有些疾言厉色:“既然如此,你便跪着吧。”她看了看站在四周的皇子公主,突然扬声道:“楚王的话你们可曾听见了,他既然如此说,你们不如也来一起跪一跪吧,免得到时候落个不忠不孝的名声。” “朕的这些个儿女岂是说跪便跪的?别人说这么不打紧,朕倒是见到他们一心一意地在朕的身边侍疾。”皇帝的声音极是虚弱,但却依然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朱昭华微微一愣,一转身便跪了下来:“皇上你醒了?皇上真的醒了呀!”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磕下头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请受我朱昭华一拜。” 柳长宁脸上绽出一个笑容,要不是在这样严肃的场合,她一定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这朱昭华说流泪便流泪,说磕头便磕头的功夫练的可是炉火纯青,连台上的戏子都比不上她半分。李正炽见了,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柳长宁。不过好在现场极其纷乱,一时间也没人会去注意跪在李正煜身后的他们。 皇帝显是有些不耐,露在锦被外的右手无力地挥了挥,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朕死不了,你也别哭了。这哭哭啼啼的,吵得朕脑仁疼。” 朱昭华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眼泪和哭声都戛然而止,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徐长海快步从殿外走入,越过众人,俯身在皇帝耳旁说了几句话。 皇帝的一双眼里瞬间便燃起愤怒的火光,他手指着几步开外的李正炀,厉声说:“给朕……咳咳……给朕将这个不孝子绑了,即日移交大理寺处理。” 金色的锦被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迹,朱昭华膝行着爬到榻前,一叠声地叫道:“御医……传御医。” 李正煜同李正炽、柳长宁一路走出承乾殿,却并不往懿合殿的方向走。他的步子迈得极大,穿着曳地长裙的柳长宁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李正炽的一张脸因为这些天的废寝忘食而显出几分苍白“三哥,父皇……父皇不会有事吧?” 李正煜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父皇是天子,自然会万寿无疆的。”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缩得越来越小的承乾殿,心中暗下决心:“光焰,你这身袍子脏得都不能看了,随我回府梳洗梳洗,再好好的休息一下。” 李正炽有些不情愿:“三哥,母后尸骨未寒,父皇又病得这样重,难道我们就这么出宫了?” 李正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先同我回府,有什么话稍后再说。”说着,竟不等他分辨,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大步流星地朝宫门口去了。 刘得远在宫门前侯了多日,终于见着李正煜出宫,也不多话,打起车帘让形容憔悴的三个人上了车。华盖车一路疾驰,周遭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着。远处的宫城像是狰狞的巨兽,宽阔的朱红色城门便是血盆大口,将男子的生命和理想,女子的血泪和青春一并吞没进去! 到得王府,在刘得远的叙述中,李正煜才知道了这些天里宫内宫外的巨大变故。看起来,上元节走水一事针对的目标便是李正炀。李正煜心头一凛,出了这样的事,大多数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某些人的失德之举引来上天的惩罚。等到追查缘故,所有的证据和矛头都指向了同一个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李正炀这一次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了。 隆重推荐 第四十九章 及笄之日 这一日柳长宁悠悠醒来,却见郑玉儿穿戴整齐、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的床边。她疑惑之心大起:“玉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郑玉儿笑得开怀,本来极冷淡的一张脸如今却像是三四月的春风一般。她的一双清水眼无辜地睁着:“长宁,莫不是连自己的生日都忘啦?” 柳长宁嘴角一撇,噫,她还真是望了。镇国公府还未倒时,母亲总会在她的生日这天做一大锅长寿面,同家里人一道为她庆祝生日。只是因为她生在四年才有一次的二月廿九,许多人都觉得这日子不大吉利,所以并未大张旗鼓地办过生日宴。 她一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之状:“可不是,最近出了那么多的事儿,倒把这一桩给忘了呢。” 郑玉儿做认真思考状:“长宁今天是满十六了吧?怎么说也要好好庆祝一下。” 柳长宁豪爽地挥挥手:“生日而已,何必大费周章。待会我们去外头吃顿饭庆祝一下,我知道一家酒楼,做崇州菜最是地道。”她托着下颌若有所思:“不如待会你给我梳个髻吧,怎么说也到了及笄之年了呢,时间过得真是快。”柳长宁这一世刚刚过到十五岁,上一世却活了二十五年,说起来这个生日也是她的第二十六个生日了。她无端地想起许多回忆,脸上就多了几分落寞。 郑玉儿叹道:“长宁好歹是皇上亲封的县主呢,怎么连个及笄礼都没有。” 柳长宁无奈:“这种繁文缛节我最是不喜欢,办不办都是排场罢了。再说了,我父母兄长都不在了,还有谁能给我主持的?”说着她便去拉郑玉儿的手:“就这么说定了,你再摆着一张臭脸,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郑玉儿破涕为笑,伸手去解柳长宁发上的丝带。一头瀑布般的青丝披散下来,隐隐透出珍珠般的光泽。她眼中满是羡慕之情:“长宁这一头头发真好,古人说乌发如云,也不过是这样吧。”她从梳妆盒取出一支象牙质地的梳子,在柳长宁的发上一下一下地梳着。 柳长宁感受到头皮上传来的阵阵酥麻感,便无端地想到了郭婕。那一日,她用银篦子给自己梳头,也说了许多的话,关于自己的,关于李正煜的。那时候,因为介怀过去的事,并不曾认真地同她说话。没想到,这一日便会是她的死期。柳长宁感觉到被自己死死压抑着的愧疚与后悔一下子冲了出来,将一颗心震得生疼。她幽幽地想着,若是能够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一定让她安心。 她心中凄恻,便叹气道:“那日进宫,贞顺皇后也曾这样给我梳头。” 梳头的手微微一滞,却听到身后好听的男声说道:“原来那一日母后留住你,是为了替你梳头。” 柳长宁向工艺极佳的铜镜里头望去,却见李正煜穿着一身素服,头发用白色的发带绑着,松松地垂在脑后。那容貌更见清癯,一张脸骨骼分明,刀削斧刻般的轮廓便现了出来。这些日子他已经从少年蜕变成了男子汉了呢。 柳长宁心中思忖,这时候提起郭婕难免会让李正煜触景生情,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移了开去:“王爷可知今日我为何一大早便让玉儿梳发?” 李正煜顺理成章地顺着她的思路说道:“为何?” 柳长宁微微一笑,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李正煜见惯了柳长宁淡然大气的样子,偶尔见她露出小女儿的情怀,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柳长宁卖乖一般地说道:“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日,王爷竟然不知道。”说着,她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眼睑微微地垂了下来。 李正煜从背后拿出一把金光闪闪的短刀交到柳长宁的手上:“前日大食国进贡的短刀,喏,赏你了。” 柳长宁低头去看那刀,刀鞘刀柄皆是金光闪闪,掂在手上分量亦是不轻,大约是赤金打造的。那刀鞘上镶着十来颗五颜六色的宝石珠子,颗颗皆有指甲盖的大小。刀柄顶上镶着一颗大珍珠,色泽莹润,泛着幽幽的光泽。她本对珠玉宝石没什么兴趣,如今见了这把刀,脑袋却是一空,口中还兀自强辩:“好恶俗的趣味。” 柳长宁此时穿着薄薄的中衣,一头秀发披散开来,本不适合见外客,李正煜却没半分不自在。他立在门边,透过铜镜去看她的表情:“大食国最喜这金碧辉煌的玩意儿,据说国王为了取悦新王后,连寝殿的台阶都是用纯金打造的。啧啧,看起来不管是哪朝哪代、古今中外,总会有人一掷千金为美女。” 柳长宁恍若未闻,右手微微一用力将短刀从刀鞘中拔了出来。方才见到这刀的外观,她心中便认定了不过是虚有其表的装饰品。如今见到刀尖上凌冽的寒意和薄如纸页的刀刃,心中却是一阵惊喜:“没想到竟是摧金断玉的好刀。” 李正煜仿佛颇为愉快:“长宁不愧是将门虎女,使得一手好剑不说,眼光也是一等一的。” 柳长宁一个早上被李正煜夸了两次,心中总觉得奇怪。这时候到底忍不住,便问道:“王爷是不是有事相求?” 李正煜定定地瞧着她,语气仍是讨好:“今日是你的及笄之日,然我终究不是你的长辈,不方便替你办及笄礼。不如这样,我在崇州酒楼替你设一桌宴,以慰你的思乡之情。” 柳长宁苦口婆心地劝道:“如此不妥,王爷如今在热孝之中,若是叫人看到了,怕是要说三道四了。如今多事之秋,处处都要小心为上。” 李正煜不防她说出这样一段话来,倒显得自己失于严谨。当下有些讪讪的:“既然如此,你稍后去找近思取些钱,也算聊表我的一片心意。” 柳长宁闻言回过头来,铜镜昏黄,只可以瞧出她出色的五官。如今乍见她白如冰雪的肌肤和浓淡相宜的妆容,李正煜又是一呆。 却听得她淡淡地道:“王爷要长宁做什么,开诚布公就是了。” 隆重推荐 第五十章 朝堂觐见 李正煜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瞧不出一星半点被拆穿后的尴尬。他缓缓道:“原本也不想瞒着你,皇长姐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吧?” 柳长宁脑中浮现出李玲珑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心中颇不以为然。她微微点头,示意李正煜说下去。 “咸宜公主自请废位那日,皇长姐进宫见了父皇。这几日来一直没传出什么风声,想来她也该等急了。我估模着今日是你及笄的日子,进宫见见父皇原也是应该的。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替皇长姐说两句好话。” 柳长宁对李正煜的手段最是了然,他的行事风格同棋艺最是接近,没有一步错棋,也不会有一颗余子。她想了想又道:“皇上近日闭门养病,除了咸宜公主与城阳公主,谁的面都是不见。咸宜公主自请废位是不得已而见,至于城阳公主,本就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去了,说不定连宫门都进不去。 李正煜仿佛胸有成竹:“这事儿我岂能没有安排?前两日我便托徐公公传了话,今日一早他便遣了个小太监来传旨,让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父皇。” 柳长宁有种被暗算的感觉,心中大是不快,口气也沉了下来:“既然王爷都安排好了,差人来通传一声也就罢了,何必屈尊纡贵自己跑来同我说。” 郑玉儿被她的话下了一跳,手上力度一重,扯得柳长宁的头皮一阵疼痛。柳长宁龇牙咧嘴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一张脸上带着恐惧,心中倒有些愧疚了。 李正煜好脾气地笑笑,腆着一张俊脸:“此事若是办成了,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一桩。你若是怪我算计你,到时候我亲自给你赔不是可好?” 柳长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拿腔拿调,李正煜不加怪罪已是包容了。原来……原来他安排自己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嗫嚅道:“王爷要真是给我赔礼,真是折煞我了。方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王爷吩咐的事情,自然会尽力而为的。” 李正煜见到她眼里的光芒暗了下去,心中便有些难过。可这样的情形,说什么都是错的。他长长的手指抚着白色的玉带扣,只道:“稍后我让近思给你送件衣裳过来,你若是穿了去,父皇必是喜欢的。” 柳长宁本来估模着李正煜送来的总是艳丽无匹的华服,没想到却是一件碧色衣裙,那浅浅的绿色里透着盈盈的蓝,就像是山中清泉一般清新爽利。她看着极是喜欢,便让郑玉儿替自己穿了起来。虽不是全新的袍子,做工面料却是极好,穿在身上更是柔软得不可思议。那大小也像是夺身定制一般,长短肩袖无不合身。柳长宁对着镜子转了三四个圈,自然也是十分满意今天这身装扮。 至于李正煜为何会送来这样一身衣服,她虽不明就里,却知道李正煜这番苦心总不至于害她。她让郑玉儿给自己挽了个惊鹄髻,在鬓旁斜斜地簪着一对金镶白玉嵌宝石发簪,白玉透薄如纸,光线很容易从面上透了过去。形状是五瓣的梅花,用金丝的宝石做成了花蕊花心。远远望去,素雅中透着灵巧,美得不似俗物。 她见郑玉儿一张脸仍自一阵青一阵红,伸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着,缓言道:“王爷最是豪爽大度,岂会把口舌之争放在心上?” 郑玉儿犹豫半晌,终于重重地点下头来。 柳长宁心中却有些恍惚,对郑玉儿的这番话是月兑口而出,心中则是认定了李正煜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伤害她。这样的笃定却不知是从何而起? 柳长宁到了宫门前,才确定李正煜的计划必是万无一失。徐长海显然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见到柳长宁只是谦和一笑:“县主这边请。” 软底的锦鞋踩在地面上,声音细不可闻。柳长宁低着头计算着自己的步子。当年百无聊赖时她也曾这样数过,从宫门到承乾殿的距离总共是三千七百五十六步。 殿前的小太监见到徐长海极是恭敬,又见一旁的柳长宁,便高唱道:“宁婉县主觐见。” 皇帝睡得半梦半醒,听见外头通传,兀自转不过神来。沉重的紫檀木门被轻轻地推开,只见一双穿着浅碧色锦鞋的脚稳稳地迈了进来。再往上看,仍是一色浅碧的袍衫。那衣服多年未见,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室内的光线极暗,那女子本就背着光,脸看不大真切。却见她妆容清淡、发髻皆是简淡,自有种清逸出尘之美。口中便喃喃地叫了出来:“婕儿。” 那声音细如蚊蚋,落在柳长宁的耳里却显得清晰无比。她心中一惊,转而却已了然,李正煜之所以笃定自己可以成功,便是算准了皇帝能一眼认出自己身上的袍子。 她快步走向贵妃榻,双膝跪地,恭敬地说道:“臣女柳氏长宁,惊扰圣安,还望恕罪。” 她的音调不高,也没有莺莺燕燕的脂粉气,反倒带着点凛然的剑气。皇帝眼中神情闪烁,沉吟半晌,方才道:“起来说话吧。“ 柳长宁斜坐在脚凳之上,气质娴雅,神情恭顺,看着倒像是仕女图上的闺阁女子一般。 皇帝仿佛颇为高兴:“宁婉县主怎么想到来看朕?” 柳长宁微微一笑:“今日是臣女的十五岁生日,楚王殿下让臣女来陪皇上说说话,也添些喜气。” 皇帝的语气瞬间有些为难:“怎么不早说,及笄这样的大日子,朕本该备一份厚礼给你庆祝的。” 柳长宁修长的颈项微微前伸着,笑容明媚:“臣女可不是来讨赏的,只希望陪皇上说说话解解闷。” 皇帝半眯着眼睛,想到郭婕对她颇为看重,连死前托孤都不忘让自己照拂她,如今看来也许是性格相投的关系。 他的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柔:“宁婉县主有这份孝心,朕便高兴了。”他似乎是想起些什么:“你可擅长音律?” 隆重推荐 第五十一章 敌友难辨 柳长宁微微一愣,良久才道:“长宁于琴艺本不擅长,许久未弹如今更是生疏了。倒是 父亲当年曾经教过巴乌的吹奏之法,如今得空,也常会吹奏一番。”她自谦道:“只是乡野陋器,呕哑嘲哳,恐污圣听。” 皇帝倒是兴趣盎然,连精神也好了许多,他朝着门外的徐长海说道:“小海子,前些年滇王不是进贡了不少滇西特产吗?替朕寻一支巴乌来。” 柳长宁也是坦然:“既然如此,臣女也只能献丑了。” 她从徐长海的手中接过巴乌,略一凝神,吹的却是一曲《梅花三弄》。皇帝昔年听滇人演奏,所奏的皆是滇西乐曲,热情奔放却少了些共鸣。如今乍听柳长宁用同样的乐器,奏的却是后商名曲,心中便是一动。听惯了流丽的丝竹管弦,这巴乌的调子清冷悠长,倒更能抚平人的心境。皇帝双眼失焦地望着前方,眼前满是那碧色的身影,衬着一院的红梅,倒像是画似的。那女子灵动的姿态、飞扬的神情,还有银铃一般的笑声,对久居深宫的人而言是全然陌生又极具吸引的。 一曲完毕,皇帝的情绪却还陷在回忆里无可自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声线暗哑:“好,好,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宁婉县主,朕要重重地赏你。” 柳长宁静静地瞧着皇帝,待到他的情绪完全镇定下来,才道:“臣女如今并不缺什么,皇上不用费心。倒是臣女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本是半倚半靠的姿态,如今却直直地挺坐了起来。他见柳长宁严肃认真的神情,心里便有了答案:“哦?宁婉县主是聪明人,自然能掂量出当讲不当讲。” 柳长宁深吸一口气,又跪倒在地,毅然决然地说道:“臣女素闻城阳公主天赋异禀,能为皇上带来福气。如今皇上诸事不顺,大长公主一位又是空悬,何不……何不将城阳公主封作大长公主,再大赦天下,皇上的病定然会有起色。” 柳长宁的一番话同皇帝的预想大相近庭,他本以为今日的主题会奔着镇国公府一案而去,没想到柳长宁竟是来给李玲珑当说客的,心中大为惊异。他双手抱臂,不发一言地瞧着柳长宁。 柳长宁往日被李正煜、朱昭华或是徐长海瞧着,都有如芒在背之感,但今日被皇帝一瞧,这压力便有了上下之分。她直挺挺地跪着,只觉得血液都往头上涌去,连思考的能力也仿佛也消失了一般。 “哈哈哈,怪不得贞顺皇后总和朕夸你,宁婉郡主果然至纯至孝。今**得了朕的恩许,却不为自己谋利,一心想着朕的身体。如此用心,朕岂可逆拂。”他从榻上站起身来,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柳长宁:“宁婉县主的请求,朕准了。” 正在此时,却听得殿外徐长海悠长的声音:“贵妃娘娘到。” 皇帝称病不朝的这些日子,除了李娇娥与李玲珑进过一次承乾殿,也只有朱昭华和新任的宰相裴清扬每日汇报宫内与朝堂事物。柳长宁嘴角一弯,扶住了皇帝伸出的手臂:“多谢皇上垂爱。” 却说那朱昭华一入承乾殿却见柳长宁娇滴滴地抚着皇帝的手臂。她心中气恼,脸上却不好发作。一双眼里全是凶神恶煞的深情,脸上的肌肉亦是不断地抽搐。她高而利的嗓音在安静的承乾殿中回响不绝:“皇上。” 皇帝却是浑不在意,待柳长宁站定,他便朝案几走去,袍摆一撩,径直坐了下来:“贵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朱昭华将愤恨的目光从柳长宁脸上移开,再转过脸来,却已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今日 未有大事发生,只是七公主不知为何呕吐不止,王婉仪担心得差点晕厥过去。” 自己的儿女,皇帝到底着急。听了朱昭华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一叠声地问道:“那四个女乃妈难道是死的吗?怎么会连一个九个月大的孩子都照看不好?” 朱昭华却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公主毕竟还小,这么小的孩子,哪个没有点小病小灾的。皇上这十多个儿女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切莫太过担心,关心则乱哪。” 皇帝拂袖:“若你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必然说不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说着,不等朱昭华反应,便自顾自地朝殿外走去。路过柳长宁时,稍稍驻足,说道:“时候不早了,宁婉县主且先退下吧。 柳长宁应了一声“喏”,目送着皇帝与朱昭华的身影出了自己的视线,才迈步离开。这一路,身边擦身而过的宫女们的话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听说这李太医的医技神乎其神,不仅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连开膛破肚也是不在话下,说是扁鹊再世也不为过呢。” 柳长宁向来深思熟虑,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她耳里,立刻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第二日上,刘得远笑嘻嘻地来找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长宁不愧是心细如发,这李太医果然有些猫腻。” 柳长宁却像是早晓得了答案,眉毛轻挑:“哦?说来听听。” 刘得远在桌边坐下,信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茶:“市井传奇是怎的写的?这主人公要出场,自然会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再加上众人的口口相传,自然而然就扬名立万了嘛。这个李太医,名叫李长,原本是通州一个不出名的郎中。今年年初,他却不晓得为何去了泸州,正遇上泸州王患了重疾,一病不起。他当日便接了城门上的悬赏,说是自己出手必能治好泸州王的病。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治疗时不能有旁人在场;第二,却是治愈之后需要五百两诊金。本来嘛,藩王的性命怎可以随便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但显然泸州王妃是病急乱投医,没有丝毫的疑虑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柳长宁“嘿嘿”冷笑:“这故事仿佛春秋战国时便常常发生。” 刘得远悠闲地喝了口茶才说道:“可不是。第二天,那不省人事的泸州王就能坐起来吃饭了,一旬以后,已然可以骑着高头大马满街溜达。至于李长,自然是声名鹊起,连当时临时借住的房子的门槛都被生生踩断了。一来二去,这名头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贵妃娘娘的耳朵里,当下便派人将李长接到了京城。这以后的故事便简单了许多,李长在京城也替不少达官贵人治了病,贵妃娘娘也就顺理成章地保举他进了太医院。” 他一语说完,只是拿一双眼睛笑吟吟地瞧着柳长宁。 柳长宁却不甚领情:“你瞧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东西?” 刘得远也不着恼,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只是佩服长宁的智慧罢了。”他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李长进了太医院还没做出什么成绩,前些日子却大张旗鼓地收了个徒儿,啧啧,真是满脑子的盘算,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柳长宁突然来了兴趣:“哦?什么徒儿?” “据说是个冷若冰霜的美女,叫什么……哦,对了,叫秦照。” “轰隆隆”天边滚过一阵惊雷,柳长宁抚在杯盏上的小指不由得跳动了几下。 隆重推荐 第五十二章 是耶非耶 这一晚,柳长宁睡的很不好,梦里来来回回都是秦照冰冷的眼神和那句“死脉”。刘得远对李长极度好奇,自然连秦照的身世也一并查了。但资料上却显示她是边地孤儿,无父无母,亦没有任何的亲戚族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这个疑问却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最终成了梦魇。 她突然想起年前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个“张半仙”,她本对鬼神之说看得甚淡,但重生以来却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她换了一身简单的男装,袍身是月白的颜色,质地也只是细布而已。但穿在她的身上,却极是妥帖,反倒衬托出清瘦的身材来。 她心中回响那瞎老头曾经说过的话来,对于自己的前途又生出一番揣测和担忧。 春节已过,又是歇市的时段,长街上难免有些冷清。柳长宁找的有些焦急,那瞎老头当时说会等她一个月,如今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也许……也许他早就离开了把? 等到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却不由得哑然失笑。那老头今日显然没什么生意,就着一叠干果,喝着葫芦里的酒,满脸红光、摇头晃脑,显然是喝多了。柳长宁吸了一口气,便朝他的摊位走去。 那瞎老头闻声说道:“小娘子终是来了,老夫还以为等不到您了。” 摊旁卖糖葫芦的小贩装着若无其事,眼睛却朝柳长宁瞥了好几次,终于确认她是女扮男装时,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来掩饰内心的起伏。 柳长宁对瞎老头的未卜先知早已习惯,也不多话,在卦摊前坐了下来。“当”地一声,桌上便多了一枚成色十足的大银锭。“我最不喜欢拐弯抹角,先生若是能替我算准了,再找出解决之道,这银子便是你的。” 那瞎老头捋着胡须,身上全是酒气,一张须发皆白的脸却有些神仙也似的风采:“老夫早说过小娘子的命盘大凶,小娘子却也是知道的。” 柳长宁口气中颇有些不屑:“我本是闰日所生,命犯孤煞,不足为奇。” 那瞎老头捋着疏疏的白色长须,笑着道:“老夫如何知道小娘子生辰?娘子纵然不信,也莫要再诳我。” 柳长宁正色,缓缓道:“我若不信先生,也不会巴巴地找来。”她一手托腮,手肘抵在桌上:“那按先生的意思,我今后的际运会是如何?” 瞎老头难得认真:“小娘子的命盘是每况愈下的态势,童年时幸福美满,少年时流离失所,到了青年以后……便是步步惊心。”他在柳长宁摊开的右手上来回摩挲,嘴上“啧啧”惊叹:“只是小娘子这手相好生奇怪,这次与上一次倒又有些不同,多了一道细细的暗纹。也许……也许真有转机也未可知。” 柳长宁脸上现出深信不疑的神情,由于太过兴奋,语调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若要摆月兑宿命,该当如何?” 那瞎老头又装模作样地掐了会手指,才道:“这世界本有两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一个是你眼中见到的世界。如今小娘子的眼里隔着一层烟瘴,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该坚持的还是不该坚持的也须好好掂量。”他幽幽地叹口气道:“沉迷过往,终究于事无补,不如好好看清身边之人,切记,切记!” 柳长宁被他的一番话说动,整个人便怔怔地坐在那里,静止成了一尊雕塑。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无数个声音在耳边盘旋不去。 又听那瞎老头“嘿嘿”一笑:“小娘子终归是年轻,说的太多怕是要支撑不住。老夫这里有一个锦囊,小娘子若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方可将这锦囊打开。”他一本正经地整一整自己的衣襟,又泰然自若地将桌上的银锭放入褡裢之中,整个过程流畅无比,倒像是预演过的。他满脸堆笑:“小娘子,老夫这就先走了。” 柳长宁不由月兑口叫到:“先生,请留步。”她从袖中拿出另一枚银锭交到瞎老头的手中:“方才的话实在太过简单,我唯恐难以参透,还望先生可以明示。” 那瞎老头须发皆白、面目清癯,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他本是贪得无厌的一个人,到了这时,也毫不客气地将银锭收了:“老夫今日泄了天机,这段时间得找个地方躲躲,小娘子如此慷慨,实在是功德无量啊,哈哈。” 柳长宁待要开口挽留,小老头的身形已经行到了数丈之外,他并不回头,对柳长宁道:“今日缘分,明朝逝水,小娘子莫要太过执着。你我若是有缘,他日定能再会。”他手掌轻摇,竟是越走越快,只留下豪迈而洪亮的笑声在空气中回响不绝。 李正煜这一日在卞云娘处用过午饭,又回到书斋中处理公务。暗卫早已将大小事件都汇报于他,连柳长宁的行踪也事无巨细地说了个清楚。 李正煜沉吟半晌,只是问道:“长宁听到算命老者的一番话时作何表情?” 那侍卫想了想道:“柳姑姑倒是面色如常,好像早知道答案似的。倒是待那瞎老头说出改命格的话来,柳姑姑便有些激动了。” 李正煜仿佛是自言自语:“长宁何时对鬼神命运之说那么上心了?” 那暗卫倒是个实在人,他嗫嚅着道:“许是……许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柳姑姑一个人有些支撑不了了吧?” 李正煜似笑非笑地睇着他:“孤何时问你了?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看到那暗卫一脸懊恼的样子,又道:“好了,先下去吧。” “是”。 直到那暗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李正煜硬挺的眉眼终于皱在了一块儿。他用手指捏着自己的眉心,试图将心中喷涌而出的情感抑制下去。他对感情向来内敛,母妃的死已经将他的一颗心折腾得体无完肤,别人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形销骨立的假象。而柳长宁……这个女子却让他的自制力濒临奔溃。 隆重推荐 第五十七章 无巧成书 柳长宁难得无事便在院中练字。她穿着浅绯色的家常服饰,那颜色轻浅的仿佛樱花树的落英。头发只是用一支白玉鸦头簪松松地挽起,周身再不见一件多余的饰品。李正煜近几日不知起了怎样的念头,一门心思地让柳长宁临摹自己的笔迹。 柳长宁有些不明就里,却隐隐觉得李正煜一定又有了精密的部署。她的字本就刚毅多过柔婉,勾划之间有金戈之气。柳承志见了十分高兴:“我孙女儿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将军。” 如今仔细揣摩李正煜的字,粗看之下是闲逸清雅,有章台走马的少年风采,可里头却是筋骨遒劲,与他外柔内刚的性子不谋而合。 柳长宁正摩拳擦掌,却不料多日未见的忻毅竟旁若无人地踱了进来。他见石桌上摊着许多宣纸,便信手拿了起来:“啧啧,长宁这字快赶得上王安石了。” 他也就不再去理会桌上的纸,一张脸上难得现出严肃的神情:“听说重光近日正在追查李长之事?” 柳长宁却是吃了一惊,忻毅向来都不曾过问宫中琐事,今日为何开门见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一张杏眼因为吃惊而圆睁着:“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档子事儿了?” 忻毅神情凝重,语气与平日也是大不相同:“那李长收了个徒弟,近日在风口浪尖上挂着,府中暗卫八成也查过她。”他定一定神,郑重其事地说道:“如今我劝你们放手,你们可是愿意?” 柳长宁一呆,怔怔的说道:“那么大的事,那你总需给个理由。” 忻毅又是一笑,神情微有些尴尬:“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妹妹小枫。” 柳长宁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便见过她。那时候还是整日傻乎乎的辛如意,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才显现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只是幼年时的小枫似乎非常孱弱,在镇国公府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因而印象并不深。如今想来,这缘分竟是一早注定的。 她沉吟许久:“唯今之计,还是将此事知会王爷,想要瞒天过海,将小枫的身份隐藏起来,不是单靠你我二人之力便能办成的。” 忻毅也不推辞:“好,我许久不曾同重光一道把酒,如今也甚是想他。” 柳长宁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如此一来,你的身份不免要公之于众,你可有心理准备。” 忻毅却是狐疑地瞧着柳长宁:“重光自是光明磊落之人,没事你防着他做什么?” 李正煜哭笑不得地瞧着李正炽:“叫你只管专心读书,你去管这档子事做什么?” 李正炽满脸不以为然:“我就是去瞧瞧大姐,你担心个什么劲?反正父皇最宠大姐了。只要她去同父皇说,你就不用到封地去了。” 李正煜摇头苦笑,对这个弟弟他是实在拿不出半点办法。自己成年在即,若是一味滞留京城,一定会惹出许多事端来。 他正痛苦地思索着合适的字眼,却听得一道清亮的嗓音说道:“重光,好久不见。” 李正煜乍见忻毅,极是开怀:“你怎么来了?” 忻毅本要就坐,见到一旁的李正炽,腿却僵直在了那里。 李正煜也不答话,只是按着忻毅的肩,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位子上。他神情严肃,声音也是低沉:“忆安找我,必是有事吧?” 忻毅的视线在李正炽的脸上停留了半晌,只听得李正煜道:“光焰是自己人,你无需瞒他。”他才说道:“我本名并非忻毅,而是辛如意。昔日我祖父同镇国公私交甚笃。镇国公府因通敌一案获罪,也累及辛家满门。我随家中女眷一道被流放至了朔方。我历经艰辛,回到京城,也是为了能够找出幕后的黑手。故而……故而便取了‘忻毅’之名。” 李正炽大惑不解:“忻将军今日难不成是来坦陈身世的?” 忻毅摇了摇头,又道:“如今在京城中的辛家人并非只有我一人,我的嫡亲妹妹辛如枫如今便在宫中当差。她……不是别人,便是今日李长新收的徒弟秦照。” 李正炽正用白玉茶盏喝着茶,听到他的话,一口水“嗤”地一声全喷了出来。 李正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忻毅道:“如今你来找我说这些,是要我如何帮你?” 忻毅面露难色,期期艾艾地开口:“如今不单单是你的暗卫在查她,各方面的人也是紧追不舍,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他叹了口气:“重光行事向来眼观六路,能否……能否替小妹略作遮掩,以避风声?” 李正煜“刷”地一声将手中纸扇挥了开来,又“刷”地一声收拢起来,终于说:“此事关节甚多,须从长计议。不过我可以答允你,此事必会相帮。” 忻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重光,你我不过是同袍之谊,便如此帮我,实在……实在令我佩服之至。他**若有难,我定会豁出命去……” 忻毅一语未完,李正煜已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胛:“你必已知晓,通敌一案与朱家牵连甚深。既然你我的目标指向相同,秦照埋伏在太医院中于我亦是大有助益。” 他的话说的轻描淡写,丝毫没有揽功之意。但柳长宁长久以来岂是不知,李正煜向来习惯于所有的情感想法只是放在心里。若不是朝夕相处,便会将他视作是冷面冷心之人。她心中微酸,这样一个还能被称作少年的男子究竟是何时起给自己套上了重重枷锁,强迫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王子的呢? 李正炽却是不以为然:“三哥就是矫情,明明知道帮这个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还非要装的没事儿人似的。” 李正煜一张俊脸顷刻染上霜色,他几乎有些疾言厉色:“光焰,如今你是越发没大没小了,也不知道在忻将军面前收敛一下。” 李正炽的表情颇是吊儿郎当:“吓,你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又不是什么点头之交,你的兄弟便是我的兄弟嘛。” 忻毅一转头,一张脸上全是惊叹之色:“齐王殿下少年豪情,忻某感佩之至。” 隆重推荐 第五十八章 换帖之义 李正炽猛地从席上站了起来,高而瘦的少年身材如青松般挺直。他一边推着李正煜,一边又搭上忻毅的肩,还不忘回头对一旁的柳长宁与刘得远说道:“大家既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何必这样见外。” 李正煜摇头,脸上却是笑意晏晏。这血腥可怕的阴谋斗争里,终归有这样一个弟弟值得他用尽全力去保护。 院里风景正好,湖光粼粼、花红柳绿,李正炽看得高兴,脸上又换上了戏谑的笑容:‘如此良辰美景,三哥应该演奏一曲助兴。” 李正煜反诘道:“你要助兴唤云娘舞上一曲便罢,难不成将我当作巫医乐师之流?” 李正炽却是有心揶揄:“三哥清名在外,众人皆知你文韬武略、诗词歌赋都是精通。我嘛……也是好久没听三哥的笛音,普通的音乐同你的曲子比起来简直是不堪入耳。” 柳长宁微笑着听着李正煜同李正炽的对话,昔日的故友至交济济一堂,没有离别的伤感,亦没有情感的挣扎,有的只是静谧的美好。站在岁月的彼端遥遥相望,不由得有些痴了。 李正煜暮然瞧见她的神情,心中一荡,嘴里却说道:“光焰你也不用一味地撺掇我。今日若是长宁愿与我合奏一曲,那我献丑一番也是无妨。” 李正炽又用一双半点无害的眼睛去瞧柳长宁,那眼里含着一层水雾,柔软得仿佛某种小动物似的。柳长宁无奈,只好应道:“罢了,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悠悠的玉笛声融合着萧萧的巴乌,众人便觉得仿佛一叶扁舟行在青山绿水之中,浑没有半点尘世的沧桑。笛声飞高,巴乌呜咽,又像是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黄土之上鲜血淋漓、白骨森森,仿佛还交杂着寒鸦凄厉的鸣叫之声。 一曲未毕,忻毅带着几分落寞的声音却幽幽响起:“这曲子听着叫人难受,就像那日破城,我军虽是大捷,心里却有些堵得慌。” 李正炽笑道:“没想到忻将军也通晓音。” 忻毅大咧咧地摇头:“我是不懂的,不过当年祖父还在时,于琴棋书画却是极为擅长的。”他思及故人,心里便有些伤感,于是“嘿嘿”一笑,想要掩盖掉语气里的落寞:“过去之事不提他了。今日大家如此投缘,不如来一壶好久,不醉无归。 一旁就不发言的刘得远听了便吩咐亭边的侍女:“将前些日子罗刹国进贡的果酒抬上来吧。“ 忻毅伸手去揽刘得远的肩:“你就不怪重光屈才,让你堂堂的校尉来管家?“ 刘得远摇摇头,笑容也是云淡风轻:“近思不过是一介阉人,既蒙王爷厚爱,已是万幸了。” 在座之人皆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忻毅一呼之下,众人皆是响应。连年龄最幼的李正炽,也喝了好几杯。不多时,酒壶见底,众人本无嫌隙,酒入肝胆,更是将平日藏在心底的话一一说了。 忻毅讲起了童年时的趣事,连柳长宁那时的所作所为也一并说了,引出一片笑声。至于流放朔方的事他虽然一再掩饰,却也知道是极苦的。不然堂堂将军之子也不会连学堂都上不了,亦不会亲手送别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回到京城来。 柳长宁将这一世的经历说了,却将昔日的恩怨一并掩去。李正炽摇头晃脑地,口齿也有些不清,语气里却全是关心:“长宁一个女孩子,这些年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柳长宁忍不住用眼光去瞥李正煜,见他神色波澜不惊,心里便是一沉。 刘得远除了上阵杀敌,总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模样。如今听他说了,才晓得他也是举家获罪,才被没入宫中的。他倒是看得开,对自己的遭遇只是一笑置之。说起报仇之事语气微暗,却还能隐忍如故:“此中关节甚是复杂,究竟主谋是何人还不好说。如今王爷也尚是韬光养晦,我也只好一步步慢慢来了。” 李正炽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瞧瞧那个,末了却叹口气,以手支颐:“你们皆是有故事的人,我却像个孩子,什么都是三哥给安排着。”他将头微微偏去,眼中似有星河流动:“不晓得母妃……母后在天上过得可好?” 李正煜是唯一清醒之人,酒过三巡,他连脸色都未或便。他先是让亭中的侍从一并退下了,又换上了自己的贴身暗卫。然后便在一边坐着,静静地听着众人的故事。他心中虽然动容,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等到李正炽突然讲起郭婕,眉心却是突突一跳。他打了个手势,让身旁的暗卫去取两件披风来。 就在此时,李正炽忽然拉住了他的袍袖:“三哥,大家既然如此有缘,不如换帖如何?” 李正煜尚未开口阻止,柳长宁便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我是女子,又是罪臣之后,王爷怎可屈尊纡贵。“ 李正炽嘴角一撇:“长宁最是见外,好端端总把自己撇在一边。换帖本就需要单数之人方可,你若不参与,我们同谁换帖去?” 李正煜神态拂袖:“光焰你也莫要太过胡闹。异性不换帖,宗亲不换帖,没有关公像及牺牲者不换帖,这些规矩你都不记得了吗?”。 李正炽倔犟地昂着头,眼里神情却是果决:“若是做任何事都要守着这些繁文缛节,那换帖就没任何意义了。结交之事本就是兴之所至,被这些规矩道理框死了,岂不可惜。” 李正煜无言,却是挥手叫人送上香烛和薄竹简。五个青年面向亭外,手中拈香,说出“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的誓词来。这一夜微风习习、月朗星稀,本是个优美难忘的夜晚。而在场之人已是心情激荡,设想着在漫漫岁月之中同生共死、相互扶持的情形。柳长宁无端地想起后来的许多变故,只觉得这个晚上看似寻常,实则已经预示着未来的结局。 隆重推荐 第五十九章 裴家天下 柳长宁酒量不差,却向来有宿醉的毛病。第二日早晨醒来,她兀自捧着头在床上出神。没想到刘得远一大早便在门口唤她:“长宁可曾醒了?” 柳长宁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道:“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如今却是被你喊醒了,你恢复的可真快!” 刘得远却是不恼:“要不是暗卫的消息过于惊人,我也不会一大早便来打搅。”他也不等柳长宁反应便径自说了下去:“今日一早秦姑娘便从宫里放出消息来,说是裴昭仪被诊出喜脉了。” 柳长宁本是懒懒的,如今听了刘得远的一番话,一骨碌地就翻身下了床。又随手从衣架上抓了一件外衣罩在寝衣之外。她一开门让刘得远进了来:“裴清?她倒是好厉害的手段。皇上自吴王后隔了八九年才得了个七公主,可也已是前两年的事儿了。如皇上有了老来子,可不是要将她捧到天上去了?” 刘得远好脾气得笑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皆然。皇上自然是要上次裴昭仪的。听说今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将礼部尚书叫到了承乾殿中,看来是要有大动作了。” 柳长宁“嘿嘿”一笑:“如今四妃之位尚有一位空缺,这位子看来是裴清的跑不掉了。” 刘得远殊是讶异:“吴王之母如今尚且是个婕妤的位份,裴昭仪不过刚被诊出喜脉,是皇子还是公主还都不一定呢,怎么能一举得了四妃之位?” 柳长宁心中一惊,她经历了上一世,自然对皇帝给裴清的封赏清楚不过。可在旁人眼里,这样的猜测便有违祖宗规矩了。她自知失言,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若不是朱昭华无子,朱婕妤又怎会有入宫的机会。她生了吴王,却是养在贵妃的膝下,皇上给个婕妤的封号也算是过得去。而裴清却是不同,这一年来,人人都知道她宠冠 ,身后亦有裴家势力的支撑,得一个惠妃的名号又有何难?”她深吸一口气道:“今日皇上种种所为,似是对朱家多有打压。若是他打定主意,扶植裴家,或许便是朱家败落的一个信号。” 刘得远拊掌:“长宁若是此事也料准了,将来这国师也该让贤了。” 柳长宁似笑非笑:“与其在这儿溜须拍马,不如好好想想倒是给裴清送什么礼去。” 刘得远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的模样:“这事儿倒也无需**心,王爷自是早有安排。” 话说李正煜这一日得了秦照的密报,心中便被兴奋的情绪所充斥着。他特意让刘得远从库房中找出了昔日皇帝赐给郭婕的一枚碧色的夜光珠。听闻皇帝曾夸赞裴清容色在月色下入珠玉般熠熠生辉。这样的一份礼物,也就更显出他的用心良苦了。 而李正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欢欣鼓舞地叫喊着。他想起昨日曾暗自拜托忻毅追查郭婕的死因,忻毅但一口应承了,神色间似是早有预料。李正煜的心里一直有个隐隐的念头,那念头就像黑暗中的巨兽一般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 车行至宫门,李正煜没料到正遇上李玲珑的车驾。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傲气的长公主,如今见了他却俨然是个慈爱的长姊。他笑盈盈地同李正煜寒暄:“三弟,近来可好?” 李正煜与她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长相上却有五分相像。他也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落在旁观着的眼里却是一对璧人。他道:“多谢长姐关心,臣弟感激不尽。” 李玲珑掩嘴而笑:“世人都夸三弟是年少风流,如今我这做姐姐的瞧了都觉得移不开眼,莫要说那些年轻的女子了。”她说着将修长洁白的手伸出窗外,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我做事向来爱憎分明,三弟既然给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自然要许你三个承诺。只要是我能帮到的地方,到时知会我便罢了。”她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却一刻未曾消失,在旁人看来也就以为是两姐弟在聊什么高兴的事儿。 李正煜也不客气,他双手抱拳谢道:“多谢长姐,臣弟却之不恭了。” 李玲珑的车驾加速向宫内驶去,一路扬起滚滚尘烟,留下满地深深浅浅的车辙。众人瞧了,也是议论纷纷,这大长公主的气焰权势早已盖过了曾经的太子,俨然是朝中最赤手可热的人物。 朝堂之上,皇帝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南越一战之后,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去,英武之气尽皆不见。今日来更是缠绵病榻,只有裴清与莹玉不曾受到冷遇,不然也不至有晚来得子之喜。 他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将裴清进封成了四妃之一的惠妃。徐长海将诏书宣读完毕,皇帝的脸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裴惠妃有今日,也是裴家教养有功。朕听闻裴家嫡二子裴清逸业已成年,封为礼部员外郎吧。” 裴清杨受宠若惊,即刻拜倒下来:“微臣领旨谢恩。” 朱潜越是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刻意隐忍而现出的青白颜色越是出卖了他。他几乎想要呐喊出声:皇上,难道你就彻底抛弃朱家了吗?但话噎在喉中,却不得不咽了下去。 徐长海的目光从高处射来,径直落在朱潜的脸上。目光之中的寒意令得朱潜不由得脊背一冷。 裴清素日贪凉,自从被诊出喜脉,更是日复一日地燥热难耐起来。除了一般孕妇常有的恶心呕吐、食欲不振之外,更是时时流鼻血。皇帝让太医来诊视,也不过开了一方清热排毒的方子,有命人日日熬了荸荠汤予她喝。裴清对一应的食物都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这荸荠汤倒是甚合他的胃口,一日三餐总是不缺的。只是毕竟现时不是荸荠上市的日子,京城一代又不见种植。因而常常要八百里加急从南方快马送来。 城中的童谣也多了素材,近日最流行的一首便是:生男毋喜,生女无怒,独不见裴昭仪霸天下。 隆重推荐 第六十章 贵妃之怒 却说这一日,裴清喝了清凉殿小厨房送来的荸荠汤,倚在殿中凉亭里赏花。忽然觉得月复中疼痛难忍,大惊失色之下,便让贴身侍女到太医院中传话。不偏不倚,太医院中当值的却是李长。那侍女见了,脸上神色大变,却找不出推托的接口,只好一路引着他和秦照到了清凉殿中。 一旁穿着绿衣的女官见了,只是略略向李长福了一福,便悄悄向前殿找寻裴清杨去了。 那李长虽然是游方的江湖郎中,举手投足之间却没有一星半点的拘谨。一根红线从纱帐中牵出,一头系在裴清的腕上,另一头便让李长接了诊脉。李长看了这排场,脸上神情却是如故,全看不出半点喜怒。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却是一松,嘴角微勾:“惠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娘娘常年服用阴冷之食的缘故,体内甚是虚寒。如今怀着龙种,娘娘也该忌口才是。下官这就开一剂方子,都是些温热滋补的药材,再辅以饮食调理,不出半月便大能好了。”他说着便走到一旁的桌边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招呼一边的秦照:“随我回去抓药吧。” 裴清身边一直立着一个高大的女官,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看着有些凶煞,她突然问道:“那娘娘的流血之症该当如何?” 李长瞧了她一眼,口气平淡:“下官开的药物性温而不热,惠妃娘娘体内燥热温补也是大有助益的。” 那姑姑听了,眼中防备的神情减了几分,只听她朗声道:“那老奴随您一道过去吧。” 裴清半眯着眼坐在摇椅之上,一把宫扇遮掉大半张脸,瞧不出是睡是醒。那姑姑果真带了药来,在外院里煎着。那药香透过微闭的门窗飘进纱帘之内。她的眼角光影流转,竟是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药她虽不吃,但却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院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裴清听见徐长海尖而利的嗓音破空而来:“皇上驾到!” 她翻了个身,将脸朝向深处。又顺手将膝上的一件晨衣盖到了身上。龙涎香的香味丝丝不绝地飘了进来。皇帝的声音里都浸透着焦虑:“爱妃这是如何了?”她恍若未闻,胸口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似是睡熟了一般。 那姑姑见她不应声,心里便已了然。她压着嗓子低声道:“回皇上,娘娘刚吃了药,现在已然睡熟了。” 皇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朕在这里陪陪她,你们都先出去吧。” 房中只剩下假寐的裴清和皇帝。她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沉重而缓慢,却是坚定有力。他的手指抚在她的额上,触感冰凉。她心中被满溢的幸福感充盈着。这个皇帝对别人而言是高高在上、予取予夺,但却是她此生的良人。她翻了个身,钻到他的怀里去,那温暖的去处让她迷恋。 皇帝柔着声道:“你如今可是醒了?” 裴清本就是娇柔的江南女子,如今病着,更添了几分娇弱。她的声音婉转而轻柔:“臣妾害怕啊皇上。”她轻轻地抚着尚未隆起的小月复:“这可是臣妾同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臣妾想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出生长大。” 皇帝的眉毛微挑:“爱妃是怕这宫中有人要加害于你?” 裴清低眉顺眼,常常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臣妾断不敢这样想。只是……只是”她似乎搜肠刮肚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最后才终于说道:“臣妾向来无意于 争斗,如今陡然升了妃位,必然惹来 之人的羡慕和猜忌。如此于臣妾和臣妾月复中的孩子都不见得是好事。还请……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吧。“她说着便要拜倒下来。 皇帝哪里肯依,他一把扶住裴清,一面已换了严厉的神情:“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至于你和孩子,朕定然要保你们无虞。自今日起,清亮殿里一应的伙食药材都从朕的承乾殿里出,这里的守卫也换成朕的贴身侍卫。而朕亦知你思家心切,就让你母亲常常来宫中探望吧。” 皇帝此话一出,裴清一双眼里早噙了一汪珠泪。她从袖中取出帕子略略擦了擦,柔声道:“皇上。”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皇帝将裴清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心中默默地算计着,那个人该是已经得到风声了。 朱昭华听了探子的回报,一张雍容华贵的脸上现出狰狞的神情来。她一挥袖子将案上的梳妆用品一概扫到了地上,口中狠狠地说道:“仗着自己肚里怀着孩子,就以为能做这 之主了么!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银牙暗咬:”本宫到要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韶华殿中跪着一地的宫女太监,此时都是低头敛目,大气都不敢出。朱昭华又顺手从架上甩下一册册的竹简书册,青瓷质地的花瓶应声倒地,留下一地的碎渣。朱昭华洁白修长的手指之上瞬间多了一道口子,鲜血从破开的皮肉处滚落而出,瞬间将绣着团凤图案的袍袖打湿了。 一旁上了年纪的姑姑见状甚是痛心。她本是朱昭华的乳母,因为身份特殊,并不需要常常向她行礼。如今见她暴怒,却是一下跪到了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膝盖,一叠声地叫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千万不要着了那些人的道啊。” 朱昭华哪里肯听,一抬腿已将那姑姑踢翻在了地上。谁料那地上皆是破碎的瓷器渣滓,随着那姑姑应声倒地,在外的脸颊和双手上瞬间多了无数的口子,鲜血直流。 朱昭华不由得慌了心神,饶是她位尊权贵,身旁的贴心人却没有几个。这龚姑姑自幼伴在她的身边,亦师亦友,若是如今因为自己而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 她弯腰蹲了下来,亲手从血泊中抚起那龚姑姑,话未出口,脸上已是眼泪纵横。那姑姑因为流了许多血,此时已极是虚弱,她瞧着朱昭华,一双眼里满是担忧,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娘娘……娘娘……老奴无妨的……切莫太过伤心。” 隆重推荐 第六十六章柳暗花明 掌柜的冷不丁地瞧见一屋子齐刷刷穿着玄色长衫又手持着长剑的暗卫,为首之人一柄长剑已经架到了他的颈上,顿时吓得七魂去了六魄。他本来张口便要叫人,但眼睛一轮,却发现药材行早已被包围的水泄不通,也就放弃了抵抗。领头的血手向来都不离李正煜的左右,如今出现在千金堂里,足以说明李正煜的重要程度。 他一开口,便带出摄人的压迫力。那掌柜架不住他一连串的逼问,终于想起了印象里有那么一个人甚是可疑。本来来往千金堂里的都是药铺掌柜、济世名医一般的人物,出手阔绰些也没什么特别。但李长一出手就是两块官制的金饼,立刻就引起了掌柜的注意。他晓得这其中颇有些旁门左道的人物,但开门做生意,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喜滋滋地收了金饼,一双眼睛却不忘上上下下地将李长打量了一个清楚。 血手紧绷着的脸皮忽而一松,露出一个笑来。只是他向来是个木头脸,这个笑容倒比苦还要难看。 听完血手的回报,李正煜却并没如想象中那般笑逐颜开。两道浓黑硬挺的眉毛微微皱起,他寻思道:李长到泸州是翌年冬日,但来到乐安千金堂却是初春时节。这其中隔着大半年的时间差距,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郎中的李长又是从何处得到这些官制金饼? 李正煜向来有个习惯,当遇到困扰的时侯,常常会不自觉地挤压自己的眉心。仔细些瞧,他的眉心处已有了细碎的皱纹。他第一时间便是将李长之事算到了朱家头上,既然是朱昭华将他引荐到太医院中,说不定一早便已埋下了伏笔。若是朱家所为,刺客一事也就有了解释,柳长宁与朱家有着牵扯不清的新仇旧恨,收买郑玉儿再派出杀手至她于死地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所幸李正煜不是感情用事之人,他思前想后,便察觉出整件事情颇为蹊跷。从听到乐安千金堂的名头到打听到李长购药的消息,这一路实在太过顺利,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故意牵引着暗卫一路寻过去似的。再者,按照情理来看,就算朱昭华冲动、朱潜毛糙,背后还有老谋深算的朱长贵稳坐钓鱼台,如何能由得他们胡来? 李正煜沉吟良久,回头吩咐刘得远:“乐安千金堂一事颇为蹊跷,此中关节甚多牵连又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这事还是瞒着长宁为好。” 刘得远听了他的话思忖道:“长宁最是刨根究底的性子,若是叫她晓得了,怕是要去触怒贵妃娘娘。王爷尽管放心,属下自会将一切打点妥当。” 李正煜的眼中仿佛有异样的光芒闪过,却似流星一般稍纵即逝:“如今朱昭华借病避世,长宁想要见她也未必见得着。我是怕她寻根问底,非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如此一来必会挖出许多惊人的秘密。” 刘得远朝他一拱手:“王爷放心,此时绝不会向她透露半分。” 李正煜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转眼又恢复了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的手指在紫檀桌几上轻轻扣打,发出“咚咚”的响声:“此时关联甚大,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怕是背后牵扯着未知的势力。你若有时间便亲自去查查这事吧。”末了,又再次道:“注意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刘得远正色:“王爷的吩咐近思牢记。明日我便亲自去一回巴中,瞧瞧这幕后究竟有怎样的缘故。” 李正煜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许多事情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他最初的预料。他迈步朝室外走去,如今园中花木正盛,连空气中也可以嗅到夏天的气息。柳长宁此时正在院中练剑。但见她双剑飞舞,速度极快,那剑身模糊成了两道白光,在阳光下愈加晃眼。她的身材极是修长,远远望去,倒像是在做水袖舞,带着柔和之美。 柳长宁斜刺里瞧见她,便收住了动作,朝他这边看来。李正煜见了,丝毫没有偷窥的尴尬,反倒提步走了过去:“你倒是一日都不肯松懈。” 柳长宁还剑入鞘,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眉梢眼角间泠然的剑气让她的脸比寻常多了几分生动的味道。她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肤色里也透着红润:“那是自然,像我这般处处树敌之人,若是属于练功,岂不是让人有了可趁之机。” 柳长宁模样中带着几分傲然,语气里又含着戏谑的意味,与平日里稳重的模样大不相同。微风起,她的发丝衣袂在风中飘扬,飘落的梨花如细雨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李正煜忽然想起那一日李正炜同欧阳云烟的事来。他不由得伸出手去为柳长宁抚下花瓣,却因为心中紧张,动作略显得僵硬。 柳长宁将头一偏,轻声道:“若是叫人瞧见了,怕是以为我们之间有些什么。” 李正煜却是笑的温和:“别人说什么便去说吧,我们俩的传闻那算少吗?”。 柳长宁听了他的话更是一呆,她自忖和李正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何以谣言却是如影随形?她嗫喏道:“若是如此,王爷更应该自重,同长宁保持距离才是。” 李正煜却是恍若未闻,他的呼吸喷在柳长宁的脸上,带着湿热的温度。他与她的距离从未那么近过,而面前的这个女子也从未以这般毫无抗拒的姿态直视着他。他心中情绪起伏,不妨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你执意拒绝我,我仍旧会执意追求你。横竖我们有的是时间,看看最终到底是谁打动了谁。” 除了郭婕过世的那段时间,柳长宁从未见过李正煜失态。如今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的心里佛有炽热的暖流涌过一般。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如今已然模糊,她几乎想要点下头来,最后却只说:“我心中纷乱,容我仔细想想吧。” 隆重推荐 第六十七章 痛失爱子 深宫之中向来难得片刻安宁,屈指算来,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有大事发生了。这一日的风暴有些突如其来,一时之间在宫中引发一片惊涛骇浪 裴清因为怀着孕,午后常常便有困意袭来。这一日,她在凉亭里摆了张贵妃塌午睡,忽然觉得月复中疼痛难忍,便着身边的侍女去太医院里延医请药。 她本以为这次不过与之前那样是受了凉,开几副中药调理一下便无大碍了。却没料到这一次却是来势汹汹,不过时身上便见了红,一阵阵袭来的痛楚更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裴清身边的姑姑吓得手足无措,她晓得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若是这么交代了,怕是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当下就只能强自镇定,一边唤人去请皇帝,一边打了热水替裴清擦拭。 当太医院的主事袁去疾匆匆赶到时,裴清已然歪倒在了贵妃榻上。那姑姑哭泣着跪倒在袁去疾的膝下,苦苦哀求道:“袁太医,娘娘……娘娘怕是不好了。她奴婢头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血……求你……求你救救娘娘。”她说着又重重地磕下头去,双肩也抑制不住地簌簌发抖。这其中一半是因为对裴情的关心,另一半却是因为惧怕。 袁去疾的官阶却并不比这姑姑高,他一伸手已经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口气甚是温和:“姑姑切莫如此,下官定当竭力为娘娘医治。” 袁去疾一路走来,见到裴清的样子和一地的鲜血心中已是一凉。他修长的两指抚在裴清的腕上,神情越来越凝重。到了后来,额上已是沁出汗来。他强自镇定地吩咐身后的医女:“速去太医院里取两支长白山参,用铜吊子熬了汤送来。”如今裴清的脉相已是虚弱,人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用人参汤吊住她的一口气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犹觉得担心,医女还未离开清凉殿,又高声道:“今日李太医不当值,速速让人去宫外将他请来。” 那医女应了一声“是”便匆匆去了。 袁去疾看了一眼裴清,又看了看那个六神无主的姑姑,最后道:“将娘娘抬到室内,下官随即为娘娘诊视。” 皇帝听闻裴清的消息,立刻便做出了退朝的决定。当他一路匆匆地赶到清凉殿时,听到的却是一道晴空霹雳般的噩耗。袁去疾跪在他的脚边,沉重地说道:“臣尽了全力,小皇子……小皇子还是没能保住。淑妃娘娘喝了参汤,如今身体症状已然稳定。然小产比生产还要凶险,若不能好好调理,恐有雪崩之症的征兆。”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在皇帝的耳里,就像用一把钝口的刀子一点点撕裂他的心。他哑着声追问道:“孩子……孩子如何?” 袁去疾明白他要问的是什么,便沉声答道:“是个成了形的男胎,若是没有今日之故,在过三四个月便能出生了。” 皇帝心里本就凄凄,如今听了他的话,心中更是大为震动。他脚下一个趔趄,幸好徐长海眼疾手快,伸手一扶,才不至于摔倒在地。他闭眼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原本略显混乱的清凉殿如今陡然安静下来,空气里充斥着惊惧的气氛,每一个人都一瞬不眨地瞧着皇帝,他的一句话都可能让在场的人万劫不复。 许久,皇帝昏暗无光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的声音里都透着疲惫:“袁去疾,朕要知道真相,淑妃究竟为何会落胎?” 袁去疾在地上跪了许久,心中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如今听皇帝的口气里颇有转寰的余地,当即正色道:“淑妃娘娘是胎中带出的弱症,素日又不注重保养,因而体质阴虚。微臣本来开了温热滋补的方子,淑妃娘娘服了效果亦是不错。长此以往,这阴虚的体质也可略为缓解。却不知晓前些日子娘娘又着了凉,微臣那一日轮休,不在宫中,新来李太医便给她换了药方。如今微臣已差人找了李太医来问话,此中原因须臾便能知晓。”袁去疾在宫中为医多年,处处谨小慎微,亦是养成了一身察言观色、虚与委蛇的本领。皇帝沉默的那段时间里,他思来想去,便想到了一招偷梁换柱、金钗月兑壳的计策。他见皇帝脸上深信不疑又隐含怒意的神态,心下已经有了七成把握,就等一会李长自投罗网了。 皇帝今日来身体本就不好,又遭逢这一变故,一张脸像是苍老了十岁,显出行将就木的状态来。他看着袁去疾,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朕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朕也不会迁怒于你。你先起来,倒要看看一会李长要如何为自己月兑罪。” 话说那医女将袁去疾的话传给李长,他便有些方寸大乱了。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逃跑。如今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了裴清的清凉殿里,没人会去注意一个小小的太医。他若卷了细软什物即刻逃出京城,说不定还有活命的希望。 可等他心情稍一平复,便哑然失笑。逃跑的念头太过于幼稚鲁莽,绝不是什么好办法。他心中清楚,裴清落胎与自己没有半分钱的关系。朱昭华倒是想过要用慢性药物置她于死地,但自己的一番话却让朱昭华放弃了这个鲁莽的念头。裴清身体既弱,又不肯听从太医院的嘱咐好好保养。就算没有下药一节,这个孩子也难有出头之日。 如此一来,李长倒是完全放了手。连上一次替裴清诊病,也是依循着医理,开了对症下药的方子,这个方子太医院里众人也都看过,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如今袁去疾急匆匆地招他进清凉殿,便只有一个原因:嫁祸于他! 李长的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寒光,便像是劈开天地的闪电,叫人不寒而栗。他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个性,人不犯他,他为了一己私利也常常害人。人要是犯了他,他又如何会让那人好过! 他一捋胡须,已经有了月兑身之策。 隆重推荐 第六十八章 当庭对峙 李长带着秦照坐着马车一路疾驰往皇宫而去。守门的卫士得了命令,也没有与他纠缠,便让他驾着车进了宫。清凉殿里跪了一大片的宫女太监,站着的不过是徐长海与袁去疾。徐长海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袁去疾的脸上,待他发现,又蜻蜓点水似的移了开去,不留下半点痕迹。 殿门外有小太监高声通传:“李太医到。” 皇帝的眼角忽然跳动了一下,神色间已多了一层狠戾。 李长心中忐忑,但脸上还能保持着镇定的神情。他见了皇帝便跪倒下来:“微臣见过皇上。” 李长自入太医院并未与皇帝有近距离的接触,如今见他的样子,心里便是一惊,他如今的状况怕是要比传闻中还要严重许多。 皇帝望着他,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李太医终于来了,让朕等得好生辛苦。想必你已知道,朕的皇儿没了?” 李长素日听人说起皇帝,总觉得是个荒yin昏庸之人,无足为惧。如今听他说话,语气并不太过严厉,心里却似压上了千钧重的担子。 他低着头,低低答道:“是,袁太医已然差人告知下官。” 皇帝本来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听他说完却是在桌上重重一拍:“你可知罪?” 周围之人被皇帝的气势所摄,都是一抖。李长却还维持着方才的模样,他伏在地上,语气谦恭却并不惊恐:“微臣不知何罪之有。” 皇帝语气冰冷:“朕的孩儿没有了,依袁太医所言,却是因为你的缘故。”他摩挲着腕上的佛珠,缓缓道:“朕是不是要让你和你的家人为那可怜的孩子陪葬?” 李长尚未答言,身后的秦照已经因为震惊睁大了双眼。她如何不清楚,李长若是被治了罪,她也能为他陪葬? 却听得李长淡淡回答道:“若是臣能够证明小皇子并非因臣的医术低微而丧命,皇上是否能饶臣不死?” 皇帝斜眼睨着他,眉峰一挑:“你如何证明?” 李长回头唤秦照送上药方:“这方子是微臣那一日为淑妃娘娘诊视时所写,请皇上过目。” 他见徐长海将方子传给了皇帝,又说道:“孕妇最忌用药,因而微臣开方时所用药材皆可入食。非但不会对淑妃娘娘与月复中的小皇子有半分损伤,反倒有安胎补气的功效。娘娘体质阴寒又素日贪凉,温补本是上上之策,若是能照微臣嘱咐服用,定然不会有大碍。” 皇帝却是反诘:“难不成你是在怪淑妃,因为她的疏懒才造成小皇子之死?” 李长本是跪坐着,这时又低低地伏了下去:“微臣绝无此意。微臣是觉得奇怪,袁太医既然早知淑妃娘娘体弱性寒,又怎会让她长期服用荸荠汤?为医之人何人不知这荸荠一物最是阴冷,并不适合体弱之人服用。” 袁去疾心中一急,嘴上便反驳道:“娘娘前些日子有流血之症,若不加以控制岂不是要血竭。这荸荠亦是食物,人人皆可食得,你可不要在皇上面前含血喷人。” 李长微微笑道:“下官不过是据实而言,袁太医何需如此紧张。若不是今日做了亏心之事,想要嫁祸于人,被下官识破了,心中害怕吧?” 袁去疾被李长触中痛脚,又见皇帝的脸上现出认同之色,心下当下大骇。他重重地跪了下去,磕头不止:“微臣绝无半分害人之心,淑妃娘娘落胎一事也与微臣的诊断无关,请皇上明鉴啊。” 皇帝一旦震怒,连花白的胡子都不住震颤着:“你真当朕是傻子吗?你二人当庭对质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朕都瞧得清清楚楚。你若心中无鬼,又如何要嫁祸李长?”他语风转利,脸上的神情叫人不寒而栗:“来人,将袁去疾拖下去就地仗毙,家中老小没为官奴。” 袁去疾本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却不料竟被李长逆转。当下瘫倒在地,连求饶喊怨都忘了。 殿内众人看着他被卫士拖到殿外,皆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等听到木杖击打在人体上的闷响和袁去疾凄厉的哀叫声一声声传来,胆小的竟吓得尿了裤子。几分钟后再也听不到袁去疾的声音传来,皇帝一挥袍袖道:“欺骗朕的下场你们可都瞧见了,别让朕再做第二次。”他回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李长道:“淑妃的安慰便交由你了,即日起这太医院里的事务也一并由你负责。” 李长知道皇帝已将太医院掌事之职交予了他,心中大喜。随即磕头道:“多谢皇上圣恩,微臣定不负所托。” 皇帝本来凝重神伤的表情略略缓和,他哑声道:“朕也累了,小海子扶朕回宫吧。” 徐长海闻声便欺身上前,伸出右臂让皇帝搭在上头。李长见皇帝举步欲走,便说道:“皇上,可否让微臣搭一把脉,或许能找到救治之法也未可知。” 皇帝闻言也不犹豫,径直伸出手来。李长沉吟良久,却发现皇帝的脉相与想象中大不相同。皇帝所患的疾病是多年旧疾“气疾”,这实在是让人无法轻松的疾病。肺主气主悲,气不畅则郁闷焦虑夜不能寐。皇帝向来给人“享乐天子”的印象,为何会有如此心思缜密又多愁善感的倾向? 他躬了躬身说道:“皇上的气疾乃是多年顽疾,怕是无法根治。不过微臣于肺气多有钻研,稍后便为皇上开一剂方子,皇上若是能按时长期服用,身体状况一定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皇帝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便说道:“此法甚好,你这便去办吧。” 话说这一日,不只是什么缘故。皇帝出了清凉殿的大门便直奔韶华殿而去。 他到达的时间到底有些尴尬。朱昭华早两个时辰便已经得到了裴清落胎的消息,一心认定皇帝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她见了皇帝并不立即行礼,而是高高地仰着头,一副睥睨天下的派头:“皇上此番到来可是为了裴清? 隆重推荐 第六十九章 拨云见日 皇帝倒也不以为忤,脸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减:“朕本以为贵妃养病多日定是要比常日心平气和不少,却没想到脾气反倒见长了。“他一抬眼,见到朱昭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样子,口气便软了下了:”朕痛失爱子,心情低落,难道不能来和贵妃说说体己话么?“ 朱昭华因为皇帝进来的冷落而心灰意冷,如今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自是极为受用。她柔声道:“臣妾……臣妾多日不见皇上驾临韶华殿,竟然连公众礼数都忘了。方才……方才多由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一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缓言安慰道:“贵妃同朕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何时竟如此生分起来?”他话锋一转,脸上已堆起层层笑意:“今日朕处置了袁去疾,提拔李长做了太医院主事。他不但为人机敏,亦是忠肝义胆,如今正替朕研制医治气疾的良药。说起来,她还是爱妃发掘推举的,叫朕如何能不感谢你这样的贤妻?” 朱昭华这两年来从未从皇帝口中听到“爱妃”二字,一时间竟有些百感交集。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温言道:“皇上今日如此温柔以待,臣妾有些不大习惯。” 皇帝认真地执了她的手,正色道:“朕近日为了淑妃却是疏远了爱妃,朕痛定思痛,从今往后不会如此了。” 朱昭华一颗心上刚刚筑起的坚硬外壳瞬间碎裂一地。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她高高捧到天上时的样子。她心中欣喜,明艳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是夜,裴清处在晕厥中久久未醒,皇帝顺理成章地宿在了朱昭华的韶华殿中。歌声暖响,*光融融,皇帝的丧子之痛似乎也在朱昭华的安抚之下消弭于无形。窗外新月如镰,于静谧之中似乎还酝酿着风暴的前兆。 忻毅一听说秦照进了宫,便到了李正煜的府中打探消息。刘长宁见他神情紧张,便让人送了茶和点心上来,想让他宽些心。可忻毅焦虑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严重,甚至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他见暗卫迟迟不曾来报,便将手中的杯盏放到了桌上:“重光、长宁、近思,这样等下去不是个办法,我还是自己去宫外瞧瞧吧。” 柳长宁一手将他拉了回来,语气陡然转为严厉:“我敢说,连宫中暗探都未必比得上楚王府的暗卫。他们不曾来报那是好事,说明皇上还没有做出任何决断。” 忻毅一张脸涨得通红,连瞳孔里都带着愤怒的因子。他握着刘长宁的手不断地加重力气,柳长宁有些疑心自己的手腕是不是已经被捏碎了。他的声音也不再沉着冷静:“等到皇上下了决断,小枫的命便没有了。你一直让我等,一直等一直等,再这么等下去我唯一的亲人也要离开我了。” 长大后的忻毅在众人眼里一直是个豪爽刚毅的少年英雄,如今却露出了童年时的样子来。他话未及说完,脸上已经留下两行清泪来:“当年临刑前,我曾经答应过父亲,一定会好好照顾小枫,看着她嫁人生子。如今……如今我却为了那点可笑而自私的复仇之心,让她陷在如此艰险的局面里。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死去的先人交代?” 李正煜本是一言不发,如今冷不丁地发起火来:“长宁,他要去送死便让他去,何必苦苦求他。” 柳长宁有些不敢置信地瞧着他,李正煜如今这副冷峻凌厉的样子依稀就是当年将她一步步推入绝境时的样子。他拿着三尺长剑,连眉眼都带着肃杀之气:“贱妇,你害了我的儿子,我要你替他陪葬……”。他用手中的长剑猛地向柳长宁刺来,她下意识地将头一偏,脸上瞬间多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李正煜却由是不解气,又是一剑刺来,那伤口转眼又成了犀利可怕的“x“字形。柳长宁也曾经苦苦地跪在李正煜的脚下,请求他看在月复中孩子的份上,让她在楚王府中呆到孩子出生的那一日。李正煜却留给她毫无感情的眼神和冷冰冰的一句话:“你既已收了休书,便是王府中的下堂妾。想要留下便搬去下人的杂院中居住吧。”李正煜新娶的胡人公主其时便站在他的身旁,一双深陷的美眸冷冷地觑着她,带着挑衅与狠毒并存的意味。 柳长宁一个激灵,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忻毅被她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掌也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李正煜的口气冷峻而果决:“忆安,你要去送死我也拦不了你。可辛家灭门之仇未报,小枫如今又生死未卜,你真的确定贸然闯入宫中是最好的方法?” 忻毅闻言,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自己熊熊的怒焰,神智瞬间清明了不少。他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事态,讪讪地说道:“方才是我鲁莽了,若不是重光你的一番呵斥,怕是就要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宫去。到时候配上了自己一条命也就罢了,就怕在座诸位也要受到牵连。” 李正煜见他说得诚恳,口气也便放缓下来:“你不用太过自责,方才我这么说也不过是反用激将法,想要绝了你闯宫的念头而已。” 柳长宁听他说话,字字句句切中要害,惊诧之余对当年之事有了怀疑。那时李正煜忽而性情大变爱上了胡人公主,又为了她屡次为难自己,这其中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 忻毅记挂着秦照的安危,一颗心仍是七上八下:“可是如今小枫音信全无,我又怎可束手待毙?” 李正煜伸手扶在他的肩上,语气郑重:“那时大长公主曾许了我三个件事,若是令妹真因裴清之事受到牵连,我便让大长公主代为求情。父皇与一众皇子情分浅薄,与大长公主却是父女情深。只要她愿意开口,令妹便会平安无事了。” 隆重推荐 第七十五章 三王之乱 这一日,李正炽同南越世子军士头一次上朝。朝中群臣见了,俱是大为惊异。却又碍于朝堂规矩,也就不敢妄加评论,只得将探寻的目光化作了触须,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皇帝见众人安静下来,忽然便扔下几只铜质的小瓶。他的龙座本就高高在上,用的力气又大,那些瓶子划出一道弧线从空中飞来,惊得每个人的眼皮都不由重重一跳。皇帝语气寒冷锋利,连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众位爱卿可有人识得这些瓶子?” 朝中众人见皇帝盛怒,哪里还敢多话,纷纷将头低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一一扫了过去,最后落在南越世子的脸上。那世子虽然心思缜密、手段毒辣,但终究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兀自强撑了半刻,终于支撑不住,浑身打起颤来:“微……微臣并不认得此物,请皇上明鉴。” 皇帝也不发怒,转手又扔下一只金线绣成的荷包:“这东西你总该是认得了吧?” 那世子低头一看,脸色顿时惨白如死灰一般。当时他贿赂清凉殿中的守卫,本是神不知鬼不觉,如何这荷包会到了皇帝的手上?他心中害怕之极,头脑便有些混乱不清起来:“微臣无罪,微臣无罪。” 皇帝的脸色却愈加和颜悦色起来:“啧啧,这材料,这绣工,就算是御用之物也未必比得上。真倒是听说南越宫廷有密不外传的‘越绣’,这工艺看着倒像。唔,那角落里还绣着两个字,朕认不出来,世子可否为朕解读一下?” 那世子的防线终于全盘奔溃。两行眼泪顺着他稚气未月兑的脸‘刷’地流了下来。他用袍袖一把擦了,脸上却换了一副神气。大约是知道自己死罪难逃,语气也就硬朗起来:“自古成王败寇,皇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买通守卫给裴清下了堕胎药,可那又如何。一个未出世的婴儿又怎能抵得上我南越平白无故死去的十数万军民百姓?” 他本就生得精致好看,如今在殿中侃侃而谈,更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族之气。 皇帝本来微笑着的脸此时却变得狠戾无比:“区区小国贱民,性命不过草芥。就算杀光了所有南越人,也不足以平息朕的丧子之痛。”他一挥袍袖,愤愤道:“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便成全你。来人呐,将罪人赵永瑞拖出殿外乱杖打死。而后枭首,挂于城门示众三天。” 门外的御林军走了进来,将一脸视死如归的赵永瑞拖了出去。为了不触怒皇帝,行刑之人在赵永瑞的口中塞上了棉絮,故而连呼痛之声也并未传到众人的耳中。 皇帝猛烈地喘息起来,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连脸色也涨得通红。徐长海不断地替他揉着胸口,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声音轻微,语气却甚是凌厉:“将赵莹玉、赵莹玉关入北长巷,封闭门窗,幽闭而死。” 李正炽第一见皇帝发如此大的火,有听他做出“幽闭”的判决,不由得抬起头来。只见他眼中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周身也似笼罩在暴戾的黑气之中。李正炽久居深宫,如何不知道这幽闭的手段看似兵不血刃,市集却是将人活活饿死、渴死。守卫在发现悄无声息、破门而入之时,往往被幽闭之人早已死去多时。而他们的死相亦即使可怖,连久经沙场的仵作见了也难免噩梦连连。 皇帝却不给众人半分喘息的机会,他的声音再次在寂静无声的殿中响起:“即日起以大将军王为统帅,率领五万精兵直抵安南郡,与尹将军里应外合、协同作战。一起将赵云残部一举消灭。” 李正煜得了旨意,便重重地跪倒下来,朗朗而道:“儿臣接旨。” 谁知这日午后,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南越之事却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不知道赵云许了怎样的好处,与南岳接壤和相近的几个藩国的藩王纷纷起兵应援。这其中,既有皇帝的亲之子,滇王李正兴,也有太祖建国后分封的桂王与黔王。他们兵分三路朝京城挺进,一路之上并未遇到多少抵抗。若是保持着这样的速度,不出半个月的功夫便能直捣京城。 皇帝接到军报时正在承乾殿中午休。他被徐长海轻声唤醒时仍有些神游天外的迷茫。但等到他看完了军报,忽而笑着拊掌道:“哈哈哈,这几个蠢材真以为凭着区区十五万军队就能夺得了朕的王位?这般沉不住气,真是妄为李家后人。朕还健在,他们便急着出头,真是自寻死路!”他喝了一口徐长海递来的川贝茶,又说道:“幸好他们耐不住现在出手,朕也好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徐长海本来对皇帝的反应甚是迷惑,到了此时却突然猜到了他的意图。果然要坐稳皇位,没有点魄力与先见之明是远远不够的。 皇帝闭眼凝神了片刻,便对徐长海道:“将兵部的几位管事,太子、楚王、宰相和震敌将军都叫到承乾殿来。” 皇帝素日议事不是在议事大殿便是在上书房中,如今忽然破例将众人招来承乾殿却也让徐长海有些大惑不解。他明白事出有因,因而并不多话,关上殿门匆匆宣旨去了。 皇帝一个人现在黑暗之中,脸上神色皆隐没不见。但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倚在龙榻之上,显得无比清冷寂寥。 李正煜得了传召,却并不急着出门,反倒是将柳长宁同刘得远叫到书房密谈了许久。柳长宁自然之道三王之乱的危害与艰险,李正煜在这一役中受了重伤,以至于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当下她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李正煜见他如此,只道她是为了战争而焦虑,便宽言安慰道:“长宁若是担忧,不如留守京城。如今赵云虎视眈眈,三王群狼环峙,京畿乃国之命脉,守城亦是刻不容缓。” 柳长宁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便放下心来,慷慨道:“柳家哪有贪生怕死之辈,我恨不得亲上战场手刃敌人。” 隆重推荐 第七十七章 深夜奔袭 李正煜同李正炜得了君命,片刻不敢耽搁,即刻去处理相应食物。已是月近中天的时段。京城中的百姓早已进了梦想,却冷不丁地被一阵喧闹的锣鼓声惊醒。他们虽记着宵禁的命令,却仍不免站在各自的院前探头探脑地观察街道上的情形。 如此乖张的行事却是李正煜和李正炜在出宫的路上商量好的。无论是三王还是赵云不可能不在京城里埋伏了探子。他们此时越是热闹嚣张,越是能够转移众人的目光焦点,自然也为柳长宁和刘得远的奇袭留下了可趁之机。 柳长宁的坐骑仍是那匹名唤“轻云”的枣红色小母马,过了半年的时间,马儿的个头高大了不少,毛色也更油亮深邃,能看出些千里良驹的风采来了。 刘得远满脸艳羡地这里模模那里瞧瞧,这样一匹千里良驹是每一个军人所梦寐以求的。 柳长宁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别怪我小气,这马我可舍不得送你。” 刘得远晶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无奈一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过是羡慕罢了。” 柳长宁忽而从马上搜出一副护心镜:“这护心镜是当年我伯父的私藏,如今我有了软猬甲,这便送你了。” 刘得远听到“软猬甲”三个字,心里便程亮如明镜一般。他不由喟叹道:“王爷待你真是不薄。” 柳长宁却是反唇相讥:“王爷可不是也将红缨枪给了你,可别随意给他安上厚此薄彼的名声。” 刘得远待要再说些什么,却深知此时不是议论男女私情的时机。终于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一名军士飞奔来报:“宁婉县主、威骑校尉,兵士已列队完毕,是否立刻出发?” 柳长宁一个大步翻身上马,她拔剑出鞘,手中的三尺青锋在月色里散发着凌冽的寒光,她用不大的声音命令道:“传我命令,出发!” 柳长宁所带的八百军士均是精挑细选的精干少年,他们早得了命令“轻装简行、轻身细语”,因而行军之际除了马蹄之声并无任何的声响发出,他们黑色的衣袍隐藏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出了东城。李正煜与李正炜所营造出的浩大声势果然成了这两支奇袭部队的护盾。片刻以后,刘得远所带领的八百精兵也已到了西城之外。 一天一夜的行军,年轻的士兵们几乎是不眠不休,随身所带的干粮与水也没有吃上几口。柳长宁心疼不过,等上了最后一座山峰便下令道:“原地休整,等待军令。”她自己却带着暗影和冰刃一路披荆斩棘走小路上了山顶。 原来滇王李正兴的部队此时正在两座山峰之间休整,五万人的军队蜿蜒成一条长龙,在纵深的峡谷之中一字排开,完全暴露在柳长宁所部的攻击范围之内。柳长宁微微一笑,心中便道:不是个草包便是刚愎自用的家伙,这样的地形也敢明目张胆地休整,也不怕遭人暗算! 队伍的中央有一座极大的武钢车,车的四面都装上了厚重的青铜板,显出密不透风的架势。车檐之下却是挂着红黑二色的军旗,气质上首尾相连的盘龙形状分明是皇帝的御用标示。这般的好大喜功不是滇王本人的战车还能有谁? 暗影当下便道:“县主,如今滇王军队正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何不趁着月黑来一次奇袭?” 柳长宁却是眉头紧蹙。她的心中有隐隐的预感,总觉得事情太过简单。她压低嗓音道:“暗影,冰刃,我总觉着此处透着蹊跷。你们俩兵分两路去队首与队尾探查一番,看看滇王是否暗中设了埋伏。”她眼光在面前浓重的黑夜里逡巡,我设法去对面山头一探,若是没有援兵,此处便是这些乱臣贼子的葬身之地。” 暗影与冰刃闻声而动,如鬼魅般消失在黑雾之中。柳长宁攢起一口气,朝着莽林深处跑去。绕过了东北面峭壁,便可登上隔岸的山峰。一路上树木枝叶擦肩而过,柳长宁的脸颊与手背上不多时便多了好几道口子,皮肉微微地向外翻着,鲜血淋漓而落。身上的袍服也在摩擦之中变得残破不堪,修长的枝条像触手一般从西面八方围拢而来,柳长宁双手挥舞着长剑,才勉强劈出一条道来。 不远处隐隐有焦木的味道传来,借着月色还能瞧见缕缕青烟。柳长宁等待许久,并未发现有生人活动的迹象,才打定了决心走近一下。这里显然不久前曾有人生过火,这些人走得匆忙,地上杂乱无章的脚印和散落一地的干粮残屑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旧不忘用松叶覆盖火堆,以防追踪之人寻着火光烟雾一路追来。这样专业化的做法只可能是军人所为。 柳长宁不由得暗自思忖,这拨人究竟有多少人?究竟是大部队还是零星的的斥候?到底是继续追踪还是就此放弃? 柳长宁思索良久,终于确定滇王李正兴绝不是传说中那样的草包。若是轻率地追过去,后果怕是难以想象。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特制的鸣镝,它发出的响声常人听不出来,而习惯于暗夜飞行的蝙蝠却可以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她与刘得远的军中都安排了专人饲养蝙蝠,一旦接到信号,便能立刻知晓事情有了变故。 柳长宁犹是不甘心,在一堆灰烬里扒拉许久,终于找出了几截尚未燃尽的残纸。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残片放入丝帕之中,趁着夜色匆匆返回。 山脚下,冰刃早已归来。他在滇军队尾观察许久,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一支号称五万人的军队竟然没有伙夫和辎重。他从不疑心自己的判断,这一次却不由得迷惑起来。因而趁着时间还早,他特意绕到了队伍的中段,终于再次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警惕地趴在半人高的草丛之中,脑中却是不断地思索。柳长宁去得远,此时未归原在意料之中,但暗影侦查的却是队首,不应该逗留如此长的时间。他的下颌线条愈加绷紧,脖颈上隐隐有青筋跳动。 隆重推荐 第七十八章 风云突变 柳长宁披着一身星辉而来,窘迫的形状连向来沉稳的冰刃都不由得露出惊诧的神情。 柳长宁微微一笑,神色间甚是疏朗:“林间枝木横生,一不小心便成了这副样子,让你见笑了。”她理一理袍身,神情又恢复了肃穆的模样:“此番探查可有何收获?” 冰刃将自己的一番猜测尽数说了,末了,还加上一句:“卑职自幼接受暗卫训练,感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这次总觉着疑云重重,一不小心怕是要全军覆没。” 柳长宁用修长的手指扣着下巴,音调中亦是带着焦虑的意味:“我这一去,却是见到山中有军队活动的踪迹。若是料得不错,峡谷中的滇军乃是诱敌深入的诱饵。没有伙夫辎重,说明这支压根没想过长途奔袭,滇军主力怕是另在别处。至于山中那伙人,行动严谨迅速,还有人携带了机密信函,或许是斥候也未可知。”她见冰刃频频点头,一颗心里更是愁肠百结。此次接受的皇帝的委命发起突袭,若是出师不利,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破坏了全盘的布局。思考间,她忽然意识到:“暗影还未曾回来?” 冰刃虽然常年一张木头脸,到了此时脸上却现出担忧的神色来:“卑职早在半小时之前便到达此处,然暗影却是音信全无。他的伸手向来快过卑职,却不知今日却为何事所牵扯?” 柳长宁同暗卫虽无多少言语上的交流,实则却已将对方当做了性命相交的挚友,她如今出师未捷,又要坐视挚友身陷险境,一颗心更是纷乱无比。她沉声道:“此处不宜久留,我已用鸣镝知会了刘得远与王爷,为今之计,怕是要尽快撤出此地,再设计与他们会和。” 冰刃难的拂逆她的意思:‘如今暗影尚未归来,队首的情形如何也未可知。此时不过一更天,等上几个时辰,在天亮前离开也不会影响到同袍的安危。说不定,暗影带来的消息能够帮助我们取得主动。” 柳长宁定定地瞧着他,转而吩咐身边的士兵:“从现在起以滴漏计时,一个时辰之后,无论暗影是否归来,都要立刻撤退。”她又觉得不放心,又挑出了十名士兵兵分几路侦查滇军的动向。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柳长宁与冰刃眉头紧锁。他们的立场不同,心中所想却是一样。冰刃的手静静地扣在刀背之上,手臂微微颤抖。 柳长宁喉头干涩,她几欲开口安慰,话到嘴边却只是徒劳。便只好静静地匍匐于草丛中,心中暗暗祈祷。 浓雾般黑暗里忽然闪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那小山一般高大的身躯渐行渐近,直到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淋漓的鲜血映入眼帘,那是来自地狱的修罗!忽然,那看似坚如磐石的小山一晃之后重重地倒在地上,惊得草丛中的林蛙山鼠与飞虫鸟雀都四散而逃。浓烈的血腥气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带着不详的意味。 柳长宁第一个反应过来,她一跃而起,便朝那倒下的人影飞奔而去。一旁的冰刃本想要抓住她,可伸出手时已经晚了一拍。柳长宁每跑近一步,心中的忧伤便加深一分。她听到一个细若未闻的声音唤道:“郡主。” 她半跪在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旁边,低低地说道:“我在。” 暗影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柳长宁的手腕,他的小臂上有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伤口极深,以至于连腕上的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他的声音可怕地暗哑着,整个人虚弱地随时都会晕厥似的:“郡主,真正的大部队是在左首的山脚下,如今他们怕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兵分两路往这边而来。” 柳长宁轻声宽慰他:“区区几百人的前锋,怕是入不了李正兴的法眼。此时他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派大部队围剿,即使有追兵,也不过数千,我们既占了地利之便,刘得远的援兵也在赶来的路上。只要弟兄们同仇敌忾、背水一战,我们仍是有胜算的。” 暗影静静地凝视着他,忽然头一歪,伸着的手臂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柳长宁心中一惊,那伤口处留出的鲜血已成黑褐凝固的状态,显然是滇军在刀口上喂了剧毒。她伸出手指去探暗影的鼻息。虽然微弱,幸好人还活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瓷质小瓶,对冰刃说道:“暗影我便交给你了,此役结束,希望你能将他完整地带回王府。” 兵刃待要再说,柳长宁手臂一摆,长剑横出:“走,不然军法处置。” 送走了冰刃,柳长宁对身后的士兵道:“暗影与冰刃皆是王府暗卫,算不得真正的军人。你我却是不同。这一走,便成了逃兵,普天之大,再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因而,我便问一句,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送死?” 那把百名士兵多是十七八岁的精干少年,多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听了柳长宁的话,倒像是收到了羞辱。他们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绝不抛下同袍兄弟独自苟活。” 柳长宁仿佛受到感染,脸上闪现出别样的光彩:“既然如此,能与诸位同生死共患难亦是大快人心之事。”她用枯枝在泥地上画出两军如今的位置,又将暗影拼死得来的消息同大家说了。最后,她一闭眼,慷慨道:“如今以我方八百人之力要杀入敌营,实如蚍蜉撼大树。即使李正兴如今尚未完全掌握我方的具体位置,怕是也已摆出了请君入瓮的阵势等着我们呢。”她随手捡起一枚碎石“啪”地一声放在标示着滇军主力所在的位置:“如今我便赌他的刚愎自用。即使知道我们迟早会自投罗网,也不愿意干耗着五万人的大军。只要防守有一瞬间的松懈,便抓着这个机会冲入阵中。就算掀不起滔天大浪,总也能为威骑校尉的队伍留出时间。” 她从轻云的背上扯下一面朱红色的旗帜:“这旗帜本来是要在凯旋而归那一日使用的,如今怕是用不着了。各位各取一条缚于手臂之上,等上了战场也好区分敌友。” 隆重推荐 第七十九章 反客为主 这一仗果然打得惨烈无比。柳长宁的八百精兵虽然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少年,但人数差距实在过于悬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人人都像是披上了一层血色的外衣,显得狰狞可怖。那些少年若非入伍,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如今却有许多将自己的命丢在了离家千里的南越。他们的身上插着武器,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了整具尸体,那场景倒更像是阎罗殿一般。 柳长宁一个转身将身后意欲偷袭的滇军踢倒在地,反手一抹,面前的敌人大睁着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慢慢委顿到地上。她明明可以看见不远处战车里的李正兴,却始终月兑不开身去接近他。 或许是她的身手高于众人太多,又或许是她的装扮一望便知是领头人,越来越多的滇军朝着柳长宁的身边涌来。她双手持剑,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守住周身的要害,可是暴露在外的四肢仍旧免不了受了好几处上,黑色的衣袍上洇开的血渍妖冶的仿佛血色的花朵。 到了后来,柳长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几乎寻不到时机主动出击,亦没法突出重围。绝望的情绪像一张巨大的网朝她笼罩过来,随着身旁的士兵一个个不支倒地,她几乎想要放弃抵抗。 就在此时,她却听到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刘得远的声音永远是青涩的换声期少年的音色。她不暇腾出时间回头,只得大声回应道:“近思,先去擒住李正兴要紧。” 刘得远几乎是左右为难,一边是此次战争的中心,另一边却是挚友的生命。他未及思考,一咬牙便提着红缨枪朝李正兴纵马奔去。 李正兴本是好整以暇地坐在车中观战,眼见着忽起变故,便一叠声地高叫着:“护卫护卫,护驾!”那些护卫自然是滇国万中选一的精英,听了他的命令便摆出八卦阵形,等着刘得远的到来。 刘得远同护卫们的战斗一开始便呈现出焦灼的态势,双方人数相当,武功亦不相上下,如今交斗在一起,双方均抱定了必胜的决心,每一个人皆是全力以赴。刘得远心中焦虑,若不能及早月兑身,时间一长,便会陷入滇军的包围之中。他心中一乱,手中的动作便有了破绽,“嗤”地一声,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左肩,留下深而大的伤口。 刘得远大喝一声,从马上一跃而起,长枪翻飞,已将身旁的几个护卫一起挑落在地。他仰天长啸,大叫道:“乱臣贼子,还不拿命来。”双腿一夹,已朝着李正兴疾驰而去。 柳长宁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支冷箭正朝着刘得远的背心飞去。她心中焦急,反手便将右手的剑掷了出去。冷箭受了外力,势头一偏,插到了一旁的武钢车上。柳长宁的右侧却露出极大的破绽。一个三百斤重的大汉提着大刀向她冲来,大刀带起刀风,刮在脸上隐隐生疼。柳长宁自知不妙,只得提起向后退去,那刀失了准头,却仍旧在她的右臂上留下老大的伤口。柳长宁眼前一黑,又见伤口处隐隐透出黑色,心中暗叫“不妙”,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迷迷糊糊中,她只听到耳边一个好听的声音吐气如兰:“长宁,长宁。”温柔之中透着焦虑。她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却忍不住去猜测声音的主人。难道这是父亲?抑或是祖父?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右臂隐隐生疼,又好象有清凉的感觉从那里升起。身边仿佛有人抱着她,那种温暖叫她无法拒绝。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便朝着那温暖的地方缩了过去。 这一夜,窗外斗转星移,却仍有许多人仍旧没有入眠。 李正煜的右手已经麻木,他却仍是一动不动。他静静地瞧着面前的人,语气坚定:“堂堂王师,不需要用威逼利诱的下作手段。” 李正炜此时背对着李正煜,他的脸色已是愠怒,扶着桌几的手指也不断地用力。他的声音却还维持着平日里冷静的调子:“三弟,你可知战争本就是强取豪夺、不择手段,这般的妇人之仁只会让敌人有机可乘。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彻夜守着一个妇人,哪有半分商军统帅的样子?” 李正煜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皇兄不用急着下判断。臣弟资质智谋魄力皆比不上皇兄,但却也身为李家子孙,绝不会让先祖蒙羞。”他从怀中抽出一张布阵图:“臣弟因事务繁忙,忘了通告皇兄,这行军布阵已经做了休整。那日宁婉县主与威骑将军领了圣旨实施奇袭,但人数装备却实在有些简陋。他们甫一从京城出发,臣弟便暗自派了得力的暗卫同两千精兵一路尾随。其后,宁婉县主以鸣镝示警,后援人马便前往相助。此役不但生擒了李正兴,滇军主力亦是元气大伤。桂王见情势不妙即可命令原地休整,还派人向当地太守交了陈情书,看来是要倒戈了。至于黔王,不过区区两万人马,本是不足为惧。如今太子与我在这边守着,便是坐等黔王送上门来。”他忽然露出天真无害的神情:“如此一来,皇兄可高枕无忧。” 幸而李正炜修养极好,他如何听不出李正煜口气里的明朝暗讽,但一咬牙却忍了下来:“三弟深谋远虑,为兄自叹弗如。如今为兄不过是管些后勤琐事,军中大事还需三弟多多担待。” 李正煜亦是笑语晏晏:“皇兄所命臣弟定当竭力完成。” 汪冉阳年事已高,不宜舟车劳顿,故而这一次李正炜将他留在京城坐镇,并未带入军中。与李正煜的一番较量,言语上便落了下风,心中自然大为不快。他此时穿着甲胄,连拂袖的功夫也施展不开,于是只得悻悻道:“孤尚有重要军务在身,先行一步。” 李正煜倒也不客气,他身体纹丝不动,只淡淡回应道:“宁婉县主中毒未醒,许多重要情报不得而知,如今除了须臾不离地守着她,便别无他法,恕不远送。” 隆重推荐 第八十四章 朝鲜世子 李正煜多日未见柳长宁,却不料在园中长廊狭路相逢。他目光如炬地凝视着柳长宁,若是此时她的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嫌隙,一定不会忽略这目光之中深藏的情愫。 柳长宁的肤色本就莹白如雪,她此时大伤初愈,多日来又不见日光,因而更显出一层惨白的神色。她应该是瘦了,脸颊稍稍凹陷下去,倒显得颧骨略有些突出。 李正煜心中微酸,声音亦是黯然:“你的伤可好了?” 柳长宁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纸糊的面具:“出征那日便好了,难为王爷在皇上面前为我解释,长宁就此谢过了。”语气里的疏远客套便像是两人初见时那般。 柳长宁的目光落在李正煜身后的女子身上:“长宁也要恭贺王爷得美人相伴。” 李正煜闭口不语,只是定定地瞧着她。那样淡定从容的气度,倒把柳长宁衬得如跳梁小丑一般。 忽而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长宁。” 柳长宁循声看去,没料到穿着一色宫装的女子中间竟然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趁着她微微愣神的当口,万妮儿便欢快地跑上前来抓着她的手臂一阵乱摇:“袁公公来传旨的时侯,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我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宫女怎么就有福气被赐给楚王呢?原来是长宁你想我了,特意向皇上讨了我过来是不是?” 万妮儿圆圆的杏眼睁得老大,仿佛小鹿一般带着点自然的生气。那眸子黑白分明,眼神清凉透彻,仿佛不掺一丝的杂质。柳长宁见了更是一愣,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怕是她连眼神都已经老了。她的语气里满是宠溺:“再晃伤口都要裂了,你若要谢便谢谢王爷,我带你到秋桐院里好好聊聊。” 万妮儿心中一惊,双手便是一松。她匆匆向李正煜行了个礼,便和柳长宁一道转身离去。 李正煜如何不知这样人多眼杂的场合并不是他与柳长宁冰释前嫌的好时机,但心里仍像是缺失了一块,隐隐生疼。他摇一摇头,抚在白玉带扣上的手指微微用力,终于让自己恢复了惯常的样子。他对于皇帝赏赐八名美姬的意图不甚清楚,虽然因战功封赏这样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这样步步为营的人每一个举动都有他的意图。 他回过头去,脸上已掬起淡淡地笑容。长身玉立地站在阳光底下,那样美好的一张脸便多了几分耀眼的光芒。只听他说道:“宁婉郡主重伤未愈,平日又喜欢清静,你们无事不要随意走近秋桐院。”他抬眼望了望园中的风景,满目苍翠将蒸腾的暑气隔绝掉大半,更显出清幽出尘的味道:“父皇将你们赐予孤时,极尽溢美之词。如今进门便各显才能,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美景。” 被唤作“姒鸾”的女子生的纤细娇小,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上嵌着同样精致小巧的五官,说不出的温柔甜美。如今却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不知郡主是否会嫌奴婢等嘈杂?” 李正煜却是好整以暇地在廊下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若父皇所言不虚,你们演奏的乐曲许是对她的康复亦有增益。” 他长得俊朗无双,那样好看的眉与眼,比起一众的兄弟都要出色。皇帝和李正炽与他倒有几分相像,但一个病弱,一个年幼,因而他的耀目光芒放眼朝中竟是无人能敌。如今他微微地笑着,气质亦是沉浸温和,那八个美姬不由得看得痴了。 万妮儿被柳长宁一把拽进秋桐院,已是泪眼婆娑。她小心翼翼地捋起柳长宁的袖子,眼泪便不住地掉了下来:“长宁,这些日子你过的不好是不是?你看你的手臂,瘦的只有那么点儿,怎么能上阵打仗呢?”她的手指抚过柳长宁手上刚结疤的伤口,留下一路冰凉的触感:“那你总是那么要强,这么深的伤疤一定很疼吧?” 柳长宁洒月兑一笑:“比起我的祖父和父亲,这样的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执了万妮儿的手,脸上闪过一丝天真的神色:“如今有你陪着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还没来得及回归原来的秩序,更大的变数便出现在面前。三日后,一队衣衫褴褛的朝鲜人出现在京城的街头。为首的男子在接受京兆尹卫恒的询问时,竟然掏出了一张盖了皇帝印玺的诏书,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便是朝鲜王的世子。 那京兆尹卫恒亦是眼界开阔之人,他见为首的男子虽然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却是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必然是身份高贵之人无疑。当下便让一行人住进了自己府中。另一边又迅速召集了人手着手调查为首男子所言的真实性。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这行人的身份便已证实,为首的男子正是朝鲜王的嫡长子李世勋。一个月前,朝鲜王宫便传出朝鲜王病入膏肓的消息,之后现任中宫所生的三王子李世杰便与李世勋展开了一场关于王位的斗争。李世杰掌管着朝鲜王宫守卫,又有王后尹氏一族的扶持,很快便掌握了主动。他们不但软禁了李世勋一母所生的胞弟王二子李世豪,也发起了一场针对李正勋的围捕。 李世勋好歹做了十五年的世子,身边亦有许多亲信忠良。他在无数人的掩护下一路逃亡,九死一生跨过鸭绿江直奔京城而来,便是为了谋得宗主国的支持。向来朝鲜王继立,都需要后商皇帝的一纸诏书。他既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如今又得了话语权,如今就只等皇帝金口一开,成王败寇的位置便要换过。 说来也怪,自从服了李长的药,皇帝近些日子的精神便好了许多。他听完京兆尹的回报,手指顶在太阳穴上沉思良久。未几终于说道:“朕便让徐长海亲自去传朕的旨意,几日便让朝鲜世子入宫吧。” 卫恒似乎仍有些不放心,他嗫嚅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皇帝朗声一笑,继而用少见的豪迈口气说道:“朕既为天下之主,自然是要为天下万民做主的。” 隆重推荐 第八十五章 接风之宴 李世勋在皇宫休整三日以后,皇帝便亲自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为了给李正勋吃下一颗定心丸,亦是在昭告天下,后上官方认可的朝鲜世子和未来的朝鲜王只会是李正勋一人! 李正勋换上了紫色的蟒袍,带上五梁冠。历来的规矩,属国国君的等级仪仗皆与藩王相同,由此可见一斑。李世勋手捧国书,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路而来,只见他神情肃穆、行动俨然,一路走来每一步皆是稳健有力,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他答允皇帝的除了勤政爱民、忠于后商的誓言之外,已是开出了三座城池的代价,用来换取后商对他的帮助与扶持。 这三座城池与后商接壤,亦是重要的军事重镇。若是取得了这三座城池的管辖权,对于虎视眈眈的蒙古诸国也具有极大的震慑作用。皇帝自七岁成为储君,常年在朝堂政事中浸yin,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不会拒绝。 他的笑声在空阔的大殿上回响不绝,脸上更是难得的笑逐颜开。他似乎犹觉不够,亲自走下宝座,将跪着的李世勋扶了起来:“爱卿一路辛苦,如今便安心在后商住着。待朕将一切安排妥当,便是你重返朝鲜之日。” 皇帝金口一开,李世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他随着引导公公走到自己的席位。那是在太子李正炜的右首,大长公主李玲珑的左首,如此尊崇的待遇,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朝鲜八道,各有奇技。然而与上国的巍巍气势相比却是相形见绌了。李世勋一瞬不眨地瞧着鱼贯而入的歌女舞姬,一张脸上显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一旁的李正炜有意拉拢,一张脸上浮出殷勤的神色:“若是喜欢,孤便求了父皇将在座的美女赠予世子。” 李世勋却是摇头:“世勋遭逢家变、流落异邦,承蒙皇上与太子亲力相助,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心中唯一所愿便是能回到朝鲜,救出被囚的父王母妃与王弟,如何还有闲心去追求男女私情。” 李正炜被他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下不来台。但他心中明白皇帝对李世勋的笼络,因而并不表现出来:“既然如此,孤也不强你所难。世子何不举杯,你我二人共同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庆贺一番?” 李世勋眉头微皱,李正炜的刻意讨好让他微感不耐,眼前这个男子与传闻里隐忍内敛的样子更是相去甚远。不知是传闻可以夸张还是今日的变故?他面色如常,双手捧起手中的酒爵,做出共饮的动作。 另一边的李玲珑却要沉稳许多。她见李正炜与李世勋对饮,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着。等到李世勋放下手中的酒爵,才微微一笑:“世子海量,玲珑佩服得紧。”她本就生得天香国色,如今一袭盛装又晓得动容,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李世勋也是怔怔出神。 他心中思量,后商朝美人如云,关于美人的传说更是漂洋过海传遍各国。如今风头最劲的美人除了眼前权势熏天的大长公主,便是战功赫赫,从宫女一跃成为郡主的柳长宁。此二人的传奇早已传入朝鲜宫廷,两人皆有拥趸,评论似乎不分高下。 他灿烂一笑,细长的眸子闪着熠熠华光:“世勋虽辟处朝鲜,亦是常常听闻有关公主的传说。今日有幸一见,果然艳冠天下。” 李玲珑自幼听惯了旁人对自己容貌的赞扬,因而并不假意推月兑。她反倒以手支颐,语气轻柔地问道:“难道关于玲珑的传说除了美貌再无其他?”她的声音软而媚,眼神亦是带着三分**。 幸而李世勋定力极强,他手臂轻颤,瞬间却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传闻还说公主殿下聪颖过人,出生时亦有祥瑞之兆,多年来一直佑庇着皇上……” 李玲珑“咯咯”一笑,伸手制止了李世勋:“世子果然消息灵通,但如此神乎其神的传闻不信也罢。” 是夜,李世勋同李正炜、李玲珑喝了许多酒。这三人心中各怀鬼胎,酒入肝肠,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清醒。 皇帝一个人坐在高处,看着竟有些落寞。他用暗哑得声音说道:“爱卿远道而来,朕代表后商百姓敬你一杯。” 李世勋微笑着举起酒爵,向皇帝遥遥致意:“这酒本该是臣敬皇上的,没想到却让皇上抢了先,实是有失敬意。”他手腕一挺,便将满满一杯酒送入了口中,脸上却连一丝红意也未浮现。 皇帝仿佛是高兴,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一个人这日却主动说了很多。琼浆入喉,他已然微醺,竟然问道:“朕闻爱卿今年一十九岁,不知婚配与否?”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便已会意,皇帝膝下尚有淮南、胶东、后燕三位公主尚未出阁,如今他便是想在这三个女儿里挑出一位嫁给李世勋。他日李世勋即位朝鲜王,往后历代朝鲜王便都是后商的血脉。 李世勋何等聪明之人,他思路一转便已领会了皇帝的用意。只见他一撩袍摆,郑重地拜倒下来,煞有介事地说道:“臣愿情皇上赐婚。” 皇帝的脸色更是欢喜,他捋着胡须,微笑地注视着面前的李正勋:“婚姻大事,终究还得自己做主。三日之后的七夕节,爱卿可在未出嫁的姑娘里亲自挑选中意的。” 李世勋一时之间被皇帝的话搞得有些模不着头脑。皇帝既然开了头,最后却要自己下决定。这一来,倒不似普通的赐婚,更像是考验了。究竟……究竟在皇帝的心中自己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他尚未开口回话,台上的舞姬却纷纷拔出剑来。巨大的宫殿原本被烛光映成温暖的黄色,如今却被银色的光带给斩乱。为首的红衣女子,长发松松挽成髻,发间的钗环装饰细看之下竟是夺命的暗器。眉间一点朱砂,此时显出几分凌厉的杀气,她大呼一声:“拿命来。”身形便已到了李世勋的身旁。 隆重推荐 第八十六章 峰回路转 李世勋自四岁那一年承了储君之位,一直以来文才武功都是师从朝鲜最出色的大家。他一惊之下已经做出了反应,身体急退,转眼已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一旁的护卫亦是武艺超群,见李世勋遭袭,早已欺身飞扑过来。只是囿于“不佩剑上殿”的规矩,侍卫皆是赤手空拳。李世勋念及自己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亦无佩剑在身。因而,虽然一行人身手本在此刻之上,如今却是落了下风。 李世勋毫不恋战,且战且退,殿外的御林军一听到呼喊亦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殿内,未几便将几个刺客斩落刀下。为首的红衣女子见情势逆转,伸手将发上的暗器朝李世勋扔了过来,反手却是在颈间一抹。 事发突然,那暗器瞬间便到了李世勋的面门之前,只听“叮”的一声,竟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物件打落在地。再低头去看时,却见断成两截的白玉簪子兀自在汉白玉制成的地面上旋转不停。 李世勋震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抬头望去,却是一见清清冷冷的美丽女子微笑地冲他一点头。李世勋稍一用心便已想到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自己的女子只能是柳长宁。他微微颔首,以示对柳长宁的感谢。 另一边,忻毅绕过众人对几个刺客一一检查过去。最后拱拳道:“回禀皇上,刺客尽数身亡。” 皇帝沉声问道:“确认无一活口?” 忻毅重重点头,脸上亦是无奈:“并无。” 一场接风之宴最终却演变成一场刺杀,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因而未亥到时,夜宴便匆匆散了。 方才忻毅说出无一活口的时侯,柳长宁分明看到了前排荆王李正炳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李正炳在朝中历来如隐形人一般,她虽有所戒备,却也并未深究。当年李正炳在皇帝去世时也曾经掀起过不少波澜,但终究没有一个皇子能抵抗得了皇位的诱惑,因而她便将李正炳的所作所为算做了临时起意。然而如今想来,过去的点滴却在脑海里迅速汇聚,无数的线索令她狐疑不已。 她回了王府便让冰刃去查,没想到谋杀一事没查出个头尾,却扯出许多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秘辛来。李正炳素来个性阴郁,平日里又极是沉默寡言。储君之争的战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他的头上,大家自然也就把这个出生低微的皇四子渐渐淡忘了。冰刃从宫中回来,不仅带回了几张尚未销毁的飞鸽传信,还带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李正炳独自筹谋数年,各个宫里皆有他排布的眼线。 柳长宁不由得有些头痛,李正炳不过是个更衣所生的皇子,身后没有母族的支持,亦不受皇帝的宠爱。算起来,单单是用于打点的银两便不下十万两,如此庞大的开支,他又是从何而来?更让柳长宁意想不到的是,几张信笺上竟包含着南越一战不为人知的隐情。所谓坑杀战俘的决定竟是全部来自皇帝的收益。他甚至还想要赶尽杀绝,将原本的南越王都变成一座死城。幸而李正煜引经据典、晓以大义,才得以让一触即发的屠杀停止在初始阶段。 柳长宁仿佛面对着一条一望无际的大河,那河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一不小心,清澈的湖面上便泛起了滚滚黑水,有不知名的巨兽时刻都会从水底一跃而出。她明白自己又一次误解了李正煜的所作所为,但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了李正煜会由着她误解却始终未曾辩解一句? 柳长宁微微叹了口气,将手边的信笺放入信封,起身朝李正煜的书斋走去。不知为何许多早已遗忘的前尘旧事此时却涌上心头。她忽然对自己的判断起了疑心,或许真如母亲所担忧的那样,这般执拗的个性终究会让她自尝苦果? 柳长宁原本准备的台词是“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不该将你当做是心狠手辣之人”,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原来事情背后有诸多隐情,荆王竟在宫中埋伏了无数的眼线”。好端端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便在她的眼前白白溜走了。 李正煜静默许久,不知为何平日里总是如钢铁一般挺直的背脊如今看来却有些微微的佝偻。他终于说道:“或许如你所说,皇室众人皆不可信,太多的权力倾轧、生死斗争早将一颗心磨成了磐石。” 他本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却流露出落寞的意味。柳长宁听了,终是不忍,便轻轻说道:“坑杀战俘一事你既有苦衷,为何却要任由着旁人误解?大家既已歃血为盟,又为何要连我都瞒着?” 她的话里带着三分教训的口吻,李正煜听了,非但不恼,反倒露出天真的笑容来:“你是在怪我不将你当做自己人?” 柳长宁总瞧不惯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不由恨道:“你不明白,若非这些信函,我便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明明瞧得出来我的怒气,却不为自己表白。这样的误会日积月累,最后只有把自己逼成孤家寡人。” 李正煜仍是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的笑意。他修长的手指弹着薄薄的信封,沉声道:“生来注定的路,必然艰险重重、九死一生。我已无路可退,又何必拖着无关的人一起下地狱?” 柳长宁终于抬起头来,隔得那么近,她鬓边的碎发几乎触及到李正煜的鼻尖。他的眼里有挥之不去的雾霾,就算晓得如明媚的*光,眼里却随时能滴出水来。她怔怔地,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便在此时,刘得远却带来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李世勋到了楚王府外,说是要亲自向柳长宁致谢。 柳长宁扶额,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自己不出手,李正煜和忻毅也会出手。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如今李世勋是各方势力的角逐的目标,如今他这一出现,怕是将自己拖入到漩涡的中心去了。 隆重推荐 第八十七章 不知所起 柳长宁上一世与李世勋不过点头之交,他在朝中引起的纷争虽不免影响到了李正炽与李正煜,却与她毫无关系。如今李世勋找上门来,柳长宁不但毫无准备,连他的个性喜好更是一无所知,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她听了刘得远的通传并不急着离开,犹豫了片刻却是对李正煜说道:“你岂会不知,大家早已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称,就算你隐瞒不说,也未必不会影响到我们。故而……故而……”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故而”,终于一点头:“只要你一回头,就会发现我们在你身后。” 她转身欲走,却听得李正煜在说道:“李世勋此人内敛谨慎,行一步而想三步,在朝鲜国内威望极高、名声亦是极好,想来确是个天生的王者。” 柳长宁微微挑眉,意思是这样不痛不痒的消息不用李正煜挑明她也早已知道。 李正煜并不开口,神情里却凝重起来。 柳长宁一开始便带着戒心,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各种可能,却不防李世勋已坐在了凉亭之中,微笑地瞧着她。 柳长宁微微一福,动作仿佛演练过无数遍,现出行云流水般的美感:“长宁不知世子在此,有失远迎。” 李世勋更是滴水不漏,他亲自起身扶起了柳长宁,还用袍袖拂去了石凳上的落花:“今日是世勋冒昧登门,郡主何错之有?”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月湖上,语调悠长:“素日听闻楚王殿下文采风流、意趣高远,如今一见果然非虚。” 他这一番话虽在情理之中,却是在意料之外,柳长宁拿捏着他是有求于己,没想到他却只字未提。她不由得一呆,讷讷地应道:“是。” 李世勋转过脸来,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熠熠生光。细而长的眸子虽不如李正煜的凤眼来得惊艳,却也带着几分诱惑的味道:“那日若非郡主出手相救,世勋如今怕是不能这么好端端地站在此处。” 柳长宁微微一笑,右手轻轻地将鬓发撩到耳后:“世子谬赞,长宁不过是眼疾手快罢了。若无长宁,楚王同抚远将军亦会出手相救。” 李世勋浓黑的眉高高挑起,脸上的神情显出亦正亦邪的味道:“在我心中,这条命便是郡主救下的。如此大恩,世勋不敢言谢,长宁若是有难,我定会出手相救。” 柳长宁反诘道:“哦?世子远在朝鲜,就算有心,怕也是赶不及。” 李世勋笑得淡淡:“若是郡主愿随世勋回朝鲜,世勋便能用整个下半生来守护郡主。”他说着伸出手来,掌中赫然是一对臂钏。这臂钏是用十成足金打造而成,上头雕着金凤,显然不是寻常人家之物。更让人惊奇的是上头镶嵌的九色宝石,不仅颜色各不相同,成色亦是极好。柳长宁不由想到,以朝鲜的国力,能够打造这样一对臂钏显然不易,八成是后商赐予的国礼。如此一来,这对臂钏的价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不单单是珍玩,亦可以称得上国宝了。 柳长宁不防他竟有如此诚意,一时间便有些方寸大乱:“婚姻大事岂能玩笑?世子这样的身份,又蒙皇上的青眼,自然是要娶一位门当户对、身份尊贵的皇室女子为妻。” 李世勋却道:“以郡主身份地位,又是百年难得的女将,比起一般的皇室女子于世勋今时今日的处境岂不是更合适?” 柳长宁心中对李世勋将婚姻当成生意的做法颇是不以为然,语气里更带着点揶揄的意味:“世子可听过一句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强敌未灭、沉冤未洗,长宁不敢谈婚姻之事。” 李世勋闻言便将金钏收了回去,一张脸上并无尴尬,神色却是认真起来:“郡主自非寻常女子,世勋也不会强迫于你。只是郡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解释实在牵强,若是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来拒绝世勋,世勋倒更能感同身受。”他微微一笑,眉眼间的风情与后商男子全部相同:“不过世勋素来不惧艰险,若要迎娶郡主这般独特的女子,纵然千难万难,世勋也愿竭力一试。” 柳长宁心中的潜台词是“一个李正煜已让我疲于应对,镇国公府含冤未雪,身前身后又强敌环峙,我哪有功夫同你这样养尊处优的王爷周旋?”当下便冷冷道:“长宁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若非如此,也不会事到如今也未婚配。今日我便奉劝一句知难而退。但世子若是执意喜欢自讨苦吃,那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李世勋哈哈大笑,连眉眼都舒展开来:“郡主这般的女子,别人觉得难缠,我却甘之如饴。若非你这般坚韧执拗,又如何能在乱世里矢志不渝,同我一道走向权利的巅峰。” 柳长宁想到李世勋这日的种种作为,怕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必然是在朝鲜时便已谋划好的。对他而言,自己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诰命的郡主、镇国公嫡传的孙女、后商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皇帝若是能为他赐婚,这朝鲜王的位子自然也不怕旁落了。 柳长宁历来最忌讳被人利用,想到此节,心中不由恨恨。一双冒火的眸子瞧着李世勋渐行渐远的背影暗暗道:“咱们便走着瞧,看你能不能娶到我。”想着心里又不免有些没底气,以皇帝今时今日的态度,说不定真会为了笼络朝鲜而牺牲掉自己。 她心情郁郁,便取了巴乌吹奏起来。清冷而悠长的调子正是当年柳志武手把手传授的曲子。她幽幽地想着:若是祖父与父亲尚在,怕是不会让自己落入棋子的命运。 一个清亮里略带粗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长宁莫不是太过高兴,一个人自吹自奏倒也悠闲。” 柳长宁回过头来,身后站着的果然是似笑非笑的李正炽与一脸阴郁的李正煜。 隆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