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剑》》 第一集:战将 第一章 ……就算我是淫贼…… “唐宝牛?” 在往金宝城的途中,方恨少和唐宝牛正埋怨天气太热、无处可遮荫、没有水喝、路程太远、身上穿的衣服过厚,总之无一事不列入他们怨声载道里。 不过他们仍得要赶路,赶路为了筹一笔钱:一笔足以拯救三条村子的人的钱。 就在他们热得恨不得像狗一般吐着舌头在树底下纳凉,累得巴不得用十指走路,饿得肚皮贴到脊骨上的时候,忽听得这一声唤。 唐宝牛一怔。 这时候,他们正要越过前面的一顶轿子。 这顶轿子一前一后,由两人抬着,竹轿简陋,并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行舆,只不过那两人抬着疾行,似毫不费力。 至于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由于竹帘子遮掩着,唐宝牛和方恨少既没细看,也未留意,只这时忽听到这样一个苍然的语音,发自轿内,叫的是唐宝牛的名字。 唐宝牛不经意的应道:“谁?” 那顶轿子突然止住。 由于轿子停得如许突兀,轿子仍摆晃着,但人已停了下来,轿子里发出了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令人听来感到震栗,犹似风前摇摇欲熄的烛焰。 咳声过后,轿里的人声音微颤的问:“贪花大侠唐宝牛?” 唐宝牛最喜欢别人称他为“大侠”。他一向自命风流,觉得好色贪花,决不是坏事,而今那衰老的声音这么一叫,他大感飘飘然,便应道:“我就是。不知老丈……”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说不下去了。 十七枚暗器,自轿内激射而出! 十七枚暗器之后,略停了一停,这停一停比弹指时间还短,跟着三十三件暗器又暴射而出! 紧随着一声涩喝,一条人影破轿而出,双手抓住一把黑刀,飞斩而下! 同时间,那抬轿的两条大汉,同时扔掉轿杠,反手抽出奇门兵器,一左一右,向着唐宝牛兜头兜脑劈打下去! 这全无征兆、毫无警示、不合常理的猝然狙袭,如果唐宝牛和方恨少是平常的武人,早就变成了个拆散了四肢的血人倒在路上了。 方恨少飞身而起,一刹那间,他从官道掠至树梢,由树上落到草丛,又从草丛扑向官道,好不容易才躲过这一连串狙击,但身上仍是挂了三道血痕。 唐宝牛的轻功,远逊于方恨少,但他却有一门武功是方恨少所求之不得的。 ——他一身铜皮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 暗器打在他的身上,他一面乱拨乱闪,十枚暗器至少有四枚命中,但暗器的尖簇只能在他古铜色的厚肤上噬出了一个白色痕印,根本刺不入肌里。 那两个轿夫的兵器极其古怪邪门,绝少见于江湖,一件叫做青灵髓,一件叫做燧人钻,这两件兵器若放在人身最硬的骨头上,情形就跟棍子敲在豆腐上没什么两样。 唐宝牛见势不妙,两只巨蟹般的大手迎空一抓,抓住青灵髓与燧人钻,一面怪叫道:慢着! 那老者凶狠狠的盯着唐宝牛,咬牙切齿的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他跌坐下来,可是双手覆按在地上,仿佛一发力就标弹而出要把唐宝牛生吞了似的。 唐宝牛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他的仇恨深切若此!他呆了一呆,道:“我有什么话要说?”他连老者为什么要杀他也全不明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觉老叟对他深痛恶绝,仇深似海,怒愤切骨,不禁一阵心寒。 那两名“轿夫”,脸色一青一白,最特异的是四肢长大,肌肉像小笼包山东馒头般贲起,简直似铁铸上去,几条突露的青筋,也像钢线缀上去一样,只是二人身段圆短,头也特别小,像把身体和五官都发育到四肢上去了。 两名“轿夫”发力想把兵器抽回,但唐宝牛别的没有,就是天生神力,故此青灵髓和燧人钻仍是挣不脱唐宝牛的掌握里。 那老叟恨声道:“那你还我女儿命来!”双手拍地腾起,拔出一柄黑漆如墨的刀,一刀向唐宝牛砍去。 唐宝牛苦于双手握住两件奇门兵器,无法招架,老叟的刀黑光闪闪,只怕是削铁如泥的宝刀,自己的硬功未必抵挡得住,大叫道:“不好了!” 白影一闪,方恨少半空截住老叟,“霍”地折扇一张! 这折扇一张即合,老叟的黑刀已被夹住! 方恨少这扇子一开一合,任何厉害攻击都可破去,对方的兵器也常在这折扇开合间劈手夺去,这正是武林中息隐已久的奇女子方试妆所创的一式绝招,叫做“晴方好”,跟“大梦神剑”的一招“雨亦奇”并称江湖:但方试妆中年之时突然谢隐江湖,这一招绝招也就无人能使,直到十一年后方恨少崛起才又重现武林! 方恨少这一招虽然夹住了老叟的黑刀,但觉暗力反挫,几乎连手上的折扇也震飞了。 方恨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原因只有两个:一,对方内力太深厚高强了;二,对方的兵器是稀世奇珍,跟自己的“蝉翼扇”相抗之下,仍有余力反挫。 正在这时,老叟的身子尖啸着疾沉。 方恨少被一股大力带若下坠。 老叟甫一着地,双足竟不能支撑,臀股坐于地上。 这一坐之力,夹带刀扇的压力,使得功力深邃的老叟,也震了一震,方恨少这一震之际“晴方好”扇法挥洒而成,嗖地夺去了黑刀,一闪而退开丈余。 唐宝牛喜叫道:“大方,好啊!” 方恨少却惶然色变,将刀毕恭毕敬的递还老者,道:“可是‘黑刀峡’峡主谈公璧谈老前辈?” 老叟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他显然为了自己双腿瘫痪无法在落地时保持平衡而失刀的事大为不忿。 方恨少仍恭声道:“大水冲着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如果真是谈老前辈,那一定是误会,恕在下无礼了。” 老叟冷哼道:“我就是谈公璧,谁跟你们这干淫贼是自家人!” 唐宝牛哗然道:“你是谈公璧……?”“黑刀峡”侠隐义盗谈公璧专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钱财,用来扶弱济贫、匡义扶危,而自己却过着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江湖上人人谈起他,都会竖起了大姆指说声:好汉子! 可是岁月无情,时光飞逝,谈公璧老了,正如所有的人一样,老了总是件悲哀的事,不能吃以前喜欢吃的,不能做以前能轻易能做到的,而且身体的四肢五官已不像从前那么听使唤了,谈公璧以前从崖上跃下瀑布的一坠之际,挥刀可斩杀五只以上在瀑边迂回翱翔的燕子,而今,纵叫他平平走入潭里浸着,也怕抵受不住山泉澈寒,更休说是飞跃斩燕了。 他的一双脚,也因年纪大了,在他与“人头贩子”洪烈决战之后,他虽以“黑神刀”破洪烈的十八般武器而取其性命,但他也因捱了洪烈一棍横扫,双脚从此也就废了。 谈公璧自从双腿尽废后,绝少再在江湖现身,唐宝牛和方恨少万不料这次突袭自己的竟是这个素来光明磊落行侠仗义的老刀客。 谈公璧向唐宝牛青着脸孔冷笑道:“你别装作不认得我,化了灰我也可以把你给认出来!” 唐宝牛苦笑道:“我没见过前辈,前辈又怎么认得我?”说着抓青灵髓和燧人钻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那持青灵髓的大汉怒道:“淫贼,你还想狡赖!” 唐宝牛嘻嘻地道:“这两位大叔,想必就是谈老前辈的两位得力高手:唐佐、唐佑二位昆仲了?咱们还是同姓同宗哩!” 持燧人钻的大汉道:“淫贼!少来花言巧语,你称呼得再亲热,也免不了奸淫杀戮之罪!” 唐宝牛给这几人左一句“淫贼”,右一句“淫贼”的叫,叫得心头冒火,哗地一拍心口,吼道:“好!就算我是淫贼!就算我是淫贼……你我也得说清楚,我淫过什么人?作过什么恶来!” 唐佐、唐佑没料唐宝牛倒凶了起来,怔了一怔,唐佐用鼻子哼哼嘿嘿表示不屑:“你做过什么事,不早心知肚明了?还有面子要人来道明吗?” 唐宝牛光火地道:“是!我唐宝牛贪花好色,见到漂亮女子鼻子就痒,追女孩子从来不上手,到妓院去又提不起兴儿……这些都算不算有罪?要是不算,今日你们就给我交代清楚,要不交代个一清二楚:我唐某人犯的是什么滔天大罪,今天,你们不给我赔罪就谁也别想开溜!” 谈公璧、唐佐、唐佑似乎未料到唐宝牛居然会理气直壮的说那一番话,三人眼神里都交换了一个疑问,谈公璧忽冷笑了一声,自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唐宝牛气呼呼的反问:“什么好?” 谈公璧道:“装得好!” 唐宝牛更气:“什么意思?” 谈公璧切齿地道:“七天前,我亲眼看见你劫了珍儿,还欺我双脚瘫痪追你不上,抛下一句话,说你就是‘贪花大侠唐宝牛’,还说那些无耻的话……”由于心中太恨,双眼发出来的眼光十分怨毒,竟一时被怨毒之忿哽住了语言。 唐宝牛却问:“还有什么话?” 谈公璧怒极而道:“好!好!你问,我说,你那时直掠黑刀峡,边逃边说:谈公璧,谈公璧,你老了,不中用了,你的宝贝女儿,给我用两个晚上,第三天到仕林河边去找吧!” 唐宝牛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我竟说过这种话?!” 谈公璧说得虎目含泪,哑声道:“三天后,我女儿,她……你这丧心病狂人脸兽心的东西!你污辱了她,还要下辣手,你……你还配是江湖汉子么?!” 唐宝牛道:“不配。” 谈公璧怒气犹盛:“算得上是个人么!” 唐宝牛道:“不算。” 谈公璧嘿声道:“那算什么?!” 唐宝牛道:“禽兽。” 谈公璧道:“你倒晓得自喻。” 唐宝牛道:“我不是骂自己。” 他接着道:“我是骂劫你女儿那个人。”他指着自己鼻端:“我,没有碰过你女儿,我连您老人家也都还是第一次幸会。” 谈公璧冷笑道:“你倒真个敢作不敢当,有种留下名字,却不敢承担!” 唐宝牛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肯定是我干的?” 谈公璧道:“你叫唐宝牛,是不是?” 唐宝牛道:“如假包换。” 谈公璧道:“那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宝牛道:“你是真的看见那淫贼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谈公璧却道:“不是。” 唐宝牛喜道:“哪里长得不一样?” 谈公璧道:“不是一样不一样,而是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不是两个人,而是同一个人。” 唐宝牛咋舌道:“世上那有这等像法!” 方恨少笑道:“那是因为你这种凡夫俗子模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像我就不一样。” 唐宝牛气道:“你又有什么特别了?五个鼻子半张嘴?” 方恨少自鸣得意地道:“我的气质温文儒雅,试问世上能有几人能及?” 唐宝牛忽道:“你没听过轩昂七尺男子汉、铁铮铮坦荡荡雄纠纠好男儿这些话吗?” 方根少不明所指:“怎么?” 唐宝牛咧嘴一笑:“以上形容,就是指我而言。” 方恨少斜乜着眼睛道:“你?像吗?”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我不像,难道你这娘娘腔的秀里嗲气的小妖怪像!” 这句话一说,方恨少也变了脸色。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了。 谈公璧和唐佐、唐佑,见这两人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早动了真怒,正待出手,却见唐宝牛和方恨少在相互自诩讥剌之下,都变了脸,很可能会动起手来,心忖:先由这两个兔崽子自己打一场,再去收拾剩下的那个不迟;这意念一动,三人都袖手旁观起来。 不料这坐收渔人之利的心甫动,方恨少和唐宝牛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忽然两人同时呼啸一声,飞身就逃! 这一下大出谈公璧等三人意料之外。 唐宝牛猝然冲向谈公璧。 谈公璧猝不及防,暗器已不及出手,黑刀甫扬,唐宝牛庞然身躯挟着巨劲,使他的刀一时砍不下来,给唐宝牛撞得倒栽了个大筋斗。 唐佐、唐佑飞身要去截唐宝牛,却见白袍身影在他们眼前一闪。 唐佐、唐佑连忙迎击。 方恨少的身法,如白驹过隙,在他们兵器交击中巧妙闪过,然后冲天而起,平空一折,飞掠而去。 唐氏昆仲这时才想起要追唐宝牛,这高大的彪形巨汉早已逃得影踪全无了。 唐氏兄弟本想力追,谈公璧颓然从地上坐起,看看唐宝牛的背影,一脸疑惑地道“慢!” 第一集:战将 第二章 侯小周和他的世家 唐宝牛和方恨少那一番自吹自擂而引起的谩骂,当然只是在合唱一出戏。 他们两人跟沈虎禅已一段时候,纵然再不争气也不会在强敌环视下,重重误会中自已先作意气之争。 他们两人已看出来:谈公璧绝不是借故挑衅,而是真有其事,有人假冒了唐宝牛,作出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但是,他们也同时看得出来,这误会无法解释。 可是他们也无法力战。 因为黑刀峡的谈公璧和唐氏兄弟,都非易斗,何况,他俩也不想伤害这三个已经义愤填膺的好人。 他们只有逃,先逃了再说。 故此,两人用话引开包围者的注意力,唐宝牛猝起发难,先以巨力震倒双足已废的谈公璧,以轻功极佳的方恨少引开唐佐、唐佑的注意力,让唐宝牛先逃,方恨少再跟了上来。 尽管唐宝牛用尽全力向前逃,汗水已经湿透他数层衣衫,他一面跑,热力一面把汗水蒸发,使他整个人看来像冒烟一般,不过方恨少还是潇洒从容的追上了他。 方恨少追上了第一句就问:“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唐宝牛狠命的跑,不答。 方恨少又道:“咱们佯装骂架归佯装,本是无碍,但是,最后那句话,你不觉得说得太重了些吗?” 唐宝牛仍是在跑,只瞪了他一眼。 方恨少紧蹑在他身侧,又道:“谈公璧生平从不说谎,他那么恨你,不见得完全是空穴来风。” 唐宝牛汗流浃背的往前跑,不理他。 方恨少想想又问:“你不敢回答,是不是真做过了亏心事?” 唐宝牛突伸手抓住一棵树的树干,猛然止步,他停步之猛,声势之烈,几令身侧的树为之折断。 “你不相信我,那还跟我逃作什么?” “我要弄清楚究竟你是不是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好,连你也误解我,”唐宝牛气得眉毛都在冒烟:“你绑我回去好了。” 方恨少叹了一声道:“其实,我哪会不相信你呢?否则,刚才我也不会救你了。” “笑话!”唐宝牛跺足道:“好不要脸!刚才是你救我?!” 方恨少冷笑道:“不是我引开他们,凭你那比蜗牛爬得还慢的‘轻功’,不早给抓回去了!” 唐宝牛扬了扬拳头,哼声道:“抓我?尽管试试看!” 方恨少道:“你刚才要这般耀武扬威,看我帮不帮你!” 唐宝牛想起过去两人相处的许多情义,多次生死相随,艰苦与共,不禁口气也软了,道:“算你救了我这次,下次你有难……” 方恨少笑着打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完全信任你没做过那些该死的事吗?” 唐宝牛大眼眨了一眨,道:“因为我的人格,你的信任,还有……” 方恨少不耐烦的打断道:“你这好色的东西,谁能保证狗不翻垃圾猫不吃腥?其实,七天前的晚上,你确是在黑刀峡附近,不过正跟要找侯小周麻烦的那一干人对峙,你不记得了吗?” 唐宝牛巨掌“啪”地一击后脑,道:“哎呀,该死!我忘了,我竟忘记了!” 又兴致勃勃地道:“这下可好,有不在现场的人证、物证了!” 方恨少板着脸孔道:“一点也不好。” 唐宝牛奇道:“为什么?” 方恨少道:“因为那干人,一半死了,一半逃了,剩下的,也不会替你作证的,再说能替你作证的温女侠,你又哪里找她去?沈大哥出面给你作证,江湖上人只说我们互为勾结,不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唐宝牛苦恼地道:“怎么人家到江湖上来闯,个个威风八面,名成利就,我们在江湖上闯,坏事没做,就恶名昭彰,倒尽了霉头?” 方恨少笑道:“你也不必尤怨。那是因为像我们一样倒霉的人实在太多了,只是因为不出名,他们的生死成败自然也不被人关心,亦不为人所知了。” 唐宝牛恍然地道:“是呀,人们只记得成功者的辉煌……” 方恨少道:“当然,谁愿意理会绝大多数人的失败失意。” 唐宝牛叹道:“所以渔阳、山阳、向阳三乡的村民遭殃而无人知了。” 方恨少道:“要救他们,得在十天内筹得三十万两银子。” 唐宝牛侧着头想了一想,道:“不知老大那十五万两筹到了没有?” 方恨少道:“先别管大哥那边,我们负责十五万两银子,还毫无着落哩。” 唐宝牛乐观地笑起来,道:“不怕,大哥派我们去向‘铁胆孟尝’侯小周借款,侯小周富甲一方,为人慷慨,断不会连区区十五万两银子也筹不出来的。” 方恨少笑道:“听你这样说来,仿佛你向他借钱,是他在走运。” 唐宝牛道:“不是。” 他大刺刺地道:“我找到他,是我看得起他,那是我的够运,他的光荣!” 侯小周坐在豪华得十分雅致的大堂上。一个聪明的女人懂得怎么用衣饰来映衬得自己更高贵可人,一个智慧的男人懂得如何以举止来表现自己的风度气派。侯小周不但自身给人雅洁明净的感觉,连大堂上的布置,也令人不觉油然生起一种庄敬与歆羡之情,在大堂里,摆设的是古董、名画和经典巨帙,映衬了这宅子主人的气派学识。 可是唐宝牛既不懂画,也不懂书。 他左看也不懂,右看也不懂,那“飞来飞去”、“像一只乌鸦衔了团黑线乱飞”的东西究竟是字还是画? 至于山水,他看幅幅都是千篇一律:不是山就是水——但就不明白全都是一个模样为什么还要画了再画?看了再看?还分有高价低价——在他看来: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东西。既然每一幅的笔法、内容、题材都没啥两样,为啥要画了又画,乐此不疲? 他决定改天再问方恨少,为什么这些字画,那么值钱?他也可以写十个字只有一两个字让人看得懂非常“草”的“书”,为什么就不能卖钱? 侯小周却耐心地听方恨少对他说完了借银子的事。 他衣衫干净,一尘不染,却并不奢华,脸色微白,有一种花朵般的秀气,一个像他那么高大的人依然保存秀气,可谓十分难得一见,但在他眉宇有力眼有神采的脸上,显得丰采中带有一些艳冶之气。 他就是这一丝艳冶的邪气,使得他跟方恨少两人,气质相似却并不相近。 方恨少叙说的时候,侯小周手里拿两枚银色的铁胆,捏着、弄着、把玩着,微笑而专心聆听着,只偶然地皱了皱眉头。 等到方恨少说完了之后,他稍沉吟一下,问:“总共要多少钱?”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 侯小周又问:“是沈虎禅沈大哥要你向我拿的?” 方恨少答:“是向你借的,保证他日定必偿还。” 侯小周笑了一笑,道:“你再说一遍,十五万两银子是什么用途的?” 方恨少道:“渔阳、向阳、山阳三村居民原本是以务农为生的,当今皇帝不知怎的大发豪兴,听了个王八蛋加十级的御史箫镜陵的话,说要实行引水灌溉农田,三倍丰收,四季如春,要‘三阳县’这三条大村先拿出成绩来,否则不惜把全村农民发配边疆拓荒……萧御史的方法不但不能使土地肥沃,农作丰收,反而给贪官庸吏一搞,翻江倒海的,引发了黄河之水,淹没了大部份农田,但这些人欺上瞒下,要是‘三阳县’依时依候仍交不出令他们满意的成绩来,即实行集体充军!” 侯小周淡淡地道:“黄河这一泛滥,他们想自耕自食也难,哪里还可以有余粮令皇上龙颜大悦呢?嘿!” 方恨少悻悻地道:“但是那一个狗头军师,不肯承认行法失败,反而虚报收成,胡涂皇帝一喜之下,便自以为上比尧舜,下比禹汤,要‘三阳县’先进贡三十万两银子,作个意思,便省着不必亲察‘丰收’了!这笔银子在皇帝看来实在‘不成敬意’,但‘三阳县’的居民哪里缴得出这笔银子!天怒人怨下,只有造反,老大辨机明势,这还不是谋反的时局,这些无告苦民起义妄动,只有被歼灭的份儿,所以,便要代筹这笔银两,先应付这一劫再说。” 侯小周沉吟道:“有错不认,面子要紧,真是上面这些人的特性,可是,这样应付下去,以后皇帝真以为箫镜陵的劣策使得,到处实行恶法,岂不贻误大局?” 方恨少道:“老大说这倒不至于,因为这天子自以为天才,他只要高兴,就来个新策奇略,但凡玩个三五天,至多两三个月,便兴味索然,忘得一干二净了,上次他命七千匠工修筑他的巨像竖在钱塘江口以阻决堤,便是一例……修着筑着,淹死了四五百个工匠,他自己倒忘了这件事,那石像嘛,也早给洪水冲走,无人过问了。” 侯小周笑道:“对,上次他因太喜欢峨嵋山,要筑一条可行马车的大道直通金顶,后来,因他泡上扬州歌妓,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方恨少道:“可是,这皇帝狠起来,也着实厉害,一本书里的其中一篇文章里的一小段中有一个字把他的姓氏从左右分了开来,他觉得是人家把他对砍分尸大逆不道之意,从印工到著者、读者、售者,甚至瞥过一眼书皮的人,足足抄斩了一百四十三家人,其他个别斩首的不计其数,可也真毒!” 侯小周道:“你这番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去,你和我,连同朋友家属,就全都完了!” 方恨少笑道:“我是江湖人,有什么好怕?怕就不敢说了。他骂的人,我偏要赞一赞;他撒谎,我偏要讲事实。你呢?你有家室,是世家公子,戚友满座,食客三百余人,你要是怕,我可以不说。” 侯小周笑道:“难道刚才我说的比你少么?” 方恨少笑道:“我就知道老大没看错你。” 侯小周道:“我们不怕,‘三阳县’的百姓可不能不怕。” 方恨少道:“十五万两银子还是得要缴出去的。” 侯小周道:“所以你们来找我。” 方恨少道:“江湖上肯为这种事拿十五万两银子的人,恐怕不多,我们方便去借的人,实在更少。” 侯小周笑道:“当年在沙狮坝沈虎禅救我之恩,我迄今未报。” 方恨少道:“报不报恩,是另一宗;你要是不肯借钱,尽说无妨。” 侯小周眉毛一挑,笑道:“我说不肯借了?” 方恨少喜道:“你肯借了?” 唐宝牛插口道:“我早就说侯小周不是小气的人。” 侯小周笑意却有些涩:“可惜,就算我肯借,‘将军’也不肯拿出来。” 唐宝牛奇道:“将军是什么东西?” 侯小周道:“将军就是将军,武林中的将军,江湖上的将军。只要让他‘将军’的人,对方就输定了。” 方恨少惊道:“你……你是说‘铁剑将军’楚衣辞?” 侯小周道:“江湖上好像没有第二个‘将军’。” 他缓缓地道:“武林中人人都称他为‘将军’,他不但有将军的胆,将军的勇,也有将军的武功,将军的气势,更有将军的实力……” 唐宝牛道:“我管他是谁!我们又不是向他借钱!” 侯小周道:“可是,我向他借了五十万两,如果他不准许,我是不能把半两银子给任何人的。” 唐宝牛哗地一声道:“你怎么欠他那么多银子?” 侯小周摇首道:“不是银子。” 方恨少道:“那么五十万两是……” 侯小周道:“黄金。” 他苦笑又道:“我是没落的世家公子,可是,这大家族给我的负累也无可估计,我在七年前除了负担一窝子债,连古董字画也典当无余……还有一干跟我吃饭的人才。我不借款,怎么过活?” 他笑笑道:“我不像你们,可以‘劫富济贫’。” 方恨少道:“‘劫富济贫’也有‘劫富济贫’的苦:要是济的是自己的贫,那倒好办,干一两宗便可以收山;要是济别人的贫,那么干一辈子也济不完,而我们得罪的都是不能得罪的人,帮忙的是最需要帮忙的人,济到最后,只有给人祭了。” 唐宝牛道:“所以,我们被官府通缉,而你还是堂堂‘铁胆盂尝’侯小周侯公子。” 侯小周道:“可是这‘铁胆盂尝’四个字也使我欠了一屁股还不了的债。” 方恨少道:“你欠‘铁剑将军’的钱,也真不少。” 侯小周道:“所以我没有办法借十五万两银子给你们。” 唐宝牛仍不甘心地道:“你偷偷的借给我们,不去告诉铁剑将军,不就得了?” 侯小周正色道:“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我决不能做。” 唐宝牛昂然道:“你不做,我们也不勉强你,看来,我们只好向铁剑将军借了。” 侯小周即道:“他?他不会借给你们的。” 方恨少奇道:“我闻说‘铁剑将军’楚衣辞为人耿正,甚得江湖中人爱戴,他祖业甚丰,农田千亩,不会吝啬至此,一毛不拔,拒人于千里之外,忍见人于水火之中罢?” 侯小周淡淡一笑道:“那你就看错他了。” 方恨少问:“难道江湖上的传言都是假的吗?” 侯小周道:“不是假的,而是他威逼利诱,要人替他宣扬的。” 唐宝牛不信:“铁剑将军会是这样的人!” 侯小周道:“楚铁剑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一干武林豪杰支持他,开销自然也大,单靠他的农园,怎么应付得来?” 唐宝牛瞪目道:“难道……他也像我们……” 侯小周道:“他也像你们,不过,只劫富,不济贫,说实在点,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为的是钱,以钱得名,以名换势,以势获权。” 方恨少狐疑地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侯小周反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借钱给我?” 方恨少有点恍悟的样子,侯小周道:“因为,有些事像他那样子的大侠,是不便出面的。所以,他便需要用到我,和我那一干手足了……” 唐宝牛道:“原来你们……” 侯小周接道:“狼狈为奸。” 唐宝牛骂道:“将军太可恶了!” 侯小周道:“我又何尝不可恶?” 方恨少舒了舒身子,道:“看来,这笔钱,我们只好另谋他策了……” 侯小周忽道:“其实,十五万两银子不难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一样垂手可得。” 唐宝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侯小周淡淡地道:“我什么也没说。” 唐宝牛忍不住一把揪起他衣襟,口水溅到侯小周的脸上:“你刚才明明是说,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也垂手可得。” 侯小周道:“我是说过,但回心一想,方法太难行,你们也决不敢为,既然说了等于不说,所以就不说了。” 唐宝牛怒道:“有什么咱们不敢做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阎王爷的地盘我也敢踩!” 方恨少截道:“小周兄,你且说来听听。” 侯小周看了看方恨少,又转头去看唐宝牛,自己脸上先紧张了起来,低声道:“跟将军借去。” 唐宝牛嗤笑道:“怎么借?那种人,还肯把钱借给我们去接济难民么?” “这样明着去借,自然没有希望;”侯小周悄声道:“找个机会,绑了将军,就不愁将军的女儿不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吓了一跳。 吓一大跳。 第一集:战将 第三章 绑架将军 “绑架将军!” 唐宝牛和方恨少同时惊问。 “将军”是武林中一方宗主,甚有侠名,要绑架他,不但惊世骇俗,而且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 因为据说“铁剑将军”楚衣辞的武功极高,究竟高到有多高,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曾剑压群雄于泰山之颠,被誉为“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的“七色长剑”舒映虹,三十招内就败在他的剑下,听说将军只用一只手应战,左手中的茶都没溅出一滴,从此舒映虹就甘心臣伏作了将军的得力助手,跟王龙溪、楚杏儿,成为武林里有名的“将军麾下,三面令旗”。 “绑架将军”,可以说是一件绝对做不到的事。 “别人是做不到;”侯小周眼睛闪闪有光,道:“可是沈虎禅沈大哥一定能做得到。” 他眼睛的光芒愈来愈盛,“他十三岁时便杀死革动地,十四岁时暗杀江方寸,十五岁格毙省无名,……这些人从来都是杀不死的,不可能杀得了的,但在沈虎禅杀来,却像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我们不要杀死将军,只需俘虏他,逼他女儿交出一百五十万银子赎金,一切不都结了?”侯小周说完之后,望定方恨少和唐宝牛两人。 唐宝牛低声问方恨少:“怎么样?” 方恨少道:“什么怎么样?” 唐宝牛扬起一只眉毛,悄声道:“干不干?” 方恨少沉吟了一阵子,道:“凭我们二人之力,就算要干,只怕也力有未逮,三年前,我曾跟将军的师弟王龙溪交过手,我差点儿没让他的‘兜率宝伞’打成肉泥!” 唐宝牛顿时泄了气:“这样说,是不干了?” “干!”方恨少毅然道:“不过,要等沈大哥来了再干!” 侯小周在旁听了,便问:“沈大哥何时才来?” 方恨少道:“他忙着去筹另十五万两银子,筹到便赶来。大概就在这两天罢。我们去绑架将军,为何不去绑架他的女儿?这应该比绑架将军容易下手一些吧!” 侯小周道:“将军这种人,未必虎毒不伤儿,为自己的骨肉付出大笔款子的。如果咱们的目标是绑架将军,别的款子,都不用筹了。绑架的事,我虽不便出面,但有关打点,出谋献计,人手调动,进退突围,可全由我负责,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三位嘛,占七成…… 方恨少道:“绑架将军,主要倒不是为了钱,他伪善造作,倒要给他教训。” 唐宝牛道:“对,我最看这种人不顺眼。”他摩拳擦掌地说:“真恨不得马上去把他抓来揍一顿再说。” 侯小周道:“既然如此,两位就在敝处稍待两天,咱们恭候沈大哥莅临后再从详计议。 唐宝牛忽道:“你现在有多穷?” 侯小周怔了一怔,道:“唐巨侠何有此问?”他知道唐宝牛素来喜欢当“大侠中的大侠”,故不只称之为“大侠”,而叫“巨侠”。 唐宝牛用大舌头舔了舔唇,用手拍了拍肚皮,道:“我口渴,而且饿了。” 侯小周恍然大笑道:“我侯小周再穷,两位吃的、喝的、玩的、乐的,还不用操心。”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道:“一点也不必操心,管教二位开心。” 侯小周把他们带到男人最开心的地方。 这地方有赌,各样各式的赌;有酒,各类各种的酒;而且还有殷勤奉迎,在这儿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令你飘飘然的好话,最后少不了的,有女人。 但这个地方并不乌烟瘴气,也没有呼卢喝雉,因为来赌的人,大多数是赢得起而又输得起的人物,而来喝酒的,大都是痛饮三百杯不醉还过得了景阳岗的好汉。 嫖客却不多。 因为没有几个人嫖得起。 能在“金山赌坊”下注的人,一掷千金而不改容,能到“品珍小馆”痛饮大吃的人,出手阔绰而身份也高,可是,这些人,都未必能有资格上得“金陵楼”来。 “金陵楼”干净、雅致、氤氲着淡淡的香气,琴几、窗棂、花盆、朱梁全都有一种雅洁的韵致,花瓶里插着一株盛开的桃花。 看来“金陵楼”里的人客虽然稀落,却都不凡。 唐宝牛和方恨少,从来不曾来过这种地方,他们吃得七分饱喝得三分醉,侯小周暖昧地笑着,扯了他们上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一见侯小周上来,就眉开眼笑,几个龟奴打手小厮模样的人,也忙向他打躬作揖。 侯小周在艳妇耳边吩咐了几句话,然后,跟几个看似“金陵楼”里的人耳语了几句,大都往手里塞了点事物,只见人人都谢了又谢,侯小周回过身来向唐、方二人说:“我进去一下,你们好好玩玩吧。”说着便走了进去。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有点讪讪然,不知侯小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见珠幔后盈步踱出几名温柔可人的少女,把唐、方二人请了上座,拂拭衫尘,纤手斟酒,还为他们摇扇抹,奉上饯果,唐、方二人一下子真有点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闻及女子们的温香鼻息及纤纤玉指轻拂过他们身上,他们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十分好受,脸上却热辣辣的烫烧。 就在这时,在座的客人忽都交头接耳,低语纷纷,都窃声说:“来了,来了。” 珠帘里莲步踱出了十四名女子,垂首低眉,捧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缓步而出,分坐两旁,座上骚动之声更响了,有的人还拍手来。 一个人拍手,人人都齐鼓掌,都道“翡翠!翡翠!” 慢慢声音像小川自四方汇成了大河,鼓噪道:“翡翠出来,翡翠出来!” 唐宝牛和方恨少仔细看去,那十四名女子都各有各的美,有的小家碧玉,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淡素蛾眉,有的楚楚惹怜,但在座的人聒噪呼嚷,似乎为的不是这十四个美丽女子,而是另有其人。 忽见珠帘里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掀开了帘子,一个女子白得像一块教人疼惜而无瑕的玉坠子,恻了侧首,桀笑道:“怎的那么嘈呀?” 这女子这么娇嘀嘀的一笑一说,整个气氛都温和了下来,就像大热天喝下一碗冰镇雪耳莲子汤一样。 这女子也不是怎么艳美,只是青春可爱,娇态无邪,她个子不高,但洁白无瑕,微微丰腴的身材紧紧裹在绯红淡白的衣衫里,弹力迫人地绷紧着,使人为她青春的纤腰倾羡不已。 女子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世间没有忧愁。她天真、快乐,十指纤纤间仿佛连指缝的肤色都一样白嫩,这女子就像一切最可爱的婴孩,只不过她是少女,青春的魅力令人心动。 唐宝牛心里咚咚的在跳动。 方恨少不像唐宝牛,唐宝牛好色,他不好,但他一样不是圣人,更不是假正经的人。 就算他是圣人,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也一样心跳加速——这女子可爱得似乎是深山里的溪水,清得有股甜味。 方恨少真恨不得她把搂到怀里来,好好疼她一疼。 不料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虽然稍微安静了一阵子,随即此起彼落的哗叫道: “翡翠!我们要的是翡翠啊!” “翡翠不出来,我们自然要叫了!” “翡翠不出来,明珠也无妨!” 有人学着先一人的声音:“翡翠不出来,我们要扯衣服了!” “剥明珠的衣服!” 众人皆浪语谑言地有一句没一句的狎笑着,方恨少看得心头有气,正待发作,但他虽是跑惯江湖的,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来的,不敢造次,低声向唐宝牛道:“这干兔崽子真可恶!” 唐宝牛道:“这种地方,好像本来就这样子!” 方恨少一愣道:“那么我们岂不是也要学他们的样子?那真愧为读书人了!” 唐宝牛迟疑地道:“是啊,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们没见识过,会笑话我们的。” 不知怎的,唐宝牛和方恨少两人都感觉到,身为江湖人,不知道青楼规矩是件没面子的事,让人知悉自己没玩过女人,更是颜面无存,所以他们虽看不过眼,一时却仍不敢发作。 那少女明珠笑道:“姊姊就要出来了。” 一个“客人”尖哨了一声,站起来调笑道:“妹妹若肯陪我,姊姊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才说了这句话,立刻被人嘘得坐了下去,只听人纷纷喝道:“翡翠呢?”“翡翠不出,我们动手把楼子拆了!” 刚才那浓妆妖娆的女人忙摇手道:“别拆!别拆!就出来了!就出来了!” 一个双眉倒竖的男子怪叫道:“香姑,不拆可以,叫你那颗明珠脱给我们看看究竟的有没有真珠!”众皆狎笑吹嘘。 那叫“香姑”的女人摇手陪笑道:“大爷赏爱,叫我怎么都不妨,可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嘛,明珠还是黄花闺女,怎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七八个声音吆喝笑骂道:“沐公子又不是叫你脱!”“你这老蚌的珠,送我都不看了。” 方恨少听着实在忍不住道:“怎么这里看似高尚,说话却这么难听?” 一个眼睛不住眨霎的男子转过头邪笑道:“难听?兄台到这里来,难道要听好听的?要听好听的,可以到学堂去!” 众人皆笑。一个麻皮大鼻汉子道:“要听有意思的,进房去也听得到。高尚又怎样,私底下不是一样难听!” 方恨少给调笑得胀红了脸,心想不管失不失面子,好歹也得闹他一闹,正在这时,那“香姑”忽喜道:“翡翠来了。” 众人一时都噤了声,眼帘人影一闪,珠帘一阵晃动,唐宝牛别过头去,只看见高髻乌发上嵌着一块翠莹欲滴的碧玉,一个黛衣丽人已端立在堂间,向众人盈盈一福。 这时,本来正在喧哗闹事的人,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那丽人裣衽为礼后,那十四个年轻女子的音乐便奏了起来,香姑也就悄悄的退了开去,剩下那丽人也不说话道歉,便舞了起来。 她这一舞,仿佛场中尽只剩下一个人,因为人人都被她舞姿吸引住了,分不开去看别的东西。此刻,就算官老爷要在这儿开法场斩首,也失去了示众效果,因为不管会不会欣赏舞的艺术,人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丽人之一舞。 丽人的神态是忧怨的,可是她那么地明艳,她嘴唇美丽的翘着,唇上那美丽的弧度令人惊疑造物主的偏心,竟有那么令人怦然心动的艳红,似衬头上那一块翠玉。她的唇没有完全合拢,微微启着一道缝,露出白得连雪也惭色的贝齿,这又对衬着她伶俐柔活的明眸。 可是这样一个丽人,尽避神情那么忧怨,给人的感觉还是活生生的、跳泼泼的,活色生香的美人,她的气质里那一股活力似乎告诉人们那忧伤表情只是伪作的,只是她的表演,也是她的艺术。 唐宝牛一见,整个人都痴了。 他觉得四周已没有人了。只剩下她和他,只有他在看她一舞,而她之舞是为求他一睹。 唐宝牛完全痴迷了。 他整个人像坐在炭炉上,很快地,脸上热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她一笑,这一笑一定是为他而笑的,他坐在那儿,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报答她这一笑,他又看见她一颦,这一颦,分明是向着他颦的,他怔怔忡忡的楞在那儿,不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他的心情。 他心里正在狂喊着:她注意我了,她在看我了,怎么办?……死了死了,今天没换衣服就匆匆上来了,一定衣冠不整了,给人第一印象多坏呀…… 他脑里尽是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丽人那一双像一片会飞的水似眼神,向他瞟了一眼,好像带着微讶,又有些微嗔的喜意。 他忽然想起,这会不会就是俗称的“抛媚眼”,既然她这样,自己应该怎么办呢?也一个“媚眼”飞了回去,还是……单起了一只眼睛,向她示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气里,无限愁伤,比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还要添几分无奈,增几分伤怀。 第一集:战将 第四章 你有狗名我没有 唐宝牛开始时还以为是方恨少在叹气,所以他用肘部碰了碰方恨少:“你叹什么气?世间居然有这么美的女子,还有什么可叹的?”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谁在叹气?” 唐宝牛这才望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身段颀长,剑眉星目,唐宝牛跟他比,显得太粗鲁不雅,若拿方恨少跟他来比,又显得太文弱秀气。他那一身粗布衣衫褴褛而宽阔,穿在他的身上却刚好反映出他能令女子心碎的不羁,他不扎方巾的头发散落额上,恰好可以衬托他使人心醉的落拓。 这人除了叹息一声外,显得异常沉默,他的嘴角是翘而显得棱形优美,使人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的那种缄默。 唐宝牛本来想粗声喝问他为什么叹气,但见他如此英姿,也就把话吞回肚里,把视线拉回翡翠动人的舞姿里。 这丽人的舞姿极端优美,但却不是含蓄婉约的,而是举手投足间都充满活力与魅力,她的曲线像跳动的彩虹,让人生起狂乱的拥贴上去的冲动。 唐宝牛平时总是“自作多情”,而且更要命的是“自命风流”,加上他自己“孤芳自赏”,所以一个男人最令女人讨厌的“三自”他都有全了。这时他这“三自”脾气又发作了,所以他兴致勃勃,充满希望的对他那一向爱美而不好色的朋友方恨少道:“我发誓。” 方恨少知道他又有狂言妄语要说,但作为他亲密战友只好知情识趣的问:“什么誓?” 唐宝牛喃喃地道:“她……她对我有意思……” 方恨少明知不可置信但只好问下去:“何以见得?” 唐宝牛瞪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用眼神责备一个瞪着眼睛的瞎子:“她在对我笑啊!你难道没看见!” 方恨少差点没冲口而出: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她对我笑多于对你笑!但还是忍住没说,只问:“那你发什么誓?” 唐宝牛道:“我……我发誓有一天,一定要脱下她的衣衫……”他其实只想说“发誓有一天要把她追求到手”,不料因看着她令人怦然心动的扭动,只觉喉咙发热加速,一时失口,说成了那一句话。 但这却是他的由衷之言。 方恨少摇摇头,道:“真是恬不知羞,有失斯文。” 忽听背后有人叫他,转过头去,原来是侯小周,侯小周笑嘻嘻的望着他,道:“来。” 方恨少间:“去哪里?” 侯小周道:“有人想见你。” 方恨少实在想不起在这儿还有谁会认识自己:“谁?” 侯小周笑道:“你去了便知。” 方恨少指了指唐宝牛道:“他要不要一起去?” 侯小周眨了眨眼睛道:“唐大侠只怕请不动了。” 方恨少看见唐宝牛色迷迷的目不转睛的看着翡翠之舞,没奈何地道:“我看他是不会去的了。”说罢起身随侯小周进入室内。 方恨少走了,唐宝牛因太专心看女孩子,所以全无所觉。 他心里想: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这番给自己看见了,可真是缘份,如果她嫁了给别人。投在别人的怀抱里,那多可惜哪。这样一个女孩子,值得自己花一生去宠她爱她,要是叫别人占有了,那真是天大的遗憾!如果这活色生香,只给自己欣赏,那才是莫大的幸福。 他想着想着,心头发热耳自鸣气自促,却不懂如何过去搭讪是好。其实人只要对事物一注重起来,自然就会患得患失,进退维谷,豁达不起来了。 忽然听见那双眉倒竖的男子怪叫一声:“脱”众人皆笑起来,七咀八舌的叫脱。 翡翠只是笑笑,也不生气,继续舞她自己的,刚才那不住霎眼睛的大汉吆喝道:“脱!脱啊!沐少爷可不是说笑的!” 这种呼声此起彼落,渐渐人人都此起彼落地叫嚷起来,那叫香姑的女人又忙出来圆场道:“诸位大爷,这……这……翡翠姑娘可不是不正经的女人,只歌舞不卖身,怎……怎可以在这种场合里脱衣服呢?要是大爷赏面嘛,里面倒有雅室,不如……” 麻皮大鼻汉截道:“沐公子要她在这脱,就是这里脱,又不是叫你脱,你罗嗦什么?” 香姑出来混熟了,自然知道“沐公子”存心整人,当下把笑脸盛得满满的道:“敢情是翡翠不知天高地厚,有得罪沐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大人不记小女子的过,也请两位司马大爷包涵则个……” 那麻脸大鼻忽一个纵身,已到了香姑跟前,一掌掴去,香姑鼻血长流,跌在丈外,这汉子身形极快,比眨眼还快的他已离开座席到了香姑身前,而原先香姑在的地方,已空无一人,香姑已躺在丈外,这些事情都好像上苍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两人的位子更换,才会发生得那末倏忽莫测、迅速绝伦,一旁的龟奴别说去救,连看也来不及。 那麻脸大鼻汉戟指道:“沐公子叫她脱,她就得脱,沐公子没叫你讲话,几时轮到你说话!” 香姑这次捏着打塌的鼻子,哼哼哎哎的没说得出话来。其余的客人和龟奴看来都甚惧于那姓“沐”的来头,暗里摩拳擦掌,但都敢怒不敢言。 那翡翠姑娘却镇定如恒,露齿一笑,呢声道:“我道是谁,威风如此,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司马不可司马三爷。” 麻皮汉子扳着脸孔道:“你胆敢开罪沐公子,现在来巴结我也一样没用。” 翡翠向那眼眉倒竖的中年人福了一福,嫣然笑道:“原来是沐公子教训贱妾来了。” 那竖眉汉子的眉,忽然垂挂下来,倒真像条狗尾巴,既可竖起来摇摆,必要时也可夹着尾巴逃一样:“你如果知机得早,好好的赔不是,说不定,这苦头就吃得轻些,只要你乖乖的做我上次叫你做的,少爷我一高兴,就饶了你也不难。” 翡翠依然笑道:“不知沐少爷让我怎么个赔罪法?” 沐少爷的眉又竖了起来,邪笑道:“你真要我在这里说?” 翡翠道:“怎么?难道沐少爷要我的赔偿法子,大家听不得?” 沐少爷变脸叱道:“死贱人!不是老子不说,而是怕你听了脸黄!” 翡翠道:“不是脸黄罢?而是脸红!诸位听听,他上次要我做的事,连他自己也不敢说出口来!他嘛,只敢在外面动拳头,充大丈夫,在房间里,就丈夫不起来了。我卖舞、卖艺,独力难抗时连身也卖了,但恕不招待未成年儿童!” 众人听了,都知所指。哄笑起来,又快快收住笑声,怕惹上大祸。沐少爷胀红了脸,粗着脖子骂道:“贱妇!今日不把你大卸八块,我沐利华算是乌龟王八蛋。” 众人见这沐家大少动了真怒,都徨恐起来:金宝城一带,沐家是绝对惹不得的世家,沐家主人沐浪花外号“飞星剑客”,又号“飞声剑影”,据说他单凭剑光星花,即可杀人,口里一声呼啸,即可击败敌手。 但是沐家最难惹的,还是沐家的关系:据悉沐家上通官衙,下结匪党,在武林中,跟“将军”还是联盟共帜。这样的关系,谁敢招惹,一旦惹上了,官家通缉,强盗暗杀,加上江湖上武林人视之为过街老鼠,简直上天遁地也无处可容。 金陵楼座上不乏高手,其中不少人虽爱姐儿俏,要挺身作护花使者的,都因为惧于沐家的声威,而不敢作声。 ——“飞声剑影”沐浪花只有沐利华这个儿子,得罪沐家少爷等于自绝门路……何况,沐家的两员大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也是在江湖上字号叫得响拳头硬得来的好汉! 所以金陵楼上的客人,有的颓然,有的不忿,但大半都悄然离席,不敢插手此事。 翡翠却神色如常,道:“哦?你有能耐把我大卸八块么?”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因为是大家一起笑,可以不必蒙上单独得罪的险,所以大家越发笑得尽情,仿佛这样便可以泄愤,可以打击沐利华,可以使自己英雄感一些。 沐利华更怒了:“你……你不要后悔!” 翡翠高傲的神情十分漂亮:“你杀吧,杀了我,也不见得就是大丈夫!” 金陵楼上大半客人,都是在销金窟、温柔乡里混熟了的嫖客,自然知道沐利华和翡翠的恩怨是怎么结下的,可是,唐宝牛可完全不明白。 他们看来人人都好像都懂的样子,只有自己不懂,便不敢问。 在旁的司马发大喝一声,一拳向翡翠擂去,沐利华尖叫一声:“留她性命!” 司马发道:“对!好好折腾她!”“蓬”的一声,一拳已兜击在翡翠的小腹上。 翡翠哀呼半声,柔软地倒落,五指扯下了幔帐,轻柔地披盖在身上,一刹那间,她脸都白了,却衬得容貌更秀丽。 沐利华尖声怪笑:“再给我打!” 忽听一声春雷般的大喝,震得楼里宫灯烛火闪烁,珠帘断落,杯盘格登碰响,“姓沐的,你这乌龟,王八蛋,不是人养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只听格登格登连声,有一个胆小的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直滚下楼梯,一路格登格登龙冬龙冬的响。 骂的人耸然立起,托塔金刚也似的一名汉子,众皆失色。 其实众人骇怖的不是这样一名浓眉乱发恰可撕虎裂狮的一名好汉,而这人一开口不止骂了沐利华个狗血淋头,连他先人也一样不放过。就算有人敢出来挑梁子,又有谁敢这样毫无忌惮去触沐浪花霉头? 然而这汉子胆敢如此! 沐利华也被跟前这汉子的威猛震住,怔了一怔,道:“你说什么?” 那汉子当然就是唐宝牛。唐宝牛反问:“我说的你不会听?” 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 这是江湖上一个极粗鲁不文的手势。“你既然不会听,我便用个手势做给你看。” 到这时沐利华不得不发作了,他发出一声尖啸,“你是什么东西?!” 唐宝牛反问:“你又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怒笑道:“我是沐家少爷,沐利华,报上你的狗名!” 唐宝牛摇摇头道:“我不是东西,你有狗名,我没有。” 沐利华气极:“油嘴滑腔的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 唐宝牛道:“我是活不耐烦了。正想找个人来耐烦耐烦。” 司马兄弟见这样一个彪形大汉有恃无恐的站出来,料必有相当斤两,他俩是沐浪花手下大将,大场面司空见惯,保护少主为重,司马发当即一闪,已拦在沐利华与唐宝牛之间,向唐宝牛拱手道:“阁下这算出来做架梁了?” 唐宝牛仰首望望:“我像块木头吗?架梁在屋上。” 司马发脸色变了变,强笑道:“这件事本与阁下无关,我看阁下就赏兄弟几分薄面,回头,我们做个东道主,跟阁下交个朋友如何?” 唐宝牛笑道:“我的朋友有杀猪的、屠狗的、甚至做小偷的,但就是没有打女人的。” 司马发正待发作,司马不可一手按住他肩膀,沉声向唐宝牛道:“水里凭风力,岸上靠道走,宋溪、朱毛、广南兴,你是那一条线上的朋友?” 唐宝牛听了这许多“黑话”,一句也没听懂,只说:“我是采野花来的。” “采野花来的”这字号,饶是老江湖的司马昆仲也没听说过,两人怔了一怔,你望我,我望你,都道对方来路非同小可,司马不可当下试探地道:“兄台是……外地来的?” 唐宝牛昂然哼了一声。 司马不可沉着气又问:“不知兄台要采……那一技花?” 不料唐宝牛却指着沐利华,哈哈笑道:“他,茉莉花!” 这下可逗得全场都笑了起来。司马兄弟这才知道自己遭了戏弄,原来唐宝牛借“沐利华”的谐音刺为“茉莉花”,沐利华顿时怒红了脸,几连眉毛也变了红色。 司马不可沉下了脸。 他这一沉下了脸,笑声立止。 而他的指骨,也炒豆子似的劈拍劈拍响了起来,他脸上的麻子,竟像跳蚤一样,弹动了起来。 他沉着声音道:“好小子,有种!” 唐宝牛道:“老小子,有种就打我,不要打女人!” 司马不可道:“好,我就把你打成女人!”一语未毕,一拳飞击,兜捶唐宝牛的下腹! 唐宝牛大喝一声,也一拳击出! 两拳相碰,均是一晃。 司马不可缓缓收拳,笑道:“好拳。” 唐宝牛也笑道:“你也不差。” 司马不司笑着道:“你膂力强。” 唐宝牛豪笑道:“你拳劲厉害,是什么拳?” 司马不可退了两步,微微笑道:“僵尸拳。” 唐宝牛也没听过,但他的右手拳头痛彻心肺,正放到背后用左手拼命按摩搓揉,一面敷衍地笑道:“久仰,久仰。”目光扫瞄,发现方恨少不在场里,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司马兄弟及那姓沐的王八,当真不是好惹的人物,这次自己独力支撑局面,可要糟了。 司马发见兄长司马不可满面笑容,却不抢攻,倏至他身侧,在他耳畔低声问:“怎么?” 司马不可低声道:“我左手无名指的骨节断了。”脸上笑态依然。 司马发道:“我去。”刷地跃前,五指一伸,噗地刺入红柱中,直没指根,这等铁指功力,简直神乎其技,众皆震怖。 唐宝牛望了望柱子,再瞄了瞄他的手指,然后看着司马发,道:“我说过,我不是柱子。” 司马发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你的身体比不上木头硬。” 唐宝牛问:“你怎么知道我比不上木头硬?” 司马发眨着眼睛问:“你想试试?” 唐宝牛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问:“如果不想试呢?” 司马发见对方气馁,心里不禁有些得意洋洋,“那么,你得要先跪下来,叩头,再……” 他的话当然没有说完。 唐宝牛倏地抄起一张大桌子,连同桌上的酒杯菜肴筷子牙签全向他右臂砸过去! 司马发怪叫一声,左手五指穿入桌面,抓住桌子,但唐宝牛已全身飞起,右膝自上压去,压在他右手腕骨上。 司马发右手五指还留在柱子里。 这刹那间他没有机会拔出五指。 五只手指的骨折声,在杯翻碗砸的乱响声中毫不起耳。 但唐宝牛确知他目的已经达到。 他已破了司马发右手的“达摩铁指功”。 第一集:战将 第五章 杀气大盛,杀人难免 司马发痛得大叫起来。 “十指痛归心”,司马发虽是武林中人,但忍痛的本领跟一般人也没有太大差异。 司马不可已经出手。 他在唐宝牛压断他弟弟五指之时,已一拳击在唐宝牛的胸腹间。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 唐宝牛像一只虾米似的弓了起来。 这完全合乎司马不可的想像。 他下一步出手,便是双拳合并,力击而下,右膝上抬,这招“天人地”足可叫一头大水牛胸骨碎裂而亡。 可是他双拳才合并,对方忽然以双手抓住他合拢的十指。 他马上听见指骨碎裂的声响。 他的右膝正撞在对方的左膝上。 这一下互撞,他的右膝虽不至当时碎裂,但也站立不稳。 他下盘一浮,劲力便无法运聚,同时间,对方松了手,一拳把他像破伞一般打飞出丈外去! 唐宝牛在数招间打倒了司马兄弟,凭的是勇气,一身钢皮铁骨,以及运气。 他也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大获全胜。 司马不可和司马发倒了,只剩下这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沐利华似并不足畏。 沐利华冷冷的看着。 他冷冷的看着唐宝牛怎样挫伤了司马发、又击倒了司马不可,这些,都像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等到唐宝牛击倒两人后,转过身来,逼视他,他才笑了一笑,拍掌。 “打得好。” “你拍手掌是不是怕我下一个要打你?” “不是。”沐利华道:“我是为下一场你和我的精采决战而鼓掌。” “既然如此,”唐宝牛无奈地耸肩道:“我不得不连你也打了。” 忽然翡翠叫道:“你要小心。” 唐宝牛回身,看见翡翠的笑容,很亮,很丽,但又媚丽入骨,登时心都酥了:“谢谢你,我会应付他的。” 翡翠粲笑着,又担心地道:“他虽不是……真的丈夫……但在武功上,他的确是个人物。” 这次是沐利华道:“谢谢。” 唐宝牛这次有点明白什么“真丈夫”、“好汉子”了,心中惊疑未定,沐利华向他问道:“你的三魂七魄回来了没有?” 唐宝牛豪笑道:“你那么瘦小,打赢你不算好汉。” 沐利华脸色变得甚是怕人。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一张八仙桌前,有两张檀木椅并排着,他用手在右边椅子拍了一拍,道:“我们坐在椅上打,谁离开椅子,便算谁输。” 唐宝牛大声道:“好。” 沐利华指一指右边的椅子,让开道:“坐。” 唐宝牛哈哈大笑,迳自找左边那张椅子坐下去才道:“我才不上当,那张椅子,一坐下去就……。” (字:左口右蓬)地一声,他所坐的椅子粉碎,他臂部撞地却用脚一勾另一椅子,借力跃起,失声道:“这……这是什么掌力。” 一掌间能将一张椅子击碎,本非难事,难在出掌的人轻描淡写,苦无其事,而椅子保持原状,一坐而垮,更不可思议的是沐利华只向右边椅子出掌,倒的却是左边椅子。 沐利华傲然一笑道:“须弥金厉手法。” 唐宝牛怒道:“你毁了椅子,这不算,这不能作算。” 沐利华道:“你没有椅子,便是输了。” 唐宝牛眼睛一转道:“这椅子你还没坐下去,怎么知道是你还是我的?” 沐利华冷笑道:“坐下去还不简单!”呼地退及椅前,就要坐落,唐宝牛大喝一声,一脚往沐利华肚子踹去! 沐利华吃了一惊,连忙一闪,唐宝牛哈哈一笑,收足反身,大屁股就往椅上坐。 可是沐利华身法如蛆附身,又闪到唐宝牛身后,双肘齐出,撞在唐宝牛臀上,把他撞飞出去! 沐利华一面坐落,一面笑道:“你抢得过少爷我?”不料砰地一响,椅子倒了个四脚朝天,沐利华一时不备,也跌个四脚朝天。 可是他一跌即起。 唐宝牛嘻嘻一笑道:“刚才我摔了个仰八方叉,爬起来的时候顺便扫断了这椅脚。” 沐利华的脸胀得通红。 唐宝牛继续道:“现在我没有椅子坐,你也一样坐不到,大家平手。” 沐利华尖喝一声,一掌击去,唐宝牛闪身避过,沐利华虽一掌击空,但唐宝牛只觉右颊却似中了一击,被打得金星直冒,热辣辣的很不好受,心知这“须弥金厉手法”非同小可,自己若真打实斗,未必是其所敌,忽道:“姓沐的,你有没有种?” 沐利华怔了一怔,道:“你想怎样?” 唐宝牛道:“只怕你不够胆。” 沐利华怒笑道:“有什么我不敢的!” 唐宝牛一长身,一拳击破了宫灯,摘下一支蜡烛,挥臂如鞭,横扫沐利华面门。 沐利华面颊青筋闪现,运劲于手,竖臂硬接,只听一声沉响,唐宝牛与沐利华之臂筋肉贲现,相持不下,蜡烛却弹跳而起,随即落了下来。 蜡烛落在两人双臂之间。 烛火仍然燃着。 烛焰炙在两人臂肌上。 唐宝牛运劲横臂推压过去。 沐利华全力竖臂反挫回来。 烛火灼痛了他们。 唐宝牛额上全聚满了星星点点的汗珠。 沐利华脸上的青筋像一群青蚓乱闪。 沐利华的“须弥金厉手法”虽然强厉,但唐宝牛天生神力,沐利华一时也取之不下。 然而火焰的灼痛却非同小可。 旁观的人全都屏住了呼息。 这时司马兄弟已站了起来,这两人虽伤得不轻,但挂伤的经验更不少。 一个人受伤多了,自然懂得怎样忍痛。 司马兄弟掩向唐宝牛。 这是重要关头,更是生死关头。 全场的人,明知不对,但没有一人敢挺身出来说话。 唐宝牛四肢发达,天生蛮力,虽武功平平,但头脑却不照例愚騃)。 他立时觉得情形不对劲。 他即道:“如果你有种,不要人帮你!” 沐利华全身像只烧开了冒烟的热水壶,双眉一剔,尖叫道:“滚开!” 司马兄弟顿住,唐宝牛立即道:“有种!” 沐利华此时只觉手臂已痛得刀切锥刺一般,右手挥击唐宝牛的鼻梁。 唐宝牛却先一步一脚踩在沐利华脚踝上。 沐利华怪吼一声,拳击偏,他回手拨掉蜡烛,唐宝牛倒退七尺,道:“你忍不住痛,你输了。” 沐利华叱道:“我们比武功,不是比忍痛!”冲步一拳击出。 唐宝牛架开一击,沐利华第二拳又到,唐宝牛架开一招又一招,知道招架下去,必会力不从心,知道凭武功招式决不是沐利华的对手,忽把胸一挺,硬生生捱受沐利华一击。 沐利华这一拳,击在唐宝牛的胸膛上。 沐利华笑了,他对自己的“须弥金厉手法”可谓极有信心。 可是唐宝牛并没有吐血倒下,反而一拳兜击,打在他小腹上。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神经全部一起呻吟叫痛,连刚才手臂上的灼伤比起来已经不是痛只能算痒,这剧痛使他几乎要像一个胎儿一般蜷缩起来。 他虽然极痛,但出拳依然猛如怒虎。 唐宝牛击中他的同时,他第二拳又击在唐宝牛脸上。 他恨不得一拳把唐宝牛这张可恶的脸像熟柿子一般打塌。 唐宝牛只来得及把头偏了一偏。 拳头擂在他左颊上,他的眼角、鼻孔、唇角同时标出了鲜血。 可是他仍然不倒。 而且就在沐利华因痛楚丧失了行动的敏捷时,再一拳打在对方同一个地方。 沐利华发出一声锐呼。 他感觉到像一头犀牛的独角搠进了他肚子里,痛得几乎连一切感觉都离开了他,没有站的感觉,没有交手的感觉,没有捱打的感觉,也没有耻辱和愤怒的感觉,一切感觉就只剩下了痛楚。 该死的痛楚。 这痛楚使他完全忘了挣扎,没了斗志,只想找个地方舒服地蹲下来,挺过这场痛楚。 过了好半晌,他才醒觉自己跪在唐宝牛面前,而唐宝牛用手擦去脸上的血,半笑半欣赏的望着他,问:“认输了没有?” 其实唐宝牛心里也很欣赏沐利华,不料他一句问话未了,沐利华倏地像被踩着尾巴的毒蛇一般疾撞了过来,一面叫:“动手!” 唐宝牛刚想抵抗,便发觉右手给司马发缠住,左手给司马不可扣住。 跟着他便吃了沐利华一掌。 他怒吼着一脚蹬去,踢翻了沐利华,但背后、胁下,各中司马兄弟一击。 他摇摇摆摆的晃了几步,胸膛又挨了沐利华一掌,一掌之后,是五六七八拳。 唐宝牛就算是个铁人,骨头也得给这一轮打拆散了。 翡翠哀叫:“住手。” 沐利华住了手,狠狠地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翡翠摇头:“我不认识他。” 沐利华满脸青筋,眉头给汗水浸得又浓又黑:“可是我打他,你心里疼?” 翡翠唇颊现出一片恍似燃烧似的火红:“你们三个打一个,不公平!” 沐利华怒笑道:“不公平?就让他到枉死城里做冤死鬼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对司马兄弟做了一个神情。 司马兄弟马上知道沐利华所做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唐宝牛不能是个活人。 不是活人,当然便是死人。 唐宝牛虽然受了伤,可是这人硬得简直像斧头劈上去也得崩了口,绝对死不了。 如果要他死,当然还要动手。 司马不可已经抽出了匕首,司马发也摸出了刀子,他们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的杀了他,但却可以刺进他要害,再把他推出窗外,然后,说他是打斗时摔下楼撞着利器而死的。 司马兄弟这种事做的也不算少,已经可以说是做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了。 他们的刀子和匕首,又短又小,锋利无比,没有几个人能看见他们已掣刀在手,除了座上一些经历过生死的老江湖才感觉得出来:杀气。 杀气大盛,杀人难免。 翡翠在这时候蓦然叫了一声:“笑玉。” 第一集:战将 第六章 稚子剑 那个剑眉星目,神清落拓,眉宇傲岸,意态不羁的人徐徐地站起身,漫声道:“放了他。”语态就像一个清高儒士不想计较蝇头小利那么不耐烦。他胸前还裹着伤,白布染着血迹。 沐利华怒得“赫”了一声,道:“原来是你这个穷酸。你活不耐烦啦?” 那人皱着眉,从未看过沐利华一眼,只低声淡淡问了一句:“你要我干什么?” 沐利华一呆,却听翡翠答道:“要他们放了那个汉子。” 那人一仰脖子,把桌上的酒饮尽,嘀咕道:“酒不好喝,但我渴了。” 沐利华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这怪人。司马发却眨着眼睛道:“喂。” 那人不应。 司马发冷笑道:“小伙子,你伤如何?” 那人道:“死不了。” 司马发道:“你的钱呢?” 那人耸一耸肩,道:“花光了。” 司马发又问:“你饿了几天了?” 那人淡然笑道:“你应该问我有几天不饿才对。” 司马发笑道:“沐公子有的是黄金宝剑,你跟他叩头,他或会许赏你一些。” 那人想了想,道:“我不要叩头,我只要他放人。”他指了指翡翠,道:“我欠了她一个人情。”然后指了指被捉拿住的唐宝牛道:“放了他,我就谁也不欠。”语音十分慵懒,像嫌夏日太漫长。 唐宝牛叫道:“别救我,我不认识你,我不想欠你情。” 那人倒觉唐宝牛有趣,微笑道:“江湖汉子患难相救,那有谁欠谁的情?只有小人和女子的情,才是万万欠不得的。” 司马不可对他弟弟设法招揽那人本就不满,“他是什么人?就凭他能怎样!” 司马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任,叫笑玉,三天前,他跟‘奇门隐侠’箫竹天打赌,可以中箫老一剑而不死,结果,他真的去挨箫老一剑,反而把箫竹天给吓跑了。” 沐利华暴怒地叱道:“我管他是什么东西!去他娘的……” 这话没有说完。 任笑玉就已经动了手。 他突然冲上前去。 司马不可骤放了唐宝牛,拦腰抱住任笑玉,因为至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任笑玉的危险性跟唐宝牛比起来,一个似蛇一个像牛。 牛虽力大体巨,但未必伤人。 一条蛇的危险性则大得多了。 何况任笑玉不单是蛇,而且绝对是毒蛇。 司马不可职业的本能叫他舍唐宝牛而取任笑玉。 但他这一拦抱,并没有抱着任笑玉。 任笑玉的剑柄却撞中了他的腹部。 司马不可恍似一头被抽了筋的龙,飞了出去,叭地软倒在地上。 司马不可倒地的时候,司马发的刀子已贴近了任笑玉的背后。 他只要手指再一伸,明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任笑玉的背心里去。 却在这刹那间,任笑玉的长剑剑鞘已撞在他的胁骨上。 一下子,司马发只觉得有一千一百只蜜蜂同时在他的左胁上叮了一口,他痛得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也像针刺似的,萎然软倒于地。 任笑玉依然冲近沐利华。 挡他的人和拦阻他的人全倒下去了。 任笑玉才出剑。 看沐利华现在的神情,似乎也在懊悔为何早不听任笑玉的话放了唐宝牛,而致惹上这样的一个人,一把剑。 在淡然如银波的剑光下,沐利华的脸孔成了银灰色,他虽然扬起了双掌,似要以“须弥金厉手法”来接这一剑,但双手手掌仍是银灰而不是金色的。 就在这时,有人像四记春雷迸响般迸出了四个字:“剑,下,留,人!” 任笑玉乍听这几个字,剑眉一震。 这几个字并不能使他的剑停止,但这说话的声音足能改变他杀人的意向。 可是他不能在出剑后停止他的剑。 就在这电逝星飞的刹那间,他的剑忽然改变了方向。 “噗”地一声,剑入柱梁,连柄而入。 “噗”地剑自柱另一面穿破而出,任笑玉已至柱后,一手抓住剑锋,连柄也拔了出来。 这一剑之威,不但锐无可当,连剑柄也一样无坚不摧! 沐利华“啊”了一声,正运聚“须弥金厉手法”的双臂僵直,脸如死灰。 而今他已清楚意会,刚才那一剑如若攻向自己,他断断接不住。 这时候,格勒勒一阵连响,足有人抱般粗的柱子,不但为任笑玉一剑穿破,柱身未破之处也为剑气所毁,摧枯拉朽地倒塌下来。 柱梁一倒,椽瓦齐飞,人客、妓女纷纷走避,惊呼四起,当真是鸡飞狗走。 不过,金陵楼建筑得还算牢固,其中一柱既倒,但是厅只塌了一小爿,余并无碍。 尘烟弥漫中,一个白面长须人,寒着脸浅笑,对任笑玉轻轻地道:“多谢。” 任笑玉剑已神奇地还入鞘中,就似那足以惊天动地的一剑与他全不相干一般:“谢什么?” 长须人道:“不杀犬子之恩。” 任笑玉眉毛一挑,道:“他是你儿子?” 长须人叹道:“他虽该打,但不该死。” 任笑玉微微笑道:“我本来也无意杀他。” 长须人道:“任少侠的‘稚子剑’,威力之巨,老夫平生仅得一见。” 任笑玉奇道:“你以前见过我出剑么?” 长须人自然就是沐利华的爹爹沐浪花。沐浪花摇首:“没有。”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等他说下去。 沐浪花道:“我看过同等威力的一击,不是剑,而是刀。” 任笑玉目光锐利起来:“刀?” 沐浪花肯定地颔首,目意遥遥:“对,是刀。” 任笑玉动容道:“什么刀?” 沐浪花悠远地道:“阿难刀。” 任笑玉一震道:“沈虎禅的阿难刀?!” 沐浪花道:“除了沈虎禅,谁还可以使阿难刀?” 任笑玉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迸出了好几个字:“好,好,好,”别人根木听不懂他说“好”是什么意思。 沐浪花道:“犬子劣行老夫自当严罚,少侠剑下留命,老夫感恩不尽。” 任笑玉忽道:“你也不必谢我。” 沐浪花不说话,他知道任笑玉会说下去。 任笑玉果然说下去:“我此来不是为了杀你儿子。” 沐浪花微诧道:“那么任少侠的来意是……?” 任笑玉笑容一敛,道:“杀人。” 沐浪花紧问:“杀谁?” 任笑玉自牙齿舌尖迸吐出一个字: “你!” 此字一出口,任笑玉身上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肉都是动作。 他拔剑。 然而在拔剑前,他已冲近沐浪花。 在他剑未抽出来之前,他的一手双脚,已攻向沐浪花。 沐浪花无视于任笑玉任何攻势。 他只惧于任笑玉的剑。 对他而言,那些犀利攻势只不过是邪魔各种幻化,任笑玉的剑才是真正的魔头。 其他的攻击,到了沐浪花身上,仅似柳拂岩石,毫无作用。 沐浪花大喝一声,脸上发出淡金之色。 他的双手金芒更厉。 他双手一合,在剑刺入胸之前,双掌挟住剑身! 剑身银色。 双掌金色。 掌剑之间,所呈现的是一股死色。 这一掌的威力,与沐利华所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剑不能前进半分,变不能后缩半分。 这时冒起了红色。 鲜红的血色。 鲜红的血色,渐渐自任笑玉胸襟的白衫上染散开来,很快扩布成一块血云。 大堂人虽不少,可是极静。 静得连流血声也清晰可辨。 流血声却不是响自任笑玉胸前,而是地上。 沐浪花双掌合着剑,剑锋滴下鲜血,落到地上。 任笑玉一笑。 这一笑,充满慧黯、傲慢与倦意。 他一笑就收剑。 一笑就收剑。 这下蓦然收剑,就如同出剑一般蓦然。 沐浪花双掌居然合不住剑锋。 沐浪花一个跄踉,向前抢了半步,他毕竟是一代武学宗师,及时收稳了步桩,全身又变得无瑕可击。 剑已回到任笑玉鞘中了。 任笑玉除了胸前一片殷红,宛似完全没有动过手,出过剑一样,神态仍是潇洒,冷竣。 沐浪花的双掌,淌血不止。 司马不可和司马发一齐掩扑上来,沐浪花一挥手,制止了他们,苦笑道:“任少侠,果然好剑法。” 沐利华忍不住抗声道:“爹,你也震伤了他要害……” 沐浪花怒叱:“胡说!他的胸前乃是三天前跟箫竹天箫大侠打赌胸可中剑不死而留下的,适才是他二度出剑震裂创口。如果没有,我绝对接不下他这一剑。”他的双手仍在淌着血,但神态自若。 任笑玉忽道:“刚才我可以一剑杀了你。” 沐浪花怔了一怔,即道:“刚才我是失了一招。” 任笑玉笑道:“与人交手怎能失招?” 沐浪花也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况失手。” 任笑玉问:“你可知道我为何没有把握机会刺杀你?” 沐浪花反问:“老夫倒极希望知道自己是怎么捡回一条老命的?” 任笑玉道:“如果我攻你于不备,而又没有受伤,必能一剑得手,是不是?” 沐浪花坦然道:“不但是,而且就算你受伤在先也一样。” 任笑玉看了沐浪花一眼,眼中有一丝暖意:“但我那一剑杀不了你。” 沐浪花道:“只伤了我双手。” 任笑玉道:“所以我不明白。我总要弄清楚你是怎样知道我要对你出手之后,才杀你。 沐浪花捋须笑道:“一点也不错,正如沈虎禅所料。”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一字一句地道:“原来又是沈虎禅。” 沐浪花微微笑道:“便是沈虎禅。” 任笑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他越是不悦,越有一种特别的贵气,似王孙公子在小恙里更显出他的尊贵,英雄豪杰在历难里更衬出他的气慨。 “他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他要向我借钱。”沐浪花拈着髯脚道:“他要借十五万两银子;一个人有钱,不但可以买屋子,买官位,也可以买到人心寿命,”他自得地接道:“有钱总是比没有钱好太多太多了。” 任笑玉一笑。 他这一笑里充满讥诮与无奈。 “我看错人了。” “你看错他。他可没有看错你,他说我能接下你一击,你一击不中,必定要弄清楚才会再出手;”沐浪花道:“你也是为了钱才杀人,对方是谁?” 任笑玉笑了:“你想我会说吗?” 沐浪花道:“对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五倍。” 他笑笑又道:“要知道,对方要是给你十万两买我的命,我可以给你五十万两,而且,价让你自己开,我不还价。” 任笑玉道:“我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沐浪花哈哈大笑道:“跟在‘将军’身边的人,怎会没有钱?” 任笑玉道:“‘将军’的钱是怎么来的?” 沐浪花反问:“是谁派你杀我的?” 任笑玉忽道:“可惜。” 沐浪花道:“可惜什么?” 任笑玉道:“可惜沈虎禅忘了。” 沐浪花道:“忘了什么?” 任笑玉道:“我一剑杀不死你,还是可以杀第二剑的。” 沐浪花神色如恒:“他没有忘。” 他抚髯垂目奸奸地笑道:“他收了我十五万两银子,他就得替我保住这条性命。” 他笑笑补充道:“必要时,也可取你的性命。” 任笑玉冷笑道:“果然是万能的银子。” 唐宝牛忽然大喝道:“胡说八道!沈老大不是这样的人!” 忽听一人叹了一口气,道:“你错了。”“砰”地一声,崩倒的柱子四分五裂,木片纷飞,现出一个人,两条眉毛如黑而亮的刀锋,两撇胡子如黑而亮的刀身,背插一把刀,木鞘刀柄长于发顶。 这汉子道:“我是这样的人。” 唐宝牛喜叫道:“老大。” 汉子道:“你受苦了。” 任笑玉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杀沐浪花?” 沈虎禅道:“因为你杀了‘长风剑客’宓近秋。” 任笑玉没有作声。 沈虎禅道:“宓近秋毕竟是‘三代第一剑’,你虽杀了他,但也为他‘长风剑气’所伤,就伤在胸部。” 他指了指前胸,道:“宓近秋的长风剑气,伤处赤红,你怕为人识破,故意逗萧竹天跟你打赌,让他一剑刺入你前胸,灭了长风剑气的伤痕,也借溅血以消瘀栓。” 任笑玉没有否认,只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杀宓近秋?” 沈虎禅道:“这跟你杀沐浪花是同样理由。” 任笑玉神色不变,即问:“我为什么要杀沐浪花?” 沈虎禅淡淡一笑。在他一笑时两道眉毛和两撇胡子同时扬起,像两把黑刀同时交锋:“因为你最终目的,是要杀一个人。” 任笑玉平静地问:“谁?” “将军。” 此语一出,众皆动容。 “将军”名号,在这一带武林已奉若“神明”,杀“将军”简直就像要“弑神”一般不可思议。 沈虎禅继续道:“武林人称‘长风、须弥、铁将军’,谁要杀将军,就要先得把他在外的左右翼除去。”他指指沐浪花道:“他是将军左翼,宓近秋是右翼。” 任笑玉笑笑,笑意落寞,“就算杀了这两人,还要把‘将军麾下,三面令旗’拔掉,才能杀将军。” 沈虎禅道:“凭你,要杀舒映虹、王龙溪及楚杏儿,都绝非不可能的事。” 任笑玉微微一笑:“我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子,承蒙你看得起。” 沈虎禅道:“你尚有余裕,不必过谦。如果我猜得不错,事实上有五十二宗一流高手离奇死亡案,跟你都有点关系。” 任笑玉这才有点震讶:“你注意我有多久了?” 沈虎禅道:“刚才。” 任笑玉道:“刚才?” 沈虎禅道:“我本来是猜想江湖上有这样一个人,年轻、深沉、机智、可怕,但并不肯定,刚才看了你那一剑,我觉得,我还漏说了几样特质。” 这次是沐浪花问了下去:“什么特质?” 沈虎禅耸眉,有力地吐出了几个字:“像你这种人,得意的时候是英雄,失意的时候也是人杰。”他加了一句:“你现在是人杰。” 第一集:战将 第七章 天堂?地狱? 任笑玉笑了。 他笑着说:“谢谢你。这一切形容,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是最高的赞语。” 然后他挥手道:“谢谢你,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沈虎禅道:“慢着。” 任笑玉停步,却没有回身:“你要保护沐浪花,我就不杀他,应该再没有我们两个的事了罢?”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是杀了宓近秋。” 任笑玉道:“人死不能复生。” 沈虎禅道:“这是句老话。”他顿了一顿接道:“老话还有一句。” 任笑玉道:“杀人者死?” 沈虎禅道:“就是这一句。”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亲人?” 沈虎禅道:“不是。” 任笑玉道:“宓近秋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道:“富贵人家的朋友我一向很少。” 任笑玉道:“既然我杀的不是你亲戚,也不是你的朋友,那你何必为宓近秋报仇!” 沈虎禅摇头:“我不是为他报仇。” 任笑玉道“那是为了什么?” 沈虎禅道:“十五万两银子,保住沐大爷的性命;另外十五万两银子,杀掉杀死宓四爷的凶手。” 沈虎禅表示无奈似的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多拿十五万两银子,我只好杀了你。” 沐浪花忽然加了一句:“别忘了,要是能追查出究竟谁指使他来杀我们的,再加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冷冷地道:“要是我能连那个元凶也杀了呢?” 沐浪花笑道:“那就连本带利六十万两银子,半文不少。”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道:“沐三爷好多的钱!” 沐浪花忙道:“这些都是将军的赏赐。” 沈虎禅向任笑玉道:“看来,你找错了主子了。” 任笑玉道:“不是找错了主子,而是看错了人。” “我闻说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是大贼、盗寇,但我以为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侠义行径,心里一直佩服钦仪,没想到……”任笑玉道:“沈虎禅见了银子,什么都肯干!” 沈虎禅笑了。 “这叫临死前的大彻大悟。”他笑着说,“很多人临终前才领悟到一个人的忠奸善恶,你今天发现了沈虎禅的真面目,实在是死前预兆。” “不行!”唐宝牛跳起来叫道:“老大,咱们什么不好干,为了银子干这算什么!” 沈虎禅淡淡地道:“我是拿银子去赈济灾民,有什么不应该的?” 唐宝牛道:“赈济灾民,十五万两银子就够了!”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还有……还有十五万两……十五万两由我和大方来筹就得了!” 沈虎禅道:“好,那末,我多赚一些银子,供自己花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宝牛涨红了脸:“我们……我们不赚这个钱!” 沈虎禅道:“这人杀人,杀人偿命,也天公地道,赚这钱有什么不对!” 唐宝牛情急道:“那铁剑将军不是好人?” 沐浪花厉色道:“你说什么!” 唐宝牛索性骂下去:“铁将军沽名钓誉、假仁假义,暗底里干的是不见天日的勾当,是个大坏蛋,咱们不要他的钱!” 沐浪花笑道:“敢情这位唐世兄看忠的奸的,凭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不就得了!白衣是忠的,黑衫是奸的,好像看戏一样,白脸是奸臣,红脸是义将!” 唐宝牛怒得跳了起来:“你……!” 沈虎禅截道:“阿唐,钱没有分忠的奸的,金澄澄白花花的能买到一切便是金子银子。” 唐宝牛吼道:“我们不要赚这银子!”他吼着的时候,正走到沈虎禅与任笑玉之间。 倏然间,他感觉到背后急风陡起。 同时间,眼前白光一闪。 白光乍闪,亮如电殛,唐宝牛刹那只觉眼前尽白一片,连反应都僵住了。 这时只听一声兵刃交击之声,不知在身前还是身后、在左在右还是头上响起。 跟着便是一声清越的长啸,一人跄惶破窗而入,斜里一道白影飞袭,人已掠出,白芒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正是沐浪花。 沐浪花剑尖上有血。 沈虎禅正手按背后刀柄上,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他出过刀没有。 沐浪花却赞叹道:“好刀法。” 沈虎禅道:“你那一剑飞声,声越剑意,剑随声至,好剑法!” 沐浪花道:“要是没有你那一刀破了任笑玉的稚子剑锐气,使他惶然败退,我这一剑还伤不了他。”语音一落,道:“只是,我不明白。” 沈虎禅道:“不明白什么?” 沐浪花道:“沈兄为何不乘胜追击,斩之于刀下?” 沈虎禅道:“我要赚的是六十万两银子,不是三十万两银子。” 他笑道:“六十万两和三十万两相差一倍,这是谁都知道的。” 沐浪花诧然道:“那你是知道谁主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当然不止杀宓近秋和你,还有王龙溪和将军。” 他淡淡笑道:“所以,这秘密,将军也一定很想知道,说不定,比你所出的价钱还要高一点……” 沐浪花冷笑道:“其实,沈兄不该当刀客,而应该改行去做生意。” 沈虎禅道:“刀客和生意人其实都一样:一个是能赚钱就干,一个是能赢就出手。” 沐浪花道:“你把那主使人告诉我,并且杀掉他,加上任笑玉的人头,我给你七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悠然道:“我这次赶来金宝城,原本目的只求筹到十五万两银子就很满足了;”笑了一笑,又道:“可是,现在我筹到了五倍的银子。” 沐浪花道:“所以,你也该满足了。” 沈虎禅道:“可惜银子越多,越想更多,那有满足的道理!” 沐浪花忍不住忿然:“你……你究竟要多少?” 沈虎禅道:“沐三爷出手太低,我要亲自和将军讨价还价。” 沐浪花冷哼道:“你想见将军,将军可不一定要见你。” 沈虎禅道:“将军正死了几员大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以将军的名望、实力、地位、武功,当然不怕挑战,但最忌的就是看不见的敌人。”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将军最急于知道谁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一定会见我。”沈虎禅下结论。 “我带你去。不过,我不肯定将军是不是会接见你。” 这是沐浪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去不去?”沈虎禅问唐宝牛。 唐宝牛望定沈虎禅:“你知道吗?昨天早上,我给人追杀,为的是一件莫名其妙、不敢置信的事。” 沈虎禅问:“哦?什么事?” 唐宝牛说:“‘黑刀峡’的谈公璧谈老侠说我奸污了他的女儿。” 沈虎禅道:“那是件唐宝牛只敢想但决不会做的事。” 唐宝牛点点头:“但这一件事比刚才我所说的事更令我难以置信,”他盯住沈虎禅道:“你竟然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 沈虎禅并不愤怒:“我跟任笑玉不是朋友,无义可言。” 唐宝牛哼声道:“但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虎禅截断道:“将军不但有名,而且有地位,有钱。” 唐宝牛忿然道:“大方要是在、看见你这样子,一定非常伤心。” 沐浪花在旁插口道:“唐兄,你应该学你老大,像他那么易变通透,才能在江湖上混,才能在武林里吃常年饭。” 唐宝牛一步踏前,几乎与沈虎禅鼻子碰鼻子,吼道:“你刚才问的话,我答复你。” 沈虎禅眼也不眨:“你说。” 唐宝牛大声道:“以前我说过,不管你去那儿,我都跟着你,分忧解劳,生死相随!现在;” 他掉头就走。 “我不去了!” 沈虎禅望着他的背影,轮廓像雕像一般深刻。 “你真的要见将军?” “是。” “你不后悔?” “不。” “那你用这块黑布,蒙住眼睛,任我带你去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不叫你,你不可以解开。” “好。” 这是沐浪花的问话和沈虎禅的回答。 这之后,沈虎禅隐约觉得自己坐过马车、骑过快马、坐在船中、坐在轿子里、坐在爬山虎上、甚至攀着一条绳索荡来荡去,最后往上像爬了三座崎岖陡险山,又拾级往下走了七百五十一步,耳际满是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住。 接着,有人推他屈身蹲下。 沐浪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解开。” 沈虎禅可以感觉到沐浪花的声音也庄严了起来,那就像是一个本来统御千军的人在跪拜祖先时祈祷一般的语气。 沈虎禅一直都很想解开眼前的黑布,看着眼前走到的地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但三天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做。 而今,他终于除下了遮眼的这条一旦戴上去连面对阳光皆如漆墨的黑布。 眼前的是天堂?地狱? 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是菜市场。 沈虎禅曾预想自己会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密室,或者一处高手如云的大堂,甚至山洞、画舫、绝崖,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蹲在菜市场上。 他一低首,就看见午阳烈日,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他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巨大的影子手里有一把巨大的刀。 刀已经举起来。 ——一个人醒过来后,蓦然发觉自己正在法场上,就要行刑,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这滋味会是怎样? 沈虎禅却闭起双目、缓缓地道:“看来,事情到这个地步,除非来一个劫法场,不然……” 却听一人道:“官府杀人,说不定有武林豪杰劫法场;但在这儿砍头,官方民间,黑白二道,都不会有人来相救的。” 沈虎禅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看见本来是监斩官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怎样,但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沈虎禅眨着眼睛:“要斩我的是谁?” 那人道:“将军。” 沈虎禅望望持大刀石像一般的巨汉:“天下那么多将军,要杀我的是那一位将军?” 那人道:“铁剑楚将军。” 沈虎禅想了想,叹道:“不错,普天之下也确实只有铁剑楚将军才斩得起我。” 又问:“将军为什么要斩我?” 那人答:“因为你就是奸细。”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多方设计,千方百计要见将军,因为你要杀将军。” 沈虎禅笑了:“你是谁?怎么知道这些事?” 那人回答:“因为我就是将军。” “我是将军。”单只这句话,一切已足够,足够定罪,足够判人死刑、置人于死地。 将军要什么人死,什么人就得死,毫无抗辩的余地,正如将军要什么人富贵,富贵就逼人而来,想不要都不可以。 沈虎禅听了那人的这一句话后,脸上忽然呈现了庄严肃穆的表情。 只是他庄严肃穆的表情不过是片刻的事,他的五官忽然绽开一个集荒唐、妄诞、狂傲之大成的骇笑。 “我以为江湖上汉子竖起姆指头称赞的将军是什么东西……”他一面笑一面说:“原来是一名蠢材!” 他这句话一说,围观的人全握紧拳头。 围观的人有各式各样的人,阪夫、走卒、商贾、乞丐都有,跟一般菜市口法场斩首时前来围观的民众没什么两样。 但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将军部下。 现在他们有一样更相同的是: 脸色! 人人都变了脸色。 那刽子手巨人,再也忍不住,手下的巨刀一挥:手起刀落! 人头呢? 人头却没有飞起。 因为一声断喝: “刀下留人!” 喝令的人是将军。 这一声喝令比时间停顿还生效,刀搁在半空中,并没有斫下去。 将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我生平给人赞过一切赞语,也给人骂我一切难听的话,但被人骂作‘蠢材’倒是第一次;” 他望定沈虎禅:“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上这两个字,说得对,饶你不杀,要是说错了,我要切下你的舌头,先教你吞下肚里,然后才斫头。” 如果这也算是一场赌注的话,那么,沈虎禅根本不必赌。 因为他已经输了。 ——试问又有谁承认自己愚蠢;况且对一个肉在砧上的俘虏承认自己是蠢材? 沈虎禅怎能说服将军承认这点? 何况,将军根本不蠢! 第一集:战将 第八章 将军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说错了。” 围观的人脸色才告稍微恢复,沈虎禅接下去又一句:“你不只是蠢,而且笨。” 沈虎禅又道:“蠢人只会不敢用我而又要杀了我,可是笨人……”他摇首叹道:“连问我主使暗杀将军的人是谁也没有,就要匆匆忙忙的杀人,这不是笨是什么?” 将军也不动怒,道:“好,谁主使你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将军又问:“那么,是谁指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伸手一指道:“就是他!” 他这一指,人皆望去,他指的正是“飞声剑影”沐浪花。 沐浪花就像忽然看到自己的鼻子变成了一根腊肠一般,那哭笑不得的样子令人不敢想像他平日的淡定斯文。 沐浪花怒道:“你……!” 沈虎禅喝道:“你什么?就是你!” 沐浪花急道:“我……” 众人皆要听沐浪花如何解释下去,连将军似也有些愕然。 沈虎禅整个人突然像炮弹一般,弹了出去! 沈虎禅虽然极快,但站在他背后的巨人刽子手更快! 那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双眼都一直不离沈虎禅的后颈。 武林中的高手,有些专于刀,有些专于剑,有些专于在女上身上打主意,有些专心杀人,但巨人刽子手慕小虾似只专注在斫头。 斫头在他而言,不单是乐趣,而且已臻艺术的境界。 他在将军麾下,只专门负责斫头。 沈虎禅的头一动,他的巨刀已追钉在沈虎禅的后颈上! 但是沈虎禅弹纵出去的同时腰身一沉。 沈虎禅背后插了一柄刀。 木鞘刀。 刀是古刀,鞘也是木制的古鞘。 刀柄足有刀身的一半长,沈虎禅身形一沉,刀柄遮着后颈,巨人慕小虾的一刀,就斫在刀柄上。 慕小虾一刀不中,立即收刀。 在他收刀的刹那,沈虎禅反手拔刀。 他拔刀的同时,已掠过沐浪花身侧。 沐浪花本来也是一直盯着沈虎禅的,沈虎禅是他带来的人,他决不能让沈虎禅有伤害将军的行动,否则,这个罪名可承担不了。 但沈虎禅的那一番话,使他的斗志,转为解释,一口冤气尚未吐出,沈虎禅已然动手。 沈虎禅在他还未及拔剑扬声之前,连刀带鞘拍在他腰眼上。 沐浪花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沐浪花迎空飞出,正好挡住了正掠前来的七、八人的身形。 就在这刹那间,沈虎禅已冲至将军面前,刀已出鞘,划出一道淬烈的银虹,刀架在将军的颈侧。 沈虎禅以低首刀柄架住巨人慕小虾一刀,再奇袭击退沐浪花以阻援者,再出刀胁持将军,都在瞬息间完成,每一动作细节都配合得毫厘不差。 众人还来不及应变,将军已在沈虎禅的刀下。 众人又惊又怒,瞪着沈虎禅。 沈虎禅道:“我这样做,为的是要告诉你们一句话?” 他倏然收刀。 刀又神奇般地回到刀鞘之中,他仿佛完全没有出过刀一般,刚才冲锋陷阵制伏主帅的事也跟他全无关系一样。 “我根本不想杀将军。” 沈虎禅这样说。 忽听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道:“你不杀他,那因为你知道,他根本不是将军。” 沈虎禅望过去,只见一处卖菜摊,坐着一个又乾又瘦,样子清俊、年纪不大的病人,这病人除了威仪,并不特别,连膝上放置的一把剑,也如废铁。 那人向他招手:“过来。” 沈虎禅反问:“我为什么要过去?” 那人笑道:“因为我才是将军。”他温和地道:“无论你是不是要杀我,都得来一趟。” “将军”身后有一个人,伟岸的屹立着,铁刺般的满腮胡髭,钢铸般的身躯,铜铃般大的眼睛,人站在那里,像煮腾了的铁浆,可以把一切熔成废物。 将军跟此人相比,更形羸弱可怜?。 这人像苍松劲柏,将军像孤草落花。 沈虎禅大步上前,在将军七步之遥,站定,问:“你是将军?” 将军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沈虎禅沉吟了一阵子,道:“我不想试。” 将军身旁的人粗声道:“那是因为你还不想死。” 沈虎禅望定他,道:“你又是谁?” 大汉道:“我叫燕赵,将军的敌人。” 一个人一生难免有许多朋友,许多敌人,有时侯,有些敌人在得意时变成了朋友,有时朋友却在失意时变成了敌人。 所以,人生里不一定有永远的朋友,也不该有永远的敌人。 尤其像将军这样的人物,他一生里,朋友固然多,敌人也绝对不少。 “燕赵”本来是绿林里的一方之豪,但不知怎的,就跟将军成了敌对,燕赵手下原本有三十一名死士,但跟将军对立了三年后,三十一名死士都先燕赵而死,只剩下了燕赵一人。 古谓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燕赵本来也是狂歌当哭的燕人,人人都以为他兄弟亡尽朋友死绝之后,只有两条路:一是如楚霸王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而自尽,二是聚集最后一点实力跟将军拚个玉石俱焚。 燕赵两样事情都没做。 他竟服了将军。 他甚至加入将军麾下。 有人猜测他加入将军麾下,是为了杀死将军,但历来要杀将军的好手,先死在燕赵手下已经有十七个。 将军有了燕赵,更如虎添翼。 沈虎禅知道燕赵,也知道燕赵的“神手大劈棺”,但是他道:“你就是那个被将军打得心服口服,跪地求饶、不思报仇、认贼作父的燕大侠?” 他这句话无疑是想激怒燕赵,可是燕赵不怒,居然还笑着说:“最后四个字形容错了。”他继续道:“将军不是贼,他也不肯收我这个干儿子。” 将军忽正色道:“燕赵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他望定沈虎禅道:“对于真正的朋友,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停了一停,再加强语调:“燕赵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沈虎禅道:“我也希望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 将军笑了:“敌人是拿刀的,朋友是拿心的。” 沈虎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马上道:“你要知道我是敌人还是朋友?” 将军却摇头。“你要是一刀杀了他,”他指着那个“假将军”,“你现在早已是个死人了。” 他的意思当然是说如果沈虎禅是敌人,那早就横尸当场了。 沈虎禅道:“那你要知道是谁派任笑玉跟你作对?” 将军这次点头。“武林中,想杀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杀我的人,大概只有四五百,但敢杀我的,最多不过一百。” “想”杀一个人,以及“敢”杀一个人,完全是不同的事情。 通常都是只敢午夜梦回幻想一下的人多,真的咬牙切齿企图要杀一个人的就不多,若说有胆去杀一个人的,那就更少了。 何况这个人是“铁剑将军”。 杀“将军”不如先杀死自己。 沈虎禅道:“真的要采取行动杀你的,恐怕不出三十人。” 将军同意,“能请得动任笑玉这样可爱的人物来杀我的,则最多只有七个人。” 他补充道:“这七个当中,已经死了两个,退隐了一个,一个形同残废,一个已经是我这边的人。” 沈虎禅道:“所以只剩下两个。” 将军道:“一个叫做‘敌人’,这些年来,他一直与我作对,而我只知道他们的首脑叫做‘万人敌’。” 沈虎禅道:“这样一个神秘的敌人,实在不好对付。” 将军道:“另一个敌人,更不好对付,如果是他本人出手,只怕不更易应付。” 沈虎禅道:“却不知是谁?” 将军道:“‘六分半堂’的雷损。” 沈虎禅动容道:“他?” 将军道:“不过又并不是他。”他悠然道:“雷损现正卷入跟金风细雨楼斗争的狂焰中,谅他也分不出心神来找我麻烦。” 同时树立两面大敌很容易会腹背受敌,受到两面夹击,是武林中斗争的大忌,雷损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没理由不明白这点。 何况不管是谁,应付一个金风细雨楼,已神耗力疲,绝无法再启战端。 所以不可能是雷损。 沈虎禅目光闪动:“那么只剩下‘万人敌’了。” 将军说:“任笑玉却不是‘万人敌’派来的。” 沈虎禅道:“难道任笑玉跟你有私仇?” 将军道:“没有。但‘皇帝’有。” 沈虎禅道:“皇帝?” 将军一字一句地道:“东天青帝。” 沈虎禅瞳孔收缩,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天青帝”任古书是“刀柄会”六大天柱,“青帝门”门主。 沈虎禅曾经跟“东天青帝”有一段渊源,“青帝门”大权旁落于三大供奉之手,后来“东天青帝”设计引沈虎禅出来,终将薛东邻、公羽敬、简易行、雷大先生及深仇大师等格杀,敉平了“青帝门”之乱。 将军道:“刚才我说敌人其中一个已形同残废,便是他。” 他眼中已露出尊敬之色:“东天青帝没有残废之前,可以说是‘刀柄会’六圣之首,他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之后,声望虽已远不及‘六分半堂’的雷损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但是有些人不必会武功,一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沈虎禅也点头道:“任古书的确是个人物。” 将军笑道:“他利用了你,使得你蒙上罪名,力抗‘青帝门’三大供奉二大弟子,几乎和朋友丧命于野镇。” 在小镇一役中,沈虎禅和方恨少、唐宝牛被各路武林高手包围,几乎身死,这都是东天青帝设计出来的圈套,要借沈虎禅之手除掉叛逆。 将军道:“但你心中却不服气。” 沈虎禅苦笑道:“谁被这样利用,都咽不下这口气。” 将军道:“所以,这次你探得东天青帝想要杀我,派了任笑玉出来,你走报于我,为的是要出这一口乌气。” 沈虎禅道:“任笑玉本来就是任古书的子侄。” 将军道:“所以你更生气。凭任笑玉的武功,在剪除逆党的事件上必生作用,但东天青帝却不舍得派他自己的子侄出来助你灭敌,害得你差些没死在青帝门人之手。” 沈虎禅道:“这也未必,像这次,派任笑玉来刺杀你,岂不是更大的冒险。” 将军哈哈笑道:“据我猜想,东天青帝是派任笑玉来杀我的部下,派来杀我的却是你。 沐浪花在一旁即道:“杀将军当然要比杀将军的部属要危险百倍。” 沈虎禅瞪住将军,好一会才道:“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道?” 将军道:“有。” 他的眼睛突然爆出了神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来杀我的!” 沈虎禅笑了。 他又回复了轻松自然。 假如东天青帝派他来杀将军是事实,问题是:沈虎禅是不是想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沈虎禅向将军透露这一切,都只是掩饰手法。他的最终目的,仍是杀将军。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沈虎禅是在出卖东天青帝,敌人的敌人通常可以也是朋友,至少,也可以在敌对的形势中发挥制衡的力量。 沈虎禅笑道:“其实你不需要知道。” 他淡淡地道:“你只要杀了我,一切顾虑都可以免去了。” 将军也笑了:“可是,你也知道,我楚铁剑虽然沽名钓誉,好权弄权,不过,素来不滥杀无辜,也不想错杀好人,而且求才若渴。” 他伸手引向沐浪花、慕小虾以及“假将军:“这些高手,都是人才,当年我为了求得他们,所下的功夫,绝不少于对抗昔日之东天青帝所用的心力。”他却没有把手指向燕赵。燕赵在他心目中,似乎是个特殊的人。 沈虎禅嘘了口气,道:“不管如何,我想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所以,也不值钱了。” 将军算给他听:“你想供出任笑玉幕后指使者,我已经知道了,扣十五万两银子;东天青帝和任笑玉你也没有杀死,三十万两银子也得扣住;你只剩下了救沐浪花的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摇首道:“其实,沐三爷的‘飞声剑影’根本都还没有出手,只用‘须弥金厉手法’敌住任笑玉的‘稚子剑’,我根本不能算是救了他。这十五万两银子,一样拿不成。” 将军道:“你明白就好。” 沈虎禅道:“看来,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将军道:“不过,你还是可以拿得到三十万两银子。” 沈虎禅有点喜出望外的道:“你要我杀东天青帝和任笑玉?” 将军道:“我虽大方,但从不浪费,我要让你明白什么钱你不该拿后,才让你拿到该拿的钱。” 沈虎禅道:“我不要拿钱,我要加入你们。” 将军道:“只要你杀了东天青帝和任笑玉,鱼与熊掌,皆可兼得。” 沈虎禅忽然问:“你不怕我是敌人?” 将军哈哈笑道:“我从来不怕敌人。敌人有时比朋友更好,一个厉害的敌人,可以让你警惕、防止衰老、避免疏忽、不敢大意,比什么都管用。” 他这才指了指燕赵:“他其实是我的敌人,来这里,在我身边,是为了找机会杀我,因此我不敢怠懈,时时超越自己,他才是我的至好朋友。” 他对沈虎禅道:“你要有本领,也不妨作我这样的朋友。” 沈虎禅望向燕赵一眼,再望回将军,道:“我只想做你不须提防的朋友。” 将军叹了一口气,道:“任何朋友,都须要提防;不提防朋友的人,是不适合交朋友的。但凡是有志气的人,都会找几个敌人交朋友。”他挥挥手道:“我让你认识我的几个部属,其中一个,会陪你去刺杀任笑玉,另一个,会与你一道刺杀东天青帝。” 第一集:战将 第九章 黄色杀手 巨人送沈虎禅进入了一栋大宅。 沈虎禅从容地走进去,被那雕梁画栋、飞檐云梁弄得为之目眩,屋里布置堂皇,侍婢穿插其间,不禁脱口道:“好地方,是将军的房子?” 巨人道:“将军这样的宅子,至少有十栋以上,这是较不常来的一间。” 沈虎禅笑道:“是么,只怕要走遍这屋子每一角落,也要一天时间了。” 巨人肯定地道:“一天半。” 沈虎禅道:“这样的房子,要是给我一间,那实在是可以封刀归隐了。” 巨人忽低声道:“沈兄。” 沈虎禅也低声应:“什么事。” 巨人道:“沈兄瞒不过我的眼睛:沈兄不是这样的人。” “哦?”沈虎禅微笑问:“兄台贵姓高名?” 一巨人道:“慕小虾。” 沈虎禅抱拳道:“人称‘砍头大王’慕巨人的慕兄?” 慕小虾道:“既然有西瓜大王、烧饼大王、豆浆大王,那也不缺我砍头的来称王。” 沈虎禅道:“慕兄的刀,对法场的犯人和潜逃中的犯人都是一刀了事,这等本领岂是等闲?我看慕兄,身形很像我一位朋友。” 慕小虾问:“谁?” 沈虎禅笑了:“我看慕兄是明知故问。” 慕小虾不悦地道:“沈兄一直把我当外人看待!” 沈虎禅道:“慕兄又何必不认!” 慕小虾气呼呼地道:“沈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懂!” 沈虎禅忽地一声喝道:“你奸污了将军的女儿,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跳了起来:“胡说!那个是谈……”他说到这里,已发现不对,忙住了口。 沈虎禅悠然道:“谈公璧谈老侠的女儿,对不对?” 慕小虾黑了脸口不作声。 沈虎禅道:“奇怪?慕兄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慕小虾激动得胀红了脸:“这件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谈老侠的女儿,是给唐宝牛奸杀了的!我……我也是听来的!” 沈虎禅截道:“你不是听来的,是你做出来的,然后嫁祸给唐宝牛的!” 慕小虾手紧握刀柄,脸上青筋突贲:“你胡说!” 沈虎禅好整以暇的望着他:“看来,这件事连将军也未必知道罢!” 慕小虾脸上的青筋像蚱蜢一般跳动起来:“你有什么证据?” 沈虎禅微微一笑道:“你的身形,跟唐宝牛相似,五官轮廓也相去不远,只是你多几分威猛,少几分气派,神情是可以模仿的,不像的地方,有‘高山长剑’舒映虹的易容术,加上谈公璧已老眼昏花,你又自报姓名,谈老侠正值怒急攻心,难免就以为你是唐宝牛。” 慕小虾叱道:“你要怎样?”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奇怪你为何要嫁祸给唐宝牛。” 慕小虾静了半晌,终于道:“我……”忽忍住不说下去,改了个话题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沈虎禅道:“如果没有人在等着,我们不妨把话谈完了再走。” 慕小虾脸色沉浮不定:“就是有人在等着。” 沈虎禅问:“谁在等我?” 慕小虾没有回答。这时候,他们已走到一间豪华又精致宽敞、而又舒适的厢房门前。 沈虎禅道:“他在里面?” 慕小虾点头、低声问:“沈大侠,我的事……。” 沈虎禅笑道:“你放心,在我没有查清楚你这样做的理由之前,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慕小虾脸上刚出现欢喜之色,沈虎禅就接着说下去:“如果我真的是传言中的沈虎禅,你奸杀女子,沈虎禅是不会放过你的!” 沈虎禅在武林中是大盗,但这个大盗是所有无恶不作的大盗都最忌畏的一个人。 枉杀无辜、欺压贫良、奸淫无道,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决不放过这些人——只是,以侠义名动天下的“铁剑将军”可以是个伪君子,所谓“侠盗”沈虎禅也一样可以作假。 有些事,只要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少管一下,不但明哲保身,而且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就算慕小虾是做了这样的事,但究竟要不要插手管这件事,只存在于沈虎禅的一念之间。 幕小虾期盼的看向沈虎禅,想说话。 但沈虎禅已推开了门,走进房去。 沈虎禅一走进房间,就觉得房间充满着柔和的灯光,感觉得好像小鸡的绒毛一般柔软。 实际上,房间里也铺满黄绒布、黄被帐、黄色缎子、黄色纱绸、黄珠帘、另有一面黄铜镜,一对黄金烛台、黄色宣纸。 还有一个身着黄袍黄履黄发黄脸人。 沈虎禅一足踏进去,回头就走。 那人叫住了他:“沈兄。” 沈虎禅站住、回头。 那人温声道:“沈兄为何要走,是嫌房间不好,还是嫌我碍眼?” 沈虎禅目光四处浏转了一下,道:“我还以为这里住了个黄帝。” 那人笑道:“黄色是尊贵的颜色,沈兄不喜欢么?沈兄喜欢什么颜色,我可以叫人立刻换了给你。” 沈虎禅道:“不必了。” 那人依旧十分恭敬:“沈兄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沈虎禅道:“没有了。” 一那人道:“那我走了。” 沈虎禅道:“不送。” 那人问:“沈兄知道在下是什么人么?” 沈虎禅道:“我不必问,你会说的。” 那人道:“是,我会说的,不过,我不是用口说。” 沈虎禅道:“难道阁下的大名,无法宣之以口,只能用笔写?” 那人道:“不是用笔写。” 沈虎禅道:“哦?” 那人道:“是用剑说。”这句话未完,“砰”地一声,沈虎禅背后的房门,忽被震开。 一个身穿黄色劲装的青年,正立在门口,背后是黄晃晃的灯光。 背后有响,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回身。 越是反应敏捷的好手,回身得越快。 沈虎禅也不例外。 但他在回身的刹那,那人已拔剑、出手。 沈虎禅人虽回了头,但,手上的刀已格住了剑,这同时间,沈虎禅又返过了身子。 这刹那间,他只觉得一室皆黄,黄得发亮,每件事物都发出黄澄澄的光芒,向他刺来,以致他分不出那一道是剑,那一道是光。 更可怕的是那人蓦然分成了两个:一个仍在用剑抵住他的未出鞘的刀,另一个拔出另一把黄色的剑和身扑来。 一个人当然不会突然变成了两个。 所以有一人是真的,另一个只是幻象。 ——可是谁是真的,谁是幻象? 就算分得出谁是真人,也分不出那一把是真剑,甚至分不出那一把才是剑。 因为剑已融入黄色之中,仿佛与这房间已融为一体,只要人在这房间之中,便会被黄剑洞穿。 那一剑之威,使得整个房间的黄色,为之澎湃激荡起来。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那人的一剑,竟刺入沈虎禅的刀鞘里。 刀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沈虎禅刀已离鞘。 那人立刻知道沈虎禅正要发刀,这把魔刀一般的阿难刀,几乎出道以来,向不空回,一击必中。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那人做了一件事:他弃剑,返身投撞在墙上,墙碎,他落入另一间房间中。 这房间有蓝色的灯光,蓝色的纱窗,连房内盆栽开的小花都是蓝色的。 那人投身入蓝色房间里,祛衣脱袍,露出全蓝色的衣衫,腰系一把蓝色的剑,那人连眼珠也蓝了起来,仿佛又跟蓝色融为一体,连血液也变成了蓝色。 沈虎禅虽出了刀,但没有发出他那一刀。 他的刀又迅即收回鞘中。 木鞘又挂在他背上。 仍是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刀。 现在他背后是黄衣青年,面对的是另一爿房间中的那个本来全身黄色的蓝衣人。 沈虎禅居然笑了:“幸亏不是黑色的房间,黄色刺目,蓝色忧郁,但总比黑色好看。” 那人也笑了:“看来就算七色、八彩,对沈兄来说,也不过是一刀了断的等闲事。” 沈虎禅道:“舒先生用剑告诉我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顿了一顿,接道:“总共是:‘七色剑客”舒映虹七个字。” 舒映虹道:“这七个字,还换不回来沈兄的一刀。” 沈虎禅道:“那,只是因为你不接。” 舒映虹道:“只怕我不一定接得下。”他笑了笑道:“不一定接得下的重担,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接。” 沈虎禅道:“舒先生不愧是将军的知音,用剑告诉我这些话,要是万一我接不下,就什么都再也听不到了。” 舒映虹笑道:“将军要我试一试你……杀任笑玉这项任务当然不是送人去给任笑玉杀。” 沈虎禅道:“哦?难道沐三爷没有向将军提起我曾在金陵楼击退任笑玉么?” 舒映虹道:“将军不是不信任你的武功。但任笑玉上头,还有个东天青帝。” 沈虎禅道:“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虎,不值得那么担心。” 舒映虹道:“老虎没有牙,却还有爪子。”他的脸有些蓝绿不定:“你当然知道,东天青帝麾下除任笑玉外,还有‘神判’祖浮沉及本来主掌外务现急调回门的总护法‘电侠’雷唇。” 沈虎禅道:“祖浮沉神眼判生死,雷唇鞭甲双绝,但都未及得上阁下的‘七色剑’,可惜……” 他笑了一笑:“刚才我只见识了舒先生的其中一色剑法。” 舒映虹也笑道:“以后沈兄投入将军麾下,大家都成了自己人了,要请沈兄指教的时候还多着呢!” 沈虎禅道:“他是谁?” 那黄衣劲装青年拱手揖道:“晚辈徐无害,拜见沈大侠。” 沈虎禅道:“是将军的大弟子,‘蜻蜓剑’?” 舒映虹道:“将军派他助你杀任笑玉。” 沈虎禅哈哈笑道:“将军恁地小看我了。” 徐无害道:“沈大侠言重了,只是杀任笑玉的事,需要安排,我是代沈大侠妥为安排,以免沈大侠劳心费力。” 沈虎禅道:“好,那你安排得怎样?” 徐无害道:“任笑玉现在正躲在无妄崖上一间茅屋里养伤。不过……” 他有些担忧地说:“任笑玉的警觉性是第一流的,只要他开始逃,谁也追不着。” 沈虎禅两道眉毛、两撇胡子一齐向上一扬,道:“刚好我也是追踪术第一流的,只要我开始追,谁也逃不掉。” --浓雾中,牌楼下,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妁老人。 这是东天青帝。 第一集:战将 第十章 翡翠 唐宝牛气呼呼的离开了金陵楼,走了七八里,才记起忘了招呼方恨少一齐走。 此刻要他回头走,他又有点不情不愿。 这时,背后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 唐宝牛微转首过去,就看见一顶双马的纱蓬车子,前后各有两名衣服华丽的家丁,两侧有两名婢女,撑着彩伞不徐不疾在后面跟上来。 太阳很烈,拉车的和坐车的真有天渊之别,唐宝牛忽然首次有些羡慕起有钱人来了。虽然头顶上的太阳是同样的热,可是,有钱的人,可以活得比较舒服。 他现在正走得很不舒服。 这时候马车正经过他的身旁,忽听一个令人舒服已极的声音道:“唐公子。” 唐宝牛虽长得相貌堂堂,神气轩昂,但一直很少被人称作“公子”,那是因为他一身江湖人装扮的没钱模样外,也跟他过于高壮有关。 ——通常“公子”,不是有钱少爷,就说是文弱书生。 唐宝牛显然两样都不是。 所以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是不是在叫他,不知该不该相应。 那听起来令人很舒服的女音又说:“外面那么热,何不进来一起坐?” 唐宝牛定眼望去,只见纱帐内云鬓嵯峨,婀娜妖娆,唐宝牛道:“你,叫,我?”说到“我”字的时候,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以示肯定。 那女音笑道:“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贪花大侠’唐宝牛唐公子么?” 唐宝牛怔怔地道:“你是……?”他已听出了是谁,偏就不敢相信。 女音道:“唐公子不敢进来,是不是害怕我这个小小的弱女子……” 唐宝牛不待她说完,已窜身掠入纱帐里。 他一落入车中,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深悔自己的孟浪。 轿里面没有多少位置,唐宝牛闯了进去,立即发现,除了那美丽女子坐处外,实在没有剩下多少地方。 如果他不坐下去,只有滚落车外。 这时候要他倒退出去,倒是唐宝牛所力有未逮的。 唐宝牛不想出丑,“只有”坐下去。 “坐下去”,其实是他所求之不得的事。 因为那女子正是唐宝牛想着念着心头发热的丽人——翡翠。 虽然是大热天,在车内却十分清凉。 车内很荫凉,甚至有一种薄荷浸冰般的清凉。 唐宝牛贴着翡翠身边而坐,在车子巅簸里,肩膊不时碰对方柔腻的肌肤,加上一阵阵香气袭入鼻端,唐宝牛的神魂也似幽香一般,一飘一荡的。 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肩膊与对方的肌肤一分一合微触里,仿佛比一场兵刃相接的大战还要专注,还要剧烈,以至忘了要说什么,也不懂得该如何说起。 翡翠头微微偏着,打从斜侧看他,微微地笑着,红觚微微张着,唐宝牛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地看一眼。 这一眼,唐宝牛从微微的心跳变成了狂烈的心跳,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唐宝牛的武功虽不高,但他的胆子大、气力壮,遇到生死攸关,冒险犯难的事也从未震栗过。 但这样一个堂堂男子,跟自己所心折的女子坐在一起,连上阵杀敌的也视作等闲的唐宝牛竟震颤了起来。 翡翠笑道:“唐公子,是不认得贱妾了?” 唐宝牛只好答:“认……得。” 翡翠侧着看他,甜甜的笑道:“公子不舒服?” 唐宝牛看见她甜丝丝雪白无瑕的花容,心里狠狠的想:别那么笑,别那么笑,笑得这样甜,看我敢不敢一口吻下去!仿佛这样想着就比较有大丈夫的气派,可以使自己镇定起来。 偏偏他镇定不起来。 他心里暗呼:唐宝牛,你老虎打过,刀口上溅过血,钉床睡过,火里水里都去过,连死过八次也给救转回来了,什么事儿没见过,今日连对一个女子也这般不争气……又想:唐宝牛、这女子这么美,说一个字像一颗冰糖甜入了心里,你这时候更该显出落落大方的男子气,怎么这般不济事! 想尽管是这样想着,但一样期期艾艾,脸热心烫的说不出话来。 翡翠偏首看他,见他没有回答,从袖子里伸出柔荑来,摸摸他额头。 这一摸,唐宝牛看见袖扬起处,袖里仍卷着一截白玉似的藕臂,而且香气袭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我没事。” 翡翠缩回手来,不解的望着他:“还说没事?大热的天,怎么额头都凉了?” 唐宝牛摸摸自己双颊:“凉么?我摸到烧热热的哩……”陡住口说不下去了。 翡翠笑道:“哦?”垂下头去,偷偷地笑着,唐宝牛偷瞥一眼,只见玉颊白得令人疼得想亲一口。这么一想,心里又突突地狂跳起来。 唐宝牛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话来说:“你……有什么事……?”这句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后悔对方以为自己讨厌,一定要有什么事才相见,又后悔万一对方说没事,自己岂不是要下车?又觉得这一句话问得实在不好,应该加上“请问”两个字,除了“请问”,好像还应该有“贵干”,而且要用“姑娘”,应是“请问:姑娘有何贵干?”你呀你呀的太难听了。如此一来,唐宝牛几乎把自己刚问出口的一句话彻头彻尾的改了一遍。 翡翠却轻轻的答道:“今天的事,承蒙公子拔刀相助、出手相救,一直没有当面谢过……” 唐宝牛被这话题挑起了胆气,大声道:“姑娘,快不要这样说,能为姑娘效力,再难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三生有幸!” 翡翠噗嗤一笑。 唐宝牛看得痴了。 翡翠挑起细眉,很好笑的道:“公子怎么那样激动呀?” 唐宝牛立时瘪了下去。 翡翠说了那句话后,似乎坐离了唐宝牛一点点儿。 不过这一点点儿唐宝牛并没有察觉出来。 翡翠侧脸望车外。 车外风光明丽。 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在这样悠闲而无意的神态更动人的呢? 唐宝牛心里生起一种不惜在车内坐一生一世的冲动。 翡翠知道唐宝牛在偷看她。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坐姿和侧脸是很好看的,所以她保持着这优雅的姿态。 唐宝牛其实也没多看她——不是不想看,而不敢多看,所谓“怕唐突佳人,便是这个意思,生怕你扰了她,又怕让她知道会认为自己无礼,所以明明心里想多看,结果几乎没有看。 没有看清楚的形象往往比看清楚更美不可攀。 唐宝牛嗫嚅道:“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翡翠一时没有听懂,偏首“嗯?”了一声。 唐宝牛本来想说的是刚才翡翠问他为何出语那么激动,他答是出自真诚的,可是这隔了好一会才答的话,而且是突如其来的一句,翡翠也忘了刚才自己说的话,所以一时弄错了他的意思。 翡翠在看窗外的侧脸,掠过的无奈掺和了哀伤塑成了一脸迷惘的神情:“你们公子爷们,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 她这句话很明显是误解了唐宝牛的意思。 欢场中的公子哥儿,酒后胡言,对天发誓,第二天醒后,连说过什么话对谁说的都忘得一乾二净,翡翠是青楼女子,当然经历过无数遍。 唐宝牛急了。他真的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几乎要跳起来,脸也涨红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翡翠见他那么冲动,也吓了一跳,忙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 翡翠微微沁汗的手覆在唐宝牛那一对大手里,唐宝牛手里一阵疼惜,反握住了她的手,像包心菜一般小心翼翼把叶蕊卷在窝心里。 翡翠很大方地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收回。 唐宝牛激动的说:“姑娘……我一看到你,我就没把你当作青楼女子看待……我……”他只觉捧着一只玉也似的手,亲也不是,吻也不是,只有紧紧的护着。 翡翠看着他,眸里升起了一层水雾。 “我只是个欢场女子,承受不起公子的厚爱;”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幽幽的说:“你当我是平常人好了……” “不!”唐宝牛打断道:“我不把你当平常人;你不是平常女子!你跟平常女子不一样!” 翡翠的手忽然冷了下去。 唐宝牛不觉怔怔地放了手。 翡翠把手缓缓地缩了回去,缩回袖子里。 一个女孩子的手要是不想让你握着,也不必怎样,对方一定会感觉得出来的,就像一块热而滑的鱼片,吃下去趁口,但凉冷了滋味就全不一样了。 唐宝牛犹觉双手里仍呵护着另一双手。 翡翠却已去看车外风景。 “你不问去哪里?” “姑娘要我去哪里就哪里。” 静了半晌。 “金陵楼的事,那位是不是沈虎禅沈大侠?” “是,他是我老大。” “他的做法……” “我……我也不赞成。” “你不问我任笑玉是我什么人?” “敢问姑娘,任笑玉是你什么人?” “他么?”翡翠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翡翠笑起来一直很好看,可是这一笑,在唐宝牛心里却有点酸。 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是怎样?当你心爱的人提起一个异性时甜甜的笑开了,你就会知道味道。 “你不问我们要去做什么事?” 唐宝牛心里都是旖旎情景,这一问,更是怦然心跳。“我们要去……” “去无妄山。” “去做什么?”这次唐宝牛终于记得主动的问。 “去找一个人。” 这答案有点跳离了唐宝牛的想像领域,于是他继续间:“谁?” “任笑玉。” “找他做什么?”唐宝牛这次是酸溜溜加上讪讪然在问。 “他受了你那位沈大哥的刀气所伤,又着了姓沐的暗算,伤得很是不轻,我们去助他疗伤。”翡翠观察着他,说下去,“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他受伤了,你该替他护法,让他早日好转复原。” 唐宝牛沉默了好一会。 “好!” 去无妄山需要一段路程,这夜他们留宿在“红叶山庄”里。 “红叶山庄”在半山,这地方顷间布着雾,神秘如美人,顷刻清晰可喜,犹如秀丽女子。 山泉冷冽清爽的自山上滚涌出来,清婉得像在敲响冰碎的声音;红色的叶子和奇色的花朵,把这山村点缀得像美人鬓上的饰佩。 唐宝牛眼看翡翠走进了山庄,回首向他嫣然一笑:“你先洗澡,休息一下,再一起用膳。” 翡翠的美,是不属于这山村的。她有一种长安金陵式的贵气,使人感觉到她不适于朴静无华,而是属于笙歌欢闹的盛宴。 紧绷在华美衣装里丰腴的胴体,使她清悦的脸容,在山间温泉氤氲的雾气中,平添媚和艳色。 唐宝牛只觉喉头有些乾涩。 他浸在及颌的温泉里,那一股燥热之气不但未消,反而更烈。 他一直在呼喊自己:不可以,这女子这么美丽,这么纯洁,而且天公开眼,有心促成,她待自己又这么好……可是,那一股炽热,仿佛从脚趾炸到发梢,非要精锐而狠狠地喷发出来不可……这不是像他那样一个精壮的男子所能控制的。 他越叫自己不要想,越是胡思乱想;他知道仿佛这样想一想,就不纯洁了,就愧对她了,天公就不作美了,但那一股一股温泉的烟,仿佛是她捕捉不及的柔美、弹性的胴体,在他眼前掠过。 他满额是汗。像是在严寒里,跌进了一床温暖的棉海之中,整个人往下沉着,温泉的水已浸近鼻端了,但感觉里整个人还是浮着的。 这时候,门外有人敲响: “我可以进来吗?” 唐宝牛着实一震:那正是翡翠的声音! 他在烟雾迷漫中还未定过神来,依呀一声,门已推开,翡翠已走了进来。 唐宝牛本来正因绮思弄得心猿意马,男性本能正高涨到了接近爆炸的边缘,忽见意中人走了进来,一下子就像向日葵到了晚上般谢萎了。 翡翠裹了件白色浴巾,肩下乳上,贲起柔美的弧圆,令人爱惜无尽,她露着两颗大门牙,雪白的向唐宝牛笑了笑,盈盈地走了近来。 唐宝牛身子往水里面缩,忙不迭地说:“我……我在洗澡。” 翡翠掠了掠头发,脖子在黑发拂沾下更白皙抢眼:“我知道你在洗澡……让我替你擦背……” 说着,白腻匀美的小腿一抬,一只脚已跨进了浴池。 唐宝牛一急,大叫道:“别……”人就哗啦一声,自水里拔身而起! 水花啦地洒了下来,唐宝牛这一拔,拔到一半,可七魂吓去了三魄! 因为他这才记起自己是光着身子! 翡翠一笑,忽也纵身而起。 唐宝牛忽觉身子一暖,翡翠已把胴体上的白袍拦腰裹住了他的身子。 唐宝牛和翡翠一齐落了下来。 落到了水中,两人贴得很近。 水浸及胸,水温意暖。 唐宝牛知道水中的翡翠,是身无寸缕的,这一个想法,又使他混身炽热起来,也使他忘了诧异,翡翠那一纵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轻功:“黄莺上架。” 虽然隔了那一张浴巾,翡翠也感觉出来唐宝牛的冲动。 她微噫一声,脖子后仰,似乎是想躲开什么,但无疑地这个姿势非常引人,唐宝牛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忍不住大力搂住她的纤腰,厚唇疯狂地印在她的颈上。 翡翠微微而急促地娇喘着,唐宝牛的短髭剌痛了她。而唐宝牛手中所触那比水还柔滑的肌肤,忍不住大力搓揉起来。 翡翠的呻吟也大声起来:“不……不要……”她噏着红唇,露出了前面稚气的两只兔子牙。 唐宝牛更加狂乱起来。 翡翠像弱小动物地饮泣道:“……不要……你一定要救……任笑玉的……” 这一句话,改变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唐宝牛搓揉翡翠胴体的手,倏然僵住,他的人也僵住。 蓦地,唐宝牛抓起浴巾,往后倒飞,飞越了浴池。 他反手一拳,击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下唇立即溢血,他全身因忍耐着情欲而每一寸肌肉都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道:“你……我会尽我能力救任笑玉!”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 翡翠的眸子含着泪:“你……?” 唐宝牛惨笑道:“你只要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任笑玉的……?” 翡翠没有告诉他。 但她点头。 唐宝牛用浴巾重重地、厚厚地、层层地裹住了自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浴池中翡翠的胴体,只道:“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求我。” “我一定去救他。” 他道。 然后又说:“我一定会尽力阻止老大杀任笑玉!” 第一集:战将 第十一章 魔刀 无妄山。 山顶上,有一所茅屋。 大风起时,茅屋摇摇欲坠,看似要飞落悬崖去。 徐无害遥指道:“任笑玉就在里面。” 沈虎禅的眉好像两把嵌在花岗石里的黑刀,伏在额前更似老虎身上的纹:“还有谁在里面?” 徐无害道:“雷唇。” 沈虎禅一扬眉就像老虎的一记全身扑击:“‘电侠’雷唇?” 徐无害道:“正是‘青帝门’硕果仅存的总护法雷唇。” 沈虎禅的双眼像黑色而闪亮的星子:“‘封刀挂剑’雷家的人都不好惹。” 徐无害眼珠转了转:“要不要改个时间、地点下手?” 沈虎禅望定他:“有更好的时间、地点可以下手?” 徐无害只觉得给对方看得有点心头发毛,只有摇头,道:“我……没有把握。” 沈虎禅冷冷地道:“既然没有更好的时机,我现在就去。” 徐无害微吃一惊,道:“好,我们想个法子攻进去。” 沈虎禅忽长身站起,大声道:“任笑玉、雷唇,我来了,你们出来吧。” 徐无害这回可是大大的吃了一惊:“你这样……”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他们也早已察觉我们来了,”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害怕,可以先走。” 茅屋的门这时打了开来。 山风更烈。 出来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略嫌肥胖的人。 这人站在茅屋前,仰首望向岩上的沈虎禅,两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的徐无害感觉到似有什么无形的事物在空中重击一下,使他捂心发出一声低吟。 这人道:“沈虎禅?” 沈虎禅拍拍高出后脑的木鞘,没有出声。 这人道:“我是雷唇。”这四个字,雷唇说来好像不费什么力气,但徐无害听来,却似空中行了四记雷鸣。 沈虎禅点点头。 雷唇喝问:“你来干什么?”他站在茅屋前,别看他矮小,气势却如守护整座山的神衪。 沈虎禅的回答很直接:“杀任笑玉。” 雷唇怒道:“你要趁人之危?” 沈虎禅答:“伤他的本来就是我,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 雷唇怒笑道:“好,你也欠我一条命!” 沈虎禅道:“那我杀了你,再杀他!” 徐无害委实震惊于沈虎禅的口气,竟如此之大,云门雷家曾在五十年前扬言“封刀挂剑,退隐江湖”,但出来的子弟从不使刀剑,也自有过人的造诣,而且门人众多,成就非凡,更精擅于火器,在江湖上多人尊敬,在武林中地位超卓,雷家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雷唇狞笑道:“你来杀吧。”霍地抖开缠卷腰间的黑色柔鞭。 雷唇手上一使力,软鞭啪的一声响,乍听以为有一株神木遭雷殛而折倒似的,鞭身粗若儿臂,布满逆刺鳞片,黑光油亮,不知是什么东西编造的,迎阳光一照,好似千百道金花般的,使敌人眼神被夺得一片空白。 雷唇的鞭一出手,徐无害就拔剑。 他的剑似蜻蜒的尾,轻不留手。 他的人似蜻蜒。 蜻蜒般的掠起。 他拔剑的同时,那雷神的影子似的长鞭,已挟折木裂石于瞬间之威,疾卷向他。 要不是徐无害早一步已经掠起,他现在的人就像他原来站着的岩石。 岩石裂开两爿,再裂为四块、八片! 雷唇的鞭子、真有开天裂地之能? 徐无害的人似蜻蜒飞入了风暴之中。 风虽狂烈,但蜻蜒借力而翔,连人带剑直刺雷唇。 雷唇没有收鞭。 他只是瞪看铜铃般的大眼,对看迎面刺来的剑尖,大喝了一声! 徐无害全身如着电击,像给迎脸打了一拳,剑势一折,轻衣飞闪地掠回了岩石上。 沈虎禅的背后! 雷唇大喝一声之时,亦发现沈虎禅始终立于岩上,动也不动,地上给雷肩一鞭打裂了一个大缝罅,他直似未见。 雷唇鞭如毒蛇,追袭徐无害。 沈虎禅忽一伸手,抓住鞭梢。 雷唇冷笑,回手一抽。 他知道自己这一抽的份量。 当年“神骑太保”程拾云的白象鼻子,就是给他一抽之下变成了“无鼻笨象”。 可是沈虎禅一动也不动。 他的鞭直似给一座山吸住了。 大山。 雷唇左手一闪,五指指甲暴长,发出青蓝色的厉芒,借力一掠,已到了沈虎禅的身前,五指已往他心窝直插下去! 沈虎禅依然没有拔刀。 他一拳击出! 雷唇中途变招,五指抓向那一拳! 武林中有言:“宁可遭雷电一击,不可吃雷唇一鞭;宁可挨雷唇一鞭,不可遭雷甲一刺。” “雷甲”就是指雷家的“指甲”。 所以雷唇对自己的指甲很有信心。 他相信只要给他抓破一点皮,沈虎禅就得比一头被宰杀的猪还不如。 徐无害也知道这一点,他大叫了一声:“小心他……” 倏然间,雷唇五指所抓的变成了刀柄。 他发觉的同时,刀柄已顺势反挫,重重地击在他肚子里。 雷唇大叫一声,脸都白了,徐无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脸色会白得那么凄惨的人。 何况雷唇本来肤色就很黑。 雷唇捂腹的时候,飕地一声,茅屋里闪电似的标出一点人影,直投向山下小径。 沈虎禅的身形也急窜而出! “静若处子”不能形容沈虎禅的静,他那种“不动如山”静中暗藏杀着,同样“动若脱兔”也形容不出沈虎禅这一扑之威烈彪悍。 那人影去得虽快,但已给沈虎禅截住。 剑光一闪。 银色的剑光。 刀光飞起。 刀光压住了银色的剑气。 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急掠而至! 这人拦在两人中间。 持刀的是沈虎禅。 他的刀又回到鞘中。 他的木鞘刀仍压住银剑。 持稚子剑的是任笑玉。 他脸色惨白,气喘不已,胸前还绑着纱布,双眼盯住沈虎禅,蕴藏着悲屈的恨意。 挡在中间的人硕如壮牛,气态豪强,正是唐宝牛。 唐宝牛愤然地望着沈虎禅。 沈虎禅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唐宝牛道:“你没有理由杀他!” 沈虎禅的手已搭在刀柄上:“让开!” 唐宝牛道:“你不能杀他!” 虎虎禅的五指紧扣住刀柄:“滚开!” 唐宝牛呼叫道:“老大!” 沈虎禅叱道:“滚!” 唐宝牛厉声道:“大方没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沈虎禅手背贲起了青筋:“别逼我!” 唐宝牛挺起了胸膛:“要杀他,好,先把我杀了!” 沈虎禅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这时,徐无害忽喝道:“后面!” 雷唇连鞭带人向沈虎禅罩了下来! 沈虎禅出刀。 徐无害这次终于看见了沈虎禅的刀。 当他向将军报告的时候,只能说,他看见了那一柄刀,可是,完全无法追述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 因为当时的情形太令他惊心动魄了。 刀光飞起。 首先是雷唇在半空中的血光,随着断鞭、碎甲、散发,直往山崖落了下去。 连惨叫声都没有。 然后是唐宝牛,当刀光回追任笑玉的时候,他挺身拦上,刹那间,一条精壮汉子,全身的筋给抽光了似的,倒在自己流出来的血泊中,同样来不及惨叫。 任笑玉是想逃。 可是刀光仍没有完,反而更盛。 他的稚子剑化作万千碎片,他空着手站在那儿,山风很烈,他笑了一下,以一种英烈的姿态,走到崖边,长吸一口气,一跃而下。 “然后,”徐无害犹有余悸的道:“一部马车冲了过来,跃出一个翠衣女子,抱起唐宝牛,哭着说:“我不该让你来的!”然后跃上车又走了,沈虎禅也没阻拦。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去看看?“沐浪花在一旁问。” “因为那头老虎那时正问了我一句话。” 沈虎禅那时在问他:“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带我回去找舒先生。” “唐宝牛、任笑玉、雷唇是不是都真的死了?” “死了。”徐无害大声地同答,这是他再也肯定不过的事。 因为他毕竟看过那一把刀。 那一把他形容不出来的刀。 像一个噩梦。 “不会有问题的,”“假将军”王龙溪道,“翡翠是我们的人,她的戏演得好,别人要演死人怎瞒得过她。” “唐宝牛也不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燕赵说了这样的一句,将军马上点头。 ——在将军的心目中,燕赵的话比谁都有份量。 “只是;”燕赵又说话了,他说话很轻、很慢,带看浓重的鼻音,声音很好听,“你见过的,沈虎禅手上的是一把怎样的刀?” “魔刀!”徐无害几乎脱口而出:“你们没有看见,那真是一把魔刀!” 众人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将军才干咳一声,缓缓地道:“我们要用这个人,当然就不能都去看这一把刀。” 他顿了顿,悠然道:“不知道舒先生那儿成不成事,管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先毁了青帝门这个心腹大患,总是件好事。” “这件事有杏姑娘出马,准错不了。”慕小虾在旁连忙加了这么一句话。 将军宛似没有听到慕小虾在说话。他只望向燕赵,以尊重的眼神。 燕赵淡淡地道,“就算沈虎禅杀友求荣,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敌人的敌人不一定就是我们的朋友。” 将军笑了。 他留意到许多被扫兴和不以为然的脸色,但他想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该由燕赵来说的话。 沈虎禅没有说话。 他本来就不多话。杀了唐宝牛、任笑玉、雷唇之后,他就更沉默寡言了。 他不说话,舒映虹只好说话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劝解,“任何人杀了自己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都不免会有些难受。” 沈虎禅双眼凝视前面的一处牌坊,牌坊后氤氲着雾,像一个鬼域昏冥的世界。 “除非,”舒映虹补充道,“你找到充份的理由,不得不杀他的充份理由。” 一个人要杀自己的朋友,心中当然难过,但是,自古以来为杀害自己朋友而难过的人实在不多,因为他们都为自己找到开解的理由: ——谁叫他不仁在先! ——谁叫他先犯了色戒! ——我不害他,他就会来害我了!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他算什么东西,小人得志,颐指气使,这江山还不是教我替他打下来的,我既可以造就他,也一样可以毁了他! ——我这是自卫,逼不得已! ——我这是替天行道! ——弱肉强食,这是权力斗争中免不了的一个环节! ——要成大事,总要牺牲! 诸如此类的理由,使他们伤害甚至杀害了朋友,依样高枕无忧,心安理得。” 唐宝牛鲁莽闯祸,贪花好色,手上又没有真功夫底子,最近还闯下了大祸,“舒映虹很知机的为沈虎禅找理由:“你不杀他,准给他误事,又哪里能得将军信任?” 沈虎禅依旧盯着前面的牌坊。 牌坊下,密云昏布。 “东天青帝真的在里面?”沈虎禅问:“你肯定?” “我肯定。”舒映虹知道沈虎禅已经把心神放在格杀东天青帝的身上,“每年一度,他都要来吸神山,以玄阴之气,植元阳之功,图恢复他昔日的功力!” “青帝门已经没落,任古书也是个脱了爪牙的老虎,除了一个祖浮沉……”“神判”祖浮沉一直都是东天青帝的心腹,忠心耿耿。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东天青帝虽没有了爪牙,他的武功虽失,但思考能力并没有失去。” 他紧紧盯着在浓雾里似有似无的牌坊:“他布下‘星罗牌坊’九处死门一处生地,我还是无法破得了。” “这你可以不必担心。”舒映虹悠然道:“我们已经抓住这老狐狸的破绽。”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任古书会留下什么破绽。” 舒映虹道:“任古书当然没有什么破绽,但是,只要等下去,一个人的一生必定有些时候会露出破绽。” “一个人在失意或太得意时都难免有破绽可袭;”沈虎神道:“可是,我们是现在就要杀东天青帝,总不能就此等他一生。” “其实也不用等太久;”舒映虹道:“我们只等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光?” “什么光?” “烛光。” 第十二章红灯笼 浓雾中,挑出了一盏红灯笼。 舒映虹疾道:“灯笼的方向是活门,快……”他话未完,发现身旁的沈虎禅早已不见。 浓雾里,牌楼下,有三个人。 一个羽衣高冠,甚有古意,但一脸疲色的老人。这是东天青帝。 一个脸削得牙签般的汉子,身子单薄得像茅草,紧抿着唇,目光四下游走,但五官眉清目秀,丰神俊朗,跟他单薄的气势很不相配。他正是“神判”祖浮沉。 还有一个是女子。 这女子穿杏黄色的衣服,提灯笼的手势很美。 可是老人仿佛有些怫然的对她斥叱道:“吉儿,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亮灯的。” 祖浮沉也疾叱道:“快熄了它。”说着遥掌就要拍去,想以掌力击灭烛火。 突然之间,他掌势一变,向上一击。 “砰”地一声,云雾倏地四散,又自四方聚合,端的是一种风卷云涌的气象! 呼地一条人影落了下来,身形一晃。 只不过是一晃之间,祖浮沉已亮出判官笔,挺身而上! 浓雾又合拢起来。 交手是在浓雾之中。 不闻叱喝声、兵刃碰击声,甚至也没有凌厉的刀气掌风——只有浓雾骤飞倏聚,时散时合,暴拥疾卷,可见云雾中的恶斗,惨厉激烈! 忽然,祖浮沉脸色苍白,自浓雾里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一个硕大的身影在浓雾中出现。 祖浮沉喘息道:“是你?” 东天青帝也愕然道:“是你!” 沈虎禅没有答话。他背后的刀柄像古树般耸立。他大步踏出了浓雾,走到牌坊底下,正面着对东天青帝。 祖浮沉苦笑道:“没想到是你。” 东天青帝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会是你。”他这句话是对那杏衣女子说的。 杏衣女子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东天青帝愣了愣,“哦?” 杏衣女子道:“你见我资质聪悟,对诗词歌赋都很有天份,所以才收我为徒的罢?” 东天青帝挪揄似的一笑,凄凉地道:“我一生收了三个门徒,全是叛徒,青帝门里三个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将,全是逆贼。我以为这次收个聪颖可爱的女娃子……哩!” 杏衣女子垂下头道:“我也不想叛你。” 东天青帝摇首叹道:“我不明白。” 他稍扬高了声调,问:“你说什么都是‘万人敌’的女儿,怎么……” 杏衣女子打断道:“问题就在我不是万人敌的女儿……万人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东天青帝银眉一挑,失声问:“那……你是……?” 杏衣女子抬起水灵灵的眼眸,有些替东天青帝难过似的答:“将军。” “我是将军的女儿。” 东天青帝颤声道:“你……你不是吉儿……” 女子温婉地一笑,道:“我是杏儿,不是吉儿,楚杏儿!” 沈虎禅在一旁这才看得较为清楚:杏衣女子杏脸、杏目、杏色的嫩肤,有一种古典美人的柔弱,但却是青春女子的明快利落。这女子无论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颇有古风的舞姿,无论说的话有多重,可是神态都十分温婉,同时神态也很温柔。 谁知道她就是江湖上,“将军的爱女”,“三面令旗”中的唯一女将:楚杏儿。 没有楚杏儿及时挑出一盏红灯,沈虎禅自知攻不入这“星罗牌坊”。 那温婉的女子仿佛感觉到沈虎禅在观察她,虽没有回眸过来,但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笑得极其柔丽。 东天青帝道:“我以为有这么纯真笑容的女孩子……不会太虚伪。” “越是笑得纯真的女子,越容易骗人。”楚杏儿道:“我也不知道爹要杀你,他只叫我这时侯亮出红灯,不过,凡有沈虎禅第一次出现的所在,就得把座中最有名望的人杀掉……我也没想到会是您。” 东天青帝苦笑道:“所以你服侍我的那段日子是真情的了?” 楚杏儿咬咬下唇,这小动作使她更稚气:“任爷爷,其实,我也很喜欢您的。” 东天青帝语音十分凄凉:“那总算不枉咱们相交一场……当然,我也极疼你的,就当你作……你就不能为了这一段真情而不动手么?”这最后的一句,以这一位曾经叱咤武林风云一时而今武功全失毫无反击之力的老人口中问来,更觉怆痛。 可是楚杏儿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坚毅的表情,这种坚毅的表情只可能出现在极少数性格坚强的粗豪男子脸上,此刻在这么温婉的一张女性脸上呈现,很是奇特。她说的语音十分温婉:“不。公私我一向分得很清楚。爹的命令我从不违抗。”这几句话以温柔清婉的声调说来,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周转余地。 东天青帝呆了一呆,惨笑一声,不再言语,左右手无力地垂下,搭在椅旁的扶栏之上。 祖浮沉盯着沈虎禅,道:“你也来凑热闹?”他胸前血渍扩大,这种情形必然是因创口深剧,血水不断地溢出,否则不可能在片刻间染红了全身。 沈虎禅道:“对不起。” 祖浮沉冷哼道:“你要杀就杀,假慈悲做什么?” 沈虎禅猝喝了一声:“出来!”回手就飞起一道刀光,在浓雾间一闪而没。 只闻一声闷哼。一人跄踉而出,左手掩着右眼,神色惶惧,前额一绺发,自发根连头皮被那一记刀光削去。 这人正是舒映虹。 舒映虹万未料到沈虎禅会在这时候向他出手。 他既未提防,那一刀,他接不下,不过,沈虎禅也似乎无意要伤害他。 沈虎禅只是把他惊出来,他问祖浮沉道:“我道歉是在你我交手中,他暗算了你。” 祖浮沉冷笑道:“若不是他那一剑,你的刀也未必伤得到我。” 沈虎禅道:“我若知他出剑,也决不在那时候出刀。” 祖浮沉目光闪动:“那好,我们另约时间,再来一比高下。” 沈虎禅斩钉截铁的说:“好!但是今晚我要杀了东天青帝。” 祖浮沉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沈虎禅道:“我为将军而杀他。” 祖浮沉嘿笑道:“将军?” 沈虎禅沉重的道:“将军。” 祖浮沉道:“你不能不杀?” 沈虎禅道:“不能不杀。” 沉默了半晌,祖浮沉扬眉道:“我不许你杀。” 沈虎禅长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只好连你也杀了。” 祖浮沉把胸一挺,判官笔一挥,道:“你动手吧。” 沈虎禅突然虎吼一声,跌出丈外。 鲜血,自他嘴边溢出来。 可是祖浮沉直挺挺的站着。然后,血水自他鼻梁上喷泉般溅起。 祖浮沉仆倒下去,倒在他自已的血泊中。 舒映虹在那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觉眼前一亮,刀光似乎已飞到了他的眼前。 他挥剑急退,待站定时,眼前残局已定:沈虎禅伤,祖浮沉死。 只剩下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东天青帝,以及自己这边的三个人。 于是他狞笑道:“青帝,枉你妄想跟将军作对这许多年,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 东天青帝脸上浮现一个凄凉、无奈而且完全绝望了的笑容,他的手已紧紧在他那张奇特铁椅的扶手上。 沈虎禅倏地大叫道:“不要让他碰那扶手!” 舒映虹一惊,挥剑要去斩东天青帝的双手,可是东天青帝已扳下的扶杆! 舒映虹的身子立时僵住。 他想起了“星罗牌坊”的传说:如果不知里面安排的九道活门,武功纵然再高,也根本无法攻进,只要触动其中一道死门,定必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攻进了牌坊,牌坊枢纽下埋的炸药,也足以把任何事物粉碎于一瞬。 舒映虹一旦想起这些,心都冷了。 沈虎禅本也掠了出去,但可能因他被祖浮沉击伤之故,行动缓了一缓。 就这样行动略缓,沈虎禅扑近时,东天青帝已扳下了扶手。 一时间,一切都静到了极点。 控制炸药的枢纽已旋开。 炸药即将爆炸。 炸药终于爆炸。 整座牌坊,炸成万千碎片。 连原来坚硬的花岗岩,也炸陷了一个丈余的深洞。 在附近的走兽草木,炸成粉碎,无一侥幸。 “那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呢?”将军在“将军府”里问。在他面前的是衣衫碎烂犹有余悸的舒映虹。 “在炸药未爆炸前的一刹那,那头老虎突然扑上前,挥刀,砍断了东天青帝座下椅脚,果然下面出现了一个深洞,他把我和杏姑娘都扫入地窖去,一路滚了下去,然后爆炸声就响起了……”舒映虹触目惊心地说:“真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眼前仅是一列列的强光,飞砂走石,全扑盖在我头上、身上、脸上……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他说的“那头老虎”当然就是沈虎禅。燕赵沉思着道:“那头老虎一定觑准了东天青帝必留下后路,不致玉石俱焚,而在当时的阵法里,无疑任古书座下极可能会有机关。”他目光锐利而头脑清醒地道:“他砍断了东天青帝的生路,也等于为你们铺下了活路。” “没有沈虎禅推那一把,”舒映虹兀目惊心地喃喃道:“我早就炸成碎片了。就算跌到深洞里,泥石纷纷打下,我也不知是否渡过此劫。” 燕赵淡淡地道:“那是东天青帝留下的活路,所以一定是炸药威力不能及之处,你们一定能活的。” 王龙溪接道:“所以失去功力的东天青帝和身受重伤的祖浮沉,就一定活不了。” 将军道:“沈虎禅,好一刀。” 燕赵却替将军问了一句本来应由将军一早就问的话:“那么,杏姑娘呢?” “炸药一爆,木断石碎,我们三个人一齐下去,然而,在天摇地动中,屑石雨般打下,堵断了我的路……”舒映虹呐呐地道,“我和杏姑娘也就……失散了。” 王龙溪怒道:“你怎能让杏姑娘跟你失散?” 舒映虹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燕赵忽道:“他非跟杏姑娘失散不可!” 王龙溪抑制着怒火,但已忍不住目光向将军一瞥,冷然道:“哦?舒老三不该负起保护杏姑娘的责任么?” “应该。”燕赵道:“只是,杏姑娘是故意失踪的。” 王龙溪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燕赵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是这样的,”将军说话了:“杏儿是照我的意思去做的。” 王龙溪也合上嘴,铁着脸色,不说话。舒映虹却怔住了。 “可是,”燕赵这时候向将军道:“我不明白,要是那炸药真的爆炸了,而沈虎禅来不及……” “不会的。”将军笑道:“要是那头老虎来不及出刀,杏儿也早已知道活路,那么,留在地上挨炸的,是任古书、祖浮沉、外加一个沈虎禅。” “所以,”燕赵微笑道:“沈虎禅到现在还没有死,那是因为他未曾杀假将军,而又真的杀了东天青帝,救了舒先生。” 将军淡淡地道:“你果然是我的敌人。” 燕赵肃然道:“谢谢。”然后问:“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将军道:“你问。” 燕赵道:“在此次的事件里,小玉会不会出手?” 将军点头。 “那就没有问题了。”燕赵笑道:“小玉和杏儿,双剑三飞,所向无敌。” 将军道:“不过,小玉最近倒是升了官。” 燕赵扬眉道:“哦?” “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军似脸有忧色:“只是小玉正是从青年得志到中年,又当了官,顾虑难免就多了。” 燕赵表示同意:“何况小玉是聪明人。” 将军笑道:“蠢人是当不了大官的。” 燕赵道:“所以小玉一定能当大官。” 将军道:“可惜他这个官,正是万人敌辖下的。” 燕赵想了一想,道:“就算是万人敌的麾下,只要他一天仍爱着杏姑娘,那么,还是你一声号令之下就倒戈而起的心腹。” “但愿……”将军道:“……是……” 第一集:战将 第十三章 镜子 爆炸刚起的时候,沈虎禅抢过去,搂住楚杏儿,只觉一股醉人的处子馨香,袭人鼻端,杏儿楚楚的身子,同时投入在他宽宏的怀抱里,实在是因为杏儿太过纤小,所以使得沈虎禅更有蜜意轻怜的感觉。 这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已经发生。 地道不断震动崩陷,他们所立的土地,像一头怒龙似的不住跳动,像要把他们摔向地面去一般。 好不容易,这条怒龙才平息了怒火。 沈虎禅拍了拍楚杏儿的背,两人以一种快而利落的姿势分开。 这时候,残木碎石,不少沾落在他们的身上,楚杏儿用手拨去粘在她衣上、发上的尘屑,向沈虎禅一笑,道:“我们上去。” 沈虎禅摇首:“上面已炸塌了,上不去的。” 楚杏儿微微一笑道:“那么,要一世堵在这里啦?”黝黯地道里虽然不清楚,但原来在地窖石壁间嵌的硫磺八角铁箱灯还有一两盏亮着,这样照去,楚杏儿似笑非笑的时候,特别慧黠,也特别妩媚。 而且非常少女的轻俏可喜。 沈虎禅道:“我们还没有走到地道的尽头,只要没有被炸掉,仍是一样有出路。” 楚杏儿扪发到耳上,眄住他道:“有出路,为什么还不带我出去?” 沈虎禅道:“舒先生……”因为觉得楚杏儿的目光很有挑逗性,所以避开不去看她,目光在搜寻舒映虹。 楚杏儿婉然笑道:“他没被炸死罢?” 沈虎禅道:“他也一齐下来了。” 楚杏儿把发往后头扪得高高的,因为手肘的高举,使得胸脯也挺突出起来,就像两朵小蓓蕾在浅黄色的杏衣里,奇怪的是这姿态不但不是使人有艳冶的感觉,反而有的只是少女佻皮促狭之意。 “我们……不等他了。” 沈虎禅沉吟了一下。 “我爹要见你。” 楚杏儿过来拉他的手,往地道里跑去。 两人出得了地道口,已经是在山下,天色渐明,早晨的彩霞在东边一曲一曲的而又一层一层的,甚至一卷一卷的,映得楚杏儿脸上一片朝霞和雪般的美,又有一种清晨般的芬香。 她问他:“你杀东天青帝、祖浮沉、雷唇、任笑玉,毁青帝门,为的只是银子?” 沈虎禅道:“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楚杏儿看着他,侧着头:“只是金子?” 沈虎禅道:“我要加入‘将军府’。” 楚杏儿托着下颔,“为什么选‘将军府’?” 沈虎禅道:“武林中,‘好汉帮’的人要对付我;官府里,‘万人敌’的人在追缉我,我要的是人手、地位、权力、名声,加入‘将军府’,这些都有。我别无选择。” 楚杏儿款款地笑道:“你也可以趁此除去青帝门,以消心中一股怨气?” 沈虎禅不去瞧她:“这是你父亲要我做的事。” 楚杏儿把双手放在背后,十只春葱也似的手指互缠着,这样负手作小小的沉思,眼珠在垂睫略一转,抿着嘴,终于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皓雪般的小齿,有一些儿参差,还露出了点牙床,使得她的笑容更稚气。 “你只要多杀两个人,爹一定让你进入‘将军府’。” “那两个?” “谭千蠢。” “还有一个呢?” “齐九恨。” 沈虎禅掉头就走。 楚杏儿急步趋前问:“你去那里?” 沈虎禅头也不回:“再见。” 楚杏儿顿足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虎禅道:“我要走了。” 楚杏儿急道:“你去那里?” 沈虎禅道:“当然不是去杀谭千蠢和齐九恨。” 楚杏儿停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瞧不起的不逊:“你不想加入‘将军府’了?” 沈虎禅道:“活着比加入‘将军府’更重要。”他顿了顿接道:“没有命就什么名声富贵都享用不到了。” 楚杏儿冷笑道:“你怕?” 沈虎禅道:“我怕,我怕得罪‘万人敌’。” 楚杏儿叉腰道:“可是,爹势必要铲除万人敌的,你何不先出手,讨他个欢心?” 沈虎禅霍然回身:“你可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他一直消灭不掉万人敌?” 楚杏儿点点头。 沈虎禅道:“你可知道原因?” 楚杏儿摇摇头。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更不愿去送死。” “我知道万人敌不易杀;”楚杏儿道:“但万人敌的确是个无恶不作,早该恶贯满盈的奸人!他为了要剪除政敌,故意让人畅所欲言,呈状提谏,然后一一诬以莫须有罪名,一网打尽,斩草锄根,不知枉杀了多少清官,制造了多少场冤狱……。” “我都知道。”沈虎禅道:“他官升得那么快,那是因为凡是提拔他上来的人,只要他的地位一旦高过对方,他就先对这些知道他底细来历的人加以迫害……”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绿杨庄那次屠杀灾民事件,也是他一手促成的。不过,我敌不过他。我也不想为了行侠仗义,而丢了性命。” “我只是叫你杀掉他手下几员大将,不是要你取他的性命。”楚杏儿挖苦道:“而你,连这都没有胆量!” “你知道谭千蠢为什么叫做谭千蠢?”沈虎禅问。 楚杏儿摇头,她等沈虎禅再说下去。 “因为谭千蠢是个聪明人。这个名字听来像个笨人。通常人们对有个蠢名字的人比较不加提防,而聪明人往往能利用刹那间疏忽的心理决定成败。” 楚杏儿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 “至于齐九恨,他只恨九件事:那是九个人的名字。”沈虎禅问:“你知道是哪九个?” 楚杏儿很想回答,但实在回答不出来,只好又摇首。 “他们是:萧秋水、方振眉、诸葛先生、卫悲回、燕狂徒、李沉舟、苏梦枕、雷损和你爹爹——将军,他恨不是这九人之敌。” “这个人如果不是太笨和身体有毛病,以他的武功,排行只怕绝不在王龙溪之下。”沈虎禅补充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招惹万人敌?”楚杏儿撇嘴道:“你是有名的战将,连你都不敢招惹万人敌,就由得他横行天下不成?!”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害怕的主要原因;”沈虎禅道:“我最忌畏的,还是万人敌的背后,有整个官府、军队与朝廷!” “只要你杀了这两人,爹自会使军队、官府和朝廷支持你。”楚杏儿很有信心地说。 “可是将军除得了万人敌吗?”沈虎禅反问了过来。 “不管你杀不杀,反正,有人会帮我杀,谁杀了这个人,就一定会得到将军的信任。”楚杏儿道:“谭千蠢和齐九恨很快就要经过五福镇江鸿桥,他们有一宗买卖要在那里进行,不论你去不去,我都一定会去杀他们。”说罢掉首而去。 沈虎禅一把拖住她,楚杏儿掉开手:“做什么?扯扯搭搭的!” 沈虎禅稍有点讷讷:“你最好也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想你死。” “你怕,我可不怕。” “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沈虎禅沉吟了一阵,道:“是将军下令我做的?” “不是。”楚杏儿挺着胸,仰着脸,那稚气又呈现在脸上:“是我叫你做的。” 沈虎禅叹了一口气,摊摊手道:“那我更不能为你做了。” 楚杏儿杏眼一瞪,道:“你!”气白了脸,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了一会,却不见沈虎禅再追上来,也没听他再说什么,回首时,连沈虎禅的人影都不见了! 楚杏儿气得又跺脚起来,这次跺得大力了,足趾也隐隐作痛起来。 楚杏儿本来自告奋勇,向父请命,一是监视沈虎禅是不是真的诛灭东天青帝,二是要试探沈虎禅是不是会为将军而胆敢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 可是,连她自己也不了解的,当她躲在沈虎禅壮阔的怀里之时,被那一种无形的男子气概和实质的英雄魄力所震住了。 不知怎么的,像她这么刁蛮而天不怕、地不怕,一向破人宠护惯附和习惯了的个性,也无由地弱小了起来,纤怜了起来,温柔了起来,像一朵向日葵忽然开成了好小好小的一朵雏菊,让风吹吹,花瓣不落也要瘦了。 这种感觉对楚杏儿来说,虽然独特,但并不深刻。不过,当沈虎禅问她杀谭千蠢与齐九恨是不是将军的意旨时,她却冲口而出是自己的意思。 只要是她自己的意思,沈虎禅如果担了,那就是为她而做的。 可是沈虎禅掉首而去。 楚杏儿的内心似有一把火在燃烧,脸色却冷得发白。她稚气而又傲气地笑着,自尊却像刚给人淋了一桶水。 ——沈虎禅居然不做! 这些年来,她要谁做什么事,就算是必死,再大的危险,那些男子也前仆后继,争先恐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竟然有个沈虎禅! 她心里恨恨的想:我一定要他好看,总有一天……她忽然想到了另一点:沈虎禅不敢去杀谭千蠢与齐九恨,她的任务本来算已失败,可是,谭、齐两人确实是将军的仇雠,她要不要真的过去诛杀了这两人呢? 将军曾经说过,这两人,决不是她所能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里,她已经要打消了赴五福镇的念头。 可是她蓦地想起了谭千蠢和齐九恨这次所做的买卖:听说是一面镜子。 一面可以把自己纤毫毕现清清晰晰地照出来的镜子。 听说这面镜子是波斯国王所宠幸的妃子所拥有的最好一面,这面镜子被波斯高手几经艰辛偷出来后,旋为中原飞贼俸化天所夺,单为了这面清明如月的镜子,就死了不少高手,听说连当今天子也派出高手来夺取这面镜子。 ——一面美人照则要人心碎、平凡人照也心悦的镜子! 楚杏儿一直想真真正正看看自己的样子:她在水影里照过,那映出纤弱如水中月的倩影;她在黄铜镜里照过,那娇丽的容颜比她小时冥想中的仙女更美——但是,都还是看不清楚啊。 ——如果真有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自己…… 楚杏儿咬着薄而红的唇,心里已经一直往“去”的决定想,直至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笑了。 她已决定去了。 因为那个人在等着她。 不管天荒地老,物是人非,那个人一定会痴痴地等着她。 那个人叫做“兜玉进”。 “兜玉进”是她爹的门下弟子,跟唐多令、冷秋帆三人都是江湖上鲜衣怒马的年轻一代高手。冷秋帆和唐多令对她一向都千依百顺,只望得她青睐,就算做牛做马也甘心。 冷秋帆是“点苍派”高手,这人在十七岁的时候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外加嫖赌饮荡吹也无一不晓,但他的武功,却绝对不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以一柄剑,一夜之间,一口气踩平了七座连环山寨,把七大匪首六伤一杀,才奠定下他如日中天的名声。 唐多令却从来没有杀伤过那么多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平生只遭遇过三场战役。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雪山派”掌门人陈离山瞧不起他,当面侮之,唐多令与之决战,当时观擂台约有三千一百三十三人,除了一个人之外,足有三千一百三十二人全买雪山派掌门人必胜。 结果陈离山没有输。他死了。 一枚小小的铁蒺藜,嵌入他的胸口里,他就直挺挺的倒下,死了。 他当然至死不相信会死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上。 三年后,另一个武林大豪郭天涯也不相信,他以九索飞环决战唐多令,使得唐多令三次几乎坠崖,身上负伤十一道,终于还是唐多令以一枚蜻蜒镖打中了额心,登时惨死。 去年,唐多令又遇上一场战役。 唐多令是蜀中唐门的人。 唐门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暗器高手,叫做唐敢。 依辈份而言,唐敢说来是唐多令的七叔父。 可是唐敢因某事与唐多令不和,要用暗器杀他。 这一场决战的结果是,唐敢镖囊里的暗器用光了之际,唐多令还没有倒下。 等到唐多令发出第三度暗器的时候,唐敢已经是个死人。 所以唐多令年纪虽轻,在武林里有一定的地位,在暗器界更享有盛名。 唐多令追求楚杏儿的时候,他的情敌正好是冷秋帆。 这两人眼看就要为这件事而流血的关头,却发现他们的一位好友跟楚杏儿往来频密。 这个人就是兜玉进。 唐多令马上“拱手让贤”。 唐多令“让贤”的原因很简单,年轻一辈里他就只服兜玉进一个。 当年在与陈离山的决死战中,唯一买他嬴的人,就是挚交兜玉进。 唐多令退让,冷秋帆可不让。 于是在将军的主持下,冷秋帆曾借事挑衅,与兜玉进比武比文。 这一文一武,一比下来,冷秋帆一败涂地。事后,冷秋帆逢人就说:“这一战,输得心服、口服,更服膺的是:兜大哥的相貌气度、修养学识,无一不在我之上。” 至于兜玉进怎么败服冷秋帆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当楚杏儿身边的追求者多了个兜玉进后,很多人都知难而退,静悄悄的转移目标,死了这条心了。 “人贵自知”,虽然迷恋于爱情中无疑飞蛾扑火,但清醒的人仍是有的。 兜玉进后来当了官,这样的武功、这样的人才,加上官威,更是相得益彰。 兜玉进也把唐多令和冷秋帆提携,进入官场中。三人聚成一个班底,很有点实力。 而今,楚杏儿确知,五福镇中,兜玉进必定会等着她,而且连同唐多令与冷秋帆,也必定会在。 ——有他们三人在,那怕对付不了齐九恨与谭千蠢? 楚杏儿决定去了。 一个刁蛮的女孩子要决定一件事儿,其实有没有理由都一样:只要她想怎么做,她总会找到借口去做的。 至于后果如何,她楚大小姐可是一向不管的。 第一集:战将 第十四章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五福镇。 残月如钩,午夜凄寂如魅影。 江鸿桥下,一灯如豆,映着热烘烘的暖气,一个老驼子,低垂着脸在煮面,七八张油腻腻的椅子,两三面油垢厚积的桌子,显示着生意惨淡,贫人无告的苦楚。 只有一个客人,屈着膝盖,在热呼呼的吃面,从背影望去,这人似乎是个和尚,身形十分高大壮硕。 这时候,长街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随着马蹄声急起,健马已自长街尽头出现。 马上的人,几乎是与马背贴在一起,箭也似的上了桥,马仰首长嘶,刹那间,已俯冲下来,直奔面档。 眼看那马蹄疾急,要撞翻街口的桌椅碗筷,也必撞到那和尚,但忽地马首转向,往长街另一端疾驰而去,马上白衣一闪,一人轻巧如鸢的翻落,坐在和尚的对面,刷地亮开折扇,扇子绘着典雅的山水画,真似这儒生早已坐在和尚对面,看对方吃面,已着了很久很久一般。 书生在看和尚吃面。 和尚照样吃面,吃得津津有味。 书生仍在看,似乎看着人吃面也是门高深的学问。 终于和尚吃饱了面,双手捧着碗,仰着脖子咕噜咕噜,把面汤直喝下去。 书生终于说话了:“面里有狗肉?” 和尚抹了肥腻的嘴,用葵扇般大的手往脸上揩油汗,还来不及说话,那煮面老汉就沙嘎着声音道:“什么?”他扬起切鹅肠的刀来:“我还做人肉的面哩!”他显然已抑压着自己的愤慨。 他虽然只是个卖面的小贩,但他吃饭的绝活儿,是不容人轻蔑的。 书生冷笑一声,目中寒光一闪,扇子一合,和尚忽低声道:“你真的想吃人肉面?” 书生道:“我只想见人的肉如何煮面,倒没这个胃口吃下肚子里去。” 和尚摊摊手道:“你既不想吃,就少动一次手好了。” 书生把目光移转到和尚身上,微笑道:“你吃完了吗?” 和尚道:“还想再吃。”伸手往长着短发的头顶上一拍,扬声叫道:“老板,再来一碗牛肉面!” 那老板冷冷地道:“是你吃还是他吃?” 这一问连和尚都为之一愣,道:“我吃的怎样?他吃的又如何?” 老板道:“他吃的我就不煮。” 和尚望了书生一眼,道:“我吃的。” 书生颏下青筋一现,折扇已向着老板的驼背,和尚道:“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书生强忍怒火道:“你跟他是旧相识?” 和尚道:“我常来吃他的牛肉面,他死了,就没有人煮出这个味道了。” 书生冷笑道:“好,好,货物我带来了,你的东西又在那里?” 和尚自腰间掏出一件尖的事物,沉甸甸的像一面铁牌,“啪”地放在桌上,桌子似乎也承受不起这骤然的压力,吱了一声。 和尚道:“免死铜牌就在这里。” 书生抓起铜牌,反反复复的把玩着,仿佛非常珍惜,然后抬目道:“出入皇宫通行金牌呢?” 和尚伸手道:“你的东西呢?” 书生突然一记手刀,劈在桌子上。 桌裂为二,啪地掉下一件布裹着的长形物体,书生一手抄住,和尚脸色一变。 和尚冷笑道:“原来你早已来过。” 书生道:“这老驼子又老又瞎的,我把镜子藏在桌下,他还懵然不知。”桌子虽裂为二,但书生掌力运得恰到好处。桌子两爿各以二脚撑持,居然不倒。 和尚道:“镜子在里面?”伸手要拿。 书生把手一缩,抄起折扇,道:“通行牌呢?” 和尚冷笑道:“你怕我骗你?” 书生道:“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和尚狠狠地瞪住他,道:“俸化天,你不当飞贼的话,倒该去做生意。” 书生笑道:“谭千蠢,你其实也不蠢。” 和尚跺了跺足,道:“好,好。”伸手浸入旁边滚热的面汤里。驼子老汉大吃一惊,双眼直楞楞的只见和尚自热汤里捞出一件事物,书生赶忙接过,拆开油包,脸上现出满意和奋悦的表情。 那滚烫的汤,对和尚谭千蠢及书生俸化天的双手而言,仿佛根本毫无感觉。 谭千蠢道:“你要的,都有了。” 俸化天把手上的东西一丢,道:“你要的,在这里。” 谭千蠢慌忙双手接住,正拆开来看,俸化天尖啸一声,白马自巷口奔至,俸化天手一按桌子,急掠而起,落在马背上。 马长鸣一声,俸化天正要催马,忽觉背后一沉,不知何时谭千蠢已坐在他背后。 俸化天怒道:“你……” 谭千蠢一面拆着布包,道:“你的货我还没验过哩,稍待片刻才走如何? 俸化天长啸一声,整个人在急驰的马背上,一拔而起,直投向屋顶。 谭千蠢这时手一抖,布包震得片片飞碎,露出一面漾着白光的事物,谭千蠢迎着月光一照,怒叱道:“假的!”喀啦一声,手中的东西,突碎成千百片,形成一串冰块银泉般追射屋瓦上的俸化天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追射如银龙,俸化天掠了七丈,白光已追至六丈,俸化天猛回首,双袖一扬,白光分折为二,全吸入了他一双袖子里去。 谭千蠢在马上平平升起,升上了屋顶,冷冷地道:“你不是俸化天。” 那书生闷哼一声,血痕自他垂下双手手腕滴落。 谭千蠢道:“你是谁?!” 书生忽一低首,背后折扇扇纸如弯月刀一般旋斩而出,而扇骨在中途爆开,数十支齐射向谭千蠢! 扇纸在呼啸割切! 扇骨在尖啸飞射! 谭千蠢只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俯下身去,双手抽起了整张屋瓦,那整大片的屋瓦竟给他以极其迅疾的手法扯起,书生踏脚一空,往屋下掉了进去。 屋瓦在谭千蠢手里化作千百道雷霆般的暗器,往屋内打落。 只听几声惨嚎,“砰”地一声,一条人影箭也似的破窗而出,不过身影已略为摇颤。 谭千蠢仍站在屋梁上,春雷般大喝了一声:“辛已泣:你还想活命!” 那书生听得谭千蠢这么一喝,巍巍颤颤的挣扎了几步,终于一摇,再摇、激烈的抖动着,最后仆倒于地。 月光下,他身上至少有二十五处伤口在淌血。 血迅速地染黑了一大片草地。 谭千蠢继续在屋梁上冷笑,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乍看去无比狰狞。 其实在屋檐下,一直蜷伏着三个人。 他们像一块砖,一张凳,一棵树,一个影子,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等到谭千蠢下了梁,回到路摊那儿吃面的时候,其中一个修长英俊的青年,拖着一个杏目秀气的女子的小手,往另一个方向全无声息的疾掠。 这疾掠连一丝风声也不带。 那女子忍不住说:“怎么?你们……”颀长男子用手置于唇边,嘘声禁止她说话。 后来一位五短身材但十分精悍的男子一直跟在女子身后,意在押后同时保护那女子,看得出来的是这两人对女子都十分关心,可是那女子的神情却十分懊恼与不悦。 掠了约莫两里路,那颀长男子才放了手,他剑眉星目里蕴含了很多惶恐与焦虑,正要回身说话,那杏衣女子一跺足道:“你们怎么啦?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这算什么?” 这娇嗔的女子正是楚杏儿。 回答她的是眉如剑目若星的兜玉进:“杏儿,你刚才没瞧见么?” 楚杏儿道:“瞧见什么?” 兜玉进叹了一口气,道:“刚才假冒飞贼俸化天,被谭千蠢用碎瓦切断全身七大血脉,再以‘旱天雷’喝声震碎心脉的人,就是在江湖上被称为‘千变人·万化手”的辛已泣!” 楚杏儿道:“辛已泣又怎么样?” 兜玉进有点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在旁的那短小英悍的汉子道:“辛已泣也没有什么,只是他发射暗器的手法,是我们唐门子弟未入江湖前的必修功课。” 楚杏儿叉腰侧过脸去,轻蔑地道:“那你是说连你的暗器也不如他了?” 这精壮的汉子唐多令倒没有生气,脸不改色地答:“我们倒没真的比试过,不过,他却只在一个照面间就死在谭千蠢手下。” 楚杏儿的语气更具挑衅意味了,“那么,你们是怕了?” 可是楚杏儿这不屑地笑着扬起一双眉毛的神情,唐多令和兜玉进看在眼里,却是爱极了。 兜玉进舐了舐干唇,道:“杏儿……”想去挽她的手臂,她却一肘撞开,道:“我要那面镜子,你们为什么不替我抢过来?” 兜玉进很有耐性地道:“杏儿,为了一面镜子,何必得罪这等煞星呢?你要镜子,我便给你买千面百面又如何?” 楚杏儿气白了脸:“我不要,我就是要这面‘高唐镜’!你知道这面‘高唐镜’的来历么?我就是要它!” “我知道。据说这面镜子是汉时长治子研制的,清亮如银,晰现纤毫,据传杨贵妃、赵飞燕都曾照过这面镜子。后来给十七名波斯剧盗劫走。一路上给皇帝派出去的高手截击,那些剧盗把镜子送到波斯国王手上之时,最后一人也气绝身亡了。所以这面镜子,在异域也颇负盛名,有三名波斯国的王妃,就为争夺它而丧命……邻旁的两个小国,还为这面‘高唐镜’,甚至打了一场小仗……这面镜子也曾在波斯失窃过,但都被追回,只有这一次……” 唐多令接道:“飞贼俸化天的博学广识撼动了波斯国王,使他入了迷,敬他为上宾,俸化天就串同了一位波斯国王心爱的王妃和两名波斯国高手,终于偷盗成功了……不过,除了俸化天一人外,无一能有命回返中原来……” 楚杏儿听得更为兴致勃勃:“这本就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就更应该把它夺回来呀!” 兜玉进脸上颇有难色:“杏儿,谭千蠢的武功很高,手段也毒,刚才他掠上屋顶,把瓦片射落,把那一屋子无辜者都杀光了,要是得罪他……” 楚杏儿撇撇嘴道:“那你说来说去,还是怕去招惹他!” “其实,我怕什么来着?为了你,得罪个难缠难惹的人物,我也心甘情愿。谭千蠢虽然武功不低,但凭我和唐兄弟,也未必制他不住;”兜玉进道:“只是,谭千蠢有个很厉害的拍档,叫做齐九恨,如果他们两人联手……” “如果你不敢碰,那就算了。”兜玉进正是心中一喜之际,楚杏儿又说:“那我们也可以改用智取,偷了宝镜再说。” “只是……”兜玉进双眉锁得紧紧的,仍是犹豫。“只是谭千蠢、齐九恨的背后靠山是‘万人敌’……” “万人敌又怎样?”楚杏儿气极了。 “万人敌……他……他是你爹爹都一直收拾不了的人物啊。” “爹收拾不了,你雄姿英发,应该把他收拾掉,才算是出人头地啊!你怎么……”楚杏儿恨恨地说:“这般没志气!” 兜玉进一下子涨红了脸,讪讪然地道:“可是……万人敌在官职上,也可算是我上司。” “这算是啥上司!”楚杏儿生气起来的时候,声音柔,容貌也仍是柔的,连手势也柔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英姿飒飒,使得旁人像侍臣一般诚惶诚恐,唯恐侍候不周。“他包赌包娼,巴结朝中权臣,这样子升的官,算什么上司!” “但是朝廷中通常就是这种人,才能升官。”唐多令忽道。 “我看错了。”楚杏儿忽斜睨向唇多令,嘴角现出不屑与讥诮之意。 “看错什么?”唐多令即问。 “你们原来不是英雄好汉,而是无胆匪类。” 兜玉进登时变了脸色,唐多令却面不改容地道:“以前,我们不错想做英雄好汉,只要仁之所至,义所当为,便义不容辞,不惜粉身碎骨,是谓滴水之恩,皆必涌泉以报,但现在我们不是了。”他冷冷地道:“要升官发财,有权有势,还是要多向将军学习,脸皮要够厚,手段要够毒,做人要够圆滑,时机要会把握才行!” 楚杏儿瞪住唐多令,气白了脸:“还是你比他诚实,丢脸到家的事照样说,不脸红!”“你”是指唐多令,“他”当然指的便是兜玉进。 唐多令道:“这条官道原本就是玉哥带我进去的。他其实比我懂得多。” “所以他升的官也比你高。”楚杏儿挑着眉毛说:“只不过他比较死要面子一点而已。” 兜玉进嗫嚅道:“我们实在不想……得罪万人敌的手下大将。除非是将军的意旨,否则……唉。” 楚杏儿眉目风情地笑道:“你不必唉声叹气,我总算认清了你们。” 兜玉进想去拖楚杏儿的手,楚杏儿一手甩开,骄娇地道:“奇怪,怎么不见冷秋帆来?” 唐多令望望残月,道:“这时分他早该到了。” 楚杏儿格格地笑起来:“你们虽是无勇之辈,但幸好冷秋帆不是。” 兜玉进狐疑的望着正笑得像一只偷吃了小鸡的小狐狸。 “你……” “冷秋帆比你们勇敢,也比你们听话。” “你!” “对!”楚杏儿傲然道,“冷秋帆已给我说动了去劫宝镜,这时候,该已经动上了手吧!” 兜玉进和唐多令脸色一齐大变。 第一集:战将 第十五章 从汤里冒出来的人 “冷老三怎能去!” “他决不是谭千蠢和齐九恨之敌!” “他这一去,可坏了大事!他常与我们在一起,共同进退,只怕跟我们脱不了关系!” “希望他们……还没有动上手……”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都急了起来,往回路奔去,可是,他们的希望却落了空。 冷秋帆已经和谭千蠢动上了手。 他们才靠近江鸿桥,就觉得残月特别冷,桥下的流水也特别冷,这子夜也特别冷。 因为有一人在使剑。 剑泛出寒气,也荡出漠漠的冷意。 这把剑,就像毒蛇的利齿一般,追噬着谭千蠢。 谭千蠢闪躲着、腾挪着、回避着,一直很少作出反击,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在摸清对方的武功底子,养精蓄锐,不反击则已,一旦出击绝不空回。 除了那老眼昏花张口结舌的卖面老人外,还有一个人,在袖手旁观。 这是一个书生。 一个儒生打扮,但满腮胡子的书生。 兜玉进等人在远处正想看清楚这书生的时候,谭千蠢已倏然作出反击。 他每攻出一招,像费了什么大力气似的,好不容易才开山裂石般地攻出一招,或劈出一掌。 但等他劈到第十六七掌时,冷秋帆已汗湿背衫,脸色全白。 楚杏儿急道:“你们还看什么?去帮他呀!”说着就要窜身而进,兜玉进却一把按住她,唐多令的脸色十分冷沉,疾伸手封住了她的穴道:“楚姑娘,得罪了。” 楚杏儿心里大急,但哑穴被封,也说不出声音来。 兜玉进压低语音,有些惶急地道:“我们要不要去?” 唐多令脸色铁青,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终于摇头。 兜玉进似有异议,想要启齿,旋又强忍下来,却见楚杏儿脸上有一种惊亮的惶急,回首看去,战斗中的冷秋帆衣襟上已染红了一大片。 冷秋帆忽尖啸一声,一剑剌出! 谭千蠢脚步一错,不多不少,刚好让过冷秋帆刺右颊的一招。 可是谭千蠢才躲过右颊的一剑,左颊却热辣辣的一痛,饶是他仰首得快,左颊亦添了一道血痕。 谭千蠢吃了一惊,冷秋帆当胸又向他刺了一剑。 谭千蠢挥袖拂开当胸一剑,背后却有一道更尖锐的剑气袭至。谭千蠢这回算是防范在先,迅疾旋身,躲过这背后一剑。 冷秋帆紧接出剑,每攻一招,便有另一道剑风自相反角度刺来,谭千蠢穷于应付这一种变化莫测的剑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只是片刻一过,谭千蠢又占回了上风。 正在此时,在冷秋帆后面的俸化天突然出手! 他出手极快,折扇拍点冷秋帆背心。 冷秋帆回身一剑,对穿折扇而过,俸化天撒手疾退,折扇化作一蓬毒针,刹那之间,全钉入冷秋帆胸前。 同时间,谭千蠢一掌已击在冷秋帆背部。 冷秋帆如同一只破囊般飞了出去,半天才听到他“卜”地摔落地上的声响。 冷秋帆被击飞出去的时候,谭千蠢跟俸化天说了一句:“谢谢。” 俸化天笑道:“我们的东西,居然也有这等蠢人敢动脑筋!” 谭千蠢掏出两面腰牌,道:“那么,我们的买卖现在可以进行了吧?” 俸化天也在袖子里抽出一块上圆下长的物体,道:“但愿没有人再来捣乱。” 谭千蠢冷哼一声道:“真要有人来送死,也多多益善。” 俸化天道:“我做买卖一向不喜欢被人骚扰。” 谭千蠢笑道:“希望这是诚实的交易。” 俸化天道:“我数千里的盗了这件宝物回来,所等的就是换这两面御赐金牌。” 谭千蠢端详手中事物,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两面御赐的免死、通行令牌,你要来做什么?” “本来两家买卖,不问底细,我可以不回答你,不过,我仍是愿意告诉你;”俸化天骄傲地道:“我是神偷,终生以偷盗为职志,在大内皇宫里偷皇上的龙冠和女人,才是我的最大宏愿。” 他扬了扬手上两面令牌:“有这两件东西,可方便得多了。” 谭千蠢正拆开手上物体的布帛,冷笑道:“你的野心可真不少。” “你是朝廷的鹰爪,万人敌的手下,告诉你这些,难道我不怕你去告密领功吗?”俸化天忽问道:“你可知道我告诉你将会赴皇宫盗窃的理由?” 谭千蠢目光凝注手上的东西,只觉亮光一闪,双眼映着一片灿然,俸化天正说到:“因为你说不出去。” “嗖”地一声,镜子里飞出一枚白色的东西,直噬谭千蠢的咽喉。 谭千蠢一侧身,那白光已照在他左肩上,同时间他的右手已挟住那白光。 那白光原本正要钻入他骨髓里,但后半截已给他生生捏断,不过前半截仍自伤口里钻了进去。 谭千蠢反掌一看,原来那白色透明的东西竟是半截活蜈蚣! 谭千蠢惊骇欲绝,俸化天冷笑道:“中了我‘穿体蜈蚣’的,谁也活不下去。”说罢一指就往谭千蠢印堂穴捺去。 这指看来极慢,但这样一举手,已封死了谭千蠢一切闪躲和回避的退路,眼看一击而中,忽然之间,“崩”地一声,驼背老汉那锅滚热的面汤里,突然热腾腾地冒起了一个人! 这下比任何事情都令人突兀。 这个人出手也不快,但一指就点了出去。俸化天那一指捺在一起。 俸化天用的是左手中指。 这人使的是右手姆指。 两人手指这样一戳,俸化天脸上忽起痛楚之色,飞身跃开,跟着下来,他左手五指,一连“啪啪啪啪”四声清向,除中指以外,四指节骨齐折。 这一招之间,高下立判,俸化天刚才一出手,就把谭千蠢和冷秋帆暗算下来了。 冷秋帆在刚才的搏斗中,纵然败给谭千蠢,也相若不远,而谭千蠢却能在一个照面间格杀辛已泣,至于辛已泣,已经是武林中难得的高手了。 这人的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兜玉进忍不住失声道:“他……终于出现了。” 唐多令喃喃地道:“我就知道焦不离孟、秤不离砣,谭千蠢在,齐九恨就一定在的。” 楚杏儿心中暗忖:听来这从滚汤里冒出来的人,便是“平生久恨恨未消”的齐九恨了。 果然俸化天骇然道:“你……我以为你没有来,才……”那人全身蒸发着热袅袅的烟气:“你敢对我的兄弟下毒手,你就得死。” 这时忽听背后谭千蠢的一声呻吟。 齐九恨霍然转身,扶持谭千蠢,问:“你怎么了?” 谭千蠢脸色惨白,呻吟道:“跟他拿解……药……” 俸化天见齐九恨搀扶谭千蠢,全副心神都放在谭千蠢的身上,他突然出手,往敌人的背后出手。 就连兜玉进也没见过这么狠恶的出手。 俸化天一连出手二十七招,每一招,至少可以叫齐九恨死上九次,而且每一招出手,都不留余地,不但要杀谭千蠢,同时也要杀齐九恨。 可是齐九恨一面仍在关心着谭千蠢的伤势,一面轻描淡写的在挥手间,就化解了俸化天这二十七度攻袭。 只见谭千蠢脸色已开始转蓝,艰苦地道:“拿解药……取宝镜……哎……” 齐九恨道:“我替你拿,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拿。” 话才说完,他竟已制住了俸化天。 俸化天发觉一只钢箍也似的手已搭在他右肩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能动了。 齐九恨问他:“解药呢?” 俸化天哭丧着脸,但咬着牙,没有说话。他知道一个齐九恨已使他凶多吉少,再多一个毒力消却的谭千蠢,处境只会更加恶劣。 但见齐九恨抓住俸化天的五只手指,其中无名指动了动。 这动作很奇特:就像那一只手指,忽然变成了一条没有骨骼的蚯蚓一般。 俸化天立即也软得像一条蚯蚓。 “我说,我说……”俸化天嘶声道:“别……在我右袖里一个绣金方盒里……” 齐九恨一只手仍扶着谭千蠢,另一只抓住俸化天,但他疾快绝伦的一缩手,已取出俸化天右袖子里三个盒子,不待俸化天来得及作任何应变之前,又扣住了他的肩膀,喝问:“哪一个?” 俸化天痛得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中……中间那盒……” 齐九恨五指一挥,封了俸化天的穴道,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看见里面有一袋很奇怪的东西,使问:“怎么服用?” 俸化天道:“……全……倒入口里。” 齐九恨拆开了布囊,谭千蠢这时已辛苦得牙龈打颤,全身抽搐,脸色阵青阵白,但仍强自挣说道:“……小心……” 可惜齐九恨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便打开了布囊,忽然里面有七道强烈的颜色一闪,已钉入了齐九恨的掌心。 齐九恨五指一合,那东西已给他活生生捏死,竟是一只有七种诡异颜色的蝎子。 但齐九恨已给它在掌心里螯了一口。 齐九恨武功虽高,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解药”竟然是活的毒物! 齐九恨吃痛,疾退视察掌心,那手掌青黑色的毒云已迅速向五指和手腕散布。 齐九恨此惊非同小可,不料俸化天一扑而上,一刀刺入他的胸膛里。 刀刺中胸,齐九恨才蓦然惊觉,同时出拳,砰地击中俸化天的头颅,登时将一颗头壳击得碎裂,刀入肉不及一寸。 但齐九恨也怪叫了一声:他本来正运功于右手,想逼住毒液,暂不让它发作,另一只手仍在扶着谭千蠢,只是这杀敌一击,使得他再地无法控制毒力,而毒力亦已迅速向臂上蔓延。 他嘎声叫道:“奇怪……我明明封了他的穴道……”此时此境,他仍然在思索不得解:因何封了俸化天穴道,何以俸化天仍能扑起攻击自己。 其实俸化天的武功也绝对不弱,他虽为齐九恨所制,也明知自己功力远不及齐,但是他仍然一意杀敌,故意诱使齐九恨开启“七色蝎”的盒子而受伤,这意念一定,使暗自移位换穴,果然齐九恨来封他的穴道,他假装倒下,猝起一击。 他只算错了一点。 齐九恨的武功高得超乎他想像之外,在中毒、意外受袭的情形之下,依然能一拳后发而出手的击毙敌手。 俸化天这下可谓“作法自毙”。 齐九恨格杀了俸化天,兀自喃喃道:“奇怪……”但俸化天已死,解药一时便取不到了。 兜玉进对唐多令低声道:“这是好时机!”现刻齐九恨受伤、谭千蠢毒发,正是出去格杀他们的好时机。 唐多令摇首道:“我们去救他们。” 兜玉进道:“你的意思是……?” 唐多令道:“这时候去救助他们,万人敌一定感激,到时候,对我们而言,升官发财,不是难事。” 兜玉进有些迟疑的望向楚杏儿:“可是……” 唐多令峻然道:“机会难逢,错失不再!”说罢一跃而出。 他才一现身,齐九恨立时警觉到了,叱问:“谁?干什么!” 唐多令拱手道:“齐九哥不认得我俩了?” 齐九恨眯住眼睛看了一阵子,道:“原来是楚将军的部属。” 兜玉进也赶过来抱拳道:“两位似中了别人的暗算,我们特意过来看看。” 谭千蠢毒发虽剧,但神情依然保持三分清醒,挣扎道:“小心他们……” 齐九恨目中发出精光,唐多令忙道:“我们来此,纯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歹意。” 齐九恨伸手封了自己右臂几处穴道,阻延毒力蔓延,但这样无疑是几等暂时废掉了一只手,兜玉进瞧了瞧谭千蠢的情形,道:“他的穴道也必须封闭,才能阻挡毒力加剧!” 齐九恨一面运指如风,疾封谭千蠢身上几处要穴,一面问:“你们可知道,哪包是解药?” 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把俸化天尸体里的药包都取出来,都不敢妄下断言,断定哪一包是解药。唐多令是唐门中人,对毒药虽有研究,但俸化天身上大大小小二十余包药末,全没加注明,只是包装纸色不一而已,而解毒药不比寻常,一旦有失,只怕就回天乏术,甚而酿至巨祸了。 谭千蠢吃力地道:“你们……楚将军的女儿不是一直想要这面宝镜吗?” 兜玉进一时无辞以对,唐多令忽然作了一个举动。 他把墙后的楚杏儿抱了出来。 “我们不让她这样做,”唐多令道,“我们是诚意的。” 月光下,楚杏儿甜美得像一客令人垂涎的美肴,齐九恨吞了一口唾液,唐多令忽道:“齐九哥,我知道,你为了要得到楚姑娘,已给楚将军撵出楚家大门好几次了……” 齐九恨禁不住点点头。兜玉进踏前一步,在唐多令耳边叱道:“你这是作什么?” 唐多令疾迅而低声地道:“将军已不再重用我们了,唯有跟万人敌,才有出路。女人何愁没有?前程要紧!何况,齐九哥玩了以后,你一样可以玩玩,女人玩过了也就算了,还留来做什么?” 兜玉进听得一楞,这些话说得甚为小声,别人是无法听见的,但在唐多令怀里而又无法挣动的楚杏儿却听得一清二楚。 楚杏儿平时刁宠惯了,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会掉落在这样一个梦魇里,这刹那间她恐惧得直想死。 齐九恨迷茫地道:“你们……?” 唐多令道:“这女人送给你,你们想怎样就怎么!” 齐九恨咧嘴笑了:“你们……大有前途!”他全身散发着面汤味。 谭千蠢喘气道:“先别管那女人,解了毒再说!” 齐九恨舐了舐干唇道:“我想要那女人很久了,无论怎样,我都玩了她再说。” 谭千蠢为之气结:“你!” 兜玉进傍徨无主地拦在楚杏儿之前,道:“你……” 齐九恨一把拨开他,葵扇般的大手在下巴一捋,笑道:“怎么啦?小子,又舍不得了?” 唐多令道:“可是,你的手……” 齐九恨望了望自己中毒的右手,道:“怕什么?少一只手,女人,还是要玩的。” 忽听一人沉声道:“你不要那只手,我现在替你斫掉算了。” 第一集:战将 第十六章 刀不出鞘 那人一说完,“呼”地跃过面档,直向齐九恨、兜玉进、唐多令扑至! 这下变起骤然,齐、兜、唐三人都连忙招架封锁,但黑影一闪而过,那人已落回面摊之后。 唐多令这才惊觉怀里的楚杏儿已然不见。 三人中以齐九恨反应最快,黑影一闪而过,他即以单手追击那黑影。 那人一到面摊之后,一脚即把面摊踢翻,滚汤和杂物全都向齐九恨飞来,齐九恨仓猝间,只有飞退。 那人一长手,已解了楚杏儿身上被封的穴道。 众人看去,只见那人一拳打飞自己头上的深笠,本来是驼背的身子,暴长了起来,伸直成为一柄长过头顶半尺的刀柄,而那人也像天神一般地立在那倒塌地上仍燃烧着的炭火之后。 齐九恨觉得那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无俦的压力直逼过来,使他不禁退了一步,他退了一步之后,不由自主地又想退第二步,但他强自抑制着:这在齐九恨的对敌生涯里,可算是前所未有的事。 齐九恨见楚杏儿被那人夺去,喉里发出一声干吼,正要扑去。 那人忽道:“你中毒了。” 齐九恨吼道:“关你屁事!” 那人道:“你最多不过砍掉了一条臂膀,可是你的朋友却活不了。” 齐九恨看了看谭千蠢,只见他已出气多、入气少,那人又道:“那折成三角形绿色小包,里面有金质粉未,是‘穿体蜈蚣’的解药,一口气全服,这儿倒是剩些面汤,趁热喝,喝越多越好,便能解毒!” 齐九恨六神无主,唐多令在一旁道:“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这时楚杏儿已看清楚了来人,一时间又喜又嗔,“你?!” 那人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却向着唐多令拍了拍高出自己后脑的长刀柄,走出了一步,黄灯映在他豪壮的脸上,两道眉毛和两撇胡子,像四道黑刀一般。 兜玉进失声道:“沈虎禅?” 沈虎禅道:“快给他服!”谭千蠢这时全身搐动,十分艰苦。 唐多令拦阻道:“不行!可能是计!” 齐九恨仍在迟疑,沈虎禅猛跨一步,已到了谭千蠢身前,齐九恨怒喝道:“你要干什么?” 沈虎禅迎空一抓,那绿色三角小包倒飞入他的手中,他登时拆开,左手姆食二指往谭千蠢两颊一钳,药粉就要往他嘴里倒。 唐多令一声断喝:“不可!”双肩一震,七八道暗器已到了沈虎禅背后。 沈虎禅抱着谭千蠢,一跃而起,暗器在千钧一发之间,全皆落空,沈虎禅人在半空,兜玉进剑光已然追到。 沈虎禅偌大的身形,抱着谭千蠢,在刹那之间,身子在半空之中,一连变了七次。 同样的,兜玉进的剑光,也一连闪动了七次。 这七次闪动迅若飞星,七闪一过,兜玉进人尚在半空,沈虎禅已经落了下来,那包药粉已全倒入谭千蠢嘴里。 这时齐九恨已经到了。 他只有左手能用。 他左掌击到,沈虎禅已来不及闪躲。 沈虎禅只有回身对一掌。 没有掌声。 沈虎禅放开谭千蠢,退了两步,一络头发披下额来。 齐九恨身子只幌了一幌,第二掌又要劈到。 沈虎禅冷冷的看着他,既不退,也不进攻,眼看这一掌就要劈下,沈虎禅忽说了一句话:“你看看谭千蠢。” 齐九恨霍然回首。唐多令急叫道:“别……”其实在他回首分心的瞬间,沈虎禅如果趁此出手,齐九恨早就是个死人了。 然而沈虎禅只是极有份量的屹立在那里,全无出手的意思。 这时谁都已经看得出来,谭千蠢所中的剧毒正在迅速消退中。 沈虎禅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不想废掉一条臂膀,那去把那用蟒皮裹着的小包拿起来,里面有七粒药丸,吞服两粒绿的,捏碎两粒黑的,涂在伤口处,你就不必变成残废了!” 齐九恨一阵犹豫,终于一顿足,上前去把蟒皮小包捡起来,唐多令又叫道:“齐兄,须防……”齐九恨已仰脖子吞服了药丸,然后依言捏烂丸药,涂在掌心。 楚杏儿粉脸气白了起来,指着唐多令和兜玉进,手指都气颤了,“你们真不是人!” 兜玉进连忙摇手道:“不关我事!不是我的主意!” 楚杏儿恨恨地道:“枉我爹爹那么信任你们,你们竟敢对我作出这样子不要脸的事!”这个女子在凶的时候声音仍是温柔动听的,如像筝弹到凄厉处,仍不减其清婉。沈虎禅不禁偏头过去瞧了瞧她,这时月儿正好踱出云层来,刚脱颖而出的月光,照得楚杏儿脸上像一座绝美的玉观音,沈虎禅万未料到一个女子在盛怒时也那么柔美,不由怔了一征。 唐多令低声向兜玉进道:“恐怕要杀人灭口了。” 兜玉进吃了一惊,道:“杀人灭口!” 唐多令道:“否则,将军不会放过咱们的!” 兜玉进道:“都是给你害的!” 唐多令道:“现在我们要不给人害死,才是重要的!” 兜玉进怒道:“我不管了!我再也不要听你的摆布!”说着便大力地摔开唐多令的手,跑到楚杏儿身前,满脸惭色的道:“杏儿,我……” 楚杏儿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记清脆的耳光,使得全场一时都静了下来。 兜玉进抚着脸哭丧着道:“杏儿……”楚杏儿寒着脸道:“别叫我!”兜玉进又过去要拉楚杏儿的手。 就在这刹那间,兜玉进那柔和的动作突然加速百倍,十指如鹰爪,扣拿楚杏儿身上七大要穴! 这连楚杏儿也意料不到,没有防着。 沈虎禅也没有料到看来没有主见的兜玉进会有此着,但他的反应几乎在兜玉进刚要出手的刹那间已发动了。 他的身子突然弹起! 可是唐多令也同时窜起。 唐多令的手上突然暴出十数点星花,甚至肩上、腋下、腕里、指间都各射出数十点星光,急射沈虎禅! 星光却不是射向沈虎禅,而是截住任何以及所有的沈虎禅扑近楚杏儿或兜玉进的去路,沈虎禅如果硬要扑过去,那么只有把身体变作是靶! 唐多令仿佛也清楚地意会到自己的暗器未必能制得住沈虎禅,但他的暗器绝对可以牵制沈虎禅的攻击。 何况他这次出手,蓄势以发,料敌机先,沈虎禅高大的身影在半空一顿,硬生生的落了下来,手已搭在背后的刀柄上。 他那一柄向来不轻易出鞘的刀。 阿难刀。 他的手一按刀柄,那股气势登时使唐多令心中给擂了一记,脸上不自觉而立即地呈现了痛苦与恐惧之色。 只是兜玉进这时已喝道:“住手!” 他已抓住楚杏儿。 沈虎禅没有拔刀,他的虎目冷而静,锐而厉,望定兜玉进。 兜玉进道:“沈虎禅,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吗要找我们麻烦?” 沈虎禅冷冷地望着他。兜玉进看来只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公子哥儿,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连唐多令都服了他的原因。 兜玉进问:“你现在是将军的人?” 沈虎禅点点头。兜玉进和唐多令的脸色更凝肃了。 唐多令转首向齐九恨道:“他是将军的人,正是你们的死对头。” “但是他解了我们的毒。”回答他的是谭千蠢。谭千蠢和齐九恨照沈虎禅的指示服下了解药,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唐多令一时为之语塞,却听兜玉进厉声喝道:“别动!” 沈虎禅只是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明亮深邃。这一眨眼,眼皮垂下的瞬间,使得兜玉进错以为他动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动。他非常沉静的站在那里,如一头傲慢的虎,眨过的眼睛更加明亮。 兜玉进看到这一双眼,以及高扬如刀的眉毛,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害怕,便提高声调道“不许动,拔刀。” 沈虎禅道:“你要我拔刀?” 兜玉进抓楚杏儿的手紧了紧:“对,拔刀,丢下刀!” 沈虎禅这时却瞥见楚杏儿那黑白分明得像雪和黑夜的杏目,俏皮地转了转。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丢下刀?” 兜玉进的手搭在楚杏儿的脖子上,狞笑道:“不然,我杀了她。” 沈虎禅缓缓地道:“刀是我的生命。” 兜玉进道:“可是没有刀,你还能活着;你有刀,她就得死了。” 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她而放弃保护自己生命的刀?” 兜玉进发狠道:“好,你不弃刀,我就杀她,我就立刻杀她!” 唐多令也从旁接道:“她若死了,将军就不再信任你,重用你,甚至会迁怒于你,把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沈虎禅突然静了下来,月也黯下来,眼中两盏明灯陡然增亮,兜玉进和唐多令都紧张了起来。 沈虎禅反手握住了刀柄。 暗夜里每人沉重的呼息声都清晰可闻。 沈虎禅拔刀。 刀并未出鞘。 刀是连着木鞘一齐拔离自背后腰带的。 沈虎禅把刀捧着,轻轻置于地上,就像手上捧的是一座深信的神祗。 兜玉进这才转惧为笑:“这就对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才有一丝松弛。 不但是他,连深谋远虑的唐多令见沈虎禅把仗以成名的阿难刀离手之际,脸上也有了得色。 就在这白驹过隙的刹那,沈虎禅掌一拍地,豹子一般地标了出去! 在兜玉进还不及有任何行动之前,已抢过楚杏儿,把她推了出去,唐多令正想发射暗器,但兜玉进已向他跌撞而来。 两人好不容易才稳住脚步,未及转身,刀光一闪,两人均觉头上一凉,都不约而同的伸手去摸,刚好摸到被削下来的一绺头发。 沈虎禅不知何时,已护着楚杏儿,刀已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上,而且已出了刀,刀也还了鞘。 这样的刀法,兜玉进和唐多令这两个在江湖上武林中已有一定份量的高手,不但见都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沈虎禅站在那里,楚杏儿站在他后面,正像坚强的巨岩和柔弱的小花。 但是这朵“柔弱的小花”说话了:“谢谢你救了我。” 沈虎禅立刻感到背上的一个重要穴位有些微的刺痛,他立即分辨得出那是一支极尖锐细微的针在顶着自己的背部,他淡淡地道:“这就是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 楚杏儿委婉地笑道:“我的针头浸的是‘黄泉’,你知道这门极其珍罕的毒药见血封喉,既不受内力逼出,也无药能解的。” 沈虎禅点点头道:“我知道。” 楚杏儿娇笑道:“你还想说什么?” 沈虎禅道:“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何这般疏忽,‘将军麾下,三面令旗’的其中一面,站在我背后,而且贴得那么近。” 楚杏儿仿佛有些脸红,幽幽地道:“其实你也并没错,”她低声在沈虎禅耳畔说:“你肯为了我而几乎弃刀——虽然没有真的弃刀,但毕竟是冒了险也要救我。” 她忽然退去,软语与香风,好似仍留在沈虎禅微微发痒的耳畔:“我算定你如果真的是忠心于将军,关心我的安危的话,一定会来江鸿桥的,我故意让小玉、阿唐擒住我,否则就凭他们……我主要是替爹爹试试你。” 沈虎禅觉得那尖针已离开他了,长吸一口气道:“但你这样却牺牲了冷秋帆!” 楚杏儿笑道:“你以为冷秋帆是为了我才夺‘高唐镜’?其实,他是‘点苍派’遣来混入将军麾下的卧底——他以为我们定不敢去动齐九恨、谭千蠢,我们又给他错误情报,让他以为只有俸化天一人在,这样……我们正好可假手齐、谭、俸,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齐九恨楞然道:“你在说什么?” 谭千蠢沉着脸道:“我们给人耍了。” 齐九恨指指他们,道:“他们?”又指了自己鼻子,道:“耍我们?” 谭千蠢这次扳起了脸孔,不去睬他。楚杏儿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替他们解毒?” 沈虎禅道:“原因很简单。” 他负手傲然道:“我要与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向来不乘人之危,而且也不占人便宜。” 第一集:战将 第十七章 刺与人 谭千蠢脸上的肌肉全耸到了眼眶前,眼眯成了一线,发出极其锐利的针芒:“你要杀我们?” 楚杏儿水葱样般向兜玉进和唐多令指了指,点水洒花般地拂了拂手:“还有你们。” 唐多令退了两步,立即跟齐九恨、谭千蠢站在同一阵线上,冷笑道:“四个人,你吃得下吗?” 沈虎禅道:“我也不知道。”他按了按刀柄:“我总得要试试。” 谭千蠢道:“本来你指示解毒之法,我不想杀你的。” 沈虎禅道:“可惜,我却有意思要杀你们。” 谭千蠢道:“我觉得很奇怪。” 沈虎禅道:“你奇怪什么?” 谭千蠢道:“将军在朝廷虽有势力,但万大人更举足轻重,你为了将军得罪大人,这太不像聪明人做的事?” 沈虎禅淡淡地道:“因为聪明人都爱做傻事。”他略为停了一停,接道:“何况,只要在场的人全死了,就没有人告诉万人敌,谁是凶手了。” 谭千蠢游目一巡,道:“我们有四个人,能一口气杀掉我们四个人的,在江湖上只怕不出五个。” 沈虎禅道:“那我是第六个。” 说完这句话,他就冲前,出刀。 猝厉的刀芒完全掩盖了一切。 齐九恨第一个扑了上来,然后溅血,他手中抓住一件事物,那是沈虎禅的刀鞘。 可是刀仍在沈虎禅手中。 楚杏儿始终没有看清楚沈虎禅手中的刀。 因为刀在飞旋,那一股淬烈的光华,令楚杏儿目为之眩。 接着是惨呼、哀号与悲叫、吼声,夹杂看刀切入肉斫及骨骼的令人牙酸齿软的声响。 将军问:“都死了?” 楚杏儿摇首:“战况很快就结束,兜玉进身首异处,谭千蠢在战端一开始就逃走。唐多令也想逃,但给我缠住。” 将军又问:“齐九恨呢?”齐九恨毫无疑问的是万人敌麾下武功最高的下属,他若死了,万人敌如折右臂。 楚杏儿犹有余悸的道:“他们那一战,十分惨烈,交手却只有一招: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去沈虎禅手上的阿难刀……” 舒映虹禁不住失声道:“沈虎禅完了。” 王龙溪颔首叹道:“沈虎禅不能失刀……齐九恨的武功着实太高了。” “可是,齐九恨一出手就夺得了沈虎禅的刀,不过,身上却有七处鲜血喷溅出来;”楚杏儿道:“也就是说,沈虎禅在对方夺刀的刹那,已砍中了对方七刀。” 燕赵皱眉道:“好厉害的沈虎禅……” “当时齐九恨也喃喃地说了这句话;还有一句,”楚杏兄回忆道:“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就好了,我就可以……”说到这里,手中刀铛然落地,人也倒在血泊之中了。” 将军仔细的问:“你肯定齐九恨死了?” 楚杏儿肯定地点头,她的眼中、脸上,又呈现出那慧黠的神情来。 将军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谁都可以感觉到他轻吁了一口气。 燕赵却道:“可惜走了谭千蠢。” 将军忽记起什么似的问:“唐多令呢?” 楚杏儿道:“他死在我手上。” 将军道:“这小子满腹阴谋鬼胎,饶他不得;”他脸上有一丝笑意:“你能杀死唐多令,足见武功也很有进境。” 楚杏儿脸上呈现了喜色,那个样子娇娇盈盈地,像一滴水沾在玉坠子上,将滴未滴那么柔和。 燕赵忽道:“你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交代。” 楚杏儿秀眉微蹙,眼色打了个惹人怜的问号。 可惜燕赵的问题一点都没有怜惜之意,“高唐镜呢?”他庄重地道,“这宝镜,除了是有名古镜外,听说还能照出脸上的近运气色,趋吉避凶,这样一面镜子,等于是预测未知的神器,自是非要得到不可。” 楚杏儿垂了垂杏脸:“谭千蠢逃的时候,拿走了。” 燕赵的大胡子掀了掀,楚杏儿即说了下去:“所以,我要沈虎禅替我追回来……” “你不说,我也要追到他;”沈虎禅那时候这样说,“谭千蠢如果逃回去,一定会惊动万人敌的,万人敌一旦知道,必定会对我们先下手为强的,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追杀谭千蠢,要是追不到,我就杀进万府去,先发制人。” 楚杏儿这样转述,不仅众皆震动,就连燕赵也皱起了眉头:“杀入万府?”燕赵长叹了一口气,道:“沈虎禅!” 王龙溪铁脸也发了光,仿佛铁脸里有一股熊熊的火在燃烧着:“结果……有没有去?” 楚杏儿幽幽的道:“已经不必去了,因为万人敌已经找上来了。” 将军道:“哦,我不是已经派了沐浪花父子和归他座下管辖的十一名高手去协助你们了吗。” 楚杏儿捋了捋垂发,道:“是的,他们是在五福镇……” 其实五福镇只是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市镇。其中于最中央而又最豪华的一家,就是五福镇镇长的家。 可是,如今,这一家人早都不知被逼迁到那里去了,在那里主持大局的是沐浪花。 沈虎禅要追谭千蠢,楚杏儿拉了拉他衣襟道:“我们有马。” 沈虎禅扬扬眉道:“马在那里?” 楚杏兄道:“可向沐三叔要。” 沈虎禅道:“沐三爷也来了这里?” 楚杏儿咬咬唇,点头。 沈虎禅道:“你是怎么肯定我会来的?” 楚杏儿佻皮而肯定地仰首笑道:“你会来的,是不?你已经来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楚杏儿本来想问沈虎禅一些什么,但改口问道:“怎么?我们要去不去追?” 沈虎禅道:“我去,你,不要去。” 楚杏儿仰脸,她仰脸有一种极教人疼爱的神情:“为什么?” 沈虎禅干净俐落地道:“危险。” 楚杏儿噘着嘴儿道:“那我更要去。” “你不知道,”楚杏儿陶醉在梦幻里般的低语:“我就喜欢危险。当危险来时,那些不知生死,存亡常系于一线,成败定于一瞬,我实在很喜欢那种刺激,那种感觉……。” 沈虎禅忽截道:“不过,我们现在谁也不必去了。” 楚杏儿瞪了瞪杏目:“为什么?” “他们已经来了,”沈虎禅看着长街的雾涌,手已按在刀柄上,“来得好快。” 街口、桥上,雾很浓,枯枝、残月,处处两三声犬吠、猫叫、虫鸣,声音都很幽异。雾本来是稀薄的,倒似是忽然浓稠了起来。 楚杏儿看到这街景,眼前仿似有一行赶尸跳过,心中不免有些发毛,雾纱掩映里,仿佛有魅影幢幢,但一个都看不清楚:“他……们来了?” 沈虎禅道:“你仔细听那些声音。” 楚杏儿侧耳听听,只有几声幽异的猫声低鸣,还有一二声异乎寻常的狼嗥犬吠,楚杏儿不由向沈虎禅雄厚的肩膊靠拢一些。 “那些狗叫虫鸣,是他们特殊的联络攻击暗号。”沈虎禅像一尊有力的石像,轮廓深刻如同斧凿:“他们已慢慢逼近来了。” 楚杏儿吃了一惊,现在听去,果然发现那些古怪声响,此起彼落,正自四面八方,往镇里包抄过来,那些奇异又令人不寒而悚的声音,有的来自草丛,有的起自屋檐,有的还在桥下水中,隐约而幽深地响起。 楚杏儿望去,只见随着这些此起彼落幽异莫名的叫声,地上的死尸——尤其她亲手杀死的唐多令——脸部已僵硬的肌肉竟会跳动。“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望了望镇中的屋宇,视线立刻落在那所最大的古屋,道:“沐三爷在里面?”楚杏儿点点头。 “他带了多少人来?” “十一人。” “精兵?” “将军麾下,精挑细选。” “好,那我们先通知他们……”忽闻那鸡犬之声、夜鹰异号愈加密集,而且又近又急,沈虎禅额上渗出了汗珠:“来的恐怕就是万人敌的近卫,已经布成了阵势……只怕万人敌也会亲至……” “那我们现在突围……” “突围已不可能;”沈虎禅截道:“快,先退守主宅再说!” 沈虎禅一手牵住正向前掠去的楚杏儿,楚杏儿给这大力一扯,身子往回一冲,撞在沈虎禅宽厚的胸瞠上,楚杏儿又惊又怒:“你……” 沈虎禅道:“不能这样走。”他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唐多令。 唐多令的尸首飞起之方向,跟刚才楚杏儿要掠出去的路线完全一样;而唐多令的尸身才一入晨雾之中,飞到半途,突然变了。 变成一只刺猬。 因为在这瞬息之间,他至少捱了七八十道暗器,全钉在身上,而这些暗器,有的淬了毒,有的带炸药,全是见血封喉,而且十分诡异的暗器:其中有一件像南方小国中的一种水果“榴连”一般,约柚子大小,全身长满了指粗的利刺;其中另一件,细得不及一根睫毛,但打入人体内时,立即像沸水遇雪一般融解了人的肌骨,都是一些十分可怕的暗器。 而今这些暗器,全打在唐多令的尸身上。 楚楚杏儿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欲呼出声的嘴,她绝对不是胆小畏缩的女孩子,但只要想到要是刚才沈虎禅不拉她一把,她就变成这只“刺猬”时,心里的惊惶可想而知。 当然,唐多令已是一个死人,他原是在格斗中给楚杏儿的“黄泉针”悄没声息地射出,刺在印堂穴上,使他登时丢了性命的,楚杏儿却是一个活人,凭她的武功,这些奇异的暗器,也许十枚里有九枚是会落空的,但只要一枚命中——那结果只怕还是一样的。 沈虎禅忽喝了一声:“走!” 楚杏儿才怔了怔,沈虎禅已抓住她就跑,跑入了雾气掩卷的黑夜中。 然后楚杏儿就发觉到处都响起了夜猫子似的怪鸣,而且身侧身旁,布满了各种不同的长短尖啸声,只不过是短短的瞬息,已不知有多少急速的事物,在她左右掠过。 只听沈虎禅沉厚的叱喝声,刀光飞起,刹那间,眼前一片亮,又再暗,然后刀光再起,黑暗里又陡然亮得刺目,如此一亮再亮,一连五次,每次都夹杂着恶号声和切入肉骨的哀鸣,同时间,楚杏儿觉得沈虎禅正拖着她往那古屋又逼近了一些。 但攻击愈来愈密,人影闪动,沈虎禅的呼息渐渐沉重,出刀的机会却反而少了。 楚杏儿也有出手,但是,她是在慌乱中被迫还手,只知道有人影倏扑上来,跟看刀光一闪,人影忽地消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出招命中还是沈虎禅及时出刀救了她。 浓雾中那鼠语般急响、鬼魅似的人影急晃,待蓦地火炬四举,燃照昏昧之时,楚杏儿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沈虎禅抱上了古屋石阶。 石阶上有八名精锐汉子,挑出火把,火光中,一个白面长人,指着沈虎禅,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下她!” 楚杏儿觉得沈虎禅那粗大温厚的手放开了自己;侧面望去,只见沈虎禅衣衫湿透,发丝凌乱,火光映照下,仿佛连上颔的胡碴子也一下子长了许多。 ——刚才那一段路,敢情是真如闯十八层地狱下的刀山油锅。 沐浪花犹在怒道:“杏儿,他有没有伤害你……” 楚杏儿连忙摇首道:“没有。是他救我的……怎么?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沐浪花一怔,问:“看见什么?”转首望了望身边的沐利华,徐无害也不明所以,摊了摊手,重复了一句:“看见什么?” 沈虎禅道:“我们进去再说。” 沐浪花道:“有敌人?” 沈虎禅道:“是万人敌近卫“蛇鼠一窝”到了,你们一打开门,他们全都匿伏了起来。 沐浪花脸色大变,呆呆地说了一句:“是他们?”迅即恢复镇静,咐嘱道:“七号八号,你们守在外面;四号五号,你们……” 沈虎禅截道:“不行,全都退守里面。” 沐浪花奇道:“这样岂非让人瓮中捉鳖。” 沈虎禅即道:“没有用的,敌众我寡,派人外守,只会让人有逐个击破之机会,全聚集一起,反而可以戮志合力,拒敌一时。” 沐浪花想了想,迅速地作了决定:“好!”手一挥,全部人都退了进去。 第一集:战将 第十八章 奇异的阵势 这确是偌大的一座古屋。 古屋里层层叠叠,要经过几进院落,才到正厅,要走过几处厅堂,才到内间。 内间处,还有一个四周都有门的议堂,无疑这便是这座屋子的核心,同时也是这儿最易守难攻之处。 呼哨与古怪的叫声仍在外面传来,依稀可闻。 十一名将军麾下的新锐高手和沐利华、沈虎禅、楚杏儿等一到厅中,沐浪花便急看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子?……不是明明看见你们杀了齐九恨了吗?” “我们要挫伤万人敌的元气,他也计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蛇鼠一窝”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来得特别快;”沈虎禅眼睛望着厅侧一座四扇古屏风,屏风上绘着分别表达出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绘像,手势、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细腻典雅,边镶的黑色檀木,更散发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万人敌也没算到我会出手,也没料到连齐九恨也死在我手上……不过,这也惹怒了他,他这次是决不甘休的——何况,‘蛇鼠一窝’一旦出动,向来都是残杀殆尽、尸骨不存的。” 沐浪花忽问道:“刚才你一路上,跟‘蛇鼠一窝’发生过冲突了?” 沈虎禅拍拍刀柄:“刀也饮了血。” 沐浪花道:“几个人的血?” 沈虎禅道:“十三个人。” 沐浪花道:“有没有一个年约三十的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还有一个手持金匙作为武器的小胖子、还有一个风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这三个人?” 沈虎禅道:“妇人我都不杀。那金匙胖子曾闪现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手,那佳公子……我没有见到。” 沐浪花看了楚杏儿一眼:“杏儿,你看……事到如今,该不该说……?” 楚杏儿咬了咬下唇,那红唇便呈现出一片惊心的白来,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这时候,自然要告诉他的。” 沐浪花扫了扫沈虎禅一眼,犹豫地道:“可是……” 楚杏儿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过他,如果出事,我承担就是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极柔和的神情突然绽出一缕杀气来,这杀气一闪即没,但出现在这样柔和而又美丽的玉靥上,虽只瞬间但也教人永难忘记。 如果留心,便会发觉沈虎禅正在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通常,这是他在应付大敌要出手前才会发生的动作。 沐浪花垂首道:“是。”随即向沈虎禅道:“刚才我提到的那三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位,是将军派过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沈虎禅知道沐浪花本来就想说出来的,不然就不会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征,只是在正式道破前还是要找人来承担责任而已,这是个道地的老狐狸,不过可能是因上次对他有助之恩,所以此人对自己也似无敌意,当下便道:“你说的第三人,是不是侯小周? 沐浪花怔了一怔,道:“你们认识?” “我有两个兄弟般的好朋友,一个叫唐宝牛,一个叫做方恨少;”沈虎禅眼睛黑而亮的闪着火炬的光芒,“他们有个朋友,就是侯小周。” 沐浪花道:“你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通常都是的。”沈虎禅道:“但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我的敌人,所以我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他悠悠接道:“我以前有一个一向都很尊重的敌手,叫做大笑将军李三声,他是一个很好的敌手……”沈虎禅的眼神充满了敬意:“他对他的敌人,比对自己还仁慈……别人输给了他,他千方百计,把那人扶植起来,栽培起来,甚至不惜把武功传授于对方,还用激将法,把那人的斗志激发起来,把他自己作为对方奋斗的目标……” “谁当他的敌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说当他的朋友了;”沈虎禅缓缓而冷峻地道:“不过,他终于,还是死在他信任的朋友手上,这两个人,男的名杜园,女的叫狄丽君……如果我没有弄错,就是那亮丽妇人和金匙男子” 沐浪花有些吃惊道:“这么说来,沈兄跟他俩有段宿仇了?” 沈虎禅:“可是,他们看来却是将军的朋友。” 沐浪花道:“将军也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颔首,忽又摇首。 “将军不是我的朋友;”沈虎禅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说的话,手下一定要听从。” 外面唿哨怪异之声更急促频密,而且更逼近了。 沐浪花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一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万人敌一向亲率的“蛇鼠一窝”来攻,想到“蛇鼠一窝”一向以诡异残忍的暗杀手法成名,而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觉为之心寒。 沐利华道:“我们冲出去……” 沐浪花叱道:“住口!沈兄还没有说话,怎轮到你这竖子拿意见!” 沐利华退身垂首道:“是……”返到司马发和司马不可之前,三人交换了一个不服气的神色。 他们三人虽不直属于将军麾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名将军亲自调教的高手强,但这儿一切本由沐浪花调度的,他们是沐浪花的亲率家将,一向作威作福,实在不愿意听命于人。 沈虎禅道:“蛇鼠一窝已经包围了我们,这样冲出去,成算不大,伤亡必多,万一搞个不好,全军覆没,而且,楚姑娘在这里,我们保护她要紧……” 语音一顿,目光一扫,忽问:“怎么还有两人……?”他发现扣除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名属将军麾下的十一高手实只有九人在议堂内,故作此问。 沐浪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之色,终于道:“沈兄,我们困于此处。外面全不加设防,只怕不大妥当……”他的语气期艾里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仿佛他要是一口气没有保留的说出来听者就会感到非常汗颜惭疚似的。 沈虎禅不管他的语气,振声疾道:“你把那两人叫去把守厅外?” 沐浪花给沈虎禅的声威唬了回去:“是……一个人在前,一个在后……” 沈虎禅怒喝道:“快叫他们进来!” 沐浪花一时为之茫然:“为什么……?” 沈虎禅叱道:“快!” 沐浪花不及细虑,已撮唇发出了讯号。 讯号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敲在古琴上一般,发出一排排单调而又有回响的怪声。 但只有两三声鼠叫,一二声猫叫在回应。 沐浪花变了脸色。 他知道将军这次派来跟他一同“监视沈虎禅,保护杏姑娘,对付万人敌”的属下高手,纪律如山,反应如豹,胆气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们一条臂膀,只要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后退一步。 同样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们一条腿子,他们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讯的。 可是沐浪花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别再叫了!”沈虎禅郁雷似的喝了一声,楚杏儿看去,只见他两道刀眉几乎已结锁在一起,令人感到剧烈的焦燥与沉郁:“敌人已在堂外包围!” 沐浪花只觉心惊:“这么快……” 突然之间,大堂内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 这骤变倏然而起,就裂在众人的脚下,沈虎禅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一名高手已失足掉了进去。 那名高手平日训练有素,一脚踏空,半空已掣剑在手,人往下落,剑花朵朵,已护住全身! 谁都可以看得得出,凭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缝的契机,他就可以杀出重围,转危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没有交手的兵刃之声,只有一种类似窃窃私语,又似用手生生捏毙一只老鼠挣动闷响,然后紧接着,便是切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着从洞口里抛上来一些东西:人手、耳朵、人脚、鼻子,跟着就是残缺不全的人头。 看见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坚忍壮硕,平日训练严格,加上面临强敌,都无法不当场呕吐。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霎间竟给人拆成一块块血肉淋漓的废件。 沈虎禅目中射出怒火寒光,蓦地向一名浓眉的青年高手叱道:“注意” 这浓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沈虎禅何所指,突觉脚下一空,但他及时吸了半口气,借力一跃,飞腾而上。 他脚下虽裂了个大洞,却并没有坠下。 浓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处安全地落脚,倏然之间,地洞里飞出一条像灰鳞点雪似的蟒索,闪电般卷住浓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浓眉青年惨叫一声,便没下地洞里去,众人着见他的一只手挥舞着剑、一只手张合着,一下子便没入在地洞里。 突然,“啸”地一声,一条黑影黑电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条中隐带一线极锐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厉地射入地洞去——楚杏儿吓了一跳,只见身旁已不见了沈虎禅! 地洞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跟前次的声响又完全不同,这次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正在一个却似空洞却又挤塞的空间里大力地挥舞着! 剩下的七名青年高手纷纷抢出,要跃下黑洞谋救,沐浪花喝道:“不可!” 楚杏儿气寒了脸:“你阻止什么!” 沐浪花道:“沈虎禅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样为他……徒乱了自己的阵脚!” 楚杏儿道:“可是,他是为救我们的人才跳下去的。” 沐浪花道:“但这样下去也没把握能救他……” 就这么几句对话间,一人自洞穴里飞拔而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大鸟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沈虎禅。他右手扶着那名浓眉青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三十二颗牙齿不住地交磨打颤。 这时才听到“呛”的一枪,刀已入鞘。 众人这才想去看沈虎禅的刀,但刀已回到了古木鞘中。地上染了一摊鲜血,浓眉青年和沈虎禅身上都不见有伤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着血痕,可见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里的。 众人见沈虎禅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欢呼,忽然喀勒一声,沈虎禅立足之处,又乍然裂开一个大洞! 沈虎禅猝地一拔而起,手上还抱着那浓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响,屋顶又裂开了一个洞口,刹那间,七八条像蛇一般的事物闪了下来,直噬沈虎禅脸颊。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背颈骤然炸起一束极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现,飕飕连响,那些钻下来的事物,全断落于地,兀自在地上蠕动着,竟都是十分狰狞特异的蛇首。 接着屋顶上几声惨叫,众人只觉顶上有人分几头急促走动的声响,血水也沿着几处滴落下来,其中有两处才走了没几步,就“啪”地倒了下来,震得屋瓦一阵响,血滴得越急,不一会使刮喇刮喇地滚落屋檐边,大概是仆落到院子里去了。 刀芒在沈虎禅背脊一现即灭。 沈虎禅落地,把那浓眉青年交给两名青年高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叫万人敌出来!” 忽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道:“就凭你们,也配让万大人出手?!” 沈虎禅听得出是谭千蠢的声音:“败军之将,也来言勇?” 谭千蠢自喉头逼出了咆哮:“姓沈的,你是自找死路!这是万大人与楚将军的怨仇,关你什么屁事,你就是要来蹚这趟浑水!” 沈虎禅沉声道:“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谭千蠢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沈虎禅忽道:“你在拖延时间。” 谭千蠢的声音静默了半晌。沈虎禅接道:“万人敌还没有到。” 谭千蠢在幽森的黑夜只发出两声阴笑。 沈虎禅道:“所以你不敢发动全面的攻势。” 谭千蠢嘿嘿干笑两声:“但至少可以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们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沐浪花趋前一步,向沈虎禅道:“我们冲出去!” 沈虎禅道:“也只有这条路了。我们总不能等万人敌来了束手待毙,而且,他们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语至此忽然一顿,双眉一皱,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来,为啥谭千蠢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袭手段,而不用这一着呢? ——以谭千蠢的智力而言,不可能不省悟到这点。 ——谭千蠢显然不想把他们逼出来。 ——谭千蠢为什么不想把他们逼出来一一干掉? ——理由似乎只有两个:谭千蠢所率领的“蛇鼠一窝”还不想逼虎跳墙,因为没有把握制得住这一群拼死杀出重围的人;同样的,谭千蠢很可能是要等万人敌赶到才敢全力发动攻击。 这两项理由都很明显地勾勒出:“蛇鼠一窝”的力量似乎还未足够。 但沈虎禅却想到另一点。 放火是杀敌的好办法,“火”是最不费力而致敌死命的武器。 “蛇鼠一窝”一直不放火。 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完稿于一九八三年“尘埃落定,方兴未艾”期间重校于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台返港后 第二集:闯将 第一章 蛇鼠一窝 沈虎禅疾问道:“可有火摺子火刀火石之类引火的事物?” 那八名青年高手因沈虎禅冒险救他们的同伴,对他都生起敬意,齐声答:“有!” 沈虎禅知道这干人武功着实不低,而且配备齐全,是铁剑将军旗下的精兵,只是“蛇鼠一窝”阵势幽异诡奇,就算是武功再高十倍的高手,一样会被这幻影魔言所乱神,无法逃出这防不胜防的阵势。 沈虎禅又叱道:“把能着火的都点上了!”如果能尽量避免伤亡过重的冲出外面的包围,唯一的寄望便是他所料能中:“蛇鼠一窝”的阵式愈在暗中愈能发挥效力——他们是怕火的! “马栓在什么地方?”沐浪花问沐利华。 沐利华远未及同答,沈虎禅已截道:“不要理会马匹。” 沐浪花十分不同意:“咱们冲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夺马,否则,纵然杀开了一条血路,也走不远的呀!” 沈虎禅道:“我们根本不需要走远。” 沐浪花忍无可忍:“难道我们在这里等死不成?!” 沈虎禅沉声道:“你说对了。” 沐浪花气得反而呆了一呆:“我们真要在这儿等死?” “是在这里等?”沈虎禅说:“但不是等死。” 沐浪花不敢置信地道:“那你在等什么?” 沈虎禅道:“等他们来。” 沐浪花气咻咻地道:“那就是等于在等死。” “不。”沈虎禅截然道:“不一样。” “他们若攻了进来,我们只有死。”沐浪花情急地道:“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夺马逃生。” “你以为他们竟会没想到我们要杀出重围,夺马逃亡么?”沈虎禅稳若泰山地道:“就算你杀得出去,攫得马匹,你敢骑上去么?” 沐浪花一怔,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何况,”沈虎禅充满自信地道:“等他们来,不一定是我们死。” “你的意思……?” “是他们死。” “他们要杀死我们,我们就只好先杀掉他们,”沈虎神道:“这是江湖上的定律。” 沐浪花为沈虎禅的气势而稍为镇定,但仍觉惶惑。 “可是,这样等下去,万人敌迟早都会赶到。” “他赶到又如何?” “他来了,我们都得死。” “你怕他?” “谁都不能不怕他;”沐浪花惊讶沈虎禅居然似并不如何了解万人敌的实力与武功,“就连铁将军也不敢轻惹这个人。” “对了,所以万人敌才敢一再招惹将军,”沈虎禅发出一声喟叹道:“你知道这些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官场武林,万人敌的声威已渐渐逾越过将军的理由吗?” 沐浪花摇头。 他当然摇头,而且也只能摇头。 有些事,根本不是他们能想得通的;有些事,不知道好过知道;更有些事,不是他所应该懂的。 他之所以能够追随将军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原因之一,就是他一向都懂得这个道理。 “三代第一剑”宓近秋却似乎不大懂。 他和宓近秋、楚衣辞在武林中并称:“长风、须弥、铁将军”,称绝江湖,但是,铁剑将军不但在武林中德高望重,而且在仕途上也扶摇直上,才触怒本是武将出身的万人敌,两派实力,因而发生惨酷激烈的明争暗斗。 原本维持武林纪律、制裁黑白二道的势力“刀柄会”,此际则和“天欲宫”殊成死敌,难解难分。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与蔡京、傅宗书的势力相捋,斗得鬼哭神号、日月无光。“青帝门”的力量一落千丈。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迷天七圣”又在战乱相寻、争夺是尚。至于“四大世家”的影响力远在洛阳,白衣方振眉行踪无定,“桃花社”的赖笑娥重兵俱屯于长安,“五泽盟”蔡般若的影响力也仅在东北,谁都没法多加理会万人敌与铁剑将军之争。 然而这一争却极其重要。 万人敌原是童贯的家将,童贯是皇帝赵佶所信宠的供奉官,同时也是“镇边大将军”。不过童贯却没有什么真本领,只有依仗刘张、王厚、郭药师这些人带兵打仗,而万人敌等人则成了他排除异己的爪牙。童贯与蔡京等人朋比为奸,位置显要,党羽遍布,权势益重,内外勾结,表里为奸。 铁剑将军楚衣辞原为曾布所识,破格擢升,志在拢络道上英雄相为助,时新旧党争,营扰不已,曾布是新党重臣,为了排击旧党巨头的辅相韩忠彦,只好引蔡京为助,不料蔡京一旦得势,先除韩忠彦,再排曾布,跃而为相,曾布当然心有不甘,便望能与旧党消释前嫌,对付蔡京。 不过,这种用心,早为童贯所洞悉,便遣万人敌扼制铁剑将军。 曾布、蔡京原是同一伙的人,终成对立,更如水火,表面上,大家仍同朝共政,但暗里正展开险恶厉烈如殊死斗。 铁剑将军却从未见过万人敌,在他而言,万人敌只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铁剑将军屡建殊功,名望日重,“长风剑客”宓近秋和“飞声剑影”沐浪花便只成了将军的附庸,将军声名上扬愈速,他们就愈相形见绌。 然而,这两人本都是有过人之能的人物。 宓近秋较为不甘雌伏,为了增强名声,不惜冒险犯难,冒死争功,与人决战,终丧命于任笑玉剑下。 沐浪花却一直都非常安份。 是故他仍在将军麾下,而且是将军座中的一名要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活到现在。 可是沈虎禅这么一问,他也不禁暗忖:这些日子以来,万人敌的声势愈来愈强,把将军的势力打得几乎不能还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你们怕他。”沈虎禅道:“敌人是不能怕的,你越怕,敌人就越强大,你要是不怕,反过来欺负敌人,敌人就不会继续膨胀,甚至会灰飞烟灭掉。” “将军怕万人敌,”沈虎禅道:“他越怕,万人敌就会越是强大。” “对,凭我爹的魔力,其定理应是万人敌怕我爹爹,而不是爹爹怕万人敌,”楚杏儿眼睛发着亮。把秀气的胸脯一挺,“我们不怕万人敌。” “要想当将军,”沈虎禅道:“首先得要不怕万人敌。” “将军自有不得不顾忌万人敌之处。”沐浪花无奈,“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沈虎禅:“点火。” 沐浪花又是一怔:“点火?” 沈虎禅道:“把这里烧起来。” “可是……”这次是沐利华说什么都憋不住了,“我们人在这里啊。” 沈虎禅一笑,“要对付‘蛇鼠一窝’非要水中取火不可。” “水中取火?”楚杏儿不解,“水中怎能取火?” “不过……”沐浪花不得不提醒沈虎禅:“火一点起来,我在明,敌在暗,这样,岂不是……” “就是要敌暗我明,”沈虎禅说:“人生有些时候,应在石上种花。” “石上种花?!”楚杏儿更奇。 他的“点火令”已下。 “你们竟找上了万人敌?!”王龙溪神情也像眼神一般热了起来:“就凭你们几人?!” “就算杀他不着,只要能见着他而又活着同来,那就已经很值得了,”舒映虹禁不住在语气里透露出感喟来:“从来没有外人知道过万人敌的样子。” 将军也道:“我们为了要探听万人敌的模样,已牺牲掉十七个人了。” 他顿了一顿,沉重地接道:“十七名好手,”他似有一声微叹:“其中还包括了龙溪的孩子、‘一刀剑侠’郭静峰、‘枯肠寸断’杨锯、‘峰回路转’兄弟张回和张转、放虎禅师、归山上人,全都因想接近万人敌而牺牲了。” 说到这里,将军的语音突然静了下来。 停止得非常突兀。 大家都可以感觉到一件事。 他悲伤。 ——将军也是人,他也一样会悲伤的。 何况,他所提到的名字,全曾是他十分信重的心腹,能力过人,但都为了完成一个任务而告“牺牲”——但“任务”却始终没有完成。 王龙溪只有一个儿子,叫做王不从,外号人称“天命难违”,也是在千方百计混入万人敌的组织里,俟最接近万人敌之时,就失了踪,三年迄今,了无音讯,想必是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龙溪和舒映虹都低下了头。 只有燕赵在说话。 “万人敌无疑是个劲敌,他的手上有几个角色,都是极为难惹的人物,”燕赵说:“他手下有‘一八九十千”五大高手,齐九恨已死,谭千蠢败,却不知李商一、姚八分和张十文有没有来?” 楚杏儿点头:“来了。” 将军亦为之动容:“来了几个?” “姚八分,”楚杏儿答:“还有张十文。” 王龙溪则不以为然,“齐九恨都死在沈虎禅的刀下,什么十文八分如的来了又怎样?” 燕赵眼里忽然浮起了笑意。 他柔和地问王龙溪:“你知道姚八分为什么叫做‘八分’?” 王龙溪不喜欢对方以这种“长辈问小孩”的态度来跟他说话,故意装得不在乎的答:“他总不是赌输了,只剩下八分钱吧?” “当然不是,”燕赵语气仍然甚为和善,“这是武林同道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无论跟什么人交手都好,都只用八分功力,无论遇到多强大的敌人,多艰险的事,他都只使出八分力量,便解决了。” 他笑笑又说:“每次他击败强者对手之时,别人都以为他尽了全力,可是俟他日后再遇上另一个更高强的对力的时候,才知道上回他仍留存了两分力——同样的,他对付新的对手,还是八分功力就解决了一切。”他补充道:“他曾击败过齐九恨,也是用了八分力。” 他怪有趣的又向王龙溪说:“张十文呢?你对张十文又有何了解?” 王龙溪有点讪讪然的道:“他当然不会是只穷得剩下十文钱了。” “又错了,他就是只有十文钱。”燕赵说:“你知道唐多令不敢对谭千蠢和齐九恨出手的原因么?” 王龙溪这回说什么也得挣回个面子:“他们畏惧万人敌。” “那还不是主要理由,万人敌有多厉害,唐多令没有见过,也无从怕起,”燕赵循循善诱地道:“可是张十文手上‘十文钱’有多厉害,蜀中唐门的人无不一清二楚,心惊胆颤,据说,能与张十文这手上暗器对抗到第七文钱仍不落败的暗器高手,在唐门世家里恐也不出九人。” 他笑了一笑,道:“其中当然不包括唐多令。” 王龙溪突然觉得很愤怒。 他明白了燕赵的笑意。 ——那是奚落、揶揄并充满轻蔑的笑意。 王龙溪的一张铁脸,突然胀红。 舒映虹意会到要把紧张气氛冲淡,即道:“幸好我们这边也有杜园、狄丽君和侯小周。” 将军摇首。 “既然来的是姚八分和张十文,他们就应付不了。”他向楚杏儿吩咐道:“说下去。” 火光熊熊。 人在光中。 吹哨声渐渐急促起来,活像群鼠窃语,群狼低嗥,但异声总是离火光十七八丈外,不敢近前。 奇怪的是,他们也没有向火光中的人发射暗器,施加暗袭。 可是,火势蔓延,再烧下去,就算敌人不发动攻击,自己也得被烧成一堆炭灰。 沈虎禅下令:“拿起能燃烧的事物,跟我走出去。” 于是人人拿起着火焚烧的物件,旋舞出火龙一般的焰芒,跟随沈虎禅,大步向前逼去。 “怎么他们都不敢攻过来呢?”楚杏儿觉得很神秘,同时也感到异常兴奋:“他们真的都怕火?” “他们是万人敌亲自训练的一群杀手,在黑暗中,他们可以杀死比他们强十倍的敌人,可是就是见不得光。”沈虎禅沉着脸沉住气沉声道:“他们可能是服了一种药,能在全黑里视物如昼,而且能把自己身体如同蜥蜴般变色,甚至化为物体,时为枯树,时埋土中,时成波浪,时变为石,倏忽莫测,据说修炼之法,是把道家的炼丹术和东瀛忍术、奇门遁甲茅山术并行,但是,也因此畏见强光:光亮,便是他们的罩门。” “咱们这可算不算得上正义之光呢?”楚杏儿偏头笑问。 难得她在此时还有心情说这种话。 “我算。”沈虎禅居然也有心情应和她:“你不算。” “你是强盗,”楚杏儿笑嘻嘻的说:“你也算?” “正义无分王寇,无涉成败;”沈虎禅道:“正如忠奸不分男女一般。” 楚杏儿厥嘴儿一笑道:“我说不过你。”忽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早就知道‘蛇鼠一窝’怕光?” “不知道,”沈虎禅道:“我只是猜的。” 楚杏儿不禁犹有余悸起来,“你不肯定,就把火头点得通亮,万一弄错了,咱们岂不是成了暗器靶子?” 沈虎禅反问道:“咱们现在有没有成了暗器靶子?” 楚杏儿只好答:“没有。” 沈虎禅一笑说:“那就对了。” 这时侯,他们已走出二三十丈地,那些鼠语豕声都越来越远隐,沐利华禁不住高兴的道:“好啦,他们可怕了咱们。”他已热得浑身是汗,正想丢弃手上的火把。 沈虎禅阻止道:“慢着。他们只是不敢上来,并不就说他们不会再上来。” 沐利华不服:“他们敢来?我们有火。” 沈虎禅冷冷地道:“火是会烧尽的。” 沐浪花接了一句:“有石就有火。” “来了,”沈虎禅似喟息般的道:“不怕光亮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集:闯将 第二章 十文八分 来的共有五个人。 一个和尚。 一个王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 一个美丽的少妇。 一个戏子一般举止的人。 一个道士。 沐浪花紧张了起来,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但沈虎禅却一清二楚,沐浪花甚至连胡子都是紧张的,说话的语音乍听似轻描淡写,但是实已紧张得变了口音。 他正在沈虎禅的耳畔说:“那青年是侯小周,伶人是杜园,妇人是狄丽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他的用意很明显:这三个,是自己人。 “道士便是姚八分,也就是八分道人。”他接下去说,“和尚你是见过的了。” 和尚当然就是吃面的和尚。 杀人的和尚。 而且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和尚。 和尚杀人,道士呢? 道士杀人眨不眨眼? 眨眼。 少妇正在跟沈虎禅眨眼。 一个美丽如斯的少妇,向你眨眼,你会如何? 沈虎禅也不禁望向少妇。 一双幽艳的眼睛。 沈虎禅的视线跌落少妇的眼波里,忽然有一种人在吊桥上摆荡的感觉。 他只觉一阵昏眩。 ——这少妇不是将军的人吗……?! 这意念经过他脑海,但已无暇细想。 少妇狄丽君的眼眸勾住了沈虎禅的魂,杜园已向沈虎禅窜了出去。 他手上的兵器,是两根翎。 翎即是雉尾,戴在冠上,是柔软韧性的长形条子,可是在杜园双手使来,直如两柄锐枪。 双翎抢攻拂击沈虎禅的死穴。 一上来就是剧战。 甚至不曾发话。 狄丽君以一双妙目,施展“眼儿媚”,吸住沈虎禅的心神,同时杜园已发动“双翻翎”,急取沈虎禅要害。 楚杏儿乍见狄丽君一对妙目,瞟向沈虎禅,已知不妙。 杜园冲上来的时候,楚杏儿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钗。 ——金钗短不及三寸、双翎长约八尺,交战起来,情形会是怎样? 只怕这连楚杏儿也不知晓。 因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从后一把扣住了楚杏儿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儿的脉门,楚杏儿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沐浪花低声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儿失声呼道:“不许撤!” 沐浪花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沐浪花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沈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万人敌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沈虎禅所救,仍坚持道:“二爷,这……” 沐浪花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着楚杏儿,疾纵而去,沐利华和司马兄弟紧蹑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楚杏儿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沈虎禅的视线仍为狄丽君所吸住,怎么都拔不过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他双目缚上了柔弦似的。 而杜园的双翎,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沈虎禅的眼睛不能转动,但人却能闪动。 他闪躲着杜园的凌厉攻击。 ——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挨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 楚杏儿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个人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这算啥意思?!”王龙溪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大家拖走!” “沐老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禅敌住来人,”舒映虹为沐浪花解释道:“好让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龙溪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沈虎禅一人,要对付杜园、狄丽君、侯小周、姚八分、谭千蠢,沈虎禅得要被刺成九百一十八块!” 舒映虹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将军忽然轻咳一声。 燕赵忽道:“没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么?” 燕赵道:“将军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将军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沈虎禅而……出手?” “会出手。”燕赵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沈虎禅。” 舒映虹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为‘死间’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挥他最大的效用;”燕赵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间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王龙溪见舒映虹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燕赵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燕赵仿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沈虎禅是不是奸细。” 舒映虹和王龙溪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沈虎禅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万人敌麾下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沈虎禅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万人敌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燕赵道:“就算他们之间有人不想杀沈虎禅,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窝’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蛇鼠一窝’的暗杀手段,也不容他们不怕‘一八九十千’这五大高手……” 将军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燕赵也不说话,等他说。 将军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一统剑客’李商一、‘八分道长’姚八分、‘九恨狂人’齐九恨、‘十文书生’张十文、‘千蠢和尚’谭千蠢,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万人敌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舒映虹咕哝道:“至少,我猜想侯小周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禅的了,当日,他在沙狮坝遭金满楼和银子来一伙弟兄的围攻,还是沈虎禅替他解的围呢!” 将军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杏儿说下去?” 楚杏儿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思在回忆中。 她本来就要再说下去。 犹有余悸的说下去。 “沐二叔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巷又一条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经历。 路,越走越黯。 直至没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声响。 ——几近划破耳膜的锐响! 湿的。 路是湿湿的。 墙也是湿漉漉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所不能见的事物。 ——可是风从何来? 那么寒洌。 那么阴森。 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盖过来。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人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 仿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 是谁的心跳? 是谁的心? 是谁的心 是谁的 是谁 是? 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一个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见。 他已没有心。 有人扶着墙,踽踽前行。 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己脱离躯体。 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颈。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青年剑手,只剩下五个人。 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古怪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的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华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连同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般喊了出来: “天啊!蛇鼠一窝!” 谁都看得出楚杏儿的眼色。 惧。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楚杏儿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将军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楚杏儿的柔肩上,不一会,楚杏儿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楚杏儿说下去。 “好敌手,”将军眼光发着热,看向燕赵,“蛇鼠一窝不愧是万人敌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燕赵说。 “可惜,”燕赵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让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雷损这个人么?”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你听说过苏梦枕吗?” “‘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的罩门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种病。其中有三四样是绝症,人人都以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对他攻击,但结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还没死。”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你见过王慕之这个少年剑客吗?” “他向人人哭诉,说他为女人所骗,其实,只有他骗女人,天底下没女人能骗得着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种人,常常跟你说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人知道……” “其实他这句话,都已经说第一百次了。” “不过,‘蛇鼠一窝’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万人敌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朋友随便交交,无关宏旨,知己二三人,不伤大雅,只有劲敌,务要精挑细选,如果一个人敌人不像样,不像话,实也不足观、无足论了。” “兄弟也一样,一个人的结义兄弟没有看头,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错娶,知交、兄弟、劲敌不能选错,宁缺勿滥。” 两人都是一笑。 “不过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这种人实在有福气。” “好了,”将军向楚杏儿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第二集:闯将 第三章 后来…… “后来,”楚杏儿的心神仍被当日的恐怖情形一口咬住,就好像是给一头巨大的苍蝇攫着,摆脱不了,挣扎不得,可是厌恶与恐惧如海涛般把人淹没,“后来……” “噤声!”沐浪花如此向他儿子疾喝。 但一件事物——在场的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个“事物”,大概是因为那一点点细微的、好像蜻蜓在磨它的翅膀、芽虫在啮咬着嫩叶的轻响,因为漆黑不见五指,而那“事物”恐怕比黑色更黑,要不是这些高手听觉特别灵敏,根本不可能从肉眼中看见——那“事物”就在沐利华发了那一声的时候,已钻入他的嘴里。 别人看不见。 沐利华却感觉得到。 那“东西”竟窜进他的嘴里! 那“东西”会动! 那“东西”现在已钻入他的胃里! 那“东西”已到了他肚子里!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沐利华恐惧已极。 沐浪花已晃亮一片火摺子。 他不敢亮火,是因为怕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大多数人总以为人在暗中比较安全。 他不是不信沈虎禅的话,而是决没有胆子跟“蛇鼠一窝”硬撞硬。 ——沈虎禅是沈虎禅。 ——沐浪花是沐浪花。 所以沈虎禅在这刻可能已魂归离恨天,可是他沐浪花仍然活着。 沐浪花这样想。 他现在点火,不是不怕了。 而是他更怕的是失去这个儿子。 这个独子。 火摺子一亮,众人都看见了! 沐利华那张死色的脸。 一时间,众人都静到了极点。 连蛇行鼠语之声也静歇了下来。 一点晕火,晃动不已,照出人影幢幢,人人双瞳,都被一点火光点起无尽的惊悚。 静得连众人汗流浃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人人都看着沐利华。 沐利华张大着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张着手,膝盖抖得要滚下地来,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瘦竹,眼里流露出极其畏惧和荒谬的神色。 沐浪花努力的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颜,突然间,沐利华叫了一声。 声音很低。 很沉。 但在场这些人,当然包括楚杏儿,都在江湖上混过,什么场面都见过,杀人不皱一下眉的人物,却都没有听过,比这一声低叫更恐怖的了,那充满了:绝望、痛苦、悲愤、凄惨……而且每一样都是被扭曲了的。 大家都看得见,沐利华的脸肌似有千百条蚯蚓在扭动,彷佛随时都要破土而出。 沐浪花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勉强敛定心神,说:“你……” 陡地,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这次是尖呼。 凄锐的尖叫。 这下子谁都看见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突然胀大了,而且,凹凸不平,里面像住了一条毒龙,正在张牙舞爪,尽情恣虐着。 沐浪花说不出话来了。 半句话都说不出。 他完全感受到纵是至亲的父子也不能代受其苦的滋味。 然后沐利华又大叫一声。 惨叫。 遽然,一蓬黑水自沐利华的胸腹间喷溅了过来,火熄了。 火摺子再度燃起的时候,沐利华已“不见了”。 只剩下一滩血肉模糊。 甚至连血肉都分不清的模糊。 ——是狼藉,而不只是模糊。 五名剑手,已有三名在呕吐。 一名感觉晕眩。 另一名则拔剑,狂呼挥舞,往黑暗里直冲了过去,还可以听到他呐喊的声音,但突然之间,他的头颅似被罩在一个布袋的里,发出微弱挣扎的声息。 未几,有东西抛了回来。 司马不可一手接住,那是一个人的臀部。 司马发较审慎,他闪开。 ——那是一个人的眼睑和脚胫骨。 然后—— 就没有了。 一个年轻人,就只剩下这几件东西了。 眼睫、臀部、脚胫骨。 楚杏儿记得自己没有呕吐,那是因为沐浪花封了她的穴道之故。 她呕不出来。 这点她想来有点感谢沐浪花。 可是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便要吐了出来—— 假使没有将军的手,正在暗输功力,助她宁定紊乱的呼息的话。 “然后,”楚杏儿一向都是伶俐活泼、神彩飞扬的,可是现在她的样子,如同坠入万丈深渊里——正挣扎于回忆的深渊之中。 连燕赵也有点不忍心:如果叫楚杏儿说下去,就等于是让她坠入怖栗的回忆里,不能超生。 他奇怪将军怎会狠得下这个心。 将军只待楚杏儿说下去。 然后,大家都要崩溃了…… 这个自然。 遇到那种情形,铁打铜人也都禁受不住。 楚杏儿继续说下去:“幸好,沐二叔……” 将军目光亮了亮。 他正是要听这个。 楚杏儿已安然无事:不然怎能在他跟前说话? 他好奇的是:以当时的局势,楚杏儿等人如何逃生? ——沐浪花怎样应付这个危局? 朋友多几个少几个无所谓,敌人要够份量,兄弟必定要精彩——这都是将军的原则。 ——敌人够分量,对自己才有激发。 ——结义兄弟姊妹要精彩,才反映出自己的格局来。 身边老是一班猪朋狗友、酒肉朋友、阿谀奉迎、不学无术之徒,此人格调再高,也好得有限;故此,不管”长风、须弥、铁将军”还是“将军摩下、三面令旗”:王龙溪、舒映虹、宓近秋、楚杏儿、沐浪花,连同“敌人”燕赵,无一不是高明之士。 将军就是要看沐浪花如何应对危难。 情形太过恐怖。 众人意志散乱。 斗志动摇。 大家都好像走入地狱里,眼前尽是种种怵目惊心的景象,别说反抗,甚至连逃命的勇气都被摧毁了。 看得见的敌人还好应付,看不见的敌人,却连“应付”都谈不上。 他们在畏怖中,又不能逃。 只能等。 等什么? ——等死亡一寸寸、一步步的到来? ——等待奇迹的出现? ——等候救星? 奇异的声响更近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汗透衣衫,谁都透不过气来。 ——听过芽虫在啮咬叶子的声音吗? 当这种声音放大了一千倍,而且又是几万条虫儿同时噬咬,那会是怎么一种声音? ——那仍是啮噬的声音。 ——只不过这啮噬是咬在你的心中! 司马发与司马不可都望向沐浪花。 司马发在顿抖。 他从十四岁已出来跑江湖,知道“怕”是最不管用的一件事。 如果你怕一个人,那个人就真以为你怕了他了。 正如你怕死,结果,往往不是不死,而是死得更快。 面对一件事情,要是不怕,总会比怕来得好办一些。 所以他在三十四岁以后,总结了受创无数的教训,决定了一件事。 不怕! ——无论遇上什么事情,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不许怕!不要怕!不能怕! 他发现他的兄弟在怕。 怕的要命。 他唯有寄望于沐浪花。 可是在他失望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绝望。 ——沐浪花不是怕。 ——他是在悲痛。 ——丧子之痛已几乎击溃了他:这个保养得像一把名剑的中年汉子! 司马不可立刻升起了一种恐惧。 不是怕。 而是恐惧。 恐惧是比怕还深刻的畏布。 ——敌人再强大,有沐浪花在,也许还可以顽抗,但沐浪花已接近崩溃,凭他们的力量,已不足以突围、反击、甚至自保! 楚杏儿也在此时,感到这一点隐忧。 沐浪花双手颤抖着。 他望着那一滩血迹。 ——那想必是他儿子的骨血罢? 楚杏儿看着他剧烈顿抖着的手,觉得深沉的悲哀:你怎么能叫这样的一只剧抖着的手去拔剑?……出剑!……亮起剑影的飞声?! 正在这时侯,楚杏儿却听到一种声音。 清越的啸声。 楚杏儿说到这里,将军笑了。 “老二;”他说,“好个老二。” “剑影飞声。”他彷佛为沐浪花没有令他失望而感到很欣慰,“他果然没有被击毁。”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剑气。 楚杏儿先感觉到剑气。 然后是剑影。 剑影一晃即逝,在极黯中炸出一道虹,直刺入黑暗的心脏。 最后才是剑风。 剑风响起时,人已同到场中。 司马不可即晃亮了火摺子。 火光中,沐浪花的剑在滴着血。 沐浪花铁青着脸,火光一映之下,森寒得煞气逼人。 他平时的优雅已完全消失。 换上了煞气严霜。 “三个人。”沐浪花的语音如同金铁交鸣,“他们杀我三人,我也杀他三人。” 司马不可突然升起一种宽慰的感觉。 ——沐二爷战志未死。 他也感觉到司马发不这么害怕了。 那咬啮的声音也减弱了许多,只剩下一些噫噫哱哱的微响。 沐浪花剑诀一提、剑尖一指,把楚杏儿交给一名剑手搀扶,叱道:“我们闯出去!” 说到这里,楚杏儿突然哼了一声。 这正是沐浪花力挽危艰、反守为攻的情节当口儿上,楚杏儿这一声哼,众人为之一愕。 燕赵即说:“不对。” 王龙溪没好气的说:“又什么不对了?” 燕赵道:“那剑手有问题。” 楚杏儿委屈地咬着银牙,恨声道:“那兔崽子……还敢趁人之危,他……” 燕赵道:“轻薄你?” 王龙溪大怒:“王八蛋,是哪一堂辖下的,叫慕小虾由香主起一律腰斩!” “那厮当然不是自己人!”燕赵淡淡地道:“将军麾下,还没有这种人。” 舒映虹也道:“想必已在黑暗里掉了包。” “故此,敌人已潜了一名进来,就在老二身后,空门已卖了给人。”将军脸有忧色,似颇为感慨,“这种情形,进退失据,防不胜防。” 燕赵忽然反问将军:“这人能潜至沐老二背后,杀人掉包,武功自是甚高,依你所见……” 将军即道:“万人敌门下,有这样功力来混水摸鱼的,不少过十人,但在这等危急关头仍图轻薄的,却只有一个。” “是他?” “是他。” 舒映虹奇道:“谁是他?” “且别管他是谁,沐老二可真是笨驴!”王龙溪迫不及待,催促楚杏儿:“我的好侄女,你还不说下去?” 被王龙溪骂为“笨驴”的沐浪花,奋起精神,连杀三名,“蛇鼠一窝”,精神大振,就在这时,暗处人影一闪。 这人影相当怪异,犹似从地面上缓缓曲起,然后像一块薄片般撑立起来。 也就是说,这人不像是“人”,而似一道“影子”。 薄薄的影子。 司马兄弟同时出手。 司马发看来怕得像只惊弓之鸟,但他的身形一旦展动,才是真正如惊弓急鸟! 他右手五指,如五只槌针,直戮过去,左手如钩,扣杀逼进! 他的右手虽曾为唐宝牛所伤,但似乎并不会影响他“达摩铁指功”的指劲! 司马不可这才发现了一件事。 ——原来他这个兄弟并不是“真怕”,而是“装怕”。 ——“装怕”恐怕比自己“不怕”这要更胜一筹。 ——因为“不怕”只令人知道他强大,而“装怕”则让人低估。 ——有时侯低估对方,就等于是毁灭自己。 司马不可正想出手,司马发已抢先一步。 他要趁着沐浪花出袭得手的声势,先毁灭掉眼前这名敌人。 可是他毁灭掉的人却正是: 他自己。 第二集:闯将 第四章 怖 人恒常在做毁灭自己的事。 如果问:世上有什么事物最适合作毁灭人的工作。 答案是:人。 ——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毁灭起人来更兴味盎然、千方百计、出尽法宝、乐此不疲?不但要把人杀死,还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用千奇百怪、极尽残虐的法子,来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而最终又难免一死,还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试想:除了“人”,谁有这份“雅兴”来作这样的工作?谁有这种“人性”来做这种事? 司马发当然不想毁灭自己。 他就是为了毁灭敌人以俾敌人无法毁灭自己才出手的。 可是他才出手,就发现那影子原来是一个“人”。 ——敌人当然是“人”,这点绝不出奇。 但是这人不是寻常人。 甚至也不是其他的人。 这人竟是熟人。 沐利华! 沐浪花的独子沐利华! 司马发就算碰见再强大的敌人,他也一定下手。 因为他只有下手一途。 ——他不杀敌人,敌人就要杀他。 在江湖上的人。常常只有在“杀人与被杀”间作出选择。 而今司马发却不能出手。 因为眼前的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人。 ——是幽灵一般的沐利华。 司马发强把招数猛然收住。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 ——他不杀人,人就杀他。 只不知这样杀害自己人的人,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沐利华一言不发,就在司马发在惊喜中收招之际,“须尔金厉手”全扣入了司马发的胸膛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心脏、用力一捏一扭。 司马发发出一声谁听了都会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惨呼。 沐利华又逼了近来。 他的身子奇异地薄了起来,五官脸容都一样,但却似被抽空了血抽去了脑髓的,整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完全不同了个人一般。 他向司马不可走去。 司马不可大叫一声,目睹自己的兄弟死在沐利华手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 他情急地望向沐浪花。 等候指示。 沐利华却在这时候忽然抚着额头,双腿一软,就要栽倒于地。 一名剑手连忙上前搀扶。 可是他的遭遇比司马发更可怖。 沐利华一把攫住了他,一口就咬在他的咽喉上。 那剑手清清楚楚地听见,并且清清晰晰的感觉得到,自己颈侧大动脉血液全被吸到沐利华嘴里的声音。 沐利华不但咬,还一面舐着,一面咀嚼着喉管的碎肉和血块。 三名剑手惊、怒、要出手,又不敢。 沐浪花忽道:“华儿。” 沐利华还在猛吸着剑手的血。 沐浪花平气又叫:“华儿,放手。” 沐利华怔了怔,又舐了舐脸上的血污——他的舌头竟长得可以倒舐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竟一口咬下那血干死去剑手的左耳,大口大口的咀嚼起来。 沐浪花长吸一口气,又道:“华儿,我是你爹爹!” 沐利华放了剑手的尸体,忽然大力拍着自己的胸膛,然后仰天长嗥起来,那情状,使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感觉到他是一个人。 眼见的沐利华,如果硬要跟“人”沾上关系,那只有三样事物:一是僵尸:一种死了又复活来害人的“人”。一是人狼:是狼而不是人的“人”。一是人猿:像人其实是兽的“人”。 沐浪花眼中泛起泪光。 他是前去。 舒映虹失声道:“啊,不行。” 王龙溪也道:“危险!老二怎能感情用事!” 楚杏儿这次并没有停顿。 她说了下去: 沐浪花离他儿子已非常之近。 沐利华也“发现”了他。 他的眼里发出一种光芒。 绿色的厉芒。 沐浪花眼里却充满了慈爱。 一种父子亲情的光辉。 沐利华笑了,他的白牙沾着鲜血。 他张开了手,谁也不知道他接着下来要干什么——一道剑光,已在他能干任何事之前刺中了他,自颈喉到腹间全剖了开来。 沐利华尖嘶。 那是野兽般的呼号。 然后他分开、分裂成两半。 和着血腥倒地。 沐浪花一剑指天,急嘶道:“张十文,我知道是你,没有你的‘十石五麻针’,我的孩子就不会死。” 只听一个人阴阴地道:“你的儿子是你杀的,我还想认他作干儿子呢,这又关我何事!” 听到这里,舒映虹不觉“啊”了一声。 楚杏儿的转述做了一停。 燕赵向将军道:“沐二侠当机立断,阵上斩子,这是非常手段,非常人不能为也。” 将军捻髯,愁容未展:“可是,眼下这情节,恐怕万人敌旗下第二员猛将张十文已经到了。” 众人又转望向楚杏儿,楚杏儿点点头,抿着下唇,好一会儿才说:“是……” 先行出来的是一名道人。 一个满脸不怀好意地笑着的红脸道人。 楚杏儿一见到他,心就沉了下去。 ——八分道人。 ——姚八分既然来了,沈虎禅还活得了吗? 沐浪花居然可以强抑丧子之痛!看姚八分现身,点点头道:“很好,张十文呢!” 姚八分笑道:“你很想见他?” 沐浪花转身先替楚杏儿解穴,边道:“杏儿,这种局面,谁都再顾不了谁,能不能活命,就得看自己的本领。” 他口里与楚杏儿说着话,可是陡然间,他已向持在楚杏儿背后的青年剑手,发动了他有生以来最凌厉的攻击。 ——大须弥金厉重手法。 ——飞声剑法。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同时出手—— “好!”王龙溪拍案叫道。 舒映虹也喜形于色:“他看出来了!” 燕赵却道:“可惜。” 王龙溪怒瞪了他一眼。 将军很感慨的接道:“可惜宓老三却不在了,如果他不是为任笑玉所杀,此际能跟沐老二并肩作战,局面一定大不相同。” 燕赵眼里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既似向往,又似有点嫉妒:“二爷跟将军一同出道,果然名不虚传。” 将军道:“沐老二的杀子杜患,英明果断,他的‘大须弥金厉掌’和‘飞声剑影’,也确有过人之能,可是,十文书生的暗器手法,听说是唯一以暗器闯入四川唐家堡而又能活着出来的人。他所发明以人体四肢为暗器和使人迷失本性的‘十石五麻针’听说唐老太太也成立了专门的小组来研究制作。” 燕赵加了一句:“何况还有姚八分。” 将军叹道:“敌人又何止姚八分……” 燕赵道:“所以,沐二爷一切努力都得白费,他决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王龙溪忍不住叱道:“你少长他人志气!” 舒映虹赶忙道:“且听杏儿怎么说……” 那青年剑手大喝一声,没料到沐浪花突然出袭,连返八步,再跃一丈,然后鹞子翻身、黄莺上架、蜻蜓三抄水,足足逸出二丈七,这才稳住了脚步。 沐浪花为之膛目,但不忘解了楚杏儿受制之穴道。 那“青年剑手”也愣住了。 沐浪花没想到自己出奇不意的一击,竟然仍不能奏效。他故意让敌人错以为他看不出来,而把楚杏儿交于敌人之手,在敌人正要以楚杏儿为胁或将之突击格杀他的时候,他突然全力出手,要先歼此强敌。 一个姚八分已够头痛了。 何况还有张十文。 他决意要先除一名强敌。 不料,他这一番布置、以如此先机,尚不能致敌于死命,敌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 虽然未放手一战,沐浪花已然知道结果: 他败了。 张十文也十分惊讶。 他以独门暗器毁了沐利华,自是十分得意,但旋见沐浪花杀子,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霹雳手段,心中已暗喝一声采。今见沐浪花行近,正要出手,但被沐浪花先发制人,张十文几乎就要吃了大亏。 一招把他逼退三丈,张十文为这个前所未有的挫败而怔住。 两人都呆了一下。 场中变化如此之剧,剩下的两名剑手,以及司马不可,全不知所措。 自从万人敌旗下的高手掩至,“蛇鼠一窝”杀到,这些人就仿似掉落在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里,身不由主,历经一场比一场更恐怖的恐怖。 楚杏儿已被解开穴道,但血脉犹未畅顺,身子阵阵发麻。 她初时对沐浪花极为不满。 ——原来由始至终,沐浪花只当她是一颗棋子。 但现在她不得不深为佩服沐浪花的临危不乱、深藏不露。 这时侯,她听到张十文说:“好险,好险!”又说:“佩服,佩服。” 沐浪花惨笑道:“这句话似该由我来说才是。” “谁说都一样。”张十文道,“反正,你就要死了,你们的人,一个个都得死,除了这女人,我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既然是死人,不妨多说几句你佩服我的话,我佩服你的话,反正都要死了,谁也传不出去了,谁都不会失了面子。” 沐浪花的态度很实事求是,“看来,我们之间除了一决生死,是不会有第三条路了?” 张十文答:“不对。” 沐浪花奇道:“哦?” 张十文道:“不是没有第三条路,而是连第二条路也没有了,现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他森然道:“如果我还没射你儿子一针,或许,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又或者,你不那么聪明,看不破我匿在这儿,那么你可能会有利用下去的价值,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而已。”他似乎很明事理的问:“试想,要我换作是你,你又怎会让我活下去?”一副以为沐浪花是死定了的样子。 沐浪花也不急怒。 他仰天长叹。 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后悔,”他说,“早知如此,我不如跟沈虎禅一起,共同进退。” 这句话一说完,场中的格杀、遽战、惨烈,令一直都能保持无惧的司马不可听得胆心寒。 沐浪花飞剑直取姚八分。 他不是攻向张十文。 楚杏儿也攻向八分道人。 将军麾下的人自有一种秘密暗号,楚杏儿一见沐浪花的手语,便知道他正下令:先行格杀姚八分再说。 楚杏儿虽然对沐浪花心怀不忿,但她不致在这生死关头对沐浪花的意思会有所违逆。 ——大敌当前,只可团结,不容分裂。 楚杏儿是将军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些。她说什么都不会在这时候与淋浪花为难的,何况,对付姚八分,至少看来要比对付张十文来得安全些。 可是她却没想到沐浪花也对姚八分发动攻击。 ——人人都对付八分道人,那谁来应付十文书生的攻击。 正在此时,一个人陡然出现。 像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 高不可攀的山。 深不可测的山。 山外有山。 山的山上是刀。 一把魔刀。 一个刀神。 沈虎禅。 当然就是沈虎禅。 第二集:闯将 第五章 好个沈虎禅 舒映虹惊道:“什么?” 王龙溪奇道:“沈虎禅?!” 燕赵吁了一口气:“果然是沈虎禅!” 将军铁脸也似有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好个沈虎禅!” 张十文果然发动了攻势。 他的两只手突然“长”了起来,就像装上了弹簧、驳上了链子一般,嗖地到了沐浪花和楚杏儿身后! 沐浪花霍然返身,双手发出凌厉的金芒。 他以双手硬接了张十文的一对“怪手”的攻击,嗖的一声,张十文双手缩回袖子里去。沐浪花脸色惨白,敢情这两掌接得他很不好受,手上的金芒也骤然黯淡了不少。然后张十文做了一项更怪异、荒诞、不可思议的攻击。 他“攻击”自己。 他一反手,“拔”掉了自己的头! 全都愣住了。 张十文却还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竟把自己的“头”扔了出去。 向沐浪花扔去! 沐浪花在这种怪诞的感觉里,也不知应该要如何应对是好。 就在这时候,有人猛地喝了一声,犹如炸起了一道惊雷。 “快躲!那是雷震子!” 沐浪花扯着楚杏儿,飞身急闪。 爆炸声起,楚杏儿被炸力震得斜里飞跌。 在这千钧一发间望去:只见那具“没有头”的张十文,颈肩间又徐徐“升”起了一颗头颅来! 这头正升上来之际,一个人就在他背后出现。 ——全无征兆、突然出现。 好似冒升自土中,又似在平空乍现。 这人一出现,就喝了那一声,同时出刀。 刀光又惊起一道惊电! 楚杏儿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刀光过处,那个刚升起的头颅,在一声极有力的砍肉削骨的闷响后,随着黑色的沫液,喷溅半空,飞落街头。 ——这大概就叫做白刃的飞沫罢? 楚杏儿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况: 沈虎禅在最重大的关头、最重要的时机上,及时出现、及时出刀,一刀砍下了万人敌麾下二号人物张十文的头颅。 直似天神一般。 那一刀之力、之厉、之绝、之烈,足可教生机灭绝、死仍可活! 只不过楚杏儿在惊喜中,仍瞥见张十文在中刀前,已半旋过身子,双肩奇异地耸了耸。 沈虎禅那魁梧的身躯也似搐了搐。 然后一切都平息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 张十文的身躯缓缓倒下,噗的一声。 之后是沈虎禅还刀回鞘的割耳哑响。 战斗剧烈,但已结束。 战斗只有一招。 这一招已是两大高手毕生所聚。 结果是:张十文死。 沈虎禅收刀。 听到这里,将军不禁发出一声悠悠长叹。 “希望沈虎禅不是我的敌人;”将军道,“幸好他不是。” 他望向燕赵:“有这样的敌人,寝食难安。” 燕赵道:“恐怕万人敌现在已是吃不下、睡不了。” 王龙溪仍听得不大明白:“张十文为啥要拔掉他的头?” 将军道:“幌子。” 王龙溪奇道:“张十文的头是幌子?” 将军横睨了他一眼,道:“他手上的十文钱。” 舒映虹怕王龙溪再问下去,会惹怒了将军,忙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张十文素以‘十文五针一元宝’称雄,但江湖上人人皆知它的‘十文钱镖’厉害,也知道他的‘十石五麻针’歹毒,但谁都不明白何谓‘一元宝’。” 王龙溪发现老鼠吞大象似的叫道:“‘一元宝’就是他的头!” 舒映虹暗底下舒了一口气,可是王龙溪又问:“可奇怪呀!他怎能拔掉自己的头?他的头又怎会爆炸呢?” 这回连慕小虾都在暗忖:王总把子虽然武功盖世,据说只有他的武功能与将军匹敌,但成就永不能及将军项背,主要原因便是,将军能用脑,王龙溪只是用手。 舒映虹只好答:“那是假头,里面装上雷震子的炸药。” 王龙溪这才恍悟过来,“哦”了一声,喃喃地道:“雷震子?莫不是张十文也认识雷家的人。” 此语一出,连将军也微微一震。 ——蜀中唐门,擅用毒及施暗器。 ——江南霹雳堂雷家,精制炸药和擅于指法。 自从江南雷家曾蒙大耻,决定“挂剑封刀”之后,雷家子弟辈出,不乏精英,他们精修指法,而且把炸药的炼制又拓展出新的境地,“雷震子”正是霹雳堂著名的“三大炸药”之一。 张十文精于暗器,与唐门似已有挂钩,而他掷头袭人,又暗伏雷震子,莫不是也跟雷家有关联? ——张十文是不是跟雷家有关联,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万人敌有没有得到江南霹雳堂的支持? 如果有,万人敌更加难敌。 王龙溪一句无心的话,却道破了一个将军心中的隐忧。 不过将军很快的便恢复了,说:“沈虎禅很沉得住气。” 燕赵点头:“他等张十文掷出了他的看家法宝:它的‘头’,再等他自己真正的‘头’伸出来时,才一刀了断。” 将军道:“好刀法。” 燕赵道:“好手法。” 将军道:“好刀法就是好手法。” 燕赵道:“一刀砍出,一剑剌出,必须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时势机缘才能,这一点,沈虎禅是做到了。” 将军道:“所以他才能一刀杀了张十文。” 燕赵道:“这一刀看似轻松,但却历尽大艰辛。” 将军道:“他是个人才。” 燕赵道:“沈虎禅确是个人才。” 将军道:“人才难得。” 燕赵道:“人才不易为人所用。” 将军道:“我一向不用人,只用人才。” 燕赵道:“人才善用人,将军善用人才。” 将军道:“我们知道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却还未知道前文和下文。” 王龙溪撞:“前文?下文?” 舒映虹道:“前文就是沈虎禅如何能闯出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的包围,及时赶到救人杀敌;下文就是沈虎禅怎样带杏儿他们杀出重围。” “对!”王龙溪一拍大腿道:“杏儿,你说下去。” 楚杏儿也是后来才知道沈虎禅是如何才会“及时赶到”的。 这是那名青年剑手说的。 那名青年剑手叫蔡可饥,原本是将军所调练新锐一代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建过不少殊功,只是这一遭“蛇鼠一窝”的布阵实在太诡异莫测,这“十一少年剑”才致未动手便损兵折将,只剩三人。 蔡可饥就是在沐府里被卷落地洞、沈虎禅冒死把他救上来,而在沐浪花要不顾沈虎禅独战群敌之际逃走、上前阻止沐浪花而被击倒于地的那个人。 他亲眼看见沈虎禅如何突围。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子的事: 一大群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围剿一个人,结果居然是——一个人“追斩”一群人! 沈虎禅的困境有两大危机。 沐浪花忽退,令他陷在孤军作战的危境。 另一个不是杜园的双翎,而是狄丽君。 狄丽君的一双媚眼。 那是一种蚀骨融心的妩媚。因为艳夺一时,反而完全不必卖弄风情、散作风骚,甚至还是正派亮丽的媚色,不掺丝毫淫邪。 这双眼睛,令不动如山、定如岳的沈虎禅,也为之神眩。 他的眼神完全被狄丽君吸住。 那就像两瓣红唇,吸吮着他的神志。 杜园趁此发出猛烈、厉烈、狂烈的攻击,以它的一对长翎。 不过,沈虎禅虽没有转移视线,但仍能奇迹地从容应付。 他练的是禅刀。 使的是魔刀。 刀未出鞘、刀已出手。 刀已攻破杜园的攻势,刀柄锐烈地敲在杜园的肩膀上。 杜园大叫一声,抚肩疾退。 侯小周立即补上。 谭千蠢也正有所动。 沈虎禅却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震起一道惊雷。 狄丽君眼神立即散乱。 刀光在这时侯飞起。 刀光直砍姚八分。 姚八分正想出手。 他一直袖手旁观,是要先摸清沈虎禅的武功。 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能视线完全被控制,但心神可以全不受影响? ——这就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魔刀?——可是魔刀尚未出鞘! ——这就是武林中沈虎禅自创的禅刀?——可是禅刀尚未出招! 姚八分已决定出手。 他知道再不出手,气势则全为沈虎禅所夺,不但杜园侯小周狄丽君等难免心怯,连自己和谭千蠢都会战志消减。 ——一个人只要长期不与人相斗,斗志自然就会逐渐消磨。 就在他聚力要出手之际,沈虎禅已作出反攻。 杜园伤。 狄丽君已制不住沈虎禅的眼神。 姚八分立即动手。 他一动,沈虎禅已动。 而且先他而动。 同一刹间,侯小周因沈虎禅反扑之气势而退避,谭千蠢的攻势,却因沈虎禅猝然发动而击空! 姚八分抬头就见刀光。 只见刀光,不见刀。 姚八分只有两条路:一是与沈虎禅相互抢攻,二是先躲开这一刀再作反击。 以沈虎禅这等气势,饶是姚八分,也不敢行险抢攻。 他只有选择第二条路。 他先求避过沈虎禅的第一刀,然后再行反击。 他错了。 因为他已没有反击的能力。 也失去了反击的机会。 甚至他也没能躲开沈虎禅的这一刀。 他的武器是一张八弓弩。 八弓弩是古代兵器,是可连续发射箭矢的大弓,箭如车辐,镞如巨斧,能射五百步以外,连通鉴亦有记载。 姚八分手上只有弩,无箭矢。 他的人看来很文弱,一个弱不禁风,飘飘欲仙的道人。 那张弩既比他高、亦比他阔,不过,他自黑暗里掣出大弩,手里使来,直轻若无物。 八弓弩共有八弓,银丝金线琥珀弦,弓色呈一种被火烧过的焦红之色。 姚八分要用这张八弓大弩来格住沈虎禅的一刀。 沈虎禅乍然发现,姚八分的兵器是“八弓弩”。 ——“八弓弩”除了可以一弩八箭之外,更可怕的是,任何武器,一旦给它缠上,都必定脱手。 沈虎禅发现的时候,他已出手。 他的攻袭已发了出去。 他的刀已出鞘。 刀刀刀刀刀刀刀 已出 手手手手手手手! “八弓弩”天下闻名,据说只有万人敌一人能挽能射,而由李商一保管箭矢,姚八分保管弓弩。 “八弓弩”能夺天下雄豪手上任何犀利兵器! 沈虎禅的刀名震天下,能看得清楚他出刀的武林高手已寥寥可数,更休说是能接他一刀的雄豪有几人。 他的刀锐莫能挡、无坚不摧。 ——究竟姚八分仗着“八弓弩”,夺不夺得了沈虎禅的刀? ——究竟沈虎禅这一刀,破不破得了眼前的古之神兵“八弓弩”! 一 刀 砍 下 弓弓 弓弓 弓弓 弓弓 齐扬! 姚八分突然看见沈虎禅的眼神! 他惊见沈虎禅澎湃的气势! 他乍见沈虎禅的刀光! 他心头一栗! (能不能接得下这一刀?!) (就算接得下,八弓弩是不是能承受这一刀之威?!) (要是承受不住,八弓弩有损,这是万大爷的宝物,可怎么担待?!) 姚八分还没有接这一刀。 但他已为沈虎禅的气势所窒。 他战志崩溃。 他只有避开再说。 这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瞬间。 姚八分从要围攻、到偷袭、至招架、最终选择了退却一途,他已未战先怯,不战而败。 一败涂地。 一退不可收拾。 他退到哪里,刀光就追到哪里。 他退的时候,已来不及兼顾后方。 有墙阻、他裂墙而退;有柱挡,他裂柱而退;有房屋隔着,他也直撞了进去。 一时间,凡他退处,树折屋破瓦塌阶崩,他退得极快,瓦木纷纷坍塌而下,但那一道刀影,仍追着他、仍钉着他、彷佛不一刀砍下他的头就绝不空回。 只听得乒另乓啷、鸡飞狗叫,姚八分也不知自己已撞倒了什么事物、多少东西,幸而他功力深厚,没有什么可以挡得住他疾退之势。 但他只有退。 那一刀在追。 一追一退。 一退一追。 谭千蠢一干人,嚎叫叱呼着,左右包抄而上,但都来不及救他。 他不能停。 一停,刀就至。 他可不想死。 他只有拚命的退。 ——这一辈子里,他就算这一战最狼狈,还未交手一招,已被这一柄凶神恶煞的诡异刀追得个半死不活。 在青年剑手蔡可饥的眼里,只见到一个诡奇景象: 沈虎禅出刀。 姚八分扬弓。 刀弓正要相接,姚八分就“不知为了什么”,一味的退、没命的退、疾狂的退。 退得屋分瓦裂墙塌柱倒鸡飞狗走尘沙飞,那一道刀光仍火把一般的亮着厉芒飞追着他;杜园、狄丽君、谭千蠢、侯小周全掠身上前救援,但就是不敢接近那烛光烧天似的刀光。 然后,这一群人就消失在夜色里。 只剩下了他,和他的负伤。 第二集:闯将 第六章 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蔡可饥想挣扎起来。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来,就会被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当然不会吞噬人,只是在夜的黑暗里,还有极可怕的事物,随时要择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欢黑暗,所以它们喜欢夜。 蔡可饥想到这里,更五内如焚。 他犹记得刚才的映象: 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过,这不可能是长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没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无可退。 沈虎禅要对付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还有“蛇鼠一窝”这么多敌人,纵能不死,也难保不败,就算能够不败,也决兼顾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个小角色。 ——那小角色却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饥越想越心慌。 ——只要那些人一旦“解决”沈虎禅就决不会容让自己仍活在这里。 他就只有这个“机会”潜逃。 ——逃是一回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回事。 可惜他连“逃”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沐浪花虽然没有向他下重手,但为了怕他碍事,一掌撞闭了他胸前四处要穴。 这时血脉一时不得解,他便连起立的能力也没有。 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是被粘住了腿的蚂蚁。 就在这时侯,他就看见一样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贴在地上。 借着落在地上火把残余的光,他看到了贴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 蔡可饥忽然想到沐利华! 一股洪荒猛兽般的恐惧,似迎面一拳把他击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几令他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头影之外,还有一柄长长的刀柄。 蔡可饥惊喜得几乎要叫出来。 耳畔已传来沈虎禅温和的语音:“他们不该把你留在这儿的。” 然后他一把抓起蔡可饥,道:“来,我们去找楚姑娘他们去。” 还随手拍活了蔡可饥的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暂时吓退了,不过,他们会配合张十文等去偷袭楚姑娘的。沐二爷这一走,是走错了棋子。” 蔡可饥忍不住想问,但又不敢问。 沈虎禅温和地道:“你要问的,都可以问。” “您那一刀,有没有砍着?” “砍中了又怎样?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禅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沈虎禅以耳贴地,听出格斗的所在,赶去会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张十文要出现之际。 沐浪花阵上斩子,悲恸至极,同时也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机警。 他听出沈虎禅来了。 沈虎禅也故意让他听了出来。 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发动攻击,务求缠住八分道人,至于十文书生,自有沈虎禅料理。 沈虎禅果然”料理”了张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并没有讨着了便宜;”楚杏儿早已在不知不觉里称沈虎禅为“沈大哥”了,“张十文实在也是难惹的马蜂窝。” “马蜂窝?” “沈大哥虽然一刀搅破了马蜂窝,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价不可谓不大;”楚杏儿眼里流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仰幕、关怀、心疼、担忧、羞赧,各种情绪交揉在一起,分不清哪一种较强、哪一类较弱、哪一种较浓、哪一类较淡。 “沈虎禅怎么了?” 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 剩下姚八分、谭千蠢、杜园、狄丽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个干干净净。 沈虎禅仍立在那儿,像一座铜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尸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蔡可饥这才敢在沈虎禅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沈虎禅救了他们这位师兄弟。 ——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在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着极重大的安慰。 楚杏儿一见沈虎禅,喜而惊呼:“沈大哥——” 沈虎禅忽身子一顿。 蔡可饥第一个发现:“血!” 沈虎禅背后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张十文的血? 蔡可饥这一叫,楚杏儿也发现沈虎禅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 沈虎禅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禅身体上! 楚杏儿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沈大哥!” 将军动容。 燕赵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儿说下去,眼泛泪花。 沈虎禅晃了晃,两道浓眉一紧,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说不准,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大胆作出反扑了。” 楚杏儿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沈虎禅道:“你要好好看顾沐二爷。”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 ——沐浪花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楚杏儿问:“你自己呢?” 沈虎禅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楚杏儿实在想不透沈虎禅身受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沈虎禅道:“谭千蠢。” 楚杏儿更奇:“追他干什么?” 沈虎禅道:“取回高唐镜。” 楚杏儿道:“那一面镜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犯难” 沈虎禅道:“你对那面镜子不是势在必得的吗?” 楚杏儿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了伤……” 沈虎禅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楚杏儿听不明白。 沈虎禅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回头就跑了。” 楚杏儿道:“你的意思……” 沈虎禅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蛇鼠一窝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将军的势力范围内。” 楚杏儿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沈虎禅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张十文,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谭千蠢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镜来,一旦到了万人敌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饥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禅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蔡可饥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沈虎禅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经不必再点火;”沈虎禅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楚杏儿和蔡可饥都问:“谁?” 王龙溪与舒映虹也问:“谁?” 燕赵答:“徐无害。” 将军道:“对,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从蛇鼠一窝出现之后,杏儿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燕赵道:“沈虎禅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沐二爷和楚姑娘,而且兼顾蔡可饥,更没忘了徐无害,他真是个……” 将军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王龙溪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将军,而不是燕赵,一时间抓耳朵捋头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们就趁沈虎禅去追击谭千蠢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楚杏儿用力地抿着唇,点头。 将军叹道:”幸运。” 王龙溪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得笑:“这还算幸运?” 将军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王龙溪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司马兄弟死了个司马发,沐老二亲手杀子,徐师侄又失踪了——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沈虎禅,而万人敌或李商一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将军反问。 王龙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万人敌!别教我遇着,我把他切开三百七十一块!”他无可发泄,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万人敌以泄愤。 楚杏儿说:“一路上回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教沈大哥吸住,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将军关怀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鱼’那儿去休歇。” 燕赵忽道:“他肯静下心来休养吗?”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杏儿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燕赵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将军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沐浪花。” 将军道:“他下决心了。” 燕赵道:“你是说……” 将军道:“报仇。” 将军向楚杏儿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楚冲、楚撞兄弟?” 楚杏儿答:”是。“ 燕赵望向将军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禅”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将军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燕赵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将军道:“那你叹什么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燕赵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将军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楚冲和楚撞。” 燕赵道:“结果你猜对了。” 将军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燕赵道:“什么事?” 将军道:“沈虎禅现在究竟已夺回高唐镜,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燕赵望向楚杏儿,问:“沈虎禅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将军府’?” 楚杏儿一向都很喜欢这位“燕叔叔”。 因为这位“家里的敌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却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关怀、了解和照顾她。 她恨愿意回答燕赵的话。 虽然她回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担心。 很担心沈虎禅的安危。 她不知将军也很担心。 很担心她为何会对沈虎禅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回来,”楚杏儿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时候,沈虎禅会不会同来? 夕阳西下,断肠人还在不在天涯? 第二集:闯将 第七章 空虚寂莫冷 沈虎禅并没有留在楚杏儿身边多少时候,只静坐调息了一会,就走了。 带蔡可饥一道走。 沈虎禅甚至没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钱镖。 楚杏儿一见,那十枚镖,无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张十文的暗器手法,就连沈虎禅也破不了。 不过,钱镖只堪堪沾及皮肉,并没有深入肌里筋脉。 沈虎禅在发刀的时候,罡气早已遍布全身,钱镖是打在他身上,但并未曾造成多大的杀伤力。 楚杏儿想替沈虎禅拔掉钱镖。 沈虎禅陡地睁开双目。 他按住了楚杏儿的手。 楚杏儿先是吃了一惊,后又觉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禅柔声道:“一拔,我的真气反而泄了,让它留着好了,待事情过后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儿的手背,像安慰个小孩子。 然后便运气调息。 更剧烈的战斗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儿不敢再骚扰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事,便谁都挡不了挽不住劝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护法。 ——强敌说不定还在周围。 “少年剑”中的楚冲、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饥追问发生的事,并替他舒筋活络,蔡可饥把沈虎禅单刀追斩数大高手的事说得活灵活现,楚杏儿便是在这时候听得沈虎禅如何救蔡可饥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禅只歇了一阵子。 甚至还不及一盏茶时光。 他立起、抄刀、吸气,向楚杏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向蔡可饥道:“走吧。” 沈虎禅就这样走了。 楚杏儿和沐浪花、司马不可、楚冲、楚撞一路支撑着回到“将军府”,然而现在已近黄昏了。 沈虎禅仍然没有回来。 ——沈虎禅还会不会回来? 将军疼惜地看着他的女儿。 独生女儿。 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 “你已经很累了,”将军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楚杏儿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让他出事。” “爹,”楚杏儿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如果他能回来,你会对他怎样?” 将军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样?” 楚杏儿低着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爹,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将军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 楚杏儿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将军依然把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 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爹爹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爹爹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楚杏儿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着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掠过去飞抱将军。 将军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楚杏儿的脸红了。 因为她是将军的女儿,将军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杏儿,爹爹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只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楚杏儿也真的自强不息。 加上她的聪明、机巧、讨人欢喜,很快的她便真的成为将军麾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个洁身自爱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在风尘里,同样会感觉到空虚、寂寞和冷。 她是将军的女儿。 谁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甚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将军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她自幼丧母。 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万人敌手里。 但是万人敌的独子,据说也丧在将军剑下。 故此,将军与万人敌除了在派系上的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儿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兜玉进、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愿向燕赵倾吐。 燕赵虽是将军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在江湖上闯荡,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没想到,将军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沈虎禅,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楚杏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将军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将军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沈虎禅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 其中又以王龙溪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王龙溪为“王大声”——不,是“大声王”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王龙溪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 她宁愿听舒映虹说话。 至少舒三堂主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慕小虾说话。 慕小虾虽魁梧、粗鲁、大块头,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兴。 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禅不怕她。 一点也不怕她。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些。 ——这本来又“不关她的事”。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轻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强敛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将军在跟燕赵说:“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为什么累? ——他怎会累? 燕赵道:“不累。” 将军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燕赵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将军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 燕赵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将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燕赵爽快地答:“有。” 将军一笑。 可是楚杏儿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没留意先前的说话,以致跟不上内容。 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舒映虹等人也没听懂,将军和燕赵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是东北“五泽盟”总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东北一绝,据说只有当年的“长空帮”帮主桑书云之“长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点将”才能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学旁通,有人说,如果不是他遇事太过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泽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举中兴。 正如将军和万人敌足以相峙,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万水千山”钟诗牛才能匹比。 “五泽盟主高唐指”与“万水千山总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缠绕不清的渊源与纠葛,总之,“五泽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钟诗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长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这回却来了。 以蔡般若跟万人敌与将军的微妙关系,他的出现,足可影响均势的战局。 ——问题是:蔡般若因何会在此时此境此际此地出现? 连王龙溪都不禁动容。 将军并不动色。 燕赵也不动容。 燕赵望望屋梁。 将军也看看屋梁。 他们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连舒映虹也不禁愣了一愣。 ——难道是自己报导错了消息? 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报告一个重大而秘密的讯息,结果到了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个错误的,将军早就知道了,当面指出时,舒映虹不免有些讪然赧然。 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会重现。 ——一个人,确实没有几次面子可丢。 不过看将军的情形,又不似对他所提供的讯息怀疑。 他反而向燕赵心平气和的道:“他果然来了。” 燕赵也平静地道:“他真的来了。” 将军抚髯:“也许,他早该来了。” “要掌灯了,”燕赵说:“沈虎禅也该回来了。”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远远远远有马嘶声。 一人仓皇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极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脚未沾地,额头已向将军一头跪了下去,发出“砰”地一响,疾道“禀报将军,有敌骑一人正往关口里闯……” 语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额上满是密集的汗珠,来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禀将军,来人已闯入大门!” 他的话未完,马嘶声已极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厅,张口便喊:“不好了,他已……” 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因为没有说完的机会。 这刹那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般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王龙溪大喝一声,正要徒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陡然勒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将军和燕赵,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马上有三人。 楚杏儿喜而叫唤:“沈大哥。” 一人自马后一跃而下。 那是蔡可饥。 他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人中渗着鼻血、嘴角也有血丝、一条腿还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光彩又振奋,彷佛刚好打了十八场大胜仗。 他手里还抱着一人。 徐无害。 徐无害虽脸色青白,状甚衰弱,但如将军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无害并无大碍: ——他死不了。 还有一个人。 第三个人。 这个人就在马上。 是他策的辔。 是他控的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凛凛。 可是他并没有下马。 他是整个人栽倒下来的。 ——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回来了。 和他的刀。 第二集:闯将 第八章 眼波可以酿醇酒 他的刀,仍矗峙在他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禅已栽倒下马来。 可是他立时盘膝而坐。 他的头上并没有冒出白烟。 ——而是冒出黑气。 若有若无、约隐约现的黑气。 将军看了一眼,眼里立即露出惊讶之色,对燕赵说:“他和李商一交过手了。” 燕赵说:“是的。” 将军道:“李商一是万人敌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赵说:“要不是有他敌住李商一,谁也不易得手。” 蔡可饥大声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将军平静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大哥为了救我;”徐无害挣扎道,“他几乎敌住了所有、统统、全部的人。” 将军反而有些诧异:“李商一算是活回头了?他从前都不肯做这种丢人的事!” 燕赵沉声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楚杏儿又喜又惊,过去探看沈虎禅,只见他身上有十来伤处,血汩汩渗出,但沈虎禅却完全无动于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压制体内的一种伤。 楚杏儿甚至无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禅正在运功压止内创、毒力还是调息元气? 她只好望向将军。 ——以求助的眼神。 将军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儿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受的是剑伤,”将军道:“被李商一创的伤,谁都帮不了他的忙。” 楚杏儿说:“可是,他是为了救我们,为了夺回高唐镜才受的伤……” 将军抚髯反问:“你以为爹爹是见死不救?” 楚杏儿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他……他会死……?” 王龙溪怒道:“我去杀了李商一!” 燕赵即问:“你是李商一的敌手?” 王龙溪冷笑道:“没有打过,焉知打不过!” 燕赵点点头,嘴边又浮现了一个讥讽的笑意:“对,没有死过,焉知死不去。” 王龙溪气得眉毛都开了花:“总好过光说不敢动手的人!” 燕赵悠然道:“光说不动手的人总比光动手不说的人来得不具杀伤力一些。” 将军反问王龙溪:“你知道李商一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将军道:“那你怎么杀他?” 王龙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杀他了。” 将军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么找他?” 王龙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来:“找到万人敌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将军这回嘉奖似的道:“那你知道万人敌在那里?” 王龙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将军又问:“你知道万人敌是谁么?” 王龙溪搔了搔头皮,还是硬着头皮答:“不知道。” 将军仍然问:“你知道万人敌的样子?” 王龙溪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将军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万人敌?凭什么去杀李商一?” 王龙溪吃将军一叱,只胀红了脸,嗫嚅的分辩道:“这……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赵冷峻地道:“这世上偏就有别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龙溪忿然道:“你长他人志气!” 将军接道:“有时候,长他人志气是对自我要求加强,不一定会灭自己威风!” 王龙溪为之语塞,仍不服气:“我……我去找高唐镜!” 将军眉心一皱:“你要到何处找?” 王龙溪说:“不是说在谭千蠢手上吗,千蠢和尚总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罢?” 将军捻髯道:“你想证实什么?” 王龙溪大声道:“我要证明别人做到的我能做到,连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将军“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沈虎禅夺不回高唐镜,你能。” 徐无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夺回高唐镜了!” 舒映虹眉宇一扬,疾问:“在哪里?” 徐无害垂下了头,悲声道:“可是为了换我,他又还给了他们。” 舒映虹和王龙溪一齐倒抽了一口气:“什么?” 将军转首向徐无害,不怒而威。 徐无害不敢抬头。 他在“将军府”里的辈份已不小,但跟“三面令旗”级的高手公然抗辩,还是平生第一遭。 将军叹了一口气,拊髯缓缓的说:“你还是把事情好好的说一说吧。” 那对徐无害而言绝对是恐怖但又香艳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他随着沈虎禅火烧大宅步出大门之际,他在火光熊熊里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在火光中焚烧,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苍穹里闪耀。 媚眼可以酿醇酒。 就这样,徐无害就慢了一慢,没能跟上大伙儿步调。 这使他几乎从此就万劫不复。 等到他发现那双美目愈来愈近时,他只能捂心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 他想拔剑。 (那女子向他一笑) ——浅笑可让人溺毙其间。 他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 ——一招手是一盏水上灯。 他一定得拔剑。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一道幻彩的梦痕。 他不能不拔剑。 (那女子的手已触及了他) ——触及了他欲火焚腾的地方。 徐无害又一声呻吟。 他已崩溃。 他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连剑都未出手,整个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胀,而在这时,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 徐无害在转述的时候,不敢提这些。 他也不能提。 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在他欲念高涨至极之际,那美得令人一口唾液都咽不下喉里的女人,点了他身上几个完全不知道原来也是穴道的穴道。 这使得徐无害本来充满全身高亢怒张的欲火,一泻不可收拾,几近虚脱。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着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里作了个吩咐: “把他抓起来。”她补充说:“这人留着有用。” 当这对媚眼没有向着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万人敌麾下有一个人物。 狄丽君。 ——“眼光可以酿醇酒,风情可以迷杀人”的狄丽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丽君的时候,他刚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几近沮不能举。 他已“完了”。 而他的梦魇刚刚开始。 这时倏沈虎禅也正开始与姚八分等人在剧斗,狄丽君自然也加入了战团,而无暇去理会徐无害。 他当然寄望沈虎禅能杀了狄丽君,前来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种心情却非常奇特: ——只要多见狄丽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愿。 他居然希望狄丽君能回来看他! 他竟渴望见狄丽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窝”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海底里被一大群死鱼压着。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着不了力! 他为这一点而感觉到痛苦绝望。 他是因为狄丽君而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丽君。 他甚至还觉得:刚才的一刹那,狄丽君离他是那么的接近,呵气若兰,垂手可得,他虽然还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曾拥抱过她,但她曾在自己欲火的尖端点水似的一触,那便教他融骨销魂、永生难忘。那瞬间她是他的,就算隔着距离,他还是觉得他一泄如注、酣畅无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只是假象,也总比连假象都没有的好。 这样一个女人,他见了又想再见。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辈子都能见着她。 ——因为她曾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 “蛇鼠一窝”当然没有杀他。 可是他比死更难受。 因为那一干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只耳朵扯断了一只尾指和十八根头发而且还拔了他三只牙齿四条鼻毛十六根眉毛! ——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会发生! 这时沐浪花拖走楚杏儿,全面撤退。 沈虎禅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万人敌的主将,全在墙崩瓦裂唏哩哗啦间走得一干二净。 那黑暗里的“蛇鼠一窝”也随着紧蹑而去。 他们当然也“带着”徐无害。 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徐无害虽然已能动弹,但还是可以判别得出眼前所发生的事:诸如沐浪花临阵只求自保、不战而退,沈虎禅独战群敌、以一刀追斩众人。 他看见几个人。 几个人都气急败坏。 几个气急败坏的人都很狼狈。 最狼狈的是那个曾被沈虎禅挺刀追杀的人。 看来,他在这些人当中身份最高,可是现在最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其余几个亦气喘吁吁。 其中包括了一动手就制住了他,江湖上人称“眼儿媚”、武林道上给她一个绰号“莫道不销魂”的狄丽君。 徐无害原本是将军的门生,虽然后来调入三当家舒映虹的麾下,但他以“追随将军一十三载”的名义,不管在“将军”府里还是武林道上,谁都得对他另眼相看。 他跟随了将军多年。 将军与万人敌对敌了多年。 因而,他对万人敌麾下的名人,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一看那几个人,便猜到他们是谁。 除狄丽君以外,还有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 徐无害知道自己完了。 眼前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对一,他也自知求胜希望极微。 何况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又已受制于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没有希望、彻底的“完了”之后,只怕要比真的“完了”时还要悲哀。 徐无害现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挣扎求存之心也没有了。 他听见他们犹有余悸的争论起来: “那人简直不是人。” 这句话好像完全不通。 人当然是人。 可是徐无害亲眼见过沈虎禅出手。 ——那真的是一个“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说的话似欠通,但说的是实在话。 那确实是他的感觉。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这也是句实话。 徐无害虽为狄丽君点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见沈虎禅出刀。 他到现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禅的刀。 ——究竟是因为那一刀太灿亮、太惊艳,还是太凌厉,令人浑忘了刀、浑忘了人、甚至浑忘了闪躲。 甚至连“看”,也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过惊世骇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实在不该让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人去围攻他,结果,却教他向我杀了过来,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 “我们都以为你会抢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拥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决了他,岂不是干净得落!” “他向我追杀,你们也不见得能给我支援、替我解围!” “喂,嘿,连姚道长也要求救么?我们都还不敢置信哩!” “你这算是风凉话!” “不敢,不敢!” “其实咱们都困他不住,良心话,也解不了你的厄。” “却不知他为何要收刀?” “因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赶过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 “沐浪花临阵背弃潜逃,他还会去救他不成?” “将军的人,总会救助将军的人的。” “对,正如狗改不了吃屎。” “那么,张书生那儿恐怕有险了。” “好,咱们说什么也得要去看看。” “你留着这厮干吗?” “他是徐无害。” “徐无害?” “徐无害是将军当年弟子,而今在舒映虹手下当红,“五泽盟”有没有跟“将军府”结盟的事,最好去问问他” “他会说?” “他能不说?” “就算他不说,对咱们也无害。” “对,人都死了,对谁都无害可言。” “咱们要把他拖去张书生那儿么?太累赘了罢!” “‘剑客’可会赶来?” 这句话是狄丽君说的。 狄丽君这句话一出口,大家都静了下来,仿佛提了一个不该提的人一般。 一个不该由他们这样轻率的从口里说出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仿似“尊贵”得应从圣旨里宣读出来、听的人要三跪九叩膜拜才是。 可是在江湖上,“剑客”根本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名辞。 隔了好半晌,才听杜园吞了一口唾液,问:“‘剑客’……他,他今晚也会来吗?” 姚八分长吁一口气道:“要不是他为了要截击‘南天王’派来的人,他早就到了。” 谭千蠢脸上还带了个诡异的笑容:“‘剑客’来了,那头没尾老虎还凶得了多久?”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可是笑容里似乎也有些不快。 仿佛“剑客”是他们所恐惧的人,但不是他们所欢迎的人物一样。 “就这样说定罢,”姚八分道:“把他留下来,我们再在‘落井竹’聚合好了,到时再来好好的审一审这个人。咱们还得要赶去接应张书生。” “其实,有张十哥,那头两脚老虎也怕早变成了两截老虎了。” “那就别磨菇了,咱们去了再说。” 狄丽君示意,叫人带走徐无害。 徐无害觉得自己又跌落入海藻一般的物体里,整个人似货物一般被人搬走。 ——谁是“剑客”? ——“落井竹”是甚么地方? 对徐无害而言,现在别无所求、只愿速死。 第二集:闯将 第九章 一张痛苦的脸容 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不是说死就死的。 想死的人不是就可以去死,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死去。 徐无害现刻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仍然无法看见“蛇鼠一窝”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蛇鼠一窝”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被称作“落井竹”。 因为这地方种满了竹子,竹身呈暗红色,竹叶茎部作淡紫,竹节粗大,像一截截木桶,如果井口拓得不大,根本还投不进井里。徐无害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粗大的竹子。 徐无害被“掷”于此处。 有一匹骏马,正在竹林边吃草。 接理说,那几名万人敌麾下的“巨头”尚未回来,理应没有人向他动手才是。 不过“蛇鼠一窝”似以“整人”为乐。 徐无害已被“修理”了一顿。 对方“修理”他的方式,并非不“人道”,而是不把他当“人”来办。 只把他当作了一种“娱乐”。 他们给他吃饭、喝水。 他马上发现那是咸饭、盐水。 他当然不吃。 可是他立即被“强迫”吃下去。 “强迫”的方法,只要徐无害稍有“违抗”之意,他的肠子几乎要从肚门里被钩子勾了出来! 徐无害只有吃。 吃了以后,只有猛喝水。 鲸饮的结果,更不堪设想。 盐水都喝完了,徐无害哀求喝只要是不加盐的水。 只要不放盐,放什么都可以。 结果给他喝辣椒水。 喝法是从鼻子里直灌下去。 徐无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人”又想出了新鲜玩意。 他们这次又来了一桶水。 一大桶。 这桶水既不放盐,也不加辣。 而是蜜糖、糖浆。 整桶糖水从头到脚往他身上淋,然后再把他扎手扎脚绑在竹干上。 不久,徐无害的“访客”就来了。 这些访客便是徐无害的“酷刑”。 来的是蚂蚁。 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蚂蚁,开始往徐无害身上叮、攒、噬、咬、蝥。 徐无害这次是与其活看受苦、不如一死。 就在这时候,马蹄急响。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徐无害也没妄想有人会来救他,他只望有人过来,把他一刀杀了就好了。 来的是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就是没有狄丽君。 徐无害只想见狄丽君。 ——能见着一面,总是好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她手里。 可是狄丽君并没有来。 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的神态,比刚才还要狼狈。 “张十哥他……他死了。” “他在对付沐浪花一伙人的时候,眼看就要杀尽他们,擒下楚杏儿,可是半途却杀出了个沈虎禅!” “沈虎禅一刀杀了十哥。” “不过沈虎禅好像也……” “他似乎也受伤了。” “如果他伤了,就不可能一刀杀得了十哥。” “可是十哥已发出了暗器。” “谁也逃不过十哥的‘十文钱’。” “你别忘了,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又怎样?” “沈虎禅至少能杀得了十哥。” “你这是替敌人喝彩!” “你这般有理,又不见得你刚才杀了沈虎禅!” “我杀过去有什么用?你们全都退走了。” “嘿,原来阁下的威风,还得要靠我们来助长。” “你……” 这几个人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可是最令徐无害毛骨悚然之处却是:他们前一番话,似在向谁人报告;而后一段话,又像在向“上级”之前争功诿过。 但是徐无害的身前身后,左右附近,完全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竹和风。 还有马。 一匹紫骝马,神骏无比。 ——难道他们是向马匹邀功卸责? 这种情景委实使徐无害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怖。 侯小周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园沮丧地道:“我们这次真是损兵折将,张十哥、齐九哥都死了,回去如何跟万大人交代?” 姚八分沉声道:“和尚,高唐镜还在你手中罢?” 谭千蠢道:“在。” 姚八分道:“‘东张西望’和‘清明时节’都在不在附近候命?” 千蠢和尚道:“余分分、张看看、徐望望他们本就跟着一哥,决不会走远。” 姚八分于是道:“你叫‘东张西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护着你,先回总坛拜见大人再说。” 徐无害纵然已知自己无望,但乍听之下,知道万人敌麾下高手,几乎已“倾巢而出”,也颇为震动。 万人敌座下的“五大高手”,是“一八九十千”,即是:李商一、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护法”:那就是万人敌的“耳目”、外号人称“东张西望”的徐望望和张看看,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两大异人:“清明时节”余分分和“大名鼎鼎”孟顶顶,他们一向迅于行动,执行万人敌的命令,一如万人敌之手足。另外还有“三大外援”:即是世家子弟的侯小周、豪门弃妇的狄丽君、戏班名伶的杜园。“蛇鼠一窝”和“黛绿嫣红一泼风”两个部队,全是万人敌的精兵。 也可以说,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在武林中的实力,确是要比铁剑将军的手下部队为盛。 徐无害听得单止是今晚之决战,已出动了万人敌部下的: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还有侯小周、狄丽君、杜园,以及“蛇鼠一窝”,现在只怕连余分分和张看看、徐望望都来了,看来此役万人敌是志在必得的——除了将军亲至,有什么人能闯得过这些在武林中神秘而又厉害的高手所布的阵呢! 只听姚八分又恨恨地道:“没想到杀出了个沈虎禅!” 谭千蠢惋恨地道:“我们在此聚合,本来兵分两路,一路是把沐浪花等人一网打尽,夺得高唐镜擒下楚杏儿,要楚铁剑进退两难,看他如何去解“五泽盟”和“南天王”的怨结仇障!另外一路就是要把蔡般若和钟诗牛派来的人先行干掉,让他们疑神疑鬼,继续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杜园问:“不知道蔡般若派来的人是不是方恨少?钟诗牛派来的人是不是唐宝牛?” 姚八分骂道:“你脑袋变成麻包袋了罢?他们怎会派这两个蠢蛋来!你当名字里有个‘牛’字即是一路的了?那么有黑须就是你老爹,有白须子就是你祖公吧!我着小周查过,他们只是沈虎禅的先锋!” 他恨恨地道:“而且还是两个笨先锋!” 杜园被姚八分这一番奚落,心里很是不忿,但只能讪讪然的,不敢抗辩。 侯小周脸上充满同情。 他同情之意如许之盛,以致谁都难以觉察出他眼里那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人在同一个“部队”里做事,难免你抑就是我扬,我表现好就是你表现差了;就像同在一条舟子上,不管外面是否狂风暴雨,也不论舟子是不是可以遮风蔽雨,总之,别人站立的位子多一点,自己处身之地便少了一些。 ——是故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人的精力,大多是浪费在这种无谓之争里。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不争要有不争的实力与条件,普天之下,纵大智大慧者,有几人能够“不争”? ——大人物有大人物之争,小脚色有小脚色之争。 ——就算你不与人争,人亦欲与你争。 ——杜园被斥,侯小周似乎想要掩饰喜悦;张十文被杀,姚八分似乎也兴奋多于悲愤。 除非是死人,才能不争。 因为已不能再争。 已经没得好争。 ——连一口气都没了,再“争”什么? 像这一刻的徐无害,才是没有可争的。 ——连生存都挣不到,有什么好“争”的? 那些人也真的当他死人一般,所以什么话都说,毫不顾忌。 这种情形,无疑是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说”得出去了。 徐无害也心里明白:他们要逼自己道出所知将军的机密,所用的条件,至多不过是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他们说会放了他,他们说了也等于没说,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不会逼我加入万人敌的组织呢? 徐无害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生机。 ——要是他们真的提出这个条件,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不答应,是死! ——答应,是…… 就算是再高风亮节、雪志冰操的人,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变了节,还是仍能临大节而不屈,但一时间的犹豫和顾虑,总是难免的。 不过徐无害已没有机会再想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因为一声沉叱已打断他的思维。 “交出高唐镜,可以不死。” 说话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徐无害正倚一株巨竹而靠。 发话的人自然是在巨竹之后。 ——他在什么时候潜了进来? ——他如何在一众高手眼下潜进来? 答案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 说话的人一定是沈虎禅!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领。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色。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分量。 ——也只有沈虎禅这种人才会在一众高手的伺伏下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众皆失色。 谁都没有动手。 因为沈虎禅就在徐无害的背后。 只要沈虎禅在,谁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把徐无害“抢”过这边来,而且,更没有勇气去“杀”徐无害。 可是沈虎禅要的是高唐镜。 ——给? ——还是不给? ——不给能不能敌得沈虎禅的魔刀? ——要是给,万人敌会怎么处置他们? 姚八分、谭千蠢似在后退。 ——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身手,一个“还未出现的人”居然把他们几个人一齐吓退,可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姚八分等人都尝过沈虎禅有历害。 ——哎,那一把匪夷所思的刀…… 谭千蠢性子凶悍。 他还想斗。 他已败在沈虎禅手下三次。 三次他都未曾正式向沈虎禅动手,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仍是跃跃欲试。 ——沈虎禅真的有那么厉害?他仍想动手。 不过,他虽然外表莽然,但着实不是鲁莽之辈。 他看见姚八分没有动手。 ——在万大人麾下“五大高手”里,要以李商一武功最高,张十文次之,姚八分排行第三,齐九恨又次之,而自己则忝居其末。 ——连姚老道都不敢动手,自己又何必吃眼前亏? ——就算上头责怪下来,自己好歹也有理由可以推责诿过。 谭千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忽觉背门给一物顶着。 凉。 冷。 冰。 冻。 他的心也凉了,手也冷了,脚也冰了,甚至全身都冻得发僵,更糟糕的是:不但僵,而且还抖。 发抖。 然后他听见沈虎禅的沉甸甸的语音,就自背后传来: “我再说一次:交出高唐镜来。” ——沈虎禅不是在徐无害背后的巨竹后吗? ——他怎么又到了谭千蠢身后?! 姚八分等霍然转身。 只见沈虎禅。 和他的刀。 刀和人,就在谭千蠢的背后。 再看徐无害的时候,只见竹后转出一个人。 蔡可饥。 他已扶起徐无害,一面替他揩去身上的蜜汁。 没有人敢去制止他。 因为谁敢动他,谁就等于先“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要沈虎禅动刀? 看来,谭千蠢已没有选择。 他不能选择。 他只有交出高唐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着的高唐镜,颤抖着反手交到背后去。 身后自然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正要接过来,忽听一个简单、木然、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道: “留、下、高、唐、镜,我、就、留、下、这、两、条、命。” 然后那棵紫红色的巨竹忽然裂开了。 裂成一个整齐的圆周。 竹枝喀喇喇地倒了下来。 竹枝中间是空的。 净若明台的巨竹中,竟端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人,抱着一把剑。 一把短短的、仿似一节节的、一叶叶凑成的、梭形的剑。 红色的剑。 ——那么红丽欲活的剑,彷佛剑里流着的是鲜血,剑是活的。 人呢? 人完全苍白,而且苍老。 其实这人,看来最多只三十岁,可是却有一张痛苦的脸。 痛苦至极的脸容。 这使得旁人看来,以为他不但已十分苍老,而且还非常沧桑。 这样看去,仿佛他是死的,他手上的剑才是活的。 ——在他没有削断竹子之前,竹子是没有裂缝的,他是怎么走进去,坐在其间的呢? ——他为什么要躲在竹子里呢? 徐无害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点燃起的希望,忽遭暴雨般的淋熄打灭了:……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等人,刚才正是向这人“报告”。 ——这人一直都在竹子里。 ——这人正是李商一。 “一统剑客”李商一! 未见过李商一的人,也一定会听过他的剑。 他那一把不但饮敌人的血、也喝自己的血的剑。 ——那一把“古之神兵”。 红色之剑。 第二集:闯将 第十章 红剑 巨大的竹子。 竹子里的人。 手上的红剑。 一切都构成一个奇诡的映象。 沈虎禅一见到他,脸色还没有变,“锵”的一声,他背上的刀柄弹起,刀竟自动出鞘一寸三分! 那个拥有一张痛苦沧桑脸容的人,手里的红剑也忽然生起了奇异的变化:那柄剑就像折叶一般,一瓣一瓣的打了开来,迅即又叠合在一起,复合成一把梭形的剑。就像一把扇子,开了又合起来;也像一截蟒身,蠕动了那么一下又静止了下来。 剑色变得像剑身里布满了血脉一般,一点腥红一斑绯红,红得来不及调匀,但更怵目惊心。 然后沈虎禅问:“你要我交回高唐镜,就放了他们两人?” 李商一看也不看他,只道:“一、个、人。” 沈虎禅道:“两个。” 李商一摇头。 蔡可饥猛然转身,就要出剑。 沈虎禅大喝一声:“不可!” 蔡可饥陡然住手。 沈虎禅有点紧张的样子:“别惹他!” 他曾在兜玉进和唐多令两人挟持楚杏儿的威胁之下,轻易反击、从容救人,可是遇上李商一,他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了。 他变得很谨慎,好像脚踩刀山、手捧油锅似的,错不得。 他鼻尖已密布汗珠。 “我手上也有一个人。” “他、死、活、与、我、无、关。” “可是他死在你面前,也不是件光采的事。”沈虎禅指的当然是谭千蠢。 李商一冷哼一声,突然,徐无害和蔡可饥只觉整个人飞了出去。 ——也没有大力撞来,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外力的存在,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两个人都想努力站好,可是徐无害已失去挣扎的能力。 蔡可饥则不然。 他在眼看要栽倒在地上之际,忽一个怪蟒翻身、鱼跃龙门、点挂回龙弹,想要平平稳稳的落下去。不料,这一用力,反而在要紧关头重心大失,“叭”地吃跌,正要用双手接地,但双肘发麻,门牙被竹根一叩,顿时掉了一只,一嘴是血。 徐无害动弹不得,还扎手扎脚的摔了下来,但要到地面的时候,反而双脚平平落地,而被封的穴道,也神奇般地全解开了,不过因体力一时无法恢复,仍瘫软在地上。 徐无害为之怔住。 沈虎禅既没有去接,也没有去扶他们。 他只把刀柄移开,对谭千蠢沉声道:“走吧。” 谭千蠢如蒙大赦。 李商一道:“他、们、可、走、你、却、走、不、得。” 沈虎禅谨慎地道:“他们会让他俩走?” 李商一眉头一皱,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走。”一面还挥了挥手。 沈虎禅注意到他的手:那就似皓雪般的玉手。脸部皱纹虽多,手却白净皎好。 蔡可饥狼狈地爬起来道:“我不走。” “走吧。”沈虎禅把话先说了下去,“有李剑客的话,他们不致留难你们的。” 蔡可饥挺胸大声道:“你走,我们才走。” “你不想走,”沈虎禅道:“也得要送徐兄弟回去。” 李商一忽道:“说、完、了?” 沈虎禅平平的望着蔡可饥,“你不走?” 李商一道:“你、死、了、他、们、也、一、样、可、以、走。” 他自恃的时候,皱纹都爬满了眼角额前:“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沈虎禅爽然道:“好!” 然后他的手已搭住刀柄,道:“请。” 李商一点了点头。 傲慢的点了点头。 倨傲的抬头。 然后抬头望夫。 看他的神态,彷佛眼前已没有人,眼中也没有人,世间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他放入眼里。 ——就连沈虎禅也没看在眼内? ——沈虎禅的刀呢? ——天底下,谁能无视于沈虎禅的刀? ——李商一,他,能不能?听到这里,燕赵忽道:“可惜。” 将军抚髯道:“很可惜。” 燕赵道:“这一战,没能亲眼目睹,实在是损失。” 将军喟息道:“不过,结果我们总算已知道,也不必为沈兄捏一把汗了。” 燕赵道:“对,沈虎禅已回来了。” 将军道:“他回来,就是李商一战败了。” 燕赵道:“李商一的红剑之剑,可称天下第一,可是终究还是败在沈虎禅的刀下。” “错了,”说话的人是蔡可饥,他立即省悟到自己用语重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再说一句“不是的!” 燕赵也没生气,只是有点讶异:“你是说……李商一胜了?” 蔡可饥激动地点头。 燕赵和将军面面相觑。然后燕赵试着问:“那你们又是怎样回得了来?” 李商一的脸容有一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的脸还是如常的一张脸孔。 可是这张脸却突然开朗了起来。 一个人的神情是因他的心情而改变,这句话在李商一的身上得要加强十倍。 沈虎禅望定着他,然后解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沈虎禅双手紧握连着木鞘古意的刀柄,直举头顶。 李商一看了沈虎禅一眼。 然后他鼻子里哼了个调。 沈虎禅的刀徐徐而落,双手执刀,刀尖指着地面。 李商一却做了一件事。 他弃剑。 ——是弃剑,不是拔剑。 剑就插在竹节上。 那柄剑刺入竹节里的时候,也不觉特别锋利,但却隐隐带有音乐的声响。 也就是说,当剑锋遇上硬物的时候,便会发出一种似是音乐般的声响,好听极了。 ——难怪武学家认为:死在李商一剑下,是一件舒服而且荣耀的事;很多人都认为李商一的剑杀人是不令人感到痛苦的。 ——可是李商一很少杀人,甚至很不愿意动手杀人。 沈虎禅继续谨慎而缓慢的动作。 他用双手捧刀,专注而心诚的往前抱刀拜了三拜。 李商一忽然自竹节内走了出来。 剑仍留在竹内。 ——没有了剑,他如何对付沈虎禅? 没有剑,如何克制沈虎禅的刀? 沈虎禅仍双手托刀,小心翼翼地捧刀平举于额前。 蔡可饥看不明白。 以他的功力,当然看不明白。 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 ——大家的神情。 别说杜园和侯小周了,就连姚八分,他脸上的神情,比沈虎禅挥刀追斩他之时还要怆惶,而谭千蠢也比刚才受沈虎禅胁持之际还要紧张。 ——到底为什么? ——难道就为了沈虎禅那几下毫无意义的舞刀? 这时候,沈虎禅已回刀合抱,默然稽首为揖。 他这些动作,却又不是冲着李商一的。 李商一却竖起一根指头。 左手食指。 他用这只手指,找了一块苍古的石头,竟磨砌了起来楚杏儿叫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将军神色凝重:“他们已打起来了。” 楚杏儿和舒映虹都诧道:“打起来了?!” 楚杏儿补问了一句:“怎么打?” 燕赵道:“好厉害的李商一!” 将军觉得是遇上了知音:“他用的是‘道剑’。” 燕赵羡然的说:“他的剑已达到了:‘道即为空,空即为道’的境界。” 将军道:“所以他已不必持剑。” 燕赵道:“他的手指就是他的剑。” 将军道:“他和剑虽分了开来,但实际上那剑仍为他心志所纵控,人在剑在,人不在剑也在。这比‘剑在心中’的‘心剑’还要再进一步。”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也不简单。” 将军道:“他是想以‘儒刀’以破之。” 燕赵也有点奋说:“所以他刀未出手,招已先露,正大光明,磊落逼人,‘天地君亲师’五记招路,先亮了出来。” “好个‘道剑儒刀’!”将军叹道:“唉,这真是一场绝世难逢的比斗。” 王龙溪瞪大了虎目,几乎是一把手要把蔡可饥揪了起来:“结果如何?!” ——还没有结果。 沈虎禅以刀敬天、敬地、敬君、敬亲、敬师,然后面对敌人。 李商一却在竹节上以手指刻字。 刻了八个娟秀的小字。 “弦年蝶鹃 泪烟忆然” 刻完了,他拍了拍手,一张脸突然又被痛苦所布满。 沈虎禅大喝一声,举刀、提步、上前。 蔡可饥忽然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那一刀如未出手,那一刀若未命中,彷佛谁都呼不出一口气、吸不进一口气! 李商一盯住沈虎禅。 不看他的刀。 不看他的眼。 只看他的眉心。 沈虎禅大喝一声,攻势的刀忽成守势。 他以刀锷护着眉心,印堂上只觉一阵烧灼。 他喝道:“好剑!” 李商一痛苦地嘴角牵动,算是笑了一笑。 沈虎禅叱道:“出剑吧!” 李商一淡淡地道:“你已着了我一剑。” 沈虎禅握刀的手青筋像怒树一般贲突着:“你的见就是你的剑?” 李商一傲然道:“我看见你,你便着了剑。” 沈虎禅厉声笑道:“谁是我?” 李商一叱道:“你就是你!” 沈虎禅狂笑道:“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谁是我?我是谁?” 他的眉心发赤,他的刀带着檀香味,像一道彩虹,直划向李商一:“谁都是我!我不是谁!” 李商一没有闪,没有躲。 突然间,那嵌在竹内的红剑,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羁着,飞射而出,直钉沈虎禅! 这刹间,沈虎禅眼前的大敌变成两个: ——一是李商一? ——一是红剑! 稿于一九八七年二月赴林真宴与利智等叙于电影工作室讨论“英雄本色ii” 校于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台湾联合报约写武侠并访问《杀了你好吗》将在美洲世界日报转载 第三集:悍将 第一章 红剑之剑 那一抹红,像美人吐的一口飞血。 快、而凄艳。 并且带着一阵清响,悦美如一梦。 沈虎禅大喝一声,终于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还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见他的刀。 再见时刀仍是在木鞘里的刀。 不过在刹那的永恒里,“叮”的一声星火四溅。 剑刀相击。 红剑嗖地飞回李商一手里,就像一只温驯的蜻蜒。 李商一手里执着剑,他的脸忽然红了。 剑色的烈红,似乎有点淡褪。 沈虎禅仍持着刀,盯着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视线犹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剑火。 沈虎禅执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条红色的小蛇,正在探索着蜿蜒而下。 沈虎禅受伤了。 交手只不过一招。 沈虎禅已负伤。 李商一马上发动了攻势。 他一口气攻出了五十剑,每一剑之力,如庙堂巨柱,而每一剑运使之巧,如丝织锦绣。 他的剑势时而伤怀,时而追回,到了后来,全交织成一片惘然,像一场繁华终成幻灭,这些剑之梦影,只是为之招魂,为之太息。 沈虎禅人在剑网之中。 剑影如花瓣。 艳得自具伤情,红得莫辨人意。 沈虎禅的冲天豪气,仿似被这软韧的剑意绞成碎片。 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剑。 红剑之剑。 将军听得眉飞色舞:“好剑法!” 燕赵脱口道:“万人敌有李商一,难怪可以强盛一至于斯!” 将军道:“那恐怕就是‘锦瑟’剑法了罢?可惜悭缘亲睹!” 燕赵吟道:“难怪有人说李商一是李商隐的后裔,只不过前者写成诗,后者化成剑而已。” “究竟由你来大谈考据。”王龙溪粗声粗气的对燕赵说:“还是由他们来说下去?” “锦瑟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刀……”这次燕赵既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生气,“说下去,战果如何?”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五十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以步步为营,执中两用之刀,一一应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商一的剑法诗意,破不了这个自给自足、严密精确、浑然天成的架构。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剑、回剑,扒开衣襟,一剑就往自己胸膛刺下去。 血溅飞。 红剑沾上了他的血。 血红。 红剑更红。 ——听到这里,连王龙溪也忍不住失声喊道:“‘自残剑法’!‘先伤己,后杀人’!剑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敌人便绝对逃不了!沈虎禅这次一定……” 他本来想说“完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沈虎禅还在这里。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禅至少并没有“完”。 近百余年来,有一派剑法,十分诡秘,使这一派剑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这是“自残剑法”。 这种剑法,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施用。 ——因为它未伤人,先伤己。 ——先使自己的剑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杀敌。 ——当手上的剑,喝了自己的血后,伤痛和饮血的剑都同时激发出一种斗志。 ——一种使敌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战志。 李商一扒开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伤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剑伤。 这些伤痕只透露出一件事: ——自残剑法,李商一用以对敌,只用过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残剑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着。 ——因为“自残剑法”。 ——一种“伤己杀人”的剑法! 剑已饮血。 沾血的剑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飙式的生命。 毁灭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来结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禅的眉毛已被汗水湿透,交结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却发着亮。 在他眼里看来,李商一手中的剑,已不是剑,而是好像一个爱好书法的人眼见有人在他面前,施展王右军的“兰亭神笔”,舒卷顾虎头的“点睛妙笔”之际的感觉。 沈虎禅的刀势本一向以快而凌厉见长。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变。 变得十分朴拙。 每一刀如蕴有大力、激起古风。 他的招式法度森严,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诞。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头发。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领。 第四刀…… ——在这生死关头,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这不但把蔡可饥看得呆住了,连李商一都动了容。 燕赵也大为动容:“好刀,好刀非刀。” 将军道:“好大胆的刀。” 楚杏儿因为听不懂,所以问:“怎么个大胆法?” “他的刀专往不可能处攻击,而且他的刀更进一步把攻击化为不攻击、伤人转为不伤人、杀人转为不杀人,他的刀已不是杀人、伤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将军肃容道,“沈虎禅的刀即是道,刚好对上李商一的以空为道,以道为空,悟寂为道,悟道返空,这一战已足成武林佳话、永垂不朽。” “沈虎禅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凿子,专从最不可能处下手;”燕赵赞叹的说,“李商一的剑却已经活了,像一个大画家画成的画,就算画师死了,画仍是活的,让每一个懂得画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的说:“这一刀一剑,本不该拼上的,该让寂寂人间,留有神兵。” 将军忽道:“错了。” 将军一向敬重燕赵,他说的话将军大都赞同,而今却直斥燕赵说错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将军道:“既是神兵,就应该用来发挥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应施展它的锋芒。就算这只是刹那间的光芒,但别忘了许多刹那合在一起,便是永恒了。” 燕赵沉思,然后道:“你说的是。” 将军长吸一口气,道:“也许,我们到了应该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他转首过去向蔡可饥:“到底谁赢谁输?” 有决战便有胜负。 有比斗便分存亡。 问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沈虎禅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头,变成一头怒虎。 李商一冲天而起,如白鹤一只,变成一只白鹤。 两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剑,风和烟,千万人里的一触。 惊喜一场,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只有一次……花只开一次最盛。 感情只是那么一阵。 许或是那末一次深夜的长街。 未央。雾浓。独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盏灯。 梆声响起时楼头有人吹箫。 使你惊觉人生如梦…… (刀光剑影之后是什么?)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又是什么?) (谁杀了人?谁伤了心?谁才是那个在天之涯、海之角寂寞的汉子?) (是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是剑负着人?还是人负着剑?) (谁是那抚剑的燃灯者?) (谁是那写诗的佩刀人?) 刀剑交加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剑变了。 它的剑已不是剑。 而是花。 它的剑,竟然开了花! ——一把杀人的剑,怎会变成了一朵令人惊艳的花?! 燕赵失声呼道:“红剑之剑!” 红剑里,确还有剑。 那把红剑忽然一瓣瓣绽开,落下了红衣,就像花瓣一样。 然后,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剑。 更美更艳更玲珑的一把剑。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红剑。 红剑飞叮沈虎禅的咽喉。 沈虎禅却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并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他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他竟砍这样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难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敌人厮拼?而是跟自己的影子决战?难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脸、与影子搏斗?!) 将军喝了一声:“‘禅刀’!” ——什么是禅刀? 蔡可饥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教他终生难忘的情境: 沈虎禅的刀和李商一的剑正要定胜败之际,姚八分、谭千蠢两人倏然同时出手,攻向沈虎禅。 遇到李商一这样的强敌,谁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禅也不能。 刀过处,剑止息。 两人都落了下来。 沈虎禅一阵抽搐。他的抽搐,是从脸肌、直至手背、然后延至脚踝,五脏六腑,似给一只铁箍一把夹住,紧紧地揉捏成一团。 ——他已中剑。 他的刀已还鞘。 他以刀鞘支着身子。 李商一落回竹节内。 他静静的端坐着,没有表情。 姚八分和谭千蠢脸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们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 他们的攻袭已命中了。 ——也就是说,沈虎禅败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败了几乎就等于是死。 ——而且还不止沈虎禅一个人死。 “沈大哥败了,”蔡可饥痛苦地说,“因为姚八分、谭千蠢不顾江湖道义,罔视武林规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败了,而且,还受了伤……” 他几经艰辛才吐出了两个字:“重伤。” 将军、燕赵、楚杏儿脸上都有惋惜、遗恨之色。 “不对!沈大哥没有败!”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无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败的是李商一!” 徐无害虽历经折磨,但并没有疯。 他不是疯子。 所以谁都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沈虎禅明明是输了,曾还受了重伤! 第三集:悍将 第二章 锦瑟 当时,徐无害是趴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全身仍浑不着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连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厮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算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了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让沈虎禅活着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眨了眨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表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他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圆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厮……” 李商一握红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皙的手更白皙。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开成了花,他只刺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和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完:“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看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摸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嘴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回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是靠近,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候,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只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问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就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是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 ——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些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豕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脱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征询的望向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征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生。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 第三集:悍将 第三章 敌手的敌手 李商一的无端之剑和惘然之剑,逼退了谭千蠢,击退了姚八分。 看李商一的剑势,就算他要一剑杀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也决难非事。 可是他只击退他们。 他只是制止两人向沈虎禅下手。 这一剑的用意,显然是志不在此。 而在彼。 “彼”就是那匹马! 李商一剑势回刺,极尽“无端”之意,但又似日升月落,移动虽足以扭转乾坤,但偏又在不经意中完成,一如韶光消逝,华年侵蚀,剑风卷起落英缤纷,还响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 这一剑之风情,也到了“凄美到绝楚”的地步。 这样令人心碎欲绝的一剑,不是攻向人,而是攻向马。 其间还夹杂李商一两声大喝:“出、来!”他连喝声也分开两截! 剑光过处,马也分成两截! 没有血! 没有马鸣! 只有人。 这看来比真马还要像是一匹马的“马”,竟是假马。 “马”只是虚壳。 有“人”藏匿在其中。 任何人匿伏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必定都会有些狼狈、局促、甚或衣衫不整。 然而这人英朗如故、文秀如常、潇洒有致、怡然自得,就像他是在文士雅宴中起身敬酒一般儒雅清爽。 这是一个年轻人。 两道剑眉,一对星目,彷佛蕴藏了许多风流——到底风不风流还不晓得,但看他样子,至少很自命风流。 “自命风流”这四个字是蔡可饥说的。 燕赵叫他“不妨叙述得详细一些”,他便连人的样子也一并用话“描绘”了。 坦白说,他是有些看那厮不顺眼。 ——在那种紧急情境下,那人居然还可以一派舒然、悠闲自得的样子,相形之下,自己和徐无害都变得更加狼狈尴尬起来。 谁知道“自命风流”四字一出口,燕赵就一拍大腿,喝道:“好好好,‘梁四风流蔡五狂’,‘人不风流枉少年,得风流时且风流;一时风流便风流,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改青山不解恨,梁四还是老样子!” “梁四?”蔡可饥愣住了。 将军只微笑说:“说下去罢。” 这一剑,带着六分怅惘、三分无端、还带有一分不可拆解的谜,直取自马中裂现的青年梁四! 梁四却不闪躲。 他只笑嘻嘻的望着李商一。 还有李商一的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诺言。”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像两把刀。 两把沈虎禅的刀! ——要不是沈虎禅这样有分量的刀,又怎能令李商一这几近无敌的剑遽然而止! 剑在空中顿住,不得寸进。 梁四神态潇洒依然,除了眼神。 他眼里像在看自己的生死存亡。 李商一却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像用了极大的坚忍和努力,才能稳得住这出手一剑倏然中止。 他的脸肌搐动着。 红剑漾出一片令人呻吟的艳丝。仔细看去,这把剑竟也起伏如波浪,似有什么事物要破剑飞血而出,李商一手里的剑,竟似是一个活着的长形的心脏一般! 李商一脸上忽然出现极其坚毅的神色,以致他双眼一直似铺着一层泪胶黯影,此际也明亮了起来。 他一剑回刺自己。 血飞溅。 血却流得不多。 这把红剑竟会吸血。 血注入剑里。 剑平伏。 红剑更红。 剑宁定、沉静、温驯如初。 美艳如故。 更苍白的是李商一。 他的脸皱纹更多,像一座苍老的海。 ——究竟活着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究竟他手中的剑是夺取敌人顽强的性命:还是反在吸取主人生命的精华? ——究竟是他在用剑?还是剑在用人? 蔡可饥和徐无害不约而同,都生起这种想法。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也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一把剑。 梁四见李商一御剑不住,回剑自刺,洒然的神色里也流露出尊敬之色。 他啧声道:“人说‘红剑’若落在他人手中,只自速其死,唯落在李商一手中,才可以驾御得住,这句话说得并没有夸大。” 沈虎禅却忽然发话了。 他的声音很有点虚弱。 “人说‘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一向风流潇洒,没想到这次初会,却逢着你向正在决战的人施暗算。” 梁四一双明利的眼睛,盯住沈虎禅,张开纸扇,徐徐的扇了扇,眼珠一转,才问:“你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道:“是。” 梁四道:“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沈虎禅道:“彼此彼此。” 梁四道:“听说你是义盗,官府虽视你为巨寇,但你为百姓人民所做的义举善事,恐怕武林中的似谓‘大侠’,一百一十五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人多。” 沈虎禅道:“过奖。” 梁四道:“可是今回第一次见,你却成了将军手下的走狗。” 沈虎禅道:“你为‘南天王’,我为‘楚将军’,咱们河井不犯,各事其主。” 梁四道:“你为铁剑将军效命,楚铁剑介于正邪之间,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却连万人敌也勾搭上了,可真教在下失望,对阁下另眼相看!” 沈虎禅道:“哦?” 梁四道:“你可知道万人敌的身份?” 沈虎禅道:“他是相爷手上红人。” 梁四冷哼道:“这种人祸国殃民、逞势图利,身为武林中人,理应自珍羽毛,而你却同流合污,当真是……嘿嘿,原来沈虎禅也只图高官厚禄,浪得虚名。” 这番话一说,谭千蠢、姚八分、侯小周、杜圆等为之勃然大怒。 他们却不敢动手。 因为李商一为了这人,宁可自刺一剑,也不敢出手伤之。 ——到底为了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沈虎禅也不生气,只道:“谁说我跟万人敌是一条阵线上的人?” 梁四道:“因为你刚才救了李商一。” 他有点心怀不忿的接道:“没有你那一刀,我那一掌早就隔着土木马破空击杀了他;你为了破我一掌,而吃了他一剑,这不是明着向万人敌示好吗?” 沈虎禅道:“我发现木马内有人,而且有掌力侵袭,我不允许我的敌手死在他人的暗算下,我是为了这一点而切断你的掌力。” 梁四怔了怔,瞪大了眼望定沈虎禅:“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救李商一?” 沈虎禅奇道:“不然为了什么?” 梁四像骤然吞了一个不明就里的东西:“你为了这一点,不惜硬捱李商一一剑?” 沈虎禅啼笑皆非的道:“他跟我是一对一的对决,我怎能够胜之不武?” 梁四闷哼道:“你是要公平?” 沈虎禅道:“就算你要杀死的是你的敌手,也得要公平;你对你的敌手不公平,那只是看不起自己。” 梁四双眉一展道:“可是,对敌手公平,往往就是对自己不公平;天下无敌手的高手,往往不是未逢敌手,而都是在敌手猝未及防的情形下消灭了敌手,这才能无敌。” 沈虎禅淡淡地道:“这样子的无敌,无疑是骗人骗己。” 梁四讥诮地道:“其实,什么‘无敌最是寂寞’,这句话也一样骗人骗己,完全是一厢情愿:天下哪有无敌手这回事?就算有,你自己认可,不见得别人也认同;一小撮人认同,不见得人人都认同。无敌最是寂寞、最是痛苦?谎话!废话!要争取无敌、挣扎走向无敌之路才是寂寞和痛苦,至于到了真正无敌的境界时,不是虚寂无欲就是重返光风霁月的境界,哪有寂寞痛苦可言,有痛苦、寂寞,此人修为有限,离无敌至少还有戈壁到江南那么远!” 沈虎禅静静的听梁四把话说下去。 他不知道这年轻人为何有这么多的唠叨。 梁四却把话题一转:“可是我是你敌人的敌人。” 沈虎禅道:“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梁四道:“你应该联合我,来打击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一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敌人。” 梁四道:“看来,能够成为你的敌人,是一件荣幸的事。”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不是我的敌人。” 梁四笑道:“幸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最好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你的‘隔山打牛神功’和‘风花雪月四式’,刚才只隔着土木马露了一手,恐怕谁都不会愿意有你这样子的敌人。” 梁四一被人赞,开心得眉花眼笑起来:“好说,好说,”遂而正色道:“不过,你这样对敌法,很吃亏,到最后,难免要死得不明不白。” 沈虎禅微笑道:“天下事,本来就有许多都是不明不白的,尤其一个人的成败生死,谁也掌握不住。” 梁四道:“你现在伤得就有些不明不白。” 沈虎禅道:“你为什么要暗算李商一?” 梁四道:“我知道若论武功,我难以取胜,我只有暗算他。我一向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至于我为何暗算他,“他用手一指李商一道:“他心知肚明。” 沈虎禅问:“他为何不还手?” “因为是他欠我的;”梁四悠然道,“他答应过我,有过允诺,我可以暗算他三次,他只能闪,只能躲,只能避,但不能还手。” 他一副有风驶尽帆的样子:“如今,他还欠我一次。” 沈虎禅道:“哦,原来你已暗算过他一次了。” 梁四说着又有点忿然:“要不是你,我已用不着下次了。” 沈虎禅道:“我不得不动手。” 梁四诧道:“为啥?” “因为,”沈虎禅道:“直至到我以‘杀己之刀’出手,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看不见东西的人。” 李商一突然激动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起伏一如怒海。 他哑着语音吼道:“我,瞎,了,跟,出,手,无,关!” “是无关,”沈虎禅道:“可是我不能对我的敌手不公平。” 他缓缓地接道:“如果我要铲除一个恶霸、一个枭雄、一个败类,我可以像你一样,暗中伏袭,一击得手就走,但你却是我的敌人。”他顿了一顿,接道:“我所尊敬的敌手。” 他又停了一停,才道:“刚才你在竹子里,我没有察觉,反而只知在木马中有敌,如果当时你向我袭击,我就不准能活到刚才与你交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彷佛元气充沛。 只有那几个停顿,很有点不自然。 李商一敞开的胸膛起伏。 血又开始自伤口渗了出来。 梁四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他很沮丧似的接下去说:“我在马内,你一早就知道了,但你以为是李商一。” 沈虎禅道:“我忘了李商一精擅于剑法,喜在封塞壅闭的所在,自囿自囚以静修‘一统神剑’,但若论手艺之巧、才艺之高,对奇门遁甲、莳花诗酒、木牛流马、琴棋书画皆有造诣,除‘风流四公子’外,却还会有谁!” 梁四苦笑道:“弊在我件件通、却没一门精,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一眼就看破。” 沈虎禅道:“李剑客本来也定当发现,只争在他的眼睛不方便。” “谁教他当日因情而毁目割舌?”梁四此语一说,李商一握剑的手背,青筋又突现了起来,梁四把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也因为你的出现,而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你的身上,因而才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 他耸了耸肩,道:“因此我才出手暗算。”他嘴里彷佛沾着了什么垢物般的,轻呸了一声,似把渣滓吐了出来,道:“但是你才出手救了他。” 沈虎禅嘴角一翕,但要说话,忽然双眉一皱,像双手抱刀一拢似的,紧紧的把眉心锁成一个川字,话便说不出口了。 梁四审察似的道:“你的伤,很不轻罢?”不待沈虎禅答话,又自言自语的道:“当然不轻了,先中了李商一一剑,又被八分道人的‘八弓弩’击中,再吃千蠢和尚一拳,你能硬挺到现在,还说了那么些话,恐怕当世再无几人能有此修为了……” 他自语自言的道:“楚铁剑可不可以?万人敌能不能够?蔡般若行不行?师父能不能?”他一笑又道:“像我,我就不能了。” “人贵自知,我自知不行,”梁四悠闲得就像在评赏书画:“像你在破了我的掌力后还能回刀反挫李商一,这点我就绝对办不到。” 他看向李商一,一双亮目呈露出如小童般的好奇来:“你也伤得不轻罢?可是刚才你的“惘然之剑”,先退和尚、道士,再来攻我,依然利害得很!” 他啧啧有声地道:“可惜,可惜。” 他向沈虎禅和李商一都望了一眼,充满惋惜之情:“你们两位,都受了伤,而且都伤得不轻,反而是我,没有受伤,体力也在最盛之时。要是在平时,单打独斗,要杀你们任何一位,我恐怕力有未逮,可是,现在……” 沈虎禅截道:“你错了。” 梁四唇边又似吐出什么垢物似的,用鼻子问:“嗯?” 沈虎禅道:“你只杀得了我。” 梁四轩起一只眉毛:“哦?” 沈虎禅道:“你别忘了,这儿还有姚道士、谭和尚、侯公子、杜青衣,有他们在,加上李商一的‘一统神剑’一直都还没有出手,你是讨不了好的。” 梁四很爽落的道:“说的也是。他只以‘红剑之剑’发出了‘锦瑟剑诀’,看家法宝‘一统剑法’确是一直未曾出手。” 沈虎禅道:“所以,你能杀的和你要杀的人,只有我。” 梁四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你、要、不、要、杀、他、都、一、样,”李商一开口了:“你、杀、不、了、他。” 梁四又剔起另一只眉毛:“我杀不了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准。”李商一道:“你、若、动、手、我、就、跟、他、联、手、杀、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沈虎禅倚着的木鞘刀,突然下陷土中,疾沉寸余。 梁四把两边眉毛都扬了起来,哈哈笑道:“很好,听你这样说,今天,我是谁都杀不了了,连高唐镜也夺不回,那我还留在这儿干啥?”然后鼻子里哼了个调、很轻松、很愉快、很悠闲的样子,大步消失在竹林里。 只剩下满地的落叶。 远处的落花香。 第三集:悍将 第四章 黛玉青山 听到这里,将军自案前拉出了左手第二个抽屉,取出了两粒沉甸甸的铁胆,捏在手中,搓揉着,众人听到隐约自他手掌里,传出极悦耳的声音。 ——在蔡可饥和徐无害听去,那乐声甚至有些跟李商一那一把红剑刺入竹子里的声音有些近似。 将军一面搓揉着铁胆,一面斜睨着沈虎禅。 沈虎禅脸如紫金,双目紧闭,端然不动。 他全身衣襟,已为汗水浸透。 ——如果这时候有人向沈虎禅出手攻杀,只怕沈虎禅唯死一途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谁敢在将军府里动手杀人? ——除非是将军要杀沈虎禅。 ——将军会不会杀沈虎禅? ——他要不要杀沈虎禅? ——想不想杀沈虎禅? 谁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有人会猜测到一些,那人定必是燕赵。 将军的敌人:燕赵。 将军忽然向燕赵问道:“转述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燕赵道:“第一,我怀疑梁四也受了伤。” 将军即问:“是何事使你生疑?” 燕赵道:“听徐、蔡二位转述,梁四公子在足可乱真泥塑土木马内出掌,偷袭李商一,这一掌不带风声,隔土木马侵袭,定必是‘南天门’名成于世的独门掌功:‘隔山打牛’了。” 王龙溪在旁一脸不屑地道:“隔山打牛?这等三流江湖人物五流功力施为的九流掌法,垃圾不如!” 燕赵一笑,铁脸上对映着豪迈与风趣,“别人的‘隔山打牛’,确是雕虫小技,但钟氏一脉的‘隔山打牛’,可不能小觑!” 王龙溪嘿道:“我就不信!难道姓钟的这头牛有三只角不成!” 将军忽然插口道:“龙溪。” 将军忽尔这样严肃的叫,王龙溪一时楞了愣,肃然道:“在。” 将军正色道:“‘隔山打牛’是劈空掌力里最难练也是最难练好,几乎历古以来都还没有人能够完全练成的一门掌功,你要是遇着了,千万不要轻敌。” “是!”王龙溪这次不敢应得有丝毫轻忽。 燕赵看看自己的掌心,道:“听说钟诗牛的‘隔山打牛’,曾有过隔着老农丘一掌震毙一头牛的纪录,要不是他当年曾被“五泽盟”盟主以‘高唐指’震伤后脑,功力恐犹不止于此。” 王龙溪喃喃地道:“这似乎夸张了一些罢!” 燕赵一笑道:“传言总是有些夸张。” 舒映虹道:“梁四说什么也没他师父厉害罢?” “我不知道,”燕赵一摊手,道:“我既没跟钟诗牛交过手,也跟梁四素昧平生,倒是将军……” 将军道:“我跟钟天王倒是交过手。” 人人都把视线转向将军。 人人都想知道战果如何。 将军却只问燕赵道:“‘隔山打牛’这种掌功,若被武器所破,只怕极难自保。”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却破了他的掌力。” 将军接道:“用他的刀。” 燕赵颔首道:“所以四公子也极可能受了点伤,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说出来,李商一负伤,沈虎禅受伤,但还有谭千蠢和姚八分,”将军道:“梁四当然想活着来,活着回去,日后还要活着暗杀李商一。” “故此,他用话来慑住场面,然后洒然而退。李商一可能看得出来,但他无意要杀梁四。沈虎禅或许也一早看破,但他更无力杀梁四。”燕赵补充道:“他要不是也受了伤,断不会连‘高唐镜’也不设法夺取的。” 将军含笑道:“高唐镜?” 燕赵道:“这便是我第二个疑虑。高唐镜原是蔡般若志在必得之物,因为他练的是‘高唐指’。据江湖传言,蔡般若的‘高唐指’之所以略逊方振眉的‘王指点将’和桑书云的‘长空神指’,而与雷卷的‘失神指’及白愁飞的‘惊神指’齐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足以助成练功关键的‘高唐镜’。” “就算没有高唐镜,蔡般若的高唐指已是东北一绝了,“将军似有些忧虑,“若然再有此物,无疑如虎添翼。” “同样的,‘万水千山’钟诗牛对‘高唐镜’也求之若渴;“燕赵道:“这件事是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主’多年失和后再度碰头的三大原因之一。” 将军问:“‘南天王’钟诗牛为何对这区区一面镜子,也有这么大的野心?” “因为鬼。” 众人俱听不明白。 “鬼?” “对,”燕赵一点也无戏谑之意,“钟诗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钟小倦。” 楚杏儿笑道:“听这名字,可真有点倦了。” 沈虎禅运功疗伤,已渐见好转,楚杏儿心里舒宽,这才又比较呈现爱玩的本性来。 “钟小倦一向得南天王的宠溺,可是她现在很倦,”燕赵道:“真的很倦。” “倦?”楚杏儿奇道。 “据说她是给鬼魅上了身,神智不清,”燕赵道:“以南天王的势力,遍求名医,药石罔效,到最后,也只有相信了这一个事实:钟小倦若不是给鬼上了身,就是撞了邪。” 将军恍然道:“无怪乎他对高唐镜志在必得了。” 楚杏儿仍是不懂:“为什么?” 将军对他的女儿特别宽和:“因为传说高唐镜除了可以照人纤毫毕现,比目见更明之外,还可以照出妖邪,辟鬼逐魔。” 将军道:“这倒奇了,无独有偶。” 燕赵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蔡黛玉?” 楚杏儿忍不住又问:“蔡黛玉?什么蔡黛玉?” “蔡般若早年娶妻,只余一子,武功高绝,”燕赵道:“他是……” 楚杏儿即接道:“蔡五?” “别自作聪明了,”将军微愠道:“蔡五原名‘小五子’,只是蔡般若收养的一名孤儿,长大后取名‘青山’,但江湖上人人尊称之为‘五公子’。蔡般若的亲子,是蔡黛玉。” “蔡黛玉?”楚杏儿偏了偏首道:“这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嘛。” “你别小觑了他,这年轻人的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据说此人若全力出手,恐还在其父之上,惜乎他的武功,时灵时不灵……”燕赵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楚杏儿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这儿,”燕赵用手指了指头部,“有点不大好。” 楚杏儿仍是不明白:“不大好?” “传说他忽如天才,忽似白痴。时发人之所未见,智慧过人;时又语无伦次,形同疯癫;”燕赵说,“据说他也曾被妖孽缠身,方才致此。” 将军道:“蔡般若为了他的儿子,钟诗牛为了他的女儿,对高唐镜都是非到手不可。” 燕赵道:“正是如此。” 将军道:“可是,这面高唐镜,咱们也是势在必得的。” 楚杏儿婉然一笑道:“这面镜子爹爹当然不是要夺来送我的。” “这是面照妖镜,据说连人心败坏、忠诚与否,都可以立即照出个所以然来。”将军说:“只要一人在镜后,手拿镜子向对方一照,就可照见对力是否真心诚意,露出原形。” 楚杏儿道:“你是想给当今圣上照照,好让蔡京、童贯、王黼、李彦这些奸佞之徒都无所遁形。” 将军道:“不呈圣上照一照,他是永不相信蔡京等人是如何弄权误国,无法无天。” 燕赵道:“所以,万人敌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要不能得,宁可毁之。” 将军道:“高唐镜,是‘南天王’、‘五泽盟’、万人敌和我们共同争取的一件东西。” “这番南天王派人北上,五泽盟遣人南下,却不只是为了高唐镜。”燕赵道:“据说是蔡京策动,梁师成献计,以朱勔出面,向这南北二宗武林实力招手,要他们参军平山东张万仙、河北商托山之乱,实是要将武林势力收揽为己所用,以壮声威。” 王龙溪一听,始知此事关系重大,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会答允吗?” “他们都不是庸手,未必看不出蔡京招揽之意;”将军道:“这下他们定必左右为难、难以取决、进退失策、动辄得咎:要是加入,很容易便被江湖好汉瞧不起,而且当作残杀武林同道的先锋,死也死得不干脆;要是不允,可能马上就变成了朝廷要敉剿的对象。” 燕赵道:“因此,他们派出手边的爱将来打探虚实,与蔡京协商。” 将军道:“同时,也意在夺取高唐镜。” 楚杏儿道:“这样看来,他们这次派来的人定必是高手。” 燕赵道:“而且人不能多,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派出‘狂五风流四’这等好手北上南下。” 将军试探的道:“那末,你的第二个疑虑就是:梁四不敢正面抢夺高唐镜,一是已经负伤,怕得不了手;要是他未曾受伤的话,则是要留一条后路,以便他日与万人敌好相见?” 燕赵点点头,神色很有点沉重。 “可是你别忘了,梁四一见沈虎禅,就痛斥他为何要踉万人敌同流合污沉瀣一气。”将军提省的道。 “沈虎禅与万人敌的手下打得飞砂走石、日月无光,梁四在假马中,没理由看不见,他问也是白问、骂也是空骂。” “你的意思是说:梁四骂归骂,只是对外表态而已,不一定就不跟蔡京的部下结盟。义正辞严的痛斥,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种造作和伪装?”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燕赵道:“我还担心‘五泽盟’也会跟‘南天王’作同一抉择,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就不妙得很。这是我第三个疑惧。” 将军本来双眉深皱着,此际忽展眉笑道:“幸亏你是我的敌人。” “我一向都是。”燕赵有些微诧的说:“为何却说是‘幸亏’?” “因为你既是我的敌人,也就是万人敌敌人的敌人,”将军笑着捋髯道:“所以,敌人再强大,只是对付我,而不是对付你。” 燕赵笑了。 他的笑极为苍劲、豪迈而有力。 “你没听沈兄说过吗?”燕赵说:“他说: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说的好,”将军道:“不过我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看法。” “愿闻其详。” “蔡般若和钟诗牛有没有加入蔡京一党、跟万人敌是敌是友,我们还不晓得;”将军道:“不过,听他们转述中梁四的口气,他是很瞧不起蔡京和万人敌的。我总觉得,‘南天王’和‘五泽盟’对敌十数年,没有这么轻易便会同一阵线起来:你不妨猜猜,钟诗牛向蔡京提出联盟的条件,会不会是要朝廷派兵先行歼灭‘五泽盟’?而蔡般若所提出的要求,会不会是要蔡京派大军铲平‘南天王’呢?” 燕赵听了这番话,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这世上敌我之间,本就很难说。能共利就是朋友,有竞争便是敌人。敌友之间,一线之隔,谁才是敌?往往要到在人群中被人打伤倒地,转首的刹那才知是谁在持械。谁才是友?常常要到生死关头谁扶你一把哪个人冒死替你挡一枪,才能分晓。”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像钟诗牛与蔡般若,本是至交,后来成了宿敌。” 将军笑着接道:“难保他们日后再变成怎样。” 燕赵微微一笑道:“就像我们这样。” 两人哈哈一笑,楚杏儿却心中仍有疑团,非要问出结果不可:“为啥梁四暗算李商一就可以,而不敢向谭千蠢、姚八分等出手呢?杀伤李商一,这也不就是得罪了万人敌了么?” 将军道:“这件事,我总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知道,在梁四离去之后,你们和沈虎禅又遇上了什么险?”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向楚杏儿说的。 而是问蔡可机和徐无害。 楚杏儿诧道:“怎么?还有险么?” 将军有点不悦地道:“杏儿,你是越来越大意了。” 燕赵有意替她圆场地道:“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时间。” “如果沈虎禅在‘落井竹’之战后即行赶返,没理由到现在才抵达将军府;”舒映虹道:“而且,沈兄身上的泥尘……” ——仆仆风尘。 ——就像跋涉长途,脸上、身上、衣上都沾满了风霜。 “还有伤,”燕赵补充道:“有一点很重要,恐怕连梁四也没看出来:沈虎禅各捱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一击,但他早已把对方的力道转注入往土木马砍出的一刀里,故此,已把这些外力消解了大半,而且借此破了梁四的掌功。以李商一的应变之快,一旦发现同伴偷袭沈虎禅,而沈虎禅刀砍土木马,他一定会全力撒手,因而,只是剑气撞中沈虎禅,并不是剑刺中沈虎禅——虽然仍然是伤,但伤的轻重大有分别……” 楚杏儿想了想,问:“燕大叔的意思是:沈虎禅既与梁四还能说善道,伤得就决没有刚才他进来时的重,除非是……” 燕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疼惜,承接她的话而道:“除非是他在回来将军府的路上,没有机会疗伤,或是在长途奔波之际,又再受伤。” “他奶奶的,”王龙溪只觉忍无可忍,“既然还有下文,干吗一吞二吐的,还不快说,老子听不耐烦时,管你钢七郎当的,气上火来一伞一个打成肉稀泥!” 王龙溪这一光火就骂,蔡可饥和徐无害自是觉得好冤枉。 因为不是他们不说,而是给燕赵和将军打断的。 将军和燕赵说话,却没人敢打断。 ——被人打断的是他们。 ——受气的也是他们。 蔡可饥和徐无害真是越想越冤。 “先拿点水给他们喝,”幸好将军在这时候颁下了指令:“让他们先洗洗身子、敷上伤药、换上衣服、再到堂上来,共进晚膳,并把事情说完。” 他目光一转,落到沈虎禅已回复红润黄明的脸上,道:“楚冲、楚撞,你们先扶沈兄进去‘牧羚楼’歇歇,戊初再请至‘笑悠堂’来,我们将设宴以待。到时一并把沐先生请来。 楚氏兄弟有力的相应。 王龙溪一副忿忿的样子,将军在他口出大言后才下令各自休歇,无形中是下摘他的面子,令他难以下台。 他从鼻子里一劲儿的哼道:“这,这算什么?!这算啥……这……姑奶奶的,这是啥玩意儿……说一半就不说了,咽了气啦!” 将军忽低沉的叫了一声:“龙溪!” 王龙溪登时垂下了头,也垂下了手,此际看去,一直雄纠纠的王龙溪简直有点垂头丧气。 将军转身负手,走入了中堂。 王龙溪只好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大堂上的人谁都知道: ——王龙溪只怕又得遭一番责斥了。 将军是想给这位得力手下留点面子,所以才不当众斥责他。 将军的沉着冷静,和王龙溪的鲁莽炽烈,恰成对映。 楚杏儿正想跟到“牧羚楼”去照料沈虎禅,忽听燕赵唤她:“杏儿。” 楚杏儿转首道:“嗯?” “你也累了,”燕赵关切的说,“何不歇歇再说?” 楚杏儿抿着嘴,摇了摇首。 这几天她心里忽起忽落,起伏不已,时如舐蜜,时如嚼蜡,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要是不累,”燕赵温和地道,“我们不如谈谈。” “好呀。”楚杏儿觉察到燕赵的关怀。她也很想找个人倾诉心事。 第三集:悍将 第五章 你是枭雄我不是 一转入了中堂,眼前的光线登时幽黯下来。 这已是酉末时分了。 只有中堂四个角落还有四盏八角瑠璃灯,灯火似有点故意的不大明亮。 将军负手踱到堂中,并不言语。 微火把他照成四个淡影,分别投映在四个方向的地面上。 王龙溪站在将军的身后,一反常态,完全的缄默。 两人都未说话,静得连隔着瑠璃的火焰吞吐,都历历可闻。 良久,将军才徐徐抬头,依然没有回头。 “龙溪。” “在。” “你有什么看法。” “万人敌的实力,确不可轻视。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已轻易格杀革动地、省无名、江方寸三大高手,连公羽敬、古锦藏、万古烧这等人物,也一一死在他刀下。他杀任笑玉、雷唇、东天青帝的时候,何等轻松自如。但一旦对上万人敌,他就显得吃力了。直至如今,万人敌还没有现身,但沈虎禅已接二连三的挂了彩。” “你的意思……” “如果目前的形势没有太重大和突然的变更的话,以将军府的实力,要对付万人敌,只有三条路。” “第一:” “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第二:” “出奇不意,攻其无备。” “第三……” “暂时言和,不惜结盟,把战局拖延得一个月是一个月,一天是一天,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万人敌有这么厉害?” “万人敌最厉害的是让你根本不知道谁是万人敌。”王龙溪冷峻地道,“连你和他作对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不被人了解的人才是最难应付的敌人。”将军同意,“任何人都有他的弱点,但你不了解他,便无从知道他的弱点。” “就算你以为已了解他,说不定那只是他故意显露出来的弱点。” “一旦你去攻击这个弱点,这弱点马上变成他的长处,所谓破绽,有时侯就等于埋伏。” “不过,万人敌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说:我们派去的卧底?” “杜圆、狄丽君和侯小周。” “只是,我们也有一个罩门。” “你是指:我们不知道杜圆、侯小周和狄丽君,究竟是我们派去的卧底,还是万人敌派来的卧底?” “一个敌人如果要真的害你,总会让你毫无防备才动手,”将军忧虑的道,“所以,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容易知道谁是敌人?谁才是朋友。” “就像你的敌人。” “燕赵?” “燕赵。” 将军笑了。 “谁都不敢肯定:燕赵到底跟你是敌是友;”王龙溪道,“如果是你的敌人,您已背腹受敌,有他这么一个敌人,谁都寝食难安、不易应付。” “假如是友呢?” “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王龙溪断然道,“不论‘五泽盟’、‘南天王’还是‘万人敌’,只要他们不联手一起,谁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撂倒将军府。” “也许……”将军顿了一顿,道,“连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说实在的,”王龙溪居然笑了,他的笑意居然狡猾如狐狸。一头老狐狸。一头让人被人吞了食了连骨头都不吐后还感谢他大恩大德的老狐狸。”连我也不大看得出来。” “也许,”将军的笑意里也蕴含了慧黠和狡猾,“就像你一样:人人都以为你是个莽撞的人。其实你在外面,常常替我说了不便由我说的话,而且人人都不会防范一个莽撞的人,因而,你可以更加留心的观察、更加正确的下判断、更加审慎的卫护将军府的安全。” “我只维护你的安全。一切能威胁到你安全的事,就是威胁我的生存;”王龙溪这才似略有一丝微的激动,“因为,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 “或许,”将军微喟:“没有你,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不,没有你,就没有我;”王龙溪截然道,“但没有我,却一样有你。” 他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说:“因为你是枭雄我不是。” “只是,”将军深邃的双目望入他的眼里,“这太委曲你了。” “在这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他的位份,和他的义务职责,以及他所扮演的角色;”王龙溪平静地道,“只有蠢人,才什么人都想当,什么事都想掺一把,自己能力所未逮的事,也要逞强,陡惹烦恼,自取其辱。” 他眼里充满荣幸地道:“我适合当这个角色。” “你是一个时时在外面被我苛责,”将军用一种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实却常常予我意见的人。” “要不是将军知遇,”王龙溪道,“我的意见只是意见,无人见用,便不会实行。” “能看到别人采纳我的意见,”王龙溪的语气里洋溢着奋悦,“那是一件最快乐的事。” 将军含笑,望着他:“江湖上有谁晓得:我的脑子已交了给王龙溪,而我却在人前大骂他没长脑袋。” “太聪明的人看不见太多的东西,因为人们不信任他,不给他看;”王龙溪笑道:“我这个笨人,倒是占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问你:”将军正色道,“你对沈虎禅,有什么看法?” “就算你现在要杀他,恐怕杏儿也舍不得;”王龙溪说话一反他在大堂时的声宏气盛,而今出语轻而清晰:“沈虎禅这人是武林中一大战将。万人敌手上还有李商一的一天,我们便不能没有沈虎禅。” “不过,李商一会为万人敌所用,沈虎禅却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将军你,就没有什么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龙溪意犹未尽的道,“这种人,留着太可怕了,始终是祸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杀敌,或是给敌人杀了,这样才一了百了。” 将军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连我都用不了他,不过怕伤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听得懂。”他这样一说,倒把杀不杀沈虎禅一事略过不提。 王龙溪也不迫问。 ——一个人,身为别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问时竭尽所能的献计,而不是反过来,探问别人的决策。 这是绝不能反客为主的事。 王龙溪这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这个道理。 “你对梁四又有什么看法?”将军问。 “我对这个年轻人了解不多。钟诗牛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派他北上,独战武林,自必有他非寻常处。”王龙溪谨慎地答,“不过,此人太好造作,这要不是他强处,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认为‘南天王’会不会跟‘万人敌’结盟?” “这问题在于钟诗牛敢不敢违抗蔡京的意旨。” “你说呢?” “以‘南天王’一脉的作风,自是不屑与蔡京一伙为伍,但形势比人强,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为难说。” “譬如” “譬如高唐镜已落入万人敌手里,万人敌以此要胁……” “还有?” “又如‘五泽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行加入了蔡京一党……” “这样的话,‘南天王’就只有对抗或屈服这两条路了?” “现在的局势,我们跟‘五泽盟’、‘南天王’、‘万人敌’都处于最微妙的形势中,牵一发动全身。设若钟诗牛与万人敌联成一气,蔡般若则与我们结成一伙也不一定;同理,如果万人敌能同时拉拢到南天王和五泽盟,我们则必一败涂地无疑。” “可是,我们却不似万人敌,有招揽这两大势力的能力。” “所以,咱们是处于完全被动、全面捱打的状态;”王龙溪坚定地道:“要赢这一场仗,除非咱们能转化被动为主动。” “例如夺得高唐镜?” “这也是事小。” “何事为大?” “对万人敌主动出击;”王龙溪坚决地道,“并且杀了他。” “只有万人敌死了,万人敌的势力冰消瓦解,我们才不必担心,南天王和五泽盟的势力才不会投向他;”王龙溪全身仿似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悸的不死不休的斗志战意: “杀了他。” “杀了他?”将军沉吟:“杀了万人敌?” “杀了万人敌。”王龙溪沉声道。“你知道在哪里及可能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才可取他的性命。” “杀万人敌是件危险的事,”将军忽然奇诡的笑了起来,“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险?”王龙溪道:“天下间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险的?世间的小事在你我眼里却又没意思得很。” “杀万人敌这种事,就算在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几个人能进行,”将军盘算:“譬如:我和你……” “将军,”王龙溪忽然跪了下来,鲁直的脸上恢复了那一种深挚的热诚,“让我去,为您战死,还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这一役。” 将军扶起了他。 第一次,这百战沙场、铁衣不碎的大将军,感到手在颤抖。 心也在颤抖。 “杀万人敌。” 这是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没有人敢做的事。 也许有人想做,但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杀 死 万 人 敌 将军想到这个意念的时候,彷佛见到自己手起剑落、万人敌倒下地去。 ——可是万人敌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像。 ——谁才是万人敌呢? ——不知道谁是万人敌,如何谋杀万人敌? 第三集:悍将 第六章 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离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了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看不起但却不得不请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也是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劝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应该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述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间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金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睁睁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 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 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文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曾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次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以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旦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没写诗,并不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要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 “太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沉,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沉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吧?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 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吗?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深绿化不开,郁红羁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些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落叶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上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能向蔡可饥)叫道: “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第三集:悍将 第七章 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 “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 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死。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鲜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沫。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回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替我俩多砍他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 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死就杀,杀不死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 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跳跃,被亢奋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哪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该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饥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红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 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覆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饥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人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自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颈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因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上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新,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簇簇沁人的黄,一簇簇醉人的红,一簇簇明媚的绿,一簇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采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第三集:悍将 第八章 只看一眼亦无憾 说到这里,蔡可饥就停了下来。 他的双颊因亢奋、激动而漾红了一片,这使得他看来有一股少年人的英气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秀气。 徐无害接下去说:“该由我说下半段了。” “蜻蜓剑客”徐无害虽比蔡可饥年长几岁,但也很年轻。 他的身子非常瘦削。 脸也很削。 剑更削。 但他说话,很沉着。 也很清晰,很有份量。 蜻蜓点水,不费力气,但也足可漾起一池涟漪。 可是徐无害在回忆白天的遭遇,在心湖所激起的岂是涟漪? 离开“落井竹”的时候,已过午时。 冲出枫林,已入未时。 当他们到了这晾晒药材的院子时,早已到了申时。 这几个时辰对徐无害而言:是一幕幕幻象、一场场梦魇,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与震荡。 ——如果他们还能活着,今天的遭遇,在一生中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院子里有七八个竹筐。 竹筐里有的有药材,有的则是空的。 竹筐都有竹编成的盖子,竹筐里铺有些竹叶。 他们找了三个竹筐,跳了进去,匿藏在其中,盖上了盖子,用竹叶封住了较大的缝隙。 以下就是徐无害在竹筐缝隙里所看到的情境: 那一轮马队,像擂鼓坠落山坡般的轰响着,可能因前头曾下过雨之故,尘头却不算太大,但队伍十分井然有序。 他们到了晒药场,一齐勒马,停了下来。 除了几声马嘶,和错落的蹄响,这百多名汉子,比一个人站在那儿更寂静。 然后徐无害就看到有五个人下了马。 他们就是: 千蠢和尚 八分道人 侯小周 杜园 还有一个长相十分威严的人。 李商一果然拦不住他们。 ——然而李商一呢?他仍在“落井竹”?还是被万人敌召回去了? 徐无害急急的自竹筐里缝隙中转换视线的角度,又怕弄出声响。 他亟于要看一个人。 ——只看一眼也无憾。 那人当然是狄丽君。 可是,她没有来。 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还有那个威严的人,都走到院子里来。 他们脚踏着青石板上的药材。 这些晒着的药材,有的十分罕有、珍贵,但自这些人的行动看来,对这些药材却不屑一顾。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究竟是谁晒这些药材? 这五人已行近。 呼息调匀。 步伐沉稳。 甚至是步步为营。 ——莫不是他们已发现了竹筐中有敌人。 (该怎么办是好?) (一切都应以沈大哥马首是瞻。) (如果沈大哥揭盖而起,那就放手一拼!) 徐无害这样思忖着,他的伤口剧烈的痛给他的神经知道,他的心在狂跳给他胸臆知道。 这时候,他就听到那五人的对话。 姚八分:“他们决走不远的。” 谭千蠢:“沈虎禅是已受了伤的老虎,再跟‘黛绿嫣红一泼风’在‘秋诗林’里一战,他已是没牙没爪的病猫,咱们决不能放虎归山。” 姚八分:“问题是:他们逃到哪里去了?” 威严的人:“这儿是谁看的铺子?” 姚八分:“走投有路。” 威严的人:“‘走投有路’?” 姚八分:“王先生看守这隘口。” 威严的人:“有他守着,我就放心了。侯公子。” 侯小周:“在。” 成严的人:“听说你有一种本领,你听过的声音、你看过的人、你闻过的气味,都不会忘记,就跟张炭一样。” 侯小周:“嗅觉我还行,若论视力与听觉,张炭比我高明。” 威严的人:“你能以持平之心评人论己,难得……不过,张炭近日已遭了毒手是吧?” 侯小周:“我曾听沈虎禅提起:张炭已失了踪,情形有点不大妙。” 威严的人:“沈虎禅的几个兄弟,不是死了就是失了踪迹,他的情形也不大好。” 侯小周:“他得罪了万大人,当然不可能会好过了。” 威严的人:“你跟他很熟?” 侯小周:“不算太熟,曾是朋友。” 威严的人:“现在他跟我们为敌,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侯小周:“我是万大人的部属,沈虎禅敢于和万大人作对,他就是我的敌人!” 威严的人:“不是朋友?” 侯小周:“不是朋友。” 威严的人:“既然不是朋友,你又曾经见过沈虎禅,一定能辨别得出他的气味了。” 侯小周:“大概还辨认得了。” “那么,”威严的人好整以暇的道,“你认为他会往那儿逃?” 当那威严的人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徐无害就紧紧地握住了剑。 他知道:完了。 ——侯小周一定会指认出沈虎禅匿藏之所在来。 ——那个威严的人,到底是谁?怎么连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等对他都恭恭敬敬的? ——难道他是……?! “我看……”侯小周沉吟了一会,才道:“他不会在这儿附近。” “哦?” “如果他在,我总会知道的,”侯小周居然还带点风趣的道:“我今天鼻子没塞着,也没伤风。” “就算我信不过你,”威严的人道,“也信得过你的鼻子,你看他会不会往‘困雨沟’那儿跑?” “不可能,”杜园抢着道:“谁不知道您老人家一出现,就风云色变,一出手,就风雨交加,在‘秋诗林’里,算姓沈的溜得快,要不然……” “就是您老人家一出现,人人都怕下雨,有雨就没命,见雨就流血,所以我认为沈虎禅反而会从‘困雨沟’突围,因为……” 威严的人点点头,道:“因为他以为咱们断然料不到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反其道而行?” 侯小周道:“便是。” 威严的人道:“好,咱们立即去困雨沟!” 后面的骑士齐发一声同应,然后策马住西北方向,整队列伍,只待威严的人一声号令。 威严的人道:“杜青衣。” 杜园紧步向前:“在。” 成严的人却以商量的口吻:“不如你在这儿打点打点,待‘走投有路’回来,让他警惕一下也好。” 杜园大声应道:“是。” 于是,这一队人马,忽然的来了,又忽然的退得像潮水一般,只剩下寂寞的沙滩。 这当然不是沙滩。 而是晒药场。 杜园和留下来的两人,已进入了屋子里。 过得了好一会,沈虎禅那儿,仍是没有动静。 太阳已渐西沉。 徐无害心里不觉有些着急。 ——沈大哥莫不是等到杜园他们离开了之后,才走出竹筐来? ——其实又何必浪费时间呢?单凭杜青衣和两个手下,只要沈大哥一出手,必能轻易解决。 ——争取时间逃走,方为上策。 徐无害已有些憋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在他竹筐外出现,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一现身便贴住了竹筐,以致徐无害只能看见他下半个身子。 那人低叱道:“出来!” 徐无害知道自己被发现。 他正要出剑——一剑自竹筐里刺出去。 那人却似已感觉到杀机,飞退七尺。 徐无害终于看清楚那人的脸孔: 沈虎禅! ——沈大哥不是还在井边的那一只竹筐里吗? ——他是在什么时侯走出来的?! 徐无害揭盖而起,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绝对不会想到他会看到这个人的。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除了在水边和镜里,他一生都不会看到这个人的。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现在,徐无害不仅看到了他自己,还有沈虎禅,以及蔡可饥。 除此之外,两个箩筐正慢慢掀开。 沈虎禅站了起来。 蔡可饥也冒了上来。 ——看蔡可饥的样子,可比自己更惊讶。 自箩筐里出现的沈虎禅沉声道:“是你。” 那“突然出现”的沈虎禅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请原谅。” 徐无害这才发现:这“沈虎禅”要比沈大哥矮了许多、文秀许多,而且背上挂的木鞘刀,也有点怪样儿,并且没有那种特有的檀香味。 沈虎禅道:“我原躲在竹筐里,侯小周一定闻得出我阿难刀的气味,他是故意把‘清明时节’余分分引走的罢?” 假沈虎禅道:“我猜他也是将军派来的人。” 徐无害现在听出来了。 他听出“假沈虎禅”的声音。 杜园的声音。 ——杜园是戏子,他对易容乔装,自然精擅。 ——只是,他为何要扮成沈虎禅,甚至还着人扮自己和蔡可饥? ——无论如何,乍看可以假乱真,但细看之下,沈虎禅的气势,不管怎样都一定扮不出来的。 ——当然,扮成自己和蔡可饥的手法则更为粗劣了。 只听杜园又道:“因为我也是将军派来的。” 沈虎禅道:“他是不是你同路人,你们两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吗?” 杜园道:“将军不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沈虎禅道:“那你留在这儿要干什么?” 杜园道:“万人敌已派手下,倾巢而出,四处兜截你。” 忽然,这时传来三声黑鸦的哑呜,极为难听,然后,又响起三下清越的锐响。 杜园陡然住口。 他侧耳听了一会,然后在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道:“他回来了?” 沈虎禅双眉一轩:“他?” 这时,蓬的一声,一人自屋内冲茅顶而出,又飘若无物的落在茅屋顶上,一站在那儿,天高云闲,一副云停岳峙的气势。 那突然出现的人向下喝道:“是谁践污了我的药材?” 杜园仰首向上,叫道:“王兄,是我。” 上面的人是呆了一呆,道:“青衣?”说罢冉冉飘下,像只有一袭青袍,而没有身体,所以轻不着力。 那人一落地来,见到竟有两个沈虎禅,两个徐无害,两个蔡可饥,不由得又是怔了一怔。 徐无害也看见来人眉心一颗大灰痣,满脸胡碴子、满脸油光、满脸小疮子,觉得很是熟悉,忽然记起来了,几乎脱口呼道—— 在席上的王龙溪已脱口呼道。“不从!”然后一把掀起了徐无害,一口酒气都往徐无害脸上喷:“是不是我儿子?!” 徐无害给吓了一跳,一时失了重心,衣衽勒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哪还答得出话来。 蔡可饥忙道:“是。正是不从兄。” “难怪了,难怪了,我刚才听到晒药材,已觉得……”王龙溪喜得手舞足蹈的说:“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就死在别人手里的。” 他的儿子王不从已派去万人敌那里“卧底”多时,杳无音讯,很多人都以为王不从已被发现身死,就连王龙溪自己也几乎死了这条顾念之心了。 没想到,在这场转述里,王龙溪知道自己的孩子仍在活着。 ——喜出望外。 ——这绝对是件好事。 ——对王龙溪而言,更是个大喜讯。 将军对王龙溪说:“恭喜你。”然后对徐无害道:“你说下去。”彷佛,他有很多忧虑和隐衷,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三集:悍将 第九章 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 王不从的蓦然出现,徐无害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叫出声来,但蔡可饥可真的叫了出来了。“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王不从横了他一眼,眼光便转而落在沈虎禅身上。 他先看见沈虎禅的刀。 ——应该说是刀柄。 刀柄总是高沈虎禅一个头。 然后他再去看沈虎禅的眉。 之后他向杜园道:“他是沈虎禅?” 杜园点头。 王不从道:“万人敌正要这个人的命。” 杜园叹了口不带声息的气:“今晨我接到密令,将军也正要保护这个人。” 王不从这回是打量杜园:“所以你就扮成沈虎禅?” “若非必要,将军绝不轻易向我们下令;”杜园似乎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将军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全力去做。” 王不从加上一句:“而且从来不问为什么。” 杜园又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王不从道:“他们已快逃入将军的地头了。” 杜园道:“只还差那么一点。” 王不从道:“所以我们要完成这一点。” “你也没有选择,”杜园道,“这两人已认出你来了,要是他们给逮着了,难保不会把你在这儿卧底的事供出来,那你就……” 蔡可饥怒道:“我们才不会作这种出卖兄弟的事!” 杜园偏着头反问他;“生死当前,你也不会?” 蔡可饥道:“死就死,出卖兄弟的人,还活来干什么?!” 杜园道:“可是你还有荣华富贵、父母妻子,没有兄弟,一样可活。” 徐无害插口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决不能弃义于不顾;有史以来,不论帝王将相、市井走卒,无人敢藐视于义。无义之人,父母耻以为子,妻妾耻以为夫,儿女耻以为亲,是故将军门下,无人敢不重义气。” 杜园呸然道:“你现在嘴硬,可是到了生死关头,骨头只怕只跟舌头一样硬了。” 蔡可饥光火了:“你那么喜欢出卖兄弟,你干吗不纠众来把我们出卖掉算了!。” 杜园冷笑道:“你值几个钱?要卖,我卖沈虎禅。” 王不从也道:“我也只有两条路。” 杜园道:“一条是跟我一样?” 王不从道:“设法让他们安全逃掉。” 杜园问:“另一条呢?” 王不从道:“就是在孟顶顶等人逮着他们之前,先杀了他们。” 沈虎禅怒道:“路不应由你们来选。” 王不从笑道:“难道由路来选我们?” “都一样。我们选刀,其实就是刀选我们。你在众多的刀里选择了这一把,其实也是刀选择了你。你选一条路来走,换一个说法,也是这条路选择了你的脚步。” 杜园道:“有趣,有趣。” 王不从沉住气说:“你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沈虎禅道:“很简单。你们要是选择杀人灭口,问题是在杀不杀得了我们?如果要出卖将军,你们早已做了,用不着在这儿废话一箩筐。” 他下结论地道:“所以,你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杜园三人化装成我们,引开追兵,王不从则带我们往最可能逃走的地方逃走。” “你说的对;”杜园苦着脸道:“要不是这样打算,我也不必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要杀你,只怕不易,“王不从沉吟一阵,道:“不过我也不能带你们一道走,至多只能告诉你应该从哪里走;徐望望和张看看也快兜截过来了,单是青衣一人,未必能应付得了。” 于是,他们分头。 沈虎禅等三人直扑海棠溪。 ——过了海棠溪,就是将军的地盘。 将军在那儿屯下重兵,布下陷阱,万人敌若无充份准备,也决不敢贸然轻犯。 将军的部下,早已接到命令,在“边界”上守候沈虎禅。 ——只要沈虎禅一过“边界”,他们就会全力匡护! 可是他们也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们一旦越界,万人敌部属的埋伏也会发动,这不但是难有全身而退之机,而且必定会触发一场大战。 没有必要,没有必胜的把握,谁也不想开战——万人敌和将军都是同一个想法。 杜园则反掠往困雨沟。 他的目的志在引走追兵。 王不从去协助他。 大家分道扬镳之际,蔡可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连王总堂主都以为你——” 王不从返首,淡然的道:“如果‘天命难违’不死,今天在万人敌手上,又怎会有个‘走投有路’?” 杜园接道:“因为在这儿有个‘走投有路’,你们才能真的走投有路。” 海棠溪。 日已夕。 晚风送爽,寒鸦急掠,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这像不像是个壮丽的朝代? 渡过河,彼岸就是将军的地盘。 沈虎禅、蔡可饥、徐无害走到这里,都已近筋疲力倦。 日西沉,他们正要快速渡河。 可是他们反而停了下来。 因为河中有石。 石上有人。 这一漠清溪,犹似玉带一般,洄然而下,曲折地勾出了许多神清骨秀的远山近景,像一场诗经里的缠绵。 人,到了一个地步,就会看开、看淡、看破、看化。 人生到了一个境界,就会高情忘情。 再俗气的人,如果到了灵山秀水的天然绝景,亦会生起出世的情怀。 海棠溪,比海棠更美。 何况西风冷、夕阳斜,白鹭行,昏鸦数点,这如梦的乳河一般的海棠溪,溪弯如刀,真比梦还不真实,比失恋还幽怨…… 在水之涯的是沈虎禅、徐无害、蔡可饥。 只要再过一条河,他们就到了安全地。 日偏西,他们面对这样美丽的河弯,难免都有些感慨:江湖秋水多,是不是已到了该撒手的时候了? 他们却没有马上渡河。 因为河上的石。 石上的人。 那个人肥大得就像一座弥陀佛,一对火烧眉,背后一把刀。 大刀。 刀大石小。 他所坐的石块很小。 他整个人坐在那块小石子上,就像一个大象一屁股坐在一堆粪上一般。 那美丽的风景给他这般一坐,全给破坏无遗。 沈虎禅猛然止步。 手拦住徐无害与蔡可饥。 然后踏前一步,护在他们身前。 他的手已搭住刀柄。 徐无害隐约听到一种不易辨别的声音。 直到后来,他回想的时候,才能断定是沈虎禅在说话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蔡可饥却没有听见。 他的内力还远不如徐无害。 接着他们都听到沈虎禅问: “大名鼎鼎?” 那“弥陀佛”没有应,他只拔出了刀。 徐徐地抽出了刀。 就算在这将暮的残辉映彩里,这刀一旦拔了出来,连溪水也为之失色。 人人都只看见他手上的刀。 眼中已无流水。 这条河的生命,似都被他手上的刀吸去。 那人在反复的看他的刀,然后火烧也似的眉毛一耸,向沈虎禅笑眯眯的道:“你在叫我?” 沈虎禅点头。 那人笑得像拾到元宝一般开心:“你错了。” 他手一掣,横刀抚锋,道:“这把刀的大名就叫‘鼎鼎’,我不是,我是孟顶顶。” 他又笑道:“所以你刚才是叫我的刀,不是叫我,我不需要应你。” 他和气生财的补充道:“正如我不能叫你为阿难刀,而应该唤你作沈虎禅。” 然后征询似的问:“你说对不对?” 沈虎禅不愠不怒、不浮不燥的道:“你说的是。” 徐无害发现孟顶顶一直在笑,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笑过。 因为他生了一张完满的笑脸。 不止脸是笑的,还有一双笑眼,一对笑耳,一只笑鼻,就连法令,也成笑纹。 除了眉毛。 眉毛是愤怒的。 直如火烧。 所以他就算不是在笑,只要他一说话、一移动,牵动脸肌,别人看去,都会以为他在笑。 ——这种人,通常都会让你以为他在对你友善的时候狠狠地不留情地一口吞掉你,保管连骨头都不剩! 徐无害只觉一阵心寒。 然后他发现那可能是溪寒。 最后他知道,真正的寒意是来自刀。 孟顶顶手中的刀。 刀名“鼎鼎”。 孟顶顶“飞”起一只眉毛:“过河?” 沈虎禅慎重地点头。 孟顶顶叹道:“人生的路程里,总会有些路,碰上险境,有些河,遇到急湍。 沈虎禅道:“可是在人生里,有些山,是非翻不可;有些河,是非渡不可的。” 孟顶顶又“笑”了:“总是这样,人生里有些路,前面总会有人挡着,你不把他挤下去你自己便过不去,看来今晚我就是那阻着你前路的人。” 沈虎禅道:“就是争在你把我挤下去,还是我把你挤下去而已。” “我这么胖。”孟顶顶心疼地把抚着他手上的刀:“你以为能把我挤下去吗?” 沈虎禅道:“我是用刀的。” 孟顶顶道:“当然,要不然怎称作‘禅刀’沈虎禅。” 沈虎禅:“但也有人称我为‘刀魔’。” 孟顶顶道:“禅到极处便成魔。” 沈虎禅道:“魔到极处便是禅。” 孟顶顶道:“这世上本来就忠奸不辨、神鬼不分的,更何况是禅与魔。” 沈虎禅:“你也是用刀的。” 孟顶顶抚刀笑道:“我的刀一向要比我的人有名,风头全叫它给抢光了。” 沈虎禅道:“所以你是你,刀是刀。” 盂顶顶道:“当然,刀不是人,人不是刀,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硬要把人当作是刀,刀化作为人,那不是伪饰就是强辞,说与刀共存之、同生死,那更是妄诞的事。刀只是我的伙伴。我跟我的刀,关系只在合作、配合、运使、运用而已。刀断了,只要人未死,还可以使用第二把刀,不可固执,不必腐迂,不必觉得羞耻。” 沈虎禅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扬:“什么好?” 沈虎禅道:“说的好。” 孟顶顶道:“说的好不如做的好。” 沈虎禅道:“所以不管宝刀古刀,能杀人的就是好刀。” 孟顶顶呵呵大笑。他这回可真的是“笑”了,“果然不愧是用刀的沈虎禅。” 沈虎禅道:“那么,我们可以动刀了。” 孟顶顶眉毛又是一耸:“你迫不及待?” “‘黛绿嫣红一泼风’的马队已经逼近,我们再不动手,渡的恐怕就是血河了。”沈虎禅道,“你的缓兵之计也确已成功地拖延了好些时候了。” 徐无害闻言,大吃一惊。 ——原来马队已经掩近! ——怎么连尘头、蹄声都没有?孟顶顶低头。 他一直盘膝而坐的。 刀就架在他的双膝上。 他垂下头来的时候,只有一对眉毛,像不屈的怪火,腾动焚烧。 “你早看出来了,”他似在暮里掷出一声叹息,寥落地坠于水中:“即然如此,我们就爽快干脆点。” 沈虎禅平静地望着他。 孟顶顶道:“你出刀,三招内,我杀不了你,我就撤走,决不拦你。” 徐无害忍不住叱道:“狂妄!” “不是狂妄,是自量!”孟顶顶立即毫无愠色的纠正:“如果我倾尽全力的三刀内还杀不了他,那就三十刀也胜不了他,三百刀也未必收拾得了他,既然如此,何不速战速决,利己利人?” 沈虎禅忽道:“好。” 孟顶顶眉毛一剔:“好什么?” 沈虎禅道:“你练的是佛刀?” 孟顶顶笑道:“佛刀用以降魔,我只修到了屠刀的境地。” 沈虎禅忽然伸手一指。 众人不禁扯头望去,只见一轮红日,已渐为大地吞噬。 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所指。 就在当下“回首观日”的刹间,沈虎禅已飞掠过河,半空收刀,骈掌疾取孟顶顶之头顶。 第三集:悍将 第十章 不惑之刃·逾矩之掌 战况瞬即结束。 其实双方交手,最重要的关键是在“距离”,最难克服的问题也是在“距离”。 只要把“距离”缩短,就可以把对手击倒。 道理很简单:不管你武功有多高,若不能克服距离的问题,一样制不住对方。就算一个人精通掌功,可是若不能有办法把自己的掌力印在对方的身子上,掌功再好也没有用。同理,拔剑而斗就是要把对方的身子刺着,要是刺不着再好的剑术也只是花式巧饰,毫不实际。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缩短距离,把对方的身子往你的武器上送,你便能击败或格杀对手。 所以距离最重要。 要是没有“距离”这回事,只要你心念一动,对方就命丧在剑下,这就根本不需要有“武功”了。 对手是活的。因而“距离”是会变的。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当你意图想缩短“距离”将之击倒的时候,你自己也同时缩短了“距离”致使对方有机会将你击倒。有时候,“距离”只是一个陷阱,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很难捉摸,不易把握。 一个人若“距离”把握得不好,那么,武功决不会高到哪里去。 “距离”有时候也会闪挪腾避,甚至会被封搪挡格,如何以最快、最短、最不能防的方式达到距离,以及如何克服解决达到距离目标的障碍,就成了武学的要义。 这些,徐无害自然都懂。 不过懂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得到又是一回事。 徐无害看了沈虎禅这一次出手,才知道真正武术上的“缩短距离”是怎么一回事。 沈虎禅一腾身,就到了孟顶顶身前。 他们之间本来隔了半条河。 孟顶顶是坐在河心石上。 沈虎禅是站在河边岸上。 他们中间至少隔了丈余距离。 可是沈虎禅一跨而越,仿佛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距离。 沈虎禅也没有出刀。 他出掌。 可是徐无害却听到刀风。 是孟顶顶出的刀。 然后情势急变,位置互易。 孟顶顶已到了这边的岸上,恰站在沈虎禅原来所立之处。 沈虎禅却到了石上。 他伫立在河心,如一座塑像。 日落西风冷。 极月苍茫。 暮泣。 然后徐无害发现,沈虎禅所站立之处的江水,漾起了几缕鲜红,冉冉的浮升扩染,然后又被流水冲淡。 那当然是沈虎禅的血。 ——他受伤了?! 孟顶顶却没有伤。 他只摸了摸头顶。 他们位置互易,孟顶顶变得跟徐无害和蔡可饥站得极近。 所以孟顶顶有没有受伤,他们看得极为清楚。 他们可以肯定孟顶顶没有受伤。 他只是忽然间,似是苍老了许多。 “我知道沈虎禅名闻天下的有‘不惑之刀’,没想到还有‘逾矩之掌’。”孟顶顶拍了拍头顶,道:“如果你不是留了手,我这颗顶上西瓜,恐怕就成了一堆稀泥了!” 沈虎禅人在河中,衣袂翻飞,并未言语。 “你手下留情,可是我以为你要取我性命,所以毫不客气的出了刀,“孟顶顶渐渐又回复了笑容,笑意先自皱纹间漾起,“我的刀大名鼎鼎,一向都不空回。” 他顿了顿,又道:“连你也不例外。” 沈虎禅沉声道:“你的刀法要比刀更好。” “一个人刀法好,用什么刀都会变成好刀,只有在两个人刀法都同样好的时候,好刀才会派上用场。”孟顶顶笑意更浓了,“但你没有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想出刀。” 孟顶顶道:“为啥不出刀?” 沈虎禅道:“我不必出刀。” “你不想杀我?”孟顶顶道:“还是你认为不必出刀就杀得了我?” “我如果要杀你,的确不必出刀,”沈虎禅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孟顶顶道:“因为我挡着你的去路,一个真正的刀客,遇神阻则弑神,遇佛阻则弑佛,人鬼不留,六亲不认,这才能成为真正的刀客。” “在我眼中:你根本就没有挡着我的去路,而且,你要挡也挡不住,”沈虎禅道:“如果我斩杀了你,岂不是太看得起你了?而且,一个人非要刀下无情才能成为刀客,那只是刀的奴隶,只有刀下留情的人,才是真正控刀在手的主人!” 盂顶顶沉默了半晌,忽道:“谢谢。” 沈虎禅道:“何所谢?” “一是谢你掌下留情,不杀之恩;”孟顶顶道:“二是谢谢你给我的意见,那对我实在很管用。” 他脸肌一抖又笑道:“你的‘逾矩之掌’,成就恐犹在‘不惑之刀’之上。” “世上既有规矩,便有逾矩”沈虎禅道:“人可以按照规矩把事情办好,但只能在破坏规矩再作重建里才能把事情办得更神妙。” 孟顶顶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可惜你仍做错了一件事。” 沈虎禅道:“说的对本来就不一定也做的对。” 孟顶顶道:“你不杀我,恐怕是一大错事。你已为我所伤,我只要把你三人一并格杀,我败在你手下的事就天下无人知了。你说是不是?” 沈虎禅啥也没说,只说:“那好,请,请,请,请请请。” 孟顶顶不笑了:“你真以为我不敢;“ 沈虎禅道:“不是不敢,而是不会。” 孟顶顶道:“不会?” 沈虎禅道:“你要是会干这种事,就不是‘大名鼎鼎’了。” 孟顶顶跺足长叹道:“罢,罢,罢,你们就帮个忙,快走吧。” 沈虎禅遥向他一拱手。 蓦地,水里激出一道水花,卷起一柱奇浪,在夕暮里幻化彩丽万端,直罩向沈虎禅。 夕照如春花美丽。 水花在半空,似一场彩虹的雨。 流星的梦。 在水花里同时夹杂了一声大喝:“走?我可不放行!” 水花变成一阵雨。 怪雨。 每一滴雨都似是一件暗器,倏忽莫定的向沈虎禅身上螫。 奇雨。 每一抹雨都像是一片闪丽的刀。 鬼雨。 那水流分成几注,每一注俱有狂飕千点,一簇一簇的分头涌袭:没有一种武器或暗器,能够那么无常,那么无端,那么诡异,那么绵密。 雨和水中,一人如蛟龙,长身而起,掩击沈虎禅。 沈虎禅大喝一声,整个人都不见了。 变成了一把刀。 刀如一把火。 他的刀就是火。 刀光如火。 人就是刀。 水影包围了火光。 火在水中。 ——谁能在水中取火? ——谁可以在火里掏水? “结果怎样?”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都忍不住问。 “结果他受伤更重,”将军接道:“但也击退了‘清明时节’余分分,而回到这里。他的伤,也因而更加沉重。” 燕赵道:“那么,那匹马……?” 沈虎禅等三人是骑马回来的。 ——在渡河前,三人原无坐骑。 “我们一过了海棠溪,‘黛绿嫣焉红一泼风’的马队就到了,但这头岸上也奔出一匹枣骡马,飞驰而至,”蔡可饥道:“马鬃上挂了一张纸,纸上写:‘请坐’二字,署名画了四划,沈大哥那时已伤处迸发,便要我们一起骑上去,这马也真扛得住,这一番折腾,才能平安脱险……” 舒映虹轻舒一口气:“这匹马能驮三人,还可以比讯号还快的抵达将军府,不愧为名驹。” 燕赵沉吟道:“这是梁四公子的坐骑。” 玉龙溪眯着眼珠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赵似笑非笑地道:“他是向沈兄示好。” 王龙溪犹似不解:“示好?谁要他示好?” 燕赵淡淡地道:“他要沈兄欠他一个情。” 沐浪花忽道:“说不定,他是向咱们示好,要将军欠他一次情。” 将军扪髯道:“不管如何,梁四到目前为止,还是似友非敌。” 沐浪花道:“可惜这种局势,很容易发生变化,不易把握。” 舒映虹道:“但我们的形势,总比万人敌好些。” 将军趣味盎然的问:“何以见得?” 舒映虹道:“咱们一个沈兄,已杀了他们张十文、齐九恨,挫败了李商一、姚八分、谭千蠢,还和‘四大护法’中的余分分和孟顶顶交过手,同样占了上风。” 沐浪花道:“不过,你也该心里清楚:打败他们的是沈兄,而不是我们。” 舒映虹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沈兄不是我们的人,那我们就无功可言了?” 沐浪花脸上的笑容,也不知是惨笑而是自嘲。 舒映虹望向将军:“沈兄不是已投效将军了吗?” 沐浪花的笑容是悲戚多于欢乐:“就算是,要一个才加入的人来反败为胜,咱们也是够悲哀的了。” 舒映虹为之语塞,但又自豪的道:“我们还是占了点优势。” 王龙溪似比较乐意听到对己方有利的事:“你说出来听听?” 舒映虹道:“咱们至少有四个人,已混入敌方阵容里。” 王龙溪一拍大腿,意兴勃发的道:“对,狄丽君、杜园、侯小周,现在还外加一个不从,随时可以给他一个窝里反,万人敌休想安枕入寝!” 将军微微一叹。 王龙溪怔了怔,问:“我说错了什么?” 将军笑了一笑:“你什么也没说错。” 王龙溪仍追问:“那么为何叹气?” 将军无限倦意的一笑:“因为我们只知道自己在万人敌阵中安排的卧底,对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却完全没有头绪,这不但对我们自己不利,对派过去的伏兵也同样危殆。” 沐浪花道:“所以,咱们的伏着虽多,但很可能随时都会被人连根拔起。” 将军点头。 沐浪花又道:“除非是先把万人敌派过来的奸细找着,就像把自己体内的毒瘤割除,才能全力对抗外敌。” 将军饮酒。 沐浪花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才是奸细。” 将军这回接道:“若不能找出这个,我们便什么上风都没占。” 舒映虹也明白了整个形势,说:“所以有形的敌人并不可怕,无形的敌人才难应付。” 将军缓缓的道:“外敌不足畏,心贼最难防。” 舒映虹恍然道:“万人敌之所以难以应付,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谁才是万人敌。” 燕赵忽道:“不过,我们也总算知道一些有关万人敌的资料。” 将军又饶有兴味的望向他。 “一、万人敌是蔡京这干人的心腹,只要密切注意蔡京,说不定就可以找出万人敌来;”燕赵道:“可惜,蔡京权倾天下,座下更是高手如云,为人比狐狸还狡猾,要从他那儿得到线索,只怕比自行找出谁是万人敌还难!” 将军道:“第二呢?” 燕赵道:“万人敌曾有个儿子,多年前就死在与将军的冲突战役里,因而,年纪绝不会太轻,而且武功定必高绝,并有威望收服得了李商一、余分分、孟顶顶这些豪杰高手,在武林中,有这些条件的人,还不算大多。” 舒映虹道:“简直没有几个。” 燕赵道:“我们还有一个可以找出万人敌的办法。” 将军道:“愿闻其详。” 燕赵道:“只要将军亲自出动,万人敌一定也会出手。” 舒映虹道:“因为万人敌知道谁都制不了将军。” 燕赵笑道:“或许,除了万人敌自己。” 王龙溪怒道:“你要以将军引出万人敌?” 燕赵道:“万人敌跟将军有杀子之仇,自是非亲自报仇不可。” 王龙溪斥道:“胡说!要将军涉险,此事万万使不得。” 将军微笑道:“万万使不得就得不了万人敌,何况,将军不战,还称什么将军?” 众皆震动。 沐浪花沉声道:“将军的意思是……?” 将军还未说话,忽见一人神色张惶,行礼步入。 舒映虹一点头。 来人在舒映虹耳畔迅速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去。 舒映虹显得有些神思不定。 将军看在眼里,问:“什么事?” 舒映虹恭声道:“禀将军,有人送礼来。” 将军“哦”了一声,道:“什么人送礼来?” 舒映虹道:“万人敌。” 将军问:“他派什么人来?” 舒映虹道:“‘清明时节’余分分。” 将军又问:“送礼人呢?” 舒映虹答:“已回到对岸去了。” 将军捻髯道:“看来,送礼的人不待回话,这礼也决不会是什么好礼。” 舒映虹也有隐忧的道:“看来是的。” 将军间:“可知道那是什么礼?” 舒映虹道:“司马不可已瞧过了,不会是炸药,也不可能有机关。” 司马不可是将军麾下对暗器和机括最有研究的人,张十文以“假头”飞掷沐浪花的时候,就是他一眼看出是“雷震子”,曾大声喊破的。 将军道:“为啥他不到席上来?” ——司马不可也是在酷战中死里逃生的,他自是“有资格”在今晚“将军之宴”里列席。 “他的兄弟死了,”舒映虹用眼角斜睨沐浪花,“不是每个人都像沐二爷一般坚强不折的。” ——沐浪花不仅爱子新丧,而且还是他亲手将之斩杀的。 可是他依然出席,虽然神色沉郁,但悲伤显然未能把他击溃。 将军道:“即然司马已经细察过,这礼物当然不会有暗算了——这却是什么礼物呢?” 王龙溪不耐烦地道:“将军何不看看,一看不是都知道了吗!” 将军笑了:“说的也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往往都是由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解决了。 他们拆开了“礼”。 人头。 ——沈虎禅的头。 一个人的头,要是被斫了下来,那必然已是个死人。 听说有些人的头被斫了下来,眼珠子还会转动,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还可以活着,只是一时没有气绝,但已离死不远。 可是沈虎禅仍然活着。 ——他没有死。 世上没有两个沈虎禅。 ——沈虎禅只有一个。 所以死的不是沈虎禅。 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像”沈虎禅的人。 杜园,杜青衣。 谁都没有叹息。 但都屏息。 他们看着绒缎里的使盒、锦盒里的人头。 沈虎禅仿佛也觉得自己的颈项有些冰冷,他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良久,将军才说话了。 声音很低沉。 “沐二弟牺牲了他的爱子,司马卿痛丧了他的胞弟,如果没有沈兄,只怕杏儿今番也不能活着回到我身边,”将军用手指着杜园的人头,指尖仿佛有些微儿颤抖:“青衣也被揭破身份了,只怕不从也有危险……” 王龙溪握紧了拳头。 他的指骨发出啪啪声响。 “我现在确知有一个机会,万人敌势必会亲自出动的,但我也必须要亲自出手,才能引出他来;”将军悲痛地道:“敌方声势,日益壮大,我们牺牲的人,日渐添增,决战之期,不能再等,一击不杀,不如成仁。” 然后他平视众人。”这计划绝对机密,就只有在座的诸位知道。而执行这计划的,除了我之外,还须要一个人……” 舒映虹忽道:“将军,你不能去。” 将军道:“你没听到刚才燕兄的话么?事已至此,我不能不去。” 舒映虹忧虑地道:“万一……” 将军道:“人生在世,做任何事,只能顾全一万,不可只为万一。” 沐浪花道:“为何不多带点人手去,全力发动?” “按照计划,这样反而打草惊蛇,而且,我要先无后顾之虑,就算我失手身亡,也要这儿的基业不坠,才能一往无前,所以,这里的根基还需大家把持大局,不让万人敌有可趁之机;”将军沉着地道:“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我只需多一强援就已足够。” 王龙溪大声地道:“我去!” 燕赵忽道:“你去?你不适合!” 王龙溪连额上都暴起青筋:“我不适合谁适合?” 燕赵站出一步,向将军道:“将军,燕某在此侯命。” 将军向燕赵拱手道:“燕兄好意,在下心领,唯此地安危,尚须燕兄明眼操心。” 他转首向沈虎禅,道:“杜青衣可以说是因你而死的,万人敌对你也志在必杀;”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你去。” 他要沈虎禅去。 去杀万人敌! 沈虎禅才刚刚从万人敌的围杀中逃了出来,身上还有伤未愈。 可是将军什么人都不选,却就是选上了他。 ——沈虎禅去不去? 沈虎禅会不会去? (去杀万人敌;) (——或是为万人敌所杀!) (与将军一道去杀敌;) (——或是去保护将军不为敌所杀!) 众人都在错愕中望向沈虎禅。 包括殷殷期盼而又忧怀满心的楚杏儿; 沈虎禅倒底答不答应? 沈虎禅究竟会不会去? 稿于一九九七年三月正式在港成立“朋友工作室” 校于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台湾“风云榜周刊”开始连载《白刃的飞沫》 第四集:锋将 第一章 将军 “我去。” 这是沈虎禅的答案。 也是一个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很可能使他坠入万劫不复之境,但沈虎禅还是作了这个决定。 “好,”将军深深地望着他,然后宣布,“你先养伤,我们作好准备,时机一到就出发。” 沈虎禅没有问:什么时候出发?去哪里?怎样才可以见得着万人敌?如何才能杀得了万人敌? 他不问是因为知道,在需要告诉他的时候,将军自然会告诉他;在他不该知道的时候,他问了也是白问。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伤。 ——先把伤养好,才能再搏杀。 只有好的体魄,才能干大事。 金银财富、名利美人比起健康,根本不算是什么。 在还没有失去健康之前已省悟到健康的可贵,这才是一个真正自珍自惜自爱的人。 沈虎禅回到“牧羚楼”。 他现在的“任务”是养伤。 蔡可饥和徐无害送沈虎禅回到厢房。 “将军府里,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通行无阻,”将军曾这样对他说,“只有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乱闯。” “你住的地方?”沈虎禅随口问。 “我住的地方,是在‘将相门’后东楼南一房,我办事的地方是在‘戏夏台’,跟家人相聚,多在‘观鱼阁’,与朋友聚,则在‘笑悠堂’。平时亦多到后园的“赐子亭’散散步、练练功夫,一问人便知道坐落在什么地方,很好找,你要找我,随时欢迎。”将军笑道:“但燕兄住在‘听香小榭’,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敌人,如果没特别的事,或没有他许可,你最好不要去骚扰他。” “对,你最好不要来骚扰我。”燕赵居然也附和道,“有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去骚扰你的。” 所以在徐无害和蔡可饥送他到了门口的时候,沈虎禅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燕先生住的地方,离我这里近不近?” “近。”徐无害立刻道,“从这个走廊直行往西折,穿过小竹林、红枫道,在花丛里有三间小屋,其中左首那家,漆上蓝色的,便是燕先生的住处。” “三间?”沈虎禅仍不在意的问:“其余二间住的是谁?” 徐无害一时作不了响。 沈虎禅把手一挥,道:“既然不方便,就当我没问过。” 然后推门入室,正要把门关上,见蔡可饥、徐无害二人还未即时离去,便问:“你们有事?” “沈大哥,谢谢你救了我。”蔡可饥诚挚地道。 沈虎禅沉着地望着他:“你最想说的,还不止这一句。” “我知道我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栽培出来的,命是你救的,杀万人敌的时候,请也让我们一起去,尽一分力。”蔡可饥近乎要求似的说。 “你们已几乎死过一次了。”沈虎禅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你们不怕?” “既然已经死过了,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徐无害说,“怕的反而是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的诚意,可是将军麾下的事,总要将军来决定,我不可以越俎代庖。”沈虎禅温和地道:“我怕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你们还是直接求将军吧。” 他微笑着关上了门。 点上了灯。 房里有澡盆。 水还是热的。 灯气映着热气。 ——将军一向都很细心。 ——将军的手下把时间也算得很准。 沈虎禅脱光了衣服,进入盆中,坐了下来。 门敲响了。 “谁?” “沈爷,我们拿来了伤药、热水和毛巾衣服。” 不待回应,门就被推了开来。 四个丫环。 她们纤手有的提着木桶,有的拿着药味极浓的小包:“将军吩咐,这都是上好的金创药,还有艳雪红、七厘丹、急治内外伤,奴婢来替沈爷洗擦敷上。” 沈虎禅并没有觉得讶异。 他在晚宴前已洗过了澡。 这几个娇俏可人的婢女也是这样服侍他。 “伤药、热水、巾服留下,我自己会用;”他吩咐,“你们出去。” 他上次也是这样吩咐。 所以四个婢女也并没有讶异,分别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房里氤氲着水雾。 他倒去了洗涤伤口的脏水,再注入了干净的热水。 他坐在水里,觉得很舒服。 将军送来的伤药,也是罕见的极具功效的药草。 他一面洗澡,一面运功调息。 他头上冒出的黑气,和热水的白气混淆在一起,已成了混蒙一片。 ——其实,人生营营役役,这又何苦?只要求得一处舒适自在,又何须这般奔波忙碌? 可是,还有太多的事,需要自己来做。 在蒸腾的热雾里,他开始从头检讨自己这一个计划的进度。 他的计划就叫做“将军”! 将军,原是军中将领的意思,可是在下棋时,有一句“将军!”即是提醒对方,将要吃对方的帅或将,对方的棋局已面临战败的危机。 他的计划叫做“将军!”,主要便是对付将军的。 不过他心目中的将军,不止一人。 除了“铁剑将军”楚衣辞,还有万人敌。 他知道武林中有个铁剑将军,有个万人敌,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但将军和万人敌一向以来,都是对立的。 万人敌的上司是童贯,将军的上级是曾布,只不过曾布和童贯都听命于宰相蔡京。 蔡京逞私贪欲,播权误国,朝内朋比为奸,曾布终有所觉;要向蔡京反戈,可是以他在朝中势力,已动摇不了蔡京的根本,反遭蔡京进谗贬谪。 剩下楚铁剑,动用了武林中的实力,与万人敌的势力对抗,此消彼长下,在官道上,将军的形势也岌岌可危,但在江湖势力上,将军还可以跟万人敌别别苗头。 除了铁剑将军之外,在武林中,还能与万人敌相捋的势力本就不多,当然还有东北五泽盟和西南南天王。 沈虎禅本早有意思要铲除将军,以挫蔡京的锐气,但在童贯(原文为童贯,但结合上文,个人认为应为曾布)失势后,他的目标已转移到万人敌的身上。 可是万人敌并不易杀。 连沈虎禅也不知道万人敌究竟是谁。 他只知道这人所作的恶事,恐怕要比下江南采“花石纲”弄得天怒人怨的朱勔还要多。 一个能做这么多恶事的人,当然很有权。 ——若不有权,一个人再恶,也不能害太多的人。 但一个恶人手上又有权,为祸则巨矣! 在武林中,像万人敌的地位,当然还轮不到他唯我独尊,但要在官面上、黑白二道都能翻手风云覆手雨的,恐怕当前也只得万人敌一人而已。 在沈虎禅心目中,万人敌可谓是:通敌卖国,暴敛强征,助纣为虐,残民自快,当真是无恶不作。 沈虎禅天生喜欢杀这样的人。 不过这样的人也最不易杀。 沈虎禅既想“对付”万人敌,但也想“教训”将军! 铁剑将军在曾布得势时,其声势何尝不是日中天,排斥异已,威福也作够了,如今虽是对抗万人敌的一支劲旅,声望也不复当年,沈虎禅心里也希望将军活该受罪。 ——如果将军无罪可受,他也要让将军受受活罪! 三阳村的居民被强迫缴重税,沈虎禅第一个就想到向将军借款。 他其实比唐宝牛和方恨少先一步找到侯小周。 可是侯小周告诉他许多事。 许多有关将军为富而不仁的事。 从侯小周那儿,沈虎禅肯定了一件事。 钱。将军是不会借给他的。 要“借”将军的钱,惟有抓住他的罩门。 ——将军的“罩门”是什么? 侯小周建议沈虎禅:绑架将军的女儿。 沈虎禅的回答是:与其绑架将军之女,不如绑架将军。 侯小周为沈虎禅的大胆构想而震住。 沈虎禅叮嘱侯小周不可说出去。 所以侯小周在见到唐宝牛和方恨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沈虎禅来过,也不提“绑架将军”是沈虎禅的意思。 事实上,沈虎禅也不得不进行“绑架将军”的计划。 因为他有一个结拜兄弟:张炭,竞在这时候遭人绑架了。 他和唐宝牛、方恨少、温柔。张炭等七人结为兄弟姊妹,人称“七大寇”。其实,他们所作所为,不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但官道、白道上的人,总拿他们当贼办,故称之为“寇”。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反正是正义之士的不管黑脸白脸都还是正义的,若是奸恶之徒,涂白了脸还是奸恶的。要在这荆棘遍地的世途持正卫道,总得有:“是邪道就来吧”的决心。 正道就是面对误解纵然受伤也敢去走的长路。 在这血是冷的、眼神是冷的、连诗也是冷的人间,他们不肯做人做得完全没有体温,就得要以身上鲜红的血来温热这世间。 张炭被绑架,这使得沈虎禅忧心如焚。 对方通过任笑玉,捎来了一个讯息:只要沈虎禅绑架了将军,他们就愿以张炭来交换。 这使得沈虎禅更下定决心:绑架将军! 任笑玉是沈虎禅的朋友。 好朋友。 任笑玉不能容让“长风剑客”宓近秋横行江湖,况且双方都是使剑的,宓近秋也容不下任笑玉的傲慢,故而与之决战。 宓近秋毕竟是“三代第一剑”,任笑玉三战三败。 可是宓近秋也杀不了他。 宓近秋杀不了任笑玉,却趁任笑玉不在的时候,挺剑把任笑玉的家人杀个干净。 任笑玉在悲愤狂怒中,要找宓近秋拼命。 是沈虎禅拦阻了他。 沈虎禅授之于“无用之刀”。 他要任笑玉把“无用之刀”,转化为“无用之剑”。 任笑玉天性聪颖,很快顿悟。 ——无用之用,当为大用。 无用的剑法,看来杀不了人,才真正能杀人。 ——宓近秋精通剑法,欲以剑法胜之,那是攻坚,不如以刀克制,反而是趁虚。 任笑玉四战宓近秋,终以“不求胜”的剑法先伤了宓近秋的尾指、中趾、左耳、脉门,让对方血流不止。 宓近秋初不甚为意,久战之后,终于虚脱,丧命在任笑玉剑下。 任笑玉得报大仇,全仗沈虎禅。 他要报答沈虎禅。 同时,沈虎禅经过打探之后,也知道了一个事实: “铁剑将军”旄下高手如云:除了长风(“长风剑客”宓近秋)、须弥(“大须弥金厉手”沐浪花)、将军(“铁剑将军”楚衣辞本人)外,还有“将军旄下,三面令旗”:楚杏儿、“兜罗宝伞”王龙溪、“七色剑客”舒映虹,还有一干武林高手强助,诸如:“天命难违”王不从、“巨人刽子手”慕小虾、“蜻蜓剑”徐无害、可马兄弟、十一少年剑……等人。 还有敌友不知莫测高深但常在将军身边的燕赵……以及许多隐身未现的高手。 沈虎禅知道:要拿下将军,若硬拼直闯恐怕毫无希望,惟一的方法,要先行智取。在有利时机里,才来力擒。 要这样做,第一件事就是要: 接近将军! 第四集:锋将 第二章 布局 要接近将军,就得要有借口。 完美而且重大得足够打动将军的借口。 任笑玉为报沈虎禅之情,自荐要以他为引,让沈虎禅得以接近将军。 ——他杀了宓近秋,将军必欲食其之肉、啖其之骨、枕其之皮。 如果沈虎禅能替将军“杀了”任笑玉,将军对沈虎禅必“另眼相看”。 当然,以将军之谨慎多疑,“杀”一个任笑玉,恐怕还不足以取信于他。 至少,还得要多办一件事。 将军“志在必歼”的“对象”当然就是“青帝门”;东天青帝任古书、神判祖浮沉、电侠雷唇。 恰巧,“东天青帝”也欠了沈虎禅的情义:他曾利用沈虎禅承担恶名,替他除去几名谋叛的逆徒。 沈虎禅于是求助于东天青帝。 东天青帝与将军、万人敌为敌已久。他深知:如果不靠沈虎禅,单凭他自己的实力,既灭不了将军,而且在长期对抗之下,极可能为万人敌所灭。 他乐于“成全”沈虎禅。 ——沈虎禅的作为,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过。单止任古书身死,将军或还是会有怀疑的。 任古书需要“陪死”的人。 他也要借此来试探一下身边的“吉儿”。 他一直都对这“吉儿”的身份存疑。 “青帝门”有两个大将军,一是精通谋略、阵法和易容术的“神判”祖浮沉,另一个是“电侠”雷唇。 雷唇在三个月前被万人敌的部下谭千蠢的“旱天雷”震碎了心脉。自忖必死,便想在死前,再为“青帝门”尽最后的一点心力。 但他也有一个要求: ——他要沈虎禅务必要格杀千蠢和尚,替他报仇。 至于祖浮沉,一向精擅易容,要把正处于匆忙惊惧中的舒映虹、楚杏儿等骗上一骗,还不是太难的事。 于是“将军行动”开始。 任笑玉知道将军的义弟“飞声剑客”沐浪花,有个很不像话的儿子沐利华,成天流连在“金陵楼”。 任笑玉有个红粉知音。 裴翠。 她知道这个“纨绔子弟”的一切事。 局便从这儿先下第一子。 翡翠知道沐利华倚仗权势,必定闹事。 ——就算沐利华不主动闹事,翡翠也一定有把握让沐利华闹起来。 ——骄纵惯了的少爷就是骄纵惯了的,正如狗改不了吃屎,不管黑猫白猫都爱吃腥是一样的道理。 果然,经翡翠一激,沐利华便闹了起来。 沈虎禅一早便藏于柱中,待机而发。 任笑玉也早在那儿,准备出手。 可是干算万算,算漏了正好方恨少和唐宝牛也来找侯小周,而侯小周也恰巧带他们上“金陵楼”来消遣。 其间,侯小周又刚好把方恨少叫了出去,所以就更没有人能制得住唐宝牛的牛脾气了。 唐宝牛挺身护花,大闹金陵楼,力搏司马兄弟,决战沐利华,这一闹,有人已去通知沐浪花了。这出戏,已不能不唱下去。 任笑玉只好出头。 沐浪花也出现了。 沈虎禅只好按照原定计划,裂柱而出,任笑玉假意败走——却真为沐浪花“飞声剑影”所伤,伤得还真不轻。 ——做任何事都是得要付出代价的。 ——更何况是“将军!”行动这件大事! 沈虎禅也付出了代价。 他的“代价”是自己的好兄弟唐宝牛误解了他。 不过,沈虎禅并没有不放心。 他以为翡翠会事后向唐宝牛解释一切的。 ——翡翠事后的确找到了唐宝牛。 ——他也如计划“接近了”将军。 ——将军也果然要他杀任笑玉,灭青帝门! 但是,翡翠并没有告诉唐宝牛真相。 唐宝牛也没再遇上方恨少。 然而沈虎禅已在行动之中,身不由已,情非得已,已不能急流勇退了。 故而,在无妄山上,沈虎禅真的“杀了”决心求死的雷唇,“逼”任笑玉跳崖“自尽”,可是,在唐宝牛的纠缠之下,只好击倒了他。 幸而翡翠“及时赶到”,载走了唐宝牛。 ——反正,唐宝牛不是将军“志在必得”的人物,将军也不追究唐宝牛的事。 沈虎禅当时也不得不击倒唐宝牛,否则前功尽废,赤胆忠心的雷唇也只有枉死了。 继而,沈虎禅独闯“青帝门”。 他肯定除了舒映虹,将军也一定派其他的人来监视他的行动。 所以他不能有任何差错。 ——“神判”假死,他借着炸药的凌厉威力,把楚杏儿和舒映虹扫进“活门”里,其实,“东天青帝”任古书和“神判”祖浮沉也在这一刹那间,滚人另一“生门”去了。 ——炸药如此猛烈,连尸首都不全,实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如此,沈虎禅夺得了大功。 获得了将军的信任。 将军一向知人善用,他之所以这么快就信重沈虎禅,一是确惜沈虎禅之才,二是因万人敌大敌当前,加上心想“五泽盟”、“南天王”跟万人敌结盟在即,不得不起用高手以歼万人敌。 危急匆忙间,已不能作耐心的观察、更好的选择。 ——但凡急于求功,就不能步步为营。 ——要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不加盟万人敌阵营里,首先得要把“高唐镜”拿到手! 就算将军不发动,楚杏儿也迫不及待地发动了。 ——她当然不只是为了“照镜子”。 ——她很有信心: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夺高唐镜”的行动,同时还要证明一件事,唐多令、冷秋帆和兜玉进,究竟哪一个人对自己是真心的? ——结果有“真心”的是冷秋帆。 “真心的”先死。 沈虎禅因救楚杏儿而参与夺“高唐镜”之役,因而直接与万人敌部属起冲突。 不过,这样一来,沈虎禅跟将军一派,也结下不解之缘;将军也更加赏识信任沈虎禅,以致在对付万人敌最重大的行动里,也指定要沈虎禅上阵。 ——因为他是锋将。 能突破万难、扭转乾坤的锋将! ——善战!能战、敢闯、是谓锋将! 澡盆里氤氲的雾,逐渐稀薄了。 沈虎禅也把心里的“布局”整理出一个轮廓来: 他已经进入将军组织的核心。 他似得到将军的信重。 他要借将军的力量来查出万人敌到底是谁。 他同时要“绑架”将军。 ——在为富不仁者的身上榨取财富,给良善的贫苦人,这是“七大寇”最喜欢做的事。 ——他们简直当作是天生的职志。 如果可能:他想连万人敌也一并“绑架”。 从这些日子的接触,他觉得:伤佛万人敌要比将军更残暴、更可恶、更罪无可逭! 不过,他首要的是养好身上的伤。 这点他很有信心。 ——他和唐宝牛,都是伤得重、好得快、痊愈得令人不敢置信的人! “你们真是铁打的!”结拜妹妹温柔曾这样形容过他们:“受伤对你们而言是一种刺激,而且就快要变成享受了!你们简直似是为受伤而活!” ——温柔也许说得夸张一点,可是,说真的,他还有什么伤没受过! 他这样想的时候,脑子有点疲倦了。 眼前的视线也有点模糊。 ——毕竟是太累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种感觉唤醒。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他也不明白何以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那感觉很熟悉。 那感觉只告诉他两个字一个讯息: 危险! 他猛地跳了起来。 水花四溅。 水花溅得还不及他的身法快疾。 “噗”的一声,桶底里,凸出了一截枪尖,穿过水面,在烛光下亮晃晃的一闪。 要是此刻沈虎禅还在澡盆里,那么,枪、桶、身体,得要被穿成一体。 烛火一晃。 刀光一闪。 沈虎禅人在半空。 刀光闪自他手中。 原来他的刀一直没有离手。 所以他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出刀。 “叮”的一响,枪尖被削了下来。 木桶裂而为二。 水溅满地。 沈虎禅撞破窗棂,掠身而出。 他把衣服往腰间一围就到了屋外。 他当然来不及穿上衣服。 ——敌人的速度极快。 沈虎禅到了楼外的时候,只见一闪而过的身影,在竹风叶影,朱阁青檐间不见。 沈虎禅追了过去。 在风里的竹仿佛在叹息,叹息到深浓时,又成了轻泣。 一声叹息都像一个令人心折的故事,听得在黑夜里的枫叶,都隐没了令人心醉的霜红。 谁到了这里,相思的人便不成眠,寂寞之外还会有些凄淡。 因为这儿除了竹枝在叹息,枫树在叹息之外,连小桥流水,也在叹息,连远在天边那一钩初出道的峨眉月,也像一句未完的叹息。 来到这里,听到这一声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难免也会叹息。 枝叶掩映间,溪边隐约有三间精致的小阁,像是三座安谧的墓园。 淡淡的幽香,像一缕诗魂般的袭入鼻端。 沈虎禅手持着刀,心道好险: 他细察过将军送来的药,药是上好的药材所配制,只治伤,没有毒。 可是他没有注意那几桶水。 那蒸腾的水气,几令他昏睡过去。 ——如果刚才他昏睡过去,那么,他现在已昏死在木桶里了。 所以,当他现在闻到这似有若无的香味的时候,特别提高了警觉。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座小亭。 亭上写了,“听香”两个清俊的字,下款也是两个小字。 沈虎禅想要看个清楚。 因为在此际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感觉这两个小字特别亲,而且事关重大。 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 ——要不然,他早已伏尸木桶之中,血水和澡水同一颜色了。 不过,夜色凄迷,要注视得要以眼力掀开重重深幕。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他的背后向他长吟道:“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惜现在已近夜央,不是黄昏了。沈兄却如此雅兴,来这里弃衣抱刀,中夜听香乎?” 沈虎禅没有立即回头。 他已低首在那一带溪流里看见倒映在自己身后的人: 古来悲歌慷慨之士—— 燕赵。 第四集:锋将 第三章 我对菊花免疫 没有人可以想像。在这么柔和的夜里,燕赵像一头月下的狮子,凛然不可侵犯,傲然不可匹敌。风过处,他烈火似的铁髭子黑云似的戟发乃至衣褶上战阵一般的折纹,都是愤怒的,不过,奇诡的是,他的神情却是温和的,那是一种宁静柔美的感觉,接近于一种王者的气态。 他穿着月光似的锦袍,就像月下雾中的一条幽静得发光的流水。 那么雄壮的一个人,那么威武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他五官特别突出,一定会给乱发怒髭所掩盖,他的气态特别温文,随便站在那里都会给人一种逼人但又不侵人的感觉。 但他却让人感到极端的静和美。 甚至还带有一种易水送别的凄凉。 沈虎禅低首看流水。 流水静得像一面玻璃。 身后的人也静得像一抹幽光,全不真实。 但他知道身后的来者可能便是他生平首遇的第一高手。 ——这人的武功出手,高到什么程度,连沈虎禅也无法估计。 对这个人,沈虎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甚至宁愿与将军或万人敌对决,却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人。 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格杀“勾漏妖尸”革动地,威震天下,从没有怕过谁来,从没有不敢面对心事。 但在他心里,有四种人他是不敢与之为敌的:一是大仁大义、无私无欲的人,这是他所无法企及的;二是他所喜欢、敬爱、尊重的人,这是他不能对抗的;三是没有能力抵抗的人,他不能以武力去伤害弱者;四是他所完全不了解的人——他连对方武功高低、人格是好是坏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与对方为敌? 燕赵,在他心中,无疑就是第四种人。 “我没有雅兴,”沈虎禅直截了当他说,“我是来杀人的。” “杀人?”燕赵倒是一愕,随即道:“沈兄半夜三更不穿衣服提刀出来杀人也是一种雅兴。” “身体肤发,父母所生,天地所造,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并不怕燕先生见笑;”沈虎禅抱刀端然地道,“我对杀人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只不过因为有人要暗杀我,我只好追杀要杀我的人了。” “有人暗杀沈兄?” “就在刚才。” “凶手必然是趁沈兄沐浴时行凶的吧?” “不错。” “他大概没有料到沈兄就算在沐浴时也不放松戒备。” “一个武林中人,就连睡觉也不应放弃戒备。若不抱着刀洗澡,便得要光着身子挨刀。” “他逃到这儿来了!” “我相信他也早逃离这里了。” “人说沈虎禅是武林中第一号战将,”燕赵的眼睛眨了眨——像他这么一个壮烈的汉子,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的,热切的,甚至接近多愁善感的,“可是,今天我在听了杏儿、无害和小蔡的转述后,我觉得你还是一名闯将。” “哦?” “战将是凡有必要的战斗都绝不回避,甚至视战斗为激励,一如刀要在石上砺磨才见其锐利;”燕赵补充道,“闯将是无惧困境,面对危艰,能聚集力量,突破困境,越险恶的环境越现出他的本色。” “我只觉得我自己是个锋将。” “锋将?” “遇到不公平的,我就争个公平;遇到不合理的,我就争取到合理为止。遇到人欺负人,我不准许它发生;遇到巨大的压力,我就会往压力的中心挤兑过去,看能不能挤出一条路来;”沈虎禅说:“别人以刀口向我,我只好以刀锋向人,比比看谁的刀利。” “好一个锋将!可是,当这种人,背负的包袱太重,面对的敌人太多,一辈子都难以有快乐的日子过。” “所以,刚才有人要杀我,”沈虎禅心平气和地道:“不过,在人生的漫漫长道上,只要每次完成了一件小事,正如在千里之路途中迈了一小步,我就会很满足。” “我听过你很多传说。” “一些人把一些故事传了开去就是传说,我也听过你许多传说,但不一定相信这些传说。” “我听到的是你杀人的传说。” “我救人远比杀人多,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传传我救人的事。” “那也许是因为杀人比救人刺激,人们都喜欢听让他们刺激的故事。” “那么说来,人是喜欢看人死,不爱见人活了?” “也许是因为你杀人的故事都太过刺激紧张之故,”燕赵缓缓地道:“当年,‘海狼帮’里的三大高手,省无名、江方寸、革动地辱杀了你全家……” 沈虎禅忽然握紧了拳头。 燕赵话题一转:“可是你都一一报了仇。你杀‘勾漏妖尸’革动地时,才十三岁,革动地根本没把你瞧在眼里。你投贴拜山,革动地打着呵欠叫门人把你宰了,没料一个呵欠没打完,五个门徒全给你放倒了,革动地出手一连伤了你二十六处……” “二十八处。”沈虎禅沉声道:“不过,他也吃了我一刀。” “一刀便要了他的命”燕赵感慨他说,“革动地横行天下,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江方寸以‘胜雪快刀’名震大江南北,听说你要来杀他,他一向谨慎,宁可避而不战……” 沈虎禅唇角掀了掀,也不知是笑还是讥诮:“他逃亡三千里,连换十八行宫,调度四十九死士,终日镇守两侧……” “结果,他连身边的大劈刀都未来得及抄起,便给你自宫外挖了一条长达两里的遂道,直通他的卧室,破土而出,一刀刺入他的胯内。”燕赵道:“江方寸和革动地一死,就不怕省无名不惶惧了。他外号‘杀手王’,你去杀他,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调度了七十七名杀手回来护他,结果,路经心月桥的时候,一把银枪搠破轿底,直刺入轿内……” 沈虎禅淡淡地道:“省无名却不在轿内。” “可是你早料着了,省无名在轿外扮成七十七名杀手之一,立即跃到桥下,追杀在水中挺枪的勇士。结果,你却潜伏水中,一俟他跃下来,便一刀格杀了他。”燕赵说:“你们一得手就走,那七十六名杀手,连出手都来不及,杀手王便教你在他们面前杀了。” “也许你更该记住,”沈虎禅道:“我之所以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全因挺枪出手那位唐宝牛的功劳。” “唐宝牛跟你也是不打不相识。你十三岁杀革动地,十四岁杀江方寸,十六岁杀省无名,十五岁的时候,杀的是妖言惑众、倚势虐行、甚得当今天子信宠的方士不笑上人。这几役、无一不使你名动天下。你跟唐宝牛,就是在杀不笑上人此役中不打不相识的。”燕赵耳熟能详般的道,“唐宝牛对你的威名不服气,他要跟你决斗,你却说要先杀了祸国殃民的不笑上人,才放心跟他决一死战。其实,你武功远胜于唐宝牛,故意把战斗延后,他心急与你决战,故而跟你同掘隧道,通往不笑上人的丹房,一挖就挖了三个月,这段期间他与你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就成了好朋友,这个斗,便再也决不成了。” 沈虎禅有点感触地道:“那是因为唐宝牛的确是条好汉,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决斗。” 燕赵的眼光看进沈虎禅的眸子里,好像一直要看到沈虎禅的灵魂里似的,“可是你这次却为了杀任笑玉,而重伤了他。” 沈虎禅悠然道:“你没听说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几句话吗?” “听过,”燕赵微笑道,“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本身也需要有雷霆气魄,霹雳手段,不是人人都能为之的。” 沈虎禅一剔眉毛道:“我只是奉将军之命行事。” 燕赵笑道:“是真的吗?” 沈虎禅反问:“难道你要我抗将军的意旨?” “那也不出奇。”燕赵捻着须角道:“我不是将军的敌人么!” “只不过,我倒要提醒你一件事。”他又附加了一句:“你杀不笑上人的时候,用的方式,跟杀省无名相同:一个好的杀手是不该重复他杀人的方法的。” 然后他下结论地道:“杀人的方法一旦相同或相近,就予人有迹可寻,很可能便杀人不着反杀已了。” “我却认为:不管古刀宝刀,只要杀得人就是好刀。”沈虎禅不以为然,“只要杀得了人,用什么法子都可以,包括用重复的办法;这正如对症下药一般,药苦、药涩、药毒以攻毒都无所谓,只要能治得了病就是好药。” “可是好药是要名医才开得出来的,刀能杀人,不在刀,而在人会不会用刀;”燕赵说,“你是能用刀之人,所以你曾利用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复生,震住了对手,把‘青帝门’的第一流高手公羽敬也一刀就杀了。通常,你一刀得手,别人连你的刀也看不见,根本不能对抗你的刀法。不过,你杀人的手法,却不似刀法那么难以捉摸,莫测高深。” 沈虎禅正色地道:“你是要告诉我:杀人的方法要似刀法一样,让人倏忽难防?” 燕赵眼睛发着亮,含笑不语。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虎禅庄重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要和将军一起出去对付万人敌,我希望你是他的强助。我希望是你一刀砍下万人敌的头颅,而不是将军遇了祸;”燕赵说,“将军是我最好的敌人,我不想这么好的一个敌人,却让别人家给杀了。” “你不怕我知道了这些,却用这些法子去杀将军吗?” “如果你要杀将军,就算我不告诉你这些法子,你也一样会去杀他;”燕赵不慌不忙他说:“假如将军是这么好杀,我早就得手了,何必劳你费事。” 沈虎禅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敌人?” 燕赵也笑了:“你真的是将军的朋友?” “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试出那人是不是你真正朋友,有什么法子?”沈虎禅反问。 “什么法子?” “跟他交朋友。”沈虎禅说,“只有跟他交朋友,才能知道他是不是你的真正朋友。” “你知道怎样才能试出他是不是你的敌人?” “请说。” “与之为敌,”燕赵说,“只有在对敌的时候,你才会确切地知道,他是不是你真正的敌人。” “看来,要知道一个人是敌是友,通常都是要付出代价。”沈虎禅说,“相当大的代价。” “除了敌友,我现在还想知道一件事,代价可能更大。” “什么事?”沈虎禅诚恳的问。 “你的武功有多高?”燕赵眼里闪着精灵一般的烁芒,“或者,你的刀有多快?” “你很想知道?” “嗯。”燕赵沉着地道,“惟有知道了这些,我才能确定:你或者将军,有没有希望活着回来。” “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逼我出手。” “而逼你出手也只有一个方法,”燕赵沉吟道:“是我先向你动手。” 沈虎禅沉默了一阵,凝肃地道:“是我先行闯入这里,你大可为此向我动手。” “对,你闯入这儿,却被我发现了,要不然,说不定你是来谋刺我的,而今,你只好说成有刺客暗杀你,你一路追到这里……”燕赵接着道,推论下去:“为此,我为自保,杀你也是应该的——假使我杀得了你的话。” 沈虎禅不再说什么。 他在等。 ——等燕赵的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动手还是拱手?朋友还是敌手? 燕赵忽然笑了。 哈哈长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来杀我的,你也不知道我究竟跟那名要杀你的杀手有没有关系;”他爽快地道:“不过,无论如何,刚才那名杀手用这种方法试图去暗杀你,那是件极愚笨的事,因为,你也曾用过类似的方式,去杀了江方寸、省无名和不笑上人。” 燕赵这么一说,一下子,一触即发,剑拔弩张的气氛全一扫而空。 这园子清幽的气氛也好似生气蓬勃起来。 沈虎禅也笑了。 他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三间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你存心咒我?我又未分成三截,一个人怎住得下三间房子?”燕赵笑说:“以前有一桩案子,就是有两间大仓库,里面却空空如也,却只摆放了一尊佛像,四大名捕出动了追命去查,才发现……”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要引人去查探这件事,等到他想引出来的人也过去检查佛像时,他才发动石像内的机关,喷出毒箭,狙杀来人。”沈虎禅接道,“所以,秘密本身就是要人好奇想揭破这个秘密。” “那一役,追命机警,幸而未死,只受了点伤……”,燕赵语音一顿,忽道,“这三间房,我住一间,其余两间,都是秘密。” 沈虎禅淡淡地道:“幸亏我不大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燕赵道:“你不好奇?” “不,”沈虎禅道,“是我不想早死。” “可是,这秘密你却很想知道。” “凡是知道秘密都是要交出代价的;”沈虎禅道,“就算对方只要你不说出去,但那也是一种代价。” “但这秘密却是人。”燕赵神秘地说。 “凡是秘密都跟人有关。”沈虎禅似仍不大动心。 “不过你却很关心这人。” “哦?”沈虎禅有点动容。 燕赵领他到右首那家漆上黄漆的房子,房前有一丛菊花。燕赵笑着指了指:“目前这房子的主人,也是个爱菊的人。” “一种爱其实也是一种病,不管爱花爱草爱书画爱美人都是。”沈虎禅谐谑他说:“还好,我一向都对菊花免疫。” “只恐你对爱菊花的人未能免疫。”燕赵一面笑着,轻轻一挥手,髹上黄漆的门依呀一声,开了一半,里面一片漆黑,燕赵招呼道:“进去吧,秘密一向都是喜欢躲在黑暗里。” “但愿,”沈虎禅随燕赵走了进去,“在里面没有蛇和老鼠就好了。” 第四集:锋将 第四章 大方无隅 ——沈虎禅跟燕赵进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里。 屋子里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 其实这种特异的味道并不特异。 ——凡是读书人、爱书人的房子都会有这种味道。 书味。 书的味道。 ——也许,所谓的“书卷气”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有人称之为“穷酸气”。 屋里果然有很多书。 沈虎禅是“摸”出来的。 屋里并没有人。 他没有问燕赵。 他知道燕赵该说的时候准会说,不然问了也没用。 一个聪明人,当然知道不该问时就不问,可是,该问时就一定要问。 ——这世上却又有另一种人,除了不该问、不该说的时候偏偏乱问多说之外,还用不问不说来企图使自己不暴露弱点,看来更讳莫如深的人! ——这种人其实要比问个不停说个不休的人更悲哀:盖因有些人做事根本乐得人来问,有些事也必须要有人表示意见,一个怯于表达己见而又不敢请教他人的人,学识见识极有愈来愈差,最后难免遭受淘汰的命运! 智者永远懂得把握时机发问,争取机会发言。 ——问重要的问题,说有份量的话! 沈虎禅不问是因为燕赵既然把他请了进来,就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事。 ——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但燕赵只是说:“坐下来。” “我们在黑暗中坐下来,”他的声音黑暗一般的沉静而孤寂,像夜一般,“等他回来。” 然后就不再说话。 外面有如刀般的冷月。 屋内才是平实而孤独的夜。 沈虎禅坐下来,运气调息。 ——像他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以过人的精力应付猝起的惊变,也许就是因为他能在任何时候,都争取了时间休息! 渐渐有光。 光是从屋外“浮”起来的。 当光线自屋板缝筛进来的时候,让屋内的人有一种荡漾在舟上的感觉。 灯光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美,而且是华采中总带点寂寞。 有人在黑暗的楼里头挑了一盏灯,远远地、蹒跚地行了过来。 两个人。 一盏灯笼。 细声说话。 轻声笑。 还唱了几句江湖的歌、旅人的词、伤感的曲: 不知是谁吹起谁家的笛 在寒街陌生的楼头 我把异城守成神州 在暗杀血染长街的夜 彼此都忘了江湖传说 我在城深时戊守日落 想起我在寂寞的时分 你该会记起我 你该会想念我 我是披着发的男子 光线凝聚在门外。 来人已到了门口。 门开了。 温暖的笑语涌了起来,如潮拍岸。 温暖的灯光像潮水般流了进来。 温暖的人影也投进屋里来。 同时间,屋内屋外的人,隔着一道门槛,都看见了对方! “有人!” 对方惊叱了一声。 沈虎禅已掠了出去。 像一道旋风。 一道来自黑暗里扑向灯光的旋风。 灯光一晃,将熄未熄。 ——当世界上的灯火将灭未灭,有哪一个豪壮的身躯,及时护往那一点希望的火? 有。 有人护灯。 一个纤瘦的白衣人影。 这人身法奇快,一拦身已护在女子和灯前,出掌、折扇一递,刷地张了开来,紧接着一声清叱:“给我躺下!” 折扇张外,灯火映照,横空书了“大方无隅”四字。 他身法快,出手也奇。 可是他扇子才递了出去,发现灯笼已落入来人的手里。 鼻端还袭来了一股檀香味。 这终于唤醒了他的回忆。 这使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好朋友。 他的结拜兄长。 沈虎禅! 却不是沈虎禅是谁? 当然是沈虎禅! 沈虎禅笑唤:“大方,是我!” 白衣书生忍不住又跳又笑,一把抱住了沈虎禅:“大哥,是你!你怎会到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那头牛在哪里?发生了好多事哎!该死,我没想到是你!你再不作声我可能会伤了你啦。我差些儿就再也见不到你啦!你有没有见过将军……”他一叠声又问又说,像出闸的激流关不住。 沈虎禅只淡淡地笑道:“刚才你那一招‘晴方好’,进步了,但乍看你的纸扇,还不知道是你。” 白衣书生当然就是方恨少。 ——他瘦了,脸色苍白,身上还裹着伤。 方恨少一听沈虎禅赞他,顿时乐忘了形,笑得嘴巴也合不拢。 然后他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 “燕先生也来了!”他因而记起身边的女子,向沈虎禅说:“她是明珠姑娘……我跟她说起很多……有关你的故事,” 沈虎禅只见灯笼后一个娇憨清纯、无暇无邪的女子,用一双清人心肺的明眸在观察他,便笑道:“反正他说的是故事……好坏都不可尽信。”他说着的时候,发现明珠身上有多道瘀伤,对这样一个纯真可爱但又透发了一种迷人的魅力的女子,这样出手太不珍惜了吧? 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禅叹了口气,道:“有时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来。 一下子,她吹弹得破、白净如雪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泪。 在寂寞的夜色里愈见晶莹的泪。 沈虎禅一怔,忙要扶起:“这算什么?” 明珠跪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禅:“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种少见的严肃,说:“你也要救救那头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让他取得高唐镜。” 沈虎禅苦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阿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燕赵忽道:“你们既然已见了面,何不到屋里面慢慢说个分明?” 原来在那一次,在“金陵楼”里,侯小周把方恨少静悄悄的唤了进去,以致他对后来唐宝牛大闹金陵楼,力斗司马兄弟,苦拼沐利华的事,完全无法参与。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变故。 侯小周可以说是“金陵楼”的常客、熟客,也是贵客与恩客,像他这种名门之后、王孙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设在这种“有声有色”、“大鱼大肉”的地方进行,所以,他在“金陵楼”另辟有一室,名为“扫眉阁”,常年留给侯小周待客用。 侯小周一进室内,即对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为意,还趁机说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从错中来的?做错了才知道什么是对!对不对?错有什么要紧,那是对的序幕,世上没有大是就没有大非,同样的,平庸的人才没有大错也无大对!沈大哥说过英雄都是忘了过去的错失以图未来的人。所以怕什么犯错!人不敢犯错,宁可不做,这才是无可救药的错!” 侯小周没料引出了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后脑,“这道理我好像听谁说过?” “我对很多人都训示过;”方恨少忙道,“可能流传出去了。你犯了什么错?”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该带你们两位来这里。” “对,这种地方,销金丧志,随声逐色,是不大适合我们这些洁身自爱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好酒贪花,慕色多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断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才把你们两人也扯来了。哎,怎么却碰在一起……他来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谁?” “沈虎禅。”侯小周道,“你们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兴得几乎没立刻跳起来,“他在哪里?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厅里。”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厅?怎么我没看见?”方恨少狐疑地道:“我总不会连沈老大都不认得吧?” “他就藏在柱子里。” “柱子里?”方恨少更加不可置信,“他在柱子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侯小周愁眉苦脸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件事关系到沈兄的大计和安危,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担待了下来:“我自会省得,你说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来,方恨少才知始未。原来沈虎禅已先他们而找过侯小周,在听了侯小周一番陈辞之后,跟后来方恨少和唐宝牛作出几乎是同一样的决定:绑架将军,勒索一笔不义之财、接济了三阳县难民再说。 这决定使沈虎禅跟侯小周详细打探接近将军的方法。“接近将军”可以趁机下手绑架将军;并且可以趁此多了解将军的虚实。 这行动就是“将军”! 将军身边,高手如云,而将军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测,要绑架将军,除了要“接近”将军之外,还须得将军“信任”,以期可以进行绑架计划;趁势消灭另一恶势力:万人敌。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将军,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将军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将军的人,就得要找借口先行“接近”将军的人身边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沐浪花。 透过的“桥梁”是:沐利华。 沐浪花本身是个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练、精明、武功也高绝,要骗他并不容易;可是他有一个不长进的儿子,通过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会太难。 ——一个人要是不长迸,那就等于浑身都布满令人可乘之机。 沐利华就是这样子的人。 他好色。 他对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会再来金陵楼闹事。 只要翡翠对他瞧不起,不顺从,事情必会闹大。 事情一闹了开来,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华不顺眼。 他本来就要教训这个纨绔子弟。 何况他还欠沈虎禅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华和司马兄弟就绝对应付不了。 那时沈虎禅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闹,必有人去通报沐浪花—— 沐浪花是个律已甚严的人,只不过他过分溺爱这个独子,无论是这个儿子在欺负人或是被人欺负,他都一定得丢下手边的事赶过来的。 ——这样一来,沈虎禅正好跟他建立交情。 计划于是定了下来。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楼里的人—— 将军一向眼光独到,深谋远虑,他认准金陵楼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品流复杂,又位居要冲,是必争之地,所以预先布下“眼线”,这眼线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将军的人,另一方面,将军又暗下授意,要他为万人敌所争取过去,是为万人敌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实却成为将军派潜万人敌的“死间”之一。万人敌“三大外援,全都成为将军所布下的“过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将军通风报讯,也不能太露痕迹,于是翡翠成了侯小周与将军之间的“线”:联络人。 翡翠既是侯小周的人,当然乐于效命。 ——要激怒沐利华这种公子哥儿,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况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当特别的因缘。 故而一切准备就绪,沈虎禅布好了局,一切就只待沐利华踩人网中。 只不过,这场“好戏”究竟在什么时候上场,侯小周并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后,沐利华上金陵楼的时间日期,只有翡翠才测得准,侯小周因要应付将军和万人敌愈来愈紧张的对峙局势,而不能分身,同时,也不敢对这件事太过参与,以免暴露身份。 这次方恨少和唐宝牛来找他,他只想先把将军的种种劣行说上一说,让两人心里先有个数,待沈虎禅出现的时候,再把计划详细地告诉他们。 侯小周也顺便把他们带上“金陵楼”。据侯小周说:万人敌一直对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踪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这次藉故带两个外宾到金陵楼去,他也是想借此向翡翠打听一下,沈虎禅究竟在什么时候动手? 没料,他们上金陵楼的时际,正是“将军计划”进行的日子! ——因为沐利华上了金陵楼。 侯小周一上去,就听到任笑玉的叹息。 那是暗号! 但他知道不对劲的时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迹。 他心里大为焦急。 所以,他在“行动开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个人叫了进去,告诉了这些前因后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唐宝牛扯走。 ——因为方恨少比较了解唐宝牛的个性,由他来扯走唐宝牛,比较不引人生疑。 他告诉方恨少这些事,也是以防待会更引起误会,造成混战或不小心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宝牛,一是因为他见唐宝牛对翡翠一舞如痴如醉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愿离开,二是以他所见方恨少说什么也比唐宝牛机警敏捷而且好说话多了。 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进来细说从头的原因。 第四集:锋将 第五章 有鱼·有鱼·有鱼 方恨少一听,叫了起来:“那我们还不赶快通知老唐!不然,他必会闯祸的!” 可是话未说完,厅外已传来吆喝和动手的声音。方恨少急道:“你去制止他们呀!” “不行。”侯小周似有难言之隐,“我已被钉梢了。” 方恨少道:“钉梢?人在金陵楼么?” 侯小周肯定地道:“你也要小心些……她就是明珠。” “她?!”方恨少无法相信。 “一定是她。” “她是那方面的人?” “我也不敢肯定。外表看来,她是翡翠的好姊妹,不过,我看并没有那么简单,说不定她们两人联在一起隐瞒些什么事也不一定。” 方恨少站起来,说,“你既然不方便,那由我出面好了。” 侯小周道:“好歹也要把唐兄镇住,别破坏了沈大哥的大计。” 方恨少抛下一句话:“我自会晓得。”人已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的时候,厅上的格斗声已十分激烈。 他转过曲廊,见金陵楼的宾客和仆役纷纷走避,心里也有些快意:这样也好,闹上一闹,让这些恶人见见真正的恶人,让这些附庸风雅的人丧丧魂失失心! 可是就他这么一转念里,却让他瞥见了一个人。 从这个人身上,却带出了一连串的事! 那是个女子。 夹杂着纷纷抱头鼠窜的人丛里,那女子白皙干净得让人一眼就瞧见,一见就难忘。 方恨少只要见过一眼,就忘不了。 她是明珠。 就算方恨少在事后回想:明珠那时候一双略带惶怯的眼神,仍足以教他心疼到了绝楚的地步。 ——当一个女子,让你看了一眼就似看到了一生,而千人万人之中,你就是只望她一眼,望见了就不能忘,甚至已使你忘了所有的忘记,这时候,教人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女子! 方恨少望了一眼,身子仍没有停。 他仍往大厅掠去。 不过他忍不住再望一眼。 这一望再望,就“望”出问题来了: 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明珠似被挟持着的! 明珠身旁有两个男子,一左一右。 两个男子都剑眉星目、轩昂挺拨,在众人之中看去鹤立鸡群,他们穿着极为平凡的服饰,可是看上去却似是金銮殿上面圣议事的官! 那两个男子挟着明珠,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由于明珠的清纯好看,使方恨少忘了看她身边的人,以使他第一眼时忽略了这两个英风凛凛的男子。 不过再看的时候还是看到了。 因为这两名男子的英朗外表,更使方恨少心里很不是滋味: 因为不是滋味,所以再仔细的看。 他已可以肯定一件事。 明珠是受这两个人挟持着走,既不是折返大厅,也不似人潮般往外涌,他们是转向西边的月洞门,在后院的方向而去。 ——为什么要到后院去? ——这两个是十么人? ——明珠是什么身份? ——她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问题,使方恨少必须要作出一个选择:先去大厅制止唐宝牛?还是先去救明珠? “乒!” 方恨少跌了一大跤。 他没注意看路,已撞上了一个人。 撞个满怀。 那个人已给他撞晕过去了。 香姑! 香姑撞上正神不守舍的方恨少,可以说是她的不幸。 方恨少虽然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他撞到香姑怀里,就这么轰了一下,方恨少觉得自己满身都是俗艳的浓香味儿,挥也挥不去,甩也甩不脱。 不过,方恨少毕竟有“一气仙”的内力护身。 他跌了一跤便又爬了起来。 香姑则晕了过去。 这一撞,方恨少自以为是把自己给撞“醒”了。 ——当然是先去救明珠! 他有大条道理,所以越发振振有辞: 一、既有沈老大在大厅,唐宝牛就绝不会出什么生死大事,至多不过给搅扰了一下子,还闹得了什么大祸! 二,明珠给人挟持,却是生死大事,当然是救人要紧了! 三,唐宝牛毕竟还是会在大厅里,可是明珠这给人挟持走,过一会便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不救,还待何时! 所以他一转身就赶了出去。 可是他在起身之前,已跌了那么一跤。 他虽然起来得快,但毕竟仍是摔了一跤。 人生正如赛跑一样,只要你跌上一跤,就算爬起来得快,要迎头赶上别人,但也迟了那么一步,或几十步,总是比别人吃亏,也比旁人吃力些。 万一要是你起得慢,那么根本就追不上了;如果起不来,则被淘汰出局,人生里再也没你跑的路。 除非你特别努力,追得特别快,又或是轻功特别好,找到捷径,才有希望跟人一较长短、比比看谁才是快一步的人。 又或是特别幸运。因为你摔了一跤,别人同情你,特别看得起你,在人生的长路里给你打上另眼相看的分数。 不过,摔跤已先是一种不幸,其余就算有幸,那也是意外和额外的了。 万一搞不好,你已摔伤在先。很容易又会再摔一交。 ——人生里,怎容得你有几次跌倒?怎待你几次起来?谁会等你伤愈?谁来管你死活?几次大起大落,就算起得来,自己也不一定受得了。 只是,一旦跌倒,只有尽快起来再跑,余无他策。 如果你赖在地上不起来,纵或不被人踩死。待自己再爬起来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力气和勇气再跑了。 ——跌倒已是一种不幸,要是跌倒了爬不起来,那就是一种悲哀了。 方恨少是一跌即起。 可是转身之间,明珠已经“不见了”。 ——她和那两个挟持她的人,已在人丛中“消失”了。 方恨少不甘心。 他要去找明珠。 ——在他而言,就等于在人海茫茫中找一颗他心目中的明珠。 他一路寻寻觅觅,到了后院,除了假山假石、栽草栽花之外,阳光怔忡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外。 方恨少在长廊的黯影下一阵发呆。 阳光在外面,亮得像旧事,午后的蝉鸣,更强调出无限凄迷的寂意来。 伊人已不见。 ——伊人已不在。 方恨少转过了身,想离去。 就在这时候,方恨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很特别,完全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却非常真切。 他感觉到明珠就在这里。 一定在这里! 他非常肯定。 他虽然还未曾与明珠说过一句话,但他那依恋不能忘的眼神,仿佛已挂落一些在明珠的身上,以致他可以凭这些“线索”感觉得到明珠可能就在这里! ——就算隔了几面墙,他依然可以感觉得到! 甚至也感觉到:明珠正处身于危境! 他急了。 他一定要找到明珠。 ——如果明珠在这里,他没有理由会看不见。 他转到假山后面。 没有人。 他自假山石林里转了两转,觉得这些林木山石布置得十分俗气,十足这种销金窟的货色。 不知怎的,他觉得有些不妥。 但他也没发现什么。 假山上还有道小喷泉。 泉下有湾小池。 池水清澈。 这是一般庭园的布置,也毫无特出之处。 他这时只好怀疑自己的感觉了。 ——难道明珠不在这里? 一定是在外面。 他掠到后门去,却发现门闩布着灰尘,好久都没人打扫过了。 自然,也不会有人打开过,否则一定留下了指印。 他正要放弃,忽然省起:凭那两个“挟持”明珠的人之功力,要挟持着明珠越墙而去,决非难事,又怎须打开门闩! 他一念及此,即飞身越过后院的墙,轻得就像是一张纸。 ——一张静静晌午间忽然“飘”过围墙去的纸。 不过,这张“纸”很奇怪,他一飘过围墙去,即似遇到了古怪的旋风,又飘了回来。 方恨少落回院里。 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即直掠到池边。 池里有水。 水清澈。 ——一切如常。 可是方恨少却觉得不正常。 池里没有鱼! 一条都没有! 通常,有池就有鱼。 如果池里没有注入活水,没有鱼也是正常的,但池里有活的水源。如果有池有水却没有鱼,对金陵楼经营的生意而言,在风水上是不吉利的,干这种勾当的人会忽略这一点,简直不寻常了! ——养几尾鱼本就非难事。 甚至可以说,池里没有鱼,也不是奇事。 奇的是有鱼—— 鱼的声音。 鱼也有声音的:鱼鳍滑过水波的声音、鱼尾轻摆的声音、鱼吐气的声音…… 方恨少都听到了这些轻细的声音。 可是池里并没有鱼。 ——鱼的声音,竟是从房里传出来的。 院子里有一排五六间厢房。 在阳光的午后,静寂得像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 方恨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这一列厢房里。 他不管一切,推门而入。 他推开了第一扇门。 门一开,阳光就洒然照了进去,照见了一切…… 他准备看到这房里有妓女与嫖客、甚至敌人与高手,以及房里一切应有或不该有的事物,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看见明珠。 可是他永远想不到,推开了这扇门,竟会看见这样的一幕什么也没有! ——这房间里,外表一切如常,但里面空空如也,连一张家俱、一点灰尘、甚至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这当然不正常。 ——销金窝的“客房”,大都给人‘销金’的,怎么可能空置不理? 何况,这儿灰尘不染:分明有人来过,而且常常打扫。 方恨少除了纳闷之外,那感觉更强烈了: 明珠似是愈来愈近了! 明珠就在这里?! 他立刻就发现:房间的尽处是一道门。 他立即走过去,推开了门。 门后是另一间房子。 房子空无一物。 只有一张白色的毯子。 毯子大概是用比兔毛还细嫩的绒毛编就的,一直铺了过去,直到房间尽头。 房间的尽头又是一道门。 白毯子直至门隙铺了进去。 ——原来这几间房全给打通了,只靠一间又一间房门连接着。 ——这扇门之后又是什么? 方恨少毫不犹豫。 他担心明珠有祸。 ——这么一位清得有甜味的姑娘,怎能让她受苦受折磨?! 方恨少甚至怜香惜玉得不忍明珠有泪,所以他又推开了第三道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 鱼。 第四集:锋将 第六章 天才猫 ——天下焉有斯鱼? 方恨少虽然听得到游鱼的微息,可是他也并不以为真会有鱼游在房间里,而且一推开门就赫然在那里! 一个几近透明的大缸。 一条鱼。 ——鱼其实不止是一条,而是有数百千条;有的细如蚊须,有的扁平四方,有的青脸獠牙、穷凶极恶状;有的五彩斑烂、五光十色;有的钝如朽木,直似凝固水中;有的游若导电,简直眨眼不见;有的成群结队,簇涌而过,有的疏疏落落,影动有致。 虽然有那么的鱼,但教人一眼望去,只看见一条鱼。 这条鱼在水中央。 ——只要它在那里,仿佛其他的鱼,都成了点缀、附庸。 一条孤独而完美的鱼。 方恨少凝视着那一条鱼。 鱼也似凝视着他。 方恨少看着那条鱼,似浑忘了一切。 鱼也凝视着他,忘了自己是鱼。 这一刻里仿佛人忘了是人,鱼忘了是鱼,人鱼两不分而至鱼人两忘,鱼也忘了人,人也忘了鱼。 到头来,在对望里,人还是得要眨眼睛的, 鱼却不眨眼。 方恨少眨了眨眼,他就看到鱼倏地一张嘴,十七八条闪着翠光银光、大大小小美丽或木讷的鱼,都给它吞到肚子里去了。 ——原来其他的鱼,都只是它的食物而已。 正如人会吃人一样,鱼也会吃鱼。 这条鱼虽然特别,但也不是例外。 特别和例外,有时候是完全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发现它是一尾吞食同类的鱼之后,同时也发现缸底下铺着毛毯。 白色的毛毯一直连续另一间房间去。 不过,这间房门是开着的。 而且有人。 人都在那里,只不过因为方恨少的视线给那尾鱼吸引住了,一时没有发现人。 但房里的人自然都发现了他。 方恨少在这一刻几乎要跳起来,用左脚踩自己右脚十八下,用右脚踢自己左臀二十下,然后左右开弓正反交加掴自己二十九下耳括子。 ——大敌当前,怎可大意一至于斯! ——要是对方趁自己失神之际下手,自己早就可以被人剁碎了来喂鱼了! ——怎么每次看到美的事物之时,总会浑然忘我,也忘了危机当前! ——下次要改,一定要改! (这句话方恨少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他自己也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了,不过决定改和改不改得了也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方恨少面对这些人。 五个人。 ——五个漂漂亮亮的人。 五个这么好看的人在一起,实在是件令人眼睛舒服的事。 不过五个好看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是方恨少所最喜欢、亟欲见到的: 那当然就是明珠。 明珠正侧着头来看他。 那神情美得像宠物,有几分痴、几分真、几分无暇与无邪。 方恨少一时意乱神迷。 然后他向明珠招呼道:“嗳。” 明珠眨了眨眼睛。 美丽得黑是黑、白是白、衬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恨少也向她眨了眨眼睛。 然后才去看其他几人。 那四个好看的人,浓眉俊目、龙庭风阁、高大豪壮、相貌堂堂。 他们手上都或端或捧、或持或执着一件“事物”。 少年人手里捧着个瓶子。 古瓶子雕着篆字。 青年人手上执了一个皮鞍。 鞍上烙刻着一方朱印。 中年人手中持着长戟。 这根长戟木柄直锋横刃,钩啄锋口反卷。 壮年人则双手端着一个磬。 铜磬上刻着甲骨铬文。 方恨少觉得很奇怪,简直有点以为这四个是从古代墓陵里走出来的。 可是墓陵里的“人”才没有他们身上散发的活力和劲。 方恨少觉得他们手上拿的是“事物”,瓶、鞍、戟、磬,不知有何用途,只觉十分怪异。 ——直至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武器! 方恨少先定了定神,问:“你们在干什么?” 那四人不答理他。 方恨少又去问明珠:“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明珠闪着清亮的眼,偏着首,以致看来她的头像玉瓶一般细致:“你是谁呀?” “我……”方恨少很想百般介绍自己:如何天资过人,如何品学兼优、如何温柔体贴、如何善良侠义,但一时都说不出口也说不上来,只好挺了挺胸,道:“我……我是来救你的!” 明珠一愕,“救我?” “对,你别怕!”方恨少一副大义凛然肩挑千钧的样子,“我来救你,自然容不得这些人欺负你!” “方恨少。”忽听有人叫他,“我们找的不是你。这儿没你的事、你滚出去吧!” 方恨少闻声望去,才看见一个一直都在那里的人。 这人就在鱼缸边。 他在看鱼? 他身前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墨渍未干,纸边有砚有笔。 他在写字? ——这人样子长得实在平庸,以致光芒为房里四个俊美勇子。一位清丽女子所夺,方恨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方恨少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连头也不抬:“你闪进来的时候,用的是‘白驹过隙’的‘过隙奇步’,一看就知道了。‘白驹过隙’的奇门步法,使来像你那么烂的,便绝对不是‘晴方好’方试妆,也不会是‘雨亦奇’施算了,那么必然是方恨少这种三脚猫的角色无疑了!” 方恨少几乎没跳了起来:“你敢骂我?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笑了:“我岂止于骂你?杀了你又何妨!” 方恨少在自己心中注重的女子面前可丢不起脸,怒叱道:“你们杀得了我?哼!嘿!你们全窝在这里,显然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你,连头都不敢抬,敢情缩头乌龟不是!” 那人抬了抬头,向他望了一眼,然后继续写他的字。 方恨少定眼一看,这人貌不惊人,不抬头还有一股气质,一旦面对则连气质都消散无踪,只有平庸俗气。方恨少心忖:难怪他不敢抬头了,大概是自形秽陋吧?然后他又为自己找到了个好借口:难怪我一进来的时候没瞧看见他了,那么庸欲,跟一颗石头在地上一般毫不显眼,不踢着了谁看得见! 那人却也没生气:“听说你还念了些书,但目光如豆,脑袋如草,犯不着与你一般见识,也不值得与你动手,滚吧!” 方恨少倒是给那人的不屑激怒了:“你家少爷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且向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一向胸怀坦荡、才德卓绝,不像你,畏头藏尾的,连个姓名都无!” 明珠忽叫一声:“五公子。” 方恨少喜出望外的应了一声,却发现明珠并不是叫他。 那人冷漠地睨了明珠一眼,眼白多,眼珠一点,却黑如漆墨,闪闪发亮。 明珠委婉的说:“这事都是明珠惹起的,请公子降罪……但不关这位方公子的事,请五公子网开一面。” 那人冷哼一声,脸色黑里泛青,就像寒冬里的沼泽,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方恨少忿然道:“不必跟他这种人多说,像他这种货色,少爷我应付十个八个还绰绰有余!明珠姑娘,我们走!” 他一闪身,就要去把明珠拉走。 明珠又侧了侧首,说道:“你……为什么……? 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家里的猫。 他以前豢养过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它会把身子会缩成一个拳头大小,眼睛金亮亮的待人走近时突然跃出伏击人的脚踝。它寂寞时,就两只手趴在树干上练爪子,有时候看到一张飘下的落时,也自顾自的玩了一个晌午。有时它窜上树桠围墙,见人走过,偏着头儿细看,就好像明珠看人时候的样子。 方恨少常常都对人说:他家里有一只很有天才的猫儿,冬天会钻到主人的肚子上睡觉而不惊醒主人,夏天会对着主人不喜欢的来客频打呵欠,秋天它会去吃菊花,春天它会追自己的尾巴——敢情它以为自己是人,而不是猫,至多只要摘掉了尾巴就可以当成人了,所以它努力摘掉自己的尾巴。 ——眼前的明珠,却是一样可爱的表情。 他看得心里好疼。 他却不知道他在看明珠的时候那“公子”也在看他。 那公子只看了一眼。 一眼同时看方恨少和明珠。 然后他便不再看: ——看他的神情,好像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激起他的兴趣多看看。 方恨少要过去牵明珠的手。 忽然间,在明珠和他之间,多了一面墙。 ——其实不是墙,而是人。 四个人。 一个端瓶,一个持戟,一个捧磐,一个执鞍,拦在身前,就似四个天神,一座铁壁铜墙。 方恨少一咬牙,知道只有硬闯。 此刻他心里极怀念一个人:唐宝牛! ——或许只有那个大块头蛮牛才能冲得倒这座峭壁似的人墙! “你知道这四位是谁吗?”那人忽然问了一句。 方恨少打从鼻子哼出声道:“一表人材,为虎作伥,这种人我一向不多识。” “说说你们的名字。”那公子漠然地道。 端着铜磬的壮年人道:“我姓陈,名庆。” 持戟大汉道:“我叫何吉。” 执鞍青年接道:“李安。” 捧瓶者道:“我是张平。” “幸会幸会,没听说过。”方恨少嘴里说话心里想:这几人的名字都极平凡,都不似他们的外表那么出类拔萃。 “你是在想:怎么名字都那么平常,是不是?”那人道,“所谓大道无名:管仲、陈平、张良、刘邦、刘备、孔明、李白、杜甫、王维……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平凡无奇,但他们若不是闯出盖世功名,就是写出传世诗文,创出万世大业,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们是不世高人,自然不须有俗世虚名。所以说,名字不重要,阿狗阿猫都可以出名,只看他有没有真本领,看他自己要不要出名而已。” 方恨少也藐然笑道:“你也敢厚颜来说庄周的道理!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如果你真有本领,就像锥子在布囊里迟早会刺破一般,早就出名了。” 那人反问道:“你不是我,焉知我不出名?” 方恨少道:“你出名?我恐怕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人果然生气了,转过头来盯住方恨少。 这回方恨少不但发现他眼睛白多黑少,而且在看人的时候还发出一种青色的寒芒——就像恶毒的暗器一样。 明珠怕那人真的向方恨少动起和来,忙道:“方公子……这位五公子就是‘五泽盟’少盟主蔡五公子,这四位便是‘五泽盟’的‘四方巡使’:平安吉庆。” 方恨少一听,脑袋里轰地一声,一时只觉心跳几乎停止,脚发软,喉咙干涩! 怎么是他? ——竟然是蔡五蔡青山! 而且还有“瓶魔鞍神戟妖馨仙”! 江湖人传:“梁四风流蔡五狂”。 ——梁四就是“南天王”钟诗牛的衣钵传人。 ——蔡五便是“五泽盟”总盟主蔡般若的养子。 这两人加上将军的女儿楚杏儿,可以说是武林世家子弟中最不好惹的人物! 何况还有“平安吉庆”四大巡使。 ——据说这四名巡使的身份武功,在江湖上,绝对可以跟任何一派掌门平起平坐,毫不逊色。 甚至还有人盛传:“平、安、吉、庆”这四大高手要不是一早为蔡般若所收服,以他们的身手武艺,身份地位只怕还要在峨嵋、点苍、雁荡、昆仑派掌门人之上。 方恨少这次是恨自己先前没听清楚,也没好好去想一想: ——张平、李安、何吉、陈庆,摆明了就是“平安吉庆”这四位名动江湖的人物嘛! 第四集:锋将 第七章 这一大片留白 方恨少只好嘻嘻一笑道:“啊,久闻大名,缘悭一见,不料今日得见高人,实是方某之幸也。” 蔡五黑着脸,理都不理他。 “刚才不打不相识,各位真人不露相,这下可真是冒犯虎威,不过各位海量大涵,不知者不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我这是无心之失,无意之过,诸位必不以为非……”方恨少涎着脸道,“……我这就不打扰各位了。” 蔡五仍寒着脸,连眼皮都不抬。 “四方巡使”脸上呈现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快走吧。” “好,我这就告辞了……”方恨少团团一揖道,“请了……” 然后他就走。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飞射向四大巡使,右手扇倏张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时一口唾液疾吐陈庆。 这种长身扑打,简直是置死生于度外,攻其无备,凌厉但志在退敌不在伤人。 平、安、吉、庆四人是江湖上响响当当的人物。 他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但他们却一时没有防备。 ——眼前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号之后,还奋不顾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拚死! 他们还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击。 仓猝应战,四人都没有吃亏,只陈庆弄得一手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时候,已拦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闪了过去,拉住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软温热,就像鸟的身躯,方恨少心头一荡,但危险关头,明知明珠微微一挣,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叱了一声:“失礼了!”已疾向外闯去。 方恨少有一点极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艺,是不是这几人之敌,但只要一旦给他施展出“白驹过隙奇步”,就算沈虎禅出手也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驹奇步”已然发动。 一发莫可留! 方恨少进来的时候,要经过鱼缸。 鱼缸就在门口! 出了这道门,还有三道门。 ——不过,要是能出得了群敌环视下的这道门,还怕前面有几道门! 方恨少疾向门外掠去。 他特别留意那口鱼缸。 他志不在鱼——而是鱼缸旁的人! 距门口只有一丈三尺七之遥。 以方恨少的轻功,根本不需刹那便可越过——就算他此际拖着明珠,也不需一眨眼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他只要特别提防蔡五。 不过蔡五并没有出手。 ——他是来不及动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门口! 蔡五并没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庆也来不及拦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门口大开,阳光映照,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还走不出门槛? 因为门口会走! 门是空无,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观念里有“门”它才存在,门是死物,它当然不会“走”。 可是对方恨少而言,“门口”实在是太遥远了! 凭他的“白驹过隙”,一连七弹五跃三掠,居然还是到不了门口。 ——门槛就在前面,但他就是过不去。 鱼缸在门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过鱼缸,更别说是门口了。 这丈余之遥,似比百里路还漫长。 方恨少顿悟了一件事,登时便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阵中。 ——眼前的空无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阵。 他破不了阵。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绿,脸上不是不屑,而是连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问他。 “我从没有在逃,”方恨少强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闯。” “你不‘闯’了?”蔡五倒是从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实地道,“闯不过去的。” “闯不过就不闯了吗?”蔡五似有些不解。 “闯不过只叹技不如人,还硬闯来干吗?”方恨少老老实实地道。 这时候,方恨少发现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扩大了一些,眼白也似褪去了一些……方恨少从未见过那么有趣的眼睛,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也可大可小。 “你一闯不过就认了,立刻放弃,不白费气力,”蔡五居然点点头,像在嘉许他的弟子般道:“这点还算是个人!” 方恨少也不知气好还是笑好,最后还是选择了笑:“谢谢你推许我是个人,承你谬夸,愧不敢当。”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还勉强担当得起。” 方恨少这回倒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说:“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泥——像你阁下,马不知脸长,倒令我大开眼界了。” “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语出于“书经”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脸皮也还是有羞耻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惭,狂妄自大,己不能从常理推度了。 蔡五只淡淡地道:“井底之蛙,见天不过方圆,自然是夏虫不足以语冰了。” 方恨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放开了明珠的手,跟她低声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侧了侧头,眨了眨清纯的眼睛:“嗯?” 方恨少鼻际嗅到一种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好闻极了,却不敢多嗅,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明珠的手,临放开前还握了一握,再说:“你放心,别怕,有我在。” 然后他转身向蔡五道:“我冲不出去。” 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谨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请教。” 蔡五眼神里才有一些变化,傲慢地道:“你说,我教。” 方恨少道:“这儿空无一物,到底是什么阵法?这阵法叫什么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白?”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没有看过画。 “画?我没看过!”方恨少像被针刺着般地叫了起来,“‘云雨斋’的画没有我评鉴过,还不敢挂到正堂呢!” “无论是什么画,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笔能有余地,观者才有余裕。留白是不画之画,留了一笔,亦等于画了百彩千笔,引人神思无穷。画之留白,一如音乐之弦外之音、诗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无尽,以殊相显共相,以小我见大千,以有形变无穷。拾零为整,取碎成全,这才是不画之画,阵中之阵。”蔡五有条不紊人说,“是以此阵名为‘留白’。” 他下结论:“我就算留这一大空白给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听得很用心,听完了之后,也很敬诚地道:“恨少受教匪浅,在此拜谢。”当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讶异,“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谨:“你教完了这个,我还要向你请教另一个问题。” 蔡五“哦”了一声:“你问吧!” 方恨少道:“这个问题,我不是用嘴巴问,而是用拳头来问!” 然后他叱道:“我破不了阵、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点了过去! 蔡五猝然受袭,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竟就把方恨少灌注于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连膝上的纸都不曾震落。 ——这种消去对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灭对手生命的力量更来得神妙可怕,更是来去无迹可寻。 不过,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后着,扇子刷地一张,抖出了一千个涟漪万重浪似的扇涛,攻向蔡五。 就在这时,“平安吉庆”四人,一齐大喝一声。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过招式不改,还陡然加速。 蔡五轻叱一声,“好个‘晴方好’!双手疾点迅拨,身形轻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让过来势,依然连膝上的纸都不滑落。” 不过,方恨少凭一招“晴方好”,总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门口便有了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待再掠出,蔡五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方恨少无奈。 他也不强闯。 他只“恐吓”:“你像是看门狗一般守在那儿也没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机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举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齿却很白——方恨少这才想起对方可能是冲着他笑了那么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驹过隙’纯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带点欣赏:“你那柄‘蝉翼扇’也很可观。” 方恨少悠然道:“这个还用说么!” “要说,而且还应说看看。”蔡五建议道:“你何不打开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气!”方恨少嚓地又张开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过了。” 方恨少嘿声道:“自己心里羡慕,嘴上逞强,要看还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只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么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过一千二百八十八遍了,你少来搞小把戏,你家少爷我……说到这里,边霍地张开折扇,还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扇子上多了点“东西”: 多了几个字: “大方无隅”。 这四个字,写得锋含沉静,神魄冲和,但仔细一看,实暗含没磔之笔,锋芒毕露,纵放自如,直欲破空飞去。 以方恨少反应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蝉翼扇”运使之妙,但竟让对手在刹那之间在扇上连书四字还不自知,虽说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发出这断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杀自己,断非难事。 方恨少长吁一口气:“可恨。” “你本来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蔡五半讽半嘲的道:“你现在可是‘武到困时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这几个字写得飞越徘徊,意态雄逸,临时无法,任笔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真是浑然天成,无懈可袭,我自己极为满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赞自己,倒是当仁不让。 “是好就要赞,内举尚不避亲,更何必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纸一扬,说:“这手字刻意无功,我就十分不喜欢!” 方恨少一看,纸上以行书写了:“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写得字字挺拨,笔笔奔放,如飞鸟惊蛇,力道自然。不禁脱口道:“也不错呀。” “不好,就是因为我太注重,所以写来法度森严,什么九分力满、十分疾过、散水联飞、布方映带,太过讲求法度,反而尽是斧凿。若不是我给你一招变起非常风卷云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朴归真入妙超凡的‘大方无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过了!真是妙笔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还不忘自赞自夸:“不过,我这纸上的字,让凡夫俗子看了,仍足以叹为观止——只是我层次太高,不以此自满罢了!” 方恨少没有见过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声。 “你不服气,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辞让之心,礼之总也;是冰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于斯,无礼反智,不足与论也。”方恨少负手长吟道:“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写得再好也没有用,一个人恶醉而强酒,哪会得人敬服?我妒忌你?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刚才一口气说了三个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话。孟子只是个辩士,他的话多为在论辩上取得胜利而以气势取胜,才华是有的,道理却不如何!” 方恨少几乎叫了起来,“孟子是圣贤,他说的话没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说来听听,否则,‘遁辞知其所穷’,孟子骂的就是你这种人!” “指出孟子理屈气壮和强词夺理之处,这又有何难?孟子说过:‘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优命’。意思是说,实行仁政传播得比驿站的马跑得还要快,这是以驿马传书之速来比喻人民渴望仁政——这算什么道理?实行暴政就传播得不快吗?”君王无道,盗贼四起,贪官当道,恶霸横行,如果仁政的传播得比驿马还快,那么暴政的流传则要比劲鸽还快了,难道不是吗?”蔡五又说:“孟子又说:‘仁之胜不仁,犹水胜火’,这更不通。他认为仁必胜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胜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为火,那是强比——为何不调转过来,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况且,水也不一定能灭火,有时候,火还是可以把一锅水煮得沸腾呀!” 蔡五侃侃而谈,方恨少倒一时答不上来。 “还有,孟子又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个更没道理,我也一样可以说成:‘人性之恶也,犹火之向上也;人无有不恶,火无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两者搭不上关系,不能穿凿附会。”蔡五倒是说起了劲:“那位天才孟先生还说过:‘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为智乎?’他不谈‘智’还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说:要堆一座高山,心须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沟,必得利用河川。故而为政也应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这‘兴’得是不是有些离谱儿!丘陵川泽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这道理说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论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为政者应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时倒找不出驳他之法,听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圣贤,十分气愤:“你……你蛮不讲理!” “我不讲理?”蔡五嘿声笑道:“这句话、你去骂亚圣吧!他是大理论家,却不能容人,一味排斥异已。‘能拒扬墨者,圣人之德也。’他的意指杨朱和墨翟所主张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说,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吗!还有,他知道杨朱:‘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论墨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既知扬子墨子的立说,一为私已之利,一为天下之利,但他却全面排拒,这算是什么做学问的态度?这才是狡辩、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气极了,一时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话来反驳过去才好。他生平极爱读书,问题是更加贪玩,所以真正苦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读是读了,却不知怎的,不像别人能琅琅上口,随时倒背如流,也没什么融会贯通后的独到之见。 他为这点而苦恼极了。 ——他恨自己读得不够多! ——更憎恶自己记不牢,又无精见! ——所以才给眼前这“变态狂人”咄咄逼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漫声道:“谈是论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评议古今,当不能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孟子虽有霸气,但也是因情势所迫,他不是说过吗?‘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只见外头阳光荡荡,花木寂寂,时间有一只白蝶翩翩,院里却不见有人。 声音却偏从院子里漫悠悠的传来。 “你果然来了。”蔡五只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来。 ——不但黑,而且似乎还扩大了,变成黑多白少,而不是刚才那一只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千变万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变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却是眼白眼眸的比例无时不在变。 “你约我,我怎能不来?”那语音仍悠漫漫的回荡在园林花木间。 “所以你派这个笨先锋来?”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锋。我虽然知道他是谁,但也没见过他。”那语音道。 “哦?”蔡五这回倒是别过头来,端详了方恨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这才恍悟两人所说的“(笨)先锋”正(竟)是自己! “你问我?!”他气鼓鼓地说:“‘他’是谁!?” 第四集:锋将 第八章 破阵子 “看来,是我弄错了,”蔡五居然有些“惭愧”的说,“我误会你跟他是同一伙的。” 方恨少尽管还是莫名其妙,但却发现了眼前这狂人蔡五却有一个好处: ——这人自视甚高,但一旦发现有误,也肯直认不讳。 蔡五也没跟他说“他”是谁,已转首去跟那空荡荡的庭院说:“刚才你引用孟子那句话:说他不是喜好辩论,而是迫不得已!就连这句话也正是孟子好辩的最佳例证。” 那人仍不同意:“你对孟子有偏见,所引用的话,都成为你强辞的援例,那不公平。” 蔡五道:“有什么不公平?难道孟子所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可行的事吗?你去问问曾得天下的古人和在争天下的今人,试问谁能办得到?” “孟子说的话,是理想的指标,能不能实行固然是要点,但他劝人向善之心却更重要,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实情,所以也说过:‘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同时指出了靠武力得天下的伪善者,是借王道而行霸道;而以暴力征服人者,人民并不是真正心服,一有机会即会起来反抗。” “这个……孟子有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的,至少,他那一句:‘不得志,独行其道’,就说得很有曾子那句,‘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慨。 曾子那句话是说:“在反省之后,确知自己所为正确时,即使对方有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不过,曾子的话还有上半句……” 这回方恨少忽然记起他读过的《公孙丑》来了,“哈”地一声抢着说:“我知道!我记得!这句话的上半句是:‘吾尝闻大勇于天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然后才是刚才那下半句。” “背得很好。”那语音道:“你可知道是作何解?” “当然知道!”方恨少只怕表现不及,”那是说:反省之后知道自己做错了,即使对方是一个身份卑下的我也会畏惧的意思。” 蔡五重重地哼了一声。 “其实孟子很有辩才,话说得极有神采,而且也极有道理。他是个好反省其身的人,他说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便很见胸襟气度,把待人宽责己严的道理再推衍了一大步。”那语音忽似吐了什么东西似的,顿了一下,然后才接道:“你不同意我的话吗?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郝郝然,非由之所知也——即是不赞成对方的意见但又装作同意,真不知其居心何在……你总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蔡五沉思了一会,然后持平地说:“我所举的都是孟子有语病的话,因为我觉得他太狂妄;你举的都是孟子发人深省的话,因为你敬重他。所以,人之论断,少不免仍为个人好恶而左右。我到现在,仍不能接受他所说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不错,春秋是成了,可是乱臣、贼子、昏君、贪官……不还是一个个鱼贯而出,络绎不断,又有哪个暴君盗贼惧过了?” “好,我也不跟你辩孟子了,反正各人喜好不同,不过,他说的一句话,你一定大大的同意。”那语音带笑地说:”孟子说过:‘狂者进取,涓者有所不为也。’我想你一定同意,因为阁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狂士!” “这倒是。若论狂、谁能比我狂!”蔡五又来一次受之无愧、当“仁”不让,“连你梁四也得站到一边去。” “这是实情,我不是狂士,你是;”那语音毫不在乎地道:“我只是狷者,我一向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顿了顿,又似轻轻吐出污垢似的东西,然后再说下去:“不过,孟子有一句话,你反对得十分合理。” 蔡五问:“什么话?”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想,你一定不会同意,你是必取鱼而舍熊掌。” “对!”蔡五眼睛亮乌乌地笑道“我一向只喜欢鱼,对熊掌毫无兴趣,熊掌就让了给你吧!” “我则一向喜欢兼得。”语音口气不小。 “兼得不得,反而两者落空。”蔡五似是警告。 “我一向野心都不算小,”那语音道:“所以今天才来见你。” “你来见我?”蔡五目光如黑白分明的双锋利刃,“那你又为何不现身相见?”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那语音漫声长吟道,“如此艳阳,这般闲情,我既已来,岂可不见你!” 说着,假山裂开。 假山本来就是假的。 但再“假”的假山,也不致于假得是纸糊的。 可是这座“假山”真的是纸糊成的。 ——黏得倒似真的一样。 “纸山”一旦裂开,人便现了出来。 ——这个人匿伏在假山里,可是看他的样子,像睡在床上一般舒坦自适,笑嘻嘻地跨进院子来。 这人当然就是梁四。 “梁四风流蔡五狂。” ——蔡五人在这里,梁四还会远吗? 方恨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五泽盟”的蔡五,而且还遇上“南天王”的梁四,并且都在同一时间里! 他刚才听蔡五谈论的时候提到“梁四”这名字的时候,他就整个人怔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儿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怎么南北二号悍将都出现在这样一座妓院里? 方恨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蹚上趟浑水了。 不过他却没有离去之意。 他当然有自己的原因:一、他舍不得离开明珠;二、他好奇,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三、就算他想走,也未必能离开得了,他刚才已尝试过了;人虽难以把他留住,但这空晃晃的奇阵却使他想不留下来都不可以。 是以他向梁四说:“是你?佩服。惭愧。” 他初见梁四,不说“久仰”,而说“佩服”、“惭愧”,加梁四也不免有小诧。 “佩服?你佩服我什么?”通常人对初见面的应酬话,只随便敷衍便算过去了,梁四却认真地问个清楚:“惭愧?你有什么好惭愧的?” 方恨少道:“我佩服的是你一直都在庭院之中,我却没有发现,你造的假山,简直要比真的假山还真,不由得我不佩服。”他说的是衷心话。 他衷心赞美。 ——一个人能够看到别人的长处,然后衷心诚意的赞美,本身就已是一种美德了。 ——更何况方恨少自身仍在险境。 梁四听了却很凝重:“你是说:比假山还似真?” 方恨少奇道:“是呀!” 梁四又再重复问了一回:“你认为:我造的假山比真的还像?” 方恨少更奇:“那又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不对,而是我做得不够好;”梁四道:“仿冒的目的是以假乱真,惟妙惟肖.所以只能假得像真一般就够了,不能比真的还真——比真的更像真的时候,就是假过了头,火侯还不够,这就像煮饭一样,不能太生,不能过熟。也像说谎一般,太过夸张,就给人听出是吹牛。” “看来,我仍得要下点功夫才行。”梁四又问:“惭愧呢?为什么说惭愧?” “你刚才现身的时候,不是念了几句词吗?什么‘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我分明念过,可是却忘了是谁写的词。” 梁四温和地笑了:“这是首‘破阵子’,……” 方恨少在苦思道:“‘破阵子’?……‘破阵子’……我快想起来了……” 梁四提示地道:“写的人是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的前朝贵人,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都出自于他的门下……此君喜宴客,未尝一日无宴饮。少年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官拜宰相……” “对了!我想起来了!”方恨少这回叫了起来,“他是晏同叔!” “便是,”梁四微笑道:“便是晏殊的‘破阵子’”。 “哎呀,”方恨少敲着自己的头,“我这记性怎么这么差呀……不知怎的,书我是读过,但读过后一转念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没读过一样……” “这样读书,只荒废时间,全无益处,不像你们,博学强记,读过的都能背诵,而且都有独特的见解,我……”方恨少沮丧地道,“我这脑子不知怎么搞的!” “记不得那有什么关系?”梁四笑着说:“读到的书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读书讲究的是通和化,强记又有什么用?读书最重要在融会贯通、潜移默化,不在于立竿见影、滚瓜烂熟!” 方恨少苦恼地道:“可是……能记能背,总比我这种读过就忘的好!” 梁四安慰道,“你是全忘了吗?不是!今日你行侠仗义、扶弱锄强,这些想法从哪儿来的?能背书的人不见得会用书,品格修养的高低,在于对知识的了解与运用,而不是谁背得烂熟谁就是大学问家,所以状元秀才,不见得就是智者,智者不见得必须要有科名。蔡京位极人臣,书法也是天下一绝,但为人如何,你心里有数。字好不等于人好,一如能背不代表能悟。你能读能忘,正如习武一样,基础要下得精深,但要成为大家,一定要忘去原来的功夫,然后以本身的底子来创出自己的武艺才行。” 方恨少想了一下,展颜笑道:“你真好。”他由衷地道:“你很会安慰人。” 梁四莞尔:“我说的是真话。” 票五冷冷地道:“你说太多的话了。” ——刚才梁四那一番话,曾例举字好并不就是人高明,语锋直刺蔡五,蔡五当然怫然不悦。 梁四仍留在院外,向蔡五注目笑道:“我一向话比较多,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沉默不再是美德,你要是太缄默,别人根本就当你不存在,或者以为人不值得重视。这世间已换了天,你不说话休以为持重,不作解释活该受人误会,不勇于表现理应被埋没。我从前也很寡言,结果几乎再也开不了口,我现在宁可多说多错,也不肯不说不错。” “正如别人骂孟子好辩,孟子回答说他是迫不得已之辩一样,”蔡五说:“我说你话太多了,你的回答却是更多的话。” 梁四平和地道:“其实我今天约你来,本来只有一句话。” 蔡五道:“说。” “请对‘高唐镜’放手吧,”梁四一字一句的道,“这样我们双方都可对万人敌和铁剑将军之争不致牵涉其中。” 蔡五对梁四的话全不意外。 他只是怪眼一翻:“你说本来?那么,现在还不止是一句话了?” 梁四道:“现在么?还有一句。” 蔡五索性不问了,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请把明珠放了。”梁四上下唇一紧即自缝隙里急吹出一口锐气,似是吐出什么污垢毛尘事物般的,然后才说,“最好,把这位方老弟也一并放了。” 然后他就静了下来。 等蔡五的答复。 “我千里迢迢南下。为的就是高唐镜,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有个弟弟,他幼年时体弱,得过癫痫症,头脑不大清醒,如果有‘高唐镜’,会使他快些复原……你说,我有什么理由空手而回?” “我明白。你只是蔡总盟主的养子,他的亲子是蔡黛玉,但蔡总盟主一向待你恩厚,你为了报答他,也须努力取得高唐镜献给他。况且,据说有高唐镜,便有助于练‘高唐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 “你要高唐镜作甚?” “我跟你的理由,十分相近,我自小即入师门,蒙师父教我育我。近年来我的师妹,她是师父的独女,不知因何竟为鬼魅缠身,据说也只有高唐镜能辟邪驱鬼,为了答谢师父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也别无选择。……而且,家师在昔年曾为蔡总盟主一指暗算,戳伤了脑门,以致练功有碍,若能有高唐镜,必能悟出破高唐镜指力之法,对师父的痊愈也极有帮助。” “那你是要拿高唐镜来制我们的高唐指,恐怕还觊觎我们‘五泽盟’,居心叵测!” “随你怎么想!你要取得高唐镜,无非也是为了巩固实力,以求无人能破高唐指,进而荼害中原,进侵并吞‘南天门’!” “你这是恶人先告状!你们南天门的人是企图以取得高唐镜来博蔡京欢心,然后联同万人敌来歼灭我们!哼,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正是你们五泽盟要干的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万人敌勾结、要先灭铁剑将军的势力,下一个目标就是南天门。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怎样?有本领,就不要光吟‘破阵子’,也进来破我的阵看看!” “别吵!”方恨少见两人一在房里,一在院外,愈吵愈是激烈,忍不住喊道:“你们为何要争吵不休,却为何不联手抗敌?” 他这一嚷,两人都静了下来。 晌午已渐近黄昏。 夕照是阳光艳丽的魂。 ——世上最凄艳的光芒或许就是自焚吧? 过了半晌,梁四才苦笑道:“方老弟,我们不能够合作。” 方恨少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敌已经几十年了。”梁四道。 “我们各有伤亡,积怨已深。”蔡五也说。 “而且,高唐镜的效用,是发挥一次便减弱一次。”梁四补充。 “还有,万人敌也不容我们选择,不是联敌以制我,便是联我以制敌。”蔡五加强语气。 “那么,你们更加应该联合起来,”方恨少反问:“一起反制当前共同的大敌!” 又一次,蔡五和梁四都愣住了。 一时找不到话说。 第四集:锋将 第九章 漂到这里成了嫖 “如果你们共同的敌人是万人敌,为何不联合起来牵制万人敌?”方恨少一副勇者无惧地问:“要是你们的敌人是楚衣辞,何不联手对付楚铁剑?” 他咕哝了一句:“我真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梁四一番沉默之后,只能这样说,然后他吩咐道,“明珠,你告诉他。” 明珠向梁四福了一福:“是。”然后向方恨少有条有理地说:“南天门和五泽盟对敌已近三十年,蔡般若曾重创过钟天王,而钟天王亦曾误伤蔡般若夫人腹胎,以致今日蔡黛玉神智痴騃,这个仇,已经结深了。三十年来双方几番恶斗,各有折损,血海深仇,怨隙太深,无可化解。就算公子所言有理,但数十年的仇怨,也不是他们点一点头说言和就可以尽释前嫌的。——他们要是这样做,恐怕他们本派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们。何况,这些年来,五泽盟致力在民间扎根,与地方官吏取得一定的关系,而南天门一脉则志在联络武林同道,协力同心。大家的鹄的志向都不一样,而且势力互有抵触,合作化解,谈何容易!” 方恨少听娇俏戆丽的明珠娓娓道来,当真是直了双眼。 “你……你到底是……” 明珠幽幽一叹:“我原是南天门的人,家父在当年两派剧战中为五泽盟的人所杀,钟天王授我武艺,抚养我成人,我自愿投身五泽盟,甘为奴婢,以刺探敌情。但这是机密,只有钟天王和四少爷知道此事,因而便误了事……” 在院里的梁四接道:“我们‘南天门’里有两位悍将,一位是‘姑妄听之’莫星邪,一位是‘如是我闻’冷不防,他们两人憋不住,一次摸上五泽盟,要杀掉改投敌阵的明珠……结果,是蔡五出手,逐走了两人。这两人心怀不忿,回来要杀了明珠之母泄恨,但却给……” 在一旁的张平忽道:“却给我们四人夤夜救了出来,使明珠姑娘母女团聚。” 梁四苦笑道:“这样一来,明珠姑娘在敌我之间,犹豫莫决。” 明珠无奈地道:“五泽盟既是我杀父大仇,但也予我有救母大恩。而且,我委身于五泽盟已有好一些时日,对他们也自生了浓厚的感情,要我谋害有恩于我的五公子,我办不到,要我叛逆信重于我的四少爷,我亦不能。所以,只好……只好跟翡翠姊姊逃离了这是非之地,一路漂泊到了这里……” 然后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清纯的笑靥里展现了完全不调衬的世故与成熟,“漂到这里就成了嫖……像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子,除了投身烟花场所,还能漂到哪儿去?” 方恨少嗫嚅道:“你……翡翠……” 明珠宛然道:“翡翠姊原也是‘南天门’的高手,但因不能见容于南天王的胞妹钟诗情,所以为铁剑将军暗中网罗。她假意加入五泽盟,为的也是刺探情报;不过,后来却发现,五公子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只是不予以揭穿,翡翠情知再留下去也只有自招其辱,故有离开之心了……” 方恨少讶然道:“……没想到……翡翠也是武林中人……你也是……” 何吉插嘴道:“你还不知道哪!她们俩就是‘南天门’里大名鼎鼎的‘浓艳一刀’和‘委婉一剑’,她们出道可比你还早!” 陈庆补充道:“不过,咱们公子早就洞悉了她们的阴谋,只是不予揭破,好让她们知难而退罢了。” 方恨少只在叹道:“……原来这地方……倒真是卧虎藏龙!”忽又好奇地道:“敢不成那位香姑也是武林高手了吧?” 明珠粲然地笑了起来:“她?她倒是货真价实的老鸨。” 方恨少一想:这也是的,刚才香姑不就给自己一撞便撞晕过去了么! 梁四在院外悠然地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方恨少也想问原由。 “因为我们知道你是沈虎禅的兄弟,也得悉沈虎禅要介入万人敌、楚衣辞和‘高唐镜’的事,”梁四语重深长的道,“我是希望你有机会能转告他:这些事,不是他所管得了的。这儿没他的事。他既化解不了,最好就不要插手。” “他插手也讨不了好。”蔡五也道,“高唐镜是五泽盟的。” “其实你们已斗了几十年了,近年来也相安无事;”方恨少嚷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迫,既有互利,你们何不放弃成见,联声共气,更增实力呢!” 这次已没有人再理会他。 梁四已转向蔡五:“听你的口气,这位方老弟你是不想杀了? 蔡五傲然道:“这种人还不值得我杀。” 方恨少怒道:“你——!” 梁四道:“你不杀,我也不杀,但你今天找到了明珠,我也找到了她,我看你还是放了她吧。” 蔡五道:“我本来就只要她告诉你一句话。” 梁四道:“我的人已在这里。” “那我便直接告诉你,”蔡五道:“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就滚回南天门去吧!” 梁四笑了笑,低下头,想了一想。 他低头的样子很斯文。 他笑得很潇洒。 ——方恨少甚至觉得他自觉自己的潇洒和温文,可能因为这点自觉,方恨少反而觉得他缺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并不令人感受到真正的潇洒温文。 梁四似已考虑清楚:“你刚才说过,吟‘破阵子’不如真的破阵,是不是?” 蔡五瞳孔收缩得像猫遇上了狼犬一般迅疾:“我这阵一片空白,你破得了再说。” 梁四目光闪动:“这位方老弟,他破不了,便走不出去?” 蔡五冷冷地道:“你要是破不了,也走不进来。” 他的话一说完,梁四就开始走。 走了进来。 他在门槛停住,方恨少屏息以待: 他想知道梁四是不是破得了这一阵。 (他心里倒是希望梁四破不了:要是破得了,自己岂不是太差劲?) 梁四上望望、下看看、左睨睨、右瞄瞄,然后眼光停在那一缸鱼上。 “这是一缸鱼,”梁四意味深长的道:“但我只看到了一条鱼。” “有它在,其他的鱼都不是鱼了。”蔡五看着这条鱼的时候。眼神变得极有感情。 “对了,”梁四同意,“它真是一条孤独的鱼。” “不,它只傲慢,而且完美,”蔡五坚决地道:“事实上,它是条快乐的鱼。” “我们快要变成庄子与惠子之辩了。”梁四忽反过来问方恨少:“你知道庄子和惠子游于壕粱之上那一场‘子非鱼’的论辩吧!” “我知道!”方恨少惟恐说迟了:“我虽然不记得他们话是怎么说的,但大意是:庄子指着鱼说:‘你看这鱼是多么快乐!’惠子反问他:‘你不是鱼,怎知道鱼快乐?’……” “对!”梁四接道:“然后庄子答曰:‘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惠子即以庄子的论辩法反击:‘固然我不是你,我是不知道你知道鱼的快乐,但你也不是鱼,所以当然也不知鱼到底快不快乐。’……” “按理说,庄子的论辩已返魂乏术,无力回天,再难以反击,但他还是有办法作出了有力的反击,他说,‘等一等,我们从头再来一遍。刚才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因为站在壕梁之上,所以我才知道鱼是快乐的。’”这回是蔡五接了下去,“庄子固然是聪明绝顶,但太过英雄欺人,他的妙处是在目击道存,一如禅宗的直指人心,但若论情理,这种说法总有点强辞夺理。” “这便是了,你也一样,”梁四笑眯眯地说:“你刚才正是说它是一条快乐的鱼。” 蔡五立即回击:“可是你也说它是一条孤独的鱼。” “我说它孤傲,你说它快乐,我们之间,各有各的看法,可以并存。” “不能并存,因为我了解鱼。” “错了,你以为你了解鱼,其实鱼根本不认为你了解他。” “这就扯回头了,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我到底了不了解鱼?怎么知道鱼认为我不了解他们?” “因为你了解的根本不是鱼,”梁四凌厉地道:“而这条也不是鱼。” 蔡五蓦地吃了一惊。 梁四已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他的话:“你眼中根本无鱼。” 他接下去有力地道:“你看的不是鱼,而是你自己。” 他喝破似地道:“可是,你仍是你,鱼仍是鱼。” 他一掌击破了水缸。 水缸光啷一声,水滚瀑溅涌出。 梁四叱道:“你不是鱼!” 鱼缸一破,梁四已跨步进来,一手挽了明珠,一面向方恨少低声疾呼:“跟我走!” 方恨少长于轻功,而且长年跟沈虎禅在一起,反应已算极快,梁四身形一动,他也掠了出去。 说也奇怪,水缸一破,方恨少一跃便出了庭院,毫无障碍。 但就在他掠出去之际,耳边忽听一缕比水缸破裂还锐的急啸。 方恨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到他跑出了金陵楼,跟梁四足足跑了十七八里后,直至梁四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梁四两耳都渗出了血迹。 方恨少骇然指道:“你……有血……受伤了?——” 梁四的脸,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 他用白巾抹去耳边的血,淡淡地道:“我还要去做一件事,明珠,你就跟方公子一道儿走吧。” 明珠关切地道:“四少爷,您的伤——” “不碍事的,”梁四扬着两只眉毛,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之间笑了起来。“就算碍事,我还是得赶去试一试。” 方恨少却发现他一笑的时候,耳孔里又有血涔涔而下。 梁四随手把血渍揩掉,一面说:“高唐指,好厉害,所以更不能让他夺得高唐镜了。不然……”他脸有忧色。 明珠殷切地说:“四少爷,我跟你一齐去……” 梁四一挥手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来呢,你跟我去干吗? 明珠委屈地说:“那我……我等你。” 梁中未等明珠说完便大步而去,一下子便消失在金黄的稻穗田里,好像他整个人被稻浪吞食了似的,只有他的语音漠漠地传了回来:“如果你一定要等……可到‘今忘寺’候着吧……” 方恨少急喊道:“梁兄、梁兄……”可是夕阳下稻麦一片金黄,随风摆浪,哪里还有梁四公子的踪影? 明珠的明眸,也掠过一片宛如暮以般的黯然,低首搓揉着自己的衣角:“他走了。” 方恨少不解地道:“他——他急着要去哪里?” 明珠的发,为晚风所乱,衣袂飘扬的时候,丰腴的胴体紧绷住身上的衣衫,与她纯洁清秀的容颜更映出充满诱惑的对比。 明珠眼里流露的黯然神伤,就似夜把窗帘挂上,清澈明亮转成了忧伤。 方恨少不知怎的,看了也一阵心酸。 朋珠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 然后他发现她眼里浮起了泪光。 方恨少看得一阵心酸,心里不忍,忙找个理由大骂梁四:“那个王八蛋,爱跑就跑,管他去哪里做什么!” 明珠摇首,在她纯真的几近天真的清亮眸子里,有无比的坚决:“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但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方恨少只好讨好着问:“他去做什么?” “杀人”!明珠回答。 “杀人!?”方恨少吓了一跳,“一他要杀谁!?” 明珠看了他一眼。 稻田上的蓝空里,一弯皎月初升。 暮空灰蓝的有点不近情理,像冰的爱惜,碎的记忆。 在这样一个稻穗初熟的暮晚里,方恨少忽然觉得,明珠那一双美眸里,有他的无敌,他的梦醉。 第四集:锋将 第十章 不好色还好什么 晚风送来稻麦和泥土的甜香。 明珠是背着风向的。 风先经过明珠的身体,再送到方恨少的嗅觉里。 ——那味道就似他已闻到明珠身上的甜香。 和着稻子熟了、夜晚临了、泥土睡了的淳朴清香。 方恨少很珍惜这一刻。 像一个梦一般甜。 眼前的明珠,比刚从海里升上来的月色还白皙,他心中只深深地记住: ——伊哭起来的时候有酒涡,笑起来的时候有两只兔子牙。 (我一定要记住这个。) (这个比诗句辞章,诵易背难,这是有缘才相见。) (那不是梦里陪着的女子,美貌如心中的思望,就算忘了我自己也不能忘记你。) (——不管天涯海角,只求海角勿忘了天涯!) 明珠幽幽地答:“他是去杀李商一。” “李商一。”方恨少不自觉地跟了一句,然后,这名字突然勾起了他脑子里的一些联想,使他忽然叫了出来:“什么?李商一!” 他差一点没揪住明珠(要是别人,他早就揪住了):“你是说万人敌麾下首席高手,‘一统神剑’李商一?” 明珠点了点头。 “他要去送死不成!?” “你怎知道他不是李商一的敌手?”明珠不悦。 “是。这……是……”方恨少不敢唐突玉人,生怕自己又语无伦次,只好以问代说,“他为什么要杀李商一?” 明珠心头忽然掠过一种寂寞的感觉。 很奇怪,如果不是因为这奇特的感觉,她大概不会回答方恨少这问题的。她毕竟跟眼前的人不熟,而在她心头最熟悉的人又已远去。 明珠不禁看了看眼前这男子。 ——一个比女子还俊秀的男子。 俊美得令人生起美艳的感觉。 明珠忽然觉他有点痴。 所以她觉得很好笑。 一笑,天真得像似白玉瓶上滚过一粒珍珠。 颦笑间,镌刻尽成方恨少心中的顾影。 “我们先去了今忘寺,好吗?我知道路,我带你走。”明珠的语音像风里羽毛,柔柔和和,千依百顺,“我们一面行,一面说与你听。” 方恨少如奉玉旨纶音。 他们在阡陌间走过。 麦浪,晚风以及月亮。 还有个意乱情迷方恨少。 ——如在云端上的书生: (与我同坐,清风明珠我!) 也仿似没在风里,连风都是甜的。 (希望路永走不完。) (走不完的路。) 他心中暗骂自己:这算什么,方恨少,你陶陶然的没半点大志,这像什么话! 可是他很快的就开解了自己。 古人有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一个人没有恋爱,有大志又有何用,连色都不好还好什么!? 想到这里,他就释然了。 简直飘飘然。 梁四的父亲原本是梁忘机,外号“天公地道”,因为他行事,一向是光明磊落、天公地道。 钟诗牛、梁忘机、李商一,原是结拜兄弟,钟为老大,梁是老二,李排老幺。 可是梁忘机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女子。 他本来已有妻子洛氏,但那年轻女子一出现,他便情不自禁,有了一段孽缘。 这一段情本来还如火如荼,可是那女子趁梁忘机痴如醉的时候,向他提出杀钟诗牛夺“南天王”之位的意见,还劝他杀掉洛氏,立她为正室,梁忘机这才幡然省悟,这女子居心何其恶毒! 梁忘机因而与这女子疏远。 这女子找不到梁忘机,便找上李商一。 李商一以为二哥有妻室在,不便照顾,便替二哥照料这女子。 不料,李商一也坠入情网,不可收拾。 这女子这次也学精了,并不要求李商一杀两个义兄,只说愿一生一世与李商一在一起,然后激李商一杀了好一些人。 这些人既不该死,也不该杀。 “南天王”钟诗牛知悉之后,不敢攫犯众怒,只好将李商一逐出南天门。 后来还是梁忘机为李商一说情,只要能手刃妖女,将功赎罪,钟诗牛对李商一还可以破格收容。 李商一却不愿也不忍杀她。 梁忘机见那妖女害了不少良善无辜,而且发现她是万人敌一党的人,可是也念在与她有一段情,一直迟迟不肯下手。 结果,洛氏却给女子杀了。 梁忘机痛心疾首,要李商一一起去杀了这妖女——这个女子武功了得,非两个人联手不可。 李商一见兄嫂披祸也很激愤,便与梁忘机一齐找到了这女子,动起手来。 结果:李商一不但下不了手,还让这女子拉入了万人敌一伙里。 梁忘机却为这女子所杀。 那时候,梁四也十岁出头了,梁、李二人,把他留在客栈里,梁忘机一死,李商一怕这女子要斩草除根,连夜把梁四送回“南天门”,临别前,梁四还问他,“我爹爹呢?”李商一抚着他的发顶跟这小孩子说:“日后,你可以暗杀我三次,我都绝不还手。” 说罢黯然一叹,飘然而去。 日后,梁四才知道:爹爹虽非死于李商一之手,但也可以算是死于李商一的不出手。 他认为李商一出卖了自己的父亲。 他要报仇。 同样,“南天王”的人也想杀这女子为梁忘机报仇。 可是李商一仍然维护着这女子。 不过这女子很快的又搭上了别的男子。 她有一种妖冶的魅力,不但能满足男人的想和企求,也激发了男人的渴切和欲。 这女子仿佛是他命里的克星。 李商一几次想杀她,但都动不了剑,下不了手。 最后,李商一只能做一件事: 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割了自己的舌头。 ——只有不看她,不跟她说话,才可以禁得住她的诱惑。 瞎了和半哑了之后的李商一,终于成为一代剑客。 “可是四少爷总是认为:李商一毁目割舌,不但咎由自取,而且是旨在不受外魔所侵,索性不视不言,专心得以练成‘惘然之剑’,再创‘一统神剑,。”明珠把“故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方恨少之后,这样补充道,“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去暗杀李商一。李商一也守诺,并不还手。” 说到这里,明珠望着犹似沧海般的苍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他已试过一次,可是失败了。” 她那张不经忧愁的稚脸,洋溢着不胜负荷担忧。 “那妖女究竟是谁?”方恨少忍不住问。 “狄丽君。”明珠心不在焉的答。 ——要是明珠要我杀我不愿意杀的人,我是不是也会去杀? ——不会的,明珠是那么天真善良的女孩,才不会叫我做这种事。 方恨少想到这里,才放了心。 由于他痴痴的想着,给明珠看了出来。 “怎么?”明珠问:“你没有听?” “听,听,”方恨少慌忙慌惶的说,“我一直都在听。”他几乎要发誓了。 他们一路谈笑。 天色愈黑,连那一弯明月都消失得尸骨无存了。 风急了。 ——莫非远处有雷暴? 对方恨少而言,他不想知道,也不理会。 只要有明珠在身边,他便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生里有些事,就算是幻觉也无妨。 ——最怕的不是不去恋爱,而是感觉不来。 既然美丽只是一闪而过的光芒,便宁愿痛苦也不逃避,好汉只问有情无,江湖上的人物,只求一刀夺了天工。 ——反正失去要比得到容易,爱过,便连苍凉都有力些。 一个人去恋爱一定要有把自己押了出去的决心。 要爱便爱得狂,要玩便玩到癫,要做事便要做得全心全力——这是一个江湖人的本色。 所以在他们的故事里,充满着失望也充满着希望,总是有刀光里的泪光,刀光里的泪影,刀影里的泪花。 也有梦醒、也有乍现。 常有不平的寂寞。 寂寞的不平。 未到今忘寺前,他们经过了一个市镇。 此际还不太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食肆和摊贩生意正好。 ——有这么一位清纯标致的小姑娘,和一个清朗文秀的书生走过,谁都难免会加以注目。 望的当然还是小姑娘。 不管男的女的,看的对象,总是女子。 因为女子好看。 男的看了,可以想入非非,有非非之想,也可以光看不想;女的看了,可以评头品足,比较一番。 他们看见明珠,似是在禾秆里发现一颗明珠般的,眼前一亮。 可是却很快的有人认出她来: “咦,她不是那‘金陵楼’里的歌妓吗?” “对呀,她怎么会来这里?” “难道她来这里……嘻嘻……” “……嘻嘻……” “怎么!” “找男人呀!” “呸!男人?她身边不是有了个小白脸了吗?” “……哇,那么美的女子,她是谁呀?” “谁?金陵楼里的明珠呀!有钱你就可以买下她,骨碌一声吞到肚里去!” “也不要这样缺德!听说,她是卖笑不卖身的哩!” “不卖身!有钱看这种娘儿还卖不卖身!听说阿芮早半年已经睡过她了……” “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这么清楚这种事,一定是又背看我去鬼混!” “哎呀呀,不是呀,冤枉啊,我……我这是听人说的嘛!” “这狐狸精还乳臭未干呢!连你都敢沾,不怕惹得一身骚,你给我回去!” “——是。” “嘻嘻,今晚贝老头儿可有苦头吃啰!” “——都是这小狐精害的人嘛,哼唧唧,怎么我一见她就浑身发痒……” “你看她嫩得快要滴出水来了……卜老大,我看咱们改天也要去金陵楼淘一淘……” “可贵着呢!” “这么样的货色……值得嘛,反正穷根栽了大半辈子,也不在一次掏光了。” 方恨少的恨不少。 他恨极了。 他想冲过去,把那些缺德多嘴、无耻卑污的人打倒于地。 可是明珠拉住了他。 拉着他疾行。 耳际还传来一些登徒子的调笑声: “咦?怎么?小娘子还害臊呢!” “才不是,又不是未经人道,才不像你老妹那么脸嫩哩,人家是赶着跟小郎儿去……” 方恨少恨声道:“我去杀了他们!” “你练武是为了打无还手之力的平民的么?”明珠反问:“如是,你尽管去打。” 方恨少怔住了,恨恨的道:“可是,他们对你……” “谁叫我真的在金陵楼呆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人会管你卖色还是卖艺?”明珠一双清纯得经不起惊慌的美目,正在凝视着他:“你是高雅的读书人,我是个欢场女子,你跟我走在一起,不怕折辱了你么!” 方恨少大喝一声。 他一拳打断了一棵小树。 小树喀喇而折,乡镇里的人全部住了口。 没有人敢再开声。 方恨少拳骨上有血。 痛。 痛得使他不知拳骨碎了没有。 可是,这样却使他感到好过一些。 因为他把内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在那一拳上。 明珠用目光细细的观察他: ——他因气愤而脸都白了。 ——就像是一个悲愤的小孩。连忿怒时表情都那么样的细腻。 ——可是他怎么会那么激愤? ——难道他……? 明珠开始感到有点儿不寻常。 她觉得要重估眼前这个男子。 第四集:锋将 第十一章 无欲·无欲·无欲 雷。 雨。 雷雨。 雷电交加,明珠和方恨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方恨少用衣袖遮着明珠跑,明珠推开啐道:“哪有这么费事!” 两人一直奔到“今忘寺”,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发现今忘寺已成了一座废弃的古刹。 前些时候,明珠还来上过香,没想到过不多久,好好一座香火旺盛的古庙也会变成破落不堪的残垣;再仔细察看,大致可以猜到这庙宇曾遭祝融之灾,难怪会成为一座无人料理的废刹了。 两人走进庙里,雨水东一串、西一串,自破漏的屋瓦上滴下来,两人几乎要用躲避暗器的步法行走,才不致给雨水滴个正中。 方恨少茫然四顾:“这就是令忘寺?” 明珠解释道:“从前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恨少哦了一声:“大概是给大火烧过了吧。”却发现除了后进的房子给烧塌了之外,大殿只给烧焦了几处,大部分的瓦梁柱棂都是完好的。 明珠把一些废木干草收集起来,取出火捻子生起火来。 方恨少这才省起,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连忙过去帮明珠生火,两人都静静的没有说话,只有外面的千言万“雨”。 火生起来了。方恨少借着火光,见明珠膊侧到腿侧的衣服,全湿贴到肉上,便用手摸了一摸,叫了起来:“还不去把湿衣服脱了……” 他这般一碰,明珠却震了一震,霍然回首,护胸厉目,粉脸发寒,叱道:“你……” “我……”方恨少给吓住了,手忙脚乱:“对——对不起,我一时忘了你是女子……” 明珠看到他这样子,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语音也柔和了:“方公子。” 方恨少听她一叫,本来正冷得发颤,整个人即似浸在温水里,一下子便打从心里暖了起来:“什么事?” 明珠只微微一笑,低下了头,火光立刻从她下颔到秀气的鼻梁上映上黄金一般的边。 方恨少心中怦然。 “明珠姑娘……我……我到外面去好了。”说着起身要走。 “你去哪里?” “我到外面去。” “外面下着雨呢。” “我到阶前去。” “你去干什么?” “你要把湿衣脱下来烘干,不然会凉着的。”方恨少背过去说,“我去替你守着。” “那你呢?你身上也湿了嗳!” 方恨少看看自己:原来真的湿了,湿透了。 他只好说:“我不打紧。” “可是我怕黑、怕鬼,”明珠温和如这雨夜里的火:“我要你留在这里陪我。” 方恨少高兴极了。 他又转了过来,随即脸上又出现为难之色:“可是……这不大方便吧?” “方公子,”明珠抽起了一根湿的本条,插入一条干的竹枝,炸起了一蓬星火。她吩咐似地道:“不大方便,是女孩子说的话,女孩子都没开口,男的不许先说。” 方恨少这回倒是应得利落:“哦。”他这才坐了下来,发现明珠看着火堆的神情,真像一只深情的狐狸。 明珠额前的刘海湿了,贴在秀额上,给人一种亲密、可怜的感觉。方恨少一时很想过去,拨开她那湿了的发,轻吻她的额,问她:“你冷不冷?” 方恨少当然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想了一想。一想已经开始脸红了,幸而趁着火光,脸红脸黑都看不分明。 明珠仍在拨弄着火堆,撬出一串串的火星子,都炫了那么一下即告逝去,“怕什么?我们有什么好怕……”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笑非笑。 这时候,方恨少的眼光正落在明珠的身上。明珠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直贴肌肤,所以也可以直接看到肌肤的颜色。其实,那也就是火光映在上面的色泽,暖晕晕的,在秋寒的雨夜里更令人兴起烫贴上去的冲动。从方恨少那儿望去,明珠自颈肩一直到乳房凝脂般的肉体都清晰可见,不过,明珠身上的白衣也绣着浮花,有时也因湿皱而浮折了起来,这些皱纹和浮花恰好遮住了她身上几处更美不胜收的部位。 方恨少觉得喉颈渴切,视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这火能当成水喝他也会一口干尽。 他忽然背起诗来: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明珠懵然,说道:“你干吗背诗?” 方恨少强忍着不去看她,突如其来地一笑道:“在这里,若不背诗,还能做啥?” 明珠仍是不解:“你为何会在这时候背这首诗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谁是豆?谁是豆萁?谁迫害你了?” 这首诗原是曹丕命令曹植在走七步这样短的时间内吟成的诗篇,后人总以这首诗来喻意大家在一起不该互相迫害,是以方恨少这无端一吟,倒令明珠好生不解。 方恨少讪讪然地笑道:“那我吟别首好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行乐当及时……” “什么及时!”明珠嗔睨了他一眼,啐道:“你不是说衣服都湿了吗?还是快快脱下烘干才是。” 方恨少涨红了脸:“这……” 明珠又偏了偏头,看着他,美得奇情,敏感得像窜动的火。 她的手已在解衣,一面问他:“你……不脱呀?” 方恨少张大了口,“我……” 明珠嫣然一笑:“你转过背去。” 方恨少转过了身子,听到解衣唏唏簌簌的声音,一颗心直从心坎跳到了喉头,又似从喉头跳出了口腔。 “你背过去,先别回身,”明珠的语音自后面幽幽的传来:“你也除下衣服,递给我,我替你烘干。” 方恨少依言做了,却剩下了内服未脱。 明珠噗嗤一笑,“里头的衣服就不湿了吗?好汉还害臊呀?” 方恨少嗫嚅地道:“这也脱?……我看,这不必了……” 明珠笑道:“不必了?你用内力把它逼干不成?” 明珠本意是调侃,不意方恨少却像在激湍里抓住了根浮本,一叠声的道:“是是是,我就是以内力把衣逼干,我练的内功,叫做‘一气仙’,只要运转一大周天、垂帘、收视、止观、回光,以下丹田培气,中丹田运气,上丹田发气,以‘河车工法”蕴蓄神气,吐纳之精,自能转为元阳火力,烘干件衣服嘛……很简单的事耳……” 明珠忽道:“方公子。” 方恨少“嗯”了一声,几乎要回过头去,突然想起,马上强拧了回来,眼里已烙下一个如火柔丽的女体。 明珠笑了笑:“你别老是想回头嘛。” 方恨少脸红耳赤,分辩道:“我……” 明珠不待他说下去便问:“公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方恨少怔怔地道:“我只有一个老母,住在杭州……”他没忘了加一句:“我还没有娶妻……” 明珠扑哧一笑,不说话了。 方恨少心里也怦怦地跳着。 只有火舌跃动的微响。 还有庙外的雨声。 方恨少一直在心里不断的念念有词: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无欲! 可是这一番沉吟,本来只是爱欲,却确确切切的升腾了起来,成了性欲…… 方恨少禁止自己的欲念。 可是这种需求,既然起了就不能禁。 越禁越急。 明珠忽然说:“方公子……我……不是个好女子,你却是个好人。” 方恨少不解,他不明白明珠为何要这样说。在他心目中,明珠是他所有的疼爱,为了她,他可以不怕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惜一失足成千古笑。 这种突然生起的感情,甚至不去企求有深情的回报。 真正的深情,都是不求回报的。 “我……不是个正经女子,在进‘南天门’之前,品流复杂,我出身不好,早已跟男人……入了‘南天门’,我出身卑微,也常受人欺,幸得钟天王照顾我,可是,后来家父逝世,我母女贫弱无依,都是四少爷体恤帮忙,……他对我很好,所以我就跟他……” 方恨少一拳打在墙角上。 轰地一声,天地一亮。 大地乍亮起冷的灰色。 墙塌了一大块。 方恨少的拳头又在滴血:“那家伙……我去杀了他!” “不要。”明珠恐惧地说:“不可以。” 方恨少霍然回身,咬牙切齿地道:“他这样对你,你还护着他,你……” “我当然护着他!”明珠的深情使方恨少犹觉:千支针齐刺在心之痛。“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到现在仍不悔。四少爷……他是个人杰,我配他不起。” 方恨少握紧了拳头。 他发现除了捶打自己,已没有什么事物能使他泄愤。 “后来,我转去‘五泽盟’卧底,情况也恶劣危险极了,幸得……五公子照顾我……”明珠这样说着的时候,方恨少心里一直在狂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明珠说的显然是真的。他一面听也一面在心里抗拒:“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下去……”结果他还是残忍地残酷地听下去。“……我说过,我是个浪荡的女子,所以,我跟五公子也……我要报答他们,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有用我的身子……” 方恨少如雷地一声断喝:“不要说了!” 明珠顿时静了下来。 方恨少指着她,手指颤抖着:“你……你这个……” 明珠仰着脖子:“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方恨少发出一声浩叹,垂下了手:“罢了,罢了!” “我告诉你这些,”明珠如明珠般的两行泪,自玉颊挂了下来,似这滂沦大雨,千点万滴里最珍贵的两串水珠。“就是要你对我死了心。” 方恨少平息下来了,只黯然道:“这……都是为环境所迫,也……怨不得你。” 明珠一听,大为讶异。 这回,轮到她颤声道,“你听了这些……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方恨少苦笑道:“那时候你还没认识我,而且也不是你想要的……” “你这句话说得好骄傲,”明珠笑了,笑得很妩媚,一个原本那么清纯的女子,在脱下衣服以后,完全变成了令瞎了的男人也动心的女人,这变化只有在这么美丽的女子身上才会彰显。“不过,我却是自愿的。四少爷是我心目中一直慕恋的人。至于五公子……他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爱慕他们。” 她以为说了这番话,方恨少就得要梦碎,对她的好感便会完全破灭。 没料方恨少一听完,却喝起彩来:“好!我果然没看走眼。你虽然只是个小女孩,但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我也……很喜欢!” 明珠愣住了。她力图改变“航向”:可是,后来,我进了‘金陵楼’……也并没有守身……我……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你还……!?” 方恨少这次说得更坦荡。 “像你这样一个女子,才值得我欣赏。”他宣称,“才值得我爱。” 明珠觉得有些发晕。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像个小孩子的男子,恐怕是她一生以来,遇上的最可爱的一个男人。 她只有发出一声荡人心魄的呻吟:“好,那么,你要我吗?” 她原来还用外袍裹着身子。 现在她掀开了袍。 袍内已没有了衣服。 在火光映照下,方恨少甚至看见,她因感微寒而在凝脂的冰肌上,浮起一点一点的小点,但最美最大最柔最显著的点,是玉峰上的两点红梅。 她冷。 ——除了去拥抱她、呵暧她,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做? “你要我吗?”明珠幽怨得像在风里在树上一朵快落的花,“要我就温暖我……” 第十二章孤独晚间 方恨少跨过火。 走了过去。 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手灼热。 肩滑如水中石。 一颗水珠正自伊的秀颔溜下来,婉蜒的滑过玉颈,不及一声惊呼,便往她胸前的斜坡滑落。 ——那是雨珠还是泪珠? ——滑向雨沟还是乳沟? 方恨少抄起白色的衣袍,轻轻覆罩她身上,然后在她小额上亲了一亲,然后退去。 “我想,但不能。”方恨少道:“尤其你告诉了我这些话之后我更加不可以。” “我是我,希望在你心目中,是一个完整,全部的我。”他补充道:“而不是其中一个。” 明珠忽然觉得:自己好尊敬和好喜爱眼前这个她本以为还未完全成熟的男子,因为他显然才是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你……” “你……” 两个人都没有说下去,都笑了。 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你……”明珠羞赧的问:“你不冲动?” “我……” “怎么?” “要我说真话?” “这还说假话吗?” “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哦?” “不说我现在就生气了。” “我一见了你,我就冲动死了,真的,可是你一脱光了衣服,我反而……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一怕,反而起不来了……起不来,我反而可以真正去思考些事情……” 明珠觉得好好笑:“这回事,哪有人像你?光去想,不做的!” “做了让你看不起,我才不做呢!” “只要做了快乐便可为。你刚才不是念过的吗?为乐当及时,何须待来兹……快乐就去做,管谁看不起谁!” “你小心,有一天,我原形毕露……哼嘿,哇!” 方恨少装了个狰狞相,张牙舞爪。 “我怕,”明珠笑得乐不可支,连衣袍也掉落下来了,“我怕你?” “我也不怕你,你刚才那样子,真瞧不出,可骚透着呢!”方恨少还去学明珠的神态。明珠笑骂他:“你这个鬼!” 方恨少身上也衣衫不整,但两人现在都浑似忘了这回事,故而也没有尴尬。 两人隔着火,谈男欢女爱的事,边谈边笑,又互相取笑对方,完全没有隔碍。 明珠望着火,那神情又像一只猫。 一只沉思的猫。 方恨少像是在逗一只小猫似的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明珠倦慵的说,“我只是很开心。” “开心?” “哎,我好快乐哦,”明珠开心起来的样子大家都为她开心。“以前,我很怕晚上——” 方恨少听着,却注意到她的乳房很好看,像一双白玉香瓜……” 是香瓜吧,唔,又不大像,说是木瓜,又似太大了些吧?还是像芒果……那又太小些了。像西瓜?却太大……到底像什么瓜呢?甭管了,反正都是白玉研制,除了白玉,那有白得那么如琢如磨、欲砌欲搓的! 方恨少在天马行“胸”的时候,明珠还在悠悠的讲下去:“我总是觉得,晚上,是孤独的。我总是在晚上,才想起娘……可是,今天,和你在一起,好开心,整个晚上都是热闹的……” 然后她嗔道:“你!不要脸!老是盯着人家的奶子!” 方恨少吃了一惊,失声道:“瓜!瓜……” 明珠迷惑了:“你呱呱叫干什么?” 方恨少这才指着:“你右乳上,有一颗小痣,好可爱。” 明珠自己俯首看了一看。 方恨少多想借她的角度去看。 ——从那儿望去,一定更好看吧? “是呀,原来有……”明珠哧哧地笑着,“真有一颗痣。” 方恨少调笑道:“我以后张扬出去,说明珠姑娘右乳颈上有一颗痣,看你还做得成人不!” 明珠笑着过去捶他:“你敢!你敢!你也不是好东两。屁股上,哼!一记青疤,好难看!” 方恨少忙掩住了后面,登时翻了脸:“你……你看人家的……好,你去说,看到头来,谁说谁才是不要脸!” 两人笑着闹着,嘻嘻哈哈,好不热闹。两人甚至浑忘了对方的性别,在这夜雨破庙,恣情欢笑,天真无邪,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 直至一声忽然、突然、陡然、猛然的厉啸,自庙外划破雨网,直割入庙里来。 “蔡老头,你到底抓了多少个不成气候的小毛猴,给你壮胆来着!” 更令他们错愕的是,在那火焰之上的梁上,蓦然、悠然、猝然、竟然传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钟婆子,你放心,蔡某这次收拾你,一个人已绰绰有余,什么人也没带!” 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梁上竟会有人! 更令人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一直匿伏在梁上的竟是—— 明珠一见那下来的人(那是个落拓的老人)就跪了下来。 她怕/惊/同时惶栗: “总盟主。” 她叩唤道。 ——总盟主? 方恨少也怔住了。 错愕莫已。 这个落拓失意的老人,一直都在梁上的人,竟然就是威震东北指冠天下的“五泽盟盟主”蔡般若! “很好,”蔡般若虽在赞人,但脸色铁青,令人不寒而栗了,(他在赞人都如此可怕,如果在骂人呢?别的还不怎么酷似,但脸色则与他儿子蔡五相近得很哩!——方恨少想。他觉得不可想像,而且也有点不敢多想。)“你们俩,荒唐儿戏,但已做到不欺暗室。” “我老人家在上面睡觉,你们在下生火,还争吵不堪,哼!” 说罢就走了出去。 ——一只腿好像还是瘸的。 ——左脚。 ——头也向左边勾拗扭。 ——这样的一个落拓失意阴森的老人,竟就是“高唐指”第一高手:蔡总盟主蔡般若! 庙外。 雨似粗线乱针密缝。 阶前有三个人。 一女二男。 三个打扮都怪的怪人。 一个女人:年纪相当不轻了,可是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银,胭脂口红,涂得很浓,长而尖的指甲,还涂着凤仙花汁,手腕戴金镯玉扣,头戴珠冠琥珀,脚踝还圈着铃铛。她己有相当年纪了,可是瞧她的神态,还当自己是十五二十时的少女来打扮,几乎见到女人都当是娘来撒娇,见到男的就当作勾引的对象。她拎着一把伞,连伞都漆得五颜六色,但她身上滴水未湿。 一个男人,身着红缨桂冠披坚竖锐招鞍认蹬联珠帽全新袍铁甲衣,如果不是人在雨里,教人一眼看去,准以为:不是戏台上走下来的戏子,就是从庙里走出来的神像。 另一个男人,素衣简服,可是皂鞋高足七寸,更特殊的是:他涂花了一张脸,看去像一头狮子,或是一只金钱豹什么的。只不过,他虽然已穿上七寸高鞋,但站上去仍不过五尺。 方恨少看傻了眼。 可是明珠还似很担忧。 “总盟主亲自出动,一定有非比寻常的大事,我怕……” “既然是蔡总盟主亲自出动,还有什么大事不能解决呢!”方恨少安慰道。 “可是,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女的便是‘南天门’的‘女天王’钟诗情!” 方恨少也不禁“呀”了一声。 “‘南天门’的第一代顶尖儿高手,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南天王’钟诗牛,紧接下来便是‘钟夫人’,以及‘女天王’钟诗情。” ——钟诗情是“南天王”的胞妹。 ——钟夫人当然就是“南天王”的妻子。 这三人创立了“南天门”,成为西南第一大帮。 ——没想到这古里古怪,浓妆艳抹的女人,竟是出了名心狠手辣的第一号女魔头女剑侠:钟诗情。 “另外两位,”明珠说,“花脸的便是‘如是我闻’冷不防,披坚竖锐的是‘姑妄听之’莫星邪……他们都是‘南天门’里第一流高手。” ——在“南天门”里的第一流高手,就是武林中的顶尖儿高手! ——怎么他们今晚都来了这里!? ——莫不是要来对付那个落拓失意疲乏的老人:蔡般若? 明珠曾在“南天门”出身,她自然熟悉,“南天门”里的人。 她也曾在“五泽盟”待过,同样也认得五泽盟里的人重要人物。 而今这样子的局面,只能担忧,不能相帮。 况且,以她和方恨少的武功,只怕要帮也帮不上忙。 方恨少想说一些话来舒缓明珠的忧虑与紧张:“为什么他们一个叫‘如是我闻’,一个叫‘姑妄听之’呢?他们不是曾摸上‘五泽盟’来杀你的吗?可恶!” “他们以为我背叛‘南天门’,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明珠说,“‘姑妄听之’是个聋子,他看对方嘴型开合以猜出所说的话,‘如是我闻’则很多心,别人说什么,他总是要猜对方是不是另有所指、有无言外之意、有没有作腹诽之议。” “那也真好玩。看来,今晚,这儿不但不孤独、寂寞,”方恨少望向雨帘交织,双方对峙的外头,感慨地道:“而且,还热闹得很、刺激得紧哩。” 明珠稚气的点点头,也望向雨中。 蔡般苦一跛一跛的走到阶前,走入雨中。 他的身姿颇为苍凉。 钟诗情瞄着他,待他走近、站定,才问:“庙里的人不是你请来的?” 蔡般若道:“来杀你们,还用请人?” 钟诗情笑了一笑,脸上就只有一张大口,白齿森森:“今天,历史会记下这一笔:‘五泽盟盟主’蔡般若,为‘女天王’钟诗情所杀,死于‘今忘寺’前,他们倒可来做目击证人的。” 她很肯定地再说一遍,“历史会记下我这一次。” 蔡般若冷冷地道:“历史是会记下你的死。一齐上来吧。” “如是我闻”冷不防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们以多欺少,好让你来以寡击众,自命不凡?” “姑妄听之”莫星邪则说:“他是要咱们一起上。一起上就一起上,反正杀了他就是了,管它人海术还是车轮战,能杀得了敌就是好事。” 他俩听觉都不好,所以说话特别大声。他们一开口说话,便盖过了雨声。 “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蔡般若道:“我一向的规矩是:只出手三次,三次不死的,我便不杀。” “姑妄听之”即兴高采烈的直着嗓子道:“好,有便宜,捡了再说。” “如是我闻”则雷公一般的喊道:“有便宜莫乱捡!谁知道他安着什么居心!” “蔡老头,你这算什么意思?你瞧不起人啊你!”钟诗情十分气愤,“我跟你是同辈,你对我也来这一套,要折辱人呀!”她的意思仿佛蔡般若对她让招,就是对她天大侮辱似的。 “我可没瞧不起人,若真的没把你看在眼里,也不会来赴你的约来杀你了。”蔡般若道,“你我虽是同一辈人,但你是女子,原则上我是不跟女流之辈动手,不杀女人的,你算是例外了。不过说到头来,你虽然是个丑女人,但仍是个女人。我要跟你交手,你就得降半辈,所以我照样让你一让,三招后,你死不了,我便不杀。” “至于你们,”蔡般若像是阎王点名,“只要三招不死,便算是我输了。” “姑妄听之”脸色一沉,“其中必定有诈。” “如是我闻”则喜出望外,“好哇,那你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死定了。” 钟诗情锐笑道:“难怪你有个这么狂妄的儿子,原来父子都是自大狂徒。” 蔡般若傲然道:“能狂得起理应狂!” 钟诗情却加了一句:“可惜你真正的骨肉却是个半疯不颠狂不成变成妄的自痴!” 蔡般若怒啸了起来。 他一怒,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全都斜飞而运动了,激如漫天暗器。 他一怒,人就完全变了。 他充满了杀意。 ——一种只能胜不能败的斗志。 ——一股可胜不可败的战意。 “你知道吗?”明珠忽在方恨少身边忧心忡忡的说,“总盟主一生只许胜,不许败,败则必死。” 方恨少忽然想起沈虎禅。 沈虎禅也难得一败。 他的禅刀只胜不败,可是,他一向都认为:胜是胜,败是败,均无足以至死! 人的一生里有多少次成败,如果一败就得死,人又有几条命? 蔡般若傲啸的时候,钟诗情已出手。 双手一分,在雨中拍出。 千万雨点,聚合成一水球,以极雄浑的掌力,茫茫地撞向蔡般若。 这是”隔山打牛”:“泥牛掌污”中的一式,这一式不但不缓慢笨重,反而举重若轻,轻迅灵动。 “双手推开窗前月”。 蔡般若一看,仿如高明医师,瞬即间作出“对症下药”的决定。 他“嗤”地弹出一指,看来是随手发,事实上是五十年修为苦练的“高唐指”中的一式: “一石击破水中天”! 谁胜谁负? 谁生谁亡? 稿于一九八七年四月十日与汉立、慧中、湘湘、应钟、衍泽、家和、耀声、小琁设宴翠亭村接待母亲、秀芳、瑞英校于一九九○年八月十启用“黄金屋”内“知不足斋”第三缸 第五集:勇将 第一章 灭杀拳 风刮得很急。 雨下得很大。 乱线密缝,漫天风雨,侵人寒意。 如果风是刀雨是剑,那么,今晚下的当然是劲矢利刃,风狙雨袭! 雨点像是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般的粗。 而且壮。 就像那个人的胆子。 那个人,仿佛谁跟他相处久一些便是对他的侮辱。 他那种人,好象每说一句话都似在用火棒去搠对方的耳朵。 他那种眼神,足令你望久一些都会受伤的。 ──他,当然就是“五泽盟”的总盟主蔡般若。 大雨滂沱,交织如网,网上惘然,网中囚人。 雨水群起而歌,仿佛群魔乱舞,漫山聒噪,要将大地万物,消解于雨中。 钟诗情一出手,就以内力揉合了一团水球,迎面撞向蔡般若。 这水球好比是迎面送蔡般若一个麻蜂窝。 ──如果任由雨球打在脸上,就像是给一个巨型的铁蒺藜砸中一样,除死无他。 ──要是闪躲避开,只会引得群“蜂”四散追噬,在雨中黑夜,又能躲到那里去! ──如发真力与它硬拚,捣毁了蜂窝,人又岂能敌得过千百只发了疯的蜂! 那水球本是由雨点组合而成的,可见说话泼辣、形态疯癫的钟诗情,就这么一搓一揉间所聚合的真气内力,真个非同小可,浑厚无比。 水球直推向蔡般若。 蔡般若不能挡。 挡则水滴四散如飞蜂,袭面而至。 蔡般若不能避。 一避则先机尽失,现在正霪雨纷飞,钟诗情既可在顷刻间聚内力凝合成一水球,自然还可以制作出第二个、第三个……水球来,蔡般若在这雨夜里还能躲到那里去! 可是蔡般若不闪。 不躲。 不避。 他甚至不挡。 不硬拚。 他只出手一招。 一招一指。 ──高唐指。 高唐如一梦, 弹指夺天工。 那一指隔空弹出,“嗤”地一道指劲,打在水球中央。 “花”的一声,水球散开,化作万千水珠。 每一颗水珠,融在雨里,就像千百只拳头一样,发出胡啸之声,刺耳划过,尖啸飞越,四散冲击,竟在夜雨、雨夜的四面八方扩散飞射了出去。 蔡般若出手只一招,一指化作千百道水珠,如千百只灭杀之拳,在黑暗风雨里四突冲击。 就在这一剎间,只听蔡般若咆哮了一声:“‘风刀雨箭一埸空’,给我出来!” 这句话竟不是向钟诗情、莫星邪、冷不防而发的。 当然,也不是向方恨少、明珠叱喝的。 蔡般若怒发贲张,须髭飞扬,他竟是向整个黑影幢幢的漫山遍野、风雨之夜发出的吆喝。 一个老人。 对著雨夜: 这样怒吼! ──难道他疯了不成! 也在同一瞬间,方恨少注意到:蔡般若的身后衫后竟涌出了一蓬火! 火在焚烧。 ──但火光一闪而没。 方恨少定睛再看,已不见火,也没有火。 他几疑是自己眼花。 ──一定是自己眼花。 “女天王”发出了“泥牛掌法”之后,她要看定蔡般若的应变之法。 她一向嚣。 也一向狂。 但她却不轻敌。 ──至少,面对蔡般若这样的强敌,是丝毫轻忽不得的。 她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一举击杀蔡般若。 所以她要追袭,而且还要防衛。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蔡般若不是向她反击。 而是向雨。 向风。 ──向整个风雨之夜! 是以,当蔡般若沉浑尖锐的向风凄雨厉叱出了那一声断喝后,钟诗情也怔了一怔。 随即,她就听到在豪雨急风里,不断发出“劈劈拍拍”的星火炸起之声,接着,还有“玎玎珰珰”的兵刃碰击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有人痛呼、呻吟、惊叫、怒吼的声音,在风里雨里。 钟诗情立即明白过来了。 她心里也不由得暗叫了一声: “惭愧!” 行走江湖三十余年的她,居然一直没有发觉:这苦雨急风中,竟埋伏了这么多看不见的、摸不著的、未察觉的、那怕是一流高手也难以察觉的敌人。 敌人就匿藏在风中。 杀手就埋伏在雨里。 ──而且人数还相当多。 风呼啸遮去了他们的声息,雨霖霾掩藏了他们的行藏,何况,他们已下了手。 而且还是杀手! 至少,有上百支箭,十余把刀,一齐在两大高手之际偷偷的向他们攻来! 这些暗算,主要是向蔡般若而发。 但也有的向钟诗情、莫星邪、冷不防攻到! 就连刚披上未焙干的衣服,走出来观战的方恨少、明珠也不放过! 蔡般若却迎空发出一指,一指击破水聚球,又化作千万点水珠,每颗水珠为真气激荡,变成一记记“灭杀之拳”,把射出来的雨箭、攻出来的风刀,一一击溃! 连偷袭暗算、躲在风啸雨诉里几乎完全隐没不见的杀手,也一一杀伤、击退、打散。 这一指之威,若完全攻向她一人,她是否能接得下? 这已不是指功。 更非指劲。 ──而是一种具有足以灭杀万物、灭绝生灵的神秘力量。 钟诗情因为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使她深刻的想起: 要是老哥在就好了。 ──南天王总有办法对付北高唐的! 面对这么个强大的敌手,钟诗情更为一股更强烈的战意所烧痛,发出老虎跃涧一般的斗志: 这么多年来,这老怪物都瞧不起我! 我要打倒他! 我一定要打倒他! 我一定要打倒这老怪物! 第五集:勇将 第二章 钟诗情的私情 钟诗情今天四十九岁,还差一岁,她就是五十岁了。 她这个人很妙。 由于她还差一岁,就满五十岁,所以,她一直只当自己只是刚步入四十岁的人。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尊容,大概顶多只三十开外。然而,她的活力,却只逗留在二十出头,甚至,可以这样说,她的心态,大概只有十来岁,而她的耐性,只怕连十岁的孩童都不如。 也就是说:爱美、恃宠、暴躁、臭脾气、犟性子、无耐心都是她的写照。 所谓“恃宠”,是她恃“南天门”门主钟诗牛对她这个胞妹的宠爱;就连钟夫人,也对她让着三分,护着三分。 ──连这些江湖上顶尖儿的人物都护她、让她,其它的人自然也就纵容她,终于把她惯出了暴躁、没耐性、犟脾气……诸如此类来了。 有病人才有医生。 有旅人才有客栈。 妓女存在,是因为有恩客。 保镖存在,是因为有危险。 所以有人宠才会生骄。 有竞才有进步。 其理亦同。 钟诗情原本也相当漂亮,只要在众里一站出来,男人都眼光多落在她身上,带著色迷迷;女人的眼光也多瞟向她,含著妒嫉。她那时候,少不钟意,就对人吆吆喝喝,甚至打打骂骂,爱发脾气就发脾气,要使性子就使性子。 由于她的老哥是当今“南天门”门主,她对武功又有天分,生性又泼,脾气又坏,对部下约束又严,但她自己常使性子,所以人人背底里都叫她做“女魔头”而不名之;武林中人喁喁细语时,只要提到:“南天王那只母夜叉”、“南天门里的女魔头”,大家都一定能意会:指的是谁。 只大家都不便(也不敢)直呼其名。 钟诗情因性子太辣,到近三十还嫁不出去,她老哥也曾为她办了一场比武招亲。 因为她艳丽漂致,加上娶了她就可以在“南天门”里充半个老大,所以,胆敢来“比武”的江湖好汉忒也不少。 那一场打了三天。 结果谁也没娶了这刁泼艳女。 因为谁也不够她打。 而她等著来比武的人,却没有来。 擂台上明明写了“点到为止”、“流血不智”,但钟诗情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她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以及是登徒子面目可憎之徒,她还是忍不住多砍两刀,多踹几脚。 她的“泼风刀法”可不是诳的。 “南天门”的“天涯十八翻”和“海角十八踢”也不是盖的。她甚至连她的彩伞绝技都不必出动。 其中有个叫“天菩萨”谢胜,上台时非常嚣张跋扈,志在必胜似的,但“南天门”的智囊高手“见光死”舒钊迅速告知她:此人一早已有妻妾成群,儿女盈门,钟诗情气将起来,下手决不容情,十一招内把他击败,还在他脸上划了道十字血痕──划了之后,还不满意,还砍掉他右手两指,还一脚把他踹下台来。 这件事,钟诗情一直很扬扬自得。 这件事过了好一段时间,钟诗情在街上偶然遇上了一个人,此人形容恐怖,脸上纵横著刀痕,神态落魄,衣衫褴褛,一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走避狼狈。 钟诗情警觉性高,觉得奇怪,便著人去打听,这才晓得: 她遇上的人,便是谢胜。 他原是有名镖头,开了一家“有胜无赔镖局”,生意兴隆,不少人仰仗他的名号,托镖求保。不料,自从擂台比武招亲后,他竟招一个女子所败,且在脸上镂刻下耻辱的痕印,何况他两指已断,连刀也握不住了,又如何替人保镖?于是,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意沮志隤,不敢见人,以致妻离子散,沦为乞丐,等死渡日,渡日如年。 钟诗情闻之,心里不免恻恻,特别托莫星邪、冷不防去好言慰问、赠金抚恤。 这件事本来得意,后来于心不忍,心常耿耿。 更在“比武招亲”之前,钟诗情风头更盛、风华更茂之际(这个当然,到了要钟诗牛为她安排“比武招亲”时,已届他揸心他的妹妹“嫁不出去”的年龄了),钟诗情有次在市肆路过,对街边摆卖注目时,有个纨懓子弟模样的家伙,对她佻言轻薄。 钟诗情是什么性子? 她顿时发作。 大打出手。 那人也是好手。 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堂,叫“拓大荒”李强。 可惜他挑错了人。 轻薄错了女子。 得罪错了人。 李强再强,也非钟诗情之敌。 钟诗情一把火起来,斫跛了李强一只腿,再挑断了他一条胳臂的手筋。 多年后,钟诗情发现了谢胜凄惨下场,回想起这件事,于心不安,于是又托“见光死”舒钊去追查打探李强的下落。 这一探查,才知道李强原本是垦荒征夫的头子,他因一番轻佻言语,致使钟诗情下重手,断其一手一足,等于给废了。他家中无别的弟兄,老父失明,老母病弱,惟有其妹去替人为奴婢,其姊沦落青楼作妓,以可耻资赀养家。 李强下场,也生不如死。 钟诗情得悉之后,心常戚戚,连忙著冷不防、莫星邪多加接济,并深悔自己出手太重、下手太狠──才不会应约上台比武求登龙,或者耍嘴皮子挑逗几句,用得著让人一家大小陪著痛苦渡日吗? ──只不过受了伤的人,也这般凄凉下场,那些丧命在她刀下、掌中的人,还算少么! 每忆及此,钟诗情的脾性就收敛了许多,下手也就没那么狠辣了。 她在江湖上,也时遇不平事,拔刀相助,其间杀伤过不少人,自此之后,她凡事都多留一分余地,没必要也不下重手,可谓性情大变了。 这种心里边的变化,主要是来自她的悟得:武林中拥有大权力、江湖上练得好武功的人,应该要好好的节制自己的本领和权威,正如使用兵器一样,用得好可以护己防身、保家衛国,万一使用不当,成了是兵祸血灾,是一样的。 钟诗情因为受过教训,有了体悟,下手杀人,是能忍则忍。 但她的性情未变。 本来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性格,顶多只能转化,改头换面,很少可以彻底改变的。 本来是喜欢豪赌的,现在不了,但却迷上看戏听戏。 原来是好色的,现在改了,但却喜欢拣好的够味的吃。 原本是爱唱歌的,年纪大了,现在却喜欢上听歌;从前是好打斗的,脾气改了,现却爱看侠义故事了。 原来的恶性,只要转化向正面,就是一种莫大的成功了;要完全、彻底的根除,似缘木求鱼,几近不可能。 个性难易,但习惯可以戒除、转移:譬如喜欢扔石头的,可以转化为喜欢收集石头;沉迷于嫖妓的,大可以变作喜欢画仕女图。 钟诗情就是这样。 她的脾气那么燥,别人或认为跟她“一直嫁不出去”,一定有关。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上一个人。 但那个人好象一直都没看上她。 她在比武招亲时,也一直暗底里渴望“那个人”会来。 她甚至叫“如是我闻”、“姑妄听之”、“见光死”给过那人暗示: ──叫他来。 她几乎没一句说明: ──就算我打赢你,也一定会佯作输给你的。 可是那人没来。 一直都没来。 她的希望落空了。 那个人,她在十几岁的小丫头时,已素仰其大名;二十来岁,她的家族与他的帮派,成了对头;三十余岁,对方已娶妻生子,但又因一场恶斗,她老哥又在无意中杀了他的夫人;现在钟诗情已近五十岁了,她还在等他,等这个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的“对头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五泽盟”盟主:蔡般若! 她一直认为蔡般若看不起她。 她一定要让蔡般若瞧得起她。 所以她要打败蔡般若。 ──彻底的打败他! 其实,她一直都很看重蔡般若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有资格与她兄长为敌,而且还是长期处于对敌状态。 她还未成年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既精明又犀利武功更是厉害的敌手;等她成年之后,他却结了婚、娶了夫人、有了家室;她一度觉得对方不只是等不及她,而是背弃出卖了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丧偶之后,她也已渐渐垂老(虽然她不承认──就是因为不承认,所以依然浓脂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如少女时期),可是他也没对她加以重视。 ──你辛辛苦苦,奔波劳碌,对抗“南天门”,对付“将军”,对敌“万人敌”,何不索性娶了我,“南天门”与“五泽盟”结而为一,你又何愁不坐拥天下?又何必如此处心积虑,这般辛苦攒营! 其实她也暗中对付过他。 不,明来的也有。 她曾单刀挑战他。 没有用。 他也没击败她。 他只是不屑一战。 ──他不想打就不打。 钟诗情用尽浑身解数,居然打不了这一场仗。 这才可怕。 原因是:如果你武功高于对方,你要对方打就打、败便败、死即死;就算武功在伯仲之间,你既然已出了手,对方也不得不还手。 如果会发生你要打也打不来的情形,只有在武功远逊于对方──甚至是差距很大的情形下,才会发生的事。 那一次,就是发生了这种事。 第二次,钟诗情只好“暗”中来。 她一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她伏击蔡般若。 不过也没有用。 蔡般若轻易躲过了,只他的近身的两大高手之一:“波涛汹涌”张笑舫受了点伤。 蔡般若既不还击。 也不计较。 他只刻意避战。 钟诗情其实是故意击伤张笑舫的。 因为张笑舫是个女的。 ──谁教她是蔡般若的亲身得力助手! 还有一次,钟诗情是率众截击蔡般若。 那一役中,钟诗情带去的人手成功杀伤了蔡般若另一得力高手:“拖泥带水”招久积。 第五集:勇将 第三章 风刀雨箭一场空 这一遭,蔡般若似乎是真的动气了。 但还是没有真的打成。 因为钟诗牛已及时收到讯息,派“见光死”舒钊飞马过来阻止这场决战,钟诗情回到“南天门”之后,还受到少有的处罚。 之后,钟诗情就没有再“动”过蔡般若。 但她并没有死心。 有些女人,既然“色”吸引不到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时候,只好用别的方式。 有的用才干、能力。 有的用胆大、骚劲。 有的用财、势。 钟诗情则用武艺。 ──蔡般若毕竟是她心底里头的一个私情。 她刚刚对蔡般若发了一招: 不管蔡般若避开、还击,甚至一招把她打伤、打杀,她都没那么受辱: 蔡般若却反而借她的内气,化作千点激劲反攻黑雨里匿伏的敌人! 对这反应,钟诗情视作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的解说。 所以她更急怒。 年纪越大,她的脾性越急。 更易怒。 她觉得受侮。 她明明可以跟这冤家、仇人力拚一场的,但这干埋伏的宵小之辈却阻挠了她们。 是以她也发出了尖啸: 向黑夜。 “万人敌,你有种就滚出来,大家死里活里拚一场,本姑娘我最恨的就是鬼鬼祟祟的躲在夜里雨里,用见不得光的卑鄙技俩来暗算人!” 她一火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浑忘了自己也曾对蔡般若施过暗袭──虽然不是很成功。 她当然知道来的是甚么人: ──风刀。 ──雨箭。 只要他们来了,就会斫刮一个空。 一场空。 她也当然知道“风刀雨箭”的幕后大老板是谁: 万人敌。 当然是万人敌。 ──万人莫敌的“万人敌”! 她当然晓得万人敌是谁。 她也十分了解:万人敌是不好惹的。 惹不得的。 可是她现在却给惹毛了。 惹火了。 她“大姑娘”一旦给惹毛火了,可是天打雷劈皇帝临都不怕的! 所以,“姑妄听之”和“如是我闻”,只有面面相觑,大家面上都有些儿变了颜色。 当然,脸黑的变得脸更黑,本来花脸的变得脸色更花──也不知是不是长时间遭风雨侵蚀,以致脱了颜色? 万人敌身边、手上,有好些厉害人物。 最著名的当然是:“一八九十千”。 “千”是:千蠢和尚,他的“旱天雷”和“暴行手”,他只不过在几招之间,就格杀了江湖上第一流的飞贼“千变人.万化手”辛己泣。只不过,他在万人敌身边“排得上号”的高手中,排行最末。 “十”是:张十文,人称“十文书生”。他的“一元十石五麻针”,几乎可以说是武林中最可怕的暗器之一,沐利华就是给他射了一针,弄得人不如死。他的“雷震子”也几乎把“飞声剑客”沐浪花炸个粉身碎骨,但沈虎禅却先一步斫下了他的头颅。 “九”是:齐九恨,又名“九恨狂人”,外号“平生久恨恨未消”。“毒菩萨”俸化天一照面就放倒了谭千蠢,但齐九恨一上阵就擒住了俸化天。他够狠、够毒、也够辣,本来能够活得好好的,可惜他却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去夺沈虎禅的刀。 结果,他就在夺刀之际中刀身殁。 “八”是:姚八分,又名“八分道人”。他手上的兵器“八分弩”更为万人敌亲手所赠,攻无不破。不过,他也几乎命丧在沈虎禅的追斩之下,幸在刀光下趁黑狼狈落荒而逃。 “一”是:李商一。他使的是红剑,红剑中还有小红剑,剑法名“一统神剑”,已透悟心剑与道剑,更以“锦瑟剑诀”力斗沈虎禅,几乎要了沈虎禅的命。在万人敌身边“排得上号”的高手中,似以他的武功为最高,然而,他却是一位瞎了眼的剑客。 他的武功、气派、风范、修为,当然比谭千蠢、张十文、齐九恨、姚八分等人加起都高,还高出许多,故有人称他为“万人敌手上第一高手”,他却不敢认,知道内情的人也不敢苟同。 因为还有“百”。 没有人(至少很少人)知道“百”是谁。 极少人见过“百”(见过人的人绝大多数都死了,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他杀害的)。 大家连他的名字、出手、形貌都不大清楚,只道听途说。 加上万人敌本身的“万”,这“一、八、九、十、百、千”合共七人,可以说是万人敌阵营中最有战斗力的七名勇将。 但事实上,决不止于此数。 万人敌本身还有四大护法: “大名鼎鼎”孟顶顶。 “清明时节”余分分。 这两人合称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万人敌麾下两大巡使。 “两面三刀”张看看。 “虎头蛇尾”徐望望。 这两人又并称“声东击西,东张西望”,系万人敌手上的两大密使。 除了他们之外,万人敌还有三大外援: 以世家公子系为首的是:“铁胆小孟尝”侯小周。 以豪门怨妇为首的是:“眼波笑杀人”狄丽君。 以戏班优倡为首的是:“悠悠杜青衣”杜园。 万人敌手上人马鼎盛,锐将如云,所以才能叱咤风云,骎骎然有雄霸天下之势。 可是,真正为万人敌组合而成的精兵,共有四支: 两支是万人敌的亲信── 蛇鼠一窝一团黑。 嫩绿嫣红一抹风。 这两个杀手集团,因为要包围、截杀沈虎禅,已为沈虎禅杀伤了不少精英,折损了不少人手,元气大伤。 两支则是万人敌的子弟兵── 水深火热一齐攻。 风刀雨箭一场空。 今夜,此际,来的正是: ──风刀雨箭。 凡他们过处,一扫而空。 “风刀雨箭”是万人敌一手调训出来的部队,他们最可怕之处,是能够匿身在风沙中,一旦觅着破绽、契机,就会向猎物发出雨箭,令人防不胜防,躲无可躲。 但而今却为蔡般若看破。 只听风里、雨里,有人气若游丝的道:“蔡老头儿,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别以为在武林中有名堂,就可以径自在猪圈里玩斗牛,就你一人大!我们可没犯著你,你干吗要砸我们的锅子……” 又有声音在黑夜里倏忽莫测的说:“……兀那野鸽戴帽子混充鹰隼老不死的,你杀伤了我们多名兄弟,我们‘风刀雨箭’,与你立下不解之仇──” 还有一个语音妖声妖气的飘了过来:“──蔡总盟主,没想到你儿子发神经,你老人家也活胡涂了,乌龟甲鱼,都一路──” 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没说下去。 最后一个字该是“货”字。 蔡般若对前面两个语音,都不声张,也没发作,直至第三个语音,说到他儿子蔡黛玉的时候,他才双眉一轩,目中忽然发出一种光芒。 红。 ──一种透厉的、剔丽的、连风中雨中黑黯里都一样绽出像红宝石般的光芒。 然后他疾喝了一声: “货!” 这“货”字抢那妖里妖气的人先说! ──也可以说是同时把“货”字吐了出来,但蔡般若的“货”字已压住了那人的语音,是以,大家只听到蔡般若的“货”字! 接著下来,是一道黑影在斜雨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第五集:勇将 第四章 你也有老的时候 这是一个瘦长汉子。 他捂著胸口,脸容扭曲,十分痛苦的样子,颤哆著手,指向蔡般若,喉咙格格有声,好不容易才说了一个字: “你……!” 忽然狂吼一声,五孔鲜血迸喷,倒地而殁,真的去了“货”! 方恨少、明珠相顾骇然: 蔡般若竟用极高的内力,藉著与对方吐出同一频率的语音、和同一发声的心志,以声波融合了“般若神功”,震碎了对方心脉,摧毁一名强敌。 一声断喝,可怕竟此! 他这一招一露,一时间,只闻风声沙沙,雨声沥沥,却再也没人敢开声说话。 大家都不开声,蔡般若可开声了: “来的不止是‘风刀雨箭’。” 风声、雨声,无人相应。 “来的还有‘清明时节’余分分,对不对?催风降雨,没有余巡使还真少了个主儿!” 风声。 ──蔡般若一说话,连风雨之声也给压下去了:这人,仿佛连凄风苦雨都怕了他、避了他! “我刚才明明听到铁胆在手里搓动的声响──侯小周,你也在这里。” 雨声。 ──这人怎地竟可在大风大雨、千百人包围、强敌对伺下,居然还分辨得到:小小两颗铁胆握在手里发出碰击的声响? “‘刀柄会’的‘三环抱月刀’萧邦,我也听到他的刀环琅珖之声了,怎么你也来凑这个热闹呀?” 依然无人相应。 “还有‘象鼻塔’的朱大块儿,你也来了,我闻到你身上的猪肉气、猪血味。” 呛咳声。 陆陆续续,在雨里出现了许多身影。 有的人招呼:“蔡总盟主。” 有的人拱拱手,有的人作个长揖,有的人只手按刀柄剑锷,冷眼怒视。来人愈来愈多,有的还点起了防雨烛避风灯笼,有的像才刚刚从风雨中赶来,聚合这里,还不知就里。加上陆续赶到的,怕有近百人,影影幢幢的,形貌各殊。 蔡五泽皓发苍髯,一一看在眼里,口里冷冷地道:“哦?‘毁诺城’的‘九龙湾刀’萧靓妹萧女侠也来了?‘飞鱼塘’的‘千字架’余别恋居然也在这里……嘿,连‘棺棺王’白不采、‘生死桥’何奈、蒲田七斤大师、‘飞残铲’梁废……嘿嘿嘿,全都来齐了,赏面赏面。” 他说一声。 哼一句。 哼一声。 才说一句。 大家都不答腔。 好一会,只听一个高大个儿、左看看、右盼盼,发现没人肯第一个开声,这才期期艾艾的涩声道: “蔡总盟主,请了。” “请了,朱少英雄。” 蔡般若淡淡地道。 “我们是听闻这儿出现了‘高唐镜’,才一一赶过来凑这个热闹的──不知惊扰了大侠办正事。” “还是‘象鼻塔’的朱少侠比较敢说话。”蔡五泽冷哼道,态度一点也不友善,“我办的也不算啥正事,只不过要跟‘南天门’私仇私了而已。──却不知是何人,通知你们前来这儿,冒大风大雨老大不小的来找一面镜子?” 群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没有镜子?” 一个问:“只是‘五泽盟’火拚‘南天门’而已?” 一个细声说:“这两大派系的一流高手拚命决斗,也好看得很,不容错过!” 另一个轻叱道:“我们在这里,他们怎么打?人家可不是卖解的。” 还有三两个跺足顿脚叹道:“看来,我们给人耍了!这不关‘高唐镜’的事,我们用不著来冒这趟浑水呀,万一殃及池鱼……” 另一人啐道:“你‘飞鱼塘’才是池鱼,我‘鹰爪门’可是鹰飞不怕狼哩!有打架看,那有白不看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各异。 蔡般若双眉一轩,还是冷哼著问:“到底是谁通知你们聚合在这儿的?” 大家你看我,我望你,谁也没敢直接跟蔡般若答腔,皆因不知这五泽盟盟主会不会又重施故技,运聚“般若神功”,一喝震碎响应者的心脉。 ──刚才给震炸心脉而殁的,也是道上顶有名的人物:“血手印”言双冬。万人敌旗下“蛇鼠一窝”、“嫩绿嫣红”、“风刀雨箭”、“水深火热”的精锐,其实有不少是武林中已成名的人物,江湖上有头有面的辣手把子,只不过给万人敌收服了、招揽了,甘心听命的替他组合阵势,维护万人敌、充实“万人军”的阵容。 还是朱大块儿讷讷地响应:“我们都收到了‘飞鸽传书’。”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展:“飞鸽传书……?谁传的?” 朱大块儿答:“不知道。没有署名。但却画了个白眉和尚。”说著的时候,他肚里似有什么事物在蠕动,一会鼓胀,一会又凹凸不平。 蔡般若又深皱著眉心:“白眉和尚?……怎么不是道人?” 朱大块儿答:“不知道。” 其实,蔡般若后面那句问题旨在打趣,可是朱大块儿为人纯朴,一样答了个实心。 “那么,”蔡般若问,“传书里写的是什么?” 朱大块儿老老实实的说:“说是‘南天门’已夺得了‘高唐镜’,而且还盗得了‘高唐指诀’,并且练成了将‘隔山打牛’神功和‘高唐入梦’指法合而为一,将在‘今忘寺’伏杀你,并吞‘五泽盟’,成为中原第一大帮。” 他本来就拙于言辞,说话不是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就是摆摆愕愕的,但这一番话,由于是背诵自传书内容,他倒说来流畅无碍,但因为他的舌头实在有点不灵活,发音有点闷闷、滚滚的,在雨里风中,不细听可听不清楚。 但蔡般若还是听清楚了。 而且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是双眉一剔。 ──他本来形貌深沉、阴冷,但就在他目中神光大现、双眉轩动之际,就英气勃发,神定气足,仿似顾盼无人能及的大将军。 钟诗情就是爱煞了他这点。 但她现在正恨煞了他。 因为他刚才说了一句女人听不得的话。 ──尤其是她那样脾性的女人。 “……你虽然是个丑女人──” ──这句话,女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所以,刚才在风声雨声夹杂的漫骂声里,有人骂了几句钟诗情非常钟听的话,使她几乎要鼓掌喝采: “蔡老头儿……” “老不死的……” ──你咒骂我,你也不一样给人詈骂! ──你也有老的时候! 钟诗情听了就高兴。 但不知怎的,除了高兴之外,竟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什么滋味? 那应该是一种感受。 ──什么感受? 也说不出来,反正,也不是太开心就是了。 她心里有点隐隐的痛恨起那两个骂蔡般若“老”的家伙,甚至默默地记起了他们的形貌,恨恨地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她差一点已出手对付这两个人了: ──一个是隶属于“风刀雨箭”中的狙击手,原由“五泽盟”推荐过来的高手:“白额龙”陈三。 ──另一个是“长发鬼”宋锋,这人也是新近遭万人敌收罗入“风刀雨矢”成员里。 但她强忍住了。 因为没有名目。 ──何况,那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 另且,自尊心也不允许她那么做。 没料,蔡般若果然已沉不住气,出了手。 他只发出一声断喝。 喝断的却不是陈三、宋锋的命。 他喝杀的却是另一个人说得还算比较温和的:“血手印”言双冬。 ──大概,这老人并不太介意人家骂他,但十分介意人侮及他的儿子吧? 钟诗情私底下是那么想: ──他那宝贝儿子,就碰不得、骂不行呀! 第五集:勇将 第五章 飞鼠传书 只听蔡般若冷哼道:“其它的人呢?都是飞鸽传书么?” 众人见朱大块儿与蔡般若对话无碍,这才七嘴八舌的说: “对,我是接到飞鸽传书。” “当然是飞鸽传书。” “署名也是画了位长眉和尚。” “不是和尚,是老僧,不,既已得道,应该尊称为神僧才是。” 有人更正道。 看来,这些人对“白眉老僧”还颇为尊敬。 也有人说:“我住的是鹰愁岩,鸽子都飞不进来,我收到的是飞鼠传书。” “飞鼠?” 也有的人觉得不可置信。 但立即有人声援他: “我也收到飞鼠传书。那兽是鼠头兔身蛇尾,毛发如翼,真的飞了过来。我们就住在西川绝岭崖葬的棺椁里,飞鸽觅不著我们,这鼠兽却有通天本领,还是把信柬送到了。” 也有人有另一种说法: “我们就住在井底,不管飞鸽、飞鼠,都寻不著路。偏有一日,一只蛮蛮兽潜了过来,把信递了给我们,转瞬就不见了。” “飞鼠?” “蛮蛮兽?” 不少人都觉得无稽。 “的确有蛮蛮兽和飞鼠。根据“海外西经”所载,蛮蛮兽栖息于刚山脚下的洛水一带,生有甲鱼的首脑,鼠身吠鸣,能潜泥破土,瞬息现隐。飞鼠则产于天池边上,鼠头兔身,尾若长蛇,它背上的毛发茂密粗长,平时收敛,一旦张扬,便能似翅飞翔。“大荒南经”亦有提及。不过,近年已绝少罕见。”蔡五泽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人能操纵劲鸽、飞鼠、蛮蛮兽,还能把“山海经”、“水经注”里所载的飞禽走兽都请出来,只怕也是个罕见人物。” 他随即目光一长,沉声道:“内容可都一样?” “一样。” 有的答。 有的说: “大同小异。”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连苍苍白发都似要戟指、腾动起来: “人家这样写,你们也在江湖上滚过大风踩过大浪来的人,怎么就信个十足?” 其它的人,也陆陆续续说话了: “我们不得不信。” “为什么?” 蔡般若沉住气问。“千字架”余别恋率先说话,他也站离蔡般若最近,几乎是对面而立。“这白眉老僧署名的,不管是劲鸽传书,还是飞鼠传柬,抑或是蛮蛮兽送信,内容都相当可信。” “哦?” 蔡般若的表情是啼笑皆非。 “一次,这飞鸽传书写出了京城的‘金风细雨楼’将有内乱,鹊占鸠巢,果然,二当家白愁飞发动狙击,篡夺了苏梦枕的领导。” 这次说话的是“九龙湾刀”萧靓妹。 “最近有一次,这白眉老和尚押花的传书说:青帝门将毁于沈虎禅刀下。刚听到的消息,印证了果然如是。” 这次说话的是“抱月刀”萧邦。 “还有一次,这飞鼠传书说‘有桥集团’二大头领会互相倾辄,本来是杀了我的头都不相信,但却的确发生了。你说,我们该不该信?高唐镜这么显眼的宝物,高唐指与隔山打牛这么厉害的功力居然能融合为一,万人敌说什么都会派我们也来观望一下吧?” 这次是“清明时节”余分分说的话。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顺便,也来暗算我们一下吧?” 余分分尴尬的笑笑,只听一声牛哞,一声马嘶。 原来,来的人都是各山各路、各家各派的江湖异人、武林好手,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隶属于“风刀雨矢”这组织,他们都趁风夹雨来的。但其中大概有另三分一的人,大多是施展轻功,偷偷或静静的掩了过来,当然,其中也另三分之一的人是骑马来的,骑驴来的,有个“飞禽帮”的甚至是坐了只大雕过来的。 其中最独特的,不是那顶由两个赤膊巨汉抬著的轿子,也一样过来凑热闹的,而是其中有一个怪人,是骑著一种叫“褚犍”的怪兽,另一个则骑在“[馬軍]”上,同样冒风冒雨的来到“今忘寺”前。 这骑士是何人,方恨少倒没多大兴趣。只不过,他看过“山海经”,才知道眼前的两头兽几乎已绝无仅有: ──“[馬軍]”是一种只有归山才有的兽,成天喜在它们出生地的山峰上盘旋、徘徊、舞蹈,它形如羚,体比马壮,头上长著四只犄角,身后还拖著一条马尾,最特别还是足:牠的脚掌之后像鸡足一般,有明显而突出的尖骨。吃草时,吃有毒质的,更见肥壮。高兴的时候就叫,像个七八岁的男孩拉嗓子唱歌。 ──“褚犍”是牛耳、豹躯、独目的怪兽,原产单张山,喜对落日、山峰嚎嘷,发音一长三短,而又三长一短,前则代表它活跃、高兴,后者表示它忧伤、怒愤。它最奇特的是有一张像人面的头,但一只眼眨时另一目不霎,据说是怕双眼齐眨时遭敌暗算。它的尾巴实在太长,行走时极速,嫌它碍风,便衔在嘴里,休息时怕它累赘,便盘卷在腹下。不吃肉,但蝇虫蚊螆,一概下肚。 这两种兽,只怕大多数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但而今居然已给人驯服,并且骑了过来。 可见天下之大,真个无奇不有,而且奇人异士,也在所多有。 有些人坐骑并不出奇,但他们奇装异服,颇为出奇,有的昂藏七尺男子,偏偏满头戴花扎辫;有的明明是个大姑娘,却只穿长衫及膝,下身寸缕全无。 最奇的是有些人带来的事物:有三个服装一样,浑身黑色鱼皮水靠密缝的汉子,竟合力抬著两条沉重滚圆的木柱过来;另有四人,额上都刻了日月图印,却是抬了口棺材来。有个额扎白布的川人,推了一头栩栩如生的木牛来。另外还有名老汉,推了一辆载满了一捆捆干草的车,就搁在那里,任风吹雨淋,狼狈歪斜乱堆了满车漫地。 老实说,这些人,方恨少想也想不通他们是打从那儿来的。 看来,明珠也跟他一样的疑惑不解。 第五集:勇将 第六章 断喝 蔡般若咳了一声,沉重中带了点无奈:“所以,你们就相信了:南天王已夺得了高唐镜?” 大部分的人一齐点头。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发出一声干柴烈火般的爆笑: “他?能有这个本领么?!” 钟诗情一听,怒火中烧,对蔡般若戟指大骂: “你这老匹夫!难道你又配拿高唐镜?” 蔡般若也不愤怒,只说:“我是没有高唐镜,不然,风大雨大,我来争个什么!” 大家一听,显然都很有点失望。 那个外号叫“棺棺王”的白不采阴森森的问:“那你在风雨之夜,躲在今忘寺作啥?!” “是呀,”这次居然是方恨少也加入疑问团里,因为他也的确有一团疑问:“蔡老爷子,你的确躲在梁上做什么?真的要当梁上君子乎?” 蔡般若睖了他一眼,发出三声断喝:“我是为什么来的?!我到底是为什么来?!我是为什么来受这一场窝气的?!”然后仰天狂笑起来。 他三次一连串的问题,居然是一句句反问他自己,逼问之际,波磔嚣狂意态尽显。 大家不由自主,都静了下来,那三声断喝,犹自在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看来,蔡般若并无意思尽吐神功,要不然,这三声断喝,至少得喝断这儿三成性命。 断喝在风里雨里,轰轰发发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好一会,俟众人定过神来,蔡般若才平息下来,忿忿的道: “我也一样,收到传书──” 他的左腕一掣,忽地掉出一份信柬来,他握在手里,愤愤地道: “这信是南天王写的,要我来这儿,共商夺镜大计。没想到,他没胆来,还是先行捷足先施诡计,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夺了不知到底在俸化天还是沈虎禅手上的一面照妖镜,就没种再来赴约了,却教他妹子给老夫设埋伏,叫大家给老朽来个大围剿!” 这段话一说,人人都窃窃私语,喁喁细语起来,在这风声雨声,人人咬耳朵细声说话,反而更显诡怪。 钟诗情已忍不住抗声怒道:“你瞎说!我老哥决不做这种事!何况,我这次来,只是偷听打探你的行踪而得悉的,我老哥根本就不知道我会来!你这老狐狸,分明瞪著眼说瞎话!” 蔡般若嗤笑,道:“那妳自己看一看吧!”双指一掀,迎风一扬,已打开了信柬,迎灯一照,众人定睛看去,还来得及在雨水溅湿信笺之前,看到信末那一朵黄菊花的签署。 武林中人都知道,“南天王”的签署就以一朵黄菊为记。 钟诗情一看,脸都涨红了,那朵黄菊,却是“南天门”的印记,别人可仿造不出来;就算假冒,也瞒不过自己眼睛──莫不是老哥真的…… 蔡般若冷哂道:“怎么?没话说了吧?”他依然愤慨地说下去: “所不同的是,我这传书不是来自劲鸽、飞鼠、蛮蛮兽,而是赫然就在我卧室里床上发现的。” 他气得连胡子也翘了起来:“也就是说,我‘五泽盟’里有‘南天门’的人,可以直入老夫卧睡的地方,干净俐落、堂而皇之的放下了信,安全离去,嘿,嘿嘿,佩服,佩服。” 这几句话,他是瞪著钟诗情一字一字自牙缝里吐出来的。 钟诗情刷地又涨红了脸:“没这回事!我们‘南天门’的人决不做这种事──” 众皆哄然。 大家心中都有了个底儿。 ──南天门与五泽盟数十年来对立,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钟诗牛要对付蔡般若,只怕也理所当然,毕竟一山不能藏二虎;反过来说,蔡五泽也不见得能容得下钟天王。 不过,若是要用到这种见不得光的技俩,把江湖上各路好手都惊动了,要趁一时大意、一个误会来联手伏杀蔡般若,那就未免太为人所不耻了。加上他自己躲在一边,或者根本没出来,却让他妹子与手下去斗蔡五泽,也未免有失大宗师风范。 那是为武林人士所唾弃的。 所以大家议论纷纷,却是心中有数。 忽听一个柔和、细小但清越的语音传来,在细雪阵风中飘入众人耳里,甚是受用好听:“会不会是钟门主也不知晓此事,而是门里其它要人,送这信来的呢?” 众人听来好受之余,转目望去,只见是一盈盈女子,小鸟依人的站在一个文雅的书生之旁,脸上娇柔憨态,就算在风里雨里,杀气腾腾中,这样看了一眼,也令人生怜惜之意,亲近之情。遥遥看去,书生女子,恰似一对璧人。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明珠。 蔡般若皱了皱眉头,翘着胡子道:“什么?!” 这时,有个轻佻的语音在老远的人群中怪声怪气的说: “怎么了?南天门还有其它要人么?莫不是──钟夫人私下约蔡盟主来这儿幽会不成?” 此语一出,钟诗情杏目一翻。 她一掌倏地拍击。 她出手也不怎么快,但一出手,就命中,给打中的人,别说连避也没有避得过,简直连想也未曾想过,钟诗情怎么会对他出手的。 因为说话的人不是他。 他是刚才给蔡般若喝破名字才现身的:“飞残铲”梁废。 他可一直没有说话。 一句话也没有说。 甚至连喁喁细语也没有。 说那句阴阳怪气、阴损轻薄话的人,却在人群中。 而且还是躲在人群靠后的远处。 说话的人一直都爱说话。 刚才在大骂蔡般若时,他也有一份。 他是“风刀雨矢”的一员,就叫陈三,江湖人称:“白额龙”,那是因为他额角上有一个白印记之故,而且,在戏台上涂了白粉演出的,多代表是奸诈小人之意,大家以“白额”相称,也多少有暗指这意思。──至于“龙”之意义,则是投其所好,人总不喜给称虫称猪,既然这人“白额”(狡诈),那么,更不可当面称之为“白额狗/蝇/蛇/蚁……”之类的绰号了,尊之为“龙”,准没错儿,管他背后又怎么一个叫法。 “白额龙”陈三躲在远处发话,当然是肯定自己身在安全之地。 梁废做梦都没有想到:钟诗情居然打的是他,不是陈三。 连陈三也没料到: 钟诗情打的是梁废,而不是他! ──天下事焉有是理! 打的无理。 却变的有理。 这一掌,出手看来颇慢,但到众人发现时,梁废已著了一掌。 梁废的名字本来当然不叫“废”,而叫“肥”。 可是,他的人实在是太瘦太瘦了,瘦得干巴巴像柴皮一般,他嫌自己名字有个“肥”字,故宁可人家叫他谐音为“废”,都不许这“肥”字叫破了,让他一辈子都肥不起来。 梁废中掌,叫了半声,忽然,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飞到半空。 一阵热流,自中掌处翻涌而上,丹田之气,急冲而起,他自己则秋毫无损,但却不由自主的,右掌一抬,什么也没看清楚,就打了出去! 他没想到,这一掌,打的就是陈三! 钟诗情一掌把他打飞出去,运劲巧妙,让他落地时已接近陈三,并注力其身,乱脉弹经,让他打陈三一掌。 这一掌就是名震江湖的: “隔山打牛”! 陈三正在笑嘻嘻的。 突然,梁废凭空而降。 忽然,梁废一掌打来。 出手快。 而怪。 陈三要避,已然不及。 第五集:勇将 第七章 喝断 如果没有那一声喝断,这一次,陈三是死定了。 蔡般若这一次喝,声音很小。 小得几乎听不到。 人人都听到这喝声。 但声音很微弱。 ──虽然是极微弱的喝声,但偏是人人都听得到,而且听了都很难受。 这喝声,跟上次迥然不同。 上次神定气足,犹如晴天打了个霹雳。 这次气若游丝,但却如山雨欲来,令人窒息。 不过,在钟诗情听来,真像著了一记雷殛。 这喝声是只冲著她来了。 她连忙运聚“泥牛入海”大法,护住心脉。 不过,宛若头上著了一道焦雷,她还是震了一震,颤了一颤,同时也窒了一窒。 顿了一顿,这就够了。 就在这一剎间,蔡般若遥弹一指。 “啪”的一声,遥遥击中陈三。 这一指遥劲,就打在陈三眉心上。 陈三怪叫了一声,额上长发,雨飞水溅,仰天跌了出去。 梁废那一掌,便击了个空。 可是梁废的掌,虽然击空,其势却未止消。 他的掌力继续吐了出去。 原来陈三的身后,是一口棺材。 梁废的那一掌,变得正向这口棺材疾拍了过去! 当场,眼快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一口棺材。 至少,不会误伤了人。 可是,变化却出人意表。 棺材旁边有人,四个额闪奇异图纹的大汉,这四个人一齐愕然抬首,但在棺材之前,还一直守著一个长发遮脸,但一双大眼,还是自披发中透露出凄凉、孤寂之意的年青人,他身著宽松长袍,嘴边还衔了一朵雏菊,在这风雨之夜里佇立于棺椁旁,更形诡怪。 棺材旁当然有人。 ──人本来就很多。 也很挤。 ──要是没有人,棺材又怎么给抬进来的? 棺材可不会自己“走”过来的。 那长发披脸的青年,就是刚才蔡般若一语喝破的“棺棺王”白不采。 白不采一见梁废一掌拍空,眼看还打在棺材上。 他突然冷哼一声,疾踢出一脚。 他上身完全不动,下身却直挺挺的陡然踹出一脚。 这一脚的脚掌,正好对在梁废的手掌上。 ──原来这“棺棺王”一直以来都是赤足的,而且,一直在湿漉的泥泞上走过来,居然脚板底仍一片雪白,连裤管也不曾染污! 这互对一掌,长发披脸白不采冷哼一声,退了一步。 第一步,脚已踩在泥地,滋滋有声。 之后,他站住了桩。 但晃了一晃,力道仍在。 他再退。 退了两步。 每一步,脚均陷入泥泞,及至足踝。 他长吸一口气,算是站稳了。 未几,劲道依然倒冲而来。 他只好又退。 这一次,足足退了五步。 到了第五步,他一脚陷在泥地里,已有膝盖深,另一足则已没入土里,直至大腿。 不过,他还算是站稳了。 梁废则完全没退。 他只晃了一晃。 这时候,他已定过神来了,对发生的事,还没弄得很清楚,发现自己中掌、飞身、打人、劈棺、对掌,登时差愕莫已,忍不住向钟诗情大喊道: “妳……妳──你怎么打人哪──” 话未说完,忽听“咯嚓”一声。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臂骨折了一段。 他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张开了口,还未惊呼出声,那只胳臂“喀嚓”、“喀嚓”两声,又断裂了两处。 由于太过震惊,他终于尖叫起来。 他的尖叫声在风里雨里,分外刺耳怪异。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自己的臂骨突然断了三截。 然后才感觉到痛。 钟诗情却明白发生什么事。 ──蔡般若喝断了她的“隔山神功”,所以她才功亏一篑,没能立时打杀陈三! 她虽然没正式跟蔡般若交手,但大家已藉梁废、陈三对了一招。 她已吃了暗亏。 这使得她更愤怒。 她抢身戟指责问:“姓蔡的,枉你还是在武林中有头有面的人物,你到底讲不讲理,要不要面?” 蔡般若好整以暇,只皱了皱眉:“你这句话像在讲理吗?” 钟诗情咧开了大口,呼雾气,用手上的伞尖指著蔡般若: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杀陈三?!” 蔡般若依然好暇以整:“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你凭什么说杀便杀?” 钟诗情的手镯玉扣,敲敲叮叮乱响:“他在辱骂我大嫂子,你聋了没听见?” 蔡般若审视著她,像跟小童说话一般的语气:“就算说了些无理话儿,也大可晓之以理,或置之不理,何必动辄就取人性命?” 钟诗情这回气得连头髻上的珠炼琥珀,也一齐乱颤不已:“老匹夫,你竟敢拿本姑娘当孩儿耍?!”手上抄了把伞,伞尖晃颤不已。 那全身穿著新袍铁甲衣的大汉,绰枪一挺,截住蔡般若左后侧。 另一个素衣简服,高皂花脸汉子,手上抄了一支玉珪,即时拦在蔡般若右后方。 一下子,蔡般若左右后三处均不能作寸移。 蔡般若的眼睛又红了,不看其它,只盯住彩伞。 雨里风里,夜里黑里,更红得令人怵目惊心。 只听他沉声喝道: “干什么?!” 钟诗情,“刷”地张开了雨伞。 这伞涂得七彩八色,一旦转动起来,和著她手上的镯子,踝上的铃珰,令人眼花缭乱,目迷神移,并且一步步向蔡般若逼近。 “我们得做完刚才未完的事。” “什么事?” “决战。” 蔡般若冷笑:“我可没意思跟你打!” 钟诗情发出一声尖啸,花的一声,头发全在雨中散扬了开来: “你不打也得打!” 第五集:勇将 第八章 漩涡 漩涡。 钟诗情迅速卷动著雨伞,周遭的人都觉得,就在伞的周边上,激起了一道极为强烈的漩涡,这力量大得足以把人卷了进去,也足以把人彻底粉碎。 这伞本来就很精致。 伞纸上绘著许多图画,有的是格调优美的江南烟雨图,有的是鹭鹚、鸳鸯、比翼鸟,还有极难得一见的子桐水骨鱼、何羅鱼的图案,也画在伞上,栩栩如生,有的是精心绘制的杜蘅、祝余,乃至“南山经”传说中的仙草白咎,也可在伞上觅得,手笔精巧,格调高雅,但也绘有一些交媾时的姿势与方式,上色斑烂,动作下流,男女都赤条条的裸露著,在干那回事,又显得相当低俗。 只不过,那伞一旦旋动,就漾起了激流,几乎要把周边的人,全都吸了进去。 人吸进去之后,只怕就要给人绞个肢离破碎。 就算没给吸进漩涡里,但眼睛一旦接触了旋转中的伞,就收不回来,那怕是人没给绞碎,神魂也已失陷在漩涡里了。 漩涡仿佛有一种动力。 ──有一种教人“死在里边”的能力。 就连站在周边上其他的武林人,也都感觉到了。 但他们亦不能自拔。 至少,视线都收不回来。 神智正给吸引。 ──仿佛有一股莫大的力量,要把他们一一推入漩涡一般。 不过,这伞面、伞尖,并不是向著那些雨中的武林群豪。 而是向著蔡般若。 可以这样估计:那些各家各派的武林群雄,所感受到的压力,只怕,也不过是蔡般若所直接感觉到的十分之一。 连在场中的马和驴,已忍不住,不安的嘶鸣起来。 就连那头诸犍,也哀叫了起来,三长一短,又三长一短。 甚至连站在那口棺材边、抬棺材来的四个大汉也不约而同,不由自主的,从四角按住了棺椁,像怕它给卷走抢去似的。“棺棺王”白不采只是把那口棺柩领过来的人,抬棺的是另外四个高矮、肥瘦不一的汉子,他们的特征是额上更有星、云、日、月的图形,也不知是绘上去,还是雕上去,或是粘上去,亦或是天生下来就有的。 蔡般若首当其冲。 他的眼睛紧盯著旋动中的雨伞,也不知是给伞面上急旋中的图案所构成的情景吸引住,还是给一股莫大的旋力胶住,他的视线也收不回来。 他的眼死盯住急扭疾旋中的伞。 可是他口里却沉声喝道:“不干事的人离开,万勿给吸了进去!” 他是警告在场的人。 但没有用。 功力不够的人,一早已给那旋伞所制造出来的漩涡所吸引住了,定力够的人,却更加渴切要看蔡般若与钟诗情的殊死战。 ──正因为一开场就吸引住了,一开打就有分量,所以更加要看下去,看到分晓才甘休。 人就是这样。 ──往往为了要马上精采,而忘了自身安危,更忽略了平淡中的余味,平凡中的意境,平实中的况味。 是以,蔡般若的儆告,完全不生作用。 由于方恨少离蔡般若最近,他和明珠几与蔡五泽平齐并排,所以,那伞面形同也向著他们两人。 明珠定力较浅,嘤咛一声,娇柔的身子几给吸到漩涡的中心了。 方恨少眼明手快,一把手挽住了她,但他的心志也正给卷入流动的漩涡中心里,他只好一面闪动移步,施展“白驹过隙”之法,以动制动,才敢拖宕住逐渐给吸过去的身子。 因而,方恨少拖著明珠,一味在蔡般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左右前后,飘来闪去,游走不已,令人眼花缭乱,又显得狼狈豕突,蔡般若忍无可忍,双眉一轩,叱问了一声: “到底,王龙溪是你什么人?!” 钟情诗没有回答。 也不知她是答不来、不能答、还是怕一开口就泄了气。 “你怎么懂得‘兜率漩涡,宝伞大法’?!” 蔡般若双目,突然红光大盛。 钟诗情依然没有回答,忽然一声低叱:“退下!咱南天门不干这种事!” 只听两声闷哼,两道人影急闪跄踉退开,原来是冷不防与莫星邪! 大概,两人想趁蔡般若集中全力应付伞劲,而又大意闪神时,暗施偷袭,却遭钟诗情发劲逼退。 ──这干人中,只一个逼得最近的“千字架”余别恋却半步不退,还向前倾而观战。 忽然间,那伞面迅速接近蔡般若。 也就是说,那漩涡也忽尔贴近了蔡五泽。 ──漩涡的力量既没能把这“五泽盟”盟主卷进去,它就自己过去将他吞噬掉。 兜率宝伞的力量已充分凝聚。 漩涡粉碎一切的劲道已到沸点。 漩涡旋到了蔡五泽身前,像一开门就猛见一道天河! 而且,还是旋转中的河流! 把什么东西都能卷入绞碎的黑洞! 蔡般若忽然做了件事。 他也只做了这件事: 他左手一抓。 五指箕张如鹰爪。 一抓就按住了伞。 伞原本急旋。 激转。 一按就按住了。 也按停了。 他一抓一扯一扔。 抓,是抓住了伞。 伞一停,他便一扯。 一扯之下,伞脱手,将之一扔! “嗖”的一声,伞飞出! 钟诗情控制不住伞。 蔡般若一手扔掉了伞。 只一招。 一式。 只不过,却有变化: 变招! “铮”的一声,伞虽脱手,钟诗情却立即自伞柄抽出了长刀。 刀劈蔡五泽。 犹如黑夜一记闪电。 雨里一个霹雳。 也许,她就是等他判断错误,夺去她的伞,那么,她才可以抽出伞中“斩牛刀”,一刀而下。 一刀命中! 第五集:勇将 第九章 斩牛刀 这一刀好快! 好速! 而且防不胜防。 伞一脱手,蔡般若变成与钟诗情面对面。 而且还几乎面贴面。 没有了隔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竟然是恁地接近! 接近得钟诗情一出刀,就斫到了蔡五泽的天灵盖上。 刀已及额。 蔡般若仰面。 这一刀之势,足以把他斩为两爿! 但刀并没有斫下去。 因为斫不下去。 ──不是钟诗情忽然心软,不忍下手,而是真的斫不下。 原因是:刀给嵌住了。 给两只手指拑住了。 拑住的方式,堪称十分奇特: 蔡般若用右手两只手指:而且还是食指和无名指,挟住了刀锋。 ──而且就在刀锋仅仅及鼻端的那一剎间,夹住了。 一旦挟住,拔钉撬岩,都抽不走。 然后,蔡般若一弹。 他弹出了中指。 “珰”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钟诗情手上的单刀,就给震飞了。 飞。 飞! 飞! “夺”的一声,又是钉入了那口棺材里! 蔡般若端的与那副棺柩有仇似的。 在棺旁那四个额缠白巾的汉子,一齐为之震动、怒愤! 刀柄还自晃荡不已。 可见力道之劲,蕴酿激荡,久久未消。 蔡般若只不过用了一招: 钟诗情的伞就脱手。 他只不过再施了一招: 她的刀也甩手。 本来已高下立判: 可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又“叮”的一声──这下可比闪电还快。 连刀光都没有。 没有光。 只有声。 ──急啸之声,飞抹而过。 刀飞去。 但钟诗情及时在刀甩手之前,自刀锷抽出了一支剑。 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刺。 细。 而长。 尖。 而锐。 轻。 而利。 那么细的一条长刺,在意想不到的变化下,无法闪躲的距离中,一刺刺向蔡般若──他的胸膛: 心口! 刺心! ──心刺! 蔡般若原来夺去了她的伞,但她伞里有刀;蔡五泽再打脱了她的刀,可是她刀里有刺。 她是钟诗情。 她的“隔山刺”。 ──隔著伞和刀,她才能把她这“兜心一刺”的精华、精萃,完全、彻底的发挥出来! 突如奇来的一刺── 着! 钟诗情甚至已感觉到刺中了。 ──刺中了他的胸口。 她升起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她甚至没由来的掠起一个想法: 她刺中他了! 她刺杀他了。 ──她竟将他刺死了。 ──怎么办? 他死了,她就快乐吗?成功吗?胜利了吗?满足了吗? ──她对他的确是心中有刺,他是她的心刺,可是,她真的想他死吗?渴望他死在她的手上吗? 她竟惘然了起来。 但随即她发现他没有死。 ──至少,是未曾死。 因为她还不算“刺中”了他! 那利刺眼看刺中──也真的刺著了蔡般若的胸膛:至少,已刺破了他的胸衣,可是,蔡般若的胸膛,却忽然似瘪了下去了。 凹了下去一大块。 那一刺刚好差一点。 差了那么一点点。 就刺了一个空。 钟诗情临机变招。 不,招不变。 只变势。 她的手一送。 刺依然刺出! 仍然刺心! 这一次,她又升起了“命中”的感觉。 可惜还是没有刺中。 至少,没有刺实。 因为蔡般若已“升”了起来。 他整个人,忽然浮了起来。 这一“浮”,变成刺不著他的胸。 他双脚离地,斜斜贴著那一支刺,刺已划破了他的胸襟,但依然没刺入他的胸膛。 钟诗情一咬牙。 再刺。 既然刺不穿他的心,那就刺破他的肚子。 ──看他再怎么避? 第五集:勇将 第十章 刺身 这一刺,仍是空。 不过,并没有刺空。 只不过没有刺中。 蔡般若就在刺上。 ──他整个身子,轻若无物,脸和胸膛,就紧紧依附在刺身上。 也就是说,他好象整个人都粘在刺上一样,但刺尖并没有刺进他的身子里。 刺直刺。 蔡五泽人在半空。 与刺平齐。 ──这样看去,他整个人悬空,与刺成平行,只不过,刺短人长,他的胸膛还粘贴著刺身,刺直递而出,当然就刺了个落空了。 这一下,钟诗情已尽全力,招式已老,变招无及,正待撤招,忽然间,蔡般若的指已拂至! 那一指,就在她额上一捺。 她只觉眉心一热。 已然中指。 她的刺刺不著他的心。 她的心刺未除。 可是她已为人所制。 她著了指。 雨里众人,全都静了下来,全都目定口呆,看蔡五泽如何按下那一指,怎样格杀钟诗情──只要这一指一发力,钟、蔡两家的血海深仇,就没完没了了。 有的人期待。 有的人等待。 有的人惋惜。 有的人情急。 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阻止无及,更有人巴不得血流当堂、杀个天下大乱、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可是,蔡般若那一指并没有按下去。 也没有戳下去。 他只是轻轻拂了一拂。 并且,还叹了一口气。 目光还红了一红。 风里雨里,仍然红得像火。 仇火。 恨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又是为何不杀? “老匹夫!你少假惺惺!”钟诗情切齿怒叱:“老娘我可不领这个情!” ──她气火了,也忘了在年纪上、称讳上的寸土必争了,本姑娘也变作老娘了! “你果然是‘南天门’的一大勇将。”蔡般若叹了一息,道,“可惜你到底还是女的,再好,也不过是只母老虎、老虎乸。” 他皮笑肉不笑的掀了掀唇角:“女人这么凶没有用,这么好战也划不来,搞不好,就一辈子嫁不出去。” 此语一出,不少人窃笑起来。 蔡般若依然整个人轻若鹅毛,把身上贴附在刺上,钟诗情的刺既收不回来,也撤手不得,更抖他不下来。 听了这句话,明珠忍不住向方恨少小声的道:“总盟主这句话说绝了,也说重了,这句话对女人可是比刀比剑伤得还重。” 方恨少不解地问:“这钟……大姑娘这么凶悍,对你岂不一样刻薄尖酸?又何必为她──” “不。”明珠连忙纠正,“钟小姐尽管慓悍,可是对下人倒一向待如亲属,不分彼此,她性情是火燥些,但豪爽过人,急人之难,援人之急,对我……尤其好,在‘南天门’的时候,女天王和四少爷都待我不薄。反而是总盟主一向对我们这些下人,不假辞色……” 只听钟诗情恨得牙嘶嘶的道:“姓蔡的,你少得意,你要杀便杀,要剐就剐,少来折辱本姑娘──你既然赢了,有种就下手哇!本姑娘皱一皱眉头,就不是钟家的人!” 蔡般若冷笑一声:“我不杀你。” 钟诗情凶巴巴的道:“你不敢杀!” 蔡般若道:“你少来激将!我不杀你,有两个原因。” 钟诗情不屑地道:“你怕我们‘南天门’!” 蔡般若不去答理她,却又叹了一口气:“第一,你其实没有输。” 这一句,连钟诗情也没料到。 她眨了眨眼睛。 蔡般若忽然笑嘻嘻的问:“我在动手前曾说过,我要用几招杀你?” “………” “三招。” 答的是方恨少。 刚才他在场。 他是记住了。 所以他代答。 “对,三招。”蔡般若反问:“刚才,我对付女天王,用了几招?” 方恨少道:“你一招扯掉了她的伞。” 明珠接道:“第二招弹去了她的刀。” 钟诗情可一点也不卖这个情:“第三招你应该杀了我──可是你没种!” 蔡般若哈哈笑道:“错了。” 方恨少的拗脾气又来了:“何错之有?” 蔡般若道:“之前,还有一招,你们漏算了──她以‘隔山掌’把梁废打到陈三那儿去下杀手,我替陈三挡掉了──那也算一招!” 钟诗情绷着脸孔疾道:“不算!” 蔡般若道:“算。” 钟诗情死不领情:“我说不算就不算!” 蔡般若沉下了脸:“我说算就算!刚才用了三招,我是第四招才胜你,便不该杀你!所以我不杀!我蔡某人一向出言如山,决不食言!” 钟诗情怒道:“我要你杀了我!” 蔡般若铁了心肠道:“我说不杀便不杀!” 钟诗情道:“杀!” 蔡般若道:“不杀!” 钟诗情自齿缝里迸喷出几个字来:“去你妈的!我要你杀,你敢不杀?!” 蔡般若道:“妳奶奶的!我就不杀,偏不杀!” 钟诗情索性使泼:“我偏不成全你的诺言!你不杀我,我自寻死去!” 蔡般若可不受胁:“妳死妳事!你自己输不起,脆弱求死,可不是我杀你,我可也没打败你!” 两人如此争执下去,看得群雄挠舌不下,听得难以置信:这两大高手,刚才还处处争锋、招招抢攻,现在却一个争死不已,一个硬赖并未取胜。 忽听一个语言道:“其实蔡总盟主也说错了。” 两人争端,一时僵住。蔡般若一看,又是那个跟明珠在破庙里在一起瞎缠的书生,不明所以,双眉一轩,用鼻子重重的一声: “嗯?” “依我之见,”那书生方恨少“刷”地打开了折扇,悠闻优雅的道: “却是蔡总盟主败了才对。” 第五集:勇将 第十一章 棺棺伤胃 蔡般若听了,徐徐吸了一口气。 “飕”地一声,他半空翻了个斛斗,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这时候,钟诗情的刺,还横在半空,胳臂发酸,筋脉发麻,一时还不能把刺收回。 众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那文质彬彬的书生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说?”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剪。 “还有一招。” 书生笑态可掬的道。 “还有一招?” “对。” “那一招?” “一开头。” “开头?请教。” “一开始,这位女天王,”方恨少伸手向钟诗情那儿引了引,“用内力聚雨球,迎面向你砸来,”说到这里,他又用手向蔡般若指了指,“你则用指劲把水球打散,将‘风刀雨箭’和这一班大哥、大叔、大伯、大佬、大天二、大瘪三……”说至此,他又伸出水蔥似的手指,向那一大干武林人物指指点点,“全都逼了出来;那──” 他遂转身向蔡般若笑脸迎人的道:“你是大盟主,敢情是讲理的。你也会基本算计法,不然我抽空教教你也无妨。庙门前打水球,是一招。隔空弹走陈三,算一招。你夺伞,”他指了指脚下,钟诗情脱手的宝伞就恰好落在他身前,插入土里,几至没柄,“也是一招。你弹刀,又是一招。嗱嗱嗱,已经四招了。四、招、都、没、取、胜、喎──这还得了。你这么一下,” 他伸出了手指,按了按他自己的额顶,“是得胜了,不过横算竖算,那要算是第五招了──是不?那应该不是赢了,而是输了,对不?” 忽尔瞧见蔡般若火烧似的烘了一烘,连忙伸了伸舌头,鞠了半躬,打揖著说,“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总盟主是明理人,当然是讲道理的。” 忽听“噗嗤”一声,原来是明珠。 她忍俊不住,笑了。 虽然,她也听得担惊受怕──怕方恨少小命不保。 她知道方恨少是要讨好她。 想讨她欢心。 可是这却使蔡般若光火了。 只看他双眉一剔,身后似“哄”的一声炸起,竟似起了火了。 “你──” 钟诗情自己也听得目瞪口呆,一见方恨少不妙,马上抢身拦在这书生前面:“姓蔡的,你有脸身为武林大宗师,小朋友说真心话,你就想杀了灭口不成!众目睽睽,你还要不要面子?!这位──” 她回头望了望方恨少,“这位──喂,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方恨少答:“方恨少。” “方恨早?”钟诗情乍听,不由得低声咕哝了几句,“他奶奶的,他妈怎么知道她这个儿子因为多话死得早?”她以前认识了个道上相知的义兄,姓“孙”名“死”,她也诸般不明白,为何孙死的爹娘怎会给孩子取个“死”的名字?莫非他们做爹娘的,不想把他养育成人?还是故意叫破,让他可以挡灾避劫? 方恨少听不清楚:“怎么了?” “没什么!当心小命就是了。”钟诗情继续提防蔡般若对方恨少猝然发难,她也知道对方实在难缠,当下刻意把话题岔了开去,“你刚才说有两个原因,还有一个呢?不是给小辈们逼得忘了下文吧?” 她也明白方恨少那一番话是维护她,但毕竟当著众人之面,姓蔡的再量大只怕也下不来这个台,她也著意维护方恨少。 蔡般若又长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看去,他背后的火光才像似隐去不见了。 “是还有一个原因。” “说。” “我不想杀你,我要杀的是南天门里更有代表性的人物。” “呸!”钟诗情嗤笑道:“别死要面子了,老匹夫!” 她指了指身后的“如是我闻”冷不防和“姑妄听之”莫星邪,“难道他们比我更重要?” “不是他们。”蔡般若冷峻地道:“是他。” 他遥指。 “他才是南天门里真正的勇将。” 众人随指望去。 蔡般若伸出的是食指。 左手食指。 但在众人回望之际,他的其他四指同时弹拂了出去。 “高唐指”。 四只手指,四缕指风。 四指弹向一直守在棺椁旁的四名汉子。 当蔡般若那末一指的时候,四人已早有了警觉,可是,指劲还是来得太快、指风也到得太急了。这四人同时应变: 人人应变方式均是不同! 为首的汉子,额刻太阳图样,他怪叫一声,全身弹起。 真像弹丸一般疾弹了起来。 他陡伸出一手。 右手。 右掌一骈,硬接一指。 然后,左掌迅速按在右掌背上。 之后,左脚又急踩在左掌后。 最后,右脚又猛踏在左脚背上。 ──也就是说,他用了两掌两脚,接住了这一指。 接著,他又大叫了一声,自半空翻落了下来,单手捂住肋部,脸色惨白。 另一名汉子,头刻月亮,也闷哼一声,忽然俯首、蹲身、侧头。 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缕指劲,已正正中中的打入他耳孔里。 他立刻甩了甩头。 甩得劲急。 奇剧。 说也奇怪,那一缕指风,就给他偏头一甩,自另一耳孔甩了出去,大家还可以听到那一缕指劲余风,啸地消失、淡灭在空中。 这汉子又冷哼了一声。 躬身。 身退。 他左手捂胸。 目光很凶。 还有一名汉子,眉心刻著一颗星星,忽然脱掉了长袍,还除下了长靴和裤子,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短截截的内服。 他卸衣极快,简直快到无伦。 衣一除下,他马上迎著指风一拦,和身以衣服一兜──他竟以衣服鞋裤裹住了指劲! 然后他自半空中落下来。 落下来还摔了一个大跤。 起来的时候,衣服散开落地,穿了至少百来个小洞。 他自己却抚著胃部。 好象那儿很痛。 剩下一名汉子,印堂雕了一朵福云,忽地拍胸捶地,大叫三声。 跟著下来,他像一只虾米似的,躬身弹起,半空迎上了指劲。 他一张口。 好大的一张口。 一张口好大。 “啸”的一声,指风竟射入他的口中。 他也一口“吃”掉了指劲。 这还不够,他还用袖裹著双拳,拚命塞住了嘴巴,好象是以防指劲会蹓了出来般的,死死地捂住了嘴。 然后,他弓身一阵搐动,放了一个大大的屁。 臭屁。 最后,他以手按住了“梁门穴”部位,痛得皱起了眉头。 四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去接了蔡般若各一指。 可是,蔡般若仍以一招伤了四人。 四人都伤了胃。 ──四个人都好象一同一口气啃了只涂了辣油的石头似的。 方恨少忍不住悄声问:“他们是谁?” 他看到蔡般若出指攻袭之际,明珠雪玉似的脸上,出现了情急的样子,他就猜估她会知道。 她果然知道。 “他们是四少爷身边的‘四大护卫’。”明珠兀自担心、目不转睛的看著那口棺椁,“他们成名于川西。川西多山崖绝壁,死人多置于棺中,而棺则搁于绝壁峭崖上,谓之‘崖葬’,是当地风俗。他们是徒步背棺翻山越岭,为人崖葬,练就了一番好身手,招式古怪,套路独特,后给四少爷破格招揽,他们也为‘南天门’立下不少汗马功绩,人称‘四大名棺’。” “四大名棺?”方恨少忍不住笑了:“我听说过‘四大金刚’、‘四大天王’、‘四大皆空’、‘四大名捕’……甚至‘四大凶徒’,却没听过‘四大名棺’──” “他们本来姓‘官’,”明珠委婉的解说,但显然心不在焉,“一个名字叫日,一个叫月,一个名云,一个名星,大家叫开了,就称他们为‘日官’、‘月官’、‘星官’、‘云官’,他们好抬著棺材行走,所以江湖人背里戏称为‘四大名棺’。” “哦,”方恨少唯唯诺诺地道:“原来如此,却不知──” 明珠依然愁眉不展:“却不知在棺材里的是谁?” 她忧虑的是:刚才钟诗情的刀,就钉入棺材里,只怕一定刺穿棺椁,那棺材里的人岂不……! 她只是担忧,钟诗情却已叫出声来:“原来是你们!” 她说的“你们”,指的是日官、月官、星官和云官。 但接下去一句话却问得更逼切: “──是你们来了!那棺材里的到底是谁?!” 她当然比谁都情急。 因为那飞扔一刀是她的。 显然的,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第五集:勇将 第十二章 棺棺王 大家都盯著那口棺材,屏息以待。 ──棺里的是谁? 是人? 是鬼? 为何要躲在棺材里。 只听蔡般若怒笑道:“你既敢约我来,到现在却还不敢出来,难道给我那一刀砍下了头?” 那棺材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静。 遽尔,一声尖啸陡然响起。 大家都吃了一惊。 方恨少则吓了一大跳。 因为这声尖啸,正是自他身后:几乎是贴近背脊骤然响起的! 他此惊非同小可,连忙脚踏虎尾拖鲤步,左手揽住明珠小蛮腰,急移四尺,返身回腰伏马,右手折扇斜指护胸,才立步定睛一看: 叫的是那个长发披脸,晶亮著一双大眼,身罩长袍直及脚背,阴阳怪气的“棺棺王”白不采。 啸声刺耳。 方恨少护胸的扇拍拍胸口:“好端端的叫什么叫,给你吓死了我!” 白不采这一叫,大家全向这儿望来。 白不采啸声陡止,回了一句:“我叫我的,你怕什么怕!” 方恨少又想开口叫骂,就在这时际,“砰”地一声,那口棺材里好象注满了张力似的,那把原来嵌入了棺柩里的刀,忽然“嗖”地倒飞了出去! 飞得极快。 ──好象是给内力雄厚的人飞扔出去似的。 ──又似是给装在强力连弩上,以机括发射出去的。 它快的连刀尖调转都来不及。 也就是说:这把刀,原本是钟诗情自伞柄抽拔出来的。 那一刀,几乎斫中了蔡般若。 可是,蔡般若随手一弹。 刀飞去,直钉棺材,几至没柄。 之后,那把刀一直留在那儿。 现在,一股强大激烈的力量,使刀倒飞而出。 快得连破空之声,也得要在命中了目标之后,才传入众人耳里。 它的“目标”是陈三。 陈三刚刚才站了起来。 他抚著额。 他刚才著了蔡般若一指,才能躲过梁废一掌。 他是险死还生。 不过头还是很痛。 也很昏。 不过总算不死。 他平生就喜欢尽说些阴损的话来讽嘲揶揄他人,何况他一向是“五泽盟”的人马,蔡盟主说的话,他当然支持。 而且还是大力支持。 ──不过,说到要“出力”支持,他自度恐怕打不过“女天王”钟诗情。 所以他只好大声支持。 ──所谓“精人动口,笨人动手”,他只开声挑衅不出手,大家都知晓他是站在“五泽盟”那一边,但又不祸及自己;何况,他站得那么远,钟诗情正面对第一流的强敌,谅她没有余裕来对付他,他就算不敢为所欲为,但大可言所欲言。 没想到钟诗情居然在大敌当前,隔得个人山人海、天遥地阔的,一样公然对他动了手,他也差一点就死在那一掌下。 还好有蔡般若的一指。 不过,他的额又瘀了一片。 一大片。 他摸著搓著,只见锅耙的皮质落了满肩都是,他不由得暗忖: ──以前因为失信于人,给“不死凶铃”余裕用飞铃削了一皮鼻头肉,给人称为“白额龙”,而今头上又来这么一下,别给人唤作“黑头虎”就好了…… 他这样想著的时候,搓首勉力而起,就这时候,忽闻啸声,他也想抬目看个究竟,但“嗖”的一声,刀已到! 已入胸。 ──是刀锷先打入胸前,刀尖倒露出来。 他大骇。 欲呼。 但叫不出声音来。 只吐出了血。 他吐血而殁。 死因是:刀柄击碎了他的肋骨,直接撞砸了他心脏机能。 大家这才省悟: 白不采的叫声是“声东”。 这一刀才是“击西”。 ──棺材里倒底是什么人?竟能叫“棺棺王”为他开路,竟能教这一刀倒飞有如此威力?! 这一下,也不知是欲救无及,还是本来就静观其变,蔡五泽也不及动手、或全无出手相救陈三之意。 他只冷冷的遥望那口棺材: “你是不是已摆够了架子,可以出来了?” 只听棺材里的人打了个呵欠。 呵欠好长,好象在怨秋远夏日长。 然后“篷”的一声,棺材给打了开来。 伸出了两只手。 ──这两只手跟平常的手,没什么不一样,既没瘦骨嶙峋,也没见白骨长甲,甚至连腐臭亦不可闻,只约略嗅到一种淡淡幽幽的菊香。 这两只手伸出来,好象是因为人在棺材欲起,久卧后的懒腰。 这人缓缓自棺里爬出来,样子也没啥特别,没有绿眼,没有长舌,在夜里黑里,加上风雨,连最眼尖的人只怕也决不会看见他耳下仍淌著的血印,以及他肩膊上愈渐扩散的血渍。 蔡般若冷冷地道:“你来了。” 那人长长拜揖:“晚辈梁四,拜见蔡盟主。” 第五集:勇将 第十三章 说老大,谁是老大 蔡般若重重的哼了一声。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来人是“南天王”里,除了门主钟诗牛之外,武功几与钟夫人不相伯仲的第一高手:梁四。 方恨少和明珠,因为见过四公子,所以比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先一步认出是他,明珠更十分忭喜,唤了一声: “四公子──” 方恨少却心中一阵黯然。 梁四只颔首,没有回应。 钟诗情却显得十分意外:“是你?” 梁四也向钟诗情揖了一揖:“姑姑。” 钟诗情寒著脸:“你来了那么久,也没招呼一声,哪当我是你姑姑了。” 她因为落败于蔡般若之手,巴不得少一人看见便好,对目睹她铩羽的一众群雄,她也恨不得挖掉他们眼珠子、拔掉舌头,但总归是行不通的。 不过,这外甥的到来,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毕竟,“南天门”又增添一大强助。 她是最清楚梁四的战斗力的。何况,梁四一现身就已替她挣了个面子,以她的刀,杀了陈三。 只见梁四已跨出了棺柩,朗声说:“是我事先约蔡总盟主,来今忘寺叙议的。”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原来真的是“南天门”的人约谈“五泽盟”,可不知到底有什么居心?安的是什么鬼胎? 钟诗情拉长了脸孔:“这,可连我当姑妈也完全不知晓哩!” 梁四苦笑道:“晚辈不但未秉告姑姑,连爹爹也不怕事先说明。” 钟诗牛没有儿子,一早已拿梁四当儿子看待,梁四也当钟天王为父,视钟诗情为姑母,连声称讳都当是嫡亲相唤。 钟诗情一听,又来火了:“好哇!你这算先斩后奏,私通外敌了吧?你跟这老不死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要瞒著我们去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也奇怪,钟诗情听人在骂蔡般若老家伙、老匹夫之时,也为他觉得不忿,但她听了却不自觉的,每句骂他嘲他的话,总带了个“老”字。 她也不明白。 ──如果得不到他,那么,至少也要在语言里伤害他、折辱他。 好象这样才至少会赢得重视。 梁四始终彬彬有礼,但笑容里很有点苦涩:“因为小辈要试一试。” 钟诗情没好气:“试什么试?这老东西说风度没风度,说人品没人品,说功夫更是误打误撞三脚板凳儿,没啥好试的。” 梁四耐性的道:“我是想找蔡总盟主试谈一谈,是不是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看看是否可以联手、合作。” 这话一出口,大家又为之哄然。 蔡般若双眉一轩。 钟诗情一听,气得连鼻子都歪了,项上、颈上珠佩环铃玎珰响个不已: “反了,反了,你敢瞒著我和你爹,勾结外人,出卖我们?!” 梁四垂手道:“小的不敢。不过,小的已将计划,详细给母亲大人禀报过,经过细虑,娘亦认为亦可以一行。” 钟诗情一听嫂子也默许此事,便硬生生噎下了本来要破口而出的大骂。 原来钟诗情天不怕、地不怕,对她的嫂子钟夫人白风花却十分敬服。她只有一个兄长,一直相依为命,加上受到百般爱护娇宠,她本来对那时刚入门的大嫂子也心怀不服、暗自不忿,专门跟她找碴。但白风花出身于“感情用事帮”白氏一族,江湖跑惯,阅历丰富,手段自有一套,能服人心,在钟诗情太过嚣张时顺势利导,在她得罪了钟诗牛时又百般周护,到钟诗情沉落沮丧时又多方鼓舞,使钟诗情对她大嫂,渐渐剔去了厌恶,终于拿她当自己人办,加上大家都是妇人,没有话不可说,无事不可交流,钟诗情渐渐对白风花推心置腹,俯首听命,若有人侮及白氏,她不惜挺身相宪,感逾身受。 蔡般若却冷哼道:“什么玩意儿?你有心,我可无意。” 原本,“南天门”与“五泽盟”一直相争不已,势同水火,而今梁四忽然提出联结、和解,可以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众皆相顾愕然。 ──要知道,一旦“南天门”、“五泽盟”不再相斗,结合为一,对一些本来就是要坐观虎斗,乐收渔利的人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而对于渴切见到武林不再腥风血雨,天下太平的人来说,又是一件天大的喜讯! 这消息正是许多人所最不乐意听闻的,也是很多人期盼已久的! 而今,却亲耳听梁四口中说了出来。 可是,又马上听得蔡般若断然否决。 可以肯定的是,不但今晚钟诗情与蔡般若这一战会传得天花乱坠,就连梁四这个建议和蔡五泽的坚拒,也一定会传个沸沸荡荡。 只听梁四恭恭敬敬的说,“我恳请蔡总盟主能再三思虑。区区不才,天性鲁钝,见识愚昧,但我这意见却是江湖上大多数好汉的企望,也是武林的福气。” 蔡般若板著脸孔道:“我们结盟?有什么好处?你说说看。” 梁四道:“好处实在多的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杀戮再添,均非两派之福,不如团结和谐,方可壮大繁盛。我们不打、不斗,那万人敌就吞并不了我们,将军也吃不下咱们,就连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蜀中唐门、江南霹雳堂、有桥集团,谁都会让著咱们五分,咱们大可漕运、盐糖、蔬果、镖押生意做大,何乐而不为之哉?既然分则两弊,合则两利,那又为何不联结实力,给江湖息纷争,在武林做榜范呢?” 支持两家联盟的人,一时都听得颔首不已;反对的人,也明知这青年人说的是真话,更加揸心顾忌起来。 只有方恨少听了大声喝采:“对了,对了,这才是大丈夫的志气,大英雄的胸襟!” 却见蔡般若沉吟了一阵,抬起头来,双眉一耸,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梁四喜道:“多谢蔡总盟主成全──”说著便要拜谢。 蔡般若忽尔目中红光一炽:“慢。” 梁四双目一阵茫然:“前辈还有何吩咐,尽管指示,只要可使两家联结,晚生无有不从,定竭力以赴。” 蔡般若冷冷地道:“你的话是有道理……但你可知道,光是过去一年里,有多少人跟我提过这种意见?” 梁四不知其意,一时不敢乱答。 蔡般若绷著脸孔道:“没一百,至少也有八十。你知道我怎么应付看?” 梁四摇摇头。 蔡般若道:“我查出是奸细的,杀了。发现是骑墙的,割下他的耳朵,斫下他的手指。如果是朋友,逐走。如果是敌人,打上一场。” 然后他望定梁四:“你是我的敌人──你知道今晚会怎样?” 梁四冷汗潸潸而下:“晚辈只是不懂:为啥宁可分裂,让人诟骂,都不结盟共进,携手御敌?” 蔡般若一阵哈哈大笑。 他笑得须发戟张,全身骨胳,格格乱颤;众人却听得掩耳无及,震耳欲聋,一时脚下蹬蹬后退。 蔡五泽笑声陡止。 但仍笑容满脸: “你不懂?” 梁四道:“正要请教。” “好,让我告诉你,”蔡般若向对小孩子一样和气的问:“要是我们结盟,你爹当老大,还是我当老大?” “不分彼此,”梁四答得很快:“都是老大。” “好。”蔡般若又宽和的问:“那么,我们两帮结为一体,到底该‘南天门’听‘五泽盟’的?还是‘五泽盟’听从‘南天门’的呢?” 梁四答的爽快:“大家都是一家,谁都听谁的,谁也不必听谁的!” 蔡般若笑容陡然敛去:“依你所说,两个都是老大,那么,如果我认为钟天王犯了帮规,我斩了他,你们服不服气?要是他判定我犯了规矩,要斫杀我,我是不是任由他处置?嗯?” 梁四一时无言。 蔡般若又道:“就不说我们两个。要是你犯了罪,我的徒弟要斩你,你那义父、师父会不会阻止?如果是我那义子犯了法,你要假公济私,我该不该阻止你?” 梁四额上聚集的水珠,也不知是雨是汗? 蔡般若又说:“假若将军率众,攻打我们,那么,我下令‘南天门’的弟子去抗敌,你们会不会觉得我保住‘五泽盟’的实力,让‘南天门’的人去白白牺牲?同样,钟老头儿要并吞万人敌,派我‘五泽盟’的人去主攻,你说,我会不会让我自己的子弟兵去送死?” 梁四没有话说。 蔡般若可有:“如果言出不能法随,威信何在?一车两辔,到底何往?一马两头,伊于胡底?两派人马,遇敌不能团结,相互猜忌,互相耗损,还结什么盟,还联什么邦?” 他厉声道:“说老大,谁是老大?我老实告诉你:我是唯一的总盟主!我可要当老大,不要当老二、老三、老四、老幺!我统统都不要!我要搞好五泽盟,就不要结盟!我要一口吞掉南天王──有本事,南天门并吞了我,我也没有怨怼!但我就是不结这种假仁假义的虚盟!” 第五集:勇将 第十四章 三招了 然后他又恢复了和气,和颜悦色的问:“你还有什么要劝我的?” 梁四长叹:“没有了。” 钟诗情不屑地道:“我都说过了,你跟这腐迂古板的老顽固谈大义,他那有这个胸襟去接受!你偏要与你心眼儿容不下一粒砂子的老匹夫共商大计,真是对牛谈琴,瞎费心了!” 方恨少却大摇其头:“枉你一番心意,蔡盟主却没听进心里,唉呀呀,今番真是老不如少,新不如旧。昔时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就是说朋友有不对之处,尽心劝他,好好开导他就是了。如果他不听,也就算了,不必自取其辱也!”蔡般若结结实实的瞪了方恨少一眼,“你忒也多嘴!” 这一眼,方恨少跟他望了个成对,只觉又是“轰”地烧旺了一下,不过,这次却不是在蔡般若身后,而是焚在他自己的心头上,很不好受,倒真的一时“多嘴”不起来。 明珠暗中扯了扯他,大概也是央他勿要多口之意。 不过,他这回不是听话,而是一时说不了话。 蔡般若偏著头问:“你好象很遗憾似的,是不?” 梁四道:“是。” 蔡般若嘿声笑道:“只恨说不动我?” 梁四道:“我自己本有这个想法,近日,又受到两位朋友相劝,我才立定心志,向你劝说。事先,那位高手劝我,此事勿议于大庭广众,否则,不成反招祸害,看来,他说的是对的。” 他叹了一息又道:“不过,我原无意要在大家面前讨论。” 他的确是私下约晤蔡般若,甚至自己躲在棺材里让手下大将抬了过来,没意料到还是一早给蔡般若识破了──要不然,蔡般若又何必在刚才与钟诗情一战时,已设计操纵“方便铲”梁废往棺材上打上一掌。 接著,还利用钟诗情补上了一刀。 蔡般若双眉又是一轩:“那位朋友,高姓大名?” 梁四道:“我的朋友,隐姓埋名,恐怕不愿我道破。” 蔡般若哼了声道:“不是说有两位朋友吗?另一位该也不是畏首藏尾,个个都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吧?” 梁四倒是含笑道:“那位朋友,倒是今个儿白天萍水相逢,就已以肺腑铮言相劝,他爱不爱露面,我倒未知其志。” 蔡般若侧目道:“哦?” 他明显将信将疑。 忽听一人道:“他说的是我。” 只见一个人漂亮斯文、白净可爱但衣衫尽湿的书生,用手指著自己露出的两只兔子牙: “今日白天,是我劝他和蔡五,应该联手同心,反制当前大敌的!骑骑。” 说罢,末了,他居然还笑了两声。 蔡般若忽然觉得这书生颇为碍事,但一时又却没奈他何。 “你再怎么劝,我都不会动心的了。”蔡般若说,“但你既然来了,我说什么都不可以没给你个交待,少了个说法,免得别人说我们‘五泽盟’的人,不懂得招呼客人。” 梁四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几绺头发飘落到鼻梁上来,很有点失意的样子。 蔡般若道:“请吧。” 梁四道:“请?” 蔡般若道:“你出手吧。” 梁四惨然道:“就算不结盟,也无需动手吧?” 蔡般若道:“你约我来,是为了议盟;我应约,却是为了一战──我还以为是你师父约我决一死战呢,换上你,也只好聊以充数。” 梁四道:“我却不想跟你打。” 蔡般若道:“都一样。你不跟我打,我也要跟你打,都是一样。”梁四苦笑道:“我来议和,却成决战,岂非事与愿违,有负本意?” 蔡般若道:“世上有几件事能随得人意?你若肯战,我是你长辈,也不愿欺压你。你算是‘南天门’里第一勇将,但说来还是我后辈,我照样让你:只要接得我三招,我就不杀你,放你走。只要你们不先违规,我也一定守诺。” 这次,他可能有鉴于上次给方恨少拿著了把柄之故,把话算是放软了些,把允诺也说得不那么绝了。 “你若不打,我则只好开杀戒了;”蔡般若咄咄逼人的道,“你姑妈本来就是我手下败将,我现在要杀她,易如反掌;否则,我再加一指,你的‘棺棺四卫’,也只有报销一途了。” “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像个勇将么?!”他苦笑了一下,“像苦将那还差不多!” 梁四长吸了一口气,道,“我打,我不用你让。” “小子,你别狂妄;”蔡般若怒道:“我蔡某人一向出手只三招,言而有信。众目睽睽,你在我面前说不必让你,你这是托大。” 这次梁四还未答话,钟诗情已怒叱道:“老不死,你别卖狂!再打下去,你年老气促,可不是本姑娘的对手!” 然后,又迅速向梁四补加了一句:“小四子,要打,就答应他,到时候,饶他个全尸就行了──别忘了留给自己一条活路!” 前面几句,可是充场面的话;后一句,说的语重深长。有心的人,都听得出来。 梁四也听明白了钟诗情的意思。 ──蔡般若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决不可小觑。 于是他说:“好,那就承让了。” 他站得离蔡般若颇远。 至少,有三、四丈那么远。 蔡般若人在庙门石阶前。 梁四在人群里──不,应该说是在人群的后排。 风已渐收。 云亦渐散。 雨渐停。 这两人说是交手,但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如何交手──隔开那么远,能打得成吗? 只听蔡般若道:“你先出手吧。” 梁四道:“蔡盟主是前辈,理应──” 蔡般若不耐烦的一声断喝:“啰嗦!前什么辈!我先动手,你还有命在?!若不是我看你先负了伤,我早已一指送你上西天了!你背脊中指,大概是我那干儿子下的手吧!肩上那一刀,是躲在棺材里捱的吧?动手吧!我三招便了结你!” 钟诗情也情急起来:“小四子,制敌机先,还客气什么!” 梁四道:“好,那就有僭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动手:毕竟,两人相隔,确有一段距离。 而且还是一大段距离。 不过,群雄大都忘了一件事: “南天门”的成名武功: ──隔山打牛! 山都可以隔,何况是人! 第五集:勇将 第十五章 说时迟迟那时快快 梁四一句“有僭了”,已出了手。 出手一掌。 可是敌人却在远处。 ──难道他施的是劈空掌? 不。 他一掌拍出,就打在他身前一人的背上。 那人“哎吔”一声,著了一掌。 ──那人名字就叫何奈,外号“生死桥”,这“桥”不是过桥的“桥”,而是指他的“桥手”,即是胳臂膀子上的功夫,已到了可以动辄定人生死的地步,恰巧他姓何名奈,加上绰号上的“桥”,大有把关“奈何桥”之意慨。 这个何奈也跟“飞残铲”梁废一样,断没想到梁四会向他出手──也许他们事后会这样想:怎么姓梁的姓蔡的姓钟的动手打架,却找他们来受罪? 不过,在事发的一刻,他们除了震愕之外,就只有身不由己了。 梁四一掌,打在何奈背上。 何奈吃了一掌,没事,却不由自主,也打出一掌。 何奈那一掌,陡击在他身前的一名汉子肩上。 那名汉子,也是武林好手,就叫“风云铡”单红。 单红莫名其妙,著了一击,却下意识的将手一伸,一掌击在前面的女人臂上。 那女人也是会家子,外号“人心不足”,姓马名屯珠,由于太过贪婪,大家也在背后戏称她为“人心不足马吞猪”。 马屯珠中了一掌,往前一个踉跄,又撞在另一个老叟身上。 于是,说时迟迟那时快快,一个接一个,一下子,已一人撞击一人的,接触了十七、八人,打在“飞鱼塘”的余别恋背上! 余别恋右手执持“千字架”,是一种很特别的武器,其实是挝的一种变形,此际,他也不能受控的,将“千字架”往前一递,疾刺向就在他对面的蔡般若。 这样说来,一个接连一个,以一人碰触另一人才发招,好象很慢,但当时发生,却是奇速无比,真合乎一个讲法: 说时迟,那时快。 几乎是梁四才一动手,不到顷刻间,已经由“生死桥”何奈传到靠得蔡般若最近的余别恋身上。 余别恋就一挝刺了过去。 蔡般若脸色凝重。 方恨少又发现他脑后仿佛又“火”了一“火”。 他一直盯住群雄一个接一个出手的变化,是以,当余别恋一挝刺来时,他一矮身,就避过了。 可是,突变遽生! 说时迟,那时快。 余别恋一挝刺空,但左手却倏地一掌拍来! 蔡般若正半蹲身子,余别恋这一掌,却急拍蔡五泽面门。 要是换作别人,这一掌,来的突然,已经必然命中无疑。 但蔡般若确有过人之能。 他怒啸一声,居然双目红芒大盛,吐气扬声,右手一封,“格”地接了一掌。 不过,这一掌一接,他也立即生悔。 原来这一掌有排山倒海之力。 ──按照估计,如果光是余别恋一人之力,蔡般若自信绝对接得住,接得绰绰有余,接得还可以反弹反击反挫反客为主。 可是不然。 原来余别恋那一掌,竟已聚合了所通过接触的十七、八名武林好手之力,而其中独特奇功、押阵之力的梁四“隔山打牛”神功之力,也混杂于其间。 那当然就非同小可了。 这十七、八名高手,如果单打独斗,的确大都未必能在“五泽盟”盟主蔡般若手一招之敌,能接得下他两招的,只怕也只十之一二,但这十七、八人加起来的功力(而且还功力各异),那就非常可观,而且是相当可怕了。 更可怕的还是梁四在后面支撑的那一股主力。梁四本来就是“南天门”的第一号勇将:战力恐怕犹在钟诗情之上。 但对蔡般若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 他作战经验丰富已极,人家是身经百战,他是身历百死──所以,他已经有经验到了: 他认为出手只要三招。 ──既然三招猛攻还收拾了不了敌人,就该知退。 知进退可保全身,可得全盛。 久斗无益。 速战速决。 这是他对敌的一种知己知彼的打法。 也是一种智慧。 更是他的风格。 他的傲慢。 ──这跟赌博一样:在赌场、赌坊中,“磨烂席”的,到头来一定没好下场。“山中无甲子,赌场无日夜”。输是输在大数法则上。开赌局的人当然希望你赌个不亦乐乎,不分昼夜。才赌片刻,可以完全凭手气、运气,但玩得越多,玩得越投入,比例上的负值就会占了个扭转乾坤的位置,那么,十赌九输,久赌必输,就会成为唯一法则。是的,古今赌场从不让赌徒知道时间,既无窗户,亦无沙漏,更不报时,室内尽可能装璜得金碧辉煌,围绕赌场非酒即色,大鱼大肉,任君品尝,就让赌徒流连忘返,赌场才可蚕食掉你手上的银两。 蔡般若当然是“有实力”的赌徒。 他拥超强的战斗力。 正因为他珍视自己的实力,所以更不容斗志、战力给胡乱消耗掉。 是以他一直标榜出手三招,以集中火力、强势急攻,要是不成,不打也罢。 这是他的战略。 他绝少失手。 ──这三招的火力,有时要比三十招、三百招还大。 他是有名的“三招了”。 了不了,都干净俐落,高手风范。 他从不死拖活拉,苦缠烂打。 ──有时候,从另外角度去观察,决斗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赌”。 赌生赌死,犹比赌输赌赢更需策略和方针、实力和胆气。 ──事业上的赌成赌败,何尝也不一样? 蔡般若此际心头大震的,不只是十七、八道内力和梁四的内劲。 最可怕的是:夹杂在那十七、八道功力之间,还有一道甚为古怪、奇诡的劲道,突然连蔡五泽也纵控不住、难以抵御的。 由于动手的人有十七、八人,连蔡五泽也分不清到底出自于何人之手上。 说时迟,那时可快。 他的掌力甫一接触,便知来势汹汹。 他即时祭起“高山大泽”神功。 他硬拚一掌。 一掌拚十七、八掌。 硬吃一击。 硬撞硬。 这一掌一击,犹如排山倒海,惊涛骇浪冲击而来,但蔡般若另一只左手,却一削而出! 他打的不是人。 而是伞。 伞就插在土里。 那是他击落的钟诗情的花伞。 伞吃一掌,弹起,陡然张开,急旋,飞、飞、飞──一直飞著旋转,飞割场中的梁四! 这一下变化极快。 也极诡。 梁四正“主持大局”: 他运聚“隔山打牛”大法,从第一个受掌力冲击的“生死桥”何奈身上,急传至对可以直接向蔡般若出手的“千字架”余别恋手上,发出无以匹敌、沛莫能御的攻击。 但蔡般若一面以“高山大泽”神功,强接近二十人之掌力,却同时以钟诗情的“天网宝伞”,向他发出了回旋反击。 说时迟,那时极快。 伞已削至! 第五集:勇将 第十六章 六十六 (注:作者原稿正好是“将军剑法”总回目第六十六回,回目号码与题目相映成趣。本社为方便读者独立阅读起见,故已征得作者同意,每集以独立篇章处理,是故章回编号略有不同。为尊重原著起见,特此注明。) 伞急旋,发出极其尖锐的急啸。 梁四大叫一声,撤掌,双手要接! 钟诗情大叱一声:“接不得!” ──为何接不得? 难道伞里仍有暗器?伞纸里有毒?伞骨里有机簧?还是钟诗情及时看出蔡五泽那一掌已把杀著寄于飞伞之内?! 不知道。 梁四只好退。 伞飞旋追。 梁四疾退! 伞急追! 钟诗情腾身掠来! 蔡般若冷哼一声。 梁四心分二用,也大吼了一声:“不可!” ──因何不可? 莫非梁四算准蔡般若以伞为袭,就是要引诱钟诗情出手救他,那么,他就可以不守“三招”之约了?还是梁四自度应付得来,不需人相帮?抑或他自视过高,不愿在人前丢脸?还是他也觑出蔡五泽在伞里注了内力,就连“天网宝伞”的主人也接不得! ──只要你接得我三招,我就不杀你,放你走。 ──只要你们不先违规,我也一定守诺。 这两句话,同样是在告诉大家: “你接不下,我便杀了你。” “你们如不守规,我也必食言。” 梁四这么一叱,钟诗情在半空的身形一时顿住。 生生停住。 说时迟,那时忒快。 伞已旋啸著转绞而至。 梁四已避无可避。 退无可退。 倏地,他大叫了一声,仰身跌入了身后的棺材里! 伞飞旋而过。 几乎打了一个空。 梁四落在棺材里。 ──棺边溅了几滴血。 伞已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可是梁四所擘划出来的那一掌之力,已完全撤消了。 给瓦解了。 蔡五泽一出手就击溃了梁四的部署。 梁四落在棺里。 他岂会放过这千钧一发、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飞身而上。 犹如夜枭。 一下子,他已掠到了棺材的上空。 这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朱大块儿却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嘴边有血。” 只五个字。 “他”是指蔡般若。 朱大块儿是说给方恨少听的。 他跟方恨少本是相识,在京城武林的斗争里,他们还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可参看“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系列)。 雨仍未止。 风犹未息。 夜正浓。 黑更炽。 在这交手的电光火石间,场中人数逾百,但能在这片瞬间发现蔡般若唇边有血的,只怕除了朱大块儿,也没几个人矣。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方恨少。 方恨少至少已知晓了这个“消息” ──这个“情报”。 这点,对方恨少自己,以及以后的情节,都起了一定的作用。 梁四已掉落在棺里。 蔡五泽却到了棺口之上。 蔡般若整个身子,罩住了棺口,二话不说,双手急弹,往下发指。 他刚才对付钟诗情的时候,也不过是单手发指。 只发一指。 而今,是双手一齐弹动。 急弹。 ──谁也不知道他一气发了多少指,只知指劲破空急啸,在棺里的梁四又如何闪?怎样躲?有什么可以拿来封架?! 有。 棺椁。 梁四一掉进棺材里,仿佛就已知道、算准去路会给封死。 他已运聚“隔山打牛”之力:六块棺板,忽然呼呼飞旋而起,好象自己会动似的,格勒有声,一齐急弹而出,迎空砸向蔡般若! 蔡五泽正好人在半空! 这六块棺材板,四大二小,但都十分沉重,居然半空要把他像拍苍蝇一样打死! 这就是“隔山打牛神功”。 ──只要给他一个“隔碍”,他就可以运用得神乎其技,出奇制胜! 六块棺板,在空中截住了蔡般若! 蔡般若正发出了“高唐指”。 这六块棺板,本来是要分左、右、前、后、上、下包围砸打蔡般若的。 可是,当蔡五泽“高唐指”一出,六块棺板,好象有灵性似的,一齐往前聚合,一下子,六块棺板,飞旋合一,变成拦在蔡般若身前。 也就是说,蔡般若和梁四之间,正好隔了棺板。 ──不是一块。 而是六块。 大大小小,正好是六块棺材板。 这六块棺板这么一拦,就遮住了蔡般若的视线。 它们好象为主人不惜舍身似的: 既已护住了梁四的安全,同时间,又奋不顾身的向蔡般若迎面砸去! 这六块棺板,就像是梁豢养的六只灵犬一般,早通人意,现为主人舍身立毙宿敌! 这一次,大家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张口结舌,目定口呆。 这一招,连蔡般若也给截死了。 两大高手,过招何其迅疾。 蔡般若跟梁四说好了出手的规矩。 梁四先下手为强。 他以隔山打牛之力,聚十八人之内劲,攻向蔡般若。 蔡五泽却即以原先逼钟诗情撒手之彩伞,飞掟梁四。 梁四避得了伞,落入棺中,已失却了先手。 蔡般若立即飞身腾上,堵死了梁四的出路! 而且还对他发出了“高唐指”。 梁四立即反击。 他以六块棺板,拦在中间,立置安全之地,并迎面直砸蔡般若。 这数度变化,兔起鹊落,目不暇给,但在两大高手身上演变开来,只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真是说时迟迟,那时快快。 说时太迟,那时飞快! 六块板把蔡般若和梁四隔开。 可是蔡般若并没有收回指势。 “高唐指”仍然发了出去。 “嗤嗤”指声,破空而出。 六块棺板迭合,但依然教指劲穿破了一个洞又一个洞。 蔡般若在上。 人在半空。 梁四在下。 蔡般若的指劲,就是这般居高临下的射落! 尽管,两人一开始动手的时候,人们知道两大高手一旦发动,定必非同小可,所以早已让出一大块空地来;后来见梁四一伸手就能藉身传力,生怕又给利用,散开的人更多。不过,再怎么远离,也仍在附近聚合──一是因为变化太急,不及走远;二是因为实在太好奇,此战精采,不容错过。 其中还包括了不肯相离弃的四大名棺。 所以,若梁四走避,指劲隔著迭合的棺板射落,只怕得要伤及无辜,死伤必众。 梁四没有了选择。 他不退。 不避。 不闪开一边,更不逃离现场。 他反而腾身而上。 他大喝一声,白脸挣红,双手陡然击出! 他的双掌,就击在迭合的棺板上。 这时候,棺板正“噗噗”连声,穿了一个孔又一个孔。 当梁四双掌击在棺板上之际,他的身子已离棺材甚近,而蔡般若也几几要给棺板砸个正著之时。 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江湖后辈再来回顾现场时,好不容易才在四散的各处,找回那六块棺板,大家才发现: 棺板上穿了许多个圆孔。 好事的人仔细数了一数: 总共有六十六个。 ──六十六个指洞! 第五集:勇将 第十七章 其伤在足 梁四揉身而上,奋勇迎击蔡般若之初,指风透棺板而至,他一面挡格,已经发出闷哼。 他离棺板愈近,抽搐愈是明显,甚至是整个人都在颤动。 可是他势不止。 战志更盛。 他双掌已击在棺板上。 蔡般若忽然发出一声虎吼──在他咆哮之际,在远处观战的方恨少,又肯定自己瞥见了:火光在这须发戟张的老人身上,红了一红。 然后,蔡般若在吼叫声中,双手十指如钩,紧紧地抓住了棺板。 是抓住,也是抱住。 他竟反而以棺板为阻隔,硬吃了梁四一记“隔山打牛”,而且,他反而紧紧攥著棺板,向梁四当头压砸了下来。 这是硬碰硬。 也是恶斗恶。 ──这是生死拚。 再也不是比胜负。 较高下。 ──看来,棋逢敌手,将遇勇士,大家都拚出了真火。 梁四当然不让棺板迎头砸著。 他“嗖”地一声就闪开去了。 在防风灯和避雨烛的映照下,他飞身掠出,迅若星飞。 他要先避其锋锐。 然后,觅一个“隔碍”,再作反击。 ──他的武功,一如象棋中的“炮”,要“隔”一才能“杀”一;隔碍愈多,愈能保护自己,杀伤力也愈巨大。 可是,素来在格斗称雄的蔡般若,可怎会让他逃离手心,重建堡垒,来对付自己? 蔡般若发出一声长吟,六块棺板,一齐追击了出去。 棺板破空,发出急啸如虎。 一块又一块棺板,追砸梁四。 梁四人在半空,正在飞掠,寻觅隔碍。 但蔡五泽决不让他如愿。 以这些沉甸甸的棺板发出来的声势:砸在背上,必定五脏全毁;打在头上,必肝脑涂地;切在腰上,脊骨必折;就算只给它约略扫中击著,只怕也得立即骨折人殁。 六块棺板,在半空发出虎虎、呼呼锐响,所荡起的急风,纵使已罩在琉璃里的灯、石棉里的烛,都给摧得闪闪欲灭,其中还有几盏给当堂扑熄了。 众皆惊呼。 ──纵然是定力较高的,也为梁四的安危吊胆提心。 只见梁四左闪右避、上窜下伏;躲开了一板,一板又至;再让开了一记要命的,却又来一记要害的。 无论他再左腾右挪,那六块板,绐终对著他截杀、砸撞过来。 然而,这六块棺板,刚才还“忠心耿耿”的,在他的控制下,力攻蔡般若,而今,却成了蔡五泽的“趁手兵器”,到处追杀梁四,就像是一班本来忠于自己的部属,忽然被人收买叛变,势必要砸杀主子才甘休似的。 这个时候,梁四的下盘修为、轻身功夫可全逼了出来了。 只见他不再穷闪忙碌,反而在半空中一吸气,飞腾而上,足踩棺板,借力飞翔,脚踏飞棺,御气滑行,急步卸力,走到尽处,又飞豋在另一飞板上。虽然板板相击,棺棺互碰,但他的足底好象粘在棺板上一样,始终都没能把他给砸下来。 蔡般若不惜硬受一击,发力要把棺板攫夺在手,其战略大意是: 一,令梁四失去了趁手的“兵器”,无板可隔,“隔山打牛”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 二,反过来利用梁四的“武器”,将之击倒。 三,就算不能把他击杀,至少,也用这六块棺板,来阻截梁四去找任何“靠山”作为“障碍”,完全孤立梁四,只要他“隔”无可“隔”,要取其性命便到手拿来。 不料,梁四还是借力使力,施展一身修为,绝世“踏雪寻梅”轻功,飞掠出了蔡五泽的“势力范围”。 众人见他这么一个翩翩俗世佳公子,自上空踩棺飞过,喝采之声,如雷响起,一声又一声,一处又一处! 其实,梁四要驾御这些横空而过的棺板,也观易行难,战战竞竞,有苦自知。 ──在飞行的棺板上,要取得平衡,已何其不易,何况还要应付大敌,驾御滑行之势,又得避过众人,不忍枉伤无辜,更加是难上加难。 虽然难,他还是干。 不干,这六块棺板只怕就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归宿。 就算难,也得行,因为没有了退路。 再难,也只好上阵。 既然已骑上了虎背,就得打这一趟虎。 因为他是勇将。 ──一个真正的勇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这时候,棺板之间,因为在半空不断的相互碰撞,原来极其威猛的力道渐渐消解,只剩下了一些余力。 但犹有余威。 梁四这时候,轻身功夫也使得差不多了,下盘更见跄踉。 不过,他也已踩到最后一块棺板,而且,那块棺板正长空斜斜滑落,梁四藉力作最后一段滑行。 他竭力取得平衡。 他全力滑向目标。 “轰”的一声,棺板终于止息。 那块棺板飞入庙门,插落在大威德金刚雕像的法座上。 棺板嵌入木雕神像座下,也有半尺之深,梁四则仍踏足于木板另一端,斜斜高翘著,并未因剧烈的震动而落下来。 是他刻意要掠入庙内。 一旦入庙,就有很多“障碍”。 ──庙况许多陈设,大可用作他的“隔山”,来打蔡般若这头悍牛。 隆然一响之后,“飞行”终于停顿。 梁四稍稍定过神来,正欲回首应敌: 他料定蔡五泽必定紧跟掠入庙里来,与自己再决生死。 他正欲返首。 回头。 忽然,他僵住了。 他感觉到了。 他动不了了。 完了。 来了。 敌人已经来了。 而且,就在他的头顶。 更糟糕的是: 敌人已经出了手。 更可怕的是: 敌人的手指已按住了他的天灵盖。 他看了一眼: 是蔡般若。 他已掠到了大威德金刚的肩膀之处,来得无声无息,甚至比他还捷足先豋一步。 然后等自己来。 只等自己一到,弓步箭势,俯身出指。 这一招,他已化解不了。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 仅仅一眼。 就闭上了眼。 ──反正,命已在他人手上,由不得自己了。 除了风声,就是雨声。 除了雨声,就是烛在燃、火在烧的低微劈啪声响。 没有人声。 人都不作声。 不敢开声。 大家都屏息以待。 ──就连一向凶悍的钟诗情也不敢开口,生怕若有一句话激起了蔡般若的杀机,梁四可就命不保矣。 良久。 只听蔡般若问:“你在与我决战之前,曾跟人交过手来?” 梁四点点头。 蔡五泽道:“但已伤了后劲,耳朵淌了血。” 梁四滋滋地道:“那不碍事。” 蔡般若又道:“但你在肩膀上著了我一记刀伤之前,脚也受了点伤,是不?” 梁四微微笑道:“受点伤不算什么。” 蔡般若正色道:“但伤了脚,就影响了纵控滑行的能力,要不然,你也许不会比我慢这一剎。 说著,他霍然收回了手指。 这时,只听那只叫褚犍的兽,一长三短的叫了一声。 只有“[馬軍]”应和了一声。 它们像是对唱,只不过,一短一长,一多一寡。 第五集:勇将 第十八章 未到六十八,莫要叫人小王八 (注:作者原稿正好是“将军剑法”总回目第六十八回,回目号码与题目相映成趣。本社为方便读者独立阅读起见,故已征得作者同意,每集以独立篇章处理,是故章回编号略有不同。为尊重原著起见,特此注明。) 梁四摸摸自己的额头,颇有险死还生之慨。 蔡般若道:“你在跟我决战之前,居然还敢先与人动过了手?” 梁四道:“我可不知道要跟你交手。” 蔡般若道:“能用指劲隔空伤了你的扶突、井肩二穴的,只怕方圆千里之内,除我那不肖义子,别无他人可以办到。” 然后他厉声道:“难道你也跟他动过手来?!” 梁四苦笑道:“我也没要跟他打,只不过,他是出了手,我也只是脚底加油往活里走!” 蔡般若瞪住他: 一在神像之上。 一在神像之下。 碎石满地。 尘网布于梁上。 神像在顶上,俯视人间,突睛怒目,状甚威严。 蔡般若望著他,目光发赤。 望了很久。 终于,叹了口气,眼里红光像“呜”的一声熄灭了。 “我不想人说我们父子俩先后打你一个,今日且饶你不死。” 一听这句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梁四也似松了一口气: “多谢。” 忽又听一人抗声道:“不对。” 说话抗议的又是方恨少。 “又是你!”蔡般若已开始懊恼起这个不知好歹的呆书生来了,当下冷笑道: “莫非你要我非杀了他不可?” “非也。”方恨少整整衣襟,理理方巾,道:“你饶而不杀,是件好事,但名目不对。名不正而言不顺,是以,必也正名乎?” 蔡般若为之气结,在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发作,只哼道:“小王八,你又要作甚梗,放什么屁?!” “非也,非也。”方恨少又连忙更正道:“我只是依理直说,据理力争。老前辈,您也是讲理的,对不对?何况,我看您老也未届六十,何必开口闭声,叫人乌龟王八?所谓:未到六十八,莫要叫人小王八──你这自贬身价,自降风范,却又何苦呢?” 蔡般若气得背项又火红了一下,方恨少甚至还能隐约听到闻得“红”地一响,不知怎的,别的人可全都瞧不出来。 “好,好,好。”蔡般若红著眼怒笑道,“你有连我也不知道饶他不死的大条道理,那就快说出来;说的对,我给唤老王八;说的不对,我看你也且接我三招吧。” 别人一听,都为方恨少捏了一把冷汗。 方恨少依然笑嘻嘻的道:“你不杀他,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主要不是为了他受伤在先,与令郎一战在前之故,而是你要遵守诺言,不想在人前失信。” 蔡般若的红芒又黯淡了下去:“怎么说?”他沉声道。 方恨少捋了捋袖子,露出白生生秀气的小手腕:“首先,梁四透过多人向你出掌,是不是?” 蔡般若点头。 方恨少伸出了手掌:“你接了掌,是不?” 蔡般若颔首。 方恨少挑了挑眼眉:“那算是一招了吧?” 蔡般若也剔了剔眉:“算。”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分量极重。 方恨少已伸了一只手指,“之后,你一手挑飞那口伞儿,飞袭梁四少,对不对?” 蔡般若道:“对。” 也只一个字。 方恨少这回伸出了两只手指,但第二只手指屈伸不已,故意试探着问: “这……也可以算是一招啰?” 蔡般若长吸了一口气: “是。” 方恨少似笑非笑的伸出了两只像开了叉的指头:“现在可是两招了。” 蔡般若只道:“说下去。” 方恨少道:“之后,他落到棺里,你掠到棺材上面,出指──” 蔡般若似欲言,却又止。 方恨少接着道:“梁四少却用棺板向你攻袭,但你依然将指劲透过六层厚的棺板,反击梁公子……” 蔡般若终于抗声道:“那一轮指叫‘疏而不漏’,本就是一招,我并没有变招──” “好,好,就算一招,一招,”方恨少嘻嘻笑著,伸出了第三只手指,“不过,算来算去,左算右算,可是已第三招了,是也不是?” 蔡般若重重的哼了一声。 “还有,还有;别忙,别忙。”方恨少贼忒嘻嘻的笑著接道:“你还用棺板掟掷梁四少,对不对?” 蔡般若为之气结。 他以棺板反掷梁四的手法,叫做“六六金刚大手印”,当今之世,恐怕只有少林方丈、红教活佛等三、四人能施此法,方恨少居然把这绝招淡淡说成:“用棺材板掟人”,不过,他所说的又事不离实,所以蔡般若也发作不能。 “这可是第四招了。”方恨少刻意的晃了晃他的手指,而蔡般若的神情,像要把他的手指一只一只的剁下来生吞啃吃掉。 “还有,”方恨少仿佛不知乞人憎、讨人厌似的,侃侃而谈下去,“你隔著棺板吃了梁四两掌,使用棺材追扔他之后,再先一步掠到这儿来,一指戳下去──虽还没下杀手,但这可是第五招了吧?” 然后他仿似已功德圆满,欠身微笑,一只只手指自掌心里弹出来,说: “一、二、三、四、五……你五招才能制住梁四侠,啫啫啫,”他摇头摆脑的说,“君子大侠、宗师盟主,岂能言而无信。幸好,你这一指,没真的戳了下去,不然的话,嘿嘿嘿……” 蔡般若脸色铁青,全身似微微轻颤。 方恨少似不知死活,笑嘻嘻的就昂然立在蔡般若身前,仿佛讨赏似的。 群豪都为方恨少干著急,就算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既然蔡般若已收了指,没有立毙梁四,那又何必当众揭穿他呢?以蔡般若名重江湖,一代宗师,总要给他一条下台阶呀! 可是谁都不敢说话,只不知谁骑来的马匹,希律律的一声长嘶。 梁四轻咳了一声,勉强平下了喘息,正要说几句为方恨少、蔡般若缓颊的说话,忽然,蔡般若陡地睁开双目,两道白眉,往额角高高一耸,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方恨少。” “你那么憎恨你的嫂子啊?竟叫这种名字!”大概是受到刚才钟诗情的误导,连“五泽盟”盟主蔡般若也一样以为是“嫂”字,“你说的对,我确是用了五招,才制伏梁四。”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叹道: “所以,我输了。” 他这句话一说,众人为之震动。 蔡般若瞪住方恨少,道:“你叫吧!” 这次,连方恨少也迷惑了起来:“叫?叫什么?” 第五集:勇将 第十九章 踩屎 “老王八。” 沈虎禅听到这里,忽然说了这三个字。 连燕赵听了,也皱了皱眉头: 蔡般若力战钟诗情,用了四招,胜而不杀;决斗梁四,使了五招,赢了认输──无论怎么说,在众人眼前认栽,已算光明磊落了不起了,沈虎禅这一句“评语”,也未免太重了些。 “说对了,”方恨少却兴奋得把拇食二指一扣,发出“啪”地一响,“我当时也迷糊了,蔡老头要我‘叫’什么?你却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不是判断,是记忆。”沈虎禅道,“是你自己转述的,蔡般若当时说了那么一句:‘你有连我也不知晓饶他不死的大道理,那就赶快说吧!说对了,我就给唤老王八;说的不对,你也得受我三招。’现在你是说对了,而蔡般若看来的确是一诺千金的好汉子、大丈夫,所以,他要履行他之诺言,要你叫他‘老王八’。” 他居然把刚才方恨少、明珠转述过蔡般若的说话,如数家珍、倒背如流的重复了出来,最多,只更动了几个字──当然,那也只是方恨少口中的转述蔡般若的句字,其中也难免有些许更动,但大意却是十分明确的。 “是的,他就是要我叫他‘老王八’。”方恨少道,“你说,我该不该叫?” 沈虎禅道:“天下乌龟王八何其多,听你所描述那一战,要算王八,老的嫩的大的小的,都排不上他那一号。” “对。”方恨少也心有戚戚焉,“所以我不肯叫──但他硬要我叫,说什么:‘大丈夫言而有信,给你说对了,便让你叫,决不翻面’云云。” 沈虎禅含笑道:“那你到底有没有叫?” 方恨少摇首:“没有。” 沈虎禅道:“做对了。” 给他一向敬重的“老大”那么一夸,方恨少立即兴奋得脸都红到脖子里去了:“我也觉得他虽爱权好斗,但不失为一个言而有信的英雄人物,所以也下决心不这样称呼他。可是……” 沈虎禅道:“那么,他有什么表示?” 方恨少道:“他只是瞪住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今晚你说的,我会记住的。我不欠你的。’就这么几句。” 沈虎禅听了,皱了皱眉,认真的重复了一句:“他是说:‘今晚你所说的,我会记住的。我不欠你的’?” 方恨少不明白沈虎禅为何那么特别重视这几句话:“是啊。他当时是这样说了。我那时还不明白。” 沈虎禅听沉吟一阵,忽然改换了话题:“看来,战祸已休,一切都在控制中──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他这样问,是因为在“今忘寺”的争端,虽然剧烈,但大致上已和气收场,蔡般若对敌人胜而不下毒手,仇没结深,赶来看热闹的人也似看了场精采好戏,却不出人命,除了一个他一上阵就下杀手立威的“血手印”及“白额龙”枉死之外,正好可息鼓收兵,不伤和气。──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如愿,方恨少身上怎挂了彩?明珠身上那来的瘀伤?他们又怎会在这里?为何要央他救翡翠、唐宝牛?又为什么阻止蔡般若取高唐镜? 至少,到现在为止,听来高唐镜像是落在“南天门”的人手里,多于像是在“五泽盟”的人手里。据沈虎禅所悉:“高唐镜”应仍在“万人敌”那一帮人手中,“清明时节”余分分和“风刀雨矢”那干人,却又来冒什么浑水? “变化,”方恨少恨恨地道:“是的,没想到,看来大家大可化干戈为玉帛,一片祥和,但到头来还是血流成河。” 明珠听了,掩泣起来。 沈虎禅急了起来,燕赵在旁看了,忽道:“两位还是先到‘采菊轩’里坐坐吧?先洗把脸,沏杯清茶,吃点东西,再好好告诉你们大哥和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恨少道:“但救人如救火,我可吃不下……” 明珠也流著泪说:“血海深仇,奇冤未报,我只想请沈大侠跟小女子作主,为我家主人主持公道,救我姊姊……” 忽听“咕辘”一响。 大家停了声,又听“咕碌”、“咕噜”连响几声。 沈虎禅问:“什么响声?如雷贯耳。” 方恨少垂下了头,看看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苦著脸道:“我……” 燕赵笑了:“肚子在叫,是不?” 沈虎禅道:“你嘴里不饿,但肚子饿了,对吧?” 方恨少有点赧然,明珠也粉脸飞红:“其中有一声,是我的──” “那就好了,”燕赵道:“既然如此,还是先充饥,再边吃边说。” “可是──”方恨少舐了舐干唇,“我们急著……” “要真的十万火急,你们也才不会从头说起,早已扯我打马去救了。”沈虎禅这回打断了他们的话,“就算不吃,也先喝点水才有精力去救人啊!我们且到……” 燕赵微微笑道:“这‘采菊轩’去。” 沈虎禅又记起了那房里的菊香和书香:“方便吗?” “没啥不方便的。”燕赵说:“这儿本就是梁四公子的居停之处。” 沈虎禅倒大觉诧然,回眸只见方恨少、明珠,都在颔首点头。 他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看来,我所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 就算是罕世奇才、不世英雄,所知的事情,也有限得很。 这世间本就无处不是学问,多而大,广而博,要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知识,的确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 然而,却不能因生命短促而不去追寻生活的真谛,生存之可贵或许就在这儿。 不过,真正的盖世雄豪、英明领导,许或也不过是他所专注的范围内,知道的比较深邃广远一些而已,可是,他们却能利用别人的才能和长处,来弥补自己不足之处。 所以沈虎禅有他的弟兄。 将军有他的支持者。 万人敌有他的人。 ──蔡般若当然也是旗下猛将如云,可是,在“今忘寺”前后二战里,“五泽盟”的子弟兵,却一个也未见出现,何故? 卤水鸭舌、五香猪脚、白云凤爪、淮盐花生、菊香鸡珍……都是很平凡的凉菜小吃,但味道却浓的够浓、香的够香、脆的够脆、韧的够韧,反正,都很够味。 何况,还有三杯两盏清茶,更是菜根有味。 吃了喝了,也换过衣服、抹了把脸之后的方恨少,精神就上来了。 至于明珠,洗去铅华和风霜的她,却出落得更清纯娇丽,丰腴动人。 燕赵唤了两个老妈子服侍明珠,两名小厮侍候方恨少。沐浴更衣,打点一切。 事后,两个老妈子都向燕赵挤眉弄眼,对明珠都赞口不绝,赞她柔肤娇嫩如玉,美目清秀如画。 燕赵心里就在思忖: 一个女子,跟男人亲热过后,是不会留下记认的。如果能成功的避过怀孕妊娠,而举止端庄如淑女,冷若冰霜,尽管依然艳若桃李,但一般人还是猜不透、估不著这女子是否“半点朱唇万人尝”,是淫荡还是贞洁,是节妇还是荡女? 因为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如果在举止上再行节制收敛,可谓更加莫测高深了。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光从明珠的形貌来看,谁都会为她的清纯而起怜,为她的娟好而生情。 燕赵这样想,是因为他看得出来: 方恨少很迷明珠。 他对明珠显然有著深情,也有著深刻的眷恋和想望。 只是,明珠对他呢? ──燕赵承认:他可看不出来。 如果可能,假如可以,他也想问问沈虎禅有怎么个看法? 燕赵把其他闲杂人等,全都支了出去,只留下一名亲信候命,然后咳了一声,方恨少大概以为他已沉不住气,要问下去,他便先行开了腔: “踩屎。” 这一句话,可听得人一头雾水,摸不著脑袋: “踩屎?” “对,踩屎,”方恨少眨著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道: “我是踩著了大便。” 第五集:勇将 第二十章 我爱午夜场 他是真的踩著了大便。 人最不希望误踏的事物,也有不少,包括:地雷、针、刺、蛋、自己的影子、帽子、蛇、虫、鼠、蚁、青蛙、火炭、铜线、泥泞、水畦、瓷片、甚至是当时少见的玻璃、琉璃……当然,一个惜物的人,也不想一脚踏在茄子、柑橘上;除非那人变态,否则,也没有人要一脚踩在鲜花上和女人的脸上。 但人最有可能踩著自己最不喜欢踩著的事物:那就是大便。 方恨少就踩著了大便。 ──只是大多数人都会有这个经验:当然是不快的经验。 踩著了大便,是件麻烦的事。 就算高手,也总不能就在粪便上施展“一屎渡江”、“渡水登粪”。 可是踩著了粪的方恨少,惹的不止是麻烦。 而且是杀身之祸。 不,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别人的杀身之祸,而且这一脚也踩开了武林一场腥风血雨、凶案黑幕的大秘辛。 蔡般若承认没在三招内击败钟诗情,也没于三招内收拾梁四是一种失败之后,他就离去了。 可是他的态度,反而不是让人觉得他应为“失败”而感到耻辱,而是对他肃然起敬: ──他言而有信。 ──他不会赢要输耍。 ──他是真英雄。 ──他不愧为大宗师。 连钟诗情也不敢讽嘲他。 方恨少虽然在嘴里咄咄逼人,但他都是为了明珠的央求而说的,明显的,明珠在卖身入“南天门”的日子里,欠了梁四的情,也受了钟诗情许多恩惠,但在“五泽盟”里,蔡般若可不大知晓她这个角色。 在蔡般若感到索然无味,立即就要离去之际,梁四还是提出了他的期望: “希望总盟主还是能再作周虑,考虑与我‘南天门’结义同盟,永不相弃,造福武林,守望互助。” 蔡般若这回并没有立即严拒,沉吟了一下,只说:“好,要真有诚意,叫钟诗牛亲自来与我说。” 梁四大喜过望,忙请教蔡般若该作如何安排。 “我现在有事在忙,要到落井竹、鸿运堆那儿走一趟,七天后,要是钟天王有这诚意,就到吸神峰一聚。” 梁四喜出望外,答应唯恐不及。 他一直认为:只有“南天门”与“五泽盟”摒弃己见,联手合作,武林才有宁日,天下才会太平,不管将军、蔡京、万人敌,都无法击溃侵占他们的实力。 ──只要团结一致。 蔡般若说完了就走了。 群众见已无热闹可瞧,尽都相继散去,一时间马鸣兽嘷,看了两场大格战,总算是趁兴来捡便宜不著,但还是可以尽兴而归。 这时已几近半夜。 钟诗情却对梁四大为不满。 她一向反对结盟。 “那老匹夫没安著好心眼,老爱充老大,崖岸自高,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方法是:把他打垮──何必跟他这等人联盟结义,称兄道弟!” 钟诗情因对方恨少和明珠出言相帮,存有好感,也不拿他们当外人办,加上她又向来爽直脾性,便当面向她那儿甥作出抗议。 梁四了解他这姑母脾气,口硬心软,只一味唯唯诺诺,说与义父商议了再决不迟。 钟诗情也不为甚已,挑了“姑妄听之”莫星邪跟她离去,践行前表示:“听说这几日万人敌和楚将军那儿闹得厉害,沈虎禅也插上了手,高唐镜不知花落谁家,我且去踩一踩线。你这儿需要人手,冷坛主就留给你,莫坛主跟我走。” 梁四虽表示不必动用姑母的人手,但钟诗情言出决随的道:“我已意决,你正用人之际,不必谦让。何况,这也是冷、莫二位坛主的一番心意。” 梁四当不再婉拒。钟诗情带同莫星邪一走,他也安排“棺棺王”白不采先行飞马通知钟天王有关今晚一战始末,他还得到一个地方,见一“故人”,办件“要事”,再赴“南天门”会父细议此一等大事。 打点完毕,白不采已走,留下“如是我闻”冷不防,以及负伤的“四大名棺”,跟梁四同行。 梁四特别过来,向方恨少表达谢意。 方恨少对这翩翩俗世佳公子,既羡慕又妒嫉,只说:“我只是据理直言,谈不上相帮,你不必欠情。” 梁四也表示要赶赴别的事情,带同五人便走,临行时才望明珠一眼: “丝萝以寄乔木,明珠得托良人。方公子是侠骨仁心之士,我为你感到幸福。” 明珠只低著头,没著声。 梁四走了,由于有伤在腿,所以走路的样子有点像鸭子划水。 俟梁四走后,明珠央方恨少:“我们且随他走一趟,可好?” 方恨少本来就又嫉又忿,当下便说:“跟他干什么?” 明珠扯了扯他衣角,眤声挨近道:“一起去嘛。” 方恨少索性横走几步,表示不要理她,不意却一脚踩在一堆大便里,又臭又烘,也不知是刚才的牛还是马,褚犍还是“[馬軍]”兽的粪便,总之一脚都是,明珠忍不住噗嗤一笑。 方恨少更一股气上头,跺脚指著堆粪便冒火大骂:“屎啊屎,你真是一堆屎,从来没人瞅睬没人理,你命比蚁便宜,你活来毫无意义,人家名仕你当兵士……”一面狠狠把皂鞋往草地上抹揩。 明珠幽幽的问:“你骂谁?” 方恨少兀自忿慨:“我骂大便。” 明珠偷偷拭去泪水,幽怨的道:“公子不愿与小女子为伍,又何必糟贱自己,我径自去冒这个险就是了。” 方恨少一听,怜香惜玉之意大盛,好奇心也大起,道:“冒险?冒什么险?”正因为从脚底抹去大便,忽然发现,草堆里似竖著一细长竿子,定睛看去,原来是那把给蔡般若用来飞袭梁四的伞,就插入草地泥土里,只剩下一截伞柄。那可是钟诗情的趁手兵器,钟诗情可能是面上挂不住,也可能一时大意,竟把它忘在这里了。 “我想杀冷不防。他若跟莫星邪在一起,不好对付,而今两人分开,正好下手,杀不了他,伤他也好。”明珠说,“他们那次,虽没杀了娘,但却伤了她,且奸污了我们母女。” 方恨少一听,豪气上冲,在脑门里“哄”了一声:“去!杀这种人,怎能不去!何况现在已将届午夜了,我最恨早眠!哪儿有戏在午夜上演,我就在哪儿上场!反正,这天网伞看来还真是宝贝,我还得走一趟,送还给南天门的人。” 随即又问:“你可知梁四往那儿去?” “是!”明珠一听,即抿嘴乖巧的笑道: “知道。” 她亮著眸子,忽然挨近,向方恨少面颊亲了一口: “你真好人。” 方恨少一时脸红耳赤,心跳头热,摸著给那温柔小嘴亲了的那一处,心中百般滋味,却没想到这一去,却遇上一场怵目惊心的惨案,历上一段险死还生的杀戮,几乎还活不回来见他的老大沈虎禅。 他当然是为了逗明珠开心才走这一趟的。 虽然结果却几乎换来了死亡和泪。 稿于二零零零年十月十一日:与静余何梁同游长洲,船上订大计,海边谈发展,同日推出“一间”创业作“将军剑法”,“七大寇”久蛰复出,“战将”定江山,港版至靓的书。 校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一日:舒展超推出“闯将”,细谈“少年名捕”长远计划于南京小食、红蚂蚁,拜谒圆玄学院,三教合一,关帝求签,参拜修葺中之西方寺,登山拜龙母,愉景新城尽欢聚。受挫折,未为折;闻噩耗,不消秏。踏入新世纪,翻转寒武纪。 第六集:笑将 第一章 相随千里不觉远 人,有时候会对另外一个人,生起了一种“相随千里不觉远”的感觉。 这种感觉,可以是对亲人,也可以是对友人,甚至对自己不相识、未谋面却仰慕、敬重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发生。 ──可有没令你产生这样感觉的人? ──还是,仍有没有这种感觉? 对方恨少而言,却肯定有。 男女都有。 男的,他是对沈虎禅。 ──世上有一种人,你为他做事、打拚、卖命乃至牺牲,仿佛都是理所当然,也心甘情愿的;对方恨少而言,沈虎禅就有这种魅力。 女的当然就是明珠。 ──对明珠为何会这样子,方恨少也说不上所以然来。 他对温柔也好。 好得就像对唐宝牛、张炭一样。他可以为她不惜树敌,不问是非,都一定帮她。在别人遗弃她的时候,他一定支持她;在她需要朋友的时候,他也一定会在她身边。 他待温柔就像……兄弟。 ──一朝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 一旦成了兄弟,那就不问贵贱,不求利害,他做错了不背弃他,他做对了就全力鼓励他,并肩作战,有难同当,那种在他今天得意时你叫他“大哥”,明朝他失意时你倒打一靶,跟他划清界限的,是猪朋狗友、酒肉之交,跟“兄弟”八辈子扯不上关系。 只要成了兄弟,你就准备成为他有难时的支点,无助时的支撑,雪中送炭时烧热的炭,而不只是在他已繁华似锦之际,攀附上去的那一朵可有可无的花。 可是,伴著明珠,方恨少觉得她才像花,他自己只像瓜。 傻瓜的瓜。 方恨少也喜欢玩乐。他以为走在细雨中,迎风吟诗,在月夜里,把酒浅酌,已经是很惬意的事了。 明珠也好玩。 却不是这般玩法。 入夜之后,下过一场一场大雷雨,他们就奔在雨中,雨势颇劲急,明珠在雨中,一面奔走,一面还要跟他比赛: 谁眨眼多谁便算输! ──问题是,雨那么大,那么密,又那么急,打在眼睑上,加上奔驰的速度,很痛,有时,直接打在眼睛里,不霎一下眼是不行的。 明珠却硬要比这个。 明珠有一对明眸,比真正的明珠还明亮些。 方恨少也有一双大眼。 他的眼睛就似童话里的小公主都拥有的那一种水灵灵的大眼睛,眸子黑而亮,眼白雪而明,可是,一场比赛下来,跑到今忘寺,他一双眼已给雨水打红了。 几乎还打肿了哩。 后来,俟今忘寺前蔡般若跟钟诗情与梁四连战二番之后,大雨已歇,换作雨细淅沥下,明珠拖着方恨少就走: “我们追四公子去。” 对这一点,方恨少显然并不乐意。 “为甚么要追他?” “我要找机会报仇。”明珠这样告诉他,带着她一向乐天知命的性情里少见的恨意,“我要杀冷不防。‘如是我闻’与‘姑妄听之’在一道儿,不好对付。趁他今夜落单,掩上去杀了他也好,伤了他也罢,一雪他们当日奸污我们母女之仇。” 方恨少一听就火起。 “该杀。” ──况且,他无意间拾获了钟诗情的“天网彩伞”,也想物归原主。 他听明珠说过:在她身在“南天门”时,钟诗情这“女天王”很厚待她,所以,他也对钟诗情生起好感来。 刚才,还出语助了钟诗情一把,把蔡般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 不知怎的,蔡般若看来能赢敢输,堂堂大宗师气派,武功又高不可测,杀着凌厉,恪守信诺,但方恨少却总有点不喜欢他,好象觉得这本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却终于硬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冷冷硬硬的神祗塑像。 他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但他最有兴趣的,还是当明珠说出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跟四少爷走,就一定可以见得到两个人。” “两个人?” 方恨少初时听得漫不经心,别说两个人,刚才今忘寺那一役,连两百个奇人异士全都见着了。 “两个熟人。” 明珠再加补充。 “谁?” “沈虎禅?沈大哥?!” 方恨少最巴望的是见到他。 最近,有关沈虎禅的流言也着实太多了,何况,方恨少正遇上的一些棘手问题,难以解决,恐怕非要沈虎禅相帮不可。 “不是。”明珠卖关子的说,“是翡翠姊姊和唐宝牛。” 方恨少一听,兴致就来了。 自从在“金陵楼”一别,方恨少就没见过唐宝牛了,明珠告诉过他,沈虎禅正在设法透过翡翠,接近将军、并进行绑架计划。 由于翡翠是这计划的“引子”,她当然知晓这件事的始末。 她既然知道了,明珠就一定会知道。 她们是好姐妹,有着共同的身世,共同的亲情,以及共同的尴尬与悲戚。 所以,她们也有着别人所不能共赏的欢悦与知心。 她们曾私下约订:假如有其中任何一个发财了、富贵起来了,都一定要记得老友、顾住姊妹,不负此情。 不过,对于她们怎么才能富贵腾达得起来一事,翡翠、明珠以及当时还有另一位有着同样相近遭遇的姊妹水晶,都只能苦笑。 ──像她们这样的“沦落人”,有谁会“扶”她们一把?还有甚么机会能让她们攫住? 大概除了嫁人吧。 ──嫁到个好夫婿,至少,便可以从良了。 不过,像她们已沦落“青楼”,谁愿意要她们?谁还当她们是好女子?谁会要一个坏女子?敬重她们是个好女子? 她们只当彼此的约定是说笑。 她们活着,就像好一些人一样,并没有抱着甚么期望,只想让自己多些欢笑,至少,在还在青春的时候春风得意一些,一生中,能报恩就报恩,最好连仇也报了。 是以,她们勤于练武。 ──练武做甚么? 也许,必要时,可以防身;或许,在别人欺侮她们的时候,可以反击;更且,时机来临的时候,可以报仇雪恨。 她们一个喜欢跳舞。 她勤以舞踊。 她把舞艺练成了绝技。 她是翡翠。 另一个爱唱歌。 因而常放声歌唱。 她的歌是她的天浴,是她的洗涤。 她是明珠。 还有一个叫水晶的,在一段时期里飘飘忽忽的出现过,后又因故糊里糊涂的消失了。 大家也没刻意去追索她的下落──只知道她活着,活得比她们都好。 翡翠、明珠只知道她叫水晶。她们都或认为她最漂亮。 水晶的嗜好是: 睡眠。 所以她的拿手绝技也是: 催眠。 第六集:笑将 第二章 统一 方恨少想见唐宝牛。 明珠想念翡翠。 她知道有一个人也极想见翡翠: 那就是梁四。 因为在协助沈虎禅接近将军这计划之前,为这件事,翡翠问过一个人的意见: ──那也是梁四。 她知道梁四也想接近铁剑将军。 梁四跟沈虎禅都一样想接近将军,取得将军的信任: 但他们的“目的”似乎并不相同。 沈虎禅要接近将军,是想绑架他,换取兄弟张炭,并向将军榨取一大笔钱,以解三阳县居民水深火热之危。 梁四则不然。 他接近将军,是为了想“统一”。 ──统一? 这不是一个极“老土”的课题? 对,统一。 梁四一向主张统一,不赞成分裂。 他年轻、热情、有学识,少负奇志,视澄清天下为己任。 他敏而好学,使他观察得出来:朝廷想并吞各路武林人物。 本来,朝廷要招安,也是件好事,但朝政大权,尽落在蔡京、王黼、童贯等六贼之手,他们鱼肉百姓,穷奢极侈,藏污纳垢,荼毒社稷,如果连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江湖好汉,也全纳入他们旗下,为虎作伥,甘为鹰犬,那天下万民,可谓祸亡无日,惨不忍睹了。 梁四不赞成这样子的统一。 但蔡京等人已成功的安抚了惊怖大将军和万人敌等人,以万人敌为首,顺者昌、逆者亡。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则负责边远地区的抚靖与讨逆。 由于万人敌麾下猛将如云,他自己又武功高强、神秘莫测,加上朝廷在后大力支持,派出诸多高手、杀手翼助,光是武林中的一帮一派,都难以为敌。 这一点,梁四一向看好“将军”。 “将军”,就是“铁剑将军”: 楚衣辞。 楚铁剑是在武林中,靠自己强大的实力与过人的魅力,打出名声、杀出名堂来的。 后来,他也曾得到朝廷大臣曾布的支持,不过,由于他强烈、自主的个性,他一向不肯受朝廷的摆布、曾布的操纵。 是以,在曾布一党失势之后,楚衣辞在武林中的势力并不受影响。 铁剑将军一脉依然独立而完整,强大而英悍。 梁四于是决定要联系他。 在这之前,他已跟几个重要的帮派结了盟,守望相助,这包括了更衣帮、破衣帮、十五兄弟会、万劫盟,都与“南天门”结成一伙,但他主要目标,是实力最足以与万人敌相埒的“将军”系统,以及一直跟自己一派敌对的“五泽盟”。 梁四力争的是“五泽盟”的加盟──就算不能联结,也不要相助万人敌那一伙,也就是说,只要不为敌,不对立,那么,就算各自为政也没有问题。 可是,他却无法说服蔡般若。 他做这一切,都事先得到其义父钟诗牛的允可与同意。 事实上,如果没有“万水千山一脚踢”钟诗牛的促成,像破衣帮、万劫盟、毁诺城的人,根本不会相信一个在武林中冒出来还不足十五年的梁四。 钟诗牛一直在“万水峰”上、“千山崖”顶的“一间屋”里,运筹帷幄,他让他一手栽培的梁四,为他决胜千里,而他所信任的钟夫人,则替他掠阵、声援、支持、扫荡。 很多人都因为尊重钟诗牛,以及他夫人白风花的面子之故,都很乐意协助梁四的“统一大计”,其中,诸如“象鼻塔”和“金风细雨楼”、“发梦二党”的子弟,特别如是。 只不过,钟诗牛却与蔡般若的仇结深了,以致他无法化解这个怨,“五泽盟”始终敌对、游离,不肯结联、加盟,而且,明显倾向万人敌靠拢。 这使得梁四心急如焚。 不过,他的计划却幸得将军赏识。 铁剑将军楚衣辞,以前还曾跟“万水千山”钟诗牛一齐联手抗过敌。 他们对抗的是另一个“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那一役,楚将军得保实力,“南天王”钟诗牛功不可没,是以,大家已结了一个恩,欠了一个情。 何况,楚将军本就与“万人敌”势不两立,有“南天门”如此强助,对楚衣辞而言,岂有不愿的事。 而且,梁四的赤诚、热烈,更是打动了铁剑将军。 他视梁四为子侄。 寄予厚望。 甚至,他在“将军府”内建立了一间“菊晚小筑”,让梁四常与他共议大计、同酌大事之后,方便寝息之所。 将军知道梁四一向爱菊花,他就着种菊专家在小筑周围,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 那是因为在一次秉烛夜游的闲谈况,梁四藉着醉意无意间告诉了楚将军: “将军可试过微醉赏菊于月夜?” “我爱这花清淡,容易培植,又生命力奇强,不自清于世、又绝不艳压群芳,决不柔弱,但又娇而不恣。兰太君子,牡丹太过富丽,梅太傲,桃太艳,我独爱菊。” “这花可饮可赏,不争妍,不斗丽,但一朵在手,清丽自放;一株在园,满园皆秀。” 将军就这么听了,没答理甚么。 不久,他就在一次宴请梁四后,带他入住新建的“菊晚小筑”。 梁四当然非常感动。 他断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随意说的话,将军竟听了进去,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还费了那么大的心力。 他还以为自己那晚自己不该借醉说了那么多无聊话。 “反正我有的是地方。”将军怕他负担,故意说得很轻松,“刚好你又喜欢菊花,我手上又有深谙此道的工匠,机缘凑合,举手之劳而已。” 梁四是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并不简单:光是群菊之中有“睡狮”、“七级浮屠”和“人脸团圆”、“薄幸霜天”、“大红袍”、“水云间”、“麻姑乐”、“跏趺坐”这些中原罕见、绝有品种菊花,就明白那是一座千辛万苦也只怕求之不得的,天下独一无二的菊花圃,何况,园圃又设计得幢幢叠翠,层次分明,寻幽探胜,莳花艳逢,妙处无穷,非高手、妙匠不能为也。 他更明白的是: 将军的苦心。 “那天你说喜欢菊花,我现在就送了一间种满天下名菊奇葩的别府给你,你高兴来就来,走就走,住就住,烧掉便烧掉,你知道我有甚么意思?” 梁四点头。 “试说一下。” 将军催促他。 “将军是爱护我。” 将军摇头。 “是,”他微笑道:“但不止。” “将军也爱菊?” “对,”将军伸出一只食指,摇了摇,已微带谴责之意: “年青人,说实话。” “将军想拉拢我。” “也对,”将军笑了,“我是要告诉你,权力在手,说多好就有多好!” 梁四不明白。 “我有个好友,是位好汉,但他很爱他的夫人,他夫人却爱百合,他穷,没有办法,他很想为她种一院子的百合花,搜罗所有的白百合、红白合、吐蕊百合、火百合、香水百合、金百合、黄百合、蛇舌百合、破脸百合、胭脂百合、黑百合、九彩百合的种籽,但他依然没法送给他爱妻满园百合,”将军道,“因为,他连个私人的院子也没有。” 将军笑笑又说,“他只能听,听了他夫人所言,默默记在心里,却不能为她做些甚么。他夫人也不知道他将她随意说的话默默铭记在心里。有一日,他喝了点酒,也像你一样,告诉了我一些他的心事,我一向敬重他是一个好汉,所以,物色了一座院子给他,园里种满了各种各类的百合香花……结果,你猜怎样?” 梁四答:“他拒绝了?” “对!他不接受。”将军有点诧异,“你是怎么猜着的!” 梁四道:“因为,你一直都说他是一条好汉。” 将军的语气里有无恨惋惜:“就因为他真的是一条好汉,不贪财,不牟利,难得一身绝世好本领,辜负了一个天生精明的好脑袋,但他依然窝在一个小小的官家职位里供了一份里外不是人、上下不讨好的闲职,也因为这份鸟差事,他更不能接受我的送礼,而他也只能偶尔饮酒消愁,对她妻子只不过要一院子的百合期想,始终未能如愿。” 他语音一转:“你可知道我为甚么要告诉你这些?” “莫不是将军要我也像那好汉一样,”梁四道,“婉拒将军的美意?” “当然不是。你不是他,别说你要菊花园,就算你要十座百花园,你义父也供得起。”将军正色道,“我是藉这件事来强调:有权力该有多好!我想建一座菊花园送你,说有就有。我只是下令,便达成目标,其实,我甚么也没有做。我没有浪费我的时间,也没有消耗我的精神,我只是吩咐、命令。因为我有钱。为甚么我有花不完的钱?因为我有权。” “所以,有权真好,”将军回到了主题,“你认为是不?” 梁四认为将军仍有话要说的。 将军果然把话说了下去: “因为权力实在太好、太迷人、太重要、太不可或缺了,所以,拥有它的人不想失去它,没有它的人则想拥有它。”将军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倒像是一个慈父,“你现今所做的事,等于是把权力拿出来,重新分配,试问已坐拥权力的人,肯不肯让你这样做?你的做法也形同把大家已掌握的权力,再作整合,要种菊花的,你可能只分配给他一园百合;喜欢百合的,你可能只能给他一朵菊花,本来只适合种植百合花的土壤,你偏要人种菊花,试想,大家会不会给你强行分派?” 将军说到这里,拍了拍他的肩膊,笑说:“所以说,老弟,统一是大事,也是好事,是美好未来,也是大好远景,可是,要是由你来发起,那你是自讨苦吃,自找麻烦,可不易为啊。我支持你,可是,却不赞成你来干,到底,人们热爱权力,刻不容缓,统一千秋大业,却事缓则圆。” 将军是语重深长。 “我暗里支持你,统一大业未完成之前,我不公开与你关系,这样,对你对我,都会好些。” 梁四若有所悟,但也有点泄气,“那么,将军认为,我以家父名义号召武林统一,对抗朝廷,为饱受荼毒的大宋黎民抱不平、申冤屈,可有作为?” “如果统一对大家都没有好处,那还算好,大家只光把口说统一、独立,骂归骂,吵归吵,反而打不起来。”将军说,“要是只对单方面有好处,那就麻烦了,对另一方面来说,只是引狼入室,同室倒戈,那还统一来干甚么?相反的,谁要统一,谁就变成那方面人马的众矢所的了。” “如果真的要统一,就得要先示好,表达好意和好处来吸引人,否则,就干脆用武力胁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暴力逼统好了。”将军温和的说,“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沮丧。知可为而尽力为之,是人生在世,理所当然的事。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的事,仍尽心把它做好,使它变成可为的事,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他笑笑又说,“但凡是认真、热情、全力以赴的事,不管是否成功、成事,日后回忆都必然自豪、甜美。” 他拍拍梁四的肩膀,道,“我也希望你有个甜美的回忆。倥偬岁月,偶有暇时,不妨多来菊晚小筑来歇息歇息,咱们聊聊天,也是美事。这,总不一定要等到统一那一天吧?” 梁四望着将军。 那晚,漫天星光,皓月当空。 将军就像是画里人物,反而有点不真实起来:至少,不像是江湖上传说的那个:贪婪霸道、杀手无情的铁剑将军楚衣辞。 “将军入住了将军府,又起了座‘将相门’,还建立了‘戏夏台’、‘观鱼阁’、‘赐子亭’和‘笑悠堂’……这每一个地方,都该有不少甜美回忆吧?” 梁四笑问。 “回忆,有的甜美,有的惊心。” 将军笑说。 那晚,有星,有月。 ──梁四曾把那晚与将军的相契,还有星光、月色,一并告诉了与他相知的人得悉。 其中包括了翡翠、明珠。 第六集:笑将 第三章 我爱臭水沟 的确,梁四年轻。 所以有朝气。 也有冲劲。 这使他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担当上召集统一大计、联合对抗万人敌、童贯、蔡京朝廷宦官邪恶势力的召集人。 学识使他作出有眼光的裁夺:接受朝廷的招安,形同向自己的理想招魂。 他的热情也的确感动了不少人,同意了他,同时也支持他,连将军都是其中一个。 ──这“一个”,可代表了好一大班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手! 他因为有大志,所以分外易打动人,因为他不是为自己谋福利,而是为未来闯出前景。 他有理想,不肯放弃,都不易死心。 这段与将军的对话,他也曾告诉了他其中的两位红颜、知己:翡翠和明珠知道。 江湖人称“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是真的“风流”,他的红颜知音、红粉知己,可决不只是明珠、翡翠二人而已。 他的“红颜”多得很。 ──所以,也惹上了不少争端。 可能是因为梁四拈花惹草,终于惹上了些狂花恶草,闹得个争风呷醋,这些“奇”花、“异”草们不乏江湖侠女、巾帼英雄、荡妇淫娃、尼道妖孽,找梁四麻烦不获,争宠不成,便纷纷改而找上其义父钟诗牛“理论”。 钟诗牛可不管这些。 他纵控大局。 他只管修炼。 他把这些“琐务”交给夫人。 ──钟夫人。 钟夫人便一个个请他们喝茶、吃饭,一次次的好好招待她们,既不逐走她们,也不评论甚么,只默默着人招待、善待这些“怨女”们。 如果硬要找她来“评理”,她只苦笑说:“我连自己夫君都管不来、管不住,那还能管得上年青一辈的事。” 诸等“红粉”听钟夫人笑着这等说辞,也无处发作,既找不上钟诗牛、又找不着梁四,就只好落得没趣,纷纷罢手,各自打道回府算了。 梁四依然故我。 我行我素。 他仍然尽力去完成他的大志,但依然风流他的快活事。 大家都认为他总有一天出事。 ──人之所以会“出事”,大抵也是一种因果循环,因为先“生事”,才会“出事”。 甚至连翡翠、明珠,对这个一向维护、支持她们“一视同仁”的四公子,也有时难免会生起:“活该他出事”的念头和想法。 ──毕竟,“风流”,其实多是自己“快活”,却招人厌的事。 不过,从梁四的转述中,翡翠、明珠都清楚了两件事: 一,将军其实暗底里支持梁四、钟诗牛、南天门的“统一大计”。 二,将军府里设有供给梁四的“行宫”:菊晚小筑。 大致上听到这儿的方恨少,就忍不住咕哝了起来:“今忘寺离将军的大本营甚近,你的意思是说:梁四会去‘菊晚小筑’?” 明珠眨了眨眼睛:“四公子的统一大计,似乎仍得不到蔡盟主的认可,这是一件大事,只怕他会立即向将军报告、问计。” 方恨少也霎了霎眼睛:“那么,你要我一道去‘将军府’,潜入‘菊晚小筑’,甚至冒上随时都会给将军手下格杀的危险,只是为了要见梁四?” 明珠用一双比夜明珠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怕将军?” “我不是怕将军。”方恨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只是认为不值得。” 明珠又霎霎眼,道:“为甚么不值得?” 方恨少说来有气:“我跟梁四,本来就三七打不着一块。他那天在金陵楼那一间稀奇古怪鱼屋里,帮了咱们一把,闯出了半疯不癫蔡五那厮的掌握,我也在今忘寺前,为他跟蔡般若老头儿恶叉白赖的穷吱牙撑局了一番,那蔡老头气得红须绿眼的,明打赢还得当输论,我已算是帮了他一大忙了,两没相欠了,现在,我还得赔了性命去跟他天下一统、一统天下去,那还倒不如赔唐宝牛一桶桶老酒灌醉死算了!” 明珠忽然又眨眨眼。 她霎眼的时候,像一只趣致的猫;但在看人的时候,侧着首,倒像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狗。然而,她看人看久了,又眨眨眼,而且,还是一只眼眨,另一只眼却完全可以不眨,更加可爱、动人。 她端详了方恨少一会儿,忽然,用手去摸了摸方恨少两颊。 给这亲荑玉手一碰触,方恨少只觉脸上一阵烧烫,却完全不想避开,也不知怎的,脑里想着的却是在下雨时瞥见那对白白嫩嫩的乳房,心中又是一阵狂跳。 明珠看他傻傻呆呆的样子,明珠吃吃地笑出声来,然后捧着他的脸,半嗔半笑的说:“我看你呀,好象有点不对劲,甚至可以不看,连嗅都可以嗅出来。” 方恨少本来心里就不大明白。 他现在更是听不明白。 他只是在生气。 他干巴巴的在生气,但到底在气些甚么,他自己也不是弄得很清楚。 他只是觉得,只要明珠还在抚挲着他的脸,他就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 火气,也就不那么盛了。 他现在倒是揸心: 担心给明珠闻出个甚么味儿来。 ──人在江湖,不是说要洗澡就天天可以洗,想冲凉就那儿都方便冲的。 有时候,也难免有一连几天是无澡可洗的,这还不打紧,经刚才雨水一冲,现在衣衫回干了,奔驰了一阵,身子也发了热,把那股味道自半干不湿的衣服里“攻”出来,那可不好闻。 方恨少本来一向就爱干净。 ──可是,走江湖风尘扑扑,当然不比镇日在书房读书吟诗来得清洁明净。 方恨少一向都认为江湖不过污水沟。 可是他就是不甘于只在寒窗下皓首穷经过一世。 他就是喜欢闯江湖。 ──冒险才好玩。 ──历大风大浪,才算出过海。 ──经起跌成败,才算过人世。 尽管江湖人粗俗,武林人横霸,而走江湖又累又崎岖,闯天下更是又苦又危险,但还是要面对千种困扰万种艰难闯一闯的无枉此生。 有时候,方恨少甚至在想:人世间,若缺少了江湖这条臭水渠,只怕在人间的种种臭的、腥的、膛的、臊的、连同骯脏的、龌龊的、邋遢的、渣滓的事物,也失去了一条疏导、排除的方式,那也真是可怕的事! ──我爱臭水沟! 这是沈虎禅告诉过方恨少的话。 “就算江湖是一条臭水渠,我们也得化身以清水和鲜血注入其间,至少让它不致于凝结、阻塞在那里。”沈虎禅曾说过,“那怕武林是座猛兽林,咱们也得弯弓拔刀设障碍,莫让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危害人间百姓。没有臭水渠,大城小镇,还真不行。” “人家当好酒、溪流、温泉、清茶……咱们就当臭沟渠,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当时,方恨少、唐宝牛、张炭等人都大声应答。 只有一个声音细声的答: “我可不愿意当臭水沟。” 大家都静了下来。 没有人敢逆沈虎禅。 ──但这人居然敢说“不”。 大家都怕沈虎禅会震怒。 说“不”的人仿佛又经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问: “我要当就当清水沟、香水渠,好不好?” 说这话的人当然是温柔。 第六集:笑将 第四章 红颜 过去情景,犹历历在目。 现在,方恨少最想让兄弟看见一件事: 他身边有位红颜。 ──他终于有位红颜知己了。 唐宝牛一向自命风流,但他可不。 他可是读遍圣贤书(读一篇忘一篇,读一句不记得一句,那是后话)的儒生。 他懂礼教之防。 可是,他“光说不练”久矣,唐宝牛也大手往他肩上一拍,说:“多多努力吧,大方,不然,你就半卷残词十万书陪你过下半辈子了。” 连大哥沈虎禅也以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他,说,“嘿,小方,书中的黄金屋,是要用学的智慧去赚取的,书里的颜如玉,也不会自行飞出来的哦。”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没办法。 方恨少只有这般不耐烦的回答。 却是温柔也用暧昧的语调跟他这样说过: “喂,大方,你可以不可以的呀?” “什么可不可以?” 方恨少当时莫名其妙。 “那回事呀!” “哪回事啊?” “要是你可以,”温柔也不耐烦起来了,“为什么连一个女伴也没有?” “我怎知道!”方恨少气极了,“我要你管!” “人家大侠总有数不清的美女相伴,也有说不尽的风流艳遇;”温柔只好索性明说,“我看你,孤家寡人那么久了,还是孤零零儿一个吟哦书生在那儿,一双筷子一只碗的,你要耗到几时?真要闹得个白首空帷、皓首穷经、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你管我!”方恨少觉得脸皮给拆掉了,没面目已到家了,索性耍赖,“你管你自己吧!就算我孤男,你也不是寡女么!你却还来管我!”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温柔也给方恨少的“反击”捺得懊恼了起来,“我管你老了变成一堆柴皮,给人炼了当龟板卜筮时敲个咇碌脆!” ──他们看死我方恨少没有女友! ──没有红颜! ──没有知己! (我啐!) 他现在就有一个,那么温柔、那么可人,而且,还那么漂亮! 他要让所有的兄弟、手足、朋友乃至敌人都知道: 他可有了女友了。 他以身边一起的女子为荣。 他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不过,他压根儿没有想过,明珠的出身,她的职业以及她的恩客。 至少,在这时候,方恨少没有想过这些。 明珠却还是在笑他:“我好象闻到一些味道,怪酸酸的。” 看见方恨少脸红,明珠才马上改了话题,“不错,我看四公子这次一定会先去将军府,先到菊晚小筑,与铁剑将军共商对策,可是,我们要截住他们,得在‘红叶山庄’。” 方恨少奇道:“怎么又来了座‘红叶山庄’?” 明珠灵目骨溜溜的在方恨少脸上转了一转,抿嘴笑道:“因为从这儿赴‘将军府’,一定会先经过‘红叶山庄’。” 方恨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先到‘红叶山庄’截住梁四?” 明珠点点头。 疑问的是一双明亮亮的大眼睛。 方恨少正色道:“刚才我表示不愿去‘将军府’,也不仅是不想再跟那些名门望族贵公子交往,而是万一我到了那儿,坏了沈大哥的大计,那就不好了。沈老大做事,向来高深难测,要是我会着楚将军,一个沉不住气,又搞砸了他的大业,那就更麻烦了。我倒不是不敢面对将军,更不是怕见梁四──我还巴不得马上就见着沈大哥,介绍你们相识呢。我看倒不必窝在‘红叶山庄’,刻意回避‘将军府’之行。” 明珠温婉的道:“我倒不是刻意回避,你……你万勿介怀才好。” 方恨少也道:“姑娘……你也不要勉强率就,反正,我都一定陪姑娘走这一趟就是了。” 两人一时变得非常客气。 明珠又道:“选择‘红叶山庄’,除了比较快截住四公子之外,还有两个理由。” 她又恢复了娇俏佻皮:“一个理由是:翡翠姊姊一定会在那儿。” 方恨少也看过翡翠的舞踊,印象深刻,但他一向很少去追逐寻觅那种灿丽夺目的,反而很留意在旁不太触目但却至为清新可喜的人和物。 譬如,有一次,京城里遇上皇帝寿诞,城里张灯结彩,骏马、壮牛拉花车经过,车上花团锦簇,歌舞升平,车上上演着八仙过海、麻姑献寿、天官赐福、伏羲作琴、神农作瑟、白蛇盗丹……好不热闹。 人人都挂着看花车上的悦目表演。方恨少也在看,他也看凑热闹,不过,他却注意的是驾辔者、拉马的人、拖牛的汉子。 当表演到了高潮,欢声雷动之际,他也喝起采来,同行的温柔问他:“你看演嫦娥的好?还是演后羿的好?我觉得饰后羿的缺了几分豪壮,但嫦娥的忧怨反侧,举手投足,却恰到好处。” 方恨少说:“我不知道,我没留意。” 温柔白了他一眼:“你没留意,又叫什么好?” 方恨少道:“我为那几位拉马的汉子叫好。没有他们死拚稳住戏台,攥住健马,只怕那后羿射日的几个斛斗,早翻落台下了。” 他一向如此。那一会皇帝出游扬州时,画舫穿梭江上,烟花灿烂,笙歌满江,锦衣丽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美不胜收,清唱低吟,看得岸上的观众如痴如醉,连沈虎禅都禁不住恨恨的说: “这个皇帝,那么享受,只怕晚年要折福了。民心沸腾,一旦发狠把皇帝老子扯下宝座来,天下非得要大乱不可了。” 方恨少却不同意。 他别有发见。 他看到御林军容鼎盛,虎虎有威,而且为了稳定画舫逗留江中,打旋荡漾,所以至少发夫千人,在两岸以巨索绁紧拖拉,稳住水势,方恨少看见这些纤夫,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可能因皇帝临幸江中,所以总算有发放牛犊短裤,不似平时形同耕牛驮马,片缕全无,但他们发力拉纤,齐声吆喝,脸上发光,仿佛能为皇帝俊命尽力,做牛做马,都是无上荣光似的事。 方恨少见了就说:“只怕天下万民,护主之心未息,甘作奴才。” 他就是看到这些,不管对是不对。 每年春节花市,挤得人山人海,喜气洋洋,繁花似锦,莳花闹春,有些人捧着水仙高高兴兴回家,有的扛着桃花愉愉悦悦说笑,牡丹富丽,兰花清傲,芍药堂皇,春花美丽,朵朵争妍,好花自是人人抢购,年宵未竟,已折了一地残叶落花,方恨少同行几个好友都争说这花好、那花美,都说那年风调雨顺,正是花好月圆,方恨少却叹了一口气。 唐宝牛当时瞪住他:“大好年节的,叹什么气!” 方恨少道:“我只叹那些还卖不出去的花,给遗弃在这儿,自生自灭。” 果然不久,年宵已过,夜市散禁,卖不出的花,贩者又不想别人捡得便宜,于是砸打拆压,甚至践踏其上,一一弄折丢弃。那花木本是同根生,有的到了大富人家,一齐渡年庆罗,有的却变作残枝败木,壅塞渠边暗处。 他就是这样,总是去注意一些遭人忽略的事物。 所以沈虎禅给他下了这样的评语:“小方的武功在我们当中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最有心思的。他的战斗力虽然不是最强,但他特异的轻功,有一日,不知会带我们进入何种境地去。这倒是无以猜估的。” 沈虎禅还带点惋惜的道:“可惜你没有好好的练好你的轻功。如果你练好了,连我也制不住你,甚至不知该到那儿找你呢。” 方恨少自嘲的道:“我也没有好好的读好我爱读的书。” 他们其中一位兄弟张炭却说:“我看大富大贵的人家,大多不见得读过什么书,他们一样能富能贵。可见读书只能读出一身酸味,满肚子不合时宜,跟富贵无关。” “我喜欢读书,读书交友,快乐悠游;”方恨少笑道:“富贵于我何有哉?够吃够用便好。” 沈虎禅补加了一句:“富贵不一定就快乐。我们过得快乐、心足,而且活得有意思,而且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并能不让一天无惊喜,夫复何求?” 当时,他们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大多数的情形下,他们这干人一旦出了事,多是沈虎禅、张叹这些极具实力的高手,力挽狂澜,救了大家。 但也有例外。 仗着方恨少神出鬼没,时灵时不灵的轻功,居然也助过沈虎禅还有大家脱险,虽然代价也不少:有时候大家一齐迷失了,有时候不知坠落在何处,有时候甚至还几乎回不到人间世来,但无论怎么说,方恨少这倏忽莫测、连他自己也搞不懂的“白驹过隙”轻功,当真是不可轻忽。 的确,是有过上述的经历。 第六集:笑将 第五章 红粉 是以,方恨少听得明珠这样说,他以为她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来让他好过些,所以便闲闲的道:“是吗?你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她又怎么知道你会来?” 他知道明珠和他在金陵楼一走之后,就压根儿没机会再与翡翠联系过。 “我们早就约好了的。”明珠知道方恨少不信她这个,于是腮梆子鼓鼓、眼珠子溜溜的分辩道,“我们有特别的约定。翠姊的任务是弄火了沐家公子,让他动手,任笑玉便出手,我们通知了沐家老爷,在他危急关头之际,沈大哥才出现,这样好结了跟将军一脉的一个缘。当时,我收到香姑通知,蔡五少爷和他的人来了金陵楼‘定鱼斋’,要我们姊妹一定得过去,我怕给五少爷搞砸了布局,只好先行过去一趟……之后就遇上你了。” 她睇了方恨少一眼,又悠悠的说,“但我姊妹已然约好,不管事成事败,只要活着,都到‘红叶山庄’相见。何况,翠姊是负责跟那位唐大侠在一道的,你要是去‘红叶山庄’跑一趟,很可能也会一并儿见着你那位好朋友的。” 一听到唐宝牛,方恨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心头也热了。 “你要嘛就叫他‘阿牛’,不嘛,就叫他‘唐巨侠’,”方恨少笑道,“他可是以为自己不止于‘大侠’,而是‘大侠中的大侠’,所以,称之为‘巨侠’,准没错儿。” 说着,他不禁咔咔咔咔的笑出声来。 明珠望着他,有点讶异。 她好象有话要说,但并没有立即说出来。 “那么,你只要先到‘红叶山庄’,大概也就可以见着唐巨侠了。”明珠幽幽的说,“他可是你什么人?师兄?只是朋友?还是好兄弟?” 方恨少想到好久没跟这头犟牛吵过嘴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只要一天少了张炭、沈虎禅、温柔、唐宝牛这些热闹好玩的家伙,都浑身不自在,寂寞难耐,可是,自从跟明珠风里雨里走这一转后,他倒好久没想念过这几个宝贝儿了。 “我们是兄弟,”方恨少笑吟吟地道:“好兄弟。” “哦。” 明珠只“哦”了一声,就没说下去了。 方恨少见明珠有点兴趣缺缺,本来要说下去的,也就不说了,“还有一个理由呢?” “你知道红叶山庄最出名的是什么?” 问起这个,明珠的兴趣显然就来了。 “红叶?” “不。” “红叶山庄座落在吸神山,”方恨少喃喃自语,“莫非是磁铁、摄石?” “也不。” “那是什么?”方恨少索性不猜了。 “温泉。”明珠笑吟吟的道:“那儿的温泉暖和,温得刚刚好,泉水又清,听说能治百病。” 然后她说:“我想,如果跟你一齐在那儿泡温泉,一定好好受,一定会好好玩的了。” 这就够了。 方恨少已经神驰物外了: 清清的水,温温的雾,落魄江湖的浪子,光着身子,浸在其中,尘气全消,疲乏倦意渐渐褪去,身旁还有荡气回肠的红粉知己,美女娇娆,小鸟依人,你替我擦背,我替你抹身子,你摸我一把,我抓你一对儿…… 想着想着,方恨少脸都红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思,勿思勿思勿思……光想想也不会死吧! 书里也许没有个活脱脱(想到这个字,方恨少的脸又刷地红了,雨中庙里情景,犹历历在目,那份灼热感觉,依然锐烈)的小美人,但水里总有吧?红叶山庄里总有吧?至少,身旁的小美人儿,主动提起的温泉之浴总有吧? 方恨少巴不得马上就飞到红叶山庄,他最期待的是:冲着那自命风流其实自作多情的唐宝牛劈面就说: “看!这就是我的红颜知己!她还约我去泡温泉呢!哈哈,请请,再见再见。” ──“再见”之后,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 袒裎相见的世界。 太美了。 想归想。 至少,现刻还没到“红叶山庄”,却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奔驰了好一段夜路,然后,他们到了一个市集: 夜市。 方恨少从来没有想过: 这么夜了,居然还有那么热闹的地方。 这个市集,就在三家村镇的交汇点,又近处京城、古都,所以无论多么晚,都有睡不着的夜猫子前来浪荡,还有些白天做事不得已晚上才有闲暇的,也一样过来混混,使得这儿更加门庭若市,熙攘热闹,仿佛,人还得要变成一根根的椎子,还挤得进人潮里去。 这市集啥东西都卖。 什么人都有。 其时夜禁已废,坊门不闭,从雅致的徽墨、端砚、景德镇瓷,都在所多有之外,几乎连安邑之櫜,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都在此地发售。 其余杂货还有姜欗蒿谷,丝帛布缕,鲇鮆鲰鲍,酿盐醯豉,一应俱全;连同锅盖铲煲,碗筷匀杵,甚至华山之金石,霍山之珠玉,会稽之竹箭,翳无闾之珣玕,梁山之犀象,幽都之筋骨,居然在这里都可以找得着。 从珍玩、香料、书画、兽皮、山珍、海错、衣饰、犀玉,全都不缺,光是布帛、图画、花环、领抹、菜药,大有大的交易,小有小的买卖。女孩子最爱的香水、鲜花、铃佩、胭脂、抹粉,更是琳琅满目。 至于吃的,更不胜枚举,令人垂涎。什么八宝佛钱粥、清炒河虾、宋嫂鱼、燕麦米粥、腊味糯米饭,乃至云南米线、山东泡菜、东北大馒头、老家乱炖、富家团团、婆家饽饽、山西刀削面、闽南猪脚面线、蚵仔煎、鼎边锉、白云猪手,连同不可或缺的四川辣菜、湘菜、粤菜与扬州菜,大食小吃,可以说是:只要有钱就可以吃得着、买得到。 ──而且也不需要很多钱。 这儿客人一定多。 生意一定好。 因为除了吃的、卖的之外,这儿还开了三种店子。 开得很大。 也很辉煌。 一间是妓院。 即是青楼。 数百美女,尽在其中,任君挑选,候君品尝。 毕竟,一夜风流,人生乐事,明知是销金窝,也不怕出来成了穷光蛋。 一间是博坊。 就是赌场。 牌九大小,翻摊掷骰,各形各式,发财请进。 反正,进去意图发财者众,但出来只怕破财难免。 有这两种生意,不愁这儿不旺。 但凡是在乡里、镇里或城中、市中不方便行淫、取乐、赌博的,便大可来这儿走一趟,享尽美色、刺激和欢欣,所以,在这里的人,谁也不会去问到底谁是谁,那一个人从那里来。 这儿只认得实实在在的金子、银子与老字号发出来的银票。 还有一种生意,是卖酒的。 来喝酒的,其实不过买醉,并不是坏事。 然而,这儿并不是弄了几十坛酒就卖老酒那么简单。 它好象挂的是酒旗,卖的可不只是醇酒。 它卖的是“掺酒”。 ──也不是“掺”了水的酒,因为来这儿的人,不是三山五岳,至少也曾在江湖上闯下了名堂,手底下极有两下子,真是在这儿卖“假酒”,只怕店子早给砸了。 这店子不是用“水”掺酒,而是用“甩头蓝”、“冰天雪”、“十字嫁”掺合了酒。 ──冰天雪、十字嫁、甩头蓝,听说本来是由“东北王”和“老字号”研制的药物,服了会令人产生幻觉,精神奋亢,激发本性,从而达至快感高潮。 但问题是:一旦服多了,就会要求更多,因为体能适应了之后,非加重药份不能产生兴奋感觉。 不过,服多了,就上瘾了,非长期服食不可。 这比酗酒更可怕。酒能乱性,但至少还要喝多了才发生;这药初时服食少量已神志错乱,之后服药愈重,风险愈高,到最后,如饮鸩止渴,长期服毒,非死不可;就算不死,也不复人形。 据说,这药物,目前是由一个朝廷大贪官,黑白两道都行得飞天遁地的吴铁翼和他的手下所控制,是以,他的钱愈赚愈多,势力也愈来愈大。 朝廷几次扬言要肃贪,诸葛先生等一伙清流,也确派出四大名捕东奔西走、栖栖惶惶要打“大老虎”,但都效果不彰,听说主要便是因为,吴铁翼的大后台是蔡京父子,大老板是王黼、朱勔,全是朝廷重臣,有富贵赢余,他们先分一杯羹,这样子打老虎,只怕连老鼠都收拾不了。 可能明珠的出身之故,跟那青楼和赌坊,仿佛都算有点联系。 跟这夜市就更熟络了。 这儿就叫: “夜不归”市集。 第六集:笑将 第六章 见光死 夜不归,但到了早上,还是要归的。 这些人,就好象昙花一样,就是灿烂一次,死了也愿意。 他们是不见晨光誓不还。 “他们使我想起了一个人,”明珠一面带方恨少逛夜市,一面看那个选这样,但她真正买的并不多,而且只拣廉宜的买,“他就是我们‘南天门’里的舒小钊。” “舒小钊?” “对,他是我们门里愈来愈鼎力的人物,很得钟天王器重,辈份甚高,但却十分年轻,他那种人,冲劲冲天,杀劲逼人,干劲过人,他常常都说:‘成功就是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又说:‘你自己不承认就不会有失败’,还常对我们说:‘虽然一次的失败也许会使成功毁于一旦,但多次的失败一样能塑造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还问我们:‘你们可知道失败先生的老爹是谁啊?’”明珠说着,笑睇方恨少。 方恨少又听得有些酸酸的,“嗯?”他故作失神,本就分心在看珍皮、熊胆的事物上。 明珠仍然含笑看他。 “失败先生的老爹?”方恨少无奈何,“‘成功’吧?” “我们也是这样回答。”明珠这才高高兴兴的说了下去,“但舒小钊却回答:‘是我。’” 方恨少啐道:“那有这样子的答案!” “对。我们也不服气。”明珠笑得眉开了花似的,“他就说:‘我就是成功。我代表了成功。’” 方恨少听得满不是味儿,只用喉头笑了三声:“嘿,嘿,嘿,你提起他干吗?” “就是因为他原来是个夜猫子。到了晚上,他就来劲了,一夜不睡,彻夜不寐,是常有的事;愈夜愈精神,愈晚愈奋发。”明珠说着连眼纹也笑得像刚扔进石头的水纹波一样,“可是一到太阳出来后,他就开始不济了。太阳愈是高挂,他仿佛就消融了,不行了,精力耗尽了似的,倦倦慵慵,就像点燃过的一堆蜡。我们都笑他是:‘见光死’。传开了,现在江湖中人都称他这外号了。” 明珠喜欢到这摊档摸这貂皮一下,逛到那档摊捏那幕帽一下,但都不买,只是看,看了只喜欢,说好漂亮。 “就是他,先带我们来这夜市里玩的。”明珠笑嘻嘻的看一堆刚孵出来的小鸡,一只只黄绒绒的小毛球,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明珠甚至抓到手心把玩不已。 方恨少诚心的说:“我送给你。” “不了。”明珠放下了小鸡,“没好好照料,又没有母鸡在旁,不容易养活的。有娘在身前,才算有宝贝孩子。” 便走开去了。 “你们?”方恨少忽然想起他刚刚听到了前一句两个他较为喜欢的字眼:“他不只是带你一个儿来?” “对。”明珠这回一双乌亮亮的眼珠子,都吸在一对七彩具壳耳环上了,漫不经心的说,“我们,就是翡翠姊呀、水晶姐呀、我们一大帮姊妹团啊!他干什么要只带我一个人来?” “是是是。”方恨少也在把玩那对耳环,说,“好漂亮。” 他问了个价钱,然后用手往衣襟里掏啊掏的,皱着眉头,终于笑逐颜开,因为知道自己还应付得起。 明珠一把隔着衣襟按住他正要掏钱出来的手:“干什么?” 方恨少讪讪然的道:“买给你呀。” 明珠低声啐道,“不要不要,破费来做什么?”还紧着脸蛋儿向他摇了摇头。 那卖耳环的没齿婆婆眼看有生意,又给搁住了,没牙却有火,嘟哝着说,“小姑娘,挡着汉子掏银子给你买漂亮的不许,碍着阿婆我的好生意发财路儿,也不嫌折!” 明珠跟她吐了吐舌尖,也不反驳,只扯开了方恨少。 方恨少急腾腾的说,“你既喜欢,我买给你,那有不可以的事!” 明珠逗小孩子的跟他说,“你别闹了,我在凤仙沟子、余家屯买,一半价钱还用不着呢!你们这些公子书生,只会拣贵的买,不晓得实价来路,不买不买。买了我也不要。你自己戴上。” 方恨少还是在那儿咕咕哝哝的在那儿不受劝的样子,其实,他的钱要是买了耳环,那就连买碗肉羹都够不着了。 明珠又笑嘻嘻的逗他,拉他到一巷口前,跟他说:“来,咱说你信不?在这条街两路摊子,任你叫好的吃,包管用不消三文钱!” “我不信!”方恨少笑了起来,“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明珠一把手把三文钱放到他手心,“咱们来赌一赌,我先交三文钱给你,我也用三文钱,事先声明,吃饱算准,不可浪费,不准使诈,不能用内功,吃过了三文,就算我输。” “你别看我书呆子,我可真很会吃,厉害着呢!”方恨少也兴致来了,何况,这巷子的烤肉、辣面、馄饨、烤小猪青都弄得可真令人垂涎不止三、四尺,“输了别哭哩!” 明珠吐了吐舌:“怕怕。” 提到了吃,方恨少咄咄逼人:“输了怎办?” “输了卖唱,”明珠嗤笑着胡闹,笑个疯而美的小仙,“唱到有人可怜生悯,施舍发财钱。” “好!”方恨少一股豪气上冲,一股馋气下肚,“赌就赌!到时别改姓赖,叫赖唱仙。” 他气虎虎的便去狂嚼猛食,要吃出个赢来。 可真不容易。 人说“十赌九骗”,对他而言,可能是读书多了,沾了穷气,成了十赌九输。 他一开“赌”,明珠立即尽找吃的吃,他自己在巷口街心,拿着三文钱,倒是一楞一楞的,搔搔头皮,喃喃自语:“奇怪?既然是各吃各的,各赌各的,干啥她还要给钱我去吃?” 于是,明珠吃到那儿他也跟到那儿,明珠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他明是替明珠付钱,其实是到那儿都舍不得离开她半步。 不过,两人吃一人付钱,也都一样,吃了六条煨辣鱼,另外烫渌了七串煨鸡翅、三支烧鸡心、还有两块烤羊脾,以及七八种他叫不出来的但吃得舌都嫌了的杂食,一文钱居然就够了,其他的,一文还有找赎,方恨少却已抱着肚皮叫不了不了。纵是嘴吃得下,牙也咬不住,喉咙也哽不进去了。 却看明珠在巷边渠前,捧着碗四川五香辣面,一次筷子绕一大柱一大柱的往嘴里送,其时天气回凉冷,碗里的面又浓又香,热气腾腾的,雾气遮停得明珠玉靥时显时隐,但见佳人时依然玉靥生春,给辣面烘红了颊,一双明珠似的眼,在爱馋时还像会说话似的,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听一下下夹面吞嚼的声音,呼啦呼啦,喀嘎喀嘎的,只方恨少看得痴了,只手足更加冰冷。 原来他看到美女,尤其入神、动情时,一定手冷脚冷,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跟他相处日久了的朋友发现了,唐宝牛就常常笑他:“大方看到美女,自形秽陋,所以手足冰冷,心里凉了个半截。”沈虎禅却为他找到借口:“一定是小方练了奇怪的绝世轻功所致。” 只见明珠吃了一碗,又换另一碗香油层耳粉条,吃得不亦乐乎,口口有声有息,也有呻有色,方恨少看得眼都直了。 然而仍不逾三文钱。 最后,明珠吃差不多了,杏目一瞪,筷子端往碗里一划,泼啦啦连汤带汁、和葱带蒜,全灌入喉头里,用袖子一抹油亮亮的唇,从小板婣上站起来,向方恨少眨了眨比星星还明比月亮还亮的眼,看着他,说: “差不多了!” 然后又一指。 指向方恨少背后: “我还要吃那个。” 第六集:笑将 第七章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 最后,明珠又吃了一碗丁香银鱼,一砵狗仔糕,两颗桃子一只木瓜三粒水蓊和一大包草莓和一大袋咸硊花生及半斤糖炒爆栗之后,才勉强心足了。 然后,还剩下那么一丁点的钱,她却去买了支棉花糖。 棉花糖,本来似有若无,但贩者用一支竹签在那儿捞捞索索,不久就粘满了整支竹签了,蓬蓬松松的一大朵,像绯色的云。 明珠每吃一口,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云”里,呼噜噜一吸,“云”就缺去了一大片,她哗啦的笑出来,笑得像银器泼水一样,倒在琉璃上的声音,像在玩多像在食,更似是一只调皮趣致的猫儿,在初冬的夜里用小手玩绒球儿。 “你不来一口吗?” 方恨少笑着摇首。 “来,来,来尝一尝。” 方恨少看着眼前这女子,一面走,一面逛夜市,刚才手里还拿着鸡腿,啃得吱喀有声,现在却舐着棉花糖,十分专心。他只要眼前见着了,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更何况还伴着一起走。 方恨少边想着,边笑着摇手。 “吃一下嘛,吃过了苦该有甜,尝过了咸要试甘。” 方恨少只好过去啃了一口。 “这么斯文。”明珠笑啐了一句:“嗳,三文钱,吃两个人,都饱了,是不是?” “好好好,”方恨少输得服服贴贴,“罚别的,就不要当街卖唱了,换了样,好不?” “那我,”明珠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拿着棉花棒往嘴里送,眼里却看蹓跶着一个档摊,故意露出思考的神情:“本姑娘考虑、考虑,考量、考量。” 那档摊摆卖一种象牙瓷制的牌刻,上面刻着花朵、绿色的长条子、花色的圆点,多寡不一,有时还刻着字:“中”、“发”、“东”、“南”、“西”、“北”不等,还开了三四桌,有的人就在那儿搭搭理理、堆堆砌砌,呼卢呼雉的,居然是一种赌具。 方恨少可没见过。 他只怕当街卖唱──毕竟读书人嘛。 “饶了我,换样吧,好啦好啦!” 他只好央求。 “好吧好吧,”明珠忽凑过面去,一张美脸,呵气若兰的道,“就看你人好,你还是唱,不过不必当众,怕你怕满街的人都吓窜了,就唱给我一人听好了。” 她水灵灵的眼珠子又骨溜溜的一转,“不过,有条件,得要唱咱们女孩儿家唱的歌儿,才算过关合格。” “哎呀,”方恨少抗声道,“我这堂堂读书人──你这不是折腾我吗?” “好呀,”明珠故意扳起脸孔,“那你当街歌一曲,叫人施舍张棉被好过夜吧!” “行,行,行。”方恨少登时迎着笑脸说,“得得得,没问题,我即低声为明珠姑娘歌一曲就是了,哎唷唷……” 他搔着头皮,苦思量,“要唱什么好呢?姑娘们唱的歌儿嘛……我唱不下,你可要帮着腔,省得我一个儿荒了腔。” 忽见有人在一角销售缝纫机、织布机,他灵机一动: “不如就唱“九张机“吧。” 明珠拍手笑道:“好哇好哇,我也喜欢这歌儿。”眼里充满欢悦、期待,像个小孩。 方恨少清了清喉,笑了笑,整了整衣衽,欠了欠身,明珠也即时予以鼓励带劲的点了点头,方恨少开声便唱: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 兰房永夜愁无寐 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这首曲儿,原是女唱比男的合适,方恨少只好捏着嗓子清唱,自觉唱得颇得其神,十分入味。 这只是其中一段。 唱了这一段,方恨少稍停一下,向明珠笑说: “你听,我的歌喉,是否上可比李师师,中可媲孙三四……” 话未说完,却见明珠擘大了口,成一○型,张口结舌。 方恨少正是不解,左肩膀却给人猛地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满额是汗、满手是白粉的大胡子,在对他瞪眼睛。 “啥事?” “小哥儿,你能不能不在咱家店子门前唱歌?” “我……” 方恨少正想辩说,那大胡子叫他拧过头来,原来是一家温州大馄饨店子,汤烧烫着,水烧开了,匀子捞子匙子面条子全齐备了,就桌上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应该是至少有三五桌的,可是像忽然间,客人遇上了什么惊吓变故似的,全都走个一乾二净,只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连汤馄饨,撒了筷子、匙羹、油盐、姜葱和醋酒在枱上。 “你把我店里的人客全唱走了。” “你──” 方恨少挣红了脸,还想分说,忽尔右膀子又给人拍了一记。 猛回首,又是一个瘦不伶仃、哭丧着眼、八字眉和个八字须再加满额八字皱纹的汉子,劈面就说: “公子,我知道你沉落到这地步,要在街头卖唱,当然也身世凄凉,穷途末路,但求求你哪……别在我店门唱好不好?” “这算──” 还没待他说下去,那瘦汉店家已引他回头,只见那家原来是“甜品大王竹筒饭”,如今,竹筒犹在桌上,香饭犹在竹筒里,但人客已走个清光,剩下一个,不知是因为吃太饱了走不动,还是因为惊吓太甚了不敢走,就蹲在桌子底下,双手抓住枱脚,双眼看向方恨少,瞳孔仍在放大。 胡子大汉说:“你行行好,真要唱,到远一点的地方唱好不好?” 瘦汉子也说:“我们这只是小本经营,经不起小公子你来砸场的──这样吧,” 他好不容易掰开方恨少手心,不情不愿的捽下一只小平钱在方恨少手心里,“你去弄点吃吧,看老天爷份上,别唱了,好不好?” 方恨少红透了脸,手心里还亮着那只小平钱,不知如何自处。 忽听一个柔丽、婉转、清越、而又幽怨入肺入心的嗓音在唱: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 千丝万缕相系系。 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方恨少与那两个店家本来正争执着,忽听有人唱歌,三人不约而同,都勃然大怒、佛都有火、老羞成怒,但还未发作,已听到第三个字,心就凉了,耳就凉了,听罢第一句,火都消了。 之后,就陶醉的陶醉,神迷的神迷,颠倒的颠倒,如听仙乐耳清明,到了第三句,不但三人在听,居然还吸引了一大票人来围听欣赏。 忽尔,曲调一顿,就没再唱下去了。 大家意犹未尽,纷纷欲叫好而强抑,眼睛充满她唱下去的渴望,嘴里都要她唱下去,耳朵也向前微倾,就是要她唱下去,却都怕一嚷嚷,反而破坏了歌曲的气氛。 唱歌的人是明珠。 不仅歌声清亮沁凉,越岭嘶秋,就连人也甜得似揉得出水来,众人围拱着她,像拱托着一轮明月。 明月婉然笑了一笑,凝目向方恨少。 方恨少目光痴迷,点头不迭。 明珠这就顺从着大家的意思,又悠悠开腔,唱: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 娇红嫩绿春明媚。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大家仍听得痴了,叫好不已,都要她唱下去。 明珠笑着向大家幅了一幅,殷勤笑说:“要是诸位赏面,不如就到这两位大叔店子里,吃碗甜品,来碗馄饨,贱妾就再接下一段,给各位大哥大姐抬叠收拾好下咽。” 大家听得高兴,有不少人已各在馄饨店、甜品店占了位置,叫了吃的,没进去也在店门乘兴,一时间,夜市里,独这两家店子最闹兴。 胡子汉和瘦子,忙着叫伙计打点,忙得团团转,对方恨少全变了个模样,遥竖着拇指跟方恨少挤眉弄眼,嚷说: “你家姑娘好了得唷!” “你那姐儿最是当紧!” 待大家坐定了,方恨少本来站在那儿不忍坐,人嫌他挡路,扯他也坐定了,明珠才又再柔媚幽怨的唱了下去: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一次唱,方恨少又是成了座中客,隔了许多影影绰绰,才听到她清越的歌声,才看见她婉约的风姿,那甜仙山涧泉水的笑,也是隔了影影幢幢才传了过来,仿佛,又回到金陵楼的初见,多想搂住她来疼惜,但又无端无由,只是一个隔座的揣想而已。 不过,这儿虽是粗鄙方野,却不似金陵楼,看似高尚之地,却猥声连串,而今虽然汗息肉香,三山五岳,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耳际只闻叫好之声,一次比一次高昂,方恨少也烧热了双颊,为明珠感到高兴。 可是,毫无来由的,当他听到了明珠悠悠唱到: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 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酸,难过得一时迷惘,一时凄凉,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是世间无常,或是歌曲感人,还是此情可待,凉味深邃。方恨少茫茫然一阵之后,赶忙敛定心神,回想明珠在唱:“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的时候,曾深深的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尽在歌里。 这人世间,仍有千波万澜,都在曲外。 第六集:笑将 第八章 相对浴红衣 在奔向“红叶山庄”的路上,明珠清脆悦耳的歌声,仿佛依然萦绕在耳。 方恨少心里还一直回绕着那首歌,不禁问了一句: “这歌你几时学的?怎么唱得那么好听?可有在人前唱过?” 第一句,是起句,随便问问而已。第二句,其实不是问题,而是礼赞。第三句,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明珠是歌者,正如翡翠是舞者一样,怎可能未曾在别人面前唱过呢?只不过,就算刚才明珠对着那么多人唱,可是在方恨少心里,纵在千人万人里,也总觉得她是只对他一人在唱,使他不但当时觉得陶陶然的,现在依然飘飘然的,如果明珠再对他唱一两句,他还会熏熏然起来呢。 明珠一面疾驰,一面笑格格、格格笑着回答,“这歌我小的时候,一边织布一边学的。水晶、翡翠姊姊她们都一起唱。我们三人,常在一起唱歌,还一面唱,一面喜欢在歌词里任意改几个字,甚至在歌词里调笑另一个,或改了歌词讽嘲别人呢。” 明珠还说了下去:“我唱得不算好,水晶姊姊唱得才好呢。但要说跳舞,就谁都比不上翡翠姊了。” “我呀,要说一个人的话,我第一次一个儿对人唱,应该就是四公子了……” 方恨少那随便一问,可没想到明珠逐句逐段的作答,听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一颤,“嗯?谁?……” “梁四公子啊!”明珠喜孜孜的说,“我和他,很谈得来,他也从来不拿我们当下人办。有一次,他先唱了首蟋蟀歌儿,叫我也来一首,我就唱织布机。他听到那一句‘四张机’,他就说:‘唱得太好了。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到我想哭了。’四公子这人啊,就是那么多情重义……” 方恨少听到这里,心里呻吟了一声,也要哭了。 可是明珠却不知道。 她依然无恨眷恋、兴致勃勃的叙述下去:“四公子是个很好玩的人物。他跟我们姊妹团,都很合得来。我们做下人的,都羡慕人家千金小姐有秋千可荡,闲谈间说起了,给他听着了。他真的在后院子里做了一架秋千──更难得的是,是他亲手做的,扶索上还布满了紫藤花哩,可见他多有心思呀。” 方恨少只擦擦鼻子,哼哼道:“他那几下子,可把你们一众姊妹逗乐了。” 明珠脚下忙赶路,嘴里却忙说话:“大家当然乐了。我们都争那秋千来玩,后来,玩疯了,忘了做事,钟天王气火了,就把秋千一怒割断了。他说:正事不做,只晓浪荡,别把大好富贵都摇呀晃的荡掉了!” 明珠说到这一段,脸上很有点惆怅,不知在惋惜秋千,还是感慨在秋千上荡出来的情愫。 方恨少听了居然点头称是:“对了对了,梁四只懂逗好讨乐你们,钟天王才是干大事好汉的气魄。” 明珠撅起了嘴儿,分说:“那也不尽然。四公子筛选人才,也有他一套原则的。很多女子都想透过公子入我‘南天门’来,大概他们都知四公子风流过人之故,殊不知四公子风流而不下流,调笑嬉戏有之,但很少乱来荒唐的。有人谄媚献身,公子一一予以严拒。当年,水晶姊要入我门,因她原本来自‘五泽盟’里,公子早已打算,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拒绝。他还带同我和翠姊在‘南天门’后院‘妙不可斋’同见水晶,方便帮他收拾场面。当时夕阳如画,丹桂飘香,晚风徐来,花落如雨,水晶姊只说了一句:‘这儿的落日好美,能在这儿弹琴对弈,死而无憾。’四公子一听,就感动了,告诉我们说:‘就让她留下来吧。’……四公子真是个多情的人。” 方恨少道:“嘿,嘿,嘿。” 明珠说:“你以为他只会讨好人,对不?其实他的有情,也不只对男人、女子,而是对万物都有情义。我们门里在‘妙不可斋’里习武,难免刀剑枪箭,掌肘拳脚,都往院子里种下来的几棵老树作靶子,打啊戳啊的,那五人合围的大树也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四公子见了,就马上着人做了十几个沙包、草袋、木桩、石人给我们,还说:‘树也是有性命的,何况还是老树。人相对几天,也有情感,何况是相对了十几年的树木。别再对它喂招了,改用这些靶子吧!’那几棵老树呀,就给这样保护起来了……” 明珠说到梁四,眼都亮了,像遇上了知音,对方恨少说个不停。 方恨少听不耐烦这话题,便设法把话引了开去: “那么,你在‘五泽盟’的时候呢?蔡五待妳又如何?” 方恨少以为至少引出了蔡五这么一个“巨头”来,至少可以抵住梁四这“大头”了吧? “嗳,五少爷么?他倒跟四公子很不一样。” 方恨少巴不得话题从梁四那儿扯开去,意思意思的问:“对对对,却是个怎么不一样法?” “梁四处事温和,五少爷则凌厉;四公子待人亲切,五少爷则冷漠狂傲。”明珠谈起这两人的兴致儿可大着、情趣儿也高着,“不过,五少爷在冷酷之中,却同有一种教人折服的能耐。有一次,他在黑夜里跟一个使红色的剑客交手,打到后来,对方已人剑合一,化成了‘剑’……” 方恨少忍不住插问一句:“红色的剑?剑人合一?是不是‘一统神剑’李商一?” “正是‘剑客’李商一。”明珠说,“打到后来,两人住了手,似乎一时难分伯仲。五少爷却发现翡翠姊给人掳去了,他执意要去追,我们怎么相劝,他都不听。结果,他追击七十八里,斩杀对方十三人,救回了翠姊。那时天色已明,翠姊才发现他身上有伤口十一处,但他一路强忍,没有吭声,血都几乎流光了,脸上一片惨白,纸透光似的,可把翠姊吓慌了。她后来搀扶五少爷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我们这才知道:五少爷也不是无情的人,只是一向比较冷酷,不愿表达出情感来而已。” 方恨少没想到又问出了这一号巨星来,只好从话里找碴儿:“你们从‘南天门’来来去去,梁四又待你们这般好,你们的五少爷也不嫉妒?如果他真的注重你,又岂会完全无动于衷?我看他也只不过是对你们……” “你这提了我才记起,有一次呀,”明珠反而高兴方恨少的提问,让她记起了要说的事,“四公子把我们一干姊妹陶全召过去与宴,五少爷也没说啥,只问我们可不可不去?但那一遭呀,实在不行,是四公子的寿宴,咱们说什么也得去歌舞喜庆一下。五少爷知晓了,也没说些什么。咱姊妹回来了,他也只闷哼一声,倒是老招告诉我们……” 方恨少道:“老招?” 不是他听得用心,而是他巴不得除了“蔡五”、“梁四”这些一提便使明珠的眼睛比灯照明珠还亮的名字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名号可以缓冲一下。 “是‘拖坭带水’招久积,他是蔡盟主的左护法;”明珠解释,她的话题可意犹未尽,“他告诉我们说:他很担心。我们向他:担心个些啥?他就神神秘秘的引我们过去‘困鱼轩’──那就是五少爷住的房间哪──一看,哗,原来房里的东西、衣物、家俱、字画……全给摧毁了。我们还以为发生过打斗。老招就说:不是的,也不知为啥,你们才一走,少爷就回房,乱打一通,发了好大的脾气,我们都劝不住。──我们这才知道:原来,看来冷酷无情的五少爷,也一样很看紧我们,只不容易表达出来。” 方恨少道:“嗯,嗯,嗯。” 明珠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也不知看向天际,还是望向前路──不过就好象没看方恨少──她的眼神好象是在梦中,或者醒来之后还发现自己仍在梦里,她幽幽的道:“可是,现在,我们两头插秧的事给发现了,尽管都没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但已经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咱这回是,哪里都回不得了,五泽盟觉得我是叛徒,只怕南天门也不会再容我,我……” 方恨少真想一把搂住她,大声喝醒她,跟她说:“还有我啊──”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然不会这样做。 他只是很想把话题岔开去。 他确实很不喜欢听到这些,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嘿,他才是小方风流恨少狂,不,他可不要抄袭他们,他是大方快活恨少强,不不,恨少“呛”也可以,他现在听着听着,可不只觉得够呛的了,简直还觉得很痛心。 总算,他想到一个话题。 那也是一个疑问。 他本来就要问。 一直想问。 所以他趁此便问:“刚才,你本来逛得好好的,怎么眼光好象往西南角那一摊子看了一眼之后,目露诧色,又看了几眼,就说不再逛了,这便嚷着要走……我也留意过那摊子,那儿只是卖一些草料、马革、缰辔、轮辕之类的杂物,并没有什么人啊!却是为何?” 明珠展颜一笑,道:“公子端的是好细心。”却依然脸有忧色。 “我逛着逛着,发现那一家摊子……” 说到这里,明珠明亮的眼珠黯淡下去了:“那店里是没有人。” 方恨少见到她目中的恐惧,就更加关心,催问:“怎么啦?” “但那木梁正中,挂了一件骑具。”明珠眼神有点乱,“那是一只淡银色的马鞍,上面雕有一花五叶的徽号。” “马鞍?”方恨少奇道:“那店子本来就是售旅客应用之物,挂有马鞍也是极正常不过的事呀。” 明珠想了想,道:“也许,是我太多疑了……” 二人本来在月下并肩奔行,一边谈话,忽然,明珠“呀”了一声,以手掩口,陡然停了下来。 方恨少轻功何其之好,奔行又何其速,明珠遽尔停下,才一瞬间,待方恨少猛然发觉、骤然停住,已越过足有二丈余,明珠已远远落在后头,他轻功何奇之佳,又何等之速,即刻返首倒了回去,回首惊问:“什么事?” 明珠脸色苍白,着不得心,不敢说话回答,只能用手指了指。 她指的是路的中心。 他的脚下。 方恨少低首一看,只见官道中央,有一银闪闪的事物,定睛看时,才知道是一只镀箔雕彩的瓶子。 宝袋瓶。 第六集:笑将 第九章 一个像她那么纯的女子 卖骑具猎器的摊档里,挂有马鞍,决不算是奇事。 但在官道上的正中心有一只完好的酒瓶,且一样雕着一花五叶的图纹,那就有点古怪了。 方恨少禁不住问:“什么事?” 明珠好象有点颤哆,方恨少心中生起一种怜惜之意。他刚才听明珠一直叨叨不辍的跟他说起梁四、蔡五的事,说他们怎么好、如何酷、又何等高明利害,他听得有点不是味道,甚至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可是,如今,却见明珠在黑夜里无助的眼神、无依的身躯,黎明前的寒风似把她直吹得往后翻跌似的,他就于心不忍,不禁出手扶住她匀秀的双肩。 他的手一搭上她的肩膀,她就不抖了,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没有事。” 可是方恨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认为:一个像她那么纯的女子,是不该受劫难、遭波折的。 明珠也显然感觉到他的不放心,便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想快快见到翡翠姊姊。” 方恨少温和地附和道:“我也想快些见阿牛,他这个馋嘴鬼,要是知道有‘夜不归’市集,他可每天晚上都窝在那儿吃不停呢!” 明珠牵动了一笑面靥,算是展开了一点笑意:“还好,已上吸神山,快到‘红叶山庄’了。” 方恨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禁不住胡思乱想: 他仿佛已见到漫山的红叶。 烫热的温泉。 还有曾是惊鸿一瞥但始终念念不忘的女体。 ──却不知阿牛和翡翠,已洗过澡没?要是四人一道儿浸在温泉,是不是、算不算有失斯文,是不是不成体统? “红叶山庄”里有没有红叶? 方恨少没去过,所以不知道,但想当然必有红叶,不然怎么叫“红叶山庄”? 可是,在这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里、最沁冷的寒风中,就算他经过夹道红叶,只怕他也无以分辨,无法看见。 只不过,经过一日奔波,竟夜折腾,他也累了,倦了,巴不得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好好歇歇。 终于,听到流水之声了。 连那掩映在疏林密叶中的檐角、楼阁,也可以隐约瞧见。 甚至,连泉水氤氲着的雾气,以及微微升腾的硫磺味,也可以感受到了。 方恨少啐了一句:“唏!离他近了,倒真有点像那头牛的冲鼻味儿。” 这时,他们已到了园里。 园里有花木。 有果树。 ──既有人悉心种栽的花木、果林,当然就有人家。 方恨少与明珠扶花摸树的前行,摸黑着走,速度也稍微缓了下来。 明珠的语音也舒缓了下来,说:“这就是‘红叶山庄’了。这山庄庄主也曾是武林中人,以前缔属于‘青帝门’下的坛主,后来退出江湖,金盆洗手,创这红叶山庄。”然后她又悠悠的低声自语:“却不知四公子是不是已先来了?” 这句话,说的跟先前的全然不同,十分荡气回肠,方恨少听在耳里,对投向温热的“红叶山庄”的想望,已冷了半截。 忽听明珠惊叫半声。 “怎么了?” 明珠仍以手掩住了嘴。 另一只手,还摸在一件事物上。 方恨少仔细看去,那也不是特别的东西: 只是一株果树。 这园子里本就种了许多花果,果树当然一点也不出奇。 方恨少看了看,闻了闻,就知道这是一棵橘树。 树上结了桔子。 明珠便是一手摸着了一粒桔子。 ──果园里有桔树,并不稀奇;此近深秋,橘果圆熟,也是常理。橘树上结着桔子,更加不奇──要是桔树上长着荔枝、蕃茄、馒头,那才算奇! 唯一可以算是比较特别的是: 那橘子非常大。 可以说是异常的肥大: 大得足足像一个人头。 ──更有趣的是:在桔子梗上,还整整齐齐的开了五张叶子,大小等同,就算在月色下,也照见它们的油绿可爱,而且,连着桔子的枝叶之间隙,还开了一朵橘子花。 仔细推敲,也许,奇就奇在这里: 不该有那朵花。 因为,同一棵树,开花、结果大致都会同一时节,没道理在同一枝上,一是已结成那么丰硕的果子,一却只是刚开了朵小花而已。 不过,明珠看了,似乎非常激动,几乎连泪水都涌出来了。 这次,方恨少紧紧的追问:“怎么回事?” 明珠欲言又止。 方恨少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你现在明明发现了事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那是明明不拿我当朋友了。你该不是嫌我当不上你的朋友吧?” 明珠沉吟了一下,才说:“我们刚才在夜不归的市集上,看到了刻着一花五叶的马鞍,对不对?” 方恨少还没回答,明珠又说:“然后,我们在来红叶山庄的官道上,又发现了一只雕着一花五叶的酒瓶子……” 方恨少的眼睛亮了,他接下去道:“我们在这里,又发现了一只大橘子……不,一只还开着一花五叶的大桔子──” 明珠反而不说了。 她在等他说下去。 “我们已看到了瓶子、马鞍和橘,那是‘平安吉’,还差一个‘庆’;”方恨少憬然而悟,边说,“那可是蔡五身边四大巡使的暗号?” “不只是暗号,”明珠忧形于色,“同时也是他们要剿捕敌人,下手决杀前所发出来的清场令。” “清场令?” “对!”明珠毅然道,“也就是说,他们要动手了,而且要下辣手了,不关事的江湖朋友、道上人等,统统都得让开、避一避。” 她又补充道:“不是对付十恶不赦、深仇大恨之徒,或清理门户,剿灭叛徒,他们通常是不下这‘平安吉庆’决杀清场令的。” 方恨少也知事态严重:“但你可不是‘五泽盟’里的叛徒呀!” 明珠仍然忧心怔忡:“同样,翡翠姊也不是有心背叛的啊。” 方恨少也困惑地道:“然而他们却在这儿布下‘平安吉庆清场令’……” 然后他又忽发奇想:“莫不是此令是针对‘红叶山庄’的庄主不成?!” 明珠不以为然:“‘红叶山庄’庄主叶月珊,很少到这山庄来,何况,她原是‘青帝门’的人,与‘五泽盟’一向交好,也决无可能是什么叛徒。” “我看哪……”方恨少仍在天真幻想,“至少,现在还不是什么决杀令,‘平安吉庆’只出现了‘瓶’、‘鞍’、‘桔’,还少了‘庆’呢!” “说不定,”他越说越兴奋、越想越乐天:“这都是我们杞人忧天,纯属误会,想歪一边罢了。” 明珠叹了一声:“我也希望如此,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到‘观月塘’去看他们。” “观月塘?” “‘红叶山庄’庄主叶月珊给我们姊妹常聚在一处,就叫‘观月塘’,住的地方就叫‘观鱼阁’,”明珠说,“如果翡翠姊来了这里,就一定会在那儿,那地方,就我和几个亲密的姊妹陶知晓而已。” 方恨少口里相应,脚程加急,很快便随明珠的引领下,到了观月塘侧背,晨风送爽,方恨少只见塘内小阁,灯光晃泄,还传来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男的十分熟稔,心头一热,便待呼唤,明珠却扯了扯他衣袂,回头只见她神色凝重,低声说: “好象正在争执什么。” 方恨少仔细一听也是,除了男女,间中还有幼儿哇哇哭声,在观月塘邻近的阁外,好象也有点噪音杂响,咇咇啪啪,时杂人声,似在嬉戏,也似在争拗什么似的,但因给阁室挡住了,看不到是何光景,方恨少听得心中纳闷,明珠悄声道:“不如,咱们绕过去塘后,先潜近去听听再说。” 方恨少见阁栏走道不算宽敞,栏外就是池塘。只怕进退不易,便说:“要是贴得太近,易给烛光映出身影来,不如翻落到屋梁上去,可居高临下,听个清楚,也看个明白。” 明珠灵机一动,喜悦地道:“正好,我记得阁内屋顶上架着几柱大梁,听说是以前用来挂铜钟鼓革的,现在正好用作掩护。” 于是两人计议已定,双双掠向“观月塘”,在微微晨光中宛若一对白鹤、一双鹭鸶,先越过池塘,再跨过石栏,沿柱攀上,匕皂不惊,已上了屋梁,再从檐棂里挤身闪入,潜到了一如明珠所说的,交错互架的六根横梁上。 两人喘定,但室内的男女,争论未平。 阁内有三柱长烛,也有三个人: 一男。 一女。 还有一个婴儿。 第六集:笑将 第十章 一个像我那么蠢的女人 不错。 男的正是唐宝牛,不过,看来,伤得不轻,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 女的果是翡翠,依然风姿绰约,但脸色苍白,神色不宁,却依然不改其风流华贵气派。 另外一个是犹在襁褓中的小孩。 方恨少看得纳闷: ──这是谁家的小孩?怎么却在这儿? 要是在平时,翡翠和唐宝牛,也许还能发现有人蹓进来。 方恨少的轻功的确很好──光以轻功论,只怕他排行在铁剑将军、万人敌、沈虎禅乃至当年东天青帝、今日之追命面前,都不遑多让,只不过,他的轻功一如他的学识,时记得时失忆,时灵,时不灵。 可是明珠的轻功却不怎么行。 不过,现在就算是一头牛飞了进来,唐宝牛和翡翠也只怕不会发现。 因为他们没工夫去理会: ──其实,外面也不断传来“劈劈拍拍”,非常吵杂的声音,他们也懒得去理会。 翡翠跟唐宝牛正在骂架。 婴儿在翡翠怀里,号啕大哭。 只不过三个人在阁里,但各自发出声音,都很响亮,却各嚎各的。阁里有石枱、石凳,但两个人都站着,一个小的给搂抱着,谁也没工夫坐一下。 “你现在看到了吧?我叫浩妈妈把他抱了过来,我就是要你亲眼看见,好死了这条心!──你现在总算死了心了吧?” 这是翡翠的说法。 她说的时候,好象豁出去了,很有点发蛮的样子。 “死心?你想我心死,可没那么容易!我死了,对你的心,也决不会死的!我看见了又怎样,我喜欢你,我就连小宝宝也一并儿喜欢!大的小的老的,我全喜欢!我就不死心!” 这是唐宝牛的话。 好象更蛮。 仿佛更不讲理。 他们的态度,面红、耳赤、叉腰、挥拳、粗脖子、喷着唾沫子、彼此瞪着眼,分明是在骂架。 ──但细听内容,又不似。 倒像是在谈情。 示爱。 “你──你这人,讲不讲理的呀!” 翡翠在跺脚。 “你才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那儿不讲理了!” “你不许人喜欢你──天下焉有是理,那不可不准人喜欢你的!” 唐宝牛直着嗓子回敬。 “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大的你已看过了,小的在这里,你你你喜欢我干什么?!” “喜欢就喜欢,别问为什么!” 方恨少听得直了眼。 楞了脑袋瓜子。 “我告诉你,”翡翠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又打横着来,“你喜欢我也没用,你伤好些就走,别跟一个像我这么蠢的女人在一起,败坏了你唐巨侠的清誉!” “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要讲到发横,只怕很少人能蛮得过唐宝牛,这点方恨少是十分了解的,“管你成了老妈子、变了老婆子,有八个孩子六个汉子,我就喜欢你!” “你喜欢我有什么用?”翡翠泪花满眼,“我只会连累你。” “你有本事就连累我吧!”唐宝牛嗤笑道:“我巴不得给你连累!你最好成为我的负累,这样,你就要服侍一辈子来报答我!” ──这样子的谈情法,方恨少可想都没有想过,不过,今日总算是亲耳听过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翡翠哭了出来,“我包准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你就让我有个后悔的机会吧!”唐宝牛央求得十分诚恳,“要是你说走就走,我不会后悔,只会恨你的!” 那婴孩在翡翠怀抱里哇哇大哭。 没有人理他。 至多,只翡翠抚拂他几下;她自己也还在哭。 外面也有人在喧哗。 “碰!” “慢着、慢着……” “糊了!” “──怎么又是你食了!……” 这一刻,里边有里边吵,外面有外面闹,总之里里外外,闹成一片。 只见翡翠拭了眼泪,咬咬下唇,忽然用一种非常决绝的语音,说: “你喜欢我也没有用;”她下定决心说,“我不喜欢你。” “甚……什么?” “我说:你喜欢我,”翡翠狠狠说,“我不喜欢你。” “你……你──!” 方恨少转首去望明珠,眼里充满疑问。 明珠的面靥让火光掩映得一片淡黄,但眼中亦有泪光,正在微微摇首太息。 “你死了心吧,”翡翠嘿声道,“唐巨侠,你就当没认识过我这个不知好歹的蠢女人吧!” “好……哇,你──”唐宝牛抚着他的心胸,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如受重击,涩声道,“你,嘿嘿,敢情你早已有了心上人了。” 翡翠怀里的孩子又在痛哭。 震天价响。 外面的人似在争拗,七嘴八舌。 喧哗不已。 翡翠反而不流泪了,居然还有一丝笑,让唐宝牛看了心寒:“你说对了。” “是那个冷傲过人的任笑玉吧?”唐宝牛痖声怪笑,“还是那些什么风流什么狂的?还是每一个都有份,人人都是心上人?!嗯?!” “你又说对了,”翡翠说,“是任笑玉,还有梁四,以及蔡五,还不止呢?蔡总盟主、钟大门主……他们都是我入幕之宾!假如你的沈大哥愿意光顾,我也照单全收,无任欢迎──” “啪!” 唐宝牛迎面掴了她一掌。 翡翠一时没哭,脸上还留了个冷冷的残笑。 但她怀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 唐宝牛看着自己的大手,颤声戟指:“你……你这荡妇淫娃!” “你现在才知道?”翡翠哂然道:“你刚才不是说很喜欢我的么?嗯?” “你……你人尽可夫!”唐宝牛睚眦欲裂的吼道:“你──你无药可救!” “好吧,现在,马上就变脸了吧?”翡翠冷笑道,“怎么,马上就后悔了吧!” 她把每一个字一个字都说的冷似冰剑,“唐巨侠,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来医我,也用不着你来批评我……我腐了,烂了,朽了,都不关你事。你请吧!”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正冲突个热火朝天,方恨少跟明珠,俯首梁上,唐说话他们就向唐望,翠反击他们就向翠看,侧首偏头,倒也忙个不亦乐乎。 有次,翡翠说话之际唐宝牛也一同发声,方恨少与明珠正在梁上忙得晕头转向,两个头颅几乎撞在一起,碰出星花来,幸而及时煞住得快。 “请?” 唐宝牛似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 “你走吧!”翡翠狠狠、冷冷的说,忽尔,语气转软,哀哀央求:“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唐宝牛瞪住她,眼大若铜铃,似要渗出血来,令人不寒而栗。 方恨少觉得这时候只怕是该现身了,至少,缓一缓局面也好。 他征询的望向明珠。 明珠这会儿的目光却似给梁上一团灰灰的吸引。 外面又一阵“跨啦跨啦”的搓揉声,像放鞭炮似的,咇啪劈吧,吵噪杂沓,像用点燃炮竹翻炒栗子。 唐宝牛正骂得火起,遽地春雷乍响的吼了一声: “收声!” 震得整个阁室,好象抖了一抖。 外面语音陡止。 爆裂之声也突然停了。 一时鸦雀无声。 连娃娃的哭声都中止了。 却在此时,有一声惊叫。 惊叫声并不尖厉,但在此际,却是分外的响。 叫声就在方恨少身边响起。 第六集:笑将 第十一章 四大名捕?平安吉庆 叫的是明珠。 她失声惊叫。 ──她为什么要惊呼? 因为她看见了一件东西。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事物,竟使她不意失声惊呼? 方恨少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她所看的东西。 那也不是什么特别起眼的事物。 还是一个小石盘,灰涂涂的,看去,以为它蒙了一层厚厚的尘,但仔细辨别,发现其实不然,而是在梁上,到处都是尘埃,倒只是这口大约面盆大的石磬,一点灰尘也不沾,只不过,它是灰色的,补在朱红色的木柱横梁上,乍见还真以为它积的尘最厚,其实它却最干净。 最新。 ──至少,它是最近才放上去的,要不,怎不会蒙尘? 不知怎的,方恨少看了,只觉头有点晕,思潮有点起伏,心绪也很有点乱──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所见所闻,实在太令他差愕、感慨之故? 又好象梁上阴黯处,有一团劲风,交错对流,还是有一个什么力量,正在这天人之间的层次蕴酿消融。他差一点在思绪上回到今忘寺那一幕,以为有个蔡般若也匿伏在那儿──不过,当然没有,梁上只有灰尘和他们两人,以及端放着一个磬,最多,梁上屋顶正中央,摆了一面八卦镜,和古铜钱系红绳小剑,那想必是风水镇宅用物。 可是明珠这一叫,唐宝牛可跳了起来。 高高的跳了起来。 他本来就在悲愤、羞忿中──更何况,他和翡翠这番对话,居然还让人偷听了? 他虎地跳了起来。 他虽然仍然负伤,一跳就搐痛了起来,但负伤的痛楚压不住他情感上的负痛,他飞扑过来,活像要把梁上偷听者撕裂。 不过,他听到的时候,翡翠也同时听到了。 “慢着──”她先是惊,后是喜,叫了一声: “可是明珠?!” 唐宝牛这时又纵身上梁。 他正要一掌拍落下去: 这一剎间,他听到翡翠的叫声。 ──他常听翡翠讲起明珠,他知道她俩是好姊妹,事实上,他也在金陵楼见过明珠,他也还很同情过明珠的遭遇。 而今,他乍然发现梁上的是一个女子。 ──真的是明珠!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叫声: “阿牛,住手!” 声音会不会化灰?还是化烟?唐宝牛可不知道,只是对他而言,这个声音,不管化灰、化烟还是化为一声狗吠猪嚎还是乌鸦叫,他都一定能认得出来。 所以他立即收掌,喜叫: “大方,你也来了!” 他一时已浑忘了刚才对话遭人窃听之怒。 好朋友就是好朋友。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朋友呢? ──朋友相见,特别心欣。 真正做朋友,就是包括了宽容与原谅,不管他做错了什么,还有多予鼓励与关怀,要是他已做对了什么。 “你们却是怎么来的?” “你们怎会在梁上?”这不是一句谴责的话,主旨只在:“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敲门进来,让我们好好接待?” 从梁上下来之后,翡翠和唐宝牛就一直追问这个,犹如一对热情款待来客的夫妇,已经浑忘了他们刚才争执的事。 方恨少、明珠相顾会心。 ──要是能让他们一时忘却刚才冲突的话题,那已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如果能够完全抹去他们刚才伤害彼此的话语,他们也会不惜一切,纵然再在布满尖螨的梁上再待上一天两夜,他们也乐意得很。 “刚才,”方恨少道,“就算我们敲响了门,你们也不见得就会听见。” 明珠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袂,方恨少忙补充道:“孩子哭声很响,中气可挺足的哩,是男还是女的呀,他是──” 见他又语无伦次,触及祸源,明珠又连忙揪了他一下,把话头接了过去:“刚才外面声响也大得很哩,不知是些什么人,这么热闹……” 翡翠奇道:“外面的人?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吗?” 明珠脸色变了变。 方恨少摇摇头。 这使得翡翠问了下去:“那么,你在梁上又叫些什么呀?莫不是见了壁虎还是蜘蛛吧?我就知道妹妹最怕这些。” 明珠的笑容已有些发苦:“见着了这些还好。” 毕竟二人情同姊妹,相处已久,翡翠立即警觉不对劲,便把气忿摆到一边,问:“到底甚事?梁上可有什么?” 明珠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望定翡翠,这回只说了一个字: “磬。” “磬?” 翡翠一时不能意会这“磬”的意义。 明珠用一只手指,指了指上面,悄声说:“上面,有,一个石磬;” 她还用手比了比,“小小的石磬。” 方恨少忽然发现,明珠的手指很漂亮──听说手指:尤其是食指和尾指很尖细秀实的女子,一定很有艺术修养的,方恨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明珠有一身好本领,因何沦落青楼为妓──那怕就算是卖笑不卖身,那毕竟也是含垢玷辱的事呀。 翡翠听了,这才变了脸色,强笑道:“许或,那是前人留下来的吉祥物吧?磬,有时也可以用作风水镇压呢。” 明珠摇摇首,脸色更加白透:“不。我在赶来的路上,还看见了一颗大橘子、一只银酒瓶,还有一件扣环马鞍,上面,都刻有……” 翡翠的目光冷了:“一花五叶?” 明珠大力点头,眼光畏惧之意尽露:“嗯。” 翡翠咬了咬牙,忽问:“上面那口磬呢?有没有也刻着──” 明珠道:“还未及细看呢。要不要我上去拿下来……” 翡翠冷笑道:“瓶、鞍、桔、磬,全都齐了,看来,这四大麻烦人物已在搜捕我们,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 唐宝牛听得如在五里雾中:“什么东西?平安吉庆?那好得很呀!四大……不是四大名捕吧?他们抓你们干啥?” 翡翠目中充满了戒备:“我们怕的,倒不是四大名捕。” 方恨少倒已梳理出一个头绪来了,“我们一路上见的,都是‘五泽盟’里四大巡使‘平安吉庆’的标记,他们下这标示,就是说要动手清理门户,对敌人格杀勿论了。” 明珠道:“说对了。他们若是留下这暗记,便是摆明了公告同道:谁插手就是跟‘五泽盟’对着干。” 现在只剩下唐宝牛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可没得罪‘五泽盟’的人,他们找我麻烦干啥?” “不是找你,”翡翠冷冷的道,“而是找我。” 明珠趋前一步,说:“还有我。” 方恨少疑惑不解:“却是为何要找你们?你们并非蔡般若父子的仇家,也决不是‘五泽盟’的敌人啊!” “蔡总盟主不是钟天王,钟门主向来比较宽容;”明珠委婉的道:“你还记得那天你就在他们手里救了我的事吗?他们认为我们对‘南天门’投诚出卖了‘五泽盟’,当时就打算把我押回去受审,但你和四公子出手相救,我才能自由自在到现在。” 说到这里,好象自知逃脱不了,泪花又在眼眶里打滚,但明珠似竭力不让泪珠淌下来,哽声说: “公子还是请便吧。他们是针对我们姊妹,此事与公子无关。我能快快活活跟公子逍遥到现在,已经……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方恨少听了,心头一热,一股豪气上冲,执着明珠双手,大声道:“不,有我在,你就一定会自由自在下去,直到永远,谁也不能碰你!谁也不能欺负你!谁敢动你,都得要问过我!” 明珠也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唐宝牛听来听去,越听越混了,怒道:“好哇!你们充英雄的充英雄,当好汉的当好汉,还有说不相识的便直似没见过的一样……你们这些大英雄、大女侠,有事不告诉我知道,有难不拿我作自己人,你们到底当我是那座山上那棵葱?!” 翡翠这回却不跟他争辩,只咬了咬下唇,下了极大决心似的,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逗弄了一阵子,然后抱着孩子,向唐宝牛盈盈跪拜。 “唐巨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有怪莫怪,贱妾只求你一个事,就是这孩子……” 唐宝牛跳了起来。 像给火钳炙着了般弹跳了半天高。 “慢着慢着,你别来这一套!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别以为我傻!”唐宝牛吼道,“还有一个事实,你须得认清:就是这孩子和那孩子,全都会由你一手抚养长大,成人成材,功成利就,反哺娘亲──不是我,我只负责养家,有仗,我来打,有事,我来摃,有难,我来当,有敌,我来杀──你别把他交给我,你跟他母子相依为命,我可不懂带孩子,我可以视同己出,像亲生子一样,但我可不会一个人带孩子!你万勿、千万、万万不可以一厢情愿的打算把他交给我──一个也不可以!你可别来这个,我可不受这一套!要活,一齐活,要抓,一齐抓!” 这一轮急话,可把翡翠下面要说的话窒住了,翡翠一时说不下去。 连同明珠本来也是要差方恨少先走,此际也说不下去了。 方恨少倒是笑了:“对了,阿牛这番才算人话,我也是要与你们共同进退,你就别再费唇舌了。” 却听外边也有人笑道: “听来,他倒不似山上一棵葱,而是似田里一头牛。” “他是说:要死一齐死!”另一人道:“果然像牛一般的犟脾气。” “牛一样的愚钝,”又有一人道:“所以任人差使鞭挞,死了还给人剥皮吃肉。” 还有一人则说,“那也罢了,今日,咱们就先杀牛煮肉,再搜翡翠劫明珠。” 四人说罢,一齐纵声大笑。 十分张狂。 放肆。 第六集:笑将 第十二章 要死一齐死 翡翠倏然色变:“他们是真的来了。” 明珠失色掩嘴:“真的是他们!” 翡翠道:“我怕他们不只是来找咱们姊妹。” “他们就是刚才给我一喝噤声的家伙么?!”唐宝牛怒气冲冲道:“来找我么!我还等不耐烦哪!反正,这几天,我养伤养得骨头都痒了!” 明珠失声低呼:“你是说……他们是针对‘南天门’而……?!” 翡翠点头,沉,而重。 明珠又颤声问:“姊姊可是把四公子也请来这里了?” 翡翠神情凝肃,低首看怀里婴儿之际,又愁眉不展,“沈虎禅与万人敌、铁剑将军开战之端倪,敌友之变易,我总要向他报告,何况,唐巨侠……”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但还是说了下去: “还在我手里。” “什么?!”唐宝牛一听沈虎禅的名字,连声都哑了,“你说什么?!………我、在、你、的、手、里?!” 明珠道:“我们也不必骇怕。他们可不一定是四公子之敌啊。” 翡翠道:“只怕他们来的不只是这四个‘麻将’,我怕连五少爷也来了。” 明珠道:“不过,他们来的人再多,也不见得会对付四公子。” 翡翠问:“何以见得?” 唐宝牛暴跳如雷:“你们在说什么?!那个四公子?!五少爷是什么鬼东西?!还有没有六郎七叔八小姐九姑娘的!” 明珠道:“今天在今忘寺,蔡总盟主力战过钟大小姐和四公子,但都没下杀手,放过了他们,并公然说会考虑两家结盟。” 翡翠道:“蔡总盟主真的这样说了?他现在往那儿去了?” 明珠道:“他说他要到鸿运堆去,另约钟天王七日后到吸神峰一叙,就由四公子带话。” 翡翠沉吟道:“鸿运堆?他去那儿干什么……莫非是──?!” 唐宝牛怒急攻心:“我操他奶奶鸿运那个堆,你们到底是‘南天门’的什么人?还是‘五泽盟’里的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在讲什么鬼东西?!” 但尽管他又吼又叫,又骂又跳,翡翠、明珠径自对话,并没有理睬他。 明珠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翡翠道:“平安吉庆都已经来了,能怎么办?” 忽听方恨少向外长声道:“你们说的对,要死就一齐死的,还有我方恨少,请连我一齐算进去吧!” 说着,他推开了门棂。 门外,已晨光微现。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晨的空气总是沁凉的。 门外有一张桌子。 四张椅子。 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 方恨少却觉得那股凉意,不是冷在空气里,而是寒在心里。 阁外回栏,有一面桌子,桌子是竹制的。 椅子也是。 桌上有一大堆竹制的事物,四四方方的,有的一对对的已搭成长城般的横线,有的却一只只横排,每张小竹牌约一只指节长,上面刻了花纹和字,有的成索状,有的呈圆形,有的写了字、雕了花,但背面都是一样竹节的颜色,分四面布置,而图样朝上的牌子,都聚落在桌心。 刚才劈劈啪啪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些事物在搓揉拍打下来所发出来的声音。 方恨少心中一栗,低声向明珠:“这是什么东西?” 唐宝牛抢着答:“一定是暗器。” 明珠道:“这叫‘麻将’。” “麻将?”方恨少皱了皱眉头。 “对,麻将,”明珠道:“这是一种游戏,大家分四方位而坐,各摸牌子,互相克制求胜,可赌钱押注,相当刺激好玩。” “现在已愈来愈多人玩这游戏,赢那一盘的人就叫‘食糊’,这玩艺儿也消耗了不少人的生命、金钱、时间。”翡翠道,“这种游戏,像练武功练到高深一样,高段的人,不仅可以克扣着你要的牌子,让你没有食糊的机会,而且,还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牌子,以倍数赢钱,即一翻再翻,赢个满盘满砵。” 方恨少听着也觉头疼:“可是,他们在这儿摆这个一个摊子,算什么意思呀?” “‘平安吉庆’这四大高手,也是东南西北的四方巡使,原就是‘五泽盟’里的‘麻将’。”明珠道,“他们既是玩这种游戏:‘麻将’的高手,同时,也是他们敌人的‘麻将’,即是遇上他们就惹上天大麻烦的意思;或者,也可以说,他们是‘五泽盟’里带给敌人极大麻烦的将领。” 翡翠苦笑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所以,我们现在遇上了他们,可也算得上是天大的麻烦了。” “天大的麻烦!”唐宝牛不甘寂寞的虎吼道:“遇上我唐巨侠,只当他们是麻雀!” “就算是有天大的麻烦,”方恨少的语音则比较平和,“就请把我方恨少也算进一份吧,我可是不怕麻烦的。” 忽听一个语音也是很平和的问:“我们曾见过你。你叫什么来着?对对对,方恨澡?你就那么痛恨洗澡吗?” 这语音已到了屋内。 方恨少长叹了一声,他摊了摊手,对明珠苦笑道: “为什么人人叫我名字都弄错了字?我就那么不出名吗?在武林中就那么不受人敬重么?方恨嫂?方恨早?方恨澡?我就恨那么多东西不成!” 明珠望定他,说:“你出不出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心目中,你已是个名人,也是个好人。像你那么好的人,又那么有本领,只要你愿意,日后,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出名,十分十分的有名的,你又何必介怀一些目不识丁的人在这一刻识不识你?何必介意在江湖上一小撮目光如豆的人在此际敬不敬重你?在武林中一班趋炎附势的家伙是否叫对了你的名字?” 她这一番话,说的非常诚恳。非常恳切。 ──别说方恨少,就连在旁的唐宝牛,听了也觉羡慕: 羡慕方恨少的幸福。 不,艳福。 说完了这番话,明珠就扬声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大家都是故交,何必鬼鬼祟祟,装神弄鬼搞排场,何不有话直说!” 她长得很娇小,翡翠就高过她一个头。 眉清目秀,样子很甜。 她的笑容很姣好。 她的腿很肥美,但不够修长(也许就因为这点,翡翠在舞蹈上的造诣,要比她高多了),她的腰也约略有点丰腴,整个看去,她像邻家有女初长成,讨人喜欢,惹人怜惜,珠圆玉润,但个性并不强烈。 可是,在这时候,她说这段话,却是凛然不惧、英气逼人的样子。 隔了半晌,忽听有人说: “抓。” 只一个字。 接着,又有另一个人,也是说了一个字: “你。” 紧接,再有一人,自另一方位,也是说了一字: “回。” 最后,剩下一人,说了一个字: “去。” 文字这回事,是很奇妙的,每一个单字,有时候听起来是毫无意义的,但加在一起,却很有意思,甚至,是很激烈、可怕、充满威胁性的: “抓你回去。” 那四个人,对明珠这样说。 然后,四人自屋子里的四个方位,一起现身,向她逼进。 四个龙庭凤阁、高大豪壮、浓眉俊目、相貌堂堂的汉子,各人手里拿了只皮鞍,捧了口瓶子,执着根长戟,端着一个铜磬,向屋里包抄了过来。 正是“平安吉庆”: 陈庆。 何吉。 李安。 张平。 第六集:笑将 第十三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见他们,方恨少就笑了。 他虽然饱读诗书,斯文儒雅,但有一样跟他半腹经纶(不算满肚子,因为他一向读得多,记得并不多;看得博,但也忘得快)很不相称: 那就是他长得一副孩子气的脸。 ──一旦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显露一股稚气未除的样儿。 不过,他现在好象笑得跟平时不一样。 他笑得更豪壮。 更淡定。 更有男子气派。 ──也不知怎的,在这片刻间,他好象就已成长了许多,也强大了许多,更自信了许多。 他笑着迎向他们,还说:“我认得你们。──咱们也算是故交了,虽然你们不记得我的名字,但你们的样子却很好认──既然是故友,有件事,我倒要请教你们的。” “瓶魔”看去只是个少年人,他道:“你说。” 方恨少道:“你们既然已千辛万苦赶了过来,怎不索性大大方方的现身亮相,要闹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活儿,还弄了那么张大桌子,唏哩哗啦的打这个什么……麻将,坦白说,这样故弄玄虚,不太那个……无聊些了吗?” 瓶魔、鞍神、戟妖、磬仙,一时都说不出话来,答不上来。 他们答不上,却有一人答了嘴。 “我倒知道答案。” 方恨少又微微地笑开了:他知道他的好搭档已恢复了平日的斗志,以及平常与他对敌时的默契。 “我也有答案,”方恨少鼓励的说,“你先说说看。” “怕。” 唐宝牛学着他们的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 “怕?” 方恨少故意问,也是只一个字。 “对,”唐宝牛大剌剌地道:“只有心生惧怕的人,才会虚张声势;也只有缺乏自信的人,才会讲究排场。” 他好象要故意挖苦、冲击这四名饮誉江湖、出名难缠的人物。 手里拿着沉重的铜鞍的是“鞍神”李安,他却不生气,只平和的说:“也许你说的对。你们也听听我们的。” 另外一个持刁戟的中年人,便是“戟妖”何吉,他有条不紊的道:“麻将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种游戏。我们在打麻将,就是在玩游戏。游戏,当然是为了娱乐。” 还有一个端着铜磬的壮年人,当然就是“磬仙”陈庆,他把话接了下去:“我们在对敌前先搓搓麻将,也就是先玩一场游戏,松弛一下,舒闲一会,让我们全身精力和神气,完全回到最巅峰、最自然的状况下,那才对敌、出手──这才是我们的本意。” 唐宝牛瞳孔收缩。 他知道已遇上了敌手。 他身上的伤未愈:伤虽不在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伤口也很大,一旦移动,伤处很容易便会迸裂,而且很痛。 唐宝牛一向勇于拚命,所以也常常负伤,但其实他是最怕痛的。 怕得要命。 他现在也很有点怕。 当然是怕在心里,在外表,唐宝牛依然勇猛,甚至表现得很不在乎。 他其实是想用话激怒对手。 只要敌人一生气,就难免有疏漏,就可以窥出破绽,那就好对付多了。 可是敌人并没有激怒。 也没有愤怒。 甚至反应也不剧烈,只据理陈说──这才可怕! ──激怒不了的敌人,才是最沉着、可怕的敌人! 幸好,唐宝牛对“麻将”这玩意儿还算有点认识,也听说过“平安吉庆”还有一些江湖名人,就喜欢成日泡在这玩意儿里的传闻。 所以他嘿声道:“你们喜欢打麻将,这的确是一种游戏,可是主要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消闲和开心。听说你们花了不少时间耽迷在搓麻将,据我推想,你们一定在‘五泽盟’里感觉到没有出路,在武林中感到无望之故吧?” “甚……么?!” 戟妖何吉、鞍神李安、瓶魔张平、磬仙陈庆,均为之震怒。 “你说什么?!” “什么话?!” “胡说!” 唐宝牛的眼睛亮了:毕竟,人还是会给激怒的。 只要有七情六欲,就是一个人,只要是一个人(那怕是四个人),就会有破绽,有破绽,就会有攻破的机会,那就不必怕他了。 他笑嘻嘻的道:“一个人若花太多时间沉迷在没有意义的游戏上,其实是失意的表现,如果不是自己已对未来没有了寄望,便是失去了重大的抱负,对生命不珍惜的一种反射,所以才选择了用一种不长志气的方式消闲而已。” 他又剔着一边浓眉,笑嘻嘻的问:“你们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还不待他们回话,他已迅速把话题关门、下闸、放狗、封条:“要是承认了,那就知错可改;要是不敢面对,就更加无可药救了。” 何吉盯着他身上的伤口,问:“你就是唐宝牛吧?你身上的伤还不够重么?” 张平咬牙切齿地道:“武林中人的道理,是用拳脚说的,不是光凭张嘴巴说的。” 陈庆狠狠地道:“我们本来也只是奉命抓你,死的活的都一样,你既然自惹麻烦,那就别怪咱哥儿们不保全你。” 李安冷冷地说:“我们打麻将关你啥事?你已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在还来草人救火,岂不自取灭亡!” 唐宝牛回头,故意等方恨少打了一个照面: 方恨少看见他那“得意”的眼神,也不禁作会心微笑。 ──这好兄弟还是老样子: 爱惹祸! 喜欢闹事! ──但别看他粗疏莽烈,对付敌人,才真有他一套,他在江湖上的名号,决不光是傻乎乎呆楞楞白搭出来的! 只听唐宝牛忽然喃喃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糟糕!” 他像着了魔似的自言自语。 “四方巡使”都不知他说什么。 李安是最后一个把话说完的,四个之中,最沉得住气的也是他,但见他呓语般的反应,更加不能理解,便问: “你说什么?” 唐宝牛立即便冲口而出:“忘八!” 一时间,四人才知中计,吹胡子、瞪眼睛、抄武器、直喘气:唐宝牛刚刚只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李安一问,就变成“忘八”了。 这一下,四人一起勃然大怒,陈庆怒骂:“王八旦,你少在咱面前耍猴戏,我们撕了你当张烂破纸!” 唐宝牛十分镇定,即时反问:“王八骂谁?” 陈庆道:“王八骂你!” 唐宝牛、方恨少一齐拊掌大笑:“原来你就是王八!” 四方巡使又知中了“语障”,气得歪了鼻子,唐宝牛大声问:“谁耍猴戏?” 方恨少跟他配合惯了:“你。” 唐宝牛又高声问:“谁是猴子?” “他们。”方恨少极之合拍:“一共四只大马骝。” 两人越说越高兴,相互击掌为庆,连本来如惊弓之鸟、忧心怔忡的翡翠、明珠,也忍俊不住,以袖掩嘴,笑了起来。 唐宝牛更加得意洋洋。 他看到翡翠、明珠在笑,他就更洋洋得意了: ──仿佛,这么个大个儿,还负着不轻的伤(至少伤口还淌着血),而又刚为了情爱与深心爱着的人起了剧烈冲突,但只要在口舌上占了一些小便宜,他就有莫大的喜悦、说不出来的高兴、形容不出的成就感似的。 第六集:笑将 第十四章 想活一起活 虽然在笑,也给逗笑了,但翡翠依然愁眉未展,明珠也未能笑逐颜开。 因为她们都知道: 既然“五泽盟”已下令要人,是决不会轻易放手、更不会随便放过的。除了因为言出法随之外,面子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要是说,江湖上有头有面的人,已经下令“抓人”了,结果,人没抓着,就撤消指令,甚至要抓的人还在江湖上晃来晃去,或者抓着了便“放人”,那么,这些头角上的人物大爷儿们,就成了灰头土脸了──所以这“面子”丢不得。 能下“平安吉庆清场令”的,在“五泽盟”里,大约也只有:“五泽盟”盟主蔡般若、署理盟主“拖泥带水”招久积,副盟主“波涛汹涌”张笑舫,以及总指挥蔡五这四号人物而已,如果要撤消这已发出去的追缉令、决杀令,只怕就只蔡氏三父子才能定夺:但其中一个蔡黛玉神智不清,就只有蔡般若和蔡五可以撤销禁令、主掌生杀大权。就算是蔡五有意要撤销禁令,只怕也非得请示蔡般若不可。 她们甚至不大明白: “五泽盟”为何要对她们下此重令。 ──尽管,她们各在“五泽盟”和“南天门”双方两头跑,乃犯江湖之大忌,但这件事,似乎两方面的顶头人物都已“心知肚明”了一段时期,却未痛下辣手处理她们,而今,“五泽盟”却突然杀气腾腾起来,似要严办此事,令她们好生不解。 ──难道个中别有内情? 翡翠、明珠毕竟跟“平安吉庆”四方巡使相识一场,也不欲逼人太甚、嘲人太烈,弄拧了大家都难以下台,于是这回翡翠先拱手说: “四位大叔,今日光临,所为何事?” 何吉道:“抓。” 李安道:“妳。” 陈庆道:“回。” 张平道:“去。” ──还是这个答案。 仍然是这四个字。 翡翠吸了一口气,走前了一步:“那就把我带回去吧,我不挣扎,也不动手。” 瓶魔、磬仙、鞍神、戟妖,互望了一眼,翡翠马上接着说:“不过,求四位高抬贵手,不要伤害他们,也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戟妖”何吉道:“我们要抓的,不只是你。” 明珠也站出了一步。 她跟翡翠站在一起。 “那就是我们两姊妹了,”明珠说,“我也束手就擒,就请放过其他的人。” 这次是“瓶魔”张平道:“我们只负责抓人,不负责谈条件。” 方恨少冷笑道:“如果抓不住呢?” “磬仙”陈庆马上道:“那就拿死人头回去交差。” 唐宝牛也马上迈前一步,吼道:“开玩笑!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两个弱女子保护不成?!” “四方巡使”最憎恨也就是这个人,于是“鞍神”李安说:“本来指令已说明,抓不到活的,就一概杀了。” 翡翠脸色变了,从打算委曲求存,变得不惜一战:“你们不是打算大小一概灭口吧?” 张平冷冷地道:“我说过:我们只负责执行,不负责谈判。” “如果要下杀手,”明珠下决心的说:“我们便决不会束手待毙。” 何吉道:“束不束手是你们的事,杀不杀你们是我们的事──你们要是不反抗,我们就只抓活口,回到盟里再听候盟主发落,至少,你们还可以苟活一时。” 方恨少哂道:“给你们抓回五泽盟?那时要杀要剐,怎容我们置啄?” 张平道:“这儿本来就轮不到你来说话。” 唐宝牛突然爆出了大笑。 一排放鞭炮似的大笑声。 “咱们四个人,想活一起活,要死一齐死。”唐宝牛边笑边说,豪气干云,活似不把四人放在眼里,“咱们四个人对付四个人,还怕你们有三头六臂、七嘴八舌九屁股不成?!” 说罢,也许他自己觉得很好笑,自己便喀啦卡啦的豪笑起来。 “平”、“安”、“吉”、“庆”也相顾一眼。 他们知道这看来戆头憨脑的家伙,说的也确是实话。 他们也担心这个: 因为这四个人加在一起,也的确并不好对付。 他们跟翡翠、明珠一度份属同门,也算同僚,明珠、翡翠的武功,纵不可畏,但以一对一,只怕也要一番苦斗。 至于方恨少的轻功,他们曾经见识过,的确是倏忽莫测,只怕胜之不难,抓之却不易,杀之可更艰辛。 他们唯一摸不清底细的,反而是那负伤的唐宝牛。 不过,他们最恨的,巴不得杀了消气的,也正是这个人。 同样,他们最不担心的,亦是此人。 ──一个受伤的人,血还淌着,笑的时候,许是牵动了伤口,眼中还渗着泪光哩,连站都站不稳,只不过死充强撑,没啥好怕的。 他们怕的是这四人虽是二男二女的组合,但看来很有默契、也很齐心,跟他们原先在门外听得的男女相詈、各出恶言的情况,很有出入,与他们一路跟踪那对男女,以为男的是书呆子、女的只是天真幼稚,一路只晓得打打骂骂、吃吃喝喝,也很有点不同──这四人连在一起,好象不需相互传达什么,已同心共气、同仇敌忾、结成一阵,不易攻破呢! ──早知道,在他们四人聚合之前,已下手逐个击破,来得着算! “平、安、吉、庆”如此思忖,交换眼色,暗自惕惧。 同在此际,明珠和方恨少也在不约而同的忖想:就在他们猝不及防之际,要突下奇袭,攻破一个缺口,至少,让翡翠母子、负伤唐宝牛逃出去再说。 唐宝牛和翡翠也在计议:“五泽盟”的通缉令,其实是冲着我俩而来的,不关明珠、大方的事,设法吸住这四人,把孩子交给他们,逃出得一个是一个! 至于唐宝牛和方恨少,两人一向应敌,最有默契,也各在心中计划:佯作说说笑笑,不着边际,趁对方阵营一个疏失,猛下狠着,好反败为胜,让明珠、翡翠逃脱此地! 大家心中各有打算,却忽然听得一个语音懒洋洋、倦慵慵的道: “本来你们也许还可以不死的,是你们自己一定要找死,那我也没办法了。” 听到这个“死不断气”的语调,好象还是从很遥很远的地方悠悠荡荡的传了过来,方恨少、翡翠、明珠都变了脸色。 也变了眼色。 一个沮丧。 一个气颓。 一个简直已经绝望。 因为他们三人,都知道说话的是谁。 第六集:笑将 第十五章 麻瓜 要是四个对四个,也就是一个对一个,方恨少绝对相信,还是可以一战的。 但他现在已准备放弃这个期想了。 因为他知道开声说话的是谁。 来的是蔡五,蔡青山。 方恨少犹记得那一缕指风。 ──那急啸之声,比水缸裂破还锐。 梁四还因此负伤。 只一招。 ──一指。 蔡五既然来了,他们就没指望脱逃了。 是没指望了。 但希望却还有一个。 ──那就是在蔡五来到之前,他们已逃脱这儿。 一旦冲出“观鱼阁”,蔡五再厉害,也不能身外化身。 他最多只能追上一个人。 其他三人仍然有望可逃。 方恨少决定要引开他。 ──真的打起来,他自知干不过蔡五,但若真的跑起来,他不相信蔡五能追得上他。 所以他笑看对唐宝牛说:“麻瓜。” “麻瓜”是什么? 在场的人,除了方恨少和唐宝牛之外,当然谁也不晓得。 ──这是他们几个自许为“大寇”之间的暗语。 原本,“麻瓜”的意思大致是指:那些呆子、不开通、保守、赶不上潮流、墨守成规、腐迂、老化的一群,但在他们之间,这两个字是代表了一个行动: 动手! 方恨少叫出“麻瓜”这句话的时候,当然在场的张平、何吉、陈庆、李安都听不明白,只以为他又讽嘲四人为落伍、讨厌的家伙,连同一伙的翡翠、明珠也不了解,“麻瓜”到底是啥意思。 但唯一听得懂的唐宝牛,却也好生不解。 他一听那“要死不活”的语音,只以为对方又来了一个麻烦人物,但见方恨少、翡翠、明珠全脸无人色,情知不妙,然后,他就听到方恨少对自己说出“动手”的暗语。 ──来的人是谁? ──怎么翡翠、明珠闻声色变? ──为什么大方会听声辨人,自己却不知来者何人? ──为何大方要提早发动攻击? 原本,他便是要激怒“平安吉庆”,到了一个让他们浮躁气愤的程度,这才突然出手,才比较有胜算。 别以为唐宝牛人长得高大、说话憨直、脾气大、嗓门高、火性儿,加上赤子之心常流露,就是个呆子。 其实,他脑袋灵光得很。 而且,也很懂得使诈。 他还佻皮狡猾得很。 他觉得激怒这四人,现在还未够火候。 ──本来,还可以加搧一搧风、拨一拨火。 但方恨少已要求“麻瓜”。 ──为什么他要那么急于发动攻击? ──来者何人? 怎么使大方也乱了阵脚,逼不及待? 他没有问。 因为来不及。 而且,也没有时间问。 因为方恨少已然发动了攻势。 他也立即发动了攻击。 理由无他: 他出手,他就一定出击。 ──要死一齐死。 ──要活一起活。 因为他们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 麻瓜。 ──那是一个攻击令。 不必回顾。 不容置疑。 只有责无旁贷。 只能义无反顾。 生,同生。 死,共死。 生死相依。 共同进退。 肝胆相照。 不离不弃。 ──再加上灵犀、勇气和默契。 造成了这一次的行动。 这一次的攻击。 方恨少整个人突然“飘”了起来。 他的身子疾如急矢,右手扇子,急取张平,左手二指,急戳其目,右足飞踹,踢向鼠蹊,同时一口唾液,疾射张平! 他这一招,曾在“金陵楼”后院,为了要救明珠脱逃出“平安吉庆”的包围时,曾经用过。 只不过,那时候,他这一招三式(最后那式吐口水,实在有点不入套路,所以不计算在内),是同时对付平、安、吉、庆四大高手,而今,他却尽往一人身上招呼。 那就是张平。 ──张平守的是东门。 那是大门口。 方恨少从刚才唐宝牛信口雌黄的讽嘲揶揄中观形察色,发现张平、陈庆、李安、何吉之中,还是以何吉、张平最沉不住气。 最易给激怒。 但两人中,又以张平武功较弱──只弱上了一些,方恨少还记得当日他在“金陵楼”,扇取张平、指戳李安,足踢何吉,唾射陈庆,其中就陈庆弄了一手是痰,张平的几乎给他的扇子点击,是刮落了一角方巾。 所以,今日,他便选了他: 力攻! 主打张平! ──只要干掉了一个,攻破了一个缺口,一切都好办多了。 所以方恨少认准了: 全力突袭。 张平大叫了一声,似早有防范,或许,方恨少当日曾遽起突击,对“平、安、吉、庆”而言,这只是重施故技。 只见张平也全身急掠而起,半空迎住方恨少,右手宝瓶,截住扇子,左手二指,疾挟向方恨少指节,右足回蹴,反蹬方恨少脚胫,他居然完全用方恨少的招式,来反击方恨少! 只一招不同。 那是他把瓶口,微微一倾,噗嗤一声,“收”掉了那一口自方恨少口中吐出来的痰。 不,不是痰。 方恨少一向觉得当众吐痰,有失斯文。 他只吐口水。 ──他坚持那不是痰。 对敌人,因为不赞同对方的作为,可以“唾弃”之。 但并非吐痰。 吐痰是制造脏乱。 两者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至少,方恨少心里的想法是这样。 第六集:笑将 第十六章 怕 唐宝牛在方恨少发动攻击的剎瞬间,也同时发动。 他整个人扑向李安:“整个人”的意思系指:除了他自己,还有他的胆色、气慨、豪勇、须发,乃至裹伤布和流着血的伤口! 他罩向李安。 ──因为他发现在这几人之间,就以李安最沉得住气,最不易给激怒,只怕武功也最沉实。 他决定攻坚。 ──攻坚就是往最难攻的地方攻进去,只要把最难攻克的所在攻破,那么,对方的防线就一定全然崩溃了。 他来势汹汹,好象把自己当作一块大石头,而李安就是一只抬钳冒泡的螃蟹。 但李安果然应对沉着。 他沉腰。 沉马。 甚至沉住了气。 他举起他那沉甸甸的铜鞍,双手一抬,手腕急转,向猱扑过来的唐宝牛反撑了过去。 铜鞍上刻着十几个甲骨铭文,就在他把铜鞍急旋之际,每一个甲骨文字,都好象变成活的暗器,脱离了鞍,向唐宝牛飞打过去。 唐宝牛怒吼一声,一拳打在鞍上。 蓬的一声,李安的身形,矮了一矮,可是,仍然撑住了,只脚下一阵脆响。 唐宝牛又怒叱一声,再打一拳。 李安的身子,又矮了一截,但双手举鞍,依然吃住了,只闻脚底一阵咇剥急响连声。 唐宝牛咆哮一声,一头撞进鞍上。 这一下,李安在鞍下,好象不见了一大截,原来足膝以下,全扎入破板、泥土里去了。 然而唐宝牛攻势没完。 他又一膝顶了过去。 他那一头两拳,只不过是在和身扑下的剎那间事,已攻出了三招,这一膝沉压下去,算是第四招,其间完全没有顿止、陡歇过──他显然才不让李安有任何歇息回气的机会。 可是,何吉和陈庆,也决不会让他有机会发动一连串的攻势。 他们一个守南、一个守北,而今,都一齐抄掠向西,一左一右,一戟一磬,一搠一砸,夹击唐宝牛! 就在这一剎,李安忽觉鞍上一轻:唐宝牛竟不见了! 李安大喝了一声:“紧守岗位──” 但没有用。 陈庆与何吉,为了要解李安之危,以及左右夹攻唐宝牛,已滑离了原先的位置。 李安首先警觉。 他一叫,何吉、陈庆立即意会,马上疾退回原来方位上──可是唐宝牛并不是往南边闯。 更不是向北方冲。 他只扑向东。 守东位的是张平。 ──正在跟方恨少展开近身肉搏、贴身殊死战的张平! 唐宝牛飞身扑去,吐气扬声,一膝就顶撞了过去! 他那一膝,变得向张平撞去! 但他开声叱喝,却不是向“瓶魔”张平而发的。 “快走!” 他叱向翡翠。 以及明珠。 ──他们已杀开了一条血路: 快快逃走! ──机会难逢。 时机稍纵即逝,不容错失。 像唐宝牛这种人,对敌之际,决不会等待时机。 一个真正的战士,绝对知道:时机如美人,要捉住她,不可以穷等待,只有引诱时机,追逐时机──要是没有,就创造出一个来。 唐宝牛那一膝,还击不倒张平。 但张平的防线已崩溃。 方恨少、唐宝牛二人使诈,联手攻破了他。 翡翠、明珠立即掠身赶至,闯出大门。 晨光满湖。 凉风送爽。 陈庆、何吉已一齐赶了过来──李安稍慢,因为他半截身子还陷入破板里、泥土中,正吃力、设法把双腿抽拔出来。 但何吉、陈庆、张平三人已结不成阵,也不及阻拦唐宝牛等四人。 唐、方一到了门外,掀翻桌子,往阁里一倒,夸啦花啦,百几十只竹牌,一桌“麻将”,全散向阁内四人疾射出去! 唐宝牛一面大笑道:“看我‘蜀中唐门’的‘麻麻烦烦密密麻麻千疮百孔十发百毒中毒’!” 这些麻将往屋内发射出去,当然不似唐宝牛所说那末厉害,但百几十张竹牌一齐激射,也决不是好应付的。 “平、安、吉、庆”就应付得极为狼狈。 唐宝牛、方恨少打算发出了这一大蓬麻将,转身就走。 ──逃离这儿再说。 他们是转了身。 但没有走。 因为他们发现: 翡翠明珠没有走。 她们在这要害关头,居然跑不动。 跑不动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怕。 ──害怕。 甚至已到了骇怕的地步。 她们怕,是因为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原来一直就在她们背后,如影附身,不即不离。 此际,方恨少也看到了这个人: 他的心也凉了大半截。 原来蔡青山已经来了。 他现在就坐在栏杆之上,摇着双脚,好象在欣赏晨色,陶醉在晨光之中,徜徉在晨风里。 他的神情很悠闲。 他的眼色很淡漠,白多黑少,瞳孔有点绿,脸上似笑非笑,神色间似有点不屑。 他还在端视自己的指甲。 唐宝牛这时候也看到这个人了。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大家怕的,正是这个人。 他却一向天下怕、地不怕,不知怎的,从见到这个人开始,他也有一种感觉: 怕的感觉。 几乎是说不出原由的,一向号称不知“怕”字怎么个写法的唐宝牛,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害怕起来。 怕这种感觉,一向是会滋生、蔓延、茁壮、传染的。 唐宝牛决心不让“害怕”坐大、巩固、稳定下来。 所以他率先招呼: “嗨。” 还向那眼白多眼珠只一点的人说声: “早。” 并且热情的伸出了大手: “我叫唐宝牛,唐太宗的唐,珠光宝气的宝,对牛弹琴的牛,你叫我唐巨侠便可。” 然后他问: “你贵姓?” “盟主有令,”那人只怪眼一翻,淡淡地道:“四个人都留下来,押回青山总盟里去。要是反抗,先杀书生和明珠,留下这莽汉和翡翠的狗命有用。” 他不是回答唐宝牛。 而是向张平、李安、何吉、陈庆吩咐。 下令。 他说话全不带感情。 唐宝牛却充满感情、十分熟络地作了回应: “狗先生,素仰素仰,幸会幸会。” 第六集:笑将 第十七章 狗姑娘 这一句招呼,不光“平”、“安”、“吉”、“庆”全变了脸色,连翡翠、明珠、方恨少也脸色大变,就是冷漠得有点残酷的蔡五,也沉下了脸。 “你叫我什么?” “是你自己说的,”唐宝牛天真活泼,热情如火的道,“那么长的一番话,我听不及,只听到最后是‘狗命有用’四个字──我正在问你贵姓啊?不叫你‘狗先生’,难道要叫你‘狗姑娘’不成?你的外号总不会叫‘狗命有用’吧?” 大家都觉得这唐宝牛真活不耐烦了。 只方恨少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技重施。 他已知道来人不好惹。 ──所以他才要激怒对方。 唯有可以给激怒的,才可以去对付。 唐宝牛便是在半癫佯狂里找出对方的来路与破绽。 就算那是座防守森严的碉堡,他也先扔块石头,看看有什么反应,那里涌出卫兵,什么地方有狗吠,那儿没有回音,那么,他就可以试探出、研判到,如果发动攻击,他应该怎样攻,攻那里,会有什么成效。 “七大寇”的成员向以游戏的心情,应付战争,那是为了可以在战场中打得更强、更灿烂、更成功,但他们决不是以戏谑的态度去对待残酷的战争──因为那无异于自取灭亡。 战争的首要目的就是求胜,唐宝牛只是选择了笑着去赢,当然,有些人是暴跳如雷的、可歌可泣的、严肃庄穆的、滑稽突梯的求胜利──方式人人不同,但战争就是为了打胜仗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唐宝牛的惯技是先去激怒对方。 然后他才以最强的一面去打击对方最弱的一面,最突然的方式去攻袭对手最疏于防守的一寰。 事实上,他也怕这个人。 ──越是怕,他越是要找他的碴。 所以他才说这段话。 听了之后,蔡五却点点头,道:“我姓蔡,字青山,在‘五泽盟’里排行第五。” 他没动怒。 他没生气。 他只回答。 说话。 甚至完全不介意唐宝牛那段充满挑衅的话。 唐宝牛道:“原来不是狗先生、狗姑娘,我以为只有狗才会无故乱吠,狗眼看人低,无端咬人,原来连菜先生、肉先生也一样喜欢吠人、咬人,跟疯狗无异。” 蔡五道:“我不咬人,也不吠人,我只抓人、杀人。”说完了,他黑的白的眼看着唐宝牛,就像一对死人的眼,也似在看的是死了的人。 蔡五依然没有给激怒,反而是唐宝牛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意。 ──现在已不只是“怕”,而是“畏”了。 就在唐宝牛打算用话“吃”住蔡五,但却反而给对方“击沉”了似的,慌晃晃的很不好受之际,翡翠却悄悄的跟明珠咬耳朵的说: “我看今晚的事非生死不能了。” 明珠也细声疾道:“怎么‘五泽盟’一下子变得那么吃紧不饶人?” 翡翠沉重的说:“我看是他们已达成了协议。” 明珠听不懂:“协议?” 翡翠静静地在明珠手心里塞了一物:“如果不妙,立即就走,快快通知沈虎禅和将军,大概只有他们两人才可以制得住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明珠呆了一呆,但手心已抓住那物:“什么东西?我该到那儿去找他们?” 翡翠压低声音,道:“你别问,记得交沈虎禅,他就会明白的了。沈虎禅现在理应在‘将军府’,你只要先赴‘菊晚小筑’,四公子的人就会接应你。” 明珠记住了,却道:“要去,咱们一齐去。” 翡翠脸色凝重:“他们只怕志在必得,我知道了一些他们想知道的,而他们又不想我知道的事。” 明珠有点情急,“你不是已通知四公子来这儿了吗?他可不会让五少爷一意孤行。” 翡翠眉心紧皱,明珠知道这姊姊一向乐天,但而今重逢,却未见她真正开心过:“我就怕四公子真的来了。” 说完了,她忍不住叹气。 然后,她忽然长身,对蔡五幅了一幅,诚恳的道:“五少爷你要的是我,我跟你回去,你放他们走,在江湖上,何必多结仇怨?” 蔡五皮不笑、肉也不笑,端详他的表情,绝对看不出个详情来,道:“刚才你不是已经要求过了吗?今晚,不管活的死的,每一个都早有了安排,我心里有数,谁也放不得行。” 翡翠放软了声调,试着求情:“就没有例外?” 蔡五瞄了她怀里的婴儿一眼:“小孩子的事,我是不管的。” “五少爷,你要是连这也不管了,”翡翠像快要哭出来了:“这外间的江湖风大雨大,你叫他怎活?你不是一句坑杀了他吗?” 蔡五的眼里一边空白:“那可不关我事。要你不听话,这孩子少不得也在一道。” 唐宝牛忍不住咆哮了起来:“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这一回,到他沉不住气,冒上了火。 蔡五爱理不理的说:“你不是叫我做狗姑娘的吗?牛兄。” 唐宝牛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去你妈的,姓蔡的,你──” 方恨少干咳了一声:“蔡少爷,咱们昨天儿还见过面,怎么说也算是朋友,本来还说相见恨晚、相识嫌迟哩,没想到才过一夜,阁下可变得不讲理、耍流氓了。” 蔡五淡淡地道:“我跟你不是朋友。” 方恨少哼道:“什么‘梁四风流蔡五狂’,我看梁四确是风流倜傥,但蔡五就名不符实,快要疯狂了。神明要人灭亡,先让他疯狂──你可别应合了这句话。” 蔡五翻了翻眼:“大凡是伟大天才都给凡人说是疯子。” 方恨少一时为之气结。 明珠忽然步出,柔声委婉的道:“少爷就抓我们姊妹回去惩戒,其他的人,原不关事,少爷又何必──” 蔡五脸色一沉,疾叱:“我没功夫闲情听你们这些说了又说的废话!” 方恨少也给激怒:“你这家伙,枉读诗书,这就翻面不认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蔡五突叱了一声:“说对了!”人就动了! 一动,就攻! 攻击得比唐宝牛、方恨少合作惯了、配合成习的攻势更突然! 他整个身子,陡然升起,然后斜飞向方恨少! 他的人飞扑方恨少,方恨少一面疾退,一面展开折扇,准备还击,翡翠、明珠、唐宝牛一齐疾喝:“小心!”并且一起出手、抢救、截击! 蔡五身子往前直掠,左手往后一伸,右指向后一弹,“噗噗”二声,指劲破空,激射起两只麻将,竹牌急弹,已凌空击中翡翠、明珠。 明珠、翡翠只觉身子一麻,已然受制,甚至连给人制住弹中的是什么穴道,也来不及知道。 第六集:笑将 第十八章 忘八 翡翠的穴道,一旦受制,身子一麻,手里一松,孩子便要落地。 方恨少本来在退。 一面退一面抵抗。 此际,他乍见掠来救他的翡翠忽然给点倒了,而孩子正在哭声中坠落下来,他反应奇快,轻功极高,立即一矮身、抢步飞掠,低马伸手,一扇子恰好承托住那婴孩。 这下真是快到绝伦,方恨少本在飞退中,为了救那婴儿,从疾退中强扭为急进,还及时俯身拾起了小孩,也拾回了一条小命,那小孩恍似在生死关头打了一个转回来,可是他自己当然不晓得。 可是,方恨少要救那婴孩,就非得要前趋伏低不可。 要凑前,而且还要沉马俯身。 就在他的折扇接着小孩的剎那,他与蔡五的身子交错而过。 婴孩已接着了。 他的肩也给点了一点。 ──一指戳中。 他给定住了: 动弹不得。 他的确已救了小孩。 但却给废了在当堂。 ──他本来是可以一战的锐将,而今,顶多,只成了一个全身发麻的废将。 蔡五只出过三指。 三指均得手。 ──一人一指。 他已制住了三个人。 他陡然止住身形。 唐宝牛几乎猛地撞了上去。 蔡五霍然回身。 唐宝牛及时停住了,他看见蔡五向他伸出了手指: 中指。 他也看见了蔡五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三个字: “你完了。” 然而蔡五其实并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他只是说:“我要点你的‘膻中穴’,你不必挡了。” ──“不必挡了”的意思是:你挡也没有用,挡不住的。 ──“不必挡”也同样可以引申为:也不必避/闪/躲,甚至不必挣扎了。 因为他已经动手。 ──他一旦动手,敌手就一定没有反抗的机会,只有束手待毙。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些意思。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出指。 疾取唐宝牛的“膻中穴”。 这一剎间,从知道蔡五说明会向他“膻中穴”出手起,唐宝牛用了许多方法:包括闪、躲、避、挡,乃至招架与反击。 他决不甘心闭目待死。 他甚至不只防守“膻中穴”,他连大大小小、正正反反、前前后后、左右旁侧的天突、鸠尾、神阙、廉泉、云门、侠白、中府、天溪、大包、关元乃至天容、承浆、巨骹、神庭等大穴、要害,无一处不防。 他生怕蔡五言而无信。 声东击西。 可惜,到头来,他还是抵挡不住。 蔡五的确出手只一招: 一指。 攻的是“膻中穴”。 这指也没啥特别。 但唐宝牛就是挡不住。 他中了指。 他只觉全身发麻,轰然倒下。 他倒地的时候,还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骂: “忘八……” “旦”字还没有出口,蔡五连他哑穴一齐封了。 同时还点了方恨少、翡翠、明珠三人的哑穴。 然后他吩咐何吉: “把这孩子先送走,交给张供奉,然后马上赶回来。” 何吉马上带走那未足岁的孩子。 之后,他就开始部署。 但并不是他动手。 他只是吩咐人做。 他找了一张翻倒的石櫈,挨着桌子,徐徐坐下,然后,叫人把推倒的门栓好,散落的麻将收拾好,踢翻的桌椅扶正,还摆了几张椅子,接着,烧水、砌茶、斟水、点灯,大家都忙着张罗,他却自自在在、悠悠闲闲的在茗茶、寻思,不时,他用手抓抓头发,发上散落了很多头皮,皮屑纷纷落在肩上、桌上,在晨光渐亮的光线中,甚至可以看得见随风飞扬的头屑。 他一点也不急。 但他明显在等。 ──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人还是等事? 翡翠和明珠最怕的就是他在等人。 唐宝牛和方恨少却完全不明白: 蔡五在闹什么玄虚? 他们只发现一件事: 李安、陈庆、张平,跟蔡五配合无间,他们仿佛还很怕他。 ──甚至,他共事已久的属下怕他,恐怕不在他们之下! 布置好之后,蔡五点点头,道:“快到了。” 话未说完,何吉便已回来。 他额上有汗。 手上已没了那孩子。 翡翠的眼眶漾满了泪光,焦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何吉看了,拿眼睛瞄了瞄蔡五,不知要不要当众交待几句。 蔡五仿佛注意到了,他只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孩子在我们手里,翡翠便跑不了。翡翠走不了,唐宝牛也一样不会蹓。” 他待笑不笑的又加了一句: “世上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全是对个人心志与前程的一种伤害,唯独大英雄才能超脱凌驾一切。” 他示意四名手下摆布。 于是,何吉、李安、张平、陈庆,一人服侍一个的,把唐宝牛、方恨少、翡翠、明珠全弄上座。蔡五甚至还亲自用襟里的怀巾,替他们坐落的石櫈抹拭干净。 每人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翡翠、明珠就在蔡五左右侧,唐宝牛、方恨少各在翡翠、明珠一边。 他们的枱上,各有茶杯、筷子、甜点、小食。 除了不能动弹,他们真的好象就聚在这儿浅酌低茗似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蔡五仿佛觉得颇为满意,他打开了那壸冒着烟的茶壸端详了一会,然后,迅速而熟练的掏出一小包裹,打开纸包,把淡绿色的粉末全都倒了进去。 然后,他好象颇感满意,又坐了下来,呷了呷他那一杯一早斟好的茶。 ──他在干什么?难道要下毒毒死他们? 但他们不是早已失去抵抗能耐了吗?这岂不多此一举? 他们围着大半弧形的坐着。 桌子是圆的。 空出来的,还有两座石櫈。 “平安吉庆”并没有坐下来。 他们只站着。 ──这儿并不设他们的座位。 为什么要这样布置? ──他们在等谁来? 他们满腹疑团,却不能问。 因为问不出。 他们只看见翡翠越来越忧愁,愈来愈忧郁。 唐宝牛、方恨少也想破口大骂,但也骂不成。 因为哑穴受制。 要是可以开口…… 如果可以开骂── 他们一定会齐声破口大骂: “忘八旦,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长夜已过,来的决不会是鬼。 当然,他们也决计想不到: 来的虽然不是鬼,但也跟鬼差不多,至少,是与鬼切切相关的事物: 棺材。 第六集:笑将 第十九章 请饮茶 棺材当然不会自己走过来的。 当然也不是自己飞来的。 棺材是由人抬进来的。 抬棺材的四个人,方恨少见过: “棺棺相卫,四大名棺”,在今忘寺前遇上的日官、月官、星官、云官。 四人还负了点伤。 除了这四个人,以及还有一副棺材,还有一个人: “如是我闻”冷不防。 本来,明珠便是要找这个人来报仇的。 而今,这个人来了。 不过,大家都动弹不得,甚至,还有口难言,连话也说不出来。 方恨少现在只希望:是明珠对冷不防有深仇,冷不防对明珠并无怨恨,否则,只怕仇报不成,还得任仇人渔肉哩! 此际,引领这“抬棺大队”进入“观鱼阁”的,正是这冷不防。 冷不防这个人,却人不如其名,他外型四四方方的,脸容也方方正正的,走路更四平八稳的,说话也稳重持正,只是皮肤黑黝了一点,像一尊铁馒头,一点也不让人冷不防。 他一进入“观鱼阁”,就有点冷不防:他显然没防着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外人! 他只瞥了一眼。 只一眼。 然后就马上退了出去,把嘴巴贴近那棺木,口里念念有词的说了一阵。 这时候,棺材就停在阁外,就是刚才“平安吉庆”开枱打麻将的地方──现在桌子仍在,麻将牌子亦在枱上,只不过,枱櫈已全移进“观鱼阁”来。 蔡五笑了。 他的笑容很友善。 他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很好客、很好奇、也很好玩的样子。 还带点殷勤。 “梁兄,咱们又见面了。”他笑着招呼,“怎么,咱每天见上一遭,还要隔着鬼域人间,对着棺板喊话么?” “咱们可真有缘。” 棺材盖徐徐打开,棺里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连在这儿也见到你。” “我们都在等你,”蔡五仍然热烈招呼:“上座,请上座,咱们好好谈谈。” 棺里的人已跨步出来。 “我昨晚还跟令尊大人见过面,他的指劲好厉害,”梁四的脸色的确不太好,而且还明显有倦容: “你们父子的指劲好厉害,你看我,给你们两回折腾,虽说已手下留情,指下留命,但我已七残八废,残花败柳,惨过害上一场大病了……” 这人居然用“残花败柳”来形容自己。 “梁兄若不是言重了,那就是开我的玩笑了。”蔡五请“平安吉庆”引领梁四入座,又亲给他斟了杯茶。 茶还热,冒着烟,浮着几片茶叶。 梁四手指敲桌,以致谢意。 他低首看茶,仿佛要吸取茶叶香味。 “家父和你的大计,已飞鹰传书,与我说了;”蔡五正色道,“两派联盟的事,我一向都很赞同……” 梁四一听,这可是他的毕生大志,兴致儿立即便来了。“五少海量汪涵,能包容万物,知兴废,辨是非,明得失,那就太好了。”梁四坐定,拱手道:“那实在是武林之幸……这江湖再乱下去,就只有自取灭亡的份儿了。” 他望了望身边还有一只无人坐的石櫈,奇道:“怎么?还有贵客吗?” “是的,的确是贵宾,”蔡五含笑道,“顷刻便要来了。” 梁四目光一巡,看见唐宝牛、方恨少、明珠、翡翠等全都端坐不动,脸色各异,招呼道:“你们都来了,人可齐呢!” 蔡五道:“他们也在等你。我们昨夜议事到天明,便是为了你跟家父所提的大计,商榷可行之法。” “诸位真辛苦了。”梁四歉然道,“但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莫非一夜未眠,就像我们门内的总护法舒钊一般,见不得晨光,见光便似死了一样?” 他在说笑。 蔡五举杯:“一言难尽,他们神色凝重,是因为知道此事若成,犹如千钧重担,各负在身。请用茶吧。” 梁四也举杯,“请,请。” 忽然向方恨少等四人傕问:“你们也喝茶呀!别客气。” 蔡五已将杯里的茶一口干尽,“这是大清早,只好劝饮茶,要是已日落黄昏,还是要与梁兄共谋一醉尽兴。” 梁四道:“共谋一醉,还是先得共商大事,才醉得有意思。” 蔡五用手一伸,道:“请茶,请。” 梁四举起了杯子。 外面旭日正亮。 湖光滟潋。 秋色连波。 波上寒光漾。 稿于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份:连害病三场,夫妻同病,目疾再犯,“狮鹫”推出“天下有敌“二集与“猛鬼庙“。 校于二零零零年十二月初:决意把香港版“少年名捕“交“超人鱼”推出,并成功取消corporate之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