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选编》 永垂不朽 我自从在本报谈天以后,虽然是信口开河无足轻重,或者有时还不足一视,但是我想一定免不掉批评的。没有与我会过面的朋友,批评是好是坏(当然是坏的多),人家有能原谅我,有的简直没有那么大的工夫理我;我所听到的,不过是我几位朋友的口头批评罢了。 人类本是个富于自爱心的动物,所以差不多全爱拣自己的好处说,不好的事,除掉疯子以外,谁也不能给自己宣传。何况我,我也是个要脸皮的人,不好的批评,我自然要秘密地隐起,且拣出我得来的较好批评,披露出来: 我的朋友t君说:(我也欧化欧化),你的“谈天”作得太好了,因为你所谈的,里面都有一种生命,决不是泛泛而言的…… 又有一位b君说:你这东西“谈天”,倒不错,只是多半是临时性的,恐怕未必有永垂不朽的价值…… 这两个批评,半褒半贬,总还不至于骂,而最可玩味的,就是这“永垂不朽”四个字。实在的,我这“谈天”只恐怕有些“朽木不可雕也”,哪里敢希望什么永垂不朽呢?但是,我们倒要趁此来研究研究这四个字。无论什么东西,能够做到“永垂不朽”的地方,就可以真见出它的价值来了。我们请看古代的大哲学家、大文学家,以及贤臣名将,哪个不是去争先恐后,希望去做到他著作与功业的永垂不朽;甚至于一些忠臣烈女,宁可去牺牲性命,也贪图那“万古流芳”四个字。不独是这个,就是最普通的人们传统的观念,如子孙,如基业……谁不是希望着万世绵延永垂不朽呢? 其实天地间简直就没有不朽的东西,据自然家的推测,在几万年后,连太阳的光明热度,都要消灭;何况什么功业,何况什么文字。孔孟佛老的哲学,有多么深奥,但是他们所抱的主义如果有一朝达到目的,普及以后,他们的主义登时就归于无用的。一切的哲学,一切的学说,全都是如此的,更何况我这“谈天”。 我这个“谈天”,就如同舞台的戏一般,(其实)比戏还不如,因为戏还能够演个重回,能够循环着唱。我这“谈天”可不然,最多也就分个等二本,倘或要演个来回,不要说阅者得大加攻击,就是主笔先生,第一他先不给我登。所以我这个“谈天”,只好教人看毕后往脖子后头一扔,或是去包花生米,或是沉沦到臭茅厕里,或是用它去糊隔壁,作臭虫的大本营,拇指碾处,登时给我这“柳今”两个四号铅字上,来个血手印,还妄想什么“永垂不朽”? 末了,我感想到什么功业、什么学说、什么文字,最好要它能够合乎时务,能够给现代一种猛省、一种指示、一种帮助,这才算真有价值。若是一味地唱高调,只管在“永垂不朽”的虚名上努力,不单没用,而且妄想,老实说罢,这“永垂不朽”的心理、的妄想,就是文明的障碍,进化的障碍。 ——1930年4月9-10日 惹气 我自己承认,我(这)个人比早先确实萎靡多了。早先我真是虎似的一个青年,稍微有一点不如意,我就大闹,旁人要是以无理加我,我必要不依,必胜始休。我记得在前三年,我走在西城某军办公室门首,与一个官僚派的人,因为争路吵起。那官僚后来叫来两个马弁,威吓我,我一点不怕,依旧辩驳理由,后来倒是警察把我劝走。其他争强斗气的事情,很多,总之,我早先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现在呢,什么血气方刚,成了锯大缸了! 现在的我,我虽然不能说是打右脸给人左脸,但是我确实是有些忍气了。前两天有一个朋友,当面奚落我,说是他要在报纸上一攻击我,教我保管在北平不能立足。我说:那才好哩,把我一攻攻到外省,我还自庆得离开这穷北京哩。又有一次,在某电影院,一位西服先生要打茶役,我登时上前解劝,言语之间,自然我难免有些偏袒于被压迫者。那位西服先生,倒没怎么样,他旁边那位女友,却向我大蹿而特蹿,说我多管闲事,又问我在哪个学校(此事至今我很怀疑),其势噪噪,锅贴快到。我知道现在这个年头儿,女先生们是惹不得,当下我只得一躲而了之。 我并不是不敢惹气,我觉得是不必惹气,我们要是好汉子,找那欺负我国的、不拿人类待我国的、时时压迫我国、侵略我国的那帝国主义的列强去奋斗,那才算得真好汉、大英雄,全是同胞,他打了你,你也不文明,你打了他,也不体面,惹什么气? ——1930年8月30日 发财学 昨天我有一位朋友,到舍下来访我,他看我长条案上堆着许多书籍,他便大翻特翻。他本来是想搜出几本小说看看,不想我的书堆里没有什么小说,只是些个足以惹人头疼的乱七八糟的政治、经济、哲学等等的破书。 我那位朋友生气了,把书用力一推,倒了许多,向我说:你真有工夫,净研究起这些个了,教我连一行我也看不下去,究其实我看你研究这些个是一点用处没有。我辨驳道:这全是现代重要的学术,怎么不可研究呢?我那朋友说:你说重要,我却不承认其为重要,因为我觉得最重要就是发财学。你不信你现在著作上一部《发财学要义》,包管净是预约你就得卖两万部。 我想也是,本来么,天下最重要的就是 “钱”。俗语说“钱可通神”,其实哪里来的神仙,简直钱的本身就是神仙。你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什么名誉、荣华、衣食、寝住、奢侈品、活玩物,(甚至)出一趟大恭,都能有人承认是香料;你要上天,都有人把飞艇赁给你,钱之实力如此之大,发财学之深奥可知矣。 政治学、经济学、哲学、文学,都有联带关系的,不能单独存在的,唯独发财学,确与其它各门学说大为反对,经济学内容虽然研究到财产,但是与发财学绝不相同,因为发财学的宗旨就是:不管什么廉耻、良心、公共的利益、国家的经济,只求的是我一己囊橐肥满,金银充溢。 我又想:人们要发财原是不难的,无须乎研究什么发财学,只要把头弄尖些,脸皮绷厚些,牛皮吹响些,马屁拍熟些,会献小殷勤,会说低下话,能投机、善拍虎,果然要把这几样秘诀练熟,纵然不能成什么大资本家,也得落一个小财主啊。 ——1930年8月13日 无与偶,莫能容 我在前天看了王仲明先生信口开合内的“信口开合”的一文,我觉仲明先生真是怀抱利器、郁郁寡合,我很抱着同情。我不是捧王先生,因为我生平最不赞成那肉麻式的互相捧,因为王先生的文章好,用不着我捧,我捧了王先生,也不见得怎么一经品题便作佳士,所以这是我在题先要声明的。 我曾看过一本文学批评,有一段是:“读柳子厚文,觉斯世无与偶,读韩退之文,知斯世莫能容。”其实古今的文人,何止是韩柳二子,难容难偶于世。仲明先生有话:“屈子赋怀沙,贾生赋鹏鸟”我想犹不独屈大夫贾太傅,自从“吾道穷矣”的孔二先生,以及于嵇康、阮藉、瘦岛、寒郊、李、杜、元、白,那个又能够偶与众、容于时呢? 天下的人,越聪明越苦恼,越有才学,越有志气,越没饭吃。俗语说:“庸人多福”,其实庸人也不是一生来老天爷就给了他造化,因为世界上的人,总是庸人占多数,所谓之才子、文人,有黄钟之价,结绿之光的人,至多也不过占世界上的人一百万分之一,以孑孑然,茕茕也的调高寡合的人,要求能偶于人容于世,岂不难哉?! 咳!我们逐逐流罢!扬扬波罢!哺哺糟罢!啜啜漓(?)罢!你看看文词俱茂、有真艺术价值、深韵学研究的昆腔,哪里敌得过“花啦啦打罢了头通鼓……”,耍笔杆、卖学问思想的先生们,哪里敌得过以舅爷身份高升的,马屁专家的老爷们。噩噩溷溷的社会,只认得一个“钱”,你清高自命,鹤立鸡群,谁能偶你?调高寡合,举止违俗,谁能容你呢?咳! ——1930年8月10日 烛边思绪 人生在世是要自寻安慰的,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黄卷青灯,自有真乐,这种静中所自寻出来的真乐,比什么歌台、舞榭、鼓场、娼寮,还要安慰得多。 我因为生活的单调,心志的孤孑,所以在环境上不得不于静中自求安慰。我纯粹是个思想生活的人,极微细的事体、物质,我都要研究它,但是所得的结果,就是悲哀,然而于悲哀之中,我也会寻出些乐趣来。 昨天夜里,无所事事,看了几篇“朝鲜义士安重根传”,令我胸襟起了无限的感慨,恨不得此时连浇三盏,一饮而尽。又看了两篇,灯光渐渐昏黑了,原来灯内的煤油尽了,我登时拿出一支蜡烛来点上,把煤油灯就吹了。又看了两篇,看那朝鲜亡国的惨痛,安重根刺死伊藤博文之慷慨激昂,不禁我又怀想我们老大中国,现在景况,不禁怆慨。掩卷静思,猛然看见那蜡油萤萤,一滴一滴地流下,啊呀,真真像眼泪! “腊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真不愧是唐人佳句,晚近新诗家连影儿也追不上。我又想,我看得这本书是一本铁血的书,点上一支红腊烛,似乎可以增加热烈悲壮,那红腊的腊油,不单可以代表国家兴衰之泪,而且还可代表书中义士的热血。我桌上正有一支红腊烛,于是,点上。 红光艳艳,白光灼灼,我真要唱双灯记,于是我又低吟道:“敲断玉钗红烛冷……”我本是要借这红烛砺一砺我的志气,不想倒教这一句诗,给我磨得壮志全销了! 回忆什么?往事都成烟了!现在我的痛苦还正是我的快乐呢。我把以往的事情,全都屏除不想,噗,噗,吹了两支腊烛,说声:睡啊! ——1930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