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 第1章 人头落地 缅刀前端是平口的,光芒雪亮,长约五尺有半的刀锋中间,隐隐泛起一抹赤痕,赤痕鲜艳如血,自然嵌合在刀身的钢质里,那情景,好像白玉里凝聚着一条血纹,稀罕悦目,却透着恁般不可言喻的妖异,仿佛血痕是刀的精魂,随着寒华的闪缩而呼吸颤动,恍惚间,它竟似带着灵气,带着生命。 任霜白坐在桌前,拿一块棉布仔仔细细的拭擦刀锋,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有如一个母亲为襁褓中的幼儿净身,那么小心、那么专注,而且,充满怜爱之情。 ,桌上有灯,茕茕一点,灯光晕黄冷清,但在任霜白的视觉里,仅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光影,他双目莹澈,黑白分明,不过却是个“清眼瞎子”,没有全盲,外界的一切景物,透过眸瞳,都似隔着一层雾氲,迷迷茫茫的不甚真切——他以前并不是这样,他也曾经有过一个光明的世界,现在看不清楚,至少他还知道原来的人间是个什么貌相。 放下棉布,他手腕突兀挺起,原本如软蛇似的缅刀“嗡”的一声伸成笔直,赤痕反映起漓漓血彩,绕室旋闪,然后,他熟练的沉臂反插,刀身已分毫不差的套回腰间那条黑色蟒皮所制、内嵌生铜暗槽的刀鞘之中。 苍白得近似病态的清癯面容上泛现的是一种宛如出世般的冷漠,没有丝毫七情六欲的流露,心底的情结,仿佛已僵冻在脸颊那一片苍白里,眉眼间有的只是历尽风尘后的沧桑与幽寂;这样的孤远神韵,索落沉绪,令人联想到悬挂于夜空中的寒月,寒月孤悬苍冥,它看过的人间世,大约也只是不断不绝的悲苦与无限的沧桑吧? 门上响起几下剥啄声,极轻极轻,剥啄声与西风的低吟混在一起,若不细听,根本难以分辨。 任霜白缓缓转过头来,面对门扉,嗓音低沉,微带沙哑的开口道:“欧阳长风?”门外传来的声音高亢昂扬,中气十足:“正是‘双幻剑’欧阳长风!” 任霜白道:“请进。” “砰”的一声,单薄的木门一推而开,欧阳长风魁伟的身躯半截铁塔般挺立在那里,淡紫色的国字脸膛上流露着强烈的恣狂之态,大有泰山石敢当的架势。 任霜白仍然端坐不动,只静静的道:“我已说过,请进。” 欧阳长风目光炯亮,灼灼盼顾,之后,才稍稍弯下身子,进入这间一眼看到底的陋室内。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土砖房,硬泥地,房中仅有一桌一椅,靠在墙角部位,另摆着一只狭窄却簇新的柳条箱,这只柳条箱出现在如此的背境下,显得特别的不协调。当然,屋里并没有预置来客的坐位,任霜白也毫无让坐的意思。 欧阳长风一拂袍袖,洪声道:“你就是任霜白,‘寒月’任霜白?” 点点头,任霜白道:“不错。” 欧阳长风瞪视任霜白,语气中有三分不耐,七分恼怒:“你说是为了‘十手叉’万致远的事约我来此见面,我且问你,老万到底有什么事?” 任霜白道:“事情很严重,否则我也不会夤夜劳你大驾。” 欧阳长风狐疑的道:“任霜白,不论你在道上有多大个名气,却也碍不着我,人人头顶一天,各有各的码头,各有各的能耐,你若是唬弄着我玩,恐怕对你未见得会有好处!”任霜白道:“我没有码头,或者,只稍稍有点能耐。” 欧阳长风怒道:“我没有这么些闲功夫与你穷磨牙,你明说了吧,万致远怎么回事?”任霜白伸手指了指墙角处那只柳条箱,道:“看到那只箱子了?” 视线从任霜白瘦棱棱的手指移向柳条箱,欧阳长风没好气的道:“如何?”任霜白道:“过去打开箱子看看。” 往前走了两步,欧阳长风又不甘任由指使的站住:“你在弄什么玄虚?箱子里有啥玩意?” 任霜白道:“掀开箱盖,不就一切明白了?” 重重一哼,欧阳长风来到箱子前面,却不用手去掀箱盖,单足倏挑,人已朝后疾退而出。柳条编织成的箱盖很轻,足尖一挑之下,已“噌”的一声掀开,箱子里并没有什么机关埋伏,甚至没有一点响动。 任霜白道:“欧阳长风,不必那么紧张,任某从不暗箭伤人。” 欧阳长风悻悻的道:“这话可难说,人心险诈,江湖上的鬼蜮伎俩我看多了,还是防着点好!” 说着,他谨慎的趋向箱前,只见长方形的柳条箱里垫着一层白布,白布之上,端端正正摆置着一颗人头,一颗怒目凸瞪,龇牙咧嘴的人头,首级的颈项间血迹殷然,初结为痂,看情形,人头斩下不久,尚挺新鲜。 尽管这颗头颅的面皮已呈现灰白,尽管五官扭曲得已失原状,欧阳长风却一眼即看分明——老天,这不是他的好友万致远,又会是谁? 强忍住胃里的一阵翻腾,欧阳长风更注意控制自己惊震后悸荡的情绪;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慢慢的道:“这是万致远的人头……” 任霜白颔首:“到底谊属老友,生死不能忘。” 咽了口唾沫,欧阳长风道:“谁杀的?” 任霜白道:“我。” 脸颊的肌肉蓦然抽搐,欧阳长风的声音僵硬:“为什么?” 任霜白徐缓的道:“容我先向你打听一个人,欧阳长风,有位武林前辈,姓屈,叫屈寂,你还记得他么?” 欧阳长风“咯嘣”咬牙,怨毒之色溢于言表:“那是个老杀胚、老绝户,是个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的凶邪,说什么武林前辈?他不配!”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十一年前,你和万致远做翻了他,可是手段却不甚光明——你们在他饮食里暗掺迷药,待药性发作的当口齐下辣手,屈寂奋力抗拒,才幸而逃出一命,只因负创过重,自此却成了半身瘫痪。” 额头青筋暴起,欧阳长风神情激动:“老王八蛋领着我们合做一票买卖,在‘豁莫关’前劫下当地都司衙门的十万两官银,当初原本说好三一三十一平均分赃,不想官银到手,他竟自恃资格老、技艺强,翻下脸来硬要六成,娘的皮,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黑道有黑道的传承,上线开扒,大伙凭的都是一条性命,,姓屈的依哪一点要拿六成?我们明着抗他不过,当然逼得来暗的,现场未能毙了这老绝户,十余年来,一直是我们的遗憾!”任霜白道:“如今,二位皆无须遗憾了,十一年来的这个死结,也应该到了解开的时候,不过,解结的方式,怕不怎么祥和。” 怒目逼视着对方,欧阳长风一字一顿:“你——任霜白,你是来替屈寂当杀手的?”任霜白的眼瞳中一片木然,腔调也是同样的冷硬:“我并不喜欢做这件事,甚至我比你更加憎厌他,然而我无从选择,你不必问我为什么,十一年前你们既种下了因,自会结今天的果。” 欧阳长风大声咆哮:“任霜白,‘九心绝屠’屈寂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你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任霜白道:“人与人之间,总是恩怨纠缠、喜嗔莫明,善缘恶缘,亦仅一线之分,你说,我和屈前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渊源?” 欧阳长风一时想不透、悟不出,心火更盛,顿作狮子吼:“我不跟你打哑谜,任霜白,我欧阳长风人是一个、命有一条,你要怎么办,保证奉陪到底,决不含糊!”任霜白空茫的眼神投向门外沉沉的黝暗中,好像用心灵在洞视着什么:“那么,我就得罪了。” 欧阳长风双手插腰,狞声笑道:“这个说‘寒月’厉害,那个说‘寒月’凶狠,称来道去,不过一个睁眼瞎子,我看你能翻得上天?” 任霜白瘦削的双颊更泛一抹幽翳,沙沙的道:“不要以口舌争胜,殴阳长风,那未必会有意义……” 欧阳长风插在腰间的双手迅速摸向背后,当他两只手再度出现的时候,已一手握剑,一手执鞘,其拔剑之快捷轻灵,堪称高明。 那是一柄有三寸宽、三尺长的利剑,镝锋流粼生辉,尾芒盈盈伸缩,鞘为白钢打造,沉重粗短,看上去,它的作用似乎并不局限于鞘套。 任霜白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仍然以原来的姿势坐在椅上,两眼直视不眨。欧阳长风吼喝着道:“姓任的,有本事尽管使出来,我就不信你这睁眼瞎子还会有什么三头六臂的能耐!” 任霜白扶着桌沿轻轻站起,古井不波的道:“两天前,你的好友万致远也是这么说的……” 断叱一声,欧阳长风猛冲上前,剑锋冷芒闪眩,对着任霜白心窝猛刺。 任霜白的反应,比一个明眼人更为敏锐,他身形微偏,只是偏出半尺,欧阳长风的攻势即已落空。 庞大的躯体倏旋两步,欧阳长风左手上的剑鞘凌空抛掷,白光-道,带着强猛劲力,就在这近距离中标射任霜白,光景活似某一种犀利暗器! 任霜白卓立不动,猝然伸手,已一把攫住射来的剑鞘,随着扬臂抬肘的动作,他那灰色葛布袍袖滑落臂弯,瘦骨嶙峋的一条胳膊,却似精钢铁炼般的坚实,剑鞘贯发的强大劲力,居然未能令他的身子丝毫摇晃。 欧阳长风双目泛赤,步法如风疾走,围绕在任霜白身边打转,一边转,手中剑左右交替移换,光芒熠熠,冷焰错织,不但令人难以揣测他的出手时机与角度,更连他有几把剑拨弄于掌心都迷糊了。 “双幻剑”,果然名符其实。 任霜白却不能领略那光束的璀灿,拜识那光彩的眩化,在他的视觉里,如此诡异瑰丽的寒华滇波,至多也只是微弱而朦胧的几抹光影罢了。 清晰无比的是他的听力,他听得到刃口割裂空气的声音,察得出气流任何细微的拂动,甚至肌肤毛孔上些许温度的起落,再加心灵间近同反射的直觉感应,使他的眼睛几乎成为多余的了。 剑芒分做六道,骤而齐向任霜白身上六处要害刺来。 任霜白的身形腾起,这一刹宛如魂魄离窍,将另一个影像投注于欧阳长风背后,雪亮的刀光噙着一抹血痕掣映,欧阳长风的斗大头颅顿时脱腔弹升,撞到屋瓦又翻滚泥地,骨碌碌四周溜转,仿佛欲寻回它原来的身子,情况好不凄怖! 缅刀回鞘,任霜白足尖斜挑,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已提在手上,他来到柳条箱之前,将人头小心置入,然后,掩落箱盖,按下扣套,挟柳条箱于腋下,踽踽步出门外。夜晴的天空,无星无月,云霭低沉,浓得有如一团团层叠的墨晕,真个伸手不见五指。寒瑟的空气里,任霜白嗅到了某些味道——那是由不安、杌陧、惊惧,激愤等等情绪组合成的味道,隐隐中,透着杀机。 他慢慢放下挟着的柳条箱,默立原地;他在等待,他知道,欧阳长风的故事尚未就此了结。 阴冷的夜色里,三条人影冒了出来,三个人逼近的阵式,约略摆成一个三角,每在他们移动之间,兵刃的光华时见流闪。 任霜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那是成年男子身上的气味,有汗味,有狐骚,还有多日不曾沐浴的体臭…… 三个人站定,三件兵器举起,三张面孔充满了赶鸭子上架的愁苦形色.任霜白眨眨眼,语声平静:“你们可以不死——假如你们不想死的话。” 其中一个满面愁容的大汉吞了口口水,艰辛的开口:“姓任的,你不该那么心狠手辣,杀了我们欧阳大哥!” 任霜白淡然道;“不必再谈这些,三位如今的问题是,要不要替欧阳长风报仇?要,你们就来,不要,你们便走——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快走。” 满面愁容的仁兄望了望他的两个同伴,这两位则神色怔怔,颇有进退维谷的模样,那汉干略一犹豫,咬着牙道:“我们受欧阳大哥重托,来此替他押阵,如今他惨遭毒手,我们总不能默而以息、临危苟免,他的这笔血债,我们非讨不可!” 另两个人全一声不响,只拿眼睁注视着自己靴尖前端,好像就这么看下去,地面便会裂开一道口子堪供土遁似的。 任霜白轻轻吁了一声:“莫怨我役有给你们机会,这可是你们自己的选择。”那大汉挥动他的大砍刀,暴喝道:“圈上去!” “去”字的音韵刚刚漾荡于他的口唇间,缅刀的冷电已掣闪于夜色中,如一条粼亮的虹彩,汉子的大砍刀才向上迎,虹彩已然进裂,分化成千百溜碎芒残尾,大砍刀倒抛面起,还拖连着那只握刀的手臂! 怪叫如泣,那大汉调头狂奔,断臂落刃皆顾不得了,他的两个伙伴在一刹的僵窒之后,紧跟着撒腿急趋,都不曾“圈上去”,反倒“逃了去”了。 任霜白摇了摇头:“欧阳长风说话不实在,他命是一条,人却不止来了一个……”-声呼哨出自他的舌尖,暗影里有匹瘦马悠然走向近前,这匹马可真瘦,肋骨磷峋,肚腹凹扁,灰白的毛色剥落无光,有点风烛残年的意味,和任霜白寒伧落拓的外貌比较,还相当搭配。 石洞中燃着松枝火把,青红交杂的火苗子噼啪闪眺,浓烈的松脂气味有点熏头呛鼻,但屈寂却似全无感觉,他盘膝坐在这座大而圆的石墩干上,下半身围盖着一条狼皮褥子,双眼傲眯,正慢慢掩亡柳条箱的箱盖。 任霜白站在一边,瞳仁空瞪着洞底深处,其实他看不见什么,洞底的一片漆黑,如同他的情态,早就也是晦迷凄暗得化不开了。 屈寂枯乾如骷髅似的脸孔上浮现着一层异样的红光,眼眶深陷的两眼虽然眯合着,眼缝中进出的光芒却炙热灼亮,他斜睇任霜白,带着闷重的鼻音道:“很好,这件事你办得很好,跟了我九年,你总算头一遭有了回报,也不枉我将你调教一场,把我护命保身的压箱底绝活‘劫形四术’都传授于你……” 任霜白低声道:“屈前辈,对你授艺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稍忘,你无须次次提起,这点记性,我还不缺;九年来,才第一回替你办事,你也明白不是我不早办,一来四术火候尚未修臻完善,二来实战运用的搏杀经验仍欠丰足,是你叫我尽早历练,多做融汇贯通,自认较有把握之后再行应命.否则,我岂敢怠忽?” 屈寂嘿嘿一笑:“从你轻易手刃万致远、欧阳长风这两个王八羔子的情形看来,‘劫形四术’的刀法,约摸付你已经心领神会,尽得精髓了?” 任霜白遭:“已可意动,屈前辈。” 叹了口气,屈寂道:“这是四术的最高境界,交互变化,融合运用,则威力更大,任霜白,四术刀技,天下无双,你现在可领会了吧?” 任霜白道:“是。” 屈寂紧跟一句;“别忘了是谁给你的造化。” 任霜白的唇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沉沉的道:“当然是你,前辈。”抚摸着左边干褐皱瘪的耳垂,屈寂道:“记得九年之前,你主动找上门来,求我传你四术的时候,咳,你原来的那身功夫,简直不能提,要不是你资质好、禀赋强、悟性高,我还真不打算收你,如今的你,可谓平步青云,不同当年吴下阿蒙啦……” 任霜白静静的道;“此外,前辈亦发觉我有迸气贯脉的特长,这种特长,百万人中难寻其一,并且能够完全接受你的条件——替你处理五件心事,遂了你的五桩人世心愿,我同时付出的代价还有,我这一生的光明,修习‘劫形四术’,气迸经脉、力反穴络,修习之人,注定是要失明的……” 屈寂微愠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是没有你所独具的禀异,空知四术习练之道,却无法去身体力行,传了你,也算后继有人,得些安慰,找你顺便做点事,不过帮我老残废一个忙,你还有什么好埋怨的?”任霜白道:“我没有埋怨,前辈,我只是实话实说。” 哼了哼,屈寂道;“任霜白,你最好搞清楚,不办完我这五件事,决不准去替你那老庸才的师父报仇!” 任霜白咬咬嘴唇,道:“我报清楚,前辈,如今不是五件事,只剩四件了!”屈寂尖刻的道:“在办完这四桩事情之前,你的一切行动都要依照我的吩咐行事,不可随意僭越,你要知道,若不是我的夹磨,现在你还不晓得搅合在哪一群鸡鸣狗盗之徒里鬼混哩!” 任霜白毫无表情的道:“你是怕我先死了,你的愿望就难以得偿,前辈,我了解你的心态,同时我也一定遵守我的承诺,在你的事办完以前,不沾先师的那笔血债。”屈寂注视着任霜白好一阵,才面色稍微缓和的道:“人要饮水思源,不可过河拆桥,嗯?” 任霜白道:“当然。” 屈寂忽然一声怪笑:“何况,你若真敢过河拆桥,不思回报,我亦有治你的法子,你千万记住了!” 任霜白缓缓的道:“前辈,如果你预留钳制之策,暗埋束缚之道,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因为,你原本就是那样的人,一直都是。” 屈寂坦承不讳的道:“你知道就好,‘九心绝屠’干什么勾当不预留一手?刀把子总要留在自己手上!” 任霜白默然无语,他在想——这算一种什么样的人际关系、矛盾渊源?又是一种什么样师不师、亲不亲的纠缠啊。 屈寂望了任霜白一眼,警惕的问:“你在想什么?” 任霜白直截了当的道:“我在想,前辈,我们之间的搭配,是如何现实与怪异?九年以来,彼此居然不曾建立丝毫情感基础,没有一了点相互关怀的心意,更明确的说,我们经常感到陌生,经常格格不入,但是,你却对我有授艺之实,我尚肩负着你大半生的恩怨牵连……” 屈寂冷笑道:“人活一世,短短数个寒暑,求的不过是个自我满足,快意随心,要什么情感关怀?只须为自己打算周全就好,其他俱可不论;任霜白,我们两人,的确格格不入,然而我们都很了解对方,这就够了;我这一辈子,从来不知道除了本身利害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道理存在!” 任霜白道:“那是偏激,前辈。” 屈寂眼珠子一翻:“就算偏激吧,任霜白,等你经历过人生,遭到我这么多煎熬、迫害,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偏激了,年轻人,你受的教训还太少。” 任霜白道:“我已不年轻了,前辈,三十七岁的人,心境早进中年。” 挥挥手,屈寂大声道:“比起我五十五岁的老头子,你还幼嫩得很,我见到的,经受的,你如何能相提并论,又如何体验得到那一种刻苦铭心的辛酸?任霜白,再过十年,只要再过十年,你便明白这是一个什么他娘狗屁倒灶的人间世!” 任霜白扯了扯胸前的袍檬,岔开话题:“这两颗人头,可要我处置掉?”屈寂邪邪的一笑:“不用,我自有计较,他们两个把我弄成半身瘫痪,搞到终生残废,光想拿两条性命就算赔补?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任霜白不解的问:“两颗死人头,前辈,你还能用来计较什么?” 屈寂的形态微显狞厉,狞厉中更带着一抹兽性的恣狂:“你不必管,过一阵子就会知道……人说臭皮囊没有用,嘿嘿,皮囊的用处可大着呢,不敢说留传千古,至少可顶一件好家俱!” 吸-口气,任霜白心里已有所感,但他没有点明,虽然看不清屈寂的神色,那样暴戾凶残的变态怨毒,却已足够让人深深意会。 屈寂又道;“下一步,你要去干什么?” 任霜白道;“大隆镖局要走镖了,前辈。” 眼神倏亮,屈寂忙问:“消息可靠么?” 任霜白颔首:“绝对可靠,我假扮算命先生,从他们镖局一个老趟子手口里套出来的。”屈寂恶狠狠的道;“镖银的数目够不够大?” 任霜白道:“一箱琢磨精美的极品翡翠,一斛大小皆如鸽蛋的无瑕珍珠,一盒南旬特产的红宝石,另加十两一条的金条上百,整个价值,约在纹银二十万两以上。”额头有汗,屈寂呼吸稍见急促;“好,好极了,大隆镖局如果失掉这趟镖,以镖局本身的财力抵帐而言,包管赔得他家破人亡、扫地出门都不够还,任霜白,你下手的辰光,切切不可留情,要给他连根刨起,里外搜尽,一枚崩子也不给他剩!” 任霜白道:“当然。” 屈寂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的道:“林翔,你的报应来了,下流无耻、卑鄙龌龊的东西,十五年前,你陪我去相亲,却鸠占鹊巢,把原该嫁我的那个女人抢了去,哼哼,我叫你们夫妻恩爱。事业发达,风水会轮转的哦,只在眼下,我就要棒打鸳鸯,要搞得你们倾家荡产、缥绁缠身,让你们永世不得安宁……。” 任霜白不声不响,因为这段公案的来龙去脉,他早就了然于心,这原是当初屈寂传艺的条件之一。 抹了把汗,屈寂忽生疑虑:“任霜白,依你看,抢了大隆的这趟镖,够不够整垮林翔?”任霜白道:“前辈不是认为够了么?” 屈寂嘴巴半张,想了一会,才喃喃自浯:“大隆镖局是林翔在十年以前创立的,我知道他本钱不多,当时还找了不少亲友帮衬,经过屡次东挪西凑,才勉强竖立起骨架来,就算这十年间他赚了钱,要还帐,要开销,也剩不下多少,一家伙弄掉他二十万两银子,应该可以将他扯垮……” 任霜白接口道:“这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大户,前辈,没有几个人拥有二十万两银子的身家。” 搓着手,屈寂骷髅似的面孔上泛起红光:“不错,说得不错,这可是二十万两银子啊,林翔出身贫苦,祖产不丰,任他翻了天,也翻不出二十万两银子来,且看我的手段!”任霜白道:“前辈若无其他指示,我就告辞了。” 屈寂迫切的几近嘶喊的道:“这件事、给我好生去办,千万不可出差错,我要亲眼看着林翔败家荡业,亲眼看他们夫妇哭天抢地,我要他们走投无路,呼号无门,我要这对狗男女生不如死啊……” 任霜白点头,默默退出石洞之外,他认为屈寂过于亢奋,也过于强调其欲望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大隆镖局,在失掉价值如此的镖钱之后,接踵而至的种种灾难当可想见,那等凄怖,还用得着去说么? 第2章 血染荒道 “大隆——鹰扬……” “大隆——鹰扬……” 喊镖开路的吆喝声遥遏传来,嗓音嘹亮高亢,生气蓬勃中,显得信心十足。 这是正午,韧秋的正午。 任霜白独自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宽松的葛布衣袍随风飘拂,他的几绺发丝亦时而扬起、时而垂落,手上握住一根细长的黄斑竹竿,他悠闲自若的拿着竹竿在地面上随意点划,对那远处昂扬彻响的喊镖声,置若罔闻。 于是,轮声号号而来,一头健驴拉着一辆严板车驶近,平板车上四角固定两具铁角木箱,箱口外贴封条,一名趟子手牵驴前行,另一名导路扬声,两员镖师骑在马上,随后护卫,排场不大。 任霜自微低着头,管自拨弄着他的竹竿,真正的“视着无睹”。 领先的趟子手经过任霜白身前,有些诧异的望了他几眼,未曾表示什么,径向前去,两员镖师却老远就开始打量,直到走出一段距离,犹频频回头顾视,好像不太放心。 似乎感觉得到两名镖师投过来的狐疑目光,任霜白没有抬头。依然在沙上地上划圆划方,零乱重叠的图案并不成形,但他心里的主意却早已拿定了。 驴车过去不久?又有得得蹄音响起,逐渐朝这边移近,任霜白侧耳聆听,苍白消瘦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满意的微笑-一不锖,四匹马,正与他的情报相吻合。 路的那一头,尘烟轻扬,四乘健骑以不徐不缓的速度奔了过来,马上骑士,个个形色沉稳,神态自若,显见都是久经风浪的练家子。 现在,任霜白才从石头上站起身来,等到第一匹马儿奔至寻丈之外,他的黄斑竹竿凌空抽打地面,“啪”声脆响,激扬一蓬沙尘。 为首一骑,鞍上坐的是个鹰目隆嘴,相貌十分威严的中年人,他在接近任霜白之前,已然有了警觉,待任霜白的击竹动作发出,他并不如何意外的停下马来,细细端详对方,反应相当镇定。 其余三骑立刻散向道路两边——每一骑的鞍后,都载有一具套着油布外罩的小箱,马上三人互觑一眼,本能的全伸手摸向腰间家伙。 鹰目隆嘴的这一位摆了摆子,示意伙伴们不可造次,接着抱拳当胸,提高腔调道: “在下林翔,忝掌双湖镇大隆镖局,多年以来,全靠道上兄弟们的关爱抬举,方得吃一口太平饭,不知兄台是哪座山,哪口窑的英雄好汉?如因在下一时疏忽,路过贵宝地未及投帖请安,还请兄台包涵则个……” 任霜白笑笑,道: “林总镖头,以一个总镖头的身份而言,你算非常客气。” 林翔忙道: “不敢,走镖押货,凭的是交情,卖的是面子,江湖一把伞,里外都亏两道同源来遮盖,兄台尊姓大名尚请不吝见示,在下高攀,也好交个朋友。” 任霜白轻吁了一声,道: “可惜,我们交不成朋友。” 脸上掠过一片阴冷,林翔强笑道; “兄台有什么指教,尽管直说,只要在下能之所及,无不应命!” 任霜白道: “没有别的,林总镖头,我所要的仅是你那三位伙计携带的小木箱子。” 神色微变,林翔打了个哈哈: “兄台说笑了,这是在下负责押运的红货,必须应顾主之请,分毫不差的送达目的地,镖行规矩,想兄台深知,在下非不从命,实是无权逾越……” 任霜白道;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指望你逾越职责,将顾主托送之物杜相授受于我,林总镖头,像这种事,一向非得自己动手不可。” 林翔忍耐的道: “请兄台念在我们吃这碗刀头饭的辛酸不易份上,惠于周全,大家出来混世面,何不留条活路给人走?兄台若有困堆,彼此可以商量……” 任霜白摇头道: “很抱歉,没有商量余地。” 林翔僵了僵,道: “兄合,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便饶人,何苦做得这么绝?” 任霜白七情不动: “我有我的理由,林总镖头。” 目光一冷,林翔大声道: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兄台既然指明要那三箱红货,又能准时不差的拦劫在此,想必早获线报,知道本镖局这趟押送的物件为何!” 任霜白道; “不错。” 林翔凛凛的道: “那么,兄白当亦知晓,这票红货不啻为本镖局的身家性命之所系,非但事关个人财产得失,尤其关系声誉名节,若任由兄台取去三箱红货,我们尚有何处何地能以立足?尚有何颜面行走江湖?!” 任霜白道: “说得很对,这样的后果我亦明白,林总镖头,我不妨再点拨点拨你,有一个人,就是要你落到这步田地,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林翔眼皮子猛跳,脱口问: “是准?” 任霜白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九心绝屠’屈寂。” 林翔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立时鼓起,双目骤睁,人从马上翻身而下,趋前数步,形容暴烈: “你说是谁?屈寂?竟会是他?” 任霜白道: “我与你无怨元仇,若非受屈前辈之命,犯得上来触你霉头?”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林翔咬着牙道: “屈寂对我怨恨如此之深,十五年来念念不忘欲置我于绝境,为的想必是凤姑!” 任霜白将竹竿搭在肩上,道: “尊夫人何凤姑,原该是屈前辈的老婆,屈前辈早经媒人说合,就等相亲之后下聘,你陪着他去相这趟亲,却把何凤姑强枪过来,这种事换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无动于衷,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最是锥心刺骨!” 鼻翅急速翕动,林闭愤怒的道: “屈寂是这样对你说的?” 任霜白道: “他是这佯对我说的。” 林翔跺着脚,一付受冤受屈后的气急表情: “完全是断章取义、混淆黑白,事实经过决非如此,兄台,我妻子何凤姑出身正规人家,端庄娴淑,知书达理,假设她的对象业已决定是屈寂,怎可能在一面之下便骤改心意,转投於我?而找一非盗匪,二非恶霸,又怎生去‘强抢’良家妇女?其中脉络,兄台但要稍加推敲,即知屈寂所言?纯属中伤!” 任霜白声色不动的道: “那么,事实又是如何?” 林翔悻悻的道: “屈寂看上了凤姑是不错,亦曾多次上门求亲或托媒牵线。但凤姑对他一直均不中意,凤姑的父母也觉得屈寂年龄较大,貌相寡薄,并不赞同这门亲事,到后来,屈寂急了,才拉着我前往何家帮他说合,那一次事情仍然不成,但经过该次晤面,我与凤姑却都留下印象。等屈寂自知无望,放弃亲书之后,我始往何家走动,进一步同凤姑结下姻缘,我这么做,错在哪里?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朋友?” 任霜白慢吞吞的道: “只有一样不对,林总镖头,屈前辈娶不到的女人,你也不该去娶。” 林翔大声道: “这是什么话?莫不成天下女人但要被屈寂看上,不嫁给他便得当一辈子老闺女?” 任霜白无奈的道: “屈前辈是这种想法:如果他看上的女人不嫁给他,反倒投入了他朋友的怀抱,就后大逆不道,活该打进十八层地狱!” 林翔双手握拳,神情搬动: “荒唐?简直是莫名奇妙……” 搭肩的竹竿又指向地下,任霜自叹息着道: “我完全同意你的论调,但林总镖头,事情却没有变化,我仍须这么做。” 林翔大睁双眼: “你是说,在明白真相之后,你还是照样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任霜白苦笑道: “和屈前辈之间,我们曾立下约定,这件事的行动,也包括在约定之中,我非得帮他办妥不可,林总镖头,我已说过抱歉了!” 林翔昂烈的道: “兄台,我已经好话说尽,容忍再三,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岂可惜尺进步,相逼如此之甚?” 任霜白的眸瞳凝注空中的某一点,沉沉的道: “活着实在没有什么乐趣,林总镖头,眼前我们彼此所面临的,亦是一件毫无趣味的事,只好循着轨迹往下走,如同老牛破车,拖到哪一天算到哪一天,有朝一日倒下伸腿,就是大解脱了。” 林翔怒极反笑: “好,说不定就在今天,我们总有一个要大解脱!” 忽然,后面的三名镖师中,那魁梧壮实,脸有刀疤的一个扬声大叫: “总镖头,这人是个瞎子!” 林翔吃了惊,这才注意到任霜白的眼睛,他边仔细观察,边缓缓的道: “兄台,你果真不良于视?” 任霜白安详的道: “你那伙计说对,我是个瞎子,其实这人间世污秽得很,不看也罢。” 咽了口唾沫?林翔吃力的道: “兄台,你,一个盲者,竟敢单枪匹马,出来劫镖?” 僵寂片歇,任霜白道: “没有三分三,岂敢上梁山?” 林翔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喃喃的道: “不错?是有这么个说法……” 任霜白道: “林总镖头,我恳切的告诉你,假如不须流血,那该多好。” 林翔-怔之后?勃然大怒: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不经抗拒,自行献上所押红货?” 任霜白道: “这样做,至少不用见红挂彩,甚至伤及性命,钱财身外物,林总镖头,何苦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冷冷一笑,林翔道: “兄白,你就这么肯定?” 任霜白平静的道: “我如不这么笃定,就不会来了。” 退后两步,林翔道: “赐教吧,兄台,摆平我们四个人,东西就是你的,否则,你也得留下点什么才行,闯混江湖,靠的是真凭实学,老练口把式恐怕不能令人信服!” 任霜白道: “不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林翔断然道: “这不是‘建议’,这是赶尽杀绝!” 任霜白轻轻丢下手里的竹竿,在他手掌翻转的刹那,“铮”声脆响,秋水似的一泓冷芒中映眩着那抹冷艳的猩红,原本软韧的缅刀笔直竖立?镝锋森寒,仿佛一条昂首恃噬的百步蛇。 注视着任霜白手上的缅刀,林翔的眉眼间骤添一层幽暗,他艰涩的道: “‘断肠红’……兄台,你是‘寒月’?” 任霜白道: “我也是一个瞎子。” 林翔定了定神,从后腰拔出他的短柄银叉,又尖闪亮生辉,份量极重,而这时,他的左手提升胸前——要是任霜白看得到,他会发觉林翔的左手宽厚坚实得出奇?有如-把大薄扇,且指尖隐透乌紫之色,这乃是练成“铁沙掌”的典型征状。 踏上一步,任霜白道: “得罪了。” 林翔全神贯注,容颜端肃,不可讳言,确有三分紧张。 笔直竖立的缅刀突兀垂搭下来,却在垂搭的同时怒矢般暴射林翔?其疾其快,不可言喻。 银叉微微晃动,准确无比的绞向刀口,林翔身形大转,左掌伸缩若电,猛劈横切,势道凌厉之极。 缅刀刺射的光影甫始入目,任霜白己腾掠而起?连串的焰彩幻化成千百束四激的流虹,随着他腾定的身法卷扬挚飞,林翔银叉挥展,已难抵御,不得不住后退避——只这几次接触,双方功力深浅,业已明见。 任霜白当然不会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缅刀的光华凝为-线?如似殒星的曳尾切入穹苍?当林翔十叉九掌皆未能摆到攻击位置的须臾,那一线寒芒猝然碎裂爆开,光线如雨,缤纷漫天洒落。 素有“大擒龙手”之称的林翔,感觉到自己的一身本事竟然无法施展?才一交手,就像被困在一面无形的罗网里,左冲右突,皆罩于罗网的范围之内。而那眩灿的光焰,突然间千变万化的刀式,尤令他难以招架,有一种几乎黔驴技穷的无力感! 人在光雨之下窜跃奔掠,林翔的处境不但狼狈,更且危急,三名镖师中,那曾出声提醒过林翔的刀疤大汉,突往前仆,一杆套接梨花枪对着任霜白心口挺刺?枪尖映起寒星一点,狠准兼俱! 任霜白没有躲让,不仅不躲让,反倒迎着对方枪尖长身而上,就在耶刀疤大汉瞠目结舌的一刹,他人已贴着枪尖飘起——好似一片棉絮,被枪尖所带的劲风吹拂起来一样,那汉子正待收枪变招,他的缅刀已然斩落,如同上天的咀咒,断杆折枪之外,扰连着凭般血淋淋的一只右手。 惨号声震得人们耳膜发痛,另两名镖师,一执三节棍、一执鬼头刀,分左右夹攻上来,任霜白直等对方家伙将要沾身前的分厘,始猛的绕着鬼头刀刀锋翻回,头下脚上的俄顷,缅刀斜挥,三节棍已有两节抛脱向空。 使鬼头刀的镖师大吼一声,双手握刀,奋力砍割,任霜白擦地掠过,冷芒闪处,这位镖师的-条右腿亦齐胫而落,鲜血四溅之余,好不怵目惊心! 单存一棍的镖师顿时双目尽赤,连人带棍,豁死撞向任霜白-一缅刀便在此际如蛇舒卷,洒起一溜殷红,兜肩将这撞来的镖师反顶出五六步外! 解决三名镖师,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等林翔缓气回身,一切形势已经注定,光剩他-个人了。 任霜白的缅刀垂指向下,两眼空洞木然的朝前凝视,神情冷漠肃煞。 林翔汗透重衣,呼吸粗浊,他耳闻伙计们的痛苦哀号,面对当前劫难,不由摧肝沥血,悲愤莫名: “任霜白,人说你心狠手辣,寡绝无情,是罕见的冷血凶邪?今日相遇,才知你的本性比诸传言犹要歹毒十分……为一个人的私怨,你竟不惜如此大开杀戒,残害无辜,你,你还有没有一点天良人道?!” 仟霜白摇摇头; “我已奉劝过你,不要做无益的争抗,林总镖头,是你以为我在空言恫吓,也是你坚持要见真章的,我同情你的处境,不过,我无法周全於你,白刃相搏,总有一方须要付出代价!” 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林翔五官扭曲:面孔紫赤: “不管今天是个什么结果?任霜白,但要我林某人留得一口气在,便誓不与你甘休!” 任霜白道: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换成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林翔嘶哑的吼叫: “不是我,就是你,姓任的,大好头颅在我项上,你且来取!” 任霜白道: “林总镖头,你委实想不开。” 狂笑一声,有如枭泣?林翔怆烈的道; “身家性命,节誉信守,眼下全已毁於一旦,人生舍此,还有什么想不开?任霜白,不必假惺惺了,我也请你一并超度了吧!” 任霜白幽幽的道: “形势已然如此,你又何苦把自己赔上?” 林翔大喝: “少废话,我林翔宁可头断,亦不能志屈,要叫我任由宰割,你是做梦!” 任霜白闭闭眼,道: “那就怨不得我了,林总镖头。” 林翔猝向前扑,左手五指箕张如勾,直扣任霜白顶门沉重的短叉亦由下而上,猛挑敌人胸腹,出招疾厉,颇有拼命的架势。 任霜白的身形左右微晃,骤然旋舞,於是,怪异的景象出现了——原来单一的躯体,立刻幻化为七个虚实难分的身影,身影流闪飞掠,有如离魂飘魄,重叠交错,光天化日之下,简直玄妙诡谲得不可恩议! 突兀间失去了攻击的确实目标,林翔不禁大为惊恐,急切下抽身后退,七道寒芒已自七个不同的方位角度布成一面无懈可击的光网穿织舒卷,眩闪的冷焰才起,林翔已连连跌撞,混身浴血的翻扑而山。 这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一术:“七煞撒网”。 林翔所受的创伤,不轻也不重,不轻是因为他至少已暂时丧失了抵抗的能力,不重乃谓尚要不了命,人躺在那里,但见全身伤口纵横,皮开肉绽,表面卜看,模样相当惨怖。 任霜白回刀入鞘,半句话不说,径自走到那三名镖师的坐骑之旁,一一摘下鞍后绑载的小箱,挟着三口箱子,长身飞掠,瞬即无踪。 眼睁睁的看着任霜自离去,林翔无助又绝望的抽搐起来,鲜血不只流自他的身体,更是溢出他的心中,两眼望过去,天地全已一片晕沉晦黯…… 驴车镀辘前进,领先开道的趟子手仍在断断续续的喊镖扬声: “大隆……鹰扬。” “大隆……鹰扬。” 牵驴的一位大步跟上,车后两名镖师依然骑马随行,一切情况,都似毫无异状。 直到转过那个路弯。 路旁一株枯树之下,也有一块石头,任霜白便坐在石头上,这一次,他手里没有拿竹竿,而是规规矩矩的把一双手置放在双膝当中。 喊镖的趟子手骤见任霜白,不由得大大一愣,脚步立时放缓,不像首遭相遇时那般漫不经心了。 车后的两名镖师亦脸色微变,双双一夹马腹,策骑超越驴车及前行的趟子手,小心翼翼的向任霜白接近。 任霜白抬起面庞,迎向逐渐来近的双骑,幽深的双瞳宛如不见底的黑潭,连一丝丝最细微的纹漪都不起。 两名镖师开始有些紧张,他们把坐骑的步子收小,移动减慢,然而,仍不可避免的要经过任霜白跟前。 当双方距离只有三五步远的时候,任霜白冲着两名镖师点了点头,极淡的一笑: “辛苦,二位:” 两人藉机挡在任霜白前面,好让驴车先行通过,其中一个蓄着八字胡、身材精瘦的镖师随口搭讪: “哪里,吃走镖押货这行饭,就少不得要南北奔波,餐风饮露,但要习惯就好……” 任霜白闹闲的道: “二位是不是可以叫车子停下来?” 蓄八字胡的这-位神色转为冷硬,道: “为什么要叫车子停下来?” 任霜白道: “因为,既使它不停学,也跑不了多远。” 八字胡瞪着任霜白,重重的道: “朋友,你想干什么?” 任霜白道: “如果我的暗示还不够露骨,好吧,我就再说明白点——这辆驴车上装载的一百根条子,我要了。”镖师双眉倏竖,火辣的道: “你当我们大隆镖局是肉头?说得可轻松,这一百根条子你要了,你凭什么要?” 仟霜白不愠不怒的道: “凭我这点小小的本事,镖头。” 这一位冷嗤一声,道: “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一百根金条便在车上想发横财,你得亮点玩意出来才行!” 任霜白微微打了个哈欠,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他站起身来?往一边走出几步,於是,原本整整齐齐搁在石头上堆叠在他背后的那三只小木箱就现露出来。 乍见这三只套着油布罩、外形十分熟悉的小木箱,两名镖师骤然倒抽一门寒气,胸腔子紧缩,皆下禁涌起一股肠胃翻腾的感觉,差点就呕吐当场。 任霜白淡淡的道: “二位自认比诸林翔他们四个的功力如何?假如二位以为强得过他们,当然可以一试,否则,还是求个平安的好,活一把年纪,也不容易……” 八字胡双顿的肌肉怪异的朝上吊起,面孔立时走了原样,他几乎带着哭腔哆哆嗦嗦的问道: “你,你怎么拿到这二个箱子的?你又把我们总镖头和其余三位伙计怎生作贱了?” 任霜白慢慢的道: “拿到这三只箱子,也是凭我一点小小的本事,至於林翔他们现在的境况,二位何不自己去看?如果二位识抬举,应该还看得到。” 一股热血上冲,八字胡两眼泛赤,额暴青筋!直着嗓门嘶喊: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杀人越货之余,犹不满足,居然恃赶尽杀绝。大小通吃,连镖局剩下的些许底子亦想一遭囊括,你你,你简直狠毒到了极处,也不怕天打雷劈,下阿鼻地狱?!“ 任霜白道: “大镖头,因果报应足另一码事,大道如何循环,且让我来担心,二位要尽快决定的是一保镖还是保命?” 八字胡怒吼着道: “张狂匹夫,我叫你连把灰都摸下去!” 任霜白不再多言,旋身上前,伸手便攫住对方的前襟,八字胡猛-挫腰,两只“分水剌”并出齐戳,冲着任霜白的腹腔狠插! 另一名大块头的镖师也不闹着,闷不吭声掂步急上,一对嵌满尖锥的梭头形“白银锤”对准任霜白背脊奋力敲落,模样恨不能一家伙便把任霜白砸成肉酱! 伸出的左手五指倏收,捞住的却是那两只“分水刺”,任霜白右肘微抬,冰寒净亮的一道光华贴肋反穿,艳丽的赤霞融入那抹虹彩之中,大块头镖师只觉眼前骤而眩花,一对“白银锤”已带着四根手指头斜抛于侧。 八字胡的“分水剌”掘进任霜白的手掌里,委实令人大吃一惊,人家用什么手法捞住他的兵器,其路数、机巧、变化,可是半点看不出来,情急之下,他使劲往回拉扯,两只“分水剌”却似在任霜白的指掌间生了根,竟然分毫不动- 声断喝,八字胡将心横起,索性把“分水刺”朝前推迭,双手顺势-飞挥,重重擂击任霜白的太阳穴。 缅刀“嗡”声直竖、刀口竖对的方向,正是八字胡原来擂击任霜白太阳穴的位置。 这位仁兄的反应还算不差,他怪叫着慌忙收拳卸劲,拧身错步,只送出右手的半边巴掌,镝锋切肉,真正连皮带骨,干净利落,八字胡那半边巴掌横过刀口,就像量准了斩落的一样。 大块头镖师没有叫嚷,却痛得脸色发青,两手直甩,人也缩出老远,八字胡拿左手捧住缺掉一半的右手,只是哭天抢地——这也难怪他,十指部连心,何况是半只手? 任霜白眨眨眼,转身自去。驴车已经跑出一段距离,仍遥遥可望,任霜白十掐八攒,缓步跟上,他知道,这辆车包管跑不了多远。 第3章 九全不全 仓河的河水悠悠东流,水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氲,在天边暗紫色的余晕映照下,显露山那份幽寂冷郁的情怀,两岸芦花泛白,随风摇曳,越发托衬得晚秋光景,有恁般的萧瑟凄凉。 离着河西岸约有一箭之遥,是座建筑虽嫌古旧,气势却相当宏伟的四合院宅居,这座宅子,名唤“九全堂”,道上打过滚的朋友们都晓得,“九全堂”即是“霞飞派”的山门所在。 “霞飞派”在武林各大门派的相沿承传下,算是相当特殊的一个派别,它的规模并不庞大,收纳的徒众亦不多,每代掌门人亲教嫡传的弟子不过十名,却也源远流长,自创立门户迄今,已有六十余年历史;当然,任何能以立足不倒的武林门派,必有其所以存在的条件,“霞飞派”代代相传,除了一般的内外功夫练得扎实,更有一桩向不外流的绝活——“大流竿”,这“大流竿”属於外家器械上的一种技艺,“霞飞派”具有独到的精湛神髓,无论群战单挑,威力十足,端凭了这套密技,使“霞飞派”名扬武林不说,亦受到其他山门的肯定,黑白两道上一旦提起“霞飞派”,虽不见得闻之色变或肃然起敬,至少那种硬剌刺的感觉却是少不了的。 现在,任霜白骑着他的瘦马,踽踽来至“九全堂”门前。半掩的朱门反射着夕阳晚照,斑驳的漆色诉说着它历尽岁月的沧桑。 下得马来,任霜白管自拾级登门,踏进门槛前,他非常斯文的轻叩门上所嵌的狮头兽环。 片刻,-个身着黑袍的大汉前来应门,他先上下打量过任霜白,才慢吞吞的开口: “尊驾是要找什么人?” 任霜白微微颔首,道: “请问老兄,这里可足‘九全堂’?” 那人望了任霜白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不错,我们这里是‘九全堂’。” 任霜白又仔细的问: “也就是‘霞飞派’的山门宝地?” 黑袍大汉道: “你全说对了,尊驾找了来,想是有所指教?” 任霜白欠欠上身,道: “不敢,我只是想见见一位高姓为商,大名叫宝桐的前辈!” 黑袍大汉楞了楞,紧盯着任霜白道: “尊驾要见的人士乃是本派第三代大掌门,也是我的师父,不知尊驾欲见家师,所为何事?” 任霜白和颜悦色的道: “并不是信不过老兄,实在是我请见尊师的事由重大,决非老兄能以解决,还麻烦老兄代为通报一声,容我面禀令师,详陈始末……” 略一犹豫,黑袍大汉道: “好吧,我这就进去禀告家师,不过,尊驾的名讳尚请示下,也好叫家师有个斟酌。” 任霜白道: “我姓任,任霜白。” 黑袍大汉并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显然不知道眼前的人物是个什等角色;他匆匆转身入内,很快又奔了回来,冲着任霜白比了个“请”的手式: “任朋友,劳驾前厅奉茶。” 仟霜白拱拱手,举步进门,他跟在引路的黑袍汉子身后,行走从容?毫无艰滞摸索之状,而直到如今,穿黑袍的这一位还未察觉他是个清眼瞎子。 经过铺设着青石板的院落,来到正屋的大厅,黑袍汉子延请任霜白入厅就坐,然后疾步退下,半晌,另一个满月面庞,双耳垂轮的中年人已负手而入,来人不但生相福态,且颇堂皇,如高踞案堂之上,倒挺有几分官威。 站起身宋,任霜白笑得甚为谦恭; “是商前辈?” 那人细细端详着任霜白,语气淡漠的道: “我大师兄正在静室坐功,无暇见客,任老弟,你有什么告诉我也是一样。” 任霜白低声问: “阁下是?” 摸摸自己肥硕的耳垂,这位慢吞吞的道: “江哲甫?‘银面员才’,江哲甫,‘霞飞派’第三代弟子中,我属二。” 任霜白陪笑道: “原来是江先生,失敬失敬!” 江哲甫一屁股在主位上坐落,大剌剌的道: “我等会还得赶一个应酬,你有话快讲,我只能给你柱把香的时间。” 任霜白心里暗想一-江先生,你这个应酬,怕是赶不上了,有没有机会参子下一次的应酬,还要看看造化呢——心里思忖着,表面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 “是,江先生,我尽量长话短说,不过,在涉及正题以前,我想请江先生回忆一下十三年以前的一桩公案,未知江先生尚记不记得?” 江哲甫的表情微显迷惘,随即拉长脸孔: “十三年前的一桩公案?哪一桩公案?任老弟,‘霞飞派’是个人面广阔、声誉卓著的名门大派,平日处理的事件极多,你猛不丁问起十三牛前的某一段过往,又未点明事情内容,叫我如何答复于你?” 任霜白静静的道: “江先生且请稍安勿躁,这件事,虽然已过去了十三年,我一旦提起,江先生想必会有印象,十三年,对某些人说,时光漫长,对某些人说,却创痛犹新!” 江哲甫不悦的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霜白道: “十三年前,发生的那桩事故,主角下是阁下,正是贵派现今的掌门人商宝桐,‘夺命无悔’商宝桐。” 双目骤睁,江哲甫大声叱喝: “后生小辈,竟敢指名道姓、直呼奉派掌门讳号,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大胆狂悖之极,你今天若是不把事情交待清楚,看你怎么走出这‘九全堂’!” 淡淡-笑,任霜白道: “各位还算稍稍知道一点谦虚,将山门叫做‘九全堂’,隔着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的境界多少略差-步,否则,我还真怕出不去哩。” 江哲甫怒道; “姓任的,不必徒逞口舌之利,你来此的目的何为,大可摊明了讲,是好是歹,本派包管接着就是!” 任霜白道: “有个人,我提一提,不知江先生记得不记得?” 江哲甫脱口道: “谁?” 任霜白道; “‘九心绝屠’屈寂。” 先是-愣,江哲甫突兀怪笑起来: “我道你说谁,原来是这个自不量力、徒取其辱的匹夫;不错,我记得他,记得可清楚了,就算十三年不曾见过,他-露面我绝对认得出来,嘿嘿,姓屈的当年那副狼狈样子,我现在还印象深刻!” 任霜白道: “这么说来,他那次的斤斗一定栽得很惨喽?” 江哲甫回忆过往,那档子风光露脸的故事,主角虽非他本人,亦不禁意兴遄飞,两眼发亮: “逞强出头,也要掂掂自己的份量,估实个人的能耐,看看够不够上台盘的本钱,才好决定伸手不伸手,姓屈的却自大自傲,目无余子,将自己当做了大霸天,愣要替那左纪长出面找场,他把我们‘九全堂’看成什么样的把式啦?能让他想来就来、待走便走?!” 任霜白道: “听说,左纪长在仓河附近的-个镇甸上开了一家武馆,是贵派第三代的一位弟子上门踹场,结果左某技输-等,被贵派那位弟子砸了招牌,弄得混不下去,憋足一口怨气往求谊属表舅的屈寂,屈前辈却情不过,这才暗着左某登门论理,讨还公道,岂知公道不曾讨回,自己反倒搞了个灰头土脸……” 江哲甫口沫横飞的道: “你这话就差了,大大的差了,什么叫‘上门踹场’?仓河两岸是我们‘霞飞派’的地头,因为有‘霞飞’一脉,代代相传,此地才能钟灵毓秀,人物荟萃,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设道场,开武馆,理该先打招呼,投帖拜山方是,便不该说准与不准,至少也算给我们几分面子,维持住奉派地头上的尊严,他若果真这么做了,在姓左的来说,是尽到武林中沿传的礼数,对我们而言,既受到应有的尊重,当然便乐得顺水推舟,卖他这个人情,然则情形却全不是这码事,姓左的擅行设馆授徒,藐视本派威信于前,继而求得帮手,竟强行登门问罪于后,这不叫目中无人叫什么?姓左的以为靠上屈寂就吃定了本派,也不想想我‘霞飞’一脉,历代交替几甲子之久,若没有点真才实学,能维持到今天?惯来仇人出门,尤属大忌,当时让他们活命出去,业已是无限慈悲了!”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 “照江先生的讲法,贵派那位第三代弟子踹了左纪长的场,实为贵派所授意?” 江哲甫用力点头: “姓左的不上路,我们当然要给他点颜色看,好叫他明白,仓河两岸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谁家天下?再说,开馆授徒,凭的是硬功夫,大门一敞,就得不怕有人印证考验,我们师兄弟登临求教,切磋一番深浅,这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左某徒负虚名,技艺平平?若任其误人,倒不如蹋散了好!” 任霜白忽然笑了: “江先生,当年贵派掌门人挫败屈前辈,是否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眼珠子翻了翻,江哲甫道: “我倒想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点,任霜白道: “不瞒江先生,这就是在下今天来此的目的了。” 江哲甫冷森森的一笑: “你有什么目的?” 任霜白简单明了的道: “屈前辈十三年前在‘九全堂’遭受的羞辱,我必须替他洗雪。” 也斜着任霜白,江哲浦皮笑肉不笑的道: “老弟台,听我一句劝,在尚未将你剥皮抽筋、凌迟碎剐之前,你还是夹起尾巴,乖乖逃命去吧,你尚年轻,犯不着白寻死路!” 任霜白道: “我并不这样以为,江先生。” 江哲甫缓缓的道: “老弟台,你既然称呼那屈寂为前辈,显见他的道行在你之上,连姓屈的都不是本派对手,弄得铩羽而归,你就更别提了,固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你年岁虽不大,但也该逾越‘初生之犊’的阶段啦,人的性命只有一条,何苦白白糟塌?” 任霜白道: “江先生,我今天来到这里,决不是贸然从事,亦非单凭血气之勇,这期间,乃经过-段很长时间的考虑,大约你料不到!我是考虑了九年才来!” 江哲甫脸色微变,语气也凝重起来: “如此,你当算处心积虑了……” 任霜白道: “所以,你不必劝我逃命,也不必虚言恫吓,不见真章,我是决计不会罢休的” 江哲甫搓搓双手,道: “你想到过没有?老弟台,你可能比不上屈寂的运道!” 任霜白: “我凭的是本领,不是运道,江先生。” 吸一口气,江哲甫道: “好吧,这可是你执迷不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 仟霜白道: “你宽念,江先生,生死由己,岂可怨人?” 江哲甫大声道: “外面请,你且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略一犹豫,任霜白道: “冤有头、债有主,江先生,我找的是令师兄商宝桐,你又何须为他顶缸?刀枪无眼,万一有所失闪,届不遗憾?” 阴沉沉的一笑,江哲甫道: “任老弟,你也未免把自己高估了,咱们俩,谁待回老家归宗认祖还不敢说呢;过得我这一关,本派掌门人自会超度於你,过不了我这一关,我大师兄跟前,尚有你拨弄的余地么?” 任霜白道: “江先生既然这么说,我就只有得罪了。” 朝外一摆手,江哲甫生硬的道: “厅前赐教吧。” 二人相继步出厅门,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静静肃立着五条身影,待到他们落阶而下,墙脚处火折子连连闪亮,六支松枝火把倏忽燃起,青红色的焰苗随风摇晃,便也将院落中的人影映眩得扭曲错叠了。 这个场面,明摆着‘霞飞派’已有准备,江哲甫的出见,不过是先礼后兵的一步棋,任霜白甚至怀疑,可能当他叩门报名的那-刻,对方已暗里安排下对应之策,打着‘请君入瓮’的主意了。 江哲甫故做淡然之状,也不替任霜白引见任何一人,只住院中闲闲一站,不慌不忙的微拂衣袖,半扬起一张大脸: “你说吧,要怎么个较试法?” 任霜白两眼平视,道: “用不着讲究方式?江先生,三十六般武艺随人应用,总以摆平对方为唯-原则,这样也免了截长补短,偷机取巧的顾虑。” 哼了一声,江哲甫道: “你的意思,是各凭本事,任由发挥了?” 任霜白颔首: “不错”。 肃立着的五人中,有个黄皮寡瘦、蓄两撇鼠须的仁兄,施施然越众而出,眼睛盯着任霜白,嘴坚却在对江哲甫说话: “二师兄,杀鸡犯不上使牛力,这号角儿,就交给师弟我发落了吧。” 江哲甫“嗯”了一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老七,你估量着行么?” 摸摸胡须,这位仁兄嘿嘿笑道: “那一年,左纪长的场子是我踹的,今晚上碰巧又和当年旧事牵连上,系铃的是我,理该也由我来解铃,若是解不开,再劳师兄你的大驾不迟。” 江哲甫暗示着道: “人家可不是左纪长,老七,当年你找上姓左的大门,如今,人家反过来找上我们大门啦!” 老七耸耸肩: “不是也有过那么一遭么?姓屈的陪着左纪长到咱们这里兴师问罪,结果呢?‘霞飞派’的横扁磐石,来兴师问罪的主儿却抱头鼠窜,二师兄,开山立派,岂是容人随意诈唬的?” 江哲甫道; “总之,小心为上。” 老七拱拱手: “二师兄宽念,我自来没有托大的习愤。” 任霜白一直不曾吭声,他静静聆听着对方的谈话,模样安详得仿佛在等着和朋友打招呼。 那老七转过身来,冲着任霜白呲了呲牙: “朋友姓任?” 任霜白道: “我叫任霜白。” 这-位微眯双眼,道: “耳生;不才我叫马德光,‘登云步’马德光。” 任霜白道: “左纪长的武馆,就是尊驾踢掉的?” 马德光扬起细长的眉毛,大马金刀的道: “正是,开武馆没有本事,岂不误尽苍生?就算我不砸他招牌,也有别人去掀他摊子.我‘霞飞派’处在地头上?自然当仁不让;这种饭桶,越早滚蛋越好,免得道上同源讥嘲咱们仓河两岸不学无术,连姓左的此等角色都上了台盘啦!” 仟霜白两手缩入衣袖,道: “眼前,马七爷也得试着叫我滚蛋了。” 马德光阴下脸来: “叫你说中了,姓任的,且放马过来!” 灿亮中那抹血沥沥的朱红,便在任霜白右手重出衣袖的一刹射向马德光,寒凛的刀芒泛起森森杀气,盛满人们响膛的是透心的凉。 马德光随着刀芒的掣射向上飘升,口中还说着俏皮话: “倒是挺快!” 寒电急速波动,陡然爆裂成一蓬晶莹四散的光点,有如旋舞的冰屑,又似绵密的落雪,马德光语声未已,惊得双臂飞挥,两脚连蹬,只见他身形迭迭攀升?眨眼问已凭空拔高一丈有余,模样就如登云驭风,灵巧之至。 任霜白“刷”声后退,缅刀下垂指地,摆明了没有乘胜迫杀的意思,而越是如此,反倒更衬托出马德光的临阵失措,举止狼狈。 人在半空一个同转,马德光落在八步之外,黄焦焦的-张瘦脸泛起大廾褚紫色泽,恍若吊架上的-片猪肝;他死瞪着任霜白,神情在愤怒羞恼中,犹包含着不敢置信的错愕。 一旁掠阵的江哲甫亦不禁有些发愣,他原本固曾预料任霜白的功夫不差,却投想到竞高强到这等地步,那种刀法的凌厉强锐,出势变招的奇突玄异,简直已达匪夷所思、不可揣测的境界——他心里有数,今晚上的场面,恐怕已不是他自己或几个师弟们所能以应付的了。 马德光用力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右手一伸: “竿来!” 一名黑袍大汉疾步趋近,双手捧上一根长竿,这竿子长逾九尺,粗约核桃,竿身为老藤所制,结瘤盘错,乌紫透亮,看上去不但坚韧皆俱,且沉实有力,而凡藤条藤杖之类所属,都有个特性,即笞击人身,往往小损皮肉却重创筋骨,算是极其阴毒的一种武器。 任霜白看不清晰对方藤竿的样子,但明白“大流竿”系“霞飞派”的镇门绝技,姓马的执竿相向,显然是将压箱底的本领也搬出来啦。 江哲甫低促的喊了一声: “老七,千万小心!” 咬咬牙,马德光恶狠狠的道: “他娘,我豁出去了,倒要看看姓任的是什么三头六臂!” 任霜白缓缓抬起胳膊,握在他手中软软垂耷向下的缅刀,蓦地“嗡”声吟颤,倏忽怪蛇也似昂首竖立,刀身嵌印着的那抹血痕,便几乎要进烈出来。 马德光瞠目暴喝: “唬你亲爹去吧!” 藤竿挟着劲风,打横里暴劈过来,其力道之强浑,足以断碑裂石不说,那等快法?更是疾似飞杵,猛不可挡。 任霜白的缅刀猝斜,重重砍在对方挥来的藤竿上,竿身仆下一沉,竿头却藉着反弹之力向上扬起,不偏不斜,骤点任霜白左胸! 只见,任霜白身形倒挫,朝后标射,马德光冷冷一笑,双手紧握竿把,奋力抖击,长竿立如流波起涛,“咻咻”啸响,竿影层层激翻叠涌.仿佛江河掀浪,滔滔卷去! 那抹如血的赤痕,便在这时突兀眩映?红得刺眼夺日的光华闪现于-刹,在须臾间已十七次磕开密集而来的竿势,赤芒掣动的同时,另一股刀光分叉飞泻,像流星轻过穹宇,尾焰如电般! 马德光的一声闷哼,从他齿缝中溢出,人打着旋转踉跄摇摆——左颊上一大块生鲜皮肉,已连着一只左耳齐被削落,血污扭曲的面孔,看起来狰狞可怖,恍同厉鬼。 冲上几步,江哲甫哆哆嗦嗦的指着任霜白,两眼火毒: “你你你,你竟如此辣手辣心、绝情绝义,你眼里还有我们‘霞飞派’么?” 任霜白垂下目光,道: “江先生,你我之间,本无情义可言,也就无从讲求情义,而临阵交锋,悠关生死,更谈不上慈悲为怀,不过我也算多少留下一步余地,否则,令师弟掉的便不止一片皮肉,可能还得搭上半边脑袋!” 江哲甫暴跳如雷: “你不要得意,不要嚣张,姓任的,今天你是来得去不得了!我便拼上这条老命,也非将你大卸八块,弃尸喂狗不可。” 任霜白淡然道: “江先生,这是一个十分欠缺内容的笑话,以你的身份和修养,不嫌太浅薄粗陋了?” 一边,已有人在替马德光上药裹伤,姓马的情绪激动,嘶声吼叫; “二师兄,二师兄,不管怎么着,我们也不能让姓任的走出‘九全堂’的大门去,我叫他糟贱了并不足惜,‘霞飞派’的声威可折损不起啊……” 江哲甫脸庞肌肉抽搐,挫牙有声: “看我怎么整治他……你们且看我怎么整治他……” 就在此刻,左厢屋那方,一条人影慢慢行近,肉山似的魁梧躯体,走起路来竟毫无了点声息。 ★ 第4章 断肠见红 任霜白的脸庞慢慢转向那巨大身影的方向,一种发自本能的警号在他心中响起,直觉告诉他,更严重的威胁,已经临头了。 来人身材高大粗壮,浓眉如刷,狮鼻海口,皮革似的面孔上含蕴着坚定厚重的深沉,-双精气内韧的眼睛正毫无反应的注视着任霜白,对面前的纷扰,恍若未见。 江哲甫一个箭步抢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的嚷嚷: “大师兄、大师兄,你可来了,这家伙姓任,不知从哪个泥缝土洞里钻了出来,说是到咱们这儿替那屈寂翻案的,你瞧瞧,凭他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居然将老七伤了,还赔上一只耳朵!” 不错,这位气宇不凡,处世稳练的人物,即是‘霞飞派’第三代的大掌门——“夺命无悔”商宝桐,也就是十三年前,挫败屈寂的主角。 微微摆手,商宝桐拢袖站定,朝着任霜白道: “老弟台,你是来替屈寂找场的?” 仟霜白欠欠身,道: “十三年前的败绩,对屈前辈而言,一直视同夺耻大辱,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一日不雪此恨,他便-日不得宽怀,在下受屈前辈教诲多年,有知遇之恩,替他分忧代劳,白是责无旁贷……” 商宝桐道: “那么,你是他的徒弟了?” 任霜白摇摇头,道: “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 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商宝桐不解的道: “此话怎说?” 任霜白道: “说来话长,且事涉隐私,商掌门,所以不提也罢。” 商宝桐道: “那屈寂,怎么自己不来?” 任霜白坦然道: “屈前辈多年前遭人暗算,已经半身瘫痪,他不能来,只有靠在下冒死讨个公道了。” 商宝桐七情不动的道: “你的功夫,是由屈寂传授的?” 任霜白想了想,道: “其中某一种功夫,是得自屈前辈亲传。” 商宝桐浮在脸上的一丝笑颜显得极其怪异,他平静的道: “屈寂的艺业?近年来想是大有精进?” 任霜白道: “人都瘫了,行动不便,何来精进之有?” “嗯”了一声,商宝桐道: “如果屈寂传授你的玩意,只是当年那一套,老弟台,我只能说你的勇气可嘉,屈寂乃慷他人之慨,拿你的性命当儿戏了!” 仟霜白笑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下看看能不能求个侥幸。” 商宝桐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道: “寻仇搏命,或拜山论艺,凭的是真材实学,半点取不得巧,老弟台想求侥幸,只怕要大失所望。” 任霜白道: “设若如此,就只能怪自己时乖命歹了。” 捋袖磨掌的江哲甫吆喝着道: “你听听,大师兄,姓任的把你这-番慈悲心怀当做驴肝肺啦,这个不知香臭的东西,万万轻恕不得!” 商宝桐甩落袍袖,冷冷的道: “老二,你来试手。” 江哲甫忙道: “原是这么说,他不通过我这一关,哪有资格向大师兄讨教?” 商宝桐道: “防着点,我看这位老弟台,不像是个遇事只求侥幸的人。” 江哲甫恨声道: “这小子话说得客气,下起手来却又狠又毒,我早看透了!” 任霜白手中的缅刀忽然闪映,竟扭胶糖似的径自绞卷起来,卷动的刹那又“铮”声吟音,恢复原状,就这么一十动作,已将江哲甫陡然惊退三步。 赶忙定下心神,江哲甫不由大怒: “姓任的,你他娘是故意诈唬我?” 任霜白闲闲的道: “不过松活一下刀身罢了,江先生,没想到这也会惊着你。” 江哲甫猛一伸手,自有一根藤竿打横递到,这根藤竿,和那马德光使用的一般-样,他握竿在手,用力挥动,风声虎虎中,力道十足。 任霜白卓立原地,神态和详,微泛笑意,不见丝毫暴戾之气,与他的对手那种愤怒激昂,蓄势待发的冲动,纯然大异其趣。 突兀一声吼喝,江哲甫狂扑而上,藤竿笔直戳点任霜白额心,在任霜白退后的俄顷,竿头骤晃,幻成十三团暗影,分别罩向敌人身上的十三处要穴。 缅刀像一片猝然闪开的光网,绕着任霜白的全身水银般回旋,于是,藤竿便若进流间的游鱼,连连弹跳不停,江哲甫立即斜窜向右,脚未沾地,竿头猛往下撑,韧性极强的藤竿在伸屈的一瞬把江哲甫倒挑至半空,藤竿破空的厉啸随起,竿影纵横卷落,威势好不惊人! 仟霜白身形闪挪腾掠,穿走如电,竿影掣舞于他周遭,每每贴衣而过,擦发空扫,锐风沾肤,长竿矫扬,仅只毫厘之差,此等身手,哪怕是明眼人,恐亦不及其百一! 阵前观战,双目不瞬的商宝桐蓦然低叱? “老二留意,人家正在找你换力续气的空隙!” 话声未已,一道赤漓漓的血芒暴射急进,有如贯日的箭矢飞向九虚,艳丽的朱红鲜亮得慑魂夺魄,不分先后的须臾,第二抹寒光倏然分开一-“断肠红”又幻化为二了。 江哲甫长竿急挥力展,意图招架,竿影甫起,肩头上的一块肉已被削落,他的后领突被抓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抛出,人在空中,慌忙挺腰长身,又藉着藤竿的支撑,才堪堪沾地站稳。 抛出江哲甫的人,正是商宝桐,要不是经他这一扯-抛,江哲甫损失的便不止肩头那二两肉,说不定和他师弟马德光一样,得多贴上点零头了。 不顾肩头鲜血流淌,江哲甫切齿挫牙: “姓任的不单是来找场,大师兄,他更存了心来砸我们‘霞飞派’的山门,想摘我们的招牌啊,他那手邪恶刀法,大师兄,屈寂教得出来?” 商宝桐深诼注视着任霜白,面色凝重的道: “老弟台,方才你使用的刀法,可为‘劫形四术’中的‘分魂裂魄’一招?” 任霜白叹了口气,道: “大掌门见多识广,高人果然就是高人,在下施展这套刀法,不下百次,能够辨认出刀法来处的人,仅只二三,大掌门好眼力,佩服佩服。” 商宝桐不但没有半点受到奉承后时得意反应,神态越加阴沉了,他生硬的道; “这套刀法,为绝传已久的密宗异支‘天目教派’所创,最是狠毒酷厉不过,未现武林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堪称邪极之术,恶极之刀,老弟台,那屈寂只怕不俱如此能耐,传得了这套刀法给你!” 仟霜白道: “人的机遇是很难预料的,大掌门,‘劫形四术’确为屈前辈传予在下。” 商宝桐道: “你说屈寂业已半身瘫痪多年,他如何尚能传授这套刀法给你?” 任霜白道: “刀法有图解,加上屈前辈在旁指点诀窍,尽够融汇贯通了。” 浓眉倏扬,商宝桐大声道: “修习‘劫形四术’,必然气逆经脉,力反穴结,得其精髓者注定要双目失明,成为盲人,莫非你已是个瞎子?” 点点头,任霜白道: “不错,在下是个瞎子。” 商它桐望着任霜白的双眼,悚然动容: “为了学得一门功夫,竟然肯做如此惨重的牺牲,老弟台,你大概也有一段刻骨的创痛,心中怨恨至深吧?” 任霜白涩涩的一笑; “大掌门彻悟世事,洞察人情,便也明白一个残废的无奈了,” 商宝桐道; “你残而不废,老弟台,非但不废,你更是一个可怕的刽子手!” 任霜白嘴唇微微蠕动,却没有回答什么。 商宝桐招招手,同样一根藤竿已经捧了过来,他取竿紧握,魁伟的身驱缓慢移动,目光紧紧的盯视着任霜白的脸庞。 缅刀静静的垂指向下,任霜白整个人就像一潭不波的湖水,深邃、幽寂、无可揣测,此刻波澜已层层涌洄,激扬得任霜白衣袂飞舞,有如站在千仞之上! 竿端便在此刻突然晃成小圆,晃动的幅度极其狭小,却已隐隐然笼罩住任霜白全身上下的要害。 刀出如矢,暴斩竿端,葛地一蓬火花四溅,刀锋弹起,任霜白急退五尺! 商宝桐身形长展,三十九竿合为一竿,仿佛带着狂风骤雨,自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那三十九竿是一片网,一片由强猛力道与浑厚罡气所组合的网,它于有形无形的交互映现中罩落,任霜白窜掠翻腾在网内,好似果真变做了一条鱼。 掠阵的江哲甫顿时意气飞扬,精神大振,连自己的伤痛都忘了: “大师兄,有你的,再加把劲,叫这小子和当年屈寂一样爬出去!” 他这里还在嚷叫,竿影笼罩下的任霜白身形忽然晃转,刹那间他的形体已真幻难分的化成七条,七条影像朝七个不同的角度激射而出,藤竿指顾之余,一时竟难以辨识何为实体、何为虚影! 商宝桐倒十分沉得住气,他立即收竿止势,对峙不动,七条分散的身影凌空交织穿掠,七道冷电布为另一种形态的光网,并溅着寒星精芒,带着割裂空气的尖锐呼啸,仿佛厉鬼夜嚎,闪奔掣现! 是的,“劫形四术”中的第一术——“七魔撒网”。 商宝桐蓦做“狮子吼”,七竿飞戮于瞬息,但见竿身急颤,竿头抖动,密集沉闷的撞击声七响似若一响,焰光流散,恍同四落的烟火,这位“霞飞派”的掌门人被歪歪斜斜的反震出去,猩赤雪亮的两股光华又进裂合射过来。 这是“劫形四术”的第二招:“分魂裂魄”。 藤竿点向地面,弯直弹舒的一刹,商宝桐已跃升于空,身子甫起,回手一竿有如毒龙反噬,走势奇突阴诡之至。 潋艳的血痕与璀灿的寒光倏眩又消,消失的影像犹未自人们的瞳孔中隐散,两股光华再次交合分叉,藤竿在耀目的刀光里颤跳翻扬,商宝桐竭力稳住身形,朝后挣退,而赤芒闪映飞越,他的背脊上已顿时绽现两条伤口,平行并排的两条伤口,每条都有七八寸长。 落地后的商宝桐双臂伸展,两脚成八字形踏开,总算把住重心,没有进一步出丑;他站在那里,手拄藤竿,紧闭双唇,不出半句言语,只是控制不了眼皮子的抽动和胸前稍显剧烈的起伏。 江哲甫匆忙奔近,骇声怪叫: “大师兄、大师兄,姓任的居心恶毒,竟敢对你施加暗算!” 其余的五名“霞飞派”三代人物,迅速向上围拢,把任霜白圈在当中,毫不忌讳的摆明了一付“群殴”的阵仗。 商宝桐低吁一声,沙沙的道: “不用往我脸上贴金了,老二,你也知道,人家凭的是真本事,并无暗算之说。” 江哲甫一张大白脸涨得发紫,挥臂跺脚,义愤填膺: “管他真本事、假本事,大师兄,姓任的踢翻了我们招牌,踹破我们山门,这等奇耻大辱央不能善罢甘休,今天大伙即便拼上一条性命,也要与这目中无人的东西周旋到底!” 商宝桐哑着声道: “耻辱,总要洗雪;仇恨,亦当报还。但不是现在,老二,现在不是时候……” 恨得连连以竿击地,江哲甫咬牙切齿的道: “怎么说不是时候?大师兄,在我们的地头上,在我们‘九全堂’里,左右都是我们的人马,下手雪辱最称合宜,莫不成我们也要等到十三年后?” 商宝桐缓慢的道: “我有我的看法,老二,错不了的,你们……照我的话做吧。” 江哲甫不甘不愿的扯开嗓门喊: “大师兄,若放姓任的生出,消息一旦传扬开去,朝后我们‘霞飞派’还能在道上混么?你这张脸又往哪里搁?为了本派声誉,人师兄你的尊严,我们只有横下心肠,杀之灭口!” 商宝桐叹着气道: “你也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欠思量?老二,不可莽撞,我自有道理。” 江哲甫重重一顿手中藤竿: “大师兄,你!” 眼里的光芒冷冽,商宝桐决然道: “老二,叫大伙撤下!” 江哲甫欲言又止,悻悻转身; “你们都听到大掌门的交待啦?退下来,都一边闪着去!” 五名师兄弟面面互觑,无可奈何的纷纷退后,然而每张脸孔上的神色,却都透露着强烈的懊恼与愤恨。 用力抹一把脸,江哲甫无限委屈的嘀咕: “娘的,‘霞飞派’上下竟敌不住一个瞎子,传出去笑话可大了……” 商宝桐恍若未闻,向着任霜白道: “老弟台,屈寂的面子,算被你挣回去了,你是就此荣归报喜呢,还是要赶尽杀绝下去?” 任霜白恭身道: “大掌门言重,如果尊驾容许在下告辞,在下这就拜别!” 商宝桐道: “你看见了,并没有人拦着你。” 任霜白道: “今日之事,在下亦身不由主,冒犯之处,尚望大掌门曲谅。” 强颜一笑,商宝桐道: “在这人间世上,老弟台,有些事是不可忘怀,而且也是难以曲谅的;你体会得到屈寂的感受,当亦知道我现下的心情。” 归入刀鞘,任霜白无言的拱拱手,回身行向门外——脚步踏在沉实冷硬的青石板上,起着声声空洞的回响,犹如踏向未来,未来是个什么情景,他此刻似乎已经看到,世间之事,不但有的不可忘怀,有的难以曲谅,有的事,更连循环的规则也定型了。 荒原野道的旁边,有一家破陋的小酒馆,小酒馆挂出的酒招,本是蓝底白描的一个“酒”字,轻过长久的风吹日晒,蓝布褪成了灰白色,那个“酒”字,也差不多模糊难辨了。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残霞西照,秋风萧索,任霜白的那匹瘦马,便徜样于酒馆外的马栏之前,低头啃啮着地下干黄的草茎。 酒馆里没几个客人,任霜白坐的是靠门的位子,桌上摆着一锡壶白干,一碟盐水煮花生,另一盘卤猪耳朵,他闲闲的自斟自酌,举箸夹菜,风尘落拓的况味之外,别有几分悠游洒逸。 隔着柜台,肥胖秃顶的酒馆老板伸长脖颈殷勤招呼: “客官,可要来上盘包子或者馒头?热腾腾,刚出笼的哩……” 面孔转向柜台那边,任霜白微笑着道: “不忙,掌柜的,等我再喝上一壶,五脏庙后填。” 老板笑滋滋的哈腰: “随你老的意思,客官。” 任霜白的筷子落在小碟里,夹取花生的动作既准又爽俐,端杯就唇,自然畅顺,不知内情的人,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盲者。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香风,很淡雅,很清新的一阵香风,像是初绽的花办上还沾着露水,鲜纯得能沁入人们的心底——那姑娘便随着这阵香风婀娜进门。 姑娘是一身的白,长裙拂地,白色的丝带轻挽住一头如云的秀发,肌肤赛雪,眉目秀丽,简直可以入画,打她-出现,酒馆中另两桌的客人与秃顶胖掌柜顿时看直了眼,好半晌,掌柜的才狗蹶屁股似的急忙从柜台后绕将出来,一边往上迎,一边把两只手不停在围裙上揩擦: “这位小姐,请随便坐,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你尽管吩咐!” 白衣姑娘就拣在任霜白旁边的座头坐下,凤眼流波,不用卖弄,已见风情: “掌柜的,你们有什么卖?” 秃顶老板忙陪笑道: “有,有?有应时小菜,各般卤味,包子馒头,汤面饼馍,也有酒卖,花雕白干,高粱老曲也都齐全,小姐是不是来上一盅?” 白衣姑娘嫣然一笑: “给我来上四两花雕吧,有小菜弄两样来,其它不用了。” 老板叠声答应着白去张罗,这位看上去只约二十出头的女郎便开始四周流览起来,眼神几次飘过任霜白的面庞,有意无意间多停了片歇。 任霜自从容饮酒吃菜,似若未觉,其实,他已感受到那种目光投注过来的无形侵扰,这就好比背对着某个正望向你的人,你虽未回头察视,却仍能意会一样。 酒菜很快端上白衣姑娘的桌面,她为自己倒上一杯,然后,举杯擎向任霜白: “敬你。” 任霜白有些愕然,略一踟蹰,才迟疑的道: “姑娘,你是说,敬我?” 白衣姑娘好清脆的笑了-声: “你一点也不像个瞎眼的人,不错,我是在敬你。” 任霜白一口干尽杯中酒,冲着对方照了照,那大姑娘也爽快的倾杯喝下一一别看是个女人家,酒量还不赖呢。 又斟上第二杯,白衣姑娘索性端着酒杯移坐过来,在仟霜白对面坐下,柳眉轻扬: “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任霜白道: “你已经坐下了,姑娘,” 白衣姑娘笑笑,道: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邪门?” 坦白的点点头,任霜白道: “这种年头,姑娘家还少有你这么开放的,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白衣姑娘毫不忌讳的扭头-甩长发,直率的道: “我从不理会世俗是种什么看法,我就是我,我只做我喜欢做的,照我的主观去行事,人该为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你认为这算荒谬?” 仟霜白苦笑道: “姑娘,我什么都没说。” 白衣姑娘又啜了半口酒,抿一抿唇道: “你叫任霜白,是吧?” 任霜白注视着对面模糊的人影,沉声道: “我是。” 白衣姑娘紧接着问: “寒月?” 任霜白夹了一片猪耳朵放进口中咀嚼,好一会儿,才道: “姑娘,这似乎有点‘验明正身’的味道。” 白衣姑娘微微偏着一张俏脸道: “任霜白,你对我的出现一定很疑惑,你必然想知道我的出身、来历,想明白我找你搭讪的目的?” 任霜白道: “还有,你是如何知晓我名姓的?” 白衣姑娘道; “你别忙,让我们一件一件来,首先,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易,叫易香竹,道上朋友——般都称呼我为‘血凤’!” 任霜白举杯就唇,忽道: “‘莫干山’‘丹血门’出来的子弟,字号中都带着一个‘血’字,易姑娘,你可是‘丹血门’的翘楚?” 易香竹溜了任霜白一眼: “看不出你还真有点见识,不错,我是‘丹血门’出身,不过却称不上什么‘翘楚’,无非是凑合着滥芋充数罢了,不给师祖爷丢人,已算万幸啦!” 任霜白道: “你客气,易姑娘。” 易香竹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口齿间别有一股芳香: “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姓名、来历,及山门,接着,我就要告诉你我之所以找上你的原因了,任霜白,你可别想到岔处,以为我看上你!” 无声的笑了笑,任霜白道: “我没有自做多情的习惯,也从来缺少浪漫的联想,易姑娘,一个瞎子的世界是相当寂寞、也相当悲凉的……” 易香竹沉静片刻,神情间有几分歉然: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刺伤你……” 任霜白淡淡的道: “瞎子就是瞎子,瞎子的天地固然一片混沌,要紧的方寸之间保持清明便好;易姑娘,接下来你要告诉我的,恐怕更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吧?” 易香竹轻轻的道: “我承认,我这次找上你,来意并不友善!” 任霜白道: “这可以想见,我这一生,总是历遭逆困,时遇艰险,好日子与好运道,仿佛隔着我越来越遥远了。” 垂下目光,易香竹道: “任霜白,不久以前,你杀了万致远、欧阳长风?” 任霜白道: “有这回事。” 易香竹稍稍一顿,道; “你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以血还血,以眼还眼,如今,他们已经粘住你了。” 任霜白道: “他们是谁?” 视线飘向门外,易香竹道: “等见到面,你就会明白。” 任霜白放下酒杯,道: “这干人与万致远、欧阳长风又有什么关系?” 易香竹沉吟须臾,低声道: “总之沾亲带故,不然,人家找这种麻烦做甚?至于他们和万致远、欧阳长风之间的渊源?到时候他们自然会向你点明。” 仟霜白道: “你的口风倒挺紧?易姑娘。” 易香竹眨眨眼,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该说的当然不能说,应由他们说的我也犯不着多喳口舌,任霜白,此刻我只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准备以君子风范随我前往赴会呢,抑或就地破脸厮杀?” 任霜白爽快的道: “我随你去。” 没料到对方这么干脆利落就答应了,易香竹立刻提高警觉,谨慎的道: “你不怕人家布下陷阱?” 任霜白浮在唇角的-抹微笑,竟是恁般冷峭: “在我而言,什么地方都一样,易姑娘,人间的哪-个角落,不是这等黑暗?” 怔了半晌,易唇竹呐呐的道: “是的,人间每个角落,都是那么黑暗……” 任霜白单刀直入的道: “易姑娘?在眼前的事件里,你又扮演哪-种角色?” 易香竹吸了口气,道: “你会晓得的,但不是现在。” 任霜白转脸过去,朝着柜台后的秃顶老板招手: “算帐,掌柜的,连这位姑娘的一起会了。” 易香竹笑得妩媚: “谢啦,任霜白。” 付过酒菜钱!两人来到门外,劈头一阵寒风袭来?衣着单薄的任霜白神色自若,并无任何反应,易香竹却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任霜白好像已经看在眼更?问道: “冷么?” 易香竹呵呵两手,笑着道: “还好;看,天全黑下来了……” 任霜白过去牵马,边漫应着: “秋日昼短,该天黑了。” 易香竹弦外有音的道: “晚上对你比较有利,任霜白?看得见看不见在你来说并五分别,反正望出去都是一个光景,但明眼人夜里就诸多不便了,嗯?” 任霜白握缰在手,语声平静: “这样说并不公允,明眼人除了白天看得清楚,夜间犹可藉助灯光辅助光线之不足,但瞎子就欠缺相同的条件了,无论日夜,瞎子都是看不见的。” 易香竹讪讪的道: “我们走吧。” 任霜白道: “你没有骑马来?“ 易香竹指了指前面,道: “地方不远,走一段也就到了,咱们牵着马走,怎么样?” 任霜白没有做声,牵马踽踽前行,易香竹赶上几步,与他并肩相偕,此情此景,虽无清风明月的陪衬,却也饶富雅趣,谁又料想得到他们共同去赴的乃是怎样一个性质的约会? 第5章 牙眼相还 一片枯林之前,早已有三个人伫立等候,三个人都有一把年纪了,个个皮肤粗糙,脸容上皱折纵布,沟纹深刻,显见是饱经风吹日晒后留下的岁月尘霜,粗犷中更带着一股子霸气! 站在最有侧的那位,一身灰布衣挂,袖管裤管全往上卷,足踏草鞋,斜背着一具竹笠,要是手上再拿把锄头或钉耙什么的,就和个刚从田里回来的老农没有两样了;他微扬着面孔,颔下浓黑的短髭仿若针刷,笑得挺慈祥的: “小竹,你把他领来啦?” 易香竹抢迎上去,回手指了指站定下来的任霜白: “大叔,就是他。” 老者上下打量着任霜白,笑呵呵的道: “小伙子,你是任霜白?” 任霜白颔首: “在下便是。” 老者“嗯”了一声: “打表面上看,倒看不出你是这么一个狠角色,摘两颗人头就像摘两扇瓢一样轻松麻利,比起我们哥仨来,你可是半点不逊!” 仟霜白道; “三位是?” 老者搔搔一头花白的乱发,道; “我姓曾,叫曾剑,那些缺德烂舌根子的东西给我起了个诨号,称我为‘掘茔老农’,你知道‘掘茔’的意思吧?就是他娘的挖坟啦……” 一边的颠肉隐隐抽动,任霜白的呼吸略显沉重,他已知道他现在遇着的乃是些什么人物了——“掘茔老农”共有拜把兄弟三人,到哪里去全都形影不离,像裤腰带一样拴连着,这三个拜把子兄弟,以“掘茔老农”为首,老二是“开棺鬼叟”吴湛,老么为“无缘樵子”唤叫彭元;从感觉坚,他辨识得出,此刻站在跟前的,除了易香竹之外,可不正有三位? 曾剑又接着道: “你年纪还轻,小伙子,大概不晓得老朽我是块什么材料吧?” 任霜白低沉的道: “正好相反,对曾前辈的威名,晚辈仰之已久了。” 曾剑呵呵笑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辈老家伙早就过气过时啦,如今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是新一代的江山喽,只不过,要把持得稳当才好,有些斤斗栽起来,仅仅一次,就永世翻不得身了……” 任霜白道: “曾前辈说得是。” 大拇指点了点身旁那个佝偻着背脊,瘦小枯干仿佛个老烟鬼似的老人,曾剑道: “这-个,足我的二拜弟‘开棺鬼叟’吴湛!” 站在吴湛下首的一位,生得好一付虎背熊腰的身架,别看年纪不小,却肌肉扎实,块块如坟,他也是上套-件烂棉袄,下着一条破棉裤,麻绳搓成的腰带齐中一围,还插着把短柄板斧,活脱像一个砍柴的樵夫,这时?他开口说话了: “老大,用不着引介了,你忘了姓任的是个睁眼瞎子?咱们哥三,他是-个也看不清明!” 曾剑咧着嘴道: “这是礼数,所谓‘先礼后兵’嘛,他看不清明是一回字,咱们可不能失了道义,老三,乡野村夫,也同样懂得江湖规矩哩!” 说话的这个,当然是“无缘樵子”彭元,他摸摸腰问的短斧之柄,脸上的横肉紧绷着: “不要太轻松了,老大,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对手是准,不了解当前的形势如何,就敢大摇大摆的跟着小竹过来,一个瞎子有这等的自信,假若没有几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曾剑双臂环抱胸前,大马金刀的道: “老三,他早就吃下豹子胆了!打从他割掉万致远和欧阳长风脑袋的时候,已经胆大得包了天啦!” 冷冷一哼,彭元道: “简直目中无人,狂悖之极!” 曾剑形色倏沉,厉声道: “任霜白,那两颗人头,你带到哪里去了?” 任霜白镇定的道: “这对你们很重要么了” 曾剑双目中寒光如刃: “人死了,至少该有一具全尸,便算犯下王法砍头的罪,官家还准许苦主把脑袋再缀上去,任霜白,谁无亲人?你就忍心叫他们常年祭祀两具无头的遗骸?” 任霜白无奈的道: “当初屈前辈一再严令,非要提这两颗首级去见他不可,否则,他便不承认我已完成任务!” 曾剑阴冷的道: “这么说来,人头在屈寂那里?” 任霜白道: “不错,在他那里。” “无缘樵子”彭元恶狠狠的道: “把屈寂的窝藏处交待出来!” 任霜白默然半晌,缓缓的道: “不,我不能告诉你们。” 曾剑踏上一步,气势慑人: “我老实说与你听了吧,你要是交出那两颗人头,或指引我们找到屈寂匿藏之所,我们就保证留你一具全尸,若你做不到,小伙子,你便得跟万致远与欧阳长风两人落个同样的下场!” 彭元也加强语调: “这就是说,你的脑袋也要搬家,搬到你永远接不回你的脖颈上!” 任霜白唇角微向上勾,看起来像噙着一丝笑意: “三位前辈,你们这等气焰凌人,咄咄相逼,莫不成认为包赚稳吃了?” 眉梢吊起,曾剑的声音进自齿缝: “要不包赚稳吃,就不会引你过来,小伙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想开染坊,真当是长江的后浪推前浪,把我们几个老朽看成废物啦?!” 任霜白道: “前辈且息雷霆,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未知三位前辈和易姑娘,到底跟那万致远、欧阳长风是何等关系?要如此为他二人出头挣命?” 曾剑重重的道: “我就明说了吧,欧阳长风是我的嫡亲外甥,因为长风的渊源,万致远又拜了老三为义父,有这两层关系,够不够我们替他二人出头挣命?” 久未出声的易香竹接着道: “至于我,我爹与三位大叔素称莫逆,有几十年的深交,和手足兄弟没啥两样,十年前,我爹退隐江湖,便把我嘱托给三位大叔,让我跟着他们历练见识,三位大叔待我如同己出,他们的事,自然也就是我的事,所以我告诉过你,其巾牵扯,总不免为沾亲带故……” 任霜白叹了口气,道: “你们盯着我,有多久了?” 易香竹笑笑: “在仓河‘九全堂’,你摆足了威风?竞把‘夺命不悔’商宝桐的面皮也给揭了.你知道,江湖上的事传扬得很快,消息一到,我们就立马加鞭循线赶来,你的外形特殊,只要方向摸对了,沿途打听,不怕你溜出掌心!” 任霜白道: “倒是有心人……” 挥挥手,曾剑人声道: “小伙子,少扯闲淡,万致远和欧阳长风的人头,你是交也不交?” 任霜白道: “前辈,我实在无从交起。” 彭元怒道: “那么,说出届寂的窝藏之处,我们自己会去找他!” 仟霜白摇头道: “恕难从命。” 曾剑不由心火上升,瞠目咆哮: “我操,你可真叫‘吃了秤铊铁了心’,连脑袋都不要啦?” 任霜白寒幽幽的道: “三位前辈,我建议三位也得注意一下自家的脑袋才好!” 曾剑喉头间起了一阵嗥吼,破口大骂: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免崽子,你是叫猪油蒙了心,自己属老几部忘了;姓任的,三颗大好头颅正在我们脖子上,有本事?你来拿!” 双手缩回衣袖之内,任霜白的面庞上浮现一层淡淡的郁青: “请前辈们先行赐教。” 彭元双手-拧,暴声道: “不睁眼的东西,就凭你这点道行,还用得着我们三人联手?” 易香竹笑盈盈的道: “二叔,你老别动气?容侄女先来教训教训他!” 彭元凛烈的道: “姓任的功力如何且不去说,他的胆量却不小,这种角色,往往能干出些有悖常情的举动来,小竹,你不可掉以轻心!” 易香竹不慌不忙的道: “我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二叔,好歹江湖打滚亦有年岁了,任霜白再叫三头六臂,想摆弄我,只怕不那么容易!” 彭元转脸对着曾剑: “老大,怎么说了让小竹去试试?” 稍做沉吟,曾剑道: “好吧,要孩子稳着点。” 易香竹斜斜跨步,冲着任霜白一招手: “我大叔有交待啦,任霜白,头一段,我先侍候着。” 任霜白毫无表情的道: “易姑娘,你要留神,要非常留神!” 轻“嗤”一声,易香竹俏脸微变: “不要过份高抬你自己,是强是弱,得试试才知分晓,姓任的,‘血凤’就是‘血凤’,你当我是只雏鸡?” 任霜白闭上眼,道: “你出手吧,易姑娘。” 易香竹语带讥诮: “姓任的,用不着扮一付高人奇士胜券在握的模样,你闭不闭眼,根本没有分别。” 任霜白不出一声,两只手依然缩在衣袖之内。 身子往前轻滑,易香竹同时跳跃而起,只这俄倾之间,一条银亮璀灿的长链已暴卷任霜白脖颈,链环掠空,发出的尖啸如泣。 原地突兀闪晃,任霜白的影像便一下子幻成了虚实难辨的七条,七道冷电分做七个迥异的角度,同时聚射向一个目标——易香竹。 银链卷空的刹那,易香竹已倒翻急退,她应变虽快,却仍未能脱出七条影像的包围,但见真幻互叠的身形在穿掠游走,腾飞掣动,恍若鹰隼,七道寒光交叉纵横,落芒缤纷,声势好不惊人! 不错,任霜白一出手即是他的“劫形四术”首招——“七魔撒网。” 只听得曾剑大喝一声: “小竹快退!” 大蓬的发丝已飘漾四散,更不带丁点声息的静静落下,每一根发丝的落地,似乎都表示了一声听不到的嗟叹。 易香竹一口气扑出丈许之遥,才算惊魂甫定,堪堪稳住——她长长的秀发,被整整齐齐的剖去半尺一把,光景就奸像剃头师父拿捏准了剪下来的。 任霜白没有趁势追杀,因为他原本便不想要易香竹的命,这一刀,他可以斩向对方身体的任何部位,但他却选择了头发,头发并无神经,削下来不觉疼痛,可是头发最近首级,给人的警示作用就很大了, 这时,易香竹脸色的苍白,犹胜于她那一袭素色劲装,伸手紧握着发尾,她羞愤得几难自容。 抢上前来,曾剑急切的问: “小竹,小竹,你没事吧?那厮可伤了你?” 易香竹缓缓摇头,音调嘶哑: “我,我还好,大叔……” 曾剑青着面孔,丝丝吸气: “道上也算闯荡了大半辈子,像这种心狠手辣的角色可还真少见,娘的,无怨无仇,居然一出手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招数,毒也该有个谱,此等毒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易香竹咬咬牙,道: “大叔,是侄女学艺不精,给大叔丢人了。” 曾剑摆摆手,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没有关系,胜败兵家常事!哪来永远不倒的金刚罗汉?小竹,你往宽处想,这一口气,大叔替你出!” 彭元瞪着任霜白,阴侧恻的道: “好小子,果然不简单,一手刀法委实是邪,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小竹只代表我们试试手,正主儿还没上场呢!” 任霜白冷冷的道: “我的样子像是高兴么?彭前辈。” 彭元大喝: “还敢顶驳?” 仟霜白道: “不用穷吆喝,前辈,你唬不住我。” 怪笑一声,彭元道; “我不唬你,任霜白,我必然叫你知道我的手段!” 任霜白唇角轻撇: “光练嘴把式,是显不出手段来的。” 额头青筋凸动,双臂肌肉坟起,彭元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放肆狂妄的东西,我今天要不宰了你,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任霜白-扬脸: “请。” 一把抽出腰间的板斧,彭元竖斧当胸一-那只是一把极为寻常的斧头,短木柄上纹理粗糙,凸凹不平,斧面的钢质呈乌黑色,无甚光泽,只是斧刃倒还锋利,不过再怎么看,充其量也就只是一柄普通的砍柴斧头罢了。 任霜白的缅刀静止于他手中,刀身的晶莹仿佛已经凝冻,然而那一抹隐隐的血痕却似在蠕动流荡,像随时都会激扬而出。 斧头砍了过来,这-斧挥展的过程既不快速,亦不凌厉,可是任霜白立刻感受到一种蕴藏着诡异变化的威胁与不易揣测的走势;他站立着没有反应,斧头距他的前额尚有三尺,猝往下滑,这下滑的动作,宛如闪电! 刀锋眩亮似石火骤映,“当”声跪晌,已准确至极的把斧头震开,赤芒一溜,艳比桃红,自黑暗中反弹回来,直飞彭元的左胸部位。 彭元大喝一声,斧刃横挑,任霜白一个斤斗翻起,又是十一刀串连出手,寒焰并射齐挥,像煞凭空爆裂了一枚琉璃球! 别看彭元的体格魁梧,腾挪的身法却堪称-流,任是刀华交织,冷芒掣穿,他仍能掠足自如,进退攻守俱不失从容,十一刀瞬息化解,这位“无缘樵子”夷然无损,姜,果是老的辣。 曾剑全神贯注,忍不住喝了声彩: “老三,你的功力又有精进了!” 彭元盯着任霜白的面孔,不敢分神答腔,他已体会到对手的实力深不可测,尤其刀法上的修为,更属妖灵邪魅,出刀变式完全反离一般章程不说,着力换位亦截然不受劲道惯性的约束,好比掷起一块石头,它理该朝下坠落才对,可是却偏偏旋飞横击,这等违背常规的情况之下,又如何去防范、悟解?他的拜兄不曾实际接战,仅做壁上观,哪里知道他现在的苦处?“功力精进”的褒词对他而言,未免带几分讥诮了。 此刻,任霜白右手握刀柄,左手两指轻拈刀首,慢慢张臂举刀! 彭元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双目不瞬,鼻孔翕张,脸上的颊肉僵硬,整个人的精神与力量都像一根紧绷的弦,只等反射的一刹。 任霜白的左手两指倏松,缅刀便似一条矫捷的银龙,突然划出一个斗大的光环,光环里似有云雾浮沉,有风雷响动,而后,一刀从光环中暴斩直戳,快得仿若掠过苍穹的流星! 彭元跃身三丈,板斧挥闪,点线相连,任霜白那来自环内的一刀,竟似无终无绝,光芒辉耀,如影随形,这一刀,像成为生生不息的轮回了! 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开棺鬼叟”吴湛,忽然闷声道; “老三不妙了!” 声出人起,眨眼间已掠入战圈,他使的家伙,是一根简简单单的三尺铁棒,铁棒的前端形成扁尖,倒颇适合撬掀棺材板之用! 任霜白的身形顿时幻开,又分为七条影像,当然,那灿亮的刀芒也由七个不同的方位聚射过来,这一次,连招数亦各自变迁了! 吴湛凌空滚旋,动作奇快,翻飞闪挪恍如有形无质的幽魂,“七魔撒网”居然未能将他网住! 眼里宛似喷着火焰,彭元狂吼着反扑而回,斧刃起落若飚卷雷轰,吴湛及时配合,三尺铁棒陡然间戳、挑、刺、扫,各式并展,一根普通的铁棒子,在他手里竟起了防不胜防的千变万化! 于是,任霜白被逼退五步,这还是他从交手以来,头一遭退后。 曾剑猛一击掌,洪声道: “小竹,时机到了,升‘盘哨’!” “盘哨”,是-面碗口大小的黄铜圆盘,厚只寸计,盘面凿通九个小孔,每个小孔里装嵌着极其精巧细致的三扇风叶,盘的侧沿铸有扣环,以细索穿击扣环,凌空舞动,便发出那种尖锐刺耳,如泣如啸的怪异声音来——易香竹毫不迟疑,立刻抛起早已备妥的“盘哨”,单手执索,“呼”“呼”飞舞,光景就和厉鬼哀鸣,冤魂啼叫没有两样了。 这是极毒极阴诈的一个手段,纯然为了对付任霜白的弱点而设计,任霜白是个双目不良于视的人,所有的行动反应,俱以听觉、触觉及本能的官感反应作依据,尤以听觉的辨识最为重要,如今祭起这面“盘哨”,目的就在扰乱他的听音能力,造成他难以判断各项动态状况的恶果! “盘哨”一起,任霜白的神情立即有了变异,他不再行动,只是站立原地,屏息凝听,吴湛与彭元则分开左右,小心戒惕的缓缓向上逼近。 九个风孔中同时发出的尖啸,不但锐厉急促,长短不一,杂音混淆,就算个明眼人也会被搞得心烦意乱,举止失措,更何况于一个肓者? 曾剑扬声大笑: “哈哈哈,你有你的本领,我有我的妙策,姓任的小王八羔子,我看你再怎么发横!” 易香竹抖转“盘哨”,越来越急,一面兴奋的叫着: “大叔,你这法子果然是妙,看情形,任霜白着了道啦!” 曾剑得意洋洋的道: “他娘,斗力不如斗智,古人明训,确实不差,姓任的这一遭保准玩儿完!” 分两边往上夹攻的吴湛、彭元,在彼此一个眼色之下猝然行动,吴湛跃空七尺,由上朝下狠击,彭元则塌肩挫腰,从下盘递招进逼,两大高手并力施为,棒飞斧掠之余,声势的确惊人。 一溜激光,像夜空的蛇电射向吴湛,另一道赤芒,有如摧肝断肠后喷自人口的鲜血,直涌彭元,缅刀分成两个方向却在同一时间斩出,展示了“劫形四术”第二招“分魂裂魄”那奇突又强烈的杀气! 寒焰闪眩于须臾,吴湛的半片面孔“仆”的一声削抛而出,血雾随即弥漫在冷瑟的空气中,飘浮的血影甫映,任霜白已带着深插入肩胛之内的铁棒倒仰斜退,他的右小腿肌肉亦在斧刃之下打横翻绽,彭元赔上的却是一只左手,一只齐腕断掉的左手! 曾剑身形暴扑如虎,显露的是-柄两段套接起来的方便铲,铲头的冷芒划过夜色,倏闪摔眩,任霜白已重重滚跌出丈许之外! 震荡过度的易香竹,不自觉的任由“盘哨”坠地,惊窒莫名的呆在那里……。 “盘哨”的泣叫声一旦消失,混身浴血、单手撑地拖拽着自己躯体的任霜白。双眼里马上亮起一片光彩,他吁喘着竖直上身,右手的缅刀“嗡”声弹起! 正待再次扑袭的曾剑,亦适时发现易香竹的失措之状?他急得连连跺脚,嘶声厉吼: “小竹,小竹,你在发什么愣?快升‘盘哨’,快升呀……” 机伶伶的一颤,易香竹如梦初醒,赶忙挥臂抖腕,复将“盘哨”旋舞而起。 先前任霜白所挨的一铲,不仅切入左肋伤及肋骨,向上斜挑,同时划开了他后背尺多长的一条伤口,痛得已经麻木了,他如今所感觉到的,只是一片火炙般的热辣,-种不受控制的抽搐。 彭元摇摇晃晃的从地下挣扎爬起,拿右手托着断掌的左腕,声音几同狼嗥: “老大……老大啊……老二死啦,也是不得全尸,姓任的这头邪狼,竟劈掉他半片脑袋,人,早已不成原样了……老大,老大,我们要替老二报仇啊……” 曾剑面容扭曲,五官痉挛,形状也不禁走了样,他抖索索的回应: “你且听着,老三,姓任的跑不了,我这就取他性命,挖出他的心肝五脏来活祭老二……” “盘哨”的尖啸锐泣持续不断,加上彭元的哀号,曾剑的颤音,场面是一片混乱,混乱中,尚有不可稍戢的血腥凶戾之气。 易香竹脸上、身上,都已被汗水浸透,她鼻翼急速翕张,咻咻而喘,原来只手挥转的“盘哨”,已用双手舞动,可是旋转的势子却逐渐慢了下来。 曾剑头也不回的暴声叱喝: “小竹,转快点,加把劲,别这么要死不活的!” 吼喝声里,这位“掘茔老农”长身跃起,方便铲如同巨浪狂涛,于震耳的风雷声卷扬下,呼呼轰轰涌单任霜白——敢情曾剑真要把他的敌人“碎尸万段”哩。 于是,跌坐于地的任霜白缅刀强劲弹出,但弹射的方向却非曾剑扑来的角度,而是相反的后侧方位,缅刀泛着七彩疾掠突穿,仿佛怪蛇驭空,魔龙乘风,任霜白的身子随着刀锋的去势整个凌虚带起,恍如惊鸿,眨眼间已飞投向沉沉的黯夜深处, 曾剑略迟一步,未能截住随刀腾逝的任霜白,气得他像一头负伤的怪兽般不停仰天啸嗥,一边叫、一边踉踉跄跑的追赶下去…… ★ 第6章 绝处逢生 天刚蒙蒙亮,露寒霜重,湿气很大,那种瑟索的冷,直能透进人们的骨缝子更。 枯黄的草丛中,蜷曲着任霜白的身体——血淋淋的身体,浓稠的血迹并未干掉,已变成紫褐色,业已失去原有的鲜艳了,他一动不动的缩在那里,呼吸低弱,几无声息,要不是偶而还痉挛一下,倒真难分辨死活。 山径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步履悠闲而松散,显示着运行走在山道上的人并非急着赶路,好像乃执意观赏山野风光来的。 只不过,观赏山野风光,时间上似乎太早了点。 任霜白依旧蜷卧在草丛更,毫无动静,身上的衣袍湿塌塌的粘贴着肌肤,是霜露妄肆、融合着紫色的血迹,将他的躯体浸裹了。 徜徉在山径上的人,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个头高挑、容颜清癯,风尘在他脸孔上刻划出饱经世故的沧桑,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落拓意味,加上一袭青布长衫,越见捐逸不群。 这人背负双手,意态闲散的信步而来,目光眺览之余,偶然飘过那丛枯草,任霜白蜷曲的身子,立刻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稍微迟疑之后,他还是谨慎的走上前去,拨开草茎,俯低上半身,伸手检视任霜白的伤势,一看之下,不由脸色大变,连连摇头不止。 任霜白紧闭双眼,面孔呈现一片腊黄,两颊浮肿,嘴唇满布血泡,更不用说身上其他各处的创伤了。气息奄奄,正是他目前的状态。 汉子竖直腰脊,怔怔望着灰霾阴沉的云天,远山近岭,全笼罩于凄迷的烟雾中,一种遗世独立的怆怀,激荡起内心中恁般的同情,他叹了口气,明知是个麻烦,也只有认了——荒山旷野,寂寥秋晨,竟能不期而遇,冥冥之中,大概亦乃天意吧? 再次俯下身去,他小心翼翼的抱起任霜白,一步步沿着山道朝末路走回,然而他现在的脚步,却已失去先前那样的悠游了。 不远处的一道斜坡下,筑有三间茅屋,屋顶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寒荒的林野间,便特别显出那份静谥与温暖,有人的地方,往往就有悲悯…… 汉子步履沉重,嘴里呵着淡淡的白气,一面走,他一面端详怀中任霜白的面相,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当他接近门前,屋内,已有一条婀娜的身影迎将出来。 当任霜白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汉子救他回来的第七天了。 竹榻上,他睁着迷惘空洞的眼睛,默默吸嗅容身之处的环境,当然,四周的气氛他是完全陌生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地,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 终于,他感觉到有人站在榻前不远的距离凝视着他,而且,他肯定那是个女人,不但是女人,还是个清新的少女,少女身上的特殊味道,是那么的幽香。 声音软腻,像调和着蜜糖,甜甜响起: “你醒啦?” 任霜白略略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包扎得结结实实,难以动弹,他干咳两声,象征性的虚虚拱手: “是姑娘搭救了我?” 那甜甜的嗓音笑了; “不是我,是我哥哥救了你。” 粘粘嘴唇,任霜白沙哑的道; “姑娘,未知令兄的名讳是——?” 少女轻声道: “等他自己告诉你吧,如果他愿意的话。” 任霜白想表示一次微笑,但脸孔的肌肉僵硬得宛似扯不开了,他吃力的道: “几时,我可以拜谢令兄?” 少女柔和的道: “哥哥后山采药去了,不须多久就会回转,他回来一定进屋替你验伤换药,你大概不知道,我哥哥为了替你治伤,连熬了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任霜白愕然道: “如此说来,我,我已晕迷了三天三夜,有这等严重?” 那姑娘又笑了: “这位兄长,你不只晕迷了三天三夜,到今天,是六夜七天的下午啦,哥哥抱你回来的时候,我见了都吓一大跳,混身的血,到处是伤,皮翻肉绽惨不忍睹,连白碴碴的骨头也露了出来,肩胛上还深插着一根尖头铁棒子,起先,我还以为哥哥抱了个死人进门呢!” 咽了口唾沫,任霜白道: “我没想到,竟伤得这么重。” 少女道: “那辰光,你只剩一口气了,而且还是口游丝般细的气,说断,随时都能断,我哥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算把你的伤势稳定下来,哥哥说过,你这条命,简直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怔忡了片刻,任霜白喃喃的道: “再生之德,何以为报?” 少女似乎走近了一步,不是香气,是那股清新更接近了: “不要这么俗气,我哥哥不是为了得你回报才搭救你的,人都具有悲悯的心怀,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换成你,我想也会这样做。” 任霜白涩涩的道: “姑娘,或许你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形下,不单是救一个人的问题而已,可能这个人的后面,还牵连着一大堆的麻烦,扯不清的恩怨……” 少女平静的道: “那不是救人的时候该考虑的事,这位兄长,人生在世,谁又没有麻烦、甚或没有恩怨?” 愣了愣,任霜白脱口道: “姑娘,难道令兄与你也……” 少女迅速打断了任霜白的话尾; “我什么也没说,这位兄长,快喝药吧,都要凉了。” 接过碗来,任霜白咕噜,一口气喝尽碗内盛的药汁,却苦得他直吮舌头。 少女收碗在手,笑道; “良药总是苦苦的,这位兄长。” 任霜白颔首: “偏劳你了,姑娘。” 掀起棉布门帘的声音传来,一个沉厚的嗓调跟着进屋: “妹子,客人好些了么?” 少女似在转身,笑吟吟的道: “醒过来啦,刚吃了药,只是罗嗦了许多……” 任霜白尽量坐直身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拱手: “在下任霜白,多谢兄台救命再造之恩!” 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任霜白的两腕,对方恳切的道: “言重了,适逢其会,略尽心力而已,你这样说,我可担当不起。” 进屋的人,正是搭救任霜白回来的那位中年汉子。任霜白看不清晰眼前的少女,否则,他包准会赞叹一声——“真美”,姑娘大约有双十年华,瓜子脸,清水眼,黛眉琼鼻,唇似樱红,混身上下,透着一股清秀之气,像是,呃,一朵白莲,一朵又美又雅又不沾尘泥的白莲。 汉子拖了张竹椅坐下,细细看着任霜白: “瞧模样,我可能比你要痴长几岁,就老实不客气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刚才说,你叫什么白来着?” 任霜白道; “姓任,任霜白。” 嘴里念叨几遍,汉子忽道: “寒月?” 任霜白艰辛的笑笑: “他们是这么称呼我。” 汉子搓搓手,却忍不住诧异: “任老弟,以你的功夫,谁能把你伤成这付德性?差一点就要你的命了!” 任霜白并不隐瞒,坦然道: “‘掘茔老农”曾剑,‘开棺鬼叟’吴湛,再加上‘无缘樵子’彭元,三人联手,我就变成这付德性子。” 吁一口气,汉子道; “原来是这三个老怪物、老绝货下的毒手,这就难说了,别提他们三人合力,单只其中一个已经不易应付啦,任老弟,在他们围攻之下,你还能捡回命来,也叫硬扎!” 任霜白沙哑的道: “我没有料到他们早已设计了一种可以发出尖锐啸声、扰乱听觉的物件,当他们施展出来,我才知道不妙,几经反拼,还是着了道,栽了跟头……” 汉子审慎的道: “任老弟,听说,你的眼睛不大方便了” 任霜白道: “不错,我是个清眼瞎子。” 旁边的姑娘不禁惊噫一声,随即掩住自己嘴唇: “对不起,这位兄长,难怪我觉得你的动作有点与众不同……” 任霜白不以为忤: “瞎子的动作,是有些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汉子看了姑娘一眼,语气略带呵责: “也是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轻重?” 姑娘红了红脸: “哥,人家只是顺口说说嘛。” 任霜白忙打着圆场: “不关紧,不关紧,我从来不忌讳这个……” 顿了顿,他又道: “尚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汉子犹豫一阵,才爽快的道: “好,我也不瞒你,我叫钟去寻,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子钟若絮,老弟,明白点说,我们兄妹之所以窝在这荒山野岭里,也是避难来的!” 任霜白寻思着道: “钟兄,你好像是‘鬼马帮’出身的吧?” 钟去寻点点头: “‘鬼马帮’一共有六名当家,我排三。” 任霜白顿时回忆起来: “大概有两年多了,道上传闻‘鬼马帮’闹内讧,起过一场大火并,钟兄,未悉可有此事?” 钟去寻苦笑道: “怎么没有?我就是在那场内讧里被挤出来的,至今尚不得安宁,他们仍不肯放过我,仍在四处追查探访我的踪迹,想要斩草除根……” 任霜白不解的道: “同一个帮口的兄弟,怎么会搞得如此水火不容,箕豆相煎?” 叹息一声,钟去寻道: “世间事,但凡牵扯上财富与权力,人的本性就变了,良心也被浸蚀了;‘鬼马帮’原是一个极具实力、潜能、前景大被看好的帮口,就是因为地盘广了,人马多了,兄弟们争码头、抓私权的情形便迭有发生,层出不穷,大当家的要整顿清理,我们二把子与我下面那三位却坚决反对,误会冲突日胜一日,捍格既久,积怨便深,到后来,终于闹得不可收拾,引起一场火并血战……” 任霜白仍禁不住多此一问: “你败了?” 钟去寻摊摊手: “老弟,我要占了上风,眼下就不会窝在这里啦。” 任霜白喃喃的道; “也算是落魄江湖了……” 钟去寻猛一击掌; “落魄江湖还算好运气哩,我们大当家,当场就被他们‘挂’了,提起此事,到今天我还五内如焚,说不出有多恨,有多悔!” 钟若絮忙劝着: “哥,你就别去想了,要想,睡都睡不安稳,像你前两年,整日价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破口咒骂,人和疯了一样,没几个月下来,已瘦得不成形了……” 钟去寻恨恨的道; “妹子,这件事,我没有一天忘过,没有一时一刻忘过,他们这是反叛,是犯上,是篡位夺权,是欺师灭祖,罪大滔天,无可逭赎,如果不得报应,我死也不会瞑目!” 面上泛着一层幽戚,钟若絮道: “哥,事到如今,我们势单力薄,众叛亲离,你又拿什么去和他们争抗?” 钟去寻僵默俄顷,沉重的道: “等着瞧吧,总有一天能等到机会,否则,这还成个什么世道?” 钟若絮神色索落: “从小,爹娘死得早,我是哥一手拉扯大的,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了半辈子,我实在不能失去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知道哥心里委屈,精神郁愤,但你千万要想得开、看得远,不为别人,也为我多斟酌……” 站起身来,钟去寻绕室踱步,好久没有出声。 钟若絮端着药碗朝外走,回过头道: “哥,洗洗手,准备开饭了。” 钟去寻漫应一声,望望竹榻上的任霜白,任霜白闭着两眼,形态冷肃深凝,由他微蹙的眉宇间,流露出心情上或多或少的不宁。 低咳一声,钟去寻带几分歉意的道: “老弟,不该谈我的这些事招你心烦,你自己的苦恼已经够多了。” 睁开眼,任霜白平静的道: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烦恼,兄台,生老病死苦,何来的乐趣可言了” 钟去寻昵喃着道: “说得是,生老病死苦,真叫苦啊……” 顿了顿,他又道: “我先出去吃饭,回头再叫妹子给你端进来;老弟,好好养伤,少去寻思些烦心事,你这身伤,有得养了。” 任霜白道: “叨扰太甚,兄台,实羞于言谢!” 摆摆手,钟去寻道: “不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 好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任霜白不由兴起一抹如丝如缕的伤感,他在想,钟去寻至少还有自主的权力,虽然“沦落”,生活的安排尚操在个人手中,他呢?“沦落”得连何去何从,都要受人控制钳压…… 大清早,难得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任霜白坐在门前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有股子轻微的麻痒感受,根惬意,也很舒坦。 屋里出来的是钟若絮,她端了一杯热腾腾的清茶递到任霜白手中,就势在旁边一块平滑的灰石上坐下,抚弄着鬓角,斜瞅着任霜白。 任霜白笑道: “你看着我干嘛?” 钟若絮也笑了: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任霜白啜了口茶,道: “一种感觉,也是本能的反应,钟姑娘,打个譬方,如你走在街上、虽然目不斜视,往往也能感应到有人在注视你,目光是没有形质的,但它却有股难以言喻的震荡力。” 钟若絮点头, “不错,我的确有过这种体验……” 说着,她又笑了,露出一口扁贝似的玉齿: “霜白哥,你知道不?有时候你完全不像个瞽目的人,你的一举一动,细察入微,常常比明眼人更准确、更稳妥,我还好几次怀疑你到底是真瞎假瞎呢!” 任霜白道: “要是假瞎,那就太好了。” 钟若絮同情的道: “黑暗的日子,一定很苦闷吧?” 任霜白淡淡的道: “我的世界,并不是纯然的黑暗,正确点说,应该称做‘蒙胧’,不过,也够受了,雾里看花,那花总是恍惚又不真实的……” 钟若絮的关心溢于言表: “难道说,治不好了吗?” 任霜白摇头低叹: “没有什么希望,钟姑娘。” 沉思了一下,钟若絮道: “霜白哥,我哥的医术相当精湛,他从小就对这一门极有兴趣,还拜过师、开过馆呢,我想问问我哥,是不是有法子治好你的眼睛。” 任霜白道: “谢谢你的好意,钟姑娘,不过,我看机会不大。” 钟若絮颇有信心的道: “总要试试,霜白哥,不试哪来的机会?”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温热的水气飘上他的唇颊,轻轻散开,他笑了笑: “再说吧,对了,你哥哥又采药去了?” 钟若絮道: “不,他到镇上办货啦,山里只有些野菜可供采食,其它米面油盐,都要到镇上买,大概每个月尾,哥便得跑一道,至迟晌午就能回转……” 任霜白道: “这里隔镇上有多远了?” 钟若絮道: “有二十多里路吧,怎么?你也想去逛逛?” 任霜白道;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好计算令兄路上来回的时间。” 钟若絮笑道: “哥是赶车去的,打从匿居在此,为了避人耳目,我们马都不骑了,哥去买回一匹大青驴,用来拉车,他现在的模样,十足一个乡巴佬,和他帮里的威风,真正不可同日而语了……” 靠向椅背,任霜白道: “能屈能伸,才算大丈夫。” 抿抿嘴,钟若絮低幽幽的道: “这两年来,哥是很委屈,有时候,我看在眼里都替他难过。” 任霜白忽道: “‘鬼马帮’如今是原来的二当家掌权?” 钟若絮的声音里有着掩隐不住的恨意: “他叫章居仁,由于天生一头白发,大伙索性都称他‘白发’章居仁,名字起得好听,许多鬼花样皆是他出的,包括上次的哗变行动,叛帮计划,背后操纵唆使的全是他,直到今天,他还不肯放过我哥……” 任霜白道: “这姓章的,功夫不错吧?” 钟若絮哼了哼: “不错是不错,假如要单个挑,他比我哥还差上一截呢,” 笑了笑,任霜白道: “‘红巾’钟去寻,红巾见血,向不例外,令兄的威名,我是久仰了。” 钟若絮惊喜的道: “霜白哥,你也知道我哥的这个习惯?” 任霜白颔首道: “江湖行走,总得记住些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朝遇上,才不至撞正大板。” 钟若絮有些点然神伤: “可是,哥不扎红巾,已经有两年多了……” 任霜白沉声道: “不用沮丧,钟姑娘,我了解令兄的抱负与意念,他决不会就这么埋没终生的;对了,我想问问你,我的伤,尚须调养多久才能痊愈?” 钟若絮道: “听我哥说,还得个十天半月才行,你身上的各处伤口,都复合得很快,就只肋骨一处波及内腑,好得较慢,哥说,必须等到完全愈合,方可如常习作,要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任霜白故作轻松的道: “一个来月都过去了,也不在乎多等个十天八天,不去数日子,日子就快了。” 钟若絮望着任霜白,轻轻的道: “你急着离开这里?” 任霜白喝了口茶,茶冷了,他依旧顺喉咽下,不知怎的,心里有点苦涩: “我有事等着办,钟姑娘,有些人,命中注定劳碌奔波,享不得安逸。” 钟若絮颇生感触的道: “江湖路险,草莽多艰,跳进这个大泥沼,实在是我们的不幸……” 任霜白无声的叹口气: “厕身江湖,或是逼上梁山,或是半路出家,有的是身不由己,像我,就是不由自主,当我师父收养了我,教导了我,等我稍懂人事的时候,早已经一条腿跨进来了。” 钟若絮好奇的问: “霜白哥,你,你是个孤儿?” 把茶杯交给钟若絮,任霜白道: “是的,我是个孤儿,瞎眼的孤儿,说起来很可悲,是么?” 钟若絮拿着茶杯,一时答不上话来,只管怔怔的看着任霜白——她总认为自己兄妹活得够苦、够凄凉,而眼前这人的身世,不是比他兄妹犹要来得坎坷多舛吗? 第7章 天蝎魂鼓 说过晌午就能从镇上回转的钟去寻,直到第二天近晚才赶到家。 钟去寻的脸色很难看,阴阴郁郁的,而且似乎满怀心事,回到家里,老半天不说一句话,人坐在饭桌上,也只望着面前的饭菜发愣。 任霜白看不见钟去寻的神态,却感应得到那种沉闷忧窒的气氛,他打横而坐,手不沾箸,亦默默无语。 端过汤来,钟若絮——边解下腰间围裙,一边讶异的道: “喂,吃饭了,你们两个还在发什么呆?” 抓起筷子,钟去寻烦躁的道: “酒呢?去拿酒来!” 钟若絮柔和的道, “哥,不是有阵子没喝酒啦?怎么又想起来要喝?” 钟去寻沉着脸道: “我心里烦,你就别多问了。” 说着,他转向任霜白: “老弟,你也来一盅吧?” 任霜白道: “我能喝么?我是说对伤势有没有影响?” 钟去寻道; “不关紧,少喝一点,能帮助活血祛寒,有益无害。” 这时,钟若絮已取酒过来,是瓷壶装的老黄酒,足有二斤之量,她顺便带了杯子,两个男人跟前各摆上一只,然后,自己才拉开板凳坐下。 钟去寻举壶斟满两只酒杯,端起杯子: “来,老弟,干一杯。” 任霜白一仰脖颈干尽杯中酒,同时照照杯底,毫不拖泥带水。 跟着也一口喝干,钟去寻抹去唇角酒渍: “老弟,海量,来,再续上!” 钟若絮拨着碗中饭粒,微微皱眉: “哥,慢点喝,先吃几口菜,压压底……” 钟去寻夹了一块白切鸡塞进嘴里,咀嚼间,有些食不知味的怔忡。 小饮半杯之后,任霜白低声问: “兄台,有什么不对么?” 钟去寻放下筷子,沉沉的道: “你看得出来?” 任霜白摇头道: “我看不出来,但是,我感觉得出来。” 钟去寻忙道: “抱歉,老弟。” 任霜白笑道: “不碍事。” 钟去寻闷声道: “昨天去白杨镇办货,刚从那家米粮店出来,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好像被人暗里跟上了,后来我闪到一堵矮墙后仔细观察,果不其然,是有两个猥琐汉子鬼头鬼脑的跟了上来,为免麻烦,我没有惊动他们,独自个避了开去,赶到我去菜场肉档割猪肉的辰光,好家伙,又见到四五名形迹可疑的人物在我四周闪转打转,我立时拿起猪肉赶车便走,那几个混帐居然远远跟着,亦步亦趋……” 钟若絮低呼一声,焦虑的道: “哥,你认下认识那些人?可是帮里的?” 钟去寻忽然道: “一个也不认得,不知道是从哪个窑洞里钻出来的一干邪祟!” 任霜白道: “接下来呢?” 钟去寻道: “接下来,我就开始在镇里的大街小巷故意兜圈子,打算甩掉他们,这一兜可好,远近明里暗里,跟上来的不明人物更多了,隐隐现现的至少有十几二十个,我一看不是路数,便不往回程上走,朝反方向离镇,东拐西绕一直跑出四十多里路,连自家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才算抛开那伙人!” 钟若絮埋怨的道; “那也该来得及回家呀,过了时间不回来,别说多叫人担心了……” 又斟满酒杯抿了一嘴,钟去寻道: “我是怕万一再被他们跟上,想甩开就不容易了,再三思量之下,索性荒郊野外露宿一宿,比较牢靠,直到今天下午,看看没什么动静,才抄小道赶了回来。” 钟若絮道: “哥,我看你过份敏感了些,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咽下嘴里的素炒菜心,钟去寻道: “妹子,江湖上的事,我比你看多了,要说这是巧合,哪来这么些接二连三的巧合?我可以确定,这批人是有意‘踩盘’,打谱跟上我!” 钟若絮不服的道; “既然如此,他们有十几二十个人,为什么不当场留住你,反倒畏畏缩缩不敢靠近?我看,可能是你自己疑心,也或许是场误会。” 钟去寻望了妹子一眼; “这其中自然有着多种变数存在,我亦难以断定他们为什么只跟不截?约摸是怕认错了人、约摸他们自己衡量实力不足,也可能不愿打草惊蛇;总之,他们必有如是行动的理由,但有一点却勿庸置疑,这伙人是冲着我来的!” 钟若絮盛了小半碗汤,只管瞅着: “如果你这么确认,哥,能不能指出是哪条道上的人马?” 钟去寻提高了声音: “我告诉过你我不认识他们,又如何指明他们是何方神圣?然则不管他们是哪一路的,必定和‘鬼马帮’的叛逆有着勾结!” 任霜白接口道: “既有迹象出现,就不得不防,钟姑娘,令兄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眉宇间浮现着一抹阴影,钟若絮已经胃口全无: “哥,那些跟踪你的人,你有把握已经甩掉他们?” 钟去寻心烦的道: “我想是吧……” 任霜白从容举箸夹菜,神态安闲: “要不想避开,事情很快便有分晓,兄台是否有意等候揭露谜底了” 钟去寻明白任霜白的意思,不由轻旋酒杯,沉吟着道: “你看,老弟,我们该怎么应付?” “我们”这两个字,可做广意的解释,也可做狭意的涵括,或许亦为口头上的便利而已,但任霜白直觉中却有着义不容辞的归同感,他干了杯中酒,手指轻轻敲击桌沿: “兄台,若是要等在这里辨明情况,一旦真有对头跟缀而来,我们首先要清楚自身的力量能否抗拒?他们只要敢来,就必然有备,认为胜券在握才会行动,至于他们到底有多大个本事,兄台比我有数,以我们三个人的能耐,你看是顶得住、顶不住?” 钟去寻苦笑道: “‘鬼马帮’假如大举而至,凭我们三个怕是顶不住,他们之中,好手不少,最近两年,听说又招兵买马,吸收甚多新血……” 点点头,任霜白道: “这样说,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是抗不住对方的锋头了,兄台,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忍得下、忍不下这一口气?” 钟去寻不解的道: “忍得下这口气怎么样、忍不下这口气又怎么样?” 任霜白道: “兄台若能暂且隐忍退让,将希望寄诸他日合宜行动之时,则我们避一避乃为上策,反过来说,兄台若受不了对方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段,咄咄进逼的气焰,豁命一拼亦未尝不可,我也知道,两年余来,你的委屈、你的积郁与悲愤,已经折磨你太多了。” 钟去寻急道: “你的意思怎么样?老弟,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任霜白道: “兄台,这桩事,还得你拿主意,我是附诸骥尾,一力相随,明白点讲,兄台你要战,我们就战,你待避,我们就避!” 钟去寻猛灌了一杯酒,呛咳着道: “就是因为我拿不定主意,才向你请教高明;老弟,大概你看得出来,我和妹子埋名隐姓,匿藏在这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山窝里,早已憋足了一肚皮的怨气,无时不刻不思重整帮口,重光门楣,替我们当家的雪耻复仇,如今我因时机未至,只得忍辱偷生,他们却步步不饶的找上门来,欲得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事情到了这等当口,要我再躲,我实在觉得窝囊,觉得懦弱,可若是硬抗,又怕抗不过他们,到后来落个土崩鱼烂,烟消云散的结局,等落到这一步,就什么指望也没了,‘鬼马帮’将永远沦于这般豺狼虎豹之手,当家的沉冤余恨,亦永难洗雪……老弟,我不想做懦夫,亦不想当徒逞血气,贻误大局的罪人……” 任霜白轻拍钟去寻的手背,缓缓的道: “我明白,兄台,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钟若絮忧形于色的道: “霜白哥,牺牲要有代价,毫无代价的牺牲,不但不值得,简直近乎愚蠢,我的意思,我们还是避避锋头,走为上策!” 任霜白道: “不错,我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因为,章居仁那一伙,期盼的就是令兄罔顾大局,只恃血气之勇,这样一来,正好堕入他们的圈套,乐得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钟去寻的表情很复杂,他喃喃的道: “你们都赞成——走?” 任霜白道 “兄台,如若不走,你能得到什么?能挣回什么?” 钟若絮紧接着道; “除了白白赔上几条命,除了永远失去‘鬼马帮’重光的希望,哥,我们什么都得不到、都挣不回!” 眼瞳对着钟去寻,任霜白挚诚的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台。” 僵默良久,钟去寻突然一拍桌面: “对,我们走!” 钟若絮露出一丝笑容,道: “哥,这才是正确的决定;不知你心里有没有主意,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走?往哪里走?” 任霜白建议道: “事不宜迟,既决定先行退避,我们说走就走,以免变生肘腋!” 钟去寻低声道: “我有个地方可去,那还是去年春天,我上山采药的时候在无意间发现的,地方很隐密,而且人迹罕至,躲在那里,包管稳靠……” 匆匆起身,钟若絮道: “只要有个所在暂且安身就行,奸坏都不用管他了,哥,我现在就去收拾收拾,等天一亮,我们立即上山,让霜白哥也早点歇着吧……” 任霜白摇头道: “要走,今天晚上就走,不能等天亮了。” 转向钟去寻,钟若絮轻问: “哥,你说呢?有这么急吗?” 钟去寻断然道; “照霜白老弟的意思做,他说得对,事不宜迟!” 钟若絮不再多说,立即进屋收拾东西,钟去寻亦离坐而起,道: “老弟,你稍待,我也得去准备些吃的用的,那片山太陡,驴车上不去,咱们恐怕都要费点力气,拿肩膀扛啦。” 任霜白笑道: “这容易,我眼睛虽不灵光,力气倒还有几斤,大伙一起干吧。” 钟去寻挪开步子,刚来到门口,伸出去欲推门的手却又猛的缩了回来,脸上的神色僵凝,唇角急速抽搐了几下。 转过头来,任霜白似有所觉: “兄台,可是有什么异状?” 钟去寻压低嗓门道: “外面有人!” 任霜白缓缓起身,道: “多少人?” 钟去寻道: “还听不出来。” 任霜白走近,微微侧耳聆听: “奇怪,又没有动静了。” 生恐自己反应有误,钟去寻忙问: “老弟,方才你是不是也有所耳闻?” 任霜白道: “不错,是极轻极细的一点响动,像人们游走时衣袂的破风声,亦有如落叶。” 钟去寻连连点头: “这就对了,不过,为什么又静止下来啦?” 任霜白道: “人若屏息不动,自然就听不到任何声音。” 咬咬牙,钟去寻道: “出去看看?” 任霜白摇摇手: “不,敌暗我明,易为所乘,兄台,不必急,有人找上门来,便不怕他不现身显形,表明目的,否则,来了是干什么?” 钟去寻道: “说得也是。” 任霜白对着桌面油灯凌空挥掌,“呼”的一声,灯灭光冥,内间的钟若絮好像也发觉形势有变,里面的灯火亦紧跟着熄灭,至此,屋里已是一片黑暗。 外面仍然沉寂无声,山风拂过,引起枝叶摩娑摇晃,簌簌传音,气氛越显得诡异悚栗,好似重重魅影,正在飘浮升降,做着默默的呐喊嘶叫。 钟去寻悻悻的低语: “这些王八蛋,不知在弄什么玄虚?” 以指比唇,任霜白悄声道: “不管他,且朝下耗着再说!” 黑暗中人影闪动,是钟若絮摸了出来,任霜白吸吸鼻子,又闻到那股少女身体上所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不必问,他也知道是谁来了。 摸到门边,钟若絮微带杌陧的道: “哥,是哪些鬼找来了?” 钟去寻挫着牙道: “现在还不确知外面是怎么一个状况,也不晓得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不过,有人窝在某个暗处窥伺我们,则毫无疑问!” 把手上提着的一只纯钢狼牙棒递过去,钟若絮极轻的道: “你的兵器,哥。” 钟去寻接过来,顺势掂了掂: “妹子,你自己的家伙带着啦?” “嗯”了一声,钟若絮道: “我的七节鞭在腰上。” 钟去寻叮咛着道: “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我和霜白老弟的招呼行事。” 钟若絮的面庞隐在阴暗里,只那一双眼睛亮灼灼的: “我晓得,哥。” 忽然间,有一阵奇怪的声音隐隐响起,声音很沉闷、很单调,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似遥远,又像在脚底下颤动,它不经意的带着咒语般的魔靥,配合着人们的脉博跳弄,在沉闷单调中,它却凸现着原始的犷野韵意,一声声的响动,全若敲击在人们的心腔上,和心跳都搅混了。 钟去寻若有所悟,微微喘息着道: “是鼓声……” 任霜白道: “这鼓声很邪,像随着心脏一同跳动……” 鼓声一次次的送入耳膜,它穿过幽深的夜暗,越发透着玄异和诡密,予人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感,非常不舒服。 咚、咚、咚、咚、咚咚…… 额头上沁出汗水,钟去寻抹了一把,火气渐升: “见不得人的东西,净搞这些鬼名堂!” 任霜白形色冷凝: “稳着点,兄台,稳着点。” 钟若絮有些不安的道: “我,我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心头上压着块石板一样,霜白哥,这会不会……呃,是妖术?” 任霜白镇静如恒: “不是妖术,钟姑娘,这只是利用音律与节奏的特性,配合环境气氛造成人们的幻觉而已,这人可能精研过声韵之学,知道如何以音律掌握人的心理!” 接着,鼓声逐渐快速,越来越急,咚咚声响震撼着大伙的心扉,宛若万马奔腾,踏破的却是三人的神魄! 呻吟一声,钟若絮呼吸粗浊: “好难过,我快受不住子……” 钟去寻也咻啉直喘: “操他娘,我且出去和他们拼了!” 任霜白紧紧抓住兄妹两人的肩膀,沉声道: “覆敌之兵,必先涣敌之心,对方主要目的,在于瓦解我们的意志,使我们精神陷入焦惶迷乱的状态,从而进行狙杀,贤兄妹千万不可坠其计中!” 钟若絮颤声问: “可是……这鼓声委实可怕,霜白哥,不知还会继续多久?” 略一思忖,任霜白道: “不可能持续太久,钟姑娘,对方击鼓慑人心魂,自己一定也要全神贯注,以内力引动鼓声传扬,这是极为耗费精气的,鼓声不能杀人,只有扰敌意念之功,等他自认目的已达,便会歇手。” 钟去寻挫着牙道: “妹子,霜白老弟说得有理,我们忍,忍下去……” 吸一口气,钟若絮闭上眼睛: “我尽量忍着就是……” 蓦地里,鼓声戛然而止,中断得如此突兀,如此麻利,毫无任何征兆,亦无任何余韵,就这么便偃息不闻,仿佛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过。 幽寂像潮水一样淹卷过来,默默的,迅速覆盖了一切。 屋里的三个人,在一片沉静里,仿佛听得到对方的心跳,感应得到彼此的脉动,原本冷寥的空气,忽然间竞似变得燠闷起来。 外面,响起一个阴森的嗓调: “钟去寻,你不敢出来么?” 门后的任霜白放低声音问: “听得出是谁么?” 钟去寻摇头: “音生得很,我确信没有听过此人说话。” 那阴冷的语声又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钟去寻,你和章居仁之间的旧帐,也该结算一下了,缩头缩脑不是解决问题之道,昔日的‘鬼马帮’三当家,莫非豪气已消?” 钟去寻怒道: “这狗娘养的,竟敢拿话消遣我?” 任霜白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道: “兄台,你出去面对他,我隐在暗里为你压阵,必要时,钟姑娘亦可现身,不须忌讳。” 钟去寻一提手上的狼牙棒,气冲冲的道: “好,我这就去会他,倒要看看,来人是哪一路的三头六臂!” 屋外又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 “钟去寻,你怕我们人多势众,怕我们有八面埋伏?好,叫你得知,不用担心,我明白告诉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绝对只有我一个人。” 重重一哼,钟去寻开门而去,大步向前,凄清的月光映照下,果然只看到一条人影斜斜投在地面,夜风吹袭着,树摇枝动,沙沙有声,月色惨白幽淡,静立着的那人,无形中便散发着妖幻般的意味了。 钟去寻聚拢目力注视对方——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枯黑的面膛上挂着一双倒八眉,两眼细长,却精芒隐射,尖突的鼻梁下有一张极薄的嘴唇,唇角下垂,好像随时随地都含蕴着三分怒意;这人一袭黑衫在身,衫袂飘荡,衬着他的黑脸黑肤,简直就和传言中的黑无常相去不远了。 对方也同样端详着钟去寻,两人相视片歇,那人才冷硬的开口: “你,就是钟去寻?” 钟去寻沉着脸道: “这句话问得多余!” 那人双眼骤睁又敛,眸瞳中寒芒闪射,宛如利刃: “我叫施心痕,‘收魂鼓’施心痕。” 立刻,钟去寻的心腔子猛然收缩了一下,施心痕,他是久闻其名了,对于这个出身关外“天蝎会”的冷酷杀手,他已听闻过太多的传言,据说,此人天生的铁石心肠,六亲不认,行事待物寡绝无比,个性刚愎特异,是个极为难缠的角色,偏偏此人武功奇高,照道上的说法,姓施的要杀某一个人,那个人便只有准备后事的份,传闻中,施心痕似乎还没有失手的记录…… 微微扬起面孔,施心痕道: “从你的表情上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虽然,我们在以前不曾见过。” 钟去寻不禁怒气上升: “不错,施心痕,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屠夫!” 施心痕毫无愠意,他点头道: “人要用本来面目生活,日子才过得贴切踏实,自然顺畅,犯不着戴一张假面具搅合,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累赘了,是的,我是个屠夫,原本就是个屠夫,这是我的职业,人,总该有个职业。” 钟去寻大声道: “谁叫你来的?” 施心痕的一双倒八眉往上吊了吊: “没有人能‘叫’我来,钟去寻,你该说,谁‘请’我来的。” 钟去寻恶狠狠的问: “谁?” 施心痕木然道: “这句话,你也问得多余,你想想,在这人间世上,有谁不愿你活着?对‘鬼马帮’而言,你存在一天,就对他们威胁一天,这眼中钉,肉中刺,怎能不尽早拔除?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钟去寻愤怒的道;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他们!” 施心痕无动于衷的道; “我今晚上来此的任务,是要杀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你妹妹钟若絮,你如今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是,你妹妹呢?” 额头上青筋暴起,钟去寻厉声道: “等你杀了我,再去应付我妹子也不迟!” 施心痕形似古井不波: “她不敢出来?其实,她出不出来都一样,你们兄妹断无生路。” 钟去寻冷笑道; “不要过份把你自己高拾了,姓施的,天下没这么多笃定的事!” 施心痕望望天色,道; “如果时间来得及,我还有一个约会要去,钟去寻,咱们就速战速决吧。” 这位“收魂鼓”的语气,是那么自信,那么恬淡,那么顺理成章,仿佛他早已决定了别人的命运,也早已知晓了事情的必然结局,仿佛他的话便是钦律了。 门扉内人影晃动,钟若絮闪身而出,来到她兄长左侧站住,脸如寒霜般直盯着对面的施心痕。 上下打量过钟若絮,施心痕气定神闲的问: “姑娘想必就是钟若絮了?” 钟若絮硬绷绷的道: “何须多此一问?我要不是钟若絮,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打照面!” 双掌抚贴,施心痕满意的道; “很好,人齐了便于打发,寻寻觅觅,总然讨厌罗嗦。” 钟若絮看了兄长-眼,默不出声,右手已暗中摸上腰间所缠七节鞭的把柄。退后三步,施心痕随随便便的一站,暗拂衣袖: “为了节省辰光,令兄妹还是一起上的好,免得东追西赶,徒增麻烦。” 钟去寻火爆的叱喝一声: “东追西赶?施心痕,你他娘的追谁赶谁?当我们兄妹会任你摆布?” 施心痕淡淡的道: “钟去寻,这就好比下棋,有些人只看一步,有些人能多看出三四步,世间事,有的人要等到临头才知道,有的人却早已看清始末,令兄妹和我相差的地方,便在这一点上。” 钟去寻把狼牙棒当胸横起,凛然道: “少来这一套花招,姓施的,你如此十掏八攒,满吃满做,我决不相信你只是一个人来!” 施心痕阴恻恻的道: “凭我施某行事,还须要帮手?钟去寻,信与不信,且等着瞧吧。” 这时,钟若絮已往左边悄然走出数步,和施心痕形成斜角,这是一个相当适宜出手攻击的位置,钟去寻亦力贯双臂,气盈百骸,端等着奋起一搏了。 第8章 幽冥殊途 施心痕的眼光并没有专注在钟家兄妹的身上,他只悠然远眺着夜暗中的某一点,状如踏月寻幽的雅客,意兴恬适里,别有一股子狂肆之态。 大吼一声,钟去寻跨步向前,当顶一棒,重重砸劈敌人天灵! 狼牙棒为纯钢所铸,棒身嵌突的锥牙呈尖锐的三角形,牙端泛闪着蓝莹莹的光芒,在钟去寻发力挥展之下,沾上点边,都有其强猛的威力。 施心痕连眼皮子也不眨,猝然斜踏一步,右臂铁杵般反砸,之快之疾,恍若石火,但闻“锵”声脆响,狼牙棒倏忽震荡,已被磕开三尺! 钟去寻心头一凛,暗里大为吃惊——对方居然不亮家伙,仅以赤手空拳相对,更不可思议的是,就拿一条肉臂,姓施的竟敢硬截如此坚实的锥棒,这,这算哪种功夫? 抖捧飞抡,钟去寻身随棒转,瞬息间棒起如林,带着呼啸之声,滚木落坡,交叠挤涌,密集连串的卷向施心痕。 施心痕不退反进,黑衫蓬舞的-刹,人已掠入如林棒阵之中,双臂腾翻穿绕,动作如闪如电,清亮的撞击声迭响不绝,毫不稍歇的一口气破招到底! 钟去寻的功夫绝对称得上是高手,尤其他的搏战经验、临阵阅历更属老到,然而以他这么一个沙场悍将,却在与施心痕甫一交争之下便连连受挫,屡呈败象,这种处处掣肘的窘态,不但大出他自己意外.就钟若絮也几乎不敢置信! 一个长掠抢出两丈,钟去寻暴叱声仿若霹雳,凌空弹跃六尺,接着倒翻而回,狼牙棒冷芒眩映,随同他激射的身形一起撞向敌人。 施心痕枯黑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狼牙棒距离他头顶尚有尺许光景,他人似鬼魅般贴着棒端飒然飘移,宽大的衣袖微扬,腕底一抹青中透白的寒光蓦然射出,光华现显之后,始听到“铮”的一声出鞘声响,那等快法,无言可喻。 从施心痕衫袖中弹射出来的兵刃,是一柄长只尺许,精莹灿亮的短剑,两面开口的短剑,锋利异常,尾焰流动,盈盈如秋水一泓;由于剑刃隐藏于腕下的机簧闸盒之内,业已得到变化匿形的先机,再加上剑势出得极快极诡,每于逆旋折回中出招,就更令人防不胜防了。 短剑不止一柄,藏在施心痕右碗下另有一柄,合起来,有个名称,叫做“双蝎螯”。 钟去寻的攻击力显然已比对方慢了一步,眼眸中寒光映辉,锐气已经砭肤如割,他竭立沉身挫腰,扯棒横截,但觉右颊悠凉,一蓬鲜血已眩花了他的视线。 这时,钟若絮的七节鞭“哗唧唧”直抖而来,菱形的鞭头破风如矢,目标对正施心痕的后脑,势道之急,像是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姓施的头颅透穿! 施心痕半声不响,左手轻缩,短剑已隐入衣袖,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的左臂暴起,“当”的一声金铁震击,七节鞭骤然荡出,反弹力量之大,直将钟若絮倒撞五步,差一点便连兵器也脱手抛落! 抹一把满脸的血渍,钟去寻双目尽赤,他一个大旋奋身冲上,狼牙棒齐腰砸劈施心痕,挥棒的须臾,双脚飞绞,绞的是对方的脖颈。 施心痕整个身躯突然往后仰倒,仰倒的角度,已堪与地面平行,狼牙棒挟着强猛的劲力从他面门擦过,钟去寻的双脚亦顿时绞剪落空。 右臂抬扬,有如擎天一柱,施心痕出手之准确,分寸拿捏之巧妙,果真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钟去寻连击不中,甫始向外侧翻,背、肋、大腿各处已伤口迭起,纵横交布,少说也挨了十余剑! 钟若絮现在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位清纯的大姑娘了,她仿若雌虎,披头散发的扑攫敌人,七节鞭乌黝黝的影子穿飞点戮,“咻”“咻”啸响中,招招尽指施心痕的要害。 姓施的身形猝晃,在极小的范围内做着密集的小幅度闪挪,七节鞭连番穿刺,皆是稍差一线的屡屡落空,未能沾上他寸肌寸肤。 闪晃突然停止,施心痕左手箕张如爪,伸缩似电,猛的捞住正往回抽的鞭头,而右臂斜挥,重重击向钟若絮的前额! 身受多处创伤的钟去寻,刚从地下摇摇摆摆的撑起来,见状之余,不由五腑摧裂,急怒交加,他一声嘶号宛若兽嗥,强抡狼牙棒,对准施心痕的后脑死力劈下! 同一时刻,钟若絮惊叫出口,弃鞭退后,双手上抬,意图护住头额! 那道长虹似的光华,仿佛幽穹中掠过的流星曳尾,以瞬息千里的快速冲激而至,逼使施心痕非得先行躲避不可——如果他想伤害钟若絮,就势必把自己的性命也缀上。 光华发出刺耳的割裂空气声,矫卷旋飞的刹那已敛收于侧,任霜白刚好将踉跎跌出的钟若絮一把扶住,而钟去寻棒势用老,又失去着力目标,若非及时煞步,险些便摔倒在地。 现在,令施心痕愤怒的不是他被任霜白逼退的事实,乃是他竟不曾发觉尚有这么一个对手隐于暗处,这个对手,显然已是他今晚完成计划的莫大威胁! 掠至八步之外的施心痕,目光冷锐的注视着任霜白,尽管心中充满怨毒之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僵着一张面孔道: “阁下何人?在这里,似乎不应该出现阁下这号人物。” 任霜白松开扶着钟若絮的左手,漠然道: “这话说得玄虚,什么叫应该、什么又叫不应该?此处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莫非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施心痕,依我看,你才不大合宜出现在这里!” 施心痕沉缓的道; “阁下口气不小,想必有名有姓,大有来头,能不能报个万几听听?” 任霜白干脆的道: “任霜白。” 点点头,施心痕道: “我知道你,寒月。” 任霜白道: “对你,我也久仰大名了,果然绝不虚传,你算一等一的杀手!” 施心痕按捺着自己,耐着心性道: “任霜白,我今晚的来意,想必你亦明白,还盼你置身事外,莫淌混水,这样对彼此都好,方才发生的事,我只当是场误会!” 任霜白静静的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袖手一旁,任由你加害钟氏兄妹?” 一听口气不善,施心痕也不禁有火: “就是这个意思,人有气数,钟家兄妹气数已到,非死不可,这并非任何力量能以扭转,即使你任霜白出面,怕也包揽不了!”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 “这个‘气数’,是你替他们定下的?” 施心痕大声道: “不错。” 任霜白不带丝毫笑意的一笑: “施心痕,你以为你是谁?阎罗王的生死簿子是由你点的?真正荒唐狂妄之极!” 暗中吸了口气以压制即将爆发的怒火,施心痕小心控制着情绪: “任霜白,据我所知,钟家兄妹从没有你这么一个朋友,要有牵扯,也是最近的事,由此可见你们之间并无多深的交情、多厚的渊源,眼前的事,乃属生死攸关,你犯得着替他们兄妹卖命?” 任霜白道: “人与人的关系,有些是不能用时日长短来做衡量的,其中有不少变数存在,变数包含的因果极其微妙复杂,我之愿为钟氏兄妹豁力以赴,自有我的道理,这一层,不必向你禀告,你只要明白一点——我决不会置身事外!” 眼皮子跳了跳,施心痕道: “你要三思而行!” 任霜白道: “不止三思了,施心痕。” 施心痕神色阴暗下来: “我向来有个习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任霜白,你愿意陪他们兄妹殉葬?” 任霜白生硬的道: “这是你一厢情愿定下的结果,但我的看法不同,施心痕,你只是个懂得杀人的人,却不是天道的主宰,谁要死,谁不会死,并非你说了便算数!” 施心痕形容阴酷: “天作孽,犹可为,自做孽,不可活,任霜白,你是在找死!” 任霜白道: “只怕未必。” 早已奔过去搀扶乃兄的钟若絮,忽然带着哭音大喊: “霜白哥,姓施的是头豺狼,毫无人性,我们与他有何怨仇?他竟把我哥哥伤到这田地……” 任霜白道: “钟姑娘,你放心,令兄的血不会白流。” 混身染血的钟去寻,月光下的模样异常凄厉可怕,他的脸色青中透灰,颊间的伤口绽裂着,皮肉卷翻,五官也似扭曲得变形了: “老弟……你千万要留神,姓施的招法怪异,身手特快……还有,他的两条手肘上,一定套得有什么遮护之物,此物必为金铁铸造,极其坚硬……” 任霜白提高嗓音道: “我明白,兄台。” 施心痕双臂向上抬起,衣袖顺着手肘滑褪,果不其然,在他的两条手臂上,自腕至肘的关节部位,各套着一具银白色的精铁护臂,护臂之下,还嵌连着一只扁狭的闸盒,显然,他的“双蝎螯”便隐藏在闸盒之内了。 任霜白似乎已经感应到对方的动作,他哼了哼,道: “抱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施心痕萧索的道: “用不着揣测,我便把我的兵刃明亮在你们眼前,好叫你们得知,施某人制敌之道凭的是真学实材,不是靠这些巧奇之物!” 转向任霜白,他又道: “至於你看得到、看不到,那不是我的事,施某向来磊落,能否领受这份磊落,端看你自己的条件了。” 任霜白的右手伸向腰间,淡淡的道: “你出手吧,施心痕。” 双臂垂落,施心痕道: “我不会客气的。” 先出手的是任霜白,他的“断肠红”洒起一蓬光雨,飞罩于敌,光雨的劲势凌厉急速,几乎才一显现,已将施心痕卷入其中。 施心痕不做任何移动,兀自卓立原地,两眼凝聚,双臂上下掣闪,回环翻转,恍同一尊多臂罗汉,肘掌挥指,疑幻疑真,招招硬拆硬封,竟是丝毫不让! 连串的金铁交击声震耳撼心,任霜白猝退又进,刀似匹练横空,居中劈落。 施心痕左臂突起,右臂忽然伸缩,短剑穿出衣袖,寒芒一抹,直取敌人胸口。 于是,任霜白侧走五步,身影忽化七形,虚实莫辨之间,七刀交叠,从七个各异的角度暴斩而至。 又见“七魔撒网”。 施心痕的短剑一封,“锵”声巨响,在分合的须臾,但见十字形的光焰四射并舞,闪亮的芒彩晶莹璀灿,而旋流激荡的十字形光焰,对准的尽是任霜白刀锋的来势! 寒辉撕裂成零散的尾焰,当光华分溅的一刹,交战中的两人骤而跃开,任霜白缅刀抖起,刀现二色,一为雪白,一为赤红,却殊途同归,暴戳向一个目标。 施心痕的身形立时摇摆不定,又做着密集,快速却幅度极小的挪闪,缅刀刀锋交融汇聚,“霍”“霍”飞削,居然没有伤到施心痕的一根毛发——“劫形四术”的第二术“分魂裂魄”,眼下对姓施的竟起不了作用! 摇摆中,施心痕蓦然贴地前掠,腕下短剑有如两条窜扑出洞的赤炼蛇,快不可言的扬刺任霜白两胯部位。 红、白两色分激的光华倏而凝归一体,往下切落,施心痕单足撑地,人已强矢般朝后标退,但在他标退的同时,左腕下的短剑已无声无息、却疾如电掣也似离开脱射,任霜白刀锋翻崩,只截住短剑中段,剑尖跳弹斜插,已有两寸刺入他的右腿。 翻崩的缅刀在刹那间仿佛成为失珠的怒龙,刀身颤昂,破空腾追,冷芒眩映的俄顷,施心痕背脊上巴掌大的一堆皮肉已“啪”声削落! 凄清的月光下,钟去寻形态狞厉,猛不丁虎扑向前,钟若絮一把未能拉住乃兄,反倒被钟去寻冲带的力道掉跌在地——钟去寻高举狼牙棒,正恶狠狠的朝着施心痕砸下! 背脊上的创伤,好像是伤在别人的身躯,施心痕面孔毫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钟去寻的狼牙棒劈落,他突然塌肩弓腰,欺身贴近,光景便变得非常怪异了,两个人竟似拥抱在一起。 钟去寻的狼牙棒失去准头,一击未中,身子已和施心痕贴上,他狂吼一声,狼牙棒再度提抡,却在半悬空的位胃骤而停滞,他随即全身抽搐,脸容僵硬,嘴巴也大大的张了开来。 正待从地下爬起的钟若絮,惊见兄长的神情,已心知不妙,一股无形的怖栗感汹涌袭来,使她难以控制的失声泣叫: “哥,哥啊……” 钟去寻两只眼珠凸出眼眶,脸上的肌肉痉挛不停,“咔唧”声响,他丢弃手上的狼牙棒,双臂猛圈,死力搂住施心痕,拼命勒向自己怀中。 任霜白踉跄抢前几步,喘息着急问: “怎么回事?钟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令兄是否正和施心痕纠缠在一起?” 一声清脆的骨骼裂绽声传来,施心痕闷哼着猝向下滑又奋挣脱出,在他脱出钟去寻臂弯的同时,他右腕底的短剑正齐柄从钟去寻的胸瞠拔回。 钟去寻蓦地剧烈晃动,嘴唇翕合,可是,自他口中流出的仅有鲜血,并无一言半语。 目睹此情,钟若絮心恸几绝: “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任霜白长啸出声,似极狼嗥,“断肠红”跟着他的身影分幻异化为重重魅形,看去如同索命迫魂的厉鬼,刀光泛起血彩,由四面八方狂卷施心痕。 这一次,施心痕没有应战,他抛舍他的傲气,放弃他的尊严,像惊鸿一样飞掠于夜暗之中,甚且留下他的一柄短剑在任霜白的腿肌之间。 漫天的枯叶飘零、断枝齐舞,任霜白刀走风云,又嗒然归鞘,人,亦缓缓的,沉重的半跪下来…… 冷清的月光含着悲戚,子夜的空气里有着寒瑟,钟去寻挺立不倒,双目怒睁,身上的血仍还点点下滴,血仍温热,而钟若絮已晕倒在乃兄的脚下。 孤伶伶的一座土坟,坟前竖立着一块木刻墓碑,很简陋,新翻的泥土还泛着湿气,也流露着恁般无可言喻的凄凉与哀伤。 坟就筑在茅屋的前面。 全身缟素的钟若絮跪在坟前默默饮泣,无香无纸无祭品的吊拜固然寒伧,更萧瑟的却是那一种空茫失落的心怀,天地悠悠,何去何从? 任霜白站在旁边,脸色苍白,微带憔悴,一夜之间,胡渣子青虚虚的丛生颊颔,宛如老了好几年,人看上去像是越发单薄了。 仰起泪痕斑斑的面庞,钟若絮抽噎着道: “霜白哥……我哥临去之前,真的一句话也没留?” 任霜白哑着声道: “没有,当时的情况,他恐怕已无力出声……” 哽咽一声,钟若絮道: “哥他死得好惨……” 任霜白沉重的道: “也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来得及阻止他接近施心痕!” 钟若絮摇头道: “不,不怪你,霜白哥,我哥是太冲动了,连我在一旁都拉不住他,我,我根本想不到他会这么不顾惜自己,这么烈性……” 任霜白叹了口气: “令兄是条血性汉子,钟姑娘,这两年来,他已受了太多的窝囊气,一朝再让人寻上门来,横施虐暴,赶尽杀绝,你叫他如何隐忍?江湖上的岁月,可以流血流汗,可以舍生抛命,不能干的,只是屈辱。” 拭着泪水,钟若絮切齿道: “天打雷劈的章居仁,千刀杀、万刀剐的施心痕,我们兄妹已经流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竟然仍不肯抬手放过,非要逼迫我们家破人亡,死净死绝才得甘休……” 摇摇头,任霜白道; “不必怨叹了,钟姑娘,踏入这一道,就等于掉进了大染缸,再想爬出来洗干净,谈何容易?身在草莽,你就要适应它的生存方式,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其中,除了牙眼相还,冤冤相报,并没有什么别的道理可言,仁恕和慈悲,行之江湖,毋宁是一种奢谈,想都不用去想……” 钟若絮默然片刻,幽幽的道: “霜白哥,我,我要替我哥报仇!” 任霜白语声凛烈: “当然,令兄的一条命岂可白白牺牲?” 略微迟疑,他又道: “钟姑娘,往后去,你还有什么打算?” 钟若絮悲苦的道: “除了为我哥哥报仇,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任霜白谨慎的道: “钟姑娘,暂且,你就跟着我吧。” 钟若絮并无矫作,她直率的道: “目前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霜白哥,就怕牵累了你,给你带来麻烦。” 任霜白也挚诚的道: “若不是在我重伤之后幸而遇上令兄妹搭救,今天有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还是问题,钟姑娘,你与令兄,处于如此艰困的环境下,犹慨伸援手于一个陌生者,续其命而度其劫,我任霜白但有一口气在,便不会忘记二位的恩泽;你将来的生活我来负责,令兄的血仇,也让我们共同承担!” 钟若絮再度热泪盈眶,噎着声道: “霜白哥……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表达我内心的感谢于万一……” 任霜白道: “什么都不用说,钟姑娘,你们二位救了我,我不是也没多说过么?” 吃力的站起身来,钟若絮吸了吸气: “我们,霜白哥,还住在这里?” 任霜白道: “这里不能住了,我看,今天就走,” 钟若絮目光四顾,形容惆怅: “时光好快,两年前搬来的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任霜白道: “时光是快,-天,一月,一年,甚至一辈子,晃晃眼就过去了。” 怔仲了一会,钟若絮道: “霜白哥,我去收拾收拾东两,咱们就走,那头青驴和拖车,也一起带走吧?” 任霜白颔首道: “随你,我们离开此地之后?我还得去把坐骑找回来。” 钟若絮忙道: “对了,我一直没见到你的牲口,霜白哥,去哪儿找呀?” 任霜白道: “我那匹马,在我同曾剑他们豁拼负伤以后失散了,可是不要紧,马儿颇通灵性,它会照我平日训练的规则去做-一找距离失散地点最近的水源等候;钟姑娘,你这里比较熟,可知道山头那边何处有得水源?江、河、湖泊都包括在内。” 钟若絮想了想,道: “就在哥救你回来的地方不远,有一条不宽的‘濯石溪’,附近居住的人家大都汲取这条流溪的溪水饮用,不过,除了‘濯石溪’,也还有另外几处:山泉、水井,霜白哥,你想你的坐骑会奔去哪个水源?” 任霜白笃定的道: “一般而言,它会到较大的水源处等候,假如‘濯石溪’附近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再往其他几个有水的地方看看,包能把它寻回来。” 钟若絮拍拍膝间的泥上,低垂双眉: “那,霜白哥,我这就进去收拾了。” 任霜白道: “越简单越好,不需要的东西就不要带了,套车的时候招呼我一声,我来帮你。” 钟若絮答应着匆匆进屋?虽然看不清她的背影,任霜白却感受得到那纤细身子内所蕴藏的彷徨与孤寂;天地不仁,就将这么多的悲苦加之于-个弱女子的肩上…… 第9章 青山孤鸿 一条小小的溪流,溪流上有座石砌的拱桥,隔着桥边不过三二十步,起一幢两暗一明的砖瓦房,屋前围以竹篱,自篱门到阶端,铺设着青石板通道,地方很干净,也很隐蔽,这里距离最近的市集,亦在十多里以外了。 溪边,钟若絮正就着一块平滑的石头,轻轻搓洗着衣物,看她一会儿用皂荚,一会儿换木棍,一会儿又拿水清濯,动作熟练又自然,显见这位大姑娘是习惯于操持家务的。 隔着钟若絮不远,任霜白就盘膝坐在一截树桩上,午后的秋阳,染得他苍白的面颊干添一抹朱红,他静静的望向钟若絮这边,似乎也能看到钟若絮鬓间的汗珠,徽酡的容颜,似乎小溪的粼粼波光亦入眼内。 捣衣声停息的片刻,任霜白轻声开口道: “歇着吧,别累着了。” 钟若絮回过脸来,抿唇一笑: “你就把我看得这么娇嫩呀?这些活儿,我做惯了,一点累不着我,趁下午日头好,早早洗完了晾起来,入黑就能收摺啦……” 任霜白道: “以前,你和令兄在‘鬼马帮’的时候,也都是由你招呼令兄的日常起居?” 点点头,钟若絮道: “‘鬼马帮’的首脑级人物,并不和大伙一起生活,干时各带着家眷分开来住,哥跟我配得有一幢房子,家务事当然就要我来操理了,其实男人家有几个会洗洗弄弄的?多少年来,谁主内,谁主外,差事不早巳分定了?” 任霜白莞尔道: “这倒不一定,在我眼睛还未失明的辰光,我就经常替我师父做饭洗衣,小缝小补我也来得,你大概不相信,我还会钉鞋底、拿细竹编凉席呢。” 拧干手上的一件短衫,钟若絮边睁大两眼: “当真?” 任霜白道: “不骗你,等有空闲,我露两下给你看,一般而言,都说女人的手巧,殊不知男人的手亦有巧的,端看你处在什么环境下,肯不肯去学罢了。” 钟若絮感慨的道: “霜白哥,如果你的一双眼不瞎,该有多好?偏你就狠得下心,为了完成誓愿,把自己糟塌成这个样子,你,唉,真叫何苦?” 任霜白沉默了一会,始淡淡的道: “人活着,总得尽点本份,负点责任,总得有个指望,假设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办不到,活得就太辛苦、太欠缺意义了,而即使为了如此小小的原则需求,有时候,也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自古以来,天下便没有白搭的事……” 钟若絮若有所思的道: “你腿上的伤,快好了吧?” 任霜白摸了摸曾被施心痕“双蝎螯”伤及的部位,神色平静: “已经合口了,只是前些日肋骨受创的地方还偶而不适,隐隐有闷痛感,我想,再养歇几天,应可无碍!” 把洗净的衣物放进一旁的篮子里,钟若絮顺便就着裙兜揩干双手: “搬来此地也有半个月了,霜白哥,你朝后有什么打算?” 任霜白道: “过几天,我要出门办两件事,办妥之后,咱们便合计合计,怎么替你哥哥报仇。” 钟若絮有些悒郁的道; “哪两件事,非办不可?” 任霜白无可奈何的道: “非办不可,这是我和屈寂当初的约定,我起过誓的。” 日光垂落到溪面上,钟若絮道: “霜白哥,有没有危险?” 任霜白笑了笑: “任何主动侵犯他人的行为,都免不了要遭到抗拒,至于这抗拒的力量是大是小,除了事先的查探之外,犹得看几分当时的运气,钟姑娘,施心痕图谋令兄妹之举,不就是个例子?” 钟若絮不禁愁上眉梢: “这么说来,你要去办的事,仍有着难以揣测的风险了?” 任霜白舒直双腿,道: “江湖生涯,水里来、火里去,要想过得太平,谈何容易?” 钟若絮用手微掠鬓发,低着声道: “霜白哥……我,我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任霜白轻喟一声: “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去,钟姑娘,那全是在玩命。” 钟若絮忙道: “你别以为我没有用,霜白哥,多多少少,我也能帮上点忙。” 眼睛对着钟若絮,任霜白缓缓的道: “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钟姑娘,我只是不愿你跟着我去涉险,这不关你的事,所以,你并无义务、更无必要承担任何可能的闪失。” 钟若絮强颜笑道: “老实说,跟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不管有个什么后果,总比日夜悬吊着一颗心,忐忑不安的数日子要强……” 任霜白摇摇头: “你不能跟我去,钟姑娘,钟家如今仅剩下你这一根孤苗,万一有个不测,你叫我怎么向你九泉含冤的哥哥交待?朝后,你还有更重大的责任要担,不相干的事,你就别管了,这趟出去,我自识得利害。” 钟若絮神情黯然: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行?” 任霜白道: “再过三五天,就该上路了,老屈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待办的事,他虽然不曾设下时限,却已明里暗里表示过他的盼切,反正迟早得替他了结心愿,早办了,早脱身也好,钟姑娘,我等于被他拿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誓约未尽,便永难超度……” 钟若絮怅怅的道: “霜白哥,这世上,怎么坏人恁多?” 任霜白苦笑道: “其实好人也不少,可惜的是,我们全没遇上。” 钟若絮拧着两手,道: “这一去,约摸多久才能回来?” 略一沉吟,任霜白道: “总得一个多两个月吧,钟姑娘,你无须为我担心,平日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要多吃多睡,想些高兴的事,你要知道,忧愁最易催人老。” 想笑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钟若絮的眼眶反倒湿了: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霜白哥,你要多保重,早去早回……” 任霜白吸一口气,不使自己的心绪流露于形色: “我省得……房租已付过一年,你尽管安心住下去,我床底下那口小木箱里,有三百两银子和八十两金叶片,这些钱,我想足够用到我回来,你不必太省,日子过得舒坦些,我才宽怀……” 钟若絮抽噎一声: “霜白哥,你,你比我的亲哥哥对我照顾还周全,我从没想到,在我失去了世间唯一的亲人之后,犹能遇上一个如你这般相待于我的人……” 任霜白的声音里也充满情感: “这都是缘份,钟姑娘,我们一样来自孤苦的境遇,一样遭受世道的折磨,坎坷人生,应该互相搀扶,互为依持,或许,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怔了怔,钟若絮道: “为什么要说‘或许’?” 任霜白的双瞳中,浮起一片雾氲似的迷蒙: “有些关口,有些劫数,要全过得了,才能继续往前走,但有一关过不去,也就可以歇息着不必再跋涉长途了,钟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 钟若絮低缓的道: “你一定会逢凶化吉一转危为安的,霜白哥,因为你是个好人……” 任霜白走近前来,伸手接过满盛衣物的竹篮,沉沉一笑: “在这个人间世上,所谓‘好人’的定义是很难遽论的,不过,我也希望如你所言,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下半生,钟姑娘,日头偏了,我们回去吧。” 十分自然的,钟若絮轻轻挽住了任霜白的臂弯,偏西的阳光拉长了两条身影,而且,重叠在一起。 静荡荡的一片湖水,水面上浮漾着薄薄的烟雾,雾霭拂动间,透出几丝隐约的寒意,偶而一只水鸟掠波低飞,啾啾清鸣,便越发显得这座群山环抱中的湖泊那股子特俱的幽冷与空渺。 芦花在萧索的秋风里摇晃!一根鱼线也就随风微摆于波际,鱼线连着钓竿,钓竿握在一个身形瘦削,须眉如雪的老人手中,老人着一袭灰袍,足登芒鞋,容颜清癯,神气盈足,颇有几分出尘遗世的意味。 他坐在湖边的这段枯木上垂钓,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但是,身边的鱼篓空空,却不曾钓起一尾鱼、仿佛他的目的并非湖中之鱼,只是为了领略这份瑚光山色的灵逸而来,悠悠然里,恍似画中之仙。 鱼线闪动了-下,反射出一抹淡淡的白光,老人像是对着湖底的游鱼说话: “请出来吧,你也到了这一阵子,水冷风寒,不嫌冻得慌?” 草丛间悉悉轻响,任霜白默默走了出来,他双手拢在袖筒,瞳底深邃阴沉,像是两口永远静止不波的古潭。 老人没有转脸过来打量任霜白,仍然专心一志于他的钓竿上: “年轻朋友,你是来找我的么?” 任霜白僵硬的道: “如果前辈是‘孤鸿’阙离愁的话,在下就是来找你的。” 老人淡淡一笑: “你找对人了,年轻朋友,我正是‘孤鸿’阙离愁。” 任霜白抿抿嘴唇,道: “‘青木山’‘玄波湖’多年来一直有条潜龙,潜龙极少呼风唤雨,却法力深沉,敛隐不露,但是,潜龙毕竟是潜龙,决非一千沽名钓誉的蛇鼠之辈所堪比拟。” 这位“孤鸿”闲闲散散的道: “不知你老弟口中的这条‘潜龙’,指的是何许人?” 任霜白道: “当然便是前辈。” 阙离愁捻须摇头: “老弟,你未免过份高抬我了,我阙某何才何能,配称‘潜龙’?自避居‘青木山’二十余年,平日倘徉林泉,种种菜,钓钓鱼,孑然一身,几若孤魂野鬼,说得好听一点,日子如同闲云野鹤,难听点.便是慵懒疏怠,百无一用,像我这种老废物,别说沾不上‘龙’的边,只怕连龙尾巴也搭不着……” 任霜白道: “前辈太谦了,在下久闻前辈大名,江湖传闻,但要孤鸿影现,神刀乍亮,则所向披靡,前辈虽少行道天下,唯艺业高超,修为精湛,偶而出手,即足令人印象深刻,三折其腰!” 阙离愁这时才移转目光,望向任霜白: “你倒是挺能为我吹嘘,年轻朋友,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见过你,自然更谈不上与你交手,如此溢美之词,当从何来?” 任霜白笑了笑: “在下承认一向不曾拜识过前辈,亦无此幸由前辈指点高招,可是,十六年前,有一个人却经前辈屈节教训,且永志于心,不敢稍忘……” 雪白的眉毛微微抽动,阙离愁缓缓的道: “我老了,十六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那么迢遥的往事,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那个人是谁?或许我还能够想起来……” 任霜白道: “他叫屈寂,前辈,‘九心绝屠’屈寂。” 在嘴里喃喃念叨几遍,阙离愁终于依稀记起往年的这么回事;他一双白眉微皱,摇摇头,轻声叹一口气: “你说的人,原来是他,好在我这一辈子虽是个武夫出身,与人动手的次数并不算多,若和其他好勇斗狠的同道一样,这十六年前的一抹波光掠影,岂不早已忘怀?” 任霜白道: “如此说来,这桩公案前辈是记得的了?” 阙离愁平静的道; “提起此事始末,几近无聊,那一年,记得是个大清早吧,这姓屈的忽然没头没脑找来我这山居,指名道姓向我叫阵,我与他素昧平生,更毫无恩怨可言,姓屈的上门挑衅,强行逼战,实在没啥道理,我自则不肯相与,无奈他却纠缠不休,态度越来越见凶横!” 任霜白补充着道: “他是想拿前辈的‘冥天刀法’,印证他才到手的‘劫形四术’秘本内所载精要……” 阙离愁冷冷一笑: “据我的记忆,那时姓屈的根本不会这套刀法,何须‘印证’?他一个明眼人,又如何获取‘劫形四术’的精要?我认为他纯然是无理取闹,只图用我一点虚名当他宣扬江湖的垫脚石!” 任霜白道: “这个意思亦不是没有,不过,前辈无妨再往深-层想,屈寂半生练刀,自认在刀法上已有相当造诣,十六年前,他因缘际会,偶得‘劫形四术’真笈,虽未亲加习修,内中奥妙奇巧之处却可意会,而前辈素以刀法享誉武林,他不找前辈切磋,又去找谁?更何况他自诩技艺已臻仙境,借前辈他山之石乃以攻玉,名益双兼,一举数得,前辈见拒,他怎肯干休?” 抖动了一下钓竿,阙离愁道: “姓屈的刀法不弱,然则,离那‘仙境’可仍有一段差距,至少,当年是如此;年轻人,并非我老头子妄自菲薄,我练了一辈子刀,直到今朝,隔着所谓‘仙境’,还有老大-截呢……” 任霜白道: “前辈过谦了。” 阙离愁盯着任霜白,道: “年轻人,扯了这大一阵,你尚不曾见告,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任霜白苦笑道: “老实说,前辈,在下乃受屈寂之命而来!” 稍稍一愣,阙离愁不解的道: “他叫你来干什么?我与他莫不成尚有瓜葛相连?” 任霜白咽了口唾沫,涩涩的道: “前辈,每个人的胸襟有宽窄,涵养有深浅,屈寂没有前辈你这般的度量,睚眦之怨,对他来说也是锥心刺骨,无日或忘,当年试刀的结果,他认为乃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之一……” 阙离愁道: “胜败兵家常事,何来奇耻大辱之有?我练了一辈子刀法,也有失手于人的时候,一个习武者,谁敢夸言独尊天下、唯我称雄?” 任霜白低喟一声: “他要有前辈你这样的豁达想法,早就天下太平了……” 另一句“我也少受恁般折腾”的话却忍住没有出口,只跟着又-声叹喟。 阙离愁放下钓竿,徐徐的道: “记得当年我并不曾难为他,虽说是他找上门来,咎由自取,我亦一马放过,笑而置之;年轻朋友,对一个强行试招落败的人而言,我自认我的做法已够得上宽宏大量……” 任霜白无奈的道: “屈寂耿耿于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有一件事!” 闸离愁回思着道: “无非他输了招,仅此而已,还有其他什么事?” 任霜白神色略带几分尴尬: “前辈在挫败他的当口,听他说,是用刀锋挑断了他的裤腰带?是他连翻了几个斤斗,才堪堪扯住裤头,不曾当场出丑……” 阙离愁笑了: “好像是这么个光景吧,我的用意,只在煞煞他的锐气,挫挫他的焰势,让他知晓人外有人的道理,手法是戏谑了点,但并无恶意,否则,那一刀下去,固可割断他的腰带,又何尝不能绐他来个大开膛?” 任霜白道: “他却不这么想,他认定前辈是存心要他留下百年笑柄,贻羞天下,难以抬头。” 阙离愁道: “屈某倒是挺会钻牛角尖。” 顿了顿,他的眼睛对上任霜白的眼睛: “年轻人,你还没有明白告诉我,屈某叫你来,目的,何在?” 任霜白老老实实的道: “他要洗雪这桩耻辱,前辈。” 长长“哦”了一声,阙离愁道: “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任霜白道: “他已瘫痪了十余年,下半身感觉全失,移动艰难……其实,就算他健硕如常,来了也是白来,时至今日,他仍不是前辈的对手。” 阙离愁一扬白眉,道: “怎么说?” 任霜白道: “事实是,一个残废了十余年的人,生活起居已属一种累赘,又如何再在武功上续求精进?既令他不曾成残,埋头苦修,前辈的艺业却也未尝停滞,必亦随日俱增,当初双方的差距,仍然维持相等的悬殊,屈寂便来了,脸上那把灰,怕还是抹不去。” 阙离愁有些感慨: “不过,我也老了……” 任霜白正色道: “前辈,人老,刀不老。” 眼瞳中闪过一抹光亮,阙离愁道: “好,好一个人老刀不老!” 望着任霜白,他又道: “你这么一引伸,我明白了,年轻人,姓屈的是要你代替他来出那当年的一口气?” 任霜白低声道: “是。” 静默片歇,阙离愁缓缓的道: “年轻人,你是个清眼瞎子?” 任霜白抬起面孔,正对老人: “我是!” 叹息一声,阙离愁道: “我看,屈寂十有十成把那套‘劫形四术’的邪异刀法传给你了。” 任霜白坦然道: “这便是他逼迫我来的代价。” 阙离愁若有了悟: “姓屈的这个人,好像不怎么讨人喜欢,也包括你在内,嗯?” 任霜白颔首: “九年多了,我没有-天喜欢过他,虽然,我曾经尝试过。” 阙离愁搓搓双手,道: “好吧,我成全你便是,年轻人,屈寂可揭明了要你如何替他‘雪耻’?” 任霜白道: “必须照演当年的情景,只不过把对象调换过来。” 居然还能哈哈一笑,阙离愁捻着白胡须道: “割断一根裤腰带,记恨就记了-十六年,姓屈的这份人味,实在不怎么样,年轻人,你跟他九年多,难为你日子是如何熬下来的!” 任霜白道: “一个字——苦。” 站起身来,阙离愁拍了拍裤管: “这样吧,咱们来个不伤和气、又兼俱印证高下的比试方法——年轻人,我不想伤害你,大概你也不怎么情愿松动我这一把老骨头吧?” 任霜白点头: “不错。” 阙离愁提高了嗓音: “看到眼前的这潭湖水啦?” 任霜白道: “不就是前辈垂钓的‘玄波湖’么?” 呵一口白气,阙离愁道: “正是,这‘玄波湖’湖水纯净清澈,可以入口,打眼望去,几能直透湖底,水而下游鱼可数,悠然来往,如今,我们可要打破鱼儿们的-片祥和了,年轻人,由你我分别出刀,只以一招为限,看看谁把水底下的游鱼挑起得多,谁就算赢,你说怎么样?” 任霜白微笑道; “敢问前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阙离愁早已成竹在胸,眯着眼道: “你若赢了,我不劳动手,自断裤腰带,我如赢了,罚你今晚陪我老汉饮上一缸陈酿好酒,如何?” 任霜白颇生感触的道: “这样一来,便宜岂非都叫我占了,前辈好度量!” 阙离愁坦然道: “不,我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喻说,我是个明眼人,老则老矣,目未晕花,水底游鱼群聚何处,比你自要看得真切,这一招出手,当然挑那鱼群聚集的所在施为,年轻人,你就没有我这份便宜啦。” 任霜白笑道: “这是我白找的,怨不得前辈。” 阙离愁大声道: “好小子,有你的!” 两人朝湖边各自凑近,站定后,任霜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辈,你老的刀,可曾随身带着?” 阙离愁伸手摸入襟内,再一翻腕,那把长约尺半,宽如人掌的湛蓝短刀已握于五指,刀锋映幻着湖面蒙蒙的雾气,仿若猝然间闪起一抹寒电,纵使任霜白双目沉翳,亦自感觉到那凛冽沁心的光彩眩晃! 刀口向内,微微上举,阙离愁豪气顿起: “看到我的老伙计啦?它已随身不离的整整陪伴了我五十年……” 任霜白恭谨的道: “刀曰‘起瀑’,与前辈同享盛名于大江南北。” 仰首长笑,阙离愁洪声道; “年轻人,你是越来越讨我欢心了,十六年前,来的人怎不是你?” 任霜白不由莞尔: “那辰光,前辈,在下怎生上得台盘?” 瞳底精光倏闪,阙离愁白须蓬竖,暴叱一声: “起!” 蓝汪汪的一道光华,随着这声叱喝,流虹奔电也似射向湖面,阙离愁瘦削的身影在莹丽澈亮的寒焰掩映下,仿佛成为刀芒透明的一部分,然后,波漪下兴,水声末闻,刀锋上已并挑着由小而大的九条鲜鱼回来——鱼儿排列于刀刃,还活蹦乱跳的呢。 任霜白由衷的赞叹: “真正一流功夫,前辈。” 阙离愁的衣衫上未沾-滴水花,他吃吃而笑,将短刀举至任霜白面前: “共是大小九条活鱼,老了,委实老了,若再退回几年,相信不止挑起九条……” 任霜白侧耳聆听,刀挑的活鱼泼剌摆动,洒起几点水痕到他脸颊,新鲜的鱼腥味扑鼻而米,可不是刚离湖的货色? 于是,他又向湖边走近两步,屏息凝气,两眼注视水面,卓立不动——光景像是他也能看到湖底的游鱼一般。 第10章 刀下有情 一阵萧瑟的山风吹过,湖边的芦苇簌簌响动—— 缅刀若灵蛇矫卷,若扬起山风的精魅,森凛的寒光骤然凝形于一刹,盈盈的血痕便腾飞向迷蒙的水雾中,看上去,刀的跳跃不止是物体的表相,更似某种不可思议的幻术显示,诡异极了。 波纹有细碎的轻响,好像成串的珠宝在柔和的搓撞,而软轫的缅刀直竖如剑,平整的刀头插连着密密实实的十二条活鱼,鱼儿也是由小而大的并排于镝锋,鱼儿也是活蹦乱跳的仍旧生鲜,此外,任霜白全身上下,亦了无丁点水迹。 阙离愁呆了一阵,好半晌,才喃喃的道: “你赢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赢了……” 任霜白竖举缅刀。平静的道: “这是侥幸,前辈。” 摇摇头,阙离愁笑得苦涩: “天下没有这等的侥幸,年轻人,别看就此水底挑鱼的一招,内中已包涵有眼力、听觉、身法、运劲、出式,及用刀的各般综合修为,任何一项的造诣不够,都将落得功果不全甚或出丑当场,老汉我练刀五十年,自问稍有所成,才敢拿这个法子与你相较,本以为胜券在握,岂知却仍输了-筹……” 任霜白眨眨眼,道: “前辈,这对你很重要吗?” 阙离愁打了个哈哈: “不是很重要,可是,老实说,心里总有点窝囊。” 任霜白道: “胜败兵家常事,这是前辈方才的教诲,怎么临到前辈自己头上,却又想不开了?” 拍拍自家前额,阙离愁忙道: “想得开,想得开,怎会想不开?老汉我既无独尊于世的虚妄,亦无称霸武林的狂悖,输了一阵又算得什么?呵呵,至少我不像屈寂那样死心眼,断一根裤腰带便恨上一十六年!” 任霜白笑笑,道: “可惜,在下今晚不能奉陪前辈饮上几盅了。” 阙离愁恳恳切切的道: “其实无妨,年轻人,输是我输了,你何不权当它是庆功酒?” 任霜白微微欠身,道: “在下哪敢如此放肆?承前辈抬举,往后总有前来拜谒的时候,叨扰的机会还多,但要前辈不嫌,山色湖光,尽可奉侍前辈徜徉……” 阙离愁连声道: “随时欢迎,年轻人,随时欢迎,我那茅舍,就在湖东过去两里多路的-片竹林子里,若是茅屋找不着我,人便八成呆在这边,你可别说了不算哪!” 任霜白道: “在下一定会来请安,前辈。” 抬头望望天色,阙离愁带几分遗憾之态: “也罢,我不久留你了,年轻人,我这就把裤腰带割断了交给你!” 仟霜白道: “为什么还要交给在下?” 阙离愁诧异的道: “你不须要带回去拿给姓屈的做证物么?” 任霜白正容道: “在下的话,就是明证。” 阙离愁道: “那屈寂,会这么相信你?” 用力颔首,任霜白道: “他对任何事物皆怀有猜疑之心,唯独对我的承诺决无虑忌——前辈,因为多年以来?我都以事实经过了他的考验。” 阙离愁道: “好,只要他信得过你就好。” 任霜白抛鱼收刀,朝着阙离愁深深一揖: “前辈珍重,在下就此告辞了。” 阙离愁赶忙道: “别急别急,年轻人,你难道下亲眼看着我割断裤腰带?” 任霜白笑道: “前辈的承诺,何须置疑?” 阙离愁不禁长吁一声: “唉,咱们爷俩,怎的不早结识?却偏偏叫那屈寂拔去头筹?他便传了你‘劫形四术’又有什么大不了?老汉的‘冥天刀法’亦差不到那里去,好歹,你还落-双眼睛,也省得跟着姓屈的受苦受累……” 任霜白再道珍重,转身堪堪行出几步,阙离愁又在急声吆喝: “喂、喂?年轻人,年轻人,咱们折腾了这一阵,你总得留下个名姓好称呼呀,直到如今,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回身,他清晰的吐出“任霜白”三个字。在山风的拂荡里,那瘦躯的背影就向沉霭中飘去,端留下阙离愁怔怔的独立湖滨,像是失落了什么…… “大龙山”下的那座镇甸,名唤“三连埠”,是片典型的荒僻小镇,南北两条上街,沿着街面疏疏落落的开设着几家店铺,错杂交布的一干民房也大多简陋灰黯,低矮陈旧,透着几分残败寒怆的意味。 秋阳悬挂半空,有气无力的洒映着那片温热,偶经北风吹刮,尘沙起处,温热就仿若随风而去,任是日晕当头,也照旧冻得人打哆嗦。 任霜白骑着他的瘦马,踽踽行入镇街,由于他的打扮、外貌都恁般平凡——甚至说得上落拓,所以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实说,他的这付形态,与这“三连埠”的市容倒颇相衬。 人在鞍上略一端详,他已策骑转进南向的土街,来到街尾一幢木屋之前,他抛镫下马,毫不犹豫的拾阶拍门,像是早已熟悉了这个所在。 南向的这条街道靠尾,仅得此一幢二楼房屋,再要过去,便是蔓草荒烟的郊野了。 两扇木板门怕有年岁了,轻拍几下,就呻吟似的晃动起来,任霜白赶紧收手,生恐稍一用劲便把门框都拆啦。 屋里的回应倒是挺快,一个犹带着童稚腔调的女音由内连声传出: “是谁呀?” 任霜白漫声道: “我姓任,请问这里可是姓屈?” 门儿“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的女孩,女孩穿一袭桃红夹袄裤,约摸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清秀,肤色略显黝黑,却不失是个灵巧可爱的小妞。 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任霜白溢满风尘的脸庞上打转,女孩子毫不畏生的仰起头问: “这位大叔,我们是姓屈,你在找谁?” 任霜白目光空洞的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子,声调十分柔和: “小姑娘,你娘在么?” 女孩子并无机虑的道: “在,我娘正在楼上绣那幅李家三姐出阁要用的缎面;这位大叔,你要找我娘了?” 任霜白微笑道; “不错,我要找她,小姑娘,尚烦知会一声。” 女孩子也甜甜一笑: “大叔请进屋里坐,大叔既是姓任?” 任霜白颔首道: “好记性,我是姓任。” 边往里让,女孩子边道: “任大叔,敢情你也是来托我娘绣女红的?” 踏入屋里,任霜白虽看不明确其间的布置,但直觉反应到一股贫家小户的潦落气息,那种冷寂与粗简的况味,乃是他所深深熟悉的。 在一张竹椅上坐下,他沉声道: “我不是来请你娘做活,小姑娘,我另有事情找她。” 女孩子“嗳”了一声,正待往楼上走,任霜白又唤住她: “小姑娘,你的名字,可是叫屈慰慈?” 愣了愣,女孩子的大眼珠直视任霜白,有些迷惘的道: “任大叔,我从来不认识你,你也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任霜白淡淡的道: “因为此中牵扯着一段渊源,一段你还不能了解的过往,等一会儿,或许你就明白了;人间世上,因果纠缠,往往是相当复杂的……” 十岁左右的屈慰慈,似乎尚听不大懂任霜白的话,她方在怔怔的当口,楼梯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个面貌与屈慰慈酷肖的中年妇女已走了下来,这位中年妇女衣裙素旧,不沾脂粉,肌肤却然光润白哲,和女娃子正好相反。 屈慰慈回头叫了一声: “娘,有位姓任的大叔说有事找娘哩。” 任霜白起身,面向对方: “请问,大婶便是屈慰慈的令堂?” 妇人站在梯口,狐疑的打量着任霜白,她大约甚少听到这样的措词,稍窘之余,神色微显警惕: “慰慈是我的女儿,这位叔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任霜白从容的道: “大婶娘家闺名可是姓赵?” 妇人迟疑的点了点头: “是姓赵……” 任霜白紧接着道: “赵玉莲?” 睁大一双眼睛,妇人惊异中夹杂着不安: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娘家名姓?” 仟霜白答非所问: “大婶在十二年前,嫁给了屈寂?” 那赵玉莲突然脸色惨白,身子大大摇晃了几下,连腔调都变了: “屈寂在哪里?你知道屈寂在哪里?自从我怀了小慈,他就不告而别,音迅全无,把这个家全抛了,我母女俩叫明有夫有父,却活像-门孤寡,你快告诉我,他人在何处?我要带着孩子去找那没良心的……” 任霜白语气已见生硬: “大婶?不必去找了。” 赵玉莲怔窒须臾,嘴唇控制不住的颤搐起来: “不必去找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你是说,那没良心的已经,已经……” 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仟霜白摇头道: “他还活在人间,活得虽不怎么痛快,好歹仍然活着。” 长长舒了一口气,赵玉莲拿手抚住胸间,呐呐自语: “可吓死我了……” 任霜白道: “你,还挂念着他?” 赵玉莲笑得好凄苦: “这位大叔?你这话就透着奇怪了,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我和屈寂,乃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妇,我还替他生养了一个女儿,不管他为了什么忽然弃我母女于不顾,夫妻的情份和事实总是不变的;十多年来,我靠自己一双手维持这个家,拉扯他的女儿,我不想他回报我的辛苦,也不想他对我的寂寞挂虑、日忧夜愁,稍有补偿,我但求他能回来,早早把这个残缺的家弥合,亦好叫女儿有个爹……” 任霜白望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小身影,放低了声调: “当年,屈寂之所以离家出走的原因,大婶你真不知道?” 赵玉莲形色伤感: “男是天,女是地,他为一家之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干什么,我哪敢多问一句?大叔,你也晓得,他又是个江湖中人,脾气火爆得很,逢上不如意事,便经常三五天阴着张脸孔不开口,略微触犯了他,就大发雷霆,把屋瓦都能掀了……那年他突然离家不归,我也不是没有寻思过因由,可怎么寻思也想不透其中道理,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清楚他为的是哪桩……” 又坐回竹椅上,任霜白的眉宇问浮现着一层阴霾,他沉沉的道: “大婶,你那当家的心性与众不同,他的想法,不是这么简单……” 赵玉莲急切的道: “我不管这没良心的怎么想,我要去找他,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抛弃我母女俩十余年不问不闻?为什么要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得这般支离破碎?我要问他,我哪里对不起他、那哪有亏一个做老婆的本份?大叔,十多年,十多年了啊,你不知道,我娘俩的日子过得有多辛酸……” 任霜白怔怔的坐着,好久不出一声。 赵玉莲凑近几步,幽戚的道: “大叔,求你行行好,带我娘俩去找他,我可以没有丈夫,孩子却不能没有爹啊!” 抿抿嘴唇,任霜白说活有些吃力: “我看,不必多此一举,大婶,你当家的残废有年喽。” 脸上五官骤而扭曲,赵五莲倒抽着气: “他,他残废了?怎么会变残废的?人还能不能动弹?须不须要服侍?” 仟霜白缓缓的道: “大婶?你既知道他身为江湖中人,当该明白江湖道上的凶险酷厉,风云莫测,水里火里,追魂夺命乃是常事;你当家的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亦无非属于道上恩怨,名利之争,你无须了解太多,他能活到现在,已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赵玉莲惶惶然道: “请你告诉我,他身子哪儿不妥?要不要人照护?” 任霜白道: “他是下半身瘫痪,不过?由于尚有武功在,靠双手的帮助,仍可勉强移动,日常生活,亦可自行料理,没人侍候,-样能够活下去。” 赵玉莲又央求着: “不管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他仍是我的丈夫,是小慈的亲爹,我不嫌他,大叔,我要去接他回来,好生服侍他下半辈子……” 不自觉的叹息一声,任霜白道: “难为你们然记挂着这份夫妻之情,有恁般深长的爱心……大婶,只怕屈寂的观念有异,和你的看法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赵玉莲形色间一片茫然?她呐呐的道: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干咳-声,任霜白尽量把措词放得婉转: “他不会见你们母女的?大婶,因为他心态异常,或者说,经常会兴起-种妄想,他刚惯自用,自以为是,加上疑心病重,往往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某些可能荒谬的事,在他的妄想揣测下,就认定是铁的事实了……” 赵玉莲仍然满头雾水的道: “大叔,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些,和我们全家团聚又有什么关系?屈寂再叫古怪,再怎么胡猜瞎想,也不能不认老婆、下认女儿啊!” 咽了口唾沫,任霜白搓着手道: “唉,我实在不愿把事情揭得太明白,大婶,看光景,你似乎受了冤枉,可是屈寂硬要把这口黑锅朝你身上扣,又叫我怎么适从!” 赵玉莲已多少听出任霜白的隐喻暗示,她神色一凛,挺起腰脊: “大叔,是不是屈寂对我有什么误解,有什么不满?你明说了吧,我若做错了事,我承担,可我没有做的,也不能含血喷人,硬拿顶帽子给我戴!” 任霜白犹豫了-会,才轻声道: “小孩子不方便听吧?” 赵玉莲强持平静,却免不了那样的艰涩: “不要紧,大叔,我在孩子面前?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话,你照直说就是。” 任霜白坐直身子,形容凝重: “大婶,你还记不记得,屈寂是什么时候不告而别的?” 赵玉莲对那个日子记忆得十分深刻,她毫不思忖的道: “记得?就在我怀了小慈两个门的当口,我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我直到那-天才确定有了身孕,才敢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任霜白道: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大婶,你认为这是个喜讯,但对屈寂而言?却不啻晴天霹雷,如遭雷殛,当成了无可忍受的羞辱!” 赵玉莲呼吸急促起来: “我们是夫妻,我怀了他的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算是‘羞辱’?” 用力搓揉着面颊,任霜白也觉得措词不易: “原是这么回事,不过,据屈寂说,当年他因为酗酒太甚,加以情绪欠佳,对房事问题,已经有心无力,他说,在你怀有令嫒之前,已有半年之久不曾与你相好……” 原来苍白的脸庞猛孤丁胀得一片赤红,赵玉莲全身颤抖,声如裂帛: “他,他是这么说的?” 任霜白无奈的道: “大婶,这等涉人隐私与名节的话,除开当事者,怎好瞎编?” 赵玉莲的泪水夺眶而出,频频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老天无眼啊,我这十多年的活寡是白守了,十多年的辛苦也叫白吃了……人家有老婆不规矩的,汉子还多方遮拦,就是怕家丑外扬,有辱门风,那没良心的倒好,愣拿一顶绿头巾往脑瓜上戴,犹无证无由的冤枉他老婆,起些莫须有疑窦,他不止是羞辱自己,更连两家人的名声都抹黑了……” 屈慰慈在一旁也跟着哭将起来,一面扯动母亲衣角,边抽噎着叫: “娘,你莫哭啊,娘……” 任霜白只有先加劝慰: “大婶,冷静点,这不是激动的时候,且沉住气,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只要确信无愧于心,无损于行,终归要还你-个清白。” 抹去颊间的眼泪,泪水却又淌落下来,赵玉莲吸着气咽泣: “想起来我好恨……大叔,我虽说是个寻常妇道,却也懂得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三贞九烈,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道理;打从我跟了那屈寂,除了辛辛苦苦,把整个心力放在这个家上,就没朝歪处沾上丁点儿,姓屈的脾气坏、性情暴,动粗动手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个正经营生,日子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么过,我都不曾发过一句怨言,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把如此丧天害理、杀人不见血的一个冤屈丢在我身上……” 任霜白低声道: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婶,犯不上气恨。” 赵玉莲仍在哽咽: “这杀千刀的,亏他怎么想得出这个名目来糟塌我……” 任霜白道; “莫不成,大婶,他就不曾亲口问过你?” 赵玉莲咬着牙道: “他要是亲口问我,倒也好了,他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不声不响就丢下我走了,如果今日你不来,我直到死的那天,仍是个含冤莫白的糊涂鬼……” 任霜白默然片刻,沉声问: “大婶,你的确清白无瑕,屈慰慈也的确是屈寂的嫡亲骨肉?” 赵玉莲斩钉截铁的道: “一点不错;这死鬼忘了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摸到我床上纠缠我的事了,那晚上还是满月初十六或十七吧,小慈就是那次怀的……” 任霜白道: “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点点头,赵玉莲若有所思的道: “是了,当我告诉他怀了身孕,要他替孩子先起个名字的时候,他起初支支吾吾?不大情愿,后来才颇不耐烦的随口说山叫‘慰慈’好了,我问他这个名字是给男孩取的还是给女孩取的?他当时脸-沉,凶巴巴的冲着我吼:男女都-样用,反正亲了孩子娘便成!大叔,现下回思,这没良心的可不早就在疑神疑鬼了?” 任霜白叹了口气: “这段期间,他回来过,知道你生的是个女娃,也知道你一直住在原地没搬。” 赵玉莲睁大泪痕犹湿的双眼,嘶嘶的道: “你说,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他曾经回来过?” 任霜山道: “否则,他怎么如此肯定的要我来这里找你?” 又一咬牙,赵玉莲恨声道: “狠哪,他可真狠得下这条心,分离多少年月,赶到下门口,还不曾与我母女照上一面……” 任霜白苦笑道: “话分两头讲,对你母女而言,和屈寂不朝面的好,然则对我来说,那时你们若照上面,说下定已见事情分晓,我便不致于跑这一道,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况了!” 咀嚼着任霜白言语中的含意,赵玉莲惊疑不定的问: “大叔,这杀千刀的自己不来,偏偏使唤你来见我母女,可有什么用意?” 任霜山感喟的道: “你真想不到?大婶?” 赵玉莲心里有所触应,口舌便不觉僵硬了: “只怕……只怕他居心不善吧?” 任霜白直言道: “简单明确的说吧,大婶,他不要-个他认为失贞的妻子及一个不属于屈姓骨血的后代,他要我来的目的,是将你母女一并除掉!” 惊骇过度的赵玉莲,禁不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这样,她才不致嚎叫出声,而泪水又已不受控制的汩汩流淌,她的躯体在不住抽搐,强行抑压的哽咽声合着急剧的喘息?传入人耳,几能锥心断肠: 屈慰慈抱着母亲腰际,哀哀泣唤: “娘?娘……” 任霜白从椅子上起上,背负双手,紧拧着一双眉头,来回在屋单蹀踱,看得出他的烦躁、他的苦恼,他那难以决断的闲扰,惧是如何伤神忧魄! 屋里的气势极其僵凝,且隐溢着肃煞的阴森,只任霜白的步履声轻轻响动,渗合着赵玉莲窒噎般的呼吸,连屈慰慈的哭泣声都噤住了。 良久,赵玉莲拭干泪痕,一扬脸,是一种豁出去的形色: “大叔,我不知道你和我当家的是什么交情,但你既然能答应他来办这桩事,渊源必定不浅,你用不着难为,就照,他的嘱咐下手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饶过我的女儿,大叔,无论孩子是我替谁生的,孩子本身并没有罪,她来到这个人间世,原奉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任霜白摆摆手: “不要说了,大婶,你又何尝有罪?有罪的是那个素性多疑猜忌,走火入魔的老家伙!” 赵玉莲怔呵呵的瞪着任霜白,一时倒不知怎么接词——这不像个受命行刑的杀手口吻呀。站定脚步,任霜白又道: “离开此地,你母女俩可有去处?” 赵玉莲忐忑的道: “你的意思,呃,大叔,是要放过我娘俩?” 任霜白道: “正是。” 赵玉莲犹有恁般的妇人之仁,她哑着声道: “这样一来,大叔,岂不是连累了你?” 干笑几声,任霜白道: “这是我个人的事,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怎么去做,自有担当,倒是你母女二人,-定得离开‘三连埠’,躲得越远越好,否则,今天屈寂可以找我来杀人,难保他明天不会再寻别人!” 赵玉莲想了想,道: “离此六十里路,我还有门远房亲戚能以投靠,另外,只有回娘家去……” 任霜白摇头道: “你娘家决不可回,这是一条找死的路;大婶,至于你那门远房亲戚,屈寂知不知道有这层关系?” 赵玉莲抹着眼角道: “我告诉过他,亲戚也来走动过……” 任霜白道: “如此,亦不用去投靠了,姓屈的迟早也会找到那里。” 赵玉莲悲愤的道: “他真会一点不念夫妻骨血之情,这样赶尽杀绝?” 任霜白低喟道: “大婶,你那当家的,在江湖上有个称号,叫做“九心绝屠”,九心者,心眼多、心思活,同样亦就善疑多忌了?所谓‘绝屠’,四个字即可解释——便乃你方才所言的‘赶尽杀绝’,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和他虽则夫妻-场,恐怕没有我的了解来得深,他那等阴毒法,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脸色如同白蜡,赵玉莲嘴唇哆嗦着: “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就是,再也不回这里来……” 任霜白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递到赵玉莲面前: “这是张二百两银子的庄票,可以十足兑换现银,大婶,你请收下,算是聊壮行色吧。” 后退一步?赵玉莲忙道: “不,大叔,我不能收你的钱,为了我母女俩,你已付出太多!” 顾不得避嫌,任霜白一把将银票塞入赵玉莲手里,边再三叮咛: “赶快离开,越远越好。” 赵玉莲握住银票,含泪拉过身侧的女儿,母女俩朝着任霜自双双跪下,做母亲的哽咽不能出声,小女儿却也懂事的只在默默啜泣,娘儿俩已同时一个响头叩落。 等她们仰脸望去,于瞳仁间蒙胧的水雾中,却哪里还有任霜白的身影? 第11章 怨为鸠毒 石洞里,松枝火把的光芒依旧劈啪闪耀,浓烈的松脂气味仍然呛鼻薰脑,屈寂也还是老样子——盘膝跌坐在那座大而圆的石墩子上,仿若自任霜白上次离开,至到如今他都不曾移动过。 摊列在他面前的三只小木箱业已启开盖子,一箱是晶莹无暇、通碧透绿的上等翡翠,一箱是颗粒均匀,有如鸽蛋大小的圆润珍珠,另一箱,则为璀灿亮丽,眩瞳夺目的南甸红宝石;壁间的火把映照着这一片闪烁的翠绿,滚动的银烨,再加上澈滟的火赤,真正是奇珍并陈,宝光盈室,七彩缤纷之余,连屈寂那张老脸亦被反映得恁等绚烂光泽了。 伸手抓一把指甲粒大的多角红宝石,屈寂让掌中的宝石从指缝间泻落,另一只手又抓了一把方圆不等的翡翠,也让它自指缝间滑回箱里,然后,他拈起珍珠,逐一端详,而孔上的神色透露着如此的贪婪、自傲、满足,藉着这些珠宝,他似乎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 任霜白站在一边,垂手无声,他看不精确屈寂现下的表情,然而,由那阵阵细碎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中,他可以想象得到老屈的馍样,屈寂在他想象中的德性,怕比明眼人更要真切。 忽然,屈寂停止了把玩珍宝的游戏,他目光灼亮的盯着任霜白,阴沉沉的问: “你没有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吧?” 任霜白平静的道: “前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届寂提高了嗓门: “我是说,你有没有在这些珠宝上顺手牵羊、揩我的油?” 任霜白不气反笑: “我要是有这种念头,前辈,我根本就不用回来了,揩你一点油,何不全部独吞来得实惠?” 屈寂“嗯”了一声,道: “说得也是……” 突出的喉结蓦地上下移动,他又厉色道: “金子呢了不是说还有上百条的黄金么?任霜白,你把金子藏到哪里去啦?” 任霜白足尖轻挑,摆在地下的两具铁角木箱应声掀开,刹时金芒流灿,异彩闪映,两具木箱之内,可不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那百根金条? 双手抚搓,屈寂满意的吁一口气: “好,是一百根条子吧?” 任霜白而无表情的道: “每箱五十根,错不了。” 屈寂嘿嘿笑道: “这趟差事,你办得挺漂亮,要不要我赏你一根条子,犒劳犒劳?” 任霜白有点啼笑皆非: “多谢前辈美意,我心领了。” 屈寂也不客气,大刺刺的道: “你不要,我亦不勉强,须知道,这些东西全是我拿屈辱与仇恨换回来的代价!” 任霜白没有接腔,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允当。 屈寂两掌置于膝盖之上,兴致勃勃的道: “劫了林翔这一趟镖,足可令他倾家荡产,永难翻身,任霜白,你劫镖之后,曾否去打听大隆镖局的下场如何?” 任霜白道: “我认为不用多此一举了,前辈不是说过,林翔失此重镖,诚足以倾家荡产、永难翻身么?” 屈寂愠道: “这只是我的判断,总该查明事实才好——还有,你可曾伤了姓林的?” 任霜白唇角微撇: “前辈,这趟镖乃是林某的身家性命,不制服他,如何劫镖?” 屈寂摸着下巴,道: “希望你不曾要他的命,我等着看他受活罪!” 任霜白道: “林翔受创不轻,但不致丧命。” 屈寂一拍膝头: “很好,这正是我预期的效果。” 顿了顿,他又自浮起一抹狐疑之态: “就办这-桩事,你怎的去了恁久?” 任霜白从容的道; “这趟出去,时间是耗长了些,不过,办的却不止此一桩事,正要向前辈禀报,前辈与我所约定的其他三桩公案,我已一并替前辈办妥了。” 屈寂大感意外,立刻反射似的有种将被离弃的感觉,他故做安详的: “其他三件事你也全办妥了?不简单,真不简单,任霜白,在经过我-番调敦之后,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呵呵,青出于蓝,端的是胜于蓝……” 任霜白道: “全是托前辈之福,再加三分侥幸而已。” 屈寂斜睨着任霜白,皮笑肉不笑的道: “十三年以来,‘霞飞派’掌门人商宝桐的艺业可有精进?” 任霜白耸耸肩,道: “我不清楚商宝桐十三年前的本事如何,目下功力却甚深厚,很费了一番手脚,始堪堪将他击败,这个人,倒颇有一方掌门的风范。” 屈寂不禁怒道: “狗屁,什么风范?败军之将,只合俯地乞怜,哪来的风范可言?!” 任霜白无可如何的回应一击: “是,前辈。” 鼻息咻咻的生了一阵闷气,屈寂才绷着脸道: “你是怎么伤了他?” 任霜白道: “商宝桐背上挨了我两刀,伤口已七寸有余,并排于脊。” 屈寂喃喃的道: “‘分魂裂魄’……姓商的老王八蛋居然连这一招也躲不过……想当年,我真叫冤……” “咯崩”一咬牙,他又恶狠狠的问: “你只折了商宝桐一员?” 任霜白道: “不止,尚有‘银面员才’江哲甫,‘登云步’马德光;江哲甫吃我削去-块肩头肉,马德光去了一只左耳!” 屈寂立时兴奋起来,他双目闪光,豁然暴笑: “干得好,尤其马德光那狗娘养的,你该多削下他一只耳朵才对,想当年,罪魁祸首就是他,他要不踢掉左纪长的武馆,我亦不致栽那个斤斗!” 任霜白安慰着屈寂: “一只左耳也够他受了,前辈,耳朵掉了,再也生不回来。” 拈起面前一颗翡翠把玩,屈寂又阴阳怪气的问: “‘青木山’‘玄波湖’的阙老怪阙离愁,你又是怎生收拾他的?” 任霜白道: “就和前辈当年的经历相偌,我和他比刀法,他败了,自行挑断裤腰带谢罪受罚。” 屈寂大声道: “你亲眼看见他挑断裤腰带?” 任霜白颔首: “亲眼目睹。” 屈寂迅速的问: “那老小子底裤是什么颜色?” 任霜白回答得更快: “白麻布半长管,裤管口正好齐膝。” 手捂胸口,屈寂仰天长笑: “阙离愁呀阙离愁,十年风水轮流转,时光虽说长远了点,当年你出我的丑,今天我照样叫你还回来,痛快呀,痛快!” 任霜白沉默着,屈寂的“痛快”,丝毫不曾感染到他,相反的,他连一星半点的欣悦之情都没有。 抹去嘴角的唾沫,屈寂急切的道: “好,现在告诉我,那个不要脸的臭婆娘和她的孽种,你是否也照了我的吩咐处置了?” 任霜白道: “是的,完全遵照你的吩咐行事。” 伸出手来,屈寂激动的道: “人头呢?把两颗人头给我!” 任霜白不慌不忙的道: “回前辈的话,人头不曾带回。” 形色倏沉,屈寂狞厉的道: “为什么不带人头回来?” 任霜白叹息一声,缓缓的道: “我不忍心,前辈,那赵玉莲临死之前,苦苦哀求我留她母女一具全尸,也好早早去投胎转世,我看她可怜,只有允承了她……” 屈寂猛然一拍座下的石墩,原本干瘪蜡黄的脸孔透出一层赤光,他愤怒的咆哮: “你不忍心取那大小两颗人头,就忍心看我受那绿云罩顶之苦?多少年来,多少个白天晚上,我只要一想起那婆娘与野汉交媾的情景,便自如锥刺骨,如刀剜心,这等的羞辱,这等的怨恨,岂是一干没有当过活王八的男人想象得到的?” 任霜白低声道: “前辈且请息怒,我只是认为,对一介女流之辈,手段实不宜过于残忍,她母女二人,既非江湖强梁,亦不谙武功技击,如照对付那些顽凶歹恶之徒的方式处置,未免失之严酷,所以……” 屈寂粗暴的打断了任霜白的话尾: “不要再说了,你是怎么下的手?” 任霜白道: “母女二人,俱是一刀穿心。” 屈寂喝道: “你倒好心,不令那淫妇孽种受罪!” 任霜白神态祥和,侃侃而言: “记得前辈并未交待如何下手,假如前辈事先有所令饬,我又岂敢不加遵从?” 屈寂大吼: “这样说来,难道是我的不是了?” 微微躬身,任霜白道: “我并无此意,前辈。” 屈寂气恼的道: “不见人头,我怎能相信你确然办妥了事?” 任霜白道: “我的承诺就是保证,九年来,我哪一样、哪一桩欺瞒过前辈?” 愣怔了一会,屈寂喃喃的道: “操,这倒也是事实……” 任霜白接着道: “所以,前辈应该信得过我才是,我总不会为了这桩最易办的小事而损毁在前辈心目中无瑕的信誉吧?” 哼了哼,屈寂悻悻的道: “任霜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断断不可存有妇人之仁,由你处理这淫妇孽种的事情看来,你的心还不够狠,方式仍欠果决,隔着练达圆熟的境界尚差远了;想要往下活,活得有尊严,有意义,有权威,你就必须踩着别人的人头朝上攀,行那小慈悲,只有自寻麻烦,凭添羁绊!” 任霜白漫应着: “多承前辈训诲,我记着就是。” 屈寂的一双眼珠子乱转,忽道: “两具尸体,你埋了没有?” 任霜白道: “没有埋,全丢到‘大龙山’山脚下那条浊河里了。” 凝瞪着任霜白,好半响,屈寂始阴沉的道: “挺干净利落的,一了百了,嗯?” 任霜白声色不动的道: “办事切忌留下手尾,这样岂不干脆?” 屈寂咬着牙道: “任霜白,你可千万不要骗我,如果让我查出来你在骗我,你就知道我待如何整治你——我将令你痛悔终生!” 仕霜白淡淡的道: “我明白?前辈,我没有骗你。” 屈寂又恼、又气、又无可奈何的道: “你晓不晓得,不见人头,我有多么憾恨?!” 任霜白道: “我很抱歉,前辈,但人已死了却绝对不假。” 略微侧过身左,屈寂指了指石壁间一个凹格。凹格里, ※※此处缺两页※※ “回前辈的话,当初前辈与我约定,将‘劫形四术’相授,条件是必须为前辈完成五桩心愿,在完成前辈这五桩心愿之后,即可恢复我自由之身,现在这五件事全替前辈办妥了,前辈放我他去,正乃守信践诺之举,又怎能指责我是过河拆桥、没有天良人性?” 届寂额际暴浮青筋,口沫横飞: “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敢放言顶撞于我?若没有我,你岂有今天?居然说走就走,说散就散?那怕豢养一条狗,要分手,也会摇摇尾巴,伸伸舌头,表一表受生养的情份,再怎么着,也不似你这般的决绝寡薄!” 任霜白冷冷的道: “前辈,我是人,不是一条狗。” 届寂紧闭嘴唇,在僵滞了片刻之后,才又有气无力的道: “任霜白,唉,也许是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些年来,和你相依为命成了习惯,一听说你要离开,难免心绪浮躁,受不了刺激……人说同船共渡是有缘,你我相聚一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这么甩手一走,叫我残年晚境怎生度得?” 任霜白明知屈寂尚可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他明知他握有大把的钱财足以应付,但此刻揭破未免太伤感情,尽管心中有成百个反驳理由,仍不由得放缓了语气: “请前辈宽怀,我这一去,并不是不再回头,但有空暇,仍然会随时来向前辈候安奉侍;前辈也清楚,先师尚有一段恩怨亟须我去了结,此仇此恨,年积月累下来,已在我心灵间形成极大的负担,一旦不能了断,便一日不得安宁,前辈既然关爱于我,务乞加以周全……” 屈寂的态度也跟着来了个大转变,频频点头,慈祥恺切: “有道理,你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不能阻止你去为你师父报仇,这也是一个做徒弟的应尽的本份,你有这等忠义之情,我更该感到高兴才是,呃,不过你也别忘了是谁给你的造化,谁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千万要记得饮水思源呀……” 任霜白道: “我会记得,前辈。” 屈寂忙道: “那么,你该如何报答于我?” 强烈的憎厌之情自心底涌起,对这种形同勒索的回馈要求,任霜白几乎难以忍受,可是,他终于忍受下来,反而微笑着道: “前辈想要我如何报答?” 屈寂眯起双眼道: “很简单,第一,你个把半个月就得来看我-遭,替我这里收拾收拾,跑跑腿、办办事;第二,要随时听候我的传唤,即传即到;第三,我往后有借重你的地方,你决计不准推辞,仍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怎么样?这对你来说,不算苛求吧?” 任霜白微笑如故: “不算苛求,前辈。” 屈寂宽慰的道: “好孩子,总算我没有白疼你一场,也不枉我那一番苦心培养;赶快把你师父的仇报了,就马上回来我这里,嗯?” 任霜白欠欠身: “我会来,前辈。” 屈寂笑道: “你去吧。” 往洞外走出几步,任霜白又站定回身,似笑非笑的道: “前辈,假如我万一报不了师仇,反被对方杀害,那么前辈又该如何自处?” 屈寂一愣之后打了个哈哈: “切莫小看了自己,什么场合该怎么因应,你是最机灵不过的……” 任霜白没有接腔,头也不回的走出洞口。 第12章 梦魇前尘 瘦马悠缓的蹄声逐渐停歇下来,隔着前面的石桥尚有-段距离,但任霜白已感应到正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孤伶伶的伫立在桥头,他直觉的联想到那是钟若絮,甚至他似能看见斜阳的光辉——光辉泛现着黯淡的紫红,涂映得钟若絮的形貌带点儿虚幻,蒙蒙的烟霭于夕照中浮沉,景像便更显得眩花了。 又策骑向前走近了些,任霜白双目凝聚,低沉呼唤: “是钟姑娘?” 不错,伫立桥头的那人,果然是钟若絮;她手搭凉棚,一直注视着来近的人马,她早已看到这一人一骑,亦几乎确定了来的人是谁,但直待任霜白迫至跟前,又出了声,她才完全相信这是事实,这不是梦,不是多日来重复落得的失望。 任霜白再次低唤: “可是钟姑娘?” 伸展双臂,钟若絮发狂似的迎着任霜白奔来,却又在半途急忙煞步,她喘息着,脸上透出一抹羞赧激奋的朱红: “霜白哥……是我……” 偏身下马,任霜白笑道: “虽然看不清切,我却料定是你。” 稍微矜持的来到任霜白身边,钟若絮忍不住细细端详着咫尺外的这个男人——苍白、瘦削、略显憔悴,胡髭丛生颊颔,但神情却极其愉快。 任霜白十分自然的握住钟若絮的手,柔声道: “日头快下山了,深秋近冬的天气,风寒大,你不待在屋里,一个人跑来桥上做什么?也不怕受凉。” 自己的手被任霜白握住,钟若絮竟毫无那种突兀、忸怩、或者窘迫的感觉,有的只是如此贴切的温馨,又如此安详踏实的惬意;分离这段日子,情谊似乎越发近了。 两人并肩行上拱桥,任霜白侧首看着钟若絮,道: “怎么不说话?” 抿抿嘴,钟若絮低下头来: “本来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待见上面,反不知从何说起了……” 任霜白道: “傻丫头,那就慢慢再讲吧,你还不曾回答我,独自个儿站在桥头上发什么愣?” 钟若絮轻轻的道: “我,我不是在发愣,我是在等你……” 任霜白笑出声来: “说你是傻丫头,你还真叫傻,我又没有确定归期,你怎么知道我会今天回来?包不准明天后天,亦挡不住再晚个-个月半……” 钟若絮微带腼腆的道: “临行以前,你说过这一去可能须要一个月到两个月,满一个月后,我就每天到桥头上等,我确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你回来,现在可不等着你了?” 任霜白讶然道: “你跑到桥头上等干什么?不嫌累得慌?我但要返转,就必定会敲门进屋,还怕见不上面?” 钟若絮低声道: “人家只是想……想早点看到你。” 突来的一种触悟,使任霜白心旌泛起震荡,他定定神,故作闲散的道: “早见晚见,不过差上一线而已,何须那般苦等?” 钟若絮不出声了,眼瞳间有一抹难以掩隐的怅怨流露,她实在搞不懂,莫非天底下任什么情事都要有过经验、或由明人指点才能通窍? 拴上马,进入屋内,任霜白的感觉就和回到家一样,不止恁般的舒坦自在,犹另有一股无可言喻的亲切意味——四海浪荡惯了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不禁寻思,到底原因何在? 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茶香沁鼻,是上好的银毫毛尖;他凑近杯沿深深吸一口气,迭声赞赏: “好茶,真是奸茶。” 有人在解脱他脚上的软靴,以角度测量,他坐着,人家就只有采取蹲下或半跪的姿势了。 任霜白忙道: “钟姑娘,你要干嘛?” 半跪在一侧的钟若絮仰起脸来,盈盈笑道: “给你换双便鞋,丝棉裹衬的里子,挺保暖的!” 任霜白不免拘促: “这又何劳姑娘动手?拿给我自己换上就成!” 三两下就利落的为任霜白换妥便鞋,钟若絮直起身子,眼波流转: “往常,我也是这样侍候哥哥,女人份内的事,不合让男人去做。” 任霜白叹喟的道: “我这一辈子劳碌惯了,从来未曾受到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姑娘你相待恁殷,倒令我好生不安,而且,我不是令兄,何来资格受你服侍?” 钟若絮笑道: “看你,霜白哥,才分开一个月又十七天,怎的变得生疏了?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你对我的恩义深厚如海,就算我的嫡亲兄长也不过这般,你犯得上同我客气?” 喝一口茶,任霜白道; “不是客气,只是不敢当……” 钟若絮道: “习惯就好,霜白哥,女人家是该服侍男人的——只要那男人是这一家之主。” 任霜白的胸间涌升起一股暖流,热茶浮漾的雾氲仿佛在他眼前展布出一幅温馨的家庭美景,然后,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些幻像抛开,他冷酷的警告自己,一个瞎子是没有美景可言的,一个瞎子又怎能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韶华? 注意着任霜白表情上的变化,钟若絮关切的问: “霜白哥,你在想什么?有事情不顺心?” 任霜白稳住神思,一派洒脱之状: “没有事,我正在想,眼下的气息,真像一个家,感觉上熨贴极了;钟姑娘,我还忘记问你,今晚我们吃什么呀?” 钟若絮宛似老早已准备好了,她一样一样的扳着手指数说: “有两个凉拌菜,粉皮小黄瓜、酸甜腌白菜,三道热炒,笋尖腰片,红椒牛肉丝,韭黄煎蛋,另一道炖鸡汤,再用烙饼垫底打饱,霜白哥,你还喜欢吧?” 任霜白笑道: “对我而言,这已和皇帝吃的差不多了;一年到头,难得正正经经坐下吃顿好饭,但求填饱肚子算数,眼下光听你报出菜名,我已是馋涎欲滴啦。” 钟若絮开心的道: “只要你喜欢吃,我可以天天换过花样让你大快朵颐,霜白哥,我厨下的手艺不差呢,前一段日子,莫非你还尝不出来?” 任霜白点着头道: “许是在伤痛之中,胃口不佳,觉得味道是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钟姑娘,如今你可得大显身手一番,滋补滋补我这缺油寡水的五脏庙……” 咯咯笑了,钟若絮道: “说得可怜生的,你放心吧,霜白哥,但在家里待上三个月,我包管养得你又白又壮。” 不止是三个月,任霜白何尝不想在“家”里待上三年甚或三十年?然则现实的情况何容他长期处于安逸?道义上的责任复加未可知的变数,“将来”就如同一团虚渺飘浮的雾霾了。 阳光明亮,却并不炙热,金灿灿的光辉洒照着钟若絮灵巧的双手,那么一针一线、挑起干落的缝缀着衣物——小院里一片安宁,似乎针尖扎透布面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 任霜白坐在钟若絮对面的一具石凳上,十分专注的看着钟若絮的动作,光景好像他当真看得分明。 轻轻用牙齿咬断线头,钟若絮抬眼望过来,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任霜白唇角勾动,挤出一抹笑容: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感触?” 钟若絮把手上的衣物搁置膝头,幽幽的道: “霜白哥,这次回来,我发觉你仍然心神不定,整日价悒郁凝滞,若有所思,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未结的事情等你去办?” 任霜白平静的道: “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有一位师父,一位艺业平平,但给予我全部爱心的师父,是他老人家收养了我这个无父无母、无衣无食的孤儿,是他老人家调教我习武入门、成人长大,他是一位极其平凡的武林汉子,直肠直肚,澹泊名利,一生执著于忠义仁恕,也一生嫉恶如仇,我敬他爱他,当他是我的师父,也当他是我的父亲……” 钟若絮道: “你说过,霜白哥,令师已经遭到不幸,你为报师仇,才牺牲了一双眼睛。” 点点头,任霜白道: “近十年来,我受尽屈寂的叱责讥辱,冷言恶语,像奴才一样替他东奔西跑,助纣为虐,目的只在修习业满,好为我可怜的师父报仇雪恨!” 钟若絮扭绞着手指,有些措词艰难: “霜白哥……这到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沧海桑田,人面变迁,谁也不知道当年的形势如今已成什么模样;我,我不是劝你淡忘,霜白哥,我只是认为,有没有必要,呃,这么急迫的去寻仇?” 眼中的光芒不见冷凛,形态未现厉烈,任霜白语声柔和: “我了解你的想法,亦明白你的用心,钟姑娘,你为的是我好,但是,这桩事我非办不可,对我的良知道德,我的情感责任,别无选择余地;快十年了,等待的辰光已太漫长……” 钟若絮痛苦的道: “这一辈子,我恐怕都脱离不开血腥杀伐的束绊,从我懂事开始,耳濡目染的就是弱肉强食、你争我斗,就是暴力、残横,恩怨纠结……帮口被篡夺了,哥哥被谋害了,孤苦飘零的绝境里攀上一个你,而你又要卷入这湮远的仇恨中去……霜白哥,你的悒郁,你的忧虑,你的落落寡合,我猜就是为了令师的这笔血债,果然,我不幸猜对了……” 任霜白叹息着道: “世间事,许多是无可奈何,也是责无旁贷的,钟姑娘,我们都愿活下去,可是活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无愧于方寸,那才有意义,才叫顺畅,否则,生命便是一种负担了,你难道不愿我早日解除这精神上的桎梏与承压?” 钟若絮微起咽声: “我愿,我更愿的是你活着,好生生的活在我身边、活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 任霜白悲凉的道: “钟姑娘,看看我的眼睛,我这一双原是好端端目前却瞎了的眼晴,想想我近十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折磨,我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报达师恩,洗雪师仇,师父为我做了千般事、万般事,我这一生,却只能替他做这一桩……” 钟若絮泣啜着,双手捂面,泫然无语。 任霜白神色恳切,双眼注视钟若絮: “报过师仇,我们仍不能就此苟安偷活,你哥哥的屈恨不能不伸,他的血不能白流,钟姑娘,他是你的嫡亲兄长,是我续命再生的恩人,但得一口气在,我们都要使他能瞑目于九泉!” 挪开捂住脸庞的双手,锤若絮泪光莹莹的双眸中透露着深探的感动: “霜白哥,你竟一直记挂着我哥的事……” 任霜白语声沉重: “正如你所言,我们是患难之交、生死之情,钟姑娘,有了这样的缘份,怎能相忘?” 拭着泪痕,钟若絮低怯的道: “霜白哥,你不会怪我吧?” 任霜白道: “怪你?怪你什么?” 钟若絮垂下头道: “我……我太自私了,只想着眼前,挂着往后,只顾虑你的安危,把做人的道义、把亲仇血恨全按压下了……” 转过身来,任霜白拿手覆盖住钟若絮的手背,温厚的道: “女人家总是这么想的,我不怪你,至少,你仍然明白道理、识得轻重。” 钟若絮破涕为笑: “别再调侃我了,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在钟若絮的手背上轻拍几下,任霜白坐回石凳,眉宇间已开朗了不少。 托着腮,钟若絮道: “霜白哥,能不能讲讲你师父的事?” 任霜白道: “你想知道什么?” 钟若絮谨慎的道: “譬如说,他与人结怨的因由,和谁结怨、以及遭至毒手的经过……” 任霜白仰首向天,音调平缓: “我师父姓田,叫田渭,渭水的渭,他老人家这一生,只得两个亲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外甥吴学义;田氏家族本就人丁单薄,师父终身未娶,他仅有的一个姐姐又死得早,因此对这个孤苗子外甥就十分宠爱,大概是自小缺娘管、缺娘疼的关系吧,他这位外甥的品德不怎么高尚,年纪轻轻的便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给师父增添了不少麻烦……” 钟若絮插嘴问: “这吴学义的爹呢?难不成都不管教?” 任霜白摇头道: “他爹是口酒瓮,三天里倒要醉两天,平日干泥瓦匠的活,也属打打渔、晒晒网的一类,自己都管不得自己,怎么去管他那野惯了的儿子?何况,在吴学义出事之前的头一年,他已从屋顶上摔下来先送掉了老命。” 钟若絮喃喃的道: “苦命人家终究是那样的命,挣不脱一个苦字……” 任霜白道: “也不尽然,但要自己争气,往正路上走,未见得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怕就怕耽沉淫逸,沾染恶习,再若执迷不悟,难以自拔,那就越陷越深,累人累己了!” 钟若絮问道: “霜白哥,问题约摸就出在这吴学义身上吧?” 任霜白微叹一声: “真叫孽障啊,那一年,吴学义像是被鬼迷晕了头,跑到当地一家大赌档去下注,西个时辰下来竟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这一万七千多两银子里面,倒有一万六千八百多两是赌档内柜借给他的!” 哼了哼,钟若絮道: “这算是哪门子赌场?吴学义分明一个穷措大,内柜怎可借给他这许多钱?输光了又叫他拿什么来还?开场子也有如此不睁眼的!” 任霜白道: “你错了,他们非但招子雪亮,而且心计细密深沉无比,他们当然知道吴学义家无恒产,两袖空空,可是他们也知道吴学义有个嫡亲舅舅——我的师父田渭;师父虽不富有,倒也置得多亩良田,一个瓦屋,如果变卖下来,差堪值上此数了,他们肯定师父不会不管他这个孤苗子外甥的事……” 钟若絮自齿缝中进出一个字: “毒!” 任霜白道: “不错,是毒,钟姑娘,你也晓得,举凡开赌设档的人,十有十个不是好路数,若非江湖帮派,便为地方土豪之属,他们既敢开赌,既敢借钱,自有他保本翻利的一套法则,不怕你躲,不怕你赖;吴学义在输钱的第三天,赌档那边已开始上门逼债,不但逼债,他们借出的一万六千八百多两银子,还以日息九分的利息往上滚,又叫吴学义如何承担得起?到了第二趟逼不出钱,他们就开始来硬的了,吴学义挨了一顿揍,鼻青眼肿之外,左手指骨亦被生生折断三根,他自知搪不住了,完全在赌档预料中的跑来求他老舅告帮……” 钟若絮气愤的道: “这其中很可能使鬼赌诈,霜白哥,无论手气怎么背法,两个时辰就输掉一万七千多两银子,亦不是桩容易的事,说不定赌档故意出千,耍了花样!” 任霜白道: “不错,当时我师父和我也这样认为;师父听过吴学义一番哭诉,又疼惜外甥遍体鳞伤,气恼交加的情形下,领着我和吴学义立时赶去了隔镇那家睹档,等与对方管事的见上面,只三言两语就弄僵了。” 钟若絮早有所料的道: “不僵也难,和颜悦色还能逼出钱来?” 任霜白笑笑,竟平淡得仿若在述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赌档管事的一照面就开出价码来;本帐纹银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两,加上七天利息,零头不算,合计为一万七千七百一十八两整,借据摊开,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且有吴学义打的手印画的押;他们摆明了,一文不能少!” 钟若絮恨声道: “那分明是诈睹!” 任霜白道: “对方不承认,反咬我们意图输打赢要,存心赖债,钟姑娘,诈睹要当场揭破抓住才算,事过境迁,话就全由人家说了。” 白哲的额头凸现着细微的筋络,钟若絮急道: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任霜白捏捏自己鼻粱,道: “师父自然不答应,所以局面当场就僵了,师父一怒,领着我们往回走,赌档那边尤其凶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险破到底,大批人马气势汹汹的拦住我们,拿出的架势显然要留人赎财!” 吸一口气,钟若絮问: “打起来没有?” 任霜白道: “怎能不打?我说过,师父老人家向来是直肠直性,嫉恶如仇,这口怨气叫他如何下咽?我们师徒连手,奋力突围,别看对方人多,在场的却没有几个硬把子,经我师徒一阵冲扑,居然脱身出来,非但把睹档砸了个一塌糊涂,还伤了他们五六个喽罗,事后,师父抚掌大笑,直呼痛快……” 钟若絮却不禁忧于形色: “只怕就此种下祸根了,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 “不错,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午间,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赌档真正的后台老板,号称‘崔剥皮’的崔颂德,一个便是崔颂德的拜兄——他巴结得活似老祖宗般的‘奇灵童’敖长青。” 惊噫一声,钟若絮道: “我听说过这姓敖的,出身自滇边摩迦奇,长大后不守清规,因贪念红尘奢华而私下逃逸还俗,不仅私下还了俗,尚厕身黑道,多年来已形成气候,俨然为巨枭之流;闻说他的武功极其怪异狠辣,摩迦奇的佛性未尝感染到他,可摩迦奇的不传之艺倒让他学得了火候!” 任霜白颔首道: “说得对,这个人的长相尤其特殊,十余年前,他应该已有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只若十三四岁的童子,身材短小细瘦,留一根冲天辫,着一袭绣有‘刘海戏蝉图’的花俏衫裤,满脸稚气,加以肤色白嫩细润,还真看不出他是个成年人物,要是不开口,谁都能被他骗住,那崔颂德和他站在一起,老得就像他爹……” 钟若絮皱起双眉: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们虽只到了两个人,却必然有其仗恃!” 任霜白道: “完全正确,他们临来之前,已经仔细盘询过我师父的功夫深浅,以及我的手底下斤两若干?问明白了,他们当然知道凭他两人的修为已足够十掏八攒,一朝动武,绝对是有赢无输。” 钟若絮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事先经过查探?” 任霜白笑笑: “是他们自己说的,其实便不用点明,师父和我也晓得其中道理;那辰光,崔颂德在地面上的恶名已然不小,敖长青更属大江南北的字号,我师徒二人,拿什么同人家去比?姓崔的一上门,就长话短说,吴学义的欠帐全须偿还之外,砸场子的赔补费用另加一万两银子,他们受伤的人自认倒霉,不用我们支贴分文医疗开销,然而,师父和我却得各断-手一脚以示谢罪!” 钟若絮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算什么条件?简直是逼人走上绝路嘛,是可忍孰不可忍!” 摊摊手,任霜白道: “师父却一口应承下来,他拉我到后屋,诓他们说是搜集金银细软及找出房田地契,暗里是要我赶快逃命,我当然不肯,师父竟一下子冲着我跪下,流泪央告我:霜白呀,你要留得命在,将来还有个报仇的指望,如我们师徒死净死绝了,又叫准末报冤报仇?当年收养你的时候,你只记得你的姓名,你就忍心将你任家的根苗由此切断?” 钟若絮十指缠绞,目光迷眩而呼吸急促——似乎她已神游当年的现场,去到时光的轮回里了: “快逃,霜白哥,你快逃啊……” 任霜白轻轻的,冷静的道: “钟姑娘,钟姑娘,你别紧张,我是逃了。” 骤然一机伶,钟若絮有如从恍惚的梦魇中惊醒,一摸额头,已是满手冷汗;她苍白着面容,余悸犹存的道: “刚才那一刹,我好像也在你们师徒旁边,可急死我了!” 任霜白接下去道: “我拗不过师父,再则师父说的亦乃实情,仓惶下,我翻窗而逃,但没有逃远,又悄悄潜绕回来,藏在一丛矮树后窥视当场的情景……” 钟若絮不安的问: “你,霜白哥,你看见了什么?” 任霜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看到他们正在杀戮我的师父;崔颂德用他的‘阴阳轮’,敖长青使他的‘白骨剑’……其实,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功力都在我师父之上,尤其敖长青,修为更是超出我师父甚多,但他们却连手攻击师父,他们等于一片片、一块块的在活割我师父,直到我师父肉绽骨折,混身浴血的倒地断气……而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听到师父哼过一声,叫过一声!” 打了个冷颤,钟若絮呐呐的道: “好惨…霜白哥,你看得下去?” 任霜白声调僵硬: “我看得下去,钟姑娘,我要逼迫自己咬着牙、硬着心肠看下去,因为,我要记住他们挥斩的每一轮、每一剑,我要看清师父的身上血肉是如何被切割、被分离,我要把师父痛苦的模样铭刻心里,要将他老人家临终前瞬息的容颜永印脑际,所以我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他们杀死我师父之后是如何恣狂得意,看到他们入屋搜刮财物的一举-动,我从头到尾都看尽了,看全了……” 钟若絮直觉到后颈的毛发竖立: “霜白哥,你,你没有事吧?” 任霜白道: “我当然没事,钟姑娘。” 嗫嚅了一会,钟若絮才期期艾艾的道: “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任霜白遭: “请说。” 钟若絮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暗哑而低弱: “霜白哥,我注意到你在诉说你师父这段血淋淋的仇恨时,居然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悲愤,有如一个置身事外的第三者,我不明白,你怎能做到这个地步、又怎忍心做到这个地步?” 任霜白沉缓的回答: “不用讶异,钟姑娘,当你决定对某一件事该怎么去办之后,只须坚持决心,执行到底,其他七情六欲的反应,皆属多余的了……” 第13章 财起祸端 拱桥前,任霜白牵着他的瘦马站定,跟在身后的钟若絮趋近一步,伸手把住鞍脊,娇美清秀的脸庞上凝聚着化不开的离愁别绪,更含蕴着那种悬心挂肚的郁虑,神色好不黯然。 任霜白看不清钟若絮此刻的表情,但他体会得到,直觉上的感受,往往比目视更能传应,这一时里,空气都好似冷峭了几分。 手指从鞍脊移到马儿的鬃毛上,钟若絮强颜一笑, “你这马儿,可真瘦。” 任霜白遭: “是瘦,但耐力却强,而且,与我颇有默契。” 钟若絮低声问: “有名字?” 点点头,仟霜白道: “叫‘老骆驼’。” 钟若絮咬咬唇,道: “‘老骆驼’?很有趣的名字。” 任霜白没有说话,他知道钟若絮现在说的也不是心中真想说的话。 静默片刻,钟若絮吸着气道: “事情办完了,你赶紧回来……” 任霜白道: “一定,你挂着我,我何尝不挂着你?” 抽噎一声,钟若絮努力平抑着悲苦的情绪: “霜白哥,一切都千万小心,十多年了,敖长青与那崔颂德怕亦不是吴下阿蒙,可能比当年更要难缠!” 任霜白沉稳的道: “这是可以料见的,然而,我有什么选择?” 钟若絮忍住泪,道: “不错,霜白哥,你没有选择,就如同我哥的血仇必须报还,我亦无从选择-样……但是,你要保重,我们尚希望活下去。就像你所说的,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任霜白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钟姑娘。” 钟若絮咽着声道: “叫我小絮,霜白哥,叫我!” 吞一口唾液,任霜白的嗓音有些沙哑: “小絮……” 身子贴入任霜白的怀中,钟若絮拿她的秀发摩娑着男人的下颔,脸颊紧紧俯依在任霜白胸口,于是,湿湿热热的一片泪痕,便浸透襟衣,传那丝伤楚眷恋的情怀于任霜白的心扉里了。 环搂住钟若絮的肩头,任霜白的嘴唇轻轻触抚着钟若絮的耳垂,耳垂柔软却冰凉: “放宽心,小絮,我会尽可能的早赶回来……” 钟若絮噤息摒声,只发出期期艾艾的呼吸音响,未出一语。 松开围在钟若絮肩上的手臂,任霜白跃身上马,挥挥手,策骑奔过石桥,蹄音便一路远去了。 当年崔颂德开设赌档的那个镇集,是个被称做“广安”的地方,离着任霜白现下的所在,约有六百多里之遥,已经跨越省界了,任霜白盘算,大概得三四天光景才到得了,他不想赶得太过仓促,因为,他要保持体力的最佳状况,使头脑处于惯常的清晰细密中,这些,都不是疲累之余容易办到的。 往“广安镇”去的道路,任霜白并不十分熟悉,却不要紧,沿途只须开口询问就不难寻到,只须摸至附近,他就老马识途啦。 气温降得很快,尚未入黑,寒气已夹着冷风由天地间逼宋,云空跟着晦暗晕沉,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天便乌幽幽的黑透了。 任霜白正好走在半路上,他没估到气候的变幻有这等快法,待他决定要找个处所落脚打尖的当口,人与马的位置偏偏行在郊野地里,他虽不良于视,也知道周遭一片僻寂荒寒,连点人烟的味道都没有。 于是,他松开缰绳,任由坐骑奔驰,这亦是他跟“老骆驼”沟通的方式之一,马儿经此即可意会,主人在嘱它寻找歇息之所了, 北风吹刮得益为凛烈,风梢子触及衣衫,仿佛带着锥尖似的能钻进去,刺骨的冷瑟使人不寒而栗,血脉收缩,要不是任霜白底子厚实,内力充沛,恐怕早已冻僵,但人到底乃血肉之躯,再怎么能抗,亦免不了难受,还得尽早找个窝身之处,方为上上大吉。 “老骆驼”便急一阵,缓一阵的在旷野中徜样驰骋,突然,它掉转了方向,像有所发现般往右边穿折而出。 人在鞍上,任霜白迎着扑面的寒气,脚镫以上的腿胫部位连连触及蔓草枯枝,坐骑的起伏幅度较大,且颠簸不稳,似乎奔行于地形复杂的荒原,已不再循经道路。 微俯下身子贴住马匹的鬃毛,任霜白由得“老骆驼”自行寻往目标,他对爱骑极具信心,他肯定“老骆驼”不会乱跑乱窜,这一去,说不准就有地方暂且安身了。 经过约摸半柱香的时候,“老骆驼”的奔速逐渐缓慢下来,终至停顿;任霜白眼前呈现一团朦朦晕暗的阴影,有点类似房屋的格局,却没有光线,没有温热,也没有人声。 马儿轻轻喷鼻,前蹄刨动,像是示意主人:找着落宿之处啦。 任霜白抛镫下马,略一忖度,慢慢向前摸近,他的行动的确非常慢,非常谨慎,此刻看他,才真正有几分盲人的形态。 呈现在荒野中的这幢建筑,造形相当怪异,它背后倚着一座土山,两边是密生杂木林子的坡地,这幢“房屋”用粗石堆砌,外面涂以白色,房脊耸起,两翼下斜,房前既无梯阶,也缺大门,甚至不曾开设一扇窗户,而且,由里到外,只有直通通的一间,仅在靠墙的一角,设有一具香案;如此一幢不伦不类的房舍,先不说它是拿来做什么用的,目下的光景,却已十分残旧破败,垂结的蛛网,遍地的虫鸟粪便,加上耸起的屋脊往后坍陷的一段,实实在在显示出它的苍老、破落与被人们遗弃的悲凉。 摸进屋里的任霜白,稍稍经过-阵探触,立时已明白这是个什么所在——此等建筑并不多见,说起来也有点晦气,民间称它为“厝灵堂”,乃是专为殁于异乡的过客而设,有些外地人死在当地,却宥于落叶归根的想法,要把遗骸运送回乡,如此当然不能下葬,但运柩起程须经各项安排,往往不易一蹴而就,因此就衍生出“厝灵堂”这种设计,好为那些客死异地的孤魂野鬼暂做栖身之所,也就是启灵前的栈舍了。 显然,这座“厝灵堂”已经荒废掉,没有棺材,没有香纸的余烬,剩下的,大概只有昔往魂魄的无声叹息吧? 任霜白当然不情愿呆在这种地方,可是处于如今的境况,寒天冻地,大野凄茫,又能摸去哪里?虽说心中别扭,好歹都得将就了。 嘬唇发出一声忽哨,任霜白的意思,是招唤“老骆驼”进来。 呼哨声甫始发出,“老骆驼”尚未进屋,房脊陷塌处的那个凹洞内,猝然飞出一条人影,疾若鹰隼般由上扑落,黑暗里银光赛雪,一条灵蛇也似的细环长链暴卷任霜白的脖颈。 反应是随着意念腾动的,任霜白腰身微扭,人已旋出三步,对方的长链“嗖”的一声从他颈侧掠过,链端倏扬,又再度圈回,其势凌厉无比。 长链图回的攻击位置,仍然是缠绕向任霜白颈项。 这样的武器,这样的出手方式,任霜白不禁兴起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仿若曾经遭遇过,仓促之间,一时却想不起来! 当长链第二次落空反荡的须臾,任霜白身形骤起忽折,悄无声息的落向墙角那具香案之后,他屏息闭气,不发出丁点声响,只微微侧耳聆听。 “厝灵堂”内固然一片漆黑,外面亦同样的漆黑一片,晕天黑地里,对任霜白并无影响,但那挥动长链的不速之客就免不得要吃亏了。 对方急速巡目四顾,但在这样黝暗的情形下,连一点儿微光的来源都没有,而声息寂绝,亦找不到音波的任何引导,即使用尽目力,望出去也不过就是混沌的墨黑罢了。 略一迟疑,那人立时就地半蹲下来,将自己的身体绻缩成最小的面积,银链绕在肘臂之间,随时保持着最易出手的姿势。 厝堂内静谥无声,通黑如漆,两个人分据两个角隅相互僵持,宛似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不过跟前尚未分晓,谁是猫、谁是老鼠。 “老骆驼”一直没有进来,这牲口已通灵性,大约知道厝堂中风云正起,杀机盈炽,外面寒冷是不错,到底安全多了。 任霜白定如石雕,纹风不动,缩着身子的那位也一样毫无动作。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任霜白开始隐隐闻到一股气味,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很淡雅的芳香,有如鲜花初绽的花办上还沾着露水,可是已不完全有那么清纯,其中尚掺杂着汗湿的味道,但不可讳言的,闻起来仍旧令人陶醉。 这样的气味,他肯定曾经闻过,再配合先时那人招术上的稔熟感,他将两者相融,飞快思索,不片刻,他的唇角勾动,挤一抹微笑出来一是了,这不就是易香竹么?“丹血门”出身的“血凤”易香竹,也是曾帮着“掘茔老农”曾剑他们险险乎要了他性命的易香竹?! 摇摇头,任霜白暗里回味着一句老词:人生何处不相逢?果不期然,真正是何处不相逢啊。 令他纳罕的是,易香竹孤家寡人独自个怎会出现在此地?无论就天候、时序、场合而言,这都不是她该露脸的地方,如今她却千真万确的窝在这里,则答案只有一个,她是身不由己,被迫而至。 由另一个事实,使任霜白更相信自己的推断,那就是起源于对方的攻击行动,人与人之间,除非彼此具有深仇大恨,否则,岂有一照面甚至连面也未看清楚就白刃相向,暴力以加的道理?之所以有这种情形发生,必然是某人已成惊弓之鸟,在心神过度紧张的状况下为保护自己而出自本能的反应行为,假设这个推测不错,易香竹显然是遇上麻烦了,而麻烦似乎还不小。 任霜白跟着想,是谁和易香竹过不去?甚且逼得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至此般地步?看光景,易香竹的对头可没有半点闹着玩的意思。 香案后匿伏着的任霜白正在思忖,面前僵凝的形势已突兀起了变化——先是有几声铃铛的响动蓦地传来;通常的铃声都清脆悦耳,这几声铃响虽也清脆,却决不悦耳,它传扬于冷冽的空气间,穿透黑暗而来,是那样的妖异、那样的阴森,又那样的虚幻,好像是招魂幡下超度的铃引。 任霜白心头一跳,同时也感应到厝堂中的那一位蓦然而生的悸动,他尚未及有第二个想法,堂外人影闪掠,一溜火光随即抖亮,跟着点燃一盏白油纸灯笼,晕红泛黄的一团灯火有如水银泻地,光圈摇晃着往外扩展,便影绰绰的照映出大半个厝堂的轮廓来。 当然,原先绻缩着身体的那一位再也无所遁形,只有惶然站起,咬牙切齿更惊怒交集的瞪视着手执灯笼的人——不错,站起来的果然是易香竹,拿着灯笼的这个却也是个女人,一个容颜妖娆,身段玲珑剔透的女人。 这个娘们约摸有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紫色紧身衣靠,外罩同色披风,一头秀发用紫巾挽起,灯火映着她艳丽的面庞,在明暗浮沉的光圈荡漾下,那种美竟充满了酷厉肃煞之气。 两个女人相互凝视一阵,易香竹呼吸逐渐急促,却仍竭力镇定自己。 “怎么只剩你一个人来?” 那女人微扬脸孔,猩红的嘴唇闪一抹诱人的濡湿光润: “你放心,清元就在外面,我们俩从来都是秤不离铊、铊不离秤的,我来了,他怎能不来了我不过先行探路,摸摸虚实,易香竹,对你,不能不多防着点。” 易香竹匆匆朝厝堂外瞥了一眼,脚步轻移一-那女人嗤嗤笑了: “想打谱再逃?易香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楚清元在不在现场都不要紧,凭我倪丽诗单人匹马,也一样得乎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面颊抽搐了一下,易香竹咬着牙道: “天下宝物属天下之人,谁要捷足先登就算谁的,你们计谋不周,行动落后,自失机于前,却仗着武功硬要强取豪夺,简直欺人太甚……” 叫倪丽诗的女人冷冷一哼,表情似笑非笑: “不必讲这些废话了,什么叫捷足先登?易香竹,你这叫不要脸,我妹妹把你当知心好友,你竟利用和她的交情来夺取我们的隐密消息,从中横刀劫宝;你既出卖了我妹妹,也作贱了自己的人格,易香竹,一个不忠不义的人,无论他是男是女,都不值得留在世间!” 易香竹气得脸色发青,正待反驳,外面又施施然走进一人,这一位,却是个男人了;此人身材高瘦,生一张黄皮寡肉的狭长面膛,头顶刮得青光油亮,更扎眼的是,他居然没有耳朵,左右两侧原该生长耳朵的部位只得紫褐色的一条肉瘢,瘢痂当中各露一孔,看上去颇不雅观。 来人背负双手,举止悠闲,模样像是路过此地的游客,只随意进来流览一番似的。 斜乜着那人,倪丽诗的声音带嗲: “清元,干嘛在外头搅活了这么久?真是的,到现在才进来。” 无耳的这一位淡淡笑道: “我在观察那匹马。” 倪丽诗软腻腻的道: “那匹马有什么好看?又瘦又脏,病态奄奄,说不定是被他主人从厩里赶出来的……” 那人摇头道: “不然,这头牲口似属异种,外表不起眼,实则耐力、脚程必定可观,它的鼻孔深阔,四腿健硕修长,腰脊均匀,双目有光,且受过严格训练,绝对是一匹好马;丽诗,你别忘了,还是这匹马指引我们寻到此地的呢。” 倪丽诗又回过目光瞄向易香竹,边扬着眉梢道: “姓易的贱人可真有眼力,不知道从哪里偷来这匹马?倒挺会挑拣的。” 易香竹的两边太阳穴“突”“突”急跳,眼角斜扯,蓦地尖声并叫: “你休要血口喷人,这不是我的马!” “嗤”了一声,倪丽诗不屑的道: “当然不是你的马,你配有这么一匹好马?易香竹,你行,又能抢又能偷?这一行里你大可不用兼差,够得上专业水准啦!” 易香竹全身软软而颤,面上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倪丽诗,利嘴利舌并不代表你有任何卓越之处,只更反衬出你为人尖刻刁钻、心态的狭隘恣肆,你以为你比我高尚在哪里?!” 倪丽诗吃吃一笑,语气却极端阴冷: “我不止利嘴利舌,易香竹,我手上还能玩几下子,就这几下子,就足以取你一条贱命!” 猛-跺脚,易香竹怒叫: “我不含糊!” 这时,无耳的那位忽然轻轻摆手,走前几步,长脸上漾着笑意: “你们都无须激动,更毋庸意气用事,我们该面对现实来解决问题;易香竹,你可以不死,甚至可以不掉一根汗毛!” 话未说完,倪丽诗已勃然色变,厉声叱喝: “楚清元,你吃错药了?竟敢跟我唱反调?吃里扒外不是?” 无耳的楚清元冷冷看了倪丽诗一眼,只这一瞥,倪丽诗已气焰顿消,形态显得颇为拘促的不再言语。 楚清元仍然背着手,闲闲的道: “当然,不死并非白不死,不掉汗毛亦非白不掉,其中是有条件的;易香竹,相信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条件吧?” 易香竹脱口道; “什么条件?” 楚清元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也罢,大家不妨揭明白讲,你把抢去的‘紫晶莲座’退还我们,你便属自由之身,前仇旧怨,-笔勾消!” 易香竹大声道: “那本不是你们的东西,我费了好一番辛苦才堪堪到手,凭什么要交给你们?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怎作兴如此强行逼索?” 摸了摸下巴,楚清元叹了口气: “易香竹,你貌相看起来蛮聪明伶俐,怎的实际上头脑却不甚清楚?不错,东西原本不是我们的东西,可是我们却知道东西在何处,以及用什么方法得到,好使这本来不是我们的东西归属我们;你呢?你从我们这里打探到此项机密,居然敢不顾情份、不讲道理的私自抢先下手,将原该属我们的物件强行侵吞,今天我们堵住你,不追究你的恶迹已算大慈悲,你可别执迷不悟,妄想两全!” 易香竹气愤的道: “这是你们的说词,我只知道宝物不是你们的,你们便无权占有;楚清元,你切勿逼人太甚,现在形势对我固然不利,但错开眼前,往后谁要追谁还说不定呢!” 楚清元的笑颜流露出-派悲悯: “我的易姑娘,大小姐,我看你不止是头脑有欠清晰,心智亦几近幼稚了,你若不还宝物,如何‘错开眼前’?我们又怎可能给你机会报复?简单说吧,此刻不交出东西,你就没有‘往后’了。” 易香竹情绪激动: “完全是仗势豪夺,暴力裹胁,楚清元,你们和土匪盗枭有何分别?!” 楚清元不以为然的道: “我们与土匪强盗的分别可大了,土匪强盗掠夺不属于自己的财宝,我们只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了” 噤默了好一会儿的倪丽诗忍不住悻悻开口: “清元,你何必徒费口舌跟她多说?这贱货业已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不见棺材不掉泪,先把她弄翻了,用刑逼问,还怕她不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楚清元道: “我是一番好意,想在不伤和气的情形下皆大欢喜,又何苦非弄得血糊淋漓不可?不过易大姑娘似乎不能体会我们的慈悲心肠……” 倪丽诗恶狠狠的道: “对付什么样的人,就得用什么样的手段,清元,易香竹见利忘义,要财不要命,你再怎么苦口婆心,好言劝喻都不济事,这种人,只有跟她明见真章,来狠来硬的她才会认服!” 楚清元瞅着易香竹,道: “易大姑娘,话,你可是全都听到了,原则上我没有意思要伤害你,然而你也得给我一条路走,如果老是坚持在你的歪理上半步不让,就等于逼我动手啦。” 易香竹恨声道: “你们俩个犯不着一搭一档,演这种乏味的双簧,要怎么样但随你们,想逼我交出宝物,作梦也休想!” 冷笑一声,倪丽诗侧过脸来道: “怎么着?清元,我的话没错吧?这个贱货压根就是吃硬不吃软,你一片好心她全当做牛肝肺,等割掉她的鼻子,剜出她的眼睛,再敲断她三根肋骨,你再看她逞不逞能?” 这娘们虽然急着要对付易香竹,但措词仍相当小心,她只提割鼻子剜眼珠,却不涉及耳朵部位,因为,她深知她这老相好的有此忌讳。 楚清元搓搓手,道: “易香竹,你怎么说?” 重重一哼,易香竹道; “我无话可话!” 楚清元笑笑道: “不再考虑考虑?命可只有一条,折腾不起,而皮肉之苦也分许多等级,有的苦楚亦往往难以承受,你一个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就忍心自己糟塌自己?” 易香竹寒着脸孔道: “这是我的事,犯不着你来操心!” 倪丽诗不由破口大骂道: “好个不识抬举的泼辣货,且看我怎么整治你!” 退后一步,易香竹倔强的道: “有本事尽管使出来,要我俯首认命,没这么容易!” 嘴里“啧”了几声,楚清元道: “易大小姐,你还真叫倔,也不想想看,如果没了性命,便拥有十尊‘紫晶莲座’又有什么价值?你这不是便宜了将来的某人么?” 易香竹凛然道: “不管将来便宜了谁,就是不能便宜你们!” “咯噔”一咬牙,倪丽诗心火上升: “听听这贱人说的话吧,清元,亏你还耐得住,早该剥下她一层人皮来才叫正经!” 楚清元的神色也沉了下来: “易香竹,给你活路你不走,我们仁至义尽之余,只有对不起你下!” 一挺胸,易香竹是一付豁出去的神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们看着办吧。” 动手的人不是楚清元,是倪丽诗一不知什么时候,油纸灯笼已换成楚清元提着了。 倪丽诗使的兵刃叫“孔雀翎”,形如令箭,翎尖突锐,两侧锋利,翎面更凸磨出大小不一的十数颗银亮雕眼,在这暗淡的光线下,只映着灯笼的焰苗,“孔雀翎”上的雕眼已然流芒灿闪,有眩目的功效,如果经过烈阳的反射,那种光华的绚丽辉煌,怕就更不用说了。 易香竹迎着刺来的“孔雀翎”一个斤斗正面翻腾,长链挥出,“嗖”的-声直贯敌人背脊,倪丽诗仿若背上生了眼睛,头也不回的挫肘反腕,“孔雀翎”已准确无比的磕上链头,使长链荡出两尺。 猛一塌身,易香竹扯链飞旋,长链在细碎的环结磨擦声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轮番掣射盘穿,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倪丽诗穿个千创百孔! 唇角含-抹轻蔑的笑,倪丽诗手中的“孔雀翎”弹指如电,瞬息往来运展,疾厉强劲,将方圆的空间缩为一粟之地,锋刃纵横,有如秋水扬波。 金铁交击声盈耳揪心,火花四溅,于频频明灭的须臾但见易香竹连连后退,招式亦微现散乱。 倪丽诗有着得理不饶人的气焰,陡然间攻势越发凶狠快捷,步步紧逼,“孔雀翎”或点或刺,或劈或戮,点线交织,业已形成一面闪亮的光网。 受困在光网之内的易香竹,自不免拼力挣突,豁命以抗,长链绕卷激荡,遮拦挡截,往返掠舞,看上去似还相当热闹,不过,已予人一种遭到束缚,难以主动的感觉。 轻轻摇晃着灯笼,楚清元好整以暇的启口道: “丽诗,记得要先留下她的性命,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孔雀翎”连出十七次,十七次一气呵成,倪丽诗有些不大高兴: “用不着你这么怜香惜五,我自有分寸!” 楚清元淡淡一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 倪丽诗猝然跃身而起,往左偏斜,易香竹迅速俯贴向前,长链流虹也似射起,紧随对方的形迹迫至。 蓦地里,倪丽诗偏左的身子凌空抡翻,就像形魂骤分一样刹时落向右侧,“孔雀翎”寒芒倏映,易香竹的腰际血光涌现,一个踉跄,人已摔跌在地! 抢上两步,倪丽诗目露杀机,“孔雀翎”又朝易香竹胸间刺下。 斜刺里,一只手伸了过来,分寸就拿捏得这么巧,“叭”的一记扣住了倪丽诗的腕脉,跟着向外一扯,已把这位醋劲不小的娘们带出三尺。 不错,出手的是楚清元。 急忙煞住去势,倪丽诗犹不免晃了一晃,她转过身来,气咻咻的大叫: “楚清元,你这是干嘛?!” 楚清元举起灯笼,脸色严峻: “我说过,要留活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若杀了易香竹,又叫谁束告诉我们宝物的下落?” 倪丽诗恨恨的道: “谁说我要现在杀她?我只不过想给她一点教训!” 楚清元不悦的道: “方才你那一招下去,就决不止是‘教训’了,丽诗,做事须顾全大局,不可率性而为!” 嘴唇蠕动着,倪丽诗呐呐的道: “人家……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板起脸来数落人家?” 楚清元莫可奈何的摇摇头,快步来到易香竹身边,将灯笼凑近查看——可怜易香竹下半身业已一片殷红,腰部伤口还不断涌出鲜血,她蜡白着一张面孔,额头冷汗涔涔,却硬咬紧牙根,不哼一声。 倪丽诗看在眼里,冷藐的扬扬眉尖,心里咕哝: “真会装熊……” 此刻,楚清元已取出金创药来,熟练迅速的替易香竹敷抹伤口;易香竹挣扎着,吁吁喘道: “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既要杀我,还敷什么药?” 楚清元一面动作,边沉沉的道: “可别给了鼻子长了脸,易香竹,我不相信你真想死!” 易香竹的表情颇为痛苦,她吸着气道: “我……我不想死……可也决不受……不受你们的威吓……胁迫……” 那一头,倪丽诗火辣的道: “这贱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敢嘴硬。” 直起腰来,楚清元道: “很痛么?易香竹。” 易香竹闭上双眼,拒不作答。 楚清元慢吞吞的道: “我曾经点醒过你,易香竹,痛苦是分许多等级的,由于等级的差异,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承受,你如今的折腾,才只是开始,假设你不与我们合作,你将会发觉,有时候反倒生不如死。” 易香竹仍然闭目无言,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跨步过来的倪丽诗面同寒霜,语调冷硬: “清元,再怎么说也是白说,辰光不早,该动手了!” 楚清元还耐着性子道: “易香竹你要想清楚,形势比人强,你若不肯妥协,吃亏受罪的只有你自己。” 易香竹咬咬牙,半声不吭。 阴着脸面的倪丽诗拔尖了嗓调: “不用浪费唇舌了,清元,任这贱人是铜浇铁铸,今天我也能生熔了她,我倒叫她看看,是她狠还是我们狠!” 楚清元僵默片歇,终于一挥手: “好吧,丽诗,由你先来,注意循序渐进,千万别弄得太重了……” 倪丽诗妖娆的容颜上闪现过-抹狞厉,近似女巫般的邪恶: “你放心,错不了!” 隐在香案后的任霜白,这辰光却不禁大为踌躇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援救易香竹?照说,易香竹和他夙怨未消,算是仇家,他隔岸观火还来不及,岂有伸手相助的道理?然而话虽如此,眼见一个弱质女子即将遭受刑虐,待听那一番婉转娇啼,于心总是不忍,如何取舍,一时倒真难为了他。 第14章 冤家路窄 倪丽诗的“孔雀翎”慢慢逼近易香竹的面庞,她的动作非常慢-一当然是故意如此,她要增加易香竹心里的恐惧,使精神上的压力加重;刃口的寒光闪烁,反映着易香竹惨白的脸容,气氛怖厉冷酷。 楚清元提高灯笼,注视着易香竹的反应,他自己却没有丝毫表情。 于是,“孔雀翎”轻轻挨上易香竹的鼻子,挨上那小巧挺拔的鼻子,易香竹的鼻翅不可控制的急速翕合,呼吸迫促有声;她几乎已嗅到利刃的森森气息,而刃口真的冰硬触感更沁入肌肤直透心底,她是用了极度的忍耐力才不使叫声出口,但是显现的形态已明示了她此刻的惊恐…… 倪丽诗满足又带几分酷虐意味的咧嘴而笑,丰润猩赤的唇片半张,粉红色的舌尖微舔着门齿,双眼眯合,眼中的光芒流露出近乎原始性的残暴,执握“孔雀翎”的右手却稳如磐石。 楚清元低吁一声,目注倪丽诗的行动,不作暗示,亦无指引。 一丝鲜血已从易香竹的鼻翅边细细流下,晕黄的灯光里,血色红得刺眼。 易香竹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可是依然不出一声。 香案后面,任霜白飘然现身,宛若幽灵自黑暗中凝形! 楚清元立有所感,迅速回头,愕异的神情一闪即消,他冷静的望着任霜白,决无慌张失措之态。 正待刑逼的倪丽诗也跟着发现情况有变,“孔雀翎”光华闪动,已从易香竹的鼻端移向后颈——在这种关头下,倪丽诗仍不忘随时钳制易香竹的性命! 任霜白站定,模样有些无奈的先拱拱手: “二位,不期而会,真个久仰了……” 楚清元未及回答,倪丽诗已凶狠的开了腔: “什么‘不期而会’?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是什么人?” 任霜白清清嗓子,道: “我姓任,二位中有位楚清元楚兄,莫非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无耳’楚清元?”好像不大喜欢这个诨号,楚清元冷哼一声,未出言语,倪丽诗又厉声道: “正是他,你又是何方神圣?” 仟霜白颇为友善的道: “我说过了,我姓任;既然楚兄在此,另一位,必然为他的神仙伴侣‘魔铃’倪丽诗姑娘了?” 听到这-番话,倪丽诗觉得十分受用,态度上明显的缓和下来: “嗯,我是倪丽诗,难得你还知道我们两个,何不把你自己也介绍仔细些?” 任霜白道: “江湖末流任霜白,如此而已,倪姑娘,实在没有什么奸堆砌的。” 楚清元缓缓的道: “‘寒月’任霜白?” 又拱拱手,任霜白道: “有辱尊听了,楚兄。” 侧首望一眼倪丽诗,楚清元道: “你晓得他么?” 点点头,倪丽诗本能的注意着任霜白腰间部位: “他有一口刀很厉害,叫‘断肠红’。” 楚清元神色怪异的一笑: “不止刀厉害,任霜白的手段也厉害。” 任霜白忙道: “二位切莫误会,我对二位,并无恶意……” 倪丽诗抢着道: “姓任的,你没头没脑,无缘无由的猛孤丁从这里冒了出来,打的可是什么主意?” 任霜白笑道: “其实,我比各位都来得早,因为气候逆转,估错了旅程,不得已才找到这个地方聊充落脚之处,却未想到各位竟也络绎而宋,荒野灵堂,凭添好一番热闹……” 眉梢干一扬,倪丽诗道: “热闹什么?我们这是在办正经事,你当赶庙会啦?姓任的,你若不想惹麻烦,我奉劝你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杵在眼前碍手碍脚!” 任霜白打了个哈哈: “倪姑娘在说笑了,外面天寒地冻,朔风怒号,这辰光我又能去到哪里?再说,呃,这地万并不属于二位私产,大家都是幸会于此,恐怕亦不合宜强驱任某吧?” 倪丽诗脸容一冷,重重的道: “听你说法,是想管闲事?” 楚清元慢吞吞的道: “丽诗,你是多此一问了,任霜白要不想管闲事,大可隐身不出,不问不闻,等我们了理完结他再逍遥自去,眼下他却在关节口亮出宝相,你琢磨着,他是个什么意图?” 倪丽诗心火顿升,双目逼视任霜白: “姓任的,你真有这个打算,待插手坏我们的事?” 干咳一声,仟霜白略显尴尬的道: “二位清稍安毋燥,情形没有这么严重,二位与这位受伤的有什么过节,与我任某无关,我无权亦不愿过问,之所以在此际出见二位,纯系怀不忍之心,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已;一个女人,一个妇道,不论她做错了什么事,竟欲以凌迟碎剐之刑相加,未免过于残酷了……” 倪丽诗怒道: “任霜白,你认得易香竹这贱人?” 任霜白坦然道: “见过一次。” 倪丽诗声声冷笑: “难怪了,还是老朋友呢,说不定你们之间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私,才令你不顾利害,扮这场‘英雄救美’的把戏;明明早有预谋,别具隐情,偏偏尚要假撇清,真正可恶透顶!” 任霜白苦笑道: “你的联想可谓丰富,倪姑娘,事实决非如此,请你切勿陷入自构的虚幻景况里,否则,对我,对易香竹都不公平……” 倪丽诗气焰嚣张: “任霜白,你还敢嘴硬?!” 任霜白禁不住也有了火气: “倪姑娘,请你尊重彼此,无须咄咄相逼,你不过就是倪丽诗,我任某有什么敢与不敢之忌?!” 怪笑如枭,倪丽诗尖声道: “好呀,开始挑衅了吧?你有这个意思,实可不必藏头露尾,掩掩遮遮,早表明了岂不大家干脆?姓任的,你拿得出,我们收得下,‘断肠红’镝锋虽利,却唬不住我们两人!” 绻曲在地下的易香竹,这时候真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感触,她怔怔的看着任霜白,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突变状况,更猜疑着仟霜白的真正意图,内心的惶恐、惊虑、侥幸、羞恼等等情绪业已激荡成一团,连酸甜苦辣都分不清了。 楚清元四平八稳的接口道: “任霜白,揭明了讲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任霜白搓搓手,低声道; “我也不想怎么样,楚兄,只求二位看在我的薄面上,高抬贵手,放过易香竹!” 倪丽诗啐了一声: “你在作梦。” 用眼色阻止倪丽诗的叫哮,楚清元道: “要我们放过她?行……” 任霜白闻言之下,一点也不感到振奋,他晓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倪丽诗却又惊又恼的嚷嚷起来: “清元,你胡说些什么?你晕了头啦?” 楚清元接着道: “易香竹的死活,对我们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关心的只有一桩,相信你也听到我们向她索取的那样东西了,任霜白,如果你有办法叫她把‘紫晶莲座’交还我们,人你带走,我们二话不说!” 倪丽诗暗中松一口气,赶忙帮腔作势: “对,姓任的,你要办到这一项,我们马上给足你面子!” 任霜白有些啼笑皆非: “二位,你们以性命相胁,易香竹犹坚拒所请,我拿两片嘴皮,又何能劝她回心转意?况且,这根本上是两码子事,二位与她之间的过节是一回事,我求二位抬手放人又是-回事,焉可混为一谈?” 楚清元冷声道: “不过,我们看来,这两件事息息相连,互为因果,实则仅有一个解法,你若难以应承,这个面子,我们恐怕就卖不出了。” 任霜白道: “楚兄,我们何苦伤了和气?” 楚清元扬脸道: “是你要逞强出头,包揽闲事,也是你执意要伤和气,咎其在我?” 任霜白迟疑着道: “那么,没有向量的余地了?” 楚清元斩钉截铁的道: “没有!” 斜闪数步,倪丽诗一付跃跃欲试的架势: “早就知道姓任的不是好路数,偏偏还同他耗上恁般唇舌,真叫不值。” 楚清元面对任霜白,神情戒惕: “听说,你是个盲者?” 任霜白毫不忌讳的道: “不错,我是个清眼瞎子。” 楚清元这回是在向相好的发话了: “丽诗,眼前的情况,对任霜白较为有利,任何光线不足的环境下,皆无损盲者的听觉及感应力,但对明眼人来说,却因平时过度仰赖视觉的习惯而造成极大不便,你要多留意了!” 点点头,倪丽诗道: “我会小心。” 楚清元右腕微翻,手上的油纸灯笼“呼”声倒飞而出,细韧的竹节灯杆,竟然“笃”的一声插入石墙之内,灯笼轻晃几下,就这么颤巍巍的挑挂在那里了。 任霜白不由赞了一声: “奸劲道,楚兄。” 冷电暴映,“孔雀翎”直指任霜白咽喉,倪丽诗在一句“去你的”尖叱声中,双脚同时并起,一踢敌人下裆,一蹴对方胫骨,招式狠辣,央不留情。 任霜白宛若突然失去了重量,整个躯体随着倪丽诗的强劲攻势飘然荡出,只在毫厘之间,倪丽诗的出手便全已完成。 猛旋身,倪丽诗动作快速如虎跃豹腾,“孔雀翎”洒巾漫天砸地的寒星流芒,于啸泣般的锐响里包卷任霜白! 于是,灿亮夺目的刀华便在此时掣闪舒展,刀光同转于晕沉的厝堂间,好比乍现一抹焰彩,来得突兀,来得诡异,来得那等不可预测,镝锋始露,倪丽诗已被强行逼退! 怒驾一句三字经,倪丽诗形如疯虎,一个斤斗倒翻回来,“孔雀翎”飞戮急刺,招招相连,尽朝任霜白的要害处攻扑,活脱想把对方分尸裂骨! 任霜白没有再避,他的“断肠红”倏然挥掠,猝而收归,动与静之间仿佛预窥先机,刀刀枪前,倪丽诗多次进逼,皆在任霜白奇准奇快的刀式下仓皇躲让,一轮急攻之余,竟然毫无进展。 楚清元旁观者清,他已经看出,任霜白直到现在,采取的仍为守势,并没有主动攻袭的趋向,饶是如此,倪丽诗已然相形见绌,窘态时现,与先前钳制易香竹的风发情况大异其趣,优劣之分俱已倒转! 一边奋力强攻,倪丽诗一面大叫: “清元,清元,你说姓任的是个瞎子?” 楚清元回应道: “没有错,他看不见。” 倪丽诗汗下如雨,吁吁而喘,“孔雀翎”在她手上自觉越来越重: “他是瞎子?他会是个瞎子?这家伙出手邪毒,准头奇精,我看他不像瞎子,倒似生了四只眼睛……” 哼了哼,楚清元镇定如恒: “你不要嚷嚷,丽诗?专心应战,切勿分神!” 倪丽诗挪移腾走,仍然半步难进: “姓任的不好对付,清元,我看我是摆不平他了……” 楚清元道; “你确然摆不平他,丽诗,到目前为止,人家尚未真正发挥潜力。” “孔雀翎”又一次被刀锋截出,倪丽诗倒退两步,嘶声吼叫: “既然是这种情形,你还杵在那里看什么把戏?赶快上来帮我一把呀!” 楚清元道: “我来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楚清元手上已多出一对短矛来,矛长只约尺半,粗似核桃,精钢铸造的矛身蓝光隐隐,矛端尖锐修长,若吃捅上一记,包管能将人体透穿! 倪丽诗又在叫: “死鬼,你倒是快来呀!” 楚清元不禁摇头: “唉,丽诗,你也不知掩遮掩遮,避讳避讳?叫得多令人尴尬……” 身形急转,抡洒起一圈汗珠,倪丽诗沙着嗓门咆哮: “你他娘还顾着脸面?我这边厢就差累死人了,亏你看得下去……” 楚清元的双矛一抖之下分取任霜白背脊两侧,来势快无可喻,几乎但见矛抖,尖锐的矛端业已到达欲待攻击的部位。 刀锋翻挑,任霜白扭肩回转! 楚清元双矛伸缩,已若灵蛇幻影,突然滑向任霜白胸前,矛动无声,难测难防! 任霜白刀走如虹,略朝后退,双矛却在刺空之下倏收而回,根本不与刀锋碰触。 这时,倪丽诗喘过一口气来,见状大骂: “楚清元,你这是在拼杀还是在试招?哪有这等文绉绉的道理?事到如今,早断早了,你还和姓任的讲什么客套?” 楚清元没有回应,他倒不是不愿搭理倪丽诗,而是他警觉到现下形势紧迫,不能稍有分心懈怠之处,否则,一个小小的破绽,-点细微的间隙,皆足以为对方所乘,进而立判生死! 跺跺脚,倪丽寺闷不吭声,猛一头窜至霜白背后,挥起家伙便强行欺入! 任霜白突然往前跨出,就在他跨步的刹那,原本一个瘦伶伶的身子却幻奇无比的蓦而闪分成七个影像,七个虚实莫辨的影像;七溜刀芒便自七个绝对不能连贯的角度射戮卷扬,凌厉至极,也玄异至极! 是的,“劫形四术”的第一招:“七魔撒网”。 “哟”的一声怪叫,欺身攻袭的倪丽诗惊震之下慌不迭扑地躲避,寒光过处,她背脊上一片细皮嫩肉已随着一块紫絮溅飞半空,赤血进洒中,连她自己面颊也沾上几滴血腥的温热。 楚清元急速切入,双矛分挑,瞬息间矛尖的去势巳涵括了任霜白全身上下的十一处要害,蓝汪汪的冷芒颤弹跳荡,穿刺所指,难以揣测。 任霜白卓立不动,有如渊停岳峙,待敌人的招式将要够上位置的须臾,他的缅刀激翻而起,雪亮的刀光倏分为二,一溜眩目的冷焰矫龙也似反封对方来招,另一溜晶莹的血焰则暴袭敌身;“断肠红”释演着“劫形四术”的第二式“分魂裂魄”,功能超绝。 双矛宛若大风车般打旋,矛端绵密不绝,快速无比的进出伸缩,同时,楚清元身形如飞游走,在攻守皆俱的施为下,欲竭力闪开这恶梦似的刀影。 清脆的兵刃撞击声连串盈耳,楚清元步履不稳的晃身抢出七八步才勉强拿桩站住,右肩上血痕殷然,一张狭长面孔更泛起褚赤之色——像是未流出体外的鲜血一下子全冲上头脸了。 任霜白一如往例,对他不想斩尽杀绝的敌手决不迫逼;他垂刀不动,黑白分明的一双眸瞳望着某个定点,只静静专凝注视。 刚从地下爬起来的倪丽诗头巾早掉了,本来梳理得光洁有形的如云乌丝蓬散披落,再衬着面颊上斑斑血迹,模样狼狈另添几分疯狂;她挥舞着手中的“孔雀翎”,直起嗓门嘶叫: “我们不能就这么认栽,楚清元,我们仍有战斗力,仍可挣抗,再豁命拼他一场,鹿死准手尚未敢言……” 楚清元僵冷的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方才脸上的一片褚赤,如今已褪淡为苍白,他看着自己交叉前拒的双矛,口唇间勾勒出的是一声听不到音响的叹息。 倪丽诗气冲牛斗,跺脚大喊: “楚清元,你聋了?没有听到我讲得话?我们不能就此罢手,好歹再拼一场,姓任的不是金刚罗汉,没恁大的无边法力,说不定先时他狗运好,占了个侥幸,下一场就该我们拔旗得胜了……” 楚清元缓缓将双矛插回腰带间,语调漠然: “丽诗,你今生最大的毛病便是昧于现实,但求一厢情愿,自我联想,把利害得失虚构于个人的意气之中,这是很危险的事……” 倪丽诗怒道; “你,你想竖白旗,敲退堂鼓?” 喟了一声,楚清元道: “我们要认清事实,明辨利害,确知可为与不可为,丽诗,任霜白的功力诡奇玄异,不是我们所能抗衡,即使豁命一搏,亦少有幸理;艺业的成就靠苦练、靠堆砌、靠经验,决不是靠运道,我们栽了斤斗没有关系,天下并无不倒的至尊,回去再来过,又是海阔天空!” 倪丽诗不甘不服的嚷道: “楚清元,我们也是道上成名的人物,怎作兴这般窝囊泄气,败了一阵就扮那缩头乌龟?你不想想,今天的斤斗一栽,如不扳回几分颜面,往后我们怎么朝下混、又怎么在人前交待?” 洒脱的笑笑,楚清元道; “怎么不能混、又怎么不能在人前交待?丽诗,试问我们所结识或熟知的人际渊源中,有哪一个这辈子从未栽过斤斗,更有哪一个终生屹立不败,全属赢家?他们跌了跤都照样的爬起来站稳住,我们为何不能?想开点吧,吃一次瘪并不表示今生已经无望。” 倪丽诗气苦的道: “你是个二百五,专会自我解嘲、自我安慰……” 楚清元道: “总比死了好,丽诗,若为这桩事赔送性命,你可认为值得?” 怔窒片刻,倪丽诗仍还挫着牙道: “那,‘紫晶莲座’怎么办?” 楚清元指指任霜白,淡淡的道: “有这一位打抱不平的豪勇刀客横在中间,如何还谈得到‘紫晶莲座’的事?丽诗,人不死债不烂,往后再打算吧。” 倪丽诗瞪着任霜白,恨不能咬下对方一块肉来: “姓任的,算你狠,你好生给我记住今天的事,这一遭你做初一,下一次就轮到我们做十五,山不转路转,早晚碰得上!” 拱着手,任霜白和颜悦色的道: “多有冒犯,实非得已,还请倪姑娘大人大量,曲于宽谅……” 倪丽诗重重一哼: “宽谅?去你娘那个头!” 楚清元走过去挟住倪丽诗,两人互搀着步出灵厝之外;临离开前,倪丽诗犹回过头狠狠瞪了任霜白一眼,楚清元却拦腰搂紧她走入夜色——这一对,倒是相辅相成,挺搭配的。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黑暗中后,任霜白转至易香竹跟前,微俯上身,轻声问道: “伤势怎么样?还熬得住么?” 喘一口气,易香竹潺弱乏力的道: “我还好……” 任霜白道: “听你声音,显然中气不足,虚亏太甚,这是流血过多的征候,须得延医疗治才是正途,易姑娘?此事拖宕不得,要越快越好,这附近地区,你是否熟悉?有没有求医的所在?” 易香竹低哑的道: “往北去十几里地,有个‘黄杨坑’……那里或许能找到郎中……” 任霜白干脆的道: “好,我们现在就走!” 呛咳几声,易香竹呐呐唤道: “任霜白……” 正待转身的任霜白扭回头来: “易姑娘还有什么事交待?” 艰辛的咽下口唾液,易香竹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着: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任霜白笑笑; “因为你落难在身,我又正好适逢其会,怎能见死不救?” 面颊痉挛起来,易香竹吃力的道: “可是,可是我们曾有过节……我,我以前帮着曾大叔他们,差点要了你的命……” 任霜白道: “你该庆幸那一日未能要了我的命,否则,今晚上就没有人来搭救你了,易姑娘,我们先不谈这些,且找到郎中,把你伤势稳住再说。” 易香竹张张嘴,却没有出声,眼眶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湿热——她想不透,悟不明,现下的遇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缘份? 插在壁间的灯笼,映照着任霜白瘦长的身影,直趋厝堂之外,显然,他是牵马去了。 第15章 一波三折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可一点不错,世事的变化,往往是难以逆料的,譬喻说现在,任霜白明明出去牵马,下一步就该招呼易香竹上鞍了,但实情却非如此,他空着手走出去,又空着手退了回来。 他并不是一个人退了回来,跟着他一起进入厝堂的,另外尚有三位不速之客。 那三位不速之客中,最前面的一个,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宛如玉树临风,是标准的美男子型,这人双肩之上挂一张金光闪闪的长弓,另有一只同样灿亮的箭壶,配以玄色翻领的狐狸皮轻裹,端的好一表人才,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其中之一面如重革,且疤痕斑斑,上排门牙突出于嘴唇之外,有叫人担心被咬一口的感觉;另一位则满脸满颊的络腮胡子,铜铃眼,蒜头鼻,参差的鼻毛溢出鼻孔,与胡须交杂成毛茸茸的一片,形态好不凶恶,两人的体格都十分高大魁梧,尽管在罩袍掩盖之下,仍有那等肌肉如栗、壮实健硕的霸气,一看就知道野性皆必不轻。 躺在地下的易香竹,用眼角斜仰上望,不禁暗里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微微起炸,她确知麻烦又要来了。 退到厝堂中央,任霜白站定,神态从容不迫。 肩挂金弓的漂亮人物冲着任霜白长揖至地,文质彬彬的开门道: “在下‘长弓’谢开弦,偕同两位伴当‘暴虎’沙尧、‘狂牛’毛坤见过任兄。” 任霜白还礼道: “不敢当,未知谢兄如何知晓任某名姓?可曾有幸相识?” 谢开弦笑道: “本来不知任兄底细,今晚之前,亦不曾识荆,然则在外听到楚清元和倪丽诗两人阵阵大呼小叫,便不知也知了。”。哦”了一声,任霜白道: “原来各位早已光临倒是有失远迎!” 谢开弦坦然道: “或许任兄不明我们来意,但易香竹易姑娘大概心里有数。” 任霜白道; “易姑娘有伤在身,怕不方便与各位对而……” 谢开弦耸耸肩,道: “她人就在这里,没什么不方便,何况,这件事非要她面对不可,任兄你乃为局外之人,搭扯不上。” 话已有点不客气了,任霜白忍耐着道: “有什么事,是否可对我说?当不住我也能为各位提供些许意见。” 掀唇露齿的那一位呵呵笑道: “老任,你一边凉快去吧,冤有头,债有主,谁犯上我们,我们便冲着谁来,你算哪棵葱?由得你瞎包瞎揽?” 任霜白道: “你是?” 对方拿左手姆指一点自己胸膛,大刺剌的道: “‘暴虎’沙尧,方才谢二哥不已提过啦?” 任霜白点点头,道: “沙兄的意思,足一定要和易姑娘直接交涉?” 沙尧大声道: “这还用说?你根本不明究里,摸不清东南西北,我们与你有什么好扯的?” 蜷卧于地的易香竹费力的撑起上身,颤着声道: “任霜白……你不用受这些无谓的气……我……我来同他们讲……” 谢开弦笑吟吟的道: “这才叫上路,易姑娘,事情总要解决,推搪避讳不是办法,遑论你还推避不了?拿一个任霜白傲挡箭牌是挡不住的,你自己挺身出来,算是识时务……” 易香竹提着气道: “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谢开弦-伸手: “很简单,东西交出来,我们马上-拍屁股就走。” 喘了几声,易香竹道: “凭什么要交给你?” 谢开弦皮笑肉不笑的道: “因为这原是我们的目标,是我们想要得到的宝货,所以,你就非要交给我们不可!” 易香竹气得颤颤而抖: “这算什么?横行霸道有像你们这样横行霸道法的?天下有金山银矿,皇宫大内聚财敛宝盈库盈仓,你们怎么不去占为已有?你们看上去的东西就属于你们,十万江山够富裕吧?你们怎不纳入私囊?!” 谢开弦不愠不怒的道: “少扯些题外话,易姑娘,我们吃不下十万江山,却吃得下你手里的东西,你就好歹认命了吧!” 沙尧也粗暴的道: “易香竹,你放明白点,人间世原本就是这么个人间世,强凌弱,大吃小,没啥个仁义道德可言,要谈三纲五常,且去夫子庙,不干我们鸟事!” 半侧过身,任霜白问易香竹: “易姑娘,他们要的,又是什么‘东西’?” 幽幽叹了口气,易香竹颓然垂头: “也是那座‘紫晶莲座’……” 任霜白不解的道: “难不成这尊‘紫晶莲座’来处的秘密亦是得自他们?” 易香竹白着脸道: “不是,这秘密我确然从倪丽诗妹妹那儿听到的,和这些人毫无干系……” 任霜白道; “如此,他们凭什么理由来找你索讨?” 不待易香竹回答,谢开弦已插进来道: “任兄,且让我宋替易姑娘答覆;这尊‘紫晶莲座’,原届淮河河口首富伍兴祥所有,姓伍的珍藏多年,视同供璧,平日轻易不肯示人,但家有至宝,免不得偶有炫耀之心,迟早总会走漏消息,我们兄弟,便是从伍家一个亲戚那里获得这项密讯,经证实无讹之后,正紧锣密鼓准备展开行动,不想却被易香竹易姑娘抢先一步,把我们将要得手的宝物横刀夺走,你说说,这口怨气我们怎能咽得?当然要向她索讨回来以维公道!” 任霜白仍有疑问: “据谢兄所言,‘紫晶莲座’的原主乃属淮河河口首富伍兴祥所有,物既有主,怎能任由各位子取子求?莫非那伍兴祥就视此宝如无物,毫不计较?” 微微一笑,谢开弦解释着道: “他又能计较什么?伍兴祥有的是钱,却只一个肉头,无拳无勇,手无缚鸡之力,一朝遇上武林强梁、江湖豪客,他除了俯首听命,尽允须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我辈道上同源,谁要先获信息,谁就笃定发财!” 任霜白道: “谢兄既有此等认同,为何又来向易姑娘强索宝物了‘紫晶莲座’原是她先到手,消息亦非来自谢兄之处,各位欲待强索,实在师出无名。” 谢开弦剑眉杆展,豁然而笑: “这个原则乃对他人而言,用在我们兄弟身上,就要另做解释了;方才我的伙计沙尧已经揭明,人间世就是这么个人间世,强凌弱,大吃小,利益所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易香竹断了我们财路,我们岂能白白便宜了她?” 任霜白向易香竹道: “易姑娘,可是这么回事?” 易香竹疲乏的颔首: “他大致讲得不错……” 任霜白道: “那么,付:愿不愿把‘紫晶莲座’交给他们?” 双目骤睁,易香竹气愤的道: “正如你方才所言——他们凭什么理由来找我索讨‘紫晶莲座’?” 任霜白道: “他们的确没有理由,不过,他们却认为理由非常充分。” 易香竹的语声从唇缝进出: “那是强横?那是霸道!” 谢开弦冷冷打断了易香竹的话: “不要不识抬举,易香竹,‘紫晶莲座’现值市价十万两,你算什么角色?竟然妄想独吞,试问你有这样大的胃口么?” 易香竹抗声道: “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胃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沙尧在旁一声暴喝: “娘的皮,敬酒不吃吃罚酒,谢二哥,不给这婆娘几分颜色看,她还真以为她能上了天!” 谢开弦的神色阴沉下来: “易香竹,形势摆在面前,好歹你自己挑选,我只劝你一句-一犯不上为财舍命!” 此时,任霜白拂拂衣袖,道: “谢兄,我看不必再勉强易姑娘作答了,她的意态已表达得十分清楚,‘紫晶莲座’不能交给各位。” 谢开弦注视任霜白,道: “她是有所仰仗,任兄,她以为你可以做她的靠山。” 任霜白笑道: “先不论易姑娘是否有这种想法,亦不提我任某是否俱此能耐,有个问题,我欲向谢兄请教!” 谢开弦硬着声道: “请说。” 任霜白道: “如果谢兄与易姑娘易地而处,易姑娘向谢兄提出相同要求,谢兄是允也不允?” 谢开弦“嗤”了-声: “当然不允,但反过来说,她却必须答应,对象不同,事情便不能一概而论!” 任霜白道: “这就是说,谢兄凭藉的乃是暴力喽?以暴相加,何愁不得?” 用力点头,谢开弦没有半点隐讳之意: “不错,世道原是如此轮转的。” 任霜白表情有些怪异: “好吧,各位无妨一试,以暴制暴的说法想来总是对了。”- 直闷声不响的“狂牛”毛坤牛眼瞪起,腔调粗哑的吆喝: “谢二哥,这姓任的王八羔子,不知是从哪个鳖洞钻出来的邪祟,居然人五人六,在这里大发议论,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奶奶的,他还打谱‘以暴制暴’哩,我们先拿他开刀再说!” “暴虎”沙尧也摩拳擦掌: “娘的皮,我看这杂碎三根筋吊个脖子,两只卵蛋掏根鸟,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盘的人物,正好用他‘杀鸡儆猴’,破一破易香竹的胆!” 谢开弦对任霜白的底细并不清楚,可是他却清楚楚清元、倪丽诗的前车之鉴,以这二人的修为犹不敌任霜白,他们虽多出一员,情况亦未见乐观,然而眼前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为了顾忌对方那尚不曾证实深浅的功力便弃甲收兵,搏一搏,要比根本不搏有机会。 毛坤又在嚷嚷: “谢二哥,怎么说?” 谢开弦双手一拍: “上,弄倒一个算一个!” “暴虎”沙尧别看个头大,使的家伙却属于娇小玲珑的一类——那是两柄尺许长短的匕首,两柄匕首的锋面极窄,且呈现些许弧度,匕首泛出的光芒青中杂乌,是否淬有毒性?颇值怀疑;这两柄匕首倏然翻至掌中,他一个箭步抢上,兜头兜胸猛刺任霜白。 仟霜白闪退-边,并未还手,“狂牛”毛坤大喝如雷,恁重的一根“龙舌棒”已递向任霜山小腹;这根“龙舌棒”为实心铁棒,棒端有五寸形如鸭嘴般扁乎薄利的舌刃,毛坤施展起来圆熟老练,一棒递出,狠准兼俱。 一滑步,任霜白走势若行云流水,眨眼间已在丈许之外。 沙尧突目掀唇,暴声叱吼: “还跑?老子看你跑到几时!” 吼叫声中,他跃身而起,如同大气凌空,疾扑直落,手上匕首交相挥掠,但见寒光穿织,点线纵横,没有一点饶人的余地! “狂牛”毛坤更不稍缓,窜腾迂回于侧,“龙舌棒”吞吐如电掣星泄,在一片锐器透裂空气声里,他已执意欲立此头功! 现在,任霜白不退避了,他双肩微晃,人已幻成七条虚实难测的身影,七道刀芒豁然反卷,光束舒展矫旋,望去就是一面璀灿亮丽的罗网,而这面网却没有络眼,没有空隙,它由利刃泛映的光华所组合,形像是光,实质则为削肉断骨的镝锋。 先是毛坤惨号如狼嗥,庞大的身躯连连撞跌翻滚,鲜血随着他躯体的滚动溅散洒扬,凝就-朵朵刹那间的血花,紧接着沙尧也摧肝裂肠般狂叫不绝,整个人打着旋转往外冲仆,全身上下赤红一片,根本已分不清他到底伤在何处以及有多少伤口了。 这厝灵堂原本便是用来停尸的,但停的应该是囫囵完整的尸体,不像眼前的二位如此支离破碎且血糊淋漓一一大小不一的人肉粘颤颤、赤瘰瘰的或贴于墙,或沾于地,血雾迷漫在冷瑟的低温中,透鼻的是一股有若铁锈的咸腥味,淡红的雾氲飘浮,拂过人们头面,有种蒙蒙丝两的感受。 沙尧与毛坤的两具尸体,堆在那里活脱两大团烂肉,花红腻白,令人作呕;不过,他们也可能死得太快而少受不少折腾,只是模样难看了点。 僵愣当场的是谢开弦,他的金弓业已移到手上,可是未及开弦,斗杀已然落幕,在落幕之前的过程中,他并非没有机会张弓支援,关键在于他的判断错误,他做梦也想不到,任霜白甫始回手,一招之下即要了他两个伙计的老命! 易香竹的悸怖尤甚,她见过死人,也见过杀人,她自己就有不少经验,可是,像这样凌迟碎剐,削肉碎骨般的杀法,委实令她触目心惊,魂飞魄散,人固有死,岂知死的花样有这等凄惨的? 努力抑止住肠胃的翻涌,谢开弦深深吸了一口气,俊脸上似涂抹一层灰: “任霜白……你这也叫比试?他们两个与你何仇何怨,你,你竟忍心下此毒手?” 任霜白七情不动的道: “本来就不是比试,谢兄,你看他们二位出手的路数像是比试么?这是搏命,既属搏命,就不得不拼个死活了,至于下手的方式,自有各般各种的选择,并无规范可循,却待制敌死命,技巧上便很难虑及典雅温和,谢兄,你说是不是?” 谢开弦咬着牙道: “我不会放过你,任霜白!” 微微一笑,任霜白道: “你当然不会,谢兄,你若放过我,那才是匪夷所思了。” 谢开弦的金弓迅速举起,箭壶里的金色长箭亦即时搭上了弦。 任霜白双目直视,全神集中,两双耳朵微微耸动——他不敢断定对方的射术到底高明到什么程度,但谢开弦既以“长弓”为称号,则射术一项必然最为专擅,尤其矢来有如星泄电闪,笼括空间于须臾,不似兵刃挥展,尚有力道衔劲等的限制较易预防,敌箭未出?他的警觉性已经提至十分。 冷冷一哼,谢开弦道: “任霜白,你以为你躲得开这一箭之危?” 任霜白平静的道: “那要等你射出一箭之后方知分晓!” 不待他话声歇尾,弓弦铮响,清脆的弹出一个尖音。 身子猛然一颤,可是任霜白没有移动。 是的,这只是空弦拨动,谢廾弦搭弓的长箭并未真个射出。 倏然间又是一声弦响,金芒一溜,仿佛流虹飞映,暴取任霜白。 缅刀的刀锋洒起一蓬光雨,光雨密集强劲,以极大的冲激力道卷迎金虹,只闻轻闻的叮当声响,虹芒已经湮灭于光雨之内。 谢开弦断喝连连,铮声弦动中,金箭迭出,九条焰彩,似流星的曳尾划破苍穹,立现立至! 任霜白全身倒仰,背脊几乎贴至地面,平口的刀头做着幅度虽大,却往来仅只瞬息的闪掣,九声金铁撞击的音响融为一声,刹时间,九箭齐落! 此刻,在谢开弦精美华丽的箭壶里,还存有两只金箭。 任霜白的缅刀垂指向下,锋刃寒光灿亮,宛若流映的秋水;他以人们眨眼的俄顷破解敌方凌厉十箭,却声色不动,未见任何七情六欲的反应。 俊逸的面孔上如今不止泛一层灰,更已灰中透紫了,谢开弦握弓的左手稍稍有些哆嗦-一那不纯然是惶悚,对自己技艺的怀疑,才是哆嗦最直接的原因。 任霜白忽然温和的开口道: “谢兄,持箭之人,最忌腕肘不稳,腕肘移动,哪怕分毫之差,准头亦失之千里,你不能屏息定心,沉着以应,要伤我就不容易了。” 谢开弦但觉一阵躁热,溢发心浮气动,他厉声叱道: “我仗着一把弓,十二只箭,行走江湖十余年,自信还能周旋应付,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大言不惭,妄加评沦我的射术?” 任霜白笑笑,道: “谢兄,我乃是一番好意……” 谢开弦愤怒的道: “休要在那里虚情做作,你对我焉有好意?姓任的,你莫以为躲过我的十箭之后,你已胜算在握,好叫你得知,这最后的两箭,才是输赢的关键!” 任霜白道: “我想像得到,谢兄,压箱底的绝活,总在最后面。” 谢开弦大叫: “姓任的,你死定了!” 仟霜白正要体验一下谢开弦是怎么个叫他“死定”法,姓谢的一箭已出——不过,这一箭却并非直射向他,而是射向厝堂顶端,矢去如飞,蓦然撞上堂顶,火花四溅的顷刻又倒弹回来,寒星一点,快不可言的对准任霜白贯顶而下! 刀锋“嗡”的一颤,猝往斜挑,刃口却闪眩出另一道敛艳朱赤的光芒,赤芒甫映,由上而下的这一箭顿时被削为两截,头尾分开坠地。 那最后的一箭,就在这关口上射来,金华如焰,直指任霜白眉心,然而,这急逾石火似的一箭,偏偏碰到须臾之前斜挑出去的刀锋,几乎和先时的一箭不分迟早,同声断落! 谢开弦的啸叫声起若鬼号,任霜白方在防范他的下一步拼命动作,岂知姓谢的猛一转身,几次纵跳,人已迅速消失于凄寒的黑暗之中。 对方的这个举止,不但大大超出任霜白的预料,连易香竹也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置信,可事实分明摆在面前,刚才犹慷慨激昂、誓言报复的谢开弦,这辰光早已杳如黄鹤,人影不见啦! 任霜白怔怔了一会,始低声道: “那谢开弦,走人了?” 易香竹回过神来,呐呐的道: “跑得好快……几个蹦跳,人就不见了……” 任霜白有些哭笑不得: “真想不到,我还防着他做困兽之斗,才琢磨着他下一步待如何拼命,未料及他人已逃之夭夭……” 易香竹呛咳着笑将起来: “这个人相当聪明,也做了最好的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嘛……” 收回缅刀,任霜白吁着气道: “走了也好,否则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今晚上实在够累的。” 略微沉默之后,易香竹道: “你,你没受伤吧?” 任霜白摇头: “有惊无险,也算侥幸了。” 顿了顿,他又道: “你还挺得住么?” 易香竹沙沙的道: “没关系……血已凝固了。” 任霜白道: “我去牵马,你说那有郎中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易香竹倦沉沉的道: “叫‘黄杨坑’……出门往北走,约摸十几里路……” 任霜白管自朝外行去,一边走,他一面暗暗祈求,这一遭,可得顺利上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了……。” 第16章 引蛇出洞 拥被坐在竹床上,易香竹独自凝望着窗外的初雪发怔——雪花缤缤纷纷,无声无息的飘落,那一点一点的沁凉,好像侵入心扉,予人一种萧索孤寂的感觉。 天空阴沉,暮云形成的霾霭压得很低,北风拔起尖锐的呼哨吹拂过去,入冬的时令,果真荒寒凋零,好-片幽茫。 一股冷风夹杂雪花,随着任霜白推门的间隙卷进来,虽说屋里生着极旺的炭炉,易香竹骤受寒气,也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哆嗦。 赶紧把门掩好,任霜白趋至床前,嘴里呵着雾氲,双手直搓: “易姑娘,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吧?” 易香竹腼腆的一笑: “好多了,任霜白,这几天倒累着你,要不是你费心照顾,怕也好不了这么快……” 任霜白吸吸鼻子,道: “不用客气,易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略尽心力,亦是应该的;难得这荒村野地,还有如此一位医术不差的郎中,总算你运气好。” 易香竹拉拉被沿,道: “郎中医术好,若没有你送我前来,也算白搭……任霜白,你请坐。” 扯过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任霜白坐下,仍在搓手: “午时该服的药份,服过了吧?” 易香竹点头,却问道: “外面很冷?” 任霜白又呵一口白气: “现在落起雪来,倒暖和了些,冷就冷在下雪前的那-阵,不但冷,简直把人冻得慌,我只几条街赶过来,耳朵鼻子伞冻僵了……” 易香竹忙道: “桌上棉罩里捂着壶热茶,你自己斟。” 任霜白道: “谢谢,我这会不渴,等一歇再说;易姑娘,我来是特为向你告辞的,明朝一大早,我就得离开此地了。” 不知怎的,易香竹突的兴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触,她也明白?无论就彼此的关系或遇合而言,她都不应有这样的情绪,但偏偏就是难以抹消泛自心底的怅惘,要说离愁别苦吧,那是交情深厚的双方才该引起的共鸣,她与任霜白缺少恁般的基础,可是,为什么却会产生这不能隐瞒的失落感? 任霜白继续说道: “据郎中讲,你腰间的伤势幸未波及要害,内腑受创轻微,只是流血过多,极须调养,这几日下来,情势已告稳定,不虞有变,好好养息个十天半月,即可痊愈,他叫我放心,在你养歇期间,郎中仍会按时前来替你煎熬汤药……” 易香竹强颜笑道: “你安排得很周全,看来我是死不了了……” 任霜白晒道: “当然,经过这阵子调养之后,包你身强体壮,更逾往昔。” 犹豫了一下,易香竹道: “为什么……任霜白,为什么急着要走?天寒地冻,路上怕有好些不便……” 任霜白无奈的道: “因为,因为我有极重要的事待办,这件事,我早就该办了,拖延一天,便给我增加一份压力,一份负担,你知道,人的精神承荷是有限的……” 易香竹十分世故的并不询问任霜白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只咬咬唇,道: “事情办过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任霜白迟疑的道: “不过凑合着过日子,还能有什么打算?老实说,这桩事办起来不容易,其中的艰险难以预测,办得妥,才有将来?如果办不安,一切都不必谈了。” 易香竹惊愕的道: “又属于杀伐之类?” 任霜白道: “你以为我们厮混在江湖之中,犹有什么修文尚礼的争议可论?无非是恩怨纠缠,图取名利,使用的手段亦无非是暴力罢了;易姑娘,我们原就是悲哀的一群,注定这一辈子要舔尽刀头之血……” 易香竹亦不免神色黯然: “要不去想,日子还好打发,一旦寻思起来,真令人愁肠百结,顿生前途茫茫的空虚之感……任霜白,江湖上混,该是那些天生一付铁石心肠的人。” 任霜白道: “可惜我们都非天生一付铁石心肠,可叹我们又都跌在这个大染缸里……” 踟蹰半响,易香竹低声道: “任霜白,你方才说,我们皆是悲哀的一群,这辈子注定要舔尽刀头之血?” 任霜白沉沉的道: “不错,我是这样说的……” 易香竹以哀愁的眼光注视任霜白,深深叹息: “你有这样的体会,足见你内心的悒郁有多浓重,对人性、恩怨的了解有多透澈,任霜白,你的看法非常正确,便憎恨刀头血的腥膻,到时候也会有人强迫你去吮舔……” 听话中寓意,易香竹似有所影射,有所暗喻;任霜白静静的道: “易姑娘,你想说什么?想告诉我什么?” 易香竹欲言又止,垂首无语。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 “若不便相语,就不提也罢。” 抬起脸庞来,易香竹咬咬牙,道: “任霜白、你和我——不,和我两位大叔,尚有过节未了,我想这段恩怨,你一定不曾忘记?” 任霜白道: “无时或忘,只是,我没有报复他们的心理,我却不会天真到认为他们不向我报复,到底,那是一条人命,生死之怨是不易淡然的……” 易香竹沉重的道: “两位大叔对天盟誓,他们决不放过你,他们要用尽-切方法,不计任何手段,拿你的性命去祭奠吴二叔,以你的生魂抵偿彭三叔的一只手!”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 “他们的反应十分正常,易姑娘,换成我?也会有同样的施为。” 易香竹双眉深锁,忧虑的冲色溢于言表: “不要看得这么无所谓,任霜白,当事情临头的时候,景况是非常惨厉的,而且,它往往伤害的不止是当事人……” 任霜白的语调苦涩: “我不是无所谓,易姑娘,除了任其自然,可以想办法不与他们照面!” 摇摇头,任霜白道: “易姑娘,你不觉得,若像这样苟存下去,未免活得太累?事实总要去面对,躲,或者可以躲过今天,躲过明年,难道还能掩掩藏藏一辈子?我不标榜男儿气慨,更不敢白诩个人英雄,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我不喜欢凸显自己,可是,也要像一个正常男人那般活下去?我不逞血气之勇,却亦不退避畏缩,你明白我的意思?” 易香竹幽幽的道: “我明白……” 稍一迟疑,她接着道: “可是,你该考虑到,真到了那一天,好歹都会出人命!” 任霜白低喟道: “这是可以料见的,他们不饶我,我又必须自保,冲突势难避免,如果他们硬要置我于死地,我的挣抗行动亦一定相对激烈,在这种彼此决绝的情形下,不出人命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你叫我怎么办?” 易香竹白着脸道: “本来,我没有理由不完全站在我两位大叔的一边,甚至我也希望能早日寻你报仇,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折磨你,拿最痛苦的刑虐来糟塌你……现在我却不能这么想?任霜白,我不能对一个以德报怨、救了我生命的人起这种恶念,但一方是我的尊长,一方是我的恩人?我都不愿他们受到伤害、受到损失,夹在中间的我,唯有的期盼就是如何设法化解仇怨,或退一步使你们不能撞见!” 任霜白笑笑,道: “我了解你的苦心,易姑娘,不过这天地说大够大,说小也极小,什么时候要在什么地方碰上,是谁也包不准的事,他们若处心积虑的四处找我,撞见的可能性就更高了;至于化解双方的怨隙,易姑娘,你该知道,不是我不愿,恐怕他们不肯,我看你就不用徒劳无功了。” 易香竹呻吟般道; “到底怎么办才是?好叫我为难……” 任霜白和悦的道: “不必烦心,易姑娘,眼前最要紧的是你先把身子养好,你两位大叔与我之间的过节待如何解决,但看老天的安排吧,而无论形势怎么演变,你对我这一片关注之情,我都会铭记不忘……” 易香竹闷着声道: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多么无能为力……” 任霜白眨眨眼,道: “亦不尽然,易姑娘,你仍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精神一振,易香竹急道: “快告诉我,哪里可以帮上你的忙?” 任霜白慢条斯理的道: “假如一旦和你的两位大叔狭路相逢,易姑娘,只要你不再升起那面‘盘哨’,就算帮了我的大忙,我自感激不尽了。” 面颊飞红,易香竹不禁又愧又恼的发嗔道: “偏你就记得这些令人尴尬的事,那辰光,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同嘛……你还拿来调佩人家,什么时候了?亏你尚有这等雅兴……” 拱拱手,任霜白道: “玩笑玩笑,请姑娘切勿介意。” 提到“盘哨”,易香竹顿觉有一块磨石压上心头一-任霜白的武功,曾剑他们是领教过的,两个人志在复仇,且都属老江湖之流,他们断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贸然展开行动,换句话说,一旦开始寻仇,就必然有备而来,类似‘盘哨’这样的工具或诡计势必再度登场,若然,则任霜白又如何因应才能化险为夷?麻烦在于,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她的两位大叔将要采取哪一种制敌手段…… 一见易香竹默无声响,任霜白以为人家尚在生气,赶紧再度致歉: “随口说笑,并非有意讽喻姑娘,失礼之处,千祈包涵则个。” 叹口气,易香竹道: “你误会了,我哪来这么大的肝火?我只是在想,像‘盘哨’那类东西,虽乃奇技精巧之属,到底对你应敌的影响太大,搞不好就会栽在上面……这东西是我曾大叔搬弄出来的,别看他外表土气,实则心思极细,花样不少,能想些人们想不到的鬼点子,万一以后你们遭遇,还不知道他又将要弄山什么把戏来!” 任霜白感激的道: “假如碰上了,我自当越发戒惕谨慎,步步小心;易姑娘,承你百般为我设想,我没有别的回报,只有加意维护老命,以求他日聚晤了。” 易香竹苦苦的浮现一抹笑意,她在感叹,生命果真是如此艰辛?哪怕想好好的活下去?还得投注如许心力,要“加意维护”?人活一世,实何其艰难。 窗外,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暗晦沉,可以想见,迟早还是会继续下的。 “广安镇”。 离开这个地方也有十年了,这个地方虽不若任霜白故居所在的镇甸那么熟悉,却亦是他往昔经常驻足之处,大致上说,并不陌生。 眼睛固然看不精确如今的市容,但任霜白由周遭的气氛及惯知的喧闹声,得以体会十年后的“广安镇”?已经繁荣了许多,而街道弄巷却尚无甚变动,他要寻找昔日的“金鸿运”赌档,实在轻而易举。 这片以“金鸿运”为名的场子,十年以前在当地便享有极大名声,十年之后,更是越做越发了,不但扩建场地,倍增睹具,又在对街附设下酒偻,于呼雉喝芦之际再佐以佳肴醇酪,赌客们左右逄源,安不趋之若鹜,晕淘淘的将大把金子银子往台面上押注? 於是,“金鸿运”真他娘的是“金鸿运”了。 千年前田渭的那桩公案,似乎早已被人淡忘,至少,“金鸿运”上下里外的人们是早已不复记忆了,好像昔年流的血应该白流,死的人也应该白死,不见喊冤者,便没有冤曲的事;“金鸿运”依然是“金鸿运”,越见发达与大吉大利! 然而,喊冤的人终于来了,不错是迟了十年才来,但总比永远不来要好,更何况,这喊冤的人不止是喊冤,他要复仇,要雪恨,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鸿运”三个闪耀的金字衬托在黑漆发亮的大木匾上,木匾正悬于门楣上端;进了门是一间敞厅,厅里除了摆设有成套的酸枝桌椅之外,也大大方方的置放了几张睹台,穿过敞厅,则为花园,花园的情调不恶,有假山、棚榭、水池,出了花园的月洞门,便看见造型不一、各自独立的幢幢楼阁,楼阁问有细白碎石铺砌而成的小道相连,周遭遍植花卉林木,景色颇为幽雅;冬日时令,已可想见其蓊郎荫浓及五彩缤纷之风情,若至春夏之间,其旷达怡人,清爽香馥的环境应更无庸言;赌钱的人素称大爷,侍候得大爷舒坦,在官感享受之余,还怕不个个顾其所有? 任霜白抵达“金鸿运”门前的辰光,是乍后时分,这个时间,是赌场生意最清淡的空当,没什么客人,便有几个在睹的也是闹赌小睹,连场子里的执事者都懒洋洋的显得不甚带劲。 为感受到睹场里的布局与气氛,任霜白用心灵观察,以听觉与嗅觉来辨认,他十分清楚他现在置身於何处,以及,这地方大概的形势、格局和四周状况。 一个身着青绸长衫的瘦削中年人迎了上来,他先打量了任霜白几眼,才用不怎么热切的语气招呼道: “这位客官眼生得紧,想不常来玩吧?” 任霜白闲闲的道: “自贵宝号开张发财以来,我这是第二次到。” “哦”了一声,中年人物越发不起劲了: “难怪不识尊驾,我们场子是老字号,十好几年啦……” 任霜白道: “请问你是?” 中年人双袖一拢,皮笑肉不笑的道: “我姓胡,胡三泰,是这里的前厅管事,专门负责接待各位贵客;你这位,有兴趣赌哪一样玩意?” 任霜白道: “你们都有哪些玩法?” 胡三泰顺口溜道: “牌九、单双、大小、骰子、摇宝、押花……应有尽有,我们说不出而你能说得出的名堂也可照赌,聚伙下注或庄、客对赌都行,客官,全随你的高兴哪。” 点点头,任霜白道: “有没有定规,最小要下多少注?” 胡三泰瞅着任霜白的寒伧外貌,早就起了轻藐之心,他扬着一双疏淡细眉道: “至少-两银子,若只有制钱铜板,便请贵客自己留着用吧。” 任霜白假装不懂对方的暗讽之意,仍然笑吟吟的道: “要一两银子?还好,我差堪玩得起。” 胡三泰干笑道: “官爷待玩哪一种?尚请示下,以便引领上台!” 任霜白摆摆手,道; “现在不忙,辰光还早着,我想四处逛逛瞧瞧,听说你们这‘金鸿运’的派场可大着呢,左近几百里地头之内,找不出第二家有这大规模的场子……” 胡三泰得意洋洋的道: “这话倒是不假,凭我们场子的气派、局面、陈设、财力,嘿嘿,休说方圆数百里没得第二家,便省城京都怕也少见……” 任霜白道: “所以我想先行瞻仰瞻仰。” 胡三泰无所谓的道: “客官请便,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哦,对了,客官若是兴头来了,掌灯时分这里就开始热闹,台面上输赢亦相当刺激过瘾,客官大可试试手气。” 任霜白唯唯喏喏,忽似随意问道: “你们的老板,还是崔剥皮崔颂德?” 眼珠子-翻,胡二泰不悦的道: “客官,崔老爷子岂是你这么称呼得的?连名带姓加浑号一起串上了?” 任霜白赶紧致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脱口而出,决无不敬之意……” 哼了哼,胡二泰稍稍平和了些: “如今我们崔老爷子不大管事了,老人家同敖老爷子自有享清福的去处,眼下当家的是老爷子大少爷崔云,怎么着?你认识他们爷俩?” 任霜白笑道, “我算老几?怎会认得崔老爷子爷俩这等光头净面的人物?” 胡三泰摸摸下巴,道: “说得也是。” 任霜白紧接着道: “方才你口中的‘敖老爷子’,名讳可叫敖长青?‘奇灵童’敖长青?” 胡三泰急了,伸手拉了任霜白一把: “这位客官,你八成是由外地来的吧?不然怎会如此口无遮拦,一点行情都不知晓?在这里连名带姓称呼崔老爷子已属大不敬,直呼敖老爷子名号更为天大忌讳,地头上莫说别人,既使我们崔老爷子,也对敖老爷子敬畏三分,不敢拂逆,客官你说话千万小心,要不然?怕就招祸上身了……” 任霜白目光阴冷,喃喃自语: “十年下来,这两个东西倒越发成气候了……” 没听清楚任霜白的话,胡三泰问道: “你在说什么,客官?” 任霜白淡淡的道: “没说什么,胡管事,崔云崔大少此刻可在?” 胡三泰看了任霜白一眼,形色有几分揶揄: “大少爷这个时候怎么会来?甚且他根本就不常来,用不着嘛,场子里的事各司其责,层层节制,规矩早定妥当,根本无须他躬亲过问!” 说到这里,他不禁起了狐疑: “这位客官,你是来赌钱的,怎么对我们场子里的人事如此关注?该不是另有所图吧?” 任霜白打着哈哈道: “你过虑了,胡管事,另有所图?我会有什么可图?只因久未来此,不知贵宝号的东主是否仍为当年故旧,顺便问问而已,并无他意。” 胡三泰将信将疑的道: “客官?来这里是试手气寻开心的,我奉劝客官求个尽兴就好,切莫节外生枝?惹事生非,须知干我们这一行的可都不是泛泛之辈?没有点担当背景岂能端得起这碗饭?你自己合计着吧。” 任霜白连声道: “多承指点多承指点,我自当谨慎本份。” 胡三泰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管自蹩到一边去了,不过,两只跟睛却不停向任霜白身上溜梭窥视,显然不大放心。 在敞厅中转了一圈,任霜白来到一面赌台之前,这一摊正巧是掷骨骰赌大小的台子,由赌档派出的“作手”主持,与赌客轮流掷骰于桌上一只白瓷青花大碗中,以点数多少比输赢;这座台面眼下只有一个胖子客人,聚精会神的同“作手”在相互比掷,看情形,双方都没什么大起落。 任霜白往台边一站,那位黄皮寡瘦、脸有病容的“作手”已有了言语: “怎么赌法,客官?”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 “什么怎么赌法?不是以骰子比大小、定输赢么?” 那“作手”望了望任霜白,耐着性子道: “客官约摸不大常赌,是生手,我的意思是,客官你要和别的客人连注呢、或是与庄家对赌?另外,赌注要不要加码?还是从底限一两银子开始?” 任霜白笑道: “原来赌档里还有这么多规矩,没有点记性,真能把人搅混了。” “作手”催促道: “客官待怎么赌?赌注多少?” 任霜白忽然语调一变,硬梆梆的道: “我不喜欢你们场子订的烂规矩,我要‘通吃’,你们就得‘通赔’!” 呆了呆,“作手”惊疑不定的道: “客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翻手,任霜白先把桌面上那只供掷骰子用的白瓷青花大碗扫落地下,再一翻手,清脆沉重的一记耳光已掴到“作手”的脸颊上;瓷碗的散碎声夹杂着巴掌的击肉声,顿时震憾了敞厅内的每一个人! 这一己耳光,直把那“作手”打出三步,背脊倒撞上后面的一扇绢彩图绘的屏风,屏风“哗啦啦”倾翻,“作手”已经是满嘴鲜血,一边脸颊也发酵似的肿胀起来! 任霜白顺势抬脚,足尖挑处,偌大一张赌台飞掀丈外,唏哩哗啦跌成四分五裂。 须灾之间,敞厅里“金鸿运”的几个执事人员全愣在当地,个个尚摸不着头脑,任霜白趁此空隙,抢步向前,抡臂踢腿之余,一套华贵的酸枝套铺朱红锦垫的桌椅亦砸得支离破碎,他猛然转身,另只长几掷出,“劈砰”一家伙连那扇雕花格子窗也撞为稀烂! 直到此刻,“金鸿运”的执事们才回过神来,倏而惊悟这不是捣场子来了么?多少年来“金鸿运”已不曾发生过这种情形,吃惯太平饭的他们,竟连提防“扰场”的警惕性都疏怠啦。 首先有反应的便是那胡三泰,他吆喝一声,扑向任霜白,嘴里大声嚷叫: “你他娘的你,果然是你在找碴,我早就看你不地道,这下你的麻烦大了!” 任霜白等他挨近,虚虚-晃,抖掌又是一记耳光,打得这胡三泰鬼叫连声,身子倒旋,差点跌了个大马趴! 于是,其余的三四名执事叱喝不绝,纷纷冲了上来,凶神恶煞般欲待靠着人多逞暴——任霜白脚步轻滑,双掌起落如风,一阵掴颊声随即串接密响,三四名执事瞬息里业已滚撞成一团! 那胡三泰手捂红肿的脸腮,挣扎着勉强撑立,口齿不清的嘶喊: “来人呀……快来人呀……有人掀场子、拆招牌来啦,伙计们还不把他圈住?” 这辰光,任霜白反而静止下来,他双手拢在衣袖内,好整以暇的靠墙站住,目光四巡,仿佛正在欣赏他自己的一番杰作。 四下滚跌的赌场伙计们各自鼻青脸肿的爬将起来,却只敢直着喉咙帮腔呐喊,没有-个有胆子往前凑上半步。 胡三泰手指任霜白,跺足叫骂: “你这不开眼的东西?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啦,也不打听打听‘金鸿运’是谁的物业?谁在当家?居然敢登门生事,砸场伤人!我告诉你,你的娄子捅大了,便拿十条命来顶也顶不上!” 任霜白笑容可掬的道: “胡管事,且请稍安勿躁,暂息雷霆;我知道这是谁的物业,亦明白是谁在当家,我之所以如此施为,自有我的道理,这段过节,与你无关,你最好置身事外,只等那当事者出头了结就行。” 胡三泰朝地下“呸”声吐了-口血水,气冲牛斗: “娘的个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你配和‘金鸿运’作对?这分明是藉机讹诈、蓄意勒索,怕只怕你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对象,主意出到‘金鸿运’头上,你他娘是瞎了狗眼!” 任霜白不以为意的道: “在我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之前,胡管事,你最好赶快把那当事人,也就是你们的太上东家崔颂德叫来,否则,一朝惹我性起,放把火烧光这片害死人的‘金鸿运’,你可当得起责任?” 胡三泰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瞪着眼道: “什么!你是说,你和我们崔老爷子有过节?就凭你?你怎么配和老爷子搭辄?” 任霜白冷声道: “人与人之间,总有许多难以解释和意想不到的际遇,没有什么配不配的问题;胡管事,那是长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明白,你也不须明白,只要把崔剥皮找来,你就算尽你的本份了!” 又吐了一口血水,胡三泰恶狠狠的道: “早就有人通报去了,你不用张狂,有种的也别跑,且等着瞧!” 任霜白道: “我不会跑,胡三泰,我来这里砸你们的场子?原不是为砸了就跑而来。” 一挥手,胡三泰大叫: “伙计们,堵住他,娘的,我就不信护场的兄弟一到这小子不破胆!” 几名赌场执事你看我、我望你,推挤了一下,总算趑趑趄趄的朝前凑近数步,差堪象征性的“堵住”任霜白了。 一阵杂沓的步履声从敞厅门外传来,十几条彪形大汉随即涌现眼前;这十几条牛高马大的汉子俱手持兵器,来势汹汹,气焰好不慑人。 胡三泰一见来人,忙不迭三脚并做两步急迎上去,手捂腮帮子一声惨笑: “柴头儿,你老可来了,咱们这里叫人拆摊子啦,我和几个伙计遮拦不住,也吃那泼皮打成了这般模样,柴头儿,你老好歹给大家做个主吧;喏,就是那个靠墙站的东西……” 被称呼为“柴头儿”的汉子,年纪约摸五十上下,头发黑白斑杂,脸膛宽阔泛紫,穿一领倒翻老羊皮里子的扎腰长袍,颇显几分威武;他闻言之余,先一挥手把胡三泰支到旁边,又环目示意身后各人占据位置,眨眼间,已将任霜白围住。 哈着腰矮了半截的胡三泰赶紧开腔: “可千万不能小看了这厮,柴头儿,我们四五个人犹经不起他一只手折腾,几巴掌下来,倒掀翻了一地,你老得小心点!” 瞪了胡三泰一眼,柴头儿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对胡三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大大不以为然。 第17章 再试镝锋 任霜白仍然靠墙不动,双瞳锋芒敛隐,反而有股于清澈柔和的神韵,面前的阵仗,对他而言,真十是“视若不见”。 那柴头儿大步来到近前,视线掠过全厅,最后落到任霜白脸上: “我叫柴化,朋友你尊姓大名?” 任霜白笑笑,道: “在下姓任,任霜白。” 略一思索,柴化的形态不变——显然他并不知道来者何人: “任朋友,你和我们‘金鸿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大可按道上规矩明白交涉,但要你有理有据,我们无不接纳,再怎么说,也不该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骚扰捣乱,你这样做,叫我们颜面何在?” 仟霜白谦和的道: “很对不起,柴头儿,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贵宅号,小施搅扰,不过是想请贵宝号的老东家崔剥皮出面,藉以了断早年的一桩恩怨……” 柴化怒道: “混帐,崔剥皮三字岂是你叫得的?” 任霜白道: “然则又该如何称呼?” 柴化一插腰,一手指着任霜白道: “我们崔老爷子人人尊敬,个个饮服,不止在地方上是德高望重的大老,既便江湖两道、三山五岳,亦乃独霸一方的英豪,任朋友你出口无状,该当何罪?” 任霜白神色不变的道: “这样吧,在下该当何罪,最好叫崔剥皮亲自出来裁决一下!” 面颊的肌肉-紧,柴化厉喝: “大胆小子,狂妄匹夫,你还敢对崔老爷子如此不敬?” 任霜白叹-口气: “老实说,柴头儿,你充其量乃这片赌档的保镖头子,拆穿了,不过只属崔剥皮手下的一条走狗,固然端人饭碗理当替人消灾,但一番表态之后,便该适呵而止,若继续扮演这‘忠奴’一角下去,就近乎不识轻重,走火入魔了!” 柴化暴叱一声: “你敢骂我是走狗、奴才?” 任霜白道: “不要不知死活、柴头儿。”- 提袍摆掖进腰带,柴化两眼凸瞪,磨牙如挫: “姓任的,我出道闯荡数十年,还没有哪个胆上生毛的东西敢在我面前这般辱骂于我,你今天开例,我就要你尝尝‘连环飞云腿’柴化的厉害!” 任霜白表情严肃起来: “柴头儿,替崔剥皮虚张一番声势便已够了,我劝你切勿进一步为他顶抗包搅,否则,我可以断定你将后悔,柴头儿,世间有些事,一旦发生,便难以弥补!” 柴化狞笑道: “唬你亲爹去吧!” 站在任霜白侧面的一员大汉,突起发难,两柄金爪锤,冲着任霜白脑袋并落! 金芒闪眩的一刹,任霜白连眼皮子亦未眨动,左脚倏弹,兜着下颔已踢翻了束袭者,骨赂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那人的半张面孔顿时全走了原样。 另两名汉子窜身而近,一执鬼头刀,一使韦陀杵,分上下盘夹攻任霜白,招疾力猛,于底俱见不弱。 任霜白的掌沿魅影似的晃动,不知怎的已压上鬼头刀的刀背,使力下按便撞上了挥至的韦陀杵,火花溅现中,他右脚划过一度半弧,足尖扫过腮颊,两名对手的脸盘立刻扭曲向左,歪拧成-个不可能的角度——只有不受颈骨支撑的头颅才能歪拧成的角度! 当然,出人命了。 柴化睹状,惊怒交集,整个身躯飞腾而起,劲风呼击里双腿连环扫蹴,双方交距的空间,顿见腿翻如杵,伸缩若钩,威力确实凌厉。 任霜白垂眉低目,仅以两掌电掣般的掠动来截迎敌人的攻势,于是,紧密不绝的“叭”“叭”之声接连入耳,柴化一轮急扑,只落了个徒劳无功。 老柴大概是气疯了,他居然不曾想到,这一轮狠攻未收丝毫实效,犹在敌方采取守势的情形之下,如果任霜白攻守兼施,他还有什么幸理?就因为没有想到这一层,柴化一退之后再次跃扑,两腿盘错飞舞,又展开第二波攻袭。 任霜白有点烦了,他身形猝然摇摆,穿过层叠腿影,左腕骤翻捞住了柴化一腿,而右掌斜竖如刀,暴切急落,“咔嚓”声起,姓柴的一条右腿已经自膝盖以下,生生折断! 敞厅中的人们,但觉眼前一花,老教头的一条腿已到了人家手上,尚未及眨动眼皮,老教头业已捧着那条腿单脚蹦跳起来,而且,叫得有若鬼哭狼嚎。 腿骨是断了,可是还连着筋络,包在皮肉之内,外面看去只不过软塌塌的垂晃在那里,光景不算怎么惨怖,但断了骨头的柴化罪就受大了,那种锥心彻脾的痛法,简直能要他的老命。 两名汉子急忙上来左右搀扶住柴化,其中一个面生麻点的仁兄上下打量,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伤口,忍不住脱口问道: “柴头儿,不见血不见伤,怎的就痛成这付样子?” 柴化满头大汗,面色虚青,喘息吁吁中兜头给了那麻脸仁兄一个嘴巴子: “没血没伤?我操你亲娘,腿都断了,还怎么样才叫伤?!” 挨打的这一位闷噤不敢吭声,悻悻然的表情却不可掩隐的摆在脸上。 柴化冲着任霜白口沫四溅的吼叫: “算你狠,我柴化这条腿的帐便记在你头上,不出一时三刻,我他娘要连本带利跟你结算!” 任霜白道: “柴头儿,这可是你自找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该明白;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方才那一掌,我何尝不能朝你的脖颈切下?” 柴化一张宽阔脸膛又复胀得有如一块猪肝,他鼻孔翕合急速,双眼斜吊: “放你娘的屁,我是块木头?任得你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休想来这套顺水人情,我姓柴的不受!” 接着,他大喝道: “聂松、聂松!” 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迅速从围立的人丛中闪出,快步趋前: “头儿,我在这里……” 柴化喘着气道: “娘的,你们都成呆鸟了?有没有派人去知会大少爷?” 那聂松忙道: “就在头儿动手的辰光,我已嘱人飞报大少爷去了,大少爷约摸立时即到。” 瞪起眼睛,柴化怒道: “为什么拣在我动手的时节便去通报?” 干咳几声。聂松呐呐的道: “因为,呃,回头儿的话,因为我发觉情况不怎么妙,头儿好像有点罩不住的架势,为了头儿安危,我,我便只有自作主张了……” 柴化又是窘迫、又是气恼的道: “偏你聪明,独叫你看出来我要败仗?莫不成老子脸上带着霉气?” 聂松畏怯的道: “头儿,我可是一片好意……” 柴化骂道: “好意叫狗吃了,免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敞厅之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年轻后生跨槛而入,那年轻后生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比一般稍高,白净面皮,五官端正,除了一双眼睛有些水盈盈的桃花波彩之外,整个貌相看起来还颇堂皇。 紧随在年轻人左右的,是两个十分突出的角色,右边的一个五短身形,独有一双手臂长可垂膝,圆圆的脑袋按在粗不见颈的双肩中间,似乎连转动都难;左侧的那位又瘦又小,风干橘皮般的面孔满布皱折,好比久经日曝霜打的一团布絮,泛着黑乌乌的阴晦;两个人寸步不离的跟在年轻人身边,倒有点哼哈二将的味道。 柴化一见年轻人,连连示意搀扶着自己的伙计架他上前,仅这架向前面的几步路,他的伤势仿若越发重了,重得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年轻人急忙迎上,迭声喊道: “柴头儿,柴头儿,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 柴化喘了一声,两眼半睁半合,有气无力的道: “大少爷,是我柴化无能,护场无功,被那姓任的杂碎断了一条腿……” 年轻人一看柴化软塌晃荡的那条右腿,不由竖眉轩目,语带痛惜的道: “太过份了,扰场掀台就扰场掀台吧,也犯不着伤人至此,柴头儿,你且好生将歇,一切自有我宋作主,那闹事的人呢?人在哪里?” 不等有人指认,任霜白自己开口道: “来的可是崔颂德的儿子崔云?”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崔云;他盯着任霜白,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伤柴化的人,就是你?” 任霜白轻描淡写的道: “不止柴化,另外还有一伤两死,崔云。” 眼皮子跳了跳,崔云大声道: “你为什么这样做?” 任霜白道: “为了跟你老子的一桩恩怨,或者说仇恨更来得恰当,砸场伤人,正宜引蛇出洞,一时引不出老蛇,先引出你这条小蛇也好,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 崔云缓缓的道: “你跟我爹,有什么过节?” 任霜白道: “那是我与他的事,崔云,你解决不了,最好你把崔颂德请出来和我面对。” 冷冷一笑,崔云道: “常言道,父债子偿,无论你同我爹之间有什么恩怨,在你与他面对之前,也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我爹的事,就算我的事!” 任霜白形色凛冽: “崔云,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我的对象,最好不要替人受过,我和你老子的一本帐,只有我们自己才算得清,你可别逼我伤你!” 站在崔云右边的那位短脖子仁兄忽然插嘴进来: “朋友,你方才不是说,打了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么?一点不错,如今小的正在前面,你为什么不试试?” 任霜白生硬的道: “阁下何人?” 短脖子仁兄呵呵笑道: “徐升,双人徐,日升升;道上同源惯称我为‘通天臂’,一向江湖浪荡,现下跟在崔少爷身边吃碗闲饭。” 这“通天臂”徐升,任霜白却不曾听说,但并不因不知此人,他就起了轻忽之心,任霜白知道,武林中卧虎藏龙,能人辈出,他未尝耳闻其技,高超不凡者所在多有,名声并非绝对的依据。 那徐升又在拿话相激: “怎么着?朋友,不是要与崔老爷子照面么?这一关不过,你只怕和崔老爷子见不上面,而且,你也休想竖着离开‘金鸿运’。” 任霜白道: “徐升,你在向我挑衅?” 徐升脸色一沉,狠酷的道: “好叫你得知,这不是挑衅,这是尽我的责任;开场子赌输赢,凭的是本钱,随的是客人自愿,你以为要砸就砸,要掀就掀?朋友,做了什么事便该有担当,由不得那多自己高兴!” 任霜白道: “原来,你也是护场的保镖一流……” 徐升道: “我是端闲饭,多少也得管点闲事。” 这时,崔云接口道: “升叔,小事情,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吧?” 又瘦又小的那位橘皮面孔扯开有如锈刀刮锅底的嗓门,沙着音调道: “大少说的正是,老徐,你算压轴,且容我先来试手,我若不行,你再上,免得万一不顺当,反而挫了我们的锐气!” 徐升带点矜持的笑笑: “别把我高抬了,老蔡,这小子深藏不露,只怕不易相与,你我不管淮先上场,都莫轻估了他,他有胆量砸场,便必有几分仰仗!” 橘皮面孔嘎声笑道: “我‘鬼影子’蔡英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壮,亦非初出道的雏儿,没那些大马金刀的架势,嘿嘿,我省得,他娘小心驶得万年船哪!” 崔云适时跟上一句: “英叔,多留点神!” 蔡英点头道: “错不了,大少。” 听着越众而出的脚步声,任霜白的眼睛紧随移转,那脚步声非常轻微,任霜白却了解,它可以更轻微,轻微到近乎不闻声息的程度。 相距三步,蔡英站定了,倒是先礼后兵的朝着任霜白拱拱手: “老夫蔡英。朋友你赐个名号吧,莫待日后提起,还不知向什么高人奇士领教过。” 任霜白道: “我叫任霜白。” 蔡英无动于衷的道: “任霜白,嗯,好名字,挺有点诗意。” 顿了顿,他又道: “看样子,我痴长你几岁,便托个大,让你一步,任朋友,由你亮家伙先攻!” 任霜白道: “无须承让,蔡英,你自己多加保重就好。” 呆了一下,蔡英勃然大怒: “什么东西,居然如此骄狂?你这是在冲着我蔡某说话?” 任霜白硬绷绷的道: “正是冲着你,蔡英。” 脸孔上垂叠的皱纹波浪似的涌动起来,一双小眼里凶光盈射,蔡英只一抬步,人已到了任霜白跟前,他左手倏伸,五指箕张如爪,猛扣任霜白咽喉。 这一招虚实互套,可真可假,属于试探性质,任霜白是心中有数,他断定杀招乃在后面,因而只顺势仰头斜身,并无其他反应。 蔡英身形一晃,竟难以思议的滑至任霜白背后,右手翻处,一只尺半余长,尖端两侧尚嵌铸着两枚弯曲倒勾的钢锥已握在掌中,锥体一现,同时刺戮任霜白背椎部位的六处要害。 这只钢锥,有个名堂,称做“肉剜”,因为它一时刺入人体之内,在拔锥出来的时候,藉着锥尖两侧嵌铸的两枚细小弯勾主力,必然连带扯出一团要比刺入伤口大上许多的血肉来,造成敌体更大的伤害,直同剜肉剔骨的利器无异! 任霜白看不见那两枚细微的倒勾,但由钢锥破空之际气流的震动里,他感应得出空气的划分不是那么单一贯透,还带着刮岔的波颤,这证明敌方的武器上附连着勾刺一类的物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附件,绝对都具有杀伤的作用,他清不清楚形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切切勿使沾身。 锥尖指向背脊左近的六处要害,其实只在它掠闪之间,这掠闪的范围包含了任霜白整个背后,它可以随情势的演变挑拣合宜的角度在合宜的时机下手。 当然任霜白不会给予对方这个合宜的角度及时机,他双袖飞抖,人向厅顶陡然拔起,凌空倒翻,以一个怪异的起落直泄敞厅门口。 蔡英大回身,去势如电,似乎甫始腾挪,人已拦截于前,同时大声叱喝: “哪里走?!” 姓蔡的动作,全在任霜白预料之中,他希望的就是如此反应,于是,匹练似的刀芒挟着耀眼的赤焰寒彩突兀倒卷,锋刃裂气之声直贯耳膜。 这一刀来得好快,不但快,更且来得奇诡无比,仿若从虚渺中忽然凝形,由九天或九幽间蓦而聚映,刀势毫无空隙,光与刃浑结一体。 蔡英怪叫一声,四肢紧缩,球一样朝斜里弹出,身躯随即舒展,有如一抹幻影,眨眼下又摸到任霜白后面——真他娘像条阴魂不散的鬼影! 除非有极高的功力,否则,在恁般隼利的刀法下不但能够及时躲避,尤能连成一气,立即反攻,乃属不可思议的事! 任霜白似也略觉意外,他往前俯抢五尺,人便幻化为七条各自跃走的身影,七溜刀华穿织卷射,用“七魔撒网”来网罩蔡英了。 钢锥只才刺了出去,蔡英犹未确定反击的目标位置?人家的“七魔撒网”已凭空反罩过来,光电眩目之下,锐风着肌如割,他马上明白情况不妙,不宜力敌,随着芒锋的边沿,他急翻快滚,钻扑窜走,极尽闪躲腾挪之能,居然就吃他生生避过了这一招! 不过,逃出刀网的蔡英亦相当狼狈,待他站稳脚步,人已闹得灰头土脸,呼吸急促到差点连肺部挤炸了。 任霜白没有乘机追杀,他要看看,对方在经过“七魔撒网”这一招之后,是否还具有再战的胆量。 那一脸层叠的皱折像堆成了一团,阴晦的老脸越加增添了三分乌紫;蔡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若见鬼一样瞪视任霜白: “奶奶的……他奶奶的……这是什么路数?哪,哪一道的邪门?出刀……出刀有这样出法的?简直是邪术嘛!” 一直在旁掠阵的“通天臂”徐升,这时才暗里吁一口长气,神色极端凝重的道: “老蔡,你还好吧?” 蔡英手抚胸口,仍在喘着: “还好,我还好,老徐,然则先时实在是险,若非我尚机伶,闪躲得快,此际怕已躺下啦!” 徐升目视任霜白,沉声道: “一见这个人,我就发觉他煞气内蕴,酷毒隐于无形,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如今果然证实我的看法不错,只不知他是个什么来路?” 蔡英恨声道: “不会是什么正路的货,娘的,邪门!” 任霜白慢吞吞的道: “我没有什么来路。一非名门大派出身,二非正道正途学艺,不过凑合四方杂技,练一点自保防身的把式罢了,各位可别抬举了我。” 蔡英愤愤的道: “姓任的,你用不着自鸣得意,不管你是哪道哪行,也不论你的来头大小,我们都不会轻饶过你,这边厢离着结果还早得很哩!” 任霜白语调暗讽: “蔡英,你还有勇气再战么?” 像被人在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蔡英蓦地跳将起来,暴声吼叫: “狗眼看人的东西,你以为我被你唬住了,吃定了?娘的皮,到如今你尚未伤到老子一根汗毛,凭什么认定老子含糊了你?” 任霜白道: “那么,何不继续?可是我有言在先,接下去的这一场,我不会中途停止,蔡英,也就是说,你逃过我那一招之后,必须面对连续而来的其他招术,你想仔细,那将是异常艰苦的局面。” 蔡英双目透红,嘶哑的大喊: “老子情愿赔上这条性命,也不受你的诈唬,那就是一把破刀而已,莫不成还能变做捆仙索、金箍扎?你堪堪亦是个活人罢了,比不得金刚罗汉,姓任的,我不信你有三头六臂兼俱法力无边!” 任霜自笑笑,道: “不错,我未俱三头六臂,更缺欠无边法力,但我却自信能够制服于你,蔡英,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老实说,你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蔡英怒极反笑,笑声若同枭啼: “好,好,我让你吹,让你夸,我倒要试试,谁制服得了谁,谁又不是谁的对手!” 就在蔡英情绪激动,堪堪待要爆发的当口,徐升急步上前将蔡英拦住: “老蔡,沉住气!且莫浮躁,人家用的乃是最起码的激将之法,难道你会看不出来?他希望的便是你在这种盛怒的情形下上阵,藉子之愤,加以击杀!” 蔡英大吼: “姓任的做梦,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徐升颉首道: “那就要控制自己的心情,勿使影响到正常的判断;老蔡,你是老干家了,当知其中轻重利害。” 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蔡英仍然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决不放过这个混帐匹夫,只待我稍一平歇,即拧他项上人头!” 拍拍蔡英肩膀,徐升道: “下一场我来吧,如果我也挡不住,你再上。” 蔡英犹豫片刻,极勉强的点了点头,他晓得徐升的功力较他深厚精湛,由徐升披挂应战,效果或者比他临阵要强上若干。 第18章 并折双翼 对任霜白而言,敌方随便哪一个出面,皆无分别,因为迟早他都要逐一决战,以杀伐手段与流血事实引出崔颂德来,他倒期望对方索性一涌而上,也好速做了断。 徐升缓步走了上来,气定神闲的道: “朋友,妤功夫。” 任霜白道: “好说。” 徐升盯着任霜白的眼睛,沉声道: “不知我说得对不对?朋友,你的招子是否不大方便?” 任霜白毫不忌讳的道: “不止不方便,我根本看不见,更明确的说,我是个瞎子。” 此言一出,不止周围的每一个人,连蔡英也顿时张口结舌,怔愕当地;他简直不敢想象,能操这般卓绝刀法的人,居然是一个瞎子,而这个瞎子更差点挫败了他;不单是震惊,亦有一阵火烧的感觉上脸,尤其难堪的便是这种赫然。 徐升的表情转为凝重: “那么,朋友你方才所使的刀法,可是传说中己成绝艺的‘劫形四术’?” 任霜白道: “不错,你的见识挺广。” 背脊间泛起一片冰凉,徐升强持镇定的道: “‘劫形四述’早已失传多年,不复再现武林,未悉朋友你得自何位高人?” 任霜白露齿一笑: “这似乎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症结,徐升。” 徐升的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 “朋友你既不愿相告,也就罢了;闻说四术刀法邪异无比,酷厉难当,我倒要向朋友领教领教。” 任霜白道: “不敢,你我正可切磋一番。” 徐升一言不发,双手向后腰探去,等他手掌再现的时候,每只手上已多了一只白铁手套,只见他双腕微挺,“铮”“铮”声响中,白铁手套的十指前端已各自弹出一截尖刃,十刃森然,宛如魔爪。 这一付白铁手套配以十截尖刃,再加上徐升那两条异于常人的长臂,便不通天也差不多能沾上天边了,难怪他有“通天臂”这个诨号。 任霜白有所惕觉,却冷静逾恒: “很贴手的武器。” 徐升大声道: “你看得见?” 摇摇头,任霜白道: “我看不见,但感觉得出。” 不禁又是心头一凉,徐升容颜有变,光头上反而沁出斑斑油汗——瞎子全不似个瞎子,几乎比明眼人更要体察入微,而多出来的还有一份听觉上的敏锐、嗅觉上的细致,以及心灵间的超然,像这样的瞎子,比不瞎犹要来得可怕! 旁边的蔡英吆喝着道: “老徐,我看也不用讲究什么江湖规矩、武林传统了,干脆咱们并肩子一起上吧,这姓任的来得个邪!” 并肩子上,好敢情是好,可是徐升一张老脸有些拉不下来,在道上,他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金鸿运”这一亩三分地里,尤其极受尊重,不但崔云面前说一不二,便崔云老子崔颂德对他亦颇多礼待;这么自负的身分,如何打得起群架混战,背一个以众凌寡的恶名?再说,刚才已拿过言语,要向对方“领教”,单一的“领教”若又变成群殴,一下子还真不好环转…… 见徐升一时没有反应,蔡英不免有些情急: “我说老徐,非常的形势下就该有非常的应付方法,不能墨守成规,毫无变化,眼前光景不大美妙,讲不得那高的格调了,你可要早下决心,莫拘泥于颜面,打赢了仗。才是上上大吉!” 任霜白含笑道: “有道理,各位何妨一起上?” 一直默观情态的崔云,忍不住怒火如炽: “姓任的太过张狂,升叔,我看就照英叔的意思办,早早拿下人来,也好向我爹交待!” 徐升猛然昂头,斩钉截铁的道: “我就不信‘劫形四术’技凌天下,精妙无双。我也不信我徐升数十年江湖铁血,难堪一击?人的名,树的影,今天我倒要豁死一搏!” 蔡英忙叫: “老徐,你可不要意气用事!” 崔云亦急切的喊道: “升叔、升叔,你是何等人物?犯得着和这种无名之辈徒争长短?” 徐升刚烈的道: “我意已决,你们都不用再说了,我不能落人口实,讥我徐某以众凌寡,以多胜少,好歹且拿真凭实学一论高低!” 任霜白赞了一句: “好气魄!” 崔云脸上变色,声调暗哑: “升叔!” 摆摆手,徐升肥圆的画孔上肌肉紧绷,杀气盈溢: “请顾及我的尊严,大少爷。” 张张嘴,崔云只好默然无语,-双眼宛似喷着火焰般投向任霜白,把满腔愤怒完全转发过去。 任霜白不以为意,神态自若的道: “徐升,手下留心。” 徐升哼了哼,目光不瞬的注视着任霜白,以及右手下垂指向地的缅刀,脚步慢慢移动。 蔡英吞一口唾液,喃喃自语: “不成,我不能让老徐一个人涉险……” 这当口,崔云也在以手式指挥底下人迅做布署,先前已然混乱的包围阵势很快又已形成——虽然个个心惊胆战,头皮发炸,但形势所逼,也只好故作奋勇之状,硬拿鸭子上架了。 缓慢移动中的徐升只是稍微抛肩,人已滑到任霜白的侧面。双掌扬起,十截刃尖的攻击范围几乎包括了任霜白全身上下。 任霜白索性连试招的过程也免了,“断肠红”一出就是“劫形四术”的首式“七魔撒网”。虚实交幻的七条影像交纵飞舞,森寒朱赤的刀芒闪耀穿织,锐劲起啸,镝锋破空排气,震动得厅顶尘粉飞落! 徐升进扑的身形腾拔六尺,白铁手套指端十刃须臾间映化为点点寒星,寒星弹泄流灿,掣划明灭,形成一幅幅奇妙绚丽又稍现即逝的光图,在一阵剧烈紧密的金铁交击声里,他愣是奋力硬拒了这一招“七魔撒网”。 任霜白发觉,敌人的白铁手套那指端的十截尖刃,无论是移展伸缩,攻防挑刺,其分寸拿捏之准,位置掌握之精,委实无懈可击,能一气呵成的承接波波相连,快逾石火般的利刃斩袭,却不留丝毫绽隙,加上手臂特长,挥运施为尤其适宜远攻近卫,先天的禀赋与后天的实学相配合,姓徐的功力果然不同凡响! 光华间歇的一刹,徐升翻身而出,毫发无损;蔡英看得心花怒放,振奋异常,不由得大声喝彩: “有你的,老徐!” 一声喝彩尚未收尾,任霜白的“分魂裂魄”招术业已出手;一溜冷芒激射向空,却在刹那间倒折而回,飞刺徐升,另一抹赤漓漓的光华则笔直穿出,同时并进,一把刀,一个招法,却在运展之下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幻变。 徐升暴喝似狮吼,身形旋动游走如风,双掌上下劈击抓拦,臂舞肘翻,但见长影若桩若杵,叠连滚溢,劲气呼於周遭,而十截尖刀化为漫天的晶雨缤纷洒溅,顺逆飘扬在每一寸空隙——他已卯足全力对抗这招宛似带着邪魅意味的“分魂裂魄”。 双方数十次接触串成俄顷,形于表相的只是一招,那么快速得不容一发的交互攻拒里,终也有了必有的结果;任霜白脚尖触地,狂转丈外,左胸上衣衫裂绽尺余,鲜血浸染得胸前赤红一片;徐升一个身子滚地葫芦般滴溜溜翻跌出去,却在几度旋滚之后倏跃而起,双目凸瞪,齿陷入唇,整个脸庞已完全扭曲变形! 这位“通天臂”受伤的部位亦在左胸,且伤口极细极窄,看去仅若一线,然而,这细窄的伤口内部血涌如泉,汩汩冒现得令人心慌。 要是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两人创伤的不同之处,任霜白左陶的伤口为划割,肌肤翻绽,血肉渗融的样子虽然可怖,却只属皮肉之创,徐升的伤处细窄,但却深入内脏,外面看起来不算严重,其实已可致命。 任霜白的缅刀又垂指向地,平口刀头上,那么稀少、又那么浓稠的几点赤血正缓缓滴落。 敞厅内先是一阵短暂的僵寂,紧接着,蔡英发狂似的猛跳起来,一边冲向任霜白,一边凄厉的嘶号: “王八羔子邪龟孙,你竟然下这等毒手……” 任霜白不说二话,兜头又是一招“分魂裂魄”。 钢锥仿佛暴风巨浪中的两只孤桅,在眩亮的白光与猩红的赤芒卷涌下摇摆颤晃,蔡英已豁尽全力抵挡,却觉得自己的力量竟如此单薄脆弱,防御的招法又如此松散疏漏,面对敌人强劲厉烈、汹涌如潮的攻势,他居然显得恁般的孤立无助! 崔云一见光景不对,急切喝叫: “快,快上去帮英叔一把!” 就在他喝叫未歇的当口,蔡英已蓦地惨嚎半声,四仰八叉的倒摔出去,咽喉处血污狼藉,几乎割断了大半脖子,一对钢锥也滚出去老远。 刚刚鼓气冲上去的两条大汉,睹状之余,各自怪叫着窜向斜侧,其他尚在迟疑踟蹰的伙计们更是一闹而散,纷向周遭溃退。 任霜白踏上一步,沉声喝道: “崔云。” 崔云尽管脸色惨白,喉管乾燥如火,仍然倔强的答应一声: “如何?” 任霜白动作快不可言,一刀削向崔云左胸,就在崔云仓皇倒退,拔出他的随身银鞘短剑,欲待抗拒的一刹,刀锋挑起,“瞠”声撞响,已将崔大少手中短剑击飞,缅刀的平口刀头猝翻,其准无比又力道适当的戳上了崔云腰间的软麻穴,这位大少连第二个后续反应都没有,人已一滩烂泥般颓倒。 崔云不曾倒仆地下,他倒仆的位置正好是任霜白的臂弯,任霜白顺势将人扛在左肩,一闪身,已经来在敞厅门口。 瑟缩四周的“金鸿运”人马谁也没有胆子上前拦截,人人灰着一张脸孔,屏息如寂,心头狂跳,唯恐举手投足之间稍微夸张,将给自己招祸上身。 任霜白并未即时离去,他冷冷的道: “柴化何在?”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柴化纵然左右有人搀扶,仍觉得身子发软,忍不住往下坠沉;他似要窒息似的呻吟一声,硬起头皮道: “我……我在这里……” 任霜白语声凛厉: “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回去转告崔剥皮与敖长青,往广安镇东去二十里,有座‘固石岗’,我就在‘固石岗’顶那块竖石下等着和他们照面,时间是明日午时,过了时辰,他们就准备替崔云收尸!” 柴化心慌意乱,抖抖索索的道: “是,‘固石岗’,明日午时……” 任霜白紧接着道: “你全听清楚了?” 柴化忙道: “清楚了,都听清楚了……” 任霜白只一转身,已若一缕青烟消失无踪,柴化呆若木鸡般杵在那里,连人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此刻,一个惊叫声忽然响起: “不好啦,徐师父倒地了哇……” 广安镇郊区的这座堂皇巨宅,不仅在镇里镇外数得上首屈一指,方圆几百里之内,怕也少有这等恢宏华丽的建筑;当然,住得起此般宅第的主儿必有其身份背景的衬托才行,譬喻说,崔颂德和敖长青便是。 西厢暖阁里,崔颂德正“叭哒”“叭哒”的吸着旱烟杆,他闷声不响,一张疤癞斑布的大黑脸阴沉得十分可怕,花白的头发不时耸竖,显示出他此时心情的极端愤怒与极端抑压。 “奇灵童”敖长青仍然蓄一根乌黑的冲天辫,着一身彩色锦衣,瘦小的体型配着白嫩的肌肤,再顶着那张宛似天真未泯,不经人事的娃娃面孔,谁也不会猜到他实际的年龄已在四十开外,而且,心肠同他的面容正好相反——狠诈恶毒,城府深沉。 柴化一条独腿站立角隅,呵腰垂首,一付待罪之身,诚惶诚恐的模样,若不是有个汉子在旁搀扶,恐怕人早萎顿下来了。 一股白色的烟雾缓缓自崔颂德口鼻间喷出,他嗓音低哑的开口道: “你说,那个人叫任霜白,三十多年纪,一付落魄潦倒的样子,嗯?” 柴化连忙把腰身压得更低: “回老爷子的话,正是如此。” 崔颂德浓眉拧结: “这人还是个瞎胚?” 咽了口唾沫,柴化嗫嚅的道: “像是眼睛不大灵光……” 猛一拍坐边的小几,在一声茶杯杯盖的震跳声里,茶水四溢,崔颂德怒叱: “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都算干什么吃的?这多人手,连一个瞎子都对付不了,损兵折将之外,把我的独生儿子亦掳掠了去,你说说,你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一群酒囊饭袋,无用废物?” 柴化的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手心也粘腻濡湿,他使劲把两只手朝衣襟上揩拭: “老爷子,我们的确对不住你老爷,对不住大少爷,大伙都感到惭愧汗颜,无地自容,可是我们亦有下情上禀,万乞老爷子曲谅……那姓任的,不是我们不尽力应付,委实是他功夫太强,弟兄们连手挣抗,却仍落得个丢兵曳甲,伤亡累累……” 崔颂德黑黝黝的鼻孔里传出“哼”的一声,重重斥喝: “亏你还有脸面在这里辩说,娘的,你们一群东西是太平饭吃久了,早已养成好逸恶劳,苟且偷安的习性,事情临头,才会这么手忙脚乱,不成章法,叫人捣得鸡飞狗跳,却犹不自检点,妄图推诿卸责,柴化,你这个护场带头的算是白干了!” 柴化苦着面孔,期期艾艾的道: “请老爷子宽宥恕过……” 崔颂德咬着牙道: “我宽宥,我恕过有个鸟用?我问你,眼前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法?” 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柴化六神无主的道: “这……呃……这个……” 自从柴化进门,就光听不语的敖长青,这时才气定神闲的开口道: “剥皮,你也不必过于苛责柴化,你想想,徐升和蔡英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都有独当一面的份量,如今两个人加起来赔上一对老命,来人身手之了得应可想见,更遑论柴化的能耐了。” 柴化向敖长青投以感激的一瞥,忙道: “若非敖老爷子提起,我还不敢说,这姓任的一身所学,邪门之极,我才两个回合,已折了一条腿,徐师父与蔡师父虽然多挺了一阵,到底仍栽了斤斗,当时的场面可惨厉得很,弟兄们一见两位师父都打了横,哪个不破胆、不心惊?没有作鸟兽散,已经算不错了……” 崔颂德双眼一瞪,吼道: “你给我住你娘的嘴,越说越不像话!” 柴化一时说溜了口,自己也觉得有点窝囊,赶紧噤若寒蝉,屏息不语。 敖长青淡淡的道: “你回思看看,几时结下这么一个仇家?剥皮,一个三十来岁,外貌邋遢落魄,又是瞎子的仇家?” 崔颂德悻悻的道: “我早就想过了,硬是想不起这个人来,敖哥,这多年我们哥俩全在一起搅合,水里火里皆一遭淌,我的事都在你眼下,你说,又几曾和如此一号人物打过交道?” 脸上是一付深思的表情,敖长青慢吞吞的道: “说得也是,此人不但对你指名叫阵,把我也一同带上,可见他与我们两个都有怨隙,既有这般深仇大恨,我们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仇家?况且,他的特征十分突出,不易忘怀,如果我们曾同他有过梁子,决不致於毫无印象……” 崔颂德又转过去问柴化: “那姓任的,使的是口缅刀?” 柴化小心翼翼的道: “是一口平头缅刀,刀脊之内还隐泛着一抹血痕,怪稀奇的……” 崔颂德没好气的用力抽一口烟,道: “我这一辈子,只碰过三两个使缅刀的对手,怎会记不清?其中压根就没有这么个角色!” 摇摇头,敖长青道: “我也差不多,尤其他叫任霜白,对这名字更一点影子都没有!” 忽然,他又若有所悟的道: “剥皮,呃,会不会,这家伙是替别人来寻我们晦气的?” 崔颂德怔了片刻,连连颔首: “对了,经你如此一提,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他到底是替谁出头,又是为何事来挑衅起端呢?” 敖长青道: “你问我,我问准?这些年来,我们俩个踩着别人脑袋往上爬,梁子结得不少,如今树大招风,亦难免不惹人眼红,要明白指出现下的对象是谁,实为不易,要知道,这得有凭有据,可不兴瞎猜疑……” 崔颂德形色阴沉,闷着声道: “敖哥,眼前也不用猜了,和我们有过节的人,能够指名道姓的固然甚多,那些暗里想算计我们的混帐亦为数不少,现在去推断是谁,根本无从断起,明日正午,见到姓任的即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值得顾虑的是,明天赴约,我们事前必须有万全的准备,切切不可失手……” 敖长青笑道: “我明白,你的宝贝儿子尚在人家掌握之中。” 长叹一声,崔颂德伤感的道: “我十六岁娶了云儿他娘,十七岁有了云儿,他娘却因难产送了命,朝后虽又大大小小讨了三房妻妾,倒没一房能再为我生个一儿半女……当年保住孩子赔上孩子他娘一条命,这根孤苗我怎能不加意宠护爱惜?好在二十余年以来,云儿尚知检点长进,未染上一般江湖恶习,对孩子我就越发宽慰放心了,如今堪堪有个指望,孰料竟发生这么桩祸事,叫我何以自处?唉……” 敖长青七情不动的道: “剥皮,你的实际岁数,只比我小上一岁,怎么倒像七十老翁一样暮气沉沉,不思振作?你以前的狠劲霸性都丢到哪里去了?我们哥俩,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届壮年英发的阶段,前途大有可为,仍待我们再图扩展,更上层楼,怎的你竟颓唐至此,一点自信都没有了?管他姓任的是什么来头,何等出身,我们一概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通通斩尽杀绝便是!” 崔颂德苦笑道: “我也不是消了锐气,只是想起云儿安危,心头就似压上一块磨磐,要使狠总觉得缺少那股劲道;敖哥,我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敖长青道: “剥皮,崔云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你的儿子不同我的儿子一样?难不成我就不关心、不悬挂?问题在于救人有救人的方法,要早打算、细思量,缜密行动,光自怨自叹,咒天尤人有个屁用?你给我好好打起精神来,咱们哥俩切实合计合计,怎么样才能诱敌入网,两全其美……” 崔颂德重新点燃已熄的旱烟,深吸两口,当辛辣的烟雾弥布暖阁,他才乾咳着道: “我他娘有点乱了方寸,敖哥,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上上之策?” 敖长青笑笑,道: “剥皮,刚才你不是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忍不住轻嗤一声,崔颂德余怒犹存的横了角隅处柴化一眼,粗着嗓音道: “就凭这群酒囊饭袋,还不够丢人显眼的,拿他们去,派得上什么用场?” 敖长青道: “当然不是指他们,剥皮,你忘记‘鸠婆婆’了?” 一听到“鸠婆婆”三字,崔颂德立时双眼放光,精神抖擞,不由连敲自己脑门: “看我这脑筋,真他娘急糊涂啦,这么适当的一个好帮手就在眼前,居然没有想到,有了‘鸠婆婆’相助一臂之力,那姓任的再多么邪门,怕也难逃‘鸠婆婆’的手掌心;敖哥,我这就派人去请!” 摇摇手,敖长青道: “不忙,反正她就住在三里之外,随请立到,待一歇我们再找她;目前除了‘鸠婆婆’之外,你思量思量,还有什么合宜的帮手?” 崔颂德皱着眉道: “要找帮手,就得找那本领强、艺业高的,非有真凭实学,不足以应付姓任的王八羔子,他们的武功,至少要不逊于徐升、蔡英才行,敖哥,这等角色,我们手下人里还真难挑……” 敖长青胸有成竹的道: “不一定非要在我们自己人中间挑选,剥皮,‘武西山,山下‘马家寨’老族长‘武西草隐’马良君如何?” 猛一拍手,崔颂德笑道: “好,好,马老一身功夫确然没有话说,是一把好手,他和咱们交情又够,请了他来,不啻如虎添翼,又加上一层胜算,敖哥,有你的!” 敖长青深沉的一笑: “你以为前几年我是为了什么主动去帮他‘马家寨’的忙?又为了什么经常保持往来,大小礼数不断?为的便是怕有今天这一天,咱们要在道上混,混得有名堂,结奥援、植党羽的,这就不能少;前几年‘马家寨’和‘三连会’冲突,你不还埋怨我多管闲事么?如今,你知道我的用心了吧?” 崔颂德呵呵笑道: “从来就属你点子多,计谋深嘛,这些年来,我不都是附诸骥尾,唯你敖哥马首是瞻么?” 敖长青眨眨眼,道: “多听我的没有错,你一个粗胚,但知道逞匹夫之勇,济得啥事?你回思看,我们一起搅合恁久,要不是我,十个崔剥皮怕也挺尸啦!” 崔颂德尴尬的道: “敖哥,别他娘给了鼻子长了脸,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法,屋里还有人在哪……” 敖长青皮笑肉不笑,宛似童稚的面庞上映现一抹邪意: “好吧,就给你留点颜面;剥皮,我看我们两个再加上“鸠婆婆”、马良君,一共合四人之力,堪可侍候那姓任的了,至於如何去‘固石岗’预先布置,我的意思是这样……” 附耳过去聆听的崔颂德不停点头,疤癞斑布的大黑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仿若已经胜券在握,已经将他的宝贝儿子崔云救回来了……。 第19章 石岗见仇 草棚、孤灯,四野覆盖着一片凄茫的白。 任霜白沉默的啜饮着羊皮水囊内的清水,水很冰洌,入喉下咽,可以感觉顺着食道胃肠而下的那股沁凉,真个寒天饮水,点滴心头。 棚脚下铺着一堆干厚的麦秸,崔云正神色萎顿的半倚半坐在麦秸上,他的软麻穴已被解开,身上没有任何束缚,但他并无丝毫逃走的意念,而十分显然的是,任霜白也不在乎他起这种意念。 在一阵长久的寂静之后,崔云忍不住嚅嚅开口: “呃,任霜白,你明天要把我怎么样?” 拭去唇角的水渍,任霜白形容安祥: “你错了,崔云,我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只是一只‘饵’,我仅仅利用你将你父亲及敖长青引出来而已,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目标。” 崔云瞪大眼睛道: “那,你又想对我爹与敖大伯怎么样?” 任霜白道: “这就决不是一段愉快的过程了,崔云,它大概和死亡有着牵连。” 崔云愣了片刻,吃力的道: “你是说……你是说你要杀害他们?” 任霜白道: “可能如此,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 咬咬牙,崔云道: “你可知道,我爹的武功一流,敖大伯更是技艺超凡?你单刀匹马,独自一人,未必能达到目地,何况我爹他们还另有帮手……” 任霜白笑笑,道: “崔云,对你父亲与敖长青的底蕴,以及他们的来龙去脉,相信我比你了解的要多,他们有多少能耐,会出什么花样,我大概不致于推算得过于离谱,若没有几分把握,我怎会贸然行事?” 崔云闷声道: “这次的行动,看来你已筹划很久了?” 任霜白微喟道: “十年了吧,的确够得上长久。” 怔了一会,崔云道: “任霜白,你到底和我爹、敖大伯他们结有什么仇怨?” 略略考虑俄顿,任霜白道: “也罢,此时此地,亦应该向你说明白了;你父亲伙同敖长青两人,在十年之前杀害了我的师父,而且,他们使用的手段极其残酷,几乎是拿凌迟碎剜的方式将我师父分割了……” 吸一口气,崔云呐呐的道: “不,你胡说……我爹不是这狠毒的人,敖大伯也不是……” 任霜白平静的道: “崔云,一个人往往会有多种性格,有不同的表相,你所看到的,只是他们扮演的某项特定角色,那是一个父亲、一个长辈的角色,离开这个身份,他们就变成一双豺狼、一对狮虎了,弱肉强食,无所不用其极!” 崔云大力摇头: “我不信,我不信……” 任霜白道: “你当然不信,崔云,二十余年来,在你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一位貌似童稚而和蔼的尊长,背开你,他们穷凶恶极的本来面目便表露无余了,他们的手是染满血腥的手,他们的心是冰凉又硬如铁石的心,甚至他们聚积的财富,亦堆砌在多少白骨冤魂之上!” 半张开嘴,崔云的脸色泛青: “任霜白,这纯系恶意中伤……我爹的家财,是靠他与敖大伯辛苦积累的,这么多年,他们流了多少血汗,冒了多少风险,才有今天的局面,你不能一手抹煞他们的克俭勤劳……”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 “杀人固须流血流汗,掠夺侵占自免不了风险,他们的克俭是搜自对方的锱铢,勤劳是刮自他人的产业,崔云,你不曾亲眼目睹而已。” 崔云反驳道: “你就亲眼得见?” 任霜白点头: “我亲眼得见,赶明日正午,我与你父亲和敖长青照面之际,你便会听到这段真实又血腥的过往——典型的强取豪夺,小人物生存不易的悲哀……” 崔云吞一口口水,道: “那人,是你师父?” 任霜白涩涩的道: “不幸的很,那人是我师父。” 崔云急促的道: “如此说来,你师父的死,你也是亲眼看到了吗?” 任霜白道: “不错,感受深刻,一景一幕,至今未敢稍忘。” 垂下头去好半晌,崔云始低沉的道: “任霜白,这个结解不开么?” 任霜白笑得古怪: “告诉我,除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外,尚有什么其他法子化解?” 崔云鼓起勇气道: “或许,给你-大笔钱……” 任霜白笑得更古怪了: “钱是好东西,但在这个人间世上,也有些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譬如说,我们眼前所面临的一桩便是;俗语已告诉了我们一个最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一血债血偿。” 崔云形态沮丧: “不要太固执,任霜白,我也是为了双方面好……这到底已是过去很多年的事了……” 任霜白道: “时光可以冲淡很多往事,甚至可以抚平心灵上的创伤,却不是这一桩事,崔云,某些刻骨的记忆,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崔云摇摇头,似乎想暂且将这股扰人的烦恼丢开,他岔开话题道: “任霜白,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 任霜白道: “为什么要问?” 崔云讪讪的道: “我看过你出手,也看过你的反应和举动,那决不像一个瞽目者应有的动作,你的灵活敏锐,已经超越出明眼人太多!” 任霜白缓慢的道: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崔云,人要朝下活,就必须具备活下去的条件才行,我还不想死,所以便得学着如何适应这个生存环境,一直到我认为能够立身保命了,我始出来与我的同类竞争比斗……崔云,这曾否回答了你的问题,解释了一个瞎子为什么不像瞎子的问题?” 崔云窘迫的道: “我想,我大概已经了解……” 任霜白叹一口气: “活得真难。” 手足故意活动了几下,崔云一边偷觑任霜白的反应——任霜白却毫无反应,甚至眼皮子都未撩抬。 坐直身子,崔云道: “你不怕我逃跑?” 任霜白笑了: “依我看,你一点想逃的意思也没有。” 崔云不服气的道: “笑话,什么人处在我现在的情形下不想逃?你怎敢如此确言?!” 任霜白道: “并不是我过于自信,因为,你知道你逃不掉,以你我彼此的身手相较,你毫无机会,这一点,我固然清楚,你也清楚。” 崔云禁不住一片愁苦上脸: “你眼睛根本看不见,可是,好像任什么事情你都能透视进人的心里……” 任霜白道: “没有你说的这么神奇,我只是养成了对状况判断的习惯,现实条件的规理分析,往往是极昌明的,藉以依据,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 崔云望着任霜白,怔怔的道: “我爹不该结下你这个仇家,和你结仇,实在不是一桩聪明做法。” 任霜白又喝了口水,道: “你父亲并没有想到会与我结仇,他甚至不曾想到与我师父结仇,当年,他只是做过就算,在他的想法里,杀也杀了,死也死了,还有什么顾虑可言?” 用力搓揉着面颊,崔云升起一股莫名的懊恼: “但是,但是,实际上有许多怨隙不可能因为过去了便算终结!” 任霜白道: “不错,你说得不错。” 崔云失神的道: “明天……不知爹要怎么办?” 任霜白语声轻柔,像在宽慰崔云: “他会有他的打算,那个打算,他一定认为万无一失,稳操胜算。” 心腔子抽紧了,崔云忐忑的问: “照你的口气,似乎已经知道我爹的计划了?” 任霜白道: “我不知道。” 顿了顿,他接着道: “不过,待我好生想想,或许得窥其中一、二。” 崔云脱口道: “告诉我,我爹他们会怎么应付?” 任霜白道: “我说过,现在我还不知道,要仔细思忖一番之后,才可能猜到他们部分行动步骤。” 崔云情绪低落,目光黯淡,他痛恨自己一点帮不上老父的忙,又心怨老父留下的这桩难了遗患,那样的无奈与恨憾啃啮着他,一时之间,倒变得麻木茫然了。 任霜白扬扬手中水囊,和悦的问: “要不要喝水?” 蓦地抖了抖,崔云道: “不,我不渴。” 任霜白又道: “饿么?” 崔云强颜一笑: “也不饿……” 任霜白了悟的点点头: “官感上的麻痹,受心情的影响特大,人们在遭到极痛苦或极兴奋的状况时,大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出现;崔云,你目前的心景我很清楚,所以,不必勉强。” 崔云没有出声,只痴痴的望定地下一点发愣,任霜白也不再说话,神态沉缅于一片深邃的冥思中,明日的场合,业已在他脑海凝幻成形……。 正午,云破日出,虽然阳光的温度低弱,却带来了一股阴霾后的清朗气氛。 今天没有下雪。 “固石岗”顺着一道缓坡往上去,走几十步路便达岗顶,岗顶上一柱朝天也似竖立着一块三人合抱的灰褐巨石,石面受风化侵蚀,斑剥累累,倒像一个倔强迟暮的老者,虽至残年,依然挺屹不颓。 竖石之下,任霜白孤伶伶的倚石而立,北风吹拂着他的葛布衣袍,袂角掀动,猎猎有声,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倾听。 蹄声响了,移向岗坡,嗯,果然准时。 任霜白听得出来,来骑共有两乘,奔速不徐不缓,对方显见还沉得住气。 于是,蹄声在岗顶竖石前面丈许右近停顿,鞍上骑士双双抛镫下马,并肩到来。 不错,来的二位,确是崔颂德与敖长青。 两个人距着任霜白三四步站定下来,不约;而同的细细打量眼前这位状似“落魄”,实则令人心惊的对象,而崔颂德在打量对方之余,更忙不迭的目光四巡,到处寻找儿子的踪影。 敖长青宛若天真的绽开笑容,活泼巧俐的开腔道: “老弟,你就是那任霜白?” 任霜白道: “我是,尊驾大约便是敖长青了?” 敖长青故意赞道: “好眼力,一照面老弟你就能认出我来啦,在此之前,我们尚未会见过呢。” 任霜白淡淡的道: “你在说笑了,敖长青,你分明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哪来的‘好眼力’?” 敖长青笑道: “至少,你的感应力敏锐,不比寻常。” 任霜白道: “作一个瞎子,应该具有这一项特长,不然,活得就更艰难了。” 这时,崔颂德已在急吼吼的大叫: “任霜白,我是崔颂德,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啦?” 所谓“父子连心”,亲情骨肉的关怀是掩隐不住的,发自由衷的悬念亦是难以矫饰的,血缘间的相系相关没有什么可以顶替冒充,崔颂德这几声焦虑忧切的吼叫,业已不啻“验明正身”了。 任霜白从容的道: “我知道你是崔颂德。” 崔颂德怒道: “废话少说,先还我儿子来!” 任霜白道: “我会把崔云交出来,但不一定是还给你,因为,不久之后,你是否存在犹是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今天的结局如何,崔云必然不伤毫发,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无涉!” 崔颂德瞠目叱喝: “不要讲得好听,我要先见到人,姓任的,一切等见过我儿子再说!” 任霜白笑了: “程序如何进行,只怕由不得你,崔颂德,今天的主导,我可要僭越了。” 崔颂德勃然大怒,黑脸胀成一付紫酱色,额头上的青筋暴浮如蠕动的蚯蚓,模样像要吃人: “不要过于嚣张,姓任的,你并没有那样大的气候,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你想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还差远去了!” 任霜白道: “我什么都不想,我仅仅向二位索讨一笔陈年旧债而已,讨得成,讨不成,我都会一无牵挂的离开。” 朝崔颂德使了个眼色,敖长青接口道: “辰光尚早,犯不着急,任老弟,事情且一件一件的来,你拿得出,我们便接得下,这年头,哪一盏灯也不省油;且请相告,崔云现在何处?” 任霜白道: “他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虽不够舒适,但决无危险。” 敖长青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只有退一步道: “如果,呃,我们栽了斤斗,你会放他回去?” 任霜白肯定的道: “当然,而如果我被二位超度了,他也能自行脱身,可能要经过一番挣扎,才得以出困,二十多岁的人,该有这方面的机智了。” 崔颂德激动的嚷叫: “你把云儿上了枷梏?” 任霜白反唇相讥: “要不我应将他摆上供桌供奉?” 崔颂德声色俱厉的喝道: “混帐东西,你最好祈求不要落到我的手里,否则,你这身人皮就被剥定了!” 任霜白夷然不惧: “我等着瞧,崔颂德。” 摆摆手,敖长青闲闲的道: “大家火气都别这么大,反正梁子总是要解决,解决梁子的方式又不是用口舌,是而彼此就不必这般争议伤神了;任老弟,我再请教,我们之间,到底结的是什么梁子,其前因后果,尚请赐告。” 任霜白双眼望向云空,清清楚楚的回答: “十年之前,有个姓田名渭的武师,因为外甥吴学义欠了你们赌档一笔赌帐,受不起你们的高利盘剥而央求他舅父田渭出面交涉,你们不但分文未减,更且强以暴力逼债,结果,二位残杀田渭,又掠夺了他的家产财物一这桩陈年往事,不知二位是否记得?” 敖长青的反应极快,他几乎是马上回忆起这件事来,崔颂德却经过一番寻思,才重新拾回印象,两个人互觑一眼,都流露出“原来是这么一段公案”的轻蔑神情,表面上,敖长青反倒若有憾意的长长“哦”了一声: “绕来绕去,竟是为了十年前田渭的那桩往事;任老弟,说来遗憾,我们原意也并不喜欢用这种手段解决问题,然则田渭个性拗执,软硬不吃,他外甥欠下的债务,他非但分文不肯代偿,而且出口狂悖,态度强横,你想想,我们开场子吃饭,也得要设备本钱,何况下面还养着一大批人,每日开销甚巨,假设客人都像吴学义一样,赢了拿走输了赖帐,你叫我们这一大伙去喝西北风?便金山银矿也不够赔呀;田渭不识大体,硬要替吴学义包揽承事,我们实在让他逼得没有法子,才出此下策……” 任霜白冷冷一笑: “事情真象是这样么?” 敖长青脸色一阴,嘴里却恳切的道: “十年并不算长远,当年的人事物尚有迹像可寻,任老弟,你无妨去查证查证,我敖某人虽不算什么光头净面的角色?可也从不诓言欺世。” 任霜白道: “不必查证了,一切情形我早就清清楚楚。” 敖长青不悦了,他亦不掩饰他的不悦: “你清清楚楚?任老弟,我倒要请教。你既无千里眼,又无顺风耳,当年的当事人是我与崔颂德,真情实况你岂会比我们更明白?” 任霜白道: “不见得只有你们二位是当事人,还有田渭。” 敖长青唇角微撇: “田渭死了,死人还能说什么?” 任霜白幽幽一叹: “不错,田渭死了,死人是不能说什么,死人道不出委屈,说不出冤枉,更揭露不了真象,可是,当时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被你们疏漏了,那个人至今未死,他仍能说能道,仍未稍忘这场惨剧的任何一景一幕!” 敖长青重重的道: “是谁?” 伸手向自己胸前一点,任霜白道: “我,是我。” 崔颂德大吼一声: “你?你又是田渭的什么人?!” 任霜白的眼神中浮现一抹凄凉悲惭: “我是他的徒弟,二位仔细想想,大概还能依稀记忆当时的情况;二位登门索债之初,田渭身边有个年轻人,后来,田渭带着那年轻人进入内室,说是检点财物契据给二位,实则暗地放走了那人……” 敖长青哼了哼,煞气盈目: “果然有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那辰光我尚不以为意,只当小丑跳梁,无关轻重,杀你与否,俱无痛痒,只略经搜寻,便行弃止,真正是养痈贻患,留下一条祸根来!” 崔颂德也恍然悟起: “对了,当时我们确曾发觉田渭的徒弟溜走了,却不甚在意,绕了两圈即未再找,娘的,田渭那个不成材的徒弟,竟会是眼前之人?” 敖长青注视着任霜白,道: “那个时候,好像你的眼尚未瞎……” 任霜白道: “是没有瞎,所以当场的情形,我躲在暗里看得一明二白,从你们连手杀戮我师父开始,一直到掠刮了他的整个家当,我全都看在眼里。” 崔颂德蓦地叱骂起来: “看在眼里又如何?我们讨帐索债,理所当然,你那时为了苟活保命,弃你师父生死于不顾,今天转回头来,愣扮二十五孝,要表那一番忠义,你以为我们就会含糊?娘的皮,吃屎的狗窜不上南墙去,早年你是个窝囊废,如今也强不到哪里,报仇?你试试看报得了,报不了!” 任霜白不愠不怒的道: “早年的窝囊废,如今不一定仍是窝囊废,崔颂德,你最好心里有点准备。” “呸”的吐一口唾沫,崔颂德形容狰狞: “你要记得我们怎么做掉你师父,就知道我们今天怎么做掉你,这叫‘如法炮制’,操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任霜白道: “二位一起上吧。” 敖长青忽然一笑: “我们偏不一起上,任老弟,总不能事事都由你采取主动。” 任霜白道: “杀害我师父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起动手的么?” 敖长青摇晃着头顶的冲天辫,道: “有时,蹲茅坑还得换个架势呢;任老弟,你有你的打算,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求变化方能制先机,你大概也是这么个想法吧?” 崔颂德的气势有若“泰山石敢当”: “敖哥,我先上!” 敖长青微眯两眼,道: “你可别‘冲’,剥皮,生死豁余之事,当不得意气!” 崔颂德大马金刀的道: “我心里有数,我倒要看看,田渭的徒弟,在十年之后又具有什么登天的能耐!” 于是,任霜白站直了靠在竖石上的身体,斜走一步,伸右手,缓缓抽出了缠隐在腰间的“断肠红”;雪亮的刀锋映泛一抹粼粼的赤光,予人一种即将出动的感觉。 敖长青凝注缅刀刀刃,目不稍瞬,同时,向崔颂德比了个“小心”的手式。 第20章 山比山高 吸一口气,崔颂德从宽大的长袍内亮出他的兵器来,那是两面外沿嵌以密排三角尖锥的中空圆盘,中空的部位铸以横杠为把手,圆盘分为一大一小,大的一面直径盈尺,小的一面只得八寸,盘缘尖锥一面向右微曲,一面朝左稍弯,左右交夹,正好削肉剔骨,它的名称叫“阴阳轮”。 现在,任霜白是看不清“阴阳轮”的样式了,不过他的印象里早已深烙着这对兵刃的形状,看得见看不见并无分别,一个人习用的家伙,经常不会轻易改变它的原貌。 细微的一声铿锵撞响,任霜白知道崔颂德已握轮在手,他似笑非笑的扬起面孔,低声注视: “仍是那对‘阴阳轮’么?” 崔颂德大声道: “你还记得我的家伙?很好,当年给你师父受用过,今天你也尝试尝试吧!” 任霜白道: “记得你们登门索债的当口,曾逼迫我师徒两人各断一手;-脚以谢罪,我们没有这样做,十年之后,崔颂德,你犹有如此的气焰么?” 崔颂德连连怪笑道: “好叫你得知,十年之后,我们要的不止是一手一脚了,尚得搭上你的性命!” 任霜白道: “且看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崔颂德。” 一声雷吼,崔颂德挺身而上,双轮骤起,由两侧往中间狠狠交击。 任霜白半步不动,卓立如山,果然,正待会合的轮锥倏向下移,晶芒闪处,分别划割任霜白的胸肋与小腹。 缅刀抖颤的一刹抛出两点寒星,“叮瞠”两响串为一响,崔颂德的双轮已大大荡开,刀锋立时笔直射戮,暴刺崔颂德咽喉。 忽然一个大贴身,崔颂德伏地旋回,双轮上下飞转,呼呼有声,而尖锥带起冷焰流光,穿舞并溅,活像一部运作中的绞肉轴具。 任霜白的“七魔撒网”,便在此刻出现。 七道匹练似的刀华织成偌大的一片光网,七条人影幻走掣映,风在啸泣,气在排涌,光网卷展的对象仿佛一头受惊的野兽,急遑退避不迭。 敖长青悄无声息的猝然扑进,一柄白森森,略泛牙黄色泽的“白骨剑”破空刺出,剑尖穿贯,居然不带丝毫响动。 一溜寒电激分而出,斜截来剑,敖长青身形倒翻,脱腾之前,又十三剑一气呵成。 任霜白迎拒的招数,顺理成章演变为“劫形四术”中的第二招:“分魂裂魄”。 盈目的光电矫龙舒展于十三剑之中,即时搅乱了剑势的原有走向,而另一抹猩红的赤芒折曲回射,“刺”的一声削掉了敖长青头顶的冲天辫子,外带一块血淋淋的肉皮! 崔颂德自一边连挥六轮,意图截击飞向敖长青的刀锋,却在须臾之间全然落空,他这边方才脚步晃摇,那一头的敖长青业已带彩。 腰身扭挫,敖长青鬼魅似的飘至丈外,任由头顶鲜血婉蜓流淌耳颊,却只双目凝瞪敌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崔颂德气急败坏: “敖哥,敖哥,凭你的身手,怎会着了姓任的道?快,赶快裹伤要紧!” 敖长青缓缓摇头,语调冷禀: “沉住气,剥皮,我们今天算遇上对手了。” 崔颂德怔怔的道: “什么意思?” 敖长青两眼神色阴寒,低沉的道: “你没注意他的刀法?修习这种刀法的人,注定会是瞎子,也注定少有敌手。” 崔颂德蓦然心火盛炽,切齿骂道: “我操柴化他老娘,柴化只说姓任的身手强,功夫邪,使一口缅刀,却没说明白姓任的到底强在哪里,邪在何处,刀法上又有什么奇诡特异?这么重要的消息他都忘了提醒我们,分明是有意坑陷!” 骂到这里,他愣了愣,又面带迷惘之色: “敖哥,姓任的使的是什么刀法?为何注定要成瞎子又注定少有敌手?莫不成你知道其中奥秘?” 敖长青道: “我知道其中奥秘,可能徐升与蔡英也知道,遗憾的是徐、蔡已死,未死的柴化却不明白利害,居然漏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崔颂德紧盯着卓立以待的任霜白,恨得牙痒痒的: “你看姓任的那付十掏八攒的德性,好像他已经泰山笃定,胜算在握了;敖哥,他的刀法里有啥名堂?难道说就破解不了?” 敖长青没有回答崔颂德,管自向任霜白道: “任老弟,你使的刀法可是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劫形四术’?” 任霜白道: “不错,你广有见识。” 敖长青道: “你约摸便用这套刀法杀了徐升、蔡英?” 任霜白颔首: “不止他们两个,死在这套刀法下的人,已经很多很多,而且,还会续有来者。” 崔颂德忍不住大骂: “你狂过头了,什么玩意?竟敢说这等大话!” 敖长青叹道: “难怪徐升和蔡英不是你的对手,他们怎会想到遇上‘劫形四术’?这已不仅是一套刀法,它等于是一道魔咒,一帖魂符……” 任霜白并未感到得意,他淡然道: “刚才你只是偶然疏忽了,敖长青,我晓得你的潜力决非止此,滇边摩迦奇的传艺专精独异,你何妨亮一亮拿手的本事?” 敖长青微显惊讶: “你知道我来自摩迦奇?” 任霜白道: “但要深悉道上行情的人,知者不少,并不足异。” 敖长青抹一把流在颈间的血迹,阴恻侧的一笑: “摩迦奇亦有独传之密,任老弟,容我们相互印证印证,不过印证之前,恐怕还有人不信你的邪门,要拜识拜识你那‘劫形四术’。” 任霜白毫不意外的道: “且请。” 敖长青道: “你似乎早在料中?” 任霜白耸耸肩,道: “老实说,二位若未携帮手,我才会大大的感到意外,因为你们不是崇尚公平、胸怀磊落的人物,你们一直都不是;鬼域宵小的角色,永远离不开旁门左道,现在,二位已经再一次证实给我看了。” 咆哮得有如狼嗥,崔颂德怒吼: “狗娘养的任霜白,尖嘴利舌绕着圈子骂人,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对付你这种上不了台盘的下三流角色,还用得着什么公平磊落?他娘做翻了算完,哪来恁多的光明正大可言?!” 任霜白无动于衷的道: “你这种本性,崔剥皮,十年之前我业已领教了。” 敖长青搭腔道: “多言无益,手底下见真章才是正经。” 紧接着语尾,他已嘬唇发出一声悠长清亮的唿哨,仿佛应合着唿哨声的招引,岗后“噗噜噜”振衣兜风之声随起,一条身影腾空将近三丈,像煞一头展翼飞翔的大鸟,翩然白天而降——这中间凌虚的距离,足足有十丈开外,也就是说,此人跃掠之下,一起一落便已越出百步! 任霜白当然分辨得出这种距离,老实说,打他出道以来,还未曾碰上俱有如此轻功造诣的人物,这简直已和生了一只翅膀没有两样啦。 来人是个老太婆,一个年近七旬、黝黑高瘦的老太婆,顶一付鸡皮鹤发的容颜,张开干瘪的嘴唇,正露出几颗稀疏黄牙在发笑。 老太婆套着宽大的黑衣,袖口特阔,张开来可不活脱两只翅膀?她手拄一根八尺长、核桃般粗细、通体乌漆、顶端雕镂着鸠首形状的焦铁鸠杖,入朝那里一站,像极了一头成精变人的老鸠,看上去充满妖异之气。 敖长青迎上几步,态度恭谨得显几分做作: “鸠婆婆,你老可来了,再不请你驾临,你这两个老侄子怕要遭殃啦。” 那鸠婆婆睁大两只黄浊泛红的老眼,哑着嗓门道: “谁敢加害你们,谁就是我鸠婆婆的不世仇人,告诉老身,是哪一个不开眼的东西如此胆大妄为?让我好生给他一顿教训!” 敖长青一指任霜白,道: “喏,就是这一位二霸天。” 鸠婆婆瞪着任霜白,似老鸦呱叫: “你是什么人?莫非活得不耐烦了?海阔天空不去闯,却偏偏跑来这里寻我们晦气,小鳖羔子,你是存心要砸我的饭碗嘛!” 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 “这一位,呃,鸠婆婆,在下与崔颂德、敖长青两人结有血海深仇,这一遭来,即是寻他二人了断夙怨,却决无冒犯你老之意,如何又牵扯到你老的‘饭碗’问题,就令在下纳罕了……” 鸠婆婆板着脸孔道: “我老了,一个老人有许多悲哀,譬喻说,心情寂寞,身边孤单,体力衰退,少人侍候,这都是老人的悲哀,你明不明白?” 点点头,任霜白道: “我明白。” 鸠婆婆加强了语调: “所以,一个老人到得晚年,最大的安慰就是有人供给衣食住宿,按时定省奉安,细心照顾;你知道这六年多来都是谁在这样做?都是谁把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当做亲娘来奉养?” 任霜白迟疑的道: “莫非——莫非是崔……” 不待他讲完,鸠婆婆已大声道: “正是,正是崔颂德和敖长青;人家可是有良心,懂得敬老惜老的悲悯善人哪,我鸠婆婆算是什么?一未往昔施恩,二未于后结缘,只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他们就这么关怀我、体恤我,就我以前的死鬼儿子对我也没有恁般好法,而你,小鳖羔子,你却不知怎的瞎了眼,吃猪油蒙了心,竟想朝他们身上开刀,这不是分明要断我的供奉,砸我的饭碗吗?” 原来是这么一码事;任霜白总算搞通了,同时又不得不惊叹敖、崔两人用心之深,打算之长,他们留着这个老虔婆在身边,略事巴结,小做奉承,不过九牛之一毛,无关痛痒,派上的却是长远用场,倾覆之助,便宜占尽不说,老虔婆更死心塌地,完全一面倒啦。 敖长青在旁假意劝止: “鸠婆婆,说这些干什么?这原是我们晚辈该尽的本份,六年余来,颂德还常跟我说,就怕对你老孝敬得不够,有委屈你老的地方……” 叹一口气,鸠婆婆眼圈微红: “长青,你两个可别再自责了,这多年来,你们对我的关注,已可谓无微不至,殷切有加,我老婆子不是没有眼没有心的人,你们一番挚诚,我都体会得到,这天底下,再去哪里找寻你们这样的好人?” 说着,她怒瞪任霜白,气咻咻的道: “你全听到了吧?跟他两个一比,你比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百种米养百样人,世间有人家崔颂德、敖长青如此慷慨壮怀之士,也就有你这般歹毒下作,心计卑劣的恶徒!” 任霜白被骂得啼笑皆非外加有口难言,在眼前情形下,他知道便磨破嘴皮子,说烂了舌头,这鸠婆婆也不会信他一言半句,反倒越抹越黑,越辩越糟,六年余的衣食住行,再衬以各式编排的虚情假意,对鸠婆婆这种孤伶伶的暮年老妇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实际与受用的? 不幸的是,这鸠婆婆什么都不行,偏有一身好武功,目下虽尚不知她本事的深浅已到什么程度,但决不会过于离谱则可断言,要不,崔颂德和敖长青岂会白养着一个老废物?! 向前凑近鸠婆婆,崔颂德趁机火上加油: “鸠婆婆,也许是你老尚不曾注意到敖哥头上的伤吧?流的血都干涸了,你看,还沾在颊颈上哩……” 鸠婆婆仔细一瞧,果不其然,痛惜愤怒的神情立刻溢于言表: “长青,是谁伤了你?大胆东西,简直造反了;老身包管剥他一身人皮来偿还于你!” 敖长青苦笑道: “还会有谁?就是面前的这一位喽。” 鸠婆婆嗔目顿杖,怒声叱道: “小鳖羔子,说你不想活,你还真个不想活了,你把敖长青伤成这等模样,我若不痛加惩治,天下尚有公理在吗?” 任霜白也在苦笑: “鸠婆婆,反正我再怎么解释也属白搭,你十成十是信他们不信我,其实,事情真相和你知道的决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你心目中的这两个‘好人’,纯粹一对奸妄,一对凶邪!” 鸠婆婆大喝一声: “住嘴!老身容不得你信口诬蔑,胡说八道!” 任霜白忍耐着道: “鸠婆婆,我主要是顾虑到你年纪一大把了,何不平心静气颐养天年?这眼下的一湾混水,还是不淌的好,是非皆因强出头呀!” 鸠婆婆夜枭般笑将起来: “小鳖羔子,你的意思,是说我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是指我老朽不堪,只该等着进棺材了?你算长江的后浪推我这前浪啦?” 任霜白道: “在下并无此等不敬之意,鸠婆婆,在下乃为你老设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原与你无涉之事,又何苦愣要包揽上身?六年来的奉养,仍比不得一条老命重要,你要务必三思。” 这一次,鸠婆婆不止是愤怒,陡然间已起杀机,她露现几颗疏落黄牙,表情在似笑非笑之余,隐隐流露出一股寡绝与阴狠: “就凭你这几句话,我便要和你周旋周旋,领教一下你到底有什么高招,也好看看你用什么法子来取我这条老命!” 任霜白摇头道: “我已好话说尽,劝阻再三,鸠婆婆,你若执意动手。我亦只好领受。” 鸠婆婆重重一顿铁杖,老脸上皱纹蠕颤: “小鳖羔子,你便受着也罢!” 鸠首杖的来势并非由正面而至,亦不是从上压到或从下挑起?杖影挥处,竟来自任霜白的背后——不知何时,鸠婆婆的身子已转到任霜白的后头,其动作之快速灵敏,堪称神出鬼没,见首无尾,就算日前以轻功见长的“鬼影子”蔡英,和她相比,亦差了一大截去! 任霜白往前扑出,却在扑出的同时又倒折回来;他的判断不错,鸠首杖“呼”声扬起,果然准确至极的捣向他方才虚进的位置。 两击不中,鸠婆婆沉着如故,未兴丁点急躁之态,这老婆子虽说脾气固执烈性,但一朝登场动手,却是出奇的冷静镇定,颇俱大将之风;这时,她身形忽然飘浮空中九尺,人就像腾云驾雾似的虚悬那里,更且移动自如,任由多种角度挥杖下击,那等随心所欲及无以预度的招式,真防不胜防。 杖风推动空气,搅起大大小小的无形漩涡,乱流交纵,直似狂飙穿溢横扫,鸠杖自气飙中连连伸缩吞吐,迅捷得仿若电闪光掠! 任霜白在如此急劲凌厉又来势怪异的攻袭下挪走跃避,至觉压力沉重,有着难以言喻的窒迫感,像被一池浓稠的胶水浸粘着,大有施展不开的困窘。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鸠婆婆,乃是他生平遭遇到的第一号对手! 情况的演变,当事者固然心底有数,旁观掠阵的崔颂德与敖长青亦看得分明,两个人那股子乐劲简直甭提了,敖长青尚能隐于声色,崔颂德忍不住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他咧开大嘴,嘿嘿笑道: “敖哥,咱们可算请对人了,都知道鸠婆婆本领强,却想不到其强如此,你的武功我一向钦服,今天看来,恐怕你比鸠婆婆尚有不及之处……” 敖长青低声道: “各有专精,剥皮,不过鸠婆婆确属高手。” 崔颂德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一下姓任的可叫撞正大板了,他娘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投进来,想报仇?来生再报吧!” 轻嘘一声,敖长青道: “不要高兴得太早,任霜白不是省油的灯,事情有无变化,现在还不敢说……” 崔颂德不以为然的道: “秃头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了,还会有什么变化?姓任的死定啦!” 摇摇头,敖长青慎重的道: “目前鸠婆婆已占上风是不错,然而你可曾发觉,姓任的直到现下,采取的仍是守势?这家伙约摸是想摸清鸠婆婆的路数再行反击。” 崔颂德的笑容立时僵凝了,跟着急切的道: “娘的,这可得提醒鸠婆婆!” 敖长青道: “不必,鸠婆婆是何等人物?不可能看不出姓任的心意。” 凌空游走的鸠婆婆,在挥出三十七杖犹未能沾上任霜白一记之后,亦不得不暗自讶异,大出意外,她的经验里还少有如此难以相与的人物,对方的身法步眼,反应因变,俱属顶尖,业已接近无懈可击的境界,莫怪敖长青会挂彩负伤,历此一搏,她自己也愈发提高了警惕! 人到底不是飞鸟,鸠婆婆的内力再是如何充沛,利用肢体驾驭空气的技巧再是如何精熟,亦总有力竭换劲的时候。这当口,她身形倏落,落地的一刹,杖如长龙,猛然直捣向任霜白胸口。 任霜白这一次不再自拘于守势,一招“分魂裂魄”已然出手。 雪亮的一汪刀芒激射鸠首杖的杖头,赤红的那抹流焰则暴取鸠婆婆咽喉,镝锋眩映成两条交合的彩电,裂气如啸,凌厉至极。 鸠婆婆霍然心惊,铁杖尚不及变招,已“瞠”的一声受到重力弹撞,杖首方自荡起,赤光已到颈前! 闷声一哼,鸠婆婆的躯体陡然间仿若失去重量,船似羽毛,一下了飘浮上升,赤光乍到,她瘦长的身子竟随着刀刃所带发的锐劲往后浮移,像是飘在半空的飞絮,白刃虽利,却伤她不得。 一个不妙的念头闪过任霜白的脑际,他尚不及有持续动作,鸠婆婆已幽灵般翻跃赤焰的指向,三十九杖刹时叠为层层杖山罩下。 任霜白急速翻腾穿走,刀锋溜体绕旋,熠熠的寒光宛似回卷的匹练交织展舞,而杖山并落,刹时若滚木横杵漫天,任霜白扑出七尺,一个踉跄,几乎倒跌在地。 葛布长袍背后裂开一道口子,口子有大半尺长,破裂的布边沾粘着赤颤的血肉,艳猩猩的十分扎眼,任霜白痛得额顶见汗,这道伤痕,显然要比昨日徐升加诸于他左胸的割伤来得厉害! 崔颂德兴奋得跳将起来,用力鼓掌: “到底姜是老的辣,鸠婆婆,还是你老有本事!” 敖长青也感叹的道: “能破解姓任的这一招,鸠婆婆实可尊称天下了……” 拄杖于地的鸠婆婆,这时看上去更是威风八面,气势不凡,她一个七旬老妇站在那里,倒有顶天立地的峥嵘之概! 任霜白喘一口气,缓缓直起腰身,但见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受此一击,连带扯动了左胸尚未收口的旧伤,似乎全身都在痉挛起来…… 崔颂德呵呵大笑: “这姓任的算是遇上高手啦,他娘,一山更比一山高,不懂得这个道理,还出来混个鸟?说大话,张气焰,落得就是此般下场!” 鸠婆婆嘴巴漏风的道: “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决不简单,困兽犹且反噬,他不会就这么认命的。” 崔颂德笑道: “鸠婆婆,你老不须自谦太甚,这家伙业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未了,只要你婆婆再加把劲,还怕不手到擒来,取他性命?” “嗯”了一声,鸠婆婆道: “别急,且看他还有什么伎俩可使。” 把手中白骨剑扛到肩上,敖长青道: “鸠婆婆说得对,要当心任霜白做困兽之斗;婆婆若须我们上阵,只交待一句,我们哥俩便来帮着婆婆早点收摊……” 鸠婆婆摇头道: “老身向来习惯以一对一,公平较斗,再说,也不能落人口实,说我们以多欺少,眼前这个阵势,老身自忖尚可因应,你二人乐得捡个现成吧。” 崔颂德正中下怀,口里却道: “如此,则有劳婆婆了。” 三个人一搭一档,好比说学逗唱,表演三口相声,光景似是已把任霜白看成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只等入土落葬,即大功告成。 任霜白在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哑着声道: “鸠婆婆,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太可惜了……” 鸠婆婆微微一怔,道: “可惜什么?” 任霜白用力吸气,道: “你这一身武功,乃我生平所仅见,一个具有如此高深武学的人,怎会同崔颂德、敖长青他们这等豺枭之辈沆瀣一气,同流合污?鸠婆婆,你不觉得太糟贱自己,也太不值了么?” 两眼一瞪,鸠婆婆怒道: “小鳖羔子,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恶言中伤,他们乃豺枭之辈,则你又算什么?豺枭之辈还知道供我养我,衣我食我,你这忠义之士却几曾给我过粒米滴水之惠?人的嘴,两片皮,话谁都会说,真个做起来就完全走样了,你这一套自己留着吧,我老太婆不受!” 崔颂德恶狠狠的骂道: “我操,手把子不行,居然想玩分化离间的花样?姓任的,人家鸠婆婆年高德劭,人生经历何等丰富?只怕走的桥长过你走的路,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你这点小小的阴谋诡计,岂逃得过鸠婆婆的法眼?我看你是黔驴技穷了,还不快快俯首就擒,也好少受活罪!” 任霜白艰辛的笑笑: “除了开设坑人害人的赌场,崔颂德,想不到你还有阿谀奉承的一套,而且,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仅黑脸泛赤,崔颂德大吼: “你会说话,会阴损,姓任的,老子一旦擒住你,头一桩要做的事就是一颗颗敲掉你嘴里狗牙,看你还能不能卖弄唇舌!” 任霜白道: “要到那一步?三位恐怕尚待费一番功夫,这段历程该是极其坎坷的。” 敖长青冷冷一笑: “任霜白,你高估自己了,你并没有那么大的道行。” 任霜白道: “事情尚未终结,我们都还要看下去,是么?” 崔颂德咆哮道: “敖哥,何须与他多耗唾沫?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非要鸠婆婆把他摆横了他才会认输,娘的,手底下才见真章!” 言语里不啻已在隐示鸠婆婆赶快动手,鸠婆婆既则“姜是老的辣”,又如何听不出来?她顿顿手中鸠首杖,提高了声音: “小鳖羔子,别耽误辰光,咱们早完早了!” 挺直腰脊,任霜白强忍痛楚,暗中调匀呼吸,同时,他双臂前举,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拈住缅刀的平口头刀,将刀身弯成一个半弧形。 鸠婆婆毫无动静,双眼注视着任霜白的举止,眼角的皱纹凝结! 第21章 功亏一箦 突然间,缅刀的刀锋反弹出去,原来向内的半弧一下子变成向外的半弧,白刃划过与鸠婆婆相距的空间,有如流星曳穹,只一眨眼已到了鸠婆婆头顶。 全神贯注的鸠婆婆有股“哑然失笑”的表情流露,她微微抬脚,人已倒移五尺,又无声无息的浮升而起,鸠首杖倏抖,石破天惊的砸来! 任霜白刀锋斜偏。猛一刀斩上杖端,火花激溅里,鸠婆婆一个旋回到了任霜白左肩之后的死角,立刻杖飞若腾龙。再度三十九杖并现齐出。 于是,在人们的视线不及捕捉的情况猝变下,任霜白的缅刀刀华像满溢的潮水般扩展盈涨,他自己的身体立即浸融进展盈的光芒内。刀的光芒迅即聚凝为圆柱形状,刹时变成径天长虹,“呼轰”飞腾,冷电流焰随在四周明灭闪现,长虹裂气破空,缩千里成一粟,直指鸠婆婆。 不错,这正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这招“黄泉灵光”,任霜白犹是第一次用来对敌实战,鸠婆婆面子够大了。 三十九杖连成-气,分为三十九个方向挥扫,当翻舞的杖影甫与矫射而来的光柱接触,瞬间只闻连串对撞之声密起,芒彩眩掣舒回,铁屑如雨散落,鸠婆婆一声闷哼,人似一头大鸟般翩掠五丈,凌空一个转折,又向大鸟般飞回。 这一去一返的地面间距上,洒映着斑斑血渍,色泽略泛暗紫的血滴迤逦来去,像两排种植得不甚规则的小小红花,红花沾在泥土,附着草梗,还飘荡着轻轻微微的腥气。 鸠婆婆一共受了两处伤,伤口一在右颊,一在右臂,右颊上的伤口长只寸许,不过原本黑瘦的脸盘上绽裂开这么一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便仿佛多出一张嘴巴,看上去分外丑陋恶心;右臂上的创伤也不很重,衣袖撕扯成好几根垂落的布条,枯柴槁木似的一只胳膊展现方圆手掌大小的一片血红肌肉,估量被削掉的皮肉,不会超过二两,但伤势虽则不重,老婆子内心所遭致的创痛却十分不轻,几十年来所维持的尊严与自信,好像一下子就已砸成粉碎! 崔颂德如遭雷殛,人似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地,活脱一个攀登高峰的登山者,吃尽辛苦之后,眼看山巅在望,却只差一步便失足滚落,那种懊恼、气愤、不甘的情态交互渗杂,几乎就挫碎了他满口牙齿。 只幽幽一叹的是敖长青,他的顾虑和臆测不幸言中,任霜白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直如鸠婆婆所说,真个打谱后浪推前浪来了。 抹了一把血揩在衣裳上,鸠婆婆的神情竟出奇的冷静: “小鳖羔子,说你不简单,你还真不简单,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我老婆子道上闯荡大半生,已经三十年不知皮肉受痛是个什么滋味了,今天你倒叫我小小经验了一遭。” 任霜白自己将他的“断肠红”蛇似的缠绕于手臂之上,脸色更见苍白: “我已劝告过你勿淌混水,鸠婆婆,此际退出,时犹未晚。” 咯咯一笑,鸠婆婆道: “老身晚年孤苦是不错,但不能屈的却是这股子自尊,这股子名节,你当老身的血肉就这等不值,能以随你剜得刮得?打输打赢并非只形式上的得失,所受的伤害是在心里,小鳖羔子,我们之间,怕要没完没了……” 任霜白沉沉的道: “这是你自己往牛角尖里钻,鸠婆婆,假如每个武林中人都似你这般想不开、看不开,武林中早已无人,因为通通都去自尽了。” 鸠婆婆蓦然咬牙道: “不管你如何舌上生莲,我也要和你死拼到底!” 一旁的崔颂德赶紧振起精神,打铁趁热: “姓任的好大狗胆,竟敢施用旁门左道、奇巧淫技暗算鸠婆婆,这根本不是本事,有种的拿出真功夫来比,看看究属谁强!” 敖长青接口道: “鸠婆婆,这任霜白所使的刀法,为失传已久的刀中绝学‘劫形四术’,此术一共四招,一招比一招来得狠毒凌厉,且习此术者,可逆气倒脉,回劲反力,出刀的走向千奇百怪,难以预测,婆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鸠婆婆缓缓的道: “你原该早点告诉我的,直到他方才的招式出手,我才悟及是这套刀法……不过也不要紧,知不知道,总要面对,传言往往过甚其词.我倒想见识见识,‘劫形四术’是否真有如许威力?” 敖长青急忙呵下腰来: “是我的疏失,务请鸠婆婆宽宥!” 低吁一声,鸠婆婆道: “罢了,我不怨你。” 敖长青又道: “鸠婆婆,我看,不必拘泥成规,干脆并肩子上吧?” 鸠婆婆形容一凛: “不可。” 任霜白笑笑,道: “在这一方面,鸠婆婆的确比你们二位要有格调,二位该试着学学。” 敖长青阴着声道: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任霜白,你却休想我们兄弟上你的当,婆婆生性孤高,我们可不会被你这顶帽子扣住!” 崔颂德跟着叫嚷: “万一鸠婆婆撂不倒他,我们便朝上扑,娘的,跟这种人谈什么世间正道?” 鸠婆婆横目扫了崔、敖二人一眼,冷冷的道: “不用猴急,等我躺下了,你两个再使你们的法子不迟!” 敖长青陪笑道: “婆婆且莫误会,颂德的意思是说,如果连你老都收拾不下姓任的,我们兄弟除开合力拼搏之外,又有什么能耐求胜?这也无非是背水一战的悲壮情怀,还请婆婆体谅……” 长长“嗯”了一声,鸠婆婆无形中情绪已受感染,她沉着脸道: “好,在你们背水一战之前,老身我且先豁命一拼,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你两个再替我报仇雪恨!” 崔颂德又在表态: “鸠婆婆,你老千万保重!” 一顿手中剥缺斑斑的鸠首杖,老太婆一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神情: “我就不信这小鳖羔子有通天之能!” 此刻,任霜白知道再一次的搏杀是无以避免了,他本心里,实在不愿伤害鸠婆婆,可是这老婆子执意要表她的忠烈之概,愣朝死胡同钻,令任霜白凭添几许无奈。 鸠婆婆斜斜举起她的鸠首杖,举杖沉凝的须臾,人已有如一阵突起的旋风,豁然侧掠到任霜白的肩背之后,杖首-抖,鸠嘴尖喙几同暴雨倾落! 任霜白毫不迟疑,“断肠红”光华骤起,身形已涵括入刀光之内,而芒彩流动,即成光住,又是同-招“黄泉灵光”迎向敌人。 这一遭,鸠婆婆早已有了准备,当光柱腾飞而来,她收杖挫腰,“呼”的一声拔空闪跃,两截宽大的衣袖如同挥展的双翼,翻舞浮移,快逾惊鸿,只不过一只衣袖撕裂的布条跟着飘拂摇曳,倒像其中一翼有了折损。 光柱隐含风雷之声,宛似一条驾云驭雾的巨龙,欲追回千百年来消逝的时光,它矫卷掣射,舒展若电,把一次又一次的滚斩削切融合成无隙的虹芒,再三再四不着于形的激荡开磕鸠婆婆连接不断的铁杖! 又见铁屑纷飞,又是刃器交击之声震耳,在冷电映眩明灭的一刹,鸠婆婆身影倒跌而下,她那条受过伤的、枯木也似的右臂,便随着粗长的鸠首杖抛扬于空,几度旋转,遥遥坠向岗坡。 掠阵的崔颂德,一声“不好”尚未出口,敖长青已半声不吭,狂飙般暴扑向前,白骨剑穿刺若群星崩泄,密密聚合向一个焦点——任霜白。 任霜白缅刀翻弹,刀锋纵展交挥,照面下已将敖长青的进招全数针出,涓滴不漏。 崔颂德迭声吼喝,正待执轮加入,退身蓄势的敖长青已急切嘶叫: “先救鸠婆婆,剥皮,先救鸠婆婆要紧!” 稍一迟疑,崔颂德迅速会过意来,立时拿腿便走,冲向鸠婆婆那边;他已体悟到敖长青的用心,一个断了手臂的鸠婆婆,仍然要比十个庸碌之辈来得扎实,如今人是伤了,可千万死不得。 任霜白淡淡的开口道: “不错,救人为先,你们不须耽心我,任某从不做落井下石的事。” 敖长青恨恨的道: “你也未免太歹毒了,鸠婆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亏你也下得恁般毒手,生生折断她一条手臂,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就这么个绝法?” 任霜白道: “上阵之前,我已再三苦口劝谏,奈何她执意不从,-心要以她的精湛武功来回馈二位六年余的奉养之恩,我劝止不了她,当然便只好退而求其自保,再说,鸠婆婆出手狠辣,招式凶恶,岂有饶人之意?她既无慈悲胸怀,我又何须具菩萨心肠?敖长青,在生死对决的场合,七十岁与十七岁都只有一条命,并没有什么分别!” 敖长青眼神中映过一片赤光,他酷毒的道: “事情还没有了结,任霜白,鸠婆婆虽然被你废了,仅是一个阶段,从我们这里,要再重新开始了。” 任霜白道: “事情当然没有了结,你们切勿忘记,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找的正主儿是你和崔颂德两个,你二人如今尚好端端的,事情怎算了结?” 鼻翅不停的翕合着,敖长青切齿如磨: “我们不会如你的心愿,任霜白……” 任霜白语声平静: “二位-定会竭力反制于我,不令我如愿以偿,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要是如了我的心愿,即是表示二位已经毙命,你们不想死,便只有挣扎到底,一边图存,-边求歼,那便得看双方手段了!” 敖长青引吭大叫: “西武马老,请你相助一臂……” 叫声高亢昂烈,传扬甚远,岗上草木几皆簌簌而动;令人难以相信,似敖长青这么一个状若小儿的模样,体内怎能含蕴着如许音量? 任霜白揶榆的一笑: “又召帮手啦?” 岗下,一条魁梧的身影冉冉出现,那人昂首阔步。举腿迈来,看似尚远,眨眨眼已到了面前。 来人六十上下的岁数,半截铁塔般的高壮躯干,配着一张紫酱色的方正脸膛,浓眉巨目,生像好不威风;他外套厚麻布粗袍,足登草鞋,连肩斜挂-柄月牙铲,满头华发就差一付束发匝,否则便和个修行头陀无异了。 敖长青强扮笑颜,抢上几步,沙着嗓音道: “马老,劳你久候了,若非情况失利,还不敢惊动马老!” 那人摆摆手,粗声粗气的道: “这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长青,你找我来是干什么的?总不是要我前来游山玩水吧?既然人到了,就该准备着拼命,这一阵,我早憋得不耐烦了!” 望了望敖长青,老者又道: “怎么?你挂彩啦?” 敖长青窘迫的道: “只是点皮肉之伤,不关紧。” 老人转头打量着任霜白,道: “是这小子干的好事?” 敖长青道: “就是他!” 摸摸下颚的胡渣子,老人神色凝重: “长青,你的一身功夫,我是知道的,连你都着了此人之道,可见来者不易相与,稍停动手,我们切勿掉以轻心才是。” 放长青忙道: “马老,我一直就未尝轻敌,只是姓任的太过辣手了!” 这位老者,即为武西山下“马家寨”最孚人望的老族长,也是地方上盛名煊赫的武林前辈:“武西草隐”马良君;这马良君素以外功见长,尤其他那一杆月牙铲,更已浸淫得出神入化,少有敌手,乃是敖长青存心结纳的大豪之一。 那一头,崔颂德双手之上血迹斑斑,刚忙着替鸠婆婆上药包扎停当,见马良君来到,犹不忘急着打招呼: “马老,马老,我在这里,只一歇就过来……” 马良君浓眉一皱,边向崔颂德挥手示意,边向敖长青: “鸠婆婆栽了斤斗?” 敖长青涩涩的道: “被砍掉一条胳膊,唉,真叫作孽……” 一斜眼瞄了瞄任霜白,马良君怒道: “不消说,又是姓任的这小子的杰作?” 敖长青苦着脸道: “除了他,还会有谁?” 马良君大声道: “好呀,单刀匹马一个鸟人,却凶悍恶毒到这步田地,砍那个、斩这个,杀得一片血腥,这天底下倒像只容他自个横行霸道了,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 敖长青低沉的道: “姓任的业已表明了,要斩草除根,片甲不留,但凡今日到此应卯之人,不管是淮,一律赶尽杀绝,就地歼戮!” 狂笑一声,马良君面上变色: “好大的口气,好毒的心肝,老夫不才,倒要提着脑袋冒犯冒犯?且看哪一个有此能耐将我们赶尽杀绝,就地歼戮!” 任霜白不想答腔,却又不得不答腔: “呃,这位前辈!” 马良君断叱道: “用不着来这套虚假,老夫马良君,人称‘武西草隐’便是!” 任霜白耐着性子道: “好吧,马前辈,我可没有说过那种话,而事实正好相反,我不但未曾那样说过,还奉劝鸠婆婆要急流勇退,莫淌混水,是鸠婆婆不依不饶,再三逼战,方落得眼下的结果,敖长青红口白牙,胡乱编排,纯系混淆黑白,存心挑拨,马前辈明人,千祈莫上他的恶当才是……” 马良君凛烈的道: “姓任的,你不必向我解释恁多,我也没有资格在此充混仲裁角色,你伤了敖长青,废了鸠婆婆,照江湖规矩,就要付出代价,不付也行,便得着你手底下能否过关?” 任霜白叹着气道: “马前辈,我不是求你放我-马,也不是怯于再战,只缘不希望与此事并无牵连的人受到伤害;我的对象是敖长青、崔颂德,鸠婆婆之外,前辈又何苦横插一腿?!” 马良君厉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如插手此事,势必也和鸠婆婆落得同一下场喽?” 任霜白道: “前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奉劝前辈做退一步想。我与崔、敖两人之间的夙怨,和前辈无涉,是非恩怨,由我们自行解决,前辈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马良君双目中光芒如炬: “姓任的,你可知道,人间世上,朋友交来做什么用的?” 任霜白摇头道: “至少,朋友交来不是助纣为虐的……” 重重一哼,马良君道: “谁是纣、谁为虐?是你,还是他们?你能做出公平的指认么?” 眼看再说下去也没啥个意义了,任霜白觉得有些疲倦: “前辈,话到此为止,我本份已尽,至于待如何抉择,皆在乎你;最后有一言相劝——崔颂德、敖长青二人,决不值得前辈这般豁力为助,而且,他们也不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马良君冷笑道: “那是你的说法!” 任霜白闭口不再说话,这马良君如同鸠婆婆,先入为主的意念已深,空言劝谏,但凭你说下个大天来,他们也不会相信。 敖长青拿白骨剑指点着任霜白,面露讥诮之色: “姓任的,我奇怪你竟有这种离间进馋的幼稚想法,鸠婆婆也好,马老也好,和我们都是经过多年考验的道义之交,彼此坦承以见,肝胆相照,你却不自量力,搞不清你的身份立场,在此挑弄中伤,他们岂会受你的蛊惑、中你的诡计?真是笑话?” 这一刻,崔颂德已扶着鸠婆婆蹒跚而来,别看鸠婆婆技艺超群,武学不凡,在断了一条膀子之后,人已萎顿得有如一枚泄了气的猪泡胆,黑脸泛现灰白,呼吸微弱滞浊,两眼空茫无神。身子也摇摇晃晃,颓然欲坠,分别元气大伤——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马良君看来与鸠婆婆也是素识,见状之下,不由悲愤填膺: “鸠婆婆啊,可真苦了你啦……” 两眼半睁,鸠婆婆努力想在脸孔上挤一丝微笑出来,却仅能勾动一下嘴角;她气息低弱,抖抖索索的开口道: “良君……良君……我……老婆子……一时还死……死不了……可……可是……你得多加……加一份……小……小心……这……这小……小鳖羔子……狠……狠着哪……” 马良君气涌如山的道: “你且好生将歇,鸠婆婆,这姓任的我自有法子来对付!” 就地被扶着坐下。鸠婆婆犹再叮咛: “这……小……小鳖羔子……已经……习得……习得‘劫形四术’……” 怔愕须臾,马良君转脸问敖长青: “鸠婆婆说什么?说姓任的已经习得‘劫形四术’的刀法?” 敖长青吃力的点点头: “我们就栽在他这套刀法下……” 马良君形色阴沉下来,刚才还昂扬激发的意态亦似低落不少: “呃,你能确定是‘劫形四术’?” 坐在那里的鸠婆婆有气无力的插眩道: “错不了……良君,是‘劫形四术’……否则,我老婆子……岂是那般……容易栽得的?” 拧眉思忖半晌,马良君像是豁出去了: “管他什么术,搏上一场再说,我就不信比得金刚法咒那样法力无边!” 敖长青压着嗓门道: “和姓任的交手,恐怕讲不得恁多规矩了,马老,我同剥皮会觅机夹击,这一点,希望马老务予坚持!” 马良君显然没有鸠婆婆一样的格节,也可能慑于“劫形四术”的威名,未战之前,心里已先嘀咕,他支唔着道: “你们看着办吧,总要求胜才是原则,我们可再栽不起了……” 敖长青会意的道: “我省得,马老。” 一抛肩卸下斜挂的月牙铲,马良君握在手中掂了掂,目注任霜白: “来吧,姓任的,横竖是一劫,端看是谁在劫难逃了!” 任霜白木然道: “你先请,前辈。” 马良君的月牙铲居中戮出,月牙的锋刃引发“嗖”的一声锐啸,任霜白缅刀甫扬,月牙铲已倏然下沉,反挑任霜白下档,来势急速,更且流畅无比。 刀向下切,任霜白身形暴退,而马良君半步不辍,反挑的月牙铲立时抖出干百眩影,纵横飘掠,自四面八方泄罩向任霜白。 于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便在此刻展现。 眩亮的光柱宛如一道银白泛赤的龙卷风转旋,带着“丝”“丝”流动的劲气,回荡游移之际有若石火乍闪,冷电矫腾,千百飘掠的眩月刃影纷纷崩坠颓落,像煞狂飙中的飞萤,离散飘零。 光华掣映激溅的一刹,马良君以月牙铲杆座撑地,整个人风车也似倒跳而出,他跳翻的动作快速至极,循环交替,像是有遁天缩地之能! 但是,滚旋的光柱却如影随形,紧咬不放,光柱带起的气流拂荡着马良君的衣袍,几乎任何时间都有被吞噬卷入的可能! 敖长青立时向崔颂德打了个手式,双手握白骨剑,由斜角方位强行切入,崔颂德也虎吼一声,阴阳轮一轮护体,另一轮奋力截击向前。 光柱绞滚穿回,敖长青的白骨剑频频跳动晃荡,刹那间虎口震裂,鲜血进流,崔颂德用以攻击的轮锥亦“咔嚓”连声,密嵌轮沿的锥齿,眨眼下已被削脱一半,两人正狼狈退闪,马良君的肩头已活生生飞起一块人肉,在他又一次的撑杆跳翻之际,左腰处亦豁然绽现出一条尺余长的血槽! 骤来的痛苦,使马良君脸孔立见扭曲,魁梧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弓俯蜷缩,而光柱盘舞于他头顶上空,眼看着又将射落。 蓦地,鸠婆婆长号着身形陡起,鸠首杖随着她快逾电闪的扑袭直捣光柱,老婆子口中狂叫着:“你们走,快走!” 颤动的光影与鸠首杖纵挥的杖势混成一片,有撼人心旌的交击声,有进溅的火花,也有人体的血肉飞抛而起-一这已是很明显的死亡征兆。 不可讳言,刃底余生的三个人逃得实在是快,鸠婆婆拼以老命的一击甫始展开,他们三位已逸出数丈之外,等到鸠首杖和光柱搅成一团,这三个早已逃离视线所及的距离了。 当光敛声寂。鸠婆婆已经横躺地下,全身刀口横竖,皮开肉绽,血湖湖的像一具才从砧板上移落的残尸,好不恐怖凄厉。 任霜白站在那里。混身簌簌颤抖,他正吃力的将嵌入左肩窝内的鸠首杖端缓缓拔出,鸠首的尖喙几已尽没肉中,拔出的当口,少不得还扯带下一些血肌皮丝,有似在受生剜之苦。 他没想到鸠婆婆竟是如此烈性的一个老妇。更没料及老婆子感恩图报之心是这般深切,六年的供奉,她却以一条性命回馈,也不知六年来吃的是些什么山珍海味,穿的是些什么绫罗绸缎?是那种神仙似的生活使得鸠婆婆此等死心塌地?总之,崔颂德、敖长青可不曾白搭,养一个老太婆六年,使他们逃过了一劫——生死悠关的一劫! 没有追赶的意思,任霜白知道追也追不上了,此外,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容他再行激战,结果且不去说,胜算的机率要小了许多。 步履蹒跚的行向竖石左侧三十步处,任霜白扯开一道浅沟上藉以掩饰的大团枯草,枯草下是一块油布,他掀起油布,嗯,底下正蜷曲着一个人体——-崔云。 崔云未曾上绑,仅被任霜白点了哑穴与软麻穴,耳聪目明,就是不能动弹而已,待任霜白替他拍开穴道,这小伙子张大两眼瞪视对方。仟霜白混身浴血,肌绽肉裂的模样,简直把他惊窒住了。 喘一口气,任霜白嗓音低哑的道: “你走吧,崔云。”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崔云一边坐起身来,双手拂挥着身上尘土,边呐呐的道: “你,你是说,叫我走?” 点点头,任霜白道: “不错,你可以离开了……” 崔云蓦然目光扫探,悸怖的嘶喊: “任霜白,你已杀了我爹和敖大伯?” 任霜白倦怠的道: “很不幸,没有杀成……经那鸠婆婆一搅合,竞落得功亏一篑……唉!” 崔云忙问: “是鸠婆婆救了我爹他们?那,鸠婆婆呢?” 任霜白精力显有不济,他有些不耐的道: “等你爬出浅沟,自然看得见是个什么情景;崔云,我要你转告你父亲及敖长青,逃得过今日,躲不过终生,叫他们仔细盘算吧,我就暂时住在镇郊白杨林那片废置的城隍庙里,希望他们来找我一清旧帐,否则,我将会再去找他们!” 崔云形色中透露着迷惘、意外、愕然,他迟迟疑疑的道: “为什么放我走?你明知挟持我可以威胁我爹!” 任霜白明确的道: “第一次用你做饵,引他们出来,因为他们可能不明白我此次寻仇的严重性,现在他们一定明白了,他们会相信我的决心,深感朝夕自危的栖栖痛苦,他们不想过这种活在惊恐中的日子。就必然会早求了断,再挟持你便缺乏意义了……记住。我要找的正主儿是你父亲同敖长青,我不想波及你,任何加诸于你的伤害,皆无补于我先师的沉冤血仇……” 崔云僵默一会,欲言又止的道: “呃,你真会住到白杨林的城隍庙里去?” 任霜白道: “当然。” 有些不信任霜白会如此曝现目标,故示匿身之处,这岂非自己挖坑往里跳么?然而崔云又不得不信,任霜白不是要为师报仇吗?他若不表明落脚之处,则如何引得对头上门了结?一时之间,崔云思绪紊乱,还真搞不清任霜白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艰辛的站起身来,任霜白向崔云挥挥手: “你自便吧,崔云,但原与你无缘后会。” 崔云怔怔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恍惚之间,任霜白的身影已杳,不知去向。 无云,但阳光已掩隐于云霾之后,天很阴沉,很凄冷。 这股阴沉,凄冷,不止现显于自然的环境里,它更压上了崔云心头,由幼至长,他未尝觉得这么悒郁,这么忧惶过…… 第22章 以德报怨 森森的白杨木林子,弥布着浓重的肃煞之气,破落的城隍庙半坍在林间一角,牛头马面萎顿成了两滩残泥,神案后的阎罗雕像容貌早已斑剥模糊,那判官手上的生死簿也不知去向,庙顶的洞隙透入天光,黑白交杂的光层映着浮漾空中的尘粒.这片破庙倒真似坐在阴阳界上了。 数十条人影由四面八方窜入白杨木林子,以城隍庙为中心迅速聚拢;看得出他们个个小心,人人戒惕,行动中部有如履薄冰的审慎。 带头的人,是崔颂德、敖长青、马良君,另一个满面红光的肥胖老者、一个脸孔丑陋、疤痕斑布的跛脚汉子紧随于侧,显然他们又已请来了新的帮手。 几十个人将城隍庙密密包围,须臾的窥探之后,崔颂德举手示意,七八名彪形大汉呼啸一声,分从各个不同的方位冲进庙里,这些人业已枪刀在手,一付杀气腾腾的架势。 庙里没有丝毫动静,不曾传出兵刃的撞击声、人们的叱呼声,或是预料中的长号惨叫,一切都是那么沉寂。沉寂得一如浮漾在光影下的尘粒。 冲入庙内的汉子有一个伸出头来,冲着崔颂德这边大喊: “崔老爷子,庙里连鬼影也不见一只,又哪来的活人?” 嘴里低骂了一句,崔颂德又比了个手势,他身旁的肥胖老者会意颔首,人已“呼”声飞拔而起,别看老者躯体吧胖,却毫不笨重,不但不笨重,简直灵巧非凡,他这一拔身竞跳起三丈之高。宛如大鸟旋空,直掠庙顶。在庙顶盘回两匝。才又在一个优美的弧度下飞返,身法漂亮之极。 崔颂德迎着老者,急切的问: “怎么样?黄公?庙顶上有没有人?” 胖老者咧嘴耸肩: “就像方才那小子说的,鬼影都不见一只!” 崔颂德愣了愣,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狗很养的任霜白,居然打诳语作弄我们!” 敖长青在一边沉吟着道: “照说他复仇心切,不会和我们玩这种把戏,他既留下地方,就希望我们主动-寻来求个了断,否则,此举便毫无意义了。” 崔颂德毛躁的道: “可是,姓任的分明不在这里,敖哥,你想他是个什么用心?” 敖长青摇头道: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用意何在,不过总有因由,任霜白的个性,不是喜好兜圈子打哑谜的人,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崔颂德忙道: “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敖长青无奈的道: “且先撤兵再说,还能怎么样?” 肥胖老者接口道: “林子里要不要再搜搜看?” 敖长青无可无不可的道: “剥皮,你以为呢?” 崔颂德悻悻的道: “我看不必了,方才大家伙便是打林子四周摸入,要是姓任的匿在林子里,这么多双眼睛还会看不见?姓任的十有十成不在此地!” 敖长青无精打采的道: “那么,撤兵吧,耗着也是白耗……” 肥胖老者道: “倒不如回去仔细商议商议,揣测一下对方的动机与意图,再定因应之策,咱们犯不着叫他牵着鼻子走,照样可以采取主动!” 崔颂德神色怨毒的道: “回想‘固石岗’上被姓任的逼得那等狈狈仓惶的情景,我就气得几欲吐血,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将他碎尸万段,我他娘断不甘心!” 拍拍崔颂德的肩头,一直沉着脸不曾言语的马良君哑声开口道: “能捡回一条命来,已属运气,想想鸠婆婆吧,七十岁了,却落得这般横死……” 气息立时僵凝起来,每个人的面孔上都覆结了一层严霜,白杨木林子里的景像,森森然便宛若梦魔了…… 白杨木林子西侧紧邻着一座小山,山虽小,林木却十分茂密,且多生长着不畏冰寒的青松,从这里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视白杨木林子的全景,城隍庙里外亦清晰入目,以白杨木林子为目标,此地乃是一处位置极佳的了望台,或者,一处极佳的收音所。 任霜白就是窝在这座小山上,他用松枝松干,就着坡崖形势,因陋就简的搭盖起一座斜棚,也不过堪堪可避风寒;斜棚里铺一层油布,再加上一袭羊皮褥子,便凑合成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他选择此处栖息,倒不是有意糟塌自己,故寻苦吃,只因从这边监听白杨木林子非常方便,也够隐密,他听得到人家,人家却看不见他,知己知彼,制敌机先的要则他已做到了。 为什么不索性待在破城隍庙里应战歼仇呢?这样岂不是直截了当的多?任霜白当然也想,他原就是为了报仇而来,问题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他要先将伤势养好,再付诸行动,他不打算让他的仇家有第二度侥幸的机会,他很清楚,成事的把握,会因次数的频繁而减少! 斜棚里还堆放得有大包小包的食物与药品,这都是任霜白上山之前预行采办的,他希望好好将歇这几天,一待创伤愈合到可以允许的程度下,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敖长青、崔颂德等人入林围抄的那幕光景,他早已收在耳窝里,他只是静静做着动作忻解,并无举止,他肯定对方扑空之后,还会卷土重来,他无意伤神再挑拣别的地方决战,他认为小山下的白杨木林子相当合适。要死要活,就在这块好风水地了。 自城里陋巷里的那个癞痢头郎中处取末的金创药,还颇为有效,配上内服的丹丸,今日才第七天,伤口已有收合的迹象,而且不再渗血与沁出粘汁,任霜白相信,再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够舒展筋骨啦。 空中又满布霾云,铅块似的阴灰翳重,寒风起了,景色萧条荒寂,看样子是将飘雪的征兆,山郊野地逢上如此的天候,委实不好消受。 任霜白蜷缩在斜棚内,身上盖着皮褥子,冻得有点哆嗦,好想生一堆火来暖和暖和,实际上却不可能.生火就有光有烟,几里外部瞧得清楚,难不成通知仇家,自己就在这里? 不能起火,吃点东西将就御寒吧,馒头是又干又冷,酱肉上沾着冰渣子,咬在口里,真个味同嚼蜡;任霜白叹着气,天将降大任之前,莫非都要经过这番劳其筋骨,苦其肤体的历程么? 天色阴,也就黑得快,大概只是黄昏时分吧,一片晕暗的暮气已笼罩大地,不一刻,便远近一片晦迷了。 起不成火,也点不成灯,任霜白枯坐暗中,百无聊赖之余,干脆蒙头大睡,可是天气实在是冷,冻得睡也睡不安稳,人躺在那里许久,却丁点睡意没有。 越在这里艰苦的境况下,人越容易胡思乱想,这辰光,他想的不是师仇,不是过往,竟然是热烘烘的土炕,暖洋洋的炭盆,厚软的棉被,滚烫的老酒,以及白菜豆腐五花肉合炖的大锅菜——他不禁失笑,简直想玄了么。 遐思之中,他似乎听到一点什么声息,嗯,一种类似喘吁与呻吟交融的声息。隐隐约约的,飘飘浮浮的,不过,可以确定正朝这边移近。 任霜白不吭不响,不移不动,他静静聆听,很快已经分辨出声息的底蕴,是喘吁与呻吟融合的声音,而且,是-个女人所发出的声音,另外,似乎还有一个人正在搀扶那女人;照衔步落地的轻重判断,搀扶那女人的必属男性无疑。 他虽毫无动静,声响却更末近了,就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山径移了过来;他不禁纳闷,是什么人在这种天气下犹有此般兴致倘徉荒郊野外?他旋即有所顿悟,照喘吁和呻吟的声音揣测,来人怕不是具此“倘徉山野”的雅兴,大有可能是被逼而然! 被逼,却又是怎么个被逼法呢?被谁所逼,为何被逼呢? 任霜白脑子在转动,人却不动,他希望对方顺路过去,最好不要发现这片斜棚,早走早拉倒,他可不愿在决战仇家之前,再生任何枝节。 半晌之后,任霜白的希望破灭了,因为他听到的声音已来至近前,因为他也听到一个女人痛楚、倦怠下微带惊喜的低嚷: “看,清元,快看,这里有片松棚,我们就近躲一躲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清元?裹在羊皮褥子内的任霜白不由得一愣,清元?老天,莫不成来人中有那“无耳”楚清元? 接着,一个男人的嗓音回应: “他们就缀在后面,虽说这十几里路已不见追兵,但也不敢断言已经抛脱对方,丽诗,我看你就咬咬牙,咱们再赶他一程……” 丽诗?任霜白苦笑了,敢情女的正是“魔铃”倪丽诗呢,而男人的腔调他还记得,不是“无耳”楚清元是谁!真叫冤家路窄啊。 只听倪丽诗又气苦、又娇赖的道: “人家走不动了嘛,清元,你不知道人家在背上挨的这一锤有多重,那杀千刀的司徒卫可真心狠手辣,要不是我闪得快,他那一锤差点就砸上我的脑袋……我不管,我非歇下来不可,这荒山野地,又是这种天气,凭他们几个毛人,到哪里找我们?” 粗浊的喘着气,楚清元犹不放心: “隔得太近了,还不够安全,丽诗,你且忍一忍,距离拉远点心里总踏实些!” 倪丽诗发火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说不定受了内伤,说不定跑得吐血,你就不会体恤我一点,顾惜我一点?你是想累死我好再去找别的骚货?楚清元,拿出点骨气来,做个男子汉,为了我,也别扮那缩头王八!” 楚清元在叹喟: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嘛?简直口不择言,我们两个流落到这步田地,你还不停使小性子,屡屡意气用事,唉,你叫我怎么讲才好?丽诗,我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安危着想,朝长远打算,你又岔到哪里去了?” 倪丽诗咬着牙道: “不用往长远打算,再不歇息下来,只今晚我就挺尸了,还打算个屁?” 光景是楚清元屈服了,他无可奈何的说道: “好吧,好吧,就依着你,不过万一再叫人家圈住,你可怨不得我……” 倪丽诗恨声道: “若再叫他们堵上,我们正好做一对同命鸳鸯,怎么着?你还不愿意?” 楚清元在苦笑: “事到如今,还犹得我愿意不愿意?反正我俩是一根丝线拴两只蚂蚁,走不了你,也跑不脱我!” 喘吁几声,倪丽诗佯嗔道: “哼,你明白就好……” 这时,楚清元似乎正在打量面前的这片斜棚,他有些不情不愿的嘀咕着: “天这么冷法,荒山野地里搭这片棚子济得啥用?四敞八开的,寒气全透进来了,又潮又湿不说,连点光亮都没有,窝在里面不叫受罪叫什么?” 倪丽诗不悦的道: “我的老相好,这种环境下你还想住华屋美厦呀?将就将就吧,松棚子是不够理想,但至少可以遮风遮雪,可以躺下来歇歇腿,要比露宿旷野无拦无顶来得受用,我能凑合,你就不能?” 楚清元干笑一声: “得,得,凑合就凑合吧。” 又听倪丽诗在催促: “你倒是先进去探着探着呀,清元,说不定棚里窝藏着什么蛇鼠虫兽。你且把地方清理干净,我才好歇着……” 楚清元吁着气道: “好,好。你别急,我这就进去看看。” 接着,脚步声已来到棚口。悉卒悉卒的开始拨动松枝了。 任霜白仍旧稳躺如故,然则他已知道躺不多时了,整片棚子就巴掌这么大小,里外一望到底,这还是入黑辰光,如在大白天,不用进棚便可瞧得一清二楚了。 忽然间,楚清元一声惊呼,急退两步,手腕翻处,一对短矛已亮了出来。 倪丽诗见状之下,不禁嗔怪: “喂,你发什么疯癫?没理没由的拔家伙干啥?” 楚清元目光投注向松棚,一瞬不瞬,声音里略带紧张: “棚子里好像有人!” 倪丽诗也立即戒备起来,她微微挪动身子,边有些惶悚的问: “有人?你看清楚了有人在里面?可别吓死我……” 楚清元小心翼翼的拨开垂挂下来的几根松枝,嘴里呢喃着: “我就不相信看花了眼,分明有人躲在一床褥子里横躺着……草木皆兵不是?我还不致于慌乱到这等地步……” 他的矛尖才刚把松枝拨开,任霜白已坐起身子,懒懒倦倦的开口道: “楚兄,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两座山碰不到一起,咱们带腿的活人可就又见面了;这一阵好么?” 先是猛退出去,等楚清元拿住势子听完了话,才满头雾水的问: “你,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任霜白包紧了羊皮褥子,低声道: “分开不怎么长久,楚兄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我姓任,叫任霜白,前些日,咱们还在那间厝灵堂盘桓过……” 两眼大睁,楚清元十分意外的道: “什么?你是任霜白?你果真是任霜白?” 棚内亮起一道火折子微光,晃了晃便熄掉了,但只这一晃,已足够楚清元看清楚任霜白的模样,可不是如假包换的么。 干干的咽了口唾沫,楚清元呐呐的道: “不错,是任霜白,是他……” 惊怒加上肉体上的疲累痛楚,倪丽诗变得近乎不易控制自己: “清元,姓任的窝在这里干什么?他是不是想落井下石,趁机打落水狗?天下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任霜白和唐百仞、司徒卫他们是一伙的,早就算计好了在此地打我们埋伏!” 楚清元一时之间也搞不明白其中是否另有牵连,经过这一阵奔波跋涉,他的恩路亦难免混淆紊乱,不似平昔的冷静了;咬咬牙,他狠狠的道: “任霜白,你突然在这寒山僻野冒将出来,恐怕不是巧合吧?什么时候你同唐百仞、司徒卫那一伙杀胚捻成一股子?你们真是要赶尽杀绝呀?!” 任霜白语声安祥平和: “楚兄,我窝在此地,自然有我的道理,却与二位无关;至於什么唐百仞、司徒卫等辈,我一概不识,又何来捻股结伙之说?记得你昔日头脑清楚,行事有条有理,不过短短时日,怎的却如此唐突起来?” 楚清元定定心神,亦不由感到赧然;他乾咳一声,放缓了语气: “任霜白,你说的可实在?你真的没有和那干人有所牵扯?” 任霜白道: “没有,而且如果我对二位不具善意,早在厝灵堂内便可下手做绝,何须留个尾巴,等到如今?” 连连点头,楚清元道: “说得也是……” 一边的倪丽诗余恨仍在,她愤然道: “是你个大头鬼,清元,你忘了这个姓任的加诸於我们身上的挫辱?伤口才结疤未久;你就不记得痛啦?他断我们财路,扫我们颜面,是我们的仇人呀,仇人说的话,你竟也相信苟同?” 楚清元忙道: “人家讲的有道理,他与唐百仞、司徒卫是否有所勾结,我们根本不知道,仅属揣测联想,他假如真个要不利我俩,厝灵堂那晚我们就生路渺茫,人家犯不着等到今天;再说,他若与我们对头并无牵扯,有什么理由非置我们于死地不可?丽诗,这都是用脑子推断得出的事……” 倪丽诗怒道: “死鬼,你说我没有脑子?” 楚清元陪笑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劝你凡事多思考,不要但凭意气……” 望了松棚一眼,倪丽诗恶声恶气的道: “想到姓任的我就心里不甘,恨得牙痒,他人便在眼前,这股子怨,我怎能不发泄发泄……” 楚清元啼笑皆非的压低声音道: “丽诗,你千万冷静,可别再找麻烦了,我们后有追兵,前程茫茫,筋疲力竭,身上带伤,自顾已然不暇,如何尚有能耐去节外生枝?说句泄气的话,任霜白的本事又岂是你我招惹得起的?他不记前隙,没有找我们岔子,业已阿弥陀佛,你倒还想虎嘴拔牙?莫不成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 僵默片刻,倪丽诗赌气道: “都怪你这没出息的,害得我好呕……” 楚清元不快的道: “我这是识大体,知轻重,哪像你,由着性子瞎搞一通?你也不回思回思,这些年你惹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次不是我去替你收场?” 倪丽诗一时词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你少前三皇后五帝的数落我一些陈年旧事,我问你,现在该怎么办?棚子有人占着,且是个不窝心的人,眼下我又累又乏,全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半步走不动,你倒是拿出个主意来!” 不等楚清元回话,松棚内任霜白已和悦的道: “倪姑娘,你且请息怒,我不做初一,你也打消那做十五的念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有梁子总比有梁子好,荒山相遇,亦称缘份,这棚子虽然简陋.却聊堪遮风避雪,三个人是挤了点,不过尚可凑合,至少强似幕天露野,天快变了,二位是否愿意将就将就?” 倪丽诗还在犹豫,楚清元连忙怂恿道: “看天气就要下雪了?前面可是一片旷野荒郊,满眼乌云,你若能拖着走,我高低陪你,如果拖不动,还不如早早歇息的好……” 朝四野沉沉的黑暗望去,寒风尖啸盘旋而过,倪丽诗打了个冷颤,不自觉气馁志消: “好……好吧,形势逼人,也只得如此了……” 等两人钻进松棚,席地坐下,任霜白把自己覆盖的羊皮褥子让出一多半给这对相好,三个人挤在一起,固然显得地方窄小拘促,可也因为体热的增发交融,凭添了一股暖气,感觉上,不再那么阴冷了。 下半身盖上羊皮褥子,倪丽诗但觉寒意大减,一道温热的细流,轻过脚底循升至僵麻的腰腿并往全身扩散,那种熨贴与舒坦,较之先前的奔命荒野,几有天壤之别,她暗自庆幸,亏得不曾调头而去,这个选择虽说有点委屈,无可讳言却是选对了。 黑暗中,先是一阵沉寂,还是做“主人”的任霜白打破闷局: “二位用过晚饭没有?” 楚清元尴尬的道: “实不相瞒,打今日一早,我俩就被对头跟上,双方拼了一场,他们人多势众,我俩敌不过只好落荒而逃,这一路上来,躲躲藏藏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吃饭?业已是一整天未进滴水粒米了……” 倪丽诗一听楚清元说得这么露骨,这么毫无掩遮,顿觉有失颜面,忍不住就要矫饰几句: “也不是你说的那么狼狈,经过‘沙家庄’,我就叫你停下来打点吃喝,你自己风声鹤唳,紧张过度,愣是不肯稍待,错逾地头,这才搞得一整天空饿肚皮,要怪,也全怪你!” 已经没有精力再与倪丽诗争辩,楚清元苦笑着道: “对,对,全怪我,依了你就好。” 任霜白一手递过两只夹肉馒头,一手送上水囊,笑吟吟的道: “先吃点喝点打个底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怎行?没有好东西待客,且味道也不怎么样,好歹却能填饱五脏庙,吃了也暖和些。” 两个相好分别接过食物饮水,倪丽诗腼腼腆腆的道: “呃,不好意思,住你的,又吃你喝你的……” 任霜白淡淡的道: “不客气,我们再聚于此,亦是缘份,俗话儿说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咬一口夹肉馒头,楚清元但觉滋味无穷,平素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似都不若这夹肉馒头末得味美鲜腴,他不由心里自嘲:八成是饿狠了。 倪丽诗吃是在吃,这次她却心细的查觉到任霜白话中有话,脱口问道: “任霜白,你一向春风得意,逍遥得紧,我们俩个才算倒霉,怎的你也自叹为沦落人了?你有什么沦落的?” 任霜白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以为大冷天里,我不去找个有顶有墙的暖窝躺着,却杵在这荒山里挨冻受寒,是犯的哪门子贱?” 倪丽诗忙道: “对呀。你到底为了什么?” 任霜白沉沉的道: “我在疗伤。” 吞下嘴里的食物,楚清元又喝一口水,不解的道: “疗伤?疗伤也可以到镇上租间房子好生静养,何须独自匿居在这陋棚之内?” 摇摇头,任霜白道: “镇上不能去,因为我的仇家就住在那里,而且,极有势力。” 楚清元失笑道: “那,避开这个镇甸不就成了?可以养伤的地方多得很,实不成其为问题……” 任霜白抿抿嘴,道: “我不方便去别的地方,因为,我要隐在此处暗里监听下面那片白杨木林子。” 楚清元茫然问: “白杨木林子?哪里的白杨木林子?” 任霜白解释着道: “就在小山下面,跨出松棚,越过小径即可看到,以你们明眼人而言,由这里望下去,角度非常适当,我选来监听的位置,从白杨木林子那边看不见,属于死角。” 楚清元略带迟疑的道: “呃,你视力不太清楚,怎的却判断得恁般肯定?” 任霜白笑笑,道: “很简单,这地方十年前我常来,各处地形地貌尚有大概的印象,一般来说,人为的建筑物较易改变外观,但大自然的山川林溪却极具持久性,虽千百年仍然维持原状不变,何况短短十度春秋?这个所在也果如我的记忆未曾走样,轮廓依旧;此外,我可经由林木的晃动,风向的回转,声波的传射震荡而推测出容身附近的形势概略、环境状态,其中亦可能掺杂一些本能的反应及心灵间的触动,这种种条件加合起来,视力于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么绝对的了……” 半张着嘴巴,好一阵之后楚清元才透一口气道: “我的天爷,我做梦也想不到辅助你眼睛功能的法子居然有这么些名堂,这么多技巧,难怪你的一举一动,利落得犹超过一般明眼人……” 任霜白道: “适者才能生存,楚兄,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得具备-些活下去的条件。” 楚清元感叹着道: “可是,这其中要经过多少磨练、多少体验,又多少自我苛求的辛酸?若非意志力特别坚强、耐性韧性极具扩张力的人,恐怕都难以磨出这些本事!” 任霜白道: “人被逼到那一步,不受着也不行,除非断了生念。” 把剩下的夹肉馒头吃了,楚清元竟面露庆幸之色道: “哈,那一晚,在厝灵堂里逢上你,我就知道与你结怨不是个聪明做法,如今回想,我的处置委实允当,要不然,现在不但没有窝身之地,说不定挨刀有份了!” 倪丽诗没好气的道: “喂,你能不能留几分面子、少自贬两句?也没见过这么不知遮羞的人!” 楚清元不以为意的道: “实话好说不好听,当初的事,人家任兄一明二白,你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遮羞也要看对象,真人面前,打什么诳语?” 倪丽诗也吃完了东西,摇头叹道: “唉,跟着你这个男人,平白消磨了我不少壮志锐气……” 哼了哼,楚清元正待回敬几句不中听的硬话,任霜白巳接口道: “二位神仙眷侣,可要再来点吃食?” 楚清元赶忙压下心火,乾笑道: “这婆娘愣是呕人,倒叫任兄见笑了。” 任霜白道: “两口子嘛,哪有不吵不闹的?牙齿有时还咬到舌头呢,床头打架床尾和,这才是夫妻。” 倪丽诗眨眨眼,唇边浮起笑意,挺甜挺柔的: “任霜白,有时候我觉得你颇为性情中人,蛮通情趣的,你有老婆没有?” 任霜白道: “有谁愿意嫁给我?嫁给一个整日舔刀头血的瞎子?倪姑娘说笑了。” 倪丽诗正色道: “也不见得,姑娘家亦有那不嫌残缺,但重才情的,可能你没碰上,或碰上而不自知,譬如说,我看那易香竹就对你不错。”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 “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倪姑娘,我和易香竹毫无瓜葛可言,她不会看上我,我对她也十分陌生。” “嗤”声笑了出来,倪丽诗俨然一付“过来人”的姿态道: “才说你通情趣,却又似不解风情,说出这等呆头话来;女儿家嘛,看似无情却有情,好比螃蟹,看它来了,它反远了,看它远了,又倒来了,嗔怒羞恼,都是做作,心里喜欢一个人,偏偏冷若冰霜,其实眼波流转,一颦一怨,皆有情意含蕴;休看表相,你要深入体验才行,别忘了,你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呢。” 知道倪丽诗的个性,再要夹缠下去说不定就要替任霜白拉线做媒了,楚清元赶忙岔开来道: “任兄,呃,你尚不曾相告,守在这片白杨木林子旁,是何因由?” 任霜白亦不隐瞒,将他与崔颂德、敖长青的夙仇明叙,又简要述出前几日一番鏖战的始果,说完了,他才沉重的发一声叹息。 怔仲良久,楚清元颇为同情的道: “没想到你身上还背负着这么一个痛苦的包袱,这等数九寒天,你身上的伤,你的眼睛……任兄,真难为你了。” 任霜白静静的道: “面对的总要面对,该来的迟早会来,楚兄。” 说着,他又递上两只夹肉馒头。 楚清元默默接过来,并分了一个给倪丽诗;倪丽诗手里拿着夹肉馒头,突然情绪激动: “任霜白,我们帮你讨还公道!” 楚清元闻言之下,大吃一惊: “丽涛,丽诗,你可别率性而为,我也和你一样想替任兄略尽棉薄,相助一臂,问题是我们目前有没有这个力量?我们眼下追兵在后,自身难保,你又带伤在身,举止不便,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拿什么来帮人家?” 倪丽诗瞪眼咬牙: “豁出去拼上一命也就是了;我生平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就是‘心余力绌’,说这话的人又想讨人情,又不想出力,既然有心,何妨一搏?!” 任霜白摆摆手,道: “多谢二位不记前嫌,反赐盛谊隆情,多谢,我只有心领了。” 以为任霜白有所不悦,暗影里,倪丽诗不由狠狠在楚清元腰间掐了一把。 第23章 恶胆相向 楚清元的神情有些窘迫,急着解释道: “任兄,并非我有意推诿,所说俱皆实情,明知不能为而为之,不但害己,兼则害人,还请任兄体谅宽宥……” 任霜白微笑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楚兄,一点也没有,而且我也决不会接受二位的帮助,二位目前的境况已够恶劣,何来余力再行他顾?助人的性质亦分很多种,我的事属于生死交关的一类,须冒性命风险,我与二位不俱这般深切情份,岂可贸然承此恩义?为人效死,乃何等崇高慷慨之举,授受之间,能不慎重?” 顿了顿.他又道: “我也是实话实话,二位请勿见责,不论如何,对於倪姑娘的热忱血性,赤诚好义,我是非常感激的。” 倪丽诗懊恼的道: “任霜白,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轻常说话不经大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也没去考虑到相关的后果,尤其我性子急,睥气躁,有时的表现难免流於草率冲动,一件好好的事往往给弄砸了;刚才我确是一番由衷之言,不是故意讲好听的来奉承你,帮人家忙,不单是看交情深浅,义理所在,更不容辞,你说对不对?” 任霜白道: “那也要本身情况许可才行,总之,倪姑娘,我心领了。” 这时,楚清元觉得十分无趣,独自默默啃食起夹肉馒头,倪丽诗也沉寂下来,隐隐中,松棚内的寒气似又凛冽浓重了。 任霜白忽然开口道: “二位,唐百仞、司徒卫乃何方神圣?” 楚清元急急吞下嘴里东西,差点噎住: “你问这两个家伙呀?都是黑道上的道友,他们和焦五福、阎东立、向山三个合称‘恶胆五毒”,可真是一个比一个来得狠、一个比一个来得毒,心黑手辣,不是些人凑的货!” 跟着倪丽涛也气冲冲的道: “大家外头跑,场面上混,多少都有点情份在,偏偏这五个王八蛋却半点情份不顾,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旦利字当头,十颗眼珠子就全红了,六亲不认,五股不分,豺狈虎豹也没那种凶恶法……” 任霜白笑道: “你们和那五个结下梁子,约摸与利字有关?” 倪丽诗坦然道: “人要吃饭穿衣,争来争去不过争的名利,名是假的,有了利才配谈名,银子可现实得很,缺少银子什么都别谈了;上个月初,我和清元得到内线消息,赶往漕河标购一票浸水霉米,里外全打点妥了,就在把银票解交‘漕运司’的前一晚,唐百仞却找上门来,强要我们分一半霉米给他,否则,则给总价一成吃红;看看来人穷凶恶极的一付德性,又顾虑他们手把子够硬,和清元商议好久,只有忍痛分一成米银给他们吃红,其实这哪是‘吃红’?简直就是勒索吗!” 任霜白迷惘的间: “浸水霉米还有什么利头可赚?霉都霉了,当猪饲料差不多,人有吃霉米的?” 吃吃笑了,倪丽诗得意洋洋的道: “任霜白,休看你刀法好,本事强,这五花八门的红尘歪道你却算门外汉,知道得太少了,且让我来点拨点拨你,也好叫你通晓些世故;所谓霉米,不过是个藉口,是种掩人耳目的说词,反正官粮嘛,偶而船运出事,翻一船是翻,翻两船也照翻,换句话说,一般米浸水,‘漕运司’的官儿便上报两船、三船不等,多出来的好米亦同霉米一遭卖了,价钱却算霉米的钱,你想想,浸水的霉米当牲口饲料卖,好米也算霉米的价,我们标下来其中有多少盈利可赚?发大罗。” 任霜白恍然道: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个窍门,怪不得你们急着去争去抢?这可是桩发财的营生。” 倪丽诗道: “发财是发财,这种机会到底是不常有,粮船总不能成天翻倾,那就不像话了,因此偶而碰上一次,便是天降银子的大好良机,得赶紧钻门路,找内线,攀交情,一切打点妥当,即可标下霉米转手脱售,这一进一出之间,差价何止三倍五倍?等於窝在家里坐收滚滚钱财!” 任霜白颇有兴致的道: “二位这趟标得多少霉米?” 倪丽诗情绪高张,兴奋的道: “三千五百担,你说这数字惊人不惊人?三千五百担哪,卖主我们早找好了,只一转交存库押单,银票即到手,赚得好不痛快!” 楚清元无精打采的道: “就因为赚得太痛快了,引得那五个东西贪念大起,自食其言,悍然撕毁原先的约定,居然狮子大开口,将-成吃红提高为五成吃红;娘的,我们辛苦钻营,耗费心血又投下偌大本钱的这票生意,他们真当成天上掉下来不劳而获的了……” 任霜白道: “这‘恶胆五毒’的确过份,强行吃红已属非是,吃一成变成吃五成,更乃欺人太甚,难以容忍,换做我,也一样不能接受!” 倪丽诗挫着牙道: “原是这么说呀,我们当然不肯,谈判几次,他们坚持不少,我们分文不加,越谈越僵,那五个东西马上翻脸,跟着放出狠活来要杀要剁,在双方力量悬殊的情形下,我和清元只好忍一口气,走为上策,谁知我们退一尺,他们逼一丈,竟沿途追撵下来,果真是要劫财灭口的架势!” 任霜白道: “你们不是对了一个仗了?” 倪丽诗恨声道: “可不?那一仗我们落了下风,我背上还挨了那司徒卫一锤,至今犹隐隐作痛,幸亏我们跑得快,‘恶胆五毒’当场兜截不及,在后头大呼小叫,一路追赶,好不容易才在十多里路之前抛开他们……” 楚清元悒郁的道: “十几里路并不算远,是否已抛开追兵实不敢说;我一直担心被他们追上,那就麻烦大了。” 倪丽诗横了楚清元一眼,道: “这种天气,又在一片荒山野地里,他们生了天眼通、顺风耳?就那么容易找到我们行踪?” 任霜白轻描淡写的道: “追上了也无啥要紧,了不起拼杀一番就是,还能怎的?” 楚清元摇头道: “怕拼不过,我们已经尝了一次,那五个家伙功夫相当硬扎!” 任霜白道: “不用担心,还有我……” 楚清元呐呐的道: “任兄,你亦身子不便,怎敢相累?” 任霜白道: “当然最好不要横生波折,我的伤势正在合口,能不牵动伤处就尽量不去牵动,然则到了必须挺身而出的关节上,莫不成只隔岸观火?我办不到。” 楚清元不期然升起三分愧意,干笑着道: “任兄慷慨豪义,舍身为人,且为不甚相干之人,大度如此,我比不上……” 任霜白哂道: “你将我高抬了,楚兄,我还没有那份修行,不过遵从江湖传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倪丽诗不由嗔道: “清元,看看人家,瞧瞧自己,你和任霜白的侠肝义胆一比较,纯然就比成个无赖瘪三啦!” 一口气往上顶,楚清元又生生咽下,倪丽诗的话虽重了些,不也一针见血么?到得紧要关头,他先顾自己,人家顾的却包括了他两口,在同样的情理条件下,谁较俱有恁般悲悯心怀,亦就昭然若揭了。 倪丽诗又在说话: “我看他们是找不到这里,任霜白,这种鬼冷冰清的天气,哪一个不想睡进热被窝里困觉?顶着风雪摸黑瞎窜,到底是桩苦事,换成我,早回头歇下来了……” 任霜白笑道: “可惜他们不是你,心情上也完全相反。” 倪丽诗愕然道: “此话怎说!” 任霜白道: “银子已经赚来了,且揣在你的怀里,他们五个分文不曾到手,劳师动众却待强索,又吃二位突脱而去,你合计合计,他们那股子怨气怎易消得?怨气不消,行动便会继续,依我看,楚兄的顾虑较为正确。” 倪丽诗立刻紧张起来: “你是说,他们会找上来?” 任霜白道: “他们会找,但不一定能找到我们匿身之处,运气好,他们就错过去,运气不好,难保正巧碰上——如同二位的情形相似。” 三口两口把剩余的夹肉馒头塞进嘴里,楚清元边咿唔有声的道: “居安思危……有备无患,娘的,且先饱餐战饭再说!” 横了相好的一眼,倪丽诗眉毛挑扬: “德性……” 这一夜,松棚里的三个人,就这么挤蹭着凑合过去;半夜里曾下了一场小雪,幸好降雪量不大,只飘落片刻即已停歇,否则,松棚子还真怕撑不住积雪呢。 天色蒙蒙亮,却仍是一个阴天。 一直没有睡安稳的倪丽诗早已憋不住了,天光才入,她就一头钻出棚去,独自站在棚外扭腰踢腿,活动筋骨。 楚清元被吵醒了,他睁开惺忪睡眼,长长打了个哈欠,眼球上布满红丝,显然日来的劳累倦怠,尚未尽消。 映入他眼内的,是任霜白微笑的脸庞,他不知任霜白夜里睡得可好,但精神挺清爽,脸色稍见苍白之外,没有丁点疲乏的模样。 棚外活动肢体的倪丽诗一边扭踢,一边转过头来叨念: “喂,清元,我好想吃点热的东西,能喝碗滚烫豆浆,来一套刚出炉的烧饼油条,是最好不过,要不然,弄几笼牛肉蒸饺或一碗三鲜面也不错……” 楚清元又打了个哈欠,双手搓揉着面颊,懒洋洋的回应: “你当这是哪里?长安城的大客栈抑或镇甸上的墟集?还豆浆烧饼,蒸饺面条呢,这光景能有口冷水喝喝,就烧高香啦。” 啐了一口,倪丽诗不依的道: “我不管,你得替我去镇上买!” 楚清元哼了哼: “别胡闹,要真嘴馋,也得等我们到镇上以后再找地方……” 倪丽诗噘着嘴道: “人家饿得慌吗,清元,人家现在就要吃!” 楚清元正待答话,山径的那一头已突兀冒出半截身影来,接着是一个粗厉的嗓音响起,带着发现金矿似的兴奋: “耳听着有人说话,果然正是有人说话,伙计们,找着啦,那婆娘就在下头,她那野汉子想必亦在附近,操他个六舅,这一夜来挨冻受寒,总算没有白搭!” 猛一机伶之余,倪丽诗循声望去,人骤然同傻了一样僵在当地——山径那端吆喝着的汉子,可不是如假包换的冤家对头,“恶胆五毒”中的老三焦五福? 焦五福大步行来,在他身后,跟着出现了另四条人影,这四位倪丽诗个个面熟:唐百仞、司徒卫、阎东立、向山,五毒到齐,半个不缺。 松棚内,楚清元霍然跃起,面上变色: “丽诗,是他们堵上来了?” 倪丽诗嘴唇嚅动,娆媚的脸容有些歪曲,她勉强出声道: “糟透了,那五个东西居然能摸来这里……” 摸到近处,并不一定便意味着能够准确寻得目标,这其中还有点指引——倪丽诗的说话声,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任霜白想起自己的话:面对的终须面对,该来的早晚会来;他无奈的笑笑.道: “二位,看来我们的运气不怎么好。” 往一侧退出两步.倪丽诗面青唇白的道: “他们来近了………” 楚清元急切的问: “来了几个?五个全来了么?” 倪丽诗气苦的道: “你不是问些废话吗?” 楚清元一挫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拼了!” 这一刻,任霜白脑子里忽然起了一桩差点使他忍俊不住的想法——情况有些变异,倪丽诗想吃的豆浆烧饼,蒸饺面条,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口了;他忍住笑,轻声道: “楚兄,你先出去对阵,我会相机为助。” 忽忙中一拱手,楚清元强持镇定: “一切有劳任兄了。” 说着,人一翻身已闪出松棚,跨一步,已和倪丽诗并肩而立。 五条汉子业已来到近前,由於山径狭窄?仅容两人并行的宽度,他们五位中的三个一上斜崖。另两人抄边坡过来,约略形成半包围的阵势。 倪丽诗眼皮子跳动不停,她屏息低语: “任霜白呢?怎的不见任霜白?” 楚清元蹩着声音道:“别慌,稳着点,任霜白暗地里会替我们压阵!” 倪丽诗忧惶之色溢于言表: “光压阵怎么行?他得实际伸手才管用啊,咱们已经败过一场,这一仗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他若不上阵,咱们吃瘪吃定了!” 楚清元目注来敌往上围拢,赶忙低促的道: “说话小心,休漏了口风。” 在山径上正面相对的两个人,是“恶胆五毒”中的老大唐百仞,老二司徒卫;唐百仞长得福福泰泰,白白胖胖,一派生意人的貌相,丝毫看不出邪厉之气,那司徒卫则脸如垂枣,虎背熊腰,手提一对又沉又重的金瓜锤,气势凶凶,大有跃跃欲试的味道。 登上斜崖的那个有点猴头猴脑的德性,干黄如蜡的一张小脸,尖嘴削腮,两只眼珠子不停骨碌碌转动,八尺长的一根包镶钢头的行者棍连连在手上回转不休,毛毛躁躁的,似乎片刻都难以静止下来,他即是五毒里的老三焦五福。 站在边坡下侧的二人,一个满面于思,形色粗犷,乃五毒中的老四阎东立,另一个身材瘦长,顶一双倒八眉,三角眼,唇蓄两撇鼠须,模样阴阳怪气的甚不讨人喜欢,这一位,便是老五向山了。 白白胖胖的唐百仞冲着楚清元和倪丽诗龇牙一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兄弟与你两口子还真有缘份。” 倪丽诗色厉内荏的嚷道: “唐百仞,你想怎么样?” 唐百仞眯着眼道: “我想怎么样?昨天不是已经明说?交出你身上的银票,再废掉你二位的武功,从此,一笔勾消。” 倪丽诗气得粉脸胀红,咬牙切齿: “简直穷凶恶极,死不要脸,便土匪强盗也没有你们这么无法无天!” 唐百仞皮笑肉不笑的道: “不想拿钱,不想废掉武功,也行,那就把你们两条命交出来!” 倪丽诗愤怒的道: “姓唐的,你当你是谁?难不成是九幽地府的阎罗王手执我们俩的生死簿?由得你点生就生,点死便死?” 唐百仞七情不动的道: “目前的情势,差不多就是如此,我们双方已经比划过一次,消长立见,才不过隔了一夜,倪丽诗,你以为情况会有什么改变?” 倪丽诗大声道: “恐怕会变得叫你尿湿裤裆!” 旁边的楚清元急忙向倪丽诗使了个脸色,暗示不可泄了消息,唐百仞却根本不信,邪邪一笑道: “你想作弄你哪个亲爹?倪丽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尿湿裤裆法!” 与唐百仞并肩而立的司徒卫,声若洪钟大吕般开口道: “老大,摸黑摸瞎摸了一晚上才逮着这一对狗男女,友来把鸟都冻歪了,可别再吃他们逃了去,事不宜迟,早解决早妥当。” 唐百仞好整以暇的道: “放心,他们这一遭决计脱不出我兄弟的手掌心,昨天是他们运气,运气不会接续而来,今番他们两个注定要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斜崖上的焦五福吆喝着道: “想起昨晚挨冻受寒的光景,我就一肚皮火,好歹得给他们点零碎罪受,消消我的怨气!” 司徒卫不耐烦的催促着道: “老大,动手啦!” 唐百仞点点头,慢条斯理,好像业已十掐八攒: “还是照昨天的战法,老二、老四,你们先上。” 司徒卫道: “你们可千万堵住,别又叫人跑了。” 唐百仞皱皱眉,道: “错不了,你办好你的事就行。” 一掂手上的金瓜锤,司徒卫大步逼近,魁伟的体型有如移动中的半截铁塔: “来来来,倪婆娘,昨天老子一锤没敲死你,眼下正好补上!” 倪丽诗双目如火,“孔雀翎”迅速亮出: “你没那个机会了,姓司徒的,姑奶奶这一遭要连本带利,加倍奉还!” 司徒卫暴喝一声,双锤互击,“砰”声震响中火花迸溅,两锤立时分别荡起,顷刻间只见两只沉重的铜锤幻为漫天的滚石,砸地的惊雷,以恁般强烈的劲势向倪丽诗泄卷而去。 “孔雀翎”锋利是锋利,但总属轻兵器类,不宜与沉钝的铜锤碰撞,倪丽诗身形流转,游走如飞,间或出招反击,腾挪旋掠之际,仿佛一只飘舞於狂风暴雨中的紫色蝴蝶。 交手的双方,战况一时陷于胶着,司徒卫长在劲力雄浑,式猛招熟,一行一动,有如雷起飙生,而倪丽诗身法灵巧迅捷,来去好似惊燕飞鸿,两人各尽所能,互为缠斗,看样子,暂时还难分胜负。 满面于思的阎东立早已拔出他的鬼头刀,蓝汪汪的刀锋漾起秋水似的一抹寒芒,映得这位“恶胆五毒”中的四爷煞气毕露。 楚清元正严阵以待,他的那对短矛也泛着隐隐蓝光,矛尖移动,像是毒蛇阴冷的双眼——与阎东立对仗,他已有过一次经验了。 姓阎的不声不响,错步而上,鬼头刀兜脑劈落,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双方猝然闪缩吞吐,十八点星芒同时分成十八个方向暴射敌人,阎东立挥刀如电,上下盘绕,一串叮当撞击声里,已尽卸来招。 休瞧这阎东立外貌粗犷,野气流露,一手刀法却凌厉异常,楚清元领教过对方的本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招术用老,立即抛肩斜走,双矛飞舞穿刺,力封阎东立的攻袭。 掠阵的唐百仞叹了口气,摇着头道: “又是老戏上演,光景和昨天一成不变,这一男一女还颇有撑头呢,我们也只好照本宣科了,老三,该你上啦。” 焦五福大叫道: “老大,你们把稳了!” 叫声里,他的行者棍一端杵地,整个身子“呼”的一声倒翻而下,人尚在半悬空中,行者棍已疾点倪丽诗胸前! 上一次,倪丽诗就是这样败下阵来,还吃了司徒卫一锤——若是双方单挑,纯然以一对一,倪丽诗未必见得输给司徒卫,但要加上焦五福,她便力有不逮了,两个打一个,形势难免起变化。 一边以“孔雀翎”拼命抵挡,倪丽诗边披头散发的破口大骂: “两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真正卑陋无耻到了极点,下流狗屎得无以复加,你们也不怕贻笑江湖,令师门蒙羞?” 焦五福棍出如风,抡舞似若盘转,他贼嘻嘻的诡笑着道: “财字当头,管他娘什么玩意,你这骚婆娘恁情叫吧,便叫破了喉咙,且看看谁出头来为你主持公道!” 那一侧,唐百仞叱喝着道: “老三别光顾着说话,手上加把劲,做掉一个少一个!” 焦五福挥棍更急,条条棍影交纵流织,配合着司徒卫双锤滚荡,翻回扫砸,顿时已将倪丽诗逼得左支右绌,窘态屡现! ★转载请保留此信 第24章 仗义拔毒 就在这紧要时刻,任霜白悄无声息的从松棚内走了出来;他身披羊皮褥子,面色泛白,加上多日来未曾修刮的胡渣子,颇有落魄江湖的味道,毫不起眼。 唐百仞眼尖,任霜白甫始现身,他已然查觉,因为摸不清来人是个什么路数,再者松棚低矮狭隘,先前没有注意,如今突兀冒出一个人来,难免令他起一阵短暂的错愕,只在错愕之间,任霜白已跨到山径边上。 坡上的向山也发觉到任霜白的出现,他在一愣之后,急忙转眼瞧向唐百仞,要看看他们老大待怎么因应处置。 咽了口唾沫,唐百仞瞪着任霜白,阴恻恻的启声道: “朋友,你是干什么吃的?” 任霜白笑得和和气气: “我什么也不是,和各位一样,浪荡江湖混口饭吃而已,我与各位仅有一点迥异之处——我是心安理得的混饭吃,不似各位强取豪夺,横行霸道,靠着人多势众耍那种不要脸的下作把戏!” 唐百仞窒噎须臾,勃然大怒: “他娘的,你红口白牙,骂的是我们兄弟?!” 任霜白道: “否则,你以为我骂谁?” 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倪丽诗乐了,她拼力挥展“孔雀翎”,边振奋的大叫: “骂得好,任霜白,亏得你及时现身,他们以众凌寡,两个打一个,你要再不来,我眼看着就撑不住啦!” 司徒卫打了个暗号给焦五福,两人飞快抽身脱离战圈,各自斜转,已将任霜白左右空间封死,同楚清元激斗中的阎东立也一个斤斗倒翻回来,正好卡住任霜白的退路,三个人的应变好快! 唐百仞微微扬起面孔,冷笑一声: “兄弟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位新朋友,一照面就唾我们满头满脸,敢情是替这对狗男女打抱不平来了,娘的,他把我们哥五个全当愣鸟看啦!” 司徒卫厉声道: “难怪他们胆敢在此盘恒,看来有恃无恐,找到了靠山,怕只怕这位靠山不够硬扎!” 唐百仞沉着脸道: “天下尽多冤死鬼,就因为有这么些好管闲事,不识轻重的二百五,娘的,出来混世面,没有几下子如何端得稳?想逞强出头,且拿出点玩意来看看!” 抹着汗水,倪丽诗犹在喘着: “任霜白,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脚踩在棺材板上了,还兀自说大话,使凶横,给点颜色他们看,叫他们知道厉害!” 任霜白笑道: “左不过是生死分明罢了,谈不上什么厉害不厉害。” 焦五福怪叫起来: “我操,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家伙冲着咱们叫阵啦!” 唐百仞大吼一声: “干掉他!” 司徒卫立即响应,双锤齐出,目标是任霜白的脑袋。 “断肠红”激起两道光华,一抹冷电猝射司徒卫,另一抹赤芒分袭焦五福,任霜白甫一出招,便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二式“分魂裂魄”! 司徒卫但觉眼前一花,在眩目的寒光闪耀下他的双锤已然落空,身子急往后退,额头顿感一刹乍凉,充斥瞳仁里的已是一片殷红! 另一端,焦五福变起肘腋,慌忙挥棍截击,行者棍才伸出一半,三寸长的一段棍头已“嗖”声飞削而脱,他人向侧翻,脊梁上一块血淋淋的人肉已随着掠过的赤芒抛甩,痛得他尖嗥一声,差点一跤摔倒。 只此一招,“恶胆五毒”便伤了两员,这等结果,不但唐百仞与他的兄弟伙们看傻了眼,连再次目睹任霜白刀法的楚清元、倪丽诗两口子,亦禁不住目瞪口呆。 任霜白缅刀下指,有如一条软蛇,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司徒卫、焦五福的挨刀受创,和他全然无关似的。 伸手一抹额头,手上染满鲜血,司徒卫嘶叫着: “这是什么邪门?是什么妖法?这也叫对阵交手?” 焦五福面青唇白的呻吟一声: “我操,这家伙八成使的障眼法,人手执刀,有这么快的?” 唐百仞强自镇定,语调僵硬: “朋友,你到底是何方高人?我们兄弟与朋友你素不相识,自无恩怨可言,俗话有道,光棍不挡财路,朋友你何苦横插一腿?” 任霜白道: “我不是管闲事,亦无意横插一腿,只缘天下有个理字,便江湖讨食,也该讨在个理宇上,各位凭藉暴力,形同敲诈勒索,就大大的无理了,若放任各位横行霸道,则公义何在?势弱的一方更别想活下去了。” 唐百仞忍耐着道: “朋友,我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你高高手,我们办完事调头便走;这其中内情复杂,决非如姓倪的婆娘和姓楚的所言那般单纯,总之,他们在混淆黑白,颠倒是非,朋友你不可只听信一面之词………” 任霜白形态安详的道: “那么,你们各位又有个什么道理可说?” 犹豫片刻,唐百仞含混的道: “江湖一把伞,说的原是大家有遮拦,财路嘛,见者有份,不作兴独吃独吞;我们兄弟求的不过是份内之数,并未逾越,他两个却一毛不拔,悭啬至极,妄图全数中饱,一脚踢开我们……” 倪丽诗气极叫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姓唐的,你完全满嘴胡说,一派虚言,你才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彻底的歪曲事实;‘漕运河’的霉米,是我们打通关节,拿本钱买下的,你上门硬索一成已然强人所难,后来更提高到五成吃红,他娘的,你们这叫‘吃红’?你们这是吃人肉喝人血,吃了喝了还不吐骨头,我俩不答应,你们就要杀要砍,土匪强盗也没有你们这么穷凶恶极!” 唐百仞有些恼羞成怒: “财路是见者有份,你们只得两人,我们兄弟却有五个,五比二,我们才要求分一半,有什么不对?是你们不识相,过于贪婪,始起了冲突.这也怪得了我们兄弟?” 倪丽诗竖眉瞠目加上咬牙: “简进胡说八道,不可理喻!” 任霜白淡淡的道: “唐老兄,我只有两句话请教。” 唐百仞勉强一笑: “请说。” 任霜白道: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倪姑娘与楚兄所做的这趟买卖,各位可有出力之时?尽心之处?” 干咳几声,唐百仞支吾着道: “我说过,财路嘛,见者有份,不能独吞独吃………” 任霜白笑了: “官府有库银,钱庄有金条,大生意家财富堆集如山,难不成都见者有份?唐老兄,若照你这样说,早就大发了,何须再抛头露面,于此强梁行径?” 唐百仞脸色大变,双目凸瞪: “朋友说话也太尖刻,这岂是解决争纷之道?” 任霜白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唐老兄,争纷能否解决,端在各位一念之间,因为争纷是由各位挑起,要战要和,全看尊意了。” 环顾一眼自家兄弟。唐百仞吃力的道: “朋友,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任霜白断然道: “不错,管定了。” 那司徒卫抹着面孔上斑斑血迹,狰狞如鬼般吼叫: “奶奶的,出道这许多年,从也不曾受过如此鸟气,简直欺人太甚,老大,要是容他得逞,我们兄弟往后怎么混法?” 焦五福也跟着吆喝: “拼了他娘的再说,不怕他刀快,就怕兄弟五个不齐心!” 这已明白表示要并肩子一起上了,但唐百仞一想到任霜白刚才露的那两手,就不禁背脊泛凉,手心冒汗,若非势不得已,他实在不敢造次;摆摆手,他道: “朋友,我们再打个商量如何?” 任霜白道: “怎么说?” 唐百仞神情暧昧的道: “大家都在外头讨生活,劳苦奔波,流血流汗,为的不过是银子,我看朋友你也不是什么手头宽裕的人,这样吧,等我们做倒这对狗男女之后,将所得分你一半,你看如何?” 任霜白道: “这倒是个皆大欢喜的办法……” 骤闻此言,倪丽诗顿时大骂: “任霜白,你不要上他的当!” 楚清元亦十分意外,舌头打结道: “任兄,呃,任兄,你可要三思而行……” 任霜白没有答理他们,只反问道: “不过,假如我有此意,又何须仅取一半?唐老兄,在各位追来之前,我就可以动手劫夺,将他们身上的钱财尽入囊中,我这样说,你不会认为夸张吧?” 一心认为“有钱可使鬼推磨”的唐百仞,此刻不由大为窘迫,在他的观念里,天下哪有单讲义理不求财富的人?眼前偏偏就出现了一个,更窘迫的是,他居然没有想到人家的优势地位,凭那样的本领,想捞银子不啻手到擒来,人家若起如此贪念,他兄弟伙们尚有什么余光可沾? 倪丽诗如释重负,满心欢喜的嚷道: “好个任霜白,果真是个仁义君子,有你的!” 楚清元抚着心口,连连点头不迭。 任霜白又道: “现在,唐老兄,你们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息事撤兵,一条便大家决死一战,你斟酌斟酌,待挑哪一条路?” 唐百仞五官歪扭,喃喃自语: “欺人太甚……老三说得不错,委实欺人太甚……”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俄顷间,司徒卫暴起三尺,连人带锤像一座肉山也似撞向任霜白,几乎不分先后,焦五福也展开行动,以他缺了一截的行者棍当作长矛使用,疾刺任霜白腰侧! 这边攻击发起,阎东立的鬼头刀亦匹练般卷向楚清元,边坡的向山拔身腾空,一条三节棍已“哗啦啦”搂头盖顶猛砸倪丽诗。 “恶胆五毒”久经战阵,配合密切,眨眼间四个兄弟分做三处动手,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惯以直觉感应的任霜白,早就意会到对方可能采取的手段,是而搏杀一起,他并不惊讶,换句话说,他暗中亦已蓄势待发了。 司徒卫与焦五福来势方现,任霜白仍旧如法炮制,“劫形四术”的第二招“分魂裂魄”倏然出手。 还是那两抹耀目的光华,还是青森森、赤漓漓的两道寒彩波动,司徒卫撞扑的冲势尚未及够上位置,胸前已蓦地爆开一蓬血雾,他整个庞大躯体被反震抛起,重重摔出寻丈之遥! 焦五福的行者棍“叭”的一声断为两半,从天灵盖至小腹全被劈开,粘稠的血髓掺杂着浓白的脑浆混和在瘰疬纠缠的肠脏间,原来的形体顿然变异,变异得根本已不俱人形了。 唐百仞吼嗥有如狼啸,十枚黄澄澄的金钱镖衔风急袭任霜白,镖缘旋转于空中,发出的裂气之声足堪刺耳。 披在任霜白身上的羊皮褥子“呼”声卷扬,仿若一片乌云罩向流星,翻回之下,十枚金钱镖踪影不见,好像全在须臾里消熔了。 唐百仞的兵器是一杆锯短了的勾连枪,但见枪尖一抖,若展现一朵雪白的梨花,迎面直泄而至。 任霜白的身形幻成七个虚实互映的影子,七道冷芒交流穿织,这一招“七魔撒网”不仅封住了敌人的攻势,连带把唐百仞逼得又翻又滚,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险险躲过这错叠纵横的刀锋,唐百仞就地盘旋,再度反扑,勾连枪点戳刺挂,似溅起干百点盈盈水珠,而每一点水珠的内容,俱是利锐的尖勾! 任霜白双目不瞬,又一招“分魂裂魄”。 唐百仞已经尽力闪避了,却感觉到自己的身法竟如此滞重与缓慢,明明看到镝锋泛耀在熠熠的寒光中削来,居然硬是不及躲开——先是勾连枪枪端的倒勾断落,接着是他的右臂,而后,他眼睁睁注视刀刃切入胸膛,恍惚间,他似乎还隐隐听到那种沉闷的切肉斩骨之声。 任霜白霍然收刀,他知道唐百仞不会承受太大的痛苦,这也是他的原则,令敌人痛快而迅速的死亡,也算是一种慈悲的方式。 正和楚清元拼杀中的阎东立,已把一切情景瞧在眼里,他竭力保持镇静,依旧奋战不休,虽然,他亦明白胜算渺茫…… “恶胆五毒”的老么向山可没有阎东立这样的定力,方寸大乱之下招法跟着散漫起来,搏命豁斗讲究的是以硬碰硬,各凭所学,最忌讳的便是心浮气躁,锐气消沉,他本来与倪丽诗还居于平手形势,这一慌一乱,立刻落到下风,进退攻拒也完全处於被动了。 倪丽诗乃沙场老手,对方的颓溃之态她如何看不出来?非但看得出来,往回交手的过程间更有所感觉,她不由暗自心喜,期待机会子敌致命的一击! 这当口,向山三节棍一挥落空,暴往斜窜,倪丽诗身形疾旋,“孔雀翎”流光掣闪,向山的大腿上已“扑”声绽开一道血槽! 蓦地一件黑忽忽的东西飞卷另一边的阎东立,那件东西又宽又长,像煞一块铁板凌空砸来——那当然不是一块铁板,而是任霜白的羊皮褥子。 阎东立甫遭奇袭,鬼头刀“嗡”声吟颤,直挑来物,在他的刀尖触及羊皮褥子的瞬息,强劲的力道震得他脚步急晃,就这么一丁点的隙缝,楚清元双矛暴挺,已深深透进阎东立背脊! 没有凄厉的惨叫,也没有悠长的哀号,阎东立闷哼一声,人朝前抢出几步,身子摇动数次便一头栽跌到边坡之下。 目睹此情的向山刹时心胆俱裂,五内如焚,他仓惶的视线才跟着阎东立的形体坠落,倪丽诗的“孔雀翎”猝现,不差分毫的插入他的咽喉。 现场一片沉寂,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漾,横七竖八的尸体,凝成一幅可怖的图画——每在死亡发生,总会有这么一付图画。 忽然,倪丽诗发出一声欢呼,激奋的奔向楚清元,双臂搂住相好的脖颈又蹦又跳,愉悦之情不下采到一座金矿: “我们赢了,清元,我们赢了啊……” 楚清元倒是情绪如常,他苦笑道: “你别兴奋过度,苦非任兄大力相助,渡你我过此难关,单凭我们二人,拿什么去赢?所以,赢是赢了,不是我们赢,应该说是任兄赢了才对!” 倪丽诗咯咯笑道: “少在这里扫兴,我们和任霜白如今还分什么彼此?他胜了仗与我们胜了仗,又有什么不同?总归银子是属於我们的了,再也不会有人来强索强分!” 叹了口气,楚清元神色带着沉重: “丽诗,你不觉得这笔钱血腥气太重?唉,累上五条人命……” 倪丽诗不服的道: “什么血腥气太重?造成这种结果咎不在我,他们赔上性命是因为起自不该起的贪念,财源的本身何尝有一丝半点的血腥气?你不要愣拿口黑锅往自己头上扣!” 说着,她望向任霜白,加强语气道: “你说对不对?任霜白。” 任霜白微笑道: “道理不错,但事实却令人感到沉郁,如果不出人命,钱财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倪丽诗忙道: “但是,是他们逼迫,我们毫无选择余地,假如他们不以暴力相胁,就不会有现在的悲惨下场……” 任霜白长长低喟: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横竖江湖上的人命如同井边的瓦罐,随时可破,是非成败,也没有绝对的逻辑可言。” 楚清元诚恳的道: “不管怎么说,任兄,请接受我与丽诗由衷的谢意!” 任霜白一笑道: “客气客气。” 似乎考虑了一下,倪丽诗忽道: “任霜白,我决无不敬之意,我只是想以比较实惠的方式聊表寸心,你,呃,我看你手头上并不是很方便,是不?” 任霜白坦白的道: “我很穷,因为我欠缺某些人不顾原则的发财路子,人要有所不为,就难得发达起来,骨气与财富,往往是相逆相克的……” 但觉脸庞一热,倪丽诗讪讪的道: “你不是在指桑骂槐吧?任霜白。” 任霜白道: “当然不是,倪丽诗,你太敏感了。” 倪丽诗显得十分的真心减意: “我的意思,你千万莫误会,任霜白,我想给你一笔钱,表示一点我们的感激之忱,另外,你也可以日子过得宽裕些……” 任霜白摇头道: “抱歉,我不能接受,这并非我故意矫情,倪姑娘,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后,若以钱财做代价,这不平之助还有什么意义存在?” 倪丽诗急着解释: “任霜白,你别拗执,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任霜白笑道: “心领了,倪姑娘,真的心领了。” 倪丽诗犹待再说,楚清元立即接口道: “丽诗,人与人不同,各有天性,你不可再勉强任兄。” 跺跺脚,倪丽诗恼道: “我算大开眼界了,天底下竟然真有不爱财的人,银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见了银子还有不动心的啊?” 任霜白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倪姑娘。” 楚清元会心一笑: “听到了么?丽诗。” 倪丽诗恨恨的道: “楚清元,你还敢假撇清?你我不是一路的货?我今天所以懂得这些,犹是承你多方调教的呢!” 楚清元语带讥讽: “如今可好,更则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呸”了一声,倪丽诗骂道: “去你娘的!” 任霜白过来用脚尖挑起地下的羊皮褥子,准确得如同眼清目明的正常人,然后,他将羊皮褥子披上肩头,自嘲的笑笑道: “随身的铺盖可不能丢了,幕天席地的当口,这床褥子当得实用。” 楚清元小心的问: “任兄,你这件铺盖太旧了,给你新置一付吧?” 任霜白道: “不必,尚可将就用着,多谢二位的慷慨,怕是不比寻常吧?” 楚清元笑道: “老实说,我一向大方,不过要叫我那相好的自动掏出银子,以前还没见过,任兄是第一个令她如此不惜倾囊的人。” 任霜白道: “不简单。” 倪丽诗嚷道: “事情完了,咱们也别耽在这里瞎扯,任霜白,一道走,找个没有你仇家的地方好好歇一歇,补一补,对了,经过方才那一阵折腾,你身上的伤口可曾受到影响?” 任霜白道: “还好,伤处不会波及什么,二位且请自便,我就不远送了。” 楚清元倒有些依依不舍: “一起走吧,任兄,养好了伤,还可以再摸回来呀。” 任霜白淡淡的道: “在这里行动方便,只要我的体能状况许可.随时都利于动手,绕远了,一去一回耗日旷时,且不易掌握机先,二位无须多虑,我自会照顾自己。” 又向四周巡视了一遍,他似是瞧得分明: “有一桩事,想求二位在走前帮个忙,不知可不可以?” 楚清元迭声道: “决无问题,任兄有何嘱托,但请示下,我和丽诗定然全力以赴……” 任霜白道: “没这么严重,楚兄,我只是想偏劳二位,是否可将这五具遗尸觅地掩埋?虽是敌对之人,总不宜暴骨荒郊,使他们入土为安,也算功德一件。” 楚清元连连点头: “我当任兄有什么大事交待,原来是此等琐碎,应该应该,我们马上动手就是。” 于是,他和倪丽诗随即找地方挖坑埋人,休看倪大姑娘是个妇道家,抬送那几具支离破碎,不成人形的尸体,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而且,起劲得很。 第25章 血债血偿 午后,阳光隐隐约约透出云隙,那一点点温热,实在抵不过既成的寒意,尤其北风一刮的当口,该怎么冷还是照样怎么冷,冬阳微弱,有似奄奄一息。 那几十条人影又出现了,他们在崔颂德、敖长青的率领下,仍以一贯轻疾矫捷的行动展开围抄阵势,主要目标,自然是那座破落的城隍庙。 连这一趟,他们已来过五次,前四次完全扑空,这次出动,他们亦未抱定多大希望,同样的状况搞多了,难免令人厌烦,好像例行公事,左不过交差罢了。 卷进庙里的八名大汉和往常一般摇着头出来,打了个“无人”的手式,神色举止间都透着那股子意态阑珊的味道,个个无精打采。 贴身树后的崔颂德阴着一张脸,喃喃自语: “娘的,连跑五趟了,五趟全不见姓任的人影,这王八蛋八成是在耍弄我们……” 一边的敖长青亦深锁眉头,形态迷惘: “任霜白口口声声要替师父报仇,约战的地方也早留了下来,如今我们数度上门,他反倒踪影不见,莫非是这小子起了畏缩之意?” 崔颂德恨声道: “不管他敲不敲退堂鼓,我们却不能轻饶过他,姓任的在一天,便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剌,非他娘拔除不可,否则,成日间一颗心悬在那里七上八下,怕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敖长青不禁烦躁起来: “要拔这眼中钉、肉中刺,也得他人在这里才能拔,找不着人,说什么全是白搭!” 三步外的马良君吁一口气,沉沉的道: “真不知道姓任的在卖弄什么玄虚,‘固石岗’上那付张牙舞爪、咬牙切齿的情态,和现在藏头缩尾、掩掩遮遮的表现根本连不成线,这等矛盾作为,倒叫人煞费思量。” 蹲在他身旁的肥胖老者,皮笑肉不笑的道: “用不着费啥思量了,人在这里,咱们就宰人,人不在这里,咱们便撤兵,至多白跑几趟,权当活动筋骨,姓任的不怕耗,谁怕?” 马良君忽道: “会不会,呃,他已经逃之天天了?” 崔颂德摇头道: “我看不大可能,这家伙不像个半途而废的人,我感觉得到,他有极强的意志力!” 敖长青目光四巡,怏怏的道: “这趟算是又扑了空,白跑了,剥皮,拉队回去。” 崔颂德颇为懊恼的道: “来这里抄不着人,回去亦不得安宁,他娘一天到黑吊心提胆,草木皆兵,这算过的什么日子?真要被姓任的整疯了!” 肥胖老者眨眨眼,一派无奈之状: “要打要杀得找对象,没有对象岂不成干吆喝?老崔,我知道你心里不踏实,未曾澈底了断之前总然悠悠惚惚,疑神疑鬼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回去好生防着,瞅机会再来围抄,但要姓任的报仇之念不绝,迟早咱们能堵住他!” 崔颂德苦着脸道: “这王八蛋,但要一朝吃我逮着,看我怎么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娘的,摆出一付英雄好汉架势,却是个不敢见人的东西………” 一起来的那个脸孔丑陋、疤斑密布的跛脚汉子,冷冷应了一句: “沉住气,老崔。” 崔颂德似是对此人十分敬畏,闻言之下?赶忙陪笑道: “说得是,季兄,该沉住气……” 敖长青也跟着搭腔道: “剥皮就是这么个毛躁脾气,欠耐性,季兄莫要见怪才是;” 这姓季的丑人伸手轻抚面颊上的一块疤痕,毫无表情的道: “看到我脸上的累累疤痕了?这乃是经过七次恶斗,被十二个仇家分别留下的,我前后等了三年,陆续把这十二个人通通送进了坟墓,没有一个得以漏脱;只要有决心,有毅力,沉住气,何患事不能成?我季冥苍办得到,二位当然也办得到!” 崔颂德打着哈哈道: “季兄是何等样人?‘冷面无常’哪,呵呵,我与敖哥如何比得?” 肥胖老者摆摆手道: “都是自家伙计,犯不着虚词客套,走啦,回去喝上两杯,驱驱寒气再说。” 崔颂德发出收队的讯号,散落林子周遭的数十条汉子立刻纷纷往外撤走。个个形色轻松愉快,模样显示,好歹又算应付过了这趟苦差。 就在人们拉拉杂杂朝外退出的当口,突兀一声惨叫骤起,一名大汉齐腰被斩成两半,两截身子扯着肚肠分飞出去,热血喷溅得他旁边的同伴满头满脸,然而,他的同伴们却未能看清是淮下的手! 前头走着的崔颂德、敖长青等人闻声回顾,只见又一颗人头骨碌碌的抛将起来,再打着旋转坠落草丛之中,没头的身躯倒在地下,四肢犹不停抽搐。 故长青白骨剑迅速出鞘,入往侧移,边急切招呼: “大伙留神,怕是姓任的来了!” 崔颂德手执阴阳轮,忍不住破口大骂: “任霜白,我操你的老娘亲,如果真是你,你就现身出来与我们明枪对仗,窝在暗里打偷袭,算是哪门子好汉行径?” 白杨木林子随风簌簌轻晌,枝桠摇动,除此之外,一片冷寂,哪来任霜白的踪影? 肥胖老者咽一口唾沫,两眼大睁: “乖乖,若真是那任霜白,出手真是够狠,杀人杀到绝,一步后路都不给留啊!” “冷面无常”季冥苍缓缓的道: “黄公,姓任的已把手段亮出来了,分明是狠杀毒做的架势,我们但能圈住他,万万不可留情,务必格杀当场,以绝后患!” 肥胖老者道: “这个当然,面对如此一个心黑手辣的东西,难不成尚有慈悲可表?” 分布在林子四周的人们,此际不免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每一双眼珠子都圆瞪着,兵刃前拒,分神戒备,任何的声息皆足以刺激他们的官感,每一次鸟飞兽走,亦不免挑动他们紧绷的神经,身处此境,简直草木皆兵了。 但是,仍然不见任霜白的影子。 这大冷天里,崔颂德竟额头冒汗,他呼吸急促的道: “伙计们,敌暗我明,像这样杵着干耗不是办法,得想个对策主动逼他出来才行,要不,只剩下挨打的份啦。” 敖长青道: “你倒说说看,待如何逼他出来?” 崔颂德脱口道: “放火烧林子!” 伸手在树干上摸了一把,沾在指端的树皮湿潮粘濡,敖长青道: “林子又湿又潮,要多少火种才烧得起来?只怕火势未起,阵脚先乱,一个搞不好又被姓任的占了便宜去,剥皮,你这法子行不通!” 崔颂德焦急的道: “那怎么办?就这么耗下去不成?姓任的神出鬼没,抽冷子打暗算,同他耗下去,吃亏的可是我们!” 不等敖长青回答,又一声嗥叫突起,一条汉子双臂前伸,面孔歪扭,噔、噔、噔往前抡出几步,一头栽倒,从后背到前胸,不如何时已被刺了个透心凉。 “冷面无常”季冥苍快速掠近,人尚隔着倒地的汉子好几尺远,一对两端以细韧皮索各系着一枚三角形锥头的“索锥”已飞射而出,但见锥头穿击起落,“噗”“噗”连声,枯草合着尘土纷扬,眨眼间他已将四周寻丈方圆的范围砸打殆尽。 崔颂德也挥舞着“阴阳轮”奔至,眼睛梭溜不停: “季兄,打到没有?打到姓任的没有?” 季冥苍双手拉锥,死眉死眼: “这家伙走得好快,连根汗毛也没捞着他。” 抹了把汗,崔颂德惴惴不安的道: “任霜白的主意起得恶毒,他是想隐在暗处,将我们各个击破,逐一歼杀,我们欠缺明显目标,总体力量便难以凝聚运用,他单人匹马,反倒来去自如,收发由心,娘的,我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季冥苍脸色阴沉,语气也阴沉: “大家把招子放亮,觑准他现身那一刹的动向,说不定能堵住他,人总是人,变不成一缕烟、一阵风,他身法再快,好歹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崔颂德忙道: “我早就集中精力,全神贯注了。” 那边的敖长青提高声音道: “伙计们,我看得把人马聚拢,圈子缩小,尽量不给姓任的偷袭机会!” 就在此时从一株高挺的白杨树顶端上,一条人影仿若鹰隼般扑落,快得只见身法乍现,已分幻成七个不同方向的影像,虚实莫辨的朝七个角度齐时攻击! 雪亮的刀锋隐泛一抹赤红,刀锋交织穿掠,割气如啸,崔颂德的“阴阳轮”照面之下便被磕得大开大荡,慌忙窜躲不迭,敖长青白骨剑连递三招九式,亦在翻卷飞旋的寒光中尽为化解於无形,马良君月牙铲甫起,位置尚不及够到,掣闪的冷焰已把他逼出圈外,若大的身躯又蹦又跳,看上去不但狼狈,更且滑稽。 四件兵器的挥展过程仅仅进行到一半,四颗人头同时离腔而起,标溅的鲜血有如泉水喷溅,浓稠的腥膻气息立即迷漫林子周遭。 肥胖老者大喝一声,手上那只宛似长矛,却称为“穿心棒”的锐利家伙,猝然刺向飘幻中的人影,季冥苍则不吭不响,“索锥”凌空暴舞,锥头吞吐伸缩,十八锥合涌齐罩,力道劲势,凌猛异常。 那条影子却突兀在空气里消失了,穿心棒与索锥的狠攻急打,全部落向虚无,尽管风强势锐,却根本找不到着力之处! 人家是怎么走的,往哪里去?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清看明,就这么样,一下子就不见人了,真若幽灵鬼魂,来去无影无踪。 崔颂德粗声喘息,脑袋四转,不停的问: “人呢?姓任的人呢?” 敖长青面孔惨白,咬着牙道: “你这不是白问?我要知道人在何处,早就追上去了!” 斜举着月牙铲,惊魂未定的马良君,脸色阴晴不定的道: “只一段日子不曾和任霜白对仗,他的功力竟似又有精进,看那身法,像比‘固石岗’上更为快捷利落,隅掠挪移之间,活似进入无人之境!” 哼了哼,季冥苍斜着眼道: “马老,姓任的左不过身子灵,腰腿快罢了,跑跳功夫乃逃命苟活的雕虫小技,算不上什么,他要有种,就别躲别藏,和我们光明正大、真刀实枪的拼上一场,那才叫汉子行径!” 马良君勉强咧咧嘴,连干笑都不像: “季兄艺高技强,修为深厚,自是我等所不及,倒要多多仰仗大力了……” 季冥苍冷冷一笑,不再作声,敖长青看得出气氛有些僵硬,赶忙打着圆场道: “各位都是来帮我和剥皮大忙的,对各位的大力赐助,我们哥俩心存无限感激,目前正是强敌临头的辰光,务盼各位能团结一致,齐心联手抵御外侮,一朝事成,我哥俩决不会忘记各位的恩义……” 崔颂德接上来道: “敖哥说得是,只待除去这心腹大患,我们兄弟必有报偿,不叫各位白受辛苦。” 敖长青又道: “从刚才姓任的出手方式来看,他一交锋就施展出‘劫形四术’的刀法,显见姓任的已然吃了秤铊铁了心,决意是要狠杀狠做了;我与剥皮、马老都领教过这套刀法的厉害,可谓一式比一式毒,一波比一波猛,大家万万不可轻忽,必须相互支援,彼此呼应,方得集中力量,歼杀此獠!” 肥胖老者忽道: “我有个建议,长青。” 敖长青道: “黄公请说。” 肥胖老者压低嗓门道: “咱们这里,真正能派上用场,可与任霜白硬上的,不过我们五个,余下一干人众,仅有呐喊助威的份,于实际无甚补益,叫他们和姓任的拼,不啻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为了减少牺牲,也为了避免增加累赘,应该把他们调出林外,一则聊助声势,二则,我们亦好放开手脚与对方彻底一搏!” 敖长青颔首道: “黄公所见极是,剥皮,把其他人遣到林外,交待伺机行事便可!” 崔颂德并无异议,当下放号施令,撤出手下,瞧瞧这些人慌忙奔退时的脸上表情,直若逃离鬼门关那般如释重负。 现在,白杨木林子中只剩下敖长青、崔颂德、马良君、季冥苍,以及肥胖老者五个人了——还有一个,是一直不曾正面亮相的任霜白。 任霜白此刻附贴在一株白杨树的枝叉接口处,由于他身躯瘦削,再加上葛布衣袍的色泽近似树干的原色,从下往上看,因角度间的差异便极难发觉他的形迹,可是,他利用盲人特俱的敏锐感应,却能在声音、味道、甚至气流的微弱波传下分辨出四周的动静状况,而且,有相当精密的析解程度。 敌方撤出大批三流人手的行动,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连剩下那五位仁兄的方位所在,他心里亦已有底;缅刀缠绕在他手腕上,似一条盘卷的银蛇,不一会,银蛇的毒吻,便要择肥而噬了。 有极轻极轻的悉卒声在移动,任霜白侧耳静听,大致辨认得出是对方什么人在朝什么位置行走——敖长青、崔颂德、马良君三个的身上体味他业已熟悉,而敌人前两次围袭入林之时,他亦早已潜隐于侧,只是预察敌势,未尝动手罢了,由那两次的默察,他确定了季冥苍和胖老人的重要性,因此,有关这两个人的各项辨识征候,他全已铭记在心,对方五个人在他而言,似部是相处长久的老朋友了。 这时,他并没有行动,只全神收纳每一桩传来的讯息,再于心中计算组合,更以极快的频率修正调整,他要拔出最最准确的时机,予敌致命的一击。 下面,五个人越转转快,有些声响,像是故意发出,且不闻他们交谈之声。 任霜白的唇角连连抽搐,眼皮子急跳不歇,攀抓树枝的手指却渐渐松放。 这一次,任霜白不是落地之时才释演“七魔撤网”的一招,他人甫离树枝,在空中已分幻成七条身影往下扑击,刀光纵横,目标所指之处,精确无比。 早已提高警觉的敖长青、崔颂德等人,虽说小心翼翼,戒备有加,但在人影眩飞穿掠、寒芒旋卷的刹那,仍不免感到惊魂裂魄般的震撼与极为窒迫的压力,五个人各自应变招架,却没有一人有回手的机会! 刀华猝变,七条影像合而为一;镝锋激发成一抹耀眼的雪白与另一抹惊心的赤红,两抹冷焰如闪电分射,季冥苍的索锥拦截不及,“嚓”的一声,疤痕累累的丑脸上又增一道血槽,肥胖老者饶是“穿心棒”挥阻得快,一根中指也被削脱。 任霜白毫不迟疑,“分魂裂魄”的同一招又再度展现,对象已换做正在逃窜的崔颂德及敖长青——刃芒映击,仿佛魔咒随形。 崔颂德的家伙出击落空,立知不妙,一个大扑跌趴向地面,连翻带滚拼命躲避,敖长青白骨剑三招七式齐出,仅得稍稍延阻了一下掠来的赤芒,那如血的光辉略微盘旋。又暴飞而至。 斜刺里,马良君大吼一声,月牙铲由横向重重劈下,赤光矫卷偏出,算是给了敖长青一隙逃生的空间。 于是,“劫形四术”中的第三招“黄泉灵光”便冲着马良君来到,浑圆的一道柱形光彩急速移动,光柱所经,裂气若泣,像是一股透明的龙卷风在回转,又像极闪电,一眨眼已达眼前。 马良君跟疯了一样狂舞月牙铲,劲力挥打,如浪如涛,而光柱笔直穿入,月牙铲激荡抡翻,大起大落,这位“武西草隐”就似喝醉了般蓦地踉跄倒退,身躯连连摇晃,然后,肉山崩塌,颓然仆跌。 人躺在那里,没有丁点动静,既无呻吟,亦无痉挛,不过,从马良君胸膛上绽现的碗大血窟窿看来,他原已不必有这些反应了。 敖长青呼吸急促,脸色泛青,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痛,马良君显然是为他而死,马良君死了,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尚能苟延多久? 刚爬起身来的崔颂德不禁双眼发直,全身汗毛竖立,他呆呆的望着横尸于地的马良君,只管干咽唾沫,杌陧得话都说不出了。 任霜白卓立不动,淡淡的道: “你们说,下次该轮到哪一个?” 脸颊上的鲜血汩汩流滴,季冥苍双手拿锥,形态阴森的回道: “只要你有这个本事,姓任的,下一个我来应卯。” 任霜白转向季冥苍的方位,微笑道: “约摸你就是说我身子灵、腰腿快,仅俱逃命功夫的那位老兄了,也罢,如今我便冒一次生死之危,不再逃避,与你老兄明枪明刀,正面对上一场,还望老兄不吝指教,一展高招。” 季冥苍鼻孔翕合,腔调生硬: “你早有这个种,躺在地下的人就不见得是马良君了!” 任霜白笑颜不改: “也不见得就是我,老兄。” 被削掉左手中指的肥胖老者,把含在嘴里的小截指桩拔出,朝外吐了口血水,表面上神色自若,像是不关痛痒,从容笑道: “任霜白,你还真有一手,照面之下便断了我一根手指头,要是季老弟再度与你相搏,这一遭,恐怕你不会只收根指头了吧?” 任霜白坦然道: “不错,我原是收命来的,其他杂碎,不过收命过程中一点小搭配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 “阁下姓黄?” 肥胖老者大声道: “黄大瑞。” 任霜白略一思索,道: “‘双变人魔’黄大瑞?” 老者挺挺胸肚,立刻添了三分精神,似乎连手指伤痛都忘了: “呵呵,我黄大瑞何人,居然也能入你尊耳,任霜白,倒令我大出意料。” 任霜白道: “黄大瑞,何不听我一句忠言?” 黄大瑞谨慎的道: “什么忠言?” 任霜白言词十分恳切: “失掉一根手指,死不了人,比失掉性命要合算得多,对朋友,你已算尽了本份,何不见好即收、赶紧回头?再下去的场面,我保证将非常凄惨……” 黄大瑞瞪大两眼,慢慢的道: “你是说,叫我独自逃命?” 任霜白道: “直截了当,就是这个意思;人求的乃是延年益寿,若留下来,不啻自寻绝路,黄大瑞,世间美好,你总不会嫌命长吧?“ 灰头土脸的崔颂德急怒攻心,挣扎半响,奋力进出几句活末: “黄公、黄公,你可不要上了姓任的当,中了他下作的离间之计,这王八蛋正是要分化我们、挑拨我们,以遂他各个击破的心愿,眼下谁要丧了斗志,谁便是自取灭亡!” 黄大瑞重重一哼,不悦的道: “老崔,你以为我已丧失了斗志、想抽腿走人……” 崔颂德也发觉自己措词失当,用句过于孟浪,他赶忙解释道: “不,不,黄公千万别误会,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提醒黄公,任霜白此人奸狡阴诈,用心狠毒:黄公你切莫受了他的蛊惑……” 敖长青亦低声下气的道: “大敌当前,剥皮难免紧张焦虑,他说话如有什么莽撞之处。还请黄公见谅,只当他在放屁;眼下正赖大伙齐心齐力,才有求存求胜之望,黄公德助,尤不可缺广 黄大瑞悻悻然道: “你们两个说说,我来了这么些天,耽误自己那么多事,冒着性命危险杵这不走,却是为了啥因由?完全为了替你们助阵帮场呀,难不成就凭姓任的三言两语,便把我吓跑了?你们两个也未免太低估了我,将我黄某看得太不值了吧?” 敖长青道: “黄公言重,我哥俩如存有丁点这种想法,便叫我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谁不知道黄公豪义无双,大度磊落?此时此刻,更见黄公风范铿锵!” 任霜白笑笑: “崔颂德、敖长青,你们又在花言巧语的害人了,你们害死了鸠婆婆、马良君还不够?现在拖着人家大腿不放,光景是想找个垫棺材底的?” 崔颂德忍不住吼叫起来: “任霜白,是好样的就明火对仗,分个死活,卖弄嘴皮子挑唆人心,不算汉子,他娘的,我们也不会着你的道,受你的当!” 僵默了一阵的季冥苍插口道: “用不着和姓任的蘑菇了,早晚只得一条路,横竖见了存亡才能了结,任凭说什么,全属废话,伙计们,我且僭越在前,一表忠义吧!” 敖长青迅速的道: “季兄,务必小心!” 提起双锥,季冥苍冲着任霜白道: “任霜白,你不是收命来的么?还闲在那里看什么风景?” 任霜白道: “我不劝你退出,老兄,因为我知道你是哪种人,那种刚愎自用、目高于顶、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 季冥苍形色桀骛的道: “你既然知道我届於哪一种人,我也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姓任的,我们彼此之间,天生就相逆相克,不去掉一个,怎得安宁?” 任霜白一点也不生气,他和悦的露齿微笑,当笑颜展现的同时,人与刀已浑然融为一体,成光柱形暴射而出,进溅闪耀的紫电精芒,立刻眩花了人眼。 双锥便似流星横穹般飞击光柱,锥头隐含极大劲力,所经空隙,气流排荡,形为漩涡,几乎就在锥头一起之下,即已穿入光柱之内。 叮哨铿锵的急速撞击之声,有如将一颗钢珠罩在一个剧烈摇晃中的水晶盒子里,发出那等密集的声响,扰得人们心慌意乱,而火花蓬现,明灭不绝;季冥苍振臂贯劲,全力施为,交相收放锥头的刹那,光柱已在突兀的偏斜里长龙昂首也似从侧面卷到,走势甫变,森森寒意已兜头袭来。 “双变人魔”黄大瑞虎吼一声,急掠向前,“穿心棒”回环刺戳如千矢齐发,百矛同飞,棒尖带起冷焰溜溜,呼啸着聚泄向光柱的方位。 圆桶形的光柱发出轻轻的“波”的一声,犹若溪水扩涨,雾霭骤漫,华彩浸展下,那么不着痕遗迹的便吞噬了黄大瑞仿佛狂风强飙似的一轮猛攻,黄大瑞的招术,像是全被光柱的滚转绞动给消御掉了。 季冥苍拔身腾空,瞠目切齿,五官歪曲形如厉鬼,双锥跳弹若电光石火,暴射光柱,锥尖破气声同狼嚎,其快其准,无可言喻! 光柱霍然迎面舒卷,眨眼已将季冥苍身子卷入,但见光焰颤震,翻仰旋舞,直若巨蛇婉蜒,白虹迂回,却不闻金铁之声,只在光芒的闪动里血雨四扬,肉沫飞溅。 季冥苍的躯体从光柱中甩抛出来的刹那,实在令人怀疑这样的一具躯体还是不是一个“人”的躯体——血肉模糊得已经成为一堆烂肉,筋骨参差错杂,完全不辨原形。一对“索锥”亦早已不知去向,这位“冷面无常”便赤红花白的一团堆在那里,正如他先前所说,去得一个,倒是安宁了。 黄大瑞似乎豁将出去,身形一转,又扑了回来,朝着光敛人现的任霜白挺棒狠刺,棒尖在刺出的过程中不断做着小幅度的移动,流芒所指,似已涵括了对方的全身要害。 任霜白往后挫腰,挫腰的瞬息朝前反弹,就这一挫一弹之间,人刀又成一体,冲着黄大瑞急出的棒尖,结结实实硬迎上去。 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黄大瑞肥胖的身子猝然收缩,不可思议的于倾刻间缩成一团比原来体积小上许多的肉球,而且,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寒光掠过,却因目标范围的突变失去准头,竞未能袭中黄大瑞。 “穿心棒”骤雨似的暴刺业已越掠出光柱,剧烈的金铁碰撞声再度传响,光柱波颤的须臾电掣般回旋舒展,冷焰闪眩的一刹,黄大瑞形同肉球的躯干震弹半空,血雾顿时迷漫一片。 正待伺机行动的崔颂德一声“不好”未及出口,光柱已兜头飞来,快如流矢,他的“阴阳轮”狂挥疾舞,轮影交叠纵横。却阻挡不住长虹也似的这一道寒华,虹彩切入,崔颂德眼睁睁的已被劈为两半。 敖长青什么也顾不得了,在心胆俱裂的情况下撒腿就跑,几次起落,人已堪堪奔至林边。 然而,光柱宛若九天之上破开云霾穿射而出的日辉,只那么蓦然辉映,已将奔逃中的敖长青透背顶出五尺之外,敖长青人未倒地,一付童颜已急速蜕化,变成了个皱皮深褶、形貌枯稿的怪物! 围守于林子外的数十条汉子,立时发出一阵哗叫,纷纷狼奔豕突,一哄而散。 任霜白站在那里,神态疲备,脸色苍白,他的腰腿部位亦有津津血水渗出——这是黄大瑞的赏赐,所谓“双变人魔”,已经显示了其中一变,不过,另外一变,恐怕不容易看到了。 黄大瑞还没有断气,他双眼凸瞪,呼吸粗浊,每在“嘶”“嘶”有声的急速呼吸间,胸前及小腹处的伤口便血涌如泉,冒喷不停;人体内的鲜血是有限的,像这般流淌法,他目前虽未断气,又能挺得多久? 师仇得报,任霜白却不曾有预期中的兴奋与快慰,充斥胸膛的仅是恁般的空虚同茫然,像一个孩童终于达成他日思梦想的愿望,而愿望一旦达成,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看不见敖长青、崔颂德的模样,但任霜白心里却明白他们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他可以确定自己出手之后,会造成对方何等程度的损伤,以及,损伤所展现的残酷情景。 他也看不见黄大瑞现在的状况,他却知道黄大瑞差不多了,刀锋入体,他清楚什么位置是绝对致命的。 白杨木林子在风声中簌簌轻摇,任霜白头也不回的走向林外。 第26章 殉义香消 骑着“老骆驼”踽踽而行,任霜白的目的地是他那个临时的“家”,他不肯承认有股什么力量吸引着他回去,但自己又骗不过自己,租的房子,简陋家俱,当地无亲无故,这些岂能构成想回去的理由?他要回“家”,无非是“家”里有个人罢了,脑海中浮起那个人的倩影,他禁不住策骑加快了步伐。 离开白杨木林子大概已有二十多里地,任霜白奔行的这条路是条荒僻的小路,他感应得到四周的寂静萧索,也感应得到前面那片山区的阴影已逐渐迎来。 马匹驰骋,清脆的蹄声里,他忽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飘漾,这股味道他似曾相识,几乎是立即的,他已分辨出这是什么气息。 嗯,女人身上的芬芳,易香竹特有的气味一-这位姑娘,还真有点神出鬼没的门道。 迅速勒住坐骑,任霜白屏息出声: “是易姑娘么?” 右侧几步前的草丛里,寒宰一声钻出个窈窕身影来,不是易香竹是谁? 易香竹眼神略显慌张,形态悒郁焦急,却仍能强目镇定,先打招呼: “任霜白,你的反应实在敏锐,我这才刚凑近你,你已察觉出我的行踪末了,哪像个瞎子?” 任霜白笑笑,道: “瞎子的嗅觉特别好,加上你身上那股独有的香气,我一闻就知道姑娘玉驾又已到临!” 易香竹的目光落在任霜白经过草草包扎后的腰腿受伤部位,有些痛惜的道: “你又挂彩了?” 任霜白无所谓的道: “小伤,仅及皮肉,未损内腑筋骨。” 扬扬眉,他接着道: “易姑娘,今番得遇,应该不是巧合吧?” 易香竹叹了口气,道: “我,我是特来知会你一声,任霜白,我的两位叔叔,正隐伏在前面进入山区的隘口处,准备狙杀你……” 任霜白颇觉意外的道: “奇怪,他们怎么跟上我的?又如何知晓我会走上这条僻路?” 易香竹表情阴晦,声音艰涩: “你与崔颂德、敖长青约战的事,早就传扬出去了,我两位大叔得到消息之后,兼程赶来此地已有数日,他们征得多名眼线,不分日夜监视那片林子,虽然前些时全都无功而返,今天到底被那些人窥到结果,一个时辰前你诛戮了崔颂德一伙,他们即已将情况急传过去,并且暗中跟踪着你,待确定你离开的方向后,又再度通知了我两位大叔,你知道,这里的路线不是很多,只要探知你大致的去向,便可推测出你走的是哪条道……” 任霜白苦笑道: “所以,他们就赶了过来,预先挑好伏击我的有利地点?” 易香竹吃力的道: “不错……” 任霜白放低了腔调: “那你,易姑娘,你又如何抽出身来向我示警?” 易香竹形色惨淡: “我是受两位大叔之命,远跟你身后监视于你,只等你接近隘口,即发暗号知会他们展开行动……也幸亏两位大叔给了我这个差事,否则,我还真想不出法子来向你预传警讯!” 任霜白感激的道: “易姑娘,多谢赐教,不过,你这样做,未免太危险了,万一被你两位令叔知悉,后果何堪设想?” 咬咬下唇,易香竹幽幽的道: “我知道这样做有危险,也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两位大叔,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踏入陷阱,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你迈向虎口,我不能,任霜白,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有生之日全是你的恩泽啊……” 任霜白不由动容: “易姑娘,你如此回馈于我,牺牲太大,承情之余,委实心中有愧……” 易香竹忙道: “不要这样说,任霜白,这是我该做的事,凡是个人,就得有天良……” 任霜白沉声道: “他们有多少人埋伏着?” 易香竹道: “就只我两位大叔,没有其他帮手,不过,看他们笃定的样子,似有所恃,他们凭藉的乃何种手段,我不清楚,为免引起疑心,他们不说,我也不好问。” 任霜白道: “会不会又像‘盘哨’那一类的把戏?” 摇摇头。易香竹道: “大概不会,我没看他们携带,亦不曾交待我如法炮制;任霜白,他们可能使用别的法子,而无论哪种法子,都将对你形成不利;两位大叔皆属深思熟虑之辈,他们如果自觉把握不够,就不可能付诸行动!” 任霜白无奈的道: “那,就只好碰碰运气了。” 易香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任霜白……” 清澈的眼睛正对任霜白,任霜白似能看到对方的表情: “有什么话,照直说吧。” 易香竹唇角牵动几次,才低低的道: “你,你为什么不躲开去?” 任霜白似乎早已料及易香竹会有这么句话,他平静的一笑,道: “如同我以前告诉过你的理由,躲,要躲到哪一天?这是场不经了断便无终结的纠缠,你两位大叔对我仇深似海,怨恨不得消除,他们便永远不肯罢休,天涯海角,无时或已,难道我的余生就必须活在他们报复的阴影下?易姑娘,我是个男人,是个江湖上的男人,因此,我不能践踏我的自尊,临危苟安,逃避现实——纵然求取自尊的代价或许是我的性命,我亦无怨无悔!” 易香竹噎窒一声,道: “我的处境好艰难!” 任霜白容颜肃穆,语调凝重: “易姑娘,我非常抱歉,在这件事里,无从分忧……” 一扬头,易香竹像下了决心: “我不怪你,任霜白,我一点也不怪你,虽然我知道劝退你的打算必行不通,但我总要试试,万一你接受,等於保持住暂时的祥和,你不接受,亦乃理所当然,我相信,不到迫不得已,你不会难为我,任霜白……照你的意思做吧。” 任霜白缓缓的道: “请原谅我,易姑娘。” 易香竹形态十分恳切: “你没有错,任霜白,刚才你所说的,确有道理,我们不能抹煞事实,而事实真象,正是如此。” 任霜白强笑道: “易姑娘,我们即此两便,时间拖长了,怕你两位大叔起疑。” 往路边退下,易香竹轻轻的道: “你要保重,任霜白。” 任霜白颔首无语,开始朝前路得得奔行,马儿通灵,像亦隐隐感觉到危机潜伏,杀气将起,奔驰中,不时昂首喷鼻,流露出几分不安之状。 左手执缰,任霜白人在鞍上,放松全身肌肉,舒缓呼吸,但精神却贯注集中,将所有的反应触角伸张出去,准备接纳任何的信息反馈。 不片刻,一人一骑已临近山区隘口,任霜白并没有放缓坐骑速度,就这么径自奔入;两边山壁森森耸立,怪石峥嵘,却静荡荡的毫无异样,此时此际,用耳朵反要比用视力管用得多。 约摸进入隘口十来丈的距离,山壁半腰间突然有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飞落下来,由石头砸落的力道、抛空的角度、位置的选择计算,这块石头决非自然滚崩,而是有外力推掷! 任霜白微微带缰,“老骆驼”人立而起,就地打旋,定定站稳原地不动。 石块“轰”然一声击中八九尺外的地面,尘土飞扬下,十分明显的砸出一个大坑来,劲道之大,可想而知。 当然,任霜白也明白,这块石头的投掷,主要用意在於拦截,并非袭击,投石的对方和他都了解,只凭这块石头是伤害不了他的。 至於投石的人是谁?则易香竹的讯息中早已昭然若揭了。 半山壁间,现身出来的赫然是“掘茔老农”曾剑,他一手拄方便铲,一手叉腰,迎风挺立,满脸俱是肃煞之情。 山路前面的转弯处,“无缘樵子”彭元徐步行出,断掉的左手位置改套以一只铁铸筒勾,右手仍握着他那柄柴斧;每接近任霜白一步,彭元的神情便僵硬一分,及至来到五步之前站定,他的面孔便有如石塑木雕一般了。 任霜白跨骑马背,纹风不动,瘦削的脸容上流露出来的是古井似的深沉与古井似的平静,他知道敌人已经出现,也知道出现的敌人为何方神圣。 死盯着任霜白,彭元的双眼里闪眩着赤裸裸的怨毒,那样强烈的仇恨,浓重的杀机,似乎已能凝结成形,令人摸得到,触得着了。 任霜白反应灵敏,又如何会摸不到、触不着? 须臾的僵寂之后,彭元沙沙的开口道: “还记得我吧?任霜白。” 任霜白在马上略略欠身: “想是‘无缘僬子’彭元彭前辈?” 惨厉的一声怪笑,彭元道: “前辈二字我担当不起,哪有被晚辈砍掉左手的前辈、被晚辈送进鬼门关的前辈?任霜白,你是我们兄弟的白无常。是我们兄弟的收魂使,前辈免了,我们倒该尊你一声夺命小祖宗才是!” 任霜白干涩的道: “当日情势,我亦是迫不得已,若非三位前辈过于相逼,便不至发生那等恶果,我但求自保,决不是有意伤害二位前辈……” 彭元语气生硬: “大错已成,现在还说这些,不嫌无趣?” 任霜白低声道: “我只想做个解释,请两位前辈曲于宽宥!” 彭元不带一点笑意的笑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断掉的手掌也永远长不出新的一只来,事实明摆在那里,怎么解释亦乃白搭,谈到宽宥,任霜白,我们宽宥你,有谁来可怜我们?你妄图把你的残酷行为化解于言词之间,岂非天真可笑?” 任霜白形色慎重: “我不认为天真,更不认为可笑,前辈,我之所以如此相劝相谏,目的在于止干戈、息杀戮,不再使鲜血白流。人命虚掷;前辈应清楚当前的状况,若搏战复起,谁敢奢言完整无缺?” 鼓元冷冷的道: “任你说下个大天来亦动摇不了我们兄弟的决心,任霜白,我们不在乎鲜血白流、人命虚掷,我们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任霜白明知事不可为,却仍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前辈,退一步海阔天空,务请三思!” 彭元厉声大吼: “任霜白,我们要把你打下阿鼻地狱!” 任霜白希望易香竹知道他所做的,为了免于再增伤痛,为了免于更多的憾恨,他已尽了他的本份,而事实结果正如他先前所料——他实在做不了什么。 暗中叹了口气,他抛镫下马,拍赶“老骆驼”离开。 山壁半腰上的曾剑重重一顿手中方便铲,气冲牛斗: “老三,不用跟他废话,动手!” 彭元左腕套戴的铁勾伸至腰间,勾起一只拳大的棉纸纸袋,然后,他将纸袋抛向任霜白,在抛掷出手的刹那,勾尖已划破纸袋,一蓬淡红色的、泛着腥甜香味的粉雾便立时迷漫开来,朝着任霜白四周飘漾。 淡红色粉雾散开的同时,立据高处的曾剑手脚利落的迅速开启一具竹笼,阵阵尖锐叽叽的鸟鸣声随即叫成一片,接着大群鸟影从竹笼内飞出,纷纷穿入下面的红色粉雾之中,绕着雾氲掠舞旋回,状极兴奋。 掠舞的鸟群甚为罕见,它们体积很小,约摸比一只蜜蜂大不了多少,但发出的声量却颇为惊人,那种啾咽叽叽的尖鸣,不仅又快又急,且持续不断,上百只这种细喙薄翼、色做棕褐的鸟兵聚集一起,绕飞腾旋,穿回掠舞,那等吵杂的嚣张嗓音,便可想而知了。 这群鸟儿对于飘浮于周遭的淡红色粉雾,似极偏爱喜好,粉雾的气味好像能令他们欢愉、甚至亢奋,成片的呜叫声里,似乎洋溢着迎接早春的快乐。 一抹阴冷的笑意出现在彭元唇角,他身形闪晃,利斧兜头劈向任霜白。 鸟声甫起,任霜白已明白对方是施用什么计谋了,他不得不佩服敌人的一番苦心,到哪里去抓来这群怪鸟、又到哪里去寻得这种聚集鸟群的方法;如今,他的听觉已全被扰乱,充耳的尽是啾啾鸟鸣、尖锐不绝的呜叫声非但混淆官感上的应触,更且激人心烦气浮,难以把持。 彭元的利斧劈下,任霜白犹能勉强分辨这初起的刃风拂动,他双脚微错,人已移出三步,而彭元左勾暴起,他的反应已嫌稍迟,“嘶”的一声,右肋间立时绽裂出一道血痕! 高处的曾剑把握时机,由上而下,仿若鹰隼般凌空扑击,方便铲铲头颤飞,划过干百条纵横交织的流芒寒电,像一面光网朝任霜白罩落。 整个身子平贴地面,任霜白奋力往外窜射,但彭元却如何容他窜出粉雾笼罩的范围之外?柴斧翩挥之下,三十二斧齐时斩现,斧刃砍在地面,扬起一蓬接一蓬的沙土,密集连串的斧痕逼得任霜白急速翻滚节节后退,瞬息已是泥污不堪,灰头土脸! 曾剑的方便铲正以千钧之力压下,而鸟鸣不绝,其声嘈杂,如箭穿心。 光柱便在此刻凝形,宛似长虹骤起,巨龙昂首,耀眼夺目的精焰华彩进溅灿眩,光柱冲破粉雾,直迎方便铲,波旋气涌的一刹,双方已然接触。 听觉受到严重干扰的任霜白,施展这几乎无往不利的“黄泉灵光”一招时,刀式走向难免不及平素准确,落刀点的偏差,便属自身防卫上的绽隙,因此,当急锐无懈的刀锋穿透曾剑的铲刃后,绝多进出只在曾剑的右侧躯干,这固然已可致曾剑死命,但不幸的却是未能一击成功,留下了给曾剑挣扎反扑的机会。 方便铲的铲刃摇晃不稳的抖翻,任霜白与他的血刀刚向上方掠出,身形在半空突兀一顿,人已重重跌落,右肩血肉卷现,胛骨曝露,骨面上的裂痕髓丝,清晰可见。 鸟鸣声未息,啾啾盈耳。 彭元状如疯兽,不要命的朝任霜白冲去,高举利斧,似欲将任霜白一劈两断! 巨大的痛苦侵袭着任霜白,他只觉左边身子像被撕裂一样火炙般的抽搐,想要移动却完全不听使唤,尖厉的鸟叫声又令他一片混乱,闻的反应几近毫无作用,在地下艰难的挣爬着,他浑然不知彭元已将死亡的阴影朝他抛来。 就在这时,那条窈窕的身影骤而闪现?从斜刺里冲扑过来,更没有丁点犹豫的扑倒任霜白身上,拿自己的身躯生生接住彭元挥落的利斧! 当红了眼的彭元发觉挡住斧刃的人是谁之后,一切部已来不及了,虽然他竭力卸劲消势,利斧仍旧砍在那人背上,斧刃深入,只是,不曾砍为两段。 任霜白的缅刀弹射,有如一抹流矢来自九幽,快不可言的透进彭元咽喉,镝锋的强大劲道,更把这位“无缘樵子”撞出丈外,仰面仆跌,几乎便身首异处了。 静静躺在一边的,是易香竹。在她身下,浓惆的鲜血业已染红了大片沙土,她脸色苍白得出奇,呼吸微弱,喉间不时“咯”“咯”有声,可是她的神态十分安祥,双眼清澈的张开着,仿佛在凝视云天之上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只此俄顷,红雾已散,鸟群亦杳然不见。 闻着易香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熟悉的幽香,闻着掺合在幽香中的血腥气息,任霜白伸出右手摸索,边窒着声道: “易姑娘……是你么?” 易香竹声音低微的回应着,任霜白摸索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手掌上满是血迹,由手上的触觉,他知道易香竹的流血量有多大,而经验告诉他,一个血液流失这么多的人,只怕生望渺茫下。 多少年来未尝过泪水是什么滋味,多少年来没体会过什么是激情,半生的悲怆,半生的委屈,半生的坎坷与血泪,全在这寸涌上任霜白的心头,使他忍不住山洪爆发般的号哭起来: “易香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值啊,我不值你给我这么多,你叫我拿什么来还你、来报你?易香竹,你年轻,你美貌,你尚有大好的未来,绮丽的远景,我只是一个落魄天涯的瞎子,一个浪荡江湖的过客,我有什么资格要你的命来换我的命?易香竹、易香竹,我欠你的,永生永世都难还了……” 手指是冰凉的,是颤抖的,易香竹以她沾血的手指轻抚着任霜白的发梢,声如游丝: “我相信……你是很少哭泣的……” 任霜白涕泪滂沱,泣不成声。 眨眨眼,易香竹又道: “为了我,你有迸裂肝肠似的号哭,可见你至情至性……重视我们之间的这段……遇合,任霜白……你知道不?自从上次厝灵堂那桩事后……我曾想象过……或许……或许我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升华……” 任霜白锥心沥血般嗥叫: “易香竹,易香竹啊……” 易香竹显得十分疲乏的道: “不要难过,……任霜白,有人为我这样一哭,我已算不虚此生了……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总该做件有意义的事,我……我好歹做了,任霜白,有你记着我,怀念我,不也是生命的延续?有形无形,反而不那么重要……” 任霜白声嘶力竭,满脸泪痕: “你不能死,易香竹,你不能死,我要带你去看大夫,马上给你施救……” 摩娑着任霜白的乱发,易香竹的瞳孔已有些扩散: “刚才还说我傻……怎么你……也说起傻话来了?我的伤,我知道,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任霜白你放开心,死,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可怕……不过是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无忧无虑,升平祥和……你该为我庆幸,庆幸我早早脱离了眼前的艰险魔道……任霜白……我也希望人有来生……假如有,让我们轮回之后再相遇吧……” 任霜白但觉五内翻腾,肝肠寸裂,只能哑声嘶号: “别走,易香竹,求你别走……” 易香竹语声渐轻渐微: “过去那边……有我的……我的坐骑……鞍侧挂着一只布包木盒,盒裹的东西,送给你做纪念……” 任霜白全身哆嗦,泣噎不能出声;易香竹的气息随着最后一句话消失了: “我……好冷……” 呼天抢地的长嚎似能震撼四野,摇动群山——任霜白发出恁般亢烈的一声嚎叫之后,人已颓然伏仆地下。 山风凄厉的吹刮,有如四野群山的回应,像恸哭,像呜咽。 第27章 借花献佛 “双湖镇”。 向镇街上的路人打听“大隆镖局”的地址并不困难,任霜白轻而易举的便找到镖局子来。 他的容貌看起来更为憔悴,更为清瘦,形削骨立的躯干里,好似蕴涵着太多的悒郁、太多说不出的消沉与辛酸,清澈的眸瞳中经常流露出刹那的茫然,闪掠过须臾的空洞,这人间世对他而言,本来就欠缺眷恋的意义。如今,他觉得更淡漠了,人生不过生老病死苦五字慨括,乐趣何在? 这辰光,距着山区隘口那一战,已经相隔了两个来月,任霜白也不过刚刚养好伤势,身子方愈,便匆匆赶来了“双湖镇”。 他到“双湖镇”来,为的是还愿,对“大隆镖局”的林翔而言,他一直有份深深的欠疚,他希望当日对林翔的伤害能够有所补偿。以前,他补偿不起,现在,或许多多少少可以尽点心意。 在劫过“大隆镖局”那票重镖之后,镖局子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林翔的处境又将如何?任霜白每一想起,便不禁心中有愧,他亦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结局总是他亲手造成的啊。 临街矗立的“大隆镖局”有着高墙大院,门楣恢宏,格局深沉,任霜白下得马来,正要抬阶而上,门内一名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壮实汉子已闪身而出,边上下打量着任霜白,边半是招呼、半是吆喝的开口道: “老兄,你是干啥的?待要找谁?” 站住脚步,任霜白抬起胡渣丛生的脸孔,十分客气的道: “请问,这里可是‘大隆镖局’?” 那人露齿咧嘴,皮笑肉不笑的道: “敢情老兄是在找那片倒霉的镖局子,不错?这里以前是‘大隆镖局,,现在可不是了,好几个月前,镖局子的房地产权已轻转换到我们老爷名下啦。也就是说,我们老爷把‘大隆镖局’原来的旧址买了下来,再过几天,便要开始粉刷整修。去除晦气……” 任霜白似意外又不意外的道: “林翔一一林总镖头把镖局的房地产都卖了?” 对方带一份幸灾乐祸的表情,道: “可不是么,吃镖局饭这-行,看起来挺风光,骑马押车,招遥过市,到处游山玩水,逛埠过街,其实哪,根本就是舔刀头血,提着脑袋玩命的勾当,不出事便罢,一朝出事,轻者倾家荡产,脸面尽失,重者挂彩丧命……”你看,这不连镖局产业都让出来了么?保镖、保镖,保不住镖就得统赔出来,由得你打马虎?” 任霜白摇摇头,道: “如今,‘大隆镖局’算是关门收档了?” 那人耸耸肩道: “关门倒未关门,偌大的镖银要赔出来,姓林的即使卖光当尽,一时哪还得清?何况老婆孩子外加一般伙计尚须张口吃饭,收了营生便断了财源,日子怎么朝下过?他还苦苦撑着呢,撑得可凄惨,跟往年的气势不能比啦,镖局丢了镖,和郎中医死人一样,谁敢再找上门自触霉头呀?看他一付阴灰黯淡的场面,怕也撑不多久……” 任霜白神情沉重的道: “尚请示下,‘大隆镖局’现在何处?” 那人缩缩鼻子,伸手往右方一指: “你从这里过去,走上百把步,便可看到一家杂货铺,铺子隔出一半门面,裹头摆了些桌椅板凳,就是现今的‘大隆镖局’了,哦,门口还插着有一面镖旗哩。” 任霜白不再多说,称过谢后,又蹙下石阶,管自牵马向右侧行去。 杂货铺特有的那股五味俱陈的气息,加上旗帜的猎猎飘扬声,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用不着拿眼睛去看,只凭感觉,亦体会得到场面的简陋与狭隘。 松开缰绳,任霜白夹紧腋下以粗布包卷着的木盒,缓步走进门内。 屋里只有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及另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这两位,原先一个在打盹,一个瞅着屋顶发呆,光景的确是鬼冷冰清,任霜白一步踏入,他们都以为有生意上门了,两人同时起步,几近巴结的迎将上来。 任霜白点点头,微笑着道: “这里是‘大隆镖局’吧?” 中年汉子连连拱手,也堆着笑道: “是、是、我们这里正是‘大隆镖局’,贵客高姓?且请宽坐奉茶!” 任霜白闲闲坐下,小伙子已迅速端上一杯半温不热的淡茶来,他接在手中,浅啜一口,才慢条斯理的道: “我姓任,先生贵姓?” 中年汉子忙道: “在下卓儒才,是局子里的掌柜,客人请多多指教。” 任霜白道: “不敢,卓掌柜,你们的总镖头,我是说林总镖头,他还在当家么?” 这卓儒才迭声道: “没错,我们镖局子仍然是林总镖头当家,客人约摸也知道,‘大隆镖局’这块招牌,全靠林总镖头才撑得下去……” 任霜白又喝了口茶,道: “他目前,嗯,身子还好吧?” 卓儒才脸色一暗,又赶紧提起精神道: “看来贵客亦听过那件事情了,我们是失过镖,但却绝对照规矩来,坚守信誉,负责到底,丢损的镖银已经赔出大半,剩下的不用多久即可还清,连本带利,不少雇主分文;林总镖头当时固然带了伤,历经这段辰光的调治养歇,亦早已复原,押镖走车,一如往昔般胜任称职,决无问题……” 任霜白拍拍放在膝头上的木盒,道: “我想见见林总镖头,当面和他谈谈。” 卓儒才搓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呵身陪笑道: “贵客如果是要照顾我们小号生意,找一样可以做主代按,镖局走镖,一切都有成例定规,包管不教贵客吃亏……” 任霜白笑道: “你误会了,卓掌柜,我要见林总镖头,因为另外有事须和他当面商谈,不属生意范围,更无小看你的意思,还请掌柜的明鉴。” 又拱拱手,桌儒才道: “奸说好说,既然如此。我就去请总镖头出来与贵客相见!” 转过头去,他呼喝那小伙子道: “榔头,还不赶紧到里面去请老总出来?就说有位姓任的客人有要事待与老总商议。” 小伙子答应一声,朝屋后奔去,敢情后面尚有一进内室,大概是用来做临时歇息休憩之所吧。 不片刻,小伙子业已回转,跟在他身后的,赫然便是林翔那付魁壮的身影;多日不见,这位“擒龙手”仿佛苍老了不少,满面风霜外带两鬓的花白,眉宇之间隐现暗紫,气色不怎么开朗。 卓儒才迎上两步,一指任霜白: “老总,就是这位贵客要见你!” 林翔先发出一声干笑,抱起双拳,及至骤与任霜白照面,不由惊蓦地一僵,一僵之后,像遭毒蛇齿咬过似的猛跳起来,身形踉跄之下,连着撞翻了两张椅子! 任霜白的笑容亲切自然,他端坐不动,从从容容的招呼着道: “总镖头别来无恙?寸光荏苒,打上次相见迄今,又有好长-段光景了………” 林翔呼吸急促,双目凸瞪如铃,额上暴浮青筋,两边太阳穴也“突”“突”跳动不停,形状不但显得异常激动,尤其有日眦皆裂、悲愤填膺的沸腾! 卓儒才不禁愣了,他瞧瞧任霜白,又望望林翔,大惑不解的道: “老总,呃,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不对劲?” 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指着任霜白,林翔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他他他……他姓任,他就是任霜白……” 卓儒才满头雾水的道: “是呀,人家本来就说姓任嘛,老总,姓任又碍着哪-端啦?” 林翔大吼如雷,重重顿足: “你个糊涂蛋,老卓,他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镖,伤了我们的人,令我们倾家荡产、扫地出门,几乎混不下去的那个任霜白啊!” 卓儒才惊得“噔”“噔”“噔”直往后退,差点把屋里唯一的一张书桌碰到,他直起眼,张开嘴,像看到鬼一样瞪着任霜白。 任霜白形态安祥,言词恳切: “总镖头且请稍安毋燥,我这趟来,决无恶意,虽非负荆请罪,却有补疚报愧之心,专程谒访,总镖头应知我乃一片虔诚!” 用力吸一口气,使自己好歹先按捺下来,林翔却仍不由自主的声音抖颤: “你害得我好苦好惨,只为了对姓屈的一句承诺,为了屈某偏激心态下瞎编的那个荒诞事由,就整得我穷途末路。落魄至今,你说,任霜白,你给我说,你还有什么补疚报愧的余地?我这一辈子,已被你糟塌净了!” 任霜白低沉的道: “做那件事,并非我的本意,明确的说,我压根是反对的,但你知道我对屈寂有过承诺,发誓要替他完成心愿。总镖头,屈寂和我之间的关系,相互都有条件,他不叫我白搭,我就不能言而无信,总之,这桩行为,一直是我的遗憾。” 双手一摊,林翔长叹一声: “任霜白,你口口声声遗憾,说得轻松容易,可是我呢?家产卖光了,积蓄赔空了,声誉、颜面、通通被抛进了臭水沟里,眼下落得萎缩一角,强撑着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烂摊子混饭吃,要不是身后尚有拖累,我早不想活了,任霜白,人说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倒狠,算是彻底整垮了我……” 任霜白道: “总镖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谈无益,更无补于现况,让我们回过头来朝后看,说不定我能帮点小忙,就当我聊赎前愆吧。” 林翔颓然坐到一张板凳上,搔搔花白的头发,音调苦涩苍凉: “唉,朝后看?朝后看又能看到什么?左不过一片灰暗,满眼凄惶罢了,我算是完了,整个身家赔给失主还差了一大截,如今每月仍须照摊本利,除了留下有限的几文钱以供家小伙计们活口之外,等于完全是为偿债拼命,欠下的大笔银子,何年何月才还得清,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说到这里,他又怒睁双目,咬牙切齿的道: “我的情形,屈寂老鬼大概全知道了吧?” 任霜白尴尬的道: “可以想像得到……” 林翔悲愤亢然的道: “这一来可称他的心,如他的意了,他要我生死不得、永世难以翻身,你总算替他完成宿愿,将‘大隆镖局’刨了底啦!” 任霜白心平气和,侃侃而言: “总镖头,我已说过,此次前来,一则是向你表达歉意,二则亦是想为了当时的行为略做补偿,你的怨愤与指责,我很了解,并且甘于接受。在你方才这一顿宣泄之后,是否已觉得梢稍平静了些?如果你能平静到和我做理性的交谈,就让我们话归正题。” 林翔不免怔仲,他呐呐的道: “正题?什么正题?” 任霜白笑了笑,道: “我是说,我们淡谈你的现况,可能我多少帮得上忙!” 林翔直视任霜白,大大摇头道: “任霜白,你的武功虽高,名气虽大,但我知道你也是个穷人。哪来这么多财力帮我?除非,你能把劫去的红货吐还给我。” 任霜白十分抱歉的道: “我也想还给你,可是东西不在我手上,早就全数交给屈寂了,总镖头,东西不得不交给他,此人贪婪成性,锱铢必较,另外,见不到东西便不能证明我帮他办过这件事,屈寂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独夫……” 林翔浩叹着: “那就没有指望了……” “亦不尽然,总镖头,我这里有一件小物件,是位朋友留给我的纪念,我见它还算珍贵,放在我身边未免暴殄天物,不如送给你灵活运用,也当是做了一桩有意义的事。” 林翔面带迷惘之色: “是什么‘纪念’玩意?任霜白,既属你朋友的赠予,给了我不大好吧?” 任霜白道: “总镖头无须客套,请你收下,聊表我一点补偿的心意。” 说着,他将置于膝头的木盒子双手捧上,边续道: “请总镖头打开来看看,粗估个价,说不定能值几个钱。” 林翔略一犹豫,始慢慢解开外层的包布,露出那具尺许高矮、尺许宽窄、方方正正、色做紫褐的檀木匣子来,揭开匣盖的-刹,他的两眼就发了直,鼻孔急促的开始翕合,连脖颈都僵直得不能转动了。 轻咳一声,任霜白道: “怎么样?总镖头,这东西对你还有点小帮助吧?” 林翔用力吸-口气,呻吟似的道: “任霜白……你可知道你这件纪念品,乃是什么物件?” 任霜白道: “它名叫‘紫晶莲座’,在此之前,争夺它的人马不少,听说价值不菲。” 林翔样子古怪,却极其慎重的道: “这乃是三百年前,一位专门雕制佛像佛器的前辈居士,以极晶紫晶镂刻而成的莲花宝座,十二片莲叶层次分明,依序叠连,每片莲叶之上密雕经文,虽细若毫芒,却笔划清劲,决不混淆,莲叶布成圆形,拱托出中间的莲花,花蕊刻工精致,流眩生辉,璀灿莹丽,由于紫晶罕见难求,更增身价;既可视为古董,亦可当做奇珍,供之佛门,便成圣具,你说有人觊觎争夺,并不为奇……” 任霜白笑道: “想不到你对这‘紫晶莲座’的来龙去脉,还知道得不少。” 林翔抹一把脸,道: “干我们这一行,还得俱备当铺朝奉的本事,要多少有点鉴识奇珍异宝的经验才成,这样始能估算镖货底价,与雇主汀立契约,例明细则……” 任霜白道: “总镖头,这‘紫晶莲座’,应该值点钱吧?” 林翔苦笑道: “何止值点钱,如此珍物,怕不在十万八万银两之上?这犹指急着出手,如若待价而沽,可能要卖得更高!” 任霜白道: “很好,总镖头,有这个数目,相信对你目前困境,必有补益之处,或可纤解你的部份苦闷沮丧,那便功德无量了。” 愣愣的看着任霜白,林翔做梦似的道: “你真要把这件奇珍异宝送给我?” 任霜白道: “我像在逗你开心的模样么?” 林翔用力晃晃脑袋,喃喃自语: “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想象,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 任霜白正色道: “总镖头,天下有这样的事,因为天下仍有心存良智的人,只要良智不泯,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林翔小心翼翼的把木盒盖紧,置于脚边,却又不禁疑疑惑惑的问: “任霜白,这尊‘紫晶莲座’,的确是你朋友赠送予你的纪念?” 任霜白道: “一点不错。” 林翔吁着气道: “老天,竟有这等大手笔的人物,莫非他不知道这是宝物,价值连城?” 任霜白缓缓的道: “她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 林翔自做聪明,双掌一拍: “是了,这人一定富可敌国,家财丰厚!” 任霜白鼻端泛酸,强颜笑道: “不,她并不富有,甚至比我强不了多少。” 僵窒片刻,林翔呐呐的道: “那么,他大概对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了……” 任霜白神色黯然: “或许吧,这‘紫晶莲座’虽属宝物,对她已不须要,如同对我也不须要一样,任何物件,如不能做有意义的运用,俱为浪费,总镖头,还是你留着最适当。” 林翔忙道: “可是,任霜白,你也那么穷!” 任霜白道: “我是穷?但我不欠债,更重要的是,你今天的窘况是由我造成,我有责任做弥补,总镖头,你原不该潦倒至此。” 林翔的眼眶湿了: “任霜白,我不知该怎么来表达我的谢意……今后但能复起,全是你的赐予,江湖上但有你这种人,天道便不会泯灭,情义亦将循环不辍……” 拱拱手,任霜白道: “你高抬了,总镖头。” 肃立一旁的卓儒才,亦为两人相对的过程演变所感动,语声唏嘘的道: “我这一把年纪了,还不曾见过人间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事,总镖头万喜,任老兄你好心必有好报,包管将来子孙衍盛,五世其昌啊……” 任霜白一笑道: “就讨你这句好口彩了,卓掌柜。” 叫榔头的小伙子急忙过来拿起茶杯,咧开大嘴,傻呵呵的笑道: “任大爷,茶凉了,我去替你倒杯热的!” 任霜白摆摆手,人已站立起来: “不必了,我这就要向总镖头辞别。” 林翔跟着起身,倒有些依依不舍: “任霜——呃,不,我说任兄,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切,大老远来,连顿饭都没吃,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好歹盘桓阵子,我们也多亲热亲热……” 任霜白道: “不了,总镖头,我还有事赶着去办,若是有缘,他日必得重晤,何须亟于眼下?在此谨祝总镖头东山再起,‘大隆镖局’鸿图复展,尊夫人前,并请代为致意。” 忍不住眼圈又红了,林翔只能反覆的道: “多谢,多谢,任兄,实在多谢……” 于是,任霜白出门上马,飘然而去,林翔依门伫立,目送着这一人一骑,渐行渐远,惆怅之情,不禁油然滋生.江湖恩义,亦有恁般的深重的啊。 快到近午时分了,太阳露着笑脸。散发着温暖的光辉,寒天冻地里,似乎大地也感觉到了这些许的暖意一一好些日子了,不曾见到这洒落远近的点点金黄。 仟霜白也有着他的喜悦,“回家”的感觉充斥于他胸间,那种踏实又馨美的滋味仿佛一把柔丝缠在心间,绕得熨贴,扯得舒坦,多月来的愁苦悔怨,亦无形中消散了大半,有股子神清气爽的畅快。 接近家门了,他已听到小河的潺潺流水声、风拂树梢的吟唱声,拱桥的影像便在眼底,他不能确定的是,钟若絮会不会又和上次哪样站在桥头相候? 很快便有了答案,钟若絮并没有伫立桥头,拱桥上是空荡荡的。 任霜白不免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却又迅速把这丝失望抹消,他告诉自己,钟若絮或许正在准备午膳,或许正在清理打扫,女人家嘛,总有那么些做不完的琐碎家务,怎么能奢求人家成天到晚像傻子一样守在桥头扮那一片痴情? 坐骑来到门前,任霜白骗腿下马,一阵兴奋涌起,令他忍不住大声呼叫: “钟姑娘,钟姑娘,是我,我回来了……” 叫声过后,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冷寂,一片泛着阴寒意味的僵默。 任霜白突然一怔,直觉里感受到有股不祥的征兆,他站住脚步,倾耳聆听。 不管是风吹草动,飞沙落尘,只要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任霜白都有把握将其纳入他的听觉之中。但是,此刻他却查觉屋子里没有人声,甚至没有人气! 片歇的静止之后,他又不死心的试着再喊: “钟姑娘,你在里面么?我是任霜白!” 屋里依旧毫无声息,任霜白不信钟若絮会和他开玩笑,因为他们之间尚无这样的习惯,尤其眼前的关口,更不是玩笑的时间。 忽地,他听到了响动,不过,声音并非从屋里传来,而是由他身后的竹篱外发出——那是人们移走时的脚步声,很清微、很谨慎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有好些人,好些人正自各个不同的方向往这边聚拢。 任霜白慢慢转回身来,深深呼吸,徐徐吐气。 围聚过来的人们隔着老远便各自站定,对任霜白,他们似乎俱有深深的戒心,惮忌之色毫无掩饰的流露在他们每一张面孔上,显然,这些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个什么角色。 任霜白语声平静的启口道: “各位大概是‘霞飞派’的朋友吧?” 来人一共十员,可不正是“霞飞派”第三代十大弟子!领头的一位,赫然为十大弟子之首“霞飞派”第三代掌门人“夺命无悔”商宝桐! 这时,商宝桐不由赞叹的道: “老弟台,你双目已瞽,视线不良,但认人辨物,却精确无讹,倒比一般明眼者更高一着,你之所以能有今日,看来不是白拣的了。” 任霜白抱拳行礼: “大掌门,久违了。” 商宝桐还礼道: “好说,老弟台面显菜黄,气色微见虚滞,可是近来曾经失血?” 任霜白坦然道: “受过几次伤,托天之幸,好在有惊无险。” 商宝桐的口吻十分慈祥: “老弟台虽然武学精湛,刀法高妙,可是所结仇家亦为数不少,诚乃处处陷阱,步步危机,一行一动,千万要仔细慎重才好。” 任霜白笑道: “多承大掌门点拨,在下自当小心谨慎。” 两人一答一应,叫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还真以为他们是两代交情,老少至好,谁会料到他们彼此之间,亦是结有梁子的冤家对头! 商宝桐游目四顾,频频颔首: “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嗯,这地方挺清净,是个好住处……” 任霜白气定神闲的道: “大掌门及贵派各位俊彦,遥自‘仓河’而来,该不是只为欣赏这景致平淡无奇的‘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吧?” 呵呵一笑,商宝桐道: “老弟台端的快人快语,干脆直爽,不错,我们乃有所为而来,这所为为何?想老弟台自必心中有底?” 点点头,任霜白道: “在下明白。” 商宝桐似是颇有憾意的道: “其实,老弟台是性情中人,若无上次之事,我们真该交个朋友才是,然则你亦了解,武林之中,要的是名誉、争的是尊严,老弟台你砸过本派招牌,踢过本派门头,如果本派不能讨回公道,扳回颜面,只怕难以向天下同源交待,势非得已,尚望老弟台包涵。” 任霜白道: “大掌门言重,正如大掌门当日所言——人间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忘怀,亦无以曲谅的,门派荣辱,尤在必争,在下对大掌门的心境体会深切,并无怨怼。” 商宝恫道: “这样就好,我知道老弟台原是个明情明理的人!” 任霜白忽道: “在下这地方十分偏僻,却不知大掌门及各位是怎么寻末的?” 商宝桐并不掩遮,老老实实的道: “说起来是巧事一桩,本派门下一位弟子,恰巧便是老弟台所赁之屋的房东侄儿,他例假回来,听房东谈起你这位房客种种情况,再将诸般迹象细加印证,即拼凑出老弟台的原形原貌来,老弟台说得是,门派之辱,乃是派中上下诸人皆不能忘怀的。” 任霜白紧接着道: “还有件事,欲间大掌门请教。” 商宝恫笑嘻嘻的道: “不敢当,且请直说无妨。” 任霜白道: “房东之侄既属贵派弟子,当知在下这房客不止一人,尚有一位钟姓姑娘同住于此,如今钟姑娘下落不明,还请大掌门给一句话。” 商宝桐沉吟起来,神态中有着无奈,有着惋惜,也有着几分悲悯,他干咳一声,语调低沉: “那位姑娘,是老弟你的什么人?” 任霜白脱口道: “朋友,极好的朋友,亦是她唯一的兄长临死之前的托孤。” 商宝桐动容道: “哦,原来是这么一层关系……” 任霜白诚恳的道: “大掌门,钟姑娘与你我之事全无牵连,纯系局外之人,务请大掌门高抬贵手,将她释回,我们双方的恩怨,不应损及无辜!” 连连摇手,商宝桐赶忙解说: “你误会了,老弟台,你完全误会了,‘霞飞’一派,虽非天下名门大派,却也笃行忠义、坚守仁恕之道,我商某人更不屑为那等掳劫威胁之勾当,钟姑娘是已被人掠去,却非本派所为……” 眼皮子急速跳动,任霜白不觉心神震荡: “大掌门,钟姑娘真的不在你们手上?那她是被何人所掳?大掌门若有所知,千祈见示!” 第28章 君子之争 稍微犹豫了一下,商宝桐正要回答,站在他身边,一直不曾开过口的“银面员才”江哲甫有了意见,以一种不怎么友善的语气道: “大师兄,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没有责任为某些外人提供去向线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解决与任霜白的眼前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商宝桐回头看了他这位二师弟一眼,沉沉的道: “你是这么认为么?” 江哲甫道: “任霜白是我们的对头,大师兄,我们没有理由帮对头的忙,既使帮了忙,他也不会生丝毫感念之心!” 任霜白接口道: “江先生,你错了,如蒙赐告钟姑娘下落,我不但承情之至,更且铭感五内,钟姑娘的安危,于我意义重大,其中不止牵涉到我的信诺,亦关系到私人之间的情谊。” 哼了哼,江哲甫道: “这是你的事!” 任霜白忍耐着道: “江先生,贵派与我的过节,为荣辱颜面之争,总须了断,钟姑娘现下的去处,事关生死,和你我双方的纠葛纯属二端,不能混为一谈,设若各位知而不告,岂非有悖仁义之道、违背贵派立身处世的原则?” 江哲甫怒道: “任霜白,你少拿这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压我,我只知道办该办的事,其他一概与我无干!” 这时,商宝桐开口了: “老二,那位钟姑娘,与你有仇?” 愣了一下,江哲甫道: “我以前根本不认得她,何来恩怨可言?” 商宝恫又道: “那么,你对她怀有成见?” 江哲甫啼笑皆非的道: “大师兄说到哪里去了?既然素昧生平,怎么会有成见?” 商宝桐冷然道: “这就是了,不曾结仇,又无成见,为什么忍见她被人强掳而去,却不愿稍施援手,假如你错开此地,遇上同样情况,亦是这般冷漠麻木么?” 江哲甫忙道: “当然不会,本派门规,便列有扶弱济危的这一条!” 商宝桐板着脸道: “而只因那位钟姑娘和任霜白有一层渊源便可以等闲视之、甚至袖手不顾?” 江哲甫一时语塞,只期期艾艾的道: “这个……呃,大师兄,这有点不同……” 商宝桐道: “什么不同?钟姑娘没有砸过我们招牌、踢过我们门头,她同本派无仇无怨,就和人间世任何一个遭受险难欺凌的弱女子相偌,我们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吝啬到连一句讯息都苛于传递的程度,还谈什么仁恕忠义?老二,你该感到惭愧!” 江哲甫银盘似的一张大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难堪: “大师兄,我只是认为,但凡与任霜白有干系的人,我们就要少搭理……” 商宝桐形容严肃的道: “我们和任霜白的纠纷是一码事,那位钟姑娘与任霜白的交往又是另一码事,不能因为和任霜白的怨隙而危害及一个无辜者的生命,那不是我们的立场,亦非本派门规所允许!” 抹一把额头的汗水,江哲甫只有垂手听训: “是,大师兄教训得是,一切全凭大师兄作主!” 任霜白趋前一步,微微躬身: “大掌门,多谢仗义执言……” 商宝桐笑笑,道: “既然标榜名门正派,就该拿出一点名门正派的表现来,否则,岂不叫人笑话表里不一,挂羊头卖狗肉?老弟台亦无须客气了。” 任霜白正色道: “是大掌门成全。” 商宝桐清清嗓子,道: “老弟台,你和‘鬼马帮’也有梁子?” 叹了口气,任霜白道: “在下和‘鬼马帮’倒没有瓜葛,有梁子的是钟姑娘兄妹俩,钟姑娘的兄长钟去寻原属该帮首要之一,只因帮内派系倾轧形成分裂,在各为其主的情势下终起内讧,不幸的是钟氏兄妹这边落败,被另一方人马篡权夺位,钟氏兄妹不事二主,誓死不屈.续又遭至对方追杀,钟去寻以命殉义,临终之时,我正在当场……钟姑娘自此孑然一身,再无亲故,照顾她、疼惜她,乃我当仁不让的责任……” 商宝桐甚为同情的道: “原来是这么一段过往,‘鬼马帮’闹内讧的事我亦有所闻问,却未想到与老弟台你也有些牵扯,老弟台扶危济难、慨施援手。行侠仗义之风,可敬可佩!” 任霜白坦白的道: “大掌门谬誉,在下愧不敢当,钟姑娘之兄钟去寻,对在下尚有续命疗伤之恩,余生所赐,岂敢或忘?” 连连点头,商宝桐道: “这也不容易了,今天的世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比比皆是,饮水思源,眷念恩情的想法早被认为不时兴啦,老弟台,你到底是个有天良、有血性的人!” 任霜白低声道: “大掌门的意思。是说掳掠钟姑娘的人马乃为‘鬼马帮’?” 商宝桐道: “正是,老实说,我们来此潜伏相候已有四天三夜,就在抵达的头一天,才只刚刚暗里布妥阵势,便看见‘鬼马帮’的人挟持钟姑娘而去,由於他们宋得突兀,加以我方不明就里,又与钟姑娘不识,为免节外生枝,影响正事,乃未予干涉,如今想想,实在有点不妥……” 任霜白道: “这不能怪大掌门,换成任何人,也会以自身任务为主;大掌门能以赐告钟姑娘下落所在,已然情义深重,今日之事,无论为何种结局,在下都将记得大掌门的慷慨大度!” 商宝桐抚掌道: “好说好说……” 急得有些受不了的江哲甫,忍不住出声催促: “大师兄,辰光不早了,再扯下去,说不定倒和姓任的交成朋友啦……” 商宝桐横了江哲甫一眼: “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冤家一座山,交成朋友又有什么不好?” 江哲甫呐呐的道: “可是,呃,可是,咱们不是为这个理由来的呀!” 转头面对任霜白,商宝恫的神情微显尴尬: “老弟台,现在,我们恐怕得面对现实啦,如今谈到兵戈相见,未免与眼前的气氛有点不大协合,可是又不能不做,你好歹包涵着吧。” 任霜白忽道: “大掌门,在下有个建议,不知是否可行?” “哦”了一声,商宝桐极有兴趣的道: “说说看,你是个什么高见。” 任霜白道: “大掌门,不管是任何性质的较斗:流血挂彩,甚至误伤人命的可能性皆难避免,在下并不认为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必要,是不是可以找出一种方法,既可断定输赢,又无须遭到实际折损?假如贵派能够接受此项建议,在下相信或许可在不伤和气的情形下,获至两全其美的结果。” 商宝恫沉吟片刻,道: “老弟台,你所说的这个法子,自己有没有个谱?” 任霜白道: “在下的构想是,我们双方可否各展所长,再于自选的项目里显示功力,从而凭心判论高低?” 高宝桐正在考虑,江哲甫又急急开腔: “大掌门,姓任的说法不切实际,我反对!” 商宝桐不耐烦的道: “就是你意见最多,你倒告诉我,是怎么个‘不切实际’法?” 江哲甫振振有词: “大师兄,其一,所谓自选项目,各显功力,当然双方都会挑拣自己最专精的技艺来施展,这里面就免不了有取巧的成分,两边的效果显示,必将各擅胜场,实则风马牛不相及,试问如何判定高下?其二,武学印证,其胜负之论乃集合各项因素之大成,凡修为、人气、时机,甚或运道都有关系,自行表现功力,便摒除了这些条件,流为单一释演,与实际拼搏情形大相径庭,从而断论输赢,亦不尽公平!” 商宝桐皱皱眉,却有些无可奈何: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江哲甫接着道: “大师兄,我们此来,有我们的行动计划,千祈大师兄依计而行,莫要感情用事!” 一瞪眼,商宝桐愠道: “老二,别给了鼻子长了脸,越说越不像话!” 江哲甫悻悻然道: “我只是提醒大师兄。” 另一边,那“登步云”马德光蓦地提高嗓门道: “大师兄,只要姓任的出得了我们的‘流竿阵’,就算他好本事,那时过节了不了,全听大师兄一句话!” 形势已经摆明白了,“霞飞派”的人马果然是有备而来,仰仗的乃人多势众,现在更透露出要运用阵法来合斗的口风,说穿了,不过是聚群力而凌孤单的藉词,这种“印证”方式,自然要比各展所长、再论高下的做法有利,问题是,如此一来,便谁也不敢保证结局的祥和与否了。 任霜白看得出来,商宝桐是倾向于“善了”的,这位“霞飞派”的掌门人绝对属于性情中人,且颇富武者的风格与气节,可是他虽贵为一派之主,却也不得不考虑到大多数的意见,难以独断专行,尤其冠以“门派荣辱”的大帽子,身为掌门,就更不敢轻忽从事了;商宝桐有苦衷,任霜白也了解他的苦衷,是以这时心中并无恼愤,反倒相当平静。 干咳一声,商宝桐面对任霜白,模样带着点窘: “人说儿大不由娘,我这做师兄的眼瞅着连师弟们都管不住啦,你看看,全跟我唱起反调来,老弟台,这桩事,恐怕不能照你的法子办喽……” 任霜白平心静气的道: “不要紧,大掌门认为怎么妥当,就怎么办吧,只要大掌门交待,我总勉力以赴便是。” 高宝恫迟疑着道: “是这样的,近来,我们师兄弟演练了一套阵法,叫‘流竿阵’,这个阵法,可因形势变化而应十人之敌、百人之敌,当然,若拿来对付一个人亦未尝不可,我的师弟们希望你能通过‘流竿阵’的考验,不过我有言在先,用这种阵法因应你一个,实在不怎么公平……” 任霜白笑了: “大掌门,反正是相互印证武学,用什么法子都没关系,只请各位手下留情了。” 商宝桐讪讪的道: “惭愧、惭愧……” 江哲甫打铁趁热: “大师兄,请传谕摆阵!” 商宝桐没好气的一挥手: “好吧,摆阵。” 于是,自江哲甫以下,九名“霞飞派”的第三代弟子脚步急移,“沙沙”声里,九个人迅速各据方位,形成一个大略的圆圈,而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俱可以交互支援、彼此呼应,九个人虽未连在一起,却有串连衔接的功效,有利于发挥单一出击或整体行动的灵活性。 在对方布阵的过程中,任霜白一言不发,屏息如寂,他细听着脚步的移动声,人体的旋转声,辨别着呼吸的轻重,来自各方不同的浓淡气息,人就似一尊石像般的冷硬僵漠。 商宝桐把任霜白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心头发毛,兴起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 江哲甫又在吆喝: “大师兄,阵势布妥啦,请大师兄就位。” 低声咕哝着,商宝桐往圆阵的阵首一站,大不痛快的道: “好啦,你们准备着。” 扭过头来,他冲着任霜白歉然一笑: “老弟台,得罪了,且请闯阵。” 任霜白抱拳道: “各位,在下僭越了。” 语声甫落,但见人影一闪,他已站到“流竿阵”的中央,双目平视,两手下垂,形态从容不迫,自有那种无畏无惧的气势。 江哲甫心里暗骂不绝,口中却叫: “大师兄,起阵啦。” 商宝恫断叱一声: “动!” “霞飞派”三代弟子中,那位名列第三的消瘦人物首先发难,粗长的老藤竿居中戳出,笔直捣向任霜白胸口。 任霜白只是微微偏身,老藤竿已擦身而过。他感得到藤竿所带起的劲力十分雄浑,而且,照来式判断,对方尚未施出全力。 刹那间,三支老藤竿交叉挥至,竿身划空,风起云涌,气流翻卷下,几乎已没有丝毫暇隙供人躲避! 这一次,任霜白没有回避,寒光倏现,三支老藤竿立即蹦跳反弹,而紧接着,又有五支长竿分做五个不同的来势递到,长竿竿头颤晃抖移,指向难测,仿佛连天带地,俱在竿影笼罩之下。 任霜白身形飘起,疾如电光石火也似穿掠于纵横飞舞的长竿之间,发扬衣拂,滚腾旋扑之余,或分厘之微,或针芒之细,皆是稍差一线越过,其险其奇其巧,简直无可言喻。 五支长竿一轮猛攻,却连任霜白的一根汗毛亦未沾到,劲老势竭的瞬息,另外四支长竿又竿竿相接,宛如怒浪狂涛,汹涌卷落。 任霜白的躯体陡然间幻化为七条游移分散的影像,七刀并出,四支又沉又重的老藤竿骤遭磕击,立时歪荡激翻,顿失准头。而红白两溜光束紧接着进裂爆闪,宛如寒电突映——“劫形四术”的首招“七魔撒网”与第二招“分魂裂魄”,几乎在同-时间融台展现! 两声闷嗥接连响起,身为阵首的商宝桐大喝如雷,粗长的老藤竿凌空飞劈,竿身挥落的一刹突然像打散了一个竹桩,哗声震耳,变成竿影漫天,暴雨似的急泻而下。 于是,任霜白人刀合一,倏射而起。圆桶形的光柱耀腾若龙,透过重重竿影破气穿掠,商宝恫手上的长竿猛然抖颤,立被挑脱,庞大的身体亦受到重力反弹,一个倒翻仰跌出去。 光柱冲天盘绕,舒卷宛似长虹,精芒眩溅的须臾,敛形于两丈之外,任霜白持刀卓立,瘦伶伶的身影却有一种山岳般的坚定沉稳气概。 “流竿阵”已不再运转,整个阵势僵滞在那里,“霞飞派”三代弟子中,有两员挂彩,一个伤臂,一个伤臀,但都届皮肉之创,商宝桐却毫发无损,除了长竿出手,一场虚惊之外,人倒是完整囫囵。 差点跌仆于地的商宝桐站直了身子,表情复杂的用手指弹去衣袍上的灰尘,然后,他望着任霜白,努力挤出-丝苦笑: “老弟台,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日子里,你的功力似又精进了,我们实在自愧弗如!” 任霜白道: “是大掌门承让。” 摆摆手,商宝桐感既的道: “不要说这种客气话,便你有心往我们脸上贴金,我们也羞于把面孔凑上;承让?承让什么?十号人摆一个‘流竿阵’却困你不住,更闹得灰头土脸,当场见红,再要不认输,就叫无耻了!” 任霜白平静的道: “那么,大掌门,在下是不是已算通过了各位的考验?” 商宝恫形色尴尬: “这还不算通过,怎么才叫通过?莫不成我们十个人全躺下了始才算数?” 任霜白道: “全仗大掌门周全。” 商宝恫吁着气道: “老实说,眼下的结果,原在料中,只缘颜面悠关,不得不争,此外,‘流竿阵’的威力效验,亦必须一试,不试有人不会死心,现在好了,尘埃落定,胜负分明,我已没有话说,只不知我的师弟们还有什么意见?” 嘴里说着话,他已转向面对那九位呆若木鸡、神情懊恼沮丧的同门。 九个人面面相觑,俱皆哑口无言。 商宝桐冲着江哲甫道: “老二,你不是一向宏论最多么?事到如今,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江哲甫咽了口唾沫,吃力的道: “大师兄,阵仗已经败了,还能有什么说法?” 商宝桐道: “你也承认咱们败了?” 江哲甫白脸泛青: “这要看大师兄如何认定……” 商宝恫心中有气,免不了指桑骂槐起来: “我还以为‘霞飞派’由不得我作主了呢,我为顾全大局,难免有所盱衡斟酌,偏就有人与我唱反调,起捍格,当我是胆小怕事,趑趄不前,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如今形势分明,足证我的考虑非无道理,掌门掌门,既掌一门,便该勇于担待,为通盘利害着想,岂能误导同门于意气之争?” 江哲甫冷汗涔涔,放低声音道: “大师兄精明睿智,向为本派上下所敬服,谁敢对大师兄不尊不从?大师兄大人大量,千万别起误会才好!” 商宝桐脸色稍霁,道: “嗯,这才像话,好了,准备鸣金收兵吧。” 江哲甫呵呵腰,道: “是,谨尊大师兄谕令。” 商宝桐向任霜白点点头,态度和悦亲切: “老弟台,我们告辞啦,我想,你会很快赶去‘鬼马帮’救人?” 任霜白道: “在下将即刻上路,大掌门,救人如救火,延宕不得。” 商宝恫充满感情的道: “此去‘鬼马帮’,务盼保重,老弟台,事成之后,欢迎你同钟姑娘来我仓河‘九全堂’一游!” 任霜白道: “幸得不死,在下会来拜渴大掌门。” 呵呵笑了,商宝恫道: “你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老弟台,二位若来,可是做客,不能像上次那样,摘我们招牌,踢我们门头了。” 任霜白亦莞尔道: “这是当然,在下岂敢如此放肆?” 商宝恫长笑作别,率领他一干师弟们迅速离去,当步履声始才消失?任霜白已招唤过“老骆驼”,跨鞍上马,匆匆登程。 救人如救火,一点都不错-一任霜白表面尚能维持平静,其实,他的一颗心早已悬吊到安危堪虑的钟若絮身上了。 第29章 独闯虎穴 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徐缓山坡上,生长着郁郁丛丛的黑色矮松,而幢幢形式各异的砖房木屋便错落散布在这片山坡间;这里不是寻常的村居乡里,乃是“鬼马帮”的堂口,山坡有个名字叫“落雁坡”。 现在是午后辰光,隔着日落天黑,尚有一段时间。 将坐骑拍开,任霜白一个人盘膝坐在一丛矮松之后,默默闭目调息;他心中焦急,却不得不强持镇定,按捺自己照计划行事——奇袭救援之举,首重隐密,光天化日下不易掩藏行踪,他必须等待入夜之后才能展开行动,“鬼马帮”不是省油的灯,其中不乏强兵悍将,正面冲突对他绝非有利,要运用夜暗的特性施以狙击,就免不了耐着性子苦苦干等了。 任霜白的顾忌倒不纯然是为了敌方人多势众,钟若絮如今受制于人,才是最大的隐忧,他不敢走错-步,唯恐偶而的疏忽带来无可弥补的憾恨,在情感上,他似乎再也折损不起。 冬日的白昼,本来是较为短促的,然而在任霜白的感觉里,今天的白日好像超乎一般的漫氏,坐等黑夜,夜色仿佛越候越远了。 十分无聊的打了个哈欠,他随手拈住一只不知名的昆虫,略略一捏,又顺指弹出,他听到昆虫坠地的声音,同时,也听到远处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轻轻掩入矮松的枝丫之内,任霜白侧耳凝神,专心测析衔步声所带来的讯息——来人共有两个,属于男性,都有极佳的轻功根底,走起路来,全习惯性的提气蹑步,由他们不断中止正常步速、改以绕回跃掠的动作分判,这两人的警觉性颇高,而且,可能负有巡逻任务。 现在,任霜白知道他们来近了,两个人显然不曾怀疑到附近潜伏着危机,因为他们正在交谈,彷若谈一桩可笑的事;他们像是信心十足,肯定不会有人遗漏在他们敏锐的触觉之外。 距离任霜白藏身之处约有丈许远近,两个人停止下来,其中一个嗓门沙哑,略杂喘音的仁兄招呼着道: “老钱,歇一阵吧,例行公事,犯不着这么卖力,娘的,帮里规矩是越来越苛刻了,往前哪会派大把头级的兄弟巡场?如今倒好,我们几个大把头的活儿居然与-干小喽罗等量齐观啦!” 另一个较为尖亢的语调道: “可不是么?想想也真令人泄气,前两天汪麻皮轮到例巡差事,他偷了个懒,嘱咐手下顶替,结果被我们的新三头儿撞见,不但狠狠吃了顿训斥,这个月的润赏亦平白削去三成。汪麻皮那股子窝囊,可就甭提了。” 这一位叹着气道: “前两年那场窝里反,不知是反对了抑或反错了?总觉得凡事怪怪的不大对劲,咱们原来的八个大把头只剩下三个还是旧人,另外五员全属新招,和这一票伙计相处也不容易,有话不敢直说,有事不能明表,人心隔肚皮,谁知他们暗里是个什么盘算?想想从前,老当家的与三头儿做主的辰光,倒还挺惬意的……” “嘘”了一声,姓钱的急忙示意: “习佩,说话小心,留神隔墙有耳,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的那桩事是忌讳?要说老当家的和三头儿什么好,传扬出去更有你受的,白毛最恨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些,你想保住饭碗,少提为妙!” 不服气的哼了哼,这习佩道: “在这个鸟帮里还能待上多久,谁也不敢说,横竖我早看开了,能留则留,不能留老子就走人,天下恁大,不怕找不着差事,老钱,你也看得出来,经过这两三年,白毛当权之后,帮里起了多少变化?昔日的热活劲全没了,人们把堂口当做自己家的那份亲情亦已荡然不存,兄弟们彼此猜忌,遇事抢卖邀功,大伙都想踩着别人头顶往上爬,简直一团乌烟瘴气,白毛却高高在上,俨如太上皇,好处他占大股,兄弟们的委屈疾苦他反倒视若无睹,动不动给人扣帽子,背黑锅,日子是越来越难混啦……” 静默了一阵,姓钱的也无精打采起来: “你不提,我还不想提呢,习佩,五六天前,他们不知由什么地方把钟三头儿的妹子钟姑娘掳了回来,白毛的原意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哪知六头儿裴瑾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留下钟姑娘不可!” 习佩不屑的“嗤”了一声: “娘的,好几年前他就对钟姑娘一厢情愿的害单相思,死缠活赖?出尽洋相,人家钟姑娘不理他,他却厚着脸皮,不饶不羞,想不到事情隔了这么久,他仍不死心,姓裴的大小也算个头儿,可一点都不知道自重!” 姓钱的道: “如今可好了,没有当年钟三头儿的阻拦,裴瑾索性破出脸来明着要人,昔日演窝里反,姓裴的很立了些汗马功劳,白毛对他颇有顾忌,不便也不敢断然拒绝,事情就拖在那里,不过人家钟姑娘却是抵死不从,说什么也不肯委身,姓裴的又急又气又羞又恼,一面怕钟姑娘想不开寻了短,一面还怕白毛一不做二不休对钟姑娘下毒手;眼下‘横刀楼’里的场面有趣来看,我们三个旧大把头白毛一个也不派用,派去监守钟姑娘的全是后进的大把头,裴瑾生恐他们对钟姑娘不利,又央来了‘天蝎会’的施心痕与施某的一位伴当轮流防护,这样一来,一家人倒形同分边对立了,此等情势,若老当家的在,决不可能发生,目前哪还有规矩体统?你说得对,简直一团乌烟瘴气!” 习佩的语气不禁诧异: “我听说裴老六跟施心痕的交情不错,早时与‘天蝎会’的关系亦是经裴老六搭上的,令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裴老六既然那么死爱钟姑娘,又怎么会去请来杀手对付她?” 嘿嘿一笑,姓钱的道: “有关这一层奥妙,习佩,你就没有我的消息灵通了,这件事其实另有玄机,你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习佩道: “少卖关子,谁不知道你跟白毛身边的‘左右双卫’私谊不恶?许是那时喝多了老酒,他们才无意中泄漏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给你……” 姓钱的压低嗓门道: “这件往事的内幕,我很早就晓得了,一直憋在心里不曾向人道及,要不是你今天发这顿牢骚,我仍还不想提呢;不错,我和白毛身边的‘左右双卫’是老酒友。但对他们两个,我可防得紧,这两个家伙,马尿灌足固然是口没遮拦,长宣直泄,平时清醒的时候,却不折不扣为白毛跟前的-双忠狗,连白毛放个屁,他们都认为是香的……” 习佩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这些前因后果用不着细表,我都清楚,你倒是把其中所谓的‘玄机’说一说,裴老六的作为,明显的有着矛盾嘛。” 姓钱的道: “矛盾?他们一点也不矛盾,裴瑾裴老六当初请了‘天蝎会’的施心痕来,原先私下打的主意是杀钟去寻、掳钟若絮,然而白毛却不是这个想法,白毛另有主张,他希望能将俩兄妹一并除掉,因此姓施的在出任务之前,便收到两个不同的要求,姓施的虽说与裴老六较有交情,但出名出钱的正主儿是白毛,意识上就多少倾向白毛的主张,结果呢?他杀了钟去寻,也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却纵放了钟若絮,不过,听说并非他不杀钟若絮,乃是横里有人伸手搅合,把钟若絮救走了,无论怎么说,钟姑娘虽则未被掳回,活出了命乃是千真万确,为了此事,白毛相当恼怒,裴老六倒觉得姓施的够意思,十足领情,所以这一遭才又费了不少力气把姓施的请了来为他‘护花’。” 习佩长长“哦”了一声,有着恍然大悟的口气: “原来是这么一码事,老钱,难不成白毛就容忍得下裴老六同他唱反调?再说,这一次姓施的来,谁敢担保他不又向着白毛?” 姓钱的笑道: “不必操心,白毛对裴老六的做法大为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他能有个鸟办法?裴老六有他自己的班底,本身武功甚至比白毛还强,除非白毛想再来一次流血内讧,否则也只有疏导和解的份,而姓施的这遭前来,和上一次的性质完全不同,这次出名出钱的正主儿换成裴老六啦,姓施的顺水推舟卖了交情,大把银子照收,你说,他怎会再偏向白毛那边?” 习佩嗟叹着道: “两个带头的这么僵持下去,何时才有了局?现在又请了外人来淌混水,一个搞不好,准是一场动乱。唉,‘鬼马帮’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姓钱的道: “乱不起来啦,帮里的情形白毛比我们更明白,利害轻重他会权衡,我看哪,十有八九的结果是白毛妥协,为一个女人搞得全帮内讧,白毛岂敢冒这等风险?钟若絮活着当然是如芒在背,总比帮里闹分裂要好。” 习佩又道: “裴老六亦未免色胆包天,当年驱走人家钟氏兄妹,又买凶刺杀钟去寻,全有他的份?如今他还敢染指钟姑娘,就算成事,也不怕钟姑娘伺机下他的手?” 姓钱的哼了哼: “那是他姓裴的事,说不定他以为天长日久能软了钟姑娘的心,其实他是做梦,据我所知,钟姑娘恨他入骨,把他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想钟姑娘委身于他,这辈子是别指望了!” 两个人的对话,隐身矮松间的任霜白听得-清二楚,字字入耳,他开始在心中迅速盘算该怎么去做?眼前的两人,正是最好的引导,问题是,该如何使他们成为“引导”?他们确实对“鬼马帮”隐生不满,但“不满”的程度是否巳达到足堪他们造反背叛的地步?若然,自是最好,若不然,就必须以暴力强制,而用暴力强制,会不会打草惊蛇、引发敌人全面戒备反击?这都是要考虑的事,供他考虑的时间十分短促,就在此刻,他马上得做决定。 目下是大白天,且于“鬼马帮”堂口地盘之内,附近警戒状况不明,可见明哨,不悉暗桩一一种种顾虑,在任霜白脑中一闪过,他终于当机立断,一咬牙现身而出,鬼魅般悄然来至那两位仁兄背后。 姓钱的是个面色焦黄的瘦高个子,他刚想开口对他同伴再说什么,却觉得脖颈上汗毛骤竖,背脊泛凉,宛如无形中有股阴气袭来! 五短身材的习佩一见伙汁的表情有异,不禁纳罕的问: “老钱,你怎么啦?不舒服么?” 姓钱回答得有些怔仲: “匀佩,咱们后面好像有人……” 那习佩霍然转身,与任霜白正好打了个照面,意外来得太突兀,惊得他猴叫一声,往后猛退几步,险些一跤绊跌。 姓钱的急忙窜到一边,抬手之下,一口锋利马刀已亮了出来。 习佩嘴角抽搐着,呐呐的道: “有人……老钱……果然有人……” 任霜白举止从容,抱了抱拳: “二位仁兄,我知道你们其中一位大名习佩,另-位姓钱,却不知字讳怎么称呼?” 姓钱的马刀前拒,一付戒惕蓄势的模样,一颗心也在七上八下: “你,你是准?” 任霜白道: “我姓任,任霜白。” 姓钱的大声道: “没听过,你摸来这里意欲为何?” 任霜白和悦的道: “想清二位仁兄帮个小忙。” 两人互望一眼,那习佩道: “任朋友,我们与你不认不识,素昧平生,你又来路不明,故闯禁地,居然还敢贸然开口要我们帮忙,这岂不是荒谬?” 任霜白笑笑,道: “本来在这种情形下请两位赐助是属荒谬,不过,听了二位一番交谈之后,便不算十分离谱了;二位倾吐心声,似是对你们的老三当家钟去寻兄妹颇为同情?既有忆旧怀故之念,我们便算有志一同了。” 习佩不由慌乱失措,厉颜斥责: “他娘的,你休要红口白牙,胡说八道,我们连你是何许人都不知道,算什么有志一同?你如此栽诬我们,是何居心?” 任霜白的心微微下沉,担忧事情的演变朝不利的方向发展,那么,他就不得不痛下毒手,以狠招求达目地了。 姓钱的也恶狠狠的道: “我们倾吐过什么心声?谁又表示过同情钟去寻兄妹了?‘鬼马帮’大势已定,固若金汤,协力齐心,上下一致,你想把我们和当年的叛逆串连一起,谁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任霜白苦笑道: “二位,我不会泄漏你们的秘密,更不可能拿二位的言语来威胁你们,只求二位凭诸良智,明分善恶,帮我一点忙,也对你们昔日的三当家兄妹尽些心意!” 姓钱的马刀-挥,嗔目怒道: “我们不晓得你是谁、也不认识你,我们没有秘密,亦不怕威胁。钟家兄妹心存不轨,叛帮离道,正是人人得而诛之,你待给我们扣帽子,完全打错了算盘!” 习佩跟着吆喝: “少跟他哕嗦,擅闯禁地,必属奸细。先抓起来烤问再说!” 退后一步,任霜白道: “二位且慢,请先听我说明来意,二位再做打算亦下谓迟。” 姓钱的凶神恶煞般道: “你未经允许,即潜入我帮堂口范围之内,行动鬼祟;举止可疑,分明来意不善,别俱企图,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摇摇手,任霜白道: “犯不着拿这一套说词当例言,我来贵帮堂口,当然有事,点明了讲,我是来搭救钟若絮姑娘的,二位要肯帮忙,只消引我到那‘横刀楼’去就行,到了地头,一切即与二位无涉,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姓钱看了看他的伙伴,后者神色僵硬,不肯表态,姓钱的只有咬着牙道: “放屁,你是叫我们叛帮变节、出卖组织?你当我们是什么人。竟敢唆使我们去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你意图劫持本帮重逆,更属胆大妄为,起念恶毒,显见存心与本帮为敌,我兄弟若不将你拿下,岂不有亏职守?” 任霜白静静的道: “二位,心口不一,表里相背,是一桩很糟糕的事,你们或许因为畏惧,或许为了生活,也或许为了对我的疑忌而不肯坦白心迹,这都可以原谅,但若进而抹昧良智、混淆善恶,妄图藉此立功邀赏,就不大俱备公理了,欠缺人格的人,往往下场极为悲惨不堪。” 姓钱的厉叱一声: “分化挑拨,妖言惑众,你是不要命了!” 习佩亦吆喝道: “先拿下再说!” 挫腰进身,姓钱的马刀骤起,锋刃映现一抹寒光,直取任霜白咽喉! 潋艳的一溜赤红,进裂于雪白的冷焰里,像流虹,像星尾,像电掣,那么猝然并现,钱某人的马刀还隔着相当的距离,整个人已平抛而起,带着满嘴满脸满身的鲜血跌落——一刹间累布在他躯体上的刀痕,几已将他分尸。 那习佩的兵刃尚未及拔出,但觉眼瞳中光华盈溢,面颊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肉已血淋淋的削脱,他猛然震晃,已一屁股坐跌下去! 不错,是“分魂裂魄”。 任霜白的缅刀早已收回,他双手环胸,气定神闲的道: “你们大概不容易拿下我,习佩,因为你们已经一死一伤,死人和伤者,都没有太大的发挥能力。” 习佩全身剧烈颤抖,猩红的鲜血糊花了面孔,染赤了衣襟,他呼吸粗浊,仿若呻吟般哀告: “不要杀我,任朋友,不要杀我,你不见我根本没有出手?我连家伙也不曾碰一下,任朋友,我有苦衷,不是有意和你为敌……” 任霜白冷冷的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来哉?” 习佩坐在地下,声带呜咽: “你不明白啊,任朋友,现在的‘鬼马帮’,人人相互猜忌,个个明争暗斗,说错一句话,走错一着棋,轻则扫地出门,重则有性命之忧,我不是不想帮你,是不敢帮你啊,老钱在一边,我不得不防着他整我冤枉……” 任霜白面无表情的道: “像这样的一个帮会,还继续留恋下去,不但痛苦,更且愚蠢,为了几文俸金,若干润赏,使出卖自己的格节,罔顾是非曲直,你不觉得是种羞辱?外面海阔天空,喙食之处正多,唾弃此不义之帮,并不代表山穷水尽。” 习佩喘息着道: “是,是,我原该这么做,希望还有机会……” 任霜白道: “你不用慌张,我不杀你。” 抹一把涕泪,习佩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 “多谢慈悲,任朋友,刚才那一刹,我以为死定了……” 任霜白道: “本来,事情不该演变成这样,是你们逼我出手的,只要你们态度稍微坦率一点,别矫作过份,我便不可能兴起杀机,彼此无仇无怨,这一举,实属多余。” 习佩嗫嚅着道: “你话说得直,我们哪里敢照实回答?一来不知你的身份,再则我们彼此之间也不得不防着点……” 任霜白不解的问: “这姓钱的和你,不是好朋友么?听你们交谈内容,亦多涉及隐密,既然可互道心事,如何还不能相互信任?” 摇摇头,习佩苦着脸道: “任朋友,我和老钱发发牢骚,抱怨几句是一回事,实际上参予背叛行为又是一回事,你叫我们帮你引路救人,乃与出卖组织无异,照帮规论处,这可是死罪一条,若没有深切渊源或重大利害,谁愿冒这等风险?” 任霜白颇有感触的道: “将我心比你心,显然我的反应过于直接单纯了。” 习佩忙道: “立场不同嘛,任朋友……” 任霜白冷着脸道: “现在如何?” 怔了怔,习佩形色畏瑟: “什么?呃,什么如何?” 任霜白单刀直入: “领不领路?” 习佩打了个哆嗦,面孔泛白: “我看,我似乎没有什么选择……” 任霜白道: “事实确然如此,习佩,你没有什么选择。” 习佩凄凄侧恻的道: “要拒绝领路,你非要我的命不可,要领了路,行为上已属背叛组织,‘鬼马帮’又岂能容我?眼瞅着这个差事是混不下去了……” 任霜白道: “不然,你的话只算说对了一半。” 习佩双眼一亮,急切的道: “莫不成还另有契机?” 任霜白笑得带几分调侃: “你的想法钻到岔路上去了,习佩,我说过,只须你引导我到那‘横刀楼’即可,以后的发展与你一概无涉,我岂会无聊到去揭发你?揭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因此,你帮我一把,于你无损,于我有利,假若‘鬼马帮’尚能续存,你依然可以四平八稳干你的大把头!” 习佩想了想,喜形于色的道: “任朋友,你说得有理,不过,你果真能为我守秘到底?” 任霜白断然道: “错不了!” 望一眼地下的尸体,习佩又忧心忡仲的道: “那,老钱的死,我又怎么交待?” 任霜白嗤笑一声: “推到我身上不就得了?我出面救人,原就没有掩饰身份的打算!” 习佩连连点头: “使得,使得,事实上人也是你杀的!”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 “加上你脸上的刀伤,说服力就更大了,习佩,现在你放心了吧?” 习佩讪讪的道: “任朋友,你莫怪我只顾着保护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稍一不慎便会惹祸上身。我不为个人想,也得替家小没想,你多少包涵则个……” 任霜白道: “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习佩,在行动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希望你照实回答。” 习佩赶紧道: “你尽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霜白低声道: “那‘横刀楼’里,都是些什么人在监守钟姑娘?” 习佩思索着道: “任朋友,我讲实话,因为这不是属于我份内的差事,详情并非十分了解,我也只是听说,不过大致离不了谱;‘横刀楼’内,有两名大把头级的兄弟轮番留值,看守钟姑娘,另外,施心痕和他的一位伙计也是各分六个时辰换班轮值,他们之间,尚且彼此监视!” 任霜白道: “其中奥妙,我已听姓钱的说过,你知不知道施心痕的伙计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习佩憋着嗓音道: “出身‘天蝎会’的人物,除了杀手,还会有什么样的角色?这家伙姓熊,叫熊俊,阴阴沉沉的一付德性,看人老扬着一张脸,不拿正眼相视,他的本领如何我没见过,但能和施心痕搅合在一起,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任霜白道: “这熊俊,可有浑号?” 习佩道: “好像,呃,叫什么‘人面獒’……” 任霜白在嘴里念了一遍,道: “獒的原产地属于西藏,又称藏獒,性情凶猛,反应机敏,动作迅捷无比,姓熊的既称‘人面獒’,大约也和这种狗性差不多,是干杀手的材料。” 顿了顿,他又问: “钟姑娘被困在‘横刀楼’何处?” 习佩搔搔头皮。道: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若依我对‘横刀楼’格局的看法,似乎楼上右手第一间的可能较大,因为那间房子最为宽敞明亮,且属套间,拿来做软禁的场地,最是合宜不过。” 任霜白道: “不知监守者是在房外抑或房内?” 习佩咽着唾沫道: “应该是在房外,至多把房门敞开好便于监守,裴老六——我们的六当家裴瑾,只怕不肯让一干人过份侵犯钟姑娘的隐私!” 任霜白笑笑,道: “你的看法不错,人要起了私心,就顾不得大局了。” 望望天色,习佩谨慎的问: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任霜白好整以暇的道: “且耐住性子,等天黑再说,我不想打草惊蛇,露了形迹,你知道,但要一击不中,往后的变数就难以预料了。” 习佩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却痛得他猛一抽搐,吸口气,把沾血的手指在裤管上揩了揩: “任朋友,我一直不敢问你,你和钟家兄妹,到底有什么牵扯?” 任霜白耸耸肩: “能为钟姑娘冒如此风险,你说,我们该是种什么关系?” 习佩默然无声——摒弃生死,慷慨赴难,这人间世上,果也有这般至深的情份哪。 第30章 连理成枝 入夜了,是个无星无月的暗夜。 看这光景,老天爷颇有帮忙的意思。 习佩颤颤惊惊、步步为营的引领着任霜白来到“横刀楼”-路上。这位仁兄皆是屏息噤声,捏着冷汗,一派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像,倒好似登临敌境的德性,有几次,任霜白还真怕他半途溜跑了。 “横刀楼”乃一幢两层高的砖造小楼,建筑在一块稍微突起的台地上,周遭矮松错落丛生,人伏在松堆里朝上望,这幢砖造楼房,宛似比一般的二楼更要高些。 楼外看不到警卫巡视,楼下的房间有灯亮着,楼上则一片漆黑。 气温很低,呵一口气,全变做缭绕唇边的白雾。 轻轻扯动任霜白衣角,习佩向“横刀楼”指了指,示意目的地已达,就在眼前。 任霜白悄声道: “这里就是?” 习佩伏在地下,拼命点头。 任霜白的音调平静低沉: “你可以去了,习佩,如果你要传警,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后,我得有缓冲的时间,你明白?” 习佩压低嗓门道: “放心,我一定照你的吩咐,任朋友,你可也千万不能泄我的底……” 任霜白颔首: “彼此。” 于是,习佩,溜烟似的奔入夜色之中,模样活脱一只受惊的兔子。 任霜白默默听查面前小楼的动静,盘算着奇袭救人的步骤,以明眼人来看,楼房的情形是这样的——楼下五级石阶上有一道正门,门旁是两扇并排的窗户,楼上右边第一间也有两扇窗,再过去的窗口较小较窄,其他状况,便隐在黑暗中了;他当然看不见门、看不见窗,但对楼下窗口透出的光亮与灯火的热度却能产生反应,此外,二楼虽然无光无热,可是他肯定必有窗口,只要凑近窗口,他坚定自己的嗅觉足以闻出钟若絮散发在房内的体气,而从体气的浓淡上,即可判断出人在里面或不在里面。 他不能确定施心痕的所在位置,以及此刻是否当班?他自然希望救人的关节上不要与施心痕相遇,因为搭救钟若絮的过程将十分紧凑急迫,时机稍纵即逝,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实在延宕不起,而施心痕的武功高强精湛,一旦照面动手,则颇有可能造成缠斗形势,进而触发“鬼马帮”的整个警戒网线,如此,不仅难达目地,只怕自己脱不脱得了身都是问题。 再三思忖之下,任霜白下定决心,救人的行动必须以最凌厉的手段施实,速战速决,无论对方的监守者是谁,都要毫不留情的斩尽杀绝,不予敌人任何求援告急的机会,但要救出人来,往后如何单拼群打、明杀暗战,他全不含糊。 幽暗的夜晚,对他是有帮助的,缺乏光亮,受影响的是明眼人,在他来说,并没有丝毫不便的感觉,朦胧的世界,不过仍是一片朦胧。 略略思忖了一番,他慢慢往上起身,然后,宛若孤鸿倏闪,人已附贴在二楼右侧的墙壁上,他谨慎的伸出手去触摸,不错,果如所料,他的指尖触到了窗框,可是窗户紧闭,厚棉纸糊牢的格子窗关得严丝合缝。 沾一点口水在手指上,任霜白轻轻在窗纸间挖破一个小洞,再引颈升起,凑鼻闻嗅,于是,那股他熟悉的,有如花瓢朝露似的清纯气息再度沁入他的鼻腔,那么鲜美,那么馨洁,不沾一星庸俗脂粉的味道。 由气息的浓馥推测,钟若絮人就在房中,而且距离窗口不远,而房里除了钟若絮的体味,并没有其他混杂的人气,任霜白初步确认,室内应该只有钟姑娘一个在。 接着,他凝息倾听,很快已听到一阵异常细微的呼吸声,这样的呼吸声,表示呼吸的人尚不曾入睡,入睡之后的吸气及出气,比较粗沉,有规律和均匀;如果钟若絮至今未眠,亦是可以理解的,此情此境,哪有这么容易便去寻梦? 尽量压低声音,任霜白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悄呼: “钟姑娘,钟姑娘……” 须臾的静默之后,响起衣裳寒窜的擦动声,听得出虽是极力隐蔽,却仍异常急切的脚步声轻传,那股熟悉的气味迅速来近窗前: “霜白哥,是你吗?” 语声是颤抖的、期盼的、亢奋的,有着掩藏不住的激动与喜极欲泣的呜咽,短短三个字,却已道尽了多日来的思念与渴望。 任霜白亦突然起了一阵令他自己亦感到惊异的反应——他发觉眼眶的湿热、甚至有些湿润,脉博的跳动也加快了;抑压着内心的震荡,他沉住气道: “是我,钟姑娘,你就暂时固定在现下的位置,不要走动,听清楚我的话,回答我的问题。” 窗后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我在听,霜白哥。” 任霜白道: “屋里是否只有你一个人?” 钟若絮道: “只有我一个,看守我的警卫在门外,霜白哥,窗子里面镶嵌着铁栅,栅栏大概有姆指粗细,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进来?” 任霜白小声道: “等一下我再设法,钟姑娘,门外的警卫是谁?属于‘鬼马帮’的人或是施心痕那边?” 来不及询问任霜白为什么知晓得那么清楚?钟若絮忙道: “守在门外的是‘鬼马帮’一名大把头,施心痕那魔鬼和他一个姓熊的同伙通常都待在楼下,不过时时上楼来查看,他们好像彼此都不大信任……” 任霜白道: “现在楼下当班的是施心痕还是他那伙计?” 钟若絮轻轻的道: “是他的同伴,那姓熊的。” 略一沉默,任霜白道: “钟姑娘,这几天,你受苦了。” 窗子后面起了一声强行抑制住的咽噎,钟若絮吸着气道: “还好,霜白哥,能活着见到你,已是我最大的安慰……” 任霜白身子抖了抖,道: “放宽心,我就这想法子进来。” 钟若絮急速的道: “房门是关着的,只要弄出的声响不太大,外面应该不会听到,霜白哥,要不要我去守在门边?假如万一发生什么异况,好先为你示警。” 任霜白道: “好,注意动作要尽量放轻。” 听着钟若絮的脚步声移向另一边,任霜白拔出缅刀,手腕一挫,软如懒蛇般的刀锋立时“铮”声竖直,刀身竖立的刹那,已切入窗口,他小心探测着窗内铁栅的粗细与间距,然后镝锋猝偏,以惊人的快速拉锯起来,由于刀刃切割铁栅的往回动作太过剧烈强疾,便溅喷起连串蓬散的火星,而原该发出的尖锐锯割声,反因过高过速的频率而变成几乎不能耳闻的超快音波,只起若有若无的那么一丝嗡然细响。 铁栅栏在俄倾之后已被切断洞开,任霜白窜身而入,同时低唤: “钟姑娘!” 守在门边,却双目不瞬,一直凝注着窗口的钟若絮,才刚刚回应一声,门上已忽然响起急促的叩击声,一个粗重嗓调随即传来: “开门,开门,钟姑娘,我要进来看看!” 钟若絮以指比唇,向任霜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式,冷冷向门外答话: “开门?开什么门?半夜三更的,你想做什么?” 敲门的那一位嚷嚷着道: “我好像听到有种奇怪的声音发出来,钟姑娘,职责在身,不能不查看一下,如果出了漏子,我可承当不起!” 钟若絮故意以极不耐烦的口吻道: “什么奇怪的声音?我人在屋里怎么不曾听到?你八成是睡梦中被魇着了,大惊小怪,疑神疑鬼的,不正常!” 这时,楼下隐隐约约响起另一个人的询问声: “老弟,你夜里拍人家大姑娘的门干啥?” 门外那位像是正伸着头朝楼下回话: “熊爷,刚才我恍惚听到有点响动,不放心,所以敲门问问!” 姓熊的答以嗤笑: “你耳朵倒尖,我都没听到什么,你却听到了,老弟,歇着吧,别扰人清梦!” 门外这位犹不服气: “你在楼下,我在楼上,离得近,自然会比你听得真切……” 姓熊的似乎转回去了: “省省力气吧,老弟,留着精神用在该用的地方。” 门外这个低声咒骂几句,终于放弃了进门的打算,有意放重步子走开。 钟若絮贴耳门上,听到人走了,才回过身来,目光灼热的迎着几步外的任霜白,一刹的僵滞之后,情不自禁的投入任霜白怀里。 重重拥抱着怀中的人,任霜白几近贪婪的用力吸嗅着钟若絮身上的气息、发际的幽香,同时喃喃的道: “总算找到你了,钟姑娘,此刻之前,我一颗心就像吊在半天……” 钟若絮仰起脸来,泪水满颊: “我好想你,霜白哥,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拍拍钟若絮的肩头,任霜白定下神道: “先离开这里再说,迟恐生变。” 钟若絮点头: “我们怎么走?” 任霜白微微伏下身子,道: “我背你。” 钟若絮知道自己的轻功应付不了眼前的场面,毫不迟疑的便趴到任霜白背上,任霜白一手反拦住钟若絮的腰臀,身形倏翻,两人连成一体,已从洞开的铁栅栏中间准确无比的掠出! 暗夜,仍然无星无月。 “老骆驼”鞍负着任霜白与钟若絮二人连夜奔驰,直到天色破晓始停止下来,轻过半宵的折腾,真可谓是人困马乏,这一路急赶,少说也赶出了百儿八十里,离开“落雁坡”应该是够远的了。 歇马的所在,是片隔着道路颇有一段距离的草寮,草寮四周杂树遍生,地方僻静又隐密,在这里打尖憩息,算是相当理想了。 只把草寮稍微清扫了一下,任霜白已打开铺盖卷,安置钟若絮躺下,他自己坐到一边,双膝盘起,准备以打坐的方式恢复疲劳。 钟若絮人是躺了下来,却并无睡意,她直直望着任霜白,双瞳中流露出毫无掩隐的强烈情意,静默中,炽热的眼波如火如炙。 任霜白当然感受得到,缘起缘合,总有始应,当爱来的时候,双方的心灵自便相通相契了。 闭闭眼又睁开,钟若絮轻轻的道: “霜白哥,你不累?” 任霜白笑笑,道: “还撑得住,倒是你,折腾一夜,该合合眼了。” 钟若絮凝视着任霜白,叹了口气: “你又瘦了,气色也不好,霜白哥,上次出门,怕又伤过身子吧?” 任霜白道: “受了点小伤,不要紧,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利索么?” 钟若絮关切的道: “霜白哥,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吧?” 点点头,任霜白道: “差不多全办齐了,往后,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 脸上绽开一朵朝阳似的笑靥,钟若絮充满喜悦的道: “当真,你可不许骗我!” 任霜白十分肯定: “不骗你。” 钟若絮像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 “对了,霜白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你回家以前,‘鬼马帮’的人已将我掳走了,由于事起仓促,我连给你留个信息的时间都没有!” 任霜白随即把他遇上“霞飞派”人马,拼斗之前获得指点的经过扼要述说了一遍,言下有着不胜侥幸的嗟叹;钟若絮听得心头甜滋滋的,胸间充溢着浓稠的温馨与幸福感: “霜白哥,这是老天爷成全我们,不让我们两个孤伶伶的人被拆散、分开……” 任霜白柔声道: “我们不会再分离了,钟姑娘,这趟出去,也不知怎的,对你竟有着一股出奇的思念,好想尽快赶回来伴着你,这种情形,在以前,甚至在我这半生岁月中都从不曾发生过,但愿上苍怜见,再庇佑我们一次,让我们能够长相厮守……” 钟若絮素白的面庞上涌染一片红霞,心跳加快,但本能的羞涩却掩不过发自由衷的兴奋与满足,她半坐起身来,嗓音微带颤抖: “霜白哥……你是说,长相厮守?” 任霜白颔首道: “你愿意么?” 连着点头,钟若絮呼吸迫促: “我愿意,霜白哥,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任霜白咬咬下唇,道: “不过,对你难免委屈,我是一个瞎子,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虽然我看不清你的面貌、你的体态,可是我意识得到你是一位很标致的姑娘,只怕我配不上你。” 钟若絮忙道: “不,不,霜白哥,你配得上我,你样样比我强,没有一点配不上的地方,我不嫌你,我,我喜欢你的种种般般,连你眼睛的缺陷我都爱!” 微微笑了,任霜白道: “傻丫头,一双瞎眼有什么好爱的!” 钟若絮认真的道: “瞎眼原不可爱,但是,要看这双瞎眼生在什么人身上,霜白哥,你拥有这双眼睛,尽管它已失去功能,却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双眼睛!” 任霜白静默片刻,合拢双掌: “我会记住你的话,钟姑娘。” 钟若絮噘噘嘴,道: “霜白哥,你口口声声说要跟我在一起,可是偏又这么生疏。” 任霜白不解的道: “生疏?我何时对你生疏了?” 钟若絮道: “你不停的钟姑娘长、钟姑娘短,这不叫生疏叫什么?” 任霜白道: “那,该怎么称呼你才允当?” “噗嗤”笑了,钟若絮道: “叫我名字嘛,或者发挥一点想像力,给我起个昵称,只有你才许叫的昵称。” 任霜白摇头道: “我还真想不出来该怎么起这个‘昵称’?看样子,在这一方面我的才情是十分缺乏的……” 钟若絮无可奈何的道: “好吧,在你想出来之前,就先叫我名字,霜白哥,你叫呀!” 任霜白有几分腼腆的低唤: “若絮……” 轻轻回应着,钟若絮站立起来,迅速贴近任霜白身边,舒展双臂紧紧搂住任霜白的脖颈,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火烫的、湿润的双唇凑到任霜白嘴上。 身子骤而震动,任霜白伸出两手欲加推拒,但推拒的力量却是那么软弱、那么无力,他怔怔的睁着眼睛,任由钟若絮不停的吸吮,搅黏啜吻,逐渐的,他开始呼吸急迫,幽深的瞳底宛似有火焰升现。 一阵悉卒声后,任霜白自恍惚中突然惊觉——怀里的钟若絮竟已身无寸缕?赤裸裸的身子如一条软蛇般缠绕紧箍,同时,手颤颤的正在为他解脱衣衫。 喉头干燥苦涩,任霜白觉得身体在膨胀、在炙烧,手指接触的是钟若絮滑似凝脂的肌肤,仿佛白玉的温润里散发着熊熊的热力,那清纯的气息已揉合着汗腺排出的强烈甜腥;他挣扎着,喃喃的道: “不要……若絮,我没有权利占有你……” 钟若絮加快了动作,将裸露的躯体用力贴上任霜白亦裸裎的身子,她贴得如此密切,如此紧凑,当任霜白与她合而为一的时候,不禁进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同时,钟若絮也在呻吟,一边痛苦又愉悦的呻吟,她一边喘息着昵哺: “霜白哥……现在你不该自卑了……我不在乎你是个瞎子……不在乎你的任何缺陷……我只要你,要跟你长相厮守,终生不离……” 任霜白拥抱着臂弯中的人儿,不止以他的力,更以他的心——两个人连为一体的滋味不仅是美妙,而且象征人性成熟的庄严与对伦理上责任的担当。 激情过后的回味仍然甜蜜,仍然温馨,激情过后的甜蜜和温馨却悄悄融在一片平静中。 钟若絮躺在任霜白的腿上,伸手替任霜白理妥衣衫上的襟扣,举止婉约柔顺,真像一个体贴的小妻子。 握住钟若絮的一只柔掌,任霜白低缓的道: “若絮,你不后悔?” 钟若絮的回答斩钉截铁: “不后悔,霜白哥,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想把身子交给你了!” 任霜白吃惊的道: “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钟若絮坦然道: “不知道你感觉不出来或是故意装作?霜白哥,打开始一见你我就喜欢你,到后来,我更一厢情愿的爱上你,我也暗示过你,好几次更露骨的向你隐喻,可你一直不肯表明心意,害得我又急又恼,近些日,你才对我的情感活络了,我确定你也是想跟我好的;一个姑娘家既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个男人,那男人又肯接受,把自己交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迟与早并不重要,而你又自嫌过甚,老认为自身的缺陷不配成家,我怕你犹豫不决散了我们的缘份,索性将身子给你好叫你定心……霜白哥,在我被‘鬼马帮’掳去的那几天,越发加强了我的想法,我发誓只要再能够看到你,第一件事就是献出我的童贞!” 任霜白苦笑道: “为什么那几天里又加了这种想法?” 钟若絮幽幽的道: “‘鬼马帮’的六当家裴瑾,老早以前便对我纠缠不休,我都没有搭理过他,这一次被他们掳去,裴瑾认为机会来了,多次软求硬逼,要我跟他,我全严词峻拒了,弄得他灰头土脸,很下不了台,可是我拒绝归拒绝,万一他暗里玩什么手脚,施什么下流诡计,却防不胜防,我好怕受到沾污,我后悔不曾把这清白身子早早给你,霜白哥,幸而有惊无险,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任霜白道: “是他们互相之间的矛盾帮了你的忙,若絮,你可能还不清楚,章居仁掳你去的原因是想斩草除根,而裴瑾却想打你的主意,双方僵持不下,姓裴的又怕你自尽寻短,这才彼此派了人来监守,在这种情形下,裴瑾有心动歪点子就难了……” 钟若絮笑道: “那种微妙形势,我也看得出来,当时觉得又气又恼、又滑稽,这算个什么场面嘛?” 轻抚着钟若絮柔软若缎带似的秀发,任霜白沉声道: “好在这一关已经过去了,若絮,只要上天再帮我们一次,往后,可能就会否极泰来了。” 钟若絮不觉迷惘: “你是说,我们还有劫数未过?” 任霜白道: “若絮,你不觉得我把你从‘鬼马帮’救出来,过程太轻易?” 钟若絮道: “也不见得轻易,那全是他们疏忽大意,才给我们造成机会!” 任霜白形色凝重: “你听我说,若絮,无论是什么因素成全我们的行动,对方在发觉事实之后,都必定不肯罢休,‘鬼马帮’方面的能耐有多少我不敢说,但施心痕的手段我见过,不是个易与的角色,他那伴当熊俊,想亦不会太差;施心痕和熊俊俱属关外‘天蝎会’出身,惯过杀手生活,而一般以杀手为业的人,大多擅长追踪跟随,别看我们如今已遥离‘落雁坡’百里之外,被他们追上的可能却非没有,若絮,假如我们又被盯住,我要你隐藏起来,决不准露面,一切情况全由我来应付!” 钟若絮不依: “那有这种事?霜白哥,我们同心同命,一朝危难临头,岂能让你独自赴险?再说,我也不是不会武功,纵然比不上你,相信也可略助一臂……” 任霜白的态度有着少见的坚持: “不,若絮,你一定不可露面,我不能忍受你遭到些许伤害,你亦不要令我分心牵挂,我独力应战,可以放开手干,只要你免除我的后顾之忧,我相信胜算的机率极大!” 钟若絮吸吸鼻子,道: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们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夫妻,莫非就要‘各自飞’了?” 捏捏钟若絮的面颊,任霜白笑道: “这不是在讲些歪理么?我们哪一个要飞了?若絮,让我一个人去办,纵横千里,但无顾忌,而你在身边,难免分神,万一你有个失闪,别说阵仗要输,我一条命也无所谓了!” 钟若絮哼了哼,十分勉强的道: “好吧,就依你,不过,你得给我个承诺!” 任霜白道: “什么承诺?” 钟若絮神情严肃: “我要你活着回来,而且要爱惜自己身子,霜白哥,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假设你有个长短,我决不苟生独存!” 任霜白摇头: “傻丫头,你还年轻,何必这么想不开?” 一骨碌从任霜白的腿膝上翻起,只这俄顷,钟若絮已然泪水盈眶: “霜白哥,你答应我!” 任霜白叹息一声,缓缓的道: “好,我答应你。” 把头脸埋入任霜白怀里,钟若絮不禁咽泣出声: “从小,除了哥,我就无亲无故,孤苦伶仃,过的全是那种灰涩又寥落的日子,如今,哥死了,只有你在爱我、疼我、怜我,算我二十几年的飘泊岁月里攀住了一条根,如果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有什么生趣独自走向未来那条漫长坎坷的道路?霜白哥,你要多想想,就知道我说的话不是无因而发!” 任霜白道: “我明白,若絮,我非常明白……” 钟若絮又以期冀的口气道: “但愿他们追不到,百里多路,毕竟也够远的了。” 任霜白爱怜的道: “凡事往好处想是不错,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絮,他们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 “其实,对往后的事态发展,我还有另一种看法。” 钟若絮眨眨眼,道: “你还有另一种看法?什么看法?” 任霜白道: “下意识里,我倒希望他们追上来,我有和他们决一死战的冲动!” 钟若絮惊愕的低喊: “你疯了?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得两个,若被堵住圈牢那叫没法子,岂有主动去迎战的道理?” 任霜白拍拍钟若絮肩头,容颜平静安祥: “若絮,不要忘记令兄是怎么死的,也不要忘记你们兄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下被逼出了‘鬼马帮’?令兄的仇恨,你们兄妹的屈怨郁愤,我一直萦系在心,无时或忘,若絮,我之所以如此同仇敌慨,不完全为了你,也为了令兄,我亏欠过他,未能对他的续命之恩稍有报偿,只有在这件事上,多少尽点心意了。” 钟若絮沉默下来,好一阵,才红着眼圈道: “想想,我似乎太自私了,我深知哥的心愿,也了解你的抱负,可是,又不得不顾及可能的凶险,为我们将来做打算,霜白哥,我心情好苦、好矛盾……” 任霜白道: “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天下有些事,并非由着人们的意愿而发展;若絮,睡一会吧,早早养足精力,也好随时应变。” 钟若絮没有再说话,只闭上双眼,似乎已开始去寻梦。 知道钟若絮不会容易入眠,但任霜白却不去惊动她,有些事摆在面前,或可能将要来临,在这短暂的空间里,任霜白正好仔细盘算一番。 第31章 黄泉灵光 草寮的后面,是一片地形复杂的丘陵,利用白昼的闲暇,任霜白在那片丘陵地里堪查到一处极佳的隐藏之所——那是一个干燥坚实的土穴,入地不深,却有三道转折,土穴之外,正好由另一个小丘遮盖,人要进去,还得偏着身子才行;任霜白是利用冬风灌入穴中的回响声找到这个土穴的,他领着醒来后的钟若絮去看过,同时指导钟姑娘急难发生的当口如何遁入土穴的路线:从草寮后侧一角掀起脚壁,经由一道窄沟,即可不露痕迹的直趋穴内。 钟若絮也去看了,路径也记熟了,却总显得不甘不愿,有几分闷恹恹的情绪,她这样的反应,任霜白十分理解,共生死,同患难,本为连心依命的伴侣们奉为圭臬,现在偏让她独自苟安,当然会有种不踏实、未尽责的感觉,但各项基于现实的道理拦着她,便内心窝囊,亦只有诉诸情绪了。 这一天过得很快,丘陵地上跑几趟,已经近黄昏了。 空中云层低压,阴晦重叠,寒风扬起,阵阵摇撼着草寮,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好像随时都能拆散草寮单薄的架构,人待在里面,真提心吊胆的。 冷瑟的空气从草寮的隙缝中钻进来,不止是冷,还冻得紧,钟若絮坐拥毛毯,依旧浑身哆嗦,不住打抖,连嘴唇都泛了青。 看不到钟若絮受冻的模样,但任霜白却清晰听到她哆嗦的声音,于是,任霜白二话不说,起身便向草寮外行出。 包着毯子发抖的钟若絮,见状赶忙喊着: “喂,霜白哥,大冷天,你要去哪里?” 任霜白半转过身子道: “去弄点柴火来烧,看你冻成那样,再不起火,怕要冷坏你了。” 钟若絮犹待逞强: “不,我还不大冷,外面风大,你就别出去了。” 任霜白笑道: “上下牙床都在打战了,还说不大冷,若絮,我不要紧,这点风霜奈何不了我,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钟若絮再说话,任霜白已迅速出门,片刻后,已抱着一大堆槁木枯枝回来,一张面孔也弄得污黑斑斑。 蹲在地下,他手脚利落的开始架柴生火,不一会,熊熊火光已然窜起,随着焰苗的跳升,草寮里马上有了暖意。 钟若絮匆匆起身,掏出手绢来替任霜白揩擦颊间的污渍,边痛惜的道: “看你,捡柴火把脸上弄得脏兮兮的,若叫人家看在眼里,还以为我单会支使你呢……” 任霜白拨动着火堆,跳闪的光芒映得他面容透红: “支使就支使吧?天下没有谁规定只准老婆侍候丈夫,而不准丈夫照顾老婆,夫妻恩爱才叫重要,哪来大小?” 钟若絮但觉心头一片温热,晒如春花: “霜白哥,你可要一辈子记住你讲的话才好,别等以后我人老珠黄,倦了厌了,又摆出当家老爷的架势来。” 任霜白笑道: “你看我会是那种人么?” 忽然,钟若絮有所思悟的道: “霜白哥,我觉得这时生火取暖,不大妥当……” 任霜白道: “你是怕火光外泄,引人注意?” 钟若絮点头: “天色近晚了,有火光的地方,容易暴露目标……” 任霜白淡然道: “这就是我一直不曾起火的原因,但现在已无关紧要,若絮,你的身子才是第一,我不能为了某些顾忌而令你挨冷受冻,首先须考虑的状况在眼前,而非尚不可知的未来变化。” 钟若絮望着熊熊的火苗,声音悠恍: “我觉得我好幸福……霜白哥,你可别太宠我了……” 温柔的搂住钟若絮肩膀,任霜白道: “若絮,你生来便是给我爱、给我宠的,我的关怀,我的怜惜,我的情感,我往后的整个生命,完全连系在你一个人身上……” 钟若絮将面颊紧贴住任霜白的胸膛,如梦般轻轻昵喃: “哦,霜白哥……霜白哥……” 须臾的温馨之后,任霜白默默为钟若絮包紧身上的毛毯,低声道: “你该走了。” 钟若絮不禁大为诧异: “走?我往哪里走?” 任霜白脸色肃穆: “那个土穴,白天不是看好了么?” 睁大眼睛,钟若絮受惊的道: “霜白哥,莫非你已听到了什么?或者,有状况出现?” 任霜白道: “有人马嘈杂的声音,却在很远的地方骤然静止下来,这不是个好征兆,若絮,为防万一,你还是先躲一躲,如果乃我多疑无事,我会即刻去接你出来。” 钟若絮凝视任霜白,噎窒一声: “霜白哥!” 任霜白断然道: “快走。” 一甩头,钟若絮笔直站立: “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任霜白道: “一定。” 于是,钟若絮按照预定步骤,匆匆走到草寮后侧,掀起下面一片草席,身影微闪人已钻了出去。 任霜白将脚壁恢复原状,又独自踱回火堆边坐下,他的目瞳反映着赤红的焰火,仿佛变得血漓漓的一片了。 半晌,他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动静,那是衣角带风的声音,脚步移挪的声音,以及,人们有意摒压住的呼吸。 接下去,鼓声起了。 沉闷的鼓声低缓而有节律,带着说不出的邪异意味,这鼓声,任霜白并不陌生,他曾听闻过——在那荒僻的山野小屋里,在与钟家兄妹杌陧的相对里,鼓声曾经极具胁迫性的传响,它暗示着血腥,隐喻着暴力,充满入侵的残酷及不可恕的蹂躏,如今,它又来了,又凶恶的来了。 不消说,“收魂鼓”施心痕已在左近。 面对火光,任霜白坐如磐石,不应不动,他知道,无须他采收什么措施,从四周聚拢的敌人将会自行出现,自行来到他的面前。 突然间,鼓声骤而消失。 一刹的死寂之后,衣袖带风的声息急速响起,纷自各个不同的方向往草寮快速集中,只是瞬息,七八条人影已冲破草寮的顶、门和席壁,于飞扬的草屑竹梗里强行闯入! 尖锐的寒风随着这些人们的冲进,也跟着灌进来,升起不久的火堆顿时焰苗乱舞,灰烬旋回,点点火花跟着风势溅闪浮沉。 火光减弱了大半,犹如挣扎似的芒彩跳跃晃动,青红交杂的光晕映照着进入草寮内这八名形同凶神恶煞般的人物;阴暗的色调变化着他们的容颜,个个形态狰狞,有似妖魅! 满头白发,相貌冷峻的这一位,乃是“鬼马帮”如今的大当家“白发”章居仁,站在他身边,腰粗膀阔、头若巴斗的壮汉,则为二当家“龙甲”丁一鼎,背门而立,生一双浓眉金鱼眼的仁兄,便是顶替了钟去寻三当家的位置的“蛇君子”严琛;从棚顶扑入的那两个,一位疤顶无毛,身材壮实如棍,为四当家“大响鞭”包延寿,窄脸膛、高颧骨的这个,是五当家“孤狼”袁子凡,那站在草寮后侧,宛如玉树临风似的俊朗角色,便乃对钟若絮害单相思、苦缠不休的六当家“小专诸”裴瑾了。 黑脸黑肤加黑衣的施心痕守于左边,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个腮帮子特宽、死眉死眼,两只手掌叉开如蒲扇般的人物,这人不用多想,必属施心痕的伴当“人面獒”熊俊无疑。 “鬼马帮”对任霜白摆出的场面确然够隆重了,六位当家的不但倾巢而出,俱皆列席,还搬来了“天蝎会”的两名杀手,连他们大把头级的手下都没有资格进场亮相呢。 任霜白盘坐不动,却目光巡回,宛若在打量草寮中的这些个不速之客。 施心痕阴恻恻的一笑,道: “冤家总是路窄,任霜白,我打开头就肯定是你干的好事!” 面对施心痕的方向,任霜白道: “不错,但此番相遇,对你而言,未见得便是好时机。” 施心痕七情不动的道: “那就要看我们各自的表现了,任霜白,你曾拔过一次头寿,我不信你这次又有以前的运道。” 任霜白道: “你们来的人可真不少,我算算,嗯,有八位吧?” 施心痕一点也不惊讶,他道: “你应该感激,这是对你的礼遇。” 任霜白笑笑,道: “我想,恐怕‘鬼马帮’新旧任的六位舵把子全到齐了?” 接话的是“白发”章居仁: “少扯闲淡,姓任的,你把钟若絮那贱人藏到哪里去了?” 裴瑾立时表示出他的不满: “当家的,你最好在对钟姑娘的称呼上斟酌点……” 任霜白抚掌而笑: “这位是裴六爷吧?你说得有理,人家钟姑娘行正立稳,一清二白,又是旧日手足的胞妹,怎么也和‘贱人’两个字沾不上边。” 裴瑾极为克制的道: “任霜白,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用不着故示热络;希望你告诉我们,钟姑娘人在何处?” 任霜白道: “抱歉,我不能说。” 裴瑾忍着气道: “不是你救她出来的么?难道一路上你们不在一起?” 任霜白道: “这亦不能奉告。” 大吼一声,章居仁愤怒的道: “姓任的,你乖乖交出钟若絮,我考虑留你一具全尸,否则,必将你凌迟碎剐,挫骨扬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任霜白笑了: “倒挺有顺口溜的韵味,章大当家,你约摸平时说惯了吧?” 章居仁眼露凶光,厉声道: “你死到临头,还敢跟我耍俏皮?你当我们便治不了你?!” 裴瑾跟着道: “任霜白,钟若絮对我们的重要性你该十分清楚,要不回她的人,我们是决计不会甘休的,只要你把她交出来,其它部好商量。” 任霜白道: “这件事,恐怕没有商量的余地。” 裴瑾英挺的面孔上已浮现着强烈的怒意,他咬着牙道: “头一次,你从中作梗,坏了我们的事,这一次,又潜入本帮堂口劫走钟若絮,并杀了我们一名大把头级的兄弟。再三再四的侵扰我们,干犯我们,任霜白,莫非你认定了‘鬼马帮’软弱可欺?” 任霜白道: “裴六爷,你这样说话,就未免断章取义,不够公允了,施心痕若非衔贵帮之命前往不利于钟家兄妹,我怎会插手相助?贵帮如未掳掠钟姑娘,我又怎会冒险搭救?各位起因在先,我是结果於后,其咎孰属,昭然若揭!” 那位腰粗膀阔的二当家丁一鼎,这时大剌刺的开了口: “喂,姓任的,我们从来也不曾听说钟去寻有你这么一号朋友,你到底是打哪个鳖洞里钻出来的王八蛋?钟家兄妹同你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值得你扮此孝子贤孙?” 任霜白冷冷的道: “钟家兄妹的人际关系,没有必要逐一向你禀报,我同他们之间是何等情份,更与你无关,你只要确认一件事——为了钟家兄妹,我可以舍此皮囊,断不顾惜!” 怪笑一声,丁一鼎道: “他娘的,还一派大义凛然的架势呢,不给点颜色瞧瞧,料也不知厉害!” 施心痕面无表情的道: “二当家,这任霜白,是个典型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角色,除了武力,说什么也是白搭!” 丁一鼎大声道: “那还等什么?老大,下令动手啦!” 章居仁咆哮: “姓任的,最后再问你一次,交不交人?” 任霜白夷然不惧: “你应该已知道答案,章大当家。” 一头银丝似的白发突然竖起,章居仁猛一挥手: “杀!” “龙甲”丁一鼎首先响应,一杆粗长的“齐眉棍”拦腰横砸,风声呼啸中,三当家“蛇君子”严琛适时而动,黑黝黝的软钢“蛇头鞭”当胸急射,两件家伙来势俱疾,眨眼已到。 任霜白身形倏旋,已人刀合一,如圆桶般的光柱霍然舒卷,仿佛昂龙矫虹,凌厉无匹的诠释着“劫形四术”的第三招——“黄泉灵光”。 “鬼马帮”的二当家丁一鼎,虽然有“龙甲”之称,却也不敢拿他一身厚皮去顶抗如此速度回绕下的镝锋,“齐眉棍”倒扬反挑;人才往后闪退,一颗头颅却已滴溜溜蹦上草寮顶端的破洞,随即不知去向! 严琛扑跌地下,连翻带滚窜爬,算他躲得快,光柱掠过的刹那,只在他背脊间割开一条尺许长的血槽。 叫如狼嗥的四当家“大响鞭”包延寿一个虎跳上前,手上粗逾儿臂的牛皮长鞭发出“劈啪”暴响,搂头盖脸如骤雨般砸落,而光柱直迎而到,但见皮屑纷飞,鞭影散化,包延寿手舞足蹈的撞出草寮之外,胸膛剖裂,血喷如泉涌! 五当家“孤狼”袁子凡此刻想退,业已不及,只有硬着头皮,凌空翻掠,两柄“铁狼爪”扣戳点绞,招出如电! 光柱蓦地扩展,像煞秋水盈溢,月华流泄,无声无息里已猝而将袁子凡连人带爪完全卷入,惨号突起的俄顷,袁子凡的躯体已如被分了尸一样,成团成块,血肉模糊的抛散四周。 自拼杀开始,直到四名“鬼马帮”的当家三死一伤,不过人们几次呼吸的时间,在这短暂的时刻里,要经过几十年辰光才成长的生命,便已匆匆终结——叱咤风云也好、历尽悲欢亦罢,一概烟消云散。 章居仁紧紧握着他的背齿钢刀,像中了魔似的僵立当场,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这算什么刀法、算什么武功?哪有光旋芒闪之下,立分生死的情事?! 背抵着席壁,裴瑾的脸容一片惨白灰青,他像要窒息般的强喘着,执于手中的利剑不停颤抖,双方交刃的一刹,给他的震撼是无比巨大、无比强烈的,而更实质的打击——更令他难以承受的却是希望破灭,他不得不坦认,以人家那样的身手,想要夺回钟若絮来,何异缘木求鱼? 比较镇定的还是施心痕,任霜白的本领,他曾经领教过,但此时此刻,却仍免不了触目惊心,暗自发毛,好歹表面上尚能保持从容,不显异状。 艰辛的咽一口唾沫,那熊俊喃喃的道: “天爷,用刀用到这种邪门地步,那刀,还像是把刀么?” 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章居仁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控制不住嗓音发抖: “老六,你看,呃,该怎么办?” 裴瑾呕了一声,呻吟似的道: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莫不成便叫兄弟们白死?” 章居仁笑得和哭差不多: “你的意思,咱们豁到底了?” 裴瑾吸着气道: “当家的,头可断,志不可屈,否则,摘下招牌,都别混了……” 咬咬牙,章居仁朝施心痕呵了呵腰: “施兄,紧要关口,务望大力帮衬!” 施心痕十分承情的道: “放心,当家的,如今我们是在同条船上,好比一根丝线拴两只蚂蚁,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现在,任霜白站立草寮一隅,缅刀照旧软软垂指向下,他的表情冷硬,双眸幽邃,不泛丁点七情六欲,仿佛他要做的只须等待而已。 章居仁振起精神,少不得色厉内荏一番: “你很,任霜白,我叫你狠,血债血偿;‘鬼马帮’和你势不并存!” 任霜白平静的道: “这是必然的结果,大当家。” 斜举齿背钢刀,在森寒的刀芒漾晃下,章居仁慢慢逼前: “你有老千计,我有状元才,姓任的,天下没那些吃定的事!” 任霜白淡淡一笑: “且施展出你的状元才,大当家,我正等着。” 于是,施心痕也开始悄然移动,他的伙伴熊俊则往另一边潜出,两个人隐隐形成可以交互夹击的犄角之势。 第32章 天良未泯 软软下垂的“断肠红”倏忽向上竖立,冷电眩映的刹那,光柱已经凝聚而成,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破空暴射,目标直指章居仁。 章居仁除了用他的背齿钢刀奋力磕击之外,没有更好的法子末阻挡光柱的冲激,而这种以硬碰硬的防御手段,乃是最愚笨与拙劣的方式,因为在速度、镝锋旋进的频率、撞击的力道上,一边为单一的运展,一边是气动和形质的浑然融合,疏密快慢之间,根本无从比较,他用这个法子抵抗,倒不如窜避逃命来得允当,只一出手,已注定了霉运当头! 璀灿的光柱笔直掠过,章居仁的背齿钢刀像着了魔似的连连叮哨跳荡,震得他的身子也不住弹晃摇摆,耀眼的精芒推动着他,每一转回,便有一大蓬血雾散布,光柱掠过去再绕返,这位“鬼马帮”的大当家早已四仰八叉的翻跌于地,如银的白发染得一头赤红! 裴瑾便在这时握剑扑上,他双手执剑,动作疾若鹰隼,但却欠缺身剑合一的功力,算起来,仍属单一运作,不过,和章居仁不同的是,他采取的为攻势罢了。 绕近的光柱迎向裴瑾,剧烈的金铁交击声刹时震耳欲聋,裴瑾的利剑立刻折断为二,只见他挥臂拔升,可是跃起的须臾,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似的颓然坠入光柱之内。 掣闪的寒光骤而收敛,裴瑾踉踉跄跄走出几步,重重栽倒,原先英俊的脸孔已扭曲变形,双眼凸瞪不瞑——他算好的,仅中了左胸一刀,这一刀固然致命,至少还落一具全尸。 那边的施心痕和熊俊,在第二次双方交锋的过程中,并非不想帮忙,实践他“跑不了你、走不了我”的承诺,而实在是情况的演变太快,快得待他意念始动,尚未及觅得适当机会之前,一些俱已结束。 缅刀,又软软垂指向地。 倒吸一口凉气,熊俊憋着嗓音道: “心痕,怎么打谱?” 施心痕缓缓的道: “错不过一死而已,老熊,不要望了我们‘天蝎会’的传统!” 熊俊闭口不言,握着一对三尖两刃刀的双手却湿漉漉的冷汗涔涔。 任霜白开口道: “终于,我们又面对了。” 施心痕生硬的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干我们这一行的,迟早会遇上这一天,任霜白,你也一样,要求善终,皆属奢望。” 任霜白道: “我看得开,施心痕,因为我这一生,从来便没有任何奢望,一个浪荡江湖的瞎子,你叫他去贪求什么?” 黝黑冷漠的面孔上,竟浮现起一抹罕见的笑容,施心痕道: “这次相遇,可谓劫数难逃,任霜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任霜白道: “请说。” 施心痕道: “我们之间,原无深仇大恨,但我看得出,你杀机已定,你如此盼切的想要我性命,大慨为了钟家兄妹的因素吧?” 点点头,任霜白并不曲饰的道: “正是。” 施心痕又笑笑: “我猜想,更为了钟若絮的因素?” 任霜白道: “谁告诉你的?” 施心痕居然叹了口气: “孤男寡女,本易同病相怜,进而互生情愫,然后,就演变为同仇敌慨,双心连一了,世间事,往往脱不了惯常的模式,总像这样发展,唉,却可怜我们的‘小专诸’裴瑾那一番痴迷……” 任霜白道: “你只怕很少这么感慨过,施心痕,原来你除了杀人之外,也有性情。” 施心痕双手分开,道: “来吧,时辰差不多了。” 任霜白深深看着施心痕,一时之间,他似乎真的觉得已将对方的形像印入瞳底了,于是,“断肠红”铮声竖弹,光华立盛,浑圆的光柱霍然成形,长龙驭风似的昂首而起。 施心痕的动作凌猛之极,他身形暴掠,“双蝎螯”在光柱甫起的一刹挺插而入,光柱突兀如流波颤荡,扩散的瞬息复又凝聚,施心痕奋身斜跃,一条左臂已血淋淋的只剩下半截! 熊俊自后往上急扑,一对三尖两刃刀刹时形成一片刀幕,像光雨交织的罗网,冲着光柱硬生生的罩落。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光柱突破罗网,矫卷旋回,熊俊双刀霍脱,才要以一个翻滚动作躲避,寒芒绕射横切,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已然分为两段,花白瘰疬的肚脏,立刻倾泻遍地! 断了左肘的施心痕三个斤斗连串翻腾,右手仅存的一柄短剑藉翻腾之势猝飞而出,而光柱撕裂空气,倒折伸缩,短剑一闪之下,断为数截,施心痕的身体尚未落地,已被撞抛三尺,重重摔下。 这位“收魂鼓”亦是一刀毕命,“断肠红”透过他的心脏部位,直穿到底,痛苦当然有,却极短暂,比起他一向杀人的手段,算是慈悲多了。 不错,“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任霜白并非毫未付出代价,施心痕果然是行家,手段够毒够狠,他初起那闪电似的一击,是抢在对方人刀合一的间隙之前,虽说间隙极小,他已能利用这极小的空暇给任霜白右腰上添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现在,“断肠红”又软软垂指向下。 伏在那里,一直不移不动、望似死人实则并没有死的“蛇君子”严琛顿感寒气逼来,周身汗毛倒竖,上下两排牙齿也不受控制的磕击起来。 任霜白沉沉的道: “请问,这一位还活着的是几当家?” 严琛呼吸窒迫,舌头打结,竟期期艾艾的回不上话。 任霜白道: “我虽是个瞎子,反应倒还不差,我周遭的环境状况,向来瞒不过我,我知道这里尚有一个活口,请告诉我你的身份!” 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严琛颤颤惊惊的道: “呃……我叫严琛,‘鬼马帮’的三当家……” 任霜白‘哦’了一声: “近来才新入帮,接替钟去寻职位的就是你?” 喉头像噎了沙,严琛嗓音嘶哑: “是他们邀我入帮的……任霜白,我从来不曾觊觎过这个位子,当年他们驱走钟去寻,也完全与我无关,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倾轧内情……” 任霜白道: “我没有说当年的事与你有关,三当家,不须过于敏感。” 呛咳几声,严琛面青唇白的道: “你——任霜白,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你要明白,我在帮言帮,身不由己,对你而言,我毋宁是无害的……” 任霜白沉默了一会,挥挥手道: “你走吧,三当家。” 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位刀法神鬼莫测的可怕敌人,严琛不敢轻易相信即此便可保命: “任霜白,你是说,你不杀我?” 任霜白道: “杀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只要你不想杀我,我何必一定要杀你?” 严琛急忙道: “我怎会想杀你?事实上我也不俱有这样的能耐……” 任霜白笑了笑: “所以,我已经说过,你可以走了。” 拍去衣衫上的尘土,严琛对着任霜白重重抱拳,然后,头也不回的迅速走出草寮——外面,寂然无声,一片僵寒,没有人接应,亦没有人招呼,“鬼马帮”其余的一干人众,全不知何去何从了。 又回到了小桥流水的地方,竹篱瓦屋别来无恙,在任霜白与钟若絮的感觉里,却恍惚有种超越实际时空的悠远,这次回来之前,两人犹是两个各异的个体,如今,算是心体相连了。 入夜之后,钟若絮服侍过任霜白沐浴净身,又仔细为他的伤口敷药包扎,一切舒齐之余,等任霜白从里间踱出,钟姑娘早已手脚利落的弄好三菜一汤,摆在桌上。 吸吸鼻子,任霜白笑道: “你什么时候预备的饭菜?怎么也没听见你有什么动静,吃的就上桌了?” 拉开椅子让任霜白坐下,钟若絮眉宇开朗的道: “米原就现成,天气冷,早先存放的鸡蛋腊肉也还没坏,喏,一碟油炒蛋,一碟薰腊肉,另一碟爆花生,做了碗虾米发菜汤,都是简单东西,霜白哥,这顿晚饭不怎么丰盛,你好歹凑合吧。” 任霜白扶起筷子,道: “比起啃干粮、吃窝头的光景,这已算大菜了,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钟若絮温柔的道: “吃吧,别等饭菜凉了。” 扒了两口饭,挟一块炒蛋送下,任霜白一边咀嚼,边唔声赞美: “好香,好手艺。” 钟若絮举箸挟起一片腊肉到任霜白碗中,神情十分满足: “好吃就多吃点,霜白哥,你要再添十斤肉,人才比较匀称。” 任霜白道: “你也吃呀,若絮,我发觉你身上的肉亦不多。” 不禁面颊飞红,钟若絮羞啐一声: “没正经的,说着说着,看你说到哪儿去了?” 任霜白咽下腊肉,笑道: “对不住,若絮,我是没心,一下子说溜了嘴!” 哼了哼,钟若絮道: “如果有外人在,才叫窘呢,咱们还没正式成亲,我身上肉多肉少你就知道了,人家听在耳里,包管窃笑在心。” 任霜白道: “但凡有外人在的场合,我一向谨言慎行,少出差错,家里嘛,难免就比较口没遮拦……” 钟若絮吃了小半碗饭,拿空碗舀汤,若有所思的道: “霜白哥,我们朝后,你可有个打算?” 放下筷子,任霜白道: “当然,岂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守一辈子?我们虽是贫家小户,也得照规矩依旧俗来,首先,三媒六证不能少,也该下点聘,之后择吉成亲,咱们没什么友戚,不过不要紧,等我去找房东,一切委托他办,至少几桌客总要请,若絮,仪式简陋了些,可是我主要给你的,乃是一个正式名份,希望你莫因场面寒伧而见责。” 钟若絮笑得十分甜美、知足: “我嫁的人是你,又不是嫁给场面,能有个经过正式程序的婚礼,我已经非常高兴、非常安慰了,霜白哥,婚姻的重要性在于它的意义,可不是表面上的风光与否。” 任霜白笑道: “好,你有这种认识就好;若絮,我现在的积蓄不多,过一阵子,我想问问房东这幢房子卖不卖?什么价钱?只要合乎我们的能力范围,我想把它买下来,你看呢?” 钟若絮点头道: “你作主就好,霜白哥。” 任霜白双目散发着光彩,兴致勃勃的道: “这只是第一步,等我们存够了钱,再换大一点的房子,买几亩田,我耕你织,平平静静,与世无争的渡过下半生。” 钟若絮忽然佯嗔道: “霜白哥,你忘了一件事。” 任霜白愕然道: “忘了什么事?” 钟若絮低声道: “我们的下半辈子,就单单你耕我织?” 任霜白想了想,立时恍然大悟: “哈,我可不差点忘了?不,将来怎么会只有我们俩?我们要生养一大堆孩子,十个、八个都不嫌多!” 钟若絮的形色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幸福的期望: “我们要有一大堆孩子,男的、女的都好,我们抚养他们长大,而后,男的娶了,女的嫁了,再生一大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然后他们围绕膝下,撒娇嬉戏,啊,我好像已经看到那一付热闹的情景了……” 任霜白觉得有趣的道: “若絮,你也未免想得太远了,我们连一丁半口还没生呢,你居然已盘算到几十年后的事去。” 收回神游未来的思绪,钟若絮喝了口半凉的汤汁: “对了,霜白哥,要实现我们的理想,就少不得要挣钱、存钱,靠后你打谱做什么营生?总不能以你的精湛武功去强取豪夺吧?” 任霜白正色道: “若絮,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如果我想拿这身本事去黑道争食,不是我夸口,纵然称不上大富大发,如今也必腰缠万贯,这种行径,我自不屑为!” 钟若絮道: “那么,干什么才适合你呢?” 任霜白似是早已胸有成竹: “替人走镖、护院都行。要不,开片武馆教徒弟也不错,至不济,先弄个小店铺做买卖,哪怕本小利薄,也能一点一滴来积攒……” 注视着任霜白,钟若絮深受感动: “霜白哥,以你的一身修为,以你在两道上的名声,却能抛舍这一切既得的成就,自甘淡泊于市井凡尘,我佩服你的决心毅力,但,也不禁为你抱屈!” 任霜白道: “红尘十丈,浮华人间,原本便属镜花水月,南柯一梦而已,争名争利,勾心斗角,到末了亦是青冢黄昏,烟消云散,若絮,看透了,就会觉得人生一世,不过如此。” 钟若絮轻声道: “霜白哥,你说得我有点怕,好像,活着纯是一种空虚………” 任霜白忙道: “好吧。让我们来点实际的——若絮,等我养好了伤,我带你去见见屈寂,和他,好坏也算有过一段错综复杂的缘份,向他明说我们之间的事,当打招呼,情理上交待过后,就是同这老绝物说再会的时候了。” 钟若絮有些忐忑的道: “这屈寂,是不是很怪?我有必要去见他吗?” 任霜白笑道: “不用担心,他怪他的,却奈何不了我,再说,对他所做的承诺,我全履行了,再不欠他什么,去招呼一声。是尽我的本份,带你去,不过出于礼貌,老绝物应该心里有数,不会自找难堪。” 钟若絮顺从的道: “既然这么说,我就跟你去吧……” 任霜白微笑道: “说起来有点可笑,对于屈寂,我虽然极度不喜欢他,甚至近乎憎恶的程度,但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也有一段若师若徒的渊源,要说一点情感没有,倒不尽然,不过这种情感的内涵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算起来,他还是我唯一较熟稔、较亲近的人呢。” 钟若絮有所体悟的道: “我明白你的想法,霜白哥,你带我去见他,有几分准媳妇见尊长的意思,也可以说是间接请他做个见证——虽然你并不喜欢他。” 任霜白颇觉欣慰的道: “对极了,若絮,我就知道你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等到了地头,一切应对有我,你不必多费思量;怪只怪我上头再没有其他亲尊,否则,我也讨厌去搭理他!” 起身收拾桌上碗筷,钟若絮含笑无语,心里却免不了七上八下,思绪纷扰,有关屈寂此人的个性行为,她听任霜白说过不少,任霜白亦再三表达过对屈寂的观感,而马上就将面对这么一号人物,到时候,还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呢。 还是这座石洞,还是噼啪燃烧着的松枝火把,洞中仍然飘漾着浓烈呛鼻的松脂气味,而屈寂,亦仿佛一直不曾改变过姿势似的照旧盘坐在大圆石墩子上,下半身还是那条又脏又剥脱的狼皮褥子。 石洞里根本没椅子,好像屈寂从来没有想到请人坐下这回事,所以,任霜白站着,显得腼腆不安的钟若絮也同他一样并肩而立。 屈寂骷髅似的干瘪面孔上浮起一抹罕见的笑容,他细细的端详着钟若絮,不住点头: “嗯,好,不错,出落得葱白水净,一朵莲花似的大姑娘,既然秀外,必定慧中,任霜白小子有眼光,呵呵,这一方面,比我强多了!” 钟若絮带几分嗫嚅的道: “是前辈谬誉……” 捻捻耳朵,屈寂道: “任霜白,你有好长一阵子没来看望我了,原来是忙着挑媳妇去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倒还情有可原;怎么样?你打算与这位钟家姑娘,什么时候行秦晋之礼呀?” 任霜白道: “就在最近,日子还没定。” 屈寂缓缓的道: “你选中了媳妇,尚记得带来给我看看,证明你这个人总算是有良心的,不冤我调教了你一场,不过,有句话我得问问你。” 任霜白道: “前辈请说。” 屈寂干咳一声,道: “这次你带着媳妇来见我之后,是不是就不准备再上门了?” 果然姜是老的辣!任霜白笑笑,道: “回前辈,我的确是有这个打算,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你我之间个性不合,搅在一起,难免会起摩擦。” 屈寂勃然作色: “你个少情寡义的小杂种,如今你是翅膀硬了,本事成了,就过河拆桥,要把我这个既残废、又孤伶的老头子一脚踢开?任霜白,人要讲情份,重故旧,不作兴这么现实自私,你不想想,我一个快六十的老残缺,在这世间无亲无戚,只你算是跟了我近十年的身边人,我们彼此,纵无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你要不管我的凄凉老境,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任霜白平静的道: “前辈,现实自私,不是你经常灌输给我的观念么?其实前辈的晚境并不凄凉,前辈箧丰席厚,所蓄富足,供前辈老来支应,绰绰有余,我与前辈比较,相去何止千里?此外,前辈虽然残缺,却并不孤伶,在这人间世上,前辈仍有亲人,只是流落他方,端看前辈是否肯于接纳,以享天伦了。” 深陷的眼眶中倏现寒芒,屈寂神情已变得阴冷无比: “任霜白,你指得是赵玉莲母女?” 任霜白坦然道: “正是。” 不带丝毫笑意的一笑,屈寂怨毒的道: “我早就怀疑你这件事办得不明不白,有暗中放水之虞,苦于抓不到证据,也只得姑且相信,如今可好,你总算自己招供了,任霜白,我曾说过,你若对我不忠,我尽有治你的法子,别以为你当真成了气候!” 任霜白从容不迫的道: “前辈,你想如何治我,那是另一码事,有关赵玉莲母女的实情,我却必须揭明来讲——赵玉莲为你原配发妻,决未做出有违妇道的行为,只是你心性多疑善忌,胡思乱想,便毫无根据的加她一个不贞之名,更欲杀之以泄恨,这不但不公道,且有悖天理人性;事实上,她母女一直居住故宅,对你日思夜盼,赵玉莲一个女人,以她的双手替街坊邻居刺绣裁衣维生,母兼父职,含辛茹苦将你女儿养大,这样-位妇女,正值得我们尊敬,何来可杀之罪?” 屈寂大怒: “胡说八道,纯系一面之词,任霜白,你有什么凭证能以证明赵玉莲清白无辜、屈慰慈乃是我的亲生骨肉?” 任霜白迅速回应: “孩子确是你的骨肉,前辈,其一,赵玉莲亲口相告,在你最后一次离家之前,曾于酒醉后与她含欢,因而怀孕,如非事实,她岂肯以此床第之事贸然语人?其二,屈慰慈容貌与你酷肖,若非为你所出,岂有这般相貌近似的道理?前辈,赵玉莲母女蒙冤,确属误谬,尚盼前辈幡然悔悟,回头是岸!” 屈寂微微喘息起来,胸口起伏间,怒叱大骂: “混帐东西,你,你给我办的好事,看我怎生治你!” 站在任霜白身边的钟若絮不由惊叫: “霜白哥,我们快走!” 任霜白笑得有些诡异: “不,我们不走,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思,他留了哪一手绝活来治我?现在,就快分晓了。” 屈寂伸手摸向洞壁上的一截绳端,用力一扯,绳子经由一具辘轳的转动,影绰绰的从洞底吊过来一具稻草扎做的假人,假人吊在半空里摇摇晃晃,屈寂双目火毒,牙齿挫磨生响: “任霜白,给我施展‘劫形四术’的最后一招:‘与尔偕亡’!” 任霜白示意脸色泛青的钟若絮退开,然后,缅刀上手,冷电骤闪的一刹,整条缅刀已穿过稻草人的心脏部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人随刀走,镝锋透掠草絮而出的同时,他已奇准无匹的抓住了刀柄!” 刀锋是一溜电光,人的动作也似幻化为一溜电光了。 就在这时,在这任霜白以全身进出的爆发力、倾以所有功力与飞刃同步运作的瞬息,屈寂左手猝挥,一柄短刀仿若流虹贯日,也射过稻草人的心脏位置,快不可言的直指任霜白胸口。 于是,任霜白正在下坠的身形突兀风车似的一个大轮转,左腕翻扬,一把捞住短刀刀尾,四平八稳的飘落地下。 屈寂不禁目瞪口呆的僵滞在那里,他怔怔的盯着任霜白好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大叫: “你,任霜白,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全力’消竭之后又续气回环再生冲劲的技巧?是哪一个王八蛋私下传授给你的?!” 任霜白神色安详和悦: “回前辈,没有人教我,是我自行揣摸演练而得,因为我在修习‘与尔偕亡’这一招时,曾发觉它的缺点是毙敌固然有余,却在毙敌的同时由于劲气的耗损而不易避开来自另外角度的攻袭,‘劫形四术’刀法精妙深奥,原不该有这样的破绽出现,而破绽居然出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前辈保留了一手不曾尽传,所以栽只有反复钻研,再三苦练,终于被我寻到了窍门,幸而成功!” 屈寂气得浑身发抖,枯干的脸孔胀成一付猪肝似的色泽: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混帐王八蛋,小杂种,你要活活气死我……” 任霜白不愠不怒,冲着石墩上的屈寂重重抱拳: “前辈,多谢授业之恩,日远天长,务乞保重身体!” 说罢,他左手拥着钟若絮调头便走;屈寂大力拍打座下石墩,激动的嘶喊: “任霜白、任霜白,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不是说玉莲母女还在么?他娘的,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倒是把她们母女给我找回来呀……” 站住脚步,任霜白回脸一笑: “前辈,这是与你十年搅合以来,我第一桩心甘情愿去做的事,行,你等着好消息吧。” 洞外,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风和日暖,竟透着初春的气息。 任霜白扶着钟若絮双双跨上“老骆驼”得得而去,没有春风带来的马蹄香,不过,却的的确确洋溢着春意了。 一全文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