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蔷薇》 第一章 逼亲 “我说苏三,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 臭嘎子一生起气来,那模样真能吓死人,说的话一般也很不好听,很呛人。 苏三瞟着坐在一边微笑的陈良,笑眯眯地道:“臭嘎子,你很难得,很难得哟!” 臭嘎子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圈不止:“你少打岔!老子怎么难得了?” “嘿嘿!你小子成亲有两年了是不是?野丫头也给你生了一个闺女了对不对?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所以才说你很难得,难得之极!不像有的人,越来越温文尔雅,转眼不见,还当他是教馆的冬烘先生呢!” 陈良脸一红,道:“苏三,我们跟你说正经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吧?” 苏三一脸苦笑:“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没钱喝酒了是不是?不要紧,老子今晚就去偷银子来,请大家喝个痛快!” “你少装糊涂!”臭嘎子气势汹汹地道:“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毛病?” 苏三火了:“老子有没有毛病,你们两个人还不知道?” “三年前是没什么毛病,可难免这三年里没落下什么怪病!”臭嘎子笑了,拍拍苏三肩膀:“喂,要的就是你一句话,行还是不行!要行呢,我跟陈良。两位大嫂和野丫头一起给你撮合;要是不行呢,这个就算了,我们一定再给你找几个,直到你满意为止!” 苏三跳了起来:“干吗干吗?有你们这么硬要保媒的吗?你们是要拉郎配还是怎么的?” 陈良摇摇头道:“苏三,这件事,我和臭嘎子是管定了,你就是不想答应,也是不行的。……喂,你到底给句话儿啊!” 苏三两手叉腰,大声道:“滚蛋!老子平生只会给人家保媒,没想到现在倒有人给我拉起纤来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就是把天说塌了,老子也是不答应!” 臭嘎子耐心地劝道:“苏三,你当你还是十八九啊? 你都二十八了!眼瞅着奔三十就去了。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 “啧啧,啧啧啧……”苏三不住咂嘴,怪声道:“哟哟哟,德性!才几天不见面,就子曰诗云起来了!真是人不可……” 臭嘎子气得三世佛升天,抢上一步,一把揪住了苏三的衣领子,吼道:“你答应不答应?” “你干什么?你逼亲不成,就想谋杀人命?来人啦——杀人啦——!”苏三杀猪般大叫起来。 陈良和臭嘎子面面相觑。 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脆生生的笑声:“喂,苏三答应了没有?” 苏三抢先嚎了起来:“没有啊!” 三个年轻女人花枝招展地走了进来,正是金翘儿、金玉奴和野丫头马樱花。 苏三十分委屈,可怜巴巴地道:“几位嫂子瞧瞧,臭嘎子逼亲不成,要打我呢!几位嫂子好好劝劝他,救救我呀!” 臭嘎子一松手,气呼呼地吼道:“你小子不识好歹!” 苏三双脚一跳:“我怎么不识好歹了?我又没见过那个姑娘,只是听你们乱说,难道你们就让我糊里糊涂地当新郎官?” “你以为我们是要害你?”臭嘎子火气更大了。 苏三气哼哼地道:“虽不是害我,也差不多了!” 臭嘎子还想再发火,陈良已经大笑起来:“嘎子,别再争了,苏三已经答应了。” “我几时答应了?”苏三这下真急了:“我怎么就答应了?你诬陷好人!” 玉奴笑道:“苏三,你方才说了,不愿意糊里糊涂当新郎,自然是愿意明明白白做新郎了。所以我大哥说你答应了!” 苏三一呆,臭嘎子几个马上拍手大笑:“不错,不错!苏三,你是想先看看那姑娘的模样再拿主意是不是?” 苏三一下蔫了:“我……我……唉!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我是不答应的,你们再怎么说也没用!” “你是不是害臊?”陈良微笑着,推心置腹地道: “其实根本用不着……” “放屁!”苏三吼了起来:“老子脸皮这么厚,刀都扎不透,我害什么臊?你们谁见过、听说过苏三害臊?” 陈良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还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过,也难说。 是不是,臭嘎子?” 臭嘎子气哼哼地道:“他这个人肯定不害臊,但难免有点什么毛病,我一直怀疑这一点!” 苏三恶狠狠地瞪着他,硬将一句粗话憋了回去。 陈良还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苏三:“你是不是怕那人不答应,你面子上过不去?” 苏三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沉吟了半晌才道:“不是。”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臭嘎子简直恨不能给他几个耳光:“我看你是无理取闹!” 苏三反瞪他一眼,正想说话,门外却有人大笑起来: “哈哈,今儿倒热闹,人很齐呀!苏三,你千万不要答应他们,他们说的那个姑娘老子听说过,长得不好,你肯定看不上眼。还是老子给你介绍一个,保你满意,如假包换,直到你满意为止!” “孙山,你怎么来了?”苏三很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他很想借孙山脱身。 孙山贼眉鼠眼地走了进来,李青青羞羞答答地跟在他身后。 “青青,我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刺儿头”陈良,这两个女人是他老婆。这一个呢,是‘臭嘎子’左右军,人如其名,性子有点左,又臭又嘎。他老婆是这一个,名叫马樱花,不过臭嘎子管她叫‘野丫头’。苏三呢,就不用介绍了。”孙山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李青青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一见过了礼。四个女人凑到一处,顿时热闹起来了,相拥说笑而去,留下四一个男人彼此瞪着眼睛。 “你瞪着我干什么?”孙山见臭嘎子直愣愣地望着自己,心里很有点发虚。 “你若是来给苏三保媒的,老子就十分地不欢迎你! 因为陈良和我一定要给他保成一个!你要是想打架的话,只怕更吃亏!总而言之,苏三的亲事我们已经包办了,不许你来插手!”臭嘎子恶狠狠地道:“要不我们就打断你的狗腿!” 孙山也很不含糊地大声道:“那好!这么着好了,咱们把各自选中的美人儿拉到一起来,比一比,挑一挑,让苏三拣好的闹一个,就是有不相上下的,一并娶了她们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臭嘎子一呆,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孙山的肩头道:“很好,很好,这个主意很不错!真看不出。你小子倒还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你少拍我马屁!”孙山吸吸鼻子,打开臭嘎子的手,转向苏三、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三眼睛瞪得溜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吃惊地道:“你们是不是真的都犯毛病了?” 三人不由大失所望:“苏三,你真的不答应?” “当然不答应,绝对不答应!”苏三气哼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们要不放我走,我就绝食!” “你敢!”臭嘎子急了。 “苏三,你真没出息,啧啧啧啧,原来你这么怕女人啊!”孙山一脸不屑之色:“我都替你脸发烧!” “老子怎么怕女人了?你说说我听听!”苏三一下又蹦了起来,伸手揪住了孙山的耳朵。 “放手放手!……你要不怕女人,敢情你是不想女人么?”孙山痛得直吸气,口气却没软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女人?”苏三松开手,又坐了回去,“我想得很,天天想!” “你既然想女人,又不怕女人,那为什么还不赶紧找个老婆?”孙山振振有辞,理直气壮,臭嘎子不禁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好几下。 “你们是为我好,这我也知道。”苏三很抱歉似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我还想一个人自在几年。” 这一下三个人全都傻眼了。 苏三一句话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再往下可就没法再劝了。 正在相对苦笑,门外又响起了一个颇不陌生的声音。 “苏三心里想的人是谁我知道,你们不用再劝了,劝也没有用,他这个人和我一样,对情字是看得很重的。” 一个小伙子一本正经地走了进来,身后是翘儿她们几个,还多了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年轻女人。 苏三的脸居然有点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李抱我,你怎么……怎么也来了?……呃,你……你别说出来,千万别……” 罗敷抿嘴一笑,柔声道:“苏三,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她了?” 苏三脸更红了,头也低了下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别……我没有……我不是……她不是……唉!” 李抱我不顾臭嘎子和孙山的急声逼问,仍是认认真真地对苏三道:“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也很想念她,你原先跟我说过,你不去看看她,实在很没意思,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苏三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去,我这就去!不管她……她会……唉!” 臭嘎子急了:“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 孙山也气急败坏地道:“不说清楚不许走!” 陈良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苏三。 李抱我一伸双手,将臭嘎子和孙山拦住,让出门来: “你真的早就该去了,人家一定都已等急了。” 罗敷柔声道:“见到她,代我问个好。领了她出来之后,到於潜去找我们啊!” 听她声气,似乎是像个大姐姐在对小弟弟说话。 而苏三是从未当过小弟弟的。 可这次苏三居然真的很像个又乖又听话的小弟弟,低着头红着脸,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陈良、臭嘎子和孙山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最后又都瞪着李抱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抱我一本正经地道:“让苏三去找老婆。” 孙山急眼了:“谁不知道他是去找老婆?可他要去找的那个女人是谁?” 李抱我道:“他老婆。” 臭嘎子嗷地叫了起来:“李抱我,你给老子小心点!” 李抱我叹了口气,微笑道:“现在我还是不先说出来为好,到时候让苏三来说给你们听,岂不是更有意思? 再说了,苏三这次去,能不能把那个女孩子娶到手,也还得两说着,我现在若说穿了,苏三和那个女孩子面上一定不太好看,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个屁!”臭嘎子十分不满地道:“李抱我,你少婆婆妈妈地假正经!”孙山也是大瞪其眼,只有陈良还是笑眯眯的。 罗敷微微一笑道:“我来说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苏三心里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名叫金薇,外号就叫‘红蔷薇’……” 第二章 梦醒 苏三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着,脑中迷迷糊糊的,他根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愿意知道,不愿意去想。 他就愿意只是这么走下去,只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眼前,总是要出现一朵一朵鲜艳娇嫩的红色蔷薇花,他没法不去想那个娇媚可人、爱笑爱闹的“红蔷薇”,没法不去想那一次令人心碎的离别。 心在流血。血的颜色就和红蔷薇一样,不是吗? 伤害了别人,也就等于是伤害了自己。 苏三的眼中竟然闪出了点点泪光,而知道苏三的人都晓得,苏三向来是不哭的。 其实苏三自闯江湖以来,还是哭过一次的,那次在蔷薇园中分手后,他曾偷偷躲到一处没人的密林里默默流了半天泪。 “我该去看她么?……也许我是该去的。李抱我说得对,我应该去看她,向她赔小心、请罪,恳求她原谅我的过失……” 其实那不是“过失”,更不是苏三的过失,可苏三总觉得对不起红蔷薇。 若非任独立和罗敷制造的谣言,他们或许不会分开,可现在任独立既死于燕双飞手中,而罗敷又已嫁给了李抱我,他又该找谁去泄愤呢? 他当然只有去负荆请罪,乞求她原谅。 一想到该去,胯下马立时便快了数倍。 “不……不该去看她,让她忘了我好了。她是个爱笑的开朗的姑娘,即便受了打击,也会很快恢复生气的,也许她早已把我忘了,已经和那个沉稳诚恳、丰神如玉的武当俗家第一高手霍名山成亲了,正过着快乐甜美的日子,我又何苦再去打扰她的宁静呢?我又何必求她原谅呢?那件事其实并不是我的错……” 一想到不该去的许多理由,马又跑得慢了。 就这么时快时慢,走走停停,苏三一直没有真的停下不走或是掉头回去。 离宣城越近,苏三就越感到神不守舍,人也好像要生病要发烧似的,喝多少酒都不管用。 平日里洒洒脱脱的“巧八哥”苏三,现在是怎么了? “喂喂喂,叫你呢,叫你呢!你是聋子啊?”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炸了开来。 苏三吃了一惊,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抬头,却见一个秀丽的小秀才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马鞭子挥得啪啪响。 苏三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可她偏偏还自以为能瞒过天下所有的人。 苏三带理不理地道:“你要干什么?” 依他往日的脾气,他一定会先恶狠狠地对骂上一阵子,给这个自以为是的小丫头片子一点厉害瞧瞧,可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情。 “干什么?亏你问得出!我问你,你是不是叫苏三?” 小秀才冷冰冰地直盯着苏三的眼睛,看样子很怕苏三说谎骗她。 苏三一下来精神头了:“你怎么知道老子就是苏三?” “你嘴里放干净点好不好?”小秀才火了,马鞭扬了起来:“你当我不敢打你?你以为你是苏三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叫苏三?”苏三叹了口气,将“老子”还原成了“我”。 他实在不想惹麻烦,更不愿意和一个扮成男装的漂亮小姐斗嘴斗气,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惰。 小秀才见他服软,面色顿时和缓了不少,但口气还是很冷淡:“反正是有人告诉我的,至于那人是谁,你用不着知道,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好吧,好吧,不说就不说!”苏三耐着性子道: “那么,你刚才叫我一声,究竟想干什么?” 实际上他早已火冒三丈了,随时都可能暴跳起来。 “一声?人家叫了你四声,你却像丢了魂似的!”小秀才撇撇嘴儿,不屑地道:“也不知你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你找我干什么?”苏三沉下脸,十分不客气地加重了语气。 小秀才火了:“你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着?人家好心好意跑来给你报信儿,你还这么恶狠狠的!呸,不理你了!” 小秀才口中骂着,一拨马头,就想走开。 她满以为苏三会急着求她,追问她报的是什么信,没料到苏三两腿猛一磕马肚,如飞而去:“你不理我,实话告诉你,老子还不愿意理你呢!” 小秀才一转头,见苏三已经跑远了,连忙又拨转马头,追了过去,口中大叫道:“苏三,你等等,等一等……” 追了一阵子,拐过一道山口后,小秀才惊讶地发现,苏三不见了,那匹马正一溜小跑地往一片麦田里冲。 很显然,苏三不想再和她搭腔了,已经躲开了。 小秀才叫了他几声,没人答应,不由气哼哼地骂了起来:“苏三,你不听算了!以后要出了什么事,可别怨我!” 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田沟里的流水声在响,还有树林中的鸟儿在唱。 天知道苏三躲到哪里去了。 小秀才愣了半晌,才快快地策马往回跑。 跑了好一会儿,看见路边有个茶棚,小秀才下了马,牵着马走到茶棚外,刚想将缰绳系在拴马桩上,却又愣住了“ 苏三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一张条凳上,慢慢地啜着茶,好像压根儿没看见她似的。 小秀才踌躇了半晌,见苏三还是那么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神情,气得咬咬牙,跺跺脚,翻身上马,如飞而去。 苏三微微一笑,三口两口将杯中热茶喝完,撒脚追了出去。 “喂!客官,客官——茶钱——”茶博士追出来,苏三却已没有影子了。茶博士不由大摇其头,大叹倒霉,说年头不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怪话,待走到苏三桌上收拾茶碗时,却发现碗里有十几枚铜钱,茶博士不由呆住,张口结舌。 小秀才一口气奔出了约模有五六十里地,马也累坏了,才停了下来,牵了马缓缓地走着。 苏三不可能跑得过她这匹快马的,小秀才放心大胆地骂了起来:“贼苏三,臭苏三,你不得好死!” “谁在骂我?” 苏三笑眯眯地在她面前“冒”了出来,“背后骂人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养成这个习惯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秀才吓得血都凉了,直愣愣地瞪着他,哆嗦着道: “你……怎么……?” “你不相信我能跑过你这匹快马是不是?”苏三微微一笑,道:“其实你这匹马再快上一倍,也甩不脱我。” 小秀才不得不承认,苏三并没有吹牛,苏三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跟一匹快马赛跑对苏三来说,跟打了个大一点的哈欠没什么两样。 苏三见她兀自惊惊咋咋的,不由好笑:“请问姑娘,找我苏三有何指教?” 小秀才苍白的脸立时绯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原来你……你早就看出……看出来了!” “偏偏你自己还自鸣得意!其实天下所有的人,只要眼睛不瞎,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个小姑娘——不过,是个挺美丽的小姑娘!”苏三笑嘻嘻地揶揄了一句,又捧了她一句。 小秀才的脸沉了下来:“我警告你苏三,少嘻皮笑脸的!” 苏三脸一板,正色道:“好,我绝不再笑了,请姑娘告诉我,是谁让你报信,报的是什么信。” 小秀才见他说变脸就变脸,不由又是一怔,旋即冷哼道:“蔷薇园主人!” 说完这五个字,小秀才马上紧紧盯着苏三的脸,像是要看看这五个字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果然,苏三脸也白了,眼睛也直了,嘴也张开了,小秀才还发现,苏三的膝头似也在不住地抖动。 小秀才皱皱眉头,有些不屑地道:“喂,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喂,你这是怎么了?犯病了吗?” 要在平时,苏三一定会大吼大叫地把胆敢说他“犯病”的人吓个半死,可这时他却如同傻了一般。 小秀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低下了头想自己的心事。 许久许久,苏三才吁了口气,朝小秀才点点头,哑声道:“在下实在猜不出,蔷薇园主人让姑娘报讯给在下,究竟有何吩咐,请姑娘明示。” 小秀才仰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悠悠地道:“她托我告诉你,让你去找她,她有话要跟你说,让我领你去。” 苏三阴沉着脸,沉声道:“请问姑娘,蔷薇园主人何以得知在下此刻在此地?蔷薇园主人眼下又在何处?” 小秀才努力不去看苏三的眼睛,轻声轻气地道:“蔷薇园主人为什么知道你来此地,我也不清楚,她只是叫我在这条路上等着你,说你一定会到这儿来的,她还详细描述了你的相貌,所以我才会一下认出你来。” “蔷薇园是向东去的,姑娘却是自西面而来,难道说蔷薇园主人已另卜新居,抑或是香车芳驾途经此地?” 苏三的声音又单调又古板,跟念经似的,很显然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蔷薇园主人确实是途经此地,车驾便在不远处的一座隐秘庄园中停留。”小秀才用手指了指西边。 “姑娘可否见告,贵主人是去何方?” 苏三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乌云,简直都可以拧出水来。他面上的肌肉也似乎都已僵硬,活像个僵尸。 小秀才的脸一下板了起来,显然是对苏三视她为婢女十分不满:“蔷薇园主人并非是本姑娘的主人,我和她是朋友关系,请你记住这一点!” 苏三冷冷道:“请恕苏某人失礼,姑娘大人大量,万勿见怪!至于蔷薇园主人将去何方,尚请姑娘示下,以启愚顽。” 小秀才的口气还是很冲:“她没有说,我又何必去问?”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么,请姑娘转告蔷薇园主人,就说苏某人尚有要事在身,要赶往浙江,不及拜见芳颜,尚乞蔷薇园主人见谅,告辞了!” 苏三是说走就走,小秀才回过神时,苏三的身子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的荒野杂草之中。 “他真的不肯去!”小秀才喃喃自语道:“他要是肯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她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苏三仰躺在草地上,直愣愣地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和天空上一朵一朵静静的白云。 渐渐地,那白云化成了红蔷薇的玉雪可爱的脸儿,那双灵活妩媚的大眼睛在微笑…… 苏三忍不住痛哼一声,身子直直地飞了起来,又在空中转了个身,重重地砸到地上。 一朵野花,他看见了一朵野花。 艳红的、小小的一朵野花。 苏三又是一声厉叫,身子又腾了起来,在地上、空中乱滚乱摔,双拳抢动,乱打乱捶,一面滚,一面惨叫不已。 终于,苏三不再动弹了,他的面上、身上,已沾满血迹污泥,双手也已红肿不堪。 四周的好几块大石头,都被他捶成了粉末,那些乱草野花,也被他砸进了泥土里。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又是一口。 他在喘气,呼哧呼哧的,他的两眼也已闭上,好像他快要死了。 但苏三没有死去,他哭了,无声地哭了。 泪珠大滴地从紧闭的眼角迸出来,混合着面上的血迹和污泥,滴下来,消失在泥土中。 红蔷薇告诉过他,她不能离开蔷薇园方圆二十里之内,除非她已经嫁人了。 而现在,红蔷薇已离蔷薇园不下百里了。 苏三能去见她吗? 当然不! 苏三绝对不能去! 因为她已经嫁人了,嫁给了那个霍名山。 那么,红蔷薇又叫那个小秀才来叫自己去干什么呢? 重温旧情?抚慰一番?还是指着他鼻尖臭骂一顿? 苏三猜不出来,他也不想猜了。他只知道,他绝不会再去找她了,而且以后也绝对不想再看见红蔷薇了。 一个梦已经醒了,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天已经亮了。 苏三抹干面上的眼泪、吸了几下鼻子,挣扎着爬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妈的苏三,你这是犯什么病?” 苏三从来没这么惨过,他打无数次架,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己打自己,是不是更容易受伤?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只觉眼冒金花,太阳的光线幻成了七彩的网,撒得到处都是。 他站稳了,缓缓地艰难地期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四处都是野草坟堆,没有人烟。 “我该上哪儿去呢?”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突然又大步走了起来,东倒西歪,宛如一个酩酊的醉汉。 终于,他又倒了下去,额角重重地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砰然有声。鲜血又流了出来。 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苏三,你真他妈的脓包,连路都走不好!” 他咬咬牙,翻转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又立了起来。 虽然步履依旧不稳,但他还是走得很快,简直可以说是大步流星。 “有个酒店什么的就好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嚷着:“要是有个酒店就好了……” 果然有一个酒店。 可苏三已经记不清自己已走了多长时间的路了,天快黑了他才看见这个酒店。 小二看见血糊糊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进店门,吓得尖叫起来。好在店中已没了酒客,否则一定会乱起来。 老板正在算账,听见小二的叫声,抬眼瞪瞪他,再一着苏三,自己也吓得一哆嗦,将算盘扫到地上,茶杯也打翻了。 “酒。”苏三哑声道。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他找到一张桌子,一屁股坐在凳上,又说了一声: “酒!” 老板忙道:“小二,快,上酒!” 老板开酒店多年,见过许多大场面,他知道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一定和仇人刚厮杀过,需要喝酒来壮胆。这样的江湖仇杀,老板见的多了,他倒能很快地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样的人惹不得,必须好好伺候,奉承。 小二战战兢兢棒了一坛酒过来,两腿发软地往苏三桌边走:“酒……酒……酒来了!” 老板忙取了一只大海碗递给小二:“去,给这位大爷斟酒。”又对苏三陪笑道:“这位爷,您要吃什么吗?” “只要酒!” 苏三迫不及待地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掌柜的忙使眼色让他倒酒。 苏三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张开了口往里倒就是。 一坛酒很快就没了。小二不知所措。 苏三又叫了一声:“酒!” 老板忙喝道:“还不快去?” 小二只好再去抱一坛。 地上已有了两个空酒坛,苏三的肚子居然还没有凸出来,天晓得那些酒都化成什么了。 老板和小二直犯迷糊。 苏三越喝人越精神,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手也不抖了。 终于,苏三站了起来,摸出五两一锭的银子,放在桌上,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步履已十分沉稳。 若不是他仍是满身血迹,谁也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能平安地送走这个煞神。老板当然高兴。能收进五两银子,老板自然更高兴。 可老板连高兴都忘了,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的背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奇异的人! 苏三走到门口,倏地一回身,老板吓了一大跳,小二更是差点没倒在地上。 苏三微微一笑,道:“老板,你的酒很不错,多谢了!” 老板连谦虚几句都吓忘了。 第三章 昨日英豪 余姚市上,苏三懒洋洋地陪逛着,不时伸长了脖子看采。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浙江各地乱转,甚至还跑到海宁去凭吊了马老白一番。 当然,他是在夜间去的。 他知道海宁仍有很多人认识他和陈良、臭嘎子。他可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在马老白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看马老白的墓,难道说,他已领悟了生死的奥秘,灰心于红尘了吗? 不,当然不! 苏三从来不认为出家有什么好,当和尚做道士,远不如自己当个小无赖快活。 现在他还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朦朦胧胧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并不快活,虽然他每天仍是赌钱、喝酒、打架、捉弄人,和往日没什么两样,但在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么一心一意地胡闹了。 他感到了一种冷静,就像是无人的山谷那么冷静。 他本来还想去看着任顺子和花满园,沉吟半晌之后,还是没有去,他知道任顺子见了他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在杭州的几个老相好那里混了约摸半个月他又厌了,他发现自己无论找什么样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有往日的情绪了。 什么都还在运转,可就是往日的那种痛快酣畅已不复存在,苏三惊讶地发现,自己时常会无缘无故地静下来,呆呆地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这天他到了余姚,想到陈良的老家就在这里,不由来了兴头。 他想看看钱麻子和公孙奇这二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知道钱麻子和公孙奇一直呆在余姚,陈良已经不常来余姚了,苏三也就不怕会碰到他了。 一家破旧的酒店,招牌上的字迹都已经黯淡了。用作墙壁的木板也开了不少裂缝。从黝黑的门框里,溢出浓郁的酒香、淡淡的温情和欢快的笑语。 无论谁走到这里,都会忍不住一下钻进去,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酒店虽已很老,但生意还很兴隆。 苏三不由苦笑着对自己道:“看来人都有点恋旧,用过的东西肯定不想扔,连酒店肯定也是常去的好。” 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迈进那扇破旧的门。 小二马上就迎上来了,笑眯眯地道:“客官,你这边请——” 苏三走到一张桌边坐了下来。小二抹抹桌子,陪笑道:“客官,你来点什么?” “两角酒,有牛肉给切二斤。”苏三发现,这里的小二十分热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好咧,两角酒——二斤牛肉咧——”小二大声吆喝着,搭着毛巾走了开去。 苏三微笑着观察着这个酒店和众酒客。 从里面看起来,这个酒店就显得更老了,墙壁上的白纸都已发黄发黑,桌上已没了油漆,却黑得发亮。 这里喝酒的人,也都很老很老,很少有几个年轻些的;即便有,看那样子也是过路的。 小二端着酒菜一阵风似地到了:“客官,你的酒菜齐了,还来点什么?” 苏三朝他一笑,道:“不用了,谢谢!”随手给了他五钱银子,小二也谢了一声,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苏三倒了碗酒,慢慢喝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微笑着出现在门口,小二忙笑迎上前: “哟嗬,边大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德子,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要是你陈大哥在,嘿嘿,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年轻人看来和小二很熟。 小二摸头笑道:“进来喝点儿?老规矩?” “老规矩好了!”年轻人拍拍小二的肩头,径直朝苏三那边走了过去。 苏三一直恍恍惚惚地喝闷酒,根本没发现有人正盯着他,直到那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才惊得一抬头,不由一怔,一下跳了起来: “是你小子?” 年轻人也笑了:“你还认得我?真不简单啊!不过你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我一到门d就看见你了。” “你小子就是烧成灰,扒光了皮,老子也认得出你!”苏三一拍桌子,大叫起来,吓得端酒过来的小二一哆嗦,待见了二人都笑得很和蔼很开朗,才放下一颗心来,将酒菜端到边澄面前,有些好奇地看着苏三,转身走了开去。 “你下山以后,一直就呆在这里?怎么也不跟老子说一声?陈良和臭嘎子他们知道不知道?”苏三还没说三句话,眼睛又瞪起来了。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年轻人笑了。“我半个月前才回到家中,一问,才知道陈良已经走了。” “我说边澄,你在少林寺学了三年功夫,可学到什么高明武功不曾?”苏三笑眯眯地道:“我前儿还听人说,你小子武功大长,连少林方丈都败在你手下呢!” 边澄乐呵呵地道:“嗨,别听他们瞎说,没那么回事!” 两人互相问了问情况,就又都沉默下来了,他们实在都很想往下说,但又找不出什么话题来。 苏三不由有些悲哀了:“这也许就是时间造成的隔阂吧!” 募地,红蔷薇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苏三不由心中一阵刺痛。 恋情和友谊岂不是同样经不起时间的锤炼? 分离得太久的恋人,再合在一起,又怎能完美如初呢? 分离得太久的友人,又怎能续起已经断了的友情呢? 熟悉或许就是陌生的根源,而陌生反而成了彼此熟悉的动力,这中间又到底有什么古怪呢? 苏三不知道,所以他感到无比的悲哀。 两人都只好低着头喝酒,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但不说话。 边澄突然微微一笑:“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喝酒?” 苏三也笑,道:“我怎么知道?” “因为公孙奇和钱麻子第一次碰头,就是在这个酒店里,他们的第一次交手,就在这张桌子边。”边澄无限神往似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没陈良那么好的眼福,我没有亲眼见到。” 苏三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精神头也来了:“就在这里?这张桌子?” “不错。” 苏三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好几个圈,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真难想像,真难想像!” 边澄微笑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苏三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茫:“我这次来,就是想拜访两位前辈的,他们在哪里?你领我去。” “跟我来。”边澄笑着向小二招招手,取了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苏三笑嘻嘻地道;“反正你是地主,这酒钱当然是你付了。”“ 边澄很高兴,因为苏三似已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还是很喜欢让朋友请客,看来过去的友情也已恢复了。 另一家酒店里,也有两个人在喝酒。 两个都是中年人,都慢条斯理地啜着酒。 一个瘦些的面色苍白发黄,头发已经半白,而且神情颇有些呆滞。 另一个身材魁梧,坐在凳上,比瘦子要高出半个头。 他的面色泛青,神色冷漠,看样子四十已出头。 明眼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他曾经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因为他偶一顾盼,不怒目威,杀气腾腾。 “钱兄,咱们该回去了。”面色发青的汉子低声对花白头发说道。 “好吧。”花白头发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喝干了杯中的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青面孔大汉连忙伸手扶住他,两人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边澄和苏三兴冲冲地赶来了。 边澄笑着大声道:“公孙奇、钱麻子,苏三看你们来了。” 他居然对他的两个师父直呼其名! 苏三觉得很诧异,他不知道这两个当师父的其实和边澄、陈良本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间不在乎这些俗礼。 公孙奇双目如电,冷冷扫向边澄和苏三,目光定在苏三眼睛上。 “你是苏三?” 他的声音很冷,乍一听起来你会以为他很不愿意见到你。 “晚辈正是苏三。”苏三枪上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辑:“两位前辈好!” 钱麻子抬起醉眼,哑声问边澄:“苏三?哪个苏三?” “海宁打擂的那个苏三!”边澄连忙也扶住了钱麻子,在他耳边大声道,好像钱麻子已经是个七老八十。 耳聋眼花的老人了。 “唔,好小子,……有种!”钱麻子笑了,抬起一只手,拍拍苏三的肩头,笑道:“有种!” 这就是钱麻子?这个未老先衰的醉鬼就是钱麻子? 苏三不由又有些悲凉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当年飞扬跋扈、刁钻跳脱的钱方回钱麻子吗? 他知道钱麻子足因为爱侣林梦的惨死而变成一个酒鬼的,可爱情的力量真的有那么巨大吗? 他并不知道钱麻子的颓唐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丁红——钱麻子的姐姐、血鸳鸯令的令主丁红,杀害了钱麻子的“梦儿”! 如果他知道了这个原因,他还会不会惊讶呢? 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切,不由在心里重重骂了一句: “他妈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是骂老天吗? 是,也不全是。 他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钱麻子这个模样,甚至比钱麻子的境况还凄凉呢? 他不知道。 四人说笑着走到街上,苏三怔住了,旋即如中电击,浑身哆嗦起来。 一辆华美的大车正缓缓驶过酒店门口。 那最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只有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才会坐的大车。 一般称之为“宝马香车”的,就是这种车,里面的美人儿可以看清外面的人,从外面却看不清美人的面目。 苏三看见了一朵花。 一朵鲜艳的红蔷薇花缀在香车的珠帘上。 似乎有一阵幽雅的淡香,从香车里散发到街上。 珠帘上悬着的银玲,随着马车的缓缓前行而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声熟悉的浅笑从珠帘中传了出来。 苏三的眼睛马上就直了。他听出来了,车上是红蔷薇。 那是红蔷薇的笑声,苏三能从一万个女人的笑声中毫不犹豫地分辨出来。 又有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正在说一句很温柔很能打动少女心扉的情话。 是霍名山! 一定是他,是他和红蔷薇在车中。 苏三的血都已凉透了,眼前发黑,嘴里发苦,喉头泛腥,心在突突乱跳。 边澄见他面色时青时红,惊讶地叫了起来:“苏三,你怎么了?喂,你——” 香车已经驶远了,苏三才猛地一惊,醒了过来,茫然道:“啊……啊……,没……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边澄疑心大起:“那你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公孙奇冷冷道:“边小子,别往下问了,咱们还是走吧!” 公孙奇的神色也很不对,边澄更是惊诧:“公孙奇,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少说废话!麻子该回去休息了。”公孙奇显得很不耐烦地道:“你们要不去,我们就先回去了。” 苏三定定心神,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两位前辈。 边澄,我要走了。” “走?”边澄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 苏三苦笑道:“不是开玩笑,我真该走了。” 边澄十分不满地道:“我说苏三,你可太不够哥们儿意思了!刚见面还没谈热乎,你就要走,这不是成心气我么?” 现在的苏三,已全没有“巧八哥”往日的风采了,边澄当然要生气。 苏三叹了口气,低声道:“边澄,我是真的还有急事,不得不走。过些日子,……我来找你谈个痛快吧!” 边澄怔了一怔,推心置腹地道;“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好不好?我给你帮忙还不行么?” 苏三苦笑:“我自己能行。” 边澄道:“你是不是见外了?” 苏三正不知如何是好,公孙奇抢过了话头:“边澄,别说了!” 他看着苏三,冷冷道:“苏小子,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还是能猜出来你为什么要走,你还是马上走了的好。” 公孙奇的目光仍是冷漠无情的,可苏三却发现,那寒冰一样的目光后面,却尽是温暖的阳光。 “告辞!”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拱拱手,转身飞快地跑开了。他害怕再多呆一会儿,自己的眼泪就会流出来。 香车是往西去的,苏三却向东飞奔,很显然他是想避开香车和香车里的人。 “到底出什么事了?”边澄不解地问公孙奇:“那车有什么古怪不成?” 公孙奇冷冷道:“车本身并没有什么古怪,车里的人却有些古怪,我看你小子在少林寺呆了三年,武功没长进多少,脑袋却越来越笨了!” “我还是不明白!”边澄摇头苦笑道:“大车里的人有两个,一男一女,显然是夫妇,跟苏三又有什么关系?” 公孙奇冷笑道:“你看没看见车帘上挂着什么东西?” “看见了。” “是什么?” “一朵红色的蔷薇花。”边澄挠挠头,不解地道: “不就是一朵花吗?” 公孙奇缓缓道:“红蔷薇花是一朵花,也是一种标志,代表了蔷薇园,车里坐着的那个女人,大约是蔷薇园的新主人。” “蔷薇园是什么地方?”边澄还是在问:“莫非苏三跟她有什么过节?” “蔷薇园的主人很不好惹,武功深不可测,性格也很狭隘偏激。” 他叹了口气,又道:“至于苏三和她有没有仇,我不敢肯定。” 边澄一面扶着钱麻子往前走,一面喃喃道:“蔷薇园主人?……来干什么呢?……找苏三?不像啊,……要是真的来找苏三,就一定会停车的……” 公孙奇冷笑道:“他们是来找我公孙奇的!” 边澄一下子停住了。 钱麻子也一下睁大了眼睛,醉意全消:“找你干什么?” “是为了一笔旧账,二十年前的一笔旧账。” 公孙奇的声音仍很平静,只是脸已绿了,手也绿了,眼中也闪出了荧荧的绿光。 现在的公孙奇,就像一头在野地里彷惶了很久之后终于发现了猎物的狼。 一头老狼! 边澄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苏三现在颇有点像“丧家之大”了。 他不明白红蔷薇为什么会在余姚出现,而且她会和霍名山同坐在大车里,一路调着情从他身边走过。 她是想气气自己么? 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 苏三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般地疼痛难忍,蔷薇园中和红蔷薇嬉戏时的情景,一齐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去爱过一个女人,而当他真的爱上一个人时,那个人却已不属于他了。 不管怎么说,他永远也忘不了红蔷薇了,而他也不愿意再见到红蔷薇了。 第四章 燕双飞 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人挡住了去路。 苏三却没有抬头看拦路的是什么人,径自往前闯,他知道,只要自己装作没看见直闯过去的话,那人一定会闪开的,这个办法他试过许多次了,百试百灵。 果然,就在他的额头差点撞上那人鼻梁的时候,那人轻飘飘地闪开了: “苏三,你怎么了?” “怎么是个人就认得我?”苏三怒叫起来,转身抬头,一看那人,却呆了一呆,面色也马上变灰了。 小秀才手里摇着扇子,斜着眼睛看着他,神情又冷又傲。 “你……你来干什么?”苏三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句,扭头就跑:“老子不想见到你!” 小秀才代表了红蔷薇,苏三当然不想也不敢看见她。 小秀才怔了一下,提气急追,大叫道:“苏三!喂,你等等——大事不妙了!蔷薇园主人出大事了!” 苏三本已奔出二十多丈,这时一下僵住不动了。 小秀才追上他,道:“苏三,你就那么恨金姐姐?” “你管不着!”苏三恶狠狠地吼道:“我没空跟你磨牙!快说。她出什么事儿了?” “看来你还算是个良心不错的人,一听说她有事,马上就不走了。“小秀才幽幽叹了口气,道:“难怪她那么……那么喜欢你!” 苏三的脸色已跟脚下泥土的颜色没什么两样了,他的声音也像是挤出来的:“姑娘,请你积些口德好不好? 有什么话快直说,我还有要紧事,不能耽搁。” “我怎么没口德了?我说什么话得罪你了?”小秀才也急了:“你说出来,咱们俩好好评评这个理儿!” “行了!”苏三吼了起来:“快说实话,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秀才咬住嘴唇,有些无奈又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慢悠悠地道:“如果她实际上好好的一点事情也没出,只是想见见你,你去不去?” 苏三看着她,突然笑了:“我不知道你这个‘如果’的真实程度有多少。” “八成,你去不——喂,苏三,苏三你回来——!” 苏三这回跑得飞快,转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小秀才追了半晌,怏怏而停,骂道:“这臭小子犯什么毛病了?下次再看见他,一定得狠狠整整他!” 苏三发现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 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感到红蔷薇的笑声在追踪着他。 他只有拼命乱跑,跑得越快越好。最好能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一个人呆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苏三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喝酒,虽然喝酒并不管用,但总比不喝酒好受些。 前面就是“燕子楼”,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燕子楼是一个酒店,酒店主人是武林中非常有名的人物——人见人怕的“微雨”燕双飞。 苏三一头钻了进去,抬脚就往雅座上跑,口中大叫道:“燕双飞呢?燕双飞呢?叫他来见我!” 雅座在楼上。 雅座里居然静悄悄的,一个酒客也没有。看来,燕老板燕双飞的生意不怎么景气。 苏三金刀大马地往一张躺椅上一躺,跷起了二郎腿,哼哼卿卿地唱起了小调,也不知他唱的是些什么词。 好半晌,没人上来,苏三生气了。 “燕双飞,老子叫你,你为什么不出来?” 苏三直着嗓子吼了起来,震得酒楼里一阵嗡嗡乱响。 还是没有人士来,连小二都没有一个上来应差的。 “燕双飞,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来,老子砸了你的家当,烧了你的楼,让你生意做不成!喂,燕双飞,你出不出来?” 无论苏三怎么威胁,还景无人应声,苏三一声大叫,跑下了楼梯口。 跑到楼下一看,苏三立刻就傻眼了。 方才还坐了不少客人的酒桌边已是空无一人,连小二居然也没了。 “犯什么邪了?” 苏三唠叨着,见桌上酒菜俱全,先端起一壶酒,灌了几大口,又挟了几筷子爆鳝丝扔进嘴里,嚼了没两下,又猛一拍脑门,转身就往后院跑。 后院里倒是十分优雅精致,只可惜还是没见人影。 苏三径直朝院中那棵老槐树奔了过去,满面堆笑,像是看见了老朋友似的。 这是一棵粗大得令人难以相信的老槐树,整个小院,差不多都在它的浓荫庇护之下。 苏三笑嘻嘻地对着树根叫道:“燕双飞,我就晓得你躲在地洞里!喂,老燕子,你出不出来?你不出来,可别怪老子用烟熏了!” 树根下传出了一个低低的叫声:“苏三,是不是你臭小子?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苏三大喜:“燕双飞,大白天你躲地洞里干什么?是不是抢了个漂亮姐儿,正快活呢“’ 那人骂道:“放你妈的屁!” 苏三大笑道:“老燕子。你也太不仗义了!老子大老远跑来看你,你也不肯出来陪我喝酒!” 燕双飞吼道:“滚蛋苏三,老子的仇人要来了,你要我出去送命?’” 苏三大吃一惊:“你的仇人?你开什么玩笑?你小子是被吓得躲进地洞里去了,真他妈的没出息!” 燕双飞的声音一下高了一倍不止:“老子爱呆在地洞里,你管得着吗?我劝你还是赶紧逃命吧,再不逃,当心我的仇人来了,把你宰了!” 苏三又好气又好笑:“你仇人是谁?告诉我,我不相信他有多厉害!” “告诉你顶屁用!你快滚好不好?你小子守着洞口说话,是想帮我仇人的忙是不是?”燕双飞大骂起来:“老子让你滚!听见没有?” 苏三嗷地跳了起来,指着树根大骂:“燕双飞,你竟敢让老子滚!你竟敢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老子要不把你熏个半死,老子就不姓苏!” 他也不管燕双飞在下面如何求饶,奔到厨房抱了一大堆干草堆在树根下,想了想,又笑眯眯地回到厨房,找了一串干辣椒和一把扇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树边,笑道:“燕双飞,外面好像有人来了,没准是你的仇人,你可千万不要出来,让咱苏三替你抵挡一阵子。” 燕双飞道:“多谢,多谢!” 苏三一面点火,一面笑道:“谢倒是不必谢了,自己哥们儿,不必客气,一客气就显得生分了,对不对?” 干草易燃,转眼间已是浓烟滚滚,苏三忙将干辣椒申扔进火里,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阵猛煽。 地洞里传出了燕双飞的咳嗽声和怒骂声:“苏……苏三!咳咳咳……你狗日的……咳咳……不得……咳咳……好死!” 苏三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不料一团辣烟冲入鼻口中,呼吸不由一窒,手上一松,浓烟顿时冲他扑了过来。 这下可该着苏三惨了,他一面扼住喉咙拚命咳,一面拔脚往上风头跑,眼泪鼻涕一齐下来了。 老槐树的树根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浓烟中,-团黑影箭一般射了出来。 当然,和黑影同时出来的还有咳嗽声。 苏三拼命忍住咳,道:“老……老燕子,咳咳……,知道……老子的……咳咳……厉害了?” 燕双飞闻声扑了过来,苏三笑着跳了开去:“咳咳……你干什……什么?” 燕双飞却只抢占了上风头的有利地形,拼命咳嗽。 好容易,于草燃尽了,浓烟散了,燕双飞匀过气儿来了。 苏三自然也早匀过气儿来了。 燕双飞突然一闪身,一把抓住苏三的领口:“你是找……咳咳……” 他的气是匀过来了,可嗓子还是很不得劲儿,不能大声说话。 苏三急了:“你抓我衣裳干什么?” 燕双飞瞪着被熏得血红的眼珠子,面上鼻涕泪水横一道竖一道的,煞是好看。他虽仍是咬牙切齿地骂苏三,但声音低了许多:“老子……宰了你个狗日的!” 苏三可怜巴巴地道:“我不也呛得就这模样了吗?有福同享,有烟同当,你好意思杀了我?” 燕双飞气得跺跺脚,推开他:“你小子一来,什么菜都坏!” “你当老子是什么?是老鼠屎吗?”苏三不高兴了。 “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把你比成老鼠屎呢?”燕双飞亲切地拍拍他肩头,笑了:“你比老鼠屎强多了!” 苏三马上又高兴了:“那你把我比成什么?” 燕双飞笑眯眯地道:“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语,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苏三问:“什么俗语?” 燕双飞道:“只有四个字——狗屎烂菜!” 他很同情似地拍拍苏三肩头:“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爱听。” 苏三一蹦三丈高:“燕双飞,你敢骂我是狗屎?” 燕双飞远远避开了去,大笑起来:“让你小子,咳咳……也尝尝老燕子的……厉害!” 院外响起了一声暴喝:“燕双飞,出来受死!” 燕双飞一下僵住。 虽然他面上眼泪鼻涕带黑灰,一塌糊涂,但苏三还是能发现,燕双飞脸色一下变了,变得发青。 看他那神情,真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这可是极其不寻常的,苏三诧异了。就苏三所知,燕双飞的武功绝对不在天下任何一个有名的大高手之下。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能令燕双飞如此胆颤心惊呢? 苏三想不出来。 他干脆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你燕老子就在这里,有种的就进来,让你燕老子教教你!” 绝对逼真的燕双飞的声音! 燕双飞的脚本已移向洞口了,听见苏三这一吼,不由一呆,气得跺跺脚,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贼苏三,死八哥,你是非害死老子才高兴吗?” 苏三笑嘻嘻地低声道:“反正你是逃不了啦,躲也显得没出息!你出手好了,老子在树上给你把风。” 合辙苏三是让燕双飞顶缸,自己跑一边凉快去了。 你说,燕双飞能不又气又急吗? 黑影连闪,刹那间燕双飞已被四个黑衣大汉围在院中。 燕双飞哈哈一笑,大声道:“各位来得正好,燕某恭候多时了!”心里却在暗骂苏三不仗义。 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白面汉子冷冷哼了一声,鄙夷地撇嘴道:“看燕老板的模样,大概是从什么地方讨救兵没讨着,哭了一天一夜吧!” 另外三个大汉忍不住都狂笑起来。 燕双飞这才想起,自己面之一定是十分狼狈,大失身份。这又是苏三所赐!燕双飞现在简直恨不能扒了苏三的皮。 “各位用不着如此大笑,某家爱怎样便怎样!不错,燕某是去求一个人去了,那人就是名满天下、轻功天下第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巧八哥’苏三!” 四个大汉都呆住了,因为站在他们对面的燕双飞虽是一脸的愤恨,却没有开口说话。 刚才那句话又是谁说的呢? “看不出,燕老板好高明的腹语术啊!”白面汉子阴阴地一笑,道:“只是真人面前,不必装神弄鬼!燕双飞,你的报应来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到这个份儿上了,燕双飞反倒横下一条心了:“各位,先报上名儿来!” “你去问阎罗王吧!”白面汉子喝了一声,“呛”一声脆响,四人的长剑都已出鞘,剑身泛出的冷光顿时在燕双飞身上闪烁起来。 “哈哈……”燕双飞冷冷一笑,正想说话,苏三扮的“燕双飞”又吼了起来:“燕某人的‘微雨金针”,从来只杀有名有姓的人,各位想必也听说过吧!” 除了那个白面汉子,另三个汉子都后退了五六尺,戒备地瞪着燕双飞的双手。 燕双飞无奈地吼了一声:“叫你们主人来,燕某人不愿和无名无姓的后生小子们动手!” 无奈他虽然喝斥得很威严,面上的鼻涕眼泪却大煞了风景,显得十分滑稽。 白面大汉手中长剑一抖,三朵工整的梅花图案一闪即逝: “燕双飞,你看出我是谁了吗?” 不仅燕双飞看出来了,连苏三都已认出那人是谁。 江湖上以“梅花神剑”驰名的,只有长安杜狂夫一人而已。 杜狂夫在中原的名头,几乎可说是压倒群雄,他被中原武林人士公举为“天下第一剑客”。 而且,社狂夫人如其名,性格又狂又傲,谁也瞧不起。 燕双飞脸色微微一变:“哦……”苏三马上接口道: “没听说过,燕某不知江湖上还有阁下这么一号人物。” 杜狂夫呆住,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也十分怀疑燕双飞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燕双飞居然无视他杜狂夫! 他感到了无尽的愤怒、耻辱。 燕双飞却在心里恶毒地咒骂苏三不是东西,不够意思。 据说杜狂夫的剑术,只有在极度愤怒之时,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苏三这么激杜狂夫,不是要让燕双飞更倒霉么? 苏三却又大声道:“杜狂夫,你那两下子,还不配到燕子楼来丢人现眼!燕某人不屑出手,随便拎个火工厨子来,也都能和你比划几下。你要不信,就试一试好了!” 杜狂夫突地爆发出一阵震耳的狂笑。笑声震得槐树的枝叶籁籁乱响。 那三个大汉都惊得后退了好几步。燕双飞虽然没动,但显然也已在运功抵抗。 杜狂夫的笑声嘎然而止:“燕双飞,无论你玩什么伎俩,我杜狂夫接着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火工厨子在哪里?叫他出来,不管他是谁改扮的,姓杜的也要在他身上刺上十五个透明窟窿!” 他的语气十分决绝,神情十分冷静,冷静得让人发抖。 极度的冷静背后,自然是极度的狂怒。 燕双飞的冷汗都下来了。 朗笑声中,苏三一下出现在杜狂夫面前,吸吸鼻子,笑道:“杜狂夫,你要刺不中我十五剑怎么办?” “不可能!”杜狂夫冷冷哼了一声:“绝对不可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苏三抹抹沾在嘴唇上的鼻涕,十分认真地道:“你杜狂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说出来的话,自然也该有个数,对不对?” 杜狂夫的剑,向来是先刺向敌人咽喉的。 杜狂夫的目光盯着苏三的咽喉,盯得死死的,他的声音呆板得出奇: “我若刺不了你十五剑,终身弃剑不用!” 他的目光也像剑。 苏三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咽喉,苦笑道:“乖乖,人家可是看上你了,你可要给老子争点气,千万别让人家刺中啊!” 燕双飞忍不住叫道:“苏三,你别趁这趟浑水了,让我来吧!” 苏三回头一瞪眼,骂道:“你他妈的少说话好不好? 又憋不死你!一边玩去,少添乱子!” 燕双飞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毕竟,像苏三这么过命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可话又说回来,有一个,不已经很幸运了吗? 燕双飞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好,我也不想闲着。” 他朝那三个大汉勾了勾手指头,笑道:“你们三个,过来! 奇怪的是,那四个人都只是怔怔地望着苏三。根本没注意燕双飞。 “你真是苏三?”杜狂夫慢吞吞地道:“巧八哥苏三?” 苏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杜狂夫,你以为在眼下这种情形下,还有谁会冒名顶替苏三呢?” 确实,无论是谁,和杜狂夫过招都极难取胜,更有可能送命,谁没事儿装另外一个人被杀死呢? 杜狂夫垂下眼睛,沉声道:“不巧得很,苏公子,我不能和你动手。” 苏三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跟我动手?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不屑于和我动手?” 杜狂夫冷冷哼了一声,道:“随你怎么想都行!苏公子,请你闪开!” 燕双飞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叫道:“苏三,你还是一边凉快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瞧老子的!” 苏三回过身,跳脚大骂燕双飞:“你怎么这么糊涂,明明白白的反间计你都看不出来?”旋又转向杜狂夫,喝道:“姓杜的,老子今天是绝对不会闪开的,不管你想打不想打,老子都要找你打上一架!” 杜狂夫眼中喷出了怒火,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苏三大大咧咧地负手一站,昂然道:“你不想打也不行,老子找上你了,你一辈子体想脱身!” 杜狂夫的剑微微抬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射向苏三的咽喉。 燕双飞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他知道,这两人一旦动手相搏的话,极难分开,自己的金针更是百无一用了。 他只能暗暗祈祷老天保佑他的好朋友苏三了。 恰在这时,一声娇笑响了起来: “哟,方才是谁在说话,这么情意绵绵的?杜狂夫啊,谁家闺女看上你啦?” 第五章 友情 杜狂夫的剑一颤,悄悄垂了下来,目光也倏地从苏三咽喉上移开了。 苏三却又跳了起来,大骂道:“谁家野丫头这么缺德,嗳?老子是女的吗?你瞎了眼啦?” 燕双飞的脸却更白了,白得跟杜狂夫手中的剑一样难看。 三个大汉都躬身道:“属下等参见公主!” 苏三更火了:“什么公主母主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嗳?……呢,你……你……” 他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了。 院门口出现了一个淡黄衫儿的少妇,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正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着苏三。 那模样儿简直能迷死人。 苏三认出来了,这个少妇,正是红蔷薇。 杜狂夫长剑归鞘,沉声道:“杜某听候小姐吩咐!” 红蔷薇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目光仍旧盯着苏三: “喂,苏大哥,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声音还像往日那么甜美、那么俏皮,只是多了几许少妇的安祥和妩媚。 红蔷薇! 苏三只觉天在塌、地在陷,一切都在倒转。 红蔷薇却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十分开心,很显然她是看清了苏三面上狼藉不堪的泪痕鼻涕。 这笑声,以前曾让苏三如痴如醉,现在也还具有同样的魅力。 苏三渐渐清醒过来了。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心念甫动,他的身子已经跃上了老槐树的树梢。 “好快的身法!”红蔷薇身后的一个年轻秀才轻轻赞了一句:“果然不愧‘轻功天下第一’之称!” 燕双飞心里正自一凉,苏三却又闪回了原地。 燕双飞明白了,苏三和面前这个“公主”红蔷薇一定有什么古怪的关系。如果不是为了救护燕双飞这个朋友,打死苏三,他也不会回头的。 燕双飞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幸运,比许多武林名人都幸运。 有朋友的人和没朋友的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红蔷藏还在笑:“啊,我知道了,是为燕双飞!” 苏三冷冷道:“绝对不是!” 小秀才发话了:“燕双飞,你听了苏三这句如此无情无义的话,又有何感想呢?” 燕双飞微笑道:“我只是更敬重苏三了,他留下来的确不是为了燕某人,而是为了他做人的信条,他不愿违反了朋友之间该有的道义。如果现在倒霉的不是燕某人,而是另一个人,苏三也一样会留下。,这——就是苏三的过人之处!” 苏三深深看了燕双飞一眼,突然怒道:“老燕子,你要还当老子是朋友,就少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听起来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燕双飞抹抹面上的鼻涕,冷笑道:“老子的目的,就是要让你猛起鸡皮疙瘩,起得越多越好,最好变成一只鸡,一刀剁了,炖吧炖吧好下酒!” 红蔷薇又是一阵娇笑,小秀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苏三和燕双飞的脸看起来实在是很滑稽,让人无法不想笑。 苏三拍拍燕双飞肩头,道:“如果她们觉得咱们可笑的话,咱们也应该觉得她们可笑,是不是?” 于是燕双飞和苏三都仰天大笑起来。 杜狂夫默默地看着苏三和燕双飞,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小秀才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的确显得可笑。 红蔷薇的笑却是慢慢消失的:“你们笑够了没有?” 苏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哈哈哈哈…… 没有,嘿嘿……哈哈……” 红蔷薇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反正你们是死定了,让你们多笑一会儿没什么,我等着好了!” 杜狂夫的眼光颤动了一下,又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 苏三含笑望着燕双飞,道:“老燕子,人家要咱们死,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燕双飞笑道:“最好是拚个痛快再说,生死之事,燕某人倒也没放在心上!” 红蔷薇面上又泛起迷人的微笑:“是吗?既是如此,燕老板又何必钻进地洞里呢?” 看来她早就隐伏在暗中观察燕双飞,准备伺机出动了,苏三心里忍不住一阵发紧。 燕双飞面上一红:“那是因为燕某人不愿和你们作无谓的打斗!……金姑娘,你有什么账要算的话,尽管算好了,用不着拖延。” “很好,你倒很痛快!”红蔷薇拢拢鬓角,冷冷盯着燕双飞的眼睛:“燕双飞,你父亲燕伯劳当年曾经以微雨金针打遍天下,号称无敌,是也不是?” 燕双飞挺起胸膛,大声道:“不错!”但转眼间又蔫了,惭愧地道:“只可惜我资质愚钝,所能领悟的,不及家父所学的十之二三。” 红蔷薇道:“二十年前,家父路经燕子楼,一言不合,与燕伯劳仇人相向,其时燕伯劳的两个朋友也在场,他们是公孙奇和沈子枫,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对不对?” 苏三的心又是一阵大跳。 他听到了“公孙奇”三个字,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吗? 红蔷薇又道:“当时沈子枫出手,二十六招时败在家父剑下,含羞弃剑而去,并自言终身不再用剑,可有这事?” 燕双飞大声道:“你往下说,说完了再问我!” 红蔷薇冷冷一笑,道:“也好!……其后公孙奇出手,过了十五招后,家父突然失手,抱恨而去,但他老人家并非技不如人,而是因为燕伯劳在一旁发出了微雨金针,击中家父的曲尺。家父回园之后,常抱恨长叹,但终因右臂已残,左臂也受了公孙奇剑伤,无法再亲手复仇。今天我就是替家父复仇来了!” 燕双飞怒吼道:“不许你污辱家父的名声!金船的确是败在公孙奇剑下,与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小秀才大声道:“燕双飞,人谁无亲?为亲者讳,原是人之常情,但凭心而论,依燕伯劳和公孙奇的武功,难道会是金老园主的敌手吗?” 她虽是在和燕双飞说话,眼睛却看着苏三。 苏三的脸色阴得能下雨。 燕双飞双目怒睁,大喝道:“我爹以前也说过,金船武功,世人难敌,但他也确实败在公孙奇剑下。当时在场的江湖朋友很多,有头有脸的不下十数,你们可以一一去问!难道金船就败不得吗?他是人,公孙奇也是人,公孙奇为什么不能胜他?合着金船不败,万事皆休,金船一败,就是别人使诈吗?” 红蔷薇冷笑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无论你怎么辩解,也是枉然,反正我今天绝不会让你活下去!” 燕双飞胸中豪气顿生:“大丈夫难免一死,何分早晚?来来来,让我燕双飞来见识见识蔷薇园的不败功夫!” 小秀才撇嘴道:“你少臭美!凭你还不值得金姐姐出手!杜狂夫,你去收拾燕双飞!” 杜狂夫抬起眼睛,探询地看了看红蔷薇,见她微微颔首,便一低头,沉声道:“是!” 燕双飞狂笑起来:“杜狂夫,你枉称‘天下第一剑客”!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竟会屈身于女流之辈,甘当奴才!你纵然杀了燕某人,又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奴才!来来来,你动手好了,老子决不还手,倒要看看你这当面首的第一剑客有多大的能耐!” “面首”二字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苏三的脸色最惨,跟黑铁片差不多了。 杜狂夫的目光刹那间锐利如剑。 红蔷薇咬牙迸出了两个字:“动手!” “慢着!” 苏三一冲而前,挡住了冲向燕双飞的杜狂夫。 空气似乎已凝固了。 半晌,红蔷薇才哑声道:“苏三,你真的帮定了燕双飞?” 苏三冷冷道:“不错!” 小秀才尖叫道:“难道你相信金老园主会败在公孙奇剑下?” “我相信!” 小秀才怒道:“为什么?” “凭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头脑。”苏三咬牙切齿地道:“我绝对相信公孙奇胜了!” 燕双飞的泪水都快流出来了,但他咬紧了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红蔷薇的身于微微晃动了一下,小秀才连忙扶住她,急叫道:“姐姐你……” 红蔷薇很快又站定了,直视着苏三,冷笑道:“你可别后悔!” 苏三也直愣愣地回瞪着她,大声道:“我从来没后悔过!” 实际上他自己知道,他不仅后悔过,而且经常后悔。 只是他从来不说,别人也不知道而已。 “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红蔷薇冷傲地扬起下颏,道:“你真的不后悔?” “你少罗嗦!”苏三不耐烦了,“要打就快动手!” 实际上他的心却在一阵一阵地绞痛。 红蔷薇突然轻轻一笑:“苏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次在宣城市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不记得了!即使以前记得,现在也早已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就好像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似的。” 苏三知道自己的斗志已经快要涣散了,他快要支持不住了。 红蔷薇的笑声并没有因为苏三的绝情话而中止,反而更甜美了:“你忘了吗?真的吗?我可没忘!我还记得你追进林子,看见了我故意放在树上的蔷薇花,就偷偷摸摸地取下来放进了袖中,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我一笑,你的脸都红透了……” 苏三的眼前不可抑制地出现了幻像,一朵一朵的蔷薇花在浮动…… “你说这些,不知道羞耻吗?”苏三在极力挣扎,想从幻境中摆脱出来。 “羞耻?为什么?难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吗?……后来因为罗敷姐姐的事儿,你自己做错了事,羞愧而去,我就等你,想等你来求我原谅你……” 苏三被刺痛似地狂笑了一声,道:“啊,对了!很可惜,你没有等到我,因为我是个很健忘的人,什么事情都是转眼就忘,辜负了你的一片痴心,哈哈……” 红蔷薇怜悯似地望着他,坚决地摇摇头,柔声道: “不,我并不后悔,因为我也很想念你,很喜欢你……” “那么,霍名山呢?难道他只不过是个上了当的毛头小伙子吗?你已经嫁给了霍名山,又怎能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而且还如此堂皇地当众表白呢?难道你真不觉得自己该羞愧吗?”苏三的身子开始晃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红蔷薇俏皮地笑了,柔媚欢悦地道:“霍名山?这么说,你是吃醋了?……真不可思议啊!” 苏三简直就要站不住了;“你住口,我不想骂你!” 红蔷薇笑道:“苏三,你不会骂我的,因为你心里爱极了我,我纵身有千般不是一、你也会在心里办我开脱的。” 燕双飞忍不住一声暴喝:“苏三,别上当!” 苏三猛地一颤,足尖一点,回到燕双飞身边。燕双飞双臂一伸,将他拦在了背后:“她在用禁制大法!” 蔷薇花的幻像刹那间消失了。 苏三感激地望望燕双飞,又把目光转向红蔷薇,冷笑道:“我不管你刚才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要求你解释,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但我希望几位能罢手处且罢手,最好不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红蔷薇的面色苍白:“苏三,你滚开,否则我真要连你一齐杀了!” 苏三眯起眼睛,慢吞吞地道:“办不到!” “是指你不会离开,还是指我杀不了你?” “都办不到!”苏三嘿嘿笑了,“我苏三的手段,想来你们也听说过,因为我从来没败过!” 小秀才叫道:“你方才就败给金姐姐了!” 苏三吸吸鼻子,平静地道:“那是我被自己击败了,可不是你们的本事!” 红蔷薇点头道:“不错,但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的!杜狂夫,你对付苏三,一十五个窟窿必须留下!燕双飞,你上来出手吧!” 苏三转头看着燕双飞,燕双飞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怅悯之色。 “好极了!杜狂夫,咱俩来放对儿!”苏三一跃而前,迎上了杜狂夫。 燕双飞缓缓走向红蔷薇,默不出声。 红蔷微微笑道。“燕老板,很对不起,血债终须血来还,我不想例外,大概你也不想吧!” “是的,我也不想!”燕双飞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就紧紧闭上了嘴。 苏三仍是负手而上,但眼中已是一片漠然,好像他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什么都没有看。 杜狂夫的剑尖斜斜垂向地面,他的双脚站得很稳,目光也一动不动地停在苏三的咽喉上。 两人的姿式都根本不像是在打架,但这二人若一动,世上只怕再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小秀才的目光一眨不瞬地盯着杜狂夫的剑,似乎是在等着看他出手的那一刹那。 另外三个大汉已远远退了开去,守住了燕双飞和苏三的后路。以防他们逃走。 这边的一对,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作殊死搏斗的样子。 燕双飞的目光十分呆滞,他的两只手垂在腿侧,像个木偶。 红蔷薇则低着头,右手中拈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 蔷薇花艳红如血。 她不住地转动着花朵,并用左手的五指轻轻抚弄着花瓣,动作十分温柔。好像那花瓣上有许多晶莹的露珠,而她又生怕那些露珠会掉下来似的。 她甚至还不时地举起花放在鼻端嗅着,轻轻地叹气,悄悄地皱眉,浅浅地微笑。 很可惜,燕双飞此时全然像个二傻子,根本不具备欣赏她的素质。 杜狂夫手一抖,剑光已闪电般递近了苏三的咽喉,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形容。 但杜狂夫这一剑却走空了。 苏三仍旧那么木呵呵地立着,好像根本没动过一般。 杜狂夫急速地退开丈外,惊讶地望着苏三。 小秀才轻轻吁了口气,她肯定不喜欢看见苏三被杀死。 杜狂夫一声低吼,身子几乎与地面成了平行的直线,剑尖颤起的无数点梅花形的青光,罩住了苏三。 小秀才的呼吸马上变得急促了。 剑光中不时有血沫飞起,那只可能是苏三的血。 因为苏三没有兵刃,也从来没用过兵刃。 “一剑、两剑、三剑、……五剑、……、八剑、……” 这是苏三在数数,好像是在数自己身上的剑创。 杜狂夫的剑光渐渐滞重了,似乎已经被过多的血腥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秀才站了起来,手心里尽是冷汗。 杜狂夫停了下来,双手拄剑,伤心而又不相信似地瞪着苏三。 苏三的身上面上,已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十四个窟窿。”苏三咧开嘴笑了:“差一个十五个,你输了!” 杜狂夫眼中的不相信消失了,他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赢了!” 他轻轻抖了一下,那柄沾满鲜血的长剑在一声脆响中变成了一堆碎铁。 他朝苏三拱了拱手,一语不发,跃上房顶,径直走了。 小秀才奔向苏三,但奔了几步又停住了:“苏三,你——” 苏三却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燕双飞,你不能——!” 一朵娇艳的蔷薇花,开在燕双飞的心口。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子,看见了冲上来扶住自己的苏三。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出手?啊?”苏三简直语不成声了。 燕双飞微笑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输……了” 蔷薇花艳艳地开着,像血。 谁能料到,这样美的一朵花,却是杀人的武器? 第六章 遭擒 苏三抬起头,悲愤地吼着:“你太——” 小院中已空无一人,红蔷薇和小秀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要不是面前有燕双飞的尸体,要不是自己身上留着累累剑创,苏三其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跪在燕双飞身旁,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刚才还和他对骂的燕双飞居然已经死了! 燕双飞是因为苏三才死的,苏三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他从燕双飞倒下的姿式可以看出,燕双飞根本就没有出手,也没有闪避,那令人闻之心惊、见之胆裂的“微雨金针”根本就没有发出去,此刻还捏在燕双飞指间。 如果燕双飞出手的话,红蔷薇纵然能杀他,自己也必死无疑。 “微雨金针,天下横行。”这话不是白说给人听的。 苏三知道那微雨金针的厉害。去年以“落花镖”名动武林的落花公子任独立,就死在微而金针之下。 燕双飞没有出手,为什么? 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苏三挚爱过的女人吗? 是因为他知道,苏三仍旧深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吗? 是因为苏三是他最好的朋友吗? 苏三哽咽道:“老燕子,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和……她决斗,我应该想到这一点,应该……” 他无法想像,燕双飞在和红蔷薇长时间的对峙中,究竟有多少次已忍不住要发出致命的金针。 他无法想像,燕双飞是用了多么巨大的力量才克制了出手一击的欲望。 他也无法想像,燕双飞最后说出的“我输了”这三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深沉诚挚的友谊。 苏三哭了:“老燕子,是我……不好,是我混蛋,……是我害了你,……我要是不来找你,不……不熏你出来,你怎么会……怎么会……死?……” “燕双飞,我……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苏三嘶叫道:“我要把她杀掉,为你报仇!” “千万不要!”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就在他身边炸了开来。 苏三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天爷,你这是——” 燕双飞苦笑着坐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死,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什么?要孝敬老子,也不在这上面啦!” 苏三怔怔地瞪着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燕双飞慢吞吞地伸手人怀,摸出一只金灿灿的如意锁,叹道:“都是这玩意儿的功劳,挡了一下,所以我只是闭了气,要不老子早完蛋了!当初我老娘给戴上的时候,我还嫌麻烦,现在看来,老娘是真有先见之明,不由我做儿子的不佩服!” 苏三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楼住燕双飞,流泪笑道: “你这老混蛋!你是想吓死老子是怎么的?真他妈不仗义!” 燕双飞也是热泪盈眶,笑道:“干什么,干什么?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一个还哭哭啼啼的,你不怕丑,我还嫌臊得慌呢!” 苏三笑道:“我要是女的,一定嫁给你。” 燕双飞苦笑:“免了,免了,女的要长到你这个模样,嘿嘿,打死我也不敢要!……喂,你松手好不好? 老子心口伤得可不轻,你不想让我活了?” 苏三松手,一跃而起,跃上跃下,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很显然他是乐疯了。 燕双飞站了起来,运了运气,吐出几大口黑血来,咳道:“妈的,真厉害!我说苏三,你老婆的武功的确很高,老燕子我万万不是对手。” 苏三一怔,停在他面前,怒道:“放屁!她不是我老婆,老子也不要她!我现在恨不能活剥了她,生吃了她!” 燕双飞眯眯眼睛,笑嘻嘻地道:“活剥了衣裳,生吃了豆腐,嘿嘿……” 他方才确实没有出手。因为苏三是他的最好的朋友。 他当然不能杀红蔷薇。 苏三扶着燕双飞进了屋,将他扶到床上坐好。 燕双飞的房间,和他的外表很相配。 也就是说,很平常,甚至有点冷冰冰的让人讨厌。 现在他在苦笑,在不断在咳嗽,看来那朵娇艳的蔷薇花已使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苏三忍不住问道:“燕双飞,当年的事来龙去脉你知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燕双飞咳道:“苏三,咳咳……你干吗……咳咳…… 一定要知道呢?” 他的面色时而泛着古怪的潮红,时而又十分苍白。 苏三轻轻拍拍他肩膀,道:“你要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很对不起,老子得走了。” “你还是……咳咳……走了的……好。”燕双飞没有转头看苏三,说话的声音也很低。 他知道苏三的心情一定很沉重,苏三的面色一定很不好看。 苏三半晌才轻声道:“那……你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离开十分需要自己的朋友,的确是很不仗义,但苏三又不得不这么做。 燕双飞不满地翻翻眼睛,冷笑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是三岁的小伢?难道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吗?” 苏三喃喃道:“也许她还会再来一次,也许不会,不过,她很聪明,或许能猜到你没有死,而且……” 他说的“她”,当然是指红蔷薇。 燕双飞苦笑:“难道就因为她还可能再来一次你就不去余姚了吗?” 苏三并没有说自己要离开燕双飞去哪里,燕双飞却早已猜到了,苏三一定要去的地方只可能是余姚。 苏三并没有对燕双飞的话感到惊讶,他只是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知道她一定要来找你的话,我绝对不会去余姚。” 燕双飞沉默。半晌,两人都没说话。 “公孙奇现在……怎么样?”燕双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什么怎么样?” 苏三是明知故问,燕双飞问的当然是公孙奇的武功有没有撂下。 但苏三还是要装糊徐,他知道燕双飞不会回答他的反问的。 果然,燕双飞转开了话题:“我会找个好地方躲起来,又享福又安全的地方我还是有的。至于你,还是赶紧去余姚吧!” 苏三摇摇头,道:“我发现你这几年越过越笨了,有时候气得我真想给你几个大耳刮子。本想你今天可能会变聪明些……” “谁知老子还是这么笨?”燕双飞笑了。 “不错!你越来越笨,简直比老子还要笨三分!”苏三也笑了,“走吧,老燕子,跟我一起走。” 燕双飞似乎吃了一惊:“跟你走?去哪里?这是我的家,我这个人恋家。” 苏三笑眯眯地道:“跟我走,有你的好处!比方说,饭可以有人喂你吃,酒也有人喂你喝,我可以找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 “也就是说,你是要把老子供起来?”燕双飞冷笑道:“我不去!” “其实也不是把你供起来,”苏三拍拍燕双飞肩膀,微笑道:“是把你捆起来,塞进一辆大车里。” 燕双飞气得瞪大了眼睛,但却已欲动不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苏三这一拍,正拍在他的“肩并穴”上。 “死燕子,你不能不佩服老子!”苏三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叹道:“老子硬是有办法!” 燕双飞哭笑不得地瞪着苏三。 苏三却满意之极地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圈,连连叹气: “我总是希望自己哪天能笨些,很可惜,真可惜……” 可惜什么? 当然是他永远也笨不起来。 燕双飞躺在一辆很柔软很舒服的大车里,口里不住地乱骂。 “死八哥,贼苏三,你不得好死,你作践老子……” 苏三坐在车夫的座位上,似模似样地赶着大车,笑道:“我说老燕子,你如果不想老子再补点你哑穴的话,嘿嘿,那就最好把嘴闭上!” 燕双飞当然不愿失去这最后的一点权利。 于是苏三耳边就清静了片刻。 这是一条通往余姚的大路。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路上已没有多少行人了,车可以跑得飞快。 苏三安静了片刻,又觉得寂寞了,笑道:“老燕子? 睡着了吗?怎么这半天也不跟我说句话?” 身后静悄悄的。看来燕双飞正在赌气。 “老燕子!……老燕子!” 苏三连叫了两声之后,头皮开始发麻了。 他知道,依燕双飞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憋这么久不开口,那么,燕双飞现在就一定出了什么事。 苏三的每一根汗毛都坚了起来。 马车还在飞驰,车座上的苏三却突然不见了。 刹那间,苏三已进了车厢。 车厢里空空如也,燕双飞居然已经不见影儿了,好像他是平地消失了。 苏三一下傻了眼,一闪下车,直愣愣地立在路中央。 无人驾驭的车很快跑远了,马似乎并没有发现“车夫”苏三不见了。 “谁这么缺德,嗳?我操他姥姥!” 苏三直着嗓子骂了起来,叫得惊天动地的。 “群玉,你认为对一只正在狂吠的疯狗应该怎么办?”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响了起来。 苏三的身子一下僵住了,他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了。 是红蔷薇! 另一个女孩子甜美的声音笑着答道:“依姐姐说,又该怎么呢?” “打碎那疯狗的牙齿,好不好?” 红蔷薇的声音里充满了娇媚的意味。 可在苏三的耳朵里听起来,这两个女人的声音实在不如两只狗的叫声来得好听。 热血一阵阵往他头上涌,苏三简直要气疯了。 “红蔷薇,你他妈干的好事!” 苏三一生气,说出来的话一般都很不好听,有时候简直可说是又脏又臭。 两个俏生生的人儿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面上都带着恬静满足、俏皮温柔的微笑。 她们看着苏三时的神情,就跟着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没什么两样。 “我干什么好事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说出来,咱们听听。”红蔷薇笑靥如花。 苏三又跳又叫:“快把燕双飞还给老子,否则要你们的好看!” 红蔷薇似乎很吃了一惊,转头问小秀才:“他是不是在说燕双飞?” 叫“群玉”的小秀才笑道:“是啊!” 红蔷薇又问:“你见到燕双飞没有?” 群玉道:“没有,我连燕双飞是谁都不知道。” “那么,疯狗朝咱们俩狂吠什么呢?”红蔷薇似乎十分不解地叹了口气。 她含笑的眸子一直盯着苏三,那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在燃烧。 苏三突然不跳了,也不再大叫了,他很反常地平静下来了。 “我希望二位不要做得太过份了。”他冷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应该知道,燕双飞是我苏三的朋友,而且他是因我而受的伤,因为我才被你们抓的,如果二位还要一本正经装什么清白大闺女的话,我看就不必了!” 群玉的脸一下白了,眼中也闪出了凶光。 “装清白大闺女”这几个字,对每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来说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污辱。 红蔷薇却只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苏大哥,你怎么现在变得如此粗俗不堪了?这样粗鲁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如果你认为苏某人是个正人君子的话,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苏三仰天一阵狂笑,道:“一句话,你放不放人?” 红蔷薇似乎也有点生气了:“难道苏大哥真的以为是我们抓了燕双飞吗?” “苏某虽然有时候也犯点迷糊,但自信还是清醒明白的时候居多!”苏三咬牙切齿地道:“我正言告诉你们,少卖弄风情!如果你们不放人的话,可别怪我不够意思!” 红蔷薇冷冷一笑,道:“我倒很想知道苏大哥想把我们怎么样?” “我倒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办法。”苏三淡淡地道: “简单得很,我把你们抓住,迫你们放人!” 群玉接口道:“如果我们还是不放人呢?” “难道你还会真的像你亲口对着燕双飞发的誓那样,非要杀了我吗?”红蔷薇也追问了一句。 她的眼中闪着一种幽怨而凄艳的光芒。 苏三怔住了。 他实在也没想好,如果她们被抓住以后还是不放人怎么办。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苦笑道:“那么咱们就耗着,总有你们同意放人的时候。” 这下该两个人发呆了。 “真想不到,你倒是个……”群玉撇撇嘴儿,但她眼中连一星半点的讽刺都没有。 “我真的……真的……很开心……”红蔷薇轻声道: “我真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这么好听的话来。” 苏三恶狠狠地叫道:“你少自作多情!那是因为老子从来不杀女人而已,你别以为老子真的看上你了!滚你妈的去吧!” 群玉尖叫起来:“干吗又骂人?” “骂人又怎么了?”苏三毫不示弱,叫得比群玉的声音还响三分。 红蔷薇却在微笑:“群玉,咱们走,不理这坏小子了!” 她的声音很甜。她的微笑很美。她显得好开心。 两个女人居然真的转身要走。 苏三又吼道:“往哪儿去?滚回来!” 他的身子倏地闪成了一条淡淡的灰影,直扑向己经腾起的红蔷薇。 苏三的轻功,一向被人推举为“天下第一”,红蔷薇若是真想跑,一定会被追上。 但苏三万万没料到,红蔷薇根本就没有逃跑。 就在苏三的手堪堪伸到她肩头的一刹那间,她的身子一扭,不知怎的就转了过来,身子却仍在往上腾起。 如果苏三继续伸手拿她的话,抓住的部位刚好是她一只高耸的rx房。 苏三的手刚一迟疑,红蔷薇一声轻笑,直扑进了苏三的怀里。 苏三想拿别人,结果被拿住的却是自己。 群玉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点了点苏三的额头:“你这坏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好了吧?” 苏三叹口气,闭上了眼睛:“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红蔷薇微笑道:“真的吗?” 苏三的眼睛一下又睁开了:“我要说的还有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我还能活下去的话,我坚决不再走江湖了。” 两个女人一怔之际,苏三又闭上了眼睛。 群玉喃喃道:“金姐姐,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红蔷薇冷冷一笑:“我才不会放过他呢!这坏小子心眼又多又坏,不识好歹,得好好整治整治他!” 燕双飞果然是被红蔷薇抓住了,正躺在树林里不能动弹。 “怎么,你也来了?” 苏三没好气地道:“怎么,你很高兴看见老子在这里?” “不是,当然不是。”燕双飞苦笑道:“应该说,我很不高兴,因为你躺在我身边,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那你就少说几句话,我烦得很!”苏三闭上了眼睛,马上就扯起了呼噜。 燕双飞默默看着他,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很快他好像也睡熟了。 苏三的眼睛突然又睁开,直瞪着燕双飞:“老燕子,你真他妈不仗义!” 燕双飞在“沉睡中”答道:“对。” 苏三气愤地质问道:“方才你在车厢里为什么不出声?” 燕双飞冷笑道:“是你不让我说话的。” 苏三怒道:“我也没叫你在看见坏人的时候不吭声啊?” “我很想让你吃一点苦头。”燕双飞笑了。“你小子这些年来一帆风顺,得意过头了,吃点小小的苦头,对你也有好处!” 听听,这叫什么理由? 苏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燕子,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这么害我干什么?虽说上次给你保媒没保成,可那也不能怪我呀,是人家闺女不愿意。” 燕双飞笑眯眯地道;“怎么不怪你?你这个媒人比我长得俊,人家女孩子怎么还会跟我走?” 苏三苦笑:“老燕子,你这是何苦来呢?” 燕双飞的目的,苏三明白,他是想造成苏三和红蔷薇接近的机会,想成全他们。 可燕双飞难道不知道,破了的镜子绝对不可能重圆吗? 红蔷薇和群玉都皱着眉头,迟疑地打量着这两个已“睡熟”却还在不知死活地说笑的大男人。 大车。又是大车。 苏三突然吼了起米:“我渴,我要喝水!” 群玉气鼓鼓地把水袋递了过去。苏三又叫:“没见我不能动吗?喂老子!” 于是群玉只好喂他。 谁拿苏三都没办法,群玉自然也不例外。 苏三喝了一大口水,却没有咽下去,一股水箭却飞向了燕双飞的“肩并”穴。 群天还没来得及惊讶,燕双飞已经平平地“移”出了大车: “苏三,老子先走了!” 群玉还没惊呼出声,苏三已先破口大骂起来:“老燕子,你不仗义!” 想想也是,苏三用水箭助燕双飞脱困,燕双飞却自己跑了! 群玉气得在苏三额头上狠狠点了一指,咬牙恨声道: “算你鬼!” 奇怪的是,大车并没有因燕双飞的逃跑而停下,而红蔷薇也并没有发表任何高见,现在她是“车夫”。 苏三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好像要坏事,他知道再不想点奇招妙术,只怕真过不了今晚了。 第七章 群玉 苏三现在很老实。 他不再大喊大叫,但没事就哼哼,而且还哼哼得有滋有味、有板有眼的。 “我要喝水。” 群玉的手指头就会戳他一下:“不许,一定要渴死你!” 她的眼中,一直闪着一种很奇怪的滟波,连暗夜都无法掩去那波光的明媚。 也许她自己都不明白那种波光意味着什么。 群玉划亮火折子,点亮了一根蜡烛,放在车架上。 烛光里苏三不可能使什么鬼花招,群玉盯得很紧,那双妙目一直看着他的脸庞和眼睛。 “我要吃饭。”苏三又哼哼,“我快饿死了,……我要吃饭,吃排骨、吃牛肉面、吃包子、吃狗肉……” 苏三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饿不死你!”群玉不依不饶地又点了他一指头。 “快买酒来,我……我不行了……”苏三直翻白眼,“再不买酒,我可真要断气儿了,渴死了……” “你安生些好不好?”群玉没奈何地求饶了:“小祖宗,就你事儿多!” 苏三果然很快安生下来了,可群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事儿又来了。 “我……我……我要撒尿!” 苏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哼了起来,一本正经的,仿佛还很有点难为情。 群玉的脸一下红了:“放屁!” “不是要放屁,是要撒尿。”苏三开心地笑了:“你还不放开我?” 群玉狠狠给他一拳:“不行,你又骗人!” “不是骗人,真的不是。”苏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真的内急了,你要不放开我,只怕车厢里弄得很糟糕,我怕你受不了。” “你敢!”群玉真的急了,但她的目光中,那种滟滟的波纹更清晰了。 “你也管得太宽了点儿吧?”苏三也有点急了:“人有三急,你管得了吗?” 群玉正不知如何是好,红蔷薇的笑声传了进来:“群玉,坐到前面来,他要是自己愿意,随他怎么折腾好了。” 群玉松了口气,站起来,狠狠瞪了苏三一眼,就往前座走去。 “慢来,慢来!”苏三忙道:“我还有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或许你可以考虑考虑……” 群玉气呼呼地回头瞪着他,大声道:“你还有什么鬼花招,痛痛快快说出来!我告诉你,你要想逃走,只怕比登天还难。” 苏三怒道:“我说过我要逃走吗?我说了吗?——没有!” 群玉怔住了,她可没料到方才还愁眉苦脸、哼哼卿卿的苏三竟会突然之间火冒三丈。 可苏三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副十分亲切的笑脸:“群玉姑娘,你是个又美又纯真善良的小姑娘,苏某人我只不过想喝点酒,这也不过是一个濒死之人最后的一点希望和要求,你要是不答应……嘿嘿,只怕与你那美丽动人的容貌不太相称了!” 群玉银牙一咬:“我就足不答应!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实在很有些生气了,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许多甜丝丝的东西直往脸上涌,使她忍不住想甜甜地笑出来。 苏三一下止住笑,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道:“不怎么样!”双目一闪,十分安详地“睡熟”了。 对付群玉这种少女,苏三的好办法实在太多了。 群玉呆呆地望着她,悄悄叹了口气,缓缓走回,坐到了苏三的对面,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三的面庞。 她在想心事,而且想得很专注。 少女的心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红蔷薇的笑声响了起来:“群玉,苏三现在在干什么?” 群玉颤了一下,从沉思中惊醒,结结巴巴地道: “啊,他……他没在干……干什么。” 苏三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道:“我在睡觉,正在做一个梦……” 群玉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捂住了嘴。 红蔷薇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是吗?我猜你做的一定是个很好很美的梦。”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好也不美,如果有谁说我现在正在做好梦的话,那她简直就是疯子。” 红蔷薇道:“怎么,你以为我是疯子?” 苏三喃喃道:“当然不是,你怎么可能是疯子呢?可老子是疯子,就算没全疯也差不多了,至少已经半疯了。” 群玉啐道:“苏三,你嘴里干净点好不好?别满口老子、老子的,难听死了!” 苏三猛地睁开眼,瞪着群玉,恶狠狠地道:“嫌我嘴臭?那你你们别跟我说话呀!难道老子堂堂一个六尺老爷们就愿意呆在这破车里头,受你们两个臭娘们摆布吗?” 红蔷薇笑声不歇:“苏三,有时候还是什么事情都经历一些才好。我敢打赌,这是你平生第一次受这样的罪,对不对?” 苏三想了想,只好叹气:“一点不错,认认真真是第一次,我实在想不起来以前还有哪一次比这次的罪难受。” “当你有第二次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怎么去受这种罪了。”红蔷薇大笑起来。 马车跑得更快了。 夜风速进了车厢,烛光在摇曳。 苏三闭上眼睛闭上口,又“睡着”了,“做梦”去了。群玉却不敢稍稍松懈,还是死死盯着苏三。 那双大眼睛里所有的,并不仅仅是警觉和戒备。 大车在飞快地跑着,苏三并不知道两个女人要把自己送到哪里去,他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因为他还不晓得红蔷薇究竟想对他怎么样。 在不要多想的时候,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是苏三的信条之一。 大车终于停下来了。 苏三却还没有“醒”,甚至还从鼻孔里嗯嗯了几声,又咂了几下嘴,似乎睡得还很香很甜。 而可怜的、责任心极强的群玉姑娘却已实在是累极倦极了。 她气呼呼地伸脚在他笑腰穴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没好气地道:“喂,该下车了,听见没有广 她只不过是要苏三不得不醒过来而已,却不料事情的发展却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苏三一下惊天动地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听起来,实在比哭还难听百倍。 群玉吓了一大跳,惊叫着:“你,你干什么?” 红蔷薇也闪了进来,疑惑地道:“怎么回事?” 群玉嗫嚅道:“我只不过轻轻踢了他笑腰穴一下,他就……” 红蔷薇淡淡一笑,点点头道:“解开他笑腰穴!”娇躯一闪,已出了车厢。 红蔷薇的口气相当冷淡,甚至还有一点不悦,好像群玉把她什么心爱的东西弄坏了似的。 群玉心中大是不忿,只好又去解苏三的笑腰穴,口里恨声道:“贼苏三,都是你不好!” 苏三的笑声一下止住,眼睛也满意地眯起来了:“群玉姑娘,你应该从这件事中学到不少做人的道理,比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有……还有花花轿子人抬人……” 群玉撇撇嘴:“行了行了,下车去吧,小祖宗!” 苏三怒道:“我又不能动,你让我怎么下车?” 群玉一把抓住苏三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就这么下!” 于是苏三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一个女孩子拎着下了车,而且还有人过来给蒙上了眼睛。 如果臭嘎子、孙山几个人也在这里,一定会把满嘴的牙齿都笑飞。 苏三觉得自己毕竟还是个比较幸运的人,至少那几个促狭鬼就没一个看见他现在这个德性。 这是一座气宇不凡的大庄园,园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透出一种摄人的力度来。 住在这里的主人,自然是个有身份、有力量的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或者说,一个豪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苏三的眼睛被蒙上了,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那对招风耳却支楞着,鼻子也不时吸着嗅着。 他感到自己被群玉拎着,走了不少路,又被放了下来,身下软茸茸的东西,一定是铺在地上的锦毡。 眼前一亮,蒙面巾被扯下来了。 苏三的眼睛还是闭着。 红蔷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三,你可以睁眼了,咱们到啦!” 苏三叹道:“我不睁眼,我为什么要睁眼?这又不是我想来的地方,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地方,我睁眼干什么?” “你会后悔你没有睁眼的。因为在这里你会看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红蔷薇的笑声如流水一般。 苏三摇摇头:“我不后悔,我后悔什么?什么东西都不会是我意想不到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我是神童,我三岁的时候就有人说我是神童。” 红蔷薇笑得更诱人了:“是么?” 群玉也有些讶然了,她显然还大小,还很容易上当,尤其是上苏三这种人的当。 “不信?”苏三笑了:“你不妨提几个问题,也就是那些你以为是我意想不到的问题,看我是不是能回答。” 红蔷薇沉默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苏三笑眯眯的脸。 谁也无法正确估量苏三这个人的本领。红蔷薇也不能。 苏三这个人聪明起来的时候,的确十分聪明。但若要你说出他聪明到什么程度,你肯定说不出。 苏三傻的时候很少,但他一旦真的傻起来,一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被人骗了裤子还会感激涕零。 “那么,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身在何处?” 红蔷薇的声音有点迟疑,似乎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不足。 苏三想了想,苦笑道:“我现在是躺在地毯上,…… 对,显然是在地毯上,虽然我的手不能摸,但我能感觉到。” 群玉先是一怔,旋即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儿在脸颊上现了出来。她在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苏三这句话,简直跟没说一样。 但红蔷薇却没有笑,她的细眉也好看地微微皱了起来。 她的右手正轻轻转动着一朵艳红的蔷薇,柔和的烛光映着她和花朵,令人迷醉。 可惜苏三不解风情,他居然闭着眼睛。 闭上眼睛,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诱惑的办法呢? 或许还是最好的办法。 苏三缓缓地道:“从我脊背上的感觉来说,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地毯的产地只可能是——波斯!” 群玉不笑了。 红蔷薇的眉头却舒展开了。 那朵红蔷激还在她手中转动着,泛着淡淡的清香。 苏三在叹气:“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并不算很少,在京师和金陵、苏杭一带自然更多,因为王公贵人、富商大贾们多在这一带,他们用得起,但眼下呢,我要在义乌境内找出一位用得起波斯地毯的人……” 群玉惊讶万分地望了望红蔷薇。 她实在不明白,苏三怎么会知道他现在仍在义乌境内的。红蔷薇的面上却已泛起了迷人的微笑,虽迷人但又显得有点高深莫测。 苏三又道:“义乌境内,县太爷是用不起的,著名的富户呢,又只有三家才能用得起,那就是张善财、洪鹏飞和赵多金三家。” 他顾自咂嘴,啧啧有声:“但是,张善财和赵多余本来就是安分的良民,虽然有点奸诈,但十商九奸,也无可厚非。他们和江湖人物并无来往。洪鹏飞却是东南沿海有名的高手。看来此处必定是洪家无疑……” 群玉眼光一闪,看了看红蔷薇,欲言又止。 红蔷薇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显得很安详。她知道苏三的臭脾气。 果然,苏三转口道:“但是——” 他半晌没说话,群玉急了:“但是什么?” “但是……”苏三笑了:“但是洪鹏飞和金船却素无瓜葛。而浙江却有一位名叫赵东海的人和金船交情不浅,换过金兰谱。但后来呢,赵东海突然又没了消息,有人说他是仇家大多,躲到海外去了,又有人说他是被杀了,众说纷坛……” 群玉眼光里有一丝兴奋。 苏三猜对了,这里正是赵家,而且赵家的主人也正是赵东海。 可苏三又把话题扯远了:“这么一来,张善财倒是有可能了,看来这里是张家,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红蔷薇微笑道:“你以为这里是张家?” 苏三叹道:“不是,当然不是。但如果不是我凑巧知道一件事的话,我一定会以为这是张家。” 群玉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我知道赵东海改头换面之后,名字就变成了赵多金。”苏三洋洋得意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红蔷薇轻轻咳了一声,道:“你这些都不过是猜测之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苏三大声道:“有!我当然有证据,否则我不会空口说白话的,我苏三不是那种人。” “哦?” 红蔷薇轻轻哦了一声,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但她的目光却在不停地闪烁着,迷迷惘惘的。 “证据呢?”群玉急了,一下站了起来。 红蔷薇眼角的余光似不经意地瞟了她一下,但马上又转开了,她手中的蔷薇花的转动也微微滞了一滞。 苏三笑眯眯地道:“你!” 看他那得意的神情,谁会料到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束手待毙的“囚犯”呢? 群玉吓了一大跳,叱道:“你胡说!” 苏三马上又更加有声有色地叹了口气:“群玉小姐,令尊是不是很喜欢一种奇异的兰花?” “不错!”群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但喊出这两个字后,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大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似的。 苏三道:“真是无巧不巧,这种兰花我在舟山海岛上见过,记住了那种奇异的香味。又很凑巧的是,我师父当时告诉我说:‘苏三啦,这种兰花已经被人移植上大陆了。’于是我就知道了,那个移植兰花的人,就是令尊赵东海。” 群玉只好不说话了,红蔷薇也沉默不语,只将手中的蔷薇花转得更急。 只有事实才能使人们哑口无言。 苏三笑嘻嘻地道:“十分巧,巧极了,群玉小姐方才供着我走路的时候,我闻到了姑娘身上的一种香气,正巧是那种兰花的气味,不过,我要郑重申明的是,我不是有意要闻的,是这种香气自己要钻进我鼻孔里的。” 群玉的脸一下羞得通红,眼睛也慌乱地低下了。 这小子的狗鼻子怎么就那么灵呢?居然隔着衣裳都能嗅到她涂在身上的那一点点花露。 好久好久,三个人都不再出声了。 苏三闭目躺着,似乎睡得很香,很安稳,很舒服。 他在等待着,等红蔷薇提下一个问题。 有许多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也许连三岁小孩都能回答的问题,他却回答不了。 红蔷薇缓缓道:“苏三,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抓你来是想干什么?” 苏三一呆,半晌才道:“这不是能‘看’到的东西,不算数!” 他的脸色已渐渐苍白、发灰。 第八章 夫妻之间 红蔷薇并没有接着苏三的话茬往下说,她只是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声音道:“你想知道吗?” 她温柔的目光也已没有再看苏三,而是停在手中的那朵蔷薇上。 苏三牙齿一咬,脖子一梗,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 “不想!” 红蔷薇微微一笑,甜甜地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恨我嫁给了别人?恨我无情无义,没有等么?” 苏三恶狠狠地道:“我是恨,恨我自己!恨老子在路上为什么不抓住你,或者是干脆一掌要了你的命!要不,老子也不会受眼下这份苦了。” 红蔷薇“格格”娇笑道:“你根本就不愿意伤害我,是么?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苏三气急败坏地吼道:“为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这是江湖上的名言名规!” “难道就因为这个?”红蔷薇近乎天真地偏偏可爱的脑袋。 可惜苏三看不见,也不愿看。 “一点不错!”苏三吼道:“姓金的丫头,痛痛快快给老子一刀算了,别他妈的折磨老子好不好?” 红蔷薇却只当是在和苏三说悄悄话谈心似的:“如果你当时真的一下抓住我……胸脯,或是一掌打死我,你会难过吗?” 好半天,没人出声,她们似是在等待苏三的回答。 苏三奇怪地又平静下来了:“我想我会很难过,因为我若杀了你,就是杀了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居然会动手击杀一个女人,无沦如何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老子纵横江湖以来,从来没动手杀过女人。即便上次和孙山一起用计使梁悦和张功曹同归于尽,我们也没有动手。” 群玉突然开口叫道:“苏三,你在回避!” 红蔷薇不快地瞟了群玉一眼,群玉只当没看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作没看见。 苏三懒洋洋地道:“有时候没眼睛的人比有眼睛的人看事情看得更清楚些!我告诉你,群玉小姐,你错了,不过还不算太错,你现在要赶紧改正错误还来得及。如果苏某人没有猜错的话,金姑娘,或者叫霍夫人吧,已经对你大起反感了。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但你却无法摆脱她的控制,你要是惹恼了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然,我这也不过是一句闲话,也可能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淑女之腹。哈哈,哈哈……” 群玉心中一凛,悚然望了望红蔷薇,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红蔷薇面色却十分恬静,她的嗓音也十分恬静:“苏三,你不要耍你那些心计!你想离间我们姐妹,好制造脱困的机会,那是休想!” 群玉心里一松,那种无名的恐惧感马上就减轻了: “就是!苏三,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鬼花招,我才不会上当呢!” 苏三苦笑连天:“好、好、好,算我放屁白说,行了吧?唉,好心未必就有好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叹呀,可叹!” 红蔷薇轻颦浅笑:“行了,行了!你还有完没完?跟你在一起总是缠不清,真是的!” 苏三马上大怒:“谁要跟你缠清了?什么有完没完的?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少惹老子不高兴!” “唉,怎么我一开口,你就总是气呼呼的呢?”红蔷薇笑得花枝招展,可惜苏三还是不愿去看。 苏三平静地叹了口气,又不出声了。群玉瞪大眼睛,看看苏三,又看看红蔷薇,好像是在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好吧,咱们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你的目的?你想不想知道?” 红蔷薇这次神情很正经。 可苏三却扯起了呼噜,扯得山响。 群玉简直都有些受不了他的呼噜了,心里只是叹气: “老天爷哟,呼噜这么响,哪个女人敢要你哟。……” 红蔷薇却仿佛听得很受用:“苏三,别打马虎眼!我告诉你,我抓你的目的,是不想让你去通知公孙奇、去帮助燕双飞。我要报仇,可仇人又大多是你的朋友,我就只能把你关起来,让你不能动手。怎么样,听明白没有?” 苏三的呼噜声停了下来,“其实这个答案很一般,根本就在苏某人意料之中,我根本就不吃惊。” “你不感到吃惊是很自然的,我承认你能猜得到。” 红蔷薇叹道:“但你一定会很着急,这一点你好像也不得不承认。” 苏三也叹气,叹得更响:“我真奇怪,世上总有那么多女人,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高自大。” 红蔷薇好看的嘴唇禁不住抿了起来,很显然,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难道你就不想救你的朋友们吗?”她冷笑起来: “你不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把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吗?” 苏三的嘴唇颤了好几下,半晌,他才有些嘶哑地笑了笑:“你不会是公孙奇的对手,我根本用不着为他担心!” 红蔷薇扬声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喘着道:“你把宝押在边澄身上了,是不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苏三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恐怖地盯着红蔷薇。 他的脸色已惨白。 他盯着红蔷薇,红蔷薇也盯着他,只不过两人目光中的含意是截然不同的。 苏三的目光里满是惊恐和悲哀。 红蔷薇的目光里却尽是得意和骄横。 苏三舔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问道:“你这话是…… 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红蔷薇娇笑着站了起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笑眯眯地道: “你看,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很轻巧的话,就使你不得不睁开眼睛。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很聪明?你现在可以好好看一看这里的情形了。” 苏三狂怒地吼道:“我不想看!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把宝压在边澄身上?” 他现在的确是把宝押在边澄身上了。现在的边澄武功如何,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三年的少林生涯,不会使边澄的武功变差的。 只要边澄在,公孙奇和钱麻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事。 更何况公孙奇本人就是一个高手,虽然已多年不履江湖,但现在仍然有很强的实力。 燕双飞一定已在去余姚的路上了,由他们三个人出手,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钱麻子虽已无力出手,但找个地方藏起来总是件容易的事。 可红蔷薇的话,却摧毁了苏三的自信:“边澄吗?他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想靠他,那是靠不住的。” 苏三简直已快气疯了:“为什么?” 群玉不忍心再看他那副模样。 红蔷薇高傲地昂起头,冷峭地俯视着苏三的眼睛,冷冷道:“因为不出三天,边澄就会乖乖地来找我,恳求我收留他,拜倒在我脚下,像条狗似地摇尾乞怜!” 苏三怔了怔,居然不生气了,对红蔷薇看了又看,眼珠上下滑动,口里啧啧有声:“奇怪,真奇怪!” 群玉忍不住叱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少贼眉鼠眼地乱看女人!” 于是苏三又去打量群玉,一本正经地道:“群玉小姐,红蔷薇是不是犯病了,烧糊涂了?怎么你都没看出来吗?唉呀,得赶紧去请个大夫瞧瞧啊!” “放屁!”群玉叱道:“谁说金姐姐生病了?” “没犯病?”苏三似乎吃惊:“不会吧?没犯病怎么会胡话连篇呢?” 红蔷薇冷笑道:“苏三,你是不信是吧?那好,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苏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喜孜孜地道:“妙极,妙极!你说怎么赌,赌什么?” 红蔷薇缓缓坐回椅中,冷冷道:“很简单。若是三天之内,边澄不来投靠我,我就放你走,还把我的舌头割下来送给你!” “你的舌头?送给我?”苏三吓了一大跳,“你居然敢下这么重的赌注?难道你真以为你赢定了吗?” “怎么?敢不敢?”红蔷薇冷笑道:“你要输了怎么办?” 苏三沉吟半晌,才笑道:“我的舌头还真不想给人家,要不我这‘巧八哥’的名头不就报废了吗?这样吧,我把这双看错人的眼睛给你。怎么样,还算够意思吧?” 群玉吓得脸色惨白,她知道这两个人不是在开玩笑。 舌头和眼睛,岂不都是每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要拿这些最美好的东西来打这种残酷的赌呢? 群玉想不明白。 她知道她这辈子也许都想不明白。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看苏三,又看看红蔷薇,慢慢转过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屋中红烛高烧,红烛的光明,却照着两个脸色晦暗的人。 苏三早已闭上眼睛,在烛光中,在波斯地毯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红蔷薇高高坐在椅上,默默凝视着地上那个曾经痴恋过自己的男人,一时间也忘了周围的一切,连身后的来人她都没发觉。 这是一个丰神俊爽、洒脱风流的男人,岁数不太大,也不会太小,约摸有三十一二的样子。 他的衣着很精美,但不华丽;他的目光很明亮,但并不锐利。 在他身上,有一种成熟、宽容、温厚的气质,有一种让少女们不能自持的魁力。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红蔷薇的身边,默默地立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苏三。 半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道:“这位就是苏三苏少侠?” 他的声音浑厚悦耳,尤其是轻轻说话时,更加动听,扣人心弦。 红蔷薇却仿佛被闪电击中似地一下转头,惊恐地道: “你--” 那人微微一笑,大手温厚地拂上她的肩头。她的肩头立刻起了一种轻微的颤悸。 那人柔声道:“你以前常跟我提起的那个苏三,就是他吗?” 红蔷薇低下眼睛,有些慌乱地低声道:“是的,就是他……” 她在所有其他人面前,都高傲得像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却似乎已变成了一只最柔弱的小羊羔。 那人又笑了一声,道:“看来他很累也很困,应该找一间上等客房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你说呢?” 红蔷薇的脸色一下惨白如雪,她还没说话,地毯上的苏三却已笑出了声:“霍名山,这是老子今晚听到的最让我满意的话。” 那人当然就是霍名山——号称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霍名山。 也是红蔷薇的丈夫霍名山。 苏三很开心似地睁开眼睛,看着霍名山,又看看红蔷薇,笑嘻嘻地道:“霍名山,我发现你实在是这个世上最最可爱的人。一直到现在,我才算伸了冤了!” 霍名山很谦虚地笑道:“苏少侠太夸奖了。霍某何德何能,怎敢妄称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人?” “能,能,咋不能呢?”苏三连连奉承:“别的不说,红蔷薇今晚折辱我老人家好长时间了,没想到你一来,她就没劲儿了。我怎能不得意,怎能不夸你呢?” 红蔷薇的脸色已白得像石灰,一双美丽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着。那朵蔷薇花也已被她捏碎了。 显然她已气极,却又只好隐忍不发。 霍名山却很认真地点点头道:“这其实也没有什么。 拙荆很任性,当闺女的时候还不妨事,但一为人妻,自然就要克尽妇责。做丈夫的若不好好管教她,也就不能算是尽到了夫责。阿薇你说是不是?” 红蔷薇低眉顺目,颤声道:“是,是的。” 苏三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真快活,哈哈哈哈……老子实在是许多年没看过这么精采的皮影戏了,哈哈……,谢谢,谢谢二位,演得真精彩,哈哈哈哈……” 两滴珠泪,悄悄沁出了红蔷薇美丽的眼角,但她很快用一个优雅的撩发动作擦去了泪水。 她为什么流泪? 是因为丈夫对她的羞辱?还是因为旧情人的嘲弄? 霍名山却仍然在微笑,一直等到苏三笑够了,才和和气气地道:“苏三,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来干什么?” 苏三喘着粗气,道:“不知道。” 霍名山沉痛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么笨的一个人,居然还敢自称是聪明人,居然还有人在你三岁时就把你当神童!苏三,你实在是污辱了‘神童’这两个字!” “神童不神童,那是人家愣要那么叫我,我也没办法。其实那时候我还屁事不懂呢!”苏三居然谦虚起来了:“我是后来才变聪明起来的。” “可你要是真聪明的话,怎么会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呢?” 苏三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猜测道:“找你老婆去睡觉,对不对?” 红蔷薇愤怒的目光剑一般刺向苏三的眼睛,可是苏三根本就没去看她。 霍名山惊讶地点点头,道:“你果然还是很聪明的,你猜对了,我是来找她去陪我睡觉的。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干那档子事儿。阿薇的床上功夫还不怎么行,不过她学得很刻苦,进步很快。” 苏三大笑:“怎么样?我说我聪明吧!果然一猜就中,哈哈!” 红蔷薇挣开霍名山的手,一声呜咽,掩面飞奔而去。 霍名山看着苏三,苏三也看着霍名山,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红蔷薇飘远了的呜咽。 霍名山突然止住笑,好像他根本就不曾笑过。 他的脸色也已变得冰冷惨厉。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苏三。 苏三也觉得这时候再笑下去实在有点傻,便很知趣地打住了,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霍名山。 半晌,霍名山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 “苏三,你他妈的只配送去喂狗!” 苏三叹气:“那你就错了!老子还不配去喂狗,喂狗狗都未必肯吃!” 霍名山一怔,飞起一脚,正踢在苏三的左颊上。 苏三的左颊立时鲜血淋淋,肿起老大一块。 “看你个王八蛋还嘴硬!老子踢死你!” 苏三被踢得直犯晕,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你狗日的……敢打……老子!” “嗬,你还敢顶嘴?”霍名山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似地左一脚右一脚,把苏三的身子踢得四处乱飞乱撞。 地毯上不多时已洒满了鲜血。苏三也已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了。 霍名山不再出脚,冷笑着摸出块洁白的手帕,拭了拭溅在面上手上的血迹,将手帕抛到苏三身边,冷笑道:“今日算是便宜了你个小王八蛋,哼哼……” 他背着手,施施然走了。 第九章 友人和恋人 红烛还在烧着,并没有因方才苏三的乱飞乱撞而熄灭。 红烛照在满地毯的血迹上,照在昏迷不醒的苏三身上。 这燃烧的红烛,是在为谁垂泪呢? 是为苏三?为红蔷薇?还是为霍名山? “苏三啊苏三,你逢此大难,又能怨谁呢?” 这是苏三昏死前唯一的念头。 红烛还在烧着。烛光守护着苏三,不让黑夜把他吞没。 苏三还能不能醒过来呢? 苏三不知昏睡了多久,忽感头上一阵清凉,悠然醒了过来,又感到自己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耳边有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苏三,起来!” 苏三摇摇头,睁开了眼睛,只觉眼前一阵金花乱溅。 他好容易才定神站住,感到脑袋里一阵阵撕裂似地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嘴里也满是血腥昧。 他很想动,但动不了;想说话,舌头和腮帮子依然又肿又痛。 他现在的感觉,就跟马上就要死没什么两样。 那个声音当然是群玉小姐的:“苏三,你仔细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很冷,但冷漠中又似有某种奇异的颤悸。 或许,她是被苏三的这副模样吓坏了。 苏三使劲晃晃脑袋,努力大睁着眼睛,定定地朝前看去。 他看见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如同他不愿看见一块美玉掉进泥潭中一样地不愿意看见那个人。 他在心里怒吼起来:“边澄,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 站在那里,正冲他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边澄,又是何人? 真亏了边澄还有心微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苏三气得脑中一晕,仰天摔了下去。 但马上又有一瓢凉水浇了过来,于是苏三又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听到了红蔷薇的笑声, “苏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苏三闭着眼睛,努力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凄凉。 他无法回答红蔷薇的问题,他只有摇摇头。 “那么,你是认输了!现在就请你把你眼睛送给我吧。” 红蔷薇的笑声好欢畅,像明亮的溪水奔出山涧那么欢畅。 苏三点点头,他实在无话可说,也实在无法说话。 如果你突然发现一个和你最要好的朋友竟然站在你的敌人一边,你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么,你是自己动手挖眼睛呢,还是要别人代劳?”霍名山的声音很柔和地响了起来。好像他正在说的是一件最温柔可爱的事情。 红蔷薇道:“看来还是别人代劳的好,让你自己动手,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怕你作弊。” 群玉忍不住了,问道:“为什么?” 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还是忍不住。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几天已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也难怪,无论谁碰到这种残酷而血腥的事情,也会神经紧张的。 边澄居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呆板: “因为那势必要解开他的穴道,而苏三的穴道只要一解开,世上就没有人能追上他!” 这狗小子这么一会儿不见,就已经为虎作怅了!苏三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群玉愤怒地道:“可他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又何必还……还……” 她攥紧了拳头,说不下去了。 边澄道:“对付苏三这样的人,任何粗心大意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心地比较善良,而又比较自以为是的特点,用计抓住他,然后就千万不要再给他任何一次机会。” 群玉气得干咽,突然尖叫起来:“这……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这么残忍地折磨人!不许!” 苏三闭着眼睛,他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被群玉的这一阵呵叱吓跑了。 好半天,他才重又听到红蔷薇的笑声:“这么说,赵小姐是嫌弃我这个当姐姐的了?那样也好,咱们走!” 苏三听出了这笑声里威胁的阴冷和可怕。 然后他就感觉到正扶他站着的群玉的手在颤抖,掐紧了他,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牙齿打战,说不出来。 苏三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发现红蔷薇、霍名山、赵群玉乃至金船、赵东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们中间存在,使得他们彼此顾忌对方,仇恨对方,但又容忍对方,不得不和对方妥协,使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终归有害怕得发抖的时候。 这种东西是什么? 苏三不能肯定,也不甚清楚,这种东西是一个杂合体,其中有共同的利益,有仇恨,有权力,有各自的独立要求,有武功,有金钱,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感情。 他几乎不用想都能猜到,下一个出场的人会是谁。 一个苍老遒劲的老人的声音炸了开来: “群玉!小贱人,你敢对金姑娘如此无礼!” 他感到群玉的手松开,自己往后倒,然后他听到群玉跪到地上的扑通声和她的悲呼: “爹爹——” 来人果然是赵东海——昔日的东海大豪,今日的义乌富绅赵多金。 苏三好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赵东海是个何等模样的人。 赵东海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老人,很老,很富态,很龙钟,很没有威风,却很有财大气粗式的自高自大。 他的右手端着,手掌中两只大金胆在五指的拨弄下飞快地盘旋着,交错而旋,却没有发出丝毫的撞击声。 他的衣饰很华丽,华丽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金玉饰物,活像个新起家的暴发户和深山里的爱摆阔的土财主。 赵东海站在群玉面前,从鼻孔里重重地出了一口粗气,恶狠狠地道:“你还不赶紧去向你的金姐姐赔礼道歉?难道还非得要老子给你一金胆才肯吗?” 群玉悚然起身,转向红蔷薇。红蔷薇连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亲切地笑道:“妹妹别客气了,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赵东海冷哼道:“闹着玩?那也得有个分寸!你竟敢得罪金姑娘,真真气杀老子了!” 他的话显然并非仅仅冲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他的不满。 霍名山也忙上前陪笑道:“老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群玉妹妹是个心肠太好的女孩子,见我们对这恶徒太狠,有些看不下去了。” 赵东海似乎这时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他刚打量了苏三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小子是谁呀?” 看那神情,就像他是在看一个伸手向他乞讨的叫花子。 “苏三,人称‘巧八哥’的苏三。一张臭嘴,惯会学舌,专门在江湖上招摇撞骗、搬弄是非!” 这就是霍名山给苏三其人下的定义! 赵东海“哦”了一声,“海宁打擂的苏三?” 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平平淡淡,似乎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霍名山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赵东海显然对“苏三”这个名字颇有好感。 苏三的一生中,就算只做过海宁打擂一件事,也已经是轰轰烈烈、绚丽辉煌了。可他霍名山呢?他又有什么能使乡人孺子崇敬的事迹呢? 他在介绍苏三时,用的全都是怨毒的字眼,但却都被赵东海的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抵了回去。 事实铸成的碑文,是不可能被污秽的臭水或墨迹掩去的。 霍名山还在暗自咬牙切齿的时候,又听到了赵东海的话:“群玉,你给老子记住,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有些人却不妨杀了,有些人可以深交,有些人却不妨轰出去!” 除了群玉外,几乎所有听见这话的人脸色都变得不能再僵硬了。 赵东海点着苏三的鼻子,大声道:“比方说这个人,就是属于不可不杀的人,而且要杀就得趁早!苏三是什么?海宁打擂,名震天下。他好对付吗?如果你们以为他现在穴道未解而且又不能动的话,那你们就是瞎了眼的一群大笨蛋!” 霍名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红蔷薇似乎有些发怔,边澄张嘴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了口。 群玉却吓了一大跳,正欲跃开,却觉得一只冷冰冰、粘糊糊的大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她感到了苏三的变化。 苏三一下拉着她的手跳了起来,他的腰挺得很直,眼中也已闪出了幽冷的寒光,他脸上的肿伤也似乎在转眼间就消了下去。 他的神态相当安然,他的口齿居然也很清楚。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酒,也毕竟还是陈的香。赵老爷子的眼光,毕竟还是比你们这些毛孩子强啊!”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似乎他们都已被眼中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一个坐以待毙的囚犯,竟然会是个随时都可以逃走的人,这能不令人惊讶吗? 苏三似是觉得一个人说话没意思,于是又问赵东海: “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下自信掩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赵东海怔怔地瞪着苏三,不说话。 他方才根本就没看出什么来,他只不过是想倚老卖老地教训年轻人一下,不料苏三的穴道竟真的没被封住。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道:“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对,瞎猫有时候还真能撞上死耗子!” 霍名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苏三,放下赵小姐,咱们公平地放手一搏!” 应该说,这句话说得很合时宜,很讨赵东海的好,很符合霍名山的身份,也很有艺术性。 谁都看得出来,虽然苏三现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底气未必真的很足。不管怎么说,他受了重伤是真的,这三天来没吃没喝也是真的。霍名山本就是个武功高手,被推许为武当俗家第一,现在对付苏三,当然有必胜的把握。 苏三哈哈一笑:“霍名山,按道理说的话,若要公平决斗,你得先被我封穴道,再补踢五六脚,关上三天,不吃不喝,然后咱们再决斗,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平决斗!” 霍名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三,休要逞口舌之利,放人!”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凛冽的杀气立时充满了整个客厅,连赵东海都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 边澄还是一副超脱的模样,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他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而已。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另一个“看热闹的人”的面庞。 他当然是在看红蔷薇。 他似已被她迷住,而且迷得还不轻。 苏三却根本没正眼看霍名山,他只是低头笑眯眯地对群玉道:“喂,小秀才,你干脆跟我走,好不好?” 群玉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当口说出这种话,一时张口结舌,只是盯着苏三的眼睛发怔。 赵东悔似乎还未曾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显得有些迟钝,对苏三的这句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红蔷薇却恶狠狠地尖叫起来:“你敢带她走?” 她的眼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像一头被突然间彻底激怒的母狼。 霍名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苏三微微一笑,低声问群玉:“喂,我问你话呢!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些人?” 群玉惊醒似地啊了一声,慌乱地垂下眼睑,嘴唇刚一颤动,还没发出声音,红蔷薇已叱道:“群玉,不许跟他走!” 霍名山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群玉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惊讶地转向了红蔷薇: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苏三是个骗子,采花贼,你跟他走,那才算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红蔷薇的嗓音,似已有些嘶哑了。 群玉看看苏三,苏三在笑,笑得很开朗,而且迷人。 开朗如乌云不能掩去的蓝天,迷人如污泥不能玷染的莲花。 群玉的胸脯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她的目光不再惊慌闪烁,而是变得兴奋而又坚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种圣洁的女性的光辉。 她定定地盯着苏三的眼睛,喘息似地低喊道: “我愿意跟你走!今后哪怕是去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 话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成熟了,变得美丽了,变得骄傲了,她再也不会在红蔷薇面前低头了。 以前她一直认为在红蔷薇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幼稚的可笑的丑丫头,一个什么都没长熟的生瓜。 现在她觉得自己要比红蔷薇美丽得多,也成熟得多。 苏三很有些吃惊,有些慌张,又有些感动,望着赵群玉,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只是觉得赵群玉是个纯洁真诚的女孩子,才不愿让她呆在这种环境里,才想带她走,送她到一个诚实、善良的地方去生活。他可万万没料到,群玉小姐居然斩钉截铁地当众向他表示爱意。 赵东海吃惊而又恼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哆嗦着道: “你……你个小贱人,竟敢说出这……这种不……不知羞耻的话来!” 两只金胆已不再旋转,却反倒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正如他嘴里那两排还很结实的牙在不停地打架。 霍名山按剑的手,却反而已悄悄地松开了。仿佛也松开了勒在脖子上的锁链,他的神情虽仍显得很愤怒,但脸色已不再难看。 边澄却有些想笑又不敢笑,想拍手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容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眼角,抹都抹不掉。 红蔷薇厉声喝道:“边澄,你快去给我杀了苏三!” 边澄眼角的笑意一下就没了:“小姐,我……我……” 红蔷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震惊和愤怒早已离她而去。 她捋了捋散乱的鬓发,冷笑道:“要知道,你母亲的性命,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三一呆,飞快地看边澄一眼。 边澄却没有朝他看,他只是惶恐地对红蔷薇道:“小姐,我……” “你还要不要你娘的性命?”红蔷薇突然开始微笑了,这往往标志着胜利正向她走来。 边澄重重咳了一声,一跺脚,转身对着苏三,眼睛却瞅着自己的脚尖,“苏三,我实在……实在很……” 苏三面色很和缓,声音很平静:“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是被她抓着了什么,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无耻!” 边澄面有愧色:“我一疏忽,以致……,唉,苏三,你别怪我!” 群玉还依偎在苏三身边,神情却似已痴了。 晶莹的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滴在苏三的大手上。 那只大手已不再粘湿冰冷,但却已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无法想像,两个好朋友,却不得不作残死搏斗,那滋味又该是怎样的呢?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往往不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呢? 她终于还是发现自己有两样是永远永远也比不上红蔷薇了——那就是毒辣无情和狡诈多变。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为红蔷薇着迷,难道她以前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懂吗? 红蔷薇叱道:“边澄,动手!” 边澄浑身又是一颤,慢慢上前一步,对苏三微一拱手: “苏三,请动手吧!” 第十章 微雨蛇行 苏三叹了口气,柔声道:“群玉小姐,小秀才,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吧!” 群玉咬牙切齿,顿足大声道:“不!我不离开你!我要让你知道,我赵群玉不是那么容易被甩开的!” 苏三耐心地劝道:“可我要跟别人打架,生死我都不晓得,所以你还是离开我为好。” 群玉恨声道:“我不上你的当!” 话音刚落,屋顶上突然有人大笑: “哈哈,你还说没上当!你早就上了他的恶当啦!” 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呼了三个字—— “燕双飞?” “燕双飞!” 来人果然是燕双飞。 燕双飞仍旧是一身紫黑的短打,仍旧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好像方才那一声大笑不是他笑的。 他一现身,苏三便马上觉得身上有点发软,很想躺到地上好好睡上一觉。 边澄的眼中闪出了惊喜的光芒。 霍名山的目光像毒蛇的红信子。 红蔷薇的目光却黯淡得令人看了心灰意冷。 燕双飞的出现,告诉了她一个事实——她这次失败了,而且败得相当惨。 燕双飞还活着,说明公孙奇还活着,而且活得一定还很不错。 燕双飞居然能悄无声息、平安无事地到了屋顶,也说明赵宅里所有防御力量的失败。对方的实力显然出乎意料地强大。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他,只有群玉除外,群玉的眼中,已只有苏三。 燕双飞没朝其他人看一眼,偏偏就盯着群玉,径自走到她面前,认真而又不无沉痛地道:“你已经上了苏三的大当了,怎么就不知道反悔呢?” 群玉吃力地扶着摇摇欲坠的苏三,气急败坏地哭骂道:“你见死不救,还胡说八道,还算他的好朋友吗?” 苏三在傻笑,他实在太累了,没力气说话了,否则他很想帮帮群玉的忙。打嘴仗方面,除了苏三,天下很少有人会是燕双飞的对手。 燕双飞直愣愣地瞪着群玉,大声道:“我是说真的! 苏三这是在骗你,他会甩了你的!你现在若要反悔,还不算太晚,来得及!” 群玉见苏三已软成一团泥,怎么扶都扶不住了,也就顾不得斗口,哭兮兮地坐下来,痛惜万分地将苏三抱在怀里,好亲热,好亲热。 燕双飞叹了口气,似乎很惋惜很悲哀地摇摇头,苦笑道:“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小女孩子就是不懂事呀!苏三这个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他这个人一张八哥嘴,花言巧语什么不会说呀?啧啧,啧啧……” 他转向赵东海,很同情地道:“赵老爷子,我实在为你感到痛心疾首!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好容易养大了,却找了这么一个很次的女婿……” 赵东海肺都要气炸了。 虽然他知道燕双飞这人不好惹,也还是忍不住怒吼了一声: “放你妈的屁!” 燕双飞吃了一惊似地捂住耳朵:“我妈的屁哪有这么响?” 红蔷薇虽仍在心灰之中,却也忍不住轻轻一嗤。 赵东海大叫一声,右手猛挥,两只金胆一前一后。 一快一慢,旋转着奔向燕双飞的胸口,发出嘶嘶的低叫。 赵东海出手了! 凌厉的攻势,惊人的内力! 燕双飞在刹那间似乎缩小了一半,又在刹那间暴长起来,他的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下捏紧,随着一声暴喝,向前疾伸。 金胆同时撞上了燕双飞的双手,然后就停住了,不再前进。 赵东海怔住了,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的那两只金胆。 金灿灿的金胆奇怪地粘在燕双飞的指尖上,一动不动。 “微雨金针,天下横行!果然好指力!” 霍名山又冷又傲地笑了。 燕双飞也冷冷笑了一下,手轻轻一抖,两只金胆落地: “不错!” 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似有细微的金光闪动。 他居然是用两根细若牛毛的金针,钉入了暴射而来的两只金胆! 这该又是何等神妙的武功呢? 赵东海眨了眨眼睛,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骂了一句:“他妈的!” 燕双飞却仍然很诚恳地望着他,很认真地道:“其实我刚才也是一片好心,苏三这小子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你要选他当女婿,还真不如选我!” 赵东海的脸色一下又青了,眼中重又闪出了凶光: “燕双飞,你在污辱老夫?” 很显然,燕双飞这一手太不够仗义了,手上已赢了人家,嘴上还不肯积点德。 燕双飞的朋友们都晓得,他这人就这么个狗脾气,他经常会干出让人下不来台的事。 这种时候,就得有一个燕双飞的朋友来帮他收场。 燕双飞的朋友中,只有苏三在场。 苏三只好强提一口真气,怒骂一声:“滚蛋,燕双飞!老子的事,你少插手!你要有闲工夫,去给我制住霍名山!” 燕双飞转过头,笑嘻嘻地道:“你小子是说真的?不后悔?” 别人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苏三却清楚,燕双飞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逼得苏三不得不亲口承认自己和赵家的关系。 苏三看看群玉珠泪不干的小睑,不由有些口吃起来: “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燕双飞一声断喝:“那就好!”两手一扬,身子一谈,扑向了霍名山。 金针,微雨。 微雨,金针。 霍名山的剑不知何时已然拔出,幽冷而凄艳、凛冽而美丽的剑光刹那间织成了一张瑰丽绵密的网。 剑网如伞,挡住了似微雨般无孔不入的金针。 迷迷濛濛的金针幻成的微雨在美丽的“伞面”上飞溅,跳舞,伞则在迷濛的微雨中盘旋。 赵东海、红蔷薇和边澄早已退得远远的,群玉也扶着苏三倚在了墙角,毕竟,飞溅的金针是不长眼睛的。 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那伞、那雨,每一双眼睛所期望看到的结局却不同。 苏三早已咬紧了牙关,咬得那么紧,以至于他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他的眼中似已有了一种悲哀和悔恨,是不是他已预料到燕双飞的不敌? 不敌的结果会是什么? 红蔷薇的手捏得紧紧的,以至于把她时常把玩的蔷薇花又捏碎了。 她眼中的神情是幽深的,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你根本不会知道那里有什么,没有什么。 边澄的手也握成了拳头,他握得那么紧,以至于手指的关节都已发白。 很显然,边澄是想出手了。如果边澄出手,他的对手将是谁? 燕双飞?抑或霍名山? 没有人知道。 雨歇。 伞收。 人相对,静无声。 燕双飞两手下垂,五指张开,就那么定定地立着。 他的脸上有一种漠然,一种冷傲的超脱。他的嘴闭得很紧,他的身子也站得很直。 霍名山的剑尖上,只有一点鲜红的血。燕双飞的右肩上,有一道不太大的伤口。 霍名山吁了口气,眼睛明亮如屋外的阳光。 他很慢很慢地还剑入鞘,温厚地微笑着,朝燕双飞拱拱手道:“我胜得实在很侥幸。” 群玉又惊又怒地叫道:“霍名山,你废了他的右手?” 燕双飞是靠金针出名的,而金针是用手发出的,废了燕双飞的右手,就等于废了他的一多半功夫。 霍名山没有回答群玉的话,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仿佛是在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燕双飞转过身,瞪着苏三冷笑道:“这次你小子高兴了,该笑破肚子了,老子现在变成燕单飞了!” 苏三的脸早已痛苦得不成样子了,但口中仍然在笑: “不管怎么样,老子还是开心得很,至少你小子日后再跟老子作对时,不会让老子太头疼了!” 说完他就滑出了群玉的怀抱,像堰草而行的蛇一样贴地滑了出去。 赵东海面色大变,脱口惊呼;“蛇行术!” 听到这三个字,红蔷薇霍名山和边澄的面色也都变了。燕双飞在苦笑,笑得悲哀而且无奈,群玉一直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抱得很紧,苏三怎么会眨眼间就滑出去了呢? 苏三所施展的,竟然是被江湖人物视为旁门左道的蛇行术! 蛇行术很难看,而且也很难学,会的人极少极少。 名门正派的高手们,“不屑”于蛇行术的原因其实并非因为它是旁门左道,而是因为蛇行术实在是很难学到手——你就是想学,也找不到师傅。 苏三已变成了一条“蛇”! “蛇”在迅捷而巧妙地滑行,滑向霍名山的双脚。 霍名山没有办法对付,他虽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很轻易地杀死任何一条毒蛇,却无法应付正滑向自己的这条奇异的“蛇”。 用剑刺,够不着,而且很可能被“蛇”不要命地毁去他下盘;用脚踢踩,又怕落空后被苏三缠住近身搏击。 在没有想出好办法之前,最明智的对策只有一个—— 退! 霍名山开始返,迟得飞快,就像是一道电光,退回客厅的墙壁。 地上的苏三滑得飞快,好像他真的就变成了一条咝咝作响的毒蛇,正在追击猎物。 霍名山感到后背触着了墙壁,他已无法再后退了。 苏三正在逼近,他的手已快够着雷名山的脚了。 霍名山该怎么办? 是战?还是再想办法避战? 似乎霍名山已只有选择“战斗”了,而此时相搏,霍名山没有必胜的把握。 霍名山的身子却突然沿着墙壁滑了上去,一直滑上了横梁。 霍名山就像是猫,一只世上最灵巧的猫。 苏三也毫不迟疑地爬上了横梁,穷追不舍。 蛇会上墙,也会上梁,霍名山无法躲开苏三。 众人都随他们在墙上、梁上、大花板上游走滑行而不住转动着脖子,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攻防动作。 如此奇异的决斗,虽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呼喝搏击之声,但显然要比寻常的决斗更精彩,更刺激。 霍名山仍然不肯接斗,他只是退,再退,躲开苏三的各种花招和扑击。 退虽然狼狈,但以退为进,却是一种很高明的战术。 霍名山已经看出,苏三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多了,只要他再拖一会儿,就可以下战而胜。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霍名山读过这句话,也能应用这句话。 不论采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战胜苏三、杀掉苏三,就是江湖上一大奇迹。 燕双飞黯然低下头,紧紧咬住了牙关。 他知道苏三之所以使出了蛇行术,目的是在于节省体力,可苏三的体力本就因伤痛和饥饿而消耗得没剩多少了。 他也实在没料到霍名山的武功和机智都是如此出色,没料到自己会被废了右臂,但这些都不让他担心。 他担心苏三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 他不愿看到苏三的失败,犹如他不愿正视自己的失败一样。 只有群玉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在为苏三加油。 “苏三,加把劲儿抓住他!他不行了!” 她也实在没想到,打架居然能打得这么有趣,她几乎被苏三的蛇行术迷住了。 如果她知道苏三此刻的无奈和痛苦,她还会拍手欢笑吗? 赵东海看着女儿,心里在暗暗叹息。 边澄还是没有表情,但全身都已绷得紧紧的。 红蔷薇走到群玉身边,笑吟吟地道:“群玉,苏三毕竟是苏三,是不是?我真没想到,他还会蛇行术。” 群玉欢笑的脸一下阴沉了下来,身子也已僵硬。 红蔷薇坐了下来,就坐在她身边。很亲切地笑道: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讨厌我,要知道,我们原来是,将来也肯定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姐妹。” 群玉冷冷哼了一声,还是没答理她。 群玉已经成熟了,她不会再像往日那么顺从红蔷薇了。 赵东海吃了一惊,脚步慢慢移了过去。他现在实在很担心女儿的安危。 他对这个老朋友的女儿红蔷薇实在是不放心,他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翻脸杀了群玉。 红蔷薇虽然有点顾忌他,但赵东海知道,这种顾忌很有限。如果他和群玉不顺从她,她真的很可能痛下辣手。 红蔷薇柔声道:“苏三的轻功号称天下第一,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方面霍名山远远不是对手。 但是,霍名山手中有剑,而且体力很好,苏三呢,却已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又受了很重的内外伤,否则霍名山早就败了……” 她用很深情的声音慢慢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苏三失败,可……唉,世上的事情,不如意事常七八啊!” 群玉的脸一下白了,白得怕人。 她已意识到,等待苏三的将会是什么,也已知道,最后的结局对苏三、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残酷。 体力耗尽的苏三,岂非只有任人宰割么? 群玉的全身突然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她想使自己不发抖,可根本办不到。 命运之残酷难道不是比万古寒冰更能使人发抖吗? 红蔷薇满意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那一退一逃的两个男人,对身边这个被她折磨够了的少女不屑一顾。 霍名山还是在逃,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逃时那么狼狈了,他现在居然逃得很飘逸,逃得很洒脱。 他的嘴角上,也不知从何时起已泛起了浅浅的讽刺的微笑。 那当然是即将胜利的人才会有的微笑。 而苏三呢?他的身形仍然迅猛滑溜,花招百出,但他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湿了。 厅内的地上,已尽是一道道湿漉漉的浸着血迹的拖痕,一道未干,又是一道。湿痕越来越大,血迹越来越重。 再强壮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出汗的。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用不着霍名山动手,苏三也会虚脱而亡。 但苏三无法停下来。他已没有体力再去换一种武功。 而且他也不想停下来。停下来当然只有死路一条。 但不停下来,结果又会如何? 苏三知道得非常非常清楚——不停下来,也是死。 但死得至少会迟上一时半会儿。 苏三不想死,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他要坚持下去,拖得一刻是一刻。 一刻时间内,也许会发生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呢!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就得尽一万分的努力。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得迫使自己相信——这一口气他还能用一百年! 燕双飞已经听到自己的牙齿被咬碎了三颗。 边澄的两只脚已慢慢陷进石板之内,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红蔷薇却在快要晕倒的群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帮苏三!” 群玉咬牙切齿地道:“如果你要我答应把苏三让给你,那就休提!苏三要死,我陪他死!” 红蔷薇僵住。 第十一章 风云际会 苏三深深吸了一口气,停止了蛇行,他的身子正好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他太需要喘一口气了,他不得不冒着霍名山突然反攻的危险,也一定要深深吸下这么一口气。 他还不能就这么倒下,就这么认输,他还要寻找机会,创造机会。 奇怪的是,霍名山并没有反攻。他只是远远立着。 面上带着宽容大度的微笑,斜睨着躲在柱后喘息的苏三。 他明白,苏三已经快完了,在准备垂死挣扎了,作为必然的胜利者,他可不愿轻易去攻击一个濒死的人,那样也许会适得其反,而且也显得很没风度。 他宁愿等待,把敌人所有的体力都耗尽,最终把苏三拖死,活活累死。 群玉显然是想跳起来,奔向霍名山,好让苏三多喘几口气,但红蔷薇轻轻一挥手,她便仰天倒了。赵东海二话没说,抢上一步,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在赵东海看来,任何人的死活都没自己的女儿重要。 燕双飞跳了起来,却被红蔷薇一掠而前,重重一掌印在他心口。 燕双飞也已倒下。还有何人能救苏三? 边澄突然站直了,头也昂得很高。 霍名山立时警觉,惊讶地转头看了看边澄。 边澄的眼睛却一直凝视着正在大口喘息的苏三。 他用平静的近乎呆板的口气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以救一个人的命——苏三的命。 他说:“红蔷薇、霍名山,我希望你们放聪明一点。 有些事情我不想做绝,但你们若是逼我太甚,那就很难说了!” 说完话,他就转身向苏三身边走去,连看都没看别人的反应。 苏三忍不住咳了一下,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红蔷薇一愣,旋即冷笑道:“你若要帮苏三,我马上就下令杀了你母亲!” 边澄头也没回,只冷冷笑了一声:“你敢!” 红蔷薇更冷更响地笑道:“我不敢吗?” 大厅门外突然有人大笑:“你倒是没有什么不敢的,只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大笑声中,两个人走了进来。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好的变坏了,坏的变好了。 走在前面的正自大笑的人,正是公孙奇。 他还是那么傲岸不群,那么不可一世,那么威风凛凛。 在他后面的人,居然会是钱麻子。 钱麻子还是那么蔫头耷脑,那么粘粘乎乎,那么酒意盎然。好像他还没从醉乡里转出来,随时都有可能躺在地上睡着。 红蔷薇突然尖叫道:“杜狂夫呢?” 公孙奇道:“没看见。” “我明明派他去杀你们的,你怎么会没见着呢?” 红蔷薇的嗓音都有些嘶哑了,她似乎是在责问公孙奇,为什么他还没有让杜狂夫杀死。 公孙奇的脸都绿了。 而江湖上人人都还记得,原紫心会的帮主公孙奇的脸一绿,就要杀人——杀那个让他脸绿的人。 可红蔷薇却全然没有惧色,她像是在呵叱奴才似地对公孙奇道:“杜狂夫究竟去没去杀你们?” 公孙奇绿着脸,沉声道:“没有,他只不过是暗中护送边澄的母亲到我们那里,然后他就悄然离去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块大石,砸向每个人的心口,去势虽慢,却一下就是一下,结结实实,又重又狠。 边澄的眼中一下闪出了兴奋的光芒,身子突然之间,也好像轻了一半。 燕双飞面上痛苦不堪的神情也一下消失了,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苏三,口中笑道:“巧八哥,贼苏三,这回你小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了!哈哈,哈哈!” 苏三不住地在咳血,他的衣衫上已尽是鲜红发紫的血迹,他看着走过来的燕双飞,想笑一下,骂一句,但一张口,又喷出一口血。 霍名山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了。 红蔷薇也已回过神来。 他们绝不能认输,绝不能低头! 红蔷帝一声冷叱,两袖齐扬,分袭向公孙奇和钱麻子。 无数细微的暗器从她衣袖中蝗群一般扑了出来,涌向公孙奇和钱麻子。 霍名山的剑几乎在她冷叱声响起的同时,也已出鞘,疾刺向右臂已废的燕双飞的后背。 因为燕双飞正好挡在他和苏三之间,要杀苏三,只有先杀燕双飞。 苏三和燕双飞是敌人阵营中最弱的一环,霍名山当然先向他们下手,免得他们碍手碍脚的。 先解决了他们,霍名山才能安心地腾出手来,去对付边澄。 边澄是最强的敌人,霍名山深知这一点。据可靠的消息说,边澄临下山前,曾和少林寺内武功最强的和尚比过武功,边澄胜了。 也就是说,边澄已是少林俗家的第一高手。 而他霍名山却是武当俗家的第一高手。 谁更强? 红蔷薇的暗器如疾风暴雨般卷到,公孙奇和钱麻子将如何面对风雨? 公孙奇绿险转青,一声暴喝,双掌齐出,拍向那两团密密匝匝的暗器之雨。 风劲,雨斜。 暗器之雨掠过他身侧,斜斜飞向墙壁。 钱麻子却已仰天翻倒。 钱麻子倒地,流水般向后滑出,滑到了大厅门口。 他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仰躺着,倒伸出双手,扳住了两只凉嗖嗖的铁轮子,一使劲,扔向了墙壁。 两只铁轮子其实是一个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很老、很老的,白须、白眉的老人。 轮椅砸在了墙上,发出沉闷的轰响,又沉重地跌落下来,正正地落在地上。 老人端坐在轮椅上,两手抚着黑黝黝的扶手,微笑着看着钱麻子,柔声道:“钱麻子,你在酒缸里泡了这许多年,功夫可没有退步,真是奇迹!” 钱麻子的两只手突然感到了酸麻。他知道他已中毒,而且.毒性很烈,发散得很快。 毒是涂在那铁轮上的。 钱麻子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金船!” 红蔷薇两袖又扬起,又有两丛暗器飞出,飞向公孙奇。 公孙奇又是一声暴喝,力贯双掌,正欲推出,那两团暗器却已突然间转向,飞向了倚在柱后的苏三。 霍名山的剑已从燕双飞后心抽出。 暗器没入了柱中,也没人了苏三的体内。 公孙奇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吼,扑向了霍名山。 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住霍名山的剑再制进苏三的心口。 急怒的公孙奇,像一头暴烈的雄狮。 雄狮虽已老,但威风凛凛。 红蔷薇的眼中。有兴奋,有疯狂,有凄厉,但更多的,还是快乐。 公孙奇殊死扑向霍名山,后背完全暴露在她面前,正是她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艳红衫儿的红蔷薇跃起平空,像一团纷红的云。 云中有两只雪白的小手。 雪白的小手中,各有一朵艳红的蔷薇花。 花飞出。 飞向已老的雄狮。 霍名山将剑从燕双飞的后心抽出来,下一个动作是枪上一步,将剑再刺入苏三的心口、咽喉或眉心。 暗器击中了苏三。 苏三突然从枝后飞出。 一个飞起来的血人! 霍名山的剑刺出,刺的位置正是苏三的眉心。 他只有刺盾心,因为苏三是头前脚后,平平地向他.撞过来的。 燕双飞的身子突然转向,左手突然伸出,抓向了霍名山的剑刃。 霍名山想刺苏三已无可能,想收剑变招也已没有可能。 他完全没料到,早已该死了的燕双飞,居然还有如此的勇烈。 剑被燕双飞抓住,剑光立灭,但燕双飞的左手已被绞碎。 烈如雄狮的公孙奇在苏三跃起的同时,已离霍名山不到五尺。 他怒瞪着环眼,暴张着大口,铁一般的双掌击向霍名山的右肋。 两朵艳红的蔷薇已飘近,几乎已贴着了他的衣裳。 红蔷薇尖厉的笑声刚响第一下。 钱麻子已跃在空中,激射向白须老人金船。 金船在微笑,笑得很慈祥。 他的两只手却一直很安静地放在扶手上。他并没有要出手反击的意思。 但扶手中,却射出了飞刀。 很短、很小的飞刀,一共九柄。 小刀飞向半空中的钱麻子。 边澄在干什么? 在钱麻子倒地的同时,边澄已闪身奔向他。 边澄不放心钱麻子,因为钱麻子毕竟是在醉乡呆过了十几年的人,他的体力神智和武功当然会大打折扣。 边澄刚刚迈步,钱麻子已扔出了金船。 钱麻子的武功并未搁下! 边澄在这时,听到了公孙奇的悲叹,身子在空中一折,电射而回。 双掌如山,攻向红蔷薇。 少林金刚掌! 汹涌的掌力刚发出,红蔷薇手中的花已射向公孙奇后背。 边澄收掌,身形掠过红蔷薇,去追那两朵花。 他要追回那两朵花,不让它们击中公孙奇。 另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做了一个很敏捷的动作。 那个人就是赵东海——此厅的主人,金船的好友赵东海! 赵东海抛下群玉,双臂一振,厅中便刹那间响起了一阵叮当声。 那些金光闪闪,耀眼夺目的小饰物、小扣子,一齐从那件华丽得让人难受的衣衫上脱落,飞向了边澄的后背和左肋。 这才是赵东海真正的杀招,而且也是绝对有效的杀招。 谁会想到,这个暴发户式的土财主充阔气的金玉饰物,竟是一件件致命的暗器呢? 边澄无法顾及这些暗器。如果他分心出手将它们震开或击落,如果他闪避,他就追不回那两朵花了。 边澄悲吼了一声。 霍名山的剑被燕双飞的左手阻挡了一下,他马上想到了退。 他明白这时候他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退开。 但他已经退不开了。 苏三的两只手,鹰爪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和脖颈,几乎是一下就把他的脑袋掐了下来。 公孙奇的双掌已全部没入了霍名山的右肋,一下看不见了。 一朵小花在刚印上他后心的一刹那,被边澄的大手握住了。 另一朵飞快地没入了公孙奇的后背。 十几件饰物、十几粒扣子打中了边澄,扑扑有声。 扑向边澄的红蔷薇却被边澄一脚端得向后倒飞起来。 然后,所有的人都倒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们都已不能再动。 金船大睁着眼睛坐在轮椅中,花白的头已耷下。 五把飞刀很整齐地并排插在他左肩和右肩之间,第六把正中心口。 第七把飞刀在赵东海的咽喉里。 这当然只可能是钱麻子的大手笔。可世上已没有人能知道他是如何完成这一切的了。 钱麻子躺在大厅门口,躺在于干净净的白石阶上。 他似仍在醉乡,仍然不想醒来。 他的两只手已经变得碧绿,连他的脸也已泛青。 第八、第九把飞刀他收下了,一把留在右腿,一把留在左肩。 红蔷薇是被边澄端飞的,直撞到了一根柱子,然后又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边澄这一脚很重很重,正正地端在她心口上,她连喊一声都已不可能喊出声。 满屋血腥,满屋尸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又该如何来解释呢? 红蔷薇想笑一下,但动了动嘴唇,又闭上了嘴。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 醒不了最好! 第十二章 厌倦江湖 臭嘎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笑,大笑。 他的第一句话是“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陈良一巴掌把战战兢兢传消息的人打了个跟斗:“以后你小子说话千万要给老子注意一点!别他妈瞎三话四的,要找死也别这么找!” 孙山简直笑破了肚皮:“别的人死了我还信,谁要说苏三被人杀死了,打死我九十九次老子都不相信!” 李抱我看着罗敷,罗敷看看李抱我,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发白。 陈良最先起疑,疑心一起便忍不住,一抬手就封住了李抱我的领口,怒喝道:“你小子表情不对劲!” 孙山拭拭笑出来的泪,不解地道:“喂,陈良你干什么?” 陈良吼道:“这消息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李抱我急道:“我又不在场,我怎么会知道是不是真的?” 臭嘎子似已回过神来,一巴掌挡了过去:“那你是不是认为可能是真的?你为什么疑心?快说!” 马樱花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胳膊,急叫道:“自己兄弟,有话好好说!” 罗敷叹了口气,道:“我看咱们还是亲自去看看,若是……是假的,也好放心,万一要是……真的……” 孙山一迭声地道:“放屁、放屁、放屁、放屁!怎么会是真的?怎么会是真的?” 但孙山的脸色已白得吓人。 陈良突然感到一阵天眩地转,差点没摔倒。翘儿和玉奴枪上前扶住了他。 遭受打击最大的当然是陈良。 公孙奇是他师父,钱麻子更是他的师父、好朋友和他心目中的亲哥哥。 苏三和边澄是他的挚友。 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不幸的事,都会让陈良受不了,更何况是四个人一齐…… 陈良一张口,鲜血直喷i出来。 义乌赵府已是一片雪白。 身着重孝的赵群玉眼中更是一片空白。 她木然跪在灵党里,面对着眼前这一群青年男女,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好像已经傻了,又好像她是瞎子、聋子和哑巴。 孙山气得直拍屁股:“偏偏又掩上这么个傻丫头!偏偏又不能跟她动手!偏偏她又正是赵群玉!偏偏……” 灵堂里只供各赵东海的灵位。其他人的死,对赵群玉来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似已麻木,似已变成一块寒冰。已没有什么东西能融化这块冰了。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没有! 他们走了出来,觉得很茫然,很沉重,心里很虚,嘴里很苦,膝盖很软。 臭嘎子用满怀希望的声音大声道:“我们可以到余姚去看一看,也许他们回余姚去了呢?对不对?” 可他眼中的泪光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法掩饰。 既然赵东海真的已经死了,那么其他人的死就未必不是真的。 孙山也勉强笑道:“要不咱们去燕子楼?” 奥嘎子闷声道:“干什么?” 孙山道:“燕双飞和苏三最要好,他们几个人也许被燕双飞请了喝酒去了,燕子楼的酒一向很不错。” 臭嘎子似乎发怒了:“老子说他们去余姚了!” 孙山也叫道:“燕子楼!” “余姚!” “燕子楼!” …… 吼着叫着,两人都已岔了音,泪流满面地不出声了。 李抱我坐在地上,抱着头,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自作聪明……” 如果他不“自作聪明”地让苏三去我红蔷颜,是不是那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呢? 李抱我不知道,所以他一直在自责。 悔恨和痛苦像毒蛇,正噬咬着他的心。 远处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息声未落,叹息的人已被这四男、五女围了个水泄不通。 叹息的人并没有被他们神奇的反应能力和不友好的态度所吓住,他甚至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吃惊来。 他只是低垂着眼帘,叹完了那口气,然后闷声道: “你们都来了?” 臭嘎子拳头捏得咯咯吱吱乱响:“你是谁?” 孙山眼中绿光直冒:“你干吗叹气?” 李抱我吼道:“你为什么人叹气?” 陈良颤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情况?” 那人平静地道:“我叫杜狂夫……” 罗敷“哦”了一声,轻声道:“梅花神剑的传人!” 玉奴也说了一句:“被中原武林称为‘天下第一剑客’的人,就是阁下?” 杜狂夫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有些酸涩地道:“现在我只要一听到这六个字的评语,就感到有人正在指着我的鼻子臭骂。” 陈良吼道:“你快……回答我们的……问题!” 臭嘎子也吼了起来:“老子不管是第几剑客!快答话!” 杜狂夫叹道:“所有情况基本上我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希望你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提问,免得人多嘴杂,说不明白。” 陈良两手平伸,拦住正欲开口的孙山和臭嘎子,“我来问!……公……公孙奇他……他……?” 杜狂夫道:“死于红蔷薇之手。” 陈良浑身都哆嗦起来,嘶哑着嗓子叫道:“钱……钱……钱……” 杜狂夫道:“死于金船之毒和藏在轮椅扶手里的飞刀。” 陈良再也问不出话来了,仰天就倒。玉奴和翘儿哽咽着抱住了他,不敢哭出声来。 臭嘎子吼道:“那三八操的金船和红蔷薇呢?” 杜狂夫道:“金船和赵东海死于钱麻子之手,钱麻子用的是飞刀,金船的飞刀。红蔷薇……被边澄一脚端在了心口。” 臭嘎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死了没有?” 杜狂夫摇摇头:“好像没有,我没有见到她的尸体。” “苏三呢?苏三呢?”孙山想跳起来,可双膝发软,一点也用不上劲。 杜狂夫道:“也没见到尸体,苏三被霍名山打成重伤后,又关了三天,没吃一点东西。打斗之时累得吐血,最后他揪下了霍名山的脑袋,自己也……也……不支倒地。” “你没见到苏三的尸体?哈哈!”孙山又跳了一下,大声道:“那就没事,那就没事了!苏三一定没死!这小于是狗命,大得很!” 没有人愿意戳穿他想自欺、也想欺人的话。 没人忍心! 臭嘎子牙齿咬破了嘴唇:“燕双飞呢?” 杜狂夫叹息:“死于霍名山剑下!” 孙山尖叫起来:“边澄呢?边澄狗小子呢?” 杜狂夫道:“他被赵东海的暗器打成了蜂窝。……不过,也没见到尸体。” 李抱我一直没问话,这时突然冷冷问道:“你在现场?” 杜狂夫昂起头,直视着李抱我,平静地道:“不错。” 李抱我又问:“你没有出手?” 杜狂夫道:“不错。” 李抱我眯起了眼睛,慢吞吞地道:“你是属于哪一方的观战者?” 杜狂夫半晌才道:“我是蔷薇园主人的下属。” 罗敷冷笑道:“想不到堂堂的天下第一剑客杜狂夫,居然甘居仆役之职,可敬,可叹!” 杜狂夫低下头,冷冰冰地道:“这没什么值得‘敬佩’的!家父曾蒙金船救过性命,知恩不报,非大丈夫行径!” 玉奴抬起泪眼,盯着杜狂夫,叫道:“那你怎么会没有出手去帮金船他们?” 杜狂夫抬起头,傲然道:“知恩不报,固然不是大丈夫,可若是滥杀无辜,尤其是要我杀苏三、燕双飞这样的人,更不是大丈夫!” 孙山怒道:“放屁!你那两下子也想杀苏三和燕双飞?呸!” 李抱我道:“杜狂夫,我很佩服你编故事的本领!只可惜那么多人死了,你却没死!你能不能解释清楚?” 杜狂夫黯然一笑:“你们根本不明白当时的情形,所有的生死,只不过发生在一两句话的工夫里,没有人能解救他们,没有人!” 李抱我道:“是吗?你既是在现场,又是蔷薇园的属下,理当打头阵,你怎么可能没有出手呢?” 杜狂夫道:“当时我奉命去杀边澄的……母亲,回来时已经晚了!” 臭嘎子吼道:“你说什么?边澄的母亲?” 杜狂夫叹道:“我并没有执行命令!” 玉奴冷笑道:“那么你回来之后,看见他们动手了?” 杜狂夫苦笑:“是的。” 罗敷也冷笑:“可你又说,有三个人的尸体没见到,这是怎么回事呢?” 杜狂夫默然。 翘儿的心全在陈良的身上,她已顾不了其余的事了。 她只是将陈良的脑袋紧紧抱在心口,呜咽着给地抚胸、掐人中,也拭去他面上的泪。 陈良悠悠醒转,木木地听着众人的对话。 心里的血迹,不是爱人的手可以拭去的。 这时,一街那头又有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当时并不在现场,他说的话都是我授意的。” 边澄并没有死。 边澄是由一抬软轿抬过来的,他半躺在软轿上,浑身白布。 他的脸色很憔悴,他的神情更落寞。 他的声音也很暗哑,中气很弱,还不时被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陈良颤抖着站了起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 边澄却没有看他,边澄的眼睛一直闭着。 “杜狂夫当时不在现场,他没有……咳咳……没有杀我老母,而是救了她老人家,那时杜狂夫留在余姚,以防我母亲再出事。咳咳……咳咳咳……” 臭嘎子虽也已流泪,但仍然笑得很冷:“苏三呢?我问你要苏三!他一定还没死!他在哪里?” 所有人的眼睛都饱含着希望,瞪着边澄。 他们都已能猜到,苏三并没有死。 边澄苦笑:“我不知道。” 孙山尖叫道:“放你娘的屁!你怎会不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 边澄又是一阵痛苦咳嗽,喘息着道:“我醒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苏三和红蔷薇的尸体。” 李抱我似也已控制不住了:“你不是在少林寺里学了三年吗?你的功夫都学到狗身上去了?你一脚会踹不死红蔷薇?” 边澄沉默。 臭嘎子气疯了:“你他妈说话呀!” 边澄还是在沉默,他知道,现在无论他说什么,也难以让人家相信了。 当时的情景他也已不愿再去回忆,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发疯。 陈良他们和他原先本是挚友,现在也还是挚友。 但他们毕竟已分开了三年。 虽然他知道他们说话本就是这么个德性,虽然他知道他们口上责备他,心里却在为他活着而兴奋,他也还是愿意保持沉默。 陈良终于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哑声道:“我相信你的话,我知道你绝对不可能骗我。” 边澄想止住泪水,但泪水还是从紧闭的双目中溢了出来:“谢谢你,陈良!钱麻子和公孙奇的墓在余姚,燕双飞的墓也在那里。” 陈良也已泪如泉涌:“我们都会去的,边澄,你的伤……” 边澄强笑道:“没有什么,会好的。陈良,我先走了,以后……以后……” 他有些迟疑地住了口。 陈良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退出江湖?” 边澄似乎平静些了,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动的人,也缺乏叱咤风云的素质。我今后只想置身于余姚市上,和屠狗沽酒之辈在一起,快快乐乐地了此一生。我不想再沾惹上江湖上的麻烦,所以……请你以后不要……不要再来……找我……” 边澄的软轿拐过了街角,不见了。众人还是沉默着,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终于,臭嘎子先开了口:“闯江湖的人,怎能一经风浪就想退?” 孙山有些不屑地道:“没出息!” 李青青幽幽叹道:“人家本就不是个闯江湖的人。” 李抱我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凝视着罗敷。 罗敷也在凝视着他。 陈良叹了口气,道:“如果我当时在场,或许也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的,也许比他更惨些。” 翘儿紧紧抱着他一只胳膊,哭得抽抽咽咽的,玉奴的眼中却闪出了一种奇异的神情。 她知道,陈良的心已经厌倦了江湖。以后她和翘儿就不会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果然,她听到了陈良的一句话; “其实,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第十三章 树梢的风声 小小的一座破庙,破破的一座泥菩萨,旧旧的一个蒲团,袅袅的几注香烟,寂寂的几声木鱼。 瘦瘦的一个头陀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破破的泥菩萨,手持佛珠,正闭目念叨着什么。 佛座前,点着几盏油灯。 灯火昏黄。 火苗在夜风中发抖,小庙似也在夜风中瑟瑟。 夜凄凉。 灯下人凄凉。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庙外响起,响到门外。 头陀端坐在蒲团上,丝毫没有被惊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脚步声响到他背后,停住了。 “你来了?” 头陀的声音单调呆板,像是在念梵经。 来人沉声道:“是的,我来了。” 头陀不说话了。 来人道:“我有不好的消息告诉你。” 头陀半晌才喃喃道:“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又有什么好不好呢?” 来人叹道:“倭寇入侵,沿海都已震动,乱成了一团,我得……我得走了,我不能不去……” 头陀道:”该来的就得来,该去的就得去。……你是去投军?” 来人道:“是。” 头陀站起来,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那人,眼中已闪着灼灼的亮光。 “贫僧就不送你了,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那人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定定地盯着头陀的眼睛,慢慢地道:“还有一个消息。” 头陀合掌,不说话。 那人道:“……她……她也来了,想……想见见你。” 头陀莞尔一笑:“哪个‘她’?‘她’是什么?我是谁?我又是什么?” 那人咬了半天牙,突然大声吼道;“苏三,你别打马虎眼!” 头陀仍在微笑,笑得很自在:“施主这是在跟谁说话?此处并无‘苏三’。施主如此大呼小叫,莫怪贫僧轰你出去。” 那人怒道:“苏三!你以为你一入空门,尘世的债都不用再还了么?” 头陀念了一声佛号,合十道:“尘世之债本属过眼烟云,贫僧早已忘了。” 那人瞪了他半晌,突然又泄了气:“我又没求你,逼你还俗!不过苏三,有些事情,当了则了……” 头陀不理他,转身又坐了下去。单调的念经声和木鱼声又响了起来。 他好像已忘了背后还有个大活人了。 那人呆立半晌,悄然一叹,转身慢慢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许久许久,头陀才重又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看着门外茫茫的暗夜,轻声道: “边澄,多保重。” 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苏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声音被夜风吹得似断还续。 头陀的身子在刹那间僵硬了。 那个声音道:“我知道你还活着,心里真是……很高兴,很高兴。我知道你一定不愿看见我,可我还是来了,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而已……” 头陀一动不动,似已变成了座上的菩萨。 “看见你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红蔷薇已经……已经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很平凡、很诚实也很善良的农夫,而且也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头陀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已经缓过劲儿来了。 “过去的许多事情,我已不想再提,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只当是做了一个恶梦,现在梦醒了。” 头陀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合什喃喃道:“阿弥陀佛!” 那个声音道:“我不想劝你还俗,可……据我所知,……有一个人,还在等你,等得很苦、很痴心。” 头陀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林中响起了一阵沙沙声,似脚步,似叹息,又似风吹过林梢。 头陀呆呆立了半晌,才仰天吁了一口气。 乌云已散去,夜空明静如水。 “好圆的月亮。”他喃喃念道:“好亮的星星。” 他转过身,慢慢走进了庙门。 远处似有呜咽声传来,不过,他宁愿相信,只得认为—— 那是风声。 第十四章 渡口 清晨的渡口,已挤满了等待过渡的人。 各种贩摊挤挤挨挨地沿着昏暗、潮湿的堤上的街道,摆了一长溜,诱人的香气和沙哑的叫卖声也汇成了一条不短的河。 一家卖粥小摊,不大,生意也不好。 卖粥的是个老人,满面皱纹,头发胡须都已白得发黄,背也是驼的,眼皮也好像很难睁开。 这样一个老人的粥,自然不及年轻媳妇们的粥好卖。 吃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瘦削的中年僧人,正虔诚无比地慢慢吃着一碗什么佐料都没有的白米粥。 他吃得那么慢,以至于让人以为他真的是个有德行的高僧,对每一粒米都不愿浪费。 看他的打扮,像是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头陀。 而他的面上手上的斑斑疤痕,又似在告诉人们他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伤痕显然是被仇人划上的,也许他九死一生之后,幡然醒悟,遁入空门,也未可知。 满面的疤痕虽然可怕,但他的神情很谦和,也很肃穆。 卖粥的老人似乎很感到寂寞,试着想跟头陀答讪几句,但见他显然一心一意在吃东西,也就知趣地住了口。 头陀吃完这碗化来的粥,合什道谢后,站起来,迈步向渡口走去。 刚走了不到五步,头陀就停住了,缓缓地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慢慢吞吞地道:“大师父,莫非还有什么指教吗?” 他的声音虽仍很老、很哑,但背却已不驼了,眼睛也睁开了。 头陀微微点头,平静地低声道:“敢问施主,因何在粥里下毒?” 老人脆声笑了起来,声音如出谷黄鹂:“因为我认识你,你叫苏三,是天下最最不讲信用的坏蛋!” 头陀念了一句佛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醒过来,就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那张脸离他的脸很近很近。 一张年轻但憔悴的脸。 那个女人就在他怀里,而他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但她的嘴角却分明好看地翘着。 她的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她的薄薄的嘴唇在不住颤动。 他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出家人,看到这样的事情,处于这样的境地,实在是一种罪过。 但心里的某根弦,似乎确实被拨动了一下。 女人在哭诉着:“你说话不算话!呜呜……不讲信义…… 欺负人,……呜呜……你怎么成佛?怎么证道?呜呜……” 粉红的芙蓉帐中,有一种浓郁的使人欲醉的香气。 那香气似是从她的胴体上散发出来的,那好像是一种兰花的香气,可又不太像。 她赤裸的胴体年轻、饱满,而且结实,正裹在一床很薄的、轻软香滑的毯子里。 而他也同样被裹在毯子里,同样赤裸着,被她紧紧压着,贴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她在不住地呜咽,在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在扭动,在哭诉: “你说过……要带我……走,呜呜……我也……说过,要跟你走,无论……天涯……海角……呜呜…… 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了你!呜呜呜……说过的话,怎能反悔?呜呜……” 她的两只脚也在不住地绞着他的脚,她在缠他磨他,迫他爱抚她。 他叹了口气。 心里的坚冰已经在飞快地消融,在明艳的阳光下消融,在灼人的炉边消融。 早已麻木的感觉已经复苏了,他感到了她胴体的温凉,可爱的温凉。他也感到了她结实的胸脯和柔软丰满的大腿。 一个如此温凉可爱的胴体,在他身上如此摩娑着,他的感觉又怎能不复苏呢? 一股热浪自丹田升起,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起急剧的变化。 “我成不了佛了!” 他这么想着,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兴奋。 女人的胴体突然僵硬,她停止了一切动作,似乎很吃惊地抬头,愣愣地瞪着他,面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神情。 她已经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了? 他喃喃念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群玉……” 群玉猛地一颤,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她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沉了。 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直打架:“你……你……你答……应了?你……你……” 他看着她,眼中出已溢也了泪水。 他似在叹息:“既然成不了佛,也证不了道,你又这么不知害臊地抱着我,我能不答应吗?” 群玉“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一下软倒在他身上,似已变成了一团泥。 他却已在微笑,只不过那微笑已浸透了泪水。 她的泪和他的泪。 渐渐地,群玉又已开始扭动。边哭边骂:“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人家多苦,只图自己心安理得!呜呜……” 他感到自己就像浑身都着了火似的难受,他想伸手抱她,但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群玉开始咬他,拧他,捶他:“贼苏三,你是死人啦?……也不亲我,也不抱我!……贼苏三,亲我呀! 抱我呀!” 苏三实在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群玉更生气了,身子水蛇一般扭了起来,似乎是想与他合为一体。 “你还笑!你还笑!还笑!……你是想气死我!” 苏三还是笑,他没法不笑。 群玉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连忙伸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马上又回手重又搂住他脖颈,滚向了床里: “不许笑!……不许……噢——” 两年后。 一座小小的农家小院门口,突然来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还有一大群男孩、女孩,像是来走亲戚的人。 孙山冷笑道:“有人真不够意思!娶了媳妇儿,就忘了老朋友了!老子才不想见他呢!” 其实他眼中已满是激动的泪水。 陈良笑眯眯地大声道:“有人真不够意思!躲到这里来,大概是怕我们这帮穷朋友上门吧?” 李抱我直叹气:“早晓得他是这样的人,我真后悔把他当朋友!” 屋里居然没人出声。 臭嘎子吼道:“他妈的苏三,你跑了这么远,才找到这么一间破房子,真丢人!老子一把火烧了它!” 屋里冲出一个人来,红着脸大骂道:“你烧,你烧,你敢烧!” 臭嘎子、李抱我、孙山和陈良四人一拥而上,抓住了他四肢,一齐叫劲,那人顿时飞上了半天云里。 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红着脸儿,羞答答地走出门,马上也被一群女人孩子们包围住了。 那人在空中轻飘飘地往下落,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想让我老婆做寡妇吗?” 他的脚还没落地,又被重新扔了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