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案》 第一章 多事的初夏四月 初夏四月,天气还不很热,恼人的绵绵春雨却已停止,是故这几天人们的心情都特别好。 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今日的心情特别好,而且有点兴奋,甚至连日来都绷着脸的平安镖局总镖头苏仁和,此刻也绽开了笑容。 “四海靖平,五洲安宁!” “威镇远方,我武维扬!” 前头的两个趟子手,大声地吆喝着。今日他俩喊得特别起劲,声音传出老远,附近的人一听都知道这是河北最大的两家镖局——平安及镇远押镖来了,有事要办的人照办,没事做的人便站在路旁观看。 这是沧州城的西城门外,官道颇为宽阔。镖队前头的是几个趟子手,接着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九环金刀”苏仁和。苏仁和的左右及背后各有一个手执兵刃的镖师。镖师之后是四辆遮得密不通风的镖车,镖车两旁又各有两个镖师,车后是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双枪”石振义! 石搌义的背后还有三个镖师以及一群趟子手,镖车上各插着两枝代表河北最具势力的两家镖局的镖旗,镖旗在风中招展,显得十分威武。 细数一下,这次两大镖局联合押镖,所出动的镖师连两个镖头总共竟及五十多个之多,而且还都是两局的精华。 仔细的人都知道这一趟镖必定非同小可,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一件唐朝大内御用的龙凤砚台,据洛阳城的“万事知”先生鉴定,这砚台是唐太宗李世民在书房批阅大臣奏章时用的,名贵无比,价值连城。一件武则天金钗。一件前朝的名瓷,据说是王安石宰相放在客厅内的花瓶。一件后梁太祖朱温的佩剑,宝剑本身的价值且不论它,单只剑鞘上镶满的宝石便有四十八块,明珠二十四颗! 受保的镖物虽只有四件,但每一件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也就难怪要惊动河北最大两家镖局如此谨慎从事 本来镇远镖局无论是历史、实力以及声名都要比平安镖局强上几分,无奈这趟生意是平安镖局接下来,后来苏仁和觉得这生意太大,自个儿啃不下,所以跟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剑震京华”邵重梁商量,由平安及镇远联合押送,平安镖局占三份,镇远镖局占两份,所以平安镖局在这趟镖上便排在镇远之上了。 这是他们第五次联合押镖,以前三次是镇远接下生意,因为人手不足,首先提出与平安镖局联保的,只有一次是平安镖局求镇远的。 事实上镇远不但是河北第一家镖局,也是全国最大的。平安在全国行内只能排在第四位,镇远的生意自然比平安多且大,招牌也比平安的响,镖旗所到之处,黑白两道都要卖邵重梁几分颜面,所以连续十多年来,都未曾出过一次岔子。 这次物主所付的代价极高,由河南的洛阳城到河北的沧州城,不到一千里路程的押送费是十五万两银子,对平安镖局来说,这是历年来最昂贵的一笔生意,而其所保的货物的价值也是历年来最高的。 平安镖局一共有十五位镖师,这次表面上只派出六位(另四位是镇远镖局派出的),事实上是十五位镖师全部出动,他们各自带着一两个趟子手,伪装客商,先在前面“探路”及拜会黑白两道的各方头头。 镇远镖局也派出五位镖师在暗中保护,甚至另一名副总镖头“铁算盘”商密也暗中出动了。 这一队镖队走了十七日终于提早三日到达沧州城外了,看行程日落之前便能把镖货送交给货主,划花认收之后,收了押送金,便算完成了。 苏仁和坐在马上,一对眼睛不断注视着路道的行人,以防在最后关头生变。 一个客商忽然自人群中钻了出来,向苏仁和连挥三下手,这是表示前头以及城内都没有异样。 苏仁和心头略宽,不由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旁边一个姓赵的镖师道:“总镖头,这趟镖又平安了,您替镖局起的这‘平安’两个字,当真有点意思,这几年咱们保的镖,每一趟都是平平安安的!”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快吩咐下去,叫弟兄们格外小心一点,千万别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了意外,晚上交了货让弟兄们好好地喝一顿,我请。” 赵镖师立即策马传话下去,镖师们及趟子手们听见今晚可以喝酒,都是精神一振,腰杆挺得更直了! 保镖的在路上都是严禁喝酒的,偏偏在刀头上舔血讨饭吃的人,都是豪量,戒了十七日的酒,大伙儿都已淡出鸟来,眼前可以开怀痛饮一顿,谁不高兴? 镖队终于平安地走进沧州城内,前头吆喝开路的趟子手喊得更欢了。 “四海靖平,五洲安宁!” “威镇远方,我武维扬!” 吆喝声一直至一座大庄院面前才停住,仔细的人也都猜得出,能够请得起镇远镖局及平安镖局的人,沧州城内只有一个,便是方圆数百里的首富:黄达。 黄达跟一般财主一样,都是长袖善舞,而且对己阔气,对人吝啬,不过他也有一点与别人不同之处,一般财主都是养尊处优,一个肚子像口大铁镬般大,黄达不但身材修长,丰神俊朗,而且有一身武功,所以寻常的劫匪,都不敢打他的主意。 这次黄达用四百万两黄金去洛阳城秘密买来这四件稀世珍宝,知道的人极少,除了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几个正副总镖头、卖主及公证人“万事知”先生之外,再无外人知道,即使是镖局内的镖师也只知道这是一趟大生意而已,到底所保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 黄达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所以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他的七房妻妾也都不知道! 趟子手把门帖投入黄府之后,不久,黄达便下令人马镖车全部由侧门进去! 正门有高高的石阶,马匹及车子不容易进去,侧门就不同了,大门一打开,镖车便笔直地驶了进去。 全部进入之后,大门又关起,还加上铁闩。 侧门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庭院有花有树,修葺得十分整齐,人马便都停在庭院中。 一个总管模样的人出迎,叫道:“苏总镖头及石副总镖头把镖物送入内室,其他人等全在原地等候!” 苏仁和吩咐众人下马,向石振义打了一个眼色,双双走到一辆车子前,把麻绳解开,接着揭开油布。 油布揭开之后,便现出四只木箱,苏仁和小心翼翼抓起其中一只箱子,与石振义随那管家步入内堂。 黄府的一切都是那般金碧辉煌,每一件家具、每一根柱子都刻意求工,就算是家丁及丫环也都是身穿绫罗绸缎,说不尽的荣华富贵! 苏仁和及石振义走进内堂之后,镖师们及趟子手也都解鞍席地休息。过了一阵,犹不见头子出来,赵镖师不禁悄声道:“不是姓黄的要减咱们的酬金吧?怎地坐了这般久,还不出来?” 一个姓齐的镖师忙道:“老赵,你别乱说,让人听见可不好意思!” 一个镇远镖局的镖师接口道:“对,也许黄老爷请咱们头儿喝几杯谢酒!” 老赵脸上的几点麻子登时发亮了:“现在咱们若能有几杯解解馋就好!” 那镖师笑骂道:“你还怕没得喝?说不定咱们商副总镖头已在金碧酒楼订下酒席等咱们啦!” 众人一听立即轻声地交谈起来了,脸上尽挂着笑意。正在不耐间,忽见石振义沉着脸随着一个管家快步走了出来。 老赵忙问道:“石头儿,咱们总镖头呢?” 石振义脸色铁青,沉声道:“把车上的油布都解开,所有的木箱全搬进去!每人搬一箱,其他的人仍在这里等,不得离开一步!” 老齐诧异地问道:“石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些废物呀?” 石振义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喝道:“不必多说,快!” 众人立即忙将起来,不一阵十五只木箱全都搬下镖车。 石振义点了十五个人,每人提起一只随他走入内堂! 在庭院内等待的人,心头都有点忐忑,不知是不是出了岔子,但一路上平平安安,无惊无险,连车子都不曾让人动过,又怎会出岔子?于是众人又交头接耳忖测起来了。 不久,便见那些抬木箱的人走回来,老赵立即走前问道:“老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齐摇头道:“不知道,咱们只把木箱放在书房外,便回来了。” 老赵抱怨道:“你就不会探一探口风,可不知人家多焦急。” 老齐白了他一眼:“咱是让黄府的人赶出来的。” 老赵嘟囔几声,一屁股坐在车上。天上的彩霞逐渐黯淡了,苏仁和及石振义仍未出来,老赵跳了起来,叫道:“莫非头儿让人扣住啦?咱们向他们要人。” 老齐道:“千万不可鲁莽!” 另一个镖师也道:“也许黄达不肯付钱,两个头儿正在跟他交涉。” 老赵道:“无论如何,一个时辰,什么事也已商量出来了,咱们好歹也要派个人去问一问!” 一个镇远镖局的人颔首道:“不错,天快黑了,弟兄们也都饿了。” 老赵说:“饿倒是不饿,只是口渴!咱快选个人去吧。” 那镖师道:“别选了,就你去吧!” 老齐道:“不行,俺去!老赵做事毛躁,闹个不好,要给头儿添麻烦。” 老赵居然没有反对,于是老齐踏上台阶。一个家仆立时自柱子后蹿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老齐对他抱一抱拳,把来意对他说了。那家仆想了一下,终于答应让他进去。 刚穿进偏厅,老齐在走廊上便看见苏仁和及石振义垂头丧气地走来了,他忙问:“头儿,手续都办妥了?” 苏仁和挥挥手,自喉间发出几个字来:“咱们半路把镖丢失了。” 老齐惊呼一声:“什么?谁说的?” 石振义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敝局的招牌要砸在石某手中。” 苏仁和喟然道:“敝局的招牌何尝不是也砸碎了。”一顿又道:“老齐,不要多问,弟兄们都累了,先让大伙儿安顿了再说。” 石振义接道:“这消息先不要告诉他们,免得等下他们连饭也吃不下。” 苏仁和挺一挺胸膛道:“对!凡事等吃了饭再说,这几天弟兄们都辛苦了!” 老齐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平安镖局开业至今只有十六载,能够挣下这份声名,最大的原因是上下一心无两,而能够造成这一点的,正是因为苏仁和一向视手下如同手足一般,从不当他们是雇员。 此刻苏仁和虽然挺胸而行,但老齐看得出他心头的悲痛,十余年来建立的声誉毁于一旦,谁能不悲痛? 老齐进入平安镖局已有八年,八年的时间使他与平安镖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苏仁和一向把镖局视作第二生命,他只希望这次的打击不会令他一蹶不振。 苏仁和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脸色始终有点难看。 老赵问道:“头儿,是不是那姓黄的要减咱们的酬金?” 苏仁和道:“没有的事,弟兄们都辛苦了,请去痛快喝一顿吧!” 众人立即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黄府的家丁打开侧门,老赵第一个牵马出去。 走至街上,众人都忍不住欢叫起来,连日来的辛苦似消失了大半般,虽然有几个细心的人看出有点不对,但一来一路平安,点尘不惊,二来也受到感染,竟没人发觉老齐低着头不发一声地走在最后面。 穿过一条小巷,一个肥胖的中年汉子含笑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罗衣,一副巨贾的模样。 苏仁和问道:“老邹,田老弟及商副总镖头在哪里?” 那个巨贾原来是平安镖局的镖师所扮,闻言忙道:“弟兄们早已在华光客栈包下一座厢院了,田头儿及商头儿已带人先去金碧酒楼了,只留下属下在此引路。” 苏仁和忙道:“带路吧。” 众人跟着老邹,又穿过一条小巷才到达目的地,把马匹及镖车推了进去,匆匆洗了个脸便出来了。走出客栈,老邹发现苏仁和、石振义及老齐都没洗脸。 金碧酒楼在沧州算是最大的,上下两层楼,装饰得富丽堂皇,此刻晚饭时间虽过,但楼下的食客仍然不少。 田中宝及商密包下二楼全层,开了八席,菜虽未上,酒早已备好,众人早已又饥又渴了,看见酒坛子,肚内的酒虫早就动了,都急忙就座。 商密外号“铁算盘”,除了他是使外门兵器一件铁铸的算盘之外,还因为他心思十分缜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看出苏仁和及石振义神色都有点不对,忙悄声问石振义:“石老弟,事情有点不大顺利?” 石振义望一望苏仁和,露出征询的眼光。苏仁和忙向他打了个眼色。他轻咳一声,强颜道:“一路平安,还有什么不顺利的?” 苏仁和斟满了一杯酒,长身举杯道:“这趟镖弟兄们辛苦了,苏某先敬大家一杯。” 众人欢呼一声,齐把杯中酒喝干。老赵自斟了一杯,叫道:“头儿,你们几位也辛苦了,咱们也敬你一杯。” 众人轰声应好。老赵目光一及,诧声问道:“老齐,你为什么不喝?” 老齐重重地打了一下大腿,叫道:“头儿,俺再也憋不住啦!”霍地长身叫道:“兄弟们,大伙儿别喝酒了,这趟镖砸了!”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老赵怒道:“老齐你不是喝醉了吧?一路平安,怎个砸了?你可别胡言乱语败了大伙儿的兴。” 老齐沉重地叫道“头儿……” 众人转头望向首席,只见苏仁和及石振义,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败灰,垂着眼皮,望着面前的酒杯。 这刹那,即使是粗心大意的老赵,也看出事情的确有点不对,一时之间,整个偌大的二楼都静了下来。 商密也是吃了一惊,忙问道:“苏二哥,情况到底怎样?赶快说出来,好请大伙儿想个办法来补救。” 菜送上来,苏仁和苦笑一声,举箸道:“大伙儿饿了,大家边吃边说吧!” x       x       x 本来,苏仁和提着木箱,怀着兴奋及一种胜利的喜悦心情,跟着黄府管家走入内堂,石振义随在他之后,心情同样兴奋。 两人也不知穿过多少座堂舍,才到达黄达的书房。黄达早就立在门外笑脸相迎,一身雪白的绸缎长袍,系着一条碧绿色的腰带,腰带全由翠玉圈子扣成,腰带上还挂着两条黄色的彩穗,脸上的短髯修得十分整齐,年纪虽已不小,但看来依然十分俊朗。 “两位辛苦了,黄某十分感激。” 苏仁和道:“不敢,能得黄爷青睐,在下等都深感荣幸!” 黄达潇洒地一笑:“总镖头言重了,贵两局是血汗换来的金漆招牌,黄某敢不信任?请把箱子抬进来,黄某验过无差,便可办交割手续了。”说罢推开房门。 苏仁和提着木箱走了进来,这才发现黄达的书房十分宽敞,书桌及椅子都是用紫檀木所造,白玉灯台的火已亮起,把书房照耀得光如白昼。 苏仁和把木箱放在书桌上,随即抽出自己的成名兵器九环金刀,放入夹缝中把箱盖撬开。 黄达紧张地道:“请总镖头小心!” 苏仁和手腕微一用力,箱盖应声弹开了,木箱却纹丝不动。黄达赞道:“好功夫!” 石振义双手伸落箱内,举起一个木扁盒来,盒盖上雕着图案,看来十分名贵。 黄达双手微微发抖,伸手接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放落桌面,随即把盖子揭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座砚台。黄达双眼发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着喉管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一座!” 他声音虽经压紧,但仍听得出内心的兴奋以及对古董的狂热心情。 黄达再拿出第二件来,却是传说是大周皇帝武则天的饰物凤钗。 黄达仔细看了几眼,忽然叫道:“这……这……这是赝品!” 石振义及苏仁和同时大吃一惊,失声道:“不可能,沿途都不曾动过!” 黄达伸手在凤顶一按,道:“你俩看,这嘴不能张开,黄某在洛阳交货给你时,可已试给你看过的,而且这凤钗打造的手工也极劣。” 苏仁和接过来一看,果然看出有点不对,刹那间,一张脸登时变了。石振义伸头过来,喃喃地道:“不可能,不可能。” 黄达连声音都变了,道:“再拿另两件出来看看。”这次苏仁和亲自伸手进去,抱出那只宋朝瓷瓶来,目光一落,脸色更白了,手上这件花瓶,一眼便能看出是件赝品,因为这件只是寻常的花瓶,也非壁裂,(西门丁按:壁裂是我国古代瓷器制造的一项杰出工艺,在明朝最为盛行。经过壁裂的花瓶,其外壁上呈现如蜘蛛网般的裂纹,但以手抚之并不觉其裂,实际上亦非裂。这项传统技术被保留下来,近代仍有制造。)即使是壁裂,本朝的也不值钱,其昂贵之处除了是前朝王宰相的遗品之外,便是其壁裂。因为前朝的壁裂花瓶极其罕见,而且还是出自民窑,听说瓷窑的老板只制了几件便暴毙了,他的技术并没有遗留下来。 直至二三百年后,壁裂的技术才逐渐流行起来,虽然其产品比其他产品昂贵,但与前朝的相比,价值相差实在不能计算! 黄达铁青着脸,道:“两位怎会让人掉了包还不知道?” 石振义喃喃地道:“没人掉包,一路上都没有外人接近。” 黄达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掉包的人便不是外人了!” 苏仁和及石振义脸色齐是一变,连忙把最后一件取了出来,目光一及,两人都是倒退了一步。 这把朱温的佩剑,不用抽出来看也知是假的了,因为剑鞘上的宝石及明珠都已不冀而飞。 黄达吸了一口气,道:“黄某想听听两位的解释!” 苏仁和及石振义面面相觑,都做声不得,心头之震惊以及诧异都已到了极点。 良久,石振义才呻吟似的道:“也许,也许真的放在其他的木箱内!” 苏仁和明知可能性极微,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地道:“对对,也许他们把它们分开了,咱们去看看。” 黄达冷笑一声,伸手一拦,道:“苏总镖头请留下来,请石副总镖头代劳一下,叫人把木箱搬来查看。” 苏仁和颓然坐在椅子上,石振义匆匆出门,只见外面立着几个眼神充足、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黄府家将。 黄达吩咐管家带石振义去搬木箱。 x       x       x 老赵“啯”的一声,干了一杯酒,沙着声道:“头儿,咱们并没有把那些镖物分开呀!而且咱们事先根本不知道这趟镖保的是什么货。” 苏仁和举起面前的杯子,仰脖一口把酒喝干,石振义却早已喝了七八盏了。 “苏某何尝不知!只是在那时候,只怕连我自己也想要搜一搜身上的衣袋了。” 商密问道:“苏二哥,后来怎样?” 苏仁和跟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铁剑震京华”邵重梁私交甚笃,而他又比邵重梁年轻三岁,是故镇远镖局的老镖师一向都称他为苏二哥。 苏仁和又喝了一杯酒,铁青的脸上忽然涌上一片红晕…… x       x       x 那十五只木箱全被打开,里面放的全是小麦,连一颗砂子也没有,这本是“铁算盘”商密想出来的,用以掩饰所保的镖物,以及万一发生事故,希望劫匪在匆促间可能会拿错,当然不可能会放着值钱的东西。 黄达冷冷地道:“两位可曾把合约的副本带来?” 苏仁和麻木地自怀内揣出一张纸来,黄达霍地抽出白骨描金纸扇轻扇一下,然后又“唰”的一声把扇合起,用扇柄指着那张合约,道:“纸上的字两位当然都认得,黄某自然也知道,不过还想请两位亲口再读一遍。” 石振义吸了一口气,道:“不必读了,便依合约办吧!”黄达脸上又浮上一丝冷笑:“如此最好,黄某也希望两位能把掉下的招牌重新挂上,但请记住,三个月之内,假如两位不能把另外三件宝物交到黄某手上,便请把二百四十万两黄金外加一成赔偿费送来寒舍,否则……” 苏仁和忙问:“否则如何?” “否则,黄某便把这件事传出去,还要派人到贵局摘招牌,让你们永世也不得翻身。” 须知镖局的招牌若让人摘下,以后也别想再在这一行混了。 石振义道:“大不了石某把头摘下来给你。” 黄达声音更冷:“在黄某眼中,说句老实话,阁下的首级并不比朱温的宝剑值钱!”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好吧,三个月之内,平安镖局不接任何镖,专心调查这件失镖,三个月之后,不论情况如何,苏某都来见你。” “今日是四月初七,三个月之后,恰好是七巧节,黄某便多宽限你三日,七月十日,两位仍不来,便莫怪黄某不留情面了。” 石振义又是担忧,又是惊怒,更加满腹诧异,闻声道:“好吧,咱们准七月初十见面。” “且慢!”黄达伸手一拦,“两位还未在合约上划花,赖管家,拿纸笔来。” 那个管家立即在书桌上铺上白纸,又替黄达磨起墨来。 黄达一挥而就,写明四件镖物只收到一件,其他三件却是赝品,又写下交货或赔偿的日期,然后把纸笔交给苏仁和及石振义。 苏仁和及石振义如斗败了的公鸡,默默举起毛笔在下面划花署名,最后黄达也划了花,仍然一式两份,一方各持一张。 弄好这一切,黄达道:“两位现在可以请了。” 他脸上虽仍堆下笑容,但这一次,苏仁和及石振义已不再觉得潇洒了,可是其错在己方,又能怎样?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 x       x       x 石振义现在开口了:“那三件东西,石某跟苏二哥都已仔细验过,确是赝品,问题是咱们在什么地方被人掉包的,假如咱们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这三件镖物要想讨回来,可就困难了。” 偌大的厅堂,静得落针可闻,酒楼内的店小二早被赶下楼去,十二道菜仍好好地放在桌上,虽然做得色香味俱全,但此刻哪还有人有心进食。 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人个个都凝神细想,但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岔子是在哪里出现的。 他们每次都歇息在由化装了的兄弟事先安排下的客栈独院内,每夜分两班看守,每班十五人,另外还有几个化装的弟兄藏在暗处监视,甚至连苏仁和及石振义也每人各守半夜。 十七个日夜,从来没有外人走近镖车三丈之内,这样镖物又是如何会被人掉包的? 莫说无人走近,就算有人心怀不轨走近镖车,也过不了由两家镖局组成的防御网。 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简直如神话般不可能,是以一炷香过去了仍没有人做声。 良久,老赵才道:“头儿,咱老赵当真不能相信……” 苏仁和斥道:“现在不是发谬论的时候,镖物让人掉了包的事,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老赵抓抓头皮,轻声道:“那么就算打死我,我也是不知道的了!” 换作平日一听此话,必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此际竟然人人都露出赞同的眼光来。 就是足智多谋的商密,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田中宝忍不住道:“商兄,你看问题会出现在哪里?” 商密沉吟了一下,道:“掉包的事可表明镖物不是被人劫去的,也表明其人对咱们的一切了如指掌。” 众人心中皆是忖道:“这些谁不知道,要你来说?” 商密又沉吟了一下,忽然目光一盛,道:“问题可能是出现在咱们接收货物的时候!” 石振义道:“不会吧,收货时只有小弟及苏二哥在场,咱们仔细验过证明无讹,然后才把它装入箱内的,而且还是小弟亲自上盖的!” “除了你们两人之外,当真没有人在场?” 苏仁和道:“收货时,黄达自然在场,而且还有公证人‘万事知’先生,不过,装箱的时候只苏某跟石贤弟在场,当时是在书房内进行的。” 商密又问:“木箱共有十六只,你们可有做下什么记号?” “没有,”苏仁和想了一下才道,“不过苏某记得那木箱的颜色比其他的稍深一点!” “这就是了,车子呢?镖车有四辆,可有记号?” “镖车没有记号,不过四辆车子的油布颜色都不同,放镖货的车子是盖上黑色油布的。” 商密又想了一阵才道:“那三件赝品现在何处?” “还放在黄达家内!” 商密细眉一皱道:“那些赝品并非黄家所托之物,既然不是他家之物,你为何不拿回来?说不定上面留下什么线索!” 石振义心头一跳,道:“对,咱们竟然忘记了这一点!真是!” 苏仁和苦笑道:“当时苏某一颗心比野草还乱,怎还想得到这一点!” 商密露出一个笑容,道:“不要紧,等下小弟陪您去黄府走一趟!大伙儿尽管吃饭吧!”众人听他说得蛮有把握,这才举起箸来。 x       x       x 众人草草把肚子填饱便回客栈歇息去了,苏仁和、石振义及商密却笔直走去黄府。 拍了门,吩咐门公转达,过了好一阵,门公才回来,道:“请三位进去。” 门公把他们带到大厅,便由管家带他们到中堂的一座侧厅内,指着桌上道:“三位请看清楚,是不是这三件?” 苏仁和及石振义仔细看了一阵,都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道:“正是这三件。” 管家又取出两张纸来,上面写明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取走被人掉去的一件花瓶、一件凤钗、一把长剑,一切验过无讹,云云。 “请总镖头在上面划花,以示一切清楚!” 商密问道:“贵主呢?” “敝上已就寝了,刚才在下通报时,他谓三位若有话说,请明天再来!” 苏仁和划了花押,收起那三件东西,便与石振义、商密离开。 商密返回客栈,立即吩咐两个镖师明日一早便用快马回镖局报讯。 这一夜,五六十人都没一个能睡得安稳,万一那三件镖物找不回来,二百六十四万两的黄金可绝不是个小数目,就算倾尽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财产也赔不起。 赔不起就得关门,而两家镖局的人也不用再想混了,因为没人肯请一个粗心的人作镖师。 苏仁和、石振义、商密及田中宝更是相对坐了一夜,也拿了那三件赝品看了无数遍,无奈这三件东西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可以随便在街上都能买得到,就算这里面有线索,也不容易找得到。 良久,商密才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咱们沿途走回去吧,逐处打探,到附近地面上的头面人物家拜访一下,希望……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苏仁和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x       x       x 四月初八,河南“神斧”北宫望在来京的路中忽然失窃了一件东西,一本羊皮簿册。 这本册子看来毫不起眼,但它却是北宫望的命根子。 北宫望的外号“神斧”,并不单指他的成名兵器是一柄利可断金的短斧,更大程度是指他对机关的制造十分有研究,而且也取得了行家的一致赞赏。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就是来自这本羊皮簿册,册名就叫做《鬼斧神工》。 《鬼斧神工》既然是北宫望的命根子,他又怎会带着它上路?难道这许多年来,他还未把书上的玄机参透? 原来北宫望有个亲戚,在大内做管事,如今天子正着他建造一个寝宫,为了怕重蹈前辙,天子自然希望能在皇宫内安装些机关以保安全。 这个差事落在他亲戚头上,他亲戚北宫公公又不懂土木的建造,惟有去请求他了。 北宫望最怕入宫受管,所以只答应把《鬼斧神工》借与北宫公公参阅。他不相信别人,惟有自己带着上路,亲自送去京华了。 可是,他刚到邯郸城便发现背包内那本羊皮册子不见了,这本册既然是北宫望的命根子,他一路上自然十分小心,每晚都是拿着背包睡觉的,它又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北宫望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边通知驿站代报,一边准备沿途走回去,希望能够找着。 《鬼斧神工》既然没有脚,它会去而复返么?北宫望返回许昌城内,又在家内翻了一遍,仍然不见它的踪迹,这时候他一颗心懊丧至极,整日长吁短叹。虽说那本羊皮册子他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但假如这本册子落在别人手上,江湖上便不止是一个“神斧”了,他的声誉地位便要降落,而且他家内的机关设置也要重新再布置过。 为了保持自己的声誉和地位,所以北宫望一直都不收弟子,也不把他平生绝技传授给女儿,就是怕绝技外泄。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他儿子习过,不过他儿子经验还差,尚未能接其衣钵,是故,那本《鬼斧神工》在他的心目中才会这般重要。 如今失去了这本《鬼斧神工》,就像三魂不见了六魄,在万般没可奈之下,他只好出赏悬红,希望能有奇迹出现。《鬼斧神工》尚未找到,但北宫公公的书又到了,着他无论如何也得在六月底到达京师主持一切。到时能否找到那本宝册借他参考? 北宫望在绝望之中,只得派人去找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希望能藉沈鹰的奇能,替他找回失物。可惜沈鹰当时不在河南。 就在此刻,北宫望接到一封请帖,这个宴会极其重要,他此刻虽然没有心情,但也得收拾包袱出发…… x       x       x 楚腾是河南有数的巨富,他经营布庄、钱庄、酒楼、客栈、粮食、白盐等生意,他的钱已多得连他自己也计算不清楚。 一万两银子在寻常人眼中是个极大的数目,他却没当一回事,因为财帛在他生活中已失去了意义。曾经有人替他计算过,由现在起,楚家全家二百七十六口不再生产,楚腾的财富起码足够他们十代子孙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 不过,楚腾还在拼命地赚钱,毫不松懈,财帛对他来说虽然已经失去意义,但对商人来说,财帛越多越能表示自己成功的程度。他为了不使自己寂寞,仍由一个高峰爬向另—个高峰。 现在楚腾追求的不是钱,而是成功的满足感,越是成功,这种感觉越大,他的心情只有巨富才能了解,穷光蛋们看到这情况,只道他爱钱爱得发疯了。 不过,今日楚腾的确快要发疯了,因为他将由成功的高峰滑向失败! 生意越大越复杂,成功的因素越多,失败的因素也随着增加,甚至牵一发可以动全身。 四月十一日,天气晴朗。微风吹来,虽然有热意,但仍叫人精神一爽。 楚府占地数十亩,一座后花园,已令人有一望无际之感。 卯时未过,楚腾已依惯例在后花园散步,活动筋骨。这是他的秘诀,他没有学过武,但深知身体健康与否对事业的影响很大。所以他自三十五岁开始,便每天一早到后花园散步,这能使他头脑更加清醒,办事更加敏捷。今年他已经六十五岁了,三十年来,风雨无间,使他看来仍似五十岁般年轻,大腹便便的巨贾特征在他身上并无出现。 交了辰时,楚腾便停止活动,到凉亭休息。下人们立即送上一壶清茶、一块毛巾。楚腾拭去额上的汗珠,一边欣赏园景,一边呷茶歇息。 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楚腾便离开凉亭,开始去享受那份成功的满足感了。 楚腾把钱全部放入一间地窑内,地窑的锁匙只有他一人持有,地窑是建在他书房底下的,书房之外,十二个时辰每一时刻都有十二个护院守卫。 楚腾进了书房之内,先把书房门关起,再打开通往地窑入口,然后拾级而下。 地窑的四壁全为一列列的木架所遮盖,木架之上,放的全是一锭锭的金元宝、银元宝,翡翠玛瑙,琥珀珍珠。 地窑没有灯,因为全室都布满珠光宝气,这种珠光宝气已令人一进去的时候几乎睁不开眼睛来。楚腾每日都要来这里“享受”一下,然后才上去进食早点。 不过,今日他却吃不下饭了,因为他一步入地窑已觉得有点不对,今日地窑的光线暗得令人难以视物。他猛吃一惊,几乎尖声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翻身上去,在书房内点了一盏油灯,再持灯下去查视。 灯光下看得分明,以前被宝物遮住的墙壁,如今都现出来了,发出讨厌的黑色,木架上的宝物十份竟然剩不了一份。 楚腾尖叫一声,手上的油灯滑落地上,人也随之跌倒。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腾才悠悠醒来,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寝室内的牙床上,他的几个妻妾正坐在床前哭哭啼啼。 “好啦,老爷醒来了!快再叫大夫过来看看!” 楚腾呻吟了一声,喉管中迸出几个字来:“完了,这次什么都完了……”一句话未曾说毕,又再晕过去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发觉口中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气味:成年人参熬汤的特有的甘味及苦涩。他吸了一口气,道:“叫董总管进来见我,娘儿们全给我滚出去!” 那几个女人拉着小孩,如奉纶音匆匆离开,偌大的一间房子只剩下一个大夫。 “老爷,你只是受刺激过度而已,悉心休养几天便没事了!” 楚腾一对眼睛睁得如同吊死鬼般,骂道:“放你娘的屁,我还能宽心么?”声音一变,自言自语地道:“完了,这次你奶奶的什么都完了!” 大夫不知发生何事,只知楚腾虽是个庸俗的商人,但出口斯文,绝少说个脏字,像这样骂人的话,他更是从未听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楚腾喘了几口大气,挣扎着坐了起来。不久,总管董承昌便快步走了进来,恭声道:“老爷找奴才不知有何指示?” “你立即派几个武功最强、最可靠的护院进来,然后叫人把那四十八个守卫书房的狗奴才抓来见老夫!” 董承昌一怔,正想再问,但楚腾已喝道:“快去,不必多问!” 楚腾虽然是被家人自地窑内救了出来,但那是因为外面的护院听到他的尖叫声才知道发生了事故,他们并不知道地窑存放的财帛共有多少,因为那地窑只有楚腾一人进去过,是故,他们虽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一点,却不确实知道,更不知道失窃的数量到底有多少数目。 楚腾再吸了一口气,使翻腾激动的心情稍为平复一下,才道:“叶大夫,老夫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叶大夫离开不久,几个年纪在四五十岁的护院便弯腰走进来了,这些人都是楚府的高手。楚腾向他们点点头,那几个护院便立在床前,态度甚为恭谨。 过了一阵,一阵杂乱的步履声便纷至沓来,接着董承昌走了进来:“老爷,你要的人已经都抓住了。” “带进来,老夫有话问他们!” 董承昌回头喝道:“押进来!”房门人影连闪,走进近百个人来。这些人全站在楚腾的寝室内仍不觉得挤迫,仿佛这屋子尚可以再装一二百人似的! 那四十八个专职负责书房安危的护院都让人用牛筋缚住双手,此刻都垂着头不敢仰视。 楚腾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个溜过,淡淡地道:“你们做的好事呀!” 那些护院把头垂得更低,一个年纪最大看来是这四十八人的头领般的人道:“老爷,咱们承认失职,但绝对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 楚腾脸上不动声色,问道:“阮正,你说失职,到底如何失职?且说来听听!” 阮正脸色一变,怔怔地说不出来。须知道只是感觉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如何开口?何况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敢说,因为地窑内所藏的财帛,其数量根本是个秘密。 楚腾声音忽厉:“还不快说,难道要老夫动刑?” 阮正脸色青白,颤着声道:“属下只是有这个感觉而已,因为老爷素来是公私分明,若不是属下等有什么失职的事,老爷又怎会把咱们抓起来?” 楚腾脸色一霁,点头道:“昨日你们可曾发生什么事?”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众护院却面面相觑起来。 楚腾又喝道:“有没有人潜入老夫的书房?” 阮正忙道:“没有没有,书房门不是好好锁着么?” 楚腾冷笑一声:“书房门虽锁着,但并不表示没人进去过,因为任何锁都未必能难得住开锁的大行家。” 众护院齐声道:“咱们不但没人进去,而且也不见有人进去!” “当真如此?”楚腾声音更厉。 护院们互换了一下眼色,都答道:“确是如此,老爷可以调查。” 楚腾大笑:“这样说来,老夫地窑内的金元宝都长了翅膀不成?” 护院又面面相觑起来,良久都作不得声来。 楚腾喝道:“押下去,慢慢调查审问。” 当房内只剩下楚腾及董承昌时,气氛有点闷。过了两盏茶工夫,董承昌才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要不要报官?” “报官?”楚腾冷笑一声,“那些婊子都是些吃饭等脱裤的贱人,未见官先打三十大板,失去的元宝找不回来还不打紧,只怕还得多花一笔礼金!” 董承昌见他把公差比喻婊子,心中有点好笑,但是主子在盛怒中,哪敢笑出来,慌忙低下头,道:“是是,老爷高见!” 楚腾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在防卫上是不是有什么漏洞?” 他用的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他每一句话都是命令,董承昌立即沉思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是有点漏洞,偌大的书房每次才十二个人防守,难免会有漏洞,而且长期的平安也可能会使他们麻痹大意起来。” 楚腾怒道:“饭桶,再想。想不出来,明天老夫便把你撤掉。” 董承昌这次想了半炷香才道:“老爷,咱们的护卫是每隔一刻巡逻一次,巡逻之后,六个人在正面房门附近,其他六个人,每两人各守一方,这样咱们便漏了一面,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 楚腾一怔,道:“一屋四面,四面都已有人,还有什么疏忽的?” “屋顶!” 楚腾霍地跳了起来,手掌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不错,那人一定是由屋顶进去的!你立即派人上屋顶查一查!” 董承昌走了之后,楚腾坐在床上,不断喃喃自语,静默了一阵,才走下床来,推开向阳的窗子,今日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灿烂,照得楚府的琉璃、朱漆柱子、栏杆闪闪生亮,几使人睁不开眼来。 楚腾叹了一口气,忙又走上床去,对他来说,今日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灰暗的! 董承昌终于回来了,阳光自窗子照射进来,满室光亮,他一抬头,见楚腾似一头垂死的老虎般斜躺在床上,天窗上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董承昌忽然发觉楚腾脸上的皱纹深刻了,深得如用刀刻一般,脸上的肌肉也失去往昔的弹力,耷拉垂下,双鬓在短暂内竟然出了不少白发。 这个打击对楚腾来说实在太大了,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他没立即吐血身亡已经十分坚强了。 “怎样?” “老爷估计得没错,书房屋顶上的屋瓦的确有被人捣过的迹象。” “人呢?到底是谁干的?” “这个……这个奴才可不知道……” 楚腾把上身支起,让后背倚靠在床架上:“你有什么办法?只要你的办法能够找回失物,老夫便把十分之一送给你,须知十分之一,已经足够使你成为一方之富豪。” 董承昌目光一盛,但随又黯淡,连小偷名字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楚腾的目光忽又一盛,急问道:“老董,你说那人偷了东西之后,又如何运出去的?须知那些东西足足可以装满十多辆马车!” 董承昌心头一跳,道:“奴才这就去查。” 楚腾瞪着他的后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就在这瞬间,一股从未有之的疲乏及对名利的厌倦,自他心底里涌起,他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x       x       x 楚腾醒来时,太阳已自西山沉落,丫环拿着一盅参汤,候在床前,他喝了几口参汤,便叫丫环把董承昌找来。 董承昌第一句便道:“老爷,奴才已查出,岑氏兄弟原来已死了好多天了!” 岑氏兄弟是楚府的车夫,他们三兄弟在楚府已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一向忠心耿耿,办事仔细,是以楚腾对他们的印象亦颇深刻。 “岑氏兄弟是如何死的?” “给人杀死的!”董承昌道,“仵工验过,证明他们已死了两三天,但这几天守门的人仍见到他们驾车外出!” 楚腾吃惊起来:“这样说来是有人假扮他们而把老夫的财帛偷运出去了?” “奴才也是如此想,奴才已派人去调查了,看岑氏的马车这两天停在哪里,结果有人发现是停在一家叫金丰杂粮店的店子外的!” “金丰杂粮店?”楚腾喝道,“还不快去查一查!” 董承昌苦笑一声,道:“可惜咱们已经去迟了一步,这家店子今日也没有开店,里面的人也不见了!” 楚腾抓一抓头皮,道:“金丰杂粮店的老板好像是梁老头……” “梁老头已在上月把店卖给一个姓苏的人了!” “这人一定有问题,他在城内出现了一个月,一定还有人认得他,只要找到他,便不怕不能把他的同党挖出来!” “问题是,人海茫茫,咱们如何去找?”董承昌苦着脸道,“而且老爷又不想惊动官府。” 楚腾暴躁地道:“老夫还有钱,难道找不到一个本领大的人替老夫分忧么?” 董承昌垂着头,轻声道:“奴才无知,不知世上有谁本领最大……” “快去查!”楚腾挥挥手,“顺便叫丫环把夜饭送进来!” x       x       x 楚腾刚吃了饭,董承昌又进来了,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是护院的一个头子,姓金名宜古。 “老爷,金护院说他知道有一个人查案本领大得很!奴才请他来给你谈谈!” 楚腾问道:“那人是谁?” “这个人姓沈名鹰,是江北的总捕头,但他也接查民间的疑案,不过收取的费用极昂……” “钱不要紧,问题是他的本领是否真是很大?” 于是金宜古把他所听来的有关沈鹰破获重案的事迹,仔细述了一遍。楚腾点点头,道:“好,你立即去请他,你说老夫肯出二十万两银子作酬金。” x       x       x 四月十日,午后,洛阳城街道上行人如鲫,一起人马忽自北面直冲过来,人未至,轰雷般的马蹄声已在街道上空回荡。 行人惊呼着立即散开,只见马上骑客均是满脸风尘及焦急,沿着北大街,驰向西街。不一刻马匹便停在一扇木漆门前,马上一个脸色沉重、神态威武的中年汉子转头道;“下去拍门!” 一个壮汉立即跃下马背走前拍门,他连拍六七遍,只听门板“咚咚咚”地响着,就是没人来应门。 一个身穿蓝袍、脸庞瘦削的中年汉子道:“苏二哥,好像有点不对!” “进去看看!” 刹那间,七八个汉子全都自马背上蹿起,跃下内围墙,接着跳进屋。 围墙之内是个庭院,庭院空空如也,连一根草也没有,四处如死一般寂静。 为首那人高声叫道:“平安镖局苏仁和、田中宝及镇远镖局石振义、商密有事求见,请‘万事知’先生接纳!” 他连叫三遍,屋内仍没人应他,苏仁和看了同伴一眼,续道:“先生既然不方便出来,请恕苏某鲁莽了!”说罢向同伴打了一个眼色,众人立即向内走去。 厅堂的布置也十分简单,椅几之外是一张桌子,几上一瓶花已快枯萎了,几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苏仁和手一挥,众人又自暗廊走了进去。厢房没人,苏仁和脚步不停直向内院正屋走去。一入门是座小厅,厅上柱边立着一个持刀的汉子,双眼圆睁,神态十分威武。苏仁和素知“万事知”先生有两个武艺高强的保镖,见状忙道:“这位壮士请了,在下平安镖局苏仁和,烦请代通传一声,就说在下等有事要请教‘万事知’先生,劳驾他老人家出来一下!” 他话说罢,那汉子仍然不动,商密忽道:“苏二哥,这人好像有点不对!” 苏仁和走近一步,看了几眼,又伸手到他鼻端前一探,惊呼声:“死了!” “死了?”商密伸手轻轻一推,那壮汉“砰!”的一声,笔直跌倒地上。 苏仁和脸色一变:“不好,只怕这里发生命案了!快再进去看看!” 众人立即走入内屋,一推开房门,一股中人欲呕的尸臭冲鼻而来。苏仁和排众走前,只见房内床上乱七八糟地叠着几具尸体,看来死去已有不少日子,尸体都已发臭。 苏仁和忙道:“快退!”众人退回小厅。苏仁和又说道:“老齐,你赶快去报官!” 商密道:“二哥,报官可麻烦呀,咱们还要去调查失镖的事!” “正因为如此,更加要报官,否则让人发现了,以为是咱们干的,以后就更加麻烦!”苏仁和又向老齐挥挥手。老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不久,大门便“咚咚”地响了起来。老赵忙去开门,只见一个三十左右的捕头带着几个捕快拥了进来,老齐反而落在后面了。 那捕头姓常,年纪虽轻,却颇为能干,看了苏仁和等人一眼,走至房外看了几眼,立时又退了出来,吩咐仵作进去把尸体抬出来。 几个仵作立即进房把尸体抬出来,排放在庭院,这里面果然有“万事知”先生在内。尸体全没伤迹,一看便知都是让人封住死穴致死的! 常捕头说:“诸位请跟在下到衙门一下!” 苏仁和为求免除日后的麻烦,自然没有反对,带着一干人随着常捕头回去。 到了衙门,师爷拿出纸笔记录,其实也没什么好记录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人一进去,便看不到生人,只看到尸体。 常捕头问来问去都问不出什么来,幸而仵作回来报告:“万事知”一家五口已死了不止一天。 再经过路人的证明,证明苏仁和一行是在一个时辰前才自北门进来的! 常捕头只好把人放了。老齐长叹一声:“这次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商密道:“本来以为可在‘万事知’身上查出一点线索,现在连这希望也没了!” 苏仁和忽叫道:“咦,杀死‘万事知’先生的凶手,会否就是把咱们的镖暗中掉包的人?” 石振义心头一跳,接道:“九成同是一个人!” 商密轻吸一口气:“这样说来,掉包的人一定是在‘万事知’那里知道了些有关四件宝贝托咱们保送的事!” “所以他在掉了包之后,便又赶着回来把‘万事知’先生杀死以防秘密外泄!”苏仁和目光一亮,也叫起来,“那么,只要捉到凶手这件案子岂不就解决了?” 商密道:“不错,咱们便在洛阳耽几天吧!” 石振义插腔道:“苏二哥,咱们既然来到庙门口,为何不进去烧炷香?” 苏仁和一怔:“老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沈鹰的老窝就设在洛阳!” “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 “对!三个月的时间是有限,何不一边请来协助,一边自个调查,来个双管齐下!” 老齐插腔道:“听说沈鹰收取的酬金十分昂贵!” “无论如何贵,也贵不过那三件东西吧?”石振义白了他一眼,“而且听说沈鹰绝非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咱们每一个钱都沾满了血汗,说不定他不会狠下心敲咱们一笔!”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好,这就去找他。咦!洛阳城这般大,去哪里找?” 商密道:“小弟再进去问一问常捕头,也许他能知道!”说罢走回衙门,不久便喜孜孜地回来道:“走吧!”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巷,见巷内的房舍都颇陈旧,商密找了一下,便停在一扇朱漆已剥落的木门前,伸手拍起门来。 过了一阵,木门打开,一个青年探头出来,打量了商密几眼。商密忙道:“捕头,请问沈神捕在家么?” 那青年摇摇头:“敝上南下去了,还未回来。” 商密脸色一沉,显得更加懊丧,又问:“不知贵上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可没规定,说不定一年半载都不回来!” 商密脸色又是一沉,幸而那青年又道:“不过这种情况可不多,阁下脸生得很,不知是何方的高人?” “在下是镇远镖局的商密。” 青年脸色一恭:“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在下素仰已久,不知副总镖头有何见教?” “不敢,敝局最近失了一趟极其重要的镖,想请贵上协助调查一下!” 那青年便是沈鹰的一个手下商卫,他略一沉吟道:“商副总镖头请进来坐一下吧!” 商密向后打了个眼色,九个人全走进去了。商卫把门关好,在前引路。厅上石阶旁忽然出现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汉子来,神色十分肃穆。商卫忙道:“萧大哥,他们要来请头儿查案的!” 这壮汉便是沈鹰手下的第一条好汉萧穆。萧穆走下台阶相迎,众人入厅坐定,寒暄一阵,便把失镖的事说了一遍。 萧穆沉吟了一下,道:“敝上不在,在下也不敢作主,这样吧,诸位先回去,假如敝上回来,在下立即把诸位的要求告诉他。敝上若肯接办,自会派人去通知诸位!” 苏仁和等人脸上都有失望之色,但沈鹰既然不在,多说也没益,只得告辞了。 商卫刚把门关好,门板又响了,这次来拍门的却是北宫望派来的人,他当然也是失望而归。 次日,楚腾府内的护院领班金宜古也来了。他们都是满怀希望而来,抱着失望之心离开。 眨眼间,这四件案子便传遍江北了,四月的确不是个好月份。 x       x       x 苏仁和等人在镇上待了半个多月,正想离开,商卫来:“敝上有信来通知,他现在正自岳西赶去桃花镇!” “桃花镇?河北的桃花镇?莫非秦大侠也出了事?” “不是,”商卫笑道,“五月初六是秦大侠六十寿辰的大日子。听说秦老爷子准备广宴江北的朋友们,很多没有接到请帖的人也都赶去凑高兴;早年秦大侠对敝上有点恩情,是以敝上一接到消息,便赶去了!” 石振义道:“河北的朋友们谁没沾上秦老爷子的一点恩惠?” 商卫接道:“诸位若也要去凑热闹,如今即兼程赶去,大概还来得及,若遇上敝上诸位自可当面求他!” “多谢小哥赶来相告,敝局上下无不感激!”石振义道:“苏二哥,咱们这就赶去吧,说不定大哥也会在那里!” 苏仁和忙道:“不错,秦老爷子的寿辰一定是龙蛇混杂,要想调查失镖,正是一个好机会!”一回头,喝道:“老齐,立即去备马,每人都要多带一匹,一定要在五月初六之前,赶到桃花镇怀义庄!” 老齐应了一声,老赵陪他去购买马匹,商卫忙也告辞了。 由洛阳至桃花镇千多里路,路上还须不停地寻船过河,耽误了不少时间,是以苏仁和等人在端午节前夕的黄昏赶到桃花镇,都累得两只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第二章 龙蛇齐集怀义庄 怀义庄并非在河北桃花镇内,而是建在镇南的小五台山上。小五台山虽不及五岳高耸峻险,但在一片平原上拔地矗立,望之极为雄伟。 桃花镇名气不大,但自从秦天南在镇南建庄之后,它在武林中的地位忽然抬高了,知道怀义庄的人,也知道有一座桃花镇。 怀义庄建在小五台山的观云崖上,那附近风景优美而幽静,生活其中都似不吃人间烟火了。 观云崖离地千尺,左首是一道深渊,深渊不时有烟霞腾空,右首草坪植满了桃花树,整座怀义庄就像是在仙境中。 草坪旁有一道石级,方便庄内的人出入。自五月初三开始,石级道上便站了不少庄内的迎宾弟子,也由这一天开始,由各地赶来的宾客便络绎不绝。 怀义庄是由“神剑佛心”秦天南创建的,庄内住的除了他秦家子弟之外,还有徒子徒孙连同下人,总共有一百九十人。 秦天南今年六十岁。他十八岁开始闯荡江湖,五年之后,便被同道誉为最干净的青年。这绝非指他有爱洁之癖,而是指他双手最干净,绝少沾到血腥。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轻下杀手,即使那人有可杀之道,秦天南也往往放其一条生路,使他有自新之机。 他的做法固然有人反对,但赞赏的始终较多,尤其是少林及武当的长老对他最为推崇。尽管有人不同意他的做法,但每一个人对他都怀着敬重的心情。这其中也包括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在内。 x       x       x 太阳将落未落,红霞满天,宿鸟在树上盘旋着,不断发出悦耳的叫声。 苏仁和、商密等人便在这时候来至山下石级前,尚未下马,怀义庄的迎宾弟子已走前打招呼了!苏仁和抱拳道:“在下平安镖局苏仁和,冒昧打扰,望贵庄勿怪!” “言重言重,总镖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敝庄欢迎还恐来不及呢!”那迎宾弟子道,“诸位只需把马放下就行,敝庄有人专事保管!请诸位跟在下上山!” 苏仁和见那人彬彬有礼,毫没见怪之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九个人跟着那迎宾弟子步上石级,大约走了两百级,便由另一人带上去,又走了六七百级,再由一个年纪较长的接引。 千余石级走下来,苏仁和等人竟都有疲乏不堪之感。到了草坪,又一个一身锦袍的汉子迎前。苏仁和依稀认得这人是秦天南的大公子秦逸飞,忙奔前几步,叫道:“不敢劳动大公子大驾!” 秦逸飞年近四十,颇有乃父之风,为人十分随和。他听后便道:“总镖头说得如此客气,反叫在下难安了!”他目光一及,眉头一掀,道:“总镖头仆仆风尘赶来,使秦家上下无不感动!” 苏仁和暗呼一声惭愧,嘴上却道:“苏某接到消息太迟,生恐来迟了,是以……咳咳,能够赶得上参加令尊的寿宴,苏某等三生有幸!” “总镖头太客气了,”秦逸飞道,“令友邵总镖头已于两个时辰前来了,现在正在进膳,待小弟带你们去见他!” 苏仁和心头大喜,连声有劳。众人随秦逸飞入庄。庄内占地颇广,到处都可看见相熟的朋友,苏仁和内心愁苦,但仍堆下笑容不断跟熟人点头。 也不知转过多少厅堂房舍,秦逸飞带着苏仁和到了一间客房,推门道:“诸位且先进去歇息一下,小弟即为诸位去准备晚饭及通知邵总镖头!” 众人都已十分疲乏,全都坐了下来。不久,秦逸飞又来了,笑道:“邵总镖头说他等下才过来跟诸位相见,诸位风尘仆仆不如先洗个澡吧!” 众人大喜,连声有劳。怀义庄为接待宾客,特地建了一棚澡堂,方便宾客盥洗。 苏仁和等洗了澡,精神为之一振,返回客房,只见房内已安了一张桌子,饭菜早已准备妥当,一个丫环立在旁边等待。 “大公子交代下来,说他无暇相陪,请诸位不必客气,只怕菜疏酒劣诸位大爷难以入口!” 众人跟丫环寒暄几句,便老实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不一刻,便已把酒菜吃个精光。 那丫头问道:“诸位若是不够的话,但请开口,奴婢再去灶房取。” 众人连声已饱,丫头微微一笑,举掌一拍,门外立即走进几个家丁来,收碗的收碗,抬桌的抬桌,还有一个捧了一盆清水进来。 “诸位大爷请净个手!” 众人洗了手之后,都暗赞怀义庄安排仔细,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丫环递上毛巾之后,道:“诸位大爷若无其他要求,婢子现在便去请邵总镖头过来!” “快请快请!”老赵忍不住叫起来。 那丫头“噗哧”一笑,裣衽一礼:“大公子吩咐婢子代他致意,敝庄这几天因为人多地方不足应用,所以请诸位三人用一个客房,嗯,左右这两间也是诸位大爷的住所!” 石振义道:“令公子太客气了,在下都是粗人,随便有个地方歇脚便行了!” x       x       x 邵重梁,一个脸如重枣的五十余岁的男人,带着几分焦虑的神色走了进来,商密立即道:“老大,你去哪里,为何至今才来?” 邵重梁硬在脸上挤下几分笑意:“愚兄又哪有地方可去?不过你们一路辛苦,饭又未吃,澡也未洗,愚兄一来,可要累坏了你们的身子了!” 众人一听都是心头一暖,觉得这个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果然有令人为他卖命的地方! 苏仁和道:“大哥先坐下,待小弟慢慢说来!” 邵重梁忙道:“小薛,你到外面把风,把门窗先掩上再说。” 苏仁和趁这时候整理一下思绪,然后才一五一十把失镖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事说来其实十分简单,因为苏仁和根本不知道镖是如何让人掉包的。 邵重梁静静地听了之后,轻叹一声:“不用多忖测,镖物是在一早便让人掉包的,也就是说,是在‘万事知’家内接收时便已出了事!” 石振义道:“大哥,咱们在接收时已认过自黄达手中送过来的四件镖物都是真品。” “以后呢?” “以后咱们都把镖物拿进‘万事知’屋内装上木箱!” “弟兄们在哪里?” “在外院!” 邵重梁又道:“装箱之后,你们是否有离开过木箱?” 石振义望了苏仁和一眼:“小弟出去通知弟兄们把马车驶进院子,苏大哥……” 苏仁和轻咳一声:“小弟也曾离开,那是因为黄达叫小弟出去收取三分一的押送费。呶!黄达那张银票还在这里,不过黄达料已通知钱庄,取消这张银票了!” “问题便出在这里!”邵重梁目光一亮,“在你离开书房出厅取银票时,镖物让人掉了包!” “但那时间很短而已!” 邵重梁笑道:“再短的时间,只要对方有备而来,也足够把真的换掉!” 苏仁和忙道:“大哥,你听错小弟的意思了,木箱已经上了盖,他要撬开不但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还会发出声音!” 邵重梁笑道:“老弟,你怎会这么糊涂?如把整个木箱换过,还会发出什么声音?” “但那唐朝的砚台是真的!” 邵重梁登时一怔,商密插腔道:“大哥,假如四件都是赝品,谁也知道是整箱让人掉换,但问题是其中有一件是真的,除非那人把木箱撬开,换掉三件,留下一件,否则根本无法办到!” 邵重梁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石振义道:“若非如此,小弟等这些天来也不会连觉也睡不着了,失镖的事江湖常见,但失得连是怎样失掉的都不知道,这才叫人丢脸!” 邵重梁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问:“老弟,黄达给你银票时,还有谁在场?” “就只有‘万事知’一人而已!” 邵重梁眉头深皱:“那么‘万事知’后来为何被人杀死?而黄达却平安无事?这里面可又有什么秘密呢?” 苏仁和叹息道:“小弟也猜想不出来,不过‘万事知’之死,大概与咱们这件事有关!” 邵重梁问道:“那人掉包时可是被‘万事知’看见了?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万事知’,那人害怕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杀掉再说?” 苏仁和苦笑道:“这个只怕要凶手自己才知道。” 田中宝一向沉默寡言,此刻忽然醒起一事来,忍不住问道:“邵大哥,你刚才可曾在庄内碰见沈鹰?” “哪个沈鹰?”邵重梁诧异地问,“江北总捕头?不曾见过,你问这个有什么含意?” 商密忙把他们去洛阳欲聘沈鹰调查的事说了一遍:“听他的手下说,他也赶来了!” 邵重梁沉吟了一下,道:“请他查案倒也是个办法,否则招牌打碎了,今后可更加难堪了!就算沈鹰要求一百万两银子作代价,也划得来!任何人能找回失物都划得来!” 苏仁和颔首:“不错,小弟也有同感,一百万两银子咱们还有办法筹措,二百六十四万两黄金,就算把一家大小卖了也不够!”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的小薛轻咳一声,众人连忙住口,只听一阵沉重的步履声传来,几个尖细的声音间歇地响着。 邵重梁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几个瘦削的汉子在秦逸飞的陪同下向内走去。邵重梁又瞪了那几个汉子的背影几眼,喃喃地道:“‘崂山三鹤’这三个魔头怎会来给秦老爷子拜寿?” 须知“崂山三鹤”只是颜氏兄弟自个叫的,江湖上的白道侠士都称他们为“崂山三妖”或“崂山三邪”。这三人性情古怪而善变,稍微激怒他们,他们便四处杀人出气,毫无道理可喻。 正在沉吟间,又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踏步走了入来,背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这次竟然劳动了秦天南亲自出迎。 邵重梁只觉那人身上杀气极重,却甚陌生,那老者顾盼自豪,邵重梁吃他瞪了一眼,不知怎地竟心生寒意,不由自主把眼光挪开。 只听秦天南道:“雷师祖,寒舍浅窄,令高足两人合住一房如何?” 那老者鼻孔飘出了一道轻哼,算是答应,态度极之倨傲。“师祖”两字一入耳,邵重梁心头忽地一跳:“这人莫非便是‘大漠师祖’雷火烈?难怪秦老爷子对他这般客气!” 须知道“大漠师祖”是西北关外黑道盟主,不但位尊而且辈分极高,秦天南与之一比,还是低了半辈! 忽又闻外面有人唱喏道:“昆仑长老竹剑先生驾到!”竹剑先生是昆仑派掌门人的师伯,辈分极尊。昆仑派建派于昆仑山脉之积石山,是西北关外侠义道的代表,是以邵重梁心头一跳,忖道:“雷火烈的死对头来了!这次怀义山庄龙蛇混杂,只怕秦老爷子不好应付!希望寿庆能在平安中度过。” 不久,只见庄外又走过不少人来,黑白两道全有,邵重梁暗暗替秦天南担忧,忙回头轻声道:“这里的人很杂,咱们失镖的事,不可传出去!” 众人齐声答应。商密道:“大哥,这次黑白两道上的人齐集怀义庄,对咱们的调查,可也方便不少!” 邵重梁脸上神色一凛,沉声道:“秦老爷子是个值得敬重的大侠,千万别因咱们的事,破坏了气氛!咱们的事要紧,还是秦老爷子的寿诞要紧?” 商密还想说,邵重梁止住他:“不必多说,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大不了倾家赔命,算得了什么?千万不可因为自己的事而影响朋友们!” 商密脸色一红,唯唯喏喏,不敢再说。邵重梁长身道:“大家都累了,早点歇息吧,有事明天商量。老弟,你到我房中睡吧!” 苏仁和正想答应,只听外面有人道:“江北总捕头沈鹰神捕驾到!‘中州大侠’崔一山崔大侠驾到!‘风雪刀’古逸飘古大侠驾到!孔雀堂堂主紫女侠驾到!” 邵重梁他们心头齐是一跳,商密道:“大哥,他来了!”邵重梁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房门,只见秦天南的二子秦豪飞领着沈鹰等人就在斜对面。他心头十五十六,不知现在去求见他是否合适,耳畔忽闻一声娇脆的叫声传来。 “邵伯伯,我爹爹呢?” 邵重梁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十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女迎面走来,心头一怔之下,随又狂跳起来。 邵重梁正想答她,只见苏仁和已自房内冲了出来,叫道:“兰儿,你怎地跑来这里?” 那少女奔前几步,扯着苏仁和的衣袖,半焦急半撤娇地道:“爹,娘叫女儿来看你嘛!” 苏仁和已是惊弓之鸟,闻声忙道:“可是家内或是镖局内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女正是苏仁和的女儿苏玉兰,闻声娇笑道:“爹,瞧你急成这个样子!” 邵重梁也板着脸道:“兰侄女,快答你爹的话!” 苏玉兰一怔,道:“家内没事呀,爹爹、邵伯伯你们紧张什么?” 苏仁和又问了一句:“镖局内呢?” “也没事!”苏玉兰天真地道,“娘猜你交了镖一定会拐来这里参加秦老爷子的寿诞大庆,是以叫女儿来了!女儿一开始还不敢作准呢,想不到到山下一问,他们便说您已上山了!娘的眼光可真准!” 苏仁和却没好气地道:“家内既然没事,你娘叫你这野丫头出来干什么的?” 苏玉兰小嘴一噘:“娘叫女儿送一封信给你!” “谁的信?”苏仁和一颗心无端端地“怦怦”乱跳起来。 邵重梁道:“进房再说!”轻轻把苏玉兰推入房内,又顺手把门掩上。 苏玉兰诧异地道:“伯伯,你们紧张什么?那封信是我娘要给爹爹的!” “快拿来!”苏仁和接过信立即把信封拆开,就在灯前阅读起来。他越看脸色越是青白,看后把信揣入怀内,问道:“他们安排你住在哪里?” 苏玉兰喜孜孜地道:“女儿在山下碰见了孔雀堂的紫堂主,她说跟女儿很投缘,女儿想今夜跟她睡!” “野丫头,也不知人家欢不欢迎!” “欢迎!”苏玉兰道,“是紫堂主亲口对女儿说的!” “你还未吃饭吧?” “还没有,爹,你们都吃过了吧?女儿现在就过去,等下再来……” 苏仁和急道:“不,明早再来,爹今天很累,要睡觉了!” 苏玉兰应了一声,又向众人一一告辞,才一阵风般奔了出去。 苏仁和摇着头道:“这丫头,都快十九岁了,还像一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她娘就是不会好好教她!” 邵重梁看了他一眼道:“贤侄女天真不失纯真,仿若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老弟有福了!嗯,这下咱们该回房了吧?” 苏仁和回头道:“商老弟,你们也过来一下吧,愚兄有几句话要问你,老齐,你们也都早点休息吧!” 邵重梁的房间在左首第三间,众人入屋之后,苏仁和立即把门关上,田中宝摸出石刀把桌上的油灯点亮。 房内六人全是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正副镖头,也都是老朋友了,是以大家都十分随便,或坐在床沿,或坐在椅上。 邵重梁望了苏仁和一下,问道:“老弟,嫂夫人那封信是否有点问题,怎地你看信时连脸也变白了?” “小弟叫你们过来,正是要把信给你们看!”苏仁和长叹,“现在小弟是更加糊涂了!”说着把信笺拿了出来:“这是拙荆的手书!” 众人都是武林高手,黑夜尚可视物,何况是在灯下?只见信笺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和大哥:前日忽接一封怪信,贱妾百思不得其解,但隐隐觉得这信跟你押镖的事有关,又候你不至,所以派兰儿把信送给你启阅。在外一切须小心,保重。祝顺利,小娟书。四月廿四日。” 苏仁和又拿出第二封信,道:“这便是拙荆收到的那怪信,请兄弟看!” 这封信更简单,既无上款也没下款。 “鄙人在屋后发觉一只木箱子,宽尺三,高尺五,长四尺。四月初九。” 众人连看三次,一颗心都“怦怦”乱跳起来,你望我,我望你,都做声不得。 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问道:“咱们装镖物的木箱有多大?” 众人心头又是一跳,石振义呻吟般地道:“好像也是这般尺寸!” 商密道:“莫非这只箱子是那人用来掉包用的?” 邵重梁道:“信上说屋后,那是谁的屋?” 石振义道:“这个可难以忖测了!” “不,不难!”苏仁和吸了一口气,道,“刚才邵大哥不是已经分析过,木箱是在哪里被人掉包的?” 众人一怔之后,脱口叫道:“‘万事知’先生寓内?”话一出口,众人又再沉默起来了,假如这木箱是用来作掉包的,那么送到黄达家内的那件砚台又怎会是真品?若不是用作掉包用的,为何木箱尺寸一模一样?这封信肯定是“万事知”写的,木箱子可能在屋后放得太久才被发现,那么为何他要在四月初九日才写下这封信?须知他们是在三月廿一日离开洛阳,开始保镖去沧州城的! 这件事当真令人越想越糊涂,而此信此刻对他们来说,也只能多几重疑云而已。 良久,邵重梁才道:“看来这团谜团只有沈鹰才能解得开了!” x       x       x 红日尚未由薄雾中露出脸来,草坪上又有不少闲人在等看日出。 火盆般的红日终于在薄雾中跳了出来,草坪上欢声雷动,红日迅速在欢呼的人们脸上染下一层胭脂。 白雾在阳光下消失,朝露在红光中闪亮,大自然的美景,使人对生命对前途充满希望,邵重梁立即在人丛中找寻起来,终于失望地迈着步伐走回客房。 就在走廊上,邵重梁忽觉有一缕白烟自柱后飞起,心头登时一跳,目光一及,只见一人正倚在柱后坐在栏杆上抽着旱烟,可不正是沈鹰? 沈鹰恰好抬起头来,与邵重梁打了个照面,两股白烟自他鼻孔喷出:“原来总镖头也来了。” 邵重梁跟他有几面之缘,却无甚交情,不敢单刀直入求他,因为沈鹰素来不管镖局内的事。 “神捕不去观看日出?” 沈鹰又抽了一口烟,淡淡地道:“老夫在泰山观过几次了,总镖头好兴致呀,听说贵局生意甚佳,怎地有空闲来此?” 邵重梁重重一叹:“说来话长……”他故意把话顿住,拿眼看他。只见沈鹰毫无表示,专心在抽他的烟,仿似那些摸不着抓不住的烟能给他?蟮睦秩ぜ鞍参克频摹?br /> 邵重梁忍不住轻咳一声:“神捕如今有空?” 沈鹰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露出几分诧异之色。邵重梁忙道:“在下有一件事想跟神捕商量一下,不知神捕肯否移玉到房中说几句话?” 沈鹰略一沉吟,手腕一翻,烟杆在栏杆上一敲,弹出烟灰,道:“请总镖头带路!” 邵重梁大喜,急道:“神捕请……” 两人走入邵重梁的房屋内,只见苏仁和正坐在床上兀自发怔。邵重梁轻咳一声:“老弟,神捕来了!” 苏仁和滚下床来,颤着声道:“神捕,这次无论如何请您高抬贵手,否则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上下二百余人,只怕性命都难保了。” 沈鹰一怔,道:“两位有话请慢慢说,而且沈某也并非神仙,说不定你们的困难老夫也无能为力!” 苏仁和道:“神捕神通广大,只要你肯接手,一定手到案破。” 沈鹰仍然淡淡地道:“老夫不甚喜欢听这种话,邵镖头,你若还有兴趣把事情说一下,老夫便洗耳恭听,但老夫不能保证听后会答应为你们查案!” 邵重梁忙道:“不管如何,在下也想把经过告诉你,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说罢便把苏仁和如何邀请自己合作替黄达护送四件稀世珍宝的事说了一遍。 苏仁和接着把一路上自己的行程及安排仔细说与沈鹰听。沈鹰只是听而不答,却又慢慢装了一锅烟。 当苏仁和说到镖物送到黄府后,揭开箱盖子才发现四件镖物已让人换掉三件时,沈鹰正霍地喷出一口浓烟来。 “这可不是寻常的掉包事件!”沈鹰目光一亮,“你们装箱时,可有外人知道否?” 苏仁和又把当时的情况、后来的经过以及自己的怀疑等等说了一遍,最后才把自己女儿昨夜捎上的信掏了出来。 沈鹰展开信笺看了两遍,把信交给苏仁和:“这件案子的确奇怪!” 邵重梁道:“问题是黄达给的限期如今已三去其一,假如最后两个月内不能找回失物,二百六十四万两黄金叫在下等如何筹措?” 苏仁和接道:“在下等粗略计算过了,一百万两银子咱们虽不足数,但到底还能筹得到,假如神捕能替咱们寻回失物,这……” 沈鹰截口道:“这一百万两银子便送给老夫作酬劳是么?”沈鹰脸色忽然一沉,接着道:“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老夫收取的酬金是查案的代价,也是手下二百余人的生活以及他们血汗的代价,可不会敲人竹杠的。” 邵重梁向苏仁和打了一个眼色:“是的,咱们不知道,请神捕勿怪,但神捕要取什么代价也请明言。” 沈鹰狠吸一口烟,顺手又把烟灰敲掉:“本来老夫素来不插手这种案子,不过念在你们两人平素行为,也不失是个热血的汉子,老夫便破例替你们留意一下吧,不过并非接案,这可有点分别,主要还要靠你们的努力!” 苏仁和脸上泛起失望之色:“神捕,您……” 邵重梁却道:“神捕肯替咱们留心,咱们也该满足了,不知事成之后,神捕要求若干?” “一万两!” 苏仁和问:“黄金?” “银子。”沈鹰长身道,“老夫还有朋友等我,两位料还未离开此处吧?有什么发现,再来告诉老夫。” 沈鹰刚走出房门,只见崔一山已立在走廊处,心头一动,脱口问道:“崔老弟你有事找我?” “中州大侠”崔一山跟沈鹰已是数十年的朋友,笑道:“不是小弟有事情找你,要找你的是北宫望!” “‘神斧’北宫望?”沈鹰一怔,“他在哪里?” “已在房中等你!” 沈鹰快步走回客房,只见“风雪刀”古逸飘正在陪一个中年汉子谈话,那人眼角瞥及沈鹰立即长身而起,恭敬地道:“神捕您好 “阁下脸生得很,不知是……” “在下北宫望,十年前跟神捕在兖州彭掌门家见过一次面!” “哦,原来是北宫兄,幸会!幸会!”沈鹰实际对他还没印象,不过也曾听闻此人极擅制造土木机关。 北宫望轻咳几声:“在下对神捕之名如雷贯耳,素想去拜访神捕,只因一则自身俗务缠身,二则怕耽误了神捕的宝贵时间……” 沈鹰淡淡地道:“阁下来此,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话吧!” 北宫望微感一窘,忙说道:“不敢相瞒,在下实有一事欲委托神捕替我调查一下!” 沈鹰看了他一眼:“请坐下慢慢说!”他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顺手又抽出烟杆,装起烟来。 北宫望把自己如何失落那本《鬼斧神工》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神捕能抽空替在下查一查,自然在下不会亏待你!” 沈鹰听他口气不甚尊重自己,心头不甚高兴,反问:“阁下欲出多少银子?” 北宫望道:“在下不知神捕的要求,还请神捕明言!” 沈鹰道:“找到阁下那一本册子,老夫要收七万两银子,若是找不到也要收一万两,肯与不肯随你!” 崔一山及古逸飘却是一怔,心想沈鹰怎地狮子大开口起来。其实神鹰对北宫望这种挟技自珍的做法甚为鄙视,是以故意把价钱提高。 北宫望显然亦料不到沈鹰要求的代价是这般高,一呆之后,忍不住道:“神捕,那本册子并不很值钱……” “也不很重要!”沈鹰冷笑一声,“失落了它,也不见得你便会家破人亡,找回了它也不会使你长命百岁,答应与否全在你身上,你若嫌贵便请另请高明吧!” 北宫望沉吟了好一阵,才咬牙道:“好吧,在下答应你!” 沈鹰闭眼沉思了一下,道:“第一,你把日期及路线列一张表给老夫!第二,老夫想问一句,你说你把那本册子放在背包之内,而背包又日夕不离身,那么你住店之后,吃饭、睡觉时如何?” “若不是包袱不离身,也是册子不离身。” “洗澡时如何?” 北宫望一怔:“这个自然不能带在身上,不过,在下洗澡时必把背包放在当眼之处!” “阁下是否每日都要检查背包若干次呢?” “这个倒没有,不过,一两天内起码也会把那本册子拿出来,因为有时候在下出店吃饭时,只是带着那本册子出去!” 沈鹰说道:“必是你收藏不好半路掉了!” “不是!”北宫望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每次出外回来,在下都立即把它放入背包!” “背包内之东西是否全在?” “三套衣裤、两套汗衣以及银子都全在!” 沈鹰又沉吟起来了,忖道:“这案子全没线索留下,即使能破得了,也得费上不少功夫,而邵总镖头那件案子却重要得多了!” 北宫望问道:“神捕是否已经有了腹案?” 沈鹰道:“这件案子,老夫认为你再到邯郸城查一查,老夫不一定有空,即使能够破得了案,时间上可能也来不及!” “但神捕刚才不是已……” “老夫却没答应何时替你调查,不过,老夫既然答应了你,自会替你留意!” 北宫望起身告辞,沈鹰淡淡地道:“不送!”他前脚走,秦逸飞后脚跟着进来了。 “神捕,有一个自称叫金宜古的要见您。” “金宜古?”沈鹰心头奇怪,这名字实在太陌生了,“他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楚腾的护院领班之一。” “楚腾?”沈鹰冷冷地道,“他虽是个大财主,老夫跟他却没有丝毫交情!” 秦逸飞有点为难地道:“那您……” “他可曾说是为了什么难题来找老夫的么?” “这个倒没有。” “好吧,老夫便见见他!” 秦逸飞退了出去,不一阵,一个精壮的汉子便走进来了。 “小的拜见神捕。” 沈鹰淡淡地道:“免礼,阁下有话请说!” “敝上楚腾楚老爷上月失去一笔财帛,特地派小的来请神捕替他调查一下!” “楚腾富可敌国,失去了点钱,算得了什么?何必请老夫去?” 金宜古忙道:“敝上十分之九的财产全不见了,这可不是一点钱而已!” 沈鹰、崔一山及古逸飘几乎跳起来。金宜古又道:“这当然不包括不动产!” 虽然如此,但那数目也还足以动人心魄。崔一山忍不住道:“那数目到底有多少?” “这个除了敝上之外,没人知道,不过小的听说只要失去的财帛拿出一份给你,便可使人成为一方之豪!” “楚腾是一个守财奴,他平日一定十分仔细,为何会这般粗心?”沈鹰道,“你且把失宝经过说一下。” 金宜古于是一五一十说将起来,沈鹰一边听一边点头,金宜古说毕,沈鹰道:“这样看来,楚府之内一定是有内应。” 金宜古道:“问题是咱们查不出有哪个人值得怀疑!” 沈鹰吸了一口气,道:“这件案子老夫要索取三十万两银子作代价,你能作得主么?” 金宜古一怔,嚅嚅地说不出话来:“小的实在没想到神捕要求会这般高!” “三十万两在楚腾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比起他所失去的财帛也不成比例!” “敝上只愿出二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少一个也不行,你回去告诉他,假如他认为是值得的话,便派个人到洛阳通知一声。” 金宜古忽然想起一件事:“假如神捕能寻找偷金之人,但又查不出金银被收藏于何处,更可能破案时财帛已让人花掉,这三十万两……” “也不减少!”沈鹰又抽起烟来,同时挥手道,“话已说清楚,阁下可以回去了。” 金宜古不敢多言,点头为礼,退了出去。 古逸飘叹息一声:“老鹰,如今连老朽也佩服你了,你到底是来拜寿的,还是来找生意的?” 沈鹰抽着烟说道:“老夫是被迫的,事实上,近来老夫也很累,很希望休息一下!” 崔一山笑道:“以后你若没生意的时候,只须往人多的地方露一下脸,便不愁生意不上门来,就怕你应接不暇。” 沈鹰脸色一整,道:“上个月连续发生几件不寻常的案子,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大的阴谋。” 崔一山脱口道:“你说这些案子都有关连?” “老夫没这样说,这只是直觉而已!”沈鹰话音未落,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古逸飘笑道:“九成又是生意上门了!”走前拉开房门,拍门的却是老相识孔雀堂堂主紫翠雀。 “紫堂主没到外面玩玩么?” “谁说没有?带了那个妮子出去草坪转了一下,给人一挤,便不见了她,自个儿过于枯闷,所以过来跟你们聊聊!” “欢迎之至!” 崔一山笑道:“你这话可不能给大嫂听见,否则回家又要吃她唠叨了!” 古逸飘老脸一热,谁都知道他有季常之癖,为了逃避家内那头河东狮,是以整年在外面混,倒是紫翠雀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几声:“崔大侠这个笑话开得太大了,幸而古大侠的夫人跟小妹也有数面之缘,小妹为人如何她总也知道一二!” 崔一山忙道:“老朽一时失言,两位勿怪!” 紫翠雀道:“今天早上,小妹到草坪上一走,才知道上山为秦老爷子拜寿的人,竟然这么多,江北有头脸的几乎都来了,甚至有些江南的朋友也闻风而至,到明日,只怕起码是三几千贺客!” 沈鹰道:“人多了,但也不太意外,近年来像秦老爷子这种人已越来越少。” 紫翠雀又道:“神捕可曾知道,多年不曾下山的昆仑长老竹剑先生昨夜也来了,而最令人惊奇的却是‘大漠师祖’雷火烈那魔头也来了,这双死对头碰在一起,千万不要替秦老爷子增添麻烦才好!” 崔一山一怔,道:“雷火烈这魔头已十年不曾到中原来,这次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紫翠雀道:“这个小妹便不知了。” “提起这魔头的武功也真吓人,听说当年‘独眼皓龙’战百夫那个魔头对他不服,跟他斗了一场,结果在第二百二十七招之上,便落败了!”古逸飘想起自己曾是战百夫的手下败将,思之更是骇然。 沈鹰道:“老夫认为雷火烈虽然横蛮,但此处终非关外可比,他也不敢太过霸道。嗯,你们坐一下吧,老夫出去走一走!”推开房门,信步走了出去。 怀义庄占地虽大,但比之庄外那座草坪,又显得不如了,草坪又大又平,而且绿草如茵,令人心旷神怡。 草坪上的人已散去不少,但为数仍然不少,人群中不少人认得沈鹰,纷纷与他点头。沈鹰一边回礼一边信步往远处走去。 草坪的边沿,一边是怀义庄,两边是断崖,另一边是一道如刀削般直的石壁。石壁之上,长出几棵弯曲的老树,树藤自枝干上垂了下来,古意盎然。 山壁之下是一排浓密的花树,那边人比较少,沈鹰信步走去,脑海中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平安镖局镖物被人掉包的事,一会儿又想起北宫望的案子,最后楚腾的金元宝又在他脑海中翻腾。 正在沉思间,忽听花树丛中一个女子叫道:“你们为什么拦住我?” 沈鹰心中忖道:“是哪个登徒浪子竟敢来怀义庄撤野?”加快脚步,正想走进树林,忽见一条人影快如闪电自自己左首蹿入树丛中。 “三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小子,你是谁?敢来管大爷们的事?” 沈鹰走前一望,只见两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满脸戾气,旁边立着一个年纪相仿的青年,但这青年十分俊朗,与对方成强烈的对比,这俊朗的青年后面立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少女脸上闪着几丝惊恐,手上拈着一朵黄色的野花。刚才发出惊叫的显然便是她。 那俊朗潇洒的青年拱手道:“小弟是秦龙飞!” 那两个丑怪的青年问道:“秦龙飞是谁?” 秦龙飞微微一笑:“小弟是怀义庄的三公子,若非小弟记错的话,两位该是雷前辈的高足夏兄及招兄!” 左首那个姓夏名布风,是雷火烈的大弟子,右首那个姓招名季和,是夏布风的师弟。 夏布风见面前这俊朗的小子原来是秦天南的小儿子,忙堆下笑脸来,用生硬的汉语道:“原来是三公子,幸会幸会!” “不知道两位何因跟这位姑娘冲突起来呢?可否看在小弟的面上,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 那少女粉脸一红:“他们,他们不让小妹离开……” 夏布风忙道:“姑娘误会了,咱们只是……只是仰慕姑娘的美丽,想做个朋友而已。” 那少女粉脸更红,她见有人撑腰,胆气顿壮,“你们两个也不拿盆水照照脸,姑娘才不跟你们做朋友。” 招季和怒道:“臭丫头,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呀。”话未说毕已向她飙去。 秦龙飞连忙把他拦住:“请招兄息怒,这位姑娘既然不愿与两位为友,两位大可去找别的!” “但别人可不如她的好看!咱是一定要她的了!” 秦龙飞料不到对方竟会说出如此的话来,不由一怔,那少女更气得银牙暗咬。 沈鹰见两方话已说僵,怕若起了冲突,对明日秦天南寿诞的气氛有极大的影响,是以连忙走过去,身子忽然拔空腾起,口中喝道:“这位小姑娘如此喜爱花儿,老夫代劳替你摘一朵!”话音未落,人已升起三丈有余,眼看气力将尽,右脚尖忽在左脚面一点,硬生生地拔高二丈。 此刻,沈鹰身子已升至石壁前,左掌蓦地在石上一拍,再发力腾飞,右手猿臂疾升,刚好摘下山壁一棵老树山藤上的一朵野花。 野花入手,看也不向下看,便笔直飞落,离地丈半,身体忽又斜飞,落在一棵花树上,脚尖在树枝上一点,树枝只略一沉便停止,山风吹来,衣袂飘飞,神态泰然自若。下面那几个后生小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出不得声来。 沈鹰双臂一张,又如大鸟般自树梢上蹿下,手掌一扬,那朵野花便缓缓向少女飞去! 那朵野花去势虽慢,但半空似有人在暗中托住般,准确无比地投到少女胸前。 那少女不由自主伸手一接,一入手,只觉那朵花竟然带着一股暖气。 夏布风及招季和武功虽然未臻上乘,但乃师是一代魔头,徒弟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知道这个秃头汉不但轻功厉害,而且内功亦臻化境,自忖不是敌手,两人互打了一个眼色,连门面话也不丢下一句,便抢出树丛! 秦龙飞自沈鹰那一颗秃头,认出他的身份:“多谢神捕解围,晚辈对神捕的造诣当真佩服至五体投地!” 沈鹰道:“你侠义心肠,不愧是秦老的儿子,故人有后,老夫也甚高兴!”头一转:“这位姑娘却脸生得紧,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少女低着螓首道:“晚辈苏玉兰,家父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未知……” “原来是苏总镖头的女儿!”沈鹰说罢,转身而去。 秦龙飞见沈鹰走远,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玉兰粉脸无端端一红:“小妹还未多谢你相救之情……那两位蠢货实在……实在……” 秦龙飞潇洒地一笑:“那两个东西,不值一哂,何必再提他们!”目光一落,又道:“姑娘爱好收集花朵么?待在下带你到一处地方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 “姑娘到时便知道!”秦龙飞说罢穿林而出,苏玉兰不知怎地竟然跟着他走了出去。 沈鹰出了树丛,见草坪上的闲人又较前少了,但石级上仍然有不少贺客走上来,他最怕那些无谓的寒暄,生怕会碰上熟人,便转身入庄。穿过广场、厅堂,刚踏上客房的走廊,只见迎面走来三个人,正是雷火烈及其两个宝贝弟子。 夏布风指着沈鹰道:“师父,就是这个贼颅欺侮徒儿!” 沈鹰及时住脚,雷火烈推开两个徒弟走前几步,一袭长袍忽然无风自动,身上的杀气更盛,一对眼睛紧紧瞪着沈鹰。 沈鹰只觉对方那两道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利刃般,令人不敢直视,正想把眼移开,蓦地心头一动:“老夫岂能在他面前丢脸!”也把目光对着雷火烈。 两人四道眼光霎时间相触,双方均是心头一凛,都知对方不是寻常人。 招季和见师父及那个秃头的如两尊石像般立着,心头大奇,心想自己师父从未有这种行径,有点诧异:“师父,没错,就是这个人!” 雷火烈长袍又是猛地一震,沉声道:“报上名来,老夫不杀无名小子!” “老夫便是中原的一个无名小子,既然无名,又何须报名!” 雷火烈微感一怔,多年来武林中没有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的,不由升起一股怒火:“小子果然有点胆气!” “阁下何尝不是?也请报上名来!” 雷火烈忽然哈哈一笑:“‘大漠师祖’这四个字你听过没有?” “这四个字倒也曾听过,不过老夫却知道西北有个叫雷火烈的人!” “老夫便是!” 沈鹰忽然哈哈大声起来。雷火烈怒道:“小子,你死到临头,尚有何值得大笑的!” “老夫笑你懵懂,居然会相信两个不成气候的徒弟的话!试问,若以老夫的能耐要欺侮你两个宝贝徒弟,他们还能毫无损伤地去找你么?” 雷火烈脸上一热,道:“你跟老夫徒弟的事暂且搁下,但老夫如今正想杀人,还要不要讲什么道理?” “阁下素来如此,何必明知故问!” 雷火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走前几步道:“你竟然不怕死,难道老夫不会成全你!” “这句话老夫已不知听过多少趟了,不过至今老夫不但仍然有命,而且四肢齐全!” “好得很,你若四肢不全,老夫还不感兴趣!”雷火烈话音一落,身上忽然涌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再提脚踏前一步。 沈鹰脸色一凝,不进不退,双眼紧瞪在对方脸上。这刹那,走廊上有人经过,见状便叫起来:“不好,有人要比武!” 片刻间,两旁的客房房门全部打开,来贺寿的宾客听到叫声全部探头张望,有些甚至走了出来。崔一山、古逸飘及紫翠雀见状急忙奔了过来。 夏布风大声叫道:“中原的好汉都是以多胜少的么?” 古逸飘冷哼一声:“小子无礼,这是中原可不是关外。几时轮到你大呼小叫的!”脚步依然不停,话虽如此,但终也不好意思跟沈鹰并肩应战! 崔一山及紫翠雀也都为沈鹰暗捏一把汗,须知被誉为武林十大高手之一的昆仑长老竹剑先生,在十年前总共跟雷火烈交手过五次,五次之中只能胜四次,虽说那次失败是因为受了雷火烈的暗算,但每次都需在千招之后才能险胜,由此可知雷火烈的功力了! 雷火烈隐居十年,这次再度下山,而且一下山便入关,自然是又练成了什么绝艺。他是不是要杀沈鹰来重振声威?即使他无此心,但假如能把十余年来未遇敌手的江北高手沈鹰击败,无论如何都能够震荡江湖。 雷火烈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越来越重,但古逸飘虽有心与老友并肩作战,宝刀却久久都不敢抽出来。武林高手重名而轻生,在此情况下,假使古逸飘抽刀而能替沈鹰挽回劣势,沈鹰也未必会领他的情。 雷火烈伫立如同石像,沈鹰也是一动不动,两人的眼睛均是一眨也不眨,这刹那,雷火烈忽然觉得沈鹰并非一个容易打发的人,登时收起轻敌之心! 走廊上,黑白二道的高手少说也有三五十人,但此际竟静得落针可闻,虽然自己没置身其中,但雷火烈及沈鹰身上发出的杀气,仍使人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生似那两人要应付的是自己一般。 不知谁首先喘了一口大气,接着粗浊的呼吸声便此起彼落。 沈鹰正苦于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就在此时,忽然一道尖叫声传来:“雷老祖,破坏你徒弟好事的,不是沈神捕,而是我。” 话音一落,只听夏布风喝道:“姓秦的,你要倚多胜少,咱可不答应!” 沈鹰认得出这是秦龙飞的叫声,怕他有失,忙喝道:“退开,别进!” 他虽只说了四个字,但仍免不了略一松神,这一忽的松神,在雷火烈这样高手的眼里已无异是个破绽! 刹那,只见雷火烈那件血红色的长袍一鼓,身子已蹿前一丈,左拳如山,急印沈鹰胸膛! 沈鹰一则松神,来不及把真力全部注入手臂,二则不敢跟对方硬拼,是以急切间斜闪一步,然后又蹿前两步,反至雷火烈身后,左掌反手扫向对方后肩! 这一招,沈鹰虽然先失先机,但随即把握机会反守为攻,崔一山等人几乎脱口赞好。但雷火烈能成为西北关外黑道第一高手,自有惊人的技艺。 崔一山赞好之声尚未出口,雷火烈已易掌为袖,右掌落空,倏地缩入袖内,前臂一扬,长袖在内力的催迫下坚如铁板,急向沈鹰的后腰“刺”去。 袖长臂短,沈鹰那一掌犹未扣中对方后肩,已猛觉后腰劲风呼呼,心知对方铁袖已至。换作别人,此刻是收掌飙前,先避过对方铁袖的袭击,但沈鹰不愧是江北有数的高手,知道若只闪而不还击,让对方发动了攻势,便很难扳回,是以他霍地拧腰,左掌硬生生一横,斜地里发出一股掌风,把对方的袖管击斜,同时右手一翻,抽出烟杆,手臂一长,烟嘴自左肘下穿出,疾点对方右臂曲池穴。 雷火烈大叫一声:“来得好!”右臂一抡,左手迎上,曲指把烟杆弹开,而右臂一抡之下,袖管也霍地一拂,直拍沈鹰脸门。 沈鹰不为其气势所动,身子一弓,不退反进,蹿前一步,右臂迎起,五指如钩,疾抓雷火烈的左上臂。 雷火烈左臂正想变招,不料沈鹰这一招“金龙探爪”倏地又改为擒拿手,手臂一移,改抓对方手腕! 雷火烈笑了一笑:“萤虫之火,也敢与皓月争光!”手腕一沉一曲,五指忽自袖管中透出,食中两指并起如戟,反截沈鹰腕脉。 沈鹰忽然两臂齐撤,斜闪一步,右掌发出一记劈空掌。 雷火烈比他更快,沈鹰双臂才一动,他的右掌也发出一记烈火神掌,一股热浪立即向沈鹰卷去。 围观看热闹的人,都觉身上一热,令人呼吸难畅,齐皆向后一退。 这几招,兔起鹘落,变化万千,双方不但斗力,而且斗智,看得群豪心摇神驰,竟忘了喝彩! 沈鹰一掌甫出,身子突然蹿飞起来,他自知内力不如对方,希望能辅以轻功,以巧制胜! 雷火烈右掌落空,左袖立即如毒蛇出洞,向前一拂,长袖挟着厉风扑向沈鹰的小腹! 沈鹰右手烟杆在横梁上一戳,身子突然后飞。雷火烈那一袖早已运上八成真力,沈鹰一退,袖风立时击在屋瓦上,只听一阵“毕勒勒”的声音,几块瓦片被震碎掉了下来,灰尘飞扬中,雷火烈身子也突然蹿起,向沈鹰射去。 人未至,右掌又再度发出一股掌风。 沈鹰人如飞鸟,在空中大展身手,雷火烈才蹿起,他已一个“千斤坠”飞落,双掌齐出,直击雷火烈下身。 雷火烈怪叫一声,也是两掌齐出,刹那间,只听“蓬蓬”两记闷响,四股掌风接实,雷火烈身子立即向上抛起,“哗啦”一声,后背撞破屋瓦,人也如皮球般浮上屋顶。 沈鹰虽然脚踏实地占了不少便宜,但雷火烈那两掌仍使他心头气血一阵翻腾,只觉五内燠热无比,心头大骇,暗呼:“这魔头果然厉害,老夫确是逊他一筹!”心念一动,急忙运功压下翻腾的气血。 “哗啦!”又一声巨响,屋顶裂开一个大洞,雷火烈如天神降落,一袭长袍如灌满了风的风帆,鬓发根根竖起,双掌挟十成之力,望沈鹰头顶击落。 沈鹰不敢与对方硬拼,顾不得运功,立时撤掌一退。雷火烈大喝一声:“让你见识见识老夫的绝技!”双脚虚划一下,横移几尺,仍望沈鹰头顶击去。 沈鹰已退至墙边,再无可退,没可奈何之下,举起双掌迎向对方。 眼看四掌即将相触,群豪已预料又将发出两个闷响,不料雷火烈双掌忽然一歪,同时化掌为爪望沈鹰双腕抓去。 沈鹰一怔,随即暗道:“你这不是求死?”心念一动,心想对方身经百战,不可能如此大意,忙撤回两分功力!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疾如星火,只一眨眼,沈鹰的双掌已将抵在对方的胸膛,也就在此刻,雷火烈身子忽然向上一缩,沈鹰那双掌便击在其小腹上! 沈鹰掌一落,忽觉雷火烈小腹空空如也,竟然没处着力,心知不妙,拼尽力量向后一退,“哗啦啦”一阵乱响,后背撞破墙壁,人即从破洞中弹入。 这客房与走廊的墙壁都是木制的,也幸而如此,沈鹰才躲得了雷火烈这两爪,饶得如此,手腕吃雷火烈手指一捏,登时多了几条红痕。 雷火烈哈哈大笑,脚尖在地上一点,也自破洞中蹿入。刹那,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自房内传了出来。 这刹那,沈鹰斗志已松,没有人能知道他此刻心头震惊的程度,那两掌明明击在雷火烈的小腹上,但雷火烈的小腹在一瞬之间忽然像消失了一般,就像小腹除了一层薄皮之外,什么东西也不见了。 这是什么邪门功夫,沈鹰连听也未曾听过。 雷火烈蹿入客房之后,长袖、掌、指三管齐下,一口气攻了十七招,把沈鹰迫退二步。 “老小子,今日老夫便拿你祭祭旗也不错!” 沈鹰猛吸一口气,趁对方说话分神之际,倏地一掌击出,这一次击的部位是雷火烈的胸膛,同时左手一落一翻,烟杆再度刺出,斜刺对方的乳突穴。 雷火烈对沈鹰这两招好像不曾看见般,上身一挺,沈鹰的掌、杆便变成击在他上腹。 与此同时,雷火烈的双袖齐出,左击下肢,右扫上身。“蓬”的一声巨响,沈鹰那一掌印在对方的上腹,掌力突然消失于无形,同时对方的肠胃也似突然下沉,移向小腹。 心念一动,雷火烈的袖管已至,要想闪避已经来不及了,急切之间,忙跃高两尺,同时把真气凝在肩胛上,硬生生受了对方一袖。 雷火烈这一袖的力量非同小可,沈鹰只觉肩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左臂气力全失,急忙把烟杆交回右手。 雷火烈一招得手,气势更盛,尖啸一声,左袖向上一扫,仍向沈鹰下肢缠去,右袖在半空划了半道弧圈,疾扫腰际! 沈鹰若再吃他一记,只怕便得丧失战斗力,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他身子随袖向左弯下,左肩落地,身子一滚,雷火烈那一袖恰好在他头顶上越过。 秦龙飞见雷火烈跟着沈鹰之后蹿入房中,不知自哪里升起一股勇气,趁群豪尚在发怔间,一个箭步撞破房门跃了进去! 古逸飘右手疾抓,叫道:“三公子千万不可鲁莽!”他行动虽然快,但仍嫌慢了半步,右手五指只抓下秦龙飞的一幅背衣。 正想跟着跳入去,只见眼前一花,一个奇丑的青年已拦在他身前,道:“糟老头,让小爷陪你玩几刀吧。” 可不正是夏布风。夏布风兼汉回两族血统,又自幼长于化外,说打就打,话音未落,钢刀已化作一道白光,疾斩古逸飘的肩胛。 古逸飘大怒,喝道:“你们两个丑八怪一齐上吧,省得等下你师父要说我以老欺幼。” “这样最好!”招季和也挥刀自旁边杀过去! 古逸飘拧腰飘身,风雪宝刀及时脱匣而出,“当当”两刀,把对方的钢刀一齐挡开! 雷火烈见沈鹰自地面滚开,正想迫前痛下杀手,猛听背后房门撞开,随即一股金刃劈风之声传来,知道有人暗算,又不知来的是何人,不敢大意,及时停步转身,随手挥出一袖。 秦龙飞长剑刚刺出手,对方的长袖便已扬至,一怔之下,剑尖便戳在袖管上,奇怪的是,剑尖并不能洞穿袖管,相反吃袖上的炁气一弹,长剑滑了开去,人即失却重心,向前俯出! 雷火烈冷笑一声,右袖同时拍下:“多杀一个又如何!” 沈鹰斜眼一瞥,忙喝道:“快退!”腰上一用力,反向雷火烈脚后滚去,右手五指运起九成真力,向其后跟疾插。 雷火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般,身子及起飞起,沈鹰那一抓登时落空,同时他右袖也不由随这一跃而扬起,秦龙飞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吸气飘退一两步,逃过这一厄。 他不愧是“神剑佛心”秦天南的爱子,刚自脱险便向沈鹰飙去,伸手要来扶。 沈鹰道:“不必!”正要挣扎起来,雷火烈早已一个风车大转身,右掌自袖管透出,发出一股凌厉的掌风望沈鹰击去。 沈鹰怕秦龙飞有失,便向反方滚去!不料,秦龙飞在这刹那已抓住了他的肩胛。 只听“嗤”的一声,衣服破裂,沈鹰虽仍滚开,但速度也随之一慢。 刹那之间,雷火烈的掌风已至,同时他左掌又向前头一截,沈鹰没可奈何,只得提起右掌匆促接上。 “蓬!”雷火烈的掌风铺天盖地而来,沈鹰只觉得胸膛气血一阵翻腾,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 秦龙飞大吃一惊,不由发出一声尖叫。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门口人影一闪,房中已多了一人。 雷火烈目光一凝,沉声道:“又是你呀,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人正是昆仑长老竹剑先生。“老朽找你已久了!听说你最近练了一种什么‘无阳移位功’十分神奇,忍不住要见识一下!” 雷火烈哈哈一笑:“原来所谓侠义道者,都是些以多凌寡之辈!连竹剑先生也不例外!” 秦龙飞见来了救星,忙走前扶起沈鹰,只见他脸如金纸,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显然内伤不轻!这是二十年来沈鹰第一次落败,而且败得极惨,心头之辛酸痛苦,定比内伤更加难受。 “神捕,晚辈先扶你出去吧!” “不必……”沈鹰虚弱地道,同时盘膝坐在地上,准备运功疗伤。 秦龙飞自后一把把他抱起:“神捕,有竹剑老前辈在此,不必怕凶徒不伏诛,你还是赶紧去治疗伤势才是上策!” 说着抬步要走出客房,忽见门口走入一个满脸正气的老人,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爹,神捕为孩儿受伤了!” 秦天南冷哼一声,抱拳道:“两位都是老朽的嘉宾,千万别为犬子一点小事而大动干戈!” 竹剑先生素来嫉恶如仇,闻言道:“秦大侠,此獠如今又练了邪门绝技,今日若不趁此机会把其除去,日后只怕不少人要吃他的亏!” 雷火烈冷笑一声:“就凭你一人便能够把老夫除掉?哼哼,过去数十年来,你动过老夫一根毫毛没有?” “那是阁下脚长及见机得早而已!” 雷火烈脸上杀机一闪,阴森森地道:“你别自鸣得意,今日的雷火烈已非往昔的雷火烈了,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说罢便自后退一步,两掌缓缓提起,房内登时又笼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 秦天南急忙走前一步:“两位请再听老朽一言!” 雷火烈喝道:“闪开,否则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阿弥陀佛!哪位施主要翻脸不认人?”只见门口走入一个白髯的老和尚来,宝相庄严,一望便知是得道高僧。 雷火烈吃了一惊:“慧空贼秃,连你也来了?” 慧空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连施主都肯为秦施主的大寿不远千里而来,何况贫僧乎?” 雷火烈长笑一声:“老夫如同闲云野鹤,你却是少林寺的主持,哪能相比?”, “贫僧已于两年前退位了!”慧空又宣一声佛号,“两位既然是为秦施主的寿辰而来的,又何必令秦施主左右为难?”慧空禅师的身份非同小可,而且武功比竹剑先生还高,雷火烈重出江湖虽然雄心勃勃,但对之仍然有几分忌惮,是以转头望向竹剑先生。 竹剑先生淡淡地道:“阁下料不会再度隐居,老朽的机会还很多。” 秦天南忙道:“午饭已开了,请两位出去用膳吧!” 雷火烈轻哼了一声,转身出房。慧空禅师目光一及,宣了一声佛号:“沈施主所受之伤不轻,待贫僧先替他疗伤,再与两位施主叙旧!”说着自秦龙飞手中接过沈鹰,转身出房。 秦天南忙道:“待老朽带路!”快步领先,把慧空引入沈鹰的客房。 慧空先把沈鹰放落床上,沈鹰道:“多谢老禅师!” 慧空笑道:“施主跟敝寺的交情非比寻常,已无需要说客气的话了!贫僧先替你推血过宫,请施主运功协助!” 沈鹰点点头。慧空双掌用力互握,过了一阵才放在沈鹰身上,一移一拍,推、捏变化无测。两盏茶过去了,沈鹰头上冒起白烟,慧空额角却爆出一片豆大的汗珠。 再过三盏茶工夫,慧空禅师才收掌趺坐床上运功调息,他不惜以深湛的内力为沈鹰疗伤,自己也元气大伤,这一次起码消耗他几年功力。 沈鹰头上的白烟逐渐散去,过了一阵,便睁开眼来,脸上已有了血色,目光一及,道:“大师为沈鹰消耗功力,叫沈某如何心安?” 慧空睁开眼来,笑道:“前年贫僧跟施主谈及一事,那事是有关贫僧的……” 沈鹰心头一跳:“大师那次好像说只余两年……” 慧空颔首道:“不错,贫僧大限已将至,消耗一点功力算得了什么?”慧空虽明知大限将至,但脸上仍然笑容可掬,当真已勘破生死,使沈鹰油然生佩。 慧空说罢又掏出两颗白蜡药丸,道:“此乃本寺的疗伤圣药,请施主分两次服下,休息几天便可无碍了!” 沈鹰道:“沈某有一件事要请教大师……”于是把刚才跟雷火烈交手的情况说了一遍。 慧空沉吟了一下,道:“贫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功,也许竹剑施主会知道一二,因为他跟雷施主已交过几次手,对他的武功比较熟悉!” 这一天,白道的几个高手都聚在沈鹰房内闲谈武林大势,以及各派武功,直至天黑才散去。 x       x       x 五月初六,天气晴朗,红日一早便把晨雾驱散。 慧空禅师迈步走向内宅。怀义庄内宅有一座小楼,名观渊楼,秦天南与三位妻妾就住在上面。 慧空禅师走至观渊楼下,抬头一望,忽见秦天南在楼上正倚着栏杆赏景,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秦施主好雅致!” 秦天南自光一及,道:“老禅师早!”手掌在栏杆上一按,翻身跃了下来。 慧空笑道:“施主宝刀未老,令人欢畅!异日江湖仍需施主仗义主持公道。” 秦天南苦笑一声:“老朽老矣,已有心退隐不问世事。” 慧空禅师目光停留在秦天南的额上,欲言又止。秦天南于是问道:“大师有话请说!” 慧空道:“今日是施主大庆之日,诸事均等你料理,老衲过两天再与你辟室静谈!” 秦天南抚掌大笑:“在下正有此意,更可顺便向大师讨教一下佛理!” “哦?施主近来也研究佛理?” 秦天南道:“老朽是在无聊中偶尔涉及,不料一看之后,竟然不能罢手!” “阿弥陀佛,佛祖法力无边,普渡众生!” “大师随便走走吧,老朽要去准备一下!” “施主请!” 第三章 吃罢寿宴突暴毙 申时,怀义庄外,草坪上已摆下数百张桌子,群豪一见,心想秦天南这次必定要花上不少金钱,这二千余个嘉宾数日的食宿,实在非同小可。 沈鹰在慧空的悉心疗治下已能下床行动,在崔一山及古逸飘的陪同下也走到草坪上,举目一望,不知怎地一颗心忽然“怦怦”地乱跳起来。秦家的家财产业并不大,这次花费对他们来说实在异常吃力,虽说宾客上山都会捎上一些贵重的礼物,这些礼物虽然值钱,但就算要典卖,也得待寿筵之后才能进行,何况有些礼品根本不能变卖! 沈鹰不知怎地想起“赛孟尝”梅任放来了,梅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在不断的慷慨解囊下,犹且坐吃山崩,为了维护表面上的盛名,竟然要不时出去做几票,以应付庞大的开支,而终于因此而死在自己手下。(西门丁按:事详见本故事集《虎父犬子》。) 秦家不如梅家,秦天南的钱从何而来?沈鹰心头一跳,猛地想起楚腾家内财帛不翼而飞的事:“秦天南该不会又是一个梅任放吧?”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也不希望秦天南是个这样子的人! 可是长期的习性又使他不得不再想下去:“假如秦天南确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平安镖局所失的镖银跟秦天南又是否有关系?” 正在沉思间,忽听一人隔远叫道:“神捕,昨日因晚辈的事累了您,晚辈心头十分难安!昨夜便想去向您请罪,却又怕骚扰了您!” 沈鹰抬头一望,来的正是秦天南的儿子秦龙飞,他背后还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少女,可不是苏玉兰?沈鹰微微一笑,道:“些少轻伤,算不了什么,贤侄无须挂怀!嗯,这一日人真多,贵庄大概要花上不少钱吧?” 秦龙飞道:“再多的钱也值得,晚辈家父已有意退出江湖,咱们做儿子的,也都希望能够让他风光一下!何况寒舍财钱虽不多,但要办一个喜事还是可以的!” 沈鹰不敢再问下去。秦龙飞又道:“神捕,昨日晚辈看见你已一掌击在雷火烈的小腹上,为何他仍能行动如飞?” “这是一门邪功,详细情况老夫也不了解。”沈鹰说罢已拉着崔一山走了。秦龙飞望着沈鹰的后背,双眼忽然露出一道异光。 x       x       x 申时将过,宾客已纷纷入座,自忖身份够的,都坐在前面,身份不够的便坐远一点。 吉时是在酉时,时间已临,怀义庄的家丁还在张挂彩灯,草坪上一棵高大的柏树挂着长长的大红鞭炮。不一阵,草坪上二三百张桌子已坐上了八八九九,仍有少量自远地赶来的宾客上山。 “吉时到!”担任这次庆典的堂倌是河北“铁掌金刀”赵容国,他老当益壮,张着喉咙高声叫道,“礼炮先响!” 话音一落,草坪上便响起一阵“毕啪”的鞭炮声。硝烟弥漫中,寿星公秦天南自庄内走了出来,向草坪上的群豪拱手为礼。霎时间,草坪上响起一阵祝寿的叫声,当真是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秦天南大声道:“朋友们,请听秦某几言!” 草坪的嘈杂声这才逐渐压了下去。“秦某贱辰能得各位朋友的错爱,不远千里而来,寒舍上下无限感激!这份真挚的友谊,即使秦某百年归去,也要把之带落棺材。” 群豪一听都是一怔,今日是好日子,秦天南怎会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 早有几个性急的已叫了起来:“秦大侠这话可不对,您一生救过不少人,该当长命百岁,今日是高兴的日子,千万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秦天南微微一笑:“生死天定,诸位无须介意!来,为谢诸位之盛情,秦某先敬诸位三杯!” 赵容国立即递上一盏酒给他,众人随亦举起酒盏,大呼痛饮三杯。 酒毕,秦天南道:“秦某人不善词令,惟望诸位友好多喝几杯,不醉无归!”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是豪饮之辈,闻声又是一阵欢呼。 沈鹰、崔一山、古逸飘、竹剑先生、紫翠雀、华山掌门游魏山、崆峒派无音长老及丐帮帮主龙盖天为一席,少林、武当及峨嵋代表加设素席,雷火烈师徒三人、“崂山三妖”颜氏兄弟、“无面书生”韦奇及“土行者”孙小三等黑道高手为一席,如群星拱月般,围在主家席旁。 沈鹰边吃边注视桌上的酒菜,酒是陈年佳酿,菜虽烧得不大好,但选料上乘,所费不菲,心头又再活动起来。崔一山轻轻推了他一下,沈鹰霍然一醒,只得定下神来吃喝。 酒菜一道道送上来,酒过三巡,秦天南持盏至各席敬起酒来,草坪更加热闹。 这二百多席敬下来,日头已经西落,挂在树上的气死风灯都点亮起来,把草坪照得光如白昼。 酒宴仍未散,美酒佳肴仍流水般送上来,沈鹰细数一下,共是二十四道菜,暗中替秦家计数一下,这个寿庆,少说也得花上数以万计的黄金! 二更将尽,群豪虽然量豪,此刻也都吃得七八分醉,更使人宽怀的是,宴会之前,很多人都担心雷火烈会率领一群黑道高手藉机捣乱,可是到如今,雷火烈等人都规矩得很,专心吃喝。 正在闹得乱哄哄之际,忽见雷火烈长身立起,举杯道:“秦老爷子,老夫敬你是一条汉子,所以入关第一件事便是来向您祝个寿,老夫敬你的不是武功,是你的胸襟!天下间自命侠义的可说不少,但惟有你一个才是如假包换的侠义之士。老夫虽被目为邪门歪道,但对您仍然打从心头尊敬!来,老夫等敬你一杯,希望武林中多几个像您这样的侠义之士!” 群豪一听,都静了下来,那些黑道人士却高声叫好起来。 秦天南此刻也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但仍脸带笑容地站起回礼,举杯道:“老朽不敢当雷师傅的盛赞,不过诸位不远千里而来,老朽仍然十分感激!”仰脖干了一杯,也回敬一杯:“老朽也敬诸位一杯,请勿推辞,希望今后侠义道上能有诸位的份儿!” 雷火烈脸色一变,随即恢复正常,把酒喝了:“老夫不胜酒力,要回房先去歇息了,您多喝几杯吧! “雷师傅何不多喝几杯才去?” 孙小三冷冷地道:“坐在这里,老孙喝得不爽快,要把酒带回房内喝了!” “主随客便。逸儿,快代为父送雷师傅进房!” 孙小三正想发话,雷火烈向他打了个眼色,沉声道:“有劳了!” 雷火烈等人一去,群豪更加放怀吃喝起来,轰雷般的欢呼声,使附近的宿鸟都不敢回巢,秦天南也是老怀欢畅,酒到杯干,不由喝得大醉。 秦龙飞见状忙道:“爹,孩儿先扶你回房歇息吧!” 秦天南瞪眼斥道:“为父几曾醉了?再来一杯!” 众人见他酒兴仍高,依然轮着上前劝酒,直把秦天南灌得大醉,推金山倒玉柱般滚落地上。秦龙飞忙把他抱起,道:“大哥,二哥,这儿你们俩多照料一下,小弟先扶爹爹回房休息再来!”说着快步走入房内。慧空忽然放下牙箸,眉头深深锁起。 这一顿寿酒,直喝至三更将尽,群豪才带醉回房,沈鹰等人也都有几分醉意,回房倒床便睡。 x       x       x 沈鹰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他猛然跳下床来,只见同房的崔一山及古逸飘也都醒了,纷纷披衣下床。 “老鹰,外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沈鹰心头一动,道:“莫非那姓雷的魔头又闹事了?快去看看,别让秦老爷子难做人!”急忙开门走出回廊。只见几个秦家的家丁神色惶恐地来往。 沈鹰忙拉住一个家丁问道:“请问贵庄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丁迟疑了一会才道:“小的等正在找寻老爷!” “贵上不见了?” “是的,”家丁苦着脸道,“今日早上夫人去拍门,门不开,也没人应,后来挖开窗纸一望,房内竟然没人,最后少爷们撞开房门,房内空空……” 沈鹰笑道:“也许他酒醒之后到外面散步!” “但咱们已找遍全庄都找不到人!” 沈鹰心头一动,道:“你们忙去吧!”说罢抬步向内堂走去,半路碰见慧空禅师,便把情况告诉了他。 慧空笑道:“昨日早上,老衲见到秦施主自楼上走廊跳下来的,房门锁住,房内没有,倒不稀奇!” 沈鹰放下一颗心来,道;“沈某还以为那姓雷的在搅鬼了!” 慧空忽然眉头一皱,举步仍向内走去,沈鹰急跟在他的后面。一连穿过两道院子,尚未到观渊楼,忽见秦龙飞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沈鹰忙问:“三公子,令尊找到了没有?” 秦龙飞焦急地道:“还没有,晚辈正想去找您,请两位跟晚辈来!” 到了观渊楼前,只见白烟在晨风中翻腾,小楼似是空中楼阁般。 秦龙飞两脚不停,奔入小楼,只见楼下坐着三个中年美妇人,都是秦天南的妻妾。 年纪最大的那人问道:“龙儿,你爹呢?” 秦龙飞道:“大娘不用担心,孩儿请沈神捕来调查了!”原来那人是秦天南的结发妻子。秦天南一妻两妾,各生一子,秦龙飞是秦天南的小妾所出,但他在家内的地位以及在几个娘亲之心目中的地位跟两个哥哥并没两样! 沈鹰及慧空略向三位夫人点点头,便跟着秦龙飞踏上楼梯走上楼。 观渊楼分两层,楼上是寝室,楼下是客厅及书房。寝室有四间,秦龙飞推开靠深渊那一边的一间房门,回身道:“请神捕进来看看!” 沈鹰快步而入,只见床上被褥凌乱,向外的窗户紧闭,这房有点奇怪,还有一道门,门已打开了,沈鹰走了出去,却是一道露台,露台有朱漆栏杆,栏杆上还放着几盆花,晨风中,花香扑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鹰仔细观察一下,这观渊楼的楼上四房的分布有如一个田字,而四房都各有两座露台,露台互不相连。昨夜秦天南歇宿的房间是在右上角那一间,这一间房子的正面对着断崖,伸头望下,只见下面白烟袅袅,也不知有多深。 屋子的右面对着的是庭院,昨日秦天南正是就此跳下去与慧空禅师相会的。 正面露台,栏杆上放着一排花盆,而右面露台却没有花盆,寝室四四方方,只放着一张木床,床口对着正面那一个露台,除此之外,只有一张躺椅,一只衣柜,整间房看来有点空洞。 沈鹰把楼上这一切了解之后,便问秦龙飞:“今日早上是谁先发现令尊失踪的?” “是家母!” “她有事要找他?” “是家兄叫家母上搂找他的,因为大哥想询问家父有关今日的安排,只因昨夜家父沉醉,而今日天又已亮,所以他才会央家母上去叫醒家父!” 沈鹰微微一怔,问道:“令兄为何不自个上来找令尊?” “因家父有令,观渊楼上除了家父本人及三位家母之外,若非万不得已,旁人没得他同意,一律不得上去!” 沈鹰道:“昨夜是谁抱令尊上楼?” “正是晚辈!” “你为何犯戒?” 秦龙飞道:“一则当时家父大醉,二则三位家母她们在内堂为家父祝寿,另置数席饮宴,所以晚辈只得抱家父上去,不过当时晚辈还叫家母助晚辈一同抬家父上去,将他抱上床然后才一同下楼。” “为何不准备一点姜汤给他喝?” 秦龙飞抓抓头,道:“这一点,晚辈当时不曾醒起,不过以前家父亦会大醉,都是睡了一夜便没事了!” 沈鹰点点头,信步走出右首那座露台,下面庭院分布清雅,树上的花朵正在盛放,由露台至庭院,只有丈五高,以秦天南的武功来说,丈五的距离根本算不了怎么一回事。 沈鹰目光一及,忽见栏杆上有一些干涸的泥末,泥末不多,但分布竟觉甚为均匀,大概是自山上吹来的吧。 秦龙飞惶恐地道:“神捕,你看家父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沈鹰笑道:“三公子何必杞人忧天,须知一则令尊武功高强,二则此际贵庄无异是一座龙潭虎穴,有谁敢进来?” 秦龙飞插口道:“但庄内的贺客品流十分复杂,说不定有人……” 沈鹰道:“令尊一生仇人极少,这种可能性不高!”一顿又道:“老夫先回去了,待会儿若有消息才再去通知老夫!” 秦龙飞恭谨地道:“好吧,如此让晚辈送两位下楼!” “阿弥陀佛!”慧空合十道,“小施主还是派人四处去找一找令尊才是上策,不必客气了。”说着一捋袈裟,自露台上跃落庭院,不徐不疾,轻轻松松,好像自天上掉下一片落叶般。 沈鹰心头一动,也自露台跳了下去,慧空禅师已提步向客房的方向走去,沈鹰疾走两步,与慧空并肩而驰:“大师好像满怀心事般。” “阿弥陀佛!”慧空宣一声佛号,“假如秦施主有何不幸,老衲心头难安!” 沈鹰听他说得奇怪,忙问:“大师好像言犹未尽,何不说个清楚,也好使沈某明白!” 慧空双脚不停,声音干涩地道:“昨晨老衲在庭院内与秦施主巧逢,他说要跟老衲研究佛经,但老衲却发现他额头上有一团乌云,知他近日必有灾难,本想提醒他,好让他早作预防,不料当时老衲心想昨日是他大庆之日,这种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说也罢,反正只一天时间,过了昨天再提醒他料没大碍,想不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希望秦施主能无恙归来!” 沈鹰笑道:“大师的语气令人难安,难道额上有乌云便一定……” “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慧空数十年来的钻研,自信也不会看差!……阿弥陀佛,老衲又失言了!” 两人返回客房,下人早已送上早点了。吃了早点,慧空又拿了一颗疗伤药丸与沈鹰服食。沈鹰见他把一向被视为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少林小还丹赠与自己,心头十分感动。须知少林小还丹是以七十二种珍贵的药材经七七四十九天才炼制而成的,寻常人服了一颗,便有起死回生之功,沈鹰却一连服食了三颗。 沈鹰服下药,立即盘膝坐在床上运气疗伤,转了九个周天,睁开双眼,只觉胸膛的暗痛已全消,看来再过几天便能完全恢复了,正想走去慧空住房聊天,忽见秦龙飞满脸煞白地跑了过来。 沈鹰心头一跳,急问道:“三公子,可是已找到令尊?” 秦龙飞惨然一笑:“找是找到了,但家父他已……”说至此早已泣不成声。 沈鹰一惊:“令尊到底怎样了?你快说个清楚,他若是让人家杀害,也须明言,老夫替你为父报仇!” “详细情形晚辈还不知道,刚才神捕及大师离开后,晚辈便派了几个武功较佳的家丁用绳把人坠落深渊,结果家丁后来上来报说下面有一具尸体……却是血肉模糊,认不出是谁……不过,身上的衣服跟家父昨日所穿的一样……” 沈鹰急喝:“如今人在哪里?” “还在崖上,晚辈一得信息便赶来了,只因那断崖异常陡直,非有绳索不可,一般人虽可勉强为之,但要多抱一具尸……多抱一个人,可力有未逮,是以晚辈来跟神捕您商量,可否请神捕替晚辈下去……而且神捕目光如炬,只有你下去,才可自现场看出家父跌下深渊的真相!” 沈鹰吸了一口气,道:“好,你快带路!” 秦龙飞跟沈鹰刚走了几步,只见慧空自客房走了出来,拦住前路:“沈施主内伤犹未痊愈,千万不可冒险,还是由老衲代劳吧!” 沈鹰道:“幸得大师相救,沈某身体如今已无碍!” 慧空道:“虽如此,仍得谨慎,否则万一触动旧患,伤上加伤,再医治就要困难得多了!” “是的,但大师未必能在现场看出什么来。” 慧空笑道:“意外之发生,是在上面,不是在崖下!小施主,请即带路。” 秦龙飞忙道:“多谢大师鼎力相助,寒舍上下难忘此德!” 刹那间,崔一山、古逸飘、游魏山,无音长老等人也都闻讯赶来,甚至连雷火烈也来了,众人跟在秦龙飞背后急步走向内宅。 庭院上立着不少神色怆凉悲痛的家丁,他们一见秦龙飞,都道:“三公子,现在……” 秦龙飞目光一掠,问道:“是谁下去了?” “是大公子。”众家丁齐声应道。 沈鹰抬头望去,果见六个家丁牵着一大捆大麻绳,慢慢把绳坠下去,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树干上。 秦龙飞脸色微微一变,忙道:“快准备第二条绳子!”绳子是现成的,众家丁立即动起手来,把它系在另一棵树上,慧空抓起绳子,奔前几步,望深渊跳下。 沈鹰忙把绳子抓紧,其他家丁也在后面拉紧,绳子坠下了十余丈,便倏地一顿,手上登时沉重起来,沈鹰慢慢把绳子松下,良久,手上那沉重之感才消失,料是已至崖底。 沈鹰粗略估计一下,这渊深起码有一百丈过外,勿说是活人跌下去,就算是石头跌下去,也得粉碎! 庭院内,片刻之间便站满了人,众人都是议论纷纷,大家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只有几个黑道魔头暗暗高兴。奇怪的是,雷火烈脸上竟似也有几分怜悯及失望之色。 过了一阵,沈鹰忽觉手上的麻绳又沉重了起来,忙道:“人上来了,快拉!” 崔一山及古逸飘忙也奔前抓住绳子用力拉动,绳子比下去时更加沉重,沈鹰知道慧空必是抱着崖下的那具尸体上来了,他见拉绳的人甚多,便放了手站在一旁。 一忽,另一条麻绳也动起来了,就在此刻,只见秦豪飞带着三个母亲走了出来,秦天南的妻妾都是满脸泪痕,抽抽泣泣不胜悲伤。 半晌,地上积放的麻绳已叠成一大堆,接着人影一闪,只见慧空怀中抱着一人跳上崖来。 秦天南的三个妻妾都忙奔前探看,慧空把尸体放落地上,随即闭眼低声诵起经文来。 紧接着,秦逸飞也上崖,只见他眼泪挂满双颊。 尸体虽然已被摔得血肉模糊,但经过仔细辨认,仍可认出那的确是秦天南的尸体。 这当真是天意难料,昨日还是奏天南的六十寿辰,今日便已粉身于深渊了。 沈鹰一颗心也是乱糟糟的,不知秦天南是自杀还是遭人谋杀,他走向尸体瞪着眼注视,却没法在尸体上找到刀剑伤痕。 不一刻,怀义庄的彩灯便被除了下来,家丁在秦逸飞的指挥下,准备起后事来了,棺材是现成的,秦天南在三个月前便派人下山买了一副上好的寿木。 寿堂成灵堂,贺客变吊客,在场的人都唏嘘不已,秦逸飞请群豪先回房休息,容后再公布秦天南入土之期。 幸而午饭早已准备得七七八八,否则经此一来,只怕群豪都吃不上饭了,本来有些贺客准备于午饭后便告辞下山的,但秦天南一死,只得把下山之期押后了。 怀义庄人多办事快,刚交酉时,灵堂已经布置好了,未亡人及孝子也都在灵堂上准备答谢来拜祭的群豪。 群豪分批上前上香行礼,待得全部行过礼,已经起更。吃过晚饭,苏仁和及邵重梁忽然走来拜访沈鹰。 “神捕,咱们因有事在身,是故无心在此停留,打算明天便下山了,希望神捕能替敝局尽几分力吧。” 沈鹰颔首道:“老夫自会尽力而为,也希望能尽快把案子调查清楚!假如你们下山之后有新的线索,请即派人到洛阳报个信。” 邵重梁道:“这个自然,小弟也不敢再打扰神捕,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鹰随亦离开自己的客房去找慧空,可惜慧空禅师与峨嵋的七巧师太正在灵堂内念咒,他心知今夜没机会跟慧空详谈了,是以便回房运功疗伤。 x       x       x 次日一早,沈鹰便穿过灵堂走入内宅,一到庭院,只见深渊不断有白烟飘上,庭院上一片白茫茫,那座观渊楼也只是隐约可见。 沈鹰心头倏地泛起一个念头:“秦天南会否因为四周都为白烟所笼,是以才跳错了方向,嗯,何况他前夜大醉,一早醒来,头脑尚未清醒!” 心念一动,便飞身跃了上去,凌空曲腰,使了一式“雁落平沙”立足露台上,他反而自露台走入房内,目光一及,见床上睡着一个女人,依稀是秦天南的小妾,沈鹰心头一怔,连忙轻轻退了出去。 眼光一落,只见白烟虽浓,但庭院的树木依然可见,正想飞身下去,忽听房内有人喝道:“谁敢上来?” 沈鹰头也不回地道:“老夫沈鹰,不知夫人在房内,有所冒犯,尚希原谅。”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江北总捕头,不知神捕上楼有何贵干?” 沈鹰沉吟了一下,道:“老夫刚才经过,见白烟浓密,是以上来查看一下。” “神捕认为外子是被人谋害的?” “不敢,老夫一遇到奇怪的事,少不免都要查一查。”沈鹰问道,“昨日是否也有白烟?” “除了秋冬两季之外,几乎每日都有白烟自深渊冒起,至辰时才逐渐散去!” “原来如此,尊夫经常不用楼梯,而自露台跳下去么?” “这倒不是,除非有急事才如此。” “多谢夫人,不知夫人是秦爷的第几夫人?” “未亡人排在第二。” “原来是二夫人,多谢夫人不怪之情,天色将亮,老夫要走了。” 不料二夫人忽喃喃地道:“奇怪,外子可能不是失足跌下的……” 夫人已披好衣坐在床沿。他轻咳一声:“老夫不明,可否请夫人明言?” 二夫人霍然一惊,怔怔地问道:“未亡人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尊夫并非失足跌落深渊的,难道是让人……”沈鹰话到一半,故意顿住,双眼紧紧瞪在二夫人脸上。 二夫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未亡人不是这个意思,外子不知怎样,最近忽然消极起来,颇有遁世之意,不知他是不是因什么事看不开而……” “夫人的意思是认为他是自杀的?” 二夫人轻叹一声:“他生性如何,神捕你大概也会知道一些,以他的为人,应无仇人,若不是他自杀的,会有谁推他下去?何况他住在此处已不止十年,总不会连方向也弄错吧?” 沈鹰不禁默然,无意中抬眼望向另一端,只见面对断崖那一边的露台,白烟依然颇浓,但栏杆上的黄花,在雾中仍显出鲜艳的颜色。 这刹那,沈鹰心头又浮上一个念头:露台上的花儿,在雾中仍隐约可辨,那么秦天南便没有可能是跳错了方向了,因为他既然在此楼住的时日已久,断没可能不知道靠断崖那方的栏杆上放着花! 心念一动,脱口问道:“请问夫人,这些花盆是几时放在露台上的?” 二夫人道“外子素喜种花,他一直在那边放上几盆心爱的花儿,以消闲时观赏,不过那些花并非固定在那里,而是十日八日便更换一次。” 沈鹰一声“告罪”跃落庭院,一个家丁偶然看到,不由喝道:“谁?” 沈鹰道:“老夫沈鹰。” 那家丁显然不知沈鹰的来历,又沉声问道:“你上小楼做什么?若不说个清楚,休怪敝庄要对你无礼了。” 沈鹰暗道:“老夫把上去调查的来历告诉他,可不大妥当!”沉吟之间,只听又有人喝问:“六安,你在跟谁说话?” 沈鹰抬头,见秦逸飞自远而来。秦逸飞见到沈鹰,脸色微微一怔,抱拳道:“神捕早!” “早!”沈鹰见他双眼红丝满布,“大公子昨夜至今尚未睡吧?” 秦逸飞神色一黯:“晚辈还怎睡得下?”说着只见两个丫头扶着秦天南的发妻走来,便上前行了一礼。 大夫人抬眼道:“原来是神捕!嗯,寒舍红白事一齐办,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神捕替寒舍向各英雄美言几句。” “夫人放心,没有人会怪责贵庄!”沈鹰心头一动,问道,“老夫有几句话要问问夫人,不知方便否?” 大夫人忙道:“请神捕先到客厅稍坐一下,未亡人洗个脸就来。逸儿,你带神捕到偏厅,顺便吩咐下人准备早点了。” 沈鹰随着秦逸飞走到观渊楼旁边的一座小客厅,客厅布置得十分清雅。 两人分宾主坐下。沈鹰即问:“不知大公子对令尊之死有何看法?” 秦逸飞沙着声道:“晚辈现时心头乱得很,根本还未想到这个问题。” 沈鹰沉吟了一下,道:“刚才老夫跟二夫人谈过,他认为令尊最近有厌世之迹象,大公子是否同意?” 秦逸飞想一下,道:“的确如此。” “原因?” “晚辈不知,因为家父没提及。” “但总也可以自他平日言谈忖测出来,也可能由最近贵庄发生的事看出来。” 秦逸飞苦笑一声:“问题是家父不但言谈谨慎,而且最近敝庄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沈鹰心头一沉,这样说来,秦天南的确没厌世的可能,但二夫人又为何有此看法?而且慧空禅师曾提秦天南近日可能有厄运降身。二夫人有可能看错,但慧空禅师绝无可能看错人,而且慧空的为人沈鹰也清楚得很。 那么,原因在何处? 正在沉思间,大夫人走来了。两方寒暄几句,大夫人便问:“神捕说有话跟未亡人商量,未知是何事?” 沈鹰立即把刚才跟二夫人及秦逸飞交谈的情况转述了一次,然后问:“依夫人之见,尊夫是否有厌世之感?” “未亡人认为那非厌世,而是人老雄心消失的一种表现而已,须知一个人会厌世,必有重大的原因影响他才会发生,但这种因素根本不存在。” “如此夫人认为秦大侠之死是死于酒后头脑不清而跃错了方向?” 大夫人略一沉吟,摇头道:“也许有人要害他!” 沈鹰急问:“夫人何据下此断论?” “很简单,”大夫人不慌不忙地道,“外子既非厌世,自不会自杀,而那座小楼已住了十年,即使刚自醉中醒来,头脑未清,也不可能会跳错了方向。” “是以夫人认为他被人推落深渊的?” “也许不是推,而是抛下去,当时外子已醉得不醒人事,被人抱起抛下去,也不会知道。” 沈鹰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立即泛上秦龙飞的影子,但他立时否决了,因为秦龙飞是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他断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不容于天地的事来。 沈鹰尚未开口,不料大夫人已先说了:“未亡人并无怀疑抛下外子的会是小儿龙飞,神捕万勿误会!” 沈鹰忖道;“这人年纪虽然已不轻,但脑筋却极之灵活!”面上堆下一个笑容:“夫人为何会这样说?” “因为龙飞下楼之后,未亡人那时在内堂主持寿礼,未先去看他,是以吩咐一个贴身丫头上楼看视,那时外子仍睡得十分香浓。” “那是什么时候?” “三更未尽。” “夫人主持罢寿宴之后,是否有上楼去看他?” “当然有,未亡人三姐妹一齐上去,不过因为外子熟睡如泥,是以咱们只在窗外看了一下便去睡了!” 沈鹰想了一下,问道:“夫人入睡前后,是否曾听见什么声音?” 大夫人摇头:“一夜都十分平静!” 沈鹰心乱如麻,经过调查仍不能确定秦天南是死于什么情况下的!他吃了早点便告辞离开,一路走回客房,经过灵堂,见堂上只有秦豪飞及秦龙飞两兄弟,却不见七巧师太及慧空禅师,料必已回客房。 沈鹰立即向慧空禅师房中走去,半路上忽见走廊柱后人影一闪即不见,他心头一动,暗道:“此人是谁?”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去。到了柱边,沈鹰才猝然回首,只见柱子后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低着头,双手玩弄衣角。 沈鹰看了她几眼,认得她是苏仁和的独生女儿苏玉兰,不由问道:“姑娘没跟令尊下山么?” 苏玉兰螓首垂得更低,声如蚊蚋地道:“没有……晚辈去了再回来……” 沈鹰初时一怔,继而恍然,心想这小丫头一定是看上了秦家三公子了,便含笑走入慧空禅师的客房。 慧空禅师刚做毕功课,见状忙道:“沈施主来得正巧,老衲正想去找你。” 沈鹰笑道:“沈某也有事找你!” 慧空笑道:“你且慢说,让老衲猜一猜,看看对不对,老衲猜你一定是来问有关秦施主猝然归去的事!” “正是!沈某猜你找我也为此事!” 两人相顾而笑。慧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请沈施主先说!” “昨日沈某听大师说秦老爷子额上有乌云,而看出其必有灾难,不知大师能否分出这灾难是来自外面还是发自本身?” 慧空禅师笑道:“老衲若连这个也能看出,不但可以成了神捕,而且变成了陆地神仙了!” 沈鹰笑容一敛:“大师曾说,秦老爷子有遁世之念,请问一个人会否由遁世而转化为厌世?” 慧空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遁世与厌世是二为一,又是一为二,当真一言难尽!” “请大师明言,以解沈某茅塞!” “一个凡人会遁世,大多是先有了厌恶尘世才引起的,所以二为一,但遁世又未必全是厌世,而且厌世也不一定会自杀以求解脱!” 沈鹰问道:“那么你认为秦老爷子是死于何种情况?”说罢又把跟秦逸飞、大夫人及二夫人相谈的经过转述了一次。 慧空禅师道:“老衲也是猜不透,是以才要跟你商量!”一顿,苦笑一声:“老衲其实是要听听施主的看法的,想不到,连你也参不透其中的动机!” 沈鹰道:“这件事,虽似雾中花,令人难窥全豹,不过,有一点几乎可肯定,便是沈某认为秦老爷子让人谋杀的可能性极低!” 慧空点点头:“生死有定,人力当真不能挽回。” “大师大概还会留在山上吧, “是的,老衲打算待秦施主出殡后才下山!” “沈某打算明早便下山。”沈鹰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舍之情。两年前,沈鹰上少林查案子,慧空曾表示他只有两年的寿元,当时沈鹰觉得颇为玄虚,一个人能知自己的寿元么?但前日慧空禅师又再说了一遍,这次沈鹰却信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沈鹰不知道,他心中只是有种感觉,感到已很难有机会再与慧空禅师相聚。 慧空禅师双眼一垂,低声宣了一声佛号:“施主是武林栋梁,望能多保重!” 沈鹰笑道:“沈某也已有遁世之意,说不定再过一两年便要退出江湖了!” 慧空道:“施主还在盛年,此时退出江湖,岂不太早乎?” 沈鹰长身而立,道:“沈某若有空将会抽空到少林一行!” “欢迎!”慧空道,“施主下山将会去何处?” “洛阳。” “也许老衲会去探望你。”慧空自身上掏出一个饰盒来,道,“老衲身上尚存有两颗小还丹,放在老衲身上也没有用途,就赠与施主你吧,请施主不要推辞。” 沈鹰双手接来,恭敬地道:“多谢大师!” “老衲跟你乃方外之交,施主的为人老衲也十分赞赏,客气的话不必多讲。”慧空说罢垂下眼皮,低声诵起经文。 沈鹰返回客房,自崔一山口中得知雷火烈等一干邪道高手都已下山,而竹剑先生也跟着下山去了,他决定也提早下山。 崔一山问道:“老鹰,你打算先去哪里调查?” “平安镖局的事比较急,老夫想先到洛阳‘万事知’家内调查一下!” 崔一山及古逸飘同时道:“咱们反正没事,也跟你走一趟吧!” 沈鹰大喜,三人联袂入内堂向秦家告辞,午饭也不吃便下山了。 三人下山取了快马,一路南下都是平安,不一日便到洛阳地界。 沈鹰道:“先到老夫窝里了解一下情况才作打算!”一拨马首转入小巷。 第四章 死者留信提线索 沈鹰一入门,立即传召手下。大厅内,一字横排,站着几员大将,萧穆、顾思南、云飞烟及司马城。 “‘万事知’之死,常捕头可曾查出些什么疑点来了?” 萧穆道:“根据事后的调查,发现万家走漏了一人,这一人是‘万事知’的保镖,姓钟名葆!此人去了何处没人知道!最近有人见到他回洛阳,但常捕头去查他时,又不见了!” 沈鹰精神一振,道:“莫非钟葆跟‘万事知’之死有关?无论如何,若能查到此人,对案情当大有好处!” 萧穆问道:“头儿,你已接下平安镖局的那件案子?” 沈鹰颔首:“这两天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有否人来?” 顾思南接答道:“这个倒不知道,也许他们来了,不过没有来咱们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发现否?” 云飞烟道:“干爹,女儿听说常捕头去‘万事知’家内搜到一只小盒子,这盒子十分奇怪……” “如何奇怪?” “这个女儿倒不太清楚了!” 沈鹰道:“城儿,你去请常捕头来一下,顺便叫他把盒子带来!” 司马城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云飞烟续道:“万家如今已让衙门封住了,咱们没有你的命令不敢进去调查。” 沈鹰微微一笑,道:“老夫赶着回来便是要去万家查个清楚,老夫相信以‘万事知’的为人,他一定会在临危之前留下一些线索,如今老夫先去洗个澡,常捕头来了,叫他在厅内稍候一下!” x       x       x 洗澡及吸烟都是沈鹰的习惯,每趟他要动脑筋的时候,他都来个冷水浴,好让头脑清醒,精神振作。 当沈鹰自内走出大厅时,常捕头已经来了,神态恭谨地道:“属下叩见大人!” “免礼,听说你在‘万事知’家内得到一只盒子,又听说盒子甚奇怪,不知是如何奇怪?” “属下已把盒子带来,请大人过目!”常捕头连忙把盒子递上。 那是个雕得十分精细的黄木盒子,一尺见方,外面还有个锁,不过锁已打开。沈鹰揭起盒盖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张信笺,上面似乎写了几行字,忙把它拿起,展开观阅。 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绝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沈鹰轻吟两遍,道:“这首太白的《静夜思》三岁孩童能识,‘万事知’又为何录下此诗,而慎而重之把它锁在盒子内?” 萧穆道:“头儿,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秘密?” 沈鹰又吟了两次,忽叫道:“你们都跟老夫去‘万事知’家里一趟!”话音一落,向众人问:“今夕何夕?” 云飞烟道:“五月十三日!” 沈鹰抬头一望天色,暮色将合,远处已有炊烟缭绕,又道:“吃了晚饭再去!”回头对常捕头道:“你立即派人守住‘万事知’家四周,不得让任何人进去!” 常捕头喊了声“得令”,匆匆而去。 x       x       x 吃过晚饭,沈鹰坐在厅内悠闲地抽着烟,直至街角传来二更的梆子声,才道:“走吧!” 崔一山及古逸飘亦随着众人出门。“万事知”的家虽在西城,但众人都有一身不俗的轻功,不一忽便已到达屋外,只见官兵及衙差手持武器来回巡视,风灯火把高悬,把周围照得光如白昼。 那些官兵一见沈鹰,都立即哈腰行礼,神色十分恭敬。沈鹰道:“可曾发现有人进去?” “启禀大人,不见有人进去!” “好,你们仍然守在门外面,若有人进去,便立即示警通知!”沈鹰话音一落,立即跃起飞入围墙。 群豪也都纷纷跃墙入内。顾思南走前几步,问道:“头儿,你是否要到‘万事知’寝室搜查?” 沈鹰眼中露出几丝赞许之色:“小顾,你跟老夫来,其他的人在屋内四周搜查一下!” 顾思南快步走前,跟沈鹰穿过厅堂,走入“万事知”生前的寝室。 “万事知”寝室靠着院子,纱窗上一片银白色,原来月光自屋顶斜照进来,地上果然似是铺了一层白霜。 沈鹰故意问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何要叫你进来?” 顾思南略一想,即道:“头儿九成要属下替你查一查此房是不是有暗室之类的设置!” “不一定是暗室!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顾思南目光一落,叫:“秘密莫非是藏在床前的地上?” 沈鹰道:“此次果然让你猜着了!” 顾思南立即自身上解下一个百宝囊,取出锤子、凿子来,他先用锤子在地上轻轻敲打。地上铺的是青砖块,在铁锤的敲击下,发出沉实的响声。 沈鹰及顾思南心头都是一沉,地上既然没有空洞,那么秘密藏在何处? 沈鹰沉吟一阵道:“先挖开青砖。” 顾思南立即动起手来,当他挖开一块之后,沈鹰也用手扳动旁边的青砖,一口气扳了八块,青砖底下都是实地,哪里有什么秘密藏在其中? 顾思南仍然挥手不断,把能让月光照及的地方都挖了开来查看,但一切如常无异,不由住手颓然一叹。 沈鹰道:“也许是在别间寝室也未定!”两人走至旁边的寝室查看,但这一间月光所及之处并非床前,其他的也是如此,甚至有两间连月光也照不到! 沈鹰心头再一沉,喃喃地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什么意思?诗既普通,字也不佳,‘万事知’先生为何要如此慎而重之地锁在盒子内?” 他绝不相信“万事知”此举没有含意,是以仍走到院子的对面去,那里也有房,却是书房、小厅及一间厢房,厢房内墙上悬着一把钢剑,料是保镖的居所。 沈鹰推开书房木门,目光一落,只见月光自纱窗上漏了进来。向月的窗子不大,月光刚好照到一张躺椅前方的正中。 “躺椅岂不也是床?”沈鹰抽出烟杆在地上敲了起来。敲了好了一阵,才敢肯定下面有个空心的地方,于是忙叫顾思南把上面的青砖撬开。 青砖下,还有一块青石板,青石板厚达尺半,怪不得在上面敲动,几乎听不出异常之处。拿起青石板,下面果然有个小洞,洞中放着一个黄木盒子,式样跟常捕头找到的一样。沈鹰拿起木盒,见上面有锁,便把它抛给顾思南:“把它打开!” 顾思南是沈鹰手下的第一个开锁大行家,他接过木盒,立即取出铁线,弄了几下,锁便开了。沈鹰揭起盒盖,里面仍放着一张信笺。 顾思南吸了一口气:“希望纸上写的正是咱们想知悉的事!” 沈鹰把信展开,只见上面用蝇头小篆写着:“古董是由张千户卖出的,张千户虽有钱,但并非风雅之辈,他怎会收这些珍贵古董?老夫做成买卖之后越想越是奇怪,忙去张家调查,不料他不在家内。 “老夫虽然做过无数次的公证人,但始终觉得交易似乎有点不对。后来老夫在屋后找到一个木箱,这木箱跟苏仁和用作押镖装货用的一样大小,十分可疑。老夫把其打开,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这件事老夫也没放在心上。但后来老夫却发觉有不少人经常在附近出没,虽没行动,但老夫预料会有事发生,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可能是发生在那只木箱上,是以今早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苏家。 “送书人钟葆做事十分仔细,人又聪明,而且对老夫忠心耿耿,希望他能替老夫完成此事!万事知字。四月初九日。” 沈鹰忖道:“平安镖局设在邢台,由此去邢台普通速度大约四五天行程,那么此信该在四月十四日到达,而苏仁和夫人又等了几天才写信叫苏玉兰把信送上怀义庄!” 刹那,沈鹰又想到一个问题:“苏仁和的妻子写信的日期是四月廿四日,那么苏玉兰大概会在廿五日出发,由邢台到怀义庄,路途不远,苏玉兰为何要到五月初四黄昏才到达?” 沈鹰忽觉苏玉兰的行动有值得怀疑之处。顾思南见他沉吟不决,问道:“头儿,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沈鹰长长吸了一口气,把精神集中在信上,半晌才道:“小顾,你去张千户家查一查,看看张千户回来了没有!” “是!”顾思南立即离开。沈鹰把信收起,坐在躺椅上寻思:“假如‘万事知’发现的那只木箱与平安镖局的失镖有关,那么他肯定是因此才惹来杀身之祸的,对方之所以杀死他,大约是为了消灭线索。” 想至此,沈鹰又想起一件事,忙走出房叫道:“城儿,你再去请常捕头过来一下!” 不一忽,常捕头便来了。沈鹰立问:“你来封屋时,可有发现一只木箱子?宽尺三,高尺五,长四尺?” 常捕头想了一会,道:“没有。” 沈鹰挥挥手,在屋内走了一趟,手下不断来报告找不到什么可疑的物件。 沈鹰忽然道:“收队,全部回去,常捕头,你也把手下撤走!” 常捕头一怔,却又不敢问。只一忽,所有的人便走得干干净净。 沈鹰走了一半,忽道:“你们都回去,萧穆,你跟老夫潜回去,小心不要露出行藏。” 两人悄悄潜了回去,跃上“万事知”屋外的一棵树上。 衙差官兵一离开,连灯也带走,使得四周的光线大减,幸而天上有月,仍能视物。 两盏茶过去了,沈鹰忽见围墙上自内跃上三道黑影,他轻轻推一推萧穆,两人同时飞前拦截!那三条黑影见有人拦截,连忙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驰去。但沈鹰轻功造诣极高,急吸一口气,猛地飘前三丈多,几个起落已经接近对方,同时扬声叫道:“小顾、城儿,快截住他们!” 萧穆心头一怔,随即明白这是沈鹰使的空城计。沈鹰话音一落,一个没头跟斗翻起,人在半空,右手在腰上一拉一沉,烟锅向最后那人的头顶击下!那人反应也极快,倏地一掌翻起,向烟杆抓去。 沈鹰手腕一翻,烟杆轻轻在手背上一敲,身子借力翻下,恰好把那人拦住。 月光下,只见那人脸上蒙着一块罩巾,看不出面目。沈鹰双脚一落地,立即一杆挥出。 那蒙脸人身子斜闪两步,意欲自空掠去,不料萧穆亦已赶到,金剑挟风斜刺过去。蒙脸人两面受敌,不能再闪,只好抽出一对护手钩来,一格金剑,一格烟杆。 另外两个蒙脸人见同伴不能脱身,只得再度转身回来,也都抽出一对护手钩自后杀来。沈鹰叫道:“萧穆小心!”一个风车大转身,烟杆连挥,格开两钩,刹那,另一个蒙脸人的护手钩又斜挥过来。 沈鹰上身向后一仰,堪堪避过,迅即长身而起,同时右腿横扫。 这两人的武功亦自不弱,轻跃避过,四把护手钩又再劈过来。沈鹰一时大意,只带了萧穆来,加上内伤未曾十足痊愈,不由暗暗后悔。不过,他虽以一敌二,仍是有攻有守,而萧穆跟对方亦战个平手。 过了三四十招,沈鹰发觉三人的武功路子一模一样,登时想起对方的身份来,冷笑一声:“老夫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们三兄弟!” 一个蒙脸人道;“天下间三兄弟不知凡几,谁知道你说的是谁? “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你们三个妖怪,不是颜氏兄弟还有谁?” 一个蒙脸人扯下罩巾,露出一张凶狠的脸庞来,正是“崂山三妖”的老大颜牛:“兄弟们,都扯下罩巾吧!”同时把攻势收慢:“姓沈的!你截住咱们兄弟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三个半夜潜入此处做什么?” “老子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皇帝老子也管不着!” “老夫我管得到,你们若不把事情说个清楚,天涯海角,老夫都要把你们抓回来!” “笑话,咱兄弟是吃软不吃硬的,江湖上谁人不知?” 沈鹰心想,这三人武功是不错,却不是心机深沉之辈,他们背后必是有幕后指使人,是以喝道:“只要你们供出是谁指使你们来的,老夫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颜马道:“笑话,咱兄弟缺少盘缠出来做一票,难道还需要人指使?” 沈鹰冷笑:“洛阳城内的巨富大不乏人,你们不去偷,却光顾‘万事知’,这种话有谁会信?” 颜羊道:“咱兄弟听说‘万事知’已死,但他生前赚了不少钱,是以跑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拾,不料,里面连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 沈鹰沉声道:“你们听谁提及的?” 颜牛道:“咱们是在茶馆内听到的,怎知道他是谁?” 沈鹰又喝道:“可是真的?” 颜马怒道:“咱兄弟三人,你们才两个,难道咱们连逃跑也不行么?何需要骗你!” 沈鹰想了一下,觉得颜牛的话可能性颇大,而且自己也没把握在以一敌二的情况下把他们抓住,是以虚晃一招,退后几步,道:“好,老夫暂且信你们一次,你们走吧,若让老夫查到真相不是如此,天涯海角也要把你们追回来。” 颜羊撇撇嘴,道:“你大可以去调查,查到不对再来找咱们兄弟也未迟。” 颜牛道:“老二老三,咱们走吧。 沈鹰忽喝道:“慢走!雷火烈去了哪里?” “笑话,雷火烈会听咱们的话么?他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咱们如何知道?”颜牛说罢便转身跑去,颜马及颜羊也随后追去,几个起落已消逝在黑暗中。 沈鹰望着他俩的背影,道:“咱们也回去吧!” x       x       x 四更的更鼓远远传来,沈鹰依然未睡,仍在书房中苦思,就在此刻,房门响起。 “谁?” “头儿,是属下!”房外传来顾思南的声音。 “进来!” 顾思南推门而入。沈鹰立问:“张千户是否在家?” “张千户自从卖出那四件古董之后便不见了!” “如何不见的?” “严格来说,张千户是在平安镖局押镖出发后的第三天才失踪的,那一天,他跟朋友去喝酒,便一去不回。” 沈鹰道:“这消息是如何探到的?” “属下亮出身份向张千户的结发妻查询。他妻子说,张千户跟朋友喝了酒后便一直没有回来!她事后派人去问过了,张千户的朋友谓那顿酒是张千户请的客,因为他卖出古董赚了一笔钱!” “酒席是在何时散的?” “她说,据查是在二更天散的。后来属下又问她,那四件古董是否张家祖传之物?” 沈鹰急问:“她如何说?” 顾思南润一润喉,续道:“她起初说是,属下立即问她,那四件古物是什么样子的,以及其来历,她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属下立即沉下脸来,说张千户的失踪跟这四件古董有关连,她若不说出真相,便不可能找到张千户了!在属下的几番威迫之下,她才说她根本不知道张千户有这样子四件古董! “属下再问,张千户手头是否宽裕?她说张千户最近两三年赌得很厉害,输掉很多钱,加上他不事生产,祖上传下来的产业已给他花得七七八八了,表面上还是很风光,其实已甚拮据!” 沈鹰目光一盛:“再说下去!” “当时属下十分奇怪,假如这几年张千户已甚拮据,他家若拥有这四件宝贝,早就该拿出一件来变卖了,何故等到如今才四件齐卖?” 沈鹰目光神采一现,禁不住赞道:“怀疑得有理。” 顾思南吃头子一赞,精神不由一振,续道:“所以属下立即翻脸,说这四件古董是偷来的,衙门正在搜捕张千户,她若不照实招来,明天便请她去见府台,大刑之下,不怕不招供! “那女人听了,脸色登时一变,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那四件古董根本不是张家之物,而是一个人拿来托张千户替他变卖的,而张千户可在其中占半成的佣金!” 沈鹰点头道:“四百万两黄金,半成已是二十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 “属下忙又问,那人为什么不自个去变卖?她说那人自称家境中落已久,他怕自己去卖人家不相信那是真品,而张千户在洛阳有点名声,买主比较有信心,再说洛阳是个大城。 “张千户也颇谨慎问他是不是偷来的。那人发下毒誓,说是祖传的,还说即使是偷来的,将来发生了事也与张千户无关。张千户那时已十分狼狈,看在二十万两黄金份上便答应了!” 沈鹰又问:“那婆娘可曾知道这人的名字及地址?” “知道,那人自称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文字,祖居汴州,后来迁至皖西阜阳居住!” “阜阳?”沈鹰道,“这是个小地方而已!张千户有否派人去调查过?” “有,据说阜阳确有此人,也确是个破落户!” “从张千户答应替欧阳文变卖,到交易成功,历时多久?而这期间欧阳文住在哪里?” “这两点属下也问了,总共历时二个月另二十一天。这八十多天欧阳文都是住在张千户家的!而‘万事知’却是黄达请去鉴定真伪以及作为公证人的!” 沈鹰吸了一口气,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就这些。” 沈鹰道:“明早立即发信鸽到许昌,叫那里的弟兄派人去阜阳查一查,必要时把欧阳文‘请’来。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顾思南出房,沈鹰把门关起,重新沉思起来,有几个问题困扰着他。 “崂山三妖”到“万事知”府内又当真是为了做一票?假如颜牛所说不虚,那么那个在酒楼茶馆内在颜氏兄弟面前说“万事知”遗下不少财帛的人是故意的,还是无聊的瞎说?假如是前者,他的目的何在?他又是谁? 沈鹰忽然觉得这件案子极其复杂,可能牵扯到一个庞大的组织,这组织当然是为了谋求钱财,也因此楚腾的黄金也可能是被这个组织偷去的。 既然如此,这个欧阳文又如何?他是否是那四件古董的真正物主? 不过,这一点倒比较容易解决,只要把欧阳文拿来一问,便可寻到答案了! x       x       x 第三日下午,许昌那边的手下已有消息传递回来了。 “阜阳有欧阳文此人,祖上颇富,近十年来已甚衰落,到欧阳文已沦为当地一个财主的西席,且已于去岁中病殁。而那欧阳文病殁之?螅淦抟菜馈w优际切╂玻彩切巧3恢ハ颍 ?br /> 欧阳文既然已死,那么在张千户面前出现的那个欧阳文,便必定是假冒的! 这人为何要假冒欧阳文之名?他跟这件失镖案又有何关连? 沈鹰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木箱内四件古董四换其三,为何单单遗下一件砚台?照算这件砚台更为值钱,掉包者为何舍贵就贱?” 沈鹰抽出烟杆,一边吸着,一边在书房内踱起来。 半晌,他已找到答案,近来波斯胡人不断来华搜罗古董,掉包者必是把这些东西卖与胡人,因为这样便不虞被人查出来,而胡人对首饰兵器兴趣较大,凤钗、宝剑,甚至花瓶,都比较容易出手,砚台在他们心目中反不值钱! 一想到此,沈鹰心头一沉:假如赃物已被胡人收购,要调查就更加困难了! 沈鹰又想到这可能是一件讹骗案,有人以此来骗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一笔赔偿金。但这件案子是如何个骗法?用赝品讹骗?不可能,因为“万事知”鉴定古物之能耐是天下共认其为首屈一指的。而且他公正无私,天生对古董的一种狂热及嗜好,使他绝对不会接受别人的贿赂而指鹿为马,更何况即使有这种情况,“万事知”也大可以在藏在地底的信中提及! 那么这分明是一件掉包案,但这个假的欧阳文是何方神圣?他是哪个组织的人?是否跟掉包者同为一路?这一点可极其复杂。 还有一点,平安镖局一直都十分小心,对方是如何掉包的?惟一的破绽就是当苏仁和走出厅堂收取订金之时。但是那时间实在太短了,短得根本没法把箱盖撬开而进行掉包,何况撬动箱盖时,外面也听得到。 除此之外,古董一直在平安镖局那四个镖师严密的监视及保护底下,似乎不可能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包。 沈鹰左思右想,只能先理出一丝头绪,订下初步的调查方案。 第一:首先去调查两个欧阳文的样貌及年纪。 第二:调查张千户派去调查欧阳文来历的那个人,欧阳文明明已死,他回来之后为何要对主人称调查确实? 第三: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押镖的成员是否出了奸细? 第一件及第二件事仍交由顾思南去办,第三件却是发出信号,叫就近的手下去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调查。 顾思南出去不久便回来了,假欧阳文年在四十,张千户派去调查的那个家丁叫大福,而大福在前天晚上忽然悬梁自尽了。 沈鹰心头一跳:“大福必是被人收买了,如今见官府在调查便畏罪自杀!这样看来,假欧阳文背后必还有人。” 第二日黄昏,许昌又有消息来了。 “欧阳文年五十余,其大子已三十,女已出嫁,小儿子二十余岁,都不事生产,但亦没有习过武!” 现在只能证明假欧阳文不是欧阳文的儿子所扮,而大福可能被假欧阳文或其幕后人所收买了! 沈鹰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件事上。 x       x       x 五月廿二日,晴空万里,火伞高张,天气极热,沈鹰穿着汗衫坐在厅上的竹躺椅上吸烟,他义女云飞烟坐在他背后轻轻替他扇着扇。 商卫忽然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上握着一管金光闪闪的小铜管,欢声叫道:“头儿,阜阳有消息来了!” 沈鹰欠一欠身,道:“快拿来!” 商卫自铜管中抽出一张薄纸,沈鹰忙摊开展阅:“据苏仁和称:他接受这趟镖时,除了买卖两主及‘万事知’知道之外,平安镖局只有他及总副镖师知悉,镇远镖局也只有三位正副总镖师知悉,而这些人都绝对可靠。据查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的五个头儿感情极佳,以兄弟相称!” 沈鹰把信交给云飞烟看,一颗心如野草般乱。这件案子所掌握的线索已不少,但其关键之处,始终想不通,使得他颇有束手无策之感。 这关键便是:对方是如何下手的?假欧阳文与失镖案的关系? 沈鹰忽然长身而起,叫道:“赶快备马,老夫要去一趟河北!” x       x       x 炎热的下午,沈鹰带着云飞烟、萧穆、商卫及郎四四人乘马出城。五人一直向东北方前进,沿途几乎没有投店,人马乏了才在路旁树林歇息,日夜兼程赶路之下,只三天便到邢台城。 平安镖局在邢台城中,沈鹰找人一问,便知道了地点,他见手下在连日兼程之下均已疲惫不堪,五张脸全被强烈的阳光晒黑了,于是先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 一入房,五人便叫小二备水洗澡,把疲劳风尘洗去,换了衣服,吃了晚饭,才去平安镖局。 此刻刚交酉时,沈鹰等人到达平安镖局时,苏仁和等人尚未吃饭。苏仁和见沈鹰突然在面前出现,先是一怔,继而大喜:“神捕,是否已有眉目?” 沈鹰道:“就是还没有眉目才要来找你!” 苏仁和忙道:“如此请诸位入饭堂先进晚饭吧!” 沈鹰道:“老夫等已经用过!” 苏仁和道“那么先请诸位到后园凉亭吧!兰儿,快叫你娘弄些酒菜来!” 沈鹰道:“令爱回来了么?” 苏仁和道:“苏某与她下山,还拐去京城镇远镖局,然后再回来,那丫头不去京城,早就回来了!” 沈鹰忖道:“苏玉兰再偷偷返回怀义山庄,看来苏仁和并不知道!”当下笑道:“恭喜苏兄找到东床快婿了!” 苏仁和一怔,诧异地道:“神捕何出此言?苏某好生不明!” 沈鹰笑道:“令爱跟秦三公子一见如故,老夫都知道了,你反而不知道么?” “秦三公子?”苏仁和再一怔,“哪一位秦三公子?” “秦天南的小儿子秦龙飞!” 苏仁和满脸疑色心中难信,却又不敢说沈鹰胡说,只得道:“神捕取笑了!” 说着已至后园凉亭,此处果然凉快很多,晚风徐吹,令人精神一爽。 双方坐下,沈鹰先把连日来所发现的事述了一遍,然后道:“由于出了个假欧阳文,是以老夫怀疑你们把镖物放落木箱时,已给人掉了包!” 苏仁和道:“不可能!朱温生前的宝剑是苏某亲手放落木箱的,当时苏某还看了那剑鞘几眼,剑鞘上那二十四块七彩宝石以及耀眼的珍珠,令人印象难忘!” 话音一落,恰好石振义也来了,接口道:“不错!那只王安石的花瓶是在下放落箱内的,花瓶上的壁裂不但细且匀,在下还抚摩了一下,但到了黄府,花瓶上的壁裂却不见了!” 沈鹰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禁不住道:“如此老夫想不出那人是如何掉包的!” 苏仁和及石振义齐声苦笑:“正是如此,咱们也要请神捕出马!这些天来,咱兄弟都为此事而困扰不已!” 沈鹰叹息道:“关键是在三件假一件真上面,假如四件都是赝品便不成悬案了!”一顿又问:“贵镖局可曾于最近查到什么否?” 石振义摇摇头,道:“咱们分头到各处拜访查探过了,都不得要领。也许做案的人不是在这个地面!” 沈鹰道:“这一点老夫也有同感!有关那个假欧阳文老夫已发出图像,吩咐各地手下仔细调查了,希望能由他而有所突破。” 苏仁和道:“请神捕多费心了。” “老夫来此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想请两位带老夫去一趟黄府!” “敢不从命耳!”石振义道,“在下自怀义庄寿筵之后,便一直跟苏二哥在一起,也是希望能互相参详,早日揭开谜底而已!” 说着平安镖局的副总镖头田中宝来了,他抱拳道:“大哥,大嫂说酒菜已备好,请神捕及诸位捕头入厅喝几杯水酒!” 苏仁和忙道:“神捕请!”众人随他走入内堂客厅,厅上已掌好灯,苏仁和叫夫人出来相陪,一张大桌刚好坐满。 沈鹰等人因已用过膳,只吃点小菜送酒。苏夫人举止大方,虽不懂武,大概跟镖局内的人混熟了,也颇有江湖儿女的爽快,不但如此,她一手菜还烧得不错。 沈鹰脱口赞道:“大嫂好手艺,苏镖头当真有福!”苏夫人微笑道:“贱妾近来已少下厨,手艺都生疏了,怎敢当神捕盛赞。” 云飞烟笑道:“夫人不下厨,苏镖头就没了口福。” 苏夫人笑道:“他现在已不爱吃我烧的菜了,他女儿烧的,焦了也赞好!”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苏仁和郁闷的心情也稍为松解了一点。 沈鹰道:“令爱原来得了大嫂的衣钵,那么将来连秦家也有口福了。” 苏夫人一怔,嚅嚅地道:“神捕之言贱妾实在难明,不知……” 沈鹰也是一怔,忖道:“苏玉兰难道还未把事情告诉母亲?女儿家害羞,对父亲难以启齿,对母亲该也不会相瞒吧。”当下便把自己在怀义庄见到玉兰跟秦龙飞眉目传情的事说了一遍。 苏夫人道:“小女姿色丑陋,秦三公子听说英伟俊朗,加上身世显赫,岂会看上我家丫头?” “不然。老夫发现令爱后来再上怀义庄,大概是去找秦三公子!” “哦?竟有此事?”苏仁和问道,“娟妹,兰儿是何时回家的?” 苏夫人道:“比你早一日。” 沈鹰接道:“再有一点,大嫂那封信是上月廿四日写的,不知令爱是何时出门的?” 苏夫人想了一下,道:“贱妾记得是次日一早小女便出门了。” 沈鹰正容道:“老夫因职业关系,生性好奇,先请勿怪老夫多疑,令爱既然是在四月廿五日出门,为何到怀义山庄却是五月初五黄昏?这一段路既好走,而且似乎也不可能要十天的行程。” 苏夫人一怔,苏仁和却道:“在下一心只念着失镖的事,倒忘了这一点,这丫头越来越不成话了!哼,女生外向,难怪到了怀义庄,她也不跟我在一起了。” 沈鹰道:“令爱如今在何处?可否请她来此共席,老夫有几句话要问她。” 苏夫人立即起身道:“她在家内,贱妾现在便去叫她来!” “有劳!” 不一阵,苏夫人果然把苏玉兰带来。苏夫人含笑道:“兰儿,沈神捕要见见你,你坐在娘的身边吧!” 苏玉兰向沈鹰衽裣行了一礼,俏生生地坐在他娘亲旁边。 沈鹰一直闲谈些江湖琐事,只字不提秦龙飞的事,苏玉兰起初甚紧张,后来也逐渐跟沈鹰熟络起来。 眼看菜已吃尽,酒也已喝得差不多了,沈鹰才开口道:“兰侄女,老夫不知几时才能喝到你的喜酒。” 苏玉兰羞红了脸,低着头,轻声道:“神捕见笑了……” 沈鹰“吃吃”一笑:“你那一顿喜酒,老夫可要喝定,秦侄子那边的固然要喝,你这边的也要叨扰一杯!” 苏夫人道:“兰儿,你找到这么一位如意郎君,怎样连爹娘也瞒了?” 苏玉兰“嘤咛”一声,把头靠在苏夫人香肩上,撒娇地道:“娘,连你也来取笑女儿了!” 沈鹰及苏仁和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听得出真有这回事了。 当下苏仁和柔声道:“兰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假如秦龙飞能成为父的东床快婿,这还是咱家祖上修来之福呢!嗯,他可曾提及几时来咱家走走?” 苏玉兰道:“爹,您……” 苏仁和脸色微微一沉:“爹跟你说正经话!” 苏玉兰大概对父亲有几分害怕,连忙端坐道:“爹,现在十划还没一撇,你怎能一厢情愿,要是……要是有什么变化,传将出去,叫女儿以后如何做人?” 沈鹰问道:“姑娘是上了怀义庄才认识他的?” 苏玉兰低着头道:“晚辈是在半路上碰上他的。” “在何处?” “四月廿八日下午,晚辈在曲阳碰到他的,当时他正下山采购东西!” “你在四月廿八日便已到达曲阳,为何要五月初五才到达怀义庄?” 苏玉兰粉脸又是一红,声如蚊蚋地道:“晚辈到曲阳时,刚巧碰上了‘花蜂’风浪……幸而秦龙飞他及时赶来……” “花蜂”风浪是江湖上著名的采花贼,而且武功高强,众人心想若非秦龙飞恰好赶到,后果实是堪忧。 沈鹰轻咳一声:“后来呢?” “后来他请赵大侠护送晚辈上山,不料赵大侠沿途拜会好友联袂同去怀义庄,是以晚辈才会去迟了。” “哦,秦龙飞不送你上路,难道有急事要办?” “神捕猜得不错,正是如此。他说他有些事要先办妥才回去。”苏玉兰一顿又道,“爹,女儿在路上见到黄达!” 苏仁和一怔:“你几时认识他?” “是赵大侠告诉女儿的……” 沈鹰问道:“哪一位赵大侠?你们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黄达的?” “‘铁掌金刀’赵容国赵大侠!”苏玉兰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好像能认识一位这样响当当的人物是莫大的荣幸,“晚辈是在曲阳东郊见着他的,当时他正要入曲阳,是赵大侠先跟他打招呼,又替咱们介绍之后,晚辈才识得他的!不过那时候,女儿却还不知道爹您把他托保的镖货丢失了!” 苏仁和轻哼一声道:“爹的事要你多管!” 苏夫人嗔道:“女儿又没怪你之意,你生什么气?” 沈鹰眉头一皱,喃喃地道:“却不知他现在回去了没有。” 苏仁和道:“不管黄达在不在家,只要有需要的话,在下都陪神捕去一趟!” 沈鹰颔首:“那三件古董赝品请拿来观之!” 苏仁和转首田中宝道:“请贤弟到愚兄书房,把那三件废物拿来!” 田中宝应了一声,便走出去了。苏夫人连忙唤下人把酒席撤去,换上清茶。沈鹰取出烟杆,慢慢吸着,笑对苏玉兰道:“贤侄女再度上怀义庄,秦家为何没有留你?” 苏玉兰粉脸绯红,低声道:“晚辈待秦老爷子出殡便回来了!” “恕老夫斗胆问一句,你再度上山是否秦三公子的意思?” 苏玉兰道:“不是,他只是表示希望晚辈能给他爹送个葬而已……” 秦龙飞的意思已十分明显,苏仁和也忍不住在忧郁的神情中挤出几分喜悦:“不知他几时肯来咱家走走?”转念一想,不由颓然叹道:“只怕到时你爹已……他哪还肯来……” 苏玉兰忙道:“他不是那种人,他说他还没有什么成就,而且他爹新丧,不想太早……爹!您别说了!” 苏仁和哈哈大笑,笑声未止,田中宝已把那三件赝品拿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沈鹰把灯移近,拿起那件花瓶仔细观看。 这是一件十分平常的花瓶,出自民窑,而且手工十分粗糙,随便到一间瓶器店都可以买得到。 沈鹰放下花瓶,把长剑抽了出来,这又是一件极其普通的钢剑。但这次沈鹰看得更加仔细,终于在合口之处发现两个极小的小篆:昆吾。 昆吾是一家专售兵器的店子,设在京华。昆吾所售之兵器都是精炼的,这一柄却显然是比较普通的。 郎四道:“头儿,咱们可以去昆吾查一查,也许能够查出买剑之人……” 苏仁和道:“昆吾是老店,每天慕名去购买佩剑的人不知凡几,这一柄就像是书生用作辟邪的佩剑,店内的伙计如何能记得买剑之人?” 沈鹰道:“何况与此案有关之人,也未必需要去那里购买!” 田中宝接道:“对,他大可以托人去买,更可以随便杀死一个佩剑的人,然后夺走其剑,最后再把它用来掉包,掉去朱温那柄剑!” 沈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不甚起眼的副总镖头不由另眼相看,暗忖:“想不到此人的心思倒还缜密。” 沈鹰收起佩剑,又抓起凤钗观看。这凤钗,无论是成色、式样、手工也都十分普通,看来要想据此查出物主的身份是不可能的事。沈鹰长叹了一声,把凤钗抛下,说道:“明天咱们去一趟沧州吧!” 田中宝急问:“神捕到黄府,打算如何调查?” 沈鹰道:“这件案子可说是在毫无可能的情况下发生的,因此老夫怀疑那砚台也是假的,不过由于这三件都能让人一眼看出是赝品,所以对它便忽略了,也许那件砚台也是赝品,只不过仿造得可以乱真而已。黄达虽然有钱,喜欢收藏古董,可能只是附庸风雅,不一定有真正的鉴定眼光!” 顿了一顿,续道:“你们可否知悉,附近地界有谁善于鉴定唐朝的古物?” 苏仁和精神一振,道:“苏某一介武夫,对这个倒不了解,不过在下立即派人去问一问!” 沈鹰道:“那人定要有名气才行!” 石振义道:“小弟知道一个,京师内集古斋的掌柜齐二先生,据说便是一位此道高手!” “齐二先生?”沈鹰喜形于色,道,“这位老先生老夫倒还请得动,咱们明午便一齐出发去沧州。老夫住在悦兴客栈,夜已深了,就此告别!” 沈鹰等返回客栈,立即叫郎四向掌柜借了纸笔,然后写下一封信,交给郎四:“你明日一早,立即快马去一趟冀县,吩咐兄弟放出信鸽到京师,假如齐二先生不肯起驾,叫京师内的兄弟去请九门提督佟大人向他说项,务必要齐二立即动程赶来沧州!” 一顿又道:“还有,你办好了此事,也直接去沧州等老夫。再一点,齐二先生南下时,一定要京师内的兄弟妥善保护。现在你先去歇一会儿吧!” x       x       x 苏仁和只带了石振义、田中宝两人到悦兴客栈找沈鹰,众人在客栈吃了午饭,便冒着烈日向沧州城进发。 众人心头虽然焦急,但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不大寂寞,不一日便到了沧州城了。 众人找了家客栈歇了一下脚,沈鹰便与苏仁和、石振义及田中宝直赴黄府。 门公认得苏仁和,却自称要入去禀告。沈鹰知黄达在家心头稍安。过了好一阵,一个管家模样的汉子才走出来:“我家老爷有请,请诸位跟小的进去。” 沈鹰一边走一边四周打量黄府,暗道:“黄达此厮当真不愧是附近的首富,而且装饰陈设品味极高!” 到了偏厅,管事道:“诸位请稍坐片刻,待小的去请老爷出来!” 沈鹰见黄达架子如此大,心头不甚高兴,忙轻声在苏仁和耳边说了几句话。 又过了几盏茶工夫,才见黄达慢条斯理地自内堂走了出来,苏仁和连忙长身立起,黄达微笑点头示意坐下,目光瞥了沈鹰一下,问道:“诸位来访,莫非那几件古物已经找到?” 苏仁和神色微窘地答道:“还未曾找到……” 黄达脸色一沉:“三月限期已过一半,诸位不想方法找回失物,尚有空到来舍下?” 苏仁和道:“苏某来此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的。” “总镖头要求宽限日期?”黄达冷笑一声,“不行,找不到失物便得赔钱,而且钱也不在黄某眼中呢,最好是能物归原主!” 苏仁和轻咳一声:“不是这一件事,苏某想借黄兄那件砚台看看!” “砚台是真品,而且当日您也看过,你不去调查赝品却来查真品是何道理?” “苏某怀疑那件砚台也是赝品,否则根本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黄达冷笑一声,“九成是你想不透其中内情!” 苏仁和正容道:“不错,正是因为想不透,是以才会来求借阅一下,因为假如这件砚台是赝品的话,其中关键便容易猜得透了!”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的确是件真品!” 苏仁和道:“恕在下冒昧问句不客气的话,黄兄对古物有鉴定眼光么?” 黄达淡淡地道:“普通而已,苏兄你呢?” “跟黄兄差不多,只是那天不曾仔细看过,始终不能心息。何况这对黄兄又没有害处!” “好吧,待黄某亲自去取!”黄达又望了沈鹰一眼,问道,“这位阁下脸生得紧,不知是何方神圣?” “在下雷彪,是平安镖局的镖师!” 黄达见他打扮如同乡下汉,腰上又插着根烟杆,也没疑心,转身走入内堂。 过了一阵,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把砚台放在几上,淡淡地道:“总镖头要看,请来!” 众人走前,未曾看到砚台,只见那盒子已是古意盎然。沈鹰把盒盖揭开,里面那砚台还雕着龙凤图案,伸手一摸,入手凉快,果然是好货! 沈鹰道:“黄老爷,可否借杯清水及一条墨条一用?”黄达一怔问道:“阁下要水何用?” “在下想磨一下墨试试!” 黄达脸上变色,道:“黄某这砚台是花了一百六十万两黄金买来的,用意是为了观赏与保值,可不是要来磨墨用的 沈鹰冷静地道:“但听说好的砚台,磨了墨后不易风干,若不一试,如何知其真伪?” “阁下看来对古物的认识十分肤浅。古物之能值钱,主要是在其身价,而非在其实用。说句实话,在下珍藏的传家之宝,还不如前朝皇帝弃用的一对牙箸值钱,若是讲究实用,黄某不会把这些钱拿来买山珍海味吃掉?” “但保值也不必要购买古物!” 黄达道:“这还有一点,黄某对古物有极浓的兴趣,除了收集古物之外,对前朝的字画也颇有收集。” 说着,重新把盖子盖上。沈鹰又道:“在下想借黄兄的砚台一用,可否?” 黄达脸色一变,望了苏仁和一眼:“贵属为何如此幼稚?” 沈鹰脸色一沉,道:“老夫想拿你的砚台给一个人鉴定,可不是要谋夺你的古物。” 黄达冷笑一声,道:“黄某凭什么相信你?” “老夫沈鹰。” “沈鹰!”黄达怔了一怔,“江北总捕头沈鹰?哼,你为何要假冒平安镖局的镖师?” “没有必要的话,老夫绝不示出身份来吓人!” “江北总捕头的名头虽大,却也未必能吓得了黄某。” 沈鹰道:“老夫不想吓你,不过这件案子已由老夫接办,假如这件砚台是赝品,老夫便另找蹊径调查,免得空废时日!” “假如这是真的呢?” 沈鹰一怔:“假如是真的,那么老夫又得重新布置调查方案了。黄兄,你既然对于收集古物有极浓的兴趣,自然不想平安镖局赔钱,而希望能找回失物!” 黄达脸色一沉:“这个自然,黄某的钱还不够么?” “那么,黄兄便不该拒绝老夫之所求了,因为老夫借取这砚台是去请人鉴定!” “‘万事知’已死,天下间尚有哪一位有此眼光?” “天下间奇人异士大不乏人,也不只一个‘万事知’晓得鉴定古物。”沈鹰淡淡地道,“京师有个齐二先生的,未知黄兄是否有过耳闻!” “集古斋的齐二先生?他当然有这个能力,不过,听说齐二先生架子极大,平素人绝难请得动他的。” “老夫不是平常人,我相信他不会拒绝老夫所求。” 黄达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阁下大可请他来寒舍鉴定,而且黄某还有几件古物要请教他,正是一举两得。” 沈鹰爽快地道:“好,咱们便这样决定了吧,过几天老夫等再来拜访你。” 黄达淡淡地道:“阁下来时,希望能带着齐二先生。”言下之意是假如沈鹰独自一人来,便不欢迎了。 沈鹰如何听不出来,暗哼一声,抱拳道:“如此便骚扰了,老夫先在此谢过,告辞!” “恕黄某不送!”黄达态度依然十分冷淡。 x       x       x 齐二先生自然没有拒绝沈鹰的要求,不但来了,而且还带了半车子的古籍,不过他对沈鹰的态度却毫不热情。 当沈鹰把他迎入客栈请他入房时,齐二先生双眼一翻,道:“老朽难道不懂走路?你告诉我是哪间房便行了。”说着慢慢搬动马车上的书籍。 沈鹰道:“烟儿,你去帮他一把。” 云飞烟抓起一本,齐二蓦地喝了一声:“放下来,你给老朽走开。” 沈鹰及云飞烟都勃然变色,那个陪齐二先生南下的手下忙走前来,轻声道:“头儿,这老头十分固执,这些书籍是他的宝贝,晚上睡觉也得一本一本叠在床头,属下每次要帮他都要吃他一顿斥骂。” 沈鹰轻骂一声:“真是怪东西。” 不料齐二竟然听到,蓦地回答道:“老朽是怪东西?你难道不怪?天下间有本事的人,有谁是不古怪的!” 沈鹰又是一怔,细细思之,又觉得齐二的话不尝无理。众人眼睁睁地看他把书堆成几叠,然后捧起一叠拿入房内。 那书足有五六叠,他年纪大身体又孱弱,加上天气酷热,来回走了几趟,已累得气喘吁吁。 沈鹰刚升起一丝怜悯之心,不料齐二喃喃地道:“我齐二一生最辛苦的是这次了,假如那砚台是赝品,老朽可要跟你慢慢算账!” 沈鹰忍着气问着:“先生要索取若干费用?” “假如那砚台是真的,老朽分文不收,你只需管食宿,假如是赝品,你一天得算五十两银子给我,自动身那天算起,至回家为止,少一文也不行!” “这费用老夫倒还付得起,您放心,但为何真品你却不收钱?” 齐二双眼神采一现:“老朽鉴定过的古物不知凡几,就是还未鉴定过唐太宗的遗物,这实是一大憾事!” 这话不算答复,但沈鹰总算明白。 终于把所有的书籍都搬入房内,沈鹰正想跟进,只见齐二双眼又是一翻:“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吩咐小二送盆热水给老朽,再弄一壶清茶来!” 沈鹰应了一声,他自己在工作前后也有洗澡的习惯,忙叫人送了一大盆热水进去,接着又送了一壶茶进去。 齐二不是洗了澡才喝茶,而是浸在澡盆内一边洗一边喝。这一个澡足足洗了半个时辰,他才吩咐小二把水拿出去。 “谁请老朽来的,还不快进来!” 沈鹰立即走了进去,只见齐二只穿着一件汗衣,斜倚在床上,一手拿着一把折扇,轻轻地拨动起来。 “要鉴定的是唐太宗的砚台?” 沈鹰一怔,道:“老夫若能知道,还要请你来么?” “那砚台的大小、形状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沈鹰耐心地把砚台的大小形状仔细描绘一次。齐二静静地听着,又问了几处不清?牡胤剑缓蠡邮值溃骸昂茫憧梢猿鋈チ耍〔灰倮创蛉盼依先思遥 ?br /> 沈鹰悻悻出房,一抬头,天上挂着一抹红霞,暮色渐合,便吩咐店小二为齐二准备一份精美的饭菜,自己却带着手下及苏仁和等人出外吃饭。 饭后回来,只见一个店小二苦着脸道:“大爷,那老爷子不肯吃饭!” 沈鹰一怔,连忙走入后厢,只见齐二房门口放着一盘饭菜,却未曾用过,忙叫道:“老先生,这些饭菜是否不合你口味,不如老夫叫他们再另煮一些……” “闭嘴!老朽吃不吃饭与你何关,再来唠叨,老朽便要回家了,快走快走。” 沈鹰心头有气,闷声不响返回自己的住房,过了一阵,终觉不妥,又叫郎四去看齐二吃了饭没有,郎四走了回来道:“那盘饭菜却未动过!” 沈鹰冷哼一声:“这老怪东西,当真是个怪物,叫小二把饭菜拿去热一热。” 这一夜,那些饭菜总共热过两次,齐二硬是不食。沈鹰暗道:“你是自讨苦吃,老夫也不理你了。”吹熄灯上床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沈鹰忽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他忙叫郎四去开门,没料到,拍门的竟是齐二。 门一开,齐二便自门缝钻了进来,欢声叫道:“快走快走!” 沈鹰披衣下床,道:“你说什么?” “老朽叫你快带我去黄达家内!” 沈鹰把油灯点亮,只见齐二双眼红丝密布,眼窝深深陷下,料必一夜没睡。沈鹰推开窗子一看,天色尚未亮,微笑道:“现在何时?你要看,黄达也未必肯!” 齐二一怔,道:“老朽的饭呢?快叫人弄一份给我!” 沈鹰道:“不是放在你房外么?” 齐二怒道:“谁叫你把饭放在地上?刚才老朽出来,无意中踩了一脚,怎么能吃?” 沈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叫郎四去叫醒店家,为齐二备一份饭菜。 齐二对吃倒没所谓,胡乱吃了一些,又搬出那些书籍来看。 天色已亮,沈鹰等吃了早点便催齐二,不料齐二怒道:“谁说现在去?” 沈鹰也怒道:“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又怎样?要去的时候,老朽自会去通知你,快出去!”齐二不由分说,把沈鹰推出房。 沈鹰暗道:“这老怪物不会要等到天黑才去吧!” 苏仁和等人也是十分焦急。幸而齐二也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便把门打开:“快准备马车,带老朽去!” 沈鹰没好气道:“一切准备好了!” 齐二捧起几本书籍,慢吞吞地跟在沈鹰后面。 x       x       x 马车不徐不疾地驰着,沈鹰等人徒步而行,若即若离跟在马车后面。到了黄府门外,沈鹰叫门公去里面通知,一面请齐二下车。 齐二一下车,便叫嚷道:“怎还不进去?” 苏仁和道:“门公已进去通知了!” “笑话!黄达怕老朽会倒他的东西?姓沈的,你声名显赫,还会怕一个财主么?”齐二怒气冲冲地道,“你不敢进去,老朽去!”捧起古籍,往内硬闯。 一个守门的大汉立即在门口一拦。齐二喝道:“快让开,否则老朽不替你们主人鉴定了!” 那大汉道:“我家的规矩便是未经主人同意,外人不得随便出入!” 齐二不理,低着头往内直闯。大汉喝道:“老丈要使横,小的可要出手了!” 沈鹰快步走前,伸手在大汉身后轻轻一拨,那大汉立即滴溜溜转了一圈。沈鹰说道:“小心一点,要动粗,还未轮到你!老夫已跟你老爷约定好了的,不必大惊小怪!”说着护着齐二进去,苏仁和及石振义、田中宝也忙走进。 那大汉急跟在后面大呼小嚷。齐二走得颇快,在沈鹰的指引下,很快便到了上次与黄达相会的偏厅! 沈鹰隔远望去,只见偏厅上有两个人,一个是黄达,另一个在沈鹰到来之前已转身走向内堂去,身着白衣,看背影年纪似乎不大。 黄达见状,脸色大变,怒道:“沈鹰,你是客人还是主人?” 沈鹰淡淡地道:“老夫虽然冒昧一点,但总算已让贵价进来通报,何况这是齐二先生的意思,他急不可待了!” 齐二对黄达道:“快把你那件砚台拿出来看看!” 黄达怒道:“假如黄某不肯呢?” 齐二一怔道:“你不是已答应了沈鹰了么?咳咳,你别刁难老朽吧!” 黄达故意道:“阁下如此无礼,黄某已打消原意了!” 齐二声音一软,用哀求的口吻道:“黄,黄兄,你还是让老朽鉴定一下吧,你有什么条件,最多老朽答应你就是。” 黄达眼光一亮,道:“好,黄某要你免费替我鉴定几张字画!” 齐二没口答应,黄达这才转怒为喜,忙把砚台拿出来。 齐二叫道:“快拿一杯水来,有徽墨没有?拿一条过来!” 黄达叫下人去准备。接着齐二又要求拿座滴水铜钟过来,又取来纸笔备用。 一切物品皆齐,齐二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木盖揭开,目光一落,双眼立即迸射出两股狂热的异光来:“好货好货!”捋起衣袖,倾下小半杯水,又用墨条蘸水磨了起来。 墨磨好,齐二立即叫苏仁和替他数着滴水铜钟滴水的次数,接着抓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一蘸,在白纸上写下一首七绝。 写毕,齐二放下毛笔,瞪着眼望着纸上的宇迹,眨也不眨一下。 不久,纸上的字已干,齐二把眼光投向砚台,砚台上的墨汁仍发出乌亮的光泽,显然未干,他连声赞好:“好墨好砚!” 沈鹰道:“这有何好处,先生何不指导一下?” 齐二欢声道:“墨写于纸上要易干,停在砚上要难干,这才好,这有几分意思了。”双眼仍瞪在砚台上。 过了好一阵,砚台上的墨汁才逐渐干涸,齐二叫道:“姓苏的,快报数!” 苏仁和忙把铜钟滴水的次数报了,齐二双眼的异彩更盛,道:“跟书上的记载均是一模一样!黄达,你知否,这砚台不但‘出身’高贵,而且它本身也是一件罕见的宝物!” 黄达淡淡地道:“若非如此,黄某岂会出价一百六十万两黄金去购之。” 齐二一怔,喃喃道:“一百六十万两黄金……一百六十万两”接着取出书籍,逐处考证起来,喃喃道:“木盒是紫檀木所雕,左龙右凤,龙长三寸,凤长二寸,嗯,这些都符合记载……” 沈鹰倏地有个不寻常的感觉,仿佛在场忽然多了两道眼光,他知道有人偷窥,却不动声色,暗暗打量,觉得那两道眼光是在厅后暗廊上。他装作漫不经意般换了一个方位,双眼仍瞪在砚台之上,蓦地身子一个倒飞,向暗廊处射去。黄达喝道:“沈鹰,你去哪里?” 沈鹰脚尖在地上一点,一个风车大转身向梁上望去,只见上面跳下一人,正是刚才那一个白衣青年。白衣青年一落地,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沈鹰目光一及,心头一震,脱口道:“是你?三公子!” 这人赫然是秦天南的三公子秦龙飞。秦龙飞涩声一笑:“神捕别来无恙?” 沈鹰诧声问道:“龙侄子,你怎会在此?” 此刻黄达等人也都走了过来,只有齐二仍端坐在几前,叫道:“苏仁和,你仍替老朽数着。” 黄达怒形于色地道:“黄某家内虽不是龙潭虎穴,但外人来此,总也得尊重黄某,姓沈的,你官职虽大,可也不得仗势欺人。” 秦龙飞忙道:“黄爷,神捕不是那种人,”一顿又轻声道:“神捕,侄儿来此是求黄爷一件事的,希望他能多宽限三个月时间……假如平安镖局的招牌砸了,玉兰一定会很伤心……” 沈鹰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不知贤侄何时要请老夫喝喜酒?” 秦龙飞神色一黯,道:“先父新丧不久,这件事暂不提也罢,何况晚辈还毫无寸进。” “令尊的死因已查出了没有?” 秦龙飞摇摇头:“查不到确实的证据,不过十之八九是因酒醉未醒,是以才会失足跌落深渊。” 沈鹰轻叹一口气:“令尊之死,当真令人惋惜。” 秦龙飞道:“人之生死,一切似注定,天意难违,也没可奈何。” 沈鹰心头微一怔,忽听齐二高声叫道:“黄达,这座砚台果然是唐太宗的御用品,假不了。” 黄达道:“黄某早就说这是真品了,否则黄某还会出重金收购么?” 齐二道:“你刚才说这件砚台值多少钱?” “黄某不会卖的!”黄达转头道,“沈鹰,秦龙飞刚才来求黄某,但黄某并无答应,希望你在七月初十日之前替平安镖局追回失物!” “若是过了期呢?” “照价赔偿。” 秦龙飞道:“黄爷可否瞧在先父的份上把限期放宽一些?” 黄达闭眼想了一下,道:“七月初十日找不到失物,仍照价赔偿,否则黄某便去拆他的招牌。但假如在九月初十日前把失物找到,仍可拿失物回来换回偿金。好吧,你们可以离开了!齐二先生请你依诺留下替黄某鉴定几张字画!” 沈鹰等人只得告辞,临行时秦龙飞又轻声道:“神捕且宽心,晚辈等下再求他,假如有好消息便去通知你,否则晚辈便回山了!” 沈鹰淡淡地道:“求人何不求己,老夫只希望能尽早把失物追回来!” x       x       x 齐二是在午饭后才返回客栈的,他一到便高声叫嚷要回京师了。沈鹰忽然道:“黄达说他那座砚台是以一百六十万两黄金购下来的!” 齐二笑道:“老朽以为听错了,想不到连你也听错了!”沈鹰沉声道:“老夫绝对没有听错,在你来到之前,他也已说过一次了 齐二一怔,喃喃地道:“老朽看黄达的脑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对,难道是他的钱不对……” 沈鹰道:“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的意思很明白,黄达用一百六十万两黄金购下此物,实在是个大混蛋!” 沈鹰一惊:“那座砚台是假的?” “假的倒不是,但价钱太贵了,一百六十万两银子也嫌稍贵,何况是黄金。黄达的脑子一定有毛病!要不然,那便是他的钱不对。” “钱不对?”沈鹰喃喃地道。齐二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笑道:“除非他的黄金不值钱。” 沈鹰心头猛地狂跳一下,脑子内似乎翻上几个念头,却又抓不住中心。不料齐二停下手来,又喃喃自言道:“黄达的脑子绝对没有问题,他的黄金也绝对不会不值钱……” 沈鹰气道:“你一时东一时西的,说话全不经思索!” 齐二怒道:“你知道什么,敢来教训我。” “老夫不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说?莫非脑子有问题的是你?” 齐二更怒:“黄达的那幅竹林鸟语,如假包换,是唐朝王摩诘所作,他才用百余两黄金买下,他的钱怎会不值钱?” “那么是那画不值钱么?” 齐二一瞪目,道:“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人谈论,当真无趣之极。” 沈鹰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含笑道:“请先生指教。” “唐时制纸技术极劣,能够保存至今的已极少,你知否这幅画市价起码值四五百两黄金,黄达却用这么低的价钱买入,你能说他的脑袋有问题么?除非他有意骗我!” 沈鹰又道:“老先生的确能确证那块砚台是真品么?” “笑话!我齐二几时走过眼?”齐二又拾起书籍,仍喃喃地道,“他为何会出价一百六十万两黄金?老朽真的想去问他—下……” 第五章 破启连环案中案 齐二回京师了,但沈鹰仍留在沧州。 齐二人虽不在,但他的话却不断在沈鹰脑海中缭绕,他不断自问:“黄达为何要出这么高价去购买一座只能观赏的古物?” “他虽然有钱,但也不该如此挥霍!四百万两黄金!”沈鹰想到此,蓦地大吃一惊,“这个数目绝对不小,那么黄达的财产到底有多少,他能够一口气拿出四百万两黄金,他手头上的不动产起码超过六七百万两黄金,才会如此!那么加上不动产,他到底有多少钱?” 此念一生,沈鹰心头疑云顿生,就在此刻,他的脑海中念头一闪:“楚腾的金银元宝加上黄达的!”他心头“怦怦”乱跳,可是回心一想,登时又泄气了:“那四件镖物在四月初七已送到沧州城,而楚腾的黄金却是在四月十一日才失窃的!这两者显然没有关系!” 正在沉思间,房门被人敲响。 沈鹰没好气地道:“谁?” “神捕,在下苏仁和,嗯,邵大哥及商老弟来了,他们有事要向您报告!” 沈鹰心头一动,忙把门打开,道:“两位请进!” 邵重梁及商密、苏仁和同时入房。 沈鹰忙道:“两位有话请说!” 商密说道:“神捕,小弟无意中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不知对神捕查案是否有助。” “快说!” 商密吸了一口气,道:“这事要从头说起。小弟有个侄儿在清苑(今之保定市)四海通钱庄任职账房,最近得假回京师省亲,到镖局内探访小弟。小弟大哥早死,舍侄一向十分尊重小弟,而小弟膝下无子亦视之如己出,他来了,自然招呼他在家里喝几杯酒!”商密说至此,猛地吸了一口大气:“小弟虽然有心招呼他,但心内焦虑,自然没了笑容,他问小弟何事如此,小弟只得把原因告诉他!他听过后对小弟说出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商密又吸了口气才续说下去,显然他亦十分紧张:“原来那黄达的钱银一向都是与四海通来往的。三月初,黄达忽然去求四海通出一张四百万两黄金的银票,照说买银票得先把金银存入钱庄,因为黄达的信用极好,而且他写下一张欠单,指明此票在未存入足够的金银前便不能使用!后来黄达并没有把金银存入,而那张银票也一直没有去兑现!” 沈鹰一颗心登时急速地跳动起来:“假如黄达把那四件古董买进(因为数目符合,是以沈鹰认定这一单交易必是为收购古董而设),那么那个假欧阳文应该去取钱才对呀!这是什么原因,假欧阳文被人杀死?” 沈鹰心头又剧跳起来:“假如假欧阳文让人杀死,而不能去兑现,又假设杀死他的人并不知道他身怀巨款,那么黄达也该把金银存入四海通钱庄才对呀!这只有一个原因:黄达知道假欧阳文必不会去兑现。” “这便证明,假欧阳文若不是让黄达派去的人杀死,便是假欧阳文根本是黄达的人!”沈鹰越想越远,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可惜仍未能把关键勘破。 正在此时房门又再被人敲响,苏仁和起行把门拉开,只见门外立着一个老和尚,那可不正是慧空禅师么? “原来是大师!”众人都发出一声欢呼。 “阿弥陀佛,老衲冒昧而来,料施主们不致见怪吧?” 沈鹰朗声道:“沈某欢迎得惟恐不及了。”一顿,又问道:“大师怎知沈某在此?” 慧空笑道:“老衲离开怀义山庄之后,本拟去洛阳找你,经过邢台,到平安镖局一问,知道你们来此,所以又折回来了!诸位在谈些什么?” 沈鹰把商密的话以及自己在洛阳调查所得对慧空简略述了一次。 慧空一听,也皱起眉:“这倒是一件奇事!阿弥陀佛,凡人临死才有向佛之心,而老衲自幼出家,至今反而对世间之事深感兴趣,当真罪过!”说着又轻轻宣了一声佛号。 沈鹰笑道:“沈某对大师的转变深感高兴,天色已晚,咱们先去吃饭吧!” 饭后,慧空禅师跟沈鹰同睡一房,两人点灯夜谈,慧空忽然长身立起,推开窗户,只见窗外放着一盆花。 黄色的花朵,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更加金光灿烂。 “沈施主,你可知道老衲为何来找你么?” 沈鹰心头一动:“大师在怀义山庄必有所发现!” “正是。”慧空含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沈鹰走前与他并肩立于窗前,夜风徐吹,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慧空又忽然一声长叹,道:“也许这只是老衲的偏见而已,作不得准。” “大师但说无妨。” “老衲在怀义山庄发现一件事:秦家之人举家均十分悲痛,惟独秦龙飞一人似乎极力在人前表现他的悲痛,但老衲却觉得是故意造作的。而且老衲还听到一个消息,秦龙飞想离开怀义山庄另起炉灶。” “哦?”沈鹰一怔,“大师不会听错吧?” 慧空道:“此是秦逸飞小施主告诉老衲的,料不会有错!” “是以大师对秦龙飞便有所怀疑?” “阿弥陀佛,老衲只是把所见所闻告知施主而已。”慧空禅师仍然不徐不急地道,“老衲下山之后,又发觉一件事,秦龙飞小施主也下山了,至于他是去何方,有何贵干,这一点考衲便不甚清楚矣。” 沈鹰道:“沈某今早见过他,在黄达家内。” “这倒不奇怪,黄施主跟秦大侠颇有点交情。” 沈鹰心头一跳,一句话几乎叫出声来:“那么,秦天南六十大寿,黄达为何没去祝贺?” 慧空禅师道:“老衲近来忽然心情大变,没有以前的执著,以前认为一个人假如是心怀侠义的或出身名门正派的,除了极少的例外,他都将成为我道中人。” “如今又有何看法?” “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地变化,呶,正如这盆花,今日它美丽鲜艳,明日说不定便要凋谢了,人又怎能不变?这盆花放在室内显得娇贵,若把它搬到荒野去,不但显不出其艳,说不定环境一变,它不但花谢还要叶枯!人何尝不是如此?” 沈鹰觉得慧空的话似乎说得很显浅,却包含着高深的哲理。 “大师可否说清楚一点?” “很简单,室内的温花,有人照料,因此它便能够开出美丽的花朵,便可以取宠于人了!而荒郊上的花儿,不但要有熬雪霜、抵风雨之能,而且开的花还要比别的好看及持久,这样才能得到世人的赏识!温室花儿就像是出身名门正派的子弟,一早便受人奉承赞誉,所以便显得娇贵起来,而出身门楣低微的人却需经过多番的努力,才能引人注意。在重大关头往往是后者反能坚守节操。”慧空似有无限的感慨般,“温室花朵往往忘记主人只把它植在花盆内,这对主人来说是一种方便,因为花盆容易移动,主人要你的时候,可以把它搬到显眼的地方,在不需要的时候,若把它搬掉也容易得很!沈施主,老衲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沈鹰目光落在窗外那盆花上,喃喃地道“花盆容易搬动……不错,一定是如此!” 慧空一喜:“施主终于明白了?” “多谢大师指点,使沈某解决一个疑难!” 慧空宣了一声佛号:“老衲解决了施主什么疑难,可否说与老衲听听?” “若不是大师的提醒,老夫至今尚未能确定秦老爷子是如何死的!”沈鹰兴奋地道,“秦老爷子寝室向着深渊的那道露台,栏杆上不是摆放着几盆花么?假如花盆让人搬掉,而周围又是一片白烟,看不清景物,那么他选错了方向跳下去,便能够成立了!” 慧空一怔,他显然没想到沈鹰得到的启示是在这方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沈鹰哈哈大笑,道:“老夫全都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沈鹰笑声未止,房门忽又被人敲响。 沈鹰转头喝道:“谁?” “头儿,是属下。”萧穆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沈鹰吸了一口气,道:“快叫苏总镖头他们进来!” 沈鹰住在后院,苏仁和等人则住在中厢,不料萧穆的脚步声刚走去不久,房门又敲响了。沈鹰心道:“来得好快!”转身走前把门拉开。 目光一及,房外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双眼开合之间电光闪动,不怒自威,颔下的短髯根根如钢针般横插着,可不正是“大漠师祖”雷火烈? 雷火烈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他并没有乘机偷袭,只是冷冷地道:“姓沈的,那日一战犹未分出胜负,你若有种的,便跟老夫走吧!” 沈鹰面色一变,随即沉声冷笑:“你武功虽不错,但老夫也未致怕你。” “很好,上来吧。”雷火烈双脚也不见作势,身子便拔空跃上屋顶。 沈鹰毫不迟疑,也跟着飞身跃上屋顶。 只见雷火烈展开轻功,向外急驰,急速如同电光石火般。 沈鹰岂肯示弱,脚尖一点飞追过去。两人一阵急驰,不一忽便已出了沧州城。雷火烈在路旁一立,道:“此地没人,正好是你我的好战场。” 沈鹰在他身前一丈立定,轻吸几口气,缓缓地道:“阁下当真耳目灵通呀,把老夫的落脚处查得一清二楚!” 雷火烈桀桀一笑:“老夫自有办法把你的下落查得一清二楚!” 沈鹰心头一动,脱口问道:“老夫跟你有深仇大恨?要劳你花这么大的气力来打探!” 雷火烈面色一沉:“姓沈的,你今日别想在老夫手底下逃出去了,说干脆一点,少废话,多动手吧!” 沈鹰道:“既然老夫横竖逃不出去,何不多聊一会儿?” 雷火烈道;“免了,待你死后,雷某念你是个好汉,破例替你收尸,你死了也该瞑目了!有话要说,还是去阎罗殿倾诉吧!”说罢左掌一引,飙前半尺,右掌自左臂下直穿过去。 沈鹰还想再问,是以不肯硬接,双脚一错斜闪五尺,双掌如封似护在胸前。 雷火烈冷笑道:“你到底是怕了!”左掌正想发招击出,猛见人影一闪,场上却多了一人,一管袖管斜卷过来,急扫雷火烈的左臂。 雷火烈猝不及防,猛可里吃了一惊,喝道:“是哪一个鼠辈在偷袭?”右掌一荡,斜发一记劈空掌。 那人左袖一拂,发出一股阴柔之劲,把雷火烈的劲力化解了:“阿弥陀佛!雷施主年纪已一大把,为何火性仍然如此之盛!” 雷火烈目光一落,心头一凛:“慧空这老秃驴怎地平空冒了出来?”口上却不相让:“雷某心性至死不解,你这自号高僧的秃驴,是不必来点化了!” 慧空又宣了一声佛号:“老衲以为雷施主经过一段时日的潜心修炼,早已心境澄净,不想仍充满争强斗胜之心!” “老秃驴你别多管闲事,今日老夫与姓沈的早已有约在先,你若要找死,明日才超渡你吧!” “阿弥陀佛,施主当真是冥顽不化,暴戾满腔,施主若不归西,只怕这生也改变不了。阿弥陀佛。若非如此,天下善良之士也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了!” 雷火烈心头一凛:“这老秃驴,听说武功高强,不好对付,而且旁边还有个沈鹰,可得小心应付,否则怕讨不了好的回去!”口上仍针锋相对:“老秃驴,你想超渡老夫,老夫也想超渡你哩!不过你那些自命侠义的人,口上说得好听,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什么同心合力呀!哼!还不是全为自己的以多胜少辩护!” 慧空笑道:“施主何必兜了这么一大个圈来套住老衲?施主放心,今日便由老衲跟你见个高下便是!” 沈鹰忙道:“大师,他要战的只是沈某,大师不必趟这浑水,让沈某来对付他!” 慧空道:“施主跟老衲的交情还用得说这种客气话么?何况施主新伤未愈,跟雷施主对敌,雷施主也胜之不武!” 沈鹰一怔:“老夫何时有了什么新伤?”再一想,也就明白这是慧空去替他解脱,保住他一些面子。 实际上沈鹰也自忖比雷火烈稍逊一分。 雷火烈深深吸一口气,把内功布满全身,双眼紧瞪在慧空禅师身上,身子如石像,一动不动。 慧空脸上一片平和,含着笑,走前几步,一袭僧袍纹丝不动,但雷火烈却禁不住退了几步。 慧空忽然飙前几步,僧袍一放,左袖急拂出去,直拍雷火烈面门。 雷火烈轻喝一声,身子一弓,不退反进,袖管也及时拂出,直切慧空的胸膛。他的袖管吃内力一激,如刀刃般锋利,吃它一切,只怕不死也得重伤。 慧空也是一步不退,右掌在袖管劈出,发出一股柔劲,把雷火烈的袖子荡开。 雷火烈左袖被荡开,右袖一拢,护在胸前,右脚忽然轻轻一扫,慧空轻跃三尺,左掌忽自袖管中探出,一招“罗汉擒虎”反向雷火烈肩头抓去。 雷火烈右掌急迎而起,五指一挥,反截对方腕脉,同时左手一圈,划了半个弧圈,急向慧空胸膛拍去。 慧空右掌迎起,左手一沉,易爪为掌,反拍对方胁下。只听“蓬”的一声,两股掌风相触,掌风四处流窜,刮得地上沙石纷纷扬起,连旁边的沈鹰也觉得呼吸难畅,不由退后一步。 慧空及雷火烈都同时退后两步,雷火烈忖道:“这老秃驴也不过尔尔!”斗志登时一盛,怒啸一声,一个箭步飙前, 右掌再一圈,照样一掌拍出! 这一掌只是一个幌子,掌至一半,左手及时捣出,食中两指并起如戈,一招“梅花三弄”,手指连点,急戳慧空胸前的乳中、天池、天溪三穴。 这一招后发先至,掌才使了一半,手指已经临身! 慧空身子往旁倏地一移,雷火烈这三指登时落空,但他的右掌却蓦地加快,斜拍对方胸膛,而且还加多两成真力。 慧空似乎没料到这一着,眼看雷火烈那一掌离胸只剩半尺,雷火烈心头一喜,更加多一分内力拍出。 刹那,只见慧空手腕一翻,右掌已黏上对方的手掌,这次两掌相触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雷火烈一怔,正想撤掌,忽觉对方一股内力自自己的掌心源源涌了过来,他不敢再撤掌,忙把内力迎了上去。 两只手掌便贴紧在一起,慧空及雷火烈的衣服都如鼓风的风帆,高高涨起。 沈鹰吃了一惊,暗呼不好:“慧空禅师跟雷火烈比拼内力,那就非分出胜负不可,只要一方稍逊一分,非死便得受伤!”回心再一想,又释怀了,因为慧空练的是童子功,内力又精又纯,又深又厚,何况是少林寺的正宗内功心法,雷火烈武功虽高,这一点却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不由又暗叫妙:“这倒是个最好的办法!” 过了两盏茶工夫,两人的头顶都腾起一股浓密的白烟。不一阵,慧空及雷火烈的身形都让白烟笼罩了,两人也同时趺坐在地上。 沈鹰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现在只要他伸出一只手指,便能取了雷火烈的生命,可是他身为侠义道,岂能做出这乘人之危的事来?何况慧空禅师也不容许他这样做。 又过了两三盏茶工夫,慧空禅师及雷火烈头上的白烟已逐渐散去。 沈鹰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自口腔跳了出来,禁不住走前一步细看,只见两人都是脸色蜡黄,好似大病一场般,脸上那股凌厉迫人的神色都不见了。 沈鹰吃了一惊,再走前一步,忽见雷火烈身子一歪向后便倒,沈鹰心头一喜:“大师内力终是高出雷火烈一筹!” 走前来欲扶起慧空,不料手掌一触及他肩头,慧空也歪倒地上了,沈鹰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叫:“大师,大师!你怎样啦?”扶起慧空,伸出一掌抵在他后背上,一股内力缓缓送了出去。 慧空双眼睁开一线,嘴角翕动,低声道:“施主……不,不要……枉费,内力了……你记得老衲的话么……老衲寿元已尽……施主,咱来生再会……”说罢头一歪,不言不动。 沈鹰伸手在鼻端一探,慧空早已圆寂。刹那间,沈鹰心头一酸,双眼一片模糊,滴下两行英雄泪。他跟慧空见面的时日虽不多,但两人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在两年前慧空还是少林寺的方丈,后来退位当了长老,想不到他不在少林坐化,却在自己怀中圆寂。 夏夜郊外,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夏虫啾啾低鸣,仿佛在为这一代高僧的归西而悲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吹过,沈鹰霍然一醒,忖道:“这雷火烈平生虽然作恶多端,但手段还算光明正大,总算是个人物!”想至此,放下慧空遗体,用手在地上扒了一个坑,把雷头烈埋葬了。 弄好这一切,天已蒙蒙亮,沈鹰决定把慧空遗体送上少林寺,眼见路上已渐有行人,便抱起慧空,展开轻功急驰入城。 沈鹰先把慧空的遗体送到衙门内的殓房,然后才回客栈。苏仁和及沈鹰一干手下,见沈鹰及慧空不知去向正在焦急,见他回来,都是心头大喜。 云飞烟急问:“干爹,你去哪里,怎不留个话?” 沈鹰脸色一敛,道:“立即跟老夫去黄府!” “做什么?”邵重梁讶然问道,“这么早,黄达怕还未起床!” 沈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喃喃地道:“只怕他到现在还未睡,快,迟则生变!” 众人不敢多问,怀着一颗诧异的心跟在沈鹰背后,向黄府急驰过去。 x       x       x 一到黄府附近,沈鹰低声道:“小心掩蔽行藏,不要让人家发现!田中宝,你守在西边,石振义,你守在东边,烟儿你跟郎四守南边,萧穆跟商卫守住北边,不许一人漏掉,其他的人都跟老夫进去!” 沈鹰、邵重梁、苏仁和及商密四人跃入黄府围墙不久即被府内的护卫发现。 沈鹰道:“不用理会他们,赶快入内堂!”他轻功造诣极高,几个起落,已窜入内堂的小厅,回身向后打了个手势,商密会意,立即匿在暗处。 只见暗廊之内人影一闪,黄达手持折扇,大踏步走了过来:“诸位仗势凌人,闯入民宅,意欲何为!” 沈鹰道:“黄兄勿怪,今日沈某来交还失物的!” 黄达脸色一沉,喝道:“胡说!” 沈鹰冷笑一声:“你怎知道老夫在胡说?这话倒要听听你的解释!” 黄达的脸色登时一变,道:“这话就当作黄某未曾说过,既然黄某的失物已经找到,但请拿来一看。” “这失物黄兄早已经得到了,老夫只是来讨回平安镖局跟你签下的那张欠单以及托镖的费用罢了。” ? 』拼锱溃骸吧蛴ィ颇尘茨闶歉鲇猩矸莸娜耍m阕灾兀裨蚧颇潮阋涯愀系袅耍 ?br /> “你能赶得掉老夫?” 黄达哈哈一笑:“寒舍虽非龙潭虎穴,但护卫有八十个,家丁百余个,凭你们三人难道可以敌得过黄某这许多手下?” 沈鹰哈哈一笑:“谁说老夫只三人进来?” 黄达脸色又是一变:“这样说来,你是有心来捣蛋的了!” “捣蛋不敢当,不过老夫要告诉你一个消息:雷火烈已经死了!” 黄达脸色一变,但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这个魔头早死早好,武林朋友听到了都要称快,却不知你为何独对黄某说?” “因为雷火烈被慧空禅师收服之后,已幡然悔悟,招出一切了 黄达喝道:“姓沈的,你胡说什么?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沈鹰也喝道:“别动武,你问问你手下,刚才有几个人潜入来?” 黄达铁青着脸,问道:“有几个人进来?” 一个护卫道:“共四个人,外面的还未查清楚。” 黄达大怒:“还不快去搜查!” 沈鹰急喝:“停!秦烈秦堂主这人的外号及为人你听过没有?” “霹雳堂堂主秦烈?那一个便是他?”黄达额头上忽然爆出豆大的汗珠来。 霹雳堂的武功并不怕人,但其火器火药却令几许武林高手失色,莫看黄府建得坚固,但只要秦烈的“子母雷火神弹”一发,顷刻间便能令之毁为平地。 沈鹰这一招已经生效,便道:“老夫做事素来不行险着,若没有七八分把握,绝不会妄动!其实雷火烈不招供,老夫也早已猜透八九分了!” 黄达冷笑一声:“你有这个本事?” “关键之处的确极为困扰人心,但你在跟齐二说话时无意中泄露一件秘密!” “什么秘密?”黄达的胸膛忽然急速地起伏着。 “你只告诉王摩诘的一幅画的价钱,便使老夫戳破关键!” 黄达呻吟似道:“如何戳破关键?” 沈鹰道:“先把欠单及托镖费用取出来,老夫才告诉你!” “假如黄某不肯呢?” “你若不肯,老夫只得施辣手了!” 言下之意是假如黄达能够乖乖就范,他便会放他一条生路。黄达神情登时一变,嚅嚅地说道:“假如黄某依你的话去办呢?” “老夫保证不动你一根毫毛,包括你的家人!” 黄达心头难信:“口说无凭,黄某如何信你?” “老夫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信不信由你,即使你不拿出欠单,难道死人还会向平安镖局索求偿金么?当然,老夫还另有条件!” “什么条件?” “这些条件,对你来说根本不值一哂,肯与不肯,全在乎你,老夫数十声,假如你不答应,老夫一发啸,首先你的内宅便要开花了,其次外面的人也要攻进来了!一、二、三……” 沈鹰只数了三声,黄达咬一咬牙,道:“好吧,黄某答应你就是,你们且在此等等我,待我进去拿。” “不必,你叫个人去拿。” “黄某把贵重的东西都放在密室内,那些机关,别人可不懂开启!” 沈鹰道:“由此至密室来回大概要多久?” “两盏茶工夫便行了!” “好,老夫陪你走一趟,邵镖头,两盏茶老夫若未回来,你便发啸!” 邵重梁能够当上天下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自非省油灯,闻声忙道:“但在下一发啸,秦堂主便会引火了,届时假如你还未出来,不是危险得很么?” 黄达见他说得真切,脸色又是一变,更加信了几分了。 沈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世事往往需要冒几分险才能成功!” 黄达忙道:“且慢,可否把两盏茶工夫改作三盏茶?黄……在下这只是预防万一而已,绝不是有意拖延!请诸位相信,在下一条命不打紧,拙荆及犬子等可是无辜者也……” 沈鹰故意沉吟了一下,才道:“好吧!念在慧空大师向你说情,说你还罪不致死,就答应你!快走!”飙前几步,与黄达并肩向内堂走去。 黄达不是走,几乎是跑,他穿过一道暗廊,推开一扇房门,那是一间书房,书房之内挂满了字画,黄达忽然揭开一幅中堂画,又伸手在墙上一掀,一阵“轧轧”的机括声便传了过来。 沈鹰心头一片紧张,双臂贯满真力,一发现不对,便要一掌先取其性命。 “唰!”墙上忽然出现一道暗门,黄达急忙走下去,沈鹰抬步跟在他后面,右掌高高举起。门里是一道十余级高的石梯,下面一个小室,珠光宝气,耀眼生辉。 沈鹰目光一掠,一颗心立时狂跳起来,只见一座木架上放着一件壁裂瓷花瓶,一柄长剑,剑鞘上嵌满宝石及珍珠。 沈鹰果然没有猜错,掉包的是黄达的人,黄达迅即抓起一个木盒子,满头大汗地道:“行了,快上去吧!” 两人重新走上书房,黄达关好暗门,快步跑回偏厅:“欠单来了,邵兄千万别发啸!” 邵重梁忍住心头的狂喜,沉声道:“快拿来!” 黄达打开盒子取出一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以及苏仁和签下的欠单,双手递给苏仁和。 苏仁和看了一下,道:“没错!” 沈鹰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淡淡地道:“多谢黄兄合作!” 黄达急道:“刚才神捕……” “老夫现在便告诉你!这一件案子,表面上令人高深莫测,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你道这是什么原因?” 黄达道:“神捕何必明知故问!” 邵重梁道:“问题的症结便在四件古董三件忽然变成假的,只余一件是真的,而过程却绝无机会让人揭开箱盖掉包,惟一的办法便是整个箱子换过来,但这么一来,那座砚台便不可能会是真的了。” “不错,除非那一件砚台也是假的!”苏仁和接道,“但齐二经过鉴定,他认为它是真的。” “不对,”沈鹰沉声道,“开始的时候,老夫也如此想,但后来才豁然想通,那一件砚台也是假的。” “假的?”苏仁和及邵重梁同时脱口惊呼。 “不错,是假的,”沈鹰斩钉截铁地道,“当苏镖头把镖物交给黄达时,所有的古物也都是赝品,没有一件是真的!” 苏仁和道:“那么齐二先生……” 沈鹰吸了口气,说道:“你且听老夫慢慢道来。那四件都是赝品,惟独这座砚台仿制得几可乱真,加上你们对古玩都不认识,而黄达又极力说是真的,更加上其他三件的赝品手工极劣,是以你们都相信那座砚台是真的!而且在潜意识中也希望如此。” 邵重梁面对黄达:“可是如此?” 黄达脸如死灰,一言不发,一望便知他心中已经默认。只听沈鹰续道:“尤其这四件古玩,早在‘万事知’家内的书房时已被人掉了包换过了,弄通这一点,这件案子便再无疑难。” “不错,确是如此。”黄达道,“不过,你又是为何至今才勘破的?” “老夫第一次产生疑念,是在苏仁和把经过告诉我时,当时老夫有个感觉,你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叫他出厅收取订金,反正镖物还未起解,根本用不着这么急,但这一疑点并不能构成罪名及破案的线索!倒是齐二告诉老夫,你以极廉的价钱买了一幅名画,而用一百六十万两黄金的过高价钱买下这座砚台。 “这两句话,使老夫了解你不是个挥霍无度的暴发户,而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会用超过几倍的价钱买下这座砚台?由此观之,其他三件你亦付出过昂的价格,这点已无疑。 “再有一点,也是齐二提醒老夫的,能够随便拿出四百万两黄金购买四件古玩的人,他的财产该有多少?只怕连王公将侯也难及十一了!” 黄达道:“这也只是一个疑点而已,不错,黄某当时的确虞不及此,是以才会露出破绽。” “于是老夫便猜想,你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有什么目的?目的很简单,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你弄出来的诡计,却希望由此来敲平安镖局及镇远镖局一笔。” 黄达道:“还有一个目的,大概你还想不到,这计划实现之后,世人便无人知道在下仍拥有这四件稀世之宝,越是没人知道,越是安全。” 苏仁和叹息道:“阁下损人利己,当真可恶!” 不料沈鹰笑吟吟地道:“你的话自欺欺人。” 黄达道:“你的话令人好生难明!” “你说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么?”沈鹰仰天打了个哈哈,“老夫知道起码还有一个人知道!” 黄达脸色青白,如泄气的皮球般道:“谁? “秦龙飞!他是你的同谋!” 刹那,苏仁和及邵重梁都同时惊呼起来。黄达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才道:“这件事连雷火烈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沈鹰哈哈大笑:“雷火烈根本没有招供,他已与慧空大师同归于尽了!” “那么你……” “老夫这一招叫迅雷不及掩耳?六分把握,加上二分冒险,二分运气!” 黄达再也支持不住,“砰”的一声重重跌坐于地上,喃喃地道:“刚才假如黄某矢口不认,那你便……” “老夫也无可奈何,可惜你有钱,有钱的人都有个缺点,比一般人怕死!既然怕死,只要给你一条生路,你还不乖乖就范么?” 黄达双眼一翻,几乎晕死过去。 “现在老夫要告诉你有关老夫放生你的条件了!” 黄达像头垂死的兔子般,喘着气道:“是什么条件?” “条件只有两个,第一,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来,第二,带老夫去跟秦龙飞对证!”沈鹰沉声道,“你放心,五十万两银子,并不是老夫全要的!老夫只取十万两,再自十万两中抽出两万两分赠平安及镇远两镖局,让他们买几杯压惊酒喝喝,其余的老夫将全交与丐帮,叫他们替你赈济天下饥民!” “黄某答应你就是,但是秦龙飞与黄某并无关系……” 沈鹰道:“你不要迫老夫改变主意了!他跟你如何勾结要谋夺平安镖局的黄金,老夫也不屑跟他计较!” 苏仁和道:“那么神捕为何又要……” “最令老夫难忍的,便是他竟然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沈鹰脸上闪起一道杀机,“这等逆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岂能放过他。” 话音一落,忽闻内厢响起一道急啸,沈鹰道:“现在不必你带路了,两位且看住他。”双脚一顿,自偏厅射了进去。 只见暗廊上一个白衣青年正与商密苦斗。白衣青年手持长剑,招招狠辣,但商密手上以一把铁算盘使出扣、锁、推、拉、撞、击等手法,把对方的进攻一一挡回。 沈鹰一见那白衣青年,眼中喷出两股怒火,喝道:“秦龙飞,老夫若是你,让人揭破真相,早已自刎谢罪了!” 那人果然便是秦龙飞,只见他双眼如要喷火,恶狠狠地大叫道:“沈秃鹰,少爷恨不得生啖你之皮肉!” 沈鹰冷冷地道:“彼此彼此,老夫何尝恨不得剐你的心!” 秦龙飞大喝一声,长剑一偏改刺沈鹰,沈鹰身子一偏,左手五指一拂,一招“手挥琵琶”把长剑弹开,同时后退一步。 秦龙飞步步进迫,沈鹰连连后退,终于退回偏厅,邵重梁跟苏仁和立即把秦龙飞围住。秦龙飞大喝一声,长剑一招“仙人指路”,直刺沈鹰胸膛。沈鹰双掌一拢,把剑夹住,冷冷地道:“你要跟老夫拼命?哼,还差一点。”双掌一拗,只听“格”的一声,秦龙飞手中的精炼长剑竟然自中折断。 秦龙飞抛下了手上的折剑,恨恨地道:“你敢杀少爷么?只怕杀了少爷你便得成为武林的公敌了。” 沈鹰道:“老夫要杀你时,必然有十成把握才会动手。” 秦龙飞转头道:“黄兄,姓沈的刚才所言是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秦烈,只是这个像猴子般的汉子!” 沈鹰道:“不错,秦烈根本没进来,但难道你们逃得出去么?” 秦龙飞道:“少爷便不信倾尽黄府之人力闯不出去。” 沈鹰淡淡地道:“何不试试?” 秦龙飞转头望向黄达,只见他跌坐地上毫无逃走的意思,不由怒道:“少爷看错了人,想不到你是个虎头蛇尾的人!” 黄达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可惜跑不掉了,”沈鹰道,“就算跑得了今日,难道跑得了明日?” 秦龙飞一怔,半晌他才突然叫道:“沈秃鹰,我犯了什么罪?” “布巧局谋杀亲生父亲秦天南,不管是王法是伦常或武林道义,都不能容你!” “你可有证据?”秦龙飞道,“谁都知道官字两个口,但相信者有多少人?” 苏仁和为女儿着想,试探地道:“神捕,你这次是否想当然?” 沈鹰冷冷地道:“你以为他爱你女儿?哼,他只不过是借你女儿来掩饰自己的罪行而已,因为潜入屋内把你所保的镖亲手掉包的便是他!” 邵重梁怒道:“这样看来,杀死‘万事知’的也是他?” “这个倒不是,如老夫没有猜错的话,杀‘万事知’的必是‘崂山三妖’。” 邵重梁又问道:“他小小年纪怎能请得动‘崂山三妖’?” “何止‘崂山三妖’,连‘大漠祖师’雷火烈他也请得动。人是请不动,楚腾的黄金可是请得动的。” 此言一出,黄达及秦龙飞齐是脸色一变。沈鹰缓缓道:“其实那四件古董根本就是黄达的,他与秦龙飞合谋,雇了一个假欧阳文,又利用张千户之名,来进行一个骗财的阴谋,与此同时,他们又策划偷窃楚腾的财帛。但老夫始终认为主谋的不是黄达,而是秦龙飞!” 苏仁和道:“神捕为何有此看法?” “很简单,黄达是个真正的富人,而且喜欢收藏古玩,一个讲究生活情趣的人,他的野心必不会太大,而秦龙飞在怀义庄内是三公子,又是小妾所生,他心中难免有点自卑感,自卑感强的人,往往又有自大狂,是以他一直要想出人头地,给家人看看!有上进心的青年,老夫一向十分欣赏,奈何秦龙飞却走上邪路!” 苏仁和又道:“秦老爷子侠名昭著,按说他的儿子应不会走上邪路才对!” 沈鹰长叹一声:“起初老夫也不太留意,后来慧空大师跟老夫讲述花的哲理,才使老夫有所醒觉,秦龙飞是朵温室内的花朵,是以他没有熬风霜的志气,只望一步登天,要想一步登天,惟有走邪路!” “但是他年纪轻,武功又不太高,如何能一步登天?”商密忍不住插腔问了一句。 “秦龙飞是个聪明的人,但未必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更因缺乏经验,是以心怀野心并非没可能的事。”沈鹰不慌不忙地道,“老夫有个猜想,认为他可能是要利用大量的金钱,建造一座坚固的堡垒,再用钱请一些人来助其声势!说不定北宫望的那本《鬼斧神工》也落在他手上。” 沈鹰说罢看了秦龙飞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目光又恨又悔,复杂到极点! “少爷有野心,难道这便犯了王法?你说少爷谋害先父,又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不过我可以解破你的阴谋!”沈鹰道,“五月初六夜,秦天南醉倒,你抱他上楼,当时恰好令堂来帮忙你扶他上去,她一定扶令尊进她的寝室,虽说令尊当时酒醉,但是所谓酒醉三分醒,秦天南必是还能认得出令堂,所以他一直以为他在令堂寝室过夜!” 沈鹰一顿续道:“令堂的房间跟令尊并排,而露台的方向刚好与令尊房间的露台相反,你一定用借口支使令堂先下楼,然后点了令尊的睡穴,再把他抱入令尊的寝室,然后悄悄把向着深渊那边的露台的花盆移开,放到另一方对着庭院的露台上,这一切令尊在睡梦中自然不知道。 “令尊睡了一阵,睡穴自解醒来后,天刚蒙蒙亮,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烟雾,他一则尚未完全清醒,二则又看到露台的花盆,三则不知在梦中让你换了房间,所以才自那方跳下去,结果跌死在深渊!” 秦龙飞忽然道:“先父为何这么早便要下楼?这个你可知道否?” 沈鹰心头一动,脱口道:“对,必是有人叫他!” 秦龙飞冷笑一声:“假如有人叫他,为何没人听见?” 沈鹰心头又是一跳,道:“原来你在五月初五那天便跟雷火烈勾结上了!那天早上,你必是吩咐雷火烈到小楼下面,伏在深渊旁边向上发出‘传音入密’的呼唤声,是以令尊才会往下跳,而且也更加以为下面是庭院!令尊失足之后,你又与雷火烈跃上小楼,重新把花盆移回原位。老夫在向着庭院那露台上发现有些少泥沙,料必是移动花盆时留下的!” 沈鹰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后来你怕老夫在‘万事知’家内找到什么线索,是以又唆使‘崂山三妖’进入屋内,一来看看能否消灭罪证,二来引开老夫的视线,因为没有人会怀疑秦天南的儿子会跟臭名昭著的‘崂山三妖’有所勾结!” 秦龙飞又道:“你又如何知道少爷是在五月初五跟雷火烈搭上的?” “五月初五,老夫跟雷火烈恶斗时,你表面上要来救老夫,实际上却是暗帮对方,抓住老夫的肩头,好让对方下手,幸而老夫见机得早。你为何要杀死老夫?因为你一直害怕会让老夫查出真相来,而且你还故意跟苏玉兰来往,用此作掩饰。” 秦龙飞冷笑一声:“你头脑虽然精密,能够把经过推测得七七八八,但没有证据,谅你也不敢动我!” 沈鹰冷笑一声:“现在虽然没有证据,但将来便会有了。你忘记了令堂?你的一些事令堂必定知道,而且秦天南临死前的一两个月间,对你的行为也必定有所觉察,但苦劝无效,又没有大义灭亲的胸襟,所以才会产生遁世之念。 “老夫只需拿住令堂,略施一些手段,还怕她不从实说出来!届时也不需老夫动手,只怕你已寸步难行了。” 苏仁和又问:“北宫望那本《鬼斧神工》是如何让他掉包的?而他又用了什么计划偷出楚腾家内的财帛?” “楚腾的护卫中,必定已有人被其收买,虽然事后楚腾调查,但他们矢口不认,他又能怎样?这一件事秦龙飞是如何进行的,已无关重要了!” 秦龙飞忽又自袖管中抽出一柄薄剑来,“唰”的一声向沈鹰刺去! 沈鹰身子一闪,道:“你以为老夫是个容易受暗算的人么?”话音未落,秦龙飞又连刺三剑。 沈鹰依然只守不攻,倏地发出一道长啸,不一阵,萧穆、石振义等人都闻声翻入围墙,向偏厅奔来。 沈鹰食指一曲一弹,把秦龙飞的长剑弹开,冷冷地道:“老夫若跟你动手,是抬高你的身份,只怕你又要自以为了不起了!萧穆,你陪他玩几招,要活的!” 萧穆应了一声,抽出长剑,也不打话,一剑斜刺,把秦龙飞的剑挑开,沈鹰乘机一退。秦龙飞疯虎一般扑上去,萧穆双脚斜踏两步,金剑挥舞,把秦龙飞那十七剑一一挡开。 沈鹰道:“你若能赢得了老夫的手下,老夫便陪你玩玩!” 秦龙飞见强攻不能迫开萧穆直取沈鹰,只得捺下性子,先取萧穆。现在他已是把性命豁了开去,一味强攻,十招之中,起码有七八招是进手式,可是萧穆十分沉稳,见招拆招,不慌不忙,不为所动。 秦龙飞凭着一口气,连攻四十七剑,当真急如风雨!四十七剑一过,一口真气已浊,忙吐气开声,急吸一口气,新力犹未注入之际,萧穆金剑一引,一招“乘龙引凤”把秦龙飞的薄剑荡开,同时手腕一翻一沉,剑刃沿着对方的剑刃削下。 苏仁和及邵重梁忍不住喊了声好。 不料,秦龙飞不闪不避,左掌突然拍出,直击萧穆胸膛。 萧穆那一剑最多只能断其一臂,但这一掌假如拍实,萧穆不死也得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萧穆上身向后一仰,右手金剑一偏急削秦龙飞的左臂。 秦龙飞若不缩臂,不但未必能杀得对方,更可能有断臂之厄。 但秦龙飞似乎忘了生死,右脚蓦地飞蹬,踢向萧穆的下阴,这一招极其毒辣! 在场的人都不禁为萧穆捏了一把汗,只见萧穆缩起一脚,扳动腰肢,滴溜溜地转了半个圈子,秦龙飞那一脚登时踢空,而由于萧穆身子的移动,金剑也没有切下对方的左臂! 两人一开始便迭遇险招,又能化险为夷,虽然他们的武功尚未至一流境界,但仍使在场之人看得喘不过气来。 两人再度交锋时,萧穆已站稳阵脚,金剑的威力逐渐显露出来,秦龙飞七成的攻势已转为五成。萧穆内力、剑法以及经验都比秦龙飞高上一二筹,他摸清了对方剑法的变化之后,已每能攻其必守之处,使秦龙飞落于下风。 可是这情况并没维持多久,秦龙飞又不顾生死急攻起来。 沈鹰眉头一皱道:“萧穆,老夫只说要活的而已,你大可以把他斩成残废,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是。”萧穆剑法一变,也与对方对攻起来,而且越使越快,秦龙飞迫得也要快起来,但他内力不如萧穆,几十剑之后,速度已慢了下来,看来败局已成。 不料秦龙飞身子忽然一歪,脚尖一蹬向旁边的云飞烟射去,人未至,利剑已刺向云飞烟的胸膛!云飞烟虞不及此,惊呼一声,急忙仓惶后退。秦龙飞存心把其制服,以作交换的条件,是以穷追不舍。 云飞烟有个“云上飞”之外号,轻功自然了得,连闪三剑之后,一个“燕子三抄水”,已脱秦龙飞剑势范围。 秦龙飞正想再追前,萧穆已一剑自后刺至。秦龙飞虎吼一声翻身再战。但这一次他先机已失,加上萧穆谋定而动,他身子一动,萧穆身子随其势已动,秦龙飞一剑刺空,萧穆左手食指已戳在其昏穴上。 只听“咕咚”一声,秦龙飞直挺挺跌倒地上。萧穆嘘一口气,举袖拭去额上之汗,群豪也至此刻才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沈鹰目注黄达:“希望黄兄跟老夫合作,陪老夫押秦龙飞去小五台怀义庄。” 黄达此刻哪里还敢反对,默默点头。 沈鹰转对苏仁和等人道:“诸位也请派个代表去一趟。” 苏仁和道:“神捕对敝局恩同再造,小弟陪您去。” “好。”沈鹰转首对萧穆,“你跟郎四去衙门内领回慧空大师的遗体,火速送其上嵩山,告诉百度方丈,就说老夫事一了,便上山向他解释一切。” 众人来不及吃饭,便分头上路去了。这一件连环案,至此也告一段落。 (全书完,古龙武侠网 凌妙颜ocr、黄鹰武侠q群7649715 →孙悟空←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