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西风》》 第一回 西湖水断送天涯梦 玄铁匮引出江湖曲 词曰:盘古开天何茫然,混沌土石成河川。而后百草生,万物衍,天地精气人别猿。无虎豹之爪齿,缺鹰雕之羽翼,血训传成智与言,终将河山变人间,改荒蛮。能猎巨象充仆役,敢捕大鲸晒白滩。女娲手中泥,绝峰人为巅。漫漫长河流至今,多少传奇在中间。今借一片当刀札,信手谱成英雄篇。 “青蔓儿长,红菱儿翘,粉船绿波歌姐儿笑;柳枝儿青,荷花儿灵,莺歌燕舞公子爷听。” 脆生生、水灵灵的小曲儿从一只粉色画舫中飞出来,飘散在西湖夜色之中。已是快交二更,湖面上百余只画舫早已掌起灯来,各色灯笼将湖面染得五颜六色,流光溢彩。歌女们甜美的歌声仿佛是对太平盛世的赞美,可谁能知道,她们的心中是不是很苦? 粉色画舫中的歌女唱了一段,又拨了一会琵琶,软声笑道:“公子爷,好听呒?” 隔了三五十丈光景的湖面上,泊着一条乌篷船。两条黑衣汉子正伏在舱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粉色画舫。年纪大些的是个胖子,颌下已蓄起黑须;年纪小的不过二十岁,脸色极黑。划船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汉,不时从桨柄上摘下酒葫芦喝上一口,酒顺着胡子滴到蓑衣上。 黑面青年忽然轻声道:“二师哥,那狗贼闹什么名堂,从太原跑到承德,逛了回妓院,从承德跑到开封,又逛了回妓院,这回从开封跑到杭州,却躲到西湖上来听歌女唱歌,只害得咱俩一路风餐露宿。”对面画舫的彩窗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公子哥儿独酌赏歌的剪影。 那胖些的汉子瞪眼道:“我猜那狗贼这般胡跑乱颠,绝不是只想逛逛妓院。这狗贼一向狡猾,越是心虚,越是跟没事人一样。就说三年前,师父丢了他那根绿翡翠嘴儿湘妃竹竿儿金烟袋,我们八个知道后,谁不着急?结果就这小子没事人一样,反而是咱们挨打,他充好人。后来不是嘛……”说到这里,忽然见那粉色画舫放下桨来,向前划去,忙道:“艄公,跟上!” 那老艄公提起桨,苦着脸道:“两位大爷,不是小老儿信不过人,咱们在这西湖上都转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了,两位爷一分银子还没给小老儿,小老儿还有一家人吃饭呢。” 黑面青年见粉色画舫去势甚快,侧目望望老艄公,伸手在怀中摸一摸,叹道:“二师哥,我的银子花完了,你呢?”那胖些的汉子道:“我也是。”冷笑一声,反手抽出腰上的长刀,虚劈两下,道:“喂,把这把刀典与你当船钱如何?”老艄公苦笑道:“倒霉,倒霉!” 就说了这么一阵子话,忽向湖面上望去,但见四周黑黝黝一片,方才明明在前面不远的那画舫竟说不见就不见了。 两人相互望一眼,均觉得事关重大,若是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溜掉,回去如何向师父交待?胖汉子提一口气,立于船头,沉声道:“盛君良,我们知道你已发现了咱们,不错,我与七师弟奉师父之命,千里追踪你,只不过想要回师父他老人家的东西。你交出东西来,咱们绝不为难你。”他内功颇具根底,声音远远送出。湖面上几只水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钻进荷花深处。 两人凝神屏息,静静听了一会,却是毫无动静。黑面青年忍不住道:“盛师哥,师父那件东西干系着咱们广素派数百条人命,你若是不愿将东西交给咱们,那就陪我们一起回去见师父,两样你挑一样罢。” 这黑面青年一边说话,一边将湖面仔细瞧过,但见东边十四五丈处一座水榭后露出一角船头,悄悄拿手肘碰一下胖汉子。胖汉子会意,转身对老艄公道:“划过去。”可船尾上那个唉声叹气的老艄公竟不知何时不见了,二人顿吃一惊,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胖汉子定一定心,走到船尾拿起桨,扳了几下,小船掉头向东边那影影绰绰的水榭驶去。毕竟是初次划船,不是十分稳,木桨击水声响也很大,胖汉子双脚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船身一沉,多吃了几分水,竟十分平稳了。黑面青年顿觉胆气一豪,赞道:“这次师门出了大事,师父不派别人,单单派二师哥带我出来,师父他老人家有眼光,而小弟有幸跟二师哥出来增长见识,小弟好福气。” 胖汉子摇头道:“若是你真的福气好,就叫咱们快些找到那厮便好。”黑面青年点头道:“二师哥说的是。”话音未落,忽听一人接言道:“狗屁!”船上两人一怔之下,顿时明白过来,原来那人是接着方才所说,连起来正是“二师哥说的是狗屁”也。 胖汉子循声找寻,却只见西湖夜色深沉,哪里见到半个人影?黑面青年眼珠转动几下,悄声道:“二师哥,我逗他说话,你射他一箭,如何?”胖汉子道:“只怕射死了他,反而不好查明是谁与咱们作对。”言语间却已把左手缩回袖中,暗暗扣好袖箭。 那声音笑道:“老夫对广素派一向心仪,哪知今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江湖之道,虽是讲一个小心谨慎,却终究还要以光明磊落为先,两个不屑小儿不问青红皂白,便要暗箭伤人,不知‘砸锅霸王’倪云成这几年吃了什么料,竟这样调教徒弟?” 他这话一说,乌篷船上两人均是一凛。原来这胖子姓陆,单名一个通字;黑面青年姓冯名践诺,均投在广素派门下学艺,他们的师父姓倪名云成,江湖送号“举鼎霸王”。此时二人听他将“举鼎霸王”改称“砸锅霸王”,又气又怒,陆通听声辨位,手中机括一按,“嗖嗖嗖”三声轻响,三支袖箭循声射去。只听十丈外的水上传来“啊呀”一声,便再无声息。 陆通心下有些忐忑,叹道:“走动江湖有三怕:晚间、树林与船家。今日三怕占了两怕,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乱下杀手。”冯践诺点头道:“二师哥说得极是。” 忽听“喀喇”一声,船身猛地一晃,顿时涌进水来。二人回头一看,叫苦不迭,原来船底不知怎的开了一个大洞,刹那间船舱已进水及半,小船沉下尺余。二人都是在旱地上长大,蓦遇此变,俱都慌了手脚,身子一斜,贴于船帮,紧紧抓住船板,生怕掉入水中。陆通抹去脸上水珠,向湖面喝道:“阁下到底是谁?为何算计我们兄弟?” 右方两丈许的水面上“忽喇”一声,钻出一个人来,正是方才不知去向的老艄公。他吐掉嘴中含的一根竹管,哈哈笑道:“好一手‘袖里乾坤’,好一手‘听声辨位’,若非老夫谨慎,还真要让你‘三箭穿爷’了。” 陆通冷眼瞧着老艄公,却见老艄公双脚踩着水,似笑非笑,神情悠然自得,脑海之中猛地一亮,想起师父说的一个人来,沉声道:“前辈可是姓陈?” 那老艄公一怔,搔首道:“腚挨一记板子,心长三个眼子。脸挨一记板子,心又该长几个眼子?老夫去也!”忽地一沉,没入水中。 远处不知哪只画舫上宵夜的少爷喝醉了酒,高声唱起了当朝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只听那人歌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那公子哥儿歌唱之中,隐隐约约夹和着女子的哼唱,比那男声虽然几乎轻不可闻,但二人听在耳中,还是想像得出在那一只的画舫之中,必有一个风雅公子环香拥翠,醉酒狂歌,笙追琴合,旖旎无限。并且这西湖每条船中大概都是如此,狼狈到自己二人这样地步的,西湖之上大约无第三人罢。 陆通叹口气道:“师父叮嘱我们到余杭一带要小心提防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个陈老蛋,我竟然蠢到了吃了这老贼的亏才晓得。”冯践诺问道:“这陈老蛋是谁,莫非就是这老艄公?” 陆通“嘿”了一声道:“不是他是谁?这陈老蛋本来叫陈洛川,为人诡计多端,江湖上人称‘有角无楞滑溜蛋’,自负精明过人,所以就没好好练武功,只是一身好水性。若是他在陆上放单,他不一定是咱哥俩的对手。”说到这里,忽然醒悟道,“七师弟,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定是盛君良这狗娘养的与他串通好了,一起来与咱们作对!” 两人伏在船板之上,向十四五丈之外的水榭推去。苦于初学蹬水,船板行进十分缓慢。正精疲力尽之时,忽听轻歌之中,一只画舫向这边划来。冯践诺喜出望外,就要高声呼喊,却听陆通悄声道:“说不准又是盛君良那厮的计谋,咱们切不可出声,先看准了再说。”自己先抓住船板,下沉了几寸,仅将耳鼻口目露在外面。冯践诺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依师兄的样子做了。 那画舫慢慢划到离他俩七八丈许,便停下了。舫内灯火明亮,彩窗之中映出七八个人影,似乎全是女子。其中一个女子忽然道:“大姊姊,你道这家里头有两昆客,为何般小妹勿得睇到哉?”声音轻脆滑润,吴语之中虽夹着官话,仍然十分难懂,陆冯二人只能听明白其中小半。(为便于阅读,此后对白笔者一律记以官话,否则,陆冯二人固然糊涂来哉,恐怕读者也不能尽解也。) 船上又一个女子道:“是呀,大姊姊说这两个客人又儒雅又俊秀,更何况有大把银子,若是无缘相见,岂不十分可惜?”她这话一说,船中女子一齐七嘴八舌连声称是。忽听先前说话的女子道:“你们看看,那里有一条船翻啦,莫不是客人急着见我们姐妹,船摇得快了些,弄得船也翻了,桨也断了,若是人也有个什么好歹,那岂不是让人难过?”其余几人一齐啧啧叹惋,催着船头女子将船划来。 陆冯二人听得真切,心知世上决无这等好果子吃。陆通悄声道:“七师弟,待会儿咱们不动声色,一俟她们的船靠近,便即刻上船将她们制住。” 眼见那画舫近了,二人正要发难,那画舫却围着二人转了一圈,却又停下了。陆冯二人正感沉不住气,忽听船中女子一齐笑道:“到了这个时候,无须再装了,再要装死,可就真的会闷死啦。” 陆通再也不能忍受,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指使,来消遣咱爷们?” 画舫珠帘一掀,施施然走出六名女子。一时环佩叮当,佳丽纷呈,令人耳目难当。为首一名女子约摸双十年岁,梳一个双分髻,外着一件石榴花开裙,淡紫色抹胸上雪颈晃眼,粉面灼目,似乎连夜色也不忍将她美丽的容颜掩藏在黑暗之中。那女子伸出纤纤素手在船舷朱漆栏杆上扶定,开口道:“二位兄台哪个是‘一箭穿心’?” 陆通知道人家是有备而来,心下一横,冷冷道:“在下广素派陆通,蒙江湖朋友抬举,送了一个‘一箭穿心’的外号。几位姑娘意欲何为?” 那美姝叹一口气,道:“我以为‘一箭穿心’必是英姿勃勃,是一旁那位小哥,孰知竟如此又胖又丑,真是可惜。”又向冯践诺笑望一眼,道:“起网。”款款转身走入舱内。 冯践诺但见她这一笑犹如烟花绽放般绚丽灿烂,一时竟有些魂不守舍。听陆通一声怒喝,醒回神来,觉得身上一紧,一张亮晶晶的丝网正从水中升出,将自己二人连同那条沉船一起兜在网内。二人大惊,忙拔刀去割网线,却不知那网是何物织就,竟不能破损一处。那网愈勒愈紧,将二人卡在船板之中。陆通向画舫舱中连射数箭,奈何此时哪有准头,一筒袖箭悉数射空,徒惹船中女子“咯咯”娇笑而已。 画舫在西湖之中缓缓往东北方向行去。到了此时,陆通再也顾不得大声呼救是不是会给广素派抹黑,但没喊几声,小船一沉,二人结结实实喝了几口西湖水。再被吊起来时,只见画舫船尾上两个绿衣女子手扶绞盘,巧笑嫣然,道:“还叫不叫啦?”陆通吐出苦水,破口大骂,又被沉入水中。这回足有半盏茶工夫,再被拉出水面,哪里还敢再骂? 船渐渐远去,仍将二人拖在网内。不一会儿,湖面上的星星灯火都远在数百丈之外。二人正苦不堪言,忽听前面一个男子声音道:“芷妹,人带来了么?”但见前面三四十丈处便是湖岸,石堤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在夜色中极为醒目。陆通高声道:“盛君良,是你这个狗贼么?”话音未落,“嗖”的一声,顿觉左腮疼痛难当,伸手一摸,一支袖箭正插在自己腮上,手指一碰,吃痛不堪,“啊”地叫出声来。 画舫珠帘一掀,六名盛装女子鱼贯而出,为首美姝看见陆通狼狈之相,笑道:“你方才的袖箭还你一支,陆二爷见笑了。”陆通疼得龇牙咧嘴,骂道:“小妖妇,小贱人!” 那美姝“咯咯”直笑,立于船头上呼道:“表哥,你的两个客人好不难缠,我们姐妹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请了过来。” 冯践诺看得分明,心道:“这女郎方才那般高贵,怎的一见了盛君良这个狗贼,便也和一般小女子无异了?”回首却见陆通一动不动,双目睁得老大,十分怪异。冯践诺吃了一惊,又叫道:“二师兄!二师兄!”陆通还是一动不动,只有腮上的伤处还在渗血。冯践诺一时间怔住了,半晌才明白二师兄已经死了,不禁低呼了一声。 画舫到了岸边,盛君良不待船停稳,早已快步上来,来到船尾,哈哈大笑道:“七师弟,西湖风光如何?”冯践诺自知无话可说,哼了一声。那美姝道:“这位陆大爷说话十分糟糕,我听了气不过,便还了他一箭,不成想他竟死了。”盛君良道:“我二师哥人称‘一箭穿心’,他的箭上是涂了毒药的,唉,这不是自作自受么?”对冯践诺笑道:“我给你引见引见。”指着那美姝道:“这位是我表妹,芳名齐芷娇。”冯践诺两眼定定望着那美姝,点了点头,似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盛君良又道:“这几位妹子合称西湖六秀,都是又好看又厉害的女罗刹,你栽在她们手上,也不算冤枉。”跳回岸上,众人将沉船及冯践诺和陆通的尸身拉到了岸边。岸上另一人正是陈老蛋,走到近前,“嘿嘿”笑了一声,重重一脚踢在冯践诺的左肋上。冯践诺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冯践诺自知今日再难有好想,心道:“我今日死在这里,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忍不住轻轻发抖。齐芷娇见状,笑道:“你当真是老实人一个,十分难得。”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向冯践诺脸上摸了一下。忽见眼前黑影一闪,陆通的尸首从地上跳起,左手箕张,扯住齐芷娇右臂,拿住她“扶突”、“人迎”两穴,右掌一翻,从腮上拔下那只袖箭,抵在齐芷娇咽喉上,稍一用力,齐芷娇疼得“啊呀”叫出声来,一股鲜血便似一条蠕动的蚯蚓,顺着她的粉颈蜿蜓爬下,游进淡紫色的抹胸里。 盛君良大惊,抢前一步,叫道:“你快放下芷妹!”陆通吸一口气,森然道:“盛君良,你师兄这一手如何啊?”此时天空中虽是漆黑一片,但画舫中却是灯火明亮,灯光射在陆通脸上,清清楚楚地照见他腮上的血洞、绷起的横肉,以及双目之中那一股狠辣之气。陆通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冯践诺,冷冷道:“七师弟,把你的刀捡起来!” 冯践诺依言走到网旁,从中取回自己与师兄的长刀。陆通让冯践诺走近,右手一晃将长刀接过,架于齐芷娇雪颈之上。却在同时,只听“啊呀”一声惨叫,盛君良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原来陆通方才一晃之间,已将手中短箭射出,正中盛君良左眼,可怜盛君良风流潇洒,转眼间已成了独目公子。 齐芷娇惊道:“表哥!”稍一挣扎,陆通左掌五指内力透出,顿使她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陆通“嘿嘿”笑道:“盛君良,你说得不错,我这袖箭是喂了毒药的,现下你与这小婊子都中了箭毒,不知滋味如何?”盛君良疼得几乎站立不住,强笑道:“不错不错,平时小弟就对二师兄的武功佩服得紧……”陆通骂道:“臭小白脸,你不用跟老子来这一套,这一路上,你害得我们好苦,今日你陆大爷要是饶了你,我他妈跟你姓盛!”顿了一顿,哼了一声,目光停在陈老蛋身上,一字一句道:“今日这老贼羞辱了师父,七师弟,你去杀了他!” 冯践诺自十一岁入了师门,学艺已有八年,从未与人动过手。当下强打起精神,提刀走到陈老蛋身前,左手横在胸前,右手长刀一晃,一招七七四十九式“回风刀法”的起手式“清光潋滟”,向陈老蛋兜头砍去。陈老蛋一缩头,左脚一滑,斜开一步,一不小心绊上地下网绳,险些摔倒。冯践诺看准时机,长刀向陈老蛋当头劈落。陈老蛋见刀势凌厉,不能抵挡,忽然“嘿嘿”一笑,道:“尝尝老夫的毒酒!”口唇一鼓,“呼”的一口气向冯践诺喷来。冯践诺吃了一惊,刀势一缓,举袖遮住面目。却听“哗”的一声,睁开眼时,陈老蛋已跳入湖中,高声道:“盛小哥儿,六个丫头,你们珍重,老夫去也!” 陆通今夜装死计成,连自己也暗叹侥幸,想到此行所图,冷笑道:“盛君良,本来我与七师弟出门之时,师父交待,只要一夺回本门至宝玄铁匮,就将你一刀杀了,以清师门。今日我念在同门几年的份上,便亏欠师父这一回。你快把玄铁匮还给咱们,我便给你二人解药,从此以后,除非再不相见,若是再见到,那便放手厮杀就是。” 盛君良黯然道:“既如此,谨遵二师兄所命。”解开饰玉腰带,右手伸入袍中,悉悉索索掏了半天,取出一个黑色铁盒来。齐芷娇向那铁盒望一眼,流下泪来,低声道:“表哥,你交出玄铁匮,教主如何饶得了你?”盛君良打了个寒噤,却柔声道:“表妹,咱们不交出来,眼下便活不成了。” 陆通向冯践诺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正呆呆望着齐芷娇,不由得干咳两声。冯践诺回过神来,上前将铁盒取过,送与陆通查看。却见那铁盒老锈斑驳,长近一尺,厚仅四分,通物一体,似是没有任何可以开启之处。陆通用力捏了几下,点一点头,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忽然一支响箭从西北三里许升上夜空炸开,夜空中便开出一团绚丽的烟花。其时火药极难焙制,陆通、冯践诺一时又惊又诧,盛君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走到陆通身前五尺处站定,道:“二师哥,快些给我罢!” 陆通冷笑道:“我即刻便给你解药,盛师弟莫非信不过我么?”哪知盛君良摇头道:“我不要解药啦,你快把玄铁匮还给我!”陆通见他独目中寒光闪闪,吃了一惊,忙长刀一摆,沉声道:“你莫非不要命了么?” 盛君良惨笑道:“你若是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你也不会再要命了!”长刀狂风也似向陆通、冯践诺二人身上砍去。 西湖边宝石山下木墙竹瓦的一幢宅院中,传出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那男孩十二三岁,面色有些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见出聪慧。他穿了一件大人衣裳改成的灰布小褂,着一条绿布裤子,在小天井里跑得正欢。后面跟了一个约摸十岁的小女孩,弯弯的眉毛衬着细长的眼睛,一张红嘟嘟的小嘴笑得翘起来,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小牙。女孩跑软了腿,也未能追上男孩,反倒累出一头汗,干脆站在那里,噘着嘴道:“不追了,不追了,你跑那么快,成心不让人追上,有什么意思?” “吁”的一声,那男孩做一个勒住“坐骑”的样子,回头笑道:“骑上千里驹,四海扬名去。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一个黄毛小丫头,能跟我跑这么远的路,已是不易了。只不过,你没追上我,给那白鹅割草的事啊,还得你去啦。” 那女孩叹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来,抿嘴笑道:“那也不一定是我去割草,咱们说好以半炷香为限,你瞧瞧到了没有?”小手向着院落南角下的一株婆婆槐下一指。树下紫色小几上的青花白瓷香炉中袅袅燃着三炷香,只是燃去了三四分样子。女孩忽然伸出双臂,把那男孩的一条胳膊结结实实抱住,笑道:“怎么样?阿之哥哥,我说一到了时辰,我一定能追上你吧……” 那男孩一怔之下,醒过神来一想,果然她只说不追了,却并未让自己停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只好摇头道:“好好好,算我输了,我去割草。” 女孩放开小男孩胳膊,咯咯笑道:“骑上千里驹,给鹅割草去。男子汉大丈夫,了不起啊了不起。”当地俚语“鹅”与“我”同音,男孩正有气无处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眉开眼笑,乐滋滋放了扫帚,从大门后农具架上取了镰刀竹篓,便要出门。 男孩手指刚搭上门闩,忽然“咣当”一声响,院门被震得大开,跌入一个浑身血污的汉子。那汉子右手提了一把刀,刀已断了半截,左臂紧紧抱着一个铁匣。他看来伤得不轻,一跌进门,便不能再站起来,只是双目望着男孩,哑着嗓子道:“小兄弟,快……快……救我……” 男孩吓得扔了竹篓、镰刀,两只眼睛睁得老大。那女孩却回过神来,大声喊道:“爹爹,爹爹……”一边向屋中跑去。 屋内女孩的爹爹听到喊声,应到:“阿之,雪儿,你们又怎么啦?我哪里有闲心给你二人断讼官司?”但“官司”二字说完,便也愣住了。他站在厅堂口,怔了一会儿,三步两步奔到那男孩身前,一把将那男孩拉回来,望着那满身血污的汉子,吃惊道:“你……你是谁?” 这女孩的爹爹叫梅落,这年正满五十岁,祖上本是秦州有名的乡绅。他从小生性豪爽,喜好结交朋友,又不善经营田庄营生,一份偌大家业到了他手上,日渐衰败,他却照旧不理会。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正月,正在川中游历的梅落估计妻子将要分娩,便觅日返乡。不料还未到家,就听说家乡地震,梅落忧心如焚,急急还乡。到了家中,才知妻子及长子都已被塌房压死,邻人莫道安闻声寻救时,只从其妻怀中抱出一个刚满月的女婴。梅落典了田地,将妻子重新安葬了,无以为计,只好暂住邻人莫道安家。莫道安之妻也在这一难中丧命,惟有一子名叫之扬,刚刚两岁。 谁知未过两个月,莫道安一病不起,竟也离开人世。梅落怕东家催收地租,官府逼交赋粮,从此挑了两个孩子乞讨为生。如是者忽忽七八年,莫家遗孤莫之扬已经十岁,梅落小女梅雪儿也已八岁。梅落思忖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便寻思择地长住。这日来到西湖宝石山下,见其地民风淳朴,物产丰饶,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山脚下一处僻静地段搭了竹棚,今年搭舍,明年添屋,三四年之后,才勉强像个家样。此时梅落已年岁不小,加上不喜庄稼活,便学了一手编织竹篓篾箕的手艺为生。此后,做活换口粮之余,就教授两个孩子学学《诗经》、念念《论语》,从未想过如何打发岁月,日子却也一天天过去。莫之扬与梅雪儿虽不同姓,却情同兄妹。莫之扬颇有乃父之风,自小憨中见智,舍小顾大;梅雪儿却生性顽皮,聪慧伶俐。二人争吵纠缠之由,十有八九不是兄欺妹,倒是妹欺兄,梅落不得已只好时常给二人断讼“官司”。 且说梅落见院中猛然闯进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心中之惊,实不亚于两个孩子。强定下心神,把两个孩子拉到一边,问道:“你……你是谁?怎的到了这里?” 那汉子浑身浴血,身上衣衫已不辨原色,见有大人出来,双手叩地欠身道:“在下……在下武威人陆通,有事来到杭州,不料昨日在西湖遇上强人,请兄台救……”梅落吁了一口气,扶他到床上躺下,查看一番,道:“不得了,我去找个郎中来,若不及时治疗,恐怕极是危险。” 陆通松了一口气,摇头道:“恩人不必费神了。我这伤就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得。”用力吸了一口气,道:“恩人,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梅落本就是一个热心肠的汉子,想也不想便道:“客人所命何事?” 陆通欠起身来,从胁下抽出一个乌铁盒,摸了又摸,叹一口气道:“师父啊师父,弟子无能,却是尽了全力,你可不要怪我。”闭上双目,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他每呼吸一下,腮上的血洞就冒出一个血泡,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也不断渗血,莫之扬、梅雪儿毕竟还是孩子,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陆通叹息一会儿,睁开眼睛,道:“恩人,这个铁盒干系重大,它本是我广素派镇门之宝。在下想请恩人把它交给我师父倪云成……恩人见了他老人家,就说我……我是给三圣教害死的……” 陆通说完这句话,侧耳听了一会儿,沉声道:“不好,那些人定是看见我的血迹,跟着追来了!”目光闪动,显得极为害怕,身子一翻,已从床上跌于地下,跪倒道:“恩人,你快将这铁盒寻一个隐秘之处藏起来,千万不能让那些人得了去!”梅落双手将铁盒接过,只觉一沉,却无暇细想,抱着铁盒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自语道:“藏到哪里去?藏到哪里去?” 莫之扬上前一步,道:“梅伯伯,房后坡子沟有个石洞,谁都不知道,藏在那里如何?”梅落一拍脑门,道:“不错不错,阿之,你快将客人的东西藏在那里。”莫之扬答应一声,接过那个铁盒,却被那铁盒一压,险些摔倒。陆通望着他,道:“小兄弟,你须得仔细把这个埋好了,做好标识,以便我师父随你来取回。”莫之扬又答应一声,回头看了陆通一眼,只觉得陆通的眼神十分奇怪,似是有一丝狠毒,又有一丝怜悯,更有一丝不安。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只听陆通又道:“小兄弟,我师父叫倪云成,是广素派掌门,家住西凉永靖,你记住了么?”莫之扬默默一想,点头道:“记住了。”陆通道:“好一个小哥,你将这铁盒埋了,就去找我师父,我师父一定会赏给你好多宝贝。”莫之扬出了屋,径向屋后坡子沟跑去。梅雪儿本想与他同去,却怕客人加害爹爹,又从院门跑回屋,与梅落坐在一起。 莫之扬进了坡子沟,径直钻入一块大石后面,掀开一些断枝枯草,大石后便显出一个小小的洞口。莫之扬张望两眼,见没人跟来,便将铁盒抛入洞内,随即爬了进去。搬了几块薄石板压好了,拍拍手上的泥土,爬出来将洞口封死。快要到家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惨呼,正是从自家发出。莫之扬一惊,急忙向前跑。却听家中院落里砰砰啪啪,似是正有人剧斗,但数声响过,便停下了。跟着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陆二爷,怎么,你非要见识见识本教的手段么?”这人说话阴阳怪气,每说一两个字,就夹着陆通的一声哀叫。莫之扬暗道:“原来姓陆的说的那些人到了。”他忽然感到很害怕,放慢脚步,小心走出树林,向家中的院落看去。 他所处之地正是上方,院中的情景尽收眼底。但见院中一人骑着一匹白马,手里还牵着五六匹马,穿着一件儒生常穿的散袍,却梳了一个道士的发髻,戴了一顶道冠。仔细看时,他的散袍也与别人的不尽一样,胸前绣着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虎头图案。 莫之扬正看得惊奇,忽见一道白影一闪,屋内飞出一个人来,大鸟般向墙外掠去。那马上的散袍道冠人嘿嘿一声冷笑,右手一晃,甩出一根长绳,正好套在那飞出的人脚上,右臂一挽,将那人拽回,扔回院中。那人跌在地上,疼得惨叫连连。莫之扬这才看清此人正是陆通。 屋门一响,又出来五个人,与先前那散袍道冠人打扮得一模一样,后面出来的两个押出一个人来,莫之扬瞧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原来被押的不是别人,正是梅落。只见他口角渗着鲜血,衣裳也被扯破了。梅雪儿从屋中疯也似的跑出来,扑到那两人身前,哭道:“放开我爹爹,放开我爹爹!”却被一人手臂一挥,后跌出去。莫之扬紧咬住嘴唇,又见一名三缕短须之人负手在陆通身边走了一圈,一字一句道:“那玄铁匮藏在何处,你说是不说?” 陆通颈项一扭,怒道:“老子早就对你们说了,玄铁匮被盛君良那个狗贼拿走了,你们不信,老子有什么法子?” 莫之扬听陆通大声喝骂,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梅伯伯常说做人要有骨气,今日见了这客人的样子,才知道什么是骨气二字。”那道人一脚踢在陆通肋下,转头朝着梅落道:“他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一个铁盒子?” 梅落“呸”地吐了一口鲜血,道:“我听到院门一响,这个客人便跌进来,哪里见到什么铁盒子了?”话音刚落,押他的一名年轻道人叱道:“大胆,敢如此对姜堂主说话!”左掌轻轻一晃,梅落吃痛不堪。 梅雪儿爬起来从后面悄悄冲到那青年道人身旁,忽然抱住他右臂,张口咬落。青年道人低呼一声,飞起一足,梅雪儿便似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飞了起来跌到婆婆槐上,头下脚上栽下来,将树下的紫色小几撞翻,香炉掉落,一炉香灰正好灌了个满脸。她爬起来时,口唇上鲜血直流,大声哭道:“爹爹,爹爹!” 莫之扬看得心疼不已,想立刻前去与那些人拼命,却听梅落高声道:“雪儿莫哭,这些贼人不讲道理,见一个便杀一个,你哭有什么用?不如你远走高飞,自己逃命去罢。” 莫之扬心中一动,暗道:“梅伯伯如此大声给雪儿说话,其实倒是说给我听的。”胸中一热,一股热气冲喉而上,霎时泪水模糊。 那青年道人见问不出什么,眼睛一转,对坐在地上的梅雪儿柔声道:“小姑娘,你咬了我,我也不恼你,你告诉我,这胖子来的时候,是不是带了一个铁盒儿啊?不说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梅雪儿紧咬嘴唇,一边摇头,一边向后挪动。那青年上前一步将她抓起,作势欲挖。梅雪儿吓得两足乱踢,忽然右手一伸,一把向他脸上抓落。青年道人未料梅雪儿如此性烈,猝不及防,脸上顿时多了四道指痕,不由恼羞成怒,喝道:“小贱人,我摔死你!”右臂一扬,猛地往地下一掼。 却见人影一闪,那三缕短须的道人已于间不容发之际伸手拉住雪儿,平平掠出丈余,移形、拉人、卸力、站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停下来时,梅落的一声惊呼才刚好发出。那道人放下雪儿,移开两步,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婵娟堂冷堂主托我为她找几个苗儿,这小丫头虽是性烈,倒是个十足美人胚子。若是再让冷堂主调教几年,说不定能讨教主欢心也未可知。”捋捋胡须,手一挥道:“把她绑好了。”另一名黄面道人答应一声,将梅雪儿绑了装进一只口袋内,扔给骑在马上的那个道人。 陆通见有机可乘,解下脚腕上的绳索,轻轻向门外爬去。但那姜堂主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回手遥遥拍出一掌,仿佛有妖法似的将陆通一掌击倒。又对梅落一掌,梅落忽然大叫一声,仰天倒了下去。那六个道人翻身上马,姜堂主从马鞍旁抽出一个尺余长的小铁筒,对准竹屋一晃,那小铁筒中“嗖嗖嗖”窜出三枚火球,落在竹屋上,顿时“劈劈啪啪”着起火来。几个人打个唿哨,扬鞭驰马而去。 莫之扬醒回神来,发一声喊,哭着冲进院门,嘶声道:“梅伯伯!梅伯伯!”触目处尽是浓烟滚滚,耳中但听呼呼轰轰、毕毕剥剥之声,哪里能看清梅伯伯在什么地方?竹瓦木屋烧了一阵,轰然倒塌,一股浓烟扑面而来,他顿觉口鼻一窒,胸口处似是被人捅了一刀。咳了几下,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回 临绝境弱童悲前程 对菩萨孤女定终身 词曰:天也本无涯,望目极处,未始不是百姓家。可笑五体伏玉京,徒令王母笑掉牙。谁谓真?谁谓假?今秋落叶,翻作明春海棠花。争朝霞。 莫之扬再次醒来,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一时近,一时远,仿佛不在人间。他使尽全力,终于睁开眼皮,却又一下子疼得鼻子发酸,模模糊糊看见自己头上是一个淡黄色床帏,横杆上挂了个小弥勒佛,四周饰着流苏。他见自己居然躺在这么好看的一张床上,真是大大吃了一惊,咬一咬舌头,分明生疼,知道不是在做梦。 他慢慢转动着眼睛,见墙边的一张小凳上,坐着一个梳了小分髻的青裙姑娘,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姑娘半乜着眼睛,侧耳倾听雕花内壁里面的说话声。 莫之扬忙闭上眼睛。只听一个男子声音传进耳鼓:“我的好师妹,我怎么会害你?你也知道我二十年前中了齐庄主的三支蜈蚣针,年年要吃他的解药,方不至死,迫不得已去他那里走走,又怎会真和他一条心?” 听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啧啧啧,口口声声齐庄主,是不是看中了他那个漂亮丫头齐芷娇?我听了都觉得肉麻得紧呢。老蛋,我问你,你救出来的这个孩子,真的知道玄铁匮的下落?” 这妇人的声音十分好听,莫之扬却着实吓了一跳,眼前一下闪过那个铁盒。不晓得是什么宝贝,竟惹这么多人动心。 却听“老蛋”嘘的一声,悄声道:“花师妹,你别这么大声……官老爷再好,毕竟是三妻四妾,不是你一个人的。我陈老蛋心里只有你一人,却***只能偷偷摸摸来会一会。你再让我白跑一趟,可就太心狠啦。” 莫之扬暗暗道:“原来救我的伯伯叫陈老蛋,这名字也真是奇怪。”偷偷看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姑娘,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莫之扬正担心她叫人,却见她伸出一指竖在唇边,又指指眼睛,眼皮一合,睁开眼时,盯着莫之扬点点头。莫之扬明白她这是要自己继续装睡,便也点点头,合上眼皮。 却那听姓花的妇人柔声道:“傻老蛋,我怎会对你心狠?不是为了你,我怎会找个哑巴做丫环?除了你啊,我可是再没有一点秘密了。唉,当年若不是你好几年没了踪影,我又怎会嫁给罗而苏?我一生之中只有与你一起时觉得快活,你莫非不知么,偏说这些话来气我?” 花夫人说话时情意绵绵,便是莫之扬这旁听的小孩也觉得凄惋幽怨,陈老蛋听了更是心折,叹道:“唉,师妹,你老蛋哥好命苦哇。我每想到你与别人同床共枕,就仿佛被剜去了心肝一般。那罗而苏无德无能,凭什么天天搂了我的花师妹睡觉?呸,他祖上三代都是绿林里混饭吃的,到了他居然能做了官,呸呸,真***……这个……”接下来“唔唔”几声,似是被人捂了嘴。 莫之扬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那青裙少女正捂着嘴偷笑。过了一会,花夫人道:“老蛋,你也不用这样骂他,你给他戴了个绿帽儿,他哪里就风光了?”陈老蛋哼了一声道:“妹子,不是我说,若是我真的得了玄铁匮,你敢不敢从此跟着我?”花夫人叹口气,幽幽道:“老蛋,你怎么非要这样痴?你我这样常常相会,又有什么不好?” 陈老蛋道:“那怎么会一样?这玄铁匮可是江湖至宝,人称‘北铁南金西石东玉’,江湖四宝,以这玄铁匮为首。此次合该我走运,三圣教没得上这宝贝,却让我陈老蛋……这个……大约要得到啦。妹子,莫不是老天见我这些年潦倒,特地成全咱们?”花夫人笑道:“尽说痴话。这小孩子究竟知不知道玄铁匮的下落也还未知,怎么就知道那玄铁匮一定是咱们的呢?”陈老蛋笑道;“我亲眼见陆通抱着玄铁匮进了这小孩家,又亲眼见三圣教的人没找到宝贝,杀了陆通走了,这小孩若是不知道玄铁匮的下落,我还能叫陈老蛋?” 花夫人“咯咯”笑道:“好好,你是陈老蛋!老蛋蛋,心肝肝……”接下来声音吱吱唔唔,一时高,一时低,十分奇怪。莫之扬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看看那青裙少女,却见她满面通红,见自己睁开眼来,双目一瞪,又把食指竖在唇边,不过,这次有些凶恶,连两只小小的虎牙都龇了出来。 莫之扬自知理亏,慌忙闭上眼睛。却听“咣咣”一阵锣响,屋外远远有人高声道:“老爷回府啦,恭迎老爷!” 却在同时,雕花内壁中花夫人惊呼道:“明明说是查巡河道要十几日才回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别穿了,到地窖中穿也是一样。”陈老蛋又低骂了一句,又听花夫人自语道:“啊呀不好!”猛地拉开内室门,旋风般走到外室来。 莫之扬不敢动弹,花夫人到了床前。莫之扬吃了一惊,睁开双目,只见面前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子,衣着华丽,面容姣好,双目却尽是慌张之色。花夫人道:“你早已醒来了?”莫之扬摇摇头,花夫人不等他言语,提着他走进内室,拉开床幔,在床脚上一扭,“咯”的一声,床下地板上顿时翻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里面陈老蛋道:“怎的了,花师妹?”花夫人道:“接了!”将莫之扬塞进洞口,木板一翻,莫之扬顿觉四周一下子黑了下来。只听到外头一个男子声音道:“夫人,我回来啦!” 一人将莫之扬嘴巴捂紧,拦腰抱住,放在地上,轻声道:“嘘,小孩儿,不要出声。”莫之扬本心中害怕,此时为不引起陈老蛋疑心,答道:“这是哪儿?我死了么?这是不是阴曹地府?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陈老蛋轻声道:“你被烟火熏倒了,是伯伯将你背出来。咱们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好些坏人正在找我们,让他们发觉可就没命啦。” 头顶上屋门一响,蹬蹬蹬走进一个人来。花夫人连声道:“唉呀,老爷,你怎的回来啦?可让我高兴死啦。哑娟,还不快去给老爷倒茶来!”莫之扬暗道:“原来方才那位姐姐叫哑娟。”不知怎的,觉得这间屋子里处处透着邪门,不由得轻轻发起抖来。 忽然听上面“咚”的一下茶杯落桌,那罗老爷道:“花妹子,你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只男人麻袜?”花夫人低低呼了一声,旋即笑道:“老爷,我这十几年跟着你尽是享福了,连针线活也不会做了。这不,我让哑娟去找老妈子们要了个袜样,想照着给你做一双。”那罗老爷似是不信,道:“你当姑娘时会几招拳脚我倒是知道,几时听说你会女红了?哑娟,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接着听到一个女子嘶嘶哦哦之声。莫之扬这才知那哑娟是个哑巴,心道:“花夫人背着老爷做坏事,难怪她要找个哑巴当丫环。”他过去只知道富人家的丫环都很神气,今日才知丫环也是不幸之人。 花夫人咯咯笑道:“老爷这是怎的了?哑娟不过来了三四个月,又不会说话,你不要吓着她。”那罗老爷道:“你怎么偏偏找个哑巴做丫头?是不是哑巴很方便哪?”口气中已有些责问的味道。花夫人听了似是很来气,回敬道:“方便什么?什么方便?老爷,哑娟是三四个月前在咱家门口饿昏了的一个讨饭的,你不知道么?不是我一心向佛,常做善事,你能有那么好的福气连连升迁?”罗老爷似是自知理亏,叹口气道:“花妹子,谁让你早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呢?牡丹扎着根,那些蝴蝶蜜蜂什么的可是长着翅膀呢,我……当今圣上不知听了哪个混帐王八蛋的谗言,居然派遣御史查访外官。明日我要走,现下你给我饯个行如何?”接着听花夫人“哎呀”一声,娇笑道:“你呀,方才吓掉了魂,现在又急丢了神,让哑娟看见,有多不好?”罗老爷道:“哑娟,你先出去,不叫你不要进来,听到了么?” 莫之扬在地窖中听得清清楚楚,虽不完全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也懂了个大概。却觉得陈老蛋抖得更加厉害,正自奇怪,忽听花夫人怒道:“哑娟,让你出去,你到床下做什么?快些出去!”“叭”的一声,听来像是打了哑娟一巴掌。却在同时,莫之扬头上“咯”的一声,那块翻板顿时翻开,亮光照进了地窖之中。 莫之扬心中一惊,却听同时有三个人一齐发出一声惊呼。两声来自地窖之上,那是花夫人与罗老爷的;一声来自耳边,那是陈老蛋的。却听罗老爷霹雳般的声音在地窖口上炸响:“是哪个王八蛋?快给老子滚上来!” 莫之扬忽觉肋下一紧,陈老蛋将他双手一提送出地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见一个满面凶煞的黑脸大汉扬掌拍到。莫之扬但觉胸口一闷,左肋响了两声,平平对着一张小桌飞去,右臂“咔嚓”响了一声,痛入心肺。罗而苏“咦”了一声,花夫人叫道:“小心!”罗而苏一惊,听到脑后有兵刃破风之声,慌忙一斜身迈开一步,但还是慢了点,颈后“崇骨”穴一痛,已挨了陈老蛋一记达摩杖。罗而苏暴喝一声,霍然转身一掌向陈老蛋前心拍出。自陈老蛋一从地窖出来,“官老爷”与“心肝肝”仇人相见,不用问便都知大概,由是以快打快,性命相搏,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换了好几招。花夫人花飘香醒过神来,惊叫一声,脚下一点,右手五指搭住陈老蛋右肘,叫道:“老蛋,不要杀他!”陈老蛋一杖点不下去,回头怒道:“师妹,你帮着他么?”花飘香结道:“不是……我……”手臂一扯,将陈老蛋拉开半尺,却在同时,只听“呼”的一声,罗而苏一只手掌从陈老蛋面前晃过。罗而苏怒道:“花妹子,你居然向着这个狗贼?”左掌又向陈老蛋拍到。花飘香怔了一怔,一横心欺身插入两人中间,拦腰抱住罗而苏,回头叫道:“老蛋快走!” 陈老蛋“嘿”了一声,抄起桌子上摆的一具铜虎,砸破窗子,翻窗而出。罗而苏向前一扑,将花飘香甩在一边,一边越窗追出,一边道:“抓刺客!”前院中顿时有人高声道:“有刺客啊,抓刺客!” 花飘香呆了一呆,也越窗而出。 莫之扬吓得心口狂跳,及至一屋子人全部走光才想起疼来,不由得呻吟出声。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傻瓜,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啊!”从门后闪出哑娟,只见她脸上尽是幸灾乐祸之笑,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暗屉,从中取出一个锦匣,掀了几下未掀开,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跺下,那锦匣顿时裂成数片,从中掉出一本发黄的绢书来。哑娟俯身拾起,看了一看,放入怀中,对莫之扬道:“你怎么还不走?” 莫之扬不知这哑女怎的忽然会说话了,咬牙从破桌底下爬出,疼得脸色蜡黄,汗滴滚落,滋滋吸了几口凉气,道:“我的胳膊好像断啦。” 哑娟上前一步拉住莫之扬右手,道:“碰上你算我倒霉!”扯住便走。莫之扬手臂疼得入骨钻心,却不敢出声,只跟着她跑。哑娟对这后院再熟悉不过,领着莫之扬左钻右转,到了一处墙前停下。一个瘦脸家丁碰巧搜查到这里,道:“哑娟,你领的是谁?要去哪里?”莫之扬心道:“这下完啦。”却见哑娟双手比比划划打了一会儿哑语,忽然伸出二指,无比迅疾地向那家丁双目插去。那家丁双目剧痛,正要高呼,哑娟左手早已掀起他穿的铜钉护裙,蒙住他口鼻,右手一探,将他的腰刀抢过,照心窝直捅进去。那家丁四肢抽了几下,便不动了。哑娟拔出刀来,用力插进墙角砖缝之中,左足一点,右脚已踩在刀柄上,翻身上了墙头。招手道:“小傻瓜,快上来!” 莫之扬望望墙头,再望望刀柄,连摸到墙半腰的刀柄都不能,如何上得去?哭丧着脸道:“我……我上不去……”哑娟嗨了一声,骂道:“你不只是长得丑,还傻得要命,又笨得要死!”莫之扬羞愧无比,不敢看她,低下头去。却听哑娟道:“哎呀你这傻瓜,快抓住了!”莫之扬抬头一看,见哑娟已解下束腰长绸,一头抓在手上,一头垂了下来。莫之扬一抬右手,痛入骨髓,只好用左手紧抓长绸。不成想莫之扬双脚刚刚离地,便吃力不住,手上一软,掉了下去。哑娟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小傻瓜,你去死罢!”莫之扬自知无颜,悄声道:“好心姐姐,你快走吧,我……我……多谢啦。” 哑娟骂道:“谢你奶奶!”听到有人声向这边过来,愈发着急,忽然脑门一拍,道:“快咬住了!”莫之扬不假思索,左手将长绸抓紧,张口咬住,长绸一扯,牙关生疼,身子晃了几下,已被拉上墙头。 哑娟与莫之扬下了高墙,觅路向城南逃去。此时城中已到处有罗而苏手下家将已上街盘查,幸亏哑娟机敏过人,拉了莫之扬钻巷子、爬墙根,不一会儿到了城郊一个山坡。其时天色刚黑,二人在山坡上又爬了小半个时辰,见山路一折,显出一个黑黝黝的屋子来。哑娟放开莫之扬手臂,上前推开那屋子仅剩的半扇门,往里面看了看,回头道:“小傻瓜,进来罢。” 借着丛林中透过的些许薄亮,莫之扬看见屋内设了一个神龛,龛上端坐着一具神像,手持玉瓶柳枝,双目微张,脸含微笑。莫之扬瞧着似是观音,忍不住问道:“姐姐,我们到庙里来了么?”哑娟抬腿登上神龛,在莲花台下供桌上坐了,笑道:“这里叫慈云庵。听说原来住了两个尼姑,后来说是闹鬼,那两个尼姑都吓跑了。哈,真是笑死人了。”游目看了一遍,摇头道:“这儿可真差劲,连一块供果也没剩下。” 莫之扬听她说“供果”,顿觉饥肠辘辘,又加上手臂、肋下疼得厉害,摇晃一下,就势坐在地下一堆草上。“当”的一声,手臂碰翻了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见乃是一口铁锅,锅中有一大块肉,大半锅汤都倒了出来。哑娟跳下来,一把将那肉抓起来,凑近嗅了一嗅,道:“嗯,还没坏。咦,奇怪,这里怎么会有狗肉?”莫之扬已有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摇头道:“姐姐,这你就不懂了,‘热羊冷狗温牛肉’,狗肉凉吃更有味道。”哑娟笑道:“你倒晓得。”把那狗肉当中撕开,递与莫之扬一半,两人相顾一笑,各自埋头苦干。 那块狗肉分量不少,莫之扬吃完自己那一半,虽不十分饱,倒也差不离。抹抹嘴唇,见哑娟手中还剩一块,咽了口唾沫,哑娟瞧他脸色,冷笑一声,将那块狗肉塞在莫之扬手中,道:“吃了罢!”转回身,掏出火石、灯绒,将烛台上一截残烛点了,从神龛供台上拉下一块木板,“咔嚓”磕成四段,瞧了瞧长短,放在一边;又拽下一片又脏又黑的布幔,“哧哧”撕成几条,取了木板,向莫之扬走来。 莫之扬道:“你要做什么?”哑娟笑道:“我要把你这小傻瓜绑起来。”在莫之扬一旁坐下,道:“把你的臭衣裳掀起来罢!”莫之扬惊道:“你……你真要绑我?”哑娟见他害怕,不由眉开眼笑,道:“你又脏又臭,我才懒得绑你呢。不过,上官大姐心好,看不得瘸驴瞎狗,想给你接起骨头来,成不成?”莫之扬放下心来,疑道:“你会接骨么?” 哑娟并不作答,掀起他衣裳,伸手在左肋上轻轻按动,直到莫之扬“哎呀”一声时,方道:“就是这里了。”左掌按住他前胸,右掌从他后背慢慢捋过来,轻声道:“疼不疼?”莫之扬本来很疼,但听她说话温柔至极,浑不似方才那般模样,惊奇之下觉得疼痛也轻了,遂道:“不很疼。”哑娟笑道:“不错不错,真乖!”说到“乖”字时,双掌一用力,只听“格格”两声,莫之扬疼得失声呼出。哑娟怒道:“叫什么叫,已经好啦。你别动,我给你绑上夹板!”又恢复了那凶巴巴的模样,拿那两块木板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拿布条绑木板时,仔细在莫之扬前胸看了两眼,道:“那罗狗贼居然练成了铁砂掌力,幸亏他功力不深,不然小傻瓜就没命啦。”莫之扬见自己胸前有一块儿隐隐隆起,红艳艳宛如一只手掌模样,心里很害怕,但他怕哑娟小看,道:“哑娟姐姐,你怎的懂这么多?”哑娟摇头道:“叫我姐姐就行了,不用再加上哑娟二字。哑娟是罗家那贼婆子随便给我起的名字,那蠢婆娘也不想想,天下哪里有那么好的哑巴,既听得到,却不会说,呸,好事还能都让她摊上?”说到这里,气愤愤的,连布条也忘了绑。 莫之扬猜想她或许有什么隐秘之事,就不说话。过了半晌,哑娟长叹一口气,道:“这回幸亏让我逮住了时机,将我家的……我家的宝贝取了回来。娘啊,你若是知道女儿的艰难,也该……”边说边长叹了一声。 莫之扬听她这叹息分外沉重,想起自己家的事来,不知不觉也叹了一口气。哑娟听到他叹气,醒回神来,擦擦眼泪,将他放在草堆里斜躺了,道:“你躺着不要乱动。”莫之扬点点头,道:“多谢哑娟姐姐啦。” 哑娟瞪眼道:“怎么还叫我哑娟姐姐,我本名叫上官楚慧,楚楚动人的楚,聪慧伶俐的慧,比那哑娟好听么?”见莫之扬点头,笑道:“你是小傻瓜,不知道上官这个姓氏多了不起。我娘说啊,当今贵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庄严高贵,威震皇宫。那时候啊,可是好生了得。”侧脸看着灯烛,双目熠熠生辉。 莫之扬听她说得认真,不禁暗暗神往。上官楚慧幽幽叹了口气,道:“小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啊?”莫之扬听她问自己姓名,高兴起来,道:“我姓莫,复名之扬。” 上官楚慧笑了一笑,道:“今晚咱们就住在这里了。这几日罗狗贼与贼婆子一定在城中四处搜查,恐怕十天半月咱们都走不了。”一边说着,一边上了供案,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放入怀中。望着一闪一闪的烛苗,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这一静下来,莫之扬更觉得连吸气呼气都牵动伤处,好不难受。过了一会,忽然前胸犹如针刺一般,不是骨头断裂的那种疼法,吃了一惊,再静心觉察时,疼得更加厉害,不由道:“上官姐姐,我胸口疼得很,是不是狐精狸怪捉弄咱们?” 恰在此时,屋外不知什么小兽“呜欧欧”叫了一声。上官楚慧一激灵,跳到莫之扬身边,伸手在他额际一试,道:“你断了骨头,又受了惊吓,有些发烧啦。这可怎么办?”站起身来,在屋内转了两圈,回头瞧着莫之扬,又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胸腹之间似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来?” 莫之扬依言一试,果然如此,惊道:“上官姐姐,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上官楚慧重重“嗯”了一声,道:“你中了那罗狗贼的铁砂掌,我虽给你接好了骨头,却没本事给你疗治五脏的内伤。这内伤要是误了治,你将来怕是……怕是……好不了啦。” 莫之扬虽不知什么是内伤,但听她说得严重,更加害怕,问道:“那……那怎么办?” 上官楚慧想了一想,忽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接着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就知道问我,我怎么就会知道?我欠了你的么?” 莫之扬受她训斥,已不像方才那般不习惯,料知她在撒谎,道:“上官姐姐,你不要骗我,你一定有治疗的法子。”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法子给你疗伤?” 莫之扬正色道:“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本事的姐姐,你大约是不愿意给我治伤,便推说自己治不了,可你不会撒谎,脸上红红的,能骗得了谁?不过,你已经救了我一命,就是不给我疗伤,我也很感激了,撒谎可就不好啦。雪儿每次撒了谎,我就好长时间不理她;若是梅伯伯知道了,还要打她一顿。”想起梅落、梅雪儿,不由得好生黯然。 上官楚慧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眼神闪动,似是犹疑不决。良久,忽然顿足道:“小傻瓜,遇到你真是我倒霉,我哪世欠了你!”走到莫之扬身边坐下,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能给你治伤,不过我只能教你法子,要除去身上的掌毒啊,还得靠你自己。” 莫之扬心中一喜,却发愁道:“我……我什么也不会,怎么会除去掌毒?”话刚出口,“啪”的一下,脸上挨了上官楚慧一巴掌。莫之扬也不由怒道:“你凭什么打我?”忽见上官楚慧眼神似是十分悲伤之外更有十分幽怨,不由心肠软了,道:“上官姐姐,你不愿给我治就算了,就算我死了,到了阎王爷那儿,也只会说你的好话。” 上官楚慧怔怔看着他,忽然掉下泪来,喃喃道:“我的命怎的这么苦?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个小傻瓜?长得又这样难看?” 莫之扬听她屡说自己难看,心道:“我很难看么?以前我跟梅伯伯、雪儿乞讨时,人家常夸我眉清目秀,像个好人家的小公子,怎的上官姐姐偏偏觉得我难看?”但想上官楚慧说话做事处处与人不同,也就不以为奇,只闷闷地坐着喘气。 上官楚慧忽然道:“莫之扬,你听着,今天咱们在这里,不管这观音娘娘是泥胎也罢,是真神也罢,你当着她的面,给我发一个誓来!”说完走到观音像前跪倒,回头道:“你也过来跪下!”莫之扬犹豫了一下,见她说得严厉,忍痛爬起,走到观音像前,小心翼翼跪下。上官楚慧道:“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见莫之扬点头,哼了一声,面朝着观音像道:“观音娘娘在上,弟子莫之扬发誓:一生不负上官楚慧,待她真心实意,决不三心二意,移情别恋。若违此言,甘受天轰雷劈,狱火冶炼!”念完这几句话,垂下头来,嘤嘤哭泣。莫之扬见她哭得伤心,急道:“你莫哭,我发誓就是!”上官楚慧怒目道:“谁希罕!”哭声更大。过了一会儿,不见莫之扬发誓,抬起头来道:“傻瓜,你怎么不说?” 莫之扬虽是个孩子,也大概听懂了誓言中的意思,嗫嚅道:“上官姐姐,我……怎敢一生拖累……姐姐……又怎能说不负姐姐?” 上官楚慧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傻瓜,笨蛋!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我给你治伤?你既不敢,为什么还要学我上官家的‘四象宝经’?” 莫之扬道:“我没……没要学你家的什么……宝经……”上官楚慧扬手刚要打他,又气恨恨将手掌垂下,一字一顿道:“你不学‘四象宝经’,谁能治得了你体内掌毒?” 莫之扬蓦然觉得脑海之中嗡了一声,懵懵懂懂,也掉下泪来,道:“上官姐姐,你莫哭,我发誓就是!”眼望着观音像,正色说了一遍,除了自己多加了“姐姐”二字,可说是一字不差。上官楚慧望望他,忍不住“哇”地放声大哭,哽咽道:“娘啊,女儿在你面前立的誓,今日已应了:咱们家的‘四象宝经’,女儿没传给外人……” 上官楚慧哭了一会,从怀中取出那本黄绢书,道:“这是我家传的内功修习之法,叫做‘四象宝经’。喂,你识不识得字儿?” 莫之扬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有点光采之处,忙答道:“识得几个。梅伯伯以前教我念《诗经》、《论语》时,还说过我……我甚是聪明伶俐呢。”向上官楚慧望了一眼,却见她也正怪怪地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一经对视,莫之扬不好意思,忙傻笑一下,上官楚慧嘻嘻一声,也破涕为笑。莫之扬但觉她这一笑犹如急雨忽收,丽日放晴,说不出地明媚照人,不由得呆呆地道:“姐姐,你……你可真好看。”上官楚慧愕然叹口气,将那本黄绢书递到他面前。莫之扬左手接过,但见那黄绢书封面上乃是四个小篆,喜道:“姐姐,这是《四象宝经》,我识得呢。”抬手翻过封面,看清里面第一页的字画,不由得轻呼一声,道:“怎么是这些?” 原来书上第一页画了一个裸身女像,双臂下垂,两足并立,身上画了数条细线,说不出地怪异。莫之扬脸如热炭,慌忙把目光转向一边,连道:“我不识得,我不识得。” 上官楚慧扯住他右耳,怒道:“让你看那上面的文字,谁让你看图画啦?”拉他面对着那书页。莫之扬心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这虽是一张图画,我看见了,那也是非礼了。既已非礼,再非她一非有何不可?”见书页那女像下果然有数行蝇头小字,心下大定,念道:“奇正相克,阴阳互辅。男子阳刚,女子阴柔,惟我四象,刚柔相济。始于丹田,归于心脾,驱之劳宫,生之涌泉,川流不息,日月永滋。” 上官楚慧喜道:“你这小傻瓜果然没骗我。说来甚是丢人,我不认得几个字,以往练这四象宝经时,只是看了人像上的线条箭头瞎琢磨,这回有了你,咱们可以好好习练啦。”取过书翻开第二页,道:“这上面写的又是什么?” 莫之扬低头瞧去,见第二页上还是一张裸女像,不过身上却只画了两根线,从肚脐下三指处引出,一条顺左腿延至足底,一条顺右胸上伸至右臂掌心。细线旁写了许多小字,什么“丹田”、“膻中”、“会阴”等等。注文上写道:“集意念于丹田,叩齿二十,舌舐龈交,药津生焉,乃服。导至丹田,思日精月华设而为旋丹,徐徐为二,一引之驻任脉诸穴,不催不滞;一导其游督脉诸穴,遇‘肩井’而过,息于劳宫。若成,反习之。”莫之扬念完,上官楚慧喜形于色,道:“是么是么?原来是徐徐为二,难怪我以前练时总不大对头。那花贼婆子抢走我家宝经,误了我练习,不然我早就练成了,将她一掌打死,岂不甚好?”拉莫之扬在枯草堆中坐下,挨着他坐了,道:“这丹田、膻中、会阴等等,都是穴位名称。你记好了,我讲给你听。”当下一手指着书中画像,一手在莫之扬身上戳戳点点将诸般穴位,指点给他记了,嘱道:“你这些日子不能动,便熟记这些穴位,再将经文念熟说给我听。”见莫之扬点头,笑道:“小相公,你丑是丑了些,可人似乎不是太笨。” 当下,上官楚慧依了新法习练内功,莫之扬就着烛火翻看《四象宝经》。过了一会,残烛闪了几闪,便熄灭了。莫之扬便将黄绢书折好,放进怀中。耳畔但听上官楚慧鼻息均匀,似是连烛火熄灭也未发觉。 一轮下弦月不知何时升起来,透过蛛网虬结的窗子洒进室内,将上官楚慧半个身子照亮,半个身子隐藏在黑暗之中。莫之扬闻到她身上清香,怕自己又脏又臭碰着了她,悄悄向后挪了挪身子。他抬头看着窗外下弦月,暗暗道:“前几日这月亮还是圆的,梅伯伯望着月亮,给我和雪儿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却只是过了这么几天,那月亮便残了,梅伯伯也死了,雪儿也让‘三圣教’的那些恶人抓走了。”轻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又想:“上官姐姐为什么要装哑巴?为什么要揭穿陈老蛋、花夫人的秘密?又为什么让我发誓?”思绪纷纭,想之不清,却觉得窗外之月渐渐放大模糊,不知不觉迷糊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人轻轻拍自己的头。莫之扬一惊,睁开眼睛,见上官楚慧正定定望着自己,右手食指竖在唇边。莫之扬知她不让自己说话,便点点头。上官楚慧低声道:“有人来啦。”抱他在观音像后轻轻放下,道:“待一会儿来的若不是好人,我便一刀将他戳死。你可千万不要出声分我的神。”鼻子皱一皱,做了个鬼脸,轻轻跃下神龛,从靴筒中拔出一把湛蓝色的匕首,掩藏在那半扇门之后。 过了小半顿饭工夫,只听树林中一个男声唱道:“春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歌声断断续续,由远及近,中间夹着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和树枝折断声,一听便知是个醉酒大汉走来。莫之扬大是惊恐,轻声叫道:“姐姐,过来,藏起来!”上官楚慧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扬手做了个打耳光的架式。 那大汉浑不知破庵之内还有人,“砰”的一声将破门踢开,却被门槛一绊,向前扑倒。上官楚慧大喜过望,挥起匕首向那大汉后心猛插下去。孰知那大汉方才明明醉得不成样子,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低呼一声,猛地扑倒,就势滚出两个圈子,翻身跃起,大喝道:“什么人暗算南某?”这一声犹如霹雳猛炸,小庵内顿时嗡嗡作响,蛛网灰尘簌簌掉落。上官楚慧招式落空,抢上一步,举刀又刺。那大汉哼了一声,不避不动,待上官楚慧手中匕首距他前胸不足四寸时,猛地伸出左掌,搭住上官楚慧右腕,一翻一扭。上官楚慧“哎哟”一声,大骂道:“你这死贼,有种就杀了姑奶奶!”那大汉笑道:“分明是你要杀我,我杀你做什么?”伸指点了她肩井、周荣二穴,足尖一弹,又点了她足三里、环跳二穴,手一松,上官楚慧软绵绵跌倒。 那大汉打着火绒,往供台上照了一照,笑道:“把我那半截蜡烛点完了。”晃灭火绒,在枯草堆坐下,摸到铁锅,恼道:“怎的把我的狗肉全吃光了,连汤也不留下一些?”旋即又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好福分,我炖那狗肉时放了不少西域宝莲,最能滋长内力,合该你走运。”说完这句话,侧身躺下,从腰上解下酒葫芦,“咕嘟嘟”喝了一气,将酒葫芦枕了,不大一会儿,竟扯起了鼾声。 上官楚慧不能动弹,高声叫道:“你快解开我的穴道!”那大汉却恍若未闻,只管呼呼大睡。莫之扬咬牙摸下来,蹑手蹑足走到上官楚慧身前。上官楚慧小声道:“傻小相公,我被那酒鬼点了穴道。你先逃罢,若是我死不了,再去找你。”莫之扬道:“你说什么啊,为什么你救我时不一人逃走?”咬着牙慢慢蹲下,道:“我背你走。”上官楚慧眼睛一转,轻声道:“小相公,你怎么就知道逃?那酒鬼睡着了,你捡起我那把刀子来,轻轻走到他身前,一刀戳进他心窝里去,那时咱们想走想留,都可以了。”莫之扬摇头道:“他不像是个坏人,干么要杀他?”上官楚慧怒道:“你怎么什么话都不听我的?” 忽听“哈哈哈”三声大笑,那大汉翻身坐起,笑道:“不错不错,我说一个小姑娘吃不完我那一锅狗肉,果然有一个小傻瓜帮忙!”伸手从墙上抓下一块木板,咔咔捏碎弹出,悉数打到上官楚慧身上。上官楚慧“哎哟”一声,从莫之扬身上滑下来站在地下。莫之扬惊道:“他打伤了你么?”上官楚慧摇了摇头,轻声道:“他解了我的穴道。”知那大汉武功高明,十个自己也不是他对手,一时没了主意。 那大汉“咚”一声重重躺回干草堆中,瓮声瓮气道:“你们爱走爱留都请便,只是莫要再打扰我睡觉!”不一会儿,又呼呼扯起了鼾声。 外面又黑又冷,又怕那大汉醒来,上官楚慧只得扶莫之扬挨墙坐下,取了供台上的布幔,与莫之扬一起将腿、腹盖了。尽管那大汉鼾声实在太过响亮,还是靠在一起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太阳升出,薄曦消尽。二人忽听有人大声道:“痛快,痛快!”各各一激灵,睁开眼睛。昨夜三人虽是照过面,却没有看清相貌,此时见这大汉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颧骨奇高,唇上腮边乱蓬蓬长了许多胡须,身上穿的一件短袍破了许多处,腰上悬了一柄铁锈斑斑的大剑。看来他这一觉睡得颇好,脸色黝红,双目之中精光灼灼,两臂向外一伸,浑身骨节“咯咯”作响。上官楚慧知道这大汉身怀绝技,招惹不起,但她是天生的倔脾气,冷冷哼了一声,一个白眼丢过去,将头扭向一旁。 那大汉看到他俩,想起昨夜之事,笑道:“睡得可好?”莫之扬见那大汉虽是相貌粗豪,这一笑却十分友好,答道:“还不错,南大哥,你睡得好么?” 那大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南?”莫之扬道:“昨夜你说什么人暗算南某,那一定是姓南啦。”那大汉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哥贵姓?” 莫之扬长这么大,除了梅伯伯与雪儿,现下又加上个上官楚慧,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言悦色过,见这相貌奇异的大汉称呼自己为小哥,忙肃然道:“我姓莫。”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那位姑娘贵姓啊?”上官楚慧冷冷道:“姑娘没有贵姓,就是有也不告诉你。”那大汉听她说的话刺人,却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好硬的脾气,甚合南某胃口。”拾起地上铁锅,大步走出庵门。 上官楚慧少不得又“娘的”、“酒鬼”等等骂了一通,对莫之扬道:“小相公,你现下好些了么?能不能走?这酒鬼看样子是要赖在这里了。咱们就是走不了,也要另寻地方去住。” 却听那大汉笑道:“这屋子不小,你们为什么非要出去住?”端了一锅水走进门来,在墙边角一个旧灶上架了,拾些干草枯枝塞进灶内,打火点着,回头道:“何况我今日便要走了,你与你的小相公在这里支起炉灶过日子,也大无不可。” 上官楚慧见那大汉有取笑之意,不由得又羞又恼,正没好气,见莫之扬出神地望着那大汉,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那大汉瞧得有趣,笑道:“你们两人帮我烧水,我去找些东西,咱们好充饥。”又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莫之扬见那炉火将要熄灭,到炉灶旁添柴加火,瞧见锅中自己的倒影,映出一个满面灰尘的小男孩,头发焦黄,眉毛秃秃,嘴角耳轮起了许多小水泡,分明是个从草灰中扒出来的小土蛋儿。莫之扬知道自己是被那场大火烤成了这般模样,心想:“难怪上官姐姐一直嫌我长得丑。”不一会儿,只见庵内一暗,那大汉出现在门口,笑道:“今日咱们运气不错。”大步走进,将两只雉鸡扔到灶前拔鸡毛,不一会儿就拔好一只,抽出老锈斑驳的铁剑,将鸡脚、鸡头剁去,掏了鸡杂,扔进锅内,转头笑道:“你们俩只等着吃,不来帮忙么?” 上官楚慧哼了一声,转眼去看神龛上的观音像。却见那观音面含微笑,似是也在讥嘲自己,禁不住好生恼怒,摸起地上一块土坷垃,砸在观音像脸上,一边骂道:“你笑什么笑,很好笑是不是?” 莫之扬干咳一声,见那大汉又要另拔一只雉鸡的鸡毛,忍不住道:“南大哥,你瞧这锅不是很大,两只鸡不见得能煮下,不如咱们把这只鸡裹了湿泥,塞进灶内,等锅里那只煮好了,这只也就烧好了,两只鸡两个味儿,岂不甚好?” 那大汉笑笑,提了那只鸡兴冲冲走出门,不一会儿裹了一个泥疙瘩回来,塞进灶内,望着炉火,头也不抬地道:“莫小相公,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吃法?” 莫之扬道:“我梅伯伯带了我和雪儿讨饭时,偶然也能捉只鸟雀,梅伯伯便这样烧给我和雪儿吃。” 过了一个多时辰,锅中、灶中香味大盛。那大汉停了火,待热气淡了,端下锅来,从供台底下找了三个香炉,拿干草揩了,将汤分倒入香炉之内,招呼上官楚慧、莫之扬二人,莫之扬瞧瞧上官楚慧,拿手肘轻轻碰碰她。上官楚慧道:“要吃你去吃好了,不要管我!” 那大汉笑道:“这姑娘不饿,莫小相公,那咱们就吃罢。”从炉灰中扒出那只“泥衣鸡”,敲去泥壳,霎时香气四溢。但见圆嘟嘟一团鸡肉,金黄油亮,鸡毛已被泥壳拔得一干二净,不禁赞道:“好吃法!”将烤鸡扯开,一半递与莫之扬。莫之扬递给上官楚慧,上官楚慧看他一眼,重重吐口气,伸手接过,放在嘴边便咬,却“哎哟”一声叫道:“这么烫!”见那大汉、莫之扬都看着自己发笑,脸儿一扬,席地坐下,端起一只香炉喝了口鸡汤,道:“不吃又怎的!” 吃了一会,上官楚慧抹抹手,对那正猛灌酒的大汉道:“喂,我吃饱啦,有句话要问你。昨天晚上我要杀你,今日你却请我们吃饭,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大汉哈哈大笑,擦擦嘴,击节吟道:“世人千千万,识者一两千;三五成知交,余者皆泛泛。何况恩与仇,一了都徒然。君不见孤坟野鬼无处诉,莫不后悔好当年?” 这首歌的意思甚是浅显,莫之扬听懂了,上官楚慧也若有所思。莫之扬忽觉得心头一热,道:“南大哥,你唱得可真是好听。” 正在此时,忽听南山坡上“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呜呜”叫着飞上天空。那大汉神色一变,飞步抢出屋外。莫之扬、上官楚慧也跟了出去,但见天空中炸出一团五颜六色的烟花,留下一股青烟顺风徐徐向南飘去。 那大汉击掌笑道:“三圣教的狗杂种果然有些门道,知道南某在此,还敢来此滋扰。”转回头望着莫之扬,搓搓双手,似是在想什么事。忽然一拍额头,道:“有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小包,道:“你教了我一个吃鸡的法子,算得上是一技之师。南某无以为谢,幸好‘百草和尚’的黑玉续骨膏还算不差,治伤最是灵验。”将油布包塞于莫之扬,又道:“你娘子脾气不好,莫兄弟千万小心,我去了。”转过身长啸一声,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上官楚慧骂了几句,莫之扬道:“上官姐姐,他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要骂他?”上官楚慧瞪眼道:“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了?我的脾气不好么?” 莫之扬心道:“你的脾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很不好。”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含糊道:“其实一个人脾气好坏又有何妨?只要心地是好的,就行了。” 莫之扬见她又着恼,干脆一言不发。上官楚慧发作够了,道:“他给你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莫之扬笑道:“既不要他的臭好心,看他给的东西做什么?”上官楚慧却不生气,正色道:“小傻相公!这‘黑玉续骨膏’可是江湖人的宝贝,哪能这么容易就送人的?我看八成是那姓南的胡吹大话,骗我们两个没见识!”只见油布小包中是两片碗口大的蚌壳,揭开蚌壳,里面满满盛着乌油油的药膏,苦香气扑鼻而至。莫之扬道:“是不是?”上官楚慧点点头道:“的确不错。我舅舅被人打伤时,刘云霄叔叔便为他去求百草和尚,都没讨到这黑玉续骨膏。这姓南的给你这么多,可真是好大的人情。” 莫之扬笑道:“你既说这药膏金贵,就送给你好啦,你好拿了去给你舅舅治伤。”上官楚慧眼圈一红,叹口气道:“傻瓜!我舅舅早就不在人世啦,我非得要练好武功,把害我爹娘、舅舅的仇人一个个全杀了,方对得起他们!”说到这里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真见到仇人一样。 这药膏甚是灵验,上官楚慧每日给莫之扬抹一次药,抹到第七日的时候,莫之扬右手已敢屈伸。这几日之中,莫之扬嘴唇、耳轮上的水泡也渐渐好转,浮肿也渐渐消除,净手净脸之后,上官楚慧见他果然是个俊俏少年,那脾气不好的毛病也就改了许多。莫之扬按经文给她详解“四象宝经”,上官楚慧越练越觉得对路,对“小相公”更加一天一个看法。 又过几日,莫之扬已近痊愈。这日早晨,上官楚慧要下山,莫之扬道:“上官姐姐,咱们下了山之后,你要去哪里?”上官楚慧笑道:“我能去哪里?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莫之扬喜道:“真的?”却又忧道:“我要去西凉永靖,连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怎能累姐姐同去?” 上官楚慧正色道:“咱俩已在观音娘娘面前发了誓,从今以后,那便是自己人了,说什么客套话?不过,你要去西凉永靖做什么?” 莫之扬简略把陆通相托、梅落惨死等事对她说了。上官楚慧点头道:“答应人家的事,不管千难万险,也要做到。不过,这玄铁匮既是他们什么广素派的宝贝,陈老蛋、三圣教等又那般眼热,定是非同小可。咱俩须小心行事,若是走漏了风声,怕是要……总之是大大不妙外加万万不可。” 上官楚慧见他双目闪动着喜悦之情,心中一动,柔声道:“小傻瓜,你就那么愿意和我在一起?”莫之扬正色道:“当然啦,咱们是自己人嘛。”上官楚慧动容道:“你不怕我打你骂你?”莫之扬摇摇头道:“我不惹你生气,你怎会打我骂我?” 当下二人商议行路事宜。上官楚慧到观音娘娘身上、脸上刮了些油彩,和了香灰、鸡油在面容上涂了,用神台上的布幔胡乱缝了套衣裙,再将头发散开,乱蓬蓬挽了个发髻,拿树枝作簪子插好,笑道:“怎么样?能不能认出来?”莫之扬看她这一改妆,分明是个二三十岁的傻大姑模样,哪里还有上官姑娘的半分踪影,拍掌道:“上官姐姐好本事,连我都认你不出了。” 上官楚慧笑道:“咱们丑的变俊了,俊的变丑了,那罗狗贼、贼婆子和陈老蛋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咱们。不过,你可不要再叫我上官姐姐了,免得露了马脚。”莫之扬道:“那我叫你什么?”上官楚慧搔首道:“这个……你就叫我……叫我娘子好啦。” 莫之扬只觉得好玩,叫道:“娘子!”上官楚慧粗声粗气道:“相公,什么事?饿了么?我给你烧饭吧!”两人相对大笑,择路下山。 他们上山之时是为了逃命,下山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莫之扬采了一朵山花递给上官楚慧,上官楚慧在耳鬓上插了,却不仅没衬出花容月貌,反而更显得傻姑学俏,在一处小水潭前照了照,摇头道:“丑死人啦。”莫之扬却觉得她此时神姿仙貌,妙不可言,连道好看。上官楚慧也不与他辩驳,折了一段柳枝,边走边唱道:“山花开耶开,姑娘上山来。听说有庙会耶哎,可惜他没来。无奈下山去,捎一把黄花菜……” 两人从山上下来,已近晌午。进了杭州城中,在一家面馆打尖。那面馆之中已有一伙人饮酒,半遮了屏风,吃了不到三口面,便听邻桌一人道:“什么?你要去西凉永靖?那地方万里迢迢,你不是疯了么?”莫之扬、上官楚慧吓了一跳,各把一口面噎在嘴里,半晌才敢向邻桌看去。 只见那桌上坐了四个中年汉子,一个商人模样的绿袍汉子拿竹筷夹了片火腿肉,对一个瘦脸酱袍汉子道:“我劝刘师兄还是再斟酌斟酌,千万莫要叫兄弟们担心。”那瘦脸汉子道:“我师兄出了事,他的两个徒弟都在咱们地界失了踪,我怎能坐视不管?”那绿袍汉子问道:“到底是什么事?”瘦脸汉子摇头道:“唉,我大师兄做事一向周密,这次是什么事竟连我也不知道。”那绿袍汉子得了理,道:“实话告诉你罢,兄弟可是听说这事跟江湖至宝玄铁匮大有干系。”其余两人一齐点头。莫之扬吓了一跳,留神细听。 上官楚慧看清瘦脸汉子形貌,悄声对莫之扬道:“那个是我给你说的刘云霄叔叔。怎么他也要到西凉永靖去?”莫之扬低声道:“你不上前招呼一声么?”上官楚慧道:“你真是个小傻瓜。我只见过他一面,怎敢轻易相信?那玄铁匮既不是一般物件,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这一点啊,你可得跟我学学。”二人付了面钱,出面馆时见那三个人还在劝“天鹰水鲨”刘云霄不要去永靖。 两人将余钱去成衣铺置办了几身衣裳,出了城,先到了宝石山下,莫之扬见竹屋木墙已烧成一片灰烬,只有两只大水缸还完好无损,不禁又哭了一场,从灰烬中拨出两具焦尸,也辨不出哪个是梅落,哪个是陆通,只好一起合葬了。立了一块木碑,题道:“义伯梅落大人墓”,再哭一场,觅道而行。 两个半大孩子,又没有银钱,行路之苦,可想而知。第七日时,上官楚慧道:“咱们出来已经有七百余里地,那罗老贼、贼婆子的势力到不了这里了。娘哎,我可要换衣裳啦,这几日人家看我一眼,我觉得连脖子都红了呢。”寻一条溪水旁洗了脸,钻入树林之中,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个俊俏的少女。莫之扬笑道:“娘子……不对,不对,你又成了上官姐姐啦,这样可真好看。”上官楚慧笑道:“傻瓜!上官姐姐便是你娘子,你娘子便是上官姐姐,好看难看,你都要看的,知道么?不许抵赖!”莫之扬笑道:“若是你抵赖了呢?”上官楚慧正色道:“尽说痴话,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莫之扬见她说得认真,也不再辩驳,笑道:“我看人家娶媳妇儿,都是抬了花轿,吹了喇叭,一路热热闹闹。那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好不神气,哪像咱们这样子?”上官楚慧怒道:“我娘说‘花轿子,花轿子,抬了一个苦日子。’咱们没有花轿子,那过的一定会是好日子,你觉得不好么?”掬起一捧水,向莫之扬泼去。两人闹成一团,从溪边追到大路上。 忽听“吁”的一声,莫之扬忙转回头来向路上看去,但见眼前白影一闪,一匹骏马险些撞在自己身上,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却见一道黄影一闪,又一匹骏马从眼前驰过。那两匹马上分别乘了一名黄衫少年与一名白裙少女,都是十五六岁模样。他俩本在路上比赛马的脚力,跑得正欢,冷不丁从林中蹿出个莫之扬来,幸亏骑术颇为不弱,危急中缰绳一拉,双双从莫之扬眼前斜斜掠过,勒住坐骑,回过身来。 但见那少年剑眉星目,虽未成年,却已有了一些英武气概,背上斜插了一口镶了明珠的长剑,衣华人贵;那白裙少女弯眉俏目,回眸之间,尊贵妩媚,背了一柄皮鞘剑。两人调转坐骑,向莫之扬趋来。 莫之扬一时心下忐忑。上官楚慧从树林中追出,道:“小相公,他们撞着了你么?”莫之扬摇头道:“没有,我可能吓着了人家。”上官楚慧吁了一口气,拉了莫之扬便要拐进树林。 那黄衫少年在离二人一丈处勒住坐骑,冷冷看着二人,大声道:“小畜生,你瞎了眼么,万一让我的宝马踏破了你这颗破脑袋,那不是成心给我们找晦气么?”莫之扬是自小给人喝骂惯了的,尚不觉什么,上官楚慧却按捺不住,鼻子一拧,骂道:“你才瞎了狗眼!你们差一点撞着我们,我们没找你们的碴子,你倒你娘的有了理?别以为骑了个牲口自己也就成了牲口,就是牲口说话也比你好听些!” 黄衫少年冷不丁遇到这么个骂人祖师,一时慌了手脚,转头对那白裙少女道:“席妹,你看……”一张俊脸又红又急,似是连汗都要冒出来。那白裙少女目光由柔转狠,盯住上官楚慧,冷冷道:“这位姑娘嘴皮子十分厉害,不知手上功夫是否也不错?”脚下一夹,催马驰来,手中马鞭向上官楚慧面上抽到。上官楚慧见她来势迅猛,忙拉着莫之扬向后退去,却听“呼”的一声,那黄衫少年也扬鞭向他俩抽到。 上官楚慧见鞭鞘距莫之扬不及一尺,忙将他向旁边一扯,自己后背却结结实实挨了一鞭。上官楚慧骂道:“你娘的妈妈!”将莫之扬推到一边,拔出靴中匕首,着地一滚,到了那白裙少女马前,猛然站起,一刀向马眼插落。那白马嘶叫一声,头一摆,竟躲开这一刺。白裙少女跳下马来,反手取出背上长剑,剑花一抖,向上官楚慧刺到。上官楚慧一声不吭,侧身闪过,贴地扫出一脚。那白裙少女足下一点,避开这一扫,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剑托猛地一沉,剑柄向上官楚慧头顶磕去。上官楚慧冷哼一声,向后一仰,右足弹起,点向那少女胁下笑穴。两人拆了几招,那少女忽然脸色大变,“咦”了一声,弹开一步,惊疑道:“你是谁?怎会上官家的功夫?”那黄衫少年听了,低呼一声,道:“上官家的功夫?” 莫之扬跑上前来,对那两人道:“大路通天,各走一边,这路既不是你们家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走?有什么事不要寻我娘子的麻烦,冲我来好啦!”上官楚慧笑道:“小相公倒也义气,不过你只消在一旁看着就行了,打发这两个小狂徒,还用得着你的四象宝经神功?”她脾气虽十分泼辣,其实心思极为缜密,听这少年少女言语之中似是对上官家的功夫甚是忌惮,便干脆顺风扯旗。 那少年少女听了她说什么“四象宝经”之类,再见上官楚慧应敌之式正是上官家的独门招式,更是信了她的话。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俱收了长剑,相互看一眼,一齐点点头。转身上马,扬尘驰去。 上官楚慧二人受了气,更知要发奋用功。一路上上官楚慧便将吐纳之法说给他听。莫之扬用心默记,幸好他天生不笨,四象宝经的吐纳之法,俱都记下。 这一日近晌午时,丽日当头,虽只是暮春天气,但已觉得酷热难当。莫之扬解开衣扣,道:“娘子,你也解了衣扣儿么,这样就不太热了。”上官楚慧脸庞飞上一抹红云,骂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迈开几步,手搭凉棚向前望去,忽然喜道:“前面有个茶棚,娘的,还是老办法,吃了喝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十分喜悦。莫之扬顺着上官楚慧手指看去,只见前面二里余处,独独生了三株巨槐,槐树后面,搭了一幢朱漆茶楼,上下两层,似是已飘出绿豆粥与酱烩面的香味。莫之扬忽然道:“娘子,那两个……两个他娘的妈妈也在那里!” 上官楚慧道:“是么?”果见一白一黄两匹骏马绑在一株槐树上,其主人想必正在楼上吃茶。上官楚慧呸道:“你娘的妈妈!”忽然眼睛一转,侧脸对莫之扬笑道:“小相公,你不是说人家当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很神气么,今日咱们也神气一回,好么?” 第三回 假少侠大喝攀援酒 真金玉小吃闭门羹 词曰:狂风急雨,烟柳巷,泥当途。停车马目难睁,伞折雨未遮住。算来上天也轻薄,不恤游子苦。何必怒?且换湿履,酒家常来熟,三盏倾一壶。大雨天阻客,天哭我不哭。任它平地成川,孤峰成岛,鸾雁无落处。我自高歌和雨神,风声卷回老门户。不死石像化望夫,受惊忽而回头鹿。折我心弦如斯,岂责地怨天妒? 当下,二人加快脚步,向那茶楼赶去。及至快到近前,看见二楼临窗正坐了那黄衫少年和白裙少女,似是吃得正得劲儿。上官楚慧笑道:“天助我也!这两个他娘的妈妈自以为有多了不起,今日就让你们神气不起来。”拉了莫之扬快步上前。那茶楼早有迎客酒保出来,招呼道:“二位一路辛苦,可用些什么茶点?” 上官楚慧点点头,道:“来上十张大饼、五只风鸡,再装上一囊绿茶来!”解了肩上水囊,递与那酒保。那酒保唱了诺,安顿二人在楼下竹棚中坐了,不一会儿便将十张大饼、五只风鸡上齐。上官楚慧拿包袱包好,背在肩上,道:“快些去装水,我们要赶路呢!”一边斜了眼去瞧楼上的黄衫少年与白裙少女。那二人看见上官楚慧与莫之扬的土碴劲,相顾摇头轻笑,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上官楚慧低声道:“你娘的妈妈!”给莫之扬递个眼色,向那三棵槐树下走去。 上官楚慧走到树后,摸出匕首,将那少男少女骑的双马缰绳一并割断,飞身上了一匹马,探身抓住莫之扬后背提到另一匹马背上,向马臀猛抽一鞭,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撒蹄上路。莫之扬从未骑过马,险些摔下来,忙伏身抱住马鞍。上官楚慧催马向莫之扬追去。 他们这一番动静,引得茶楼中的客人一齐转头向他们看去。那酒保骂道:“臭小子,还没付我们钱!”上官楚慧回头道:“楼上那两个是我的徒儿,记在他们账上罢!”黄衫少年、白裙少女发觉坐骑被盗,飞身从窗口跃出,急急追来。怎奈他们轻功虽然不错,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两匹名驹。 上官楚慧策马从后面赶上来,笑道:“高头大马,是不是很神气?”莫之扬长吁一口气,道:“真是好吓人哪。”上官楚慧撇嘴道:“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你缩着脖儿,哪有什么威风凛凛的味道?两腿紧,上身松,左手屈,右手垂。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一见就知道是偷来的马。”莫之扬依言做了,果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笑道:“骑上千里驹,四海扬名去,妙极妙极!”说完这句话,忽地想起以往与梅雪儿骑竹马的情景,不由得有些黯然。上官楚慧瞧他脸色不对,道:“怎的了?”莫之扬叹道:“若是雪儿见到我骑着真马威风凛凛的样子,那该多好?”上官楚慧这几日已听他说过以前的事儿,也叹口气,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今后一定要找回雪儿来。 莫之扬、上官楚慧骑着马,一路上自然轻松了许多。天至傍晚,算算已行了三百余里路,不禁相顾大笑。又走了三二十里,道路一折,前面显出一片绿树青郭,薄暮之中分外引人。上官楚慧道:“到那镇子里看能不能把马卖了?”策马奔去。驶到近处,看清路口两株柳树下站了二十几人,忽然有一人道:“骑的是名驹‘黄膘’和‘雪里站’,肯定是他们!”一齐迎上前来。 二人吓了一跳,勒住坐骑,相互望一眼,均不明所以。却见为首一个二十余岁的白面劲装青年抱拳道:“来者可是金童玉女两位少侠?” 上官楚慧瞧瞧情势,含糊道:“我们二人路过这里,不知兄台有何指教?”那青年公子抱拳道:“不敢。在下田有水,家父得知二位少侠要来,特遣在下前来迎候。庄内已略备薄酒,请二位少侠进庄相叙。”他身后那十几个劲装少年,眼神俱都充满尊敬、羡慕之色。 二人不明所以,上官楚慧低声道:“怎么办?去是不去?”莫之扬摇头道:“娘子,我们还是离开这里为是。” 那田有水听到二人对话,竟有些情急,抱拳躬身道:“二位少侠若不进双剑庄,在下回去怎样向家父交待?” 上官楚慧笑道:“你怎样交待,关我们什么事?”拨转马头,就欲离去。那田有水足下一点,一个箭步跳在前面,张臂拦住二人,却立刻又抱拳躬身道:“现下天要黑了,二位少侠如果遇双剑庄而去,日后江湖朋友必然笑话我们双剑庄得罪了贵客。求二位少侠替我们想想,进庄吃杯热茶如何?” 二人愈发窘急,正在纠缠之时,忽听一人高声道:“适才田某杂事缠身,未能远迎,请二位少侠恕罪!”从庄中走出两个灰袍男子,均是四十六七岁模样。莫之扬看见灯笼上写着“双剑庄”三个楷字,心道:“这一定是练武的人家。真卖马给他们,恐怕价钱极是难讲。” 上官楚慧无计可施,只好调转马头。左首那个灰袍汉子笑道:“这位想必是玉女席倩席少侠了?” 上官楚慧猛然想起那黄衫少年唤白裙少女“席妹”的事来,敢情这双剑庄的人将自己二人误认为他们二人,不由暗暗好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抱拳道:“在下席倩,什么少侠二字,却只觉得是狗屁不如,哪值一提?” 那灰袍汉子一怔,心想:“她自谦也不能如此说。嗯,想来是年少有为,事事不同凡响。”当下哈哈大笑,道:“席少侠好爽快。那位想必是金童宁钊宁少侠啦?”莫之扬见上官楚慧已经冒认,当下也学了她的样子抱拳道:“小可宁钊,更是算不了什么少侠。” 那灰袍汉子颔首道:“二位少侠过谦啦。在下田秀,这位是舍弟田奇。”向右侧那位灰袍汉子一扬手,接着道:“在下兄弟十五年前受过二位令尊的仗义相助,收到席大哥的书信,得知少侠要去太原,特在此恭候。还请二位少侠莫要推辞,请进庄稍做盘桓。” 上官楚慧笑道:“二位叔叔如此费心,这个……却之不……不好。”下了马来。莫之扬心道:“上官姐姐再装样子也不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却之不恭竟能说成却之不好。”也翻身下马。可惜他骑术实在太过差劲,那马挣了一下,险些将他拖倒。田秀等都是练家子,见状不由得好生意外,愕然道:“宁少侠似是身体……身体不爽?” 上官楚慧心里早已将莫之扬骂了一二十句,眼珠一转,笑道:“前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伙强盗抢商贩的财物,便上前相救。可是那伙强盗仗着人多,竟敢与我二人动手。后来我们虽是把他们打跑了,宁……他也挨了强盗一记流星锤……”田秀田奇听得啧啧赞叹,道:“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真不愧少侠二字。有水、有粮,还有你们,以后可得跟宁少侠、席少侠多学着点儿。”那一班少年一齐躬身称是。 莫之扬暗暗好笑,见田秀、田奇侧臂肃客,便与他们并排而行。听上官楚慧又道:“还有哪,昨日我二人遇见一家人得了病,爹、妈、哥哥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哭啊哭,一问才知她家穷得连锅也揭不开,哪有钱给她爹爹、妈妈、哥哥入殓?我俩一摸包袱,带的银两不够买一口棺材,只好把剑给当了,帮那小姑娘订了三口棺材……那小姑娘可真是可怜……”她编着编着一下子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酸,倒真流下泪来。 田秀、田奇不由得肃然起敬,一齐叹惋。田秀道:“兵刃对于江湖人犹如身家性命,二位居然如此仗义,实在令田某钦佩。不知二位少侠的兵刃典当在何处?我叫有水、有粮带上银两,连夜赶去给二位少侠赎回来。”上官楚慧抹抹眼泪,摇头道:“那两柄剑我们当了,可是一点也不后悔,若是庄主去赎回来,虽然是一番好意,却是违我二人本意了。” 莫之扬见上官楚慧演戏比真的还像,不由得老大佩服。几人一路说话,不觉便到庄中,但见屋舍俨然,绿树成荫,路静人安,正是难得的好所在。街口一转,豁然开朗,显出一幢青砖碧瓦大门楼,石阶两旁各置一具八尺石狮,铜钉朱漆大门大开,门口至堂阶依次排了两排劲装少年,一齐欢呼:“恭迎金童玉女二位少侠!” 上官楚慧使个眼色,莫之扬忙上前一步,抱拳相谢,一边跟了田秀、田奇大步向堂口走去。及至过了内堂,但见屋高室亮,各种摆设古朴大方。莫之扬几时见过这样的世家,虽在上官楚慧一再示意之下,还是有一些拘谨。田秀吩咐家僮上了茶,寒暄几句,无非是“令尊可好?武功定是大有增益”、“十五年前相救之恩,没齿难忘”等等。上官楚慧甚是会东拉西扯,实在不能回避就嗯啊几声。 不一会儿,家僮禀道宴席备好,田秀起身道:“寒舍略备薄酌,请少侠移座用饭。”二人随了田秀、田奇出了厅堂,穿过廊檐,到了东首一间雅阁之中,田秀请莫之扬、上官楚慧在东首、南首坐了,他与田奇则在西首、下首相陪,斟酒布桌,陪侍得十分殷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莫之扬已觉面红耳赤,改饮茶水。田秀端杯道:“田某惭愧,还有一事要求二位少侠。”莫之扬心里一激灵,暗道:“麻烦来啦。”却听上官楚慧道:“田庄主客气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都不必说求字,但讲不妨。”田秀道:“席少侠真是巾帼英雄,丝毫不亚于令尊之豪爽仗义。”顿了一顿,沉吟道:“我听说六月初九是‘太原公’秦三惭秦老帮主的寿辰。说来甚是惭愧,双剑庄距太原虽不过千里,可是竟近兰乏芳、临泽而渴,无缘结识秦老帮主。此次二位少侠为太原公祝寿,可否携上犬子有水、舍侄有粮一同前往?”上官楚慧笑道:“我道田叔父说的是什么,这件事么,那真是他娘的……哈哈,自然好说啦。” 田秀喜道:“有水、有粮,还不快快谢过二位少侠!”田有水、田有粮长身站起,一起抱拳相谢。他二人站起来足足比上官楚慧、莫之扬高了一头有余,却不敢有丝毫不恭。 原来他们所说的“太原公”秦三惭,是江湖大帮“万合帮”的帮主。秦三惭现年八十有三,嫡传弟子一十二人,徒孙二百零九人,曾徒孙数以千计,连名将张巡都是秦三惭记名弟子。秦三惭本名秦钟肃,一生之中钻研武学、佛学,兼爱棋琴书画,所学虽杂,但造诣都颇深。秦钟肃六十岁时,回顾一生之事,只有三件令人惭愧:一是二十岁时因不满父母包办婚事离家出走,致聘妻范氏自杀身亡;一是四十岁时挚友道人七阳子病危,自己杂事缠身未能前去探望,七阳子临去时高呼“秦兄何在”;另一就是六十岁时养了一对鹦鹉,有一回小僮喂食时飞了一只,秦钟肃更加珍爱剩下的一只,谁知那只鹦鹉天天哀鸣,不吃不喝,过了几日便死了。秦钟肃想到这只小鸟如此有情有义,不由得惊惶不已,汗如雨下,自誓一生之中不善不义之事以此为止,并改名三惭,以誓永不再做虚妄不义之事。 秦三惭为当世武林的泰山北斗,江湖人物无不景仰。可惜他生性淡泊,不喜结交,江湖人物多以未能一睹“太原公”秦三惭真容为憾。那真的宁钊、席倩素为秦三惭所喜,三年前秦三惭过八十大寿,宁钊之父宁为民、席倩之父席安宾携二人为秦三惭祝寿,二人寿宴献舞,对练了一套剑法,秦三惭笑逐颜开,谓宾客道:“此二子不为金童玉女乎?”泰斗一言,二子遂在江湖上有金童玉女之称。 上官楚慧虽不知宁钊、席倩二人之事,对秦三惭大名却耳熟能详。这时见田秀说出这句话来,当即满口答应。田家父叔子侄大喜过望,连连赞莫之扬、上官楚慧二位“少年英雄,慷慨仗义”。 宾客各有所喜,不觉漏断夜深。更梆传来二响之时,莫之扬、上官楚慧均告乏。田秀、田奇亲自安排客人歇了,将田有水、田有粮唤来,仔细嘱咐此去要谦恭谨慎、小心周到等等,无须多提。 第二日,莫之扬、上官楚慧二人起床相见之后,忍不住挤眉弄眼,甚是欢愉。田家父子见了,更是心下欢喜。众人用过早饭,田秀拍拍手掌,一名家僮从侧门走进厅中,将一个长形托盘献于田秀面前。田秀揭去托盘上的红绸,却见其中并排着两口乌鞘长剑,古色古香,一看便知是宝物。田秀抖抖衣袖,取了长剑,对莫之扬、上官楚慧道:“这两柄剑乃同一玄铁所铸,一称取月,一称汲水。敝庄以双剑为名,便是妄存这对剑的缘故。二位少侠义薄云天,为一个孤苦女童,不惜当剑以助葬,这样的义举,实在让敝庄深感汗颜。今日田某将此二剑奉上,聊表寸心,幸乞笑纳。” 上官楚慧、莫之扬对望一眼,都觉得出乎意料。上官楚慧假意推托道:“这是你们双剑庄的镇庄之宝,我们怎么好随便拿走?”莫之扬却是真心推辞,摆手道:“田庄主,这怎么能成?” 田秀笑道:“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美人。请二位少侠千万不要推辞。” 上官楚慧点头道:“既是庄主一片盛情,这个却之……却之不好啦。”接过双剑,一柄递给莫之扬,将手中的那柄“取月”轻扣按簧,向外轻轻一拉,但听“铮”的一声,三尺剑锋上青芒滚动,寒气砭人,的确是罕见的利器。上官楚慧赞道:“好剑好剑!”收了剑向田秀道谢。 莫之扬也极想抽出剑来看看,暗暗里使劲抽了几下,只觉那剑鞘像是锁在剑身上一般,只好作罢。学着上官楚慧的样子将剑插在包袱中背了,躬身道谢。 田秀笑道:“二位少侠收了敝庄的剑,那是给足了面子。若是再说谢字,就让田某汗颜啦。”又唤一名家僮取了金锭二十只赠上,上官楚慧、莫之扬假意推托一番,也收下了。两人收拾停当,只见田有水、田有粮已装束整齐,站在一旁相候。四人出了厅堂,但见院中已备好了四匹马,莫之扬、上官楚慧骑来的名驹均已梳刷过皮毛,更显得神骏异常。田秀田奇少不得又客套一番,上官楚慧一一应付,翻身上马,抱拳道:“两位请回罢。”四人扬鞭策马而去。田秀、田奇目送许久,才折回庄去。 那田氏兄弟此次能跟着“金童玉女”二少侠出来增长阅历,甚感荣幸,不敢与莫之扬、上官楚慧并骑,远远跟在后面。上官楚慧转转眼珠,叫田氏兄弟上前去,她在后望望莫之扬,笑道:“他们的双剑已送给咱们,以后干脆改名叫双呆庄算了。”笑嘻嘻地从背后包袱中取出剑来,抚弄一会,叹道:“好剑,好剑。小相公,你不知道,这样的利器,可是花钱也不容易买到的。”顿了一顿,道:“对了,你方才连怎么拔剑都不会,真是丢死人啦。幸亏那双呆庄庄主没看出来,不然他娘的可是十分危险。”当下教莫之扬怎样按剑簧,怎样拔剑,莫之扬抽出剑来,兴奋不已。 二人骑着名马,背着名剑,包袱之中还结结实实装了二十只金元宝,心中之踏实,前途之光明,与初上路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田有水、田有粮两兄弟十分殷勤,住店、打尖、喂马等等诸事皆不劳两人费心,莫之扬、上官楚慧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享受,那滋润劲儿,比之平素惯享之人自是大不相同。不几日下来,肤色日见红润,“金童玉女”的少侠派头也与日俱增起来。 却说那真的金童玉女宁钊、席倩遇到莫之扬、上官楚慧这两个宝贝,丢了坐骑,气得在路上跳了半天,愤愤然交了饭钱。那酒店掌柜记着上官楚慧的话,硬说现下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什么演双簧、唱托儿戏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了,非让宁钊、席倩交了那十只大饼、五只风鸡的银子不可。二人恼羞成怒,少不得砸了桌子摔破凳子,给了那掌柜几个“火爆栗子”,想起宁为民、席安宾叮嘱的话来:“双剑庄田秀田奇兄弟与我两家一向交好,我们已写了书信给双剑庄,你们两个定要去拜访一下。”二人略作商议,寻人问清了道路,直奔双剑庄而去。 田秀、田奇送走莫之扬一行,正在厅堂之中品茶,忽听院外大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姑娘怎会是穷疯了来讹诈你们银钱?你狗眼看人低么?”跟着一个粗门大嗓的人叫道:“呸,你当俺是三岁小孩?连金童玉女你们也敢冒充!今天早上那宁少侠、席少侠才从咱双剑庄走的!嘿嘿,你小子要是说出门忘了带盘缠,咱们田庄主为人慷慨仗义,说不定还赠你二两碎银,像你们这般招摇撞骗么,咱们双剑庄除了给你们一顿臭骂,那是半个子儿都不会给的!” 田奇和田秀站起身出了厅堂,走出院中。宁钊、席倩一见他二人模样,知是双剑庄两庄主出来了,对田秀田奇躬身施了一礼,席倩道:“不知可是双剑庄田家二位叔叔?” 田秀田奇闻言一惊,相问之下,才知昨日的那两个金玉少侠可能是冒牌货,但又怕宁钊、席倩二人才是真的骗子,问话之间,少不得半信半疑,左右上下地试探。宁钊、席倩自小给人娇宠惯了的,扭身便走。田奇、田秀想要去追,又觉得面子终究不好看,两兄弟商议几句,均觉得事关重大,被骗子骗去镇庄之剑还是小事,万一有水和有粮兄弟有什么不测,那可真是不得了,急忙收拾东西,当日下午便也向太原秦府赶去。 宁钊与席倩又急又气,连日加快行程,只盼能在“小贼”前面赶到太原秦府,一路急赶,不一日到了太原。到得太原城中之时,已是掌灯时分。二人到城中最好的“悦宾客栈”开了两间上房,放了包裹,各略擦洗一下,锁了房门,来到秦三惭的长孙秦谢曾宴请过他们的“来福酒楼”。这酒楼饭菜花样果然不少,两人点了一碗乌鸡粉皮,一碗清蒸河蟹,一碗糖醋红鲤,还有三个凉盘。宁钊端了茶碗,慢慢吹着,一边看看四周,对席倩低声道:“席师妹,你瞧瞧。”席倩听她语声中有异,抬头望去,但见厅内六桌人之中虽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分明不像平常人,都带着兵刃;有些空手的腰间却鼓鼓囊囊,一见便知是缠了七节鞭之类的软兵器。一家酒店之中的客人全是江湖中的人物,这是极少见的事。二人相对望了一眼,暗中戒备留意。 却听“叭”的一声,南角桌上一人一掌拍在桌子上,叫道:“来来,小二把掌勺的师傅叫来,老子方才吃了这猪头肉,硬是觉得这猪头长得肥肉多,瘦肉少。又觉得这盘清炖母鸡硬是少长了几条大腿,若是长八条大腿五只胸脯,那定是增色不少。”他一边说,一边左一眼右一眼地在席倩身上乱瞄,说到“大腿”、“胸脯”之时,眼神更是肆无忌惮。与他同坐的那几个汉子一齐怪笑,有一个绿袍的黄脸瘦子道:“好啊,乌孙老大果然好见识,八条大腿,咱们一人两条,最嫩的还是归你。” 宁钊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那姓乌孙的大胡子道:“阁下说话能不能老实一些?”那大胡子听他叫阵,嘿嘿一笑,转头对那绿袍黄脸瘦子道:“嗬,范师弟,你瞧,那小子敢这样对咱哥几个说话。”那姓范的瘦子道:“见过拾粪的没见过找屎(死)的,这小子是不是活腻了?”“呛啷”一声从腰间将刀拔出一尺余长,又“锵”地一声插回去,摇摇晃晃地挥拳向宁钊下颌打到。宁钊没料到他说打便打,急忙左闪一步,那姓范的一招“举火燎天”落空,奇道:“咦,你小子居然能躲过老子的拳头?”踏上一步,左拳晃了半圈,又向宁钊面门击到。 只听“哎哟”一声,却是他这一拳不知怎的便打空了,左手落入宁钊掌中。宁钊冷哼一声,反手一扭,那范姓瘦子只觉得手臂“咯咯”作响,忍不住叫出声来。宁钊冷冷道:“阁下吃菜的口味好刁啊,不知是在下找死呢,还是阁下找死?” 那姓范的怪叫一声,将后背后贴于宁钊胸前,右臂一屈,将肘撞向宁钊右肋。却在同时,那姓乌孙的虬须大汉已奔向前来,叫一声“好小子”,拔出一柄青背鬼头大刀,向宁钊挥去,只听“叮当”一声,宁钊不知何时已拔出剑来,与乌孙老大斗在一处。他左手还是拿着范姓汉子的手臂,右手之剑忽伸忽缩,乌孙老大虽是全力进击,却丝毫未占上风。席倩手按剑柄,站在一边,冷冷望着方才与乌孙、范氏汉子一起的另外两人。那两人一个是三十六七岁的汉子,腰带上插了一对银钩;另一个是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只见到一脸红粉白铅,看不出年纪。 乌孙老大一路刀法行将使完,都给宁钊或避或挡,轻描淡写地接下,心中一横,凶性大发,嘴里呼呼喝喝,手中鬼头大刀大开大阖,一路向宁钊横劈直砍下去。忽然“哧”的一声轻响,乌孙老大左边一只衣袖被宁钊一剑划断,手臂也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顿时鲜血淋漓。席倩笑道:“宁哥哥,这招‘顺水推舟’原来你早已学会了,怎的不告诉我?”宁钊道:“你三个月之前便会这一招,我怎好在你面前卖弄?”席倩一笑,又道:“‘顺水推舟’之后,便是一招‘梅花三弄’,大胡子,我宁哥哥要在你右肩、右肘、右腕连点三剑,你可要小心啦。”那些在酒楼用饭的人早已站起身来,听席倩说话如清风拂琴,宁钊仗剑似匹练招展,又驻足观看。 乌孙老大骂道:“不是我范兄弟在你手中让老子顾忌,老子早就一刀劈死了你!” 宁钊傲然道:“便放了他!”左掌一推,那范姓瘦子身不由己地向乌孙老大和身扑去。乌孙老大见状,忙伸臂去扶,忽然想起席倩的话,怕宁钊趁机使出什么“梅花三弄”来,赶紧向旁边闪开一步,手中鬼头大刀一晃,舞了个圈子,挡在身前。却见眼前白影一闪,跟着右肩、右肘、右腕一痛,手中大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下。却在同时,只听一人笑道:“好剑法!那大胡子果然被弄了三弄,不过我看他不是什么梅花,顶多是根猪尾巴。喂,这位小哥,你这招改‘猪尾三弄’好不好啊?” 众人听得有趣,一齐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角落一张桌子上,两个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人生得尖嘴猴腮,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文士袍,正一手捋着颌下几根胡须,一手端着酒壶给对面另一人斟酒。这人一副落拓艺人模样,偏偏多嘴多舌。旁人不由得为他担心,但再看两眼,又一齐惊奇不已。原来他说话之际,仍在给他对面那人斟酒,奇的是那酒壶在他手中平平端着,壶嘴明明高过壶盖,酒液却从壶嘴之中射出,径注入酒杯之中。众人中不少是武林好手,均看出这人是以高深内力将酒逼出。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相当了得。内功练到高深之处,原可“藉物传力,隔山打牛”,但似他这般一边说话,一边以内力激射酒液,说发便发说收便收,则哪里能够?与他对面坐的是个大胖子,一身白肉堆叠得十分壮观,摇头笑道:“侯兄,你说的不对。”那瘦猴艺人奇道:“怎么不对?”那胖子微微一笑,一张口,桌上酒杯忽然自行飞起,被他一口咬住喝干,“啵”的一声,吐在原地,将一只鸡腿塞入口中,咀嚼几下,“咕咚”一声咽下,又去撕另一条鸡腿,似是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瘦子伸手压住他的右手,不让他将那只鸡腿塞入口中。那胖子手腕一翻,鸡腿脱手飞出,那巨大的头颅向前一探,一只鸡腿又被他咬住,只三两下,便不见踪迹。那胖子吃完两条鸡腿,意犹未尽,咂咂手指,笑道:“你说的不对,哈哈,实在不对。”那姓侯的瘦子急道:“朱兄弟,到底是哪里不对啦?” 众人正要听那胖子说什么,忽听席倩道:“好不要脸,想倚多为胜么?”众人心下一格登,一齐将目光转回,只见那乌孙老大一行四人站成一排,正一步步向宁钊、席倩逼近。乌孙老大右臂受了伤,鬼头大刀握在左手;那姓范的瘦子使一把窄窄的长刀;那扫帚眉汉子手持一双烂银钩;那艳妆女子使的却是一柄双刃吴钩剑。宁钊、席倩见对方摆出一副鱼死网破之势,不敢轻敌,两人使个眼色,双剑一碰,接着双剑分开,宁钊长剑外指右侧,席倩长剑内偏左侧,左手都捏个剑诀,两双眼睛瞧着面前四个敌人,便一动不动。众人见宁钊、席倩这一亮相,均暗赞一声。 别人大都暗赞,那姓朱的老汉却又开了腔,只听他咂咂嘴,慢吞吞道:“喂,侯兄,流云剑法中有没有一招‘双剑杀四鸡’呀?要是没有这样一招,不知道那俊小子与那俏丫头能不能取胜?”那姓侯的瘦子笑道:“怎么会有招‘双剑杀四鸡’?”胖子嗬嗬笑道:“不杀鸡怎能儆猴?”瘦子一张脸霎时笑容僵结,“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下。 旁人听了他俩的对答,又好笑又惊讶。原来那胖子所说的“流云剑法”在江湖中大大有名,乃是“长安双侠”席安宾、宁为民的成名绝技,据说能“以一挡十,以二敌百”,两人合用,便能形成剑阵,威力无比。这套剑法的威力到底如何,大多数人只是耳闻,未能目睹。只不过他们两位一向慷慨仗义,江湖好汉只要在长安遇到难题,找到二人门上,则无不得到资助。武林人物敬他二人舍弃名利、仗义疏财,提起二人姓名,往往大拇指一翘,称一声“长安双侠”。前些年又听说宁家有一子、席家有一女,虽然年纪轻轻,剑法已颇为了得。三年前太原公秦三惭八十大寿时,为二子赠“金童玉女”美名,那金童玉女自出道以来,连连做了几件漂亮事:挑了“通州四霸”、惩治“长江三鳄”,其事早已为人称道。众人听那胖子“流云剑法”云云,有几个阅历多些的便想:“长安双侠才会流云剑法,这少年少女怎么会使?莫非便是长安双侠的后人?” 乌孙老大等四人也是常走江湖的角色,只不过一向未遇见高手,才生了这些滋事的坏毛病。这时脑袋一转,四人一齐站下,乌孙老大道:“喂,臭……阁下可是姓席?” 宁钊道:“我师妹姓席,在下姓宁。”乌孙老大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叹道:“我说两位少侠年纪轻轻,剑法怎的如此出神入化,原来便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金童玉女。我们师父几年前上长安办事,险些病死,多亏‘长安双侠’相救。乌孙老大呀乌孙老大,你白生了一双牛蛋眼,却愣是个瞎子。” 宁钊、席倩本不愿与他们动手,这时见对方如此,也乐得收场。那四人自觉无颜,扔给掌柜一锭大银,足堪赔偿酒楼的所有损失,说了几句场面话,仓惶下了楼去。 席倩心想双方罢手其实是那侯、朱二人对话之功,又见两人各露了一手高深的功夫,猜想必是隐身于江湖的高人。这时整整衣衫,对那侯、朱二人施了礼,说道:“晚辈长安宁钊、席倩见过二位前辈。恕晚辈眼拙,不敢请教二位前辈高姓大名?” 那侯、朱二人“嗬嗬”一笑,道:“高姓大名如何敢当?两个老儿向来爱多嘴多舌,名叫侯万通、朱百晓的便是。”这二人口唇齐动,竟是齐声说出,便是两人的姓名,也是一同念来。看来两人如此答话不知已有多少回,恰似学子齐声诵书一般。 宁钊、席倩听二人报了家门,惊道:“原来是侯、朱两位前辈。”宁钊道:“席伯伯与家父常说‘蓬莱二仙’‘无所不通侯万通’、‘无所不晓朱百晓’大名,一向仰慕,却缘悭一面,不料晚辈竟在此得遇前辈,失礼之处,万望勿怪。” 侯万通道:“宁小哥儿、席小姑娘,方才你们两个那招‘双峰对峙’起手式妙得紧啊,难怪秦三惭老头如此看重。让我老侯来猜上一猜,六月初九是秦老爷子寿辰,二位小友是不是给他老人家祝寿来的啊?” 宁钊、席倩二人对望一眼,虽觉他俩称秦三惭“秦老头”很奇怪,还是点点头。朱百晓摆摆手道:“这个连猜都不必猜,侯兄号称‘无所不通’,与我‘无所不晓’齐名,怎的只这么点能耐?且听我朱百晓猜上一猜,其实不单是两位小友,这在座的各位都是给秦老头拜寿去的,是不是啊?”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环视厅内众人。宁、席二人素知秦三惭不喜热闹,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好生纳闷,也向众人看去。孰知其余桌上的客人面上一齐变色,纷纷站起身来,道:“店家,结账。”提了包裹、兵刃向门外走去。宁、席二人见众人不愿搭腔,更加疑惑。 却见一对青年男女走在最后,会了饭钱,那男的拉着女的右手慢步向门外走去。那女的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宁钊、席倩二人道:“喂,冯践诺,不知与他们两个的流云剑法相比,你的‘回风刀法’如何啊?” 但见这女子二十岁左右年纪,这回眸一笑,启齿一言,顿觉风情万钟,不可方物。宁钊虽是年纪不大,给她眼光一瞄,不知怎的竟然有些脸热。相比之下,与她同行的那个青年又黑又瘦,真不知两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席倩道:“这位大哥,你会‘回风刀法’,是西凉广素派的师兄么?”那青年更不回头,拉了那女子右手,向外疾步走出。 二人正在犯疑,忽听门外一人道:“宁钊师弟!席倩师妹!”宁钊、席倩闻声大喜,叫道:“是秦谢师兄!”名自答应一声,抢出门去。只见夜街上停了三匹马,三名骑客翻身下来,当先一人伸出双手,分别握住宁、席二人之手,一边大笑,一边摇个不住。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个头却比宁钊高了足足半尺,长得剑眉虎目,一张紫膛脸上虽生了几个疙瘩,却更增威武,正是秦三惭单传嫡孙秦谢。 与秦谢同来的那两人一齐上前一步,与宁、席二人施礼相见。秦三惭四十才得子,虽为其取名仲伯,却并未因之招来兄弟,反而仲伯英年早逝。及至仲伯之子秦谢仍是独子,三惭老翁深恐秦家血脉单线难传,便在六十五岁那年抱养了两个孤儿收为养孙,一名秦谦,一名秦逊,这年都是一十八岁,与席倩同年。五人厮见一番,秦谢道:“到了太原不赶快去给爷爷磕头,却在这里与人打架,爷爷知道了,看不打宁小子、席丫头的屁股。”宁钊奇道:“咦,你怎知道我们跟人打架了?”秦谢笑道:“这里什么事我们不知道!没想真是你们!” 席倩简略把原委说过,几个人又嘻笑一通,席倩忽地低声道:“秦谢师兄,今年爷爷过大寿,可跟往年不大一样哪,怎的这太原城中来了这么多江湖人物?”秦谢点点头,正色道:“咱们正有几句话要跟二位说,走,到了家中慢慢计议。” 第四回 传警讯有心避灾祸 扬大言无意惹麻烦 词曰:薄云疏星,四野憧憧影。虽是伴侣,奈何人无情。身边殷勤不知惜,那人一句便心惊。远看穷峰似仙境,怎识哀叹处,芳草如茵,满树红杏。多情,多情,偏生这般薄命。 五人到了悦宾客栈,宁钊、席倩让秦谢等三人在门外稍候,自去与掌柜退房。席倩去客房收拾包裹,宁钊认准自己的两匹马,告知店伙,自己去一侧的茅房中小解。 拐了一个弯出来,忽听一个女子道:“好啦,我只是说说而已,那姓宁的不过是仗着父辈的名头,论到真实本领,哪里及得上你冯践诺?”宁钊吃了一惊,听出正是酒楼中遇到的那个女子,好奇之心顿起,当下顺着一道花墙蹑手蹑足走上前,拨开花丛,探头瞧去。 半轮上弦月从金边云彩之中钻出,照清柳树旁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正是酒楼中遇见的两位。只见冯践诺摇头道:“齐姑娘,我知道你是想惹出些乱子来,好乘机逃走。只是,那玄铁匮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命根子,不拿你去见他老人家,我还怎么回得了师门?” 宁钊听了暗暗一惊:“玄铁匮?那是江湖四宝的头一件宝贝,难道竟在这二人手中?”想起江湖悄悄流传的秘闻来,“江湖四件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不禁一颗心怦怦直跳。 只听姓齐的女子低声一笑,说道:“你呀,点了我的穴道,我又中了你那二师哥的毒箭,怎么逃得了?再说,三圣教的人、陈老蛋和表哥见到我,说不定把我杀了,我为什么要逃?何况……何况……”说到这里,吞吞吐吐,迟疑不语。冯践诺问道:“何况什么?”齐姑娘道:“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你带我四处求医,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逃走?” 忽听那店伙道:“马牵出来啦,咦,客官,你去了哪里?”宁钊醒回神来,顺着花墙返回,钻出身来,接了马缰。见席倩已从客房中出来,两人出了客栈。秦谢见了宁钊牵的坐骑,奇道:“见过爱马的,总之是以宁师弟、席师妹为最。怎的那黄膘、雪里站连骑都不舍得骑?” 宁钊摇头道:“哪里是。”席倩嘴快,抢着将马匹被盗一事说过,秦家兄弟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都道等给爷爷祝过寿,非去找到那两个小贼夺回宝马再打他们个半死不可。 五人一路说话,不一刻到了秦府。但见偌大一幢府第,青砖碧瓦,古朴深重。秦谢与宁钊、席倩携手步入后院。到了客堂,小僮、仆役奉了茶来。秦谢道:“宁师弟,席师妹,我去告知七位师叔。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再去拜见爷爷罢。”宁钊、席倩知秦三惭一向早睡早起,当即点头答应。席倩道:“怎的好让师叔们来看我们?我们该与你一起去见众位师叔才对。”秦谢笑道:“一个一个去拜,你们的头也磕肿啦。何况总不如大家在一起热闹。” 秦三惭一生收徒不知凡几,真正的入室弟子却只有八个,其子秦仲伯英年早逝,其余七大弟子皆以“信”字排行,分别是韩信平、范信举、王信坚、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人称“太原七侠”。宁钊、席倩每次到太原,七位师叔都少不得指点二人几招剑法拳脚功夫。 谁知隔了好大一会儿,秦谢转回来,面色阴沉,神情犹疑不定,众人不由得好生奇怪,对望一眼,席倩道:“怎的?若是七位师叔也睡了,那不如也是明日一早去拜见罢。” 秦谢叹口气,道:“宁师弟,席师妹,不必等到明日啦。实在对不起,爷爷也不过寿了,二位好意,咱们秦家心领就是。你们今夜再去寻客栈住下,明日一早,便离开太原城罢。”打了一个手势,何管家走上前来,将一只褡裢捧给宁钊,道:“宁师弟,这一点银两聊作茶资。” 宁钊、席倩这一惊非同小可,面面相觑,半晌宁钊纳闷道:“秦谢大哥,这是怎么了?” 秦谢摇头道:“宁师弟无须多问,快快去罢。”宁钊还想再问,却听秦谢道:“何管家,你送送二位客人。” 宁钊、席倩虽一肚子纳闷,却已不好再问,道一声告辞,举步便向外走。秦逊道:“这些银两,两位带上罢。”席倩摇头冷笑道:“我们有的是银子,便是没有,难道在别处借不到么?” 出了秦府,但见长街上灯火稀疏,空无一人。宁钊道:“席师妹,不知悦来客栈大门关上了没有?”席倩跺脚道:“关上便关上,我们到了太原露宿街头,有人问起就说是秦家管不起客人一顿茶了,这样招待朋友,看他们脸还往哪儿搁?” 宁钊正要说几句劝慰之辞,忽听“呼噜噜”传来一阵马喷响鼻的声音,听来就在秦府大门附近,不由得提起神来,轻声道:“席师妹,你听。”席倩也侧耳听了一会,道:“怎的又是备车又是备马的,莫非要出逃么?”“出逃”这两个字说完,两人一齐吓了一跳,对望一眼。宁钊当下将马匹在就近一棵槐树上绑了,两人蹑手蹑足走回去,躲在一堵矮墙之后向外探看。 但见朦胧月色之中,秦府大门停了四辆大车,几十个人来回穿梭,陆续将一些箱子、包裹之类的放在车上。秦谢、秦谦、秦逊三人低声吩咐家人,不一会儿大车收拾停当。秦府上下此时都已熄了灯,想要看得再清楚一些却已不能。 忽见众人纷纷闪在一边肃立,两名汉子从后宅扶出一位老者来。这老者面如重枣,银发银须,隐然仙风道骨,却正是太原公秦三惭。他左边那人是二弟子范信举,儒巾挽头,腰间插了一对判官笔;右边那人是七弟子路信朋,五短身材,娃娃脸上已蓄起一丛黑须,显得又机灵又敦厚,背上斜背着一口短刀。众人都是面色沉重,一语不发。 秦三惭在大车前停下步来,默立一会,沉声道:“信平!”大弟子韩信平应声上前,秦三惭道:“我们走了之后,你也不要守这个家了。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分一分,让他们各自谋生去罢。”韩信平悲声道:“师父,您老人家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定当看管好家里,等信举、信朋服侍您老人家回来。”秦三惭轻声叹道:“回来?我这一走,恐怕是回不来啦。”韩信平“砰”的一声跪下,叩首道:“师父,您老人家万不可这样说。”其余六弟子、秦谢三兄弟等一齐跪下。秦三惭叹口气,道:“都起来。其实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走吧。”范信举上前拉开车门,秦三惭更不回头看一眼,上了车去。 便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一道响箭射上半空炸开,半空中闪现一团绚烂的火花。宁钊、席倩二人大吃一惊,但听秦府众人也一齐低呼一声。范信举沉声道:“是三圣教的朋友么?” 却听衣袂破风之声骤起,巷中墙后,树上地下,一下子冒出几十人来,俱是一色文士散袍,胸前衣襟上都绣了一只怪模怪样的猫头鹰。这几十人骤然现身,便像是鬼魅一般,说不出地诡异。为首的是一个瓦刀脸中年人,一只独目足有半枚鸡蛋大小,阴阴地笑道:“在下三圣教夜枭堂甘祈福,受教主所命,前来给太原公秦老爷子祝寿,惟恐误了正时,昼夜兼程,幸喜正是时候,不知寿翁贵体安康否?” 韩信平早从地上站起,抱拳道:“在下韩信平,幸会甘堂主。甘堂主大约是白走一趟了,师尊一向喜静,不受江湖朋友贺拜。甘堂主好意,在下师兄弟七人代师尊谢过众位弟兄,还请甘堂主代在下等向贵教主问安。” 甘祈福哈哈一笑,道:“秦老爷子喜欢清静,原是修为人士的通病。只是半夜出逃,这种喜爱清静之法么,在下见陋识浅,未免意外之至。”他手下那些人一齐怪笑。 秦三惭四弟子魏信志性情最是火爆,忍不住喝道:“你说什么?三圣教的狗杂种,你们要放狗臭屁,可得看看自己手上是不是有真活儿。”“呛啷”一声,将腰中的佩剑拉出来,刷刷抖了几个剑花,又“嚓”地一下插回鞘中。他这一手十分快捷,不过是眨一眨眼的功夫,众人未及看清,他的剑便已插回去。忽见他身侧一棵小树一截截折断,落在地上时,树干变成七八截小木柱。秦府这边众人一齐赞了一声。 宁钊、席倩二人在墙后看得明白,也不由得十分佩服:“这一招要是用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甘祈福击掌赞道:“好剑法好剑法,若是在下没有猜错,魏兄这样的快剑,一天总能砍三五捆柴禾呢。” 魏信志冷笑一声,脚下一点,到了甘祈福面前,喝道:“老子是不是只会砍柴?”长剑一晃便向甘祈福刺到,用的正是一招“一意孤行”。秦三惭因材施教,七大弟子所习武功没有一个相同。魏信志一向急躁,秦三惭便授以快剑,名曰“弩机十九剑”,意为每一剑发出,都似是弩机射出一般。 却忽听“咣当”一声,甘祈福向后退去,旁边跃出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小矮子,双手钹铙一合,便将魏信志之剑死死夹住。魏信志的剑快,甘祈福退得快,这小矮子的钹铙更快。在场中的人除了几个高手,余下的都觉得那小矮子本就站在那里,魏信志一剑本就是刺向小矮子的钹铙一般。魏信志奋力将剑向外拔动,但小矮子手中钹铙竟像是焊在一起,连拔几拔,长剑纹丝不动。甘祈福笑道:“柴禾卡了斧头,哈哈,那可是糟糕至极。”夜枭堂下众人又一齐嘲声大起。魏信志怒火中烧,左手指一挺,向小矮子双目插落。但觉双指一实,插入一个又热又粘的窟窿之中,正以为得了手,却觉得手指奇痛,这才看见自己手指插进的不是小矮子眼窝,而是他的嘴巴。猛一用力,将手指抽回,双指已经鲜血淋漓,奇痛钻心,食指前截红中泛白,的的确确是给小矮子咬去了一块皮肉。魏信志大叫一声,右手松了剑柄,一拳向小矮子鼻梁打去。小矮子早已一个倒翻躲了开去,三跳两跳,跃入夜枭堂人堆中不见了。 韩信平咳嗽一声,打个手势,命秦府两名少年弟子上前将魏信志扶回。他知今日恐有大事发生,当下更加慎重,清清嗓子,正色道:“人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敝门上下一向对得起江湖朋友,便不是同道的也只不过敬而远之,但要是真有人以为敝门好惹,那恐怕也只是一厢情愿。不敢请问甘堂主,到底意欲何为?”他声音虽是低沉,但字字清晰,众人听了,都觉得就像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 甘祈福也不由心中一凛,暗道:“武林泰斗的大弟子,果然有两下子。”打个哈哈,道:“咱三圣教自成一家,江湖上鼠目寸光之辈原本不识真神,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咱们这次到这里来,是受朋友所托,给秦老爷子捎个信儿的。” 韩信平“唔”了一声,说道:“甘堂主过谦了。江湖教义,原本各有其妙,谁是谁非谁正谁邪原本极难说清。只要识得公义二字,又何必强求人人赞同?” 甘祈福道:“那两个朋友给秦老爷子的是一首诗。喏,在这里了。”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条葛麻布片,旁边一人立刻晃亮了一个火折子,甘祈福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大伙嚷着去偷鸡。差了小二去望风,小二忽然打喷嚏。引来黑狗来咬人,跑了六个留了一。不要去东要去西,东边瘸狼披羊皮。——就是这些。说句实话,这首诗狗屁不通,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却怎么也瞧不出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许‘太原七侠’学富四五车,才高七八斗,倒能看懂其中妙义?”这人说话处处绕弯骂人,一有机会,不连讽带刺几句,实在舌痒难熬。 忽听车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信平,取来我看看。”韩信平将信取过,拉开车窗布幔,递了进去。只见车中亮起灯光,良久,秦三惭道:“多谢甘堂主送信之德,代小老儿向辛教主问好,你们这就去罢,小老儿不送啦。” 甘祈福一反气势汹汹之态,微微一笑道:“方才晚辈说了不少胡话,老爷子不怪么?”秦三惭道:“胡言之罪,正抵送信之德,两不亏欠,我不怪你。” 甘祈福对车中作了一揖,挥挥手,三圣教徒一齐转身举步,数十人竟悄无声息,不一会儿便走得干干净净。 秦府上下松了一口气。韩信平走到大车前,躬身道:“师父,启程么?”秦三惭却不回话,良久道:“三圣教行事如此神出鬼没,当真了得。匹夫之勇辛一羞不如秦三惭,说到御师之能,秦三惭却不及辛一羞了。”喟叹一声,道:“信朋,扶我下去。”路信朋拉开车门,秦三惭慢慢下了车,看看众人,又长叹一声,举步走向府门。 秦三惭这一声长叹,听在门人耳中,别有一番意味。原来三十年前,三圣教教主辛无敌横出江湖,自称武林第一人,打遍黑白两道,无有对手。遇上秦三惭,两人一场比试,掌法、兵刃、轻功三阵下来,辛无敌却均输给对方。辛无敌将此引为平生奇耻大辱,改名为一羞,以励雪耻之志。秦三惭这一叹,却大有感叹辛一羞门人强过自己徒弟之意,韩信平等无不汗颜。 宁钊、席倩但见秦三惭步履蹒跚,比三年之前又老了不少,若非亲见,谁会相信这样一个老人身怀绝技? 韩信平上前一步,道:“师父。”等秦三惭示下。秦三惭停下步,微微一笑,道:“三圣教知道我要走,官兵难道便不知么?”喃喃道:“除死无大事。秦某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全仗几个徒弟、孙儿排遣寂寞,生死之事,早就看破;若是畏罪潜逃,可就让人家瞧不起了。” 韩信平道:“可是,张巡师弟一番苦心,师父怎能……”秦三惭忽然双目一亮,精光陡然射出,厉声道:“信平,这事全是为师之意,与旁人何干?”再不说一句话,慢慢走入大门。秦府众人也陆续走回去,不一会儿,秦府宅院之中各房点起灯来,在这夜色之中,显得特别安静悠闲。 宁钊吐一口气,道:“席师妹,你看怎样?”席倩一双丹凤眼忽闪忽闪,银牙轻咬着下唇,一语不发。宁钊低声道:“原来秦爷爷出了……说不定是得罪了朝廷。朝廷要派官兵来,跟他们为难,这……大约是这样的,对么?”席倩哼了一声,道:“现今朝廷奸臣当道,你爹爹和我爹爹不也这么说?得罪了朝廷,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秦爷爷怎的不逃走呢?让官兵捉了去,那可怎样是好?”又道:“难怪,难怪。”宁钊顺道:“难怪什么?”席倩道:“难怪秦谢大哥让咱们走,他定是怕咱们受牵连,唉,我倒错怪他了。” 两人到槐树底下牵了马匹,一语不发,默默前行,不一会儿已出了太原城。 宁钊这年一十九岁,席倩一十八岁。二人自小在一起长大,两家大人又一向交好,早有媒妁之意。宁钊虽是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停在席倩脸上瞧她神情。正在暗暗盘算,忽听远远一人道:“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干什么?”跟着三条身影从西南山坡中掠出,向东蹿去。宁席二人吃了一惊,见不是冲自己二人来的,略略定心,但见那三条身影奔了数十丈,停了下来,小声叽叽咕咕,似是已追上了那两人,正在盘问。二人对望了一眼,点点头,循声悄悄掩去。 走了七八十丈,渐渐听清了他们说话。只听一人小声埋怨道:“乌孙老大,你他妈也真是条伢儿狗,耽不得半回闲。大伙儿都埋伏在山坳中等着跟官兵拼上一场,你却在这里享受风流快活。”另一人道:“皮三哥,也难怪啊,你瞧聂二娘那水灵灵火辣辣的模样,嘿嘿,要是跟你埋伏在一起,你受得了啊?”乌孙老大的声音道:“小心老子给你砍下来!”熊六道:“那我就找聂二娘,让她再给我赔一个。”一个女子声音道:“脑袋我赔得起,那个我就赔不起了。”这声音宁席二人日间在酒楼中听过,正是与乌孙老大在一起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原来她叫聂二娘。另一个沙哑的男子道:“妈的,甘堂主差遣咱们,那是看得起俺神虎门,咱们还能不拼命跟着干?”乌孙老大道:“不打紧,今日咱们四五百人聚在这里,若是能杀退官兵,保护秦老儿的安全,甘堂主一定少不了夸奖各位兄弟们几句,那‘咬断肠’的解药,也就会分给咱们了。”皮三道:“甘堂主已给秦老儿报了讯儿,让秦老儿连夜向东逃走。咱守在这里,不过是绊着官兵乱杀一场,别让官兵追上秦老儿就成了。”几个人一齐“哦”了一声。皮三又道:“因此上,虽然天黑,甘堂主还是让咱们人人带上面罩,咱们这就戴上罢,免得官兵来了慌手慌脚。”但见他们各各摸出一个黑色面罩戴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皮三道:“你们这些笨脑子可别忘了咱们的暗号。”乌孙老大道:“‘今天有雨’、‘去你姑姑’,不就是这样么?老子是风流了,却***没忘掉这样莫名其妙的暗号。” 宁钊、席倩从藏身处的一块石头后微抬起身,四处睃视,但见微风拂动树影,满山坡都似藏有人,又尽似空无一人。席倩低声道:“‘今天有雨’、‘去你姑姑’是什么意思?”宁钊道:“他们的暗号。”席倩点点头,忽然轻声道:“今天有雨?”宁钊不假思索,脱口应道:“去你姑姑。”席倩微微一笑,从腰间拉出一个面罩,道:“怎么样,咱们也瞧瞧去?” 不一会儿,二人收拾停当,相互瞧瞧,觉得没什么破绽,便顺着方才乌孙老大等人走过的方向悄悄走去。大约走了百余丈,忽见面前人影一闪,从树丛中钻出一个人来,对二人道:“今天有雨?”宁钊道:“去你姑姑。”那人道:“原来是自己弟兄。再不要走动了,官兵快要来啦。”说完便就地一卧,伏在一块石头旁。宁钊、席倩离他五六丈处趴下,借着月光一瞧,但见石头旁、树丛后、凹坑中全藏着人,十步一堆,五步一伙,俱都不言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前面一人轻声道:“嘘,官兵来了,大伙儿提起神来。”宁钊探起头来,侧耳聆听,果然路上传来军伍行进的声音。不一刻,连马嘶、咳嗽、铁器轻微碰撞以及军官小声喝斥的声音也都听清了。再过一会儿,路上渐渐显出队伍头盔、旌旗的剪影。当前十数名军官骑在马上,已到了近前。 忽听一名军官道:“停!”传令兵旗子一晃,高声道:“停!”隔了几十步远又有人喊:“停!”十数声响过之后,军伍停下步来,一时寂静无声。不知哪匹军马打了个响鼻,连喷过之后马唇合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清风拂过,几株油桐簌簌掉落了桐花。宁钊平时最喜欢桐花,这时竟不能拾来轻轻吹去尘土,愈发觉得后悔。忽然之间,脑海中闪过一道亮光,暗道:“席倩平日总不关心别人的事,今天怎么非要冒这风险?她只不过是怕秦谢大哥吃亏,虽然不能明说,但暗中帮上一点点小忙,尽一点点心意,也觉得很愿意。”跟着想起席倩每回说起秦谢时,两眼之中却是闪烁着少见的光采。这样一想,不由得心中发酸,跟着便侧目向席倩望去,见席倩正全神贯注等着这山野之中的不知名人物下令,一口气登时泄了。席倩觉得了什么,轻轻推一推他,他乘机捉住席倩手掌,握了一握,席倩却拽了几下,慢慢抽回。 正在这里暗暗纠缠不休,忽听大路上一个青年男子声音道:“宁少侠、席少侠,等一等我们!”这声音突如其来,宁钊、席倩一听吓了一跳,心道:“怎的是叫我们?”但听数匹马从城中奔出,往这边驰来。不一会到了近前,前面是两骑,后边又是两骑,一追一赶,一会儿从跟前驰过。宁钊、席倩略略看清前面两人的坐骑,都一阵惊喜,原来那两匹马正是自己二人失窃的宝驹,却不敢现身去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小贼一鞭一鞭落在心爱的宝驹上,心下痛极。 莫之扬、上官楚慧浑不知山坡上有个宁钊、席倩正在暗暗诅咒自己,但跑着跑着,忽见前面旌旗罗列,大路上正齐齐整整排着一支军伍,枪刀剑戟隐隐发光,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忙手忙脚乱勒住坐骑。田有水、田有粮两兄弟从后边赶上,田有水道:“两位少侠,咱们好不容易才到了太原,说好明早便去拜见太原公秦老掌门的,怎么半夜你们却又出城?”上官楚慧哼了一声,道:“咱们礼品也没备下一些,明天空着两手去见他老人家么?”田有粮道:“哥哥,我说宁少侠、席少侠肯定不是想扔下咱们两个吧,你还不信,说什么……”见“宁钊”一遍遍向身后望,也跟着望了一眼,忽然惊道:“怎么这么多的官兵?” 上官楚慧道:“秦老掌门名满天下,江湖之中人人敬重。若是只有几个宁钊、席倩、田有水、田有粮什么的来给他老人家祝寿,那还叫什么‘泰山北斗,人人景仰’?这几位军爷带了官兵来给老人家祝寿,那是平常得紧哪,你家想结交朋友,明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今夜晚了,咱们回城去罢。”四人掉转马头,便欲回城。忽听那军阵之中一人陡然喝道:“前面的人听了,沈将军有事问你们,快快转来!”莫之扬、上官楚慧等人怔了一怔,道一声:“去也!”策马便跑。却听嗖嗖嗖数十支羽箭从身旁飞过,那军官又喊道:“再不停下来,这箭便射在尔等身上啦!”四人做事虽一向没深没浅,这时却也知是小命要紧,一齐乖乖地停下来。上官楚慧道:“原来走路也犯了王法,娘的妈妈!”掉转马头,慢慢地迎上前去。 这时天空一片明澄,月光铺将下来,路上军伍更加壮观。十几员军官排在当前,身后旗幡上绣着沈、张等文字。其后人影憧憧,不知何几。一位五短身材暴牙突目的将军上上下下将四人睃视一遍,道:“你们几人深夜之中出城,见了本将军又鬼鬼祟祟地要跑,是做什么的?” 上官楚慧一边瞧着情形,一边暗想:“这些日子扯虎皮做大旗着实受用得紧。如今跑是跑不掉,待先报上秦三惭的名来,看看是不是奏效?”朗声道:“这位大将军,小女子方才见了?忝堑耐纾诺貌坏昧耍獬侵刑厝牙险泼乓笫伲忝侵啦恢腊。俊?br /> 谁知她这话一说,那些军官一个个脸色一变,一名瘦脸军官对那将军道:“沈将军,他们定是那老贼的党羽,先拿下再做计较,如何?”沈将军刚要发话,其身侧一名紫脸将军道:“慢着,咱们是去捉拿秦三惭,事不宜迟,与这些人罗嗦什么?喂,今日合该你们走运,快些让开!”沈将军冷笑一声道:“拿下了!”军队中霎时冲出十数人,挺矛张索,向莫之扬、上官楚慧等人冲来。 上官楚慧道:“娘的妈妈,快跑!”扬手一鞭,策马向山上冲去。莫之扬、田有水、田有粮不敢稍怠,也紧随其后。山郊之中乱石、树木颇多,四人拼命策动马匹,只盼望一进到树林之中,官兵不易追赶,就此断了捉拿之心。 那沈将军冷哼一声,对身侧的紫脸将军道:“张巡将军,依你看,咱们这一次是否能抓到姓秦的老儿?”张巡淡淡道:“咱们出其不意,应该万无一失。”沈将军笑道:“就怕有人顾念师徒情分,早就给老贼透露了风声。”张巡变色道:“沈将军是怀疑张某?” 这时山上一名官兵喊道:“不好,有埋伏!”接着黄脸小军官已对山上喊道:“陈参将、葛百夫长!”但哪里有人回声? 沈将军向张巡瞪了一眼,道:“弓箭手!”便要向山上射箭,正在这时,只听山上一人道:“别放箭,别放箭!”那黄脸小军官道:“是葛百夫长。”沈将军点点头,只见山上影影绰绰走下十数人,头上盔缨晃动,正是方才的十数名官兵。借着月光但见那些官兵甲带散乱,军袍不整,显然方才是经了一场恶斗。葛百夫长走在最前面,十几人鱼贯而行,上了官道走到近前。 张巡忽然惊道:“不对,其中有诈!”话音未落,忽听葛百夫长身后的一名官兵一声长笑,平地一掠,到了沈将军马前,半空中手腕一抖,三柄飞刀嗖嗖嗖射出。这人黑巾蒙面,独目灼灼放光,飞刀射出,更不回头,反手从背上抽出一柄长剑,向张巡刺到。张巡不及思索,舞动手中短枪,向那三柄飞刀碰去,三柄飞刀在短枪上刺出几粒火星,掉落地上。这时那蒙面人长剑已递到张巡喉前,张巡不及回枪格挡,忙一侧头,只听一声轻响,盔带被那人长剑割断,左颊也划破一道血口,跟着头盔掉在一旁。张巡大喝一声,掉转短枪,向那人一枪刺去。那人怪笑一声,伸手搭住枪头往下一按,身子再度掠起,右手长剑将刺到的几柄长矛磕开,飞出左足,将张巡身旁的黄脸军官踢落马下,右手之剑平平一递,又向张巡左肩砍到。同时但听“杀啊”、“兄弟们上啊”的呐喊声从山上响起,轰轰隆隆,不知多少人马向这边杀到。 官兵猝不及防,一时惊慌不迭,被冲成七八个小片。一众亲兵已将沈合将军团团围在中间,看情形他不会再有凶险。张巡松了一口气,心下稍安,高声道:“大伙儿别惊慌,不过是一小伙贼寇而已。亲兵点起火把,大伙儿围过来!”连喊数声,策马向沈合会去。沈合惊魂稍定,大声道:“张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巡道:“不知是怎么,待会儿抓起几个来问问。”沈合冷笑道:“不知是怎么,不知是怎么,嘿嘿,妙得紧哪。”张巡听他讥讽之意甚浓,只好假装不知,虎目睃视,去找那独眼的恶徒。 那独眼恶徒正是三圣教夜枭堂堂主甘祈福,他本来只想将官兵扰上一扰就作罢了,孰知官兵猝然受惊,竟不能抵挡,不由得大是兴奋,舞动长剑,或刺或挑,每发一招便有一名官兵受伤。甘祈福剑法高超,在三圣教中论武功算是一流高手,但出道以来,不过是常与人单打独斗,像今夜这样的混战,却是生平第一回,杀得性起,竟不能收,大声道:“‘去你姑姑’,弟兄们杀啊!”忽然“嗖”的一箭射来,忙一剑格开,孰知“嗖”的又一箭直奔面门而来,甘祈福双指一挟,正要扭头去找那射箭之人,第三支箭又射到,这三支箭一支接一支,鱼贯而发,这样一来,甘祈福再不能避过,右目剧痛,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跟着身上、腿上痛入心肺,摔倒在地时,已受了十几处伤。 张巡三箭连发,终于射中甘祈福,大声道:“围住贼寇,别让他们跑了!”策马冲出。 官兵这边见张将军神勇,也打起精神来,一齐喊:“抓住贼寇,死活不论!”官兵怯心一去,恢复了军威,情势登时扭转。忽见城中一队人马手执火把驰来,一人道:“沈合将军、张巡将军,许远来迟!”冲将过来。群豪这边情怯,纷纷道:“去你姑姑,扯乎。”向外围窜去。 张巡大声道:“兄弟们,别让他们跑了,抓几个活口!”官兵人声大振,向群豪反围过去。群豪见情势不对,大叫扯乎,三圣教徒抬了甘祈福,率先向山上逃去。群豪不一会儿跑了十之七八,余下一小撮被包围在路中,不一刻几被砍杀殆尽。剩下十数人跪在地上,缴械投降。 众官兵清点战场,官兵死伤七十六人;贼寇留下四十具尸体,另十二名伤者。沈合命兵士将活着的豪雄绑了,与许远及太原城中诸将略作寒暄,驱马查看活口。 官兵们早将俘虏拉去面罩,只见一个个不是垂头丧气,便是横眉冷目。沈合看得有气,抄起马鞭打了五六人,这才觉得胸臆之中气闷稍轻,看见先头出来使诈的那个少年也在俘虏之中,忍不住怒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擅使诡诈,大逆不道,先拉下去砍了!” 那少年正是莫之扬,今日糊里糊涂遇上了这档子事,如今见上官楚慧、田家兄弟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自己落了单,被官兵擒住,又惊又怕,听说要砍头,惊吓之余,横下心来,大声道:“我又没有犯法,你干什么要杀我?” 沈合怒道:“你还没有犯法!你们这伙贼党,个个死罪不赦!”许远道:“沈将军,贼众如此行事,必是早有预谋,留个孩子或许于审讯有利。”沈合哼了一声,道:“依你之意如何?”许远道:“先打入太原城中死牢,再作计较。”沈合点点头,道:“我奉安禄山大将军之命前来拘捕秦三惭那老贼,不过这事也真蹊跷,待大事办完,一定要查查怎样走露的风声。” 过了一会儿,沈合道:“张将军,反正你不便去擒那老贼,便带一百兵士在此清理,我与许将军去擒拿那老贼即可。”说罢便要下令。张巡忍无可忍,沉声道:“沈将军若怀疑张某,尽可说出来,这般拐弯抹角,连讽带刺,张某却难以生受!”沈合见他双目之中锐光闪闪,哈哈笑道:“张将军何必如此多疑?临行之时,安大将军还嘱咐我行事要多仰仗张将军,哪里会疑心自家兄弟?沈某说话一向随意,张将军若是见怪,沈合只好赔罪啦。”张巡冷冷道:“不敢。张巡听令在此清理,只待早闻佳音。” 沈合道:“秦三惭身为一派掌门,贼党众多,今日拿了他,其贼党必会伺机报复。若非许将军也是军伍中人,沈某也一样不会让将军涉险。”许远道:“原来如此,还是沈将军想得周到。”心下却暗道:“你还不是想抢头功!”又想:“这两年安大将军越来越不将地方官放在眼里,军中其他兄弟们也纷纷效尤,将相不合,其下更甚。不知皇上是否有所觉察?着实令人堪忧。” 当下,沈合布置停当。张巡留在城外,沈合、许远带军进发太原城。沈合不费吹灰之力便包围了秦三惭府宅,将秦三惭擒拿。其后人秦谢等人已不知去向,又擒拿其家人一十七名。 沈合心想:“人家都说秦三惭如何了得,连安大将军也一再叮咛我小心谨慎,可这老儿一不知逃跑,二不敢抵抗,本将军抓这老儿,直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可见流言终不足信。” 第五回 陷囹圄惶恐结挚友 遇奇缘诚心拜恩师 词曰:南国犹是百花闹,江北早已雪花飘。饥寒儿,衣衫褴褛,无心号啕。有耳听到俎肉声,没福得上汤半勺。早知风雅须有钱,才懂吃饭无依靠。屈原九问未问尽,今补十问问庄老。大同小康梦,枉随人逍遥。 莫之扬当日被官兵作为“贼寇”擒获,在太原军牢中押了三天,又与其余二十二名贼寇一道押解上路。途中沈合、张巡等人少不得将众“寇党”审讯数次,除莫之扬实不知情外,其余众豪竟也都一问三不知。沈合大为光火,连杀了三名俘虏。莫之扬日日提心吊胆,加上吃不饱饭,刚刚丰润的脸庞又凹陷下去,只有一对黑漆漆的眼睛似是更为忧伤了些。他日夜困在囚车之中,望着兵士排着长队,将二十几辆囚车押在中间,大家不停地走啊走。后来,有几名囚犯棒疮发作,更兼酷热难挡,相继病毙,囚车日见其少,官兵们的脾气却日见其大。 行非一日,这天走到一个小郡城,城中官员将官兵犒劳一番,休息半日,晚上时说要乘凉进发,又开始行进。不料走了不到三十里地,出来一伙豪雄要劫囚车。官兵一路辛劳,给闹了个乱七八糟。秦三惭让那为首的豪雄快快退去,不要再给自己增添罪名,那伙豪雄才退走。沈合大怒,一连两日不给众囚喝水,又有几名囚犯死去。莫之扬也奄奄一息,幸而第三日便一人分了一碗浑水,竟活了过来。这样一路受折磨,棒疮发作,高烧不退,昏死过去不知几回。到了范阳时早已人事不醒,当夜被拖进军牢,半夜醒来一回,又昏迷过去。 一个多月来他天天在囚车之中站着睡觉,这次竟得以躺下,次日醒来,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牢房中乱蓬蓬的干草,真是结结实实高兴了一场,轻轻翻转身形,草杆、木棒硌在伤口上若痛若痒,十分舒服,呻吟了一会,又呼呼睡去。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长长的一觉中,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好象是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树丛中,草地上点缀了杂色的各种花儿。梅伯伯兴冲冲地说道:“扬儿,雪儿,告诉你们一件喜事,今日我卖篾箕时捡了一只鹅蛋,今天中午啊,咱们就可以吃蛋炒韭菜啦。”雪儿道:“爹爹,干么要吃鹅蛋哪?咱们把鹅蛋孵出小鹅来养大,那不就天天有鹅蛋吃了么?”梅伯伯呵呵大笑,说道:“咱们又没有母鹅,谁来孵蛋哪?”雪儿道:“我来孵,阿之哥哥也孵。原来咱们住在那个山坡上时,不是见张婆婆就这么孵出小鸡来了么?”莫之扬也道:“是啊,梅伯伯,我们可以孵出小鹅来,小鹅长成大鹅,可以下很多蛋,那就再孵成小鹅,如此鹅生蛋、蛋孵鹅,到时候我们就有了成千上万只鹅,伯伯就再不用卖篾箕了。”梅落听了想笑,却不知为何没笑出来。 那只鹅蛋便因此保留下来。两个孩子缝了个小袋子,将它仔细装了,日日将它捂在胸口,不知过了多少天,竟真的孵出一只小鹅来。从此,莫之扬与梅雪儿多了一个朋友,给它割草、喂食。小鹅一天天长大,由黄变白,终于有一天能嘎嘎叫了。那只鹅越长越大,可不知怎的,总不见它下蛋。梅伯伯有一天说:“这是只公的,公的不会下蛋。”雪儿大为沮丧,噘了半天嘴,问梅落为什么公鹅就不会下蛋。梅落呆了一呆却也说不上来,似乎也很沮丧。可雪儿并不因此就不喜欢那只白鹅,还是象以往一样与莫之扬天天呵护着它。那年过年时,梅落说要杀了它,两个孩子一齐不高兴了,终于说等到明年端午节再杀,但到了次年端午,究竟又未下手,说便到中秋罢。 莫之扬、雪儿保住了白鹅一条命,高兴的不得了,便赶着它去外面的草地里去吃野菜。两人在树丛中玩了一会儿,忽听白鹅嘎嘎叫唤,莫之扬跑得快,先从树林中出来,却见到上官楚慧正拿了一根树枝放在一堆火上,那树枝上明明白白穿着那只鹅,不过,已经变成一团鹅肉啦。莫之拨怒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白鹅?” 上官楚慧本已拔出刀来,见是他,将刀放下,骂道:“傻小相公,你跑到哪去啦?”莫之扬想说“我和雪儿在一起”,却忽然觉得不见了雪儿,更想不起上官楚慧是谁,仿佛忽然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正在惊恐,却见上官楚慧撕下一块鹅肉扔给他,说道:“娘的妈妈,快吃吧!”莫之扬知道这是自己那只白鹅,不忍去吃,可肉香飘入鼻管,馋涎如同小河,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但觉入口荤香无比,索性一大口咬下去。 忽听一人“哎哟”一声,骂道:“谁他妈咬我的脚指头?是你这小狗!”啪的一掌打在自己头上,“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什么烤鹅、上官楚慧、绿油油的草地,一下子全不见了。 莫之扬揉揉双眼,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接着看见一人须发如戟,面如黑炭,两只血红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盯自己。莫之扬道:“我……”那人骂道:“**你娘!”又一个耳光搧在他脸上,打得他躺回在草堆之中。 只听另一人道:“算了吧,老二,这小子昏了三四天,我看活不了多久啦,也怪可怜的。”那黑脸汉子骂道:“大哥,你不知道,老子刚梦见进了花红院搂着小翠那个骚娘儿,却被这小狗一口咬在脚趾头上!”五六个汉子一齐哈哈大笑,有一个公鸭嗓子的道:“那是该打。***片片,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只有做梦才能见到女人,被他给咬醒了,还不要打啊?喂,二哥,那小翠好看不好看,屁股大不大啊?” 莫之扬这才有隙扭头去看,见七八尺见方的一座小囚牢中,竟横七竖八躺了加上自己在内的七个人。那六个人都是路上见过的,可是不知姓名。那黑脸老二一条生满黑毛的脏叽叽的腿放在自己脸旁,刚才的“鹅肉”,定是这位的臭脚丫子了。莫之扬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敢,便偷偷去看他们。 昏暗的囚牢中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户透进些许光线,照见一个鼻子特长嘴巴特阔的肮脏汉子正扯了公鸭嗓大笑。那黑脸“老二”搔着头皮道:“三弟,你倒把我问住了,***老子睡了那小翠七八回,好像还真的忘了看看她的屁股大不大……”另一个长了一双斗鸡眼的道:“那还用看哪,你摸过就该知道的。”那黑脸老二伸出手掌看看,道:“我想想。”其余几个人就一齐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手掌,等他快快想起来。公鸭嗓子老三的喉咙都等得上下乱动。 忽听一声暴喝:“你们吵什么呢?”牢门啪啪作响,一个又胖又凶的狱卒提着笞棒敲着牢门骂道:“你们这些死囚,都给老子老实些。”他这话刚一说完,牢内众犯便纷纷骂道:“你妈的狗杂种,老子们说笑几句就不行么?”“**你老***,你凶个什么?”“妈的片片,你爷爷就不老实!”那长斗鸡眼的骂道:“你爹老实你妈能生出你来么?去你妈的!”一口浓痰吐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那狱卒眉心。那狱卒恼羞成怒,喝道:“再嚷嚷老子打死你们!” 众囚更加大骂,有几个站起来扑到牢门口,拖得脚上铁链铛锒作响。那狱卒见黑脸老二抓着牢门铁栅前后晃动,操起笞棒对着他脑袋便打。却不料被他一把夺过,反手打中自己右臂。狱卒暴跳如雷,却不敢再上前,招呼一声,又来了两个横眉竖目的狱卒,两拔人马隔着牢门对骂。狱卒中有一个是当地族人,长得两撇往上翘的胡须,用自己的母语骂得颇为起劲,可惜狱中众人不知他骂的是什么。两拔人跺脚拍门,足足对骂了盏茶功夫。那异族狱卒去取了一根长木棒,前面缠了绳浇上豆油点着了从门中穿过来打众囚。众囚这下子不敢再上前,纷纷闪避。狱卒们占了上风,将木棒抽回去,不料一团棉绳正掉在牢房草堆中,登时起了火。众囚又叫又骂,一边拚命将火扑灭,牢房中更加热不可挡,烟雾呛人,众囚咳嗽的喘不过气来,狱卒得了胜,骂着笑着走去。众囚大声喊道:“拿水来,热死了!”可狱卒哪里肯听? 众囚又大骂了一阵,可不一会儿口干舌燥,连骂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各自寻了一个地方倚下歇息。 莫之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被那黑脸老二踢了一脚道:“不会离老子远点么?”莫之扬看看别人都占了墙角边的凉快位置,只好咬牙爬到方才起火的那个地方。一个约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囚犯道:“算了,算了,小兄弟,到这边来挤一挤罢。”挪挪身子,让出一块墙角。莫之扬好生感激,却不敢便去,他身旁那只公鸭嗓老三将身子欠了欠,道:“在这里罢。” 众囚歇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说话。莫之扬从他们的言语之中,知道他们前几天刚结拜了异姓兄弟,那大胡子是老大,黑脸雷公是老二,公鸭嗓子是老三,老四是个矮壮的大鼻子,长斗鸡眼的那个是老五,老六二十几岁的样子,现下虽然很脏,可似乎以前是个白面青年。不知怎的他们便又开始骂人,先骂狱卒,跟着骂官府,骂官兵。骂着骂着扯到老天爷头上,说老天也跟他们过不去,活活要把人蒸死。等把老天的祖宗八代也骂够了,都觉得有些累,一齐呼呼喘气。 不知停了多久,那大胡子老大忽然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啊?”莫之扬吓了一跳,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忙答道:“十四岁了。”黑脸老二“嘁”了一声,笑道:“小孢蛋子儿!”大家也都轻笑一声,喘着气枯坐。莫之扬见他们不再问,便闭上眼睛。 不料隔了不到一盏茶功夫(现在用一盏茶来度量时间,对莫之扬及众囚真是一种摧残,他们嗓子都快冒烟了),那大胡子又道:“小兄弟,你是哪个门派的,我怎么以前不认得你啊?” 莫之扬又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四下看看,知道问的确然是自己,才道:“我……我没有门派,我也不会武功。”众囚大笑,黑脸老二道:“你妈妈大腿,不会武功你惹官兵做什么?”莫之扬道:“我……我怎敢惹官兵?我和娘……娘从太原城中出来,稀里糊涂碰上官兵,便往山上跑,没想到不知给哪伙人擒住了,押下山来。那伙人跟官兵打起来,我娘……娘不见了,我就给糊时糊涂抓到这里了。”他想说“娘子”,但不知为何觉得不妥,便将“娘子”改作“娘”,心中不由得对这“娘”好生想念。 那大胡子老大笑道:“山上那伙人就在这里,我、他、他……他都有份儿。原来你们那天并不知情,我还以为是甘……嘿嘿,他们预先安排好的呢。”斗鸡眼老五道:“那天真痛快,妈的,我才杀了两个官兵,大哥,你呢?”大家纷纷报数,有的是一个,有的是三个,那老六报的是七个。大胡子笑道:“老六号称快刀小妞,果然是比咱们快些。”众囚又笑。 大胡子道:“小兄弟,你年纪最小,就当老七吧。”那黑脸老二急道:“什么,让这小狗也和咱们称兄道弟?”大胡子道:“大家都是落难之人,不一定哪天便要分开,便与他结拜了罢,多个小兄弟给老二抓抓痒痒捶捶背,也不会太差,是么?”斗鸡眼老五笑道:“你是说这个老二呢,还是下面的老二?”众人一齐怪笑,大胡子道:“去你妈的,尽你花样多。” 大鼻子老四道:“大哥说的不错,那几个狱狗说什么安大人忙完了他妈什么鬼丧,便要提审咱们,咱们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何必跟这小兄弟为难?”众人均黯然。黑脸老二道:“我说与老七为难了么?你他妈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咱们活一天,就应当高兴一天。我给你们唱个小曲儿听听罢。”众人听他将莫之扬叫“老七”,一齐发笑,老四道:“唱个十八摸听听。”众皆鼓噪。 黑脸老二登时来了精神,清清噪子,唱道:“一呀摸,摸到妹妹的房门前,妹子呀,你的门为何没有关;二呀摸,摸到妹子花床腿,妹子呀,你的房里怎么有股胭脂味儿;三呀摸,摸到妹子的花被被,妹子呀,我还当成是你的腿儿……” 莫之扬见他们不再看着自己,惊惧之心稍去,头又开始晕沉,便倚着墙壁睡去。那黑脸老二的小调与众人的喝采声恰似是美妙的摇篮曲。可正听到黑脸老二唱到“十二摸,摸到妹妹的鸡头肉”时,便听公鸭嗓老三道:“摸什么摸,摸***头呀,摸得老子心里难受。”老二的歌声戛然而止,莫之扬被这异样的静寂吓得醒转了来,见大家一脸沮丧,外面甬道中狱卒们大声嘲笑起来。 老六道:“对了,咱们新结拜了七兄弟,还没让他叫一声哥哥呢。来来来,七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大哥,大名单江,江湖上有名的‘八臂铁匠’便是,快叫大哥。”莫之扬叫道:“大哥。”大胡子单江哈哈大笑,叫声“七弟”。老六又道:“这是二哥,大名班训师,江湖上大大有名的‘拦路虎’便是,快叫二哥;这是三哥,大名卜万金,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金嘴老鸹’便是;这是四哥,大名方不圆,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驼象’便是,你瞧他的鼻子是不是特别一些?这是五哥,大名罗飞,江湖上大大有名的‘秃翅斗鸡’便是,你瞧他这双眼睛。”莫之扬依次称了“二、三、四、五”哥;单江道:“老六,你说咱们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岂不是欺哄七弟?”罗飞骂道:“老六,你好不缺德,糟蹋人么你?来,七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六子,他大名叫张顺,江湖人称‘快刀小妞’,说他要是洗干净了,跟个小妞儿差不多。”莫之扬连忙叫六哥。 张俊笑道:“七弟叫什么名字啊?”莫之扬想了一想,觉得他们以诚相待,便道:“我……小弟姓莫,名叫之扬。”老三卜万金扯着公鸭嗓子道:“十八摸唱得我心里发毛,不料七弟偏偏姓摸。”罗飞、班训师都大笑。班训师道:“有没有外号啊?”莫之扬摇头道:“没有。哦,对了,我……有个人叫我傻相公,傻相公算不算外号啊?”班训师道:“你***算什么相公?不过,再加上一个傻字,却也听了顺耳一些。”单江道:“二弟,你动不动就乱咬人,莫非‘拦路虎’要改叫拦路狗么?”班训师不敢与他顶撞,辩道:“但七弟这外号确也难听了一些。” 单江摸摸胡子,说道:“这外号有何不好?我念过几天书,知道‘傻者,诚也’,换句话说就是老实厚道。何况今后咱们都以七弟相称,什么名字啊、外号啊,统统不要叫了,是不是啊?” 众人一齐道:“正是,大哥。”单江道:“咱们七兄弟排行已定,今日在这里行八拜之礼,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这话一说完,想想“同年同月同日死”颇不吉利,但众人却都已围过来,一齐跪倒。莫之扬跟着他们拾了几根麦秸插了,对磕了八个头。心想:“我既与他们拜了兄弟,他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竟觉得十分欢喜。 忽听牢门又敲的当当作响,那黑而胖的狱卒提了一只木桶,木勺敲在铁栅栏上,叫道:“吃食啦吃食啦!”狱中七人小声骂道:“这畜生!”却不敢与饭过不去,名自从草堆中扒出一个脏乎乎的钵子来,捧到铁门之前。那狱卒给每人扣了一勺糟米饭,骂道:“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倒***享受,老子喂肥了你们,就一个个宰了。”斗鸡眼老五最喜欢斗嘴,笑道:“有一头黑猪长够四指膘了,先宰了他才对。”那黑胖狱卒骂道:“你这厮臭嘴!”挥木勺敲他脑门。老五脑袋一闪,将木勺抓住扣在饭钵上,笑道:“老子骂你你还给老子多盛一勺饭,好孝顺的野儿子。你妈是谁啊?”那狱卒夺回木勺,骂道:“我妈是你奶奶。”老五笑道:“我爷爷又老又丑,还长了酒糟鼻子大麻风,你妈居然肯跟他睡觉,也真难为了她。哈哈!”众囚齐声怪笑,一边各捧着饭钵找墙跟坐下。 老大见莫之扬空着手,冲狱卒道:“长官,这位小兄弟没有饭钵。”那狱卒正在气头上,骂道:“这小王八羔子小小年纪便不学好,饿死算了。” 老大想了一想,忽然道:“长官,我知道你们的头头想问我们什么事,你给这小兄弟拿个饭钵来,盛上饭,我就给你说江湖四宝藏在什么地方。长官立上一功,必会飞黄腾达。”那狱卒喜道:“真的么?你们这些死囚说话,老子如何敢信?”老大道:“你不信便算啦。”那狱卒想了一想,转去寻了一只饭钵,给莫之扬盛了饭,问老大道:“好啦,我给他饭吃了,你快说罢。”老大笑道:“你也不想想,我真知道江湖四宝在哪里,还用在这里坐牢么?你让我说你妈的头么?你这蠢猪!”老三道:“不是说***头,是说***片片!”狱中众人放声大笑,莫之扬也笑得热泪盈眶。胖狱卒见上当,又气又恼,骂道:“好啊,明天你们别想吃饭了,饿死你们这些死囚犯。”一边把牢门敲得啪啪作响。隔壁牢房中忽然有人大喊道:“兄弟们,他们那边开饭了!”于是,甬道中充满了其他犯人的大呼小叫,那狱卒又嚷着“吵什么,这些死囚!吃食啦吃食啦!”提着木桶给别的牢房送饭去了。 老五今日多得了一勺饭,便给众人一人拨了一筷子。莫之扬喉咙疼痛,虽肚子饿得要命,但吃了一半再也张不开嘴,剩下半碗便送给舔碗底儿的黑脸老二,黑脸老二喜出望外,连叫“好七弟”,一边拚命往嘴里扒饭。吃完了饭,有几个到牢门边的便桶里大解小解。大家今日吃得饱了一些,脸上都漾溢着幸福的笑容。黑脸老二道:“七弟,二哥吃了你半碗饭,心里过意不去,教你几手功夫,略表心意如何啊?” 莫之扬浑身疼痛,但见他兴致勃勃,只好道:“二哥愿教,小弟自然想学,只不过怎么好意思学你的武功?”黑脸老二道:“自家兄弟不说这些。”莫之扬站起身来,见大家或倚或坐,都兴致勃勃,也就来了兴致。 黑脸老二道:“你二哥最擅长的是一套‘伏虎神拳’,别人叫我‘拦路虎’,其实***该叫‘拦路打虎’才对。伏虎神拳一套三十七招,一招之中或是三式,或是四式,总共是一百二十二式。来,我教你第一招第一式:‘黑塔束腰’。”脚下一踩,立个马步,两掌慢慢屈握成拳,忽然“啪”的拍一下自己左右胯,开声吐气“嗨!”双拳前伸,成抱钟之式。然后对莫之扬道:“你来试试。” 莫之扬前些日子已跟上官楚慧学了些马步、箭步、冲拳之类的基本功夫,当下依老二之样学了,不过他嗓子疼痛,那一声“嗨”也就不如何响亮。黑脸老二赞道:“哦,是了是了!这‘黑塔束腰’劲由腰发,讲究的是塔基稳如山,塔顶韧如蛇,塔腰挺得住,出拳重如铁。来,第二式‘当头棒喝’。”右臂猛伸由上直掼而下,左臂屈肘向外格去,右拳带动风声“呼”的一下。 莫之扬看这一式并不如何复杂,便也跟着学了。他力气不济,连演两遍,右拳也未带起风声。黑脸老二却道:“好极。七弟硬是块学武的料子。来,这第三式‘野马蹬槽’。”左右拳一收,右脚一抬,“铛啷”一声,“咕咚”一声,“哎哟”一声。原来他忘了自己脚上拴着铁链,右脚踢出牵动左足,登时摔了个跟头,胁下垫在一只饭钵上,疼得滋滋吸气。莫之扬微一踌蹰,也学着他的样子,“铛啷”一声踢腿,“咕咚”一声摔倒,不过他摔倒在草堆上,也就没有跟着“哎哟”一声。这一招一三式他学得都不尽象,不由好懊恼。却听老二“哈哈”大笑,其余众人也笑得前仰后合。老二道:“你果真是个傻相公,二哥那‘野马踏槽’怎会是这样子的?”莫之扬以为自己学得还不尽象,便小声“哎哟”一声,道:“这样对不对?”老二更加哭笑不得,坐起身来,握着脚上铁链,想了一会,道:“七弟,今后我坐着教,你坐着学,咱们只学拳上功夫,不学腿上功夫,成不成?” 老三“金嘴老鸹”道:“妈的二哥,坐着练拳,亏你想得出来。”斗鸡眼老五道:“二哥的‘野马踏槽’成了‘懒驴打滚’,不坐着练拳成吗?”几人争论一会,竟都一致起来,道:“坐着练拳也不错,今后咱们创造出一门‘瘫子神拳’,在武林之中定会大大扬名。” 此事议定,当下便教传“坐拳”。牢中无有乐趣,黑脸老二教的认真,莫之扬学的卖力,不觉十几日过去,一套“坐伏虎神拳”也就教习完毕。斗鸡眼老五开始教“坐地鹰爪功”,快刀小妞拿了木棍教他“坐地刀法”。一晃一个月有余,莫之扬的“坐拳”长进甚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总也不见有人提审,众人担心之余,又复宽怀。每日除了吃饭、睡觉、跟狱卒吵架,谈女人唱十八摸,便是教坐拳、学坐拳,各人身上棒疮大都脱落,虽然仍是瘦;但精神都好起来,兄弟间的情谊也渐渐更洽。 这一日半夜,正轮到大鼻子老四借着月光教莫之扬“六合八荒坐地神掌”,老四说道练这掌法需内功催动,而自己的内功心法是向师傅发过誓决不外传的,只教掌式。因此莫之扬的这“坐掌”虽然招式新鲜、花样繁多,老四却说并非真传。莫之扬心想自己已习过一段时间的“四象宝经”,当下以四象宝经顺应掌法,竟能丝丝入扣,胸腹之中十分舒畅。他暗想四哥排行老四,又诌号“驼象”,莫非“四象宝经”真是为辅助他这套掌法而创造的?暗暗好笑,却不说破,试着以内力驱动了几招“坐地伏虎神拳”,竟也比以前简单了许多,掌拳之中,不时带动风声呼呼作响,这都是以往所没有的。莫之扬又惊又喜,跟着想起“四象宝经”的主人来,啊,那不知所在的所在里,泼辣的娘子、厉害的姐姐,你可好么? 老四浑不知他心思里这些东西,又指点了几招,道:“睡觉罢,七弟,明日四哥再教你。”莫之扬点点头,收了掌式。看看六位哥哥都相互拥着进入梦乡,淡淡一片月光使各人的神情又模糊又醒目,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孤独。 他抬头向外面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悬在那一方窗户框成的四四方方的深蓝色的天空里,周围不见一丝云彩,不见一颗星星。这简单而明亮有图画使他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那月亮离他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那圆月却一下子远去了。虽不见有逃的痕迹,但分明又挂在那高高远远的天空之中。 他慢慢地收回胳膊,轻轻躺下,自己对自己说:“睡罢。”便闭上眼睛。二哥翻了个身,一条?笸却钤谒亲由希锴崆嵬瓶@沃绪似鸨朔幌掠忠幌碌某こぁ5钌畹暮粑佳诟窃谡舛捞氐男∫骨小?br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听得甬道中嚓嚓两声轻响,似乎有人跳了进来。莫之扬一惊,凝神去听,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正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其中还分明夹着一个男人短促的一声“嘘”。甬道东头传来了值夜狱卒的声音:“谁?嗯?”接着火光从走道渐渐过来,那狱卒一间一间牢房挨着查看。甬道东头另外几个狱卒纷纷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异动么?”查看的那个狱卒道:“我方才似乎听到了些动静。”他口气之中似不太自信,多半以为自己听错了。忽听东首那几个狱卒各各低呼了一声,那查巡的狱卒听得不对,喊道:“刘胖子,陈栓柱!”却不见回应,愈发害怕起来,拿火把向甬道那头照着,弯下腰眯着眼睛尽力张望,右手抽出腰上的刀。 莫之扬轻轻爬到门边,将半边脸挤在铁栅栏之间,乜斜着眼睛去看外面的情形。见那狱卒一小步一小步地向东走去,渐渐快到了自己所在的牢房门前。不知何时,牢房中大、二、三、四、五、六哥的鼾声都停下了,“金嘴老鸹”三哥、“快刀小妞”六哥也悄悄地爬过来,低声道:“似乎是有人劫狱。” 那狱卒似觉得灾难临头,忽然大声叫道:“来人……”叫声却一下子停住,火把也一下子熄灭了,甬道中多了几个人影,一人哑着嗓子道:“再叫就杀了你!”接着火把重新点亮,但见四个蒙面人立在甬道之中,俱都是一身黑衣,两个提着长剑,一个矮一些的手持双镰,另一个则高高大大,左臂挟着那狱卒的脖子,右手捏着一把青色的匕首,对准狱卒的心窝。那狱卒口不能言,拚命摇头。大个子松开挟在他项间的手臂,问道:“我爷爷关在什么地方?” 那狱卒迟疑道:“谁是……谁是好汉的爷爷?”一名提剑的黑衣人道:“秦老掌门关在什么地方?”那狱卒呆了一呆,道:“是个老头子么?”几个人一齐道:“正是,白须白发,个子瘦高,知道么?”那狱卒道:“第三间关了一个老头子,不知道是不是几位好汉爷要找的人?” 那几个人打着火把,跟着狱卒向第三间牢房走去。走到莫之扬他们的牢房时,“金嘴老鸹”忽然道:“这几位好汉,放我们出去!”那四个黑衣人怔了一怔,却催着那狱卒往第三间牢房走去。金嘴老鸹嚷道:“先放了我们,不然老子就大声叫喊!”“八臂铁匠”单江道:“老三,别乱嚷嚷,这几位好汉是来救秦老爷子的。”那为首的大个子黑衣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头看了一眼,道:“稍后就来放你们。” 牢中七人都十分兴奋,拚命挤在栅栏边向外看。但见那四个黑衣人连同狱卒都向东边走过去,被墙壁挡住了。听得狱卒道:“是不是这一个?”跟着那大个子的声音道:“爷爷!”其余几个蒙面人都叫“师傅”。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谢儿!信平、信义、信朋,你们怎么来了?”一个蒙面人道:“师傅,信举、信坚、信廉、谦儿、逊儿他们也都来了,在外面望风呢。”秦三惭“哦”了一声,道:“你们都来啦。”蒙面人纷纷道:“爷爷,你一定受了不少苦,这些该死的畜生!”“师傅,我们来迟了。”有一个蒙面人对那狱卒道:“狗子,快把牢门打开!” 却听秦三惭长叹一声,道:“都不要乱动,放了他!”蒙面人们或叫爷爷,或叫师傅,口气中都十分惊讶。秦三惭道:“你们也真是愚妄。若是我想走,当初何必进来?”听得众人又叫爷爷、师傅,间杂着咚咚的声音,似是在磕头乞求。秦三惭道:“秦某将满八十四岁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无所矩。莫非我八十以后,便是老糊涂了么?当初众徒问释迦牟尼:‘相也何者?色也何者?’佛祖笑而不答。信平,你道是为何?”韩信平是秦三惭首徒,这年已是近五十岁的年纪,平时跟随师傅,常听师傅讲佛说经,自觉不仅武功上已得秦三惭真传,便是佛学禅理,与其他师弟们相比,也是没有不符大师兄名位之处。但这时见问,却不知如何作答,只“砰砰”叩头。秦谢怕耽误时候,抢着答道:“爷爷,莫非连佛祖也不知么?” 秦三惭“咄”的一声,叱道:“佛祖怎会不知?谢儿,过了八月,你就二十一岁了,仍是这般有头无心,我……我真是……”说到这里,连连咳嗽。秦谢叩头道:“是,爷爷,谢儿愚顽不化,您老人家今日离开这里,今后谢儿常跟在你身边,定会有所长进。”道:“狗儿,快打开牢门!”跟着“咦”道:“狗儿呢?” 那狱卒趁他们几个叩头的时候,蹑手蹑足爬向一边,弯着腰走了十来步。听到秦谢发觉,吓得魂飞魄散,拚命向甬道门口跑去,一边尖声喊道:“来人哪!劫狱啦!杀人啦……”路信朋左手一挥,弯镰“呜”的一声挟风而至,直插入那狱卒后背,那狱卒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秦谢跳起来,奔到狱卒身边摸到一大串锁匙,跑回韩信平面前道:“大师叔,我找到钥匙啦。”韩信平伸手接过,喜道:“这下好啦。”其余蒙面人也一齐庆幸。却听秦三惭长叹一声,道:“这串锁匙少说也有七十余条,你们一条一条试过来,总得一柱香功夫,那时,大队官兵早就来了。”韩信平道:“是是,师傅,弟子愚笨之极,依师傅之意如何?”秦三惭道:“信朋,方才你那一招‘巨蟹解甲’少使三分力气,那狱卒便是活的,让他开锁,自然就一举成功啦。”路信朋“啪”的搧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真是该死之极!师傅,眼下怎么办?”秦三惭道:“我这些日子无意之中,适得清闲,将那‘撼山神功’练成了。要开这铁栅栏么,想来不会太难。”几个人均大喜,纷纷道:“那就好那就好。” 秦三惭微笑道:“原先这‘撼山神功’,我总也练不成,心想一俟练成,便传给信平的。”韩信平叩头道:“师傅,请您施展神功开了这牢门,只要师傅平安,弟子便是什么都不学,也是欢喜之极。”秦三惭赞道:“信平这话便长进了,可是,你再想想,我在这里不平安么?” 忽听外面哨声骤起,人声大作,跟着响起叮叮当当的兵器相接这声。韩信平人等变色道:“是信举他们跟官兵打起来啦,师傅,师傅,弟子求您快快走罢!” 莫之扬他们这边听得明白,“拦路虎”班训师班老二忽然喊道:“秦老爷子,你莫非老糊涂了么?快走啊!”他这一喊,不仅单江、卜万金他们跟着催促,便是其余牢中那些囚犯也一齐鼓噪。 秦三惭长笑数声,众人停下声来。秦三惭道:“今日我离开这里,便从此天天东奔西逃,一己之劳不足论,牵连徒弟孙儿,于心何忍?我意已决,你们若是明白孝敬之道,便快快离去!再有言语,我即自绝经脉!”韩信平、秦谢等人一齐泪流满面,拚命叩头。众牢囚听秦三惭心意坚决,鼓噪之声变成了叹息。 忽然甬道木门撞开,冲进十几名官兵来。秦三惭喝道:“蠢徒、不肖孙儿,还不快去!”转过身形,朝内面对牢房墙壁。韩信平咬一咬牙,道:“师傅,江湖四宝您老人家藏在了哪里?”秦三惭愣了一愣,苦笑道:“人人以为我知道江湖四宝在哪里,你也信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知道什么江湖四宝。信平,你们是不是白来了呢?”韩信平“嘿”了一声,却知不是辩解之时,沉声道:“走!”提剑冲出。秦三惭道:“不要妄伤人命。”但话虽如此,韩信平别说不肯听,便是听话,又怎能不保?几个人红着眼睛,刀起剑落,刹时便放倒六名官兵,余下的五六个官兵见他们凶猛,掉头向甬道门跑去,却被追来的牟信义、王信坚截住,两边夹击,一个活的都未留下。牢中众犯瞧得明白,大声欢叫,空气中的血腥味,比之日日谈论的女人脂粉气,更令他们热血沸腾。 牟信义大声道:“师傅呢?”韩信平道:“老人家不走!”牟信义不信,越过众人便来寻找。忽听头上地面脚步声密集,大队官兵已经奔来。秦三惭道:“速去!速去!”韩信平拉住牟信义、王信坚,冲出甬道木门。 牢中众犯兴奋难抑,听得外面杀声震天,不下百人,心道:“秦家的人的确厉害,不过,外面官兵重重,是不是能冲得出去?”又复担心。 喊杀声响了一阵,渐渐淡了。众人正在猜疑,一队官兵下到地牢,为首一个军官模样的喊道:“都老实些,谁敢鼓噪,先将谁杀了!”一个一个牢房查看。班训师班老二道:“长官,一个都没有跑。”那军官哼了一声,瞪他一眼。班老二又道:“咱们这么老实,明天是不是奖励几块牛肉尝尝啊?***老子两个月没听吃过一点肉啦。”众犯听他说的大胆,也纷纷叫嚷。那军官骂道:“你们这些死囚,都住嘴!再吵的话,别说吃肉,连饭也没得吃了!”“金嘴老鸹”卜老三笑道:“长官,干什么这么生气啊,嘿嘿,气大伤身,兄弟可是给你打过招呼了。”那军官冷冷一笑,道:“贼性不改。” 军士们查看一番,不见有人逃脱,这才将死去的几名狱卒抬出去。一名小头目模样的人进来报道:“报告曹总司,贼寇来了十个,跑了九个,抓了一个回来。”那军官道:“带进来。”小头目得令而去,须臾三名军士拖进一个人来。这人浑身浴血,只剩了一条手臂,却瞪着眼睛,破口大骂。那军官走上前,问旁边的小头目:“咱们折了几个兄弟?”那小头目单膝跪下,垂首道:“报告曹总司,咱们……咱们折了十六个兄弟,还有九个受了重伤,不知……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那军官冷笑一声,向被抓回的王信坚道:“几位的身手不凡哪,嗯,是来救谁的?”王信坚骂道:“老子不知道!”曹总司笑道:“你少了一只胳臂,还是这么硬气,很好,很好。”忽然拔出佩刀,一刀挥下,将王信坚的断臂砍下一截,王信坚大叫一声,一口血水吐将出去,登时涂了曹总司一脸。曹总司恼羞成怒,佩刀向他当头砍下,半空中却硬生生顿住,恨恨道:“老子一定会让你说出来。” 王信坚忽地向后撞去。架着他的那两个军士不假思索,忙伸手顶住,他却借这反弹之力,向前扑去,曹总司猝不及防,被他单臂抱住。见他满面血污,狰狞吓人,一时吓得忘了抵挡。王信坚更不稍停,张口向他右耳咬落,曹总司失声叫痛,捂住右耳时,王信坚已被两名军士按翻在地。曹总司摸着右耳,但觉半个耳轮已然撕裂,再也不能遏制怒火,一刀插下去,王信坚大叫一声,挣扎几下,就此气绝。曹总司怒火犹未消,又挥刀狠狠地砍了数下,直将他的颈骨、后脑剁得稀烂,这才罢手,恨恨道:“拖出去扔给那几只藏獒!”两名军士将王信坚的尸首拖了出去。 各个牢中的众囚眼见这幕惨剧,一时都心底泛起寒毛,寂静地出奇。在这寂静之中,但听秦三惭悠悠长叹,此外,也没有别的什么。 曹总司冷笑一声,问趴在铁栅栏上发呆的班老二道:“你不是想吃肉么,要不要给你留一条大腿?”班老二一张黑脸颤动几下,干笑道:“免了,免了,我对人肉没多大兴趣。”曹总司立了威风,大声道:“各个死囚听了,今后谁再敢起哄,就活活喂了狗!”又冷冷一笑,大步走到秦三惭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上大有来头,号称什么‘太原公’,是‘万合帮’的帮主。江湖上那一套老子不管,你被关在这里,既是老子的福份,也是老子的晦气。只是这里戒备森严,关卡重重,你再休要打逃走的主意!”众囚都知秦三惭本无逃意,这时却又有谁敢替他辨解?独独金嘴老鸹卜万金老三不信邪,大声道:“长官啊,他要是想逃,早就逃啦。你们的什么关卡,可也没什么了不起。”单江单老大道:“老三,不可胡说。”卜老三道:“大哥,我本来不想说,可这狗官太不成话,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呢。” 曹总司大怒,道:“把他带出来。”众军士挺起刀枪,对准莫之扬等众人,走进三名军士将卜万金架出去。卜万金笑道:“老子一个多月没挨打了,骨头正痒呢。”单江等人紧握双拳,但面对官兵刀枪成阵,无计可施,眼睁睁望着卜万金被拖出去。曹总司阴沉沉地向各牢房看了一遍,命令加派人手,严加防范,率队走出地牢。 这样一闹,大半夜已经过去。牢房甬道中留了二十几个狱卒、兵士,其他牢房中无人敢再多言,莫之扬他们的牢房中人人心情沉重,也无人说话。剩下的六人贴着墙壁身挨着身坐了,都看着外面甬道中的兵士,十二道目光恰似十二粒小小的磷火。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窗户之中透来了一丝曙光,但六人都浑无睡意。牢外有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但谁也不再觉得这鸣叫好听。待天色大亮时,“驼象”老四道:“三哥怕是回不来啦。”众人相互望一眼,均觉每个人都格外的黑而且瘦。 终于听到甬道木门打开的声音,六个人一齐扑到铁栅栏口,看着一队军士走进。单江大喊道:“长官,我三弟呢?”为首一个尖下颌军士冷冷道:“喂了狗啦。”六个人呆了半晌,一齐大骂,晃得牢门啷啷作响。那军士骂道:“你们也想喂狗么?”夹头夹脑向牢中众人打了一顿笞棒。六人又悲又愤,偏偏无计可施,只好痛哭“三哥”、“三弟”。 那队军士将秦三惭从牢中提出,架了出去。单江等人见秦三惭须发如银,面容稍有悲戚之情,但神色之中又十分淡然,原先的崇敬之情都化作了怨怒,骂道:“老糊涂,老糊涂。”秦三惭却连望也不望他们一眼。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牢役才来发饭。那黑而胖的狱卒昨夜不当值,逃过一场灾难,脾气越发乖戾,一边大骂众囚,一边拿木勺敲打,饭却给的格外少。别的牢房中传来筷尖点戳陶钵的剥啄之声,这边牢房的六个人却谁也吃不下去。呆了不知多久,单江道:“弟兄们,吃。”率先捧起饭碗,没头没脑往嘴中乱扒。莫之扬想着卜万金的音容笑貌,虽然他那破嘴平时惹人讨厌,这时却觉得十分可亲可爱,若他活着回来,便是天天在自己耳边聒噪个不停,也决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厌烦之心。不自禁鼻管一酸,泪水哗哗流下,拿眼去看其余几个哥哥时,见他们都是泪涕长流,一边和着鼻涕眼泪将糟米饭哗啦哗啦扒进口中。莫之扬哽咽一声,闭上眼睛,将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无声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木门又一次打开,一队兵士将秦三惭架回,但见他原先就破旧的衣衫已横七竖八地裂开许多口子,后背上一片衣衫染成红色,步履更加蹒跚。各牢中的犯人都无声地望着他走过。“咣铛”一声,铁门合上,那队兵士转队出去。 第二日,兵士又将秦三惭架出去,下午送回时,他的衣衫更加破烂,脚步也更加蹒跚。当天夜中听他咳嗽不止。第三日,兵士到他牢中看了看,却未将他带走,不一会儿,那曹总司带了人进来,直奔他牢中。牢中众犯都凝神倾听,不久便听曹总司道:“妈的,你这糟老头子不要装病,你是安大人点名要亲审的,死了不让老子顶缸么?”乱骂了一通,走回甬道上,差狱卒找一个随军郎中来。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郎中去查看了一回,对曹总司说了些话。曹总司眉头深锁,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象是找什么人。看到莫之扬他们牢房时,忽然道:“就是这个小子了,带他出来。”一名狱卒开了牢门,进来三名兵士将莫之扬架出去。单江、班训师、方不圆、罗飞、张俊等人一齐扑上前,拉住莫之扬。单江嘶声道:“长官,他还是个孩子啊!”却被众兵士一顿枪棒打回去。莫之扬哭道:“众位哥哥,咱们别……别了!” 曹总司冷笑道:“又不是让你死,说什么别了!带到那边去。”兵士将莫之扬架着走过了四个牢房门,推进第三间牢房之中。莫之扬从地上爬起来时,“咣啷”一声,铁门已合上了。曹总司隔着铁门喊道:“喂,小子,今后你给这糟老头子熬药,伺候他吃饭,若是他这条老命有个好坏,你也别指望活了。”莫之扬回头看了看,见草堆上侧卧着一个老者,不动不吭,双目紧闭,正是秦三惭。莫之扬问道:“长官,药在哪里啊?”曹总司笑道:“你倒是听话,郎中自会给你。”径自去了。 莫之扬听听再无动静,走到秦三惭跟前蹲下,听到他呼吸急促,面色奇异的发着潮红颜色。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但觉浑身一震,似是给马蜂蛰中,不由得低呼一声。他不知秦三惭正在运功治病,浑身上下密布着三元真气,还道是这老人病得厉害,抑或是自己出了毛病。 秦三惭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莫之扬“喂”了一声,不见他再有反应,便坐在地下。过了一会,狱卒开了门,郎中提进一壶清水,在墙角支起一具小炉,打开随身的一个小箱,拿出几包草药,一只陶罐,道:“小兄弟,你来。” 莫之扬依言在郎中跟前蹲下,那郎中道:“这老头儿经络虚弱,又中了暑气,加上挨了棍棒,病得十分厉害。不过,我这里开了一方‘八仙回魂汤’,只要吃上七副,大概能保他活命。喏,小兄弟,你看仔细了。”打开八包草药,接道:“这是川贝,一回放六钱,这里没有秤,嗯,抓上半把大约这么多就是;这是葛根,每回捏上一小捏;这是蝉蜕,一回用两个;陈皮,是三钱,这么大一块就成了;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些;菟丝子,嗯,多一些也好;姜黄,每回四片。”逐次放入陶罐之中,一边问莫之扬道:“记住了么?”莫之扬点点头。那郎中道:“你说说看。”莫之扬在干草中擦擦手,依次捏着草药,道:“川贝,这么多;葛根,这么多;蝉蜕两个;陈皮这一块;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一些;菟丝这么多;姜黄四片。”再依次放回。那郎中睁大双眼,呆呆看了他一会,摇头叹道:“可惜可惜。阿文、阿武两个要是有你这么……嘿嘿,可惜。”在陶罐中加了水,道:“开了以后文火煎半个时辰,就可以喂他了。一副药分三回,第三回煎得时间要长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之扬想了一想,道:“是不是第三回时药性差了,需多煎一会子?”那郎中喜得两撇疏须都飞扬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好有悟性,唉,可惜,可惜。”莫之扬从他箱中取了火镰,打着火绒,在小炉中生了火,转过身来,见那郎中还在呆呆望着自己。他一向少言,虽前些日子跟上官楚慧学了些江湖言辞,这段时间在牢中当小弟又给忘掉了。这时与郎中面对,觉得人家是天空仙鹤,自己是笼中傻鸟,自惭之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只老老实实地蹲着。那郎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小兄弟,敝人姓向,大家叫我向来治,是范阳大军的后营郎中。你年纪轻轻,一定要好好地听从长官安排,求个从轻发落。若是你出来没地方安身立命,就来找我罢。”旁边那狱卒道:“嘁,这小子是个死囚呢。” 向来治闻言长叹一声,放下药箱,连连摇头,一边出了牢房,竟似有些失魂落魄。莫之扬望着他走过甬道,不知怎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但迅即便想:“嘿嘿,这郎中是个好心人,嗯,向来治,向来治,我是向来不治,谁又有法子了?”探看秦三惭一回,便又去给小炉添柴。牢房中顿时多了些烟呛气,莫之扬给熏出眼泪来,顺手一抹,烟灰和眼泪抹出一个五花脸。 忽听原先那牢房之中班老二喊道:“七弟,七弟!”莫之扬精神一振,伏在栅栏上道:“二哥,是你么?”班老二道:“他们没有打你么?”莫之扬道:“没有,他们让我给……给秦……他煎药……”班老二道:“那就好,那就好。”单江、方不圆、罗飞等人也一齐招呼。狱卒们过去喝骂,他们这一回没有回敬,笑了几声,便不吭气了。 莫之扬回转身来,呆呆望着炉火。炉火渐烧渐旺,陶罐吱吱作响,不一会儿,小火炉发出威力,陶罐盖子开始“咯咯”跳动,屋子里更加闷热。莫之扬撩起衣襟扇了一会,看看秦三惭,过去给他扇风。秦三惭微微“嗯”了一声,依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牢房之中药香弥漫开来。莫之扬停了火,取下陶罐,将药汁筚在饭钵之中,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喂喂”叫了几次,秦三惭睁开眼睛。莫之扬道:“吃药罢。”秦三惭点点头,一条手臂撑在地上,慢慢欠起身来,莫之扬扶他倚着墙壁坐下,将药捧上。秦三惭喝完了药,咳嗽几声,道:“谢谢你了。”莫之扬点点头,又摇摇头,收拾了药罐、陶钵,在另一边坐下。 狱卒送饭时,放莫之扬出来到原来那间牢房前取回饭钵。兄弟们半日不见,有如十年八载,隔着铁栅栏问答不休。狱卒催促几次,莫之扬才捧着饭钵回去。狱卒给他盛了两碗饭,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汤,特别说明是给秦三惭的。莫之扬将一钵饭连同肉汤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道:“前辈,饭送来啦。”秦三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罢。” 莫之扬见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兴,道:“前辈,他们给了你一碗肉汤呢。”秦三惭苦笑一声,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罢。”莫之扬急道:“这怎么能行?前辈,你吃了饭,病才会好。”秦三惭拾起饭碗,吃了一口,又放回地下,道:“好,我吃过了,小兄弟,你吃罢。”莫之扬将肉汤捧上,道:“这个……”觉得香味飘逸,引动馋虫在肚子里造反,心道:“千万别流下口水。” 秦三惭道:“咱们分了罢。”往自己饭钵中倒了一点,余下的大半碗连同碗底肉一齐倒进莫之扬的饭钵里。莫之扬慌忙阻挡,秦三惭左掌轻推,力气大的惊人,莫之扬觉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气。秦三惭放回汤碗,微微一笑,道:“吃罢。”莫之扬觉得肠胃欢呼雀跃,实在管束不住,端起饭钵来,刚要去吃,想了一想,又将几块大一些的肉夹进秦三惭碗里,道一声:“前辈,我多谢啦。”捧起饭钵便吃。只觉得那糟米饭连同肉汤如山洪般滚滚涌入腹中。 秦三惭倚着墙壁枯坐。莫之扬吃饱了饭,不敢惊动他,便也坐着不动。前段日子天天听几位哥哥说东道西,咋咋呼呼,这样静下来,多少有些不习惯,看了秦三惭几次,见他眼睛都已合上;觉得以前中的铁砂掌伤隐隐疼痛,干脆练起“坐拳”、“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来。秦三惭看了他一眼,又合眼睡去。 “拳”、“功”练过,已过了近三个时辰。莫之扬便又去熬药。秦三惭吃了药,照例枯坐。以后一连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扬每日分得半碗肉汤,对秦三惭好生感激,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奈何秦三惭半点谈兴也没有,便只好自己练拳、练功,想心事,吃肉汤、睡大觉。当然,熬药的技术也与日俱增。 第五天上,秦三惭精神见好,与莫之扬说了几句话,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此外,不见有别的热情,饭也照例吃得极少。莫之扬偶尔趁狱卒心情好的时候,与几位哥哥隔着牢房问答几句,除此无有乐趣。每回自己吃到碎肉的时候,想到几位哥哥肠肚之中粗糙不堪,又十分难受。 一晃七日过去,向来治给秦三惭开的七副“八仙回魂汤”已经吃完,秦三惭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上不爱动不爱言。也不知是狱卒忘了还是怎的,莫之扬没有被关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扬终于忍不住问了狱卒一回,狱卒却道今后就将他留在这里,并且说:“天天吃到肉汤,你还不高兴么?贱小狗!”莫之扬好生失望,加上挨了训斥,那一日便没有练拳,也没用衣襟给秦三搧风。 当日,晚上莫之扬准备睡觉时,秦三惭问他道:“小兄弟,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么?”莫之扬想说:“当然”。但又不忍心,便道:“也不是,大约我喜欢热闹罢。”秦三惭叹道:“莫小兄弟,我生性木讷,有心说笑几句,却又不会;唉,唉,这都是个性使然。”说罢长叹一声。 莫之扬侧卧在草堆上,见甬道中灯笼的光亮透过铁栅栏,模模糊糊照进牢中,显得秦三惭又寂寞,又凄凉。忽然觉得他好生可怜,爬起身来在他跟前坐下,道:“前辈,我不是……我没有……唉,其实只要吃饱,别的……嘿嘿,都无关紧要。” 秦三惭微微一笑,道:“莫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静静地望着他。莫之扬与他微笑着对望了一会儿,想说几句话,但一句也想不起来,便暗道:“我凭什么嫌别人不热闹?我自己就是个不会说笑的人。他与我在一起,难道就觉得有趣了?”搔搔头皮。 秦三惭双手捂着膝盖,慢慢道:“我看你这几日练拳、练功,那些拳术是跟他们几个学的罢?”莫之扬道:“正是。我其实学得不好,反正无事,左右也是个坐牢呗。”秦三惭道:“不知囹圄非人间,狂言已历真火炼,嘿嘿,人这一世啊。”长叹一声。莫之扬似懂非懂,眨两下眼睛,不知怎的想起“江湖四宝”的事来,暗道:“陈老蛋说那玄铁匮是四宝之首,明明是我藏在坡子沟石洞中了,怎么那天秦老前辈的徒弟却问他?”忽然轻声道:“前辈,?翘焱砩纤抢淳饶悖阍趺床辉柑幼撸俊?br /> 秦三惭双目一亮,旋即便又如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不一样是大唐的罪民?”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想起单江、卜万金等人骂他“老糊涂”之类的话,暗暗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唉,这牢房也是王土!为何有的王土是宫殿,有的王土是牢房?照秦老前辈这么说,那我以前讨到的饭和现在在狱中分到的饭都是王饭了?可为什么我以前吃到饭时心里会感谢那些好心人,今日却一边吃饭,一边暗骂那些分饭的狱卒?那黑胖狱卒何等好玩,常常被五哥捉弄得如同小丑一般。哈哈!”他本来是暗想,后来真的“哈哈”笑出来。自己先惊醒回神,忙道:“前辈,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秦三惭摇摇头道:“你不会信的。何必要问?” 莫之扬知他看穿了自己的念头,脸色微微一红。秦三惭似是不以为意,道:“小兄弟,你习练的内功象是‘四象宝经’,是么?” 莫之扬不料他会忽然这样说,吓了一跳,心道:“四象宝经是上官姐姐家的独门功夫,秦老前辈怎会知道?”嘴中自然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三惭吸一口气,慢慢道:“四象宝经是当年‘魔剑仙姬’水如冰水十二娘的独门绝技。水十二娘与我师傅交过一次手,我师傅觉得她内功奇特,似是逆脉而练,虽然赢了她,却不能撂下心思。他老人家苦思冥想整整一十七天,终于明白了逆脉而练之法,破解了四象宝经的秘密。就是如你一样这般先叩齿二十下,然后左手握右足涌泉,右手握左足涌泉。他老人家想通之后哈哈一笑,而后却又眉头紧锁,又苦思了二十几天,才道:‘四象宝经,巧则巧矣,然正是由于过巧,才暗藏凶祸。水如冰也算是个才女,那样死法未免太惨。’” 秦三惭自己已是个耄耄老人,说起师傅之时,依然恭敬似初塾学童。莫之扬却因他说的奇特未以为意,见他停了口,问道:“秦老前辈,那水……水如冰哪样死法未免太惨?”想到自己练的也是“四象宝经”,如果也是“那样死法”——且先不论究竟是哪样——着实让人害怕;当然更想知道是什么死法。秦三惭道:“这四象宝经初习之时,舒服异常,而且进境也十分迅速。可一等练到火候,内息运转之时,便能阻乱经脉,致使血脉倒流。唉,那时全身血脉便会凸现,日日忽冷忽热,疼痛不堪,最终定当血脉破裂,痛苦如万箭攒心。因此,师傅他老人家才为水如冰惋惜。有心告知水如冰‘四象宝经’的险处,又知水如冰心高气傲,既输给师傅,必不会听他劝告。相反或许会以为师傅怕她报仇,阻止她练功,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法子。过了大约是十年罢,果然水如冰的祸根发作,死法与师傅担心的一模一样。师傅知她死讯之后,恍然若失,连道:‘我废了她的武功,便可让她多活十年。’当时我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六七,还不明白生死之义,劝师傅道:‘水如冰那样的人多活十年只能是江湖朋友的不幸,早一些死了,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良久不语。也不知是沉浸于往事还是年纪太大了精神不济。莫之扬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的师傅他老人家怎么说?” 秦三惭双目依然眯着,却道:“他老人家先是说我思虑事理未脱常规,水如冰虽是树敌颇多,只不过是由于她爱管闲事,又加上剑法太高,因此上,怕者有之,妒者有之;又说自古以来大奸若忠、大诚若诈者比比皆是,名声不一定便如其人。而后却叹道:‘唉,若是我废了她的武功,恐怕她连一天也活不下去,别人不来杀她,她也会自杀了,还哪里活上这十年?’师傅他老人家真是见识良深。可惜水如冰到死也不知他有这番苦心,反而嘱咐徒弟一定要练好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找他老人家雪耻;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便找老人家的……的传人报仇雪耻。师傅知晓后,更加忧虑,此后便闭关整整十年,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弥补四象宝经的不足。然而却不见水如冰的传人来寻仇,师傅便将这个法子传给我。临终之时嘱咐我,若是水十二娘的徒弟来了,一定要将那个法子传授,免得四象宝经的祸根再害人。我等了二十几年,到了快五十岁时,才等来了水如冰的徒弟。” 莫之扬心念一闪,脱口道:“是上官婉儿?” 秦三惭双目陡然睁开,沉声道:“你怎知是上官婉儿?”一瞬之间,即判若两人。 第六回 脱樊笼巧遇好儿郎 劫军资正逢对头人 词曰:荷花十里田田,粉瓣罩乳烟。最是霓裳羽衣舞,长袖揽江山。盛筵常怜寂寞时,身隔重重山。夜半参星斗,虔心祷夙愿。清泪百行涟涟,今生见卿颜。当谢天外飞来仙,梦残梦又圆。在天愿作比翼鸟,并蒂常相连。常常执纤手,无语两相看。 上期说到莫之扬见秦三惭侧卧在草堆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一摸秦三惭的额头,但觉浑身一震,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他不知秦三惭正在运功治病,浑身上下密布着三元真气,还道是这老人病得厉害,抑或是自己出了毛病。 秦三惭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狱卒开了门,郎中提进一壶清水,在墙角支起一只小炉,打开随身的一个小箱,拿出几包草药,一只陶罐,道:“小兄弟,你来。” 莫之扬依言在郎中跟前蹲下,那郎中道:“这老头儿经络虚弱,又中了暑气,加上挨了棍棒,病得十分厉害。不过,我这里开了一方‘八仙回魂汤’,只要吃上七副,大概能保他活命。喏,小兄弟,你看仔细了。”打开八包草药,接道,“这是川贝,一回放六钱,这里没有秤,嗯,抓上半把大约这么多就是;这是葛根,每回捏上一小撮;这是蝉蜕,一回用两个;陈皮,是三钱,这么大一块就成了;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些;菟丝子,嗯,多一些也好;姜黄,每回四片。”逐次放入陶罐之中,一边问莫之扬道:“记住了么?”莫之扬点点头。那郎中在陶罐中加了水,道:“开了以后文火煎半个时辰,就可以喂他了。一副药分三回,第三回煎的时间要长一些。” 莫之扬想了一想,道:“是不是第三回时药性差了,需多煎一会子?”那郎中喜得两撇疏须都飞扬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好有悟性,唉,可惜,可惜。”莫之扬从他箱中取了火镰,打着火绒,在小炉中生了火,那郎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小兄弟,我叫向来治,是范阳大军的后营郎中。你年纪轻轻,一定要好好地听从长官安排,求个从轻发落。若是你出来没地方安身立命,就来找我罢。”说完,长叹一声,出了牢房。 莫之扬回转身来,呆呆地望着炉火。炉火渐烧渐旺,不一会儿,陶罐盖子开始“咯咯”跳动,屋子里更加闷热。莫之扬撩起衣襟扇了一会,看看秦三惭,过去给他扇风。秦三惭微微“嗯”了一声,依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牢房之中药香弥漫开来。莫之扬停了火,取下陶罐,将药汁滗在饭钵之中,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喂喂”叫了几次,秦三惭睁开眼睛。莫之扬道:“吃药罢。”秦三惭点点头,慢慢欠起身来,莫之扬扶他倚着墙壁坐下,将药捧上。秦三惭喝完了药,咳嗽几声,道:“谢谢你了。”莫之扬点点头,收拾了药罐、陶钵,在另一边坐下。 狱卒送饭时,放莫之扬出来到原来那间牢房前取回饭钵。兄弟们半日不见,有如十年八载,隔着铁栅栏问个不休。狱卒给他盛了两碗饭,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汤,特别说明是给秦三惭的。莫之扬将一钵饭连同肉汤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道:“前辈,饭送来啦。”秦三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罢。” 莫之扬见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兴,道:“前辈,他们给了你一碗肉汤呢。”秦三惭苦笑一声,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罢。”莫之扬急道:“这怎么能行?前辈,你吃了饭,病才会好。”秦三惭拾起饭碗,吃了一口,把肉汤往自己饭钵中倒了一点,余下的大半碗连同碗底肉一齐倒进莫之扬的饭钵里。莫之扬慌忙阻拦,秦三惭左掌轻推,力气大得惊人,莫之扬觉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气。秦三惭放回汤碗,微微一笑,道:“吃罢。”莫之扬觉得肠胃有如雷鸣,实在管束不住,端起饭钵来,想了一想,又将几块大一些的肉夹进秦三惭碗里,道一声:“前辈,多谢啦。”捧起饭钵便吃。只觉得那米饭连同肉汤如山洪般滚滚涌入腹中。 莫之扬吃饱了饭,看了秦三惭几次,见他眼睛都已阖上,觉得以前中的铁砂掌伤隐隐疼痛,干脆练起“坐拳”、“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来。秦三惭看了他一眼,又阖眼睡去。 功夫练过,已过了近三个时辰。莫之扬便又去熬药。秦三惭吃了药,照例枯坐。以后一连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扬每日分得半碗肉汤,对秦三惭好生感激,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奈何秦三惭半点谈兴也没有,便只好自己练拳,想心事,吃肉汤,睡大觉。 第五天上,秦三惭精神见好,与莫之扬说了几句话,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此外,不见有别的什么,饭也照例吃得极少。一晃七日过去,向来治给秦三惭开的七副“八仙回魂汤”已经吃完,秦三惭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不爱动不爱言。也不知是狱卒忘了还是怎的,莫之扬没有被关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扬忍不住问了狱卒一回,狱卒却道今后就将他留在这里,并且说:“天天吃到肉汤,你还不高兴么?贱小狗!” 当日晚上莫之扬准备睡觉时,秦三惭问他道:“小兄弟,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么?”莫之扬道:“也不是,大约我喜欢热闹罢。”秦三惭叹道:“莫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静静地望着他,双手捂着膝盖,慢慢道,“我看你这几日练拳、练功,那些拳术是跟他们几个学的罢?”莫之扬道:“正是。我其实学得不好,反正无事,左右也是个坐牢呗。”秦三惭道:“不知囹圄非人间,狂言已历真火炼。嘿嘿,人这一世啊。”长叹一声。莫之扬似懂非懂,眨两下眼睛,不知怎的想起“江湖四宝”的事来,暗道:“陈老蛋说那玄铁匮是四宝之首,明明是我藏在坡子沟石洞中了,怎么那天秦老前辈的徒弟却问他?”忽然轻声道:“前辈,那天晚上他们来救你,你怎么不愿逃走?” 秦三惭双目一亮,旋即便又如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不一样是大唐的罪民?”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想起单江、卜万金等人骂他“老糊涂”之类的话,脸色微微一红。秦三惭不以为意,道:“小兄弟,你习练的内功像是‘四象宝经’,是么?” 莫之扬不料他会忽然这样说,吓了一跳,心道:“四象宝经是上官姐姐家的独门功夫,秦老前辈怎会知道?”嘴中自然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三惭吸一口气,慢慢道:“‘四象宝经’是当年‘魔剑仙姬’水如冰水十二娘的独门绝技。水十二娘与我师父交过一次手,我师父觉得她内功奇特,似是逆脉而练,虽然赢了她,却不能撂下心思。他老人家苦思冥想整整十七天,终于明白了逆脉而练之法,破解了‘四象宝经’的秘密。就是如你这样先叩齿二十下,然后左手握右足涌泉,右手握左足涌泉。他老人家想通之后哈哈一笑,又苦思了二十几天,才道:‘四象宝经,巧则巧矣,然正是由于过巧,才暗藏凶祸。水如冰也算是个才女,那样死法未免太惨。’” 秦三惭已是耄耋之年,说起师父之时,依然恭敬似入塾学童。莫之扬却因他说得奇特未以为意,见他停了口,问道:“秦老前辈,那水如冰哪样死法?”想到自己练的也是“四象宝经”,如果也是“那样死法”——且先不论究竟是哪样——着实让人害怕,当然更想知道是什么死法。秦三惭道:“这‘四象宝经’初习之时,舒服异常,而且进境也十分迅速。可一等练到火候,内息运转之时,便能阻乱经脉,致使血脉倒流。唉,那时全身血脉便会凸现,日日忽冷忽热,疼痛不堪,最终定当血脉破裂,痛苦如万箭钻心。因此,师父他老人家才为水如冰惋惜。有心告知水如冰‘四象宝经’的险处,又知水如冰心高气傲,既输给师父,必不会听他劝告。相反或许会以为师父怕她报仇,阻止她练功。过了大约是十年罢,果然水如冰的祸根发作,死法与师父担心的一模一样。师父知她死讯之后,怅然若失,连道:‘我废了她的武功,便可让她多活十年。’当时我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六七,还不明白生死之义,劝师父道:‘水如冰那样的人多活十年只能是江湖的不幸,早一些死了,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良久不语。也不知是沉浸于往事还是年纪太大了精神不济。莫之扬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的师父他老人家怎么说?” 秦三惭双目依然眯着,却道:“他老人家先是说我思虑事理未脱常规,水如冰虽是树敌颇多,只不过是由于她爱管闲事,又加上剑法太高,因此,怕者有之,妒者有之;又说自古以来大奸若忠、大诈若诚者比比皆是,名声不一定便如其人。而后却叹道:‘唉,若是我废了她的武功,恐怕她连一天也活不下去,别人不来杀她,她也会自杀了,还哪里活上这十年?’师父他老人家真是见识良深。可惜水如冰到死也不知他有这番苦心,反而嘱咐徒弟一定要练好‘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找他老人家雪耻;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便找他老人家的……的传人。师父知晓后,更加忧虑,此后便闭关整整十年,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弥补‘四象宝经’的不足。然而却不见水如冰的传人来寻仇,师父便将这个法子传给我。临终之时嘱咐我,若是水十二娘的徒弟来了,一定要将那个法子传授,免得‘四象宝经’的祸根再害人。我等了二十几年,到了快五十岁时,才等来了水如冰的徒弟。” 莫之扬心念一闪,脱口道:“是上官婉儿?” 秦三惭双目陡然睁开,沉声道:“你怎知是上官婉儿?”一瞬之间,即判若两人。 莫之扬见这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如鹰隼一般,不知怎的心下十分恐慌,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听说上官婉儿是水如冰的徒弟,便胡蒙,居然蒙上了。秦老前辈,水如冰除了上官婉儿这个徒弟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徒弟?莫非我猜错了?那找你的那个人又是谁呢?”莫之扬生性敦厚,这些胡诌的本领都是近几个月才学到的,有些得自于上官楚慧,有些得自牢中弟兄。 可是秦三惭却道:“小兄弟,你说错啦。上官婉儿从不承认是水如冰的徒弟……你既会‘四象宝经’,莫非是上官家的后人?”他想改名换姓是常见之事,何况“上官”一姓在那时十分危险,改了姓氏,丝毫不足为奇。 莫之扬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唉,我的一个朋友是上官婉儿的后人,这‘四象宝经’的功夫,便是她传我的。” 秦三惭奇道:“哦?这‘四象宝经’虽说有害无益,可水如冰、上官婉儿却将它当做绝世宝贝一样。你那朋友对你可当真是很够交情。” 莫之扬想起上官楚慧的音容笑貌,不知怎的心下一阵揪动,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秦三惭又道:“可是你那朋友却害了你了。虽说他是无心之过,可天下的过错又有几个是有心的?有心无心又有什么不同?”喃喃自语了一会儿,像着了魔一般。莫之扬正感不耐,却听秦三惭忽然道:“哦,是了是了!” 莫之扬奇道:“前辈,怎么了?” 秦三惭眯着双目,道:“汉景帝时,辕固生与黄生在皇帝面前争论,黄生说道:‘汤、武非受命,乃杀也。’辕固生驳道:‘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人,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唉,臣弑君,子杀父,君既不仁,父既不慈,何咎臣子?”说到后来,声不可辨,惟见其念念有辞,唏嘘不已。 莫之扬听不明白,只好静等不语。秦三惭念叨一阵子,睁开眼睛,似是刚从梦中醒来,慢慢道:“小兄弟,你学了‘四象宝经’本是坏事,但跟我学了‘洗脉大法’,两种功力便正好奇正相克,相辅相成。唉,但若是你事先未习过‘四象宝经’,我一定不会教你‘洗脉大法’。因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过是功,任神仙也难辨也。” 莫之扬问道:“秦老前辈,你要教我‘洗脉大法’么?” 秦三惭叹口气,道:“佛道:缘即是遇,缘即是住。终生而未遇,不为缘;遇到而未住,不为缘;唉,其实,住下而未交,亦不足为缘。那‘洗脉大法’是我师父当年专为水如冰所创的独门绝技,不成想今日才得授与‘四象宝经’传人,虽是曲折了一些,但毕竟未负先师当年一片苦心,可见造化弄人,也见造化不尽弄人。” 莫之扬最怕“经脉凸现”极碍观瞻,“血脉破裂”更是令他心惊肉跳。庆幸之后,忽然又是一惊,心道:“娘子练这‘四象宝经’在我之前,所受的毒比我更要厉害了。嗯,我定要好好学那‘洗脉大法’,将来离开这里,便教给娘子。”但忽而又想这里关卡重重,自己又是个“死囚”,要离开真是千难万难,一时好生黯然。 秦三惭絮叨一会,忽然清清嗓子道:“莫小兄弟,咱们本来同为落难之人,应以朋友相论,但先师告诫老儿,‘四象宝经’传人不转拜我万合门下,不能授以洗脉大法。小兄弟,今日我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之扬本无师门,这时只一心想学好“洗脉大法”,将来教给上官楚慧,当即道:“能有幸拜入前辈门下,我真是太高兴啦。”翻身跪倒,向秦三惭磕了三个响头。秦三惭将他挽起,令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叹道:“我一生收徒不知何几,每次收徒时不说隆重热闹,可一班人长幼顺序排列,仪式总是像点模样。今日这样收你为徒,真是委屈你了。” 莫之扬听他说得凄凉,抬头向他看去,但见他神情萧索,面上筋皮微微颤动,不禁心下一酸,叫道:“师父!” 秦三惭道:“我亲传弟子十一人,大徒弟是我子秦伯仲,已经过世了;还有你十一师兄张巡,原是带艺投师的,你已见过;你十师兄伦古翰舒,是西域之人,这些年我也再未见过他,没听见过他的消息;你九师兄肖慰林,最有悟性,可惜九年前染了猩红热,不治而亡了。你其余七位师兄都以信字排行,自从伯仲离开我之后,便立了韩信平做掌门大弟子,分别是韩信平、范信举、王信坚、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前些日子你已见过王信坚师兄,唔,唔,他也离开咱们啦。” 莫之扬想起王信坚的惨烈情状,不由得心中一绞,见秦三惭两行老泪缘颊流下,没入胡须之中。 自此以后,秦三惭便教莫之扬“洗脉大法”。那“洗脉大法”原为辅助“四象宝经”而创,练习起来,自然丝丝入扣。不几日,莫之扬已能借意导气,十次之中有三两次能提起气来在身上游走。秦三惭怕师徒相处不会太长,将“洗脉大法”让莫之扬死死记住,将来便是得不到指点,他也好自行习练。莫之扬心下感激,暗道:“师父虽爱絮絮叨叨,对我却是极好。” 狱中生活难熬,幸而莫之扬勤于练功,不觉一日日过去。秦三惭见他聪明勤奋,甚是喜悦,但也并无多少夸奖之语。这日莫之扬练功既毕,弦月东升,斗室之中铺满清辉。莫之扬算算时日,与秦三惭为伴已将月半,心道:“官府怎的还不提审?” 他却不知,此时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骠骑大将军安禄山正在恼火。大唐、契丹战事已近四个多月,安禄山的十五万大军初时尚有小胜,到后来却连吃败仗。战事相持四五个月,安禄山死伤六万多将士。 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八月,安禄山获知哥舒翰打败吐蕃,被封为西平郡王,当即气得肥肉打颤,顿足大骂。其时唐玄宗李隆基已是六十九岁高龄之人,以为只要有安禄山、哥舒翰、史思明等将领守卫边疆,他就可以与杨玉环做人间神仙,永享富贵。于是,酒也喝高了,舞也看累了,诗也吟够了之后,唐玄宗心血来潮,对杨玉环道:“你的干儿子安禄山已近五年没有见了,想不想他啊?” 杨贵妃娇笑道:“皇上说哪里话?安禄山名为玉环养子,实比玉环还长一二十岁,不过是说笑罢了。我天天陪在皇上身边,连自己都快忘了,怎么会想起别人?” 唐玄宗龙颜大悦,道:“安禄山长年驻守边域,为朕把守门户,嗯,何不召他进宫,让他享几日清福?” 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安禄山接到诏书,赶赴京城。十三年正月,安禄山入朝。这样一来,秦三惭、莫之扬足足坐了三年半的平安牢。 天宝十三年六月,又是一个酷暑之夜。八十六岁高龄的秦三惭正在给十七岁的莫之扬解析武学、佛法,以及江湖种种见闻。其时天色刚黑,月亮还未升起,狭小的牢房中更显得异常闷热。在这片黑暗的之中,只有秦三惭那苍老而又清越的声音:“天下武学,若论宗渊,当从黄帝、炎帝而始。当年蚩尤作乱,黄帝得天赐兵,神勇莫敌,天上水中,擒杀蚩尤。百姓慕其勇,羡其技,乃学而演之,于日月消长之中,历万代之化,遂成天下各武功门派。此正如女娲造人一般,当初不过是一样的泥丸,一样的水珠,至于后来有人当了皇帝,有人当了百姓,有人做了文臣,有人当了武将,有人成了豪雄,有人落为流寇,都非当日女娲所能预知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声音已变得低沉而粗重的莫之扬道:“师父,我们做了囚犯,女娲当日更难预料,是么?” 秦三惭沉默了半晌,道:“之扬,你练功罢。莫看你前些日子习成‘洗脉大法’第八重,已与‘四象宝经’阴阳调剂,可是若要到江湖上数一数二,还差得很远呢。” 莫之扬忙答应一声,自去练习“洗脉大法”。但不知怎的,今日他有些异样,要静下心来,摒去一切杂念,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恰巧一只蚊子飞来,莫之扬手指一弹,“嗤”的一道劲风,那蚊子登时落在了地上。 秦三惭听到响动,叹了一声,忽然道:“之扬,我知道,前天夜里你悄悄运功脱了镣铐,去见你那几个结拜弟兄。昨夜你就心神不宁,今天又是如此,莫不是他们约了你一起越狱?” 莫之扬被点破心思,吓得慌忙跪倒,低声道:“师父神明,不过弟子并没有答应他们。” 秦三惭郑重地道:“这儿原非你的久留之地,不过,天下虽大,容人之处却十分之小,唉,你……你今后须也记得。”莫之扬听他话中似有深意,抬眼去望他,却见他双目已经阖上,惟有一把长须微微颤动。 这三年以来,莫之扬的唇边由开始长出绒毛到胡须见黑,个子也足足长了一头有余。监狱里的口粮虽然差,但莫之扬却长得十分结实,他的头发虽很蓬乱,他的脸庞虽然不洁净,但他整个人正像一柄蒙了风尘的宝剑,只消轻轻吹去尘土,就可以感受到那逼人的锋利。 然而,对宝剑来讲,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锋利,他只有遇到对手,遇到敌人,才可以从对方的脆弱与枯朽之中明白自己的锋利。 莫之扬静静坐到半夜,听师父鼻息轻微,很长时间才呼吸一次,禁不住想:“我越狱走了,师父怎么办?”双目停在秦三惭脸上,久久不能移动。 忽然,听得隔了几间的牢房之中快刀小妞张顺连连咳嗽,莫之扬仔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下,知道是几位哥哥发出暗号了,犹豫一下,闭目运气,使出半年前练成的缩骨神功,轻轻除了镣铐,蹑手蹑足走到牢门前,身子一挤,已从铁栅间穿进甬道之中。守夜的几名狱卒听到动静,却没有来得及看清什么,莫之扬已点出数记天罡指,封住狱卒哑穴。耳中听秦三惭似是发出一声轻叹,莫之扬心下一阵酸楚,却不及犹疑,奔到单江、张顺、驼象等人的牢门口。人影刚至,便听张顺轻声叫道:“七弟,是你么?”莫之扬心口轻跳,低声答道:“是我。”单江嘿嘿笑了两声,道:“好七弟,快到李黑猪那里取钥匙来。” 莫之扬返回几位狱卒身边,认出李黑猪,从他身上搜出钥匙,复奔回牢门前,连试好几把,终于打开牢门大锁。众人一齐低呼一声,奔进甬道。班老二跑了几步,但觉脚上铁链叮啷作响,恨得连踢几脚,但那铁链都是精钢制就,焉能踢得断它?正无计可施之际,忽听莫之扬道:“二哥,别动!”班训师回头之间,见一道刀光劈下,不假思索,忙侧身一闪,却听脚下“咔嚓”一声,困在双脚上三年之久的铁链已被莫之扬一刀斫断了。班训师连声叫好,其余几人的镣铐也已被莫之扬一一斫断。众人见莫之扬手中之刀无非是从狱卒那里得来的寻常兵刃,在他手中却变得有如神兵利刃,均知七弟功夫了得,十分高兴。 其余几间牢房中的囚犯已经惊醒,忽然有一人道:“单大哥,放我们出去!”但见各牢栅栏之后均挤满囚犯,纷纷叫嚷。班训师叹了一声道:“***,都是落难之人,大家一齐跑了正好!”拾了钥匙打开数间牢门。叫嚷之中,一百七十余名囚犯将他们平日恨到尽头的几名狱卒尽数杀了,向甬道木门冲去。 莫之扬始料不及,及至惊醒回过神来,众囚已有大半冲出地牢。他想了一想,奔回秦三惭的牢门前,跪倒喊道:“师父——” 秦三惭长叹一声,慢慢道:“既有去心,何必回来?你这回离开这里,帮我找找谢儿,唉,你那几个师兄,现下不知怎样……佛说,四大皆空,我又说到了哪里?”顿了一顿,忽然厉声道,“去罢!” 莫之扬悚然一惊,听外面喊杀声愈加激烈,不知怎的内心一股热血被点?迹郧厝芽牧巳鱿焱罚酒鹕砝矗ㄈパ劾幔蝠劳獬迦ァ?br /> 甬道一道木门早被众囚撞倒。莫之扬出得地牢,但见夜色之中火把晃眼,众囚正与兵勇们打得你死我活。一小队兵士见莫之扬冲出,喝一声“拿下了”,冲上前来。其中一人身似铁塔,手执一条镔铁链,向莫之扬兜头罩落。莫之扬与人交手经验极少,一不留意,被套个正着。那人一声暴喝,手腕猛拉,右拳早已向莫之扬耳根击到。这一招颇似班训师惯使的“里应外合”,莫之扬摸清拳路,自然而然用一招“双神把门”格挡,左臂肘立在面门,右手向前勾他手腕,那黑大个嘿嘿一笑,心道:“老子这一拳就将你胳膊打断!”却不料“咔嚓”一声,只觉得一条手臂硬生生打在一截铁棍上,痛得大叫一声,口犹未合,左腕又被莫之扬伸手抓住,一拉一圈,再也立不住身,松了铁链,一个翻身摔倒出去。莫之扬一招将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制服,连自己也有些意外,怔怔然从脖子上卸下铁链,见身边几名兵勇挥刀砍来,叫喊一声,铁链挥舞之处,几名兵勇倒了下去。周围几名兵士见莫之扬出手狠辣,只道:“拿下了!拿下了!”却无人上前。 单江叫道:“兄弟们,咱们是要逃出这鬼地方去,不要恋战,大伙往外冲啊!”率先向营门冲去。众囚方才一场混战,浑已忘了是要越狱的,此时听单江一呼,尽皆醒悟,一窝蜂向校场门口冲去。众兵士见情势紧急,虽惧囚犯红眼拼斗之狠,但更惧日后军法处置之酷,均不敢懈怠,一齐上前阻拦。双方一场恶战,校场血腥刺鼻,喊声震天,至于是死是活,那全看老天之意了。 单江等六个兄弟聚在一处,一边与众兵士周旋,一边寻机逃跑。不多久竟杀出一条路来,冲到围墙边侧。快刀小妞张顺一马当先,先将守大门的一队兵士捅翻了三人,开了大门,众犯纷纷冲出。 莫之扬早知有一仗要打,但真见了这等场面,还是吓得将武功几乎忘尽,跟着单江、班训师等人一路跑去。官兵虽然追来,幸喜犯人四下乱逃,官兵分成几股追赶,但听人声渐渐远去,又跑了一二十里,天色稍稍透亮,官兵的追赶喝骂之声也终于听不见了。 单江顿住足道:“兄弟们,歇歇罢。”众人停下步来,回首望去,但见天边透出一丝曙光,漆黑的大地上镶着山峦林木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单江道:“大伙儿先歇一会,如今咱们出了那鬼地方,第一要紧的是先计议一下,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班训师等纷纷称是。单江朝众人望去,点头笑道:“不错,咱们兄弟都好好的出来啦。嘿嘿,官兵虽然厉害,却也没奈何咱们,咦,你是谁?” 众人听他忽然这样说,一齐扭头顺着他目光瞧去,但见离他们一两丈的一块石头上,一人头戴斗笠,脸掩藏在黑暗之中,身材高高大大,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众人俱都吃了一惊,暗想:“不知他来了多久?咱们这时候才发现他。” 却听那人轻声一笑,慢慢道:“我本来就在这里,我还没有问你是谁,怎的这位朋友就先问起我来了?”说着转过脸来,一抹晨曦照在他脸上,但见双目灼灼,满腮虬须,分明是一个满脸英气的大汉。 单江突然看到自己六人都穿了一身囚服,此时天色微明,诸多不便,便道:“对不住,兄弟们走罢。” 驼象、罗飞、班训师、快刀小妞之辈虽都不是怕事之人,但对单江一向言听计从,压下一肚火气,跟了单江转身而行。 但忽然之间,只见一道灰影平地一掠,那大汉便挡在众人身前,众人都是练武之人,却不见他如何运气提足,仿佛他本来就站在众人面前一般,不由得均吃了一惊。莫之扬站在最后,仔细向那大汉看去,忽然道:“南大哥,是你么?” 那大汉微微一怔,向莫之扬看去,道:“这位兄弟是谁?怎的识得南某?”原来这人就是四年之前,莫之扬与上官楚慧在杭州城外那庙中遇到的姓南的大汉。这姓南的乃是当世有名的英雄南霁云。南霁云排行第八,江湖人物一向称他南八。江湖有谚云:“不怕民究,不怕官抓,就怕南八。”这是黑道朋友的话。正派人士则称之为:“武林有个南霁云,天下谁敢称剑神?” 可惜莫之扬并不知道面前之人就是南八,他只知这南大哥高深莫测,酒量大得惊人,而且豪爽大方,曾一出手就送给自己一盒“黑玉续骨膏”。这时见南大哥询问,心道:“原来我这几年长变了模样,南大哥认不出我啦。或许只是一面之缘,我当时是个断了好几块骨头的穷小子,他哪里记得我?”才从狱中出来,怕惹了麻烦,便含含糊糊道:“我在一个酒馆里吃酒时,听别人称你南大哥,便也这样称呼你啦。” 南八微微一笑,道:“看来南某白跟你们一路啦。对不住,打扰各位,就此别过。”抱拳施了一礼,竟转身便走。 众人都心头纳闷,静一会儿,南霁云已经走出七八十丈。驼象忽然道:“他是谁?七弟是识得他的,怎么不问七弟?”莫之扬便将四年前遇到南大哥一事讲过。单江沉吟道:“依七弟之言,这人分明是一个可交的汉子,却为何不愿与咱们多言?”快刀小妞道:“我看他是怕人认出来。”班训师“嘁”的一声,道:“他***,他又不是囚犯,怕什么让人认出来?” 快刀小笑道:“二哥说得有理,但须知怕人认出来的并不尽是囚犯。皇帝微服私访,怕人认出;尼姑乔装幽会,怕人认出;自然,咱们是囚犯越狱,也怕人认出啦。” 众人一齐大笑,只有单江微微一笑,低头前行。众人不知他想什么,只得跟上走。走了几步,单江却顿住足,看着快刀小妞,沉声道:“六弟,依你看如何?”快刀小妞道:“是了,大哥,咱们偏偏跟去,看看那姓南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单江笑道:“我说过六弟脑筋比刀法还快,果然不差,弟兄们,走!” 却说此时西凉官道上,正行进着一支队伍。这队伍前面是八匹骏骑,端坐八员将军,后面是五排兵士,约一百名左右;再后面是六辆大车,满载数十口雕花铜锁木箱,其后又是五排兵士。队伍行进缓慢,连马匹都已十分疲惫,车轮嘎嘎之声分外刺耳。 队伍前首打了两面旌旗,一面上书“御使”,另一面为一个单字“罗”。旗下八位将军中间一个白白胖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苏杭河道按察使罗而苏。罗而苏当年怕皇上派的御使查他,只好筹集巨资,进京城找李林甫帮忙。李林甫接了贿赂,当夜将此次御使查访外官的人物名册拿出来一对照,见果然有罗而苏大名,当下将名字划去。罗而苏送了一笔钱,听了一顿训,流了一身汗,不久接到圣旨,召回京城担任兵部侍郎。此次受皇帝御差到范阳犒赏军旅,本想今夜赶到,谁知行进缓慢,离范阳近七十里时,天已黑透,只好传令宿营。 罗而苏睡到半夜,忽听一声闷呼传来,他是练武之人,头脑一惊,立即翻身爬起,摸起佩剑,叫道:“来人!”但连喊数声,却不见有一个人来。起来一看帐门之外,四名兵士竟都歪歪斜斜靠在门边似是睡着了。他早年是黑道中混过的,知是中了迷药之类了,忙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蹲下身来向四周瞧去。 这一夜只有淡淡一丝星光。罗而苏心口怦怦直跳,猫着腰走了几步,只觉脚下绊绊扯扯,躺着不少被迷倒的兵士,走到停放大车的地方,见大车静静停在那里,车上箱笼沉重,并未丢失。 罗而苏稍一宽心,不觉松了一口气,却忽觉脑袋发晕,四肢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大惊之下,忙凝神提气,但是一口真气在丹田之内游走不定,要聚在一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不由得大喝一声:“是什么人?有种快给老子出来!”倾听一会,夜幕之中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窃笑,再想听清,却觉得眼皮重得不能张开,神智正一丝丝离己而去,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夜幕中出来了一队人马,约摸一二十人,头戴文士巾,身穿儒士袍,前胸都绣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元宝图案。他们眼见罗而苏全部人马被迷倒,走上前来,打起火把,围着那几辆大车站定。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丰伟汉子打个手势,手下两名青年立刻上前将一只箱子上的锁卸开,官封一撕,箱盖启处,一箱金元宝顿时露在众人眼前,随着火把闪烁,熠熠生辉。这一帮人又动手将其余木箱打开,见不是金元宝,便是银锭、珍珠、玉石之类。其中哪一箱都价值连城,这四辆大车之上二十二只沉香木箱,其价值何几,简直不可想像。一帮大汉兴奋得围着木箱又吼又叫,又笑又跳。那名留小胡子的头领脸上颇有得色,看着众兄弟们欢闹一会儿,拍一下手掌,道:“合上罢!”众人七手八脚将木箱合上,转过身来望着小胡子,待他下令。 那小胡子端坐在马上,双目闪动,望着眼前众人,忽然从马背上无比迅捷地飞起,向一名长了一只鹰钩鼻的汉子扑去,从他怀中摸出一只金元宝,放回大车木箱之中,静了一下,道:“天下财物之多,不足人心之贪。凡人不知财物真谛,乃喜金贪银成癖,做出种种可笑之事,三圣教门人却是受举世真义昭示,知财宝之为物,犹若武者之刀剑,既能伤人,亦能自伤。眼下三圣教要谋大事,积累财富那是势在必然;咱们元宝堂兄弟敝衣陋食,为教中积攒金银,所图正是报效教主,早日成功。至于每个兄弟心中,金银财宝不过粪土一般,岂能为此而犯教规?卞副堂主,行刑!” 旁边一名中年汉子答应一声,从腰畔拔出一柄短而圆的钢刀,手起刀落之处,血光迸溅,那鹰钩鼻汉子的右手已离开手臂。那小胡子侧头道:“给他敷上药。骑马的兄弟都下马,套上大车,咱们速速离开此地。”翻身下马,瞥见地上的罗而苏,忍不住笑道:“此人也真是有两下子,在‘大梦酥雾’之下,还能走四五十步不倒,嘿嘿,罢了,皇帝老儿反正不会饶过他。我们走!”大车辚辚之声便在夜幕之中渐渐远去。 这三圣教元宝堂小胡子风堂主率手下二十五名兄弟劫持了朝廷赏赐边戍守军的四车银杠,向北奔去。这时夜已交了三更,盛夏已经过去,朔方之地,空气已有些寒意袭人。风堂主徒步行走,走在队伍最后,双目盯着四辆大车,眨都不眨一下。 车轮在地上辚辚作响,谁也不知道这一小拨人,正押运着世上惊人的财富,在夜色里行走。一行人走了不知多久,忽听前头的兄弟“吁”一声,拉住马车,队伍停下来,一个教徒跑来,禀道:“报告堂主,前方路上放倒了十几棵树,断了道路,兄弟们正在清理。”风堂主“嗯”了一声,沉吟道:“莫不是有人算计咱们?” “咱们”二字声音未落,忽听前面一个兄弟喝道:“什么人?”接着响起兵刃抽出之声。风堂主、卞副堂主对望一眼,走上前去。有一名兄弟晃亮火折,点起火把,不一会儿,火把依次点燃,照见了周遭的物事。 但见前面路上,横七竖八堆放了一些新砍的树木。树木对面,站立着七名庄稼人打扮的汉子。老的不过四十岁,最小的一个也有十六七岁。这些人虽是庄稼汉打扮,但神情眉目、举手投足之间却并无庄稼汉的厚道朴实,相反却带着一股久闯江湖的野气。风堂主是何等样人,一看便知对方是有备而来,所谋不在别的,正是四辆车上的二十二箱财宝也。 风堂主吸一口气,朗声道:“各位朋友,不敢请教是何方高人?” 却见为首一个大胡子庄稼汉扬一扬手中一条赶车用的鞭子,道:“啊,这位先生是问俺们吗?” 风堂主心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强笑道:“正是。在下要赶路,却见路上被人用这些树木给截断了,几位朋友许是来得早些,可知道是谁干的么?” 那大胡子庄稼汉挺了挺肚子,大声道:“这是俺们干的,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风堂主见对方如此朴拙,却丝毫不敢轻视,又抱拳道:“这几位朋友既不肯以真姓名见告,在下也不好勉强。不过,我想各位朋友定是常走动江湖,从在下兄弟们的衣色上,也该知道咱们是三圣教的人,三圣教最讲礼仪,万望几位朋友也以礼相待,日后见面,少不了再多多结交。” 却见那大胡子庄稼汉搔搔头皮,嘟哝道:“三圣教?俺可没听说过。”扭头去问另一个紫脸庄稼汉:“大哥,什么是三圣教啊?” 那紫脸庄稼汉也一脸茫然,忽然拍额道:“三圣教还不知道么?老二,平时咱们吃不饱肚子,不是常吃别人的剩饭、剩菜、剩汤么?刚才这几位先生说看看他们穿的衣裳就知道啦,你看他们穿得人模狗样,莫非自以为有许多剩饭、剩菜、剩汤,要送给我们吃?喂,告诉你们,刚才已经有个财主老爷请我们吃过饭啦,你们的什么三剩、四剩,老子们不想吃啦。” 三圣教平日走动江湖,无论黑白两道,无不谦让三分,莫说敢如此挑衅,便是与他们打个照面,也是避之犹恐不及。卞副堂主忍不住冷冷道:“你们长了几个脑袋,胆敢在三圣教面前撒野?” 风堂主眼睛一转,拦住卞副堂主,道:“几位朋友除了拦路,不知还想做什么?” 庄稼汉中一个又矮又结实的道:“你看我们一人拿了一条车鞭,我们的财主老爷说了,今夜让我们等在这里,他家的一些债户来给他还账,你们果然赶着马车来啦。”这人说话又急又快,看他手舞足蹈之式,风堂主便知今夜必有一场硬仗要打,沉声问道:“你们的财主老爷在哪里?” 却听一人缓缓道:“在这里。”脚步“咚”的一声,隔了许久又“咚”的一声,从树林后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第七回 绦金索难缚英雄胆 千珍露略表女儿心 词曰:江山何需哀,百年数轮,不期然又现英华一代。万物繁衍,凭谁问得谁来主宰。春秋冬夏,暑去寒来,自有那勃勃生机,经世不衰。少年老矣,且看新辈儿女,又从头来。 树林后脚步声犹如巨象,不久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头戴一顶竹篾斗笠,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玄色披风,左肩上挂着一张黑黝黝的铁弓,右手扶着腰上的剑柄,双目如电,虬须如戟。正是南霁云。 风堂主虽然年纪不大,但既能在三圣教中坐到堂主的宝座,自非寻常之人,这时见了南霁云,忍不住心头一紧,暗暗道:“此人必是个扎手人物。” 原来那一天,莫之扬等人越狱出来,在山岗上遇到南霁云,南霁云自行离去。单江、快刀小妞、驼象等人心里纳闷,又加上出狱后本就无事,能结交一个讲义气、有血性的朋友更是江湖人物的心愿,当下折路向东追去。耳中听得南霁云就在前面不远处行路,似是极为悠闲,不时唱一支歌,或发出一声长啸。单江等人加快步伐,但一直追出三四十里地,却还是未能追上南霁云。快刀小妞轻功最好,莫之扬耐力最强,其余几位兄弟却走得累了,班训师做事一向最没耐性,嚷道:“管***什么姓南姓北的,那家伙不过是故弄玄虚,若是他真跟了我们一路,我们几个就算觉察不到,七弟可是秦老爷子的真传徒弟,还会识不破那傻大个子的把戏?” 他话音未落,忽听头顶一人道:“哪位是秦老爷子的真传徒弟?”班训师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头顶古松上一人飘然落下,正是南霁云。 南霁云这一现身,单江等人都好生惭愧。单江抱拳一揖道:“在下单江,江湖朋友错称‘八臂铁匠’,不敢请教好汉高姓大名?” 南八还了一礼,朗声笑道:“人称‘八臂铁匠’,不会打铁,专会放血。在下南霁云,见过各位朋友。”单江等人对南霁云大名早就耳熟能详,这时才知这大汉就是南霁云,不由好生欢喜。 众人一一通报姓名。轮到莫之扬时,莫之扬想了一想,道:“不知南大哥还记得否?杭州城外,有一个小相公,姓……” 他话音未落,南霁云喜道:“姓莫名之扬,可是那个小相公么?” 莫之扬见他竟能记住自己,也喜道:“正是小弟。”心道:“他一生之中见过多少人,却能记住偶尔遇到的一个小相公。难怪南八大名鼎鼎,到底是有过人之处。” 南霁云上上下下望了莫之扬一眼,道:“他们说的秦老爷子的真传弟子,可是你么?”莫之扬想了一想,道:“南大哥也识得他老人家么?” 南霁云点头道:“南某对他老人家好生敬重,听说他身陷囹圄,便去打探,谁知正碰上你们越狱,便一路跟来,想打听确切消息……哈哈,早知是小相公,我还用这么麻烦?” 其时莫之扬已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南霁云叫完“小相公”,也觉得不太合适,对单江等人道:“我有些事要请教各位朋友,坐下谈谈如何?” 众人正走得极累,均寻石头或草窝坐了。南霁云摸出酒葫芦,道:“我一向带着这个,若是各位朋友不嫌弃,请喝一口解解乏。”单江犹豫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递与众人都喝了一两口,又还给南霁云。 南霁云微微一笑,接过酒葫芦,摇晃一下,道:“这酒是烧刀子,一钱银子就打三葫芦,别看便宜,味道却也不差。”对着嘴一口气将剩酒喝光,抹一把嘴,向莫之扬问道:“莫兄弟,秦老爷子在狱中还康健么?” 莫之扬略略将秦三惭在狱中情形说过。说到当初秦三惭受审挨打、险些病死之时,南霁云伸掌向坐着的一块石头拍落,怒道:“这安禄山狗贼!”那青岗石不禁他掌力,顿时裂成四五片。南霁云霍然站起,自语道:“秦老爷子,你这是何苦?” 莫之扬与单江对望一眼,站起身来,走到南霁云身边,问道:“南大哥,小弟想知道,你……你与师父……” 南霁云叹了口气,道:“莫兄弟,众位朋友,不知几位有没听说过,秦老爷子有位徒弟,姓张名巡,现今是睢阳……” 正说到这里,忽听远处山坡响起一阵快骑奔走之声。单江等人闻声皆是面色一变,站起身来。南霁云侧耳倾听一会,道:“各位朋友不必慌,这是我带来的兄弟。”撩了一下长袍,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微微沉吟,似是在想什么心事。班训师性情暴躁,瞅一眼单江,忍不住大声道;“南八南大侠,我听说你是个痛快汉子,说话却怎么这般含含糊糊?方才我七弟问你与秦老爷子有什么干系,你怎么说了一半便不说了?” 南霁云笑道:“我说的张巡张大哥,是秦老爷子的记名弟子,现今是睢阳守将,兄弟们想必听说过?” 莫之扬点头道:“不错,师父他老人家说过张巡张将军是我的十一师兄,可是……可是……”“秃翅斗鸡”罗飞接道:“可是那姓张的却不配做秦老爷子的徒弟,更不配做我七弟的师兄。那年在太原,若不是张巡狗贼引兵捉拿自己的恩师,秦老爷子也不会被擒,我兄弟七人也不会当这许多年的囚犯,受这许多苦!”班训师、驼象接道:“可不是嘛!这等人说起来教人来气,南大侠提他是什么意思?” 南八叹道:“各位朋友都是性情中人、热血汉子,教南某好生佩服,可是你们都误会张大哥啦。”顿了一顿,接道,“此事说来话长。唉,其实张大哥哪天不在记挂秦老爷子?” 班训师冷笑一声,道:“我是饿得紧了,再不愿听这些事。大哥,你不是说带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酒的么?” 南霁云怔了一怔,道:“南某正有事要请教几位朋友,待会儿我做个东道,请各位朋友一起吃杯水酒,不知可否?” 正尴尬之间,听得马蹄之声渐近,从山坳后转出七骑人马,马上之人身穿甲衣,正是一队官兵。众人一齐变了颜色,快刀小妞张顺冷笑道:“好一个南大侠!”话音未落,腰上快刀已经离鞘,向南霁云当胸刺去。他一招“灵鹤迎客”还未使全,一招“银蛇汲水”便已接上。妙的是这两招之间没有半丝痕迹,仿佛这本就是一招之中的两式。他一出手便用上了上乘刀法,自不是为了在南霁云面前炫耀。南霁云一怔之下,刀已及到胸前。不假思索,脚下一滑,躲开刀路,回手伸出食中两指,向快刀小妞手中长刀夹去。快刀小妞冷哼一声,手腕翻转,将刀刃送上。却听南霁云哈哈一笑,仍向刀锋夹去。指尖甫碰刀锋,中指忽然一缩,变夹为弹,“嗡”的一声,长刀被弹向一边,南霁云借这一弹之力,平平掠出八尺,在一块石头上站定。从快刀小妞出招到南霁云站定,无非是眨两下眼的功夫。这几下以快打快,兔起鹘落,一闪即逝,但个中凶险,却非同小可。南霁云虽是艺高胆大,回想起方才这几下变化,也有点心惊,笑道:“张兄弟好快的刀法。可惜脾气变化比刀法还快,怎的不问青红皂白,挥刀便杀?” 方才他伸指一弹,快刀小妞觉得刀上一阵热流传来,手腕一震,险些将刀脱落。心知这南八内力深厚,他若是存心想让自己出丑,指上只需再加一分力气,这柄刀肯定当场就要飞出。这时见他不说破,脸上微微一红,却冷冷道:“南大侠的兄弟,原来是官兵狗贼么?” 山坳那边转出来的七个官兵看见南八正与人动手,登时有几个人喊道:“毛贼,休要在南将军面前撒野!”催动马匹,向单江等人抄来,一边将兵刃取出,准备助南将军。单江等人再也沉不住气,叫道:“南八,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莫之扬好生失望,道:“南大哥,你也是皇帝的狗官么?” 南霁云笑道:“莫兄弟,我做了个小官不假,可哪里就是狗官啦?我若是个狗官,怎会与你们这些……嘿嘿,在一起称兄道弟?”他想说你们这些“逃犯”,可话到嘴边,又赶快咬住。 快刀小妞忖道:“这南八武功恁是了得,他若是要对付我们,自然早就动手了。我们六个加起来,也难说就一定是他的对手。”暗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脾气变化比刀法还快?心念一闪之间,刀已插回鞘中。却听“咯”的一声,刀在鞘中响了一下。他暗暗抽动刀柄,觉得轻了不少,知道那柄刀已断在鞘中。这一下不由得对南八好生佩服,正要说句赞赏的话,却见南八微微摇头,似是对自己等七人极为不屑,不禁热情陡减,拔出刀来,扔在地上,冷笑道:“南大侠的功夫果然了得,可惜我原先用的碎星刀被官兵狗收走啦,这把刀不过是从官兵狗手里抢来的破铜烂铁,你一指弹断,固然了不得,却没必要大摇其头。” 单江、班训师等人这才知南八一指就将钢刀弹断。若是当场就弹去半截,虽已很难,但总不如当时不断而待插回刀鞘才断。见南霁云武功如此出神入化,不由得忧心忡忡,均暗想:“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南霁云道:“我做事一向不细,这些毛病,几时才改得了?方才我摇头正是怪罪自己动辄引起朋友误会,不成想这又让朋友误会了。唉!”长叹一声,神情十分懊恼。 那七匹快骑此时已奔到跟前。七人纷纷下马,在南霁云面前站定,抢着问道:“南将军,这几个毛贼没伤了你么?”“南将军,这几个毛贼是怎么跟上你的?”一个道:“呸,何西魁你说什么话?南将军神功盖世,几个毛贼如何能伤得了他?” 南霁云皱着眉头,好容易听他们说完,冷冷道:“张大哥能忍受得了你们这些冲天马屁,当真奇怪至极。”这话老大不客气,那七个官兵霎时神情沮丧。莫之扬瞧得分明,忍不住笑出来。 那叫何西魁的听他发笑,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又向南霁云道:“禀南将军,我们几个照您的吩咐,在山那边寻到了一处荒庙,范嘎子射了两只野鸡,穆福来找了些蘑菇,我用夹套捉了只獐子,留了个兄弟在那里正烧烤,这时怕要熟啦。” 南霁云点头道:“这还不差。”转头对单江等人道:“本以为无以待客,这下好了。各位朋友,请同往一叙如何?” 莫之扬听何西魁说找古庙、烤野味等等,想起那年杭州城外遇到南霁云,他也是住的古庙,烧的野味,可见这几年来,他这一爱好还是没有走样,忍不住微微一笑,扭头看着单江。单江微一沉吟,道:“既是南大侠诚意相邀,再客气倒显得咱们小气了。” 古庙并不远,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莫之扬一见之下,忍不住又觉得好笑。原来那庙虽然青砖绿瓦,十分古朴,却是住了和尚的。此时三名和尚站在墙下,均都垂头丧气,一个老和尚还念念有辞,不用猜就知道准是“罪过罪过”之类。莫之扬以前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此时才知道便是和尚遇见兵那理也是很难说清的。 众人进了寺庙,见已摆好一张供桌,南壁边一尊如来佛像微露笑容,望着供桌上的獐脯、鸡块、一坛老酒,并无嗔怒之状。何西魁最有眼色,早将旁边一摞蒲团抱过来在桌前铺好。屋内肉香弥漫,香烟缭绕;屋外朝阳初升,霞光万道。极雅与极俗在这里难得地一致起来,单江、莫之扬不由得胸怀一畅,顿感饥渴难耐。 众人不分宾主,胡乱坐了,南霁云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斟上酒,众人放开吃喝,不觉酒酣耳热。南霁云酒量极豪,待一坛老酒见了底,对庙外随从道:“你们再去买几坛酒来!” 那何西魁走进门内,笑道:“南将军,这里是荒山野岭,到哪里买酒?” 南霁云正有酒意,道:“那这坛酒是哪来的?” 何西魁道:“南将军,说来也巧,这庙里偏偏有这一坛酒;不过,第二坛却是决计没有了。”这何西魁是南霁云的一个跟班,此时口气格外生硬,又道,“南将军,方才那五毒神酒如何?”眉目之间浮起一层诡谲的笑容。 南霁云猛一惊,双目圆睁,沉声道:“什么?五毒神酒?” 单江、班训师、快刀小妞等人都是行走江湖之人,眼见那何西魁鬼模怪样,均是疑团涌起,罗飞暗地微一运功,顿觉丹田内犹如刀镰齐割,痛不可忍,忍不住叫道:“大哥,咱们中计啦。南八用毒酒算计我们!” 却见何西魁哈哈一笑,道:“南将军,小的不用你动手就制服了这几个凶犯,将军赏小人些什么宝贝才好啊?” 罗飞再也按捺不住,怒喝一声:“死南八果然害人!”拾起桌上一只铜盘,手腕一抖,“呼”的向南霁云颈间掷去。跟着人已离座而起,半空中手臂挥动,已将腰间一柄单刀拔出。 南霁云苦笑一声,眼见铜盘飞到,伸指一拨,铜盘“嗡”的一声,倒转飞开。他所饮毒酒最多,这一下力不从心,手指给盘沿割破,鲜血顿时流出来。罗飞的单刀落下时,他自忖不能硬接,顺势向后仰去;罗飞却也发不出力气,一刀劈进桌面,一口气续不上,重重摔在地上。 南霁云躺在地上,双腿一旋,意欲借势站起,奈何腹内疼痛,竟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力,勉强坐直身子,见单江等人一个个相继跌倒,怒喝道:“何西魁,你到底是什么人?” 何西魁笑道:“南大将军,我是何西魁啊,这一路上我又喂你的马又喂你的人,到现在怎的不说赏赐一些宝贝,倒要发火啊?”说着向前探了一步,“呼”的一声,一条绳圈从他手中抖出,向南霁云身上套去。庙中诸人见他的绳圈抖得浑圆,后面系绳笔直有力,竟似一条钢棒,知这何西魁内功必定了得。何西魁手腕向外拉动,绳圈缩小,将南霁云齐颈绑住,而后手臂三晃两晃,剩下的长绳便一圈圈捆在南霁云身上。南霁云胸中犹如巨石压盘,大吼道:“你们几个都反了么?” 却见门外那几个随从一齐过来,在何西魁面前跪倒道:“好汉爷,我们都听了你的话,如今你已擒住南爷了,那解药是不是快给我们?” 南霁云知道今日再难有好想,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何西魁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南八。我这五毒神酒不知迷倒过多少人,都是一饮即醉,不省人事,你倒能撑这么久,果然不愧剑神之谓!”说着伸手在脸上一抹,那卑琐的面容立即不见了,一张三十五六岁的书生面孔露了出来。但见此人面如白玉,双目丰神如电,鼻挺口正,颌下一缕短须更增神采,笑道:“在下三圣教辛教主座下左护法肖不凡,今日略备薄酒,不知南大侠还合口味么?” 单江等人本已支持不住,听说是三圣教左护法到了,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单江道:“原来是肖护法,在下等兄弟都曾追随在三圣教夜枭堂甘祈福甘堂主座下,是……是自己人……”他这时说话已上气不接下气,那肖不凡听了,略一惊奇,旋即笑道:“是不是自己人都无妨,那五毒神酒不会毒死人,待会在下超度了这南大侠,少不得给诸位奉上解药。” 南霁云平生最讨厌奸诈鬼魅之徒,苦笑道:“凭阁下的武功,自可与南某放手一战,南某虽自忖不会必败,但百招之内怕无胜算,然而阁下却装作南某的一个随从,偷下毒药,做出江湖三流小人也不屑之事,岂不可惜?” 肖不凡也叹了口气,摇头道:“南大侠说的也不尽是,你这激将之法于别人大概还管三分用处,于在下却半点用处也没有的。在下行事只要效用,至于何途达之,有甚不同?” 正在此时,却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整扇庙门訇然倒塌,烟尘升腾之处,一个人大步走进,高声叫道:“便是不同!”右臂一晃,“呼”的一声,一柄铁锤向肖不凡当头砸去。 肖不凡心有所惧,脚下一点,身子平移七尺,叫道:“叶兄,你来得正是时候。”那人一锤使老,胳膊牵动铁锤,抡起一个圆弧,横贯而出,又向肖不凡当胸砸到,叫道:“老子来得偏偏不是时候!”肖不凡滴溜溜转身,脚下一屈,从一张桌下滑过,却听“哗”的一声,那张桌子已被那人砸得粉碎。 南霁云见那人身板夯实,粗眉横目,再见到那人使铁锤的狠样子,便已知此人是江湖有名的“童叟无欺真铁锤”叶拚。叶拚虽是三圣教中人,但脑子不好使,曾被肖不凡害得失去了一只手,便跟肖不凡较上了劲。其实他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见叶拚右臂铁锤大开大阖,招数也不见精奇,只是力气大得着实惊人,肖不凡若是让那铁锤挨上半分,滋味就决计不会好受。幸好肖不凡身法颇为敏捷,或闪或挪,将叶拚的铁锤都躲了开去,只是庙中的佛像、供桌、陈设可都遭了殃,“叮叮咣咣”,不一会就被砸得面目全非。南霁云见这叶拚莽得要命,心道:“那肖不凡可千万别躲到莫小兄弟与我这边来,免得叶拚误伤了我们。” 眼见叶拚铁锤舞动,使出七八十招,那肖不凡却一味躲闪,便是半招也未还手。庙中窄小,肖不凡几次闪避不及,险些被铁锤击中,不敢再与之纠缠,忙向神龛跃去。叶拚喝道:“趴下!”“呼”的一声,人已飞起,向那神龛砸到。肖不凡却早已脚下一点,从一侧掠过,夺门而出,叫道:“姓南的,今后在下装成你老婆,再与你会一会!”叶拚见上了他的当,气得哇哇乱叫,跟着追出庙门。 南霁云见这一对怪人都离去了,刚要松口气,那叶拚又转回来,叫道:“喂,你姓南,可是南八么?” 南霁云心道:“苦也!”却听肖不凡在门外笑道:“叶兄,这朋友姓南不假,却不叫南八,而是叫南瓜。叶兄务必要一锤砸出,把这南瓜砸成南瓜饼,岂不好玩?” 叶拚骂道:“你要老子砸,老子偏不砸,老子要砸你!”转身追了出来。只听叶拚“老子老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不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此时太阳已近中天。庙门被叶拚砸去之后,庙中光线更为明亮。南霁云向庙外看去,但见山径两旁绿叶葱茏,阳光照得鸟儿也懒得飞翔,多躲在树枝上婉转鸣叫,正是一处修身养性之宝地,不禁暗想:“是不是我过于鲁莽,真的惹恼了佛祖?”呆呆想了片刻,暗自失笑:“分明是你自己过于大意见了酒便忘了名姓,又何来惹恼了佛祖?嘿嘿,我一生虽是言行不羁,但自问行的都是大好事,便是真有佛祖,也是喜欢此等样人。难道佛祖只喜欢念经烧香么,那还叫什么佛祖?”侧目看看单江等人,都已昏迷不醒,只有莫之扬眼皮一动一动,便叫道:“莫小兄弟——” 莫之扬睁了下眼睛,轻轻呻吟一声。南霁云再叫他一声,他却不回应了。南霁云暗道:“我今日可是害苦了这些兄弟!”当下摒去杂念,运起内功,将毒酒悉数收拢,慢慢逼出。可是这毒酒饮下之时颇快,要想逼出却是十分缓慢,他虽是武功高深,解这毒酒却决非一时便能奏效,又担心那肖不凡、叶拚二人去而复返,意念不能集中,由是小半日过去,只将那毒素逼入丹田内,再欲驱出,却是不能。南霁云慢慢收了功,睁开眼来,活动手脚,去解身上的绳索。也不知肖不凡这绳索是何等丝绦织成的,使了老半天气力,绳结未动分毫,转头看看身旁东倒西歪的几人,脸色均隐隐显出一层绿色,心知这毒酒甚是厉害,自己若是不能脱身捉回那肖不凡,莫之扬、单江等人恐怕难救了。 正自苦恼,忽听远远一个女子吆喝道:“阿之,阿之,你莫要乱跑,叶大叔怎会到庙里去?”南霁云听出那女子离这里还有一里多地。听那女子又道:“哎哟,阿之,你不要跑啦,我快要累死啦!”“阿之”没有答话,只听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正向这庙中跑来。 南霁云寻思:“这女子说的叶大叔,定是叶拚。她既称叶拚为大叔,必是叶拚亲友,说不定还是三圣教徒也未可知。既是叶拚亲友,大约也认得肖不凡,到时他们见到我身上的绳索,认出是肖不凡之物,只怕会大大不妙。”他一生临敌无数,但像这次一样饮了毒酒又被绑得结结实实却从未有过,知道敌人要来,心中也是十分着慌。 忽见门前黑影一闪,一条牛犊般大小的藏獒窜了进来。那藏獒浑身棕灰色,只有两个眼圈上长着金灿灿的黄毛,四条腿犹如小柱子一般壮实。那藏獒向庙中看了一眼,便停下步来,低低“呜”了一声,鼻子呼哧呼哧地左嗅右嗅,然后定定望着南霁云,向前走了几步,两眼慢慢睁大,牙齿也龇出来,喉咙间发出古怪的声音。南霁云知道这藏獒下一步便要上来咬人,心中一着急,不由得内力运动,腹中一阵绞痛,额头上冒出冷汗。若在平时,哪怕是一只猛虎他也未必放在眼里,可此时面对那藏獒白森森的牙齿,除了紧张,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忽听一人娇声道:“啊哟,累死我啦。”门口多了一个少女,着一袭鹅黄缎裙,梳着一双环髻,左手扶在门框上,右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南霁云看清她的面容,却不由得十分惊奇,但见一张娇嫩的脸上,从左眉到右唇角,累累有十几道伤痕,这些伤痕三分可怕之外,却有七分可怜,一见便让人不胜怜惜。南霁云猛然醒悟“阿之”原来是这条猛犬,不由得喊道:“姑娘来得正好,快,你的狗要咬人了!” 那少?豢谄蛎砟谡磐秆郏倘灰恍Γ溃骸澳惴判模18换崧乙说模18础!闭倩侥遣亻峄氐缴肀撸幼诺溃暗瞧鄹何遥18阋病;褂幸洞笫逡彩钦庋2还洞笫蹇刹换嵋耍剑换崧兆乓槐铺嘎仪寐以摇0∮矗粤耍乙乙洞笫宓模18勖亲甙铡!彼底抛肀阋雒拧?br /> 南霁云不由得喊道:“姑娘认得叶拚?” 那少女眼睛一亮,道:“你见过叶大叔?”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道,“快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南霁云支吾道:“这个,在下看见一个人方才到这里,拿着一柄铁锤胡敲乱砸,在下猜想或许就是姑娘说的叶大叔也未可知。” 那少女转动几下眼睛,笑道:“你骗人都不会骗。我只是说叶大叔,从未说过叶拚二字,你若不认得他,怎知他叫叶拚?” 南霁云不由得面红过耳,强辩道:“叶拚大名远播,在下便是知道他的名姓,那也不足为奇。” 那少女笑道:“可惜他不认得你,不然,你就有苦头吃了。不单是他,便是肖不凡大叔见到你,你也有得苦头吃;或者是冷婵娟冷大姐见到你,你也有苦头吃,幸亏你遇见我。也不是我不想给你苦头吃,可惜我的胆子太小,怕你中了毒是装的,被人家像个棕子似的绑起来也是装的,嘿嘿,这才不敢给你苦头吃。” 南霁云暗暗吃了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道:“姑娘知道我是谁?” 那少女笑道:“咱们三圣教门下,哪个不认得南大侠?丹青堂早就绘下南大侠画像,三圣教门下教徒人手一幅,为的就是不论是谁见到南大侠,都要想方设法杀掉他,为咱三圣教除去一块大心病。” 南霁云见她真知道自己是谁,沉声道:“那姑娘怎么不快动手?” 那少女笑着摇摇头,拉过一个蒲团坐下,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中了毒么?若是我想杀你,方才叫阿之咬你一口不就行了么?人家都说南大侠单剑走天下,没听说过南大侠绑着走天下。你剑上的功夫精得很,可这心眼上的功夫么,怎么比得上我?” 南霁云听她一会左一会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苦笑道:“不错不错,我心眼上的功夫定要多练练,不然又怎能常走江湖?” 那少女道:“其实心眼上的功夫有什么好?你是侠名远播的大英雄,靠的就是剑上的真功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终是末流,我若是有你那样的功夫,又怎会……唉,不说了!你倒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叶大叔去了哪里?” 南霁云听她问话,正色道:“叶拚方才见到肖不凡,两个人一起走啦。姑娘若是去追,想来能追上他们。” 谁知他越盼那少女快些离开,那少女却偏偏没有走的意思。她站起身来,走到单江、莫之扬等人身边挨个查看,叹了口气,道:“糟啦,他们像是中了肖大叔的五毒夺命散了。那五毒夺命散虽说不过是寻常的百足蜘蛛、双尾蝎子、变色蛤蚧、五步蛇液、鹤顶红、孔雀胆所炼制,可也毕竟有些门道……” 南霁云听她说的这几种毒物,都是性烈之物,不由着急起来,道:“姑娘,可有解这毒药的法子么?” 那少女点点头,道:“解这五毒夺命散的独门解药便是千珍露。这千珍露说起来也并非难寻,只消在每月十五月圆之时,采集千种花儿上的露液,盛于羊脂玉瓯之中,密封七七四十九日,待各种露液融合之时,用干灵芝、人参须、干水苔、雪莲花瓣、仙人掌作柴,小火煎制两个时辰,这五味清凉药渗入千珍露之中,便能解得了五毒夺命散之毒了。” 南霁云失声道:“这样的解药什么时候能够熬制出来?别说那千珍露液,便是作柴禾用的五味奇草,又到哪里去寻?” 那少女叹道:“正是如此。因此三圣教徒常说:宁在阎王爷面前转一转,不在肖护法面前站一站。唉,肖大叔一般不轻易对人使毒,他自恃武功高强,常说世上之人,值得他使毒的人却不过十人。今日这里却有八人中了他的毒,真是太奇怪了。” 南霁云道:“这几位都是我朋友,那肖不凡想对付我,这几个朋友适逢其会而已。”恨恨叹了一口气,试着运了运气,想挣断身上的绳索,却不知这绳索是何物结就。 那少女见状,启唇笑道:“这绳子叫绦金索,又叫做‘鬼难逃’,是肖大叔的独家宝贝。南大侠便是不中毒,或许也挣脱不了。哦,当然,南大侠若是未中毒,他这‘鬼难逃’也捆不到你身上。”说着上了前来,在南霁云背后拉了几下,那绳索已然松活。南霁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道:“听姑娘的口气,想必和肖不凡一向交好?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将“鬼难逃”捋在一起,放入背后包袱之中,笑道:“小女子姓名不足道与南大侠,南大侠说得不错,我与肖大叔是很好,若是在以往,他每回见到我都高兴得很,我也是一样。可惜,现下他如果见到我,那就大大不好啦。” 南霁云问道:“为什么?” 那少女叹道:“这又不足为南大侠道了。总之,我天天防着他,既怕他的‘鬼难逃’捆住我,又怕他的‘五毒夺命散’用在我身上。唉,我之所以天天哄着叶大叔和我玩,为的就是他是肖大叔的克星,肖大叔只要见了他,那定准撒开脚丫子逃命的。可惜叶大叔脑筋不利索,脾气又古怪得很,不知怎的就赌气了,若叫他天天陪着我,那真是天大的难事。倒是阿之听话些,可是,他又不一定咬得过肖大叔。”伸手在“阿之”头上抚摸一下,叹道:“我只好躲得远远的,让肖大叔永远找不到我。” 她说这番话的当儿,南霁云已将单江、莫之扬、班训师、快刀小妞等人的脉搏一一号过,只觉得单江等人都是脉象紊乱,呼吸急促,身体烫得吓人,只有莫之扬呼吸较平稳,身上也不十分发烫,南霁云疑惑之下,伸掌抵住莫之扬丹田,却忽觉莫之扬丹田内一道内力激出,将手掌震得生疼。南霁云“咦”的一声,撤开手掌。他不知莫之扬这几年在狱中苦练“四象宝经”与秦三惭传授的“洗脉大法”,两种内力已经盘绕数年,南霁云此时以内力逼住毒酒,掌上功力减了何止十九,自然禁不住莫之扬内力反激。他这一低呼,那少女也走过来,向莫之扬脸上看了一眼,忽然失声道:“阿之!” 那藏獒听她叫唤,一步窜了过来,以为莫之扬是主人的世仇,“呜”的一声,张口就往莫之扬咽喉咬去。南霁云见这少女忽然唆使藏獒咬人,大惊之下,一掌向藏獒身上拍去。那藏獒身子一剪,跳到一边,“呜”的一声,反向南霁云扑来。 那少女喝道:“退下!”“阿之”倒着回到她身边,双目始终不离开南霁云。那少女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支长鞭,噼噼啪啪在藏獒身上连抽十几下,骂道:“瞎眼的畜生,枉我对你那么好,谁都要咬么?” 南霁云听着有些奇怪,却见那少女双目定定地望着地上的莫之扬,半天才道:“南大侠,眼下除了我,谁也无法解你们之毒。不过,你请放心,我决不会让你求我,这一瓶千珍露,我时时带在身上,你快与你的朋友分服了罢。”背过身去,从怀中摸出一只羊脂玉瓶,递给南霁云。 南霁云诧道:“你怎会有解药?” 那少女凄然一笑,叹道:“小时候我爹爹常对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一个小女子不能害人,防人之心就时时不敢放松了。南大侠莫非也像小女子一样防人之心甚强,疑心我这瓶千珍露不是真的,反是毒药么?” 她这句话正说中南霁云心事,南霁云不由得脸上一热,哈哈笑道:“姑娘好聪明,南某方才正有此心。南某小家子气啦。”揭开千珍露瓶盖,但觉奇香四溢,胸腹顿是一爽,刚想给单江等人分服,想了一想,自己先喝了一口。入喉但觉清凉无比,沁透心脾,慢慢运功驱毒,竟觉丹田之内舒服异常,不一会儿,半丝疼痛也觉不出了。试着调运内息,四肢百骸无不通达,忍不住赞道:“果然好药。” 那少女笑道:“南大侠说自己小家子气,果然不差。旁人看你先给自己解毒必以为你自私,但小女子却知你还是担心我这解药是假。” 南霁云哈哈一笑,道:“勿怪勿怪。”将千珍露给莫之扬、单江、班训师等人分服了。少顷,见各人眼皮闪动,渐渐呻吟出声,不一会便睁开眼睛。南霁云道:“各位不要乱动,运功解去毒酒。”单江等人依言运功。 南霁云见众人都无恙,心中大喜,对那少女道:“大恩不言谢,姑娘恩情,南某以后定当答谢。” 第八回 乍相逢有心报喜讯 再离别无处话凄凉 词曰:十步一转,九步一曲,通天大路人生难遇。莫道事多挫折,命多乖戾,平安难得断肠诗,惊天句。蛾眉不敌百年霜,红颜难销丝与缕。挡不住,任它河向东流,日朝西去。 那少女望着众人闭目运功,忽然笑道:“啊哟,我倒想起来了,南大侠不比旁人,受人小恩小惠也非要提报答二字。小女子不如好事做到底,也让你帮我一个忙,免得南大侠老觉得欠了我一个人情。” 南霁云正色道:“不知姑娘要南某做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有些东西让贼人抢去了,不知南大侠能否帮我抢回来……” 南霁云望着那少女,见她双目漆黑,似是清澈透明,又似是幽深无比,当真令人捉摸不透,笑道:“姑娘不妨说得仔细些。” 那少女压低声音道:“我说的贼人正是三圣教徒,你只要明晚赶到铁岭老风口,一切便已明白。去的时候,莫忘了买几根赶车用的马鞭。喂,你那位朋友叫什么?” 南霁云瞧着她手指向莫之扬,忽的想到方才她那声“阿之”,脱口问道:“他叫莫之扬,你认得他么?” 那少女浑身一抖,旋即笑道:“我怎会认得他?”转过脸去,似是极怕莫之扬忽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对南霁云道:“如此,咱们就此别过了。”匆匆出了门去。南霁云不料她说走便走,疑惑不已。他却不知这少女此时心中好不悲伤。原来她正是五年之前被三圣教抓走的梅雪儿。她缘何不与莫之扬相认,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南霁云等人在庙中逗留了小半日,待毒酒悉数化解,说起方才的事来,众人前嫌尽释,言笑甚欢。 班训师道:“喂,南八,你方才说的那给解药的小娘们,风骚不风骚?” 单江斥道:“二弟,不得胡言乱语。那姑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怎可出此污言秽语?” 南霁云心想:“这单江还有些过人之处,班训师则着实粗鲁不堪,莫兄弟整天与他们在一起,没沾染些不良习气,倒也不易。那小姑娘身段倒是很匀称,只是一张脸却吓人得很。”当下不好明说,笑道:“莫兄弟,给解药的那姑娘说不定还与你相识哪。” 莫之扬诧道:“怎会与我相识?”脱口道:“莫不是上官楚慧?” 南霁云摇头道:“不是她。上官姑娘我是见过的,就算这几年长变了模样,可她行事的火爆脾气却是不会改的,给解药的这个小姑娘却是心眼儿甚多,说起话来半真半假,没想到……也是三圣教徒。” 莫之扬心念闪转,想起几年前遇到三圣教的事,失声道:“是雪儿!” 南霁云等人问道:“救咱们性命的那个姑娘叫雪儿么?” 莫之扬点点头,说道:“我想来就是她。四年前三圣教姜堂主将她抓去,那时她不过十二岁,单大哥,三圣教可有个姓姜的堂主么?” 单江道:“不错,姜堂主在三圣教中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原来雪儿姑娘是让他掳走的?”莫之扬脸色一变,恨恨道:“不错,正是此人,他不仅抓走了雪儿,还打死了梅伯伯,我一定要亲手杀掉他,为梅伯伯报仇!” 他平时说话心平气和,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神情。众人见他黑漆漆的双目中满是怨恨,更有一股阴森森的味道,均是心中一凛。 只有南霁云笑道:“对啊,三圣教为害江湖,仁人志士都该灭之而后快。莫小兄弟有此等心愿,正是再好不过。那姑娘,哦,雪儿姑娘临去时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我本来还有些疑虑,现下却是非帮她不可了!”当下,将梅雪儿之托复述了一遍,接道:“雪儿姑娘是被三圣教掳去的,算不得三圣教的人,我几乎错怪了她。” 莫之扬心下激动,点头道:“雪儿妹妹幼时十分顽皮,心地却是最好的。不管三圣教的狗杂种抢去了她什么东西,我们都要帮她抢回来!”心中忽悲忽喜,回忆起以往种种,暗暗祷道:“梅伯伯,雪儿还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望望单江等人,问道:“大哥,不知今后怎样找你们?” 原来,他虽不愿多言,一颗心却是处处替人着想,他知单江等人早年曾与三圣教有来往,是以不愿让他们为难。南霁云心里暗赞一声:“莫小兄弟年纪虽小,却有一副男儿气量。” 单江闻言沉吟不语。班训师嘴唇动了几动,终于忍不住嚷道:“妈的我们给三圣教卖过命,三圣教给了老子什么好处?若不是七弟,老子非死在牢里不可!大哥,我把话挑明,我是一定要和七弟一起去的!”他这一说,驼象接道:“不错,咱们七兄弟结义时,说过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一离开牢狱,便忘了这些,那还叫什么兄弟!” 单江叹口气,也点点头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不错,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能让七弟一人去闯!” 莫之扬心头一热,道:“大哥!” 当下,七人收拾停当,觅路下山。到了山下,寻了一处饭庄吃了顿饱饭,问清路途,直奔铁岭老风口而去。 到了铁岭老风口,南霁云看看地形,笑道:“你那雪儿妹妹倒是个才女,你瞧这儿左临沼泽,右傍乱石滩,惟独中央一条大道。咱们只需在这里放倒几株树,那些贼人就决计不容易逃脱。” 且说风堂主听到南霁云一声“在这里”,接着看清他的仪容,沉声道:“若不是在下眼拙,阁下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霁云南大侠?” 南霁云冷笑道:“正是南某。”风堂主抱拳道:“原来是南大侠。在下风百向,是三圣教辛教主座下元宝堂堂主,今日在下有要事在身,请南大侠行个方便,他日必当答谢。” 南霁云摇摇头,道:“不行!” 风百向本来料想他便是要找碴子,也得虚套几句,听他断然一声,诧道:“你?”立即取出信号响箭,“嗖”的一声向空中射出。却在同时,南霁云已持弓搭箭,“呜”的一声,正射中风百向发出的响箭,两只箭一起斜斜飞出,落在百丈之外的空地上,这才“啪”的一下炸开,闪出一团黄色火焰。 南霁云取弓、搭箭,快得难以形容,准得丝毫不差,众人不禁惊讶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风百向惨然道:“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说来好笑,在下一直想会会南大侠,讨教一下剑法,今日才知,风某纵使再练一百年剑法,又怎能与南大侠放手一搏?”仰头长叹一声,慢慢抽出背上长剑,接道,“剑法悬殊太大,风某不得已只好倚多为胜了!”长剑晃动一下,卞副堂主、三圣教徒中一十五名教徒俱都取出兵刃,与风百向站在一起。 莫之扬见了这等情势,急道:“好不要脸的三圣教,倚多胜少算什么好汉?” 风百向等人却置若罔闻,并成一排,整一下阵形,慢慢逼上前来。 南霁云笑道:“莫小兄弟,你这一句话错了两处。第一,三圣教徒本就不是好汉;第二,纵使人多,又怎能胜……” 话未说完,但见他忽如旋风一般冲进敌阵,霎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之声,接着两名三圣教徒惨呼一声,扑倒在地。风百向又惊又骇,大喝道:“好!”不知是壮胆还是喝彩,手中长剑却是毫不迟疑地向南霁云面门刺去。他剑尖晃动不定,一柄剑居然变成两柄剑一般。南霁云右手提剑,向他长剑刺去,风百向却不待招数用老,身子一晃,长剑划了一道圆弧,向南霁云腰际削到。他这一招叫“水银练”,暗藏八式后手,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败在这一剑之下。卞副堂主用的是一根铁棍,此时使一招“二郎担山”,铁棍挑向南霁云后脑。莫之扬等人本见他又瘦又小,这时见他一动手,却端的威猛。三圣教其余众人也都或刀或剑,或枪或钩,向南霁云身上招呼过去。南霁云虽然魁梧,但在这诸般兵器笼罩之下,却显得万分凶险。莫之扬忍不住喊道:“小心!”上前向一名矮壮的三圣教徒挥掌拍去。 那三圣教徒听到脑后有风声,霍地转身,看清莫之扬掌式,冷笑一声,也挥掌向莫之扬对来。他练的是铁砂掌功夫,满打满算一掌就将莫之扬打倒,孰知“咔嚓”一声,自己手臂痛得钻心,见莫之扬又一掌劈来,“砰”的一声,此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莫之扬一招就取了一名三圣教徒的性命,心中大喜,刚要再出掌,却听身后驼象喊道:“七弟,小心!” 莫之扬听耳后传来刀风,忙向前跨出一步,转过身来,见一名三圣教徒手中一柄朴刀向自己斜刺里砍到,想起这招就是六哥张顺所说的“抽刀断水”,当下身子一斜,让开刀锋,左拳向那人腹间打去。这一招叫“铁拐劝酒”,是班训师教的拳法。谁知他一拳打出,却见旁边又一名三圣教徒掠过来,平平一剑从侧面刺向自己右胁。他右胁正是一个空门,眼见无法躲过这一剑,不由惊呼一声,右拳拼命挥出,心道:“就是死也要先打死眼前这一个!”这一拳注入了秦三惭的真传内功,那使刀的教徒如何禁受得住?整个人飞出一丈有余,这才惨呼一声气绝。莫之扬却听右侧“叮”的一声,快刀小妞已适时掠来,一刀碰开那人长剑,笑道:“我陪你耍耍!” 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向南霁云看去,但见南霁云长剑翻飞,风百向等人虽是围着他团团转,却被他的剑风逼得不能近前,反是他不时或刺或挑,又有四名教徒负伤不能参战。莫之扬见南霁云如此神勇,忽的想起三圣教姜堂主如何杀死梅伯伯、陆通的情景来,不由得热血激荡,呼道:“我杀了你们!”向敌群冲去。 风百向运剑如风,奈何南霁云剑上功夫太强,他数十招精妙剑法都落空,情急之下,见莫之扬冲到,心念一闪,回过剑来,使一招“一波三折”,挽出三朵剑花,向莫之扬上中下三路同时攻到。他眼力奇好,见莫之扬拳上内力甚强,拳法却平平无奇,知道只要扬自己剑法之长,便能先制住这个少年,以他性命作要挟,逼南霁云住手,说不定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莫之扬蓦见他这奇妙剑法,一时慌了手脚,向后退去,谁知脚被石头绊了一下,身子一趔趄,便要摔倒。心念忽转,干脆往地下一坐,一掌向风百向拍去。旁人要摔倒时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站起,他却是练坐拳惯了的,百忙中自然而然使出看家本领。这样一来,风百向的“一波三折”两折落了空,最后一折本来是攻他下路的,却变成了攻他上路。但同时觉得莫之扬拳上威力大得惊人,心道:“这少年如此年轻,怎会练成这样的功力?”手中长剑却是不假思索地刺出。剑尖碰着拳风,滑开半尺。饶是如此,莫之扬觉得肩一凉,已然中剑。幸亏风百向被他拳风逼得失了准头,又怕下腹丹田给他打中,向旁掠开一步;不然这“一波三折”之后便会跟上一招“顺风扯船”,剑尖自上而下划落,莫之扬焉能保住性命?却听树顶上忽然有一女子惊叫一声,只是众人正斗到紧要关头,无人细想。 风百向正怕莫之扬又一拳打到,却见莫之扬并不站起,心道:“这是什么功夫?”绕到他身后,见莫之扬不及转身,方要出剑,忽听一人道:“亏你还是元宝堂堂主!”一人手持朴刀,向自己当头劈到。原来单江见风百向居然在身后向莫之扬出剑,再也按捺不住,加入战团。可惜他的刀法与风百向相比实在相差太远,风百向一剑挑开他手中朴刀,跟着一抖,单江胸腹上顿时多了一道血口。班训师、驼象等人见状,忙上前救应。 风百向知道今日再难生离此地,连连使出数招快剑,将莫之扬、单江等人逼退,抽身向后便走。班训师骂道:“你***休要跑!”刚要去追,忽听“嗖”的一声,风百向已射出响箭,飞上天空约一百多丈,炸出灿烂的一团黄色烟花。 南霁云喝道:“拿命来!”铁剑翻飞,又刺死三名教徒。单江大声道:“南大侠,三圣教援兵就要到了!”南霁云道:“各位先走一步,待我杀尽了这些恶徒再走不迟!三圣教想取南某的性命,只怕不大容易!” 莫之扬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的惊呼,向那株树看去,树冠上隐隐约约露出一幅黄色衣衫。莫之扬心中十分激动,快步跑到树下,叫道:“雪儿妹妹,是你么?” 树上之人似乎轻叹一声,那一丛藏身的浓密枝叶也微微发抖。莫之扬又道:“雪儿妹妹!”树上之人这次似乎更加发抖,忽听那女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从树上跃下,飞快地奔去,转眼已到了二三十丈之外。 莫之扬心中迷惘不已:“雪儿妹妹为什么不愿见我?可是怪我这许多年不去寻她?你怎知我坐了许多年的牢?”呆呆想了片刻,见那女子身影就要消失,不由叫道:“雪儿,等等我!”拔足追去。 那女子轻功竟似不弱,莫之扬直追出近两里地,眼见她身影越来越远,心中愈发着急,一边狂奔,一边高叫“雪儿等我”。那女子却不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奔跑。 莫之扬从未练过轻功,但他自从习练“四象宝经”与“洗脉大法”以来,内力增长神速,行动之间已比常人不知轻盈了多少。这番奔跑,已近于奔马之速。那女子却似是足不沾地,莫之扬提劲儿追去,又有七八里,这才见她步法慢下来。莫之扬心中大喜,暗道:“我内力深厚,雪儿妹妹跑不过我的!”忽然想起幼年在宝石山下时,与雪儿以谁给鹅割草为赌注赛跑的事来,兄妹情谊滚滚涌起,只觉得胸中又酸又热,大叫道:“雪儿,等我,我是你阿之哥哥!” 那女子顿了一顿,回头望了一眼,跺一跺脚,手背在脸颊上一抹,忽然折向路旁树林之中,三闪两闪,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莫之扬快步奔向那片树林,只见晨曦之中,近处还有些透亮,在远处就只剩下蒙蒙一片浓雾了,不禁悲从中来,叫道:“雪儿——雪儿——” 一时间,莫之扬但觉这世上一切都与自己过不去,亦或自己确实生性愚笨,根本无法明白这世间的事情。脑海中似是遥遥飘来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又似是只剩下空白。忽觉一股浊气从腹间升起,冲喉而上,不由得一声长啸,似呐喊,似悲鸣,更似是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胸间的烦闷已随着这一啸消弭得干干净净。树林之外已升起了太阳,薄薄一丝阳光微弱地,却毫不迟疑地驱走了黑暗。 莫之扬冷静下来,出了树林,辨明方向,顺路向前追。他丝毫不敢耽搁,一路疾走,所幸这条路虽然弯来弯去,但近一百五十里都未出现过一个岔口。莫之扬心道:“我总要追上她,从此以后,决不让人欺负她。”又追了二三十里,天色已经要黑下去了。他一日米水未进,腹中饥渴难忍,心想:“雪儿妹妹必定也是饿了一天,她究竟为何不愿意见到我?” 眼见天幕中最后一片银白被乌黑的山峦吞没,莫之扬这才着急起来,心想:“错过宿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可如何是好?”又忽而想:“雪儿妹妹此时才叫害怕呢,亏你还是一个堂堂男儿!”这般胡思乱想,又走了七八里路,忽然路途一折,从一个小山坡后显出一个小村镇,此时各家住户都掌起灯来。莫之扬精神一振,快步走去。 到了那小镇,则见大街上各色人物穿梭于市,街面上三五个酒铺已坐满了人。莫之扬看一处店铺悬挂了两只大灯笼,店主人也很和气,便上了前去,寻一处空位坐下。早有小二候在一旁,见他落座,即唱个喏笑道:“客官来些什么?” 莫之扬瞧瞧铺面上摆了多样卤菜,便点了四两牛肉,一盘烧豆腐,外加四个馒头。那小二答应一声,不一会儿,两只菜盘一碟馒头送到。 莫之扬实在饿得发慌,抄起馒头便吃。刚咬得一口,听身旁一伙客人道:“店伙,算账!”不由得心里格登一下,暗道:“糟啦,这里不比牢房,吃饭是要付钱的,待会儿没有银子会账,可如何是好?”呆了一呆,却又想:“先吃完再说。”不一会儿,四只馒头两盘小菜已卷入腹中,又咕嘟咕嘟喝尽一碗开水,抬头看时,小二已提了一条抹桌布巾候在一旁。莫之扬心中发虚,搭讪道:“酒保哥,这是什么地方,怎的这么热闹?” 那小二笑道:“客人定是远处来的。这里叫三道桥,是去中原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自然热闹啦。” 莫之扬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敢请问酒保哥,可见过一个穿黄衫的姑娘经过这里?” 那小二尚未答话,边上一人道:“是有这么一位姑娘。嗬,看来找这姑娘的还真不少。”插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邋遢汉子,正一手端着酒杯,眯着一双醉眼。莫之扬道:“这位大叔见她向哪里去了?”那汉子道:“是不是个头这么高,脸蛋挺漂亮,长着一双大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 莫之扬心道:“雪儿妹妹长到现在,应该是这样的。”点头道:“大叔,她去了哪里?” 那汉子嘿嘿一笑,道:“她在这儿吃了一碗面,也怪她生得好看,好些人就少不得看她两眼。我对面一个道士一边看她一边和几个西域人嘀嘀咕咕。那姑娘颇不自在,付了银钱就向那边走啦。”向小镇另一头一指,接着摇摇头道:“那个道人追了上去,方才又有几个军爷问这位姑娘,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知那姑娘……” 莫之扬被他说得一愣一愣,道:“多谢大叔啦。”站起身来,举步便走。小二一步抢上,扯住他道:“客官还未付饭钱哪!” 莫之扬正要辩解,忽见旁边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道:“店家,算我们的。”摸出一只银锭扔在桌上。莫之扬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那两个汉子盯着他,硬邦邦地道:“不必。”莫之扬也无暇多言,拱一拱手,快步穿出小镇,顺路向前奔去。谁知听得身后一人道:“朋友慢走!” 莫之扬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但见路上追来两人,到了近前,正是方才与他付账的两位。一个五短身材,微微有些发胖,另一个身形瘦高,只是一颗脑袋有些偏小。 莫之扬抱拳道:“二位朋友相助之德,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在下日后少不得上门道谢。”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摇摇头,道:“朋友误会啦。我们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方才询问的那个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是你的什么人?” 莫之扬心中不由“格登”一下,笑道:“两位朋友问这个做什么?” 那矮汉子与瘦汉子交换一下眼色,道:“我们二人是广素派弟子,我姓褚,他姓恽。朋友也许不知,三四年前广素派可是大大有名,这几年……唉,我派是否能再次中兴,与这姓齐的女子关系重大,万望朋友见教则个。” 莫之扬听他二人是广素派的,蓦然想起陆通交付玄铁匮的事来,待他又说出“姓齐的女子”等话,暗道:“这人真是鲁莽性儿,我要不要说出玄铁匮的事?” 略一犹疑,不料那姓褚的急道:“你现去找那姓齐的姑娘,我们一同去如何?” 莫之扬忍不住哑然失笑,道:“我根本不认得什么姓齐的姑娘。在下是要找一个姑娘,可她根本不姓齐,两位只怕是弄错了。” 姓恽的高个子冷声道:“那你要找的姑娘姓什么?” 莫之扬不由来了气,摇摇头道:“这个我是否可以不说?!”心想:“广素派的徒弟怎的这般胡搅蛮缠,那玄铁匮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我倒要自己去看一看了。想来那陆通不过是临死时无以托付,才交给了我,更连累我梅伯伯送命,雪儿妹妹落入虎狼之口。”忽然醒悟该快快去寻雪儿,拱手道:“就此别过。”转过身就走。 蓦听身后一声冷笑,刀风呼啸而至,莫之扬忙向旁边一闪,但到底是慢了一点,刀尖挨着他右臂划过,将衣袖划开,皮肉也开了一道小口子。莫之扬愤然转过身来,但见那姓恽的高个一刀又已砍到,忙后退一步,伸出右手食中二指,虚空向他右肘尺泽穴点去。只听“嗤”的一声,姓恽的衣袖已给莫之扬指力穿透,心中一激灵,这一刀便僵在半空,真不知是不是该砍下去。 广素派二人见他眼中精光逼人,又见了他方才的神奇指力,均暗道:“这小子怎的小小年纪便练成如此内力?”那姓褚的脑筋一转,道:“方才我们兄弟二人实在是找人心切,冒犯了朋友,请问朋友尊姓大名?” 莫之扬笑道:“怕我赖你们的饭钱不还么?告诉你们罢,在下姓莫名之扬,决不抵赖你们的饭钱。告辞!”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听二人轻声道:“莫之扬?我没听说过。恽师弟,你呢?” 莫之扬匆匆疾走,但?炜罩胁恢问币焉鹆艘还城吃拢铰汀6髂径妓聘橇吮”〉囊徊闼勘弧2痪跸肫鹈凡趟囊皇桌畎椎氖矗按睬懊髟鹿猓墒堑厣纤偻吠髟拢屯匪脊氏纭!卑樽耪夤城吃拢氲溃骸拔业墓氏缭谀睦铮棵凡翟仍谇刂莸模罄词潜k剑俸罄幢闶抢斡:俸伲涫等松谔斓刂洌睦镉惺裁垂氏纾俊?br /> 忽听“叮叮”数下兵刃交击声自夜风中传来,莫之扬仔细辨去,在西北方向的一处山坡上。他精神一振,快步向那里奔去,愈走近愈听得兵刃相击之声激烈,在几名男子呼喝之声中分明夹着一个女子的惊呼。他一颗心紧张起来,连连翻过几个小山坡,看见七八十丈远的一处空地上,五六个人正斗得激烈。 一人道:“今天一定要活捉了你。鲁不希,不要取他性命。”还有几个叽哩咕噜,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外族话。兵刃破风之声中夹着不时的呼呼声响,听来还有人使锤、狼牙棒一类的重兵器。一个女子不时惊呼,听来已是凶险万分。 莫之扬心中焦急,冲将上去,看清四个卷发深目的异族汉子和一个汉族道士正围着一个黄衫女子游斗。那女子身上衣衫已破了不知多少处,到处是淋淋鲜血,却兀自挥舞着一柄短剑,左刺右削,剑招竟十分精妙。那异族武士中有一个使铜锤的,胸膛受了伤,此刻铜锤飞舞,竟是要将那女子一下砸死。那道士叫道:“捉活的,鲁不希,捉活的!” 莫之扬见那女子鲜血染透了衣衫,情急之下,叫道:“雪儿!”见另一名使双刀的武士一刀挥向那少女腰际,不假思索,飞起一脚向那武士肩膀踢去。那武士未加防备,被他踢个正着,身不由己飞出近两丈,跌落在地上,哇哇乱叫。那道士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什么要趟这场浑水?” 莫之扬冲到那黄衫女子身边,见这个美丽少女神色凄惶,头发散乱,脸色煞白,身上裙裾破损了许多处,禁不住心中一酸,哽声道:“雪儿,哥哥来迟了!” 那少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方要说话,忽然向莫之扬身后看了一眼,道:“小心!”莫之扬猛然转身,见那个使铜锤的鲁不希一锤向自己打到,已不及一尺,闪无处闪,避无处避,心下一横,左掌外摆一架,右拳冲上打出。鲁不希狞笑一声,加大臂力,铜锤挟着风声,正砸在莫之扬左掌上。雪儿惊呼一声,却见铜锤竟被莫之扬一掌震开,跟着打出去的拳头却结结实实地落在鲁不希下颌上,鲁不希倒栽出一丈开外,含含糊糊叫了一声,想来下颌骨已给莫之扬一拳打碎。 那汉族道士看来已年逾五旬,高髻长袍,双目清澈,向莫之扬看一眼,道:“阁下好硬的功夫。可惜,可惜。” 莫之扬冷哼一声,道:“臭道士,你们几个大汉欺侮一个女子,可恨,可恶,还说什么可惜?” 那道士摇摇头,叹道:“阁下年少英雄,武功了得,道人本不愿和你过招,可阁下既与虎狼为伍,说不得要放手一试了。”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缓缓提起剑来,凛然大气,沉声道:“请了!” 莫之扬心想:“他为什么要说我与虎狼为伍?哦,是了,这自是因雪儿在三圣教中的缘故。”冷笑道:“方才你们与她动手时,可说过请了么?装什么斯文?干脆一起上来,瞧我们兄妹可怕了你们?”他蓦然见到雪儿,一颗心真是又惊又喜,陡生出许多豪情,立一个门户,对雪儿道:“不要怕,有哥哥在这里,谁也不能欺侮你了。” 那道士道:“阁下误会了,方才贫道并未参战。贫道受命请这位姑娘走一趟,这几位同僚都是刚猛之人,贫道怕伤了这姑娘性命,这才……” 莫之扬望一望雪儿,雪儿点点头,道:“可是如果我打败这几个吐蕃武师,他堂堂国师还会不倚多欺少么?”她身上受了几处重伤,说这话时气力已明显不足,口气格外愤慨。莫之扬听得心中一酸,大声道:“我妹妹什么地方惹了你们,从吐蕃老远来欺侮她?”心中有气,一掌忽然打出。 那道士听他掌风呼啸,隐然有风雷之声,诧道:“阁下怎会有如此掌力?”手中长剑“嗡”的一声,斜刺莫之扬左目。他这一式名唤“轩辕拜山”,意在围魏救赵。莫之扬见他上手便欲刺瞎自己,冷哼一声,右掌出势不变,左手中指一弹,正中道人剑身,“嗡”的一声长鸣,道人剑招落空,滑开两步,脸上已变了颜色,冷笑道:“好,阁下功夫不错,却是铁了心要助纣为虐,山人丛不平领教领教高招!”左手捏个剑诀,慢慢沉至腰际,右手一抖,忽然无比迅捷地晃出四朵剑花。一个年轻些的武士道:“国师好剑法,这小子扎手,咱们一起上罢!” 丛不平未置可否,莫之扬已出掌劈到。丛不平叹道:“何苦如此!”剑光陡涨,刺向莫之扬掌心。莫之扬慌忙撤掌,丛不平剑尖一凝,迅即又动,已削向他右腿。莫之扬伸指弹去,那剑突然改削为挑,“嗡”的一声,直奔咽喉而来。丛不平这三剑,一剑接一剑,分不清哪是先发,哪是后发,莫之扬惊叫一声,忙侧身一闪,却觉得头皮一凉,被他削落一丛头发,不及落地,已给剑风化成一团粉末。莫之扬吓出一身冷汗,剩下的三名吐蕃武士发一声喊,加入战团。雪儿叱呵一声,与莫之扬站在一起,刺出数剑,将几名吐蕃武士的兵刃一一磕开。丛不平一剑又削到,雪儿怕他伤了莫之扬,忙挥剑去挡,却听“叮”的一声,虎口一麻,一股热力传至肘肩,短剑险些脱手飞出。吐蕃武士见丛不平占了上风,勇气陡增,三种兵刃银光灼灼,夹头夹脑攻到。 莫之扬手无寸铁,不敢接丛不平长剑,十数招一过,腿上已挨了吐蕃武士一刀。他心中悲愤,叫道:“雪儿,哥哥无能,咱们今日就死在一起罢了!”右拳打出,“砰”的打中那名使镔铁棍的武士,那武士疼痛难忍,“叽哩咕噜”骂了句什么,镔铁棍再挥来时,便不如先前凶狠。 饶是如此,莫之扬与雪儿却已是凶险万状。雪儿剑法虽十分精妙,奈何内力不足,在那几名吐蕃武士合攻之下,堪堪自保;莫之扬却被丛不平一柄长剑压住,拳法自是全乱了套,仗着内力浑厚,掌风逼人,丛不平一时难以靠近,否则,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丛不平越战越惊,手中长剑却是越使越快,寻个破绽,一招“长虹贯日”刺向莫之扬眉心。莫之扬蓦见剑光暴涨,自知性命有虞,叫道:“雪儿!”伸手向后拉去,雪儿也惊呼一声。莫之扬道:“咱们兄妹死在一起罢!”心中万念俱灰,索性连眼睛也阖上。 忽听“叮”的一响,丛不平“咦”了一声。莫之扬觉得有异,睁开眼来,但见雪儿展开长剑,与丛不平、三名吐蕃武士斗得正急。雪儿一改方才气力不济之状,长剑向处,嗤嗤有声,剑尖闪动着半尺余长的青光。吐蕃武士的兵刃固然不能抵挡,丛不平的剑也是被她激荡得东歪西斜,不成章法。莫之扬正在惊喜雪儿忽然有如此神功,却忽觉得自己的内力自右掌劳宫穴滚滚涌出,都传进雪儿左手之中,心念一闪,明白原来自己方才一伸手,正与雪儿左掌握在一起,雪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借去了自己的内力,将剑法发挥到极致。想通此处,莫之扬运动内息,自丹田经任督二脉,一径向右掌劳宫穴涌去。他这一催动内力,雪儿剑光果然又暴涨,长剑所到之处,丛不平、吐蕃武士再难抵挡。雪儿忽然连出数剑,一名长头发留胡子的吐蕃武士不及闪避,一条手臂给她连根斩下,丛不平吃了一惊,稍一迟疑,雪儿的长剑已自他脸颊划过,丛不平猛一仰身,丧命之祸堪堪躲过,但胸腹一凉,道袍已被从中划开,胸膛连同上腹开了一道半寸深、尺余长的口子,鲜血顿时迸出。丛不平大惊之下,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道一声:“走!”与几名吐蕃武士扶起伤者,不一会儿便消失于山道上。 莫之扬见己方出奇制胜,竟将强敌战败,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喜道:“雪儿,你的剑法好厉害,我最讨厌牛鼻子,这个牛鼻子老道尤其讨厌!”转过脸来,见雪儿脸上一片红晕,双目转换不定,似是想要看自己,又怕看,有些累,又有些兴奋。不禁奇道:“雪儿,你怎的啦?” 雪儿轻轻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轻声道:“敌人都跑了,你还叫我雪儿?”莫之扬奇道:“那我叫你什么?雪儿,你不知这几年来,阿之哥哥有多么想你,我饿的时候怕你也挨饿,就连吃饱的时候也担心你吃不上东西,怕坏人欺负你,怕再也见不到你。雪儿,这几年你都到了哪里?”见雪儿衣衫破了许多处,身上鲜血斑斑,急道:“那帮坏蛋着实可恶!”一把将她拉过来,道:“我看看都伤在哪里?”雪儿双手扶着他肩膀,挣了一挣,却松了手,叹了口气,双目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原来你几年没见雪儿了,才……我明白了。” 莫之扬怔了一怔,却来不及细想,匆匆将雪儿伤口看过,见她腿上一处伤口流血不止,想起秦三惭讲的法子,点了她大腿上和腰间的几处穴道,那创口流血之势果然缓解。莫之扬说道:“雪儿,哥哥带你找一个好郎中好好医治一下,从此以后,我再不让别人欺负你!”抓住她双手,转身将她背起,却听她道:“你身上也受了伤的,让我自己走就好。”莫之扬笑道:“雪儿,你小时候常常赖着让我背你,现在是长大了么?”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肩背上雪儿又软又热,不似记忆之中的那个瘦瘦的小女孩。一股热流自她身上传来,一时之间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得想起班训师等常说的那些怪话来,自责道:“你是怎么了?这是你亲妹妹!”又想:“南大哥、单大哥他们怎样了?”寻路向山下走去。 他头脑之中方才有了那一点古怪念头,一时便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幸好雪儿伏在他背上,除了呼吸有些急促,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如此走了一程,那一弯月牙儿不知何时已隐进乌云深处,夜色格外漆黑,莫之扬知道这是天亮之前的征兆,觉得夜风袭人,问道:“雪儿,你冷不冷?” 雪儿颤了一颤,将头从他脖颈旁移开,道:“可是你冷了?”莫之扬道:“我怕你冷。”雪儿轻声道:“我不冷。”又轻轻伏下脸庞,一丛头发从莫之扬耳朵后拂过,香气也随之袭来。莫之扬又觉得有些异状,恨恨自骂了一句,道:“雪儿,这几年哥哥没去找你,你生不生哥哥的气?” 忽听黑夜之中一个男子声音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山洼处闪出几点火把,接着又是三四个人连续叫道:“阿卡普,盛支加依克!”声音此起彼伏,传至四野。 莫之扬听这几人声音洪亮,分明是内功根基十分扎实的样子,随口道:“雪儿,他们喊的话是什么意思?” 雪儿侧耳听了一会,道:“他们说的是突厥话,是‘郡主,你在哪里’。”莫之扬道:“雪儿,这几年你长了不少本事,突厥话也听得懂啦。对了,方才你借我内功,用的是什么法子?” 雪儿道:“那个法子叫‘十向桥’,可以借别人的内功。但这种武功实际上并无多大用处。你想,天下之人,谁愿意将自己的内功借给别人?又有谁的内功既高过旁人还肯借?三圣教辛一羞有一种功夫名叫‘纳川大法’,可以将别人的内功吸来化为己有,但那内功被吸取之人当时纵不丧命,也活不了十天半月,我觉得那功夫太过恶毒,便没有学它。” 莫之扬切齿道:“原来是辛一羞那个老贼教你的什么‘十向桥’。雪儿,你不防把他的‘纳川大法’也学来,倒过来把辛老贼的内功吸来。哦,是了,辛老贼也不会教你那种功夫。我师父说过,辛一羞处处比不上他老人家,独独将‘纳川大法’视作珍宝一般,言道有朝一日必以此法战胜师父。嘿嘿,他却不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不差,可辛一羞并非汪洋大海,充其量不过是浊水一洼,真将师父的神功吸去,恐怕四处溃崩,只好堤决坝陷,呜呼哀哉啦。”这番话他自秦三惭处听来,说出时一半是复述,一半是自撰,甚感畅快,忍不住“嘿嘿”冷笑几声。觉得背上雪儿似是打了个哆嗦。接着道:“这几年你给三圣教的那班恶徒掳去,定吃了不少苦,是么,雪儿?”听得山洼处“阿卡普,盛支加依克”的呼声不断,又道:“这几个人也真是,荒山野岭,哪里有什么郡主?” 雪儿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师父可是叫秦三惭?”声音不知为何十分激动。 莫之扬道:“不错啊。师父他老人家待我极好,可就是性情太过古怪。我和他一起被安禄山抓去,依他的武功,哪里能关得住他?可他不知是怎的,偏不肯离开那个鬼地方。唉,现下没有了我,他在牢中必是更加寂寞。” 雪儿忽然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似是失望,又似是哀愁,其中意味,说不出的凄迷。莫之扬听得一愣,欲要去辨,但那叹息早已化进夜风之中,四周只有夜虫鸣叫之声,以及“阿卡普”的呼唤。 雪儿忽然道:“你放下我罢。”莫之扬道:“怎的啦?”雪儿轻轻推着他后肩,下了地来,转过身去,一言不发。莫之扬瞧她双肩微微发抖,诧道:“你怎的啦?” 雪儿转过身来,抬头望着莫之扬,但见她双目深沉,似是有无限意味。莫之扬给她的目光吓了一跳,道:“雪儿!” 雪儿摇摇头,道:“我不是雪儿。”莫之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大了声音道:“你……那你是谁?”山洼中那几个人听到声音,道:“胡依强生介?”向这里奔来。 雪儿目光楚楚,道:“我是阿卡普。”莫之扬呆了一呆,一把拉住她手臂,咬牙道:“那雪儿呢?你为什么要装做是她?” “阿卡普”望着他,道:“我没有要装做是她。告诉我,你是谁?”她说话时压着声音,一双大眼却目光炽热。莫之扬恨道:“你……”听“阿卡普、阿卡普”的呼喊越来越近,跺一跺脚,转身向山下奔去。刚走了几步,却被她一把拉住。莫之扬正要发怒,却忽觉怀中一紧,“阿卡普”已将他紧紧抱住。莫之扬喝道:“放开我!”“阿卡普”忽然在他面上一吻,低声道:“我虽不是雪儿,但你是我的好哥哥,我记住你了!”转身向找寻而来的那几人奔去,叫道:“来巴介生。”那几个人一齐叫“阿卡普”,拜伏下去,似是向她磕头。 莫之扬给她一抱一吻,脑中似是空白了一般,见了这等景象,连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走下山来,又行了十几里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寻了块平一些的石头坐下。那“阿卡普”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莫之扬摇了摇头,那影子却不肯离去。心道:“我追了这么久,居然认错了人!雪儿到底去了哪里?我昨夜遇到的那两个广素派的也多半是找阿卡普的,却又为什么说找姓齐的?那么,雪儿应该不会有事罢。可三圣教的人一定在追踪雪儿,雪儿的情形还会好到哪儿去?”这样反反复复想了一会,天色已透出一丝曙光。 莫之扬站起身来,顺着一条小道,胡乱走去,走了一程,腹中忽然一阵饥渴,莫之扬心道:“该吃饭了。”现下四野空空,哪里找得上吃的?如此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见前面一道石墙后,分明有一片小菜园,豆角高悬,油菜青青,另有些说不清名目的花花草草,十分葱茏。莫之扬不由得惊奇了。因为其地正处朔方,平日居民都不过以青稞、粗粮为饭,以萝卜、土豆为蔬,似这样的菜园,可以说从未见过。他趋步上前,这才见豆角架后还有一座茅屋,简陋矮小,一个老者骨瘦如柴,须发皆白,脚边搁着一只木桶,看样子是汲水累了,坐在门前的一个树墩上歇口气儿。 莫之扬绕过石墙,上前施了一礼,道:“老大爷,我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好么?”他幼时讨饭长大,此时面皮竟不如彼时之厚,想到自己“讨碗水”之后,八成还要再“讨口干粮”吃的,不由得脸上一红。 那老者看他一眼,嘟哝道:“唉,世风之下,后生不学好。唉唉唉,呸呸呸。”伸手指一指水桶,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口井。莫之扬见他古怪,一怔之下才知是自己肩上受了伤,这老者多半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与人斗殴弄成了这般模样。当下也不辩解,提木桶到井边,挂在辘轳上,汲了一桶水喝了个痛快,将剩下的倒在菜园中。心道:“找这老者讨口干粮是很难的了,不如别开这口了罢,免得自讨没趣。”刚要放下水桶走路,转念一想,又去提了水,帮那老者浇菜园。那老者似是“咦”了一声,莫之扬却也并未在意,自顾去浇园。浇完了一畦萝卜、三沟大葱,又提水去浇墙角上的一些花草。那些花草甚是奇异,莫之扬辨认半天,只不过识得一种“三叶草”。听那老者嘟哝道:“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啊呸!” 忽听路上传来脚步声,莫之扬越过墙头去看,但见路上驰来三匹轻骑,当先一人四十六七岁年纪,面白微须,瘦削飘逸,后面跟着两个后生,却是浓眉大眼,煞是敦实。驰得近了,莫之扬看清面目,不由吃了一惊,心道:“怎会是他?”忙低下头去,拎起旁边的一柄小锄,假装自语道:“唉,这老大爷老了,我索性帮他把草也锄一锄罢。”低下头来干活。 原来那人便是当年莫之扬在狱中遇到的郎中向来治。莫之扬是越狱逃出的,自然不愿让他看见。 向来治等三人到了石门前,拴了马匹,走进院内。莫之扬心如鼓敲,暗道:“这向郎中怎的也来讨水喝?”转了一个身,使劲锄草。谁知心思不在锄上,一锄下去将一株异草连根刨出,一瞥之间,忽然发觉这根草竟然就是向来治说过的何首乌,已被刨断了半截。他心中发虚,偷偷去看那老者,见那老者心疼得白胡子乱翘,骂道:“怕鬼偏有鬼,呸呸!”莫之扬好生惭愧,忙将何首乌仔细合了,重新埋好。 向来治三人来到那老者眼前,半晌不语,那老者头也不抬,就像没见到三人。向来治忽然道:“阿文、阿武,快拜见师祖!”自己先拜伏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恭声道:“师父,弟子向来治携犬子向文、向武来拜见您老人家啦。” 那老者在树墩上敲敲烟锅,站起身来,侧头想了一会,道:“向来治,嗯,谁是向来治?我有这么个弟子么?” 向来治神色更为不自然,扭头看见莫之扬背影,道:“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又收了弟子么?” 那老者道:“呸,我老头子还会笨死么?这不过是我雇来的一个短工。啊呸,你要走了么?不喝口水么?”莫之扬以为他是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却见那老者正一本正经地对着向来治。心道:“这老者说话不着边际,但向来治叫他师父,必是一位名医。”不由得有些好奇。 却听向来治叹一口气,道:“师父,您老还生弟子的气么?您老人家想必知道,眼下正是盛世,您传授给弟子的本领在民间并无大用,只有军中兵将常常受伤,弟子有妻有子,如不从军,何以养家?” 那老者“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道:“是哪个狗崽子当初立誓一生悬壶济世?哼,什么眼下正是盛世?啊呸!你狗崽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难题,才想起我这把老骨头的?” 向文、向武使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道:“爹,怕他怎的,这个糟老头子若是不去给大帅治病,咱们回头叫恩将军把他打入大牢,看他还敢怎的?”向来治气极,“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胡说什么?!”他那儿子眼眶一红,跺一跺脚,急步奔到石门边,解了马缰,径自去了。 向来治重重叹一口气,道:“犬子不肖,教师父生气……” 那老者冷笑一会,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听说你是安大将军身边的红人,我以往总是不信,现下见令郎便可调遣什么恩将军哼将军,足见传闻不谬。百草和尚,你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瞎眼收了这么个徒弟?啊呸!”他这次的“啊呸”特别重特别大,似是无限悲凉、无限愤慨。 莫之扬听他的自语,忽然一惊,暗道:“原来他就是百草和尚?”他原先想既是和尚,必是光头袈裟,此时才知百草和尚原来就是这个老者,跟着想起自己当年被罗而苏打断胳膊、肋骨,全仗南霁云大哥赠送的“黑玉续骨膏”才得痊愈,而“黑玉续骨膏”正是百草和尚送给南大哥的。 向来治道:“师父怎样责怪弟子都不为过。只是有件事,弟子还想请师父最后一次指教。” 百草和尚道;“最后一次指教?莫非指教完了我百草和尚便从此绝了人间烟火么?” 向来治脸上一红,道:“不敢。不瞒师父说,安大帅这几年一直有眼疾,起先是双瞳旁起了一层白雾,其后白雾如乳,且日见其长,两个月前,大帅双目已近遮住,几乎无法视物。师父,此病当如何医治?” 百草和尚本来满面悲愤之情,但听向来治一说起病情,他便全神贯注,及至听完,皱眉沉思半晌,道:“此病叫障目疾,若服‘珍珠明目汤’可延缓病情。但若要根治,恐非……啊呸,险些上了你狗崽子大当,若是我不知医治之法,你便怎样?” 向来治给他责骂得面皮由红转白,由白转硬,索性板下脸来,道:“师父,安大帅治病心切,着弟子前来请您老人家。他怕弟子路上不周全,特派副将恩克别率八十名精兵护送。弟子怕惹师父心烦,叫他们在山下等候,离此不过八里之遥。师父,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您老人家何苦如此?” 百草和尚摇头冷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啦。若是别人,这病我一定要治,但既是那草菅人命、弄得人家妻离子散的什么安大将军,我巴不得他早日瞎了双眼,还说什么医治?啊呸,你快滚你的蛋罢。”挥了挥手,坐回树墩上,再也不看向来治一眼。 莫之扬听了百草和尚如此说,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以往想凡有英雄相方有英雄气,今日才知什么是英雄气概。”但旋即想那向来治既是有备而来,必不会说滚蛋便滚,不禁为百草和尚担忧。 第九回 流酸泪感动多情女 伸援手折服吝啬翁 词曰:迎春何需早?不知时有春寒,催红煞粉,最嫉桃之夭夭。山仍有雪,风仍号啕,且看它有几日好闹。但须知,三尺之寒,并非一时能销。应耐得,浮蓬冷落,燕雀讥嘲。巍巍古松,我自不摇。且至浓绿如茵,我辈浩浩。 话说莫之扬正在思量,忽听山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他将目光慢慢移到百草和尚身上,却见百草和尚也正看着他,道:“你这小毛崽子,还想骗我老人家的工钱,瞧你锄的地!啊呸,你快滚蛋罢,我老人家不用你做活了。” 莫之扬忖道:“这活我还真的非做不可。”怕被向来治认出,顺手抓起一团烂泥,往脸皮胡乱一抹,站起身来道:“老大爷,俺咋能说滚蛋就滚蛋,俺还没吃饭哪。” 百草和尚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边走进茅屋。莫之扬跟了进去。百草和尚拿了两个窝头,递与他道:“小兄弟,我老头子要有麻烦啦,你快去罢。” 却听屋外一阵嘈杂,两人探头向外看去,一队人马已拥进院中。当先一人着一身青铜盔甲,相貌凶悍,挥了挥手,一众兵丁即向四周散开,将这小屋牢牢围在中间。百草和尚道:“妈妈疙瘩,这就是太平盛世!”莫之扬也骂道:“狗官兵着实可恨!”忽然眼前一亮,奇道:“咦?!” 原来石墙外面,四名官兵簇拥着一名少女,那少女面容憔悴,虽骑在马上,但身体微微摇晃,一看便知身上有伤。她不是别个,正是莫之扬误认为是雪儿的“阿卡普”,此时已换了一件粉色衫裙。莫之扬忽然醒道:“哦,是了,‘阿卡普’便是郡主之意,莫非她是安禄山的亲眷?” 向来治走到阿卡普马前,施了一礼,道:“拜见郡主。”“阿卡普”挥一挥手,道:“百草和尚先生在哪里?” 百草和尚听得分明,嘿嘿冷笑道:“老头子在这里,你有什么指教?” 阿卡普向窗内看了一眼,侧身下马。旁边一个兵士见她力不从心,忙上前搀扶。阿卡普向百草和尚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安昭见过先生。” 莫之扬心中一紧,暗道:“她自称安昭,说不定是安禄山那狗贼的女儿了。莫之扬啊莫之扬,你九死一生,救出的却是安禄山的女儿!”内心激动,不由得攥紧双拳。 安昭道:“家父患了眼疾,他日夜料理大事,保障边疆平安,患了此疾,实在是多有不便。先生医道高明,请施回春妙手,则于国于民,都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小女子也是感激不尽。” 百草和尚冷笑道:“老朽有个坏毛病,平生有三不治:不死不治,不忠不治,不活不治。此为老朽平生三不治,知道了么?啊呸!” 安昭笑道:“小女子学识浅陋,先生这三不治,小女子还是不明白,可否再说得详细一些?”她虽有重伤在身,却是满面谦谦之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院中将士执刀持戟,更增添了她别样华贵。莫之扬虽后悔救了她,却也不由得佩服她的气度,想起她的一拥一吻,不由轻叹一声。 百草和尚笑道:“老朽这三不治么,不说与你知道,你也不会死心。不死不治,就是不是到快死了,我不出手医治;不忠不治,就是不是一个忠良之人,我不出手医治;至于不活不治么,嘿嘿,假若我老头子自忖没有救治那人的本领,干嘛要自己出丑?” 安昭笑道:“先生真是妙言。可是家父并无一处不符先生规矩,其疾虽重,尚不致命,但家父不是寻常之人,若不能负起护卫江山之重任,则生不如死;家父戎马生涯,毕生心血献于皇上、百姓,可谓忠良之人;至于先生不活不治之规,则先生只要略施妙手,家父便可重见天日。小女子曾听说……” 谁知她话未说完,百草和尚已哈哈大笑道:“笑话笑话!安禄山草菅人命,我巴不得他早死一天是一天,管什么生不如死?他若是忠良之人,那世上哪里还有奸诈之徒……” 他这番话突如其来,满院将士神色大变。安昭脸色发白,道:“先生你……”恩克别大喝道:“大胆老贼,快与我拿下!”他一声令下,早有六名兵丁持刀冲上。其中一人踹开柴门,冲上前来。 忽然“咚”的一声,那兵丁从门内反弹而出,接着其余五名也分别弹出,跌在一处,个个大声叫痛,站不起来。这些兵丁都是恩克别挑选的精壮青年,平日便是折断手足,也不会龇牙咧嘴,此时却一个个连连哀叫。恩克别大惊之下,怒道:“好一个老不死的,原来倒真有两下子!” 他却不知这“两下子”并非百草和尚所有。屋内百草和尚也道:“你小子倒真有两下子!”这话说完,忽听小茅屋四周响起一阵动静,接着听屋外将士一齐呐喊,小茅屋格格作响,簌簌抖动,轰然倒塌。莫之扬怕屋顶砸下伤了百草和尚,忙扑上去挡住,但那屋顶不过是几根木棍架起一层茅草,莫之扬觉得眼前一亮,屋顶已掉在脚下。他怕官兵趁机来袭,眼睛还未睁开,便挥舞起双掌,掌力到处,茅屋顶四散飞去,木梁断椽也随之挥出,小院之中已是处处乱草。睁开眼看清形势,不由得暗道:“糟了。”官兵已排出二十余名兵士,弯弓搭箭,指定他与百草和尚。百草和尚道:“这小子与我素不相识,你们有本事就射杀我老头子!若是传扬出去,百姓必会说安大帅用兵如神,出动百名精兵,射死一个老朽,美名载入史册,天下从此太平!啊呸!” 忽听安昭惊呼一声,道:“慢着!”指着莫之扬,奇道:“怎会是你?” 莫之扬心道:“脸上涂了泥巴,你也认得出来。”伸手摸一摸脸,这才知泥巴已被草屋顶擦去,横下心来,道:“正是在下。郡主十分失望么?” 安昭脸色发白,好一会儿道:“百草和尚是你什么人?” 莫之扬哈哈一笑,道:“百草和尚大义凛然,我十分佩服。仅此一端,我们便是朋友,郡主以为如何?” 安昭点一点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大义凛然。可惜,先生错听小人误传,家父忠肝义胆,其心可表天日。唉,树大招风,那也是情理之中。” 向来治忽然走到她眼前,在她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安昭神色大变,随即定定心神,道:“向郎中,你师父上了年纪,脑筋也有些糊涂了,你看他给家父医治眼疾,可有几成把握?” 百草知尚笑道:“你这激将之法怎骗得了我,我老人家治得了也不去治!”然而向来治并不理会,躬身向安昭道:“禀郡主,眼为五官之首,乃身体最弱之处。我师父年事已高,万一误诊,则我等何以当得罪责?请郡主定夺。” 安昭道:“如此,咱们便回去罢。向郎中,你给我配一个补血的方子,我受了一些伤呢。”深深望了莫之扬一眼,翻身上马,道:“恩克别将军,走罢。” 恩克别疑惑道:“郡主,这样怎能行?大帅着小将来时,曾令小将无论如何也要拿这百草和尚回去,这……万一大帅责怪,我怎样担当?” 安昭道:“父亲只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若知道百草和尚又老又糊涂,还会让向郎中千里迢迢来相请么?有什么事自有我承担,你放心就是!”冷哼一声,扬手一鞭,率先驰去。她身上有伤,险些从马上摔下,但此时她心中的疼痛,早已使身上之伤变得微不足道,两行清泪从她颊上滴落,随风洒在路旁乱石上。 恩克别脸上横肉绷起,从马夫手中夺过马缰,跨上马去追安昭去了。院中兵士收了弓箭兵刃,纷纷上马,不一会儿山路上扬起一阵黄尘,待黄尘落下时,山路上已经清清净净。 莫之扬望着山路,眼见这一难奇迹般地过去了,却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耳中听得百草和尚笑道:“喂,小兄弟!” 莫之扬转过头来,百草和尚已竖起大拇指来,赞道:“小兄弟好有骨气!旁人若是攀上了这门亲事,还不知要高兴到什么份儿上!小兄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管她什么郡主、公主,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才是好男儿!我还没请教小兄弟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莫之扬道:“小子贱名,何足挂齿。先生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罢。”从草堆中扒出适才扔掉的两个窝头,吹一吹灰土,揣进怀中,道:“小可告辞啦。”百草和尚急道:“你怎的如此古怪?”伸手拉拉莫之扬,道:“老头子先给你看看伤。”拉开莫之扬肩头,略略一看,忽然赞道:“好剑法!” 莫之扬不由失笑道:“在下可是连剑都不会使的呀!”百草和尚瞪眼道:“我何曾说你,我是说伤你的两人都是好剑法。”莫之扬不由得老大佩服,道:“你看得出是两人的剑法?” 百草和尚见他神色,禁不住十分得意,道:“你左肩剑伤切口极窄,且上深下浅,若非凌空一击,断不会有此伤。”莫之扬暗道:“我当时使的是坐拳,那三圣教的风堂主自然是由上而下了,却非凌空一击。”百草和尚又道:“你右臂剑伤虽浅不及半寸,却是内外浑圆,使劲之人必是内功高强又用旋剑之法,才能伤成如此之状。这剑若不是臭牛鼻子丛不平所赐,输我百草和尚娶老婆!” 莫之扬讶然道:“先生果然好眼力,伤我的那道人自称丛不平。”百草和尚皱眉道:“那牛鼻子虽十分讨厌,去当什么吐蕃国国师,但不致于乱伤好人。人称丛不平是‘一剑既出,不死不回’,小兄弟却好端端站在这里,当真奇怪。” 百草和尚的茅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但他似是毫不在意,拉着莫之扬在一根断椽上坐下,拉过他左臂,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喜孜孜搭住莫之扬脉搏。指、腕方触,百草和尚便“咦”的一声,脸色一下子十分庄重,屏息半晌,又伸出小指,也搭在莫之扬腕上。莫之扬虽不精通医道,但也知寻常号脉都是三根手指,见这百草和尚竟以四根手指为自己号脉,且神情间极为奇异,也不由紧张起来,惴惴道:“怎样?” 百草和尚只是不语,过了一会,松了手指,长长吐一口气,道:“奇事,奇事!”啧啧称叹一番,见莫之扬满面迷惘,兴致勃勃道:“小兄弟体内真气充盈,阴阳二气盘绕不休,阴者极柔,阳者极刚,一人能练成此阴阳二气,当为一奇;小兄弟年纪轻轻内功竟有如此造诣,又为一奇;只是此二气存于人体,相生相克,若不相调,五行背逆,必成祸患。”莫之扬自知“四象宝经”与“洗脉大法”的相生相克之处,倒并不担心什么“成为祸患”。他一向不爱与人争辩,便默默无言,看着满园破败之像,禁不住想:“难怪人称百草和尚是绝代名医,连家都让人家拆了,还有心思担忧别人是不是五行背逆,是不是相调相依,真是……” 百草和尚嘴唇蠕动,手指捏捏掐掐,似是计算什么,半晌笑道:“你救了我老不死的,我若是不知恩回报,那就连那姓向的狗杂种也不如了。”说到这里,气愤愤的,接着转笑道,“小兄弟,你不认安禄山的女儿,这份骨气,我百草和尚从未见过。其实,就那女娃儿来讲,相貌人品却还不差,只是她好端端一个姑娘,为什么偏偏有那么一个爹?” 莫之扬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心道:“她怎么选得了谁是爹爹?须也怪不得她。”但心中好似觉得满不是味儿,起身道:“那些官兵说不定还要来找先生麻烦,老人家最好小心。我这就要告辞了。” 百草和尚一把拉住莫之扬衣袖,急道:“小兄弟这是怎的,我百草和尚有一件宝贝,向来舍不得送人,现在想是否要送给你,我还未想明白,你怎的就要走?” 莫之扬笑道:“小可命贱,受不起宝贝,先生无须再想了。” 百草和尚道:“不可不可,万一你走了之后,我想通了要送你,那到哪里去找你?”莫之扬无奈,只得坐下。百草和尚复坐下念念有辞,右手指头捏来捏去,想必“舍”与“不舍”二念正在争斗不已。 莫之扬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此时却由不住想:“他既如此迟疑犹豫,不知那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忽听山路上一男子带着哭腔道:“先生在么?先生在么?”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横抱了一个女子向这里跑来。跑得近了,见那男子双目通红,衣衫破烂不堪,肩上却背了一口长刀。看到小屋倾塌,似是怔了一怔,但旋即看见坐在断木上的百草和尚与莫之扬,笑道:“先生在咧,先生在咧,这下好啦。”说是笑,声音又似是哭。奔到跟前,“咚”的跪倒,道:“谁是百草和尚?请先生快救她一救!” 但见那女子双目紧闭,脸颊青灰,牙关紧咬,已是人事不省。但眉目之间,仍显得十分娇美,嘴角边淡淡的一丝血迹,让人看了更是无限怜惜。此时她给那黑面青年一放,微微呻吟一声。那黑面青年低头呼道:“齐姑娘!”那女子睁了一下眼睛,星眸游离,似是神智飘忽,又垂下头去。那青年面色大恐,抬头对百草和尚道:“大师,快救救她!” 百草和尚翻着白眼,道:“刘云霄下的手么?我为何要救她?” 忽听山下一人阴恻恻道:“百草和尚果然名不虚传,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手段!”这人话说完已到了近前,莫之扬心中一惊,抬头看时,一条灰影子一闪之间,已站在那黑面青年身侧。他一看清此人相貌,不由更是一惊,原来此人乃是上官楚慧曾指给他看的“天鹰水鲨”刘云霄。他忽然想起入狱前初见刘云霄时,便听他说要去西凉找广素派掌门人倪云成,此时怎的到了这里?眼光一扫,看见山底下又奔来两个人,正是广素派两个门人,一个姓褚,一个姓恽。这二人还帮他垫过一顿饭钱。心念一闪之间,已经明白,这刘云霄是倪云成的师弟,眼前这黑面青年必与他有干系,跟着心中一惊,暗道:“原来这病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齐姑娘,莫不是他们仍为了玄铁匮争得你死我活?” 那黑面青年面色大变,道:“师叔!”刘云霄冷冷道:“你还有脸叫我师叔,还不快放下那个小贱人!”那黑面青年道:“我不能放下她,今日死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刘云霄冷笑道:“你倒是多情种子,为了一个小贱人,什么师门啦、名声啦,都不放在心上,就连死活你也不顾了!” 说话之间,广素派的两个门人也已奔到,姓恽的道:“七师弟,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姓褚的抢着道:“还叫他什么七师弟?”走到那黑面青年跟前,踢了他一脚,恶狠狠骂道:“冯践诺,你这死贼,四年前师父让你和陆通师弟一起去找回玄……”见刘云霄向他瞪了一眼,改口道:“找回那件东西来,你小子居然胆敢把那东西私藏起来,好与这个小贱人分享!你这个死贼!”又要去踢,却见冯践诺双目血红,闪着异样恶毒、仇恨的光彩,心中一悸,这一脚便踢不下去。 这时他怀中女子竟慢慢睁开眼来,望一望刘云霄、褚师兄、恽师弟等三人,叹息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冯践诺,忽然浅浅一笑,低声道:“咱们跑不了啦!” 冯践诺双目无限温柔,轻声道:“齐姑娘,你痛得厉害么?”齐姑娘笑道:“你师叔的风雷掌的确十分了得,却不一下子便打死我……”这一笑究竟是十分吃力,接着便呻吟一声,望着冯践诺,慢慢抬起一只手,摸着他的脸颊,道:“冯践诺,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说,那玄铁匮是让陆通拿走了,不是咱们拿的?”冯践诺哽声道:“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姓褚的骂道:“你个死贼,陆师弟怎会做出这等事来?你还敢胡说?” 齐姑娘笑道:“他们……他们果然不相信……”喘一口气,道:“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可后悔……悔么?”冯践诺泣不成声,摇了摇头。齐姑娘闭上双目,道:“那你叫我一声芷娇……芷娇……”冯践诺浑身一震,双目显出异样的光彩,双唇抖得十分厉害,哆哆嗦嗦道:“芷娇……”齐芷娇眼角慢慢渗出泪来,脸上却是别一样笑容,喃喃道:“你待我真好……你不该喜欢我的……” 一片云彩飘来,挡住太阳,小院中忽然有了一种无比的悲戚之感。莫之扬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眼前闪过上官楚慧、梅雪儿、安昭等人的影子,不由得叹一口气,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他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姓褚的认出他是谁,指着他道:“是你?”却被旁边的恽师弟捅了一下。 齐芷娇望望莫之扬,笑道:“这小兄弟倒是个明白人。”似是一下子精神好了一些,复又看着冯践诺,轻声道:“你不是一直要抓我见你师父么?我早知道你在骗我。唉,可惜我以前总是想逃走,若是我早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你对我……对我最好,我早就嫁给你啦。”冯践诺满面是泪,嘶声道:“不错,我根本不想抓你去见师父,我想娶你做老婆,一辈子对你好!” 刘云霄道:“你们只要说出玄铁匮的下落,我便放过你们,让你们做一对夫妻就是。” 冯践诺道:“刘师叔,我没有骗你,我们真不知玄铁匮的下落!”齐芷娇道:“他要信你早就信了。”冯践诺道:“我只不过想说句实话,他信与不信,我不放在心上了。芷娇,我放在心上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时只听百草和尚“啊呸”一声道:“你这姓冯的小子,快给我磕三个头来,这女娃儿的病,我百草和尚偏偏要治啦。” 冯践诺睁大双眼,对着百草和尚磕了三个头。百草和尚道:“这里乱糟糟不成样子,你先把这女娃儿放下,帮我把这些破烂搬开,那外角上压着我的药箱,可别踏坏。”冯践诺答应一声,在莫之扬的相助下找了个平整之处放下了齐芷娇。 刘云霄、“褚师兄”、“恽师弟”三人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从三个方位寻一个地方坐下,成合围之势,冷冷望着场中。 冯践诺心中焦急,干起活来十分麻利,不消两炷香功夫,就将茅草、木头各堆放在一边,脚下却是十分小心,莫说没踏坏药箱,就连碗盏盆盂,也没有打破一件,先前被压坏的也都归放起来。 百草和尚移步到齐芷娇身边,问道:“伤在哪里啦?”齐芷娇忽然满面通红,指一指胸口。百草和尚摇头道:“人称刘云霄是‘天鹰水鲨’,出手却真不怎么地道。”刘云霄冷笑一声,道:“百草和尚,二十年不见,你倒是长了胆子了。”百草和尚道:“二十年前,你为上官鼎来讨‘黑玉续骨膏’,谁知贪得无厌,又想偷我的‘百草秘笈’。唉,你当初打我老不死的那一记风雷掌,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刘云霄丑事给他说破,脸色一下子十分难看,道:“你倒是好记性。待会儿少不得再让你尝尝当日滋味。” 百草和尚也不理他,打开药箱,道:“我要给这大姑娘治胸脯啦,哪个不要脸,不妨盯得仔细些。” 刘云霄转转眼睛,对褚、恽二人招一招手,跃出石墙之外。百草和尚道:“这姓刘的为人最小气,便是在石墙外,也是非往里偷看不可的。”石墙外刘云霄骂道:“老不死的!”脚步移动两下,似是真不向里面看了。 莫之扬心道:“这百草和尚貌似半疯半傻,却是洞悉世事,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倒是不易捉摸。”站起身来,也要走到一边回避。刚要走,却被百草和尚一把拉住,回过头来,见百草和尚从一个小瓶中倒出四粒黑溜溜的药丸,给他、冯践诺、齐芷娇各分一粒,剩下一粒自己先吞进口中。三人知他另有用意,都吞入腹中。墙外刘云霄喝道:“你们吃了什么东西?”三人越过石墙,逼上前来。 百草和尚道:“啊呸,你果然是非偷看不可。”举起那个小瓶,道;“这叫死心丸,你想我给这姑娘医治胸脯,旁边两个大小伙子看着好玩么?”刘云霄冷笑道:“那你自己为何也吃了一丸?”百草和尚笑道:“我虽然叫百草和尚,难道真是和尚不成?”刘云霄奸笑道:“你老和尚倒无妨,只怕下面小和尚不老实!”褚、恽二人听一向严厉的师叔忽说出这等话来,一齐哈哈大笑。冯践诺怒道:“你怎如此说话?” 刘云霄冷笑道;“我怎样说话便对?少顷这老不死的治好了小贱人,你再不说出玄铁匮的下落,我便一掌劈死她,让你亲眼见到这小贱人死在你眼前!老不死的,说,你们方才吃的那一粒是什么药丸?” 百草和尚笑道:“什么‘天鹰水鲨’,我看不如改叫‘天鸡水虾’更名副其实一些。这是地地道道死心丸,你若不信,也吃上一粒罢!”倒出一粒递去。刘云霄双目闪动,冷冷笑了一会,道:“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上当么?我就站在这里,看你给这小贱人医治!我倒要看一看你怎样治我的风雷掌!”褚、恽二人道:“我们也要站在这里,看老不死再耍什么花样!” 百草和尚“呸”道:“天下竟有这样不要脸之人,居然一下子就是三个,当真奇怪死了。”低头对齐芷娇道:“小女娃儿,治与不治,就看你了。” 齐芷娇叹一口气,道:“他们想看,便不让看,也非偷看不可的,先生请医治罢。”闭上眼睛,但究竟羞愤难当,流下泪来。 百草和尚叹一口气,去解她衣衫。莫之扬不便观看,转过脸去,走开几步。冯践诺双目喷火,却无计可施,移过身子,想要挡住三人的目光。那“褚师兄”嘻嘻冷笑一声,移到另一边去看了。百草和尚手上不停,解了齐芷娇上衣袢扣,再翻开一件淡紫色抹胸,齐芷娇一对娇嫩的玉乳便露在众人眼前。心窝处一个乌黑的掌印,已隐隐隆起。 百草和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伤怕有两天了罢?”冯践诺道:“正是两日了。”百草和尚掐指算道:“风雷掌又叫追魂掌,中掌之后,便四肢无力,五内如焚,每过一个时辰,毒气便增一分,寻常之人,不足八个时辰,便要断气。这姑娘必是以前中过什么毒,服过不少解毒灵药,经络与寻常人不同,才能支撑到此时。” 冯践诺点头道:“不错。”心想:“芷娇以前中了我二师兄的袖箭,这几年内我好不容易才给她将毒逼尽,百草和尚一见便知,不愧绝代名医。”刘云霄听百草和尚说自己掌力大大了得,禁不住面有得色。 百草和尚道:“现下小女娃儿已是毒气攻心,惟有一个法子才能救得了你的性命,只是要吃一些苦头,不知你能否受得起?” 齐芷娇点头道:“先生放心医治就是,小女子受得起。” 百草和尚从药箱中翻出一个厚厚的陶盘,用铁架支好,打开箱中的一些瓶瓶罐罐,倒出十几样药物放于陶盘之中,着冯践诺寻了些干草,点起火来,那些药物一经熏烤,即发出一股异香,不一会儿,异香愈浓,连莫之扬在十步之外也已闻到。 冯践诺道:“先生,这药草焙制出来,十分苦么?” 百草和尚笑道;“这些药草都是有香气的,怎会苦?”冯践诺大为放心,道:“芷娇,先生说这药并不十分苦,你放心罢。” 百草和尚笑道:“这些药哪里是给她吃的!”冯践诺奇道:“那给谁吃?” 百草和尚叹一口气,摇头道:“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这叫火拔之法,这陶盘是红泥和红木灰所制,等盘中药物煎焦之时,药力便进入陶盘之中,那时将陶盘按在病人伤处,药力散出,沁入肌肤,制住风雷掌毒气,以后再服用一些药剂,才有活命之望。” 冯践诺失声道:“那不……不烫坏了人么?” 百草和尚道:“天下本来就没有万全之法。烫伤不比没命好些么?” 冯践诺望着陶盘中越来越焦黄的药物,喃喃道:“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暗红色的火焰翻动,将他的黑脸映得如同一块锈铁,两行清泪却从这块锈铁上落下来。 莫之扬只觉药香入鼻,竟有些头晕。忽听身后刘云霄道:“百草和尚,你搞了什么鬼?”跟着风声响动,似是要动手。莫之扬心下一急,转过身来,却见刘云霄正向百草和尚扑去,但脚下似是一绊,已软绵绵摔倒在地。褚、恽二人也各惊呼一声,转身想走,却不知怎的,各自踉踉跄跄摔倒。 冯践诺忽见此变,又惊又喜,呼道:“芷娇,芷娇,你看他们!” 莫之扬奇道:“先生,他们怎会如此?” 百草和尚笑道:“他们中了我的‘十姐婆罗香’,不睡上二十几个时辰能醒么?”解下烟锅,摁上一袋烟叶,在陶盘之下取火引着,熄了柴火,对冯践诺道:“你这小娃儿,还不快去拿我的药研来,研药给这小女娃儿喝?”冯践诺满面喜色,答应一声,便要去取药研。百草和尚又道:“先帮那小女娃儿穿好衣裳,赤身露体躺在这里,不见得有多好看罢?”冯践诺又答应一声,欲去帮齐芷娇穿衣,但手指甫触衣衫,已是面红过耳。齐芷娇笑一笑,闭上双目。 冯践诺边给齐芷娇穿衣,边一遍遍看百草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不是待会儿还要火……火拔么?” 莫之扬哑然失笑,心道:“天下真有这等实心眼的人。”已听齐芷娇笑道:“傻瓜,若不是什么火拔,他们怎会要……要过来?若不站在近前,他们又怎会被先生迷倒?”冯践诺诧道:“我也在眼前,却也未见先生怎样用迷药,怎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怎的没有中了迷药?”齐芷娇虽在剧痛之中,闻言又笑起来,道:“你吃了死心丸,就真成了……死心……死心眼……” 齐芷娇服过药,倚着一株小树坐下,脸上青灰之色似有些变轻。百草和尚道:“小娃儿练过内功么?”齐芷娇点点头,道:“可那时我觉得坐在那里练内功,如同傻瓜一般,便练了几天不练啦。”百草和尚瞪眼道:“练了几天算什么练过内功呢?你呢?”冯践诺摇摇头,道:“我广素派一向以‘回风刀法’闻名江湖,说到内力么,却是没法提起。”百草和尚指一指刘云霄道:“我呸!这姓刘的不是你们广素派的么?难道他没练过内功能使出风雷掌么?”冯践诺恨恨道:“我师门无人会什么‘风雷掌’,这样恶毒的武功,谁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冷哼一声,忽然咬牙道,“芷娇险些死在这人手里,我杀了这恶贼!”“噌”地拔出刀来,向刘云霄走去。 齐芷娇道:“不可!”冯践诺回头道:“怎的?”齐芷娇面上一红,低头道;“今天是咱们成婚的好日子,你杀了他,不是坏了咱们的彩头么?”冯践诺愕然道:“怎的?今天是咱们成……成婚的好……” 齐芷娇笑魇如花,轻声道:“今天难道不好么?有百草和尚大师给咱们证婚,有这位兄弟给咱们道喜,你瞧,连你的师叔、师兄们都喝醉了……”冯践诺脸色颇为尴尬,道:“芷娇,这……再说,先生肯为咱们证婚,这位朋友肯为咱们道喜么?”齐芷娇低下头,把脸埋在膝间,柔声道:“他们纵使不肯,你不会请求么?”冯践诺脸上肌肉忽然变得发颤,吃吃道:“对,对,我去请求……”直直走到百草和尚跟前,“咚”的一下跪倒,嘴唇抖动,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呜呜”大哭起来。 百草和尚笑道:“不用哭,我老不死的答应就是。只不过我一生不讲礼数,如有缺漏,还望新人不要怪罪才是。”莫之扬跟冯践诺通了姓名,说道:“兄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给人道喜,好说好说。” 当下,莫之扬、冯践诺将刘云霄及褚、恽三人抬出墙外,然后一齐动手,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一座简陋茅屋便已搭起。莫之扬找出一盏油灯点上,冯践诺请百草和尚坐了,扶齐芷娇进来。 百草和尚从一堆杂物中乱翻一气,找出一个巴掌高的瓷观音来,放在破木桌上,道:“你二人在她面前发个誓,说些什么白头偕老之类,我老人家作证你们说的句句是实,不就成了?” 冯践诺看着齐芷娇,齐芷娇笑道:“依先生之意。”盈盈跪倒,双手合什,眼望观音像,吸一口气,道:“观音娘娘在上,弟子冯践诺、齐芷娇定于今日成婚,求观音大仙常加庇护,多赐福祉。我二人成婚之后,必定相亲相爱,生死不渝。”冯践诺依样说了,两人对了观音像一起拜了三拜。却不知那观音像是未垫得稳当还是怎的,受二人三拜之后,忽然“咚”的歪倒在破木桌上。二人神色大变,接着便有些悲戚之意,均想:“这莫非不是吉兆?” 莫之扬瞧着他俩发誓的情景,想起四年前上官楚慧与他发誓之时,眼睛不知怎的有些发酸。见二人神色不对,忙对二人拱手道:“观音娘娘答应啦,小弟莫之扬给冯兄、嫂子道喜!”冯、齐二人脸上又转笑,一齐站起身来,给百草和尚、莫之扬行礼。 莫之扬道:“今日出门走得急,连贺礼也未备上一份。若兄嫂不介意,小弟练过一些内功,愿尽薄力,帮嫂夫人催动内力,化解病痛,权作贺资,不知可否?” 百草和尚喜道:“你二位真是有福分,遇上了绝代名医,又遇上了这内家高手。”当下铺下两块蒲团,齐芷娇盘腿坐下,莫之扬坐于她身后,伸掌抵住她背心至阳、长强两穴,左掌透出“四象宝经”阴柔之气,右掌透出“洗脉大法”纯阳之气。齐芷娇但觉两股内力传至体中,自任、督二脉游走,徐徐相融,浑身说不出的通泰。过了约略小半个时辰,莫之扬头上升起袅袅白气,齐芷娇面色一阵红,一阵黄,渐渐红胜于黄,头上也升起一层白气。又过少顷,莫之扬双掌离开齐芷娇后背,慢慢各划半个圈子,收了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冯践诺赶忙走上前,欲要去扶齐芷娇,齐芷娇却已利利落落地站起。但见她容光焕发,益发显得俏丽逼人。虽无凤冠霞帔,但满脸喜气,正是一个娇滴滴、喜洋洋的新娘子。百草和尚赞道:“好人物!” 齐芷娇道:“人家是新人三日不下地,小女子却是不敢如此。大师、兄弟略坐片刻,我去寻些柴米,给几位烧饭吃。” 百草和尚摇头道:“你重伤初愈,还是省些气力罢。新郎官却不必过于讲究,喏,米在那个破瓮里,再去院子里摘些新蔬,我在房后头埋了一坛上好‘竹叶青’,也只好大方些拿出来了。” 众人一齐大笑,莫之扬道:“我去摘菜。”冯践诺生火煮饭,百草和尚挖出酒来,胡乱煮了几样菜肴,几人便围坐在破木桌前,说说笑笑,吃起饭来。席间,齐芷娇给三人唱了支小曲,一段是: 逆波寻伊人,新花映湖深。忘却身边事,虽痴也销魂。 一段是: 江南翠柳如翠,岸边青草似青。谁家仙子赛仙,托腮凝眸若凝。别看她俏生生赏春模样,总少不了为郎心疼! 后一段曲儿轻柔,曲折动人,莫之扬恍惚之间,觉得又回到江南,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似是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蓦觉曲儿已尽,不由叹道:“嫂夫人唱得真妙!”冯践诺多饮了几杯,红着脸,眼睛也有些发直,大笑道:“当日在西湖之上,她一曲唱得我失魂落魄,哈哈哈!” 却在此时,忽听院中一人道:“请问莫公子在此么?” 这声音突如其来,屋中四人霎时一起屏息。莫之扬心道:“这人好高的轻功,怎的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与百草和尚、冯践诺等人交换一下眼色,出屋道:“在下莫之扬,不知哪位朋友见教?” 那人道:“好极,原来莫公子果然在此。”夜色之中,看不清他面目,只见两眼闪闪发光,一见便是内力精盛之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有人托在下将这封信交给莫公子,请莫公子过目。”双手一举,那信便如同有物托着一般,慢慢向莫之扬飞来。 莫之扬不敢大意,暗运内气,接过信来,问道:“不知阁下受何人所托?” 那人道:“你一看便知。在下告辞了。”脚下一点如一道影子般出了院门,转眼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莫之扬心中狐疑,回到屋中,拆开信来,但见信上字迹娟秀,写道:“匆匆一晤,君之音容,深铭于心。十日之后申时,我于范阳城外八里铺边杏子林中恭候,能一见君面否?昭。”莫之扬看完信,心中不知是气还是喜,双目怔怔。见百草和尚探过头来,忙把信揣进怀中。 齐芷娇想要斟酒,摇摇酒坛,却已空了。百草和尚有些扫兴,摇摇晃晃站起,嘟哝道:“别嫌委屈,老人家的窝儿给你们做新房罢。”抱了一片草席、一床棉被,便要出屋。冯践诺、齐芷娇阻道:“这如何使得?您老人家休息,我们坐在外面,明日便要告辞了。”百草和尚瞪眼道:“我老人家是不是老糊涂了?”齐芷娇笑道:“哪里说起?”百草和尚道:“如此便行啦。”出屋在豆角架上铺了席子,躺下便睡。莫之扬也道:“明日见罢!”寻院墙下一片干些的地方,铺了些柴草,坐下来。 一钩新月升出,慢慢移到中天。 莫之扬默默出了会神,忽觉得衣服前胸贴肉处有些异样,触手之处,正是安昭送来的那封信笺。他拿出信封,并不打开,放在掌中轻轻托着,心道:“范阳城外八里铺边?杏子林?那是哪个地方?莫之扬啊莫之扬,枉你在范阳城住了四年多,却连那城是什么样子,八里铺在何处,杏子林在哪里,统统不知道。”不由叹一口气,因为他一想到范阳,便想到监狱,跟着便想起秦三惭、单江、班训师、驼象、快刀小妞等人。他暗暗盘算:“去不去范阳?” 莫之扬叹一口气,忽然见地下似有一个影子,心中一惊,侧脸去看,见一人正立在他身边,黑黑瘦瘦,双目在月光下闪着光泽,却是冯践诺。莫之扬松口气,道:“冯兄,怎的不歇息?” 冯践诺半晌不答,慢慢在他身旁坐下,道:“莫兄弟,你有什么心事?”莫之扬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冯兄,今日是你的新婚之喜,你不去休息,倒出来陪我聊天么?” 冯践诺叹口气,道:“莫兄弟,我自小便有些愚笨,旁人早就明白之理,我很久才能弄明白。只是我也是被心事折磨得十分难受的人,自然看得出你心事重重。” 莫之扬心中忽然有些发酸,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那钩浅月,悠悠道:“其实,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没有心事?” 冯践诺本就不善言辞,也就默默无语。两人各想各的心事。轻风吹来,院中的豆角、黄瓜藤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忽然道:“冯兄,那玄铁匮究竟是什么宝贝,竟给你惹出这么多祸患?” 冯践诺浑身抖了一下,颤声道:“你也知道玄铁匮?” 莫之扬淡淡一笑,道:“昨日里你那师叔、师兄与你所说的话,我听得句句真切,还能不知道玄铁匮?”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暗道:“莫之扬啊莫之扬,你几时学会了扯谎?诳这样一个老实人,你也忍心!” 冯践诺松了口气,苦笑道:“莫兄弟,你可别见笑,这玄铁匮折腾得我好不凄惨,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就难免心惊肉跳。”沉吟一会,似是下了极大决心,说出四年前盛君良师兄偷走师父的玄铁匮,师父命他和二师兄陆通亡命追击那一段往事来。 说到西湖一节,冯践诺闭上双目,似又见了当日情景。叹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我与二师兄一路上追踪盛君良,那狗贼十分狡猾,一直跑到西湖才让我们发现。唉,那狗贼原来早就与别人设计好,要算计我与二师哥。那时,那时她……就是芷娇,他们本是姑表亲,也帮着那狗贼算计我们……后来三圣教来了,我听从陆师兄的话,当即便擒了……擒了……”说到这里,往茅屋中一指,叹道:“就是她。” 莫之扬点头道:“原来你与嫂夫人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冯践诺接道:“其实,她人本来极好,可惜是当初盛君良那狗贼……后来我们昼伏夜行,慢慢往西凉走。有一日听说我师父早就死啦,广素派一夜之间都像是消失了。我不知原因,便带着她四处游荡。前些日子流浪到了这里,竟忽然遇见了大师兄与五师兄,他们见了我,一齐冲上来找我要玄铁匮。刘师叔也在附近,跑了没多远便追上来,打了芷娇一掌。我一下急了,向他连劈数十刀。刘师叔见我拼命,也有些发毛,我与她趁机钻进丛林之中,后来就……就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双目发怔,神情十分痛苦,接着道:“若是我当年直接去找刘师叔,就算给三圣教的人捉住,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可是,芷娇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闷闷叹了一口气。 莫之扬叹道:“你师父已经谢世,你师叔却一见面就找你要玄铁匮,他就不起此念么?再说,三圣教若已盯上你师叔,他还能活到现在么?” 冯践诺怔了半晌,恍然道:“莫兄弟,你确实比我明白得多。怎么我几年想不通的事,你一听便明白了?” 莫之扬叹口气,道:“因为在下吃的苦头,并不比冯兄的少。冯兄,你现下打算如何?还想不想去找玄铁匮了?” 冯践诺忽然脸上浮现出一片奇异的笑容,双目盯着茅屋,慢慢道:“方才我和她商量过了,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地,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开一片地,养几只鸡鸭,这一生之中,还有什么比那样更好?” 莫之扬点点头,两人相对一笑,各转眼虚视着前方。前方依然是七月的夜,可黎明已并不遥远了。 但黎明之后,一切便真的重新开始了么? 冯践诺不知何时回到了茅屋之中。莫之扬独自坐在那儿,似与夜色化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站起身来,叹口气,慢慢出了院墙。他想与百草和尚、冯践诺、齐芷娇道别,想了一想,又觉得实无必要。这天地之间,不知多少人在说诸如“珍重”、“他日相见”之类的惜别之语,但能否相见,何时相见,又岂是人所能事先预定好的? 但他还是回头看了小院一眼,忽然一惊,因为白天他与冯践诺将刘云霄三人明明一齐放在石墙下那草窝子中的,而现下只剩下了褚、恽二人,刘云霄却不见了。 第十回 石头屋初闻英雄曲 琉璃殿再知小人心 词曰:粗茶劣酒,三朋五友,空叹满怀忧愁,欲语还休。言道昨日曾得意,好意气,乘风归来马蹄疾。又言曾受惊,几中风,大难不死常庆幸。我且饮酒酒将醉,浊酒醉我千古悲。望明月,几时回?明月照我归乡路,长路尽头是何处! 这时百草和尚悄悄到了他身后,道:“小兄弟,你吃了我一顿饭,又喝了我四碗好酒,就这么不声不响走了么?” 莫之扬无暇与他说笑,道:“先生,你来看!” 两人就着月光,看清卧在草堆里的只剩下褚、恽二人,刘云霄已经不知去向。莫之扬道:“先生,你那‘十姐婆罗香’不是可以让他们大睡二十几个时辰么?” 百草和尚道:“不错啊,奇怪,奇怪。”双眉紧锁,苦苦思索。忽然道:“啊呸,我明白了,都怪我一时大意,竟让他走了!”见莫之扬目光中满是询问之意,接着道,“那刘云霄二十年前曾打了我一记‘风雷掌’,我吃了大亏,才定下那‘三不治’的规矩。这‘十姐婆罗香’是那风雷掌的克星,但药香却能将人迷倒,我先前给你们吃的‘死心丸’其实是‘参丹’,可抵挡熬药时的香气。你想,‘十姐婆罗香’是‘风雷掌’的克星,反过来,‘风雷掌’便也是此药之敌。所谓‘一长一消’者是也。因此,别人二十几个时辰不能醒,刘云霄却几个时辰便醒了。但他定是真气还不畅通,不然,他在暗处,偷偷给我们一掌,啊呸……” 莫之扬点头道:“想来如此!” 百草和尚瞪眼道:“什么想来如此,那是原本如此!”大约他说话时声音大了一些,冯践诺、齐芷娇从茅屋里出来,问道:“什么事?”及至知道了事情原委,两人互相望一眼,齐芷娇道:“都是我们连累了你们。”对冯践诺道:“你去找两根绳子,把这两个人捆好,可别让他们再跑了。”冯践诺去寻来两根绳子,把褚、恽二人绑好。百草和尚虽确信自己的“十姐婆罗香”不会失效,可也没有再固执。 这样一惊一乍之后,天色已微微发亮。齐芷娇收拾灶具,用昨夜的剩米饭加了些水,改煮成稀粥,另把几只窝头放在锅中蒸上。待吃过早饭,天色已经放亮。 莫之扬道:“老先生,这里不宜久留,你还是换个地方住罢。”百草和尚知道他们要各走各的路,不知怎的有些索然,道:“我呸,大不了他们再回来,把我老不死的杀了就是。”莫之扬心道:“你以为他们不会么?” 齐芷娇忽然道:“先生,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当否?” 百草和尚道:“你的病已治好了,还有什么事老不死的能帮上你?” 齐芷娇道:“小女子原是杭州明月庄齐家之女,四年之前,我双亲连同家人被坏人杀得……杀得一个不剩……”她知道那是三圣教的手段,心中一酸,又接着道,“若是先生不弃,小女子愿拜您做义父,从今以后,端茶送水,让您老颐养天年,也好尽点报恩之心,不知先生答应么?” 百草和尚大约从未想过有人愿认他这个古怪老头做义父,双目一亮,却又有些拘谨,忸怩道:“这……我老人家又老又让人烦……” 齐芷娇在他面前跪下,道:“义父在上,受女儿一拜。”磕了三个头。百草和尚手足无措,道:“快起来快起来,我、我……”冯践诺不待齐芷娇站起,也跪倒拜了三拜。百草和尚又惊又喜,扶起二人,笑道:“我老不死的可真高兴。”三人均热泪盈眶。 莫之扬眼眶也有些发酸,待他们行完礼,给三人道贺,说道:“在下要告辞了。”齐芷娇道:“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了,义父,依你之意如何?” 当下,四人收拾好东西,不过是一个药箱,几件衣物,另有几十两碎银,两床棉被,一床褥子,一张狗皮,捆在一起,冯践诺都背在身上。几人放一把火,那小茅屋燃起来,不一会儿就烧了个干净。 百草和尚毕竟有些难舍,齐芷娇扶着他向外走,他回头望一眼,跺一跺脚,出了院门。冯践诺看见褚、恽二人,道:“这二人也着实可恨,不如杀了他们,也便干干净净。” 齐芷娇转过头来,道:“践诺哥哥,若不是怕他们扰乱,应该求义父给他们解药才是,怎的还起杀人之念?你去解了他们二人绳索,咱们走了之后,这二人是死是活,那就看老天之意了。” 四人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山脚下,一条大路横在眼前。齐芷娇道:“莫兄弟,你要去哪里?”莫之扬道:“你们几位呢?”冯践诺道:“我们走到哪里觉得合适就算哪里。”莫之扬道:“兄弟还有些事要办,就不能陪各位了,老先生、冯兄、嫂夫人,咱们就此别过。” 百草和尚在怀中摸了一会,掏出一个布包来,道:“小兄弟,我想通了,我这件东西除了你没有别人受得起,拿上罢!”不由分说,塞到莫之扬手中,挥挥手,踽踽向东走去。 莫之扬站在路口,望着三人的背影慢慢消失,两行热泪终于落下来。打开布包,见是一只小木匣,木匣底下方方正正压着两张羊皮纸。展开其中一张羊皮纸,上面是蝌蚪大小的隶字,上首写着“两仪心经”四个大字。第一段写道:“若一人能练成阴阳二气,则浑若两仪。然两仪系阴阳、黑白、动静、生死、老少之统,则非加以两仪大法不能区分,不能运用,不能驾驭。一人兼具二气已是难事,能相辅相成更是难上加难,若能将之有合有散,有动有静,则是难之极也。”下面则述以《两仪心经》口诀及习练窍门。莫之扬心道:“师父武功渊博,怎的也不知这世上还有《两仪心经》?”目光落到经文最后,见上书“独孤孑”三字,还有一段文字:“吾得异禀,又屡获奇缘,年五十方练成阴阳二气。此水火相容之道,后世之人如何得之?吾虽创两仪心经,亦是绝世而不能传矣。”字迹遒劲,笔意纵横,可见其当日之悲凄寂寞之状。 莫之扬心道:“这‘独孤孑’不知哪个年代的人?他说一人难以练成阴阳二气,我何以四年便有小成?”他却不知“四象宝经”乃武林绝代女魔水如冰花毕生心血所创,“洗脉大法”乃秦三惭之师邵飞傲专为化解“四象宝经”种种祸患所创,其中机缘,可谓万中难有其一。他看了经文,仔细折好,心道:“这《两仪心经》虽已言明阴阳二气如何如何难练,但传到江湖,必为各家各派争夺之宝。我与百草和尚不过一天交往,他肯以这个送我,难怪昨日翻来覆去说没有想通呢,这样的秘笈,谁舍得轻易送人?” 打开另一张羊皮纸,这一张颜色较淡,一看便知年代比第一张近了许多。其中也写有文字:“吾十一岁从吾师‘阎王敌’薛白衣先生学医,始识望闻问切、针灸推拿、百药祛病,而今四十有六年矣。先生一生济病扶危,其人术与道,俱吾终生仰望。先生开元十九年谢世,临终付吾一匣一经,嘱吾仔细珍藏,觅有缘者付之。并嘱如次:此为《两仪心经》一部,断不能自练;又恐吾不能持,以银针刺吾神元、气海二穴,阻任、督二脉,绝习练之心。吾知先生恐吾无内功根基,若食奇猎巧,终究入迷,沦为痴癫之人;又示以千年蛤蚧精、参贝丹各一丸,待心经有成时服下,必能集天地阴阳二气,若为人祛病,则垂死者复生,亦不足奇。先生辞世之后,吾未尝一日敢忘所嘱,然而芸芸众生,有缘者谁?今埋此二宝,后世有缘者得之,福祸天意。百草和尚记于天宝十载。” 莫之扬读完羊皮纸上的文字,心道:“原来百草和尚早埋了这一经一匣,昨日挖酒时才偷偷挖出的。”不觉十分感动。见木匣中是两枚紫杏般大小的药丸,一红一黑,隐隐有异样光彩。合上木匣,扭头向百草和尚一行离去的路上看去,但见雾霭缭绕,哪里再有半个人影? 莫之扬将两物重新包好,对着大路拜了三拜,迈步向范阳城走去。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莫之扬一路上行进,离范阳城愈来愈近,路上所遇行人渐多。沿途许多村镇路口有官兵开设了“慈善粥”,莫之扬上前打听,别人说是此地连年遭旱,百姓多有饿死,安禄山大将军号令三军节省粮食,赈济饥民。得粥之人无不颂扬安禄山爱民如子,功德无量。有的则埋怨说此地荒凉贫,上苍既不垂怜,皇上又无恩泽,收成少得可怜,还要交租纳赋,多亏安禄山大人在中间周旋请求,皇上才减了三成税赋。莫之扬吃着领来的稀粥窝头,心下疑惑:“听百姓所说,这安禄山分明是个好官了?”不知怎的,竟有些暗暗替安昭欢喜。 这一日到得一个大些的市镇,已近中午,莫之扬正要去领慈善粥,忽见一面墙上贴了七八张榜文,上面画着几个人的图形,正是单江、班训师与自己等七八人。他不用再看文字也知写的是什么,急匆匆离开人群,寻冷僻处出了市镇。 这顿慈善粥没有吃上,到了第二日黄昏时,腹中饥饿难耐。在路旁寻了几根高粱杆咂汁带渣地吃了,却仍是无济于事,愈发觉得前心贴后背,肠内鸣叫不休。莫之扬拍拍肚皮,自语道:“唉,肚兄,你莫要大呼小叫,我知道你跟着我向来没过什么好日子!”触手碰到布包,心中大喜,赶紧掏了出来,翻出小木匣,将那两粒丸药取出,心想:“总之要吃!”加上闻到一阵清香,当下再也顾不得,一并放入口中,咀嚼几下,咽进腹中。咂几下舌头,觉得似有些苦味,别的也没有什么。莫之扬吃下之后,又觉得有些对不住百草和尚,心想:“若他知道这两粒丸药给我当点心吃了,不知要‘啊呸’几回?” 谁知不过片刻,忽觉得腹中一阵灼热,接着肚中咕咕噜噜鸣响,跟着疼痛钻心,不由大惊失色,忽然想起百草和尚记事羊皮纸上写的话:“待心经有成时服下……”暗道:“糟啦,这两粒药丸果然非同小可,我未练‘两仪心经’便将它当点心吃了,这可如何是好?”腹中益发疼痛,失声呻吟出来。跟着腿脚发软,看见前面百余丈处有几间破房,房顶已然坍塌,心道:“先到那里休息一下再说。”谁知走了几步,腹中痛如刀绞,四肢百骸犹如刀割针刺,拼命向那几间破房爬去。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终于爬进那三间破屋之中,双手、双膝已磨得鲜血淋漓。丹田之内一股内气东冲西撞,浑身经络血管无不暴胀欲裂。他大喊大叫,但已发不出声来。只觉得那石屋似是上下旋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足,想要攀住什么地方。忖道:“总不成就这样死在这里,我大仇未报,雪儿妹妹也不知在何处?那安昭定以为我是无信之人……莫之扬啊莫之扬,你的命运为何偏偏如此之薄?”又悲又愤,挥掌拍地,但听“砰”的一声,掌力反弹,整个人被抛得离开地面,头撞在房顶一截断梁上,脑袋“嗡”的一下,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蓦听天空一记惊雷,雨点瓢泼般从破屋顶直漏进来,滴到身上,莫之扬不由得失声呼痛,原来那雨水滚烫滚烫,直如沸水一般。他心道:“老天果然绝我,连雨水都是烧沸才下的!”挣扎着挪到不漏水的一个角落,却觉得浑身皮肤仍如炭烫般疼痛,忽然醒道:“雨水怎会滚烫?横竖都是因我吃了那两粒药丸,药力发作,我内力不能控制,方致于此!”一念及此,伸手去摸怀中的《两仪心经》,强忍疼痛展开心经,见那口诀第一段云:“掌足相抵,躯如困蚕;吐浊纳清,沉气丹田;左阴右阳,驱之周天。” 这口诀写得颇为浅显,莫之扬忙左手握右足,右手握左足,这样一来身体半躬半伏,真的像个困蚕一般。说来也是奇怪,他本来五内如焚,身如刀剐油煎,这样一来,痛苦却立即减轻。不由一喜,忙按口诀所说,徐徐吐出胸腹间的浊气,再缓缓吸一口气,意守丹田,那体内东冲西撞的内气犹如万军忽然有了统领,川流不息,向丹田之内汇集。莫之扬大喜,当即以意导气,行之周天,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周天行完,他松一口气,慢慢收功。但不知怎的,体内真气又忽如决堤洪水,向四面八方涌去,身上更加痛苦难当,当下强忍住,看《两仪心经》口诀第二段:“左手执右耳,右手绕脑后执左耳,盘膝面北,以阴气冲人迎、气舍、水突、亏门四穴,以阳气冲哑门、崇骨、大杼、风门四穴,通则反之。”莫之扬心道:“这是什么姿势?”却不敢懈怠,当下依言而行,身上痛苦立即减轻,五内之热也不似方才。 如此看一段心经,便练上一回,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黑透,身上也不十分难受了。回想起来已练了七段心经,他怕再受那灼热煎熬之苦,便又依记忆重练一遍,渐感浑身通泰,进入物我两忘之境。须臾,忽觉冷风嗖嗖地从破门洞中吹进,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不多久,觉得身上愈发冰冷,犹如坠入冰窖之中。他不敢再练,停了下来,但身上冷得依然难耐,不由自语道:“这是什么‘两仪心经’,忽热忽冷,有什么好?” 他却不知此时身上的种种异象,实乃两种药力发作之故。那千年参贝系热性猛药,服下之后率先发作,令人灼热难当,《两仪心经》前八段即为克制灼热之篇,莫之扬已练了七段,热力已大都克服;此时蛤蚧精药力发作,此乃苦寒之药,发作起来,令人犹如身置冰窖地府,苦不堪言,须用《两仪心经》第九至十六段经文慢慢化解;《两仪心经》第十七至二十段为阴阳二气调合之法,可动中有静、静中蕴动,阴阳区别又相辅相成,黑白分明而相得益彰。薛白衣得了《两仪心经》之时,苦思冥想,配制辅助药丸两枚,原拟练者有成时服下,不料莫之扬阴差阳错,将两粒药丸当饭吃了,此时药力发作,便是薛白衣复生,也不知如何应付。好在莫之扬体内阴阳二气已具备相当火候,不然此时早就一会焦热一会阴寒,受苦而死。 饶是如此,滋味也不好受,想再看经文如何说法,周围却一片漆黑,惟有天空不时劈下一道闪电,雨点急豆般落下。他浑身冰冷,不由自主地打哆嗦,牙齿也“咯咯”地打战。方才雨点滴落在他身上犹如沸水,此时却变得如冰刀一般。 借着闪电之光,他瞥见屋角的破灶台上扔了几件破破烂烂的蓑衣,忙过去披在身上,发觉这灶台的一角房顶还算完整,就势坐于那灶台之上,觉得仍然有些冷,干脆手脚一抱,缩身坐进灶膛之中,自语道:“灶王老爷,今夜咱俩睡一个被窝,见谅,见谅。”只觉得体内一冷一热两股真力纠缠不休,犹如大江大河一般,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害怕。 正忐忑之际,忽听有人踢踢踏踏走来,他此时耳力不知为何出奇地好,便是在大雨劈劈啪啪的声音掩盖之下,也听出来者是八个人,还有一匹马。从破壁缝隙处探头看去,恰好一道闪电划过,照见步行的八人全身是一色黑色,头戴大沿斗笠,腰上佩着乌鞘长剑。骑在马上的那人却是一身白衣,手撑一把油纸伞,只见身躯挺拔,却未看清面目。 莫之扬心道:“这些人身背兵刃,看来是武林中人。”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把另两件破蓑衣也拽过来,盖在头上,身上一沉,又藏进灶膛之中,眼睛透过灶门看着外面动静。 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到了门前。一人道:“少庄主,我们先进去看看。”进来两个玄衣汉子,点了火折子查看屋内情形。有一个大声道:“什么人也没有,少庄主,快些进来罢。”听着门外余人都一齐拥进门内。 那白衣人道:“好大一场雨。”旁边几个黑衣人早就拾掇出一个地方,一个黑衣人从包袱中取出一块锦垫,铺在一块石头上,请白衣人坐了。那白衣人道:“你们也坐下罢。”有三个黑衣人看中灶台,坐了上来。 那白衣人正坐在灶台对面,莫之扬见他不过二十七八岁上下,面色苍白,借着火折子闪映之光,甚至看清他有一只眼睛有点歪斜,但神情孤傲,隐然大有来头。八名黑衣人看来是他的随从,俱都一言不发。他坐的那块石头明明可以再坐下三个人,但那些随从却宁可坐在漏水的地方,也不敢坐在他的身边。一名黑衣人在屋角四处摸索,那白衣人说道:“黄三,你做什么?” 那叫“黄三”的黑衣人道:“属下想找一些干柴来生一堆火,给王爷驱驱寒气。”白衣人道:“不必了。我不是说过,出来以后不要称我为王爷么?” 忽听“扑”的一声,一个黑物从角落中飞出。八名黑衣人神色一变,一齐跃身而起,拔出长剑,黄三本就是站着的,出手到底快了一步,手中银光一闪,只听“吱”的一声尖叫,那黑物已穿在他剑上。回过剑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只蝙蝠,想来本躲在墙壁缝隙之中,给大雨淋得飞出洞外。八名黑衣人舒一口气,纷纷坐下。 白衣人眼看着属下拔剑收剑,却连眼睛也未眨一下,淡淡道:“我让你们称我少庄主,猜知是什么庄的少庄主?” 八名黑衣人互相看看,有一个道:“若属下猜得不错,应是当今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 白衣人笑道:“什么是天下第一庄?须知天也无极,地也无涯,既无界限,何来第一?” 答题的黑衣人拍拍后脑勺,笑道:“少庄主知道,我们兄弟几人都识不了几个大字,还是请少庄主明示。” 白衣人叹口气,一正一斜双目之中闪着别样神采,慢慢道:“我这少庄主,是康庄的少庄主。老子说道:‘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谓之小康;天下归公,谓之大同。’古往今来之圣人,莫不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官吏公正勤廉,战祸不起,天灾不发,诸神佑庇,百魔慑伏。简而言之,谓之康庄。各位试想,天下还有什么庄比康庄更博大,更令人神往?” 莫之扬听白衣人说起话来胸襟博大,不同凡响,心道:“这人虽然眼睛一正一斜,倒不是个一般人物。那些穿黑衣的称他是王爷,难道是皇亲国戚么?”觉得寒冷难当,下颌抖动,忙咬紧牙关,怕给那几人发现。 墙上插的那支火折燃尽了,一闪而灭,屋中顿时一片黑暗,坐在灶台上的一名黑衣人道:“大家谁还有火折子?”另外几人摸摸衣襟,道:“没有了。” 白衣人道:“不必了。咱们在这里等到天亮,雨也该停了。温显贵,取我的琴来,我给大家奏上一曲。” 有个黑衣人答应一声,从背上解下一个大包袱,放在破蓑衣上,取了琴,捧到白衣人面前。白衣人“铮铮”调了几下琴弦,弹奏起来。 屋外大雨如注,屋内倒显得出奇地宁静。在这宁静之中,琴声慢慢响起。起先如远看之山色,高眺之江波。不一会儿,琴声变疾,似烽烟传讯,美女变色,儿童啼哭,老妪碎步。莫之扬本担心给这几人发觉,琴声一起,不知怎的,心神全给吸引过去,内息也开始奔涌起来,随着琴声越来越急,他只觉得四肢百骸时冷时热,心绪时喜时怒,神魂飘摇,几忘身在何处。 只听琴声一转,更复急骤,急拨密弦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异军突起,旌旗蔽日,杀声震天。滔滔江河决堤,巍巍山岳坍崩。天罗地网已织就,利兵锐器八方来。令人闻之胆丧,又不由自主地豪气干云。忽骄忽怯,忽勇忽弱,一会儿想富甲天下,一会儿又万念俱灰。 莫之扬心旌荡漾,忍不住欲纵声长啸。两股内力冲撞越发激烈,他感觉得自己身躯忽大忽小,方似天神雷公,口喷烈焰,目射闪电;又像蝼蚁蝇虫,苟且偷生,微如尘埃。他记起秦三惭曾对他说过:“百魔之中首为心魔,魔道神道,存乎一念。”现下才知果然有此一端。那琴声急弦不停,渐转为凄怨,莫之扬也不由得无比悲痛,自问道:“我是谁?我自幼未见父母,又眼睁睁望着梅伯伯给三圣教打死,雪儿被掳去;我刚给人误认为是少侠,又被人说成是盗贼;我刚救出雪儿妹妹,她却转眼成了阿卡普!我知道玄铁匮的下落,却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为什么这些偏偏让我遇上?为什么?!为什么?!” 忽然“铮”的一声,琴弦绷断。白衣人舒一口气,半晌不语,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有琴的余韵暗响。 八名黑衣人以为他忽然心情黯淡,将琴弦弹断,均不敢说话。好一会儿,白衣人说道:“久闻伯牙之琴,子期之耳,高山流水,绝世知音。总以为不过是文章传说,不足为信,今日始知果然如此,阁下是谁?为何听懂我的琴声?” 他这话说出,便不再言语,静得似一块纯银。莫之扬好不容易平定住心绪,但身上寒气却是无法抵御,上下牙关“咯咯”打战,知那白衣人已发觉自己,便道:“在下本在这里躲……躲雨,阁下的琴弹得惊心动魄,我……我听了不觉忽喜忽悲,至于说知音云云,在下却不十分明白。” 那几名黑衣人均是武功高手,忽然听灶膛之中有人开口说话,都吓了一跳。有两名道:“少庄主,属下该死,竟未发觉有人藏在这里。” 白衣人淡淡道:“你们不必自责。雨声扰人聪,夜色扰人明。这位朋友是坚忍之人,若非他的心思起落激我的琴弦绷断,我也不知他在这里。你们且不要轻举妄动。”顿一顿,又道,“这一曲《击铗九问》我已不知奏过多少回,旁人总赞我琴技高超,曲绝天下。可其中意味,有谁懂得?” 莫之扬定定心神,说道:“在下不知何为操琴,何为音律,但觉阁下琴声似在述说生平之事,又似满怀心事无人明白,想到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不知为何心中激动,教阁下见笑了。” 白衣人喟叹一声,道:“音乃心之声,韵乃志之响。有如夫禾,本不知缘何落于土壤而自发,经三冬五暑,亭亭玉干,然仍存禾苗之怯;又若浮蓬,本不解风为何物而随风,历万千漂泊,终究无根,然早有飞扬之本。上苍也有情,赐人之性灵,使异于别类;上苍也无情,罚人之苦痛,倍于万物。天下之人,熙熙攘攘,而多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少谦和淡泊,心平气定。发夫音,则志欲难免相混,正邪难免不辨。我谱《击铗九问》,借天地之正气,摹日月之不泯,绝奢靡,发乎性灵之根本,却从无人识音。今日得遇阁下,《击铗九问》已不枉矣。” 莫之扬这几个月常听秦三惭言谈,于晦涩字句倒也慢慢能解,听这白衣人之意,心道:“他衣着华贵,随从都是百中挑一的高手,难道也如我一般常常发愁?” 白衣人静了半晌,又缓缓道:“阁下可否现身一见?” 莫之扬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卑怯之感,心道:“他说我是知音,若是见我破衣烂衫,面容憔悴,不知会作何想?”从灶膛之中站起,走到那白衣人身前,盘膝坐下。那白衣人道:“可惜没有灯烛。” 莫之扬此时身上十分痛苦,强笑道:“人人都不过是身有四肢,面有五官,瞧得清楚怎样?瞧不清楚又怎样?” 白衣人身份高贵,旁人与他说话都毕恭毕敬,莫之扬之言却使他吸了一口冷气,谢道:“阁下所言极是。” 莫之扬不再言语。他此时内力虽然纷乱,却已十分深厚,目力过人,模模糊糊看见白衣人神情十分庄重。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已停了。那白衣人叹口气,道:“在下该上路了。行路匆匆,无以为赠,这里有折扇一柄,请阁下收下,以资纪念。” 莫之扬心道:“我若推辞倒让他小看了。”当下接过,道:“可惜在下行路更加匆匆,连一柄折扇也拿不出。” 白衣人笑道:“无妨。若阁下不弃,在下倒是多带了一些盘缠,黄三!”那黄三当下答应一声,从包裹中取出几只银锭。白衣人接过来递与莫之扬,道:“请笑纳。” 莫之扬心道:“我这回不推辞就给他小瞧了。”笑道:“阁下赠银之手,不知还能弹琴么?” 那白衣人一怔,谢道:“阁下勿怪,在下落俗了。”作了一揖,出了石屋。听得脚步踏水之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就听不到了。 莫之扬待他们走远,抱住膀子,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哆嗦,把那些破蓑衣又悉数披在身上,钻进灶膛之中。不知苦熬了多久,天色终于放亮。莫之扬迫不及待地展开《两仪心经》,逐渐读去,终于悟到了经文中真义,越过第八段不练,从第九段练至第十五段,果然越练越热,身上比之昨夜,已不知好受了多少倍。再从第十七段练起,则颇为不易。他原本极为聪明,心想:“这是阴阳相调之道。须假以时日,何必奢求一日成功?”他却不知,仅此一夜之功,内力增长了何止十倍。当下收了经文,贴身装好,将那匣子抛却,出了石屋。 昨夜一场大雨,今晨的阳光格外好,天空蓝得如同新染的衣衫,树木花草的颜色也更为新鲜。莫之扬摸摸肚皮,却也不觉得多饿,这自然也全是仗那两枚药丸之功。 走了一程,他渐感筋血活络起来,脚步轻快了许多。这时他离范阳已不过四五百里,路上行人渐渐见多。走到中午,烈日开始发出威力,莫之扬见一辆马车驰过,车上公子摇着折扇,忽然想起昨夜那白衣人也赠了自己一柄折扇,当下取出来扇了几下,但觉凉风习习,掺夹着阵阵说不出名目的暗香,不由甚是惬意。凑近嗅了一嗅,确认那暗香正由扇中生出,又看见扇面上写的有字。他仔细瞧去,见上面题了首诗—— 纤陌纵横人如织,王侯公子比比是。 斯人专寻幽僻处,漫吟离骚谁者识? 诗末尾写着“李璘书于天宝五载仲春”。字体瘦肥相宜,刚柔得法,十分雍容。莫之扬忖道:“原来那白衣公子叫李璘,他的随从叫他王爷,若真是如此,官儿不比罗而苏还大么?” 行非一日,到得范阳城郊。算算离安昭之约还有两日,寻思:“是先看看师父,还是先去赴安昭之约?”想别处都张贴了他的通缉令,范阳城中想必更是如此,当下找一个无人处将面目弄得如同前几日妆相,到城中领了慈善粥,专看高墙厚壁张贴榜文处。不多久,便在一个街角看见通缉榜文,但见那榜上只有单江、班训师、驼象、快刀小妞等人的画像,却独独没有自己。又去找了几处,全是如此。心道:“这是为何?”百思不得其解。寻一个老者问了八里铺杏子林的路,心想后日见了安昭不知该说什么话。慢慢出了城,在附近一座山岗僻静处自练《两仪心经》。到了傍晚,又去城中领了慈善粥,吃完返回山岗,望着山下城中灯火,目光忧郁。心想上回越狱成功,全仗人多心齐,如今要去探望师父,却不会来去自如了。自己还未找到雪儿妹妹,还未能给梅伯伯报仇,还有上官楚慧,难道失散四年便永不相见么?玄铁匮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梅伯伯之死、自己种种遭遇全由此而起,莫非就让它永远埋在那宝石山坡子沟石洞中不成? 山中升起一圆月,夜风清凉袭人,平添愁绪。莫之扬坐了许久,自知诸多心事均非一时便能释怀,便默诵心经口诀,继续练功。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下山吃了两顿慈善粥,苦熬到未时,依前两日打听好的路径,向八里铺杏子林走去。到得那杏子林时,见杏子林郁郁葱葱,浓绿中露出点点浅黄,原来已是杏子成熟时节,看来分外诱人。杏林北侧,建了一座道观样的木楼。莫之扬正在张望,忽见那道观中走出一名白须道人,手持拂尘,迎上前来,打了一个稽首,道:“来者可是莫公子么?” 莫之扬心道:“安昭原来早有安排。”当下还了一礼,道:“不敢,小可正是姓莫,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那白须道人笑道:“请随我来。”带莫之扬走入道观之中,着小道童上了茶水。笑道:“莫公子请先用茶,贫道去去就来。” 那道人去了约摸一顿饭工夫,却不见回来。莫之扬心中不由嘀咕起来,忽听观外一人道:“断不让那犯人逃脱!”接着听到人声嘈杂,似有大批队伍开到近前。不由大惊,抢到门边,见数十名弓箭手已将这道观团团围住。后面仍有数百名军士赶到,执刀持戟,个个神情庄重,如临大敌。 莫之扬倒吸一口气,闪回屋中,有一名军官眼尖,喊道:“我们已看见你了,还不快出来投降?”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恩克别。 莫之扬心下一横,走出观外,冷冷道:“不知是谁让你们到此捉拿在下的?”恩克别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快跪下受绑!” 莫之扬忽然悲从中来,嘿嘿冷笑,自语道:“莫之扬啊莫之扬,这全是你相信人的好处!”大笑道:“我中了你们的奸计,今日死在这里也罢,要让我跪下受绑,却是痴心妄想!安昭,你给我出来!”连喊数声,却不见有人答应。恩克别道:“各部小心。这厮武功高强,弓箭手,准备射他双腿!” 却听一声“慢着”,一人骑马缓缓驰近。但见那人双目微眯,白面无须,虽不过三十岁左右,已然发胖,一个南瓜般的肚子突出来,甚是难看。恩克别见到他,立即单膝跪倒,道:“少将军!” 那少将军挥挥手让他站起,冷笑一声,拿马鞭指着莫之扬,道:“你就是莫之扬么?” 莫之扬心中念头急转,冷冷道:“不错,正是你家大爷!” 恩克别喝道:“大胆囚犯,敢如此对少将军说话!” 那白胖少将军怪笑一声,道:“不妨,不妨,这些死囚就是如此臭脾气。嘿嘿,看不出你又瘦又土,倒有本事越狱。难怪大帅着我亲自前来,又难怪昭儿妹妹……嘿嘿,有趣,有趣!我来问你,是痛痛快快服罪受绑呢,还是拒捕,让我们弄你个半死才服气?” 莫之扬叹口气,跪倒在地,倒背双手。那白胖少将军大失所望,不屑道:“原来不过如此!”恩克别一招手,四名兵士拿了绳索,走入场中。 莫之扬叹道:“安昭,你好奸计!”忽然一跃而起,双掌一分,已将其中两名兵士拿住,跟着踢出两脚,另两名兵士吃不消他的阴阳内力,惨叫一声,跌出去倒地气绝。 变化忽至,恩克别大惊失色,道:“放箭!”“嗖嗖嗖”数十上百支羽箭向莫之扬飞到。莫之扬手持两名兵士,双臂挥轮,挡住羽箭。那两名兵士不知挨了多少箭,连连惨呼,却并未一时便给射死,待惨叫声停下之时,莫之扬已冲出重围,撂下刺猬般的两名兵士,向那白面少将军扑去。 恩克别喝道:“挡住他!挡住他!莫让他伤了少将军!”兵士纷纷拥来。莫之扬心中悲愤,大声呼喝,劈手夺过一柄刺到眼前的长矛,随手挥出。他此时血脉贲张,内力更加汹涌,给他长矛扫中的兵士不是臂断腿折,便是当场丧命。莫之扬一时豪情四起,又打倒四五人,向那白面少将军扑到。 那白面少将军吓得面如土色,连道:“挡住他!挡住他!”拨转马头,向外围逃去。莫之扬眼前兵士重重,暗道:“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长矛大开大阖,胡刺乱挥。他虽然不会枪法,但他身怀绝世内功,便是寻常兵刃在他手中也已威力惊人,只闻呐喊声中不时有人惨呼,被他刺死打伤之人已不下四五十之多。 他正杀得痛快,忽然脚下一绊,右腿吃痛,忙向旁边一跳,不料又连连吃痛,双腿一软,跌翻在地,双腿已被扎进七八支长钩。他大叫一声,拔出一支,向恩克别投去。恩克别一缩脑袋,帽子上的盔缨被打落,吓得连声大叫:“钩他!钩他!”数十支长杆钩连枪从四面八方伸来,莫之扬只觉得肩、背、脖子连连吃痛,浑身浴血,再也不能站起,嘶声道:“安昭,你好奸计!” 众兵士七手八脚将他按住,倒剪双手,绑得结结实实。那白胖少将军骑着马走到,擦擦脸上冷汗,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这厮果真扎手。”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二哥,你们怎么来了?”那少将军笑道:“昭儿妹妹看得起这人,哥哥怎能不见见?这厮果然好功夫!”那女子失声道:“你们抓住了他么?”骑马驰来。 莫之扬虽在将死未死之间,也听得出这女子正是安昭,骂道:“安昭,你好狠毒……”口中吐出一串血沫,昏死过去。 待他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慢慢睁开眼来,见身处一间华丽堂皇的房子里,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四周站着许多兵士,有两人正拿凉水往自己头上浇。莫之扬懵懵懂懂,见对面一个人瘫坐一张特大号的虎皮交椅中,那人胖得出奇,两腮的肉几乎耷拉到前胸,一个大肚子高高隆起,似是一个小山丘。两名丫鬟一左一右拿了雀翎扇给他扇风,他仍热得油汗不停地往下淌。 莫之扬隐隐约约想起昨日黄昏被擒之事,望望那些兵士,有气无力地道:“安昭呢,让那恶毒女人来……” 那大胖子似是眼神不佳,听见他说话,问旁边一人道:“他醒过来了么?”那人道:“禀大帅,那贼人醒过来了。” 大胖子“嗯”了一声,抬起一支粗短油肥的右臂,招了招手。几名兵士将莫之扬连人带椅抬到大胖子身前。大胖子眯着眼睛,向他看了半天,忽然笑道:“向郎中给我配的‘明目汤’不坏,我看清一些了。喂,你就是秦三惭的徒弟莫之扬么?” 莫之扬神情迷迷糊糊,瞧着那大胖子,忽然脑中一闪,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是安禄山?” 那周围肃立的几名兵士、军官都神色一变,向莫之扬喝道:“大胆!”莫之扬转头瞧瞧他们,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只是他一笑,身上几乎无处不疼得钻心,那笑声便变成倒吸冷气。 那大胖子笑道:“很好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错不错。我正是安禄山,你害怕了么?” 莫之扬摇摇头。安禄山又大笑,忽然神色一变,手在虎皮椅扶手上一拍,道:“小子,我来问你,秦三惭那几件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莫之扬漫不经心地笑道:“什么东西?” 那白胖少将军两步窜到他身前,脸色由白转青,脸上横肉条条绷紧,一字一顿道:“你少装蒜,快说,那几件东西藏在哪里了?”他虽是长得较胖,但眉目与安昭还是有三分相像。莫之扬心下一酸,忽然笑道:“你过来,我对你说。” 那少将军大喜,将耳朵凑到莫之扬嘴边。莫之扬小声道:“你娘的妈妈!”放声大笑。少将军恼羞成怒,“啪”的搧了他一记耳光。莫之扬大叫一声,向他一头撞去。那少将军猝不及防,险些摔倒,摸一摸口鼻,已流出血来,牙齿也松动了两颗,不由骂道:“你这死贼!”抬脚踢去。莫之扬体内阴阳内力却自然而然反激出来,那少将军疼得抱着脚连连叫痛。 安禄山问道:“他说在哪里?”那少将军气哼哼地擦擦嘴上污血,在安禄山耳旁说了一句话。安禄山面色一怔,失声笑道:“这小子十分有趣,很好很好,难怪秦三惭肯把武功传给他,哈哈!” 莫之扬勉强打起精神,冷冷道:“我师父在哪里?你们把他怎样了?” 安禄山忽然变得很和善,笑道:“本帅一向敬重英雄,你师父为当今武林泰斗,本帅既然请到,怎能怠慢?可你师父毕竟上了年纪,十分固执,若对我说出那几件东西的下落,本帅定当好生招待。你年纪轻轻,可别学他那般糊涂!你又是昭儿的朋友,咱们什么话不好说?” 莫之扬听他说起安昭,心道:“你女儿怎会与我是朋友?啊呸呸呸!”又想起秦三惭音容笑貌,忽然百感交集,流下泪来。 安禄山眼神不好,给他打扇的一名丫鬟却是眼尖,在他耳边轻语一句。安禄山以为自己已打动莫之扬,喜不自胜,叹道:“本帅受皇上委托,要寻回皇宫中被盗的几件旧物,怎敢不放在心上?查来查去,才知与你师父关系甚大,可你师父……” 莫之扬怒火上涌,道:“胡说,我师父怎会去干那些偷盗勾当?” 那少将军与另几名军官一齐喝道;“不知死活,敢如此说话!” 安禄山喝道:“不得无礼!莫公子不要误会。我何曾说皇宫中的东西是你师父盗的?只是要寻回那些东西,只有你师父才能办到。你师父未对你说起过么?” 莫之扬想了一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安禄山双手轻拍,笑道:“你只要说出那几件东西的下落,我定让你与昭儿见面,你如愿留在军中还可当个不小的官呢。” 莫之扬道:“到底是哪几件东西?” 安禄山沉吟半晌,道:“‘北铁南金西石东玉’,你听说过罢?”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问道:“这是皇宫中的东西么?” 安禄山叹道:“江湖四宝,你以为本来就在江湖之中么?我查来查去,除了北铁之外,其余三宝全在你师父手里。我与你师父叙过一回话,他却不肯将这几件东西交出。我真不懂,秦三惭一生行事甚为明白,怎的到老竟如此糊涂?” 莫之扬心道:“我只有先答应下来,方有望见到师父。”点点头道:“我师父有一次说要托我办一件大事,还说江湖四宝,干系重大,要我立一个誓。我刚要立誓,那李黑猪却过来责问我们在说什么?从那以后,师父一直未再提起……隔了几日,我便越狱了。若真是……我也不愿当一个贼寇。只是大帅说的可是真的么?” 安禄山笑道:“本帅怎会诳你?快给莫公子松绑!” 正当此时,忽听一个兵士急报道:“永王李璘到——” 安禄山神色一变,自语道:“他来做什么?”又道,“快快有请。”令左右将莫之扬扶进右侧耳房,特嘱一个军官道,“小心招待莫公子,可别让他再受了委屈。”众军官兵士早已将莫之扬松了绑,把椅子、绳索藏起,连地上的血迹一并擦净。 不一会,听大门外脚步声起,一行九人已进入厅中。当先一人身着一套白衣,面容清瘦,正是永王李璘。后面紧跟着八名黑衣卫士,两人对行一礼,安禄山大声道:“永王一向可好?”李璘笑道:“已有数年未见大帅风采,一见之下,大帅威武不减,面色益发康健。” 安禄山笑道:“永王倒比上回见时显得老成多了,更加相貌堂堂,不同凡响。” 永王李璘天生有一目斜视,唐明皇曾说他“五官不正,龙种莠苗”,后见他读书勤奋,聪颖异常,才渐渐改了轻视之心。他此时听安禄山话中似有讥诮之意,颇为不悦,心道:“这安禄山惯会装疯卖傻,不知父皇为何这般信任他?他上回见到大哥李亨时,父皇让他行跪拜之礼,他却不肯。说什么他安禄山一不拜天地,二不拜鬼神,一生一世,只跪拜父皇一人。后来听父皇说大哥是太子,这才假装恍然大悟,连忙跪拜。嘿嘿,我倒要瞧瞧你是否真糊涂。”当下笑道:“大帅过奖。” 旁厅之中莫之扬听到李璘的言语,不由大为吃惊,暗道:“这不就是那夜破屋中碰到的躲雨之人么?他莫非真是皇亲国戚?” 安禄山邀李璘入座,自己也颤巍巍坐下。李璘淡淡一笑,站起来从怀中拿出一份诏书,道:“东平郡王安禄山接旨!”安禄山吃了一惊,慌忙站起,向前跑了两步,跪倒伏地道:“臣安禄山接旨!” 李璘瞧他体胖如山,这一惊一站一跪一伏十分有趣,心中暗暗冷笑,手捧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爱卿安禄山长年为国守护边疆,将士亦多有寒苦,前已着给事中罗而苏解十五万两黄金、四十万两白银抵范阳,以厚军资,增粮饷。今着永王李璘再致慰问。朕常念及爱卿,若边疆战事稍平,希卿同永王回京,以了朕思念之情。钦此!” 安禄山头上汗珠“叭叭”直落,一双小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道:“给事中罗而苏解军饷抵范阳?这是哪里有的事?”但他此时正在酝酿大阴谋,念头盘绕几回,已然有了定论:“明皇那老糊涂虽爱耍点小聪明,却决不至于开这么大的玩笑。这军饷定是已送了过来,莫非我回范阳之前,安庆绪等人已悄悄收下?”当下谢恩,恭恭敬敬接过圣旨,再次对长安方向三拜,口呼万岁,收好圣旨,颤巍巍、喘吁吁地站起。 李璘道:“大帅治军颇严,小王一路行来,看见许多地方设了慈善粥,以解饥民之需。大帅对圣上忠心耿耿,虽然身居边塞之地,仍替陛下赈济灾民。军士亦多有寒苦,却严守军纪,无一扰民。陛下虽远在长安,每念及大帅与边塞将士,常由衷赞叹。上回差罗大人解军饷前来,想必可略解大帅钱粮短缺于一二?” 安禄山擦擦脸上油汗,笑道:“黄金十五万两,白银四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字。前几年全国各地则都遭了旱灾,皇上体恤百姓,赋税比之以往减了四成之多,饶是如此,仍给范阳大军送来如此多的军饷,真是……哈哈,本帅必把圣上的银钱全用于将士供给,鼓舞士气,誓死效忠皇上。” 李璘待安禄山说完,赞道:“大帅为保疆国,舍生忘死,小王十分钦佩。只是此次小王奉旨出京,却并不像罗大人一般携带巨资,大帅见谅了。” 安禄山笑道:“永王风采过人,本帅一向十分仰慕。得见君面,心中喜悦,比得十五万两黄金四十万两白银,那是丝毫不逊。永王一路劳顿,请稍事休息,等一会儿本帅为永王接风洗尘。” 莫之扬在侧房之中听清他们对话,不禁暗想:“为何他们说的金银之数与我们在黑风口碰到的一般数目?莫非南大哥终于将金银抢回来,交给了安禄山?”他知南霁云也是军伍中人,一时陷入沉思。 过了不知多久,但听客厅之中已没有谈话声。莫之扬侧卧在一具木榻上,睁开眼睛望望“照顾”他的那个军官,那军官约摸二十八九岁模样,已蓄起一丛黑须,立在房门之侧,手按在刀柄上,神情十分紧张。 莫之扬懒洋洋道:“长官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犹豫片刻,终于答道:“我叫尚明白。” 莫之扬笑道:“看来你武功不坏,不知你练的是什么刀法?” 尚明白似是无动于衷,反诘道:“你怎知我武功不坏?” 莫之扬叹息一声,苦笑道:“你们大帅视我为江洋大盗,为了抓我就出动几百人马,现下却令你一人看守我,足以证明他对你的武功甚为放心。我看你左手按刀柄,右手却反护左腕,就知道你刀法必定不差。我有一个朋友叫冯践诺,握刀姿势与长官相同,他便是一个使刀的好手。” 尚明白眉头紧锁,忽然趴在门上向外看看,返回身来,立于莫之扬身前悄声道:“冯践诺在哪里?” 莫之扬误打误撞上,自己都觉得意外,却装作有些提防似的道:“怎的?你要与我朋友比刀法么?我那朋友常说他的回风刀法天下第一,在江湖上少遇对手。若长官能把他的刀法比下去,看他还敢不敢胡吹!” 尚明白呆呆出了会神儿,忽然嘿嘿两声,自语道:“回风刀法,回风刀法!嘿,江湖上害怕回风刀法的人,可是不多啦。”轻轻叹了一口气。 门外忽然有人走来,尚明白望望莫之扬,低声道:“咱们以后再谈。” 第十一回 月影里暂享人间好 日光中长忧世事艰 词曰:声声如诉,霞染金江数度。惯看闲云与轻帆,而今波涛怒。千人一面似相识,欲认难举步。回首踏归途,恍然不知处。如惊,如怖。月冷仇者笑,危崖似踞虎。何从,何去?天涯宽无路,徒闻鬼魂哭! 莫之扬听尚明白忽然说出此言,心下一亮,刚要回话,那少将军已带五名兵士推门进来。他方才被莫之扬撞了一头,本气得牙根发痒,却硬挤出一副笑容,吩咐道:“扶莫公子到后园休息。” 众兵士将莫之扬连扶带拉,穿过侧门,进入一座院落。院中古木森森,甚是阴暗。走了数百丈,蓦见幽径一折,显出一座石屋来。四周有四五十名兵丁把守,个个刀戟鲜亮,神情肃然。 那少将军道:“我是昭儿的亲哥哥,名叫安庆绪。只要你肯听大帅的安排,今后咱们不是亲戚,也是朋友。” 莫之扬暗道:“有你这样的亲戚,我不敢;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却不屑。”见兵士打开重重一扇铁门,道:“我的东西呢,不还给我么?” 安庆绪笑道:“什么东西?” 莫之扬道:“两张羊皮纸,一把折扇,安将军留着无用,不如还给在下罢。”安庆绪打个哈哈,笑道:“本将军一向也十分喜欢武功,莫公子那部练功口诀,借我看几日如何?那柄折扇么,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莫之扬虽然不愿,但知再说也无用,苦笑道:“少将军若是喜欢,只管拿去是了。不过那部内功心法最好不要胡练,若是出了什么毛病,岂不糟糕?”安庆绪笑道:“多谢提醒。”叫兵士给他上了脚镣。“咣”的一声,铁门合上,外面上了大锁。 莫之扬叹一口气,转过身来,见屋里虽是光线阴暗,但有床有桌,还有一把罗圈椅子,另一角放了马桶、扫帚。屋子四周全是冷冰冰的石墙,只有北面墙上开了一扇尺宽的小窗。 他慢慢在床上躺下,呻吟两声,阖上眼睛,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 当他被一阵疼痛刺醒的时候,正有人擦洗他的伤口。莫之扬睁眼看见那人是向来治。莫之扬苦笑道:“烦劳向郎中了。”向来治叹一口气,从药箱中拿出一包药来,嘱道:“人只有一条命,应当多加珍惜。这包‘独活’是我不外传的方子,莫公子务必仔细服下。”旁边一名军官一把抢过药包,翻看一阵,放在莫之扬床边。莫之扬笑道:“我和向郎中无冤无仇,他不会毒死我的,再说,就是毒药,长官也认不出。”向来治收了药箱,又道:“莫公子仔细服药。”便出了门。 莫之扬忽然心中一动,觉得向来治话中有话,忙打开那包“独活”,见真是一包草药,不禁有些失望,把药包掷到地上。忽然眼前一亮,一把拣起包药的皮纸,但见纸上写着两行字:“父兄之计,我诚不知。害苦了莫公子,心下甚为不安。莫公子务必虚以应付,我定当设法搭救。昭。” 莫之扬冷笑道:“你诚不知!安昭,你还要耍什么诡计?”仰身躺在床上,忖道:“这安大帅见我软硬不吃,会不会再使个‘美人计’?”想起安昭音容笑貌,觉得她若不是心思恶毒,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若她真使“美人计”,自己假装上当,如她所说的“虚以应付”一下,亦未尝不可。记起班训师等人说女人时的种种言语,不由得心口一阵乱跳,脸上也莫名其妙地阵阵发热。过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师父常说不可‘以恶治恶’,‘心存志坚,不受外蚀’,你都忘到哪里去了?”又想师父、南霁云、单江等人是否无恙,不由得好生惆怅。陡觉得一股灼热自丹田升起,很是难受,便如那日初服下“参贝丸”与“蛤蚧精”时一般模样,知道自己阴阳二气还未调合,加上受了创伤,元气耗费颇多,当下依据《两仪心经》的口诀练起功来。 是夜,一个老伙夫给他送来饭,有肉有鱼,还有一小壶酒,莫之扬坐在床上,吃得极为舒服。半夜里醒来觉得有些头晕,本以为酒劲未过,摸摸额头,却烫得厉害,才知道是伤后发烧。第二日便向兵士叫嚷,那向来治果然又来给他换了药膏,并留了几副退烧镇痛之药。莫之扬每一个药包都翻看了好几遍,却再未发觉什么字迹。 安氏父子再未露面,饭菜却是送得及时。莫之扬身怀绝世内功,加上练就了一身好筋骨,过了十几日,伤口已渐渐愈合。到石屋来后的第十六个晚上,晚饭比平日晚了近一个半时辰,莫之扬正敲着铁门喊叫,铁门一下子打开,一个军官带着一个老伙夫提着饭篮走进来。莫之扬见那军官正是“以后再谈”的尚明白,心中格登一下,笑道:“饭愈好愈晚,不知今日给我烧了什么好菜?”揭开篮子,见里面不过是一碗豆腐,外加一小碟盐水花生,米饭却足足一大钵,连声埋怨。 尚明白对守卫兵士道:“大帅着我问他几句话,你们好生看守,莫要让别人进来。”众军士肃然领命。尚明白关了铁门,侧耳听外面动静。莫之扬见他神情,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尚明白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他觉得侧面两道目光刺得自己很不舒服,转脸看去,见那老伙夫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虽然满脸沧桑,但目光如炬,精光逼人,一看便不寻常。莫之扬笑道:“长官,今日送饭的伙夫怎的换了?” 尚明白向外望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莫公子,这位是我的师父。”那老伙夫咳嗽一声,笑道:“小老儿姓倪。” 莫之扬心中一惊,脱口道:“倪云成?”那老伙夫点点头,望一望尚明白,又转回头看着莫之扬,道:“小老儿来历,莫公子想必早已知道。我忍辱负重,躲在大帅府中扮作一个打杂的老苦工,苟且偷生,已经有好几年了。若非尚将军对我说起莫公子,小老儿不知还要等多少年?”他平日叫他徒弟作“尚将军”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口来,闭上双目,慢慢叹口气,忽然睁开眼,两道精光停在莫之扬脸上,沉声道:“莫公子在哪里见过践诺?知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莫之扬心念转动,忽觉脚下土地微微震动,似有什么声音。他自练《两仪心经》以来,“洗脉大法”与“四象神功”日渐契合,目力、耳力均非常人,听出地底下有人,心道:“这安家的人果然没有一句实话,惯施诡计!” 倪云成以为他要讨价还价,低声道:“莫公子若能告知我冯践诺的消息,小老儿感激不尽。今后用得着小老儿与尚将军,定会鼎力相助。” 莫之扬心想倪云成当初贵为掌门人,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如今只有一个徒弟在身边,还得称呼“尚将军”,果然如秦三惭所言“人生如戏亦如梦,戏易落幕梦难醒”,心有所感,叹道:“我与冯兄也是一面之交,他只说今后要浪迹天涯,究竟去了何处,在下却不知道了。” 倪云成沉声道:“他对莫公子说起过玄铁匮么?” 莫之扬运起耳力,听到地底下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略略沉吟,笑道:“什么是玄铁匮?我看他黑不溜秋,莫非外号便叫玄铁鬼么?” 倪云成与尚明白对望一眼,脸上一片失望,提起饭篮。莫之扬忽然压低声音道:“倪前辈若不是非要在这里混碗饭吃,最好连夜离开这里。”倪云成双目转了半圈,点点头。尚明白大声道:“你吃饱了么?记住,以后不得大叫大嚷!”叫兵丁打开了铁门,两人一道去了。 莫之扬端过桌上的一盏油灯,蹲下来,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目光,忽然眼前一亮,见挨着桌脚内侧,有一个小指般粗细的小孔,知道这地下是挖空了的,现下肯定有人在下面偷听。莫之扬站起身来,忽然见墙壁石隙中露出半截黑亮的蝎尾,拿筷子将那蝎子拽出来,凑到那地上的小孔边上,蝎子见了孔隙就向里爬。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地底下果然传来一声惊叫。 当天晚上,三更时分,石屋房顶上传来一阵轻响。莫之扬屏住呼吸,但见屋顶正中瓦片被揭开,探进一个人头来。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精光灼灼的眼睛,压着声音道:“莫相公,莫相公!”将瓦片又揭开一些,垂下一根绳子来。莫之扬听此人声音,正是那日替安昭送信的汉子,心念一转,大声道:“该死的狗官兵,把老子关在这里,有朝一日老子出去,看不打死你们!”将手上铁链弄得丁当作响。 屋外守兵已习惯了他胡喊乱骂,都是不理不睬。莫之扬乘机运起缩骨神功,将铁链取下,跃上板床,将绳子紧紧抓住,爬了上去。那蒙面人低声道:“走!”拉住他手腕,大鸟般跃下房顶,向一排树林中掠去。守兵发现二人踪迹,大声呼喝,追赶过来。那蒙面人手一挥,十几个官兵手腕中了暗器,兵刃拿捏不住,丁丁当当掉在地下。 蒙面人拉着莫之扬向外飞掠,看来他对地形甚是熟悉,东窜西拐,不一会儿便已到高墙之前。这时官兵又已追到,那人随手一挥,打落几名官兵的武器,从腰上拉出一条飞虎爪,“呼”的扔上墙头,道一声:“上去!”莫之扬不假思索,双手攀绳,翻上高墙。官兵又抄过来。那黑衣人左手抓住绳索,右手连挥,不少官兵脱了兵刃。莫之扬见他手法奇特,却不见他弹出的暗器,忍不住赞道:“好功夫!” 莫之扬与他一起跃下高墙,掠出七八十丈,见一棵树下等着三匹坐骑,其中有一匹已骑着一个人。那人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蒙面人道:“正是。”莫之扬听那人声音正是安昭,当下快步上前。安昭穿了一身男装,满面喜色,跃下马来,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莫之扬见她深情款款,满面关怀之色绝非作伪,不由心中一热,道:“蒙郡主关心,已大好了。”安昭脸色微微一红,道:“不要叫我郡主。” 正说话间,守军已呐喊着冲出大门。当先一人白面无须,火把映衬之下,正是安庆绪,左颊肿起老高,想来让蝎子螫得不轻。莫之扬骂道:“这狗贼!害得我好苦!”忽想到这是安昭之兄长。但安昭似是未听见,只道:“莫公子,快走!” 三人翻身上马,策鞭奔驰。三匹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跑得好快,不一会儿便将大队官兵落到后面,只有四名军官与安庆绪策马紧紧追赶。安昭从鞍边取出一张小巧的紫藤弓,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落安庆绪帽盔上红缨。安庆绪吓出一身冷汗,认出是安昭的手法,骂道:“你真是胆大包天,敢违抗大帅之令!” 安昭道:“你不要再追,否则这箭就要低下三寸啦!”安庆绪气得哇哇大叫,却知道妹妹说得到做得到,勒住坐骑,叫道:“你反了罢你!臭丫头,下贱货,我这就回禀大帅,你永远莫想再进这个家门!” 安昭闻言勒住坐骑,忽然道:“你告诉爹爹,叫他老人家保重,千万别干对不起黎民百姓的事!”转过身来,“驾”的一声,策马疾奔。莫之扬与那蒙面人一路紧跟,三人纵马跑出四五十里,人马俱疲,这才慢下来。 莫之扬想想这几日来对安昭的种种诅咒之语,甚是不安,道:“多谢郡主搭救,只是这样一来,就害苦了郡主啦。”又对那蒙面人道谢。那蒙面人扯下面上黑布,却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双目圆溜溜,精光闪闪,甚是刚健。安昭道:“这是肖伯伯。”那人道:“小的姓肖,名不落。”莫之扬听他姓名,心道:“他的长相与那三圣教的肖不凡何其相似。” 天色蒙蒙发亮,空气异常清新,莫之扬脱离樊笼,十分高兴,忍不住又对安昭道:“郡主相救之恩,我怎生报答?” 安昭望他一眼,道:“我再也不回去了,还能再叫郡主么?是我害你在先,你不怪我,也就是了。”侧脸一笑,两分忧愁之外,更有八分妩媚。 莫之扬心中一动,道:“我本来以为你与他们一起设下计策,现下才知道……郡主是……”想起她对自己一拥一吻、留信相约、冒死相救等事,却越发笨拙,支支吾吾,连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安昭瞧他尴尬模样,忍不住失笑,忽然面上一红,低声道:“他们不设计害你,我怎有机会救你?你也不要对他们怀恨在心。” 莫之扬听她这句话虽说得平平常常,但其中大有深意,向她看去,见她一身青衣青裤男装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庄重俏丽,心中不由一荡。 三人驰出一程,天色已大亮。安昭道:“我爹爹必不会善罢干休,恐怕已派飞骑通报消息,沿途重镇必已设了关卡,咱们走小路吧。”三人折入一道山谷,又行了十余里,但见林木重重叠叠,便有追兵,也不会跟来,均松了一口气。看见前面路旁有个草棚,像是挖参人留下的,到了草棚之中,见木凳、木桌一应俱全,三人寻柴烧了些水,肖不落从鞍旁包裹中取来干粮。莫之扬见二人想得周到,当下也不多言,知道前面还有险路要走,需要养足力气,捧起干粮便吃。安昭吃了一块饼,喝了一碗水,望着莫之扬,似是十分喜悦。肖不落默默吃饭,三人吃完后,他便收拾东西。莫之扬不忍让他扮一个下人的角色,忙抢上前去帮忙,一边道:“昨夜肖前辈手掌一挥,军爷们就丢了刀枪,不知是什么手法?” 肖不落听他称赞,来了精神,走出屋外,见树上有十数只麻雀儿吱吱喳喳,道:“你看好啦!”右手在腰旁一小囊中一摸,已捏了十几粒黄豆,唿哨一声,那些麻雀受惊,扑棱棱飞起,他手腕轻抖,只听吱吱数声,十几只麻雀全都栽了下来。莫之扬低头瞧去,但见每只麻雀脑袋都被黄豆打破,只有一只伤在右翅上,还在挣扎,不由赞道:“肖前辈真是神技!” 肖不落嘿嘿一笑,道:“这叫‘撒豆成兵’,莫公子若是觉得好,等稍停了我教给你。”莫之扬本就心痒不已,喜出望外,当即拜谢。肖不落大惊道:“小的如何敢当?”上前去扶,一托之下,觉得他双臂犹如千斤之重,竟未托起,“咦”的一声,也赶忙拜倒,迭声道:“该死!该死!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如何敢受郡主的朋友之拜?” 安昭道:“肖伯伯,我不是什么郡主啦。什么郡主、小的等等称谓,统统留在范阳城罢。”肖不落道:“既如此,莫公子如不嫌弃姓肖的粗鄙,咱们兄弟相称,可好?”安昭笑道:“我叫你肖伯伯,他倒叫你肖大哥,那不是成心赚我便宜么?”都笑了起来。 安昭微笑道:“莫公子,我们去哪里?” 莫之扬未加准备,脱口道:“我们?”安昭脸上闪过一层红晕,扭过头去看着别处,慢慢道:“莫公子可觉得我粗鄙,不愿结伴同行么?”莫之扬急道:“这是哪里话?郡主千金之体,不嫌弃我这下贱小子,我就已经够高兴了,怎会觉得郡主粗鄙?可……可……” 安昭急道:“你怎会是个下贱小子?今后千万莫要作贱自己。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可比那些王侯公子、将军总兵好了千倍万倍。”当时安禄山红得透紫,权势如日中天,除了皇上,连杨国忠、牛仙客等等都不放在眼中。朝臣慕其权贵,巴不得与他结成儿女亲家,给安昭做媒之人不知有多少。可安禄山十分喜爱这个女儿,安昭既不愿意,安禄山便托辞谢绝。 莫之扬听安昭之语,心中颇是感动,暗道:“我到哪里去?雪儿既不愿见我,我要找也不会找到。单大哥等人也不知在哪里?”踌躇一会,心中已有了计较,说道:“我师父家在太原,前两年他老人家的家人和我几位师兄来找过他,可这几年便再未来过。他们一定记挂师父他老人家,我想先到太原见众位师兄,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安昭望他一眼,勾下头去,道:“我从未去过中原一带,极想去见一见的,莫公子说哪里便是哪里罢。” 莫之扬看着安昭又大方又有些害羞,不知怎的心中很是异样,当下道:“如此甚好。只是两位不要称我莫公子。” 安昭道:“那我们称你什么?”莫之扬道:“不怕两位笑话,我在范阳大狱中结拜了六位义兄,我排行第七,两位叫我名姓也可,不然干脆叫我老七。”安昭道:“好,你也依我,不能称我郡主,我有个小名叫‘闰柳’。因幼时算命,算卦先生说我五行缺木,母亲就给我取了这个小名。”想起与母亲已经远离,不禁有些凄然。莫之扬见她神情,知她心意,却不知如何相劝。安昭冰雪聪明,旋即笑道:“咱们两人不知谁长谁幼?”二人报了生辰,莫之扬十九岁,安昭十八岁。安昭笑道:“今后行走江湖,我称你七哥,你叫我柳弟如何?” 三人商议妥当,当下取道去太原。一路之上,尽取偏僻处行走,倒也顺利。莫之扬与安昭朝夕相处,越发觉得安昭聪明大方,很有学问。安昭信佛,觉得与莫之扬真是前生有缘,眼中所视莫之扬更是处处过人。只有肖不落似有心事,常常愁眉不展。二人问起,却又不言。 行非一日,这日来到锦州,找一家客栈住下,莫之扬道:“此处甚好,咱们明日去城中逛逛,买几身换洗衣裳,柳弟,你觉得如何?”安昭笑道:“我本有此意,可怕误了七哥的事,才不敢说,还用问我?”莫之扬道:“可花的是柳弟的钱,不跟财东打招呼,那也不成。”三人一齐笑。少时,叫店家送来一桌酒饭。三人见饭菜相当精致,色香味俱全,推盏举箸,心情极为不错。 他们所选的两间房是在二楼上,那客店院后有七八个总角小儿正玩一种投毽之戏,不知那几个小儿为何玩着玩着吵闹起来,一个胖一些的小孩抢上去把那个毽子踩得稀烂。有个小姑娘哭着骂道:“他是安胖子,他是大坏蛋!”旁边几个小孩一齐道:“对对,安禄山,大坏蛋!”几人一齐拍手唱道:“皇上有一儿,体胖赛过猪,像猪不是猪,扮猪吃老虎;想要披龙鳞,自称臣是奴!” 这一段顺口溜,说的就是安禄山,此时由这些黄口小儿口中说出,更是字字惊心,句句动魄,安昭忽觉头晕目眩,昏倒在地。莫之扬一把关上窗子,将安昭扶起,见她脸色煞白,满面惊恐,问道:“柳弟,你怎么了?”安昭点点头,又摇摇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莫之扬不由得心中一酸,道:“柳弟!”握住安昭右手。安昭再也忍不住,伏在莫之扬肩头,“呜呜”哭起来。 莫之扬坐在她身旁,任她泪水将自己的肩头湿透,心想:“我以前只道她爹爹有本事,她一定很是引以为荣,只是因为我才肯离家出走。其实,她生在王侯之家,哪里就见得快乐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早已黑透,窗外的星星逐渐稠密、明亮起来,安昭才停住哭泣。莫之扬扶她坐好,点了蜡烛,给她洗了块毛巾,道:“你别理他们。小孩子的话,算得了什么?”安昭摇摇头,道:“不,他们说的是真的。”莫之扬惊道:“什么?”要知道那歌谣中隐含着安禄山要造反当皇帝之意,莫之扬听安昭说出这句话,如何不吃惊? 安昭满面惊惶之色,望着莫之扬,半晌道:“七哥,我好害怕。你坐在我身边,好么?”莫之扬心下激动,在她身边坐下。安昭望着蜡烛闪闪的火苗,叹道:“本来我也不知道,以为我爹爹长年为大唐江山。早些年时,爹爹打了胜仗,就对我说:‘咱们祖上几代人没有过上好日子,你爷爷死得早,爹爹小时候真是吃尽了苦头。不过,从现在起,这些就不再会有啦,我总要建功立业,封公授爵,让天下人都景仰咱们安家!’我年纪稍大些时,担心他征战时会出意外,便说:‘爹爹,我不希罕什么天下人景仰,我只要咱们一家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了!’”安昭摇了摇头,擦擦眼泪,接着道,“其实爹爹和哥哥早就在密谋,只是不对我说。今年春上哥哥有一回喝醉了酒,对我说:‘昭儿,你想不想当公主?我可是要当太子!哈哈,当太子,将来便是皇上!你不愿当公主,却也由不得你!’我当时以为他说醉话,现下想来,他们暗中不知早计议了多少遍了。要不然,我哥哥便是喝醉,也不会如此狂妄。七哥,你说对么?” 莫之扬听得心惊,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微微发抖。 安昭道:“此后我总有些觉得不对。有一日我去给爹爹问安,到书房寻他,却听见哥哥在里面。我在窗下偷听,原来……原来他们正说我的……”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婚姻大事。听哥哥之意是把我许配给史思明将军的儿子,叫什么史克敌的;爹爹说要将我许配给哥舒翰将军的公子,叫渥奇泰。”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说这些话,不由得面红过耳,声音也格外细微。莫之扬闻到她身上幽香阵阵,再见她情态动人,不由心神一荡,脱口道:“这二人都是名将之子,人品必定不差。你伯仲难分,这就为难啦。” 安昭急道:“我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这样取笑人家?”莫之扬其实早后悔嘴贫,忙打了一拱。安昭望望他,垂下眉来,笑道:“你准是吃……听了不高兴,才这样说。”莫之扬接道:“不错,我正是吃醋。”与她目光一对,又都转向别处。二人怦怦心跳,目光再一相触,都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安昭续道:“爹爹和哥哥都各执一端,哥哥忽然说:‘爹爹,史将军与爹爹可是铁交情,结成亲家,将来举大事,必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爹爹笑道:‘你不明白啦。朝廷所倚仗之重将,一是史将军,一是哥舒翰,再就是我。史将军与我本就是铁交情,哥舒翰却与咱家面上和气罢了。把昭儿许配给渥奇泰,那么哥舒翰必跟咱家站在一面,将来要举大事,才能百无一漏。嘿嘿,庆绪,你明白么?’我越听越心凉,本以为自己是爹爹的掌上明珠,谁知他竟这样待我,把我当作物件一样,用来结交死党做……做那些勾当。当即我便回到自己房中,决心离开这个家,于是便一人出走。不意遇上爹爹的宿敌吐蕃国的人。丛不平以前投奔过爹爹,将我认出,若非你来得巧,恐怕我早已死了。” 莫之扬道:“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二字在古时多隐指情侣,安昭心中暗喜,点头道:“不错。若是当时你不把我错认作是你的雪儿妹妹,你会救我么?”莫之扬道:“那也难说。他们好几个大男人围攻你一个女孩儿,我多半还要救的。”安昭道:“可你若知道我是谁家女儿,就不一定出手相救啦。”莫之扬正要点头,忽见安昭泪珠泫然,改口道:“那也不会,我见柳弟花容月貌,必定大起怜香惜玉之心,那是说什么也要拼死相救的。”安昭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破涕为笑,嗔道:“你跟谁学得说话不老实?”忽然又悲从中来,叹道,“那日爹爹派来的人找到我,我又受了伤,正好碰到恩克别与向来治去求百草和尚给爹爹治眼疾。我想这正是一个时机,若百草和尚给爹爹治了病,我在他身边服侍,日日进言,劝他舍了那不良念头。谁知百草和尚不肯,我无计可施,只好回家里,请肖伯伯给你送了那封信。万没想到向来治出卖我,我本不该告诉他的。你不知道,我见你伤成那样,真是又惭愧又心痛,心想若是你因此死去,我也决计不活了。” 她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似是在庆幸莫之扬命大福大。莫之扬心头一震,心想:“原来她对我竟如此关心!”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实你爹爹说的什么‘大事’,也不定指的是谋反。保卫疆土,不也是大事么?何况我当日赴你杏林之约时,曾见沿途处处是你爹爹设的慈善粥,当地百姓都说他好呢。” 安昭叹口气,道:“爹爹城府深得很,他的心思,别人哪里容易看出来?有一天晚上我换了夜行衣,去刺探爹爹的动静。他书房之中还有一个人,穿得一身白衣,相貌虽然一般,却是别有一种威仪。两人正下棋,我心想爹爹眼神不好,又最讨厌棋弈之类,便知那白衣人必定身份极高,爹爹这才曲意奉迎。果然又各着了十几子,爹爹便认输了,道:‘永王棋高一筹。’那白衣人微微一笑,见爹爹无意再下,也就收了棋子。爹爹说:‘久闻永王琴技高超,不知安某有没有听到的福分?’永王道:‘我已不再弹琴啦。’说什么他遇到过一个知音,除了此人,当世之上,再无人可令他操琴。我听他说话甚是直率,心想,这下不好,可能要得罪了爹爹。” 莫之扬心想:“可惜那永王连谁是他的知音都不知道。不过这也好,若是知道了,见我是这模样,恐怕比不知道还要失望。” 安昭接着道:“永王告辞之后,爹爹一个人在那里冷笑,哥哥从书架之后走出来,原来他早就藏在那里。爹爹忽然说:‘庆绪,等将来大事举成,我把他赐给你当一个琴伶。哼,这小子高傲得很,咱们偏偏煞煞他的威风!’这话再明白没有了,我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险些从房檐上掉下来。” 莫之扬想她当日用的可能是一招“倒卷珠帘”,心道:“在这样的家,把她逼得什么都会啦。” 安昭道:“接着他们就说起了你。七哥,爹爹对你说过要招你……招你为……为将军之事么?”她本来想说“招你为婿”,话到嘴边又改了,神情有些忸怩。莫之扬点点头,笑道:“我很是动心,假装要考虑几日,其实早就心花怒放啦!” 安昭一笑,道:“瞧不出你是个官迷。”脸色转为忧郁,缓缓道,“爹爹没有那个好心。他们说要利用你去你师父那里骗取什么‘江湖四宝’,说‘江湖四宝’找到以后,就可以找出当年韦武氏藏的大批宝贝,做为军资,便是打十年八年的仗,也是够用。现下万事俱备,只是缺了这批军资,又骂皇帝派了个混蛋罗什么来送军饷,却贪污军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莫之扬隐隐猜到当日南霁云劫持的那批金银想必正是军饷,先是三圣教,后是南大哥,那批金银也不知去了何处,不禁为南霁云、单江等人担忧,想一想其中险恶之处,不禁有些后怕,道:“柳弟,什么是韦武氏藏的大批宝贝?就是江湖四宝么?” 安昭道:“韦是韦后,武是武则天。据说她们两人都是一代女中英杰,武则天是直接做了皇帝,韦后虽不如她,却在武则天之后重用武三思等武氏余孽,把大唐朝纲弄得不阴不阳,很不成体统。这二人聚敛了大批金银珠宝,韦后后来觉得有些不对,便将这批财宝藏起来,以备子孙后代起兵时再用。她们将财宝藏好之后,将知情之人一个个杀掉,把财宝的位置、密道的走法等等用种种法子记载起来,分成四样东西,分别由四个人收藏。” 莫之扬心想那倪云成、尚明白、陆通、陈老蛋、冯践诺等人多半不知道玄铁匮的作用,想起几人的遭遇,不禁心下恻然。 二人一番长谈,心意又相通了许多,望着闪闪烛火,依偎在一起,觉得世道沧桑之中,毕竟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在调剂着命运。莫之扬忽然想起与上官楚慧在观音像前立的誓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旋即想:“那不过是幼时的戏言,如何当得了真?” 忽听寂静的夜中传来“呼”的一声,跟着“啪”的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在邻屋的窗户上。那间房是肖不落住的,两人赶紧过去,但见肖不落拿着一张信笺,正在灯下观看。莫之扬道:“肖前辈,怎的?” 肖不落看完信,收起装好,笑道:“没有什么。”二人见窗棂上插着一支短箭,想来是送信用的,更加奇怪,想再问肖不落,但见他神情,似是不愿多说,也就不好再问。 次日,三人在城中估了几件新衣,买了些咸盐、火折、药草之类,又寻书肆选了几本书。安昭见到一本李白的诗钞,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兴冲冲回到客栈之中,却见里面乱七八糟,门窗也破了,桌椅板凳被砸得一塌糊涂。掌柜见到三人,哭丧着脸迎上来,道:“三位爷可算是回来啦!”莫之扬问道:“这是怎的了?” 那掌柜道:“三位爷今早上刚出去,就来了一班人,问可有三位客人住在这里?我听他们所说的相貌,正是三位大爷,便说:‘是啊。’谁知这一下可遭了殃,那一班人把小店就砸成这般模样……” 莫之扬与安昭对望一眼,均不明所以。肖不落阴沉着脸,问那掌柜道:“那一班人操哪里口音啊?”掌柜道:“像是本地口音。”肖不落道:“那就对了。我们三人是过路之客,怎么得罪了什么朋友?分明是你们这里风化不清,地痞流氓找上门来,关我们何事?”那掌柜一听,跌坐在地,干嚎不休。肖不落哼了一声,径去马厩中牵马。掌柜一下子跳起来,抢过马缰,安昭从包袱中取出一只五两银锭,店家这才放行,却又道:“那班人说在城外大道上等三位爷,三位爷最好走小路。”安昭笑道:“你倒好心。” 出了城,说起此事。莫之扬道:“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谁知走了一天,将近傍晚,也没碰上什么异常。当夜寻了客栈住下,刚要叫店家送饭,店家却慌慌张张跑上门来,道:“三位客官,小的该死,三位还是到别处住罢。小的上了年纪,记性不好,竟忘了半个月前,来了一个客官,说道今日将小店十八间客房都订下,早就交了订金啦。”安昭忽然道:“那你脸上一巴掌是谁打的?” 店家忙捂住红肿的半边脸,赔笑道:“哪里有人打?”安昭笑一笑,背了包裹,牵了马来到大街。安昭说还要找店住,莫之扬苦笑道:“别的客栈今日也是客满。”安昭道:“到底是谁跟咱们过不去?” 莫之扬道:“柳弟,我以往身上从未带过银两,晚上经常住在破庙或废屋里,既无人打扰,又空气新鲜,还从来不收银子,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安昭苦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离开市镇,找了一间破庙住下。安昭喜洁,又信奉佛教,明知不过是暂住一夜,却还是将破庙收拾了一番,撒了水,扫了地,连破败的香案、脱漆的泥塑都擦了一遍。莫之扬笑道:“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安昭“扑哧”一笑,正色道:“不可对佛祖心存戏弄之意,佛祖会怪罪的。”莫之扬随手拍死一只花脚蚊子,笑道:“佛祖已经怪罪我了,派蚊子咬了我一口,啊哟哟,又痛又痒,好不难受。” 三人生火烧了些水,吃过干粮,铺了包袱,在庙中闲坐。肖不落似是心事重重,以往晚上吃了饭,都要教莫之扬“撒豆成兵”的功夫,那功夫讲究拇指扣、食指拨、中指弹、无名指握、小指收,甚是繁复。莫之扬虽然聪明,却只学了些皮毛,往往一把黄豆撒下去,只有一两粒击中目标。但今夜肖不落饭后便倚着香案打瞌睡,好像没有心思教他。安昭悄悄对莫之扬招招手,两人走出破庙,找了块大石坐下。安昭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满天繁星,叹道:“七哥,不是在这荒郊古庙,怎知夜色如此宜人?”取出一只竹笛吹了一曲。莫之扬听笛声清脆,婉转动人,却不解其中意味,心道:“枉那永王将我当作知音,我却连音律都不懂。”安昭一曲吹罢,幽幽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薄裳立中霄?” 莫之扬心中一震,装傻道:“柳弟,你的衣裳很薄么,都是七哥不对。”脱下身上外衣,披在安昭身上。安昭拉着衣襟,低声道:“七哥,我心里好高兴。”两人默默坐在一起,莫之扬低声道:“这几日肖前辈似是有心事,是么?” 安昭本以为他会说出别样的话来,听他问的是这个,收起羞答答的模样,点点头道:“不错,我想那天他收到的信肯定不对。”莫之扬迟疑一会,道:“这两日我们住不上店,只怕也是有人暗中跟他较劲。他武功高明得很,那招‘撒豆成兵’更是武林绝技,却怎么……怎么……”安昭道:“却怎么甘心当安府的一个仆役,对么?”莫之扬点点头。安昭道:“他到我家已经十几年了。除了我,旁人可是不知道他会武功。我长大些之后,爹爹给了我一套独院,让他到我那里当杂役。有一天他在灶下劈柴,见一只老鼠要偷吃木墩上的一碗饭,他以为周围无人,拾起一粒木屑,‘嗖’的弹过去,那老鼠一下子被打死了。我正巧看见了他的举动。他见无法再瞒,才对我说他在江湖上有个大仇人,为了躲那人才到这里当杂役,说那人纵是知道他在这里,也不敢到大帅府来寻仇,并请求我千万不要说出去。”顿了一顿,道:“我猜他的仇人武功很高,前些日子我跟他商量救你时,他似是很为难,现下想来,或许就是怕出来以后遇见他的仇敌。” 莫之扬微微一笑,道:“柳弟,肖前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一个人面临强敌。再说,我更怕有人会伤了……伤了柳弟。”安昭抬眼望着他,依偎到他怀中,轻声道:“七哥。”一缕秀发拂过莫之扬脸颊,莫之扬心旌摇荡,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一阵暗香沁过肺腑,既温暖又柔软。 安昭轻声道:“七哥,我问你一件事,内功与剑法哪样难学些啊?”莫之扬笑道:“傻柳弟,自然是剑法好学了。”见安昭取出剑,踩了一个七星步,左手捏个剑诀,右手持剑,演出一套“项庄剑法”来。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典故向来为人熟知。当年项羽在鸿门设宴,说要为刘邦“克函谷关”庆功。事先约定,由项庄借舞剑助兴之名杀刘邦,只要项羽手中茶盏一落地,项庄便上前一剑取下刘邦人头。但项羽徒有匹夫之勇,却存妇人之仁,三番五次犹豫不决,手中茶盏怎么也不往地下掉。后刘邦的随从提出陪项庄对舞,刘邦借入厕之机遁逃。项庄虽未刺杀掉刘邦,但剑法却让楚汉两军高级将领开了眼界。但见他忽如渊停岳峙,忽如轻风拂柳,忽如云卷云舒,忽如雷霆万道。缓处盈盈一道碧光其清澈如冰融;急处滚滚千条闪电其迅猛若洪滔……项庄剑法美名乃不胫而走。 安昭舞到兴处,清啸一声,人与剑已无法分清,蓦地里剑光收凝,化作一道飞虹,直射出三丈有余。安昭微微汗喘,立在当地。莫之扬赞道:“柳弟,这剑法果然了得。”从树上折了一根三尺余长的树条,劈去枝桠,跟安昭学起剑来。 这套“项庄剑法”甚是繁复,共有九十九招,四千八百五十二式。当夜,莫之扬用心记住前三招,一是“抱元守一”,一是“参商双星”,一是“桃园三义”。原来这套剑法每一招名称之中都含有一个数字,第一招是一剑,第二招是两剑,以此类推,第九十八招时一招竟含九十八式,最后一招是“九九归一”,便是安昭方才的人剑合一,舍身飞刺。莫之扬学了三招剑法,演练数遍,越揣摩越觉得其中奥妙变化甚是精深,极为欢喜。 其后,三人白天行路,晚上便寻荒郊野外旧房破屋栖身,莫之扬在一家铁器铺买了把剑,每天跟安昭学几招剑法。说来甚是奇怪,三人不住店,便碰不上什么怪事,一晃九日过去,莫之扬已学了四十二招剑法,安昭连赞徒弟聪明。 这夜宿在建昌城外一座福星祠中。祠内立了一尊泥像,环眼紫须,身高丈二,虎背熊腰。莫之扬笑道:“这神像长得跟个恶煞似的,怎么叫福星?”安昭道:“这像塑的是大唐开国元勋程咬金。程咬金一生恩怨分明,性情直率,身经百战却从未受过伤,被誉为福星。”莫之扬这才知道端的,忙给福星神像下拜,口中念念有辞。 肖不落生了一堆火,将一只风鸡烤了,拿出干粮,三人吃饭。但见一轮圆月升起,嵌在碧莹莹的天空中,银辉洒下来,将祠中的灯光比了下去。肖不落叹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了呢。”安昭诗兴上来,悠悠吟道—— 明月升中天,万户齐团圆。斯人独酌酒,长歌当击剑。我何以知月?我本不知年。 莫之扬赞道:“好诗。柳弟才情过人,不是我能比得上的。我给二位唱支歌儿听罢。”拾起一根筷子,敲着粗瓷大碗,唱起歌来—— 今夜月圆月更明,照我草屋也照京城。此月彼月一个月,此人彼人不同命。也知佳节是好节,烧根松枝香满庭。 唱到这里,安昭吹笛相和。莫之扬又唱道:“浊酒一杯亦醉人,穷人本就骨头轻。”最后两句,反复一遍,唱到“轻”字,“叮”的一声收起敲碗的筷子,只有竹笛余音袅袅,良久远去。 肖不落赞道:“好一个‘穷人本就骨头轻’!莫公子的曲与柳公子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无酒……”他连日来都神情忧郁,这一回却十分开心。 哪知话音未落,听祠外一人唱道:“好酒竹叶青来,专送饮酒人来。不识者千金不卖嘞,识者分文不取来。”一个卖酒的小贩挑了两桶酒,走进祠来。见了三人,微微一笑,也不搭话,将酒桶放在一角,抱着扁担坐下。三人正稀奇,却听又一人唱道:“我家包子刚出屉,个大馅多薄薄皮。油多肉嫩真新鲜,大姑真格不哄你。”一个青巾包头的高个妇女挎了一篮包子走进祠内,看一看三人,对那卖酒的道:“这位大哥,生意好么?”那卖酒的道:“没开张哪。”那妇女道:“我也是的,好货卖不出好价钱,这世道啊,要糊个口可真不容易。”话音未落,又听一人唱道:“莫叹才郎住茅屋,莫叹仙姑荷重锄。命里贵贫天注定,指点迷津神卦卜。”又进来一人,手持布幡,上书“凶吉祸福,仙人指路”八个篆字,赫然是一位算命先生。 莫之扬、安昭、肖不落三人相互望望,均知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福星程咬金之祠,也不是做生意的地方,都暗存戒备之心。过了一会,连卖狗皮膏药的瘦子、磨刀的老汉、弹弦子的瞽叟、剪花纸的老太婆,也都陆续进来,什么酒桶、包子篮、算卦招牌、磨刀架子、弦子、手鼓摆了一地。最后进来一个卖字画的穷酸秀才,似对前面来的几人甚为厌恶,皱着眉嘟哝什么“君子固穷,曾不得立锥之地”,忽然眼前一亮,看中了莫之扬身后的香案,在上面铺了宣纸,作起画来。 莫之扬见他们八人将门口、窗户都已占据,好生后悔:趁他们还没到齐时动手多好?但看八人神色,似是全无敌意。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肖不落尤其迷惑,他本知道有个人要对付自己,但那个人一向自命不凡,决不会邀帮手与自己为难。暗暗将一把铁豆子扣在手中,只要这八人有一点不对,便先一把铁豆撒出去,废了他们的招子再说。莫之扬、安昭也都暗暗握住剑柄。 那穷酸秀才嘴中咬了三四管粗细不一的毛笔,左右双手各握一支,在宣纸上画来涂去,不时从嘴中换一支用。不过一会儿,便画完了一幅画,在怀中摸来摸去,道:“糟了,连印章也忘了带。”转过头来,四处望望,见到墙边有不知谁丢弃的半截青萝卜,立即眉开眼笑,抢上去拾起来,吹吹灰土,对那剪花纸的老太婆道:“这位大娘,行个好,借我剪子一用。”那老太婆笑道:“你要剪花纸抢我的饭碗么?”右腕一抖,剪刀“呼”的冲那秀才当胸飞到。莫之扬三人见状大惊,心想那秀才要遭殃,谁知秀才将手中萝卜一扬,拨中剪刀,左手将几管毛笔塞入靴筒,回手一抄,将剪刀接在手中,“刷刷”将萝卜削得渣屑乱飞,不一会儿便收了手,道:“多谢了!”将剪子还给老太婆,从靴筒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原来是些印油。他将萝卜在里面蘸了几蘸,往宣纸上一盖,扔了萝卜,笑道:“落第才子真迹极品,哪位要买?”双手一提,一幅画展现在众人眼前。 但见画中数丛山峰之间,一道飞瀑时隐时现,泻入山下水潭。一条梅枝虬结盘折,甚是古拙,上着点点梅瓣,半开半凋。旁边一人书生打扮,衣袂飘飘,似在对空山瀑布孤梅发出千古浩叹。画右首题跋云:“古来隐者山中居,寻遍万峰难得遇。孤梅不知流水意,误将仙踪续俗履。”画的左下角盖着一个红鲜鲜的阳文篆刻,安昭凝神一瞧,低声道:“落第才子。”莫之扬“唔”了一声,道:“这人才气十分了得。”肖不落低声道:“武功想必更是不差。” 那卖包子的大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上前来,捏着那幅画左瞧右瞧,道:“这位相公,我拿几个包子,才能换到你这幅画?” 落第才子笑道:“那要看你的包子个大个小。”那大嫂笑道:“你自己看看。”揭开篮子上的包袱皮儿,登时露出几十上百个热腾腾的包子,道:“十个包子换你这幅画成么?”忽然双手连挥,十个包子连珠般向落第才子抛去。落第才子右手捏着那张画,左手去接包子,一个接一个,将十个包子摞成一摞,道:“大嫂,你怎么不等说好,就……”那大嫂笑道:“嫌少还有啊。”“呼呼呼”将手中包子悉数扔出,“啪啪啪”落下,一个压着一个,整整齐齐摞在一起,几十上百个包子足足两尺之高,险些便要够得着祠堂的屋顶。落第才子道:“够了,够了!”将那张画抛给大嫂,双手扶着“包子柱”,但摇摇晃晃,包子终于散落下来。落第才子惊道:“可惜……” 忽然之间,一条布幡伸到,将包子悉数接住,整整齐齐排成矩形,更奇的是,包子散落下来时有的朝上有的朝下,接在幡中,却是个个褶子朝上。那算命先生持着布幡,皱眉道:“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木水火土,不如包子亲。”卖包子的大嫂笑道:“你这先生,说话怎的占我便宜?”算命先生道:“妇道人家,讲究笑不露齿,所谓命妇之相,怎能嘻嘻哈哈?也罢,你既以卖包子为生,我就免你卦钱,为你占上一卦。”口中念念有辞,忽然手腕一抖,幡中包子齐刷刷翻了个身,成了褶子朝下。算命先生脸色大变,道:“糟糕糟糕,阴阳颠倒。在劫难逃,火烧眉毛。” 卖狗皮膏药的瘦子笑道:“旁人都怕劫难,我却是最盼人家遇上麻烦,什么头疼脑热、腰酸背痛、肌筋损伤、臂断腿折,还有什么娶个婆娘不生崽儿、好容易生了又没屁眼儿,用我‘牛一帖’狗皮膏药,管保药到病除,消灾免祸,不在话下!”将一块狗皮膏药撕开,手掌对准膏药一按,那狗皮膏药竟开始融化,冒出腾腾热气。瘦子将狗皮膏药放在右足尖上,一个高踢腿,狗皮膏药已贴在太阳穴上。这一脚虽然极妙,但莫之扬等三人更惊奇他运气将狗皮膏药融化之技。接着弹弦子瞽叟凌空拨弦,卖刀老汉用菜刀砍自己手臂,手臂完好刀刃却卷了。那卖酒的乡下人不甘落后,喝了一口酒,运气闭住,忽然口唇一张,一道酒箭射出祠外,足足有七丈之远。 八人各露了一手功夫,望着莫之扬等三人,神情捉摸不定。肖不落忽然道:“市井八义今夜里都到齐了么?” 落第才子笑道:“这位先生倒知道咱八个人的小名,好说好说,三位高人可否看在我们八人的薄面上,放过那个无知小子?” 肖不落这下倒愕然了,奇道:“放过哪个无知小子?”落第才子笑道:“莫非市井八义这几年不长进,连这个面子都没有了么?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从太原将人追到这里,也就是了,何必再赶尽杀绝?留一条路与人走,五湖四海是朋友。天下文章都讲究妙笔生花,立意心平气和;岂可恶念丛生,乱涂乱画,败笔连连?” 莫之扬、安昭两人对望一眼,一齐摇摇头。安昭道:“这位大哥字画双绝,舌辩更是不绝滔滔,可是你说的是什么呀?我们半句也听不懂。” 肖不落冷冷道:“市井八义与我并无过节,叫那人出来说话罢。” 第十二回 遇仇敌血溅青锋剑 遭盘查朗诵孔子书 词曰:芸芸众生,多少英雄豪杰,义重命轻。壮士流血事,不与懦夫听。 原来建昌一带,民风淳朴,百姓生活也富足,向有习武之风,其中有八个人行侠仗义,颇有名气,人称“市井八义”。分别是:神指盲叟温克冷,铁掌无敌崔丰寿,反正包子刘三姑,半人半仙何知命,夺命剪刀阿幺婆婆,好酒难喝朴秀山,狗皮膏药牛一帖,落第才子文大名。八人性格各异,却一向情投意合,遇有不平之事,不等人家求救,已寻上门去包揽上了。这几人武功各异,遇到对手,均先露上一手功夫,往往先声夺人,黑白两道英雄又大多知晓八人义气之名,因此不知多少梁子都由八人调停。 肖不落早年行走江湖,见了八人行状,已猜出来历,当下冷笑道:“市井八义与我并无过节,叫那人出来说话罢。” 铁掌无敌崔丰寿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必如此不讲交情?崔某等八人本来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可当年秦老爷子在世之时,五湖四海各位朋友谁不景仰?万合帮为江湖第一大帮,行的是正义,咱们市井八义那是极为服气的。眼下万合帮得罪了朝廷,势道衰落,旁人便出来欺负秦老爷子的后人啦!我们八个虽然自问不够资格,可天生爱管闲事,秦家看得起咱,总是要说几句公道话。姓宁的,划出道来罢。” 肖不落越听越糊涂,莫之扬却渐渐明白了一些。他猜想定是秦谢兄弟几人遇上了麻烦,逃到建昌。莫之扬见过秦谢的武功,既对敌人如此害怕,敌人必定不同凡响。心中一动,道:“几位朋友误会啦,我们……” 谁知反正包子刘三姑是个急性子,早已按捺不住,冷笑道:“几位不听好人劝,不把咱卖酒的、磨刀的放在眼里。嘿嘿,人家席倩姑娘眼睛亮,看不上你这窝囊废,偏偏要跟秦公子走,你若知道要脸,就快滚出建昌地界去!”莫之扬听她如此说,立即想到席倩与宁钊二人,当年在去太原的路上,自己和上官楚慧偷了二人的马,席倩其时也就十五六岁。点头道:“原来席倩跟了秦公子。他们在哪里?还请各位带路,我们去见见。” 刘三姑冷笑道:“臭小子先尝尝姑***热包子,再去找他们也不迟!”她认定了莫之扬是宁钊,手腕一抖,四个包子带着呼呼风响,向莫之扬头上、胸腹、双腿打来,莫之扬见这虽不过是几个包子,但认穴极准,真要被打中,必定很狼狈,当下运用肖不落教的手法,衣袖一挥一带,四个包子飞到一边,说道:“这位大嫂……”蓦听朴秀山道:“小哥别小气,再尝尝老哥哥的酒!”手中一把舀酒的木勺挥出,与那刘三姑的一根擀面杖一左一右,向莫之扬攻到。福星祠窄小,莫之扬闪无可闪,拔剑用一招“参商双星”去拨二人兵器,但听丁当两声,原来酒勺、擀面杖全是铁器。莫之扬道:“两位请听我说!”朴秀山道:“酒后吐真言,你喝醉了再说不迟!”霍霍抢攻。 肖不落大声道:“各位冲着我来的,怎么招惹别人?这里的事,与这两位无关!”落第才子文大名怪笑道:“天下文章天下人做,呜呼,余妙笔生花,汝左支右绌矣!”手腕一抖,摸出一支粗如儿臂的特大号毛笔,向肖不落点到。肖不落冷笑道:“来罢!”两粒铁豆直奔他双目。文大名惊道:“一道难题!”左手一翻,亮出一块黑乎乎的砚台,叮叮两声,将铁豆吸去,长吁一口气,道:“迎刃而解!”肖不落见他酸溜溜的十分讨厌,恶气陡生,喝道:“再解解这道难题!”左拳一晃,右脚踢向他小腹。他这一招名叫“雾里游龙”,左手引敌人视线,右腿猝出,后发先至,端的厉害,是他拿手绝技之一“燕山十八打”中的第四招。文大名不识此招,脑袋一偏,去躲他左拳,蓦地里看到肖不落脚尖已离自己丹田不足三寸,不由惊道:“题中有题,此乃套题!”身子向后挫去,险险躲开这一招。肖不落冷哼一声,左拳变掌,向他颈中劈去。他虚招变实招,中间没有一丝痕迹,文大名更是大惊,已无心谈笑,忙低头缩过,“呼”的一声,头顶文士巾被肖不落掌风带落。肖不落欺身上前,右拳一招“正中下怀”,吐气开声,击向文大名膻中。这拳势道威猛,文大名高声道:“先慢着!”肖不落收住拳势,道:“怎的?”文大名指指他身后,道:“阁下文才不凡,他已技痒难熬。你一拳击出,他双掌接住,这才对仗整齐,堪称一副佳联!”肖不落猛地回头,果见磨刀老汉“铁掌无敌”崔丰寿双掌拍到,当下与他斗在一起。崔丰寿人老筋骨壮,与肖不落二人拳来腿往,转眼拆了七八招,均暗暗佩服对方拳脚功夫。 这边安昭也加入战团,她的“项庄剑法”十分纯熟,若非内力跟不上,就连丛不平那样一等一的剑术高手也比之不下。现下一柄长剑挡住阿幺婆婆的大剪刀、何知命的招魂布幡、刘三姑的一根铁擀面杖,以一敌三,虽处在下风,但她剑法了得,一时并无危险。倒是朴秀山的铁酒勺、牛一帖的拳脚、温克冷的弦子一齐向莫之扬招呼,莫之扬不免“左支右绌矣”。 “项庄剑法”讲究快,第三十五招为“三五归来”,三十五剑要一气呵成,莫之扬忽觉剑招飘飘,想将“两仪心经”的内力用到剑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意,蓦然想到:“如此快的剑法,焉能运上内力?当日安昭不是同时用十向桥的手法借我内力,也决计不成。”想通了这一点,不免有些失落之感。但此时哪容他分神?温克冷一记凌空指点到,莫之扬闪之未及,左臂中指,虽然穴位没受到力,但还是疼得冷哼一声。安昭道:“七哥,怎样?”莫之扬道:“还不妨事。”使出一招“桃园三义”,说也奇怪,竟一下子挡开三名敌人的各一记进招。心下微忖,忽然一亮:“这剑法前几招简单,如抱元守一是一剑,参商双星是两剑,桃园三义是三剑,越是出剑少,则招式越到家,中间越无漏洞。后面的剑招虽然繁复,却不如这几招好用。”当下翻来覆去将“项庄剑法”前八招使出,一会儿“四方有雨”,一会儿“七星司北”,中间不时劈出一掌,上下风头顿时扭转过来。围攻他的三人见他剑法一下简单了,却陡增了威力,均不敢大意。 福星祠毕竟窄小,十一个人斗来斗去,更显得拥挤不堪。蜡烛摇了几摇,忽然熄灭。但月光甚是明亮,众人依旧恶战不休。蓦地里安昭头上的冠束被刘三姑一杖挑落,满头青丝披落下来。刘三姑惊道:“是个女的!”安昭咬牙道:“女的又怎样?”一招“五九未甲”,长剑泼水般攻去。刘三姑后跃一步,高声道:“别打啦,别打啦!”阿幺婆婆、温克冷等人陆续收了手,莫之扬等三人也停手罢斗,三人站在一起,互相问问,均未受伤,只有安昭头发被扯去一缕。对方八人中牛一帖被肖不落铁豆打穿左耳,半个脸颊上满是鲜血,刘三姑衣袖被划开,露出胖乎乎、白生生的半截胳膊。 刘三姑忽然道:“你们三个到底是谁?” 她这一说,其余七人也一齐明白过来,纷纷叫嚷。安昭秀发被拽去一缕,心下十分恼恨,道:“你们管我们是谁?一路上逼得我们店也住不上,饭也吃不好,我们就住在荒郊野外罢,却还要追上来。我们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啦?” 市井八义面面相觑,文大名道:“糟了,只怕文不对题,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朴秀山道:“我说客人怎如此海量,莫非是敬错了酒?”神指盲叟温克冷目不能见物,道:“怎么回事?”刘三姑说道:“那姓宁的小子既为席倩姑娘才来寻秦公子的麻烦,怎的还会带一个姑娘同行?这人必定不是宁钊了。”牛一帖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把好好的一贴狗皮膏药没贴对地方?”半人半仙何知命道:“恐怕正是如此,客人来卜寿禄,咱们给算了个姻缘。”崔丰寿叹道:“好好一把刀,磨老了!磨老了!” 肖不落听他们罗嗦,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那恶贼派来的?” 莫之扬上前揖道:“八位大名,小可曾听师父说过,不期在此相遇。方才这位大嫂说秦公子,可是秦谢么?” 市井八义见他甚是谦逊,也还了一礼。刘三姑道:“这位相公认识秦谢?不敢请教怎样称呼?” 莫之扬道:“小可莫之扬,曾跟秦老掌门学艺。”市井八义愕然。崔丰寿瞧他也就是十八九岁,有些怀疑,慢慢道:“据老朽所知,秦老掌门最小的徒弟牟信义今年也三十七了,公子说的是哪个秦老掌门?” 莫之扬道:“师尊名讳是‘三惭’二字。”崔丰寿奇道:“你说是师尊,不是先师?秦老爷子还在人间么?”莫之扬笑道:“正是。他老人家耳聪目明,身体康健,几位听谁说他已过世了?” 文大名望望别人,摇头叹道:“全错了。今日咱们市井八义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脸面是丢大了。”将蜡烛重新点燃,道,“莫公子既是自己人,还望引见这两位朋友。” 肖不落、安昭神色有些冷淡,莫之扬略一迟疑,说道:“这两位是小可的好朋友,却因另有隐情,名姓恕不能见告。”文大名讪然,与其余七人使使眼色,道:“咱们八人得罪之处,多加见谅。”八人一齐上来作揖,肖不落、安昭二人无奈,只有还了一礼。 温克冷道:“莫公子,秦老掌门眼皮上有一颗痣,我老瞎子没瞎的时候见过的,现下却忘了,到底是在左眼皮上还是右眼皮上呢?” 莫之扬想想师父容貌,摇头道:“师父眼皮上没有痣啊,大叔是不是记错了?” 温克冷道:“莫公子果然没有说假话。八弟,你告诉他罢。”落第才子文大名清清嗓子,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江湖传言,自秦三渐入狱以后,万合帮元气大伤,秦三惭座下七大弟子与秦氏三兄弟欲往范阳劫狱。秦家与“长安双侠”宁为民、席安宾一向交好,遇到这等大事,自然想到与他们二人商议。长安双侠却很不情愿,说道宁钊、席倩二人去给秦老爷子祝寿未见回来,此其一;其二么,措辞虽颇委婉,但言下之意,长安双侠都是有家业之人,不想就此得罪官府。秦家弟子便自己去范阳劫狱。不料路上听说秦三惭病死在狱中,就只好折回,路上王信坚染了重病,竟客死他乡。秦三惭七名弟子便离开太原,各自回家,此后万合帮势运中落,秦谢兄弟三人将老屋托付给乡邻,便游荡江湖。一日途中遇到宁钊、席倩,席倩非跟秦谢走不可。宁钊与秦谢大战一场,宁钊不敌,就近约了铜川“响铃帮”的十几个好手,秦谦、秦逊二人不幸在那一战中丧生,秦谢也受了重伤,用计与席倩二人脱逃。宁钊回长安后将此事告知长安双侠,宁为民非常生气,就连席安宾也觉得席倩给席家抹了黑,当下两人带了两名弟子,与宁钊一道追踪秦谢、席倩。秦谢逃到建昌,想到市井八义,便上门求救。市井八义慕秦三惭之名,愿意出面化解这个梁子。于是派下眼线,昨天傍晚忽有人报外地来了三个人,看路数是武林中人,八人约齐,赶到福星祠来,却是认错了人。 文大名心想莫之扬既是秦三惭门下弟子,武功又不同一般,当下便道:“在下等八人本想代考,万一搏个状元,那倒也好;不过万一又落了第,岂非对不住主翁?莫公子来得正好,那姓宁的一家文采必不如咱们,其榜上无名,想来也是必然之数。有分教:兴冲冲赶考,急匆匆答题;眼巴巴看榜,灰溜溜落第。” 莫之扬道:“我正有要事要与秦谢商议,既如此之巧,再好没有。” 福星祠在近郊,行走不过一会儿,就进了建昌城,秦谢现下在朴秀山家养伤。转过一条石街,又穿过三道深巷,朴秀山指着前面一个乌漆大门道:“那就是寒舍。”当下快走数步,叫人开门。但叫了一会,却不见动静。朴秀山道:“二愣子尽会偷懒,可能这会儿睡得香呢。”牛一帖脚下一点,左手在墙角一按,已翻过墙头。 莫之扬赞道:“牛七侠好俊的轻功。”忽听里面“咦”的一声,跟着大门一下敞开,牛一帖慌慌张张道:“老朴,快来!”几人心中一惊,快步抢入,一见院内景象,均不寒而栗。 原来院子之中齐齐整整摆了十二具尸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右边是一个男孩,不过六七岁。院中一道绳子上挂了两只灯笼,昏暗的灯光之下,只见死者个个不是被砍得面目稀烂,便是浑身血污,龇牙咧嘴,甚是狰狞。安昭觉得心头一紧,“哇”的吐了一口酸水。 朴秀山“啊呀”一声,扑到尸首中,高叫道:“爹爹!娘!老栓!秀娥!二愣!小贵!”看一个叫一个,看到最后,人似傻了一般,呆呆半晌不语,又忽然大哭起来,嘶声道:“是谁!是谁杀了你们?”刘三姑、阿幺婆婆早已哭出声来。莫之扬等陡见朴秀山家出了这样的惨祸,均感心中凄恻。 文大名忽然道:“你们看这个!”只见正屋两边新挂了一幅白纸对联,上写着:“莫要替人强出头,当心有头变无头。”朴秀山一把扯下对联,撕得粉碎,咬牙道:“我家里的人都死了,我还想活么?有种就跟我真刀真枪拼上一场!”抹一抹脸上眼泪,冷笑道:“长安双侠!长安双侠!你们手段也恁狠毒了一些!”忽然捂住脸面,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抽搐几下,就此不动了。 众人大惊,文大名呼道:“六哥,你怎么啦?”抢上去扶起,见他面孔已变得乌黑,整块面皮腐化成一团烂泥,掉在地上。文大名失声大叫,手一松,将朴秀山扔在地上。阿幺婆婆叫道:“对联上有毒!” 众人一时呆住。只觉得阵阵怪味从朴秀山身中飘出,令人十分难受。文大名后退两步,忽然道:“我的手!二哥,快,刀!”崔丰寿手中快刀一晃,将文大名两只手齐腕砍落。文大名疼得一声大叫,昏厥过去。众人忙给他包扎伤口。肖不落望着地上被砍落的两只手,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两块白骨,慢慢吐口气,道:“莫公子,这毒药恁是厉害。”莫之扬点点头,觉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神指盲叟温克冷忽然道:“是谁?”众人知道他目不能视物,但耳力却是过人,均不吭声,凝神细辨。过了一会,温克冷指一指东面墙角。那墙角下栽了三棵棉槐树,枝叶茂密,月光掩映之下,有说不出的诡异。 崔丰寿冷冷道:“阁下还不现身么?”慢慢向树下走去。众人觉得他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心上,连呼吸都异常困难。肖不落忽然道:“不要过去!”右手一挥,“撒豆成兵”,密密匝匝三十余粒铁豆分撒向三株棉槐,只听“哇”的一声,一物从中间那棵树上窜出。肖不落早有准备,左手三粒铁豆又已出手,那物“呀哇”一声,掉了下来,却原来是一只猫头鹰,三粒铁豆穿过身子,已经死了。 众人吁了一口气,都觉得胆子大了一些。牛一帖道:“妈的,这些杂种除了会使毒药害人,哪里还有什么本事?这阵子早吓跑了!” 忽听屋顶一人道:“谁吓跑了?”众人一惊,一齐向屋顶看去。肖不落眼疾手快,一把铁豆已出手。那人立在屋顶,“噗噗”几声,十几粒铁豆全打在他身上,“啊哟”一声,道:“好……厉害……”却十分强硬,仍站在那里。阿幺婆婆早已掠起,跃上屋顶,一把巨剪分开,“噗”的一声,尺半长的剪刀锋刃悉数没入那人胸口。安昭、莫之扬见她一击奏效,虽是拣了肖不落的便宜,但身法迅捷,出手狠辣,也确有独到之处。牛一帖道:“留他活口!” 忽见那人身后又闪出一道黑影,一掌击出,正中阿幺婆婆天灵盖,她“啊”的一声,跌下屋顶。刘三姑与她最交好,忙抢上抱起,但见她头盖骨已被那人一掌打碎,脑浆迸裂出来。 房顶上后面那人对下面道:“那卖膏药的,喏,活口给你!”将前一人推下屋顶,摔在牛一帖面前,却不过是个稻草做成的假人。再看后面那人,一闪便没了踪影。 这一下市井八义连死二人,文大名也成了一个废人,余下几人心下惴惴,好半天无人说话。莫之扬见那人一掌就将阿幺婆婆的天灵盖打碎,心想这人的掌力真是大得吓人,不由起了同仇敌忾之心,高声道:“出来,使这些诡计算什么好汉?” 听得暗处一人道:“你知道什么是好汉!古语有曰:‘大丈夫不拘小节’。又道是:‘夫技者,直效也。’我杀了好汉,不知算不算好汉?”这人说一句话,换一个地方,身形之快,确实匪夷所思。莫之扬听这人的声音,忽然神色大变,大声道:“你是谁?”那人却忽然没了声息。 安昭见莫之扬神色,悄声道:“七哥,你知道他是谁么?”莫之扬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大声道:“你出来!”只听暗处传来一声轻笑,西首花丛晃动。莫之扬拔出剑来,却见人影一闪,温克冷早已抢先掠过,手中弦子向花丛劈去。莫之扬道:“小心!”跟着掠去。安昭怕他危险,也挺剑冲到。肖不落扣好一把铁豆,只要有一点不对,铁豆便会激射面出。但听“刷刷刷”三声连连响起,温克冷一根铁弦,莫之扬与安昭的双剑均击进花丛。三样兵刃从三个方向刺进,花丛顿时被砍去一大片,除了枝叶乱飞之外,哪里见到半条人影? 忽听刘三姑惊道:“在这里!”三人连忙回头,见墙头上一个人影一闪,便忽而不见。肖不落左手急挥,叮叮数声,铁豆打下一件暗器来,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原来是一柄怪模怪样的飞刀。刘三姑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若不是肖不落打下那飞刀,那么此时飞刀已经在自己咽喉上。肖不落双目骨碌碌转动,低声道:“对手狡猾得很,大伙儿小心!” 温克冷道:“正是如此,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不要轻举妄动。”他一说话,安昭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惊叫:“你身后有人!”温克冷大惊,一招“蓦然回首”,铁弦倒击而出。那人影“呵呵”一声怪笑,忽然躺倒在地,温克冷目不能视物,骤听敌人没了声息,却又本能地感到危险就在身边,铁弦泼风般地挥出。刘三姑道:“在地下!”与崔丰寿、牛一帖等人冲上前去。那人赶紧滚入墙角之下,站起身子,翻过墙头。肖不落脚下一点已腾空而起,在墙上稳稳站住,运起目力,寻那人踪迹。忽觉得寒星一闪,一道暗器朝面门飞来,左手“撒豆成兵”,将暗器击落。听墙角下那人禁不住赞道:“好手法!”又一道暗器飞来,到了跟前,蓦然一分为二,上下飞到。肖不落铁豆已经出手,全都落了空,百忙中险险避过两把飞刀,看准那人藏处,喝道:“哪里走!”落下围墙,一刀向那人砍去。 肖不落武功高强,方才在福星祠与市井八义动手时,并未使兵刃,此时兵刃在手,是一把缅铁折刀,又窄又长,刀尖闪动,指向那人胸前四大要穴。离得近了,看清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白净汉子,留一丛小胡子,神情似笑似哭,十分怪异。肖不落这一招“八面来风”一招中蕴含了八式,见敌人已在刀风笼罩之下,却忽见他双臂垂下,心知有异,果听身后兵刃破风之声骤起,忙撤刀舞了个圆圈,护住自己后背。却见身后那人与刚才这人一样打扮,全是一色玄衣,看来似乎年轻一些。那小胡子道:“就这一个扎手,缠住他!”右手一拉,一根绳子陡然绷紧,院中温克冷惊叫一声,已给他从墙头上拽出。 原来他方才躺下时已将一根绳子缚在温克冷右腿上,绳子又柔又细,温克冷丝毫没有发觉。那小胡子一声长笑,发出一柄飞刀,温克冷身在半空,头下脚上,闪无可闪,正中咽喉,惨叫一声,便变成咕噜噜的血沫之声,摔在地下,动了几动,就此气绝。 小胡子收了绳子,刚要上前去助同伙攻肖不落,忽听一声“恶贼”,两道人影跃过墙头,双剑刺到,正是莫之扬与安昭。小胡子忙就地一滚,窜出一丈,猫着腰一溜烟地冲出二十余丈。莫之扬、安昭紧紧追赶,但莫之扬轻功不行,落在安昭后面约摸三丈。那小胡子就是要二人分开距离,猛然转过身来,亮出一对判官笔,一上一下,“双管齐下”,攻向安昭。安昭长剑一裹,叮叮架开两只判官笔,忽然一招“十三不靠”上下左右或划或削或挑,连出一十三剑,一剑快似一剑,顿时将他逼了个手忙脚乱。不过那人武功也着实了得,双笔一分,“叮叮叮叮”十数声响过,挡住安昭之剑,一脚踹向安昭右腿胫骨。安昭跃开,莫之扬已追到,冷声道:“你是不是姓姜?”那小胡子愕然道:“你怎知道?” 莫之扬大声道:“狗贼!你认得我么?五年前在宝石山下,你害了什么人,还记得么?”一剑刺出,小胡子挥笔去挡,见莫之扬剑法虽不怎样,内力却是强得厉害,虎口震得隐隐发麻,那人道:“你是广素派的么?”莫之扬又进一剑,恨恨道:“你们三圣教杀的难道仅仅是广素派的人么?” 原来这小胡子正是当初杀梅落与陆通的姜堂主。他全然不知当日情景莫之扬躲在石头后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被问,心下一惊,一瞥之间,看见同伙被肖不落一把长刀逼得左支右绌,忽然连使几记进招,又往后连退两步,伸手入怀摸出一样东西,忽然“轰”的一声,一道亮光之后,腾起一片紫雾。莫、安二人已看不见他们的踪影,更怕紫雾中有毒,忙回剑舞成一个圈子,护住周身要害,等紫雾散去之后,哪里还有姜堂主的踪迹? 二人正欲去助肖不落,却听院中市井八义中的刘三姑、牛一帖、崔丰寿、何知命连连呼喝,兵刃撞击之声绵绵不绝。显然院中四人也与敌人恶斗。忙跃回院中,见四人正与两个玄衣人斗得急。那两个玄衣人见他们二人回来,掷出紫雾弹,不知去向。安昭叫道:“肖伯伯!”却见肖不落翻过墙头,道:“他让我一刀卸下一条胳膊,不过还是跑了。”将一条断臂扔在院中。 崔丰寿等人连?鲂值芙忝茫南缕嗳唬澜袢杖绶俏蟠蛭笞步锏热艘兀峙滤e恢拐庑毕碌溃骸岸嗫鞲魑唬蝗皇芯艘寰统闪耸芯斯砝玻 敝谌四晃抻铮诺厣鲜祝湎吕崂础?br /> 莫之扬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怎么不见秦公子与席姑娘?”众人点了火把,到屋中去找了一圈,却没见到一具尸首。又回到院外,一具尸首一具尸首地察看,看到最后,莫之扬松了口气,并未发现秦谢与席倩二人的尸首,心想:“三圣教做出这等事来,必有原因,有可能秦公子与席姑娘被敌人掳走,多半没有遭到毒手。” 刘三姑忽然“咦”了一声,道:“刚才还是十二个,怎么变成了十六个?”众人大惊,各自默数,果然院中的尸首已成了十六个。崔丰寿道:“大家退后,围成一个圈子,拿暗器一个一个打!”肖不落刚要发暗器,蓦见坐起四具尸体,一个笑道:“不用试了!”正是姜堂主。 此四人一跃而起,亮出兵刃,与这一边七个人恶斗起来。莫之扬斗一会,情急之下,道:“柳弟,十向桥!”剑交左手,伸出右手握住安昭左掌,催动“两仪心经”内力送去。安昭剑上青芒突起,“滋滋”有声,那年轻些的三圣教徒被她一剑削去手中兵刃,惊愕之际,胸口一凉,被安昭刺出一个窟窿,一道血箭射出,倒了下去。 姜堂主双笔大开大阖,逼退肖不落与刘三姑,忽然大声道:“孔孟一家,庄老一道,韩非一帜!”他这一念,其余两人也跟着大声念,三人移形换位,背靠背站在一起,组成一个三方阵,又念道,“三者齐九,九九归一,礼足而贤!”脸上神情肃杀之极。 莫之扬知道三圣教的这些名堂,旁人却不知道,何知命道:“你们也会算命看相么?念叨什么?还我朋友命来!”布幡一招,冲上前去。莫之扬道:“小心,他们会妖法!”急拉何知命衣袖,“嘶”的一声,何知命衣袖给他扯下一幅,人却是并未拉住。蓦见寒光闪动,何知命大叫一声,倒射回来,双手捂着脸面,在地下扭动翻滚,崔丰寿抢上去将他扶起,但见他七窍流出血来,已成了黑色,喉中咕咕有声,眼见活不成了。崔丰寿大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们市井八义斩尽杀绝?” 姜堂主“哈哈”笑了几声,道:“谁让你们多管闲事,收留姓秦的小子?”崔丰寿不知对方是三圣教,嘶声道:“长安双侠就是这样恶毒么?”姜堂主冷冷道:“什么长安双侠?我们三圣教可是全不放在眼里。”三人阵形一换,一字排开,慢慢逼上来。 莫之扬悄悄对安昭道:“柳弟,今日务必要留下这个姓姜的!”安昭点点头,道:“七哥,你站在我身后。” 忽听一人道:“是什么人不把长安双侠放在眼里?”四道人影飘进院中。当先两人大概四十七八岁,左边那个是个黑脸,着一身青袍;右边那个面色极白,着一身黄袍,面目与宁钊十分相像,莫之扬一见之下,猜想是宁为民;则左首那人必是席安宾了。后面跟了两个后生,一个正是宁钊,另一个神情骠悍,甚是威武。 席安宾看看院内场景,皱眉道:“难怪不把长安双侠放在眼里,不知这是谁的手段?” 刘三姑毕竟是女流,连遭惊吓,早忘了自己本是想对付“长安双侠”的,指着姜堂主等人道:“正是这几个恶贼!” 宁为民看看姜堂主等三人,道:“有道是‘结仇不要过甚,下手不要过狠’,这就是你们几个的不是了。也罢,我且不究你们折我们二人名头之事,单你们出手如此之狠,便已不对了。”顿了一顿,道,“几位是束手就擒,评个公理呢,还是一意孤行?” 姜堂主哈哈大笑,道:“长安双侠,原来这般有趣。今天咱们胃口不大,你们若是识趣,最好快快离开,改日咱们三圣教少不得上门讨教。” 宁为民、席安宾面色大变,道:“你们是三圣教的么?” 姜堂主冷笑道:“正是。在下姜如蛟,忝居三圣教夜枭堂堂主之位。以前也听说过什么长安双侠,只是不知长安双侠这么诲人不倦而已。” 宁为民、席安宾交换一下眼色,一齐点点头。宁为民沉声说道:“久闻三圣教出手狠毒,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留下命来罢!”剑已出鞘,“嗡”的一声,久久不绝。 姜如蛟道:“三圣教门人只有以少胜多,却从不会倚众欺寡。长安双侠不知是否不同?”他心思缜密,暗想若以一敌一,不见得输给宁为民,但若对方一起上,自己这边只有三个,本来就没占到上风,对方陡增了四个好手,只怕更要糟糕。 宁为民笑道:“席家与宁家一向交好,今日若非为办一点家事,也不会到此。阁下放心,我们待会儿还有些事要与建昌的朋友谈一谈,绝不会和他们一起对付几位。你们若有一人胜了我这把剑,宁某就绝不为难。” 姜如蛟心下一凛,道:“好。请!”双笔一分,忽然扑上,“仓颉鬼哭”、“悬崖题诗”、“有恨难书”,双笔翻翻滚滚,霎时攻出八招。宁为民精神一振,身形飘忽不定,于间不容发之际躲过去,道:“不错,一名堂主就有如此功夫,难怪三圣教这般狂妄!”长剑蓦地展开,与姜如蛟斗在一起。 宁为民的剑法并不很快,但姿势潇洒,缓急有序,十分好看,使将出来,竟无一丝破绽。姜如蛟一连三十几招抢攻,有时明明可以攻进,却不知怎的,都给宁为民挥剑挡住,笔剑相交,叮叮作响,火星四溅。 宁为民长剑一划,向前递去一招“仙人指路”。姜如蛟怕他使诈,一笔去封他剑路,一笔回护小腹,防他第二招“精卫填海”。宁为民道:“你本该使一招‘二郎担山’才是!”长剑一递,却又忽然顿住,姜如蛟未料如此,左手判官笔已不及回护,咽喉露出空隙。宁为民长剑忽挺,剑尖抵住他咽喉,笑道:“在下可曾骗你?认输了没有?” 姜如蛟道:“那不一定,须知……”忽然口唇一张,呼的吐出一粒寒星,直取宁为民眉心。宁为民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却听“叮”的一下,暗器被一物撞落,两样东西贴着他脸颊飞落出去,掉在地上,发出两声轻微的响动。宁为民退后两步扭头去看,对肖不落道:“多谢出手相救。”肖不落点点头,道:“好说。这人诡计百出,阁下小心。” 宁为民点点头,对姜如蛟道:“宁某说话算数,我输了。三位请便。”刘三姑失声道:“你这人莫非有毛病?跟这种人还讲什么规矩?” 宁为民冷冷道:“在下偏讲规矩,这位妹子不讲规矩,那也请便。”崔丰寿道:“三妹,长安双侠是什么身份,怎可言而无信?别说他们不知道秦公子、席姑娘让他们几人掳去了,就是知道了,说出来的话,那也不能收回去。你知道个什么?”忽见席安宾与身后那剽悍小子拔出剑来,跃到姜如蛟三人之前,道:“快说,席倩在哪里?”二人成犄角之势,兜住三圣教三人前后逃路。 姜如蛟“哈哈”大笑,道:“不错,秦谢与席倩都是人中龙凤,咱们三圣教一向喜欢这样的人物,招他们入教,自然是本堂主份内之事。我们这次出来八个人,四个人在这里,四个人已经陪他们二人回总部去了。” 席安宾道:“胡说八道,小倩怎会加入你三圣教?你们为什么要抓他们,是不是听说秦家收藏有宝贝?” 姜如蛟一怔,旋即笑道:“哈哈,不错,席大侠不也如此么?自然,席家有个大小姐,招秦谢为婿之后,谈什么事都十分方便。”他脑子十分灵活,这样一说,宁为民果然冷哼了一声。 席安宾道:“我先杀了你,再去找回小倩!”一招“倦鸟归林”,长剑刺向姜如蛟。他身后跟着的是他儿子,叫席坚,是席倩的大哥,父亲一动手,他当即补上一招“燕子单飞”,长剑斜挑另一名三圣教徒右肩。席家祖传一套“流云剑法”,平时父子二人一般不使用,此时恼恨这姜如蛟抓走秦谢、席倩,又挑拨离间,才使出绝技。三圣教三人见二人长剑一左一右,方位似直似斜,竟将三个人都笼罩在剑光之中,不敢大意,当下与他们父子二人见招拆招,对打起来。 蓦听一声“撒手”,众人见席安宾长剑忽如一道流星,刺向姜如蛟前胸,姜如蛟识得这一招是宁为民使过的“仙人指路”,当下“二郎担山”,双笔一架,封他剑路,席安宾正是要引他如此,左手剑诀指忽然变为虎爪,扣住他右腕,一掰一扭,夺下他右笔,跟着一记“野马奔槽”,一脚将踢中他丹田大穴。这一招融剑法、虎拳、少林十三绝命腿于一体,起手有先有后,落点却在同时,便如三大高手同时围攻姜如蛟一般,姜如蛟再强悍,也吃之不消,弯下腰去,“喔哟”一声,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另外两名三圣教徒叫道:“堂主!”一个使银钩的拼了命一般,去砍席安宾。席坚点出两剑,正中他左右肩窝,他两条手臂软软垂下,却仍自不由主扑向席安宾,席安宾一闪身,顺手一剑刺入他尾椎“阳关”大穴。那人一声惨叫,脊椎骨已给席安宾割断,一头栽倒在泥地上,竟不能翻身。忽觉得脸上所触之物腥臭无比,奋力仰起头来,这才见是一双连着腐烂皮肉的手骨,正是文大名中毒后砍下的,他熟知自己门中的毒药,当下又惊又怕,大叫一声,未死却先昏了过去。 剩下的那个三圣教徒眼见堂主、同伙非死即伤,吓得慌了,道:“我认输了!”扔掉兵刃,朝席家父子跪下。姜如蛟厉声道:“你胆敢违抗教规?”忽然反手一挥,左手判官笔直透那人心窝。那人“啊”的一声,口角、胸口都流出血来,道:“堂主,你真忍心……下手……”慢慢歪倒。姜如蛟沉声道:“你违抗教规,给俗人下跪,我身为堂主,不得不如此,请你地下安息!”拔出判官笔,用力向自己咽喉扎去。他这一下实在出人意料,席家父子莫说不想阻拦,便是想阻拦,哪里还来得及? 忽听“叮叮”数声,几粒铁豆飞到,姜如蛟的判官笔给震得一抖,脱手飞出,肖不落已一步掠前,冷冷望着姜如蛟。姜如蛟咬牙道:“阁下不想让我痛痛快快死,要折磨我一番么?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便是千刀万剐,本大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的!”席安宾恨恨道:“狂妄之徒,快说,席倩现在在哪里?” 姜如蛟嘿嘿冷笑,忽然念头一转,道:“好罢,反正我也活不了啦,索性告诉你罢了。”席安宾大喜,道:“快说!”姜如蛟道:“席姑娘现下正与她的如意郎君在一起。我想用不了多久,阁下一定会抱上外孙子的。阁下真有眼光,秦公子比这姓宁的小子,强了岂止十倍?”他脑筋奇快,方才打斗中听到几人言语,猜出个大概,竟信口诌出这些话来。 席安宾怒道:“你这恶贼!”挥剑向他颈间劈去。蓦间“当”的一声,肖不落用缅铁刀挡住他剑锋,蹲下身去,望着姜如蛟,慢慢道:“你认不认识肖不凡那个畜生?” 姜如蛟猛然转过了脸来,道:“姜某折在你们手中,那是自己无能。若是肖护法到此,你们便是想自杀也来不及了!”肖不落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举在姜如蛟面前,道:“他在哪里?怎么不敢露面?”姜如蛟看看信笺,忽然嘿嘿冷笑,道:“他会找你的……”肖不落不知怎的变得异常恐惧,道:“他一向说到做到,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姜如蛟道:“阁下快些杀了我,我不想死在那些人手中!”肖不落恍若未闻,莫之扬道:“我来杀了你这恶贼!”挺剑走到姜如蛟身边,道:“你已无还手之力,按说我不应趁人之危,可你杀了我梅伯伯,抓走了雪儿,是我的大仇人,我必须亲手杀了你,才能为他们报仇!” 姜如蛟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天下只有强人,没有仇人,若我不是受了伤,你能杀得了我么?你现下比我强,这已足够了!”忽然扑在莫之扬剑上,痛哼一声,口角流出血来,兀自笑道:“小兄弟,你说……是……么……”头一歪,倒地气绝。 莫之扬亲手杀了仇人,却并不觉得快乐,耳中兀自回荡着“天下只有强人,没有仇人”之语。安昭上前拉住他的手,他失魂落魄般随她退开。 宁钊走到刘三姑、牛一帖、崔丰寿三人跟前,道:“在下长安宁钊,讨教一下各位功夫。不知除了嘴皮子之外,可还有什么特长?”崔丰寿半抱着文大名,道:“宁少侠,何必如此?” 席安宾对席坚使个眼色,席坚上前劝道:“宁钊兄弟,眼下咱们不是赌气的时候,先去找倩儿妹妹要紧。”宁、席两家子女从小在一起长大,席坚对宁钊一向视为手足,本料一句话就可揭过这个梁子,不料宁钊恶狠狠道:“什么倩儿不倩儿的,她自有本事与野小子风流快活,她的死活,关我何事?”席安宾上前对宁为民道:“宁兄,世侄……”宁为民断然大声道:“他不是你世侄,我也不是你宁兄!姓席的,你听清楚,从此以后,你是你家,我是我家,咱们一刀两断!”挥剑割下一截袍襟,扔在地下,背过身去。 席安宾见他“割袍断义”,也来了气,道:“宁为民,我们几十年弟兄,不料却这般小心眼,让那恶贼几句离间之词,就……断了交情!你……” 宁为民冷冷道:“席安宾,枉你与我一向交好,却为了江湖四宝,做出这等卑鄙之事!好,钊儿没有江湖四宝,配不上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没有妇德,却也配不上我家钊儿!” 席安宾未料他说出这等话来,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宁兄,咱们以前是说要去秦家寻宝,但那不过是说说,不是你想杀秦谢,我没有同意么?” 忽听门外脚步杂沓,有人举着火把来到。一人道:“是这一家么?”有人答道:“禀官老爷,这家主人姓朴,是个卖酒的,昨夜一班人在这里打斗,似是出了人命。小的赶紧去报官,大老爷来得可真快。” 院内众人不愿招惹官府,纷纷掠出院墙。刘三姑、崔丰寿、牛一帖扶着文大名窜进屋去,开了后窗逃走。 莫之扬、安昭、肖不落从院墙出了朴家院子,不敢回去牵马,只在城中寻偏僻小巷急走,建昌城本不大,小半时辰,他们已出了城外。肖不落道:“这里出了大案,明日必要大肆搜捕,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妙。”当下三人摸黑离开建昌,到天明时,看见彼此身上灰尘仆仆,血迹斑斑,便在路上将污衣换掉,穿上那日在锦州新买的衣衫,莫之扬、安昭是两个书生佳公子模样,肖不落打扮成一个教书先生。三人同行,正似是进京赶考一般。 次日到了一个小镇,打听地名,原来叫喀喇沁镇,在镇上一个小饭馆要了几样菜,三碗面,几人饱餐一顿,觉得疲劳消除了一些。安昭擦擦嘴,道:“我吃饱了,却又想睡一大觉。”寻了一家客栈,稍一洗漱,各自倒头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中吵吵嚷嚷,几人一惊,均醒过来。安昭来到莫之扬、肖不落的房间,一齐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一面锣敲得震天响,有人大声道:“掌柜听了,县太爷派刘捕快刘大人搜查贼人!三更以后,有没有外地人来这里住店?”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打开窗户上的小望孔,见院子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地保提了一面铜锣,身后跟了四个签子手。地保拿锣锤指着客栈掌柜,那掌柜道:“今儿个早上,小店来了三个客人,不过那三个客人是一个先生两个学生,断不是老爷们要搜查的贼人!” 一个斗鸡眼的签子手斥道:“你这吃猪油蒙心的奸商,知道谁是贼人,谁不是贼人?快带我们去看看。”顺手一记铁尺敲在掌柜肚子上。掌柜吃痛,怒冲冲喘了口气,向客房走来。地保、签子手一边喝骂,一边跟进。 安昭眼睛一转,从包袱中取出两本书,往肖不落、莫之扬手中各塞一本,自己也拿起一本,朗读起来:“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地保与签子手气势汹汹走进来。地保拿锣锤指着三人,凶巴巴道:“你们三人从哪里来的?” 肖不落站起身来,作了一个揖,道:“大老爷,小的叫吴有仁,这二人是小的学生,我们三人是访问学友去的,不知大老爷有什么事么?” 一名签子手道:“你们可曾到过建昌?” 肖不落道:“小的从唐山赶来,听说过建昌学风极盛,原本想去瞧瞧的。”那签子手笑道:“你从哪听说的建昌学风极盛?妈的,贼风极盛才是真。喂,小子,”拿铁尺挑着安昭的下巴,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安昭装作十分害怕,粗着嗓子道:“先生说不能死读书,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后能学博而才高。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签子手拿铁尺拨拨她手中的书,道:“你念的是什么呀?” 这下安昭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念道:“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经有言曰:‘陈力孰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那签子手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听到这些之乎者也,觉得比哭丧还让人难受。真不懂你们,念起书来,怎么就那么起劲?”他话虽如此,却对读书人颇为看重,道:“几个书呆子罢了。地保,带我们到别处看看。” 斗鸡眼的签子手道:“真是贼人,早就跑了,还等着我们去抓?”摇晃着小脑袋刚要转身走,忽然斗鸡眼一亮,一把从床案上抓起一样东西,道:“这是什么?” 第十三回 感真情箭下救雁侣 吃陈醋崖边挥老拳 词曰:幽幽夜空澈,盈盈月如镜。肯将韶华付流水,仍误鸳鸯梦。愁看碧水水无影,忍听清风风有声。相思青鸟传信未?夜深人静勿归错,当窗更悬一盏灯。 三人见到那签子手拿起的东西,不由暗暗叫苦。原来给他斗鸡眼扫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柄青锋剑。那签子手一按剑簧,“铮”的拉出长剑,细看剑锷剑刃。莫之扬知道他是在查看缝隙之中有无血迹,心想:“多亏今早在溪水中洗干净了,不然岂不要糟?” 肖不落江湖经验老道,心念一闪,对莫之扬喝道:“我说你读书人不要挂把破剑做样子,你偏要如此,说什么‘击铗长歌,食无鱼’,这下可怎么说?” 莫之扬装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道:“我是怕万一遇上强人,欺负咱们文弱无力怎么办?带一把宝剑,强人就不敢乱动了。” 地保也是练过武的,说道:“你会使剑么?” 莫之扬睁大眼睛,道:“会的,会的。我给我们村里的天下第一剑仙交了十五两银子,他传了我一套剑法,还说他收了好几十个徒弟,数我剑法最好,将来要传我衣钵呢。” 几个签子手见他傻乎乎的样子,知他决非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却兴致勃勃地道:“那你使来瞧瞧。” 莫之扬益发来了精神,道:“几位想拜我为师么?”当下一按剑簧,“吭唷”一声拔出剑,舞出一套剑法来。但见他臂不能尽展,腿不能高抬,一招之后,摸摸脑袋,想起另一招,勉强凑足五六招剑法,额角已沁出汗来,脸色也红得发紫。安昭心想:“七哥能运内力一下逼出汗来,内功当真了得。”莫之扬收了剑,脚下一踉跄,却又立刻掩饰似的跺一下脚,傻乎乎望着地保、签子手,道:“怎样?可惜这里地方小了一些,若是到院子里,管保还要厉害一些。” 那地保忍不住失声大笑,拿锣锤指着莫之扬道:“你方才说你师父是天下第一剑仙,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莫之扬挺一挺胸,道:“我师父姓吕,是双口之吕,名讳是上来下文。”地保笑道:“狗屁吕来文,天下第一牛皮倒是真的。看我的。”要过剑去,刷刷舞了一个剑花,倒确实比莫之扬的剑法不知好看了多少。莫之扬张大了眼睛,道:“哇!你的剑法几乎比得上我师父一半嘞!” 地保笑道:“何止一半,你那狗屁师父能比上我的一半就不错啦。我把这套剑法教给你,只收你十两银子。” 莫之扬喜道:“当真?”却又面有难色,道:“我总共才带了二十两银子,给你十两,路上盘缠便不够了。”那地保道:“你可以找你先生和这个兄弟借么。”莫之扬迟疑一会,解开褡裢,将里面四只五两银元宝拿出,掂来掂去,皱着眉头道:“五两成不成?” 那地保见了银子,小眼睛睁得溜圆,道:“我非二十两不教。”探手将二十两银子都抢来,揣入怀中,回头望望四个签子手,甚是欢愉。 莫之扬急道:“我还没想好学不学哪!”地保道:“那你什么时候想学,就什么时候来找我。”将剑一挥,插在床案上,“咣”的一声锣响,道:“别处查查!”转身要走。莫之扬急了,扑上去拽他衣袖,地保瞪眼道:“干什么,干什么,妨碍公务么?”与那四个签子手扬长而去。 安昭关上门,三人悄悄笑了一会。肖不落道:“莫公子演戏还真像。”安昭抓住莫之扬衣袖,道:“七哥,你刚才说你天下第一剑仙师父叫什么名字来着?” 莫之扬拿腔拿调道:“师父姓吕,双口之吕,名讳上来下文。”安昭眼睛一瞪,气哼哼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吕来文,哼,驴来问!你剑法的师父是我,我叫驴来问么?” 莫之扬笑道:“肖前辈叫吴有仁,是无有人,我师父叫驴来问,那还能错得了?”安昭佯怒,扬掌打他,却被他反手捉住手掌,倒过来刮了安昭一个鼻子。肖不落见两人嬉闹,自己在场甚是不便,出了房门。 莫之扬与安昭坐在房中,见外面阳光如缕,说不如出去走走。便将长剑裹进包袱,与掌柜、肖不落打了招呼,出了镇外。 此时已近中午,镇中居民大都回家吃饭,路上行人也大都打尖喝茶,路上静悄悄,十分幽静。走了一程,寻了路旁干净的石头坐下,说起昨夜遇到的事情,都有些后怕。莫之扬道:“那姜堂主虽然死在我手里,我却觉得并未有报仇之后的痛快。今后我要像南大哥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好汉,教三圣教的坏人一听到我的名字,先吓得发抖。”又想安昭曾贵为郡主,为了自己连家都不要了,这份情意,着实教人感动,道:“柳弟,我莫非前世敲穿了一百八十个木鱼,才修到今生这样的福分?”安昭笑道:“你几时学会卖这些蜜糖了?我倒想问问你,昨晚在福星祠,你给福星说了些什么?” 莫之扬望着坡上乱草,叹口气,道:“柳弟,我自小没了父母,只有三个人可以说是我的亲人,一个是我恩师,一个是雪儿妹妹,还有一个上官楚慧。昨晚我对福星说,你程咬金大老爷嫉恶如仇,最可怜苦命人,求您保佑他们几个平平安安。” 安昭道:“七哥,上官楚慧是谁?怎么我没听你说起过?” 莫之扬道:“她救过我的性命,还传了我四象宝经。”当下将与上官楚慧相识又分散的事简略说过,只略去当日在观音娘娘前起誓之事。安昭道:“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见见这个上官姐姐了。七哥,以后你在福星面前求福,能不能也替我说几句话?” 莫之扬笑道:“咱们天天在一起,还用求福么?” 安昭微微一笑,望着莫之扬,慢慢道:“福星保佑我一生一世平平安安,这样,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照顾你,让你再不受那诸多苦痛。”莫之扬见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一半是诚恳,一半是深情,心中一震,道:“我一定求福星保佑你。我还要求福星保佑我平平安安,决不让你担惊受怕。”安昭伏在他肩上,柔声道:“七哥,我们一生一世不分开。”莫之扬抚摸着她的秀发,道:“是啊,我们一生一世不分开。” 微风拂柳,青草迷乱,不知那冥冥之中的福神,可听到这一对年轻人的祈愿? 良久,安昭道:“七哥,咱们还去不去太原?”莫之扬道:“那咱们去哪里?”安昭道:“秦谢既为三圣教所擒,咱们再去太原,就没多大意思了。你那几个师兄都是有家室的人,为……为救秦老前辈尚且犹豫,你若再请他们去救秦谢,恐怕他们也不会情愿。”莫之扬听她说得有理,点点头,道:“柳弟,那我们就自己去救秦谢。我师父就这么一个孙子,若有什么不测,他老人家不知该有多伤心。” 安昭道:“搭救秦公子之事总要慢慢计议。三圣教虽然狠毒,但他们既有所图谋,就绝不会杀了秦公子。”莫之扬道:“柳弟,你的见识可比我高得多了。不过,我也在想,他们抓秦谢,一定是因为江湖谣传秦家藏有江湖四宝。他们纵不杀他,那也必定大加折磨,逼他说出四宝的下落。”安昭道:“那秦公子知不知道江湖四宝的下落呢?” 莫之扬心中一动,便要说:“玄铁匮还在坡子沟山洞中,他怎会找到江湖四宝?”但忽然心念一闪,暗道:“柳弟,我什么话都能对你说,就是这件事不能告诉你。谁让你是他……他的女儿?”道:“我想大约不知。” 安昭道:“那就是了。所以秦公子绝无危险。七哥,这几天我心里倒琢磨了一件大事,不知成不成?” 莫之扬知她虽是个女子,但见识、胸襟不输于须眉,既说是大事,必很重要。当下坐直身子,道:“洗耳恭听。” 安昭却又伏进他怀中,道:“七哥,我就这样说,不然,我很害怕。”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很久以后慢慢道,“七哥,我想改道去长安见皇帝。” 她说得平静,却把莫之扬吓了一跳,失声道:“去见皇帝干什么?” 安昭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爹爹既存了那样的念头,那是定然要去干的。上次皇上派永王李璘传旨,爹爹就想假如要留他一起参加秋季围猎,把他软禁起来,那不是扣留人质么?他反心已定,如无非常之策,不能让爹爹回心转意。今年四月,皇上派人请爹爹进京,他不肯去,现下终于明白了,他是怕皇上借机抓起他来,或者是让他任京官,那他一番美梦就全成了泡影了。” 安昭顿了一顿,接道:“因此我想,只有我进京去求见皇上,给皇上说爹爹体胖多病,兼之患了眼疾,已不能带兵打仗,求皇上召他进京另封官爵,才能防止大事发生。”莫之扬道:“你不说四月里皇上召他入京,他不肯去么?” 安昭道:“不错。那时爹爹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我进京之后,便住在京城,爹爹顾及我的安全,便不会不听皇帝的话了。爹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一定会在乎我的。七哥,你说是么?”语气之中分明有七分恳求,似乎极盼莫之扬说一个“是”字,来安慰她对父亲的一片女儿情。 莫之扬心中悱恻,叹道:“柳弟,若非为我,你本不用离开你爹爹,这些烦恼,便不用承受了。”安昭把头埋在他怀里,道:“傻七哥,若是没有你,这些烦恼我便永远独个儿承受,我不知道会不会受得了?” 一片云彩飘来,挡住了太阳。满山坡上,云彩的影子似是黑羊群在飞奔。安昭幽幽道:“七哥,我只怕弄巧成拙,万一皇上把我扣留下来,或者把我杀了,那爹爹没了忌惮,又没了退路,岂不更加要反?” 莫之扬未想到这一层,奇道:“皇上怎会那样做?” 安昭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中闪动着一种清凉的光采,叹道:“皇上富有天下,所谓至富之人。越是如此,其疑心也就越大。正如藏珍宝的箱柜,无不悬以坚锁;若是只有几件破衣服放在那里,又何苦如此?” 莫之扬听话中隐含着极深的道理,细思之下,不由点头。安昭又道:“万一皇上真的那样做,七哥,我怎忍心离开你?可是如果我不去见皇上,爹爹若是起事,我将何颜活于世上?” 莫之扬不知怎的一下子热血沸腾,大声道:“你爹爹不仁义,却累你这般用心良苦。柳弟,我陪你进京见皇上老儿!” 安昭哽声道:“七哥!都是我不好。”心想莫之扬既答应与自己一起见皇帝,其实也就是决心与自己共生死,不由悲喜交加,流下泪来,道:“若是我们能消弭这一场祸事,就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住下,养些小鸡、小鸭,种上一些粮食、蔬菜,与世无争,终日相伴,那样该有多好!” 两人商议好进京朝见皇帝一事,日已西斜,手挽着手回到客栈。掌柜见到他俩,道:“吴先生有事先走了。”将一封信留给二人,展开信笺,见上书:“柳公子、莫公子:我有要事,不告而别,且请谅解。十数年容身之德,无以报柳公子于万一,只望山复水转,此生再有期遇之时。”安昭看完信,道:“七哥,肖伯伯这些日子心神不宁,恐怕早有去意。”莫之扬点点头,有些伤感。 二人次日觅道向长安进发。过得两日,买了两匹马代步。中秋过后,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早上晚上,都须穿上夹衣。二人自那日一番计议,便觉得心中多了一件心事,不敢猜想将来会如何,便更珍惜相伴而行的光阴,一路之上,多拣些开心的话讲,心中情愫,比之当日,更深密了几分。 这日行在两座山峰之间的一个峡谷之中,越走越深,渐渐没了路。安昭道:“七哥,莫非咱们走错了?”莫之扬道:“走错了便走错了,出了这个峡谷,便能找到路了。”安昭笑道:“我倒宁愿走错,让咱们找不到路。”莫之扬接道:“就在这山中做对神仙夫妇。” 安昭脸上一红,扭头看身边景色,但见各色树木依次而生,枫叶红尽,黄叶飞舞,而松树兀自青绿,放眼望去,山峰直插天际,几朵白云衬得天空越发碧蓝。叹道:“七哥,江山如此雄奇,若是天下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永远享此太平之福,该有多好?” 忽听一阵雁鸣从天上传来,仰头去看,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安昭叹道:“秋雁徒学人字飞,怎知人字最难写?”二人驻马仰望,都觉心胸之间有一种别样苍凉。 突然“嗖”的一声,密林中射出一支箭,正中那头雁脖颈。头雁一阵哀鸣,扑楞着翅膀掉进山林。莫之扬道:“这人箭法这般准。”安昭道:“七哥,他射了头雁,雁队就乱了。我想这人必定还要射杀大雁。”从马鞍旁取出弓来,果见山林中又飞出第二支箭,当下弯弓搭弦,也一箭射出。两支箭撞在一起,斜刺里落入山谷之中。 莫之扬赞道:“柳弟,你的箭法更是了得。”安昭道:“大雁是灵性之物,雌死雄独守,雄死雌不移,这人射死一只雁,已是害了一对相爱眷侣,我若再不阻拦,菩萨都要嗔怪的。” 二人仰头看着雁群,见第二只兜了个圈子,补上第一只的位置,群雁“啊啊”哀鸣,盘旋了一周,又向南飞去。不一会,渐渐消失在远处,只有哀鸣声还遥遥传来。莫之扬道:“大雁尚有如此情义,有时人真不如这些野物。看看射雁的那人是什么模样。”二人骑马来到方才发箭的那片山林前,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提着一只死雁,蹲在一株松树上,身穿紫衣,背着一副箭囊,腰上别着一把短小的猎叉,脸色红润,甚是精神。见到二人,一言不发,眼珠子骨碌碌转动。 莫之扬奇道:“小兄弟,这雁是你射的么?”那小童道:“不是我射的,难道是你射的么?” 他一开口,登时把二人吓了一跳,原来这小童声音粗哑,说话便如一个四五十岁的人相似。若非看见他的面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如此粗哑之声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小儿之口。那小童不待二人回答,跳下树去,钻进灌木之中。他身形矮小,转眼便不见了。 莫之扬道:“柳弟,这小童十分奇怪,咱们跟着去看一看如何?”安昭正有此意,当下两人找一个隐蔽之处拴好马匹,运起轻功,向那小童方向追去。那小童浑不知两人跟了过来,翻过山岭,提着大雁在山坡疾走,走了一阵,大约是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擦了擦汗,不经意地向后望了一眼,却把躲在暗中的莫之扬与安昭吓了一跳。 你道怎的?原来那小童的面貌霎时变成一个四十几岁汉子模样。再看他手中拿的是一张人皮面具。两人对望一眼,一齐失笑,均想:“原来是个侏儒,大概怕别人笑话,才妆扮成小童模样。”便觉没必要再跟踪,携手下了山坡。回到拴马的地方,却不由又是一惊——两匹马竟不见了。 莫之扬这些日子勤练轻功,这时脚下一点,跃到一棵松树上,转头眺望,见两个小童分别骑在两匹马上,正往另一个山坡上飞奔,气道:“在那里了。”跃下树来,与安昭展开轻功追去。 此时他二人足力已不亚于奔马,不一会儿,离那两名小童已不足一百五十丈。山坡地势曲折不定,那两个小童折入一道山洼,莫、安二人一时失了目标,奔向一块大石,见两个小童慢了下来,比划着手势说说笑笑,他俩偶一侧头,给莫、安二人看清相貌,竟也是两个三十多岁的侏儒汉子。安昭惊道:“这里怎的有这么多侏儒?” 二人心想这两个多半与方才射雁的那个是一路的,不知怎的,心底竟隐隐泛起寒意。二人蛇趋猫行,跟着那两个侏儒走了半个时辰,忽见前面丛林之中显出二三十间石屋,屋前凉棚下坐着六七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赫然全是侏儒。那些侏儒见两个同伴盗了两匹马回来,一齐围上,有的抚摸马腿,有的与两人说话,极是兴高采烈。 见先前射雁的那个紫衣侏儒也在其中,安昭道:“七哥,原来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故意引咱们往那个山坡上去来着。”莫之扬道:“不错。”二人携手悄悄掩上前去,在一块石头后躲下,只见方才盗马的那个蓝衣侏儒道:“那两个家伙好不可笑,跟着九哥一路向野熊岭上爬。这会儿可能以为这两匹马让老虎吃了呢。”众侏儒一齐欢笑,一个六七十岁的女侏儒颤巍巍走到跟前,拿着一根一尺来长的拐杖,戳戳安昭骑的枣红马的后腿,枣红马忽然嘶鸣一声,“啪”的尥了一个后蹶,铁蹄向那小老太婆踢去,可怜那小老太婆总共不过二尺七八寸高矮,这一下只怕要命丧黄泉。安昭险些失声叫出来,孰知那小老太婆拐杖在马蹄上一点,人已借势跃起,拽住马尾一扯,端坐在马臀上。枣红马受惊,一声嘶叫,甩一甩鬃毛,斜刺里便奔,旁边几个侏儒一齐拽马缰,可他们毕竟气力不大,被枣红马拖着在山坡上连滚带爬。其中有一个额角撞在一块石头上,登时鲜血长流,撒了缰绳。有几个男女侏儒叫道:“娘!娘!”向惊马追去。 那小老太婆腿不过半尺多长,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马刺,在马背上颠簸起伏,险象环生,吓得“嗬啊呀”乱叫。拽马缰的有两个是她的儿子,别人都松了手,他们两个却兀自不放,在岩石中跌来碰去,声音都已嘶哑。 莫之扬、安昭二人见状,再也不忍不管,双双从石头后跳出来,一左一右,拽住马缰,惊马左右甩动脖子,但二人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那枣红马嘶嘶喘气,终于老实下来。小老太婆放开马鞍,滚下马来,与两个儿子扑在一起,吓得面无人色。 小老太婆的几个儿女走出人群,来到莫、安二人身前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两位仙客救了小人母亲,大恩大德,来生结草衔环也难报答。” 莫之扬、安昭望着这些不及半人高的成年人,不知怎么办才好,道:“请起,请起!”那小老太婆道:“仙客的马匹,不是咱们能骑的,曲三九,你险些害死我了。”先前盗马的蓝衣侏儒曲三九到了跟前,赔笑道:“两位勿怪。” 众侏儒围着二人,个个眼神都十分惊奇,倒似看着两个怪人。安昭给他们看得很不自在,道:“七哥,咱们走罢。”莫之扬点点头,对众侏儒拱手道:“在下二人误闯贵地,还望恕罪,告辞啦。” 忽听一声咳嗽,一人道:“仙客且慢。”众侏儒纷纷道:“庄主来啦。”却见是一个矮小老者,着一身锦袍,双目炯炯,鹤发童颜,一部尺余长的胡须,拄了一根乌油油的拐杖,越过众人,上得前来。 侏儒庄主望着莫之扬、安昭,半晌叹道:“原来竟真有这样的人,方才我还以为小六三诳我呢。小老儿曲一六有礼了。”一揖到地。莫之扬、安昭忙还礼。 曲一六道:“不敢请教两位仙客是从哪里来的?” 莫之扬道:“在下姓莫,这位兄弟姓柳,我二人迷了路途,误进深山,不成想惊扰了贵地,尚请见谅。” 曲一六道:“仙客说哪里话。方才我听小六三说了,都是三九和五五这两个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去偷两位仙客的马匹,险些惹出大祸。哼哼,真要把二四夫人伤着了,我看你们两个如何担待?”拐杖在地下用力一杵,怒冲冲望着曲三九和曲五五。 曲三九和曲五五一齐伸舌头,样子十分滑稽。曲三九道:“庄主明鉴,我们盗仙客的马,那还不是想给您老人家当坐骑?您是庄主,也像我们一样骑着青羊巡山,不够威风。嘿嘿,方才我、五五、四七三个到仙人谷那儿去射雁,这才……”见庄主一脸愠色,改口道:“我们知道错啦。” 曲一六哼一声,再狠狠瞪二人一眼,转头对莫、安二人笑道:“仙客勿怪小子们顽皮,都怪我管教不严。” 莫之扬正要答话,忽听山林中起了一阵阴风,树木唿喇喇作响。曲一六变色道:“大虫来啦,大伙儿快回屋!仙客跟我来!”众侏儒一片慌乱,纷纷往石屋中跑去。 忽听“呜”的一声大吼,树林中窜出一只老虎,向众侏儒追来。众侏儒大喊大叫声中,曲五二已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虎额。可惜他人矮力小,老虎又不是大雁,这一箭只伤及一点皮肉。受了这伤之后,老虎愈发凶猛,前爪拨掉箭枝,怒吼声中,扑向曲五五。 曲五五忙就地一滚,闪开四五尺,老虎低呜一声,舍了他向人丛中的一个十几岁的小侏儒扑去。这小侏儒充其量已就是一尺七八寸,见老虎扑到,吓得腿软,魂飞魄散,大喊大叫。曲一六、曲三九等见状,手执钢叉、拐杖,向老虎打来。那老虎前爪一剪,将曲三九一件衣衫连同前胸抓破,人立而起,拨开曲一六的钢杖,一口咬断曲五五的钢叉木柄,张开血盆大口,扑向曲一六。曲三九身上溅满鲜血,大叫道:“庄主闪开!”持叉向老虎口中刺去。那老虎身子一扭,跃到一边,虎尾结结实实甩在曲三九背上,张口叼起吓瘫在地的小侏儒,转身便跑。 众侏儒叫道:“小七一,小七一!”曲五五、曲五二等几个青壮侏儒提着铁叉追那老虎。但人矮腿短,哪里能追得上?何况,便是追上,除了送死,还能怎样? 众侏儒又慌又痛,忽然“嗖”的一声,一枝长箭正中虎颈。那箭力道甚足,射了个对穿,两道鲜血同时从虎颈中迸出。老虎吃痛,猛然站住,扭头寻找射箭之人。安昭见一箭得手,再搭一箭,又中虎腹。她怕误伤老虎口中的小侏儒,两箭都未射向虎头。 这老虎大约从未见过像莫之扬、安昭这样高大的“仙客”,呆了一呆,叼着那小七一又向丛林中跑去。莫之扬、安昭齐喝一声,提剑追入丛林。老虎受了伤,被二人追上。众侏儒只听阵阵虎吼从树丛中传出,相顾骇然。 过了一会,听虎吼之声越来越烈,夹杂着安昭、莫之扬喝斥声和树木的折断声。几个青壮侏儒发一声喊,提叉拎棒冲进丛林,却不过一会,便听曲五五大声道:“大虫被仙客打死啦!”过了一会,但见曲五二等人簇拥着莫之扬、安昭出来,安昭抱着那个昏迷的小七一,莫之扬背上负了一只死虎,扔在空地上。 曲一六抹抹冷汗,围着死虎转了一圈,方信其确死无疑,大喜道:“仙客真是我曲家庄大恩人!”向二人拜倒。其余众侏儒也纷纷下跪。莫之扬忙还礼,请众人站起。 曲一六笑道:“这大虫害了我们十几条人命,今日苍天垂怜咱们曲家庄,巧中安排,才有两位仙客驾临,为咱们除去虎害,今日咱们就将这虎肉煮了,好好款待两位仙客!”众侏儒一齐欢呼,过来十几个粗壮的侏儒,方把死虎抬回石屋凉棚之前。 曲一六引莫之扬、安昭到石屋厅堂中,叫人泡上茶来。莫、安二人但觉茶水中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安昭对茶道颇有心得,赞道:“此茶入口微甘,浅品略带苦味,入喉之后则口中生香,实属极品香茗。” 曲一六附掌道:“仙客所言极是,只是还有一样,泡茶之水如何?还请仙客细品。”似是极为得意。 安昭端杯再品一口,凝神道:“此水入口即滑,不吞自咽,当属无根之水。”莫之扬忍不住问道:“柳弟,水还分有根无根?” 安昭道:“天地虽广,不过五行。金木水火土,各有百样形。水为其一,亦是如此。譬如江河湖海是水,冰霜雪雨亦是水,蜜桔之汁,蛇蝎之液,也一样是水。无根之水泛指雪、雨等天上之水,花露等等也可以说是无根之水。”莫之扬叹道:“想不到区区一个‘水’字,便有这诸多名堂。” 曲一六赞道:“仙客真个是学识渊博,实不相瞒,这壶茶泡的是什么水,小老儿也说不上,还请仙客移步一观。” 两人随曲一六转到石屋之后一片岩石前,但见岩石上裂开了一道缝隙,呼呼喷出雾气。旁边有三四个侏儒各持了一束柏枝,雾气喷在柏叶上,结成小水珠,滴在一个玉盅之中。在骄阳照射之下,柏叶凝露十分缓慢,足足半炷香功夫,四个侏儒才接了半盅水,盛于一个黑坛子之中。 安昭不由道:“这样接一壶水,得多少工夫?”曲一六笑道:“这雾气只是七八日才喷一回,每回都是正午时分,不过三四刻便停了。若要凑足一壶之数,总要一两个月才得。”莫之扬道:“那你们怎么够喝?” 曲一六哈哈笑道:“仙客见笑了。这圣水得之不易,不是两位仙客到此,小老儿怎舍得沾上一滴?平日里我们都饮用苦泉中的水。” 莫、安二人很是惊奇,回到石屋厅中时,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喝茶,曲一六懊恼不已,连道:“小老儿请二位仙客看圣水,却不是小家子气,不舍得请仙客享用。鄙庄地窖之中,还窖藏着十二坛圣水,仙客不饮,让小老儿怎生过意得去!”两人推辞不过,捧起茶来,越发觉得无比珍贵。 曲一六叹道:“两位仙客有所不知,我们辛辛苦苦积攒这点圣水,原是只供神女所用的。可惜,神女下山已有五年了,却还不见回来。”他这一说,旁边一个和他差不多老的侏儒曲二三嘟哝道:“那小六一喝了那么多年的圣水,一离开这里,便忘了咱们这些驼子,呸!”曲一六喝道:“谁让你在这里了,出去罢您哪!”曲二三脸色发紫,辩道:“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女儿,我数落我女儿还不成么?” 曲一六面如严霜,正色道:“她是神女,怎么是你女儿?”曲二三见曲一六动了怒,“呸呸”着出去了。莫之扬心道:“这曲二三若不是驼子,倒与百草和尚活似一对兄弟。” 曲一六道:“两位仙客有所不知,曲家庄早有祖训:神女一现,苍天开眼,泽被万物,乐比忘川。神女怎会是他曲二三的女儿?”望着曲二三的背影,目光中露出怨毒之色。 主客又闲聊一会,日已渐渐西斜。言谈之间,二人知道曲家庄众侏儒已在这里生活了近百年,从未出过深山。又过一会,虎肉煮熟,众侏儒请莫之扬、安昭到上首坐了,分坐在二十几张木桌上共食。莫、安二人见菜肴中有雁肉、野蘑菇、山禽、鹿脯、荸荠,以及一些说不出名目的山中珍奇。还有一坛酒,二人一品,却觉得味甚粗劣,想来这曲家庄制酒之法不算在行。但主人肃客颇是殷勤,菜肴又颇是精致,二人一顿饭吃得还是很愉快。安昭独不食那雁肉,莫之扬也不吃,安昭嫣然一笑,深觉“郎乃惜情人,颇可付终身”。 饭后,二人欲告辞,但主人再三挽留,二人见日已近西,不好推辞,心想明日再走也不迟。曲家庄众侏儒见二人答应,一齐欢呼。曲一六吩咐给仙客准备宿处,特别嘱咐要将至少四张床拼到一起。 莫之扬、安昭见山中景色奇秀,与主人说要瞧瞧风景,两人携了手向一处高处登去。到得峰顶,极目四处,但见林木重峦叠障,绵延不绝,不知有几百里还是几千里。莫之扬笑道:“柳弟,我们不如就在这曲家庄住下,你改名叫曲四六二十四,我改名叫曲三七二十一,天天在此看夕阳,喝圣水,也不枉曲庄主仙客之称。”安昭笑道:“凭什么你三七二十一,我就四六二十四?我要改名也要改成四六二十二,就是做数字,也要跟你紧挨着。”莫之扬道:“可四六只能是二十四,怎会是二十二,那不算错了么?”安昭柔声道:“和你在一起,算错了账便又怎的?” 莫之扬听她虽是玩笑之言,但其中情意却无限绵绵,不由心中一荡,挽住她的肩膀,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安昭满面飞红,低声道:“让二八一十六,九九八十一看见多不好?”莫之扬不由回头去望是否跟来了人,安昭却已轻轻矮身从他臂下钻出,寻一块平滑些的石头坐下,取出竹笛,横在唇边,悠扬宛转的音乐便从笛管中飞出。 笛声之中,莫之扬取出剑来习练。当年项庄舞剑之时,旁边便有乐曲相佐,这些日子以来莫之扬已练熟项庄剑法,九十九记剑招已能得心应手。与安昭笛声相和,长剑或疾或趋,错落有致。不知过了多久,安昭一曲奏完,莫之扬“九九归一”也收了剑。夕阳已完全沉没于山峦之后,群峰间惟余一片茫茫雾气。 安昭赞道:“七哥,你的剑法已比我强了,再假以时日,项庄剑法必能名动江湖。”莫之扬笑道:“我可不想名动江湖。”携了安昭,向石屋走去,一边道:“柳弟,我觉得这套剑法虽然精巧,但一招进出,却花样太多,我的内力不及催送,剑招已经变化。这剑法遇到庸手自然不同凡响,但如果遇上像丛不平那样的剑术大师,则不见得管用。”忽然心中一动,道:“我知道了。”站在路边,拔出剑来比划,喜道:“你瞧这九十九招剑法之中,哪一招最为厉害?”安昭笑道:“项庄剑法最厉害的就是九九归一,这我还不知道?” 莫之扬道:“可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招最为了得?只因这一招将九十九种变化化而为一,虽然比九八劫厄、九七繁灾简单了不知多少,便是比参商双星也简单,但这一招最厉害的正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它的九十九种变化无不可以随时展开,只是一剑,实则九九。若是我们将这套剑法中的每一招都改成一剑,则必定威力无穷!” 安昭喜道:“应该如此。只不过要将一剑寓含几十种变化,那是何等难事?”莫之扬道:“九九归一,将九十九种变化合成一种,其余的还能比九十九多么?”言语之间,手中持剑试着将一招“八仙过海”中的八记剑式化成一剑,但觉丹田之内一股热力升起,沿神阙、水分、下脘、鸠尾、肩井,一路向淆乐、清冷渊、四渎、阳池等手太阳经络诸穴冲去,运之于剑,忽然一柄寻常的青铜剑“嗡”的一声剑芒飞涨,直欲飞去。莫之扬顺手一挥,剑锋自旁边一株尺余粗的红松树干上划过。 安昭赞道:“七哥,好剑!”听“喀啦”响动,那株红松慢慢断开,“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惊道:“你原来一剑便削断了这株树!”莫之扬又惊又喜,再试着将“桃园三义”、“十为小满”两招化成一剑,果然得心应手,内力催动之处,长剑显出近一尺多长的青芒,滋滋有声,威力惊人。安昭拍掌道:“七哥,你好聪明,这剑法如此了得!” 莫之扬心想这三招既然能通,则一通百通,今后将项庄剑法改成九十九剑,谅来应非妄想,见天色已晚,与安昭回到曲家庄石屋中。 曲一六见二人转回,亲自陪同二人到住房。二人见曲家庄人已将四张床拼成一张床,共拼了两张大床。安昭从未与莫之扬同室住宿,见了两张大床,不由面红过耳。莫之扬道:“曲庄主有所不知,我这人有一个毛病,睡起觉来那鼾声直如打雷,柳弟难以忍受,相烦给在下另安排住处罢。” 曲一六立即吩咐下去,不一会,一个侏儒来报已安排就绪。莫之扬随曲一六到另一间石屋中,准备上床睡觉。曲一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一旁说了许多话,似是有些魂不守舍。莫之扬忍不住道:“曲庄主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曲一六一怔,愕然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仙客,小老儿正有一事相求。”从袖中取出一副画轴,道:“日间小老儿给仙客说起过的神女,下山整整五年啦,曲家庄上下无不牵挂萦怀,我们这些矮子又不敢下山去寻她,仙客四方走动,若是见到她,还望捎个信儿,就说全庄一百七十几口人都盼见她一面。这是她的画像,请仙客过目。” 莫之扬心道:“还用什么画像,日后我在哪里见到一个不及半人高的女郎,大半就是你曲家庄的神女。”却不便明言,见曲一六打开画轴,也就俯身去看。方看了一眼,忽然“啊呀”一声,急忙上前抢过画轴,面色大变,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画上一个女子绝非侏儒,但见她体态婀娜,冷眉秀目,鼻挺口正,神情中一丝冷笑,似讥嘲又似怨恨。这人莫之扬是熟知的,不是别个,乃上官楚慧是也。 莫之扬这几年就可说是受过不少惊吓,但哪一次也不如这回更让人回不过神来。他双手捧着那幅画轴,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恍惚之中,似是见到上官楚慧的一颦一笑,又听到她幽幽道:“我娘说啊,当时贵姓一是武,另一就是上官。上官家庄严高贵,威震皇宫。那时候啊,可是好生了得。”一会儿又变作怒容,恶狠狠道:“你也说我脾气不好!什么其实、只要,分明是说我脾气不好!”最后化成一个跪在观音像前的少女,道:“观音娘娘在上……”心中大痛,道:“她就是你们曲家庄的神女么?” 曲一六正要回答,忽然屋门“砰”的被撞开,一个侏儒如一团风般冲进,劈手抢过莫之扬手中的画轴,转身便跑出屋外。莫之扬心中正乱,那侏儒身手不亚于寻常江湖好手,竟给他得了手去。不过,这一闪之间,莫之扬已认出来人,正是日间遭过曲一六喝骂的曲二三。 曲一六喝道:“你给我站住!”向外追去。莫之扬呆了一呆,抄起放在床边的长剑,也追出门去。 此时已交二更,夜黑无月,淡淡一片星光照见三条黑影一前两后在山峦丛林中奔跑。莫之扬人高腿长,轻功又日渐长进,曲二三虽然没命地奔跑,却是让莫之扬追得越来越近。曲二三跑着跑着,到了一处悬崖边上,心中一横,立在崖边大声道:“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莫之扬顿住身形,道:“老人家过来,把画像给我!”曲二三冷笑道:“这是我女儿的画像,凭什么给你?哼哼,曲一六那个老不死把你们当仙客,但与我女儿比起来,你们算什么仙客?” 曲一六气喘吁吁追到,喝道:“我将画像给仙客,正是想请仙客打听神女的下落,你快把画像拿来!” 曲二三纵声大笑,道:“她是我女儿,是我和仙姑的女儿,她的画像,应该归我!”星光之下,见他双目之中充满怨毒之色,莫之扬忽然想起上官楚慧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 曲一六忽然冷冷道:“曲二三,神女不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想跳到苦泉中死么?那么,我便告诉你,神女其实是我的女儿!是我与仙姑生的女儿!我夜夜拿出神女的画像看,那是因为我是她的爹爹!” 曲二三愕然道:“什么?”忽然大声道:“你骗我!你在骗我!”旋风般冲上来,一拳向曲一六打到。曲一六冷冷道:“来罢!”拐杖向他当头劈去。星光之下,两个老侏儒竟似是世仇相搏,转眼间就“砰砰啪啪”各使了十几招,身上各中了对方不少拳杖。 莫之扬大声道:“有话好好说,你们别打啦!”踏步上前,欺身插进二人中间。曲一六、曲二三的拳杖悉数击在他身上,他以内功卸去,两掌外抵,将二人分开。孰知二人绕了半个圈子,又打在一起。曲二三大声叫道:“老不死的,今日我非要杀了你,也要还仙姑一个清白!”曲一六一反庄主斯文之状,冷笑道:“当年若非我已有婚配,仙姑怎会委身于你?你这个呆子!”两人打翻二十几年的老醋瓶,拳脚更加激烈。蓦地曲一六拐杖被曲二三抓住,两人一扯,曲二三趁机一把扯住曲一六的长须,死劲一拽,曲一六疼得大呼,头顶中曲二三下颌,曲二三收势不住,坐倒在地。 莫之扬跳到二人中间,道:“两位再不听在下之言,我可就不客气了!”忽听远处道:“什么事?是谁在那里?”十几个精壮侏儒打着火把奔来。曲一六见那些人已到了近前,大声道:“神女是大家的神女,怎么是谁的女儿?曲二三,我已说过,你屡犯庄规,这次又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还指望我饶过你,妄想!”曲二三上前一步,沉声道:“曲一六,这么多年你欺侮我,我都忍了!我不用你处置,自己会想法子的,现在我只要你告诉我,神女是不是我女儿?仙姑到底是不是和你……和你……这个畜生说的一样?” 莫之扬听他语声有异,向他看去,见曲二三面如死灰,双目之中却闪着晶亮的寒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他叹一口气,暗想:“上官楚慧怎会是这群侏儒的神女?怎会是曲二三的女儿?或是曲一六的女儿?”愈想这件事愈觉得有说不出的一股滋味,心中一酸,暗道:“娘子,这可是真的?”竟有些晕眩。忽然一人将他扶住,莫之扬不用回头,也知这是安昭。摆了摆手,拉着安昭退到一株树下,瞧着场内众侏儒。 曲一六道:“曲家庄众人听了,这曲二三屡犯庄规,竟将神女画像抢走,好教仙客无从帮咱们打探消息!”众侏儒都骂曲二三。 曲二三道:“这老畜生竟说神女是他与仙姑生的女儿!他……他……”他这句话倒是颇为有效,曲家庄庄规之中第一条就是“戒奸情”,顿时,十几道目光一齐转向曲一六。曲一六呆了一呆,道:“这话是我说的么?曲二三,只有你这种腌臜人才会想这腌臜事!哼哼,嘿嘿,哈哈!” 莫之扬站在松树后阴影之中,望着曲一六,摇头苦笑,心想:“不知娘子给他们当神女是怎样滋味?我从未听她说起过,想来她也不大喜欢,是了,我问她童年在哪里长大的时候,她虽不说话,但目光中的痛苦神色却与曲二三一模一样。”忽觉得心头奇闷,拉住安昭的手,安昭觉得莫之扬手掌发抖。 曲二三惨然道:“你们不会相信我的。也罢,我把画像还给你,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左手从背后腰带中抽出画轴,给曲一六递去。曲一六冷哼一声,伸出手去,正要接过那画轴,曲二三忽然右手抓着一块石头,劈面砸来。曲一六方才未正眼看他,蓦然发觉,为时已晚,但听一声响,当即昏死过去。众侏儒大惊,一齐呼喝,上前去救。 曲二三一石头砸倒曲一六,自知已无退路,跑到悬崖边,哈哈狂笑声中,向崖下跳去,“啊”的一声惨叫直坠崖底。 众侏儒大惊,有一个道:“下面是苦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咚”的一声。 第十四回 驼庄主并非善良客 苦泉妖偏是失意人 词曰:一钩冷月,看尽千年悲欢离合。无泪未必无情,自古便有痴人,深藏肠中火热。山川亘古,流水不枯,谁人听他诉说?恨与华年消,志随鬓发白。偶记当年,也曾冠绝满城红颜。游春归来浅醉,都道香若貂婵,引来蜂蝶翩跹。王侯将相,风流子弟,哪个没羞敢看?停车长安南,桃花争人面。纤指拨筝弦,不知曲终寂寞最难言! 曲一六被砸得鲜血长流,神智不清,众侏儒先将他抬回去治伤。众人绕路到了悬崖之下,找寻曲二三。莫之扬知道他们与上官楚慧有关系,便与安昭跟到崖下。 曲三九、曲五五等已打了火把察看。莫之扬但见绝壁之下,是一潭四五十步见方的泉水,黑幽幽的不知多深。问道:“找着了么?”曲三九道:“没有。”莫之扬与安昭猫下腰去,贴着水面看,但见苦泉上泛着一条隐隐明亮的水线,水面甚平,未见半个人影。曲五五骂道:“这曲二三老家伙成心是祸害咱们,这样一来,咱们怎么喝水?” 莫之扬看准一根碗口粗细的冷杉,拔剑砍断,削去枝桠,成了一根两丈长的木棍,伸入苦泉中探寻。他本料这苦泉不会有多深,谁知一根木棒直插完,也没够上泉底。忽然木棒一沉,被一股潜流吸住,莫之扬一拉之下,竟拽不回,运气于臂,猛一回拉,木棒“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拉断,看看手中木棒,只剩下不足一丈。 有一个侏儒惊道:“水鬼!”众人被他吓了一跳,有几个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二四夫人扭头叱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水鬼!”话音未落,只见泉中“咕嘟嘟”冒出一串水泡。这一下她自己也怕了,道:“大伙儿退后!”横臂向后跃开几步。 莫之扬心道:“冒几个水泡也值得大惊小怪?”却见水泡越冒越急,跟着“哗”的一声,射起一道水柱,不由得大惊失色,将安昭一把拉住。水柱落下之后,水面上渐渐冒出一个人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只是冷冷瞧着岸上众人。 莫之扬虽一向不相信山精水怪,这一下却也觉得手脚发麻,道:“是曲二三老人家么?” 那人头一动不动,但不像是曲二三。莫之扬大着胆子,从身后曲五五手中拿过火把,探到水面上去照。这下终于看清了那人头的相貌,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头发已经半白,横眉冷目,望着莫之扬。莫之扬看清她相貌,不由惊道:“娘子!”那女子忽然一声冷笑,口唇一张,“滋”的一道水箭射来,登时将火把浇熄。众侏儒吓得一齐乱叫。 却听“哗”的一声,那女怪已从水中蹿出,凌空一掌,向莫之扬拍到。莫之扬心念一闪,已知这人绝不是上官楚慧,见她掌势凌厉,不敢怠慢,伸出双掌,运足十成气力,拼命抵去。那女子冷哼一声,两人三掌相撞,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莫之扬给震得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三步,奋力拿桩站定,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众侏儒见水鬼索命来了,吓得又哭又叫,连滚带爬四处逃去。只有几个还在原地,不是不怕,而是怕得连走都不能了。 安昭见莫之扬受伤,大惊之下,抽出剑来,护在莫之扬身前,那女子“哈哈”一串长笑,沉入水中,水面上冒出一串水泡之后,又恢复沉寂。 众人呆了约摸一盏茶工夫,见苦泉之中再无动静,这才回过神来,相互扶携着逃走。安昭心惊胆战,道:“七哥,水鬼伤了你,这可如何是好?”扶着莫之扬随众侏儒急走。莫之扬摇头道:“她绝不是水鬼,是一个人!不过掌力竟然如此厉害……”又吐了一口鲜血。 莫之扬身受重伤,回到石屋,觉得阵阵头晕目眩,忙打坐运功疗伤,他自信内力不错,加上服过薛白衣先生焙制的至宝“千年蛤蚧精”、“千年参丹”,以往与人对掌都是占便宜,未料今日双掌竟然敌不住那女怪的一记单掌,推想起来,那女怪掌力竟似还在秦三惭之上。当下不敢大意,意守丹田,催动内力,行功一周天完毕,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睁开眼来,见安昭持剑站在一旁,静静地垂下泪来。莫之扬强笑道:“柳弟,你的金豆豆可真不少,我又死不了,你掉什么泪?”安昭急道:“不要乱讲!”捂住他的口,道:“七哥,咱们明日就走,好么?” 莫之扬见她秀目之中一片关爱之情,说不出的动人,拉住她手掌,轻轻抚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上官楚慧,跟着想起苦泉中的那个女子,脱口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安昭反应过来,道:“她是谁?”莫之扬道:“上官楚慧的娘!” 安昭惊道:“谁是上官楚慧的娘?莫非是苦泉中……那……那……”莫之扬点头道:“不错!那女子便是上官楚慧的娘!” 安昭不由打了个哆嗦,道:“你为何说这些话来吓我?那女鬼好不吓人,咱们别再说了,好么?”莫之扬摇头道:“她不是女鬼,我和她交了一掌,知她一定是人。”安昭辩道:“倘若是人,怎会在水底下还得以活命?” 莫之扬皱眉道:“我正是不明白,她何以能在水下生活?” 安昭问道:“七哥,我听你叫她娘子,你一定是将她当成上官姐姐,你以前将上官姐姐称作娘子么?” 莫之扬知她冰雪聪明,想瞒住她势必不能,当下叹口气,将以往与上官楚慧在观音庙中发誓之事说过。安昭听完,半晌不语,良久叹道:“七哥,我令你毁了前誓,你不怪我么?” 莫之扬以往听班训师讲过女人最喜欢吃醋,本以为安昭要哭闹,孰知她竟将不是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热,握住她手掌,道:“柳弟,你可真好,我怎会怪你?上官楚慧虽与我有过誓言,可当时我只不过十三四岁,如何当得了真?便是上官楚慧多半也忘了此事,今后遇上她,说不定她早有了如意郎君呢。” 安昭道:“但愿如此。不然,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我自小不爱与别人争东西,可这一回,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将你争了去。” 莫之扬笑道:“为何?那是因为我不是东西么?” 安昭笑道:“正是如此!”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莫之扬一把将她拉住,揽入怀中,安昭温柔得像一只猫儿,似乎连呼吸都已消失。两人依偎了一会,莫之扬道:“柳弟,恐怕不对,我丹田之内为何阵阵发热?我忽然想……想……”安昭柔声道:“想什么?”莫之扬颤声道:“我也不知想什么,我想吃……吃掉……吃掉你!” 安昭一惊,推开他站起,嗔道:“是谁教的你这些疯话?我还一直以为你特别老实呢。”将被褥铺好,道,“你受了重伤,虽然仗着内功好,可也不敢大意,还是早早休息罢。”扶莫之扬躺下,吹熄灯烛,坐在椅子上,轻声道:“我在这里陪你,不过,你可千万别想……吃我。” 莫之扬道:“柳弟,你回屋睡罢,我没事的。”安昭柔声道:“你要听话,知道么?老实睡觉。”莫之扬知她看似柔弱,但什么事她都能坚持到底,当下闭上眼睛,只觉安昭身上淡淡一股清香散在房中,令人说不出的舒服。不知过了多大一会,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天亮,睁开眼睛,见房中只有自己一人,赶忙爬起。刚叠好被褥,安昭兴冲冲进来,道:“七哥,出来看看。” 莫之扬随她来到屋外,见众侏儒提出了二百七八十只大小水桶,堆放了不少长绳之类。有几个侏儒正砍倒了几株桃树,将桃枝分发给众人。 莫之扬奇道:“这是做什么?”曲三九道:“驱鬼啊。柳仙客说桃枝可以避邪,让每人在衣中插上一枝,咱们大伙儿把苦泉的水淘干,捉拿水底女鬼。” 安昭道:“七哥,你不捉到那女鬼,怎会安心上路?再说,曲家庄的人怎么敢再去苦泉中担水?”莫之扬见她费了这么多心思,不由心下大为感动,暗道:“我说不是鬼,她也不会相信,曲家庄的人更不会相信。也罢,就将那苦泉淘干,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在水底生活的。”当下匆匆吃过早饭,看了看曲一六,招呼着曲家庄众人来到苦泉边。 此时太阳已经老高,曲三九向安昭问道:“仙客,可以淘水了么?” 安昭点点头,道:“大伙儿把桃枝别好了,选出三十个有力气的年轻男子专门汲水,三十个妇女专管往扁担上挂水桶,另六十个男子挑到那边倒掉,大伙儿明白了么?”曲三九便站出来挑人,分派好汲水、挂水桶、担水诸职。安昭道:“汲水的每人腰上缚一根绳子,连在一起,拴到粗大的松树上。这样便是那水鬼出来,也不能将咱们拖入水中。”三十个汲水的侏儒本有些害怕,听她这样说,一齐将绳子缚好,赞安昭想得周到。 莫之扬心想:“柳弟是郡主,长年生长在军队之中,吩咐起人来,倒真有些小将军模样。”瞧她着了一身短打衣裳,正是一位英气勃勃的美少年,又想:“世上除了我,谁知道这美少年还有那么多的心事!谁知道这美少年胸襟博大却又温情脉脉?”一种幸福之感浸遍全身。 安昭安排停当,大声道:“咱们只要一干起来,那就得不遗余力拼命加劲。好罢,大伙开始!”一声令下,众侏儒立即动手,汲水、挂桶、担水,直干得热火朝天。那苦泉水本就不算多,底下泉眼渗水又不快,不一会水面便下去了三四尺。众人见此法生效,干起活来,都是不遗余力。安昭、莫之扬站在泉边,仗剑伺立,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泉水竟落下一丈有余。 泉水愈浅,众人信心愈增。曲三九忽然道:“大家快看,快看!”大伙儿一惊,有几个吓得扔掉水桶便跑,拖动身边的人,登时大乱。曲三九骂道:“胆小鬼,看仔细些!”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瞧去,见泉壁北角处有一个二尺余宽的石洞,原先藏在泉水之中,现在泉水浅了,那里面的水开始向外流。曲三九道:“泉眼竟这么大!” 莫之扬仔细瞧去,摇头道:“不是泉眼。若是泉眼这么大,咱们淘水怎会来得及?”安昭道:“大伙儿别停下,将水淘干再论!”众人复又上阵,百余只水桶上下翻飞,将泉水源源不断运出去。泉水下降愈快,那石洞的水外流也愈急,水面又下降四尺时,已看见泉底的石头与枯根。 莫之扬一眨不眨地瞧着那石洞,喜道:“大伙儿快干,那石洞里的水要流干了!”众人见石洞上端已经露出空隙,干劲陡增。石洞流水之势突然变得更小,几乎全部停歇。忽听一个女子道:“你们偏不让人清静么?我不想杀人,你们快去罢!” 此时提水声、木桶相撞之声、叫喊声嘈杂至极,这女子声音不算高,但说也奇怪,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一样。莫之扬道:“你是谁?”那声音又道:“你们快去罢!”这一次众人都听清声音正是由泉底石洞中传出,一齐惊住。曲五五等人忽然发一声喊,转身便跑。安昭怒道:“你做什么?”曲五五大惊道:“是鬼!鬼……” 曲三九大声道:“大伙儿别怕,今日有两个仙客在这里,咱们务必要将这水鬼擒住!”听石洞中传出一声长笑,那女子声音道:“谁是鬼?三九儿,莫非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她说出曲三九的名字,曲三九再大的胆子,也吓得险些将裤子尿透,愣了半晌,颤声道:“你是仙姑么?” 那女子声音道:“我连鬼都算不上,又怎会是仙姑?”长叹一声,其中意味,竟说不出的忧伤。 莫之扬大声道:“上官楚慧是不是你的女儿?”那女子“咦”了一声,道:“你认得慧儿么?” 莫之扬跃到泉中,对着那石洞作了一揖,道:“晚辈莫之扬,与上官楚慧是好朋友。”向石洞中看去,见里面波光粼粼,似是别有洞天。水底一个女子脚在上头在下,一动不动。莫之扬不由奇道:“前辈,你何以能在水中……这个……活命?” 那女子幽幽一声长叹,道:“这位姓莫的相公,你能接下我一记‘四象掌’,内功可强得很哪。嗯,我想起来了,你的内功似是十分奇怪,但其中一些门道,似与‘四象神功’有些相似,请问莫相公师尊是谁?” 莫之扬见她卧在水中,仍能如常人一般说话,不由得心下甚惊,暗道:“她到底是人还是鬼?罢了,便算是鬼,她生前也是上官楚慧的母亲,我不可欺瞒她。”当下恭恭敬敬道:“前辈谬赞了,晚辈对内功所学甚浅,与前辈相比,相差何止千里?前辈真是见识卓绝,传授我内功心法的第一位师父,正是上官姑娘。” 那洞内女子“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慧儿将‘四象宝经’传给你了么?” 莫之扬道:“正是。” 那女子叹息一声,道:“我看你人品相貌都还不差,也难怪慧儿将‘四象宝经’传给你。可是慧儿怎的没有与你一起来,只让你一个人来找我?” 莫之扬听她说自己“人品相貌”等等,忽然想起上官楚慧曾自语:“娘啊,孩儿听从你的话,没将‘四象宝经’传给外人。”暗道:“原来上官楚慧的娘早就对她说过,‘四象宝经’不能传给外人,那是只能传给……传给夫君的了。”心中踌躇,道:“前辈不知,我与上官姑娘失散已经四年多了。晚辈此次能有幸见到前辈仙踪,纯是误打误撞,倒不是上官姑娘指点的。” 他此时已不能断定洞中之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所以说“仙踪”。洞中人极为聪明,道:“莫公子不用害怕,我不是鬼怪。这些年我虽形如鬼魅,奈何仍未忘为人之烦恼。”顿了一顿,道,“你过来罢,我有话对你说。” 泉边上众人听洞中之鬼唤莫之扬进洞,纷纷道:“仙客不可!”安昭本想让莫之扬了却一桩心事,此时见势头不对,跃到泉底,拉住莫之扬阻道:“七哥,不可!” 洞中人道:“这位小哥是谁?” 安昭躬身对石洞行了一礼,道:“晚辈姓柳,与莫公子是朋友。晚辈知前辈必是身遭莫大冤情,芳魂不散,才在苦泉之下长年受这阴冷之苦。前辈有何冤情,可否说与晚辈二人知晓,他日晚辈必请法师道长为前辈做一个道场,化解前辈冤屈,超度前辈去西方极乐世界。” 洞中人呆了半晌,叹道:“这位柳公子谈吐温文尔雅,莫公子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柳公子说话似是阳气不足,莫非受了内伤?你既与莫公子是朋友,若有内伤,我定为你医治。” 安昭暗道:“她是神鬼,竟未看出我是一个女儿身。”当下解去头上文士巾,将一头青丝披落下来,道:“晚辈是个女子,倒教前辈费心了。” 忽听洞中人一声厉啸,喝道:“莫公子,这姓柳的既是个女子,你为何同她一起行走江湖?慧儿呢,你是不是骗了她?”洞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向莫之扬抓到。 这一下惊变突起,莫之扬未加防备,衣襟被她一把抓住。安昭情急之下,长剑脱鞘而出,向那手臂砍去。洞中人一声冷笑,又伸出一只手,两指一扣一弹,“叮”的一声,安昭只觉得一股大力自剑上传来,长剑拿捏不住,掉入泉底。她见洞中之鬼已将莫之扬拉近洞口,大惊失色,扑上去将莫之扬牢牢拉住。洞中人内功甚是了得,莫之扬奋力挣脱,却觉得那手掌犹如一支钢爪,一寸寸将自己拖入洞中。从缝隙之中,看到洞中人怒目如火,神情狰狞,虽形似上官楚慧,却比上官楚慧不知难看了多少倍,不由吓得大叫,发足向她踢去。却听她一声冷笑,手掌激出一道寒气,直转入自己膻中穴,浑身霎时冰冷僵硬,一腿竟踢不出,大叫道:“昭儿!昭儿!”安昭道:“七哥,把手给我!” 莫之扬回手握住安昭右掌,顿觉身上内力连同寒气自劳宫穴传到安昭手掌之上。安昭以“十向桥”手法将莫之扬身上寒气吸来,洞中人“咦”了一声,又加上两成内力,向莫之扬催动。安昭不敢松手,道:“七哥,顶住!”将另一只手探入泉水之中,泉水经她手掌上传来的寒气,不一会起了一层白雾。岸上众侏儒见仙客与鬼怪正在斗法,又惊又呆。曲三九大声道:“快帮仙客。”率先跃进泉底,不过他身材短小,泉水虽已不过三尺深,还是险些淹过他的脖颈。其余侏儒胆大些的如五二、五五等人,也跃进泉中,却觉得水冷刺骨,又叫喊着爬回岸上。 莫之扬将那女子寒气传到安昭手上,自己便不再受那苦寒煎熬之苦,但觉那女子手掌上传来的阴气愈来愈弱,大声道:“放手!”那女子面色也十分惊恐,咬牙道:“你这是什么……妖法?竟化去我……我的内……内力……”莫之扬此时与她几近贴面,仔细看她一眼,见她双目之中的怨毒之色确非人所能有,不由大叫一声,一掌推出,那女怪似已脱力,竟被震开。莫之扬得了自由,道:“昭儿,快走!”挣出石洞,与安昭携手向岸边跃去。 苦泉本不大,安、莫二人情急之下,只三两步便逃到岸边,众侏儒大声欢呼。忽听一声厉啸,飞出一道白影,向莫、安二人扑到。莫之扬不假思索,回身一招“排山倒海”,双掌运足十成内力,拼命拍出。太阳下蓦见那女子神情凄绝,与上官楚慧十分相似,呆了一呆,双掌被她一掌拨开,跟着掌尖划在身上,莫之扬只觉身上一麻,已被她点了穴道。那女怪似是两腿不能站立,跌入水中,手掌一拍,激起一道水箭,射在安昭身上。安昭目不能视物,急道:“七哥!七哥!”忽觉那女怪伸指向自己肩井穴点到,情急之下,手掌探着莫之扬的剑柄,忙中一手拔出,拼命挥剑向她咽喉刺去。这一剑情急之下,真可谓又狠又准,那女怪见无法闪躲,忽然张口咬住剑尖,脖子向后一仰,将安昭拉近半尺,跟着左手点了安昭肩井、扶突两穴,右手点了安昭胁下麻穴,却在同时,“咯嘣”一声,咬断口中剑尖,吐将出来,射入刚爬上岸的曲三九后背。曲三九一声惨叫,跌入泉中,那一片泉水登时被鲜血染红。 那女怪左手捉了安昭,右手将莫之扬拉过,身子一摆,一道水花溅处,已到了石洞口,回头对众侏儒道:“谁还敢再扰我清静,三九儿便是样子!”将莫之扬、安昭依次塞进石洞,自己一闪,也进了石洞。此时泉水开始上涨,石洞已有大半没入水中,众侏儒只见几个水泡从洞中冒出,便没了动静。醒回神来,均觉得浑身虚脱,半瘫之人竟不下四五十。曲五五、曲五二等与曲三九一向交好,大着胆子将曲三九抱回岸上,抬了尸首,哭叫着跑回庄去。众侏儒不一会便跑了个干净,百余只木桶与几十根扁担扔得满地都是。泉水继续上涨,一个半时辰后,又恢复了那黑寂寂的模样。 且说莫之扬与安昭给那女怪点了穴道,带入石洞,均感性命便要从此断送,虽然穴道被点,手脚不能动,但嗓子可是比平日都管用,大声喊道:“七哥!”“昭儿!”但奇怪的是,二人却觉得不似在水中,只是四周漆黑一片,莫说伸手不见五指,便是连半个指头都看不见。那女怪极不耐烦,道:“吵什么?”将二人一扔,二人跌在硬邦邦的石地上,脚下溅起一片水花。二人又惊又惧,互相喊着名字,知道对方就在身旁,却是手足麻木,想挨在一起也不能。 暗处那女怪笑道:“好不容易才有了人陪伴我,不要嚷嚷,好日子还在后头,够你们二人受的!” 莫之扬悄声道:“昭儿,咱们听老前辈的,不要吵得她老人家心烦。”那女怪耳朵甚灵,接口道:“正是,免得我一烦就杀了你们。方才你们的妖法有些门道,我的内力竟有七成无影无踪。待我恢复之后,再请教你们的妖法。我刚才点穴用的手法叫‘无相劫指’,你二人千万不要运功解穴,免得岔气一命呜呼,那我怎样问你们话?” 莫之扬道:“明白了,前辈放心就是。” 女怪道:“你臭小子倒算听话。可你竟敢移情别恋,与这小妖妇夹缠不清。哼哼,你骗了我的慧儿,我一定让你晓得骗人的滋味!”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影子,莫之扬却也可以想像到她凶恶的模样。 安昭辨出莫之扬的方位,咬牙使出仅有的一点气力,慢慢挪动身子,斜倾过去,倒在莫之扬肩膀上。莫之扬喜出望外,轻声道:“昭儿!都是我不听你的话,如今累你陷在这里,这可怎么才好?”安昭笑道:“七哥,你怎么不叫我柳……柳弟了?”莫之扬听她语气之中殊无责怪之意,反而和声细语,再也忍不住,大呼道:“老前辈,你放她出去,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一个人!”黑暗中忽然一物射来,莫之扬闪不能闪,哑穴被点中,登时哑了。不过,一肚子怨咒之辞却更加激烈。 安昭轻声道:“七哥,老前辈正在练功,你可不要打扰他,免得她内息起岔,伤了她老人家的身体,那可怎么过意得去?她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心中郁闷,才将咱们叫来,待会老前辈练完了功,咱们有什么事情老前辈不能谅解?”她虽是对莫之扬说话,其实却是极盼女怪听到。果然女怪没辜负她一片好心,冷冷道:“怪不得臭小子移情别恋,全是因小妖妇会施这些狐媚之术!不过,你以为耍这些花样我就会上当,那就是一厢情愿啦!你们欺负我的慧儿,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莫之扬、安昭听她练功之时还能开口说话,均感一凛。 女怪练完功,见安昭没有说话,冷笑道:“你倒识相,我本来最喜欢识相的女娃儿,可现在忽然讨厌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安昭道:“我自知说什么都无用,那就什么也不说了。” 女怪喝道:“你现在不是说了么?小妖妇,尝尝老娘的手段!”黑暗中“叭”的一声脆响,安昭脸上已挨了一掌。女怪只想出气,这一掌未运内力,否则,安昭还不得当场送命?安昭笑道:“前辈打得好!”女怪一怔,又骂道:“小妖妇!”劈劈啪啪连掴她十几巴掌。安昭两颊高高肿起,兀自笑道:“打得好!打得实在太好了!” 女怪恨恨道:“我打你你还说打得好?你为什么不骂我?” 安昭冷哼一声,道:“前辈武功盖世,晚辈又被你点了穴道,除了挨你的打,还有什么话说?前辈打我一掌,莫公子就恨你一分,对前辈的千金也就多一分反感,因此上,晚辈自然感谢前辈至极。” 女怪气极,又要扬掌打,忽然石洞中一人道:“仙姑,仙姑,你在哪里?”安昭与莫之扬听清那人声音,暗道:“原来曲二三也在这里,难怪泉底不见他的尸首。” 女怪骂道:“死矮子,就知惹老娘心烦。”“叭”的又给了安昭一掌,黑暗中只听她走到另一侧,对曲二三道:“怎的啦?” 曲二三道:“仙姑,咱们这是在哪里?是在阴曹地府中么?仙姑,咱们终于在一起了。”女怪哼了一声,长叹一口气,骂道:“谁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躲开你们这帮矮子,老娘何必躲在这里?”曲二三只道:“仙姑,仙姑,咱们终于在一起了。”声音迷迷糊糊,听来似是神智不清。女怪静了一会,忽然道:“死矮子烫得吓人,你怎么不直接死掉?”又走回来。莫之扬、安昭正感害怕,却没听她停下,到了石洞洞口那边,“哗”的一声,潜入水中,不一会,回到洞中,挟着一股鱼腥味从二人身边掠过,对曲二三道:“快吃罢!”石洞中响起吞咽声。 莫之扬、安昭猜想女怪与曲二三正在吃生鱼,不由觉得胃肠一紧,十分难受。安昭忍不住吐出一口酸水,女怪听到,骂道:“小妖妇,你做什么?” 安昭赶忙道:“晚辈也饿了,前辈与曲大爷吃的是什么,能不能也给我们分上一点?”女怪骂道:“做你***清秋大梦!你们两个狗男女饿死我才高兴。” 莫之扬听她说话做事,无一样与常人相同,思忖脱身之法,忽然心念一闪,心想:“我也会‘四象宝经’,能否以此内力撞开穴位?只要一得了自由,那便有法子可想了。”当下意守丹田,催动内力。谁知丹田之内如刀绞绳搓,痛不堪当,不由冷汗涔涔流下,浑身轻轻发抖。他哑穴被点,竟连呼痛也不能。 安昭觉出他不对,轻声道:“七哥,你怎的了?可是用内力撞穴么?若我说对了,你就长长吐一口气。” 莫之扬长吐一口气。安昭悄声道:“不成么?”听他又长吐一口气,便道:“女怪武功高强得很,咱们总要慢慢设法。七哥,与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莫之扬内心大恸,只有长叹一口气。安昭喜道:“你也是,对么?” 二人便如此对话,说到后来,情意绵绵。莫之扬只一口一口地吐气或者屏息,几乎已忘了此时正身处险地。 女怪与曲二三吃完了生鱼,转身过来,喝道:“你们鬼鬼祟祟说些什么?” 安昭道:“前辈,曲二三老人家受伤了么?”女怪喝道:“要你好心!”揪住安昭头发,狠狠向石壁上一撞,登时将她撞晕过去。安昭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感觉女怪还站在身边,假装对莫之扬悄语道:“这个老前辈脾气虽是不好,可心地并非不善。我猜她以前必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不然,上官姐姐何以那样漂亮?”顿了一顿,叹口气道,“要是上官姐姐知道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头,恐怕会心痛至极。” 女怪蓦然道:“我当初早就对慧儿说过,除非找到可靠的如意郎君,否则‘四象宝经’绝不外传。这臭小子既学了‘四象宝经’,那便是我上官家的女婿了,却又与你这小妖妇不清不白,这是什么?岂非背信弃义之徒么?这臭小子学了我家功夫,却不替我们报仇,反与你这小妖妇鬼混,该死至极!”她越说越气,将莫之扬也噼哩啪啦给了一通耳光之后,恶狠狠道:“我先饿你们三天,再挖出你们的眼珠,砍断你们的手脚,投到苦泉里面,让世人都知道狗男女的下场!” 安昭道:“前辈想得极为周到。不知前辈有何冤仇?” 女怪咬牙切齿道:“不用你管!”又移到大石上练功去了。 如此两日之后,莫、安二人已饿得十分难受。女怪每过三四个时辰,便下苦泉捉一回鱼,二人闻到鱼味,已开始大流馋涎。听到女怪与曲二三嚼食生鱼,更加肠胃发酸。 这一次女怪又在练功,安昭听得耳边咯咯作响,原来莫之扬不能说话,又气又怒,大咬门牙,轻声道:“七哥,你莫要生气,什么时候,只要一生气,那便容易出错。”莫之扬慢慢呼一口气,心道:“昭儿说得不错。”安昭又悄声道:“现下咱们第一要紧的,便是如何才能看清这里的物事。”她这番话是不想让女怪听见的,因而十分轻微。莫之扬觉得她的脸庞就在自己肩上,说话时口唇张合几乎都碰得自己的耳轮,不由得心中一热,暗自惭愧道:“昭儿在这种时候,都能如此镇定,我枉为七尺男儿,反不如她一个女子!” 暗中女怪冷笑道:“你们不用看清这里的物事,我苦练了七年,才练成‘猫目神功’,在这里,你们便是一辈子也是个瞎子!” 两人一听,登时泄气。安昭道:“前辈,小女子求你一件事,不知可否?” 女怪道:“你想求我放了你,那是妄想。”安昭叹道:“前辈错了,我不是求你放了我,我只是想求你帮一帮上官姑娘。” 女怪奇道:“你倒好心,慧儿是我女儿,她要什么我都答应,还用你来求我?” 安昭道:“前辈大约不知,有一样你是永远无法给她的。”长叹一声,再也不语。 女怪好奇不过,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小妖妇,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能给我的慧儿?” 莫之扬虽是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并未堵住,也忍不住跟着想:“是什么东西?” 却听安昭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如也点了我的哑穴,我就不会打扰你练功了。” 女怪冷笑道:“我的‘四象神功’早已出神入化。练功之时不仅能开口说话,便是与人搏斗,也一样无损。若不是你们会使那个吸人内力的妖法,我连功也不需练。小妖妇,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能给慧儿?” 安昭长叹一声,轻轻道:“我纵使说出来,你也不能给她,除了徒增你的伤心,又有何益?你虽骂我是小妖妇,但我自问名难符实,不会像前辈一样把让人受苦当作乐趣,不说也罢!” 女怪忽然“咯咯”笑道:“你这小妖妇说话真是有趣,明明骂我是名符其实的老妖妇,却说得文诌诌的,叫人听来还真不太生气。本来我打算狠狠折磨一番再杀掉你们,也罢,你只要说出来,又说得不错,我就让你们痛痛快快地死。” 世上竟然有人以死法要挟别人,除了在这地洞之中,大约不会再有类似之事。莫之扬听她说话如此蛮不讲理,做事又这般乖戾无常,暗想:“不知上官楚慧以前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娘亲?”这样一想,忽然想到上官楚慧做事也有几分乖戾,一番别样滋味涌上心头。 安昭悠悠道:“我倒不怕前辈折磨我,只是前辈既然非要刨根问底,那么索性说与你知道罢。你不能给上官姑娘的,正是她的意中人。” 她这话一说,女怪登时大怒,厉声道:“这臭小子让你迷住,你还说这些话来气我?”黑暗中“呜”的一声,一条皮鞭抽来,登时将安昭肩膀连同左胸打得皮开肉绽。莫之扬心疼至极,只觉得胸口奇闷,呼吸都已十分难受。却听安昭一声不吭,又吃了女怪十几皮鞭,这才叹道:“我以为老前辈饱经沧桑,为人必是聪明练达,谁知前辈脑筋之慢,实属晚辈平生罕见。我一番好意,谁知前辈全当成是……唉……” 女怪收起皮鞭,见她尽兜圈子,戾气陡增,喝道:“要你说你就说!”又是一顿鞭抽到。安昭不由来了气,也怒道:“你个老糊涂也不想想,你虽然不能让上官姑娘得到她的意中人,但却还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为何就会动鞭子,不会动脑子?” 女怪怔了一怔,哈哈大笑,摸出火绒火石,打了几下,石洞中登时有了亮光。她将石壁上一根松明点燃,坐回石上,慢慢道:“我倒要仔细看看,你是如何会动脑子的。快说,谁能让这个臭小子回心转意,去到我女儿跟前跪下请罪?” 莫之扬、安昭这才看清她点燃松明后回到石上盘踞之时全是以手代步,原来她竟是个双腿残废之人。安昭笑道:“前辈既已练成‘猫目神功’,何以还需松明来照亮?” 女怪的“猫目神功”其实只是小成,此时大话被安昭揭穿,顿时又要拿鞭子打人。安昭不待她长鞭击到,已经正色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让莫公子回到上官姑娘身边,前辈莫非还不明白么?” 女怪一怔之下,微一思索,道:“你这个小妖妇还是在骗我,你怎会甘心让他回到我慧儿身边?” 安昭叹道:“前辈亦是女人,当知女人之心。我并非甘心如此,实乃迫不得已。前辈武功高强,我两人再练上十年也不是您的对手,与其两人都在这里受罪,甚至死在这里,还不如让莫公子回到上官姑娘那里,让他们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如此一来,也许前辈一高兴,便也放我一条生路。” 女怪眨着两只寒光闪闪的眼睛,忽然笑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绝不会放你出去,否则,你再去纠缠莫公子,我怎样才能捉回你们?”安昭道:“但前辈也千万不要杀了我,免得莫公子恨你,移转到上官姑娘身上,可就不好了。”女怪笑道:“你说得有理,我把你留在洞中就行。” 安昭道:“前辈如果愿意如此,最好先解开莫公子的哑穴,否则,哑穴被点时间一久,便会窒息而死,岂非大大不妙?” 女怪简直有些喜欢安昭了,笑道:“小妖妇若非抢夺慧儿的意中人,说不定我会收你作徒弟。”左掌在石上一按,飘身到二人身前,在莫之扬身上拍了几掌,莫之扬“啊”的一声叫出来,大声道:“你做梦,我死都不会离开昭儿!你越是逼我,我越是不听!昭儿,枉你将我视作知己,难道你以为我是独自苟且偷生之人么?” 女怪刚要发作,安昭已笑道:“老前辈请放心,这人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只要给他说清道理,他一定会听老前辈安排。”女怪放下手掌,冷哼一声,道:“这臭小子倒非无情之人。”以掌按地,移向石洞另一侧。那石洞甚为宽敞,松明所照之处,竟未见尽头,黑黝黝不知多深。 安昭道:“老前辈,我毕竟与他甚是相爱,劝说之语,老前辈听了未免不便。”女怪在暗处道:“你休要耍花样。”双掌按地,直到了松明照不见之处。 三天以来,莫之扬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凄声道:“昭儿,教你受苦啦,你怎么能对她说那些话?咱们死都不会分开的。”安昭叹口气道:“七哥,我何尝愿与你分开?只是迫不得已,但愿时日一长,你能把我忘记,也就好了。”莫之扬急道:“那怎么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就是死也要与你死在一起!”说完之后,他侧目望着安昭面目,却见安昭正使眼色,心念急闪,立即明白过来,暗道:“该死,我说这些话,除了让女怪恼恨,又有何用?” 安昭见他不再言语,知他已明白自己心意,悄声道:“现下咱们第一要紧的,就是想法儿让她解开咱们的穴道,只要一得自由,那就有法可想。”莫之扬道:“她怎会解开咱们的穴道?”安昭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话。莫之扬脸色阴晴不定,叹口气道:“昭儿,只是太难为你了。”安昭笑道:“七哥,你方才不听我的话,我十分高兴;你现下听我的话了,我也十分高兴。”顿了一顿,说道:“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罢。”这久已沉寂的泉底石洞中,便回荡起她忧伤的歌儿—— 故国此时百花开,又有新燕衔泥来。彩角铁弓何时摘,棋枰久已蒙尘埃。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当年长亭久未望,三秋黄叶已成苔…… 这歌词十分浅显,但其中却别有一种滋味。安昭唱到后来,不禁流下泪来,莫之扬也失声痛哭。女怪本也是个风雅之人,躲在暗处听着这歌儿,忍不住喃喃道:“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长长叹息,忽然不知又为何暴怒起来,喝道:“别唱了!小妖妇,你不是说劝他去找我女儿么?唱这些臭歌儿做什么?” 说完以手按地,飞掠过来,在二人面前落下,呼吸急促,恶狠狠地望着二人,两只眼睛竟发出碧幽幽的光华。安昭虽知道这是“猫目神功”,却还是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失声道:“前辈,我唱支歌给他送行也不成么?晚辈心里毕竟十分喜欢他,怎舍得从此与他分别?” 女怪喜道:“他愿意去找慧儿么?” 莫之扬叹道:“前辈太过着急,有些事还未容晚辈细禀。上官姑娘对晚辈有救命之恩,晚辈曾与上官姑娘在观音像前起誓,这一生绝不会移情别恋,可是……可是……”迟疑不语。 女怪喝道:“可是什么?” 莫之扬道:“可是她嫌晚辈愚笨,不能将‘四象宝经’发扬光大,又不能为她报仇,一怒之下,竟舍了晚辈自去。这可是怨得晚辈么?” 女怪道:“你说得可是真的?那么我问你,她带你去找谁报仇过?” 莫之扬道:“上官姑娘带我去的第一个仇人家,是河道按察使罗而苏老爷家。” 女怪道:“多年不见,那狗贼竟成了河道按察使了,那个臭女人花飘香呢?你们杀了他们没有?” 莫之扬叹道:“罗大人号称‘八臂熊’,花夫人功夫也十分了得。其时我不过十四岁,上官姑娘也只比我大一点,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两人?有天晚上我们趁他们睡熟,潜入他们房中,未想被他们发觉,我虽然一刀将八臂熊砍成了四爪狗,却也被他一掌打断了右肋骨。上官姑娘也受了伤,那黑狗贼一嚷嚷,登时人声四起,我俩见时机不对,只好逃了。”他扯谎的第一个老师便是上官楚慧,自得明师真传之后,又经几年苦学,自然有些长进,女怪听他将罗而苏的外号等等说得丝毫不差,竟然深信不疑,骂道:“你们也真是笨得要死,不会先假扮成乞丐或是侍女么?那罗狗贼一手铁砂掌当年在黑道多少有些名气,你们怎会是他们的对手?我对慧儿说过,先打听到仇人下落,待四象神功有成之时,再报仇不迟,她一离开这里,便全不记得了!”重重叹一口气,又道,“那你们找的第二个仇人又是谁?” 莫之扬一惊,心中不由叫苦,暗道:“怎么她的仇人这么多?”支吾道:“我们……我们从罗大人家出来以后,上官姑娘便不住地骂我没用,后来便独自走了。” 安昭最怕莫之扬太老实露了马脚,此时松了一口气,插言道:“七哥,上官姑娘不喜欢你,我却喜欢你,可有什么用?” 女怪喝道:“闭嘴,不用你小妖妇多舌!”对莫之扬道:“你们没有找过慧儿的舅爷么?” 莫之扬蓦地记起上官楚慧讲过的话,道:“那时,她舅爷早已过世,听说刘云霄还去找百草和尚为他寻了一些‘黑玉续骨膏’,可是也没能救活他性命。” 女怪呆了一呆,忽然嘶声道:“大哥!都是妹妹害得你。告诉我,是不是席安宾、宁为民那两个狗贼做的好事?”双目似要喷出绿焰,竟是将莫之扬作了仇人。 莫之扬道:“前辈不要过于悲伤。杀害舅爷的仇人不是长安双侠。” 女怪失声道:“那宁为民、席安宾竟叫‘长安双侠’么?”她已二十余年呆在这里,于江湖掌故自不熟悉。 莫之扬道:“正是,人称长安双侠‘侠心义胆,彩霞满天’,说的就是这两位大侠武功盖世,义举数不胜数,江湖中提起他二人,那都是大拇指一翘,道一声‘人物’!前辈莫非不知么?” 女怪道:“我看是‘狼心狗胆,聋瞎满天’才对!那两个小毛贼当年乘我上官家危难,偷去我家珍藏的剑谱……对了,我问你,那宁为民、席安宾以什么武功成名的?” 莫之扬道:“这个江湖中谁不知道?宁家的‘白猿剑法’,席家的‘流云剑法’,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妙剑法。前辈如若亲眼看到他们二人的剑法,那就相信晚辈的话了。”他亲眼看见宁家、席家在建昌朴秀山家斗姜如蛟时的剑法,倒并非有意夸大。 女怪道:“果然不错。这两个小贼偷走了我家的剑谱,居然成了什么‘长安双侠’!呸呸呸,苍天何时有过公平?”暴怒起来,双掌乱拍,直震得石壁砰啪作响,石屑乱飞。莫、安见她掌力惊世骇俗,均感心惊胆战,暗想:“这一掌要是打在我们身上,哪里还能活命?” 女怪发一阵脾气,返回二人身前,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安昭嗫嚅道:“晚辈不知。”莫之扬道:“前辈是上官姑娘之母,也是……也是晚辈的……的……岳母大人。” 女怪喜道:“你认我是岳母么?”伸掌在莫之扬身上一阵急拍,解开他被点的穴道。莫之扬一时不能站起,好一会儿才觉得血脉畅通,爬起身来,给女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女怪竟有些手足无措,喜道:“快请起,快请起。”扶莫之扬起来。莫之扬心中无比激动,手掌微微发抖。女怪喝道:“你是怎的?”莫之扬道:“小婿饿得发慌,又是血脉初通,觉得连半分力气也没有。”女怪笑道:“原来如此。”拿过几条生泥鳅来,莫之扬如见珍馐,刚要大嚼,却又摇头放在一边,对女怪道:“岳母大人,她也饿得紧了,我如何吃得下?” 女怪勃然怒道:“你既已回心转意,为何又管这个小妖妇的死活?我正是要饿死她,你才会死心塌地去找慧儿,给我上官家报仇雪恨!” 莫之扬叹道:“上官姑娘一向不喜欢我,我这次出去找到她,她不理会我,却又如何?再说,昭儿如果真死在这里,我又怎会甘心情愿去找上官姑娘?一个无情无义之徒,可配做上官姑娘的夫婿么?” 女怪眼珠转了几圈,拍开安昭穴道,安昭流下泪来,跪到她身前道:“前辈其实心地十分善良,晚辈……晚辈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怪晚辈命中福薄。若前辈不嫌,晚辈愿认前辈为义母。”不待女怪置以可否,已磕头道:“义母在上,受小女柳昭儿一拜。” 女怪虽是极不情愿,却碍于“贤婿”情面,点头道:“好罢,洞中寂寞,日后正需有一个女儿在身边。”忽然在安昭胸口拍了一掌,安昭只觉一阵冰凉,但迅即又如常,诧道:“义母,这是怎的?” 女怪森然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方才我已对你用了‘阴罗搜魂掌’。这掌力一个月发作一回,发作时浑身如百虫噬咬,万箭钻心,痛苦不堪,发足十二回,也就是一年之后,如没有我的医治,便要活活痛死。若是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我自然让你好好活着,还会教你一身武功。”绿幽幽的眼睛向莫之扬一扫,又阴森森道,“自然,贤婿也会安心在外替我家报仇,对么?” 莫之扬打了个哆嗦,对安昭道:“既如此,也是老人家一片好心。”拿起一条泥鳅递给安昭。安昭心中悲凉,难以下咽,掉下泪来,道:“义母,女儿将泥鳅烤热再食,不知可否?” 女怪喝道:“呸!你怎知道石洞的苦头?这里四处封闭,只有藉石缝渗一点空气才能够呼吸之用。今日你们两个与曲二三在这里,洞中呼吸都已不畅了,再生火煮鱼,咱们只有活活憋死!” 安昭见壁上松明火头极小,显然女怪所言非虚。咬一口生泥鳅,却“哇”的吐出来,道:“今后都要吃这个,怎样才好?”怔怔落下泪来。 莫之扬吃完一条,觉得有了一点气力,擦擦嘴角,道:“岳母大人,小婿倒有一个主意。”望着女怪,道:“小婿力气稍足,就出去找上官姑娘,从今以后,那就要一心报仇。只是,如若岳母和昭儿在这里受这苦头,小婿还是放心不下,万一哪一天,洞中空气不足,她……她还不被岳母大人……”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女怪道:“你有什么主意?” 莫之扬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可保这洞中呼吸畅通,便是生火煮饭,也未尝不可。”我只消出去找几根粗大些的竹竿,捣通其中关节,做成一根大竹管,从泉边上引下来,岂不可保洞中空气常新?” 女怪喜道:“不错不错。这法子如此简单,我怎么这么多年也未想到?慧儿说你没用,可有点不对啦。”说话之际,石壁上松明闪了几闪,忽然熄灭。莫之扬道:“岳母大人,事不宜迟,小婿这就出去操办!”女怪道:“如果你不回来,昭儿虽是我义女,那也……嘿嘿……” 莫之扬摸索着爬到洞口,屏住呼吸,一头扎入泉水之中,抠着石缝翻出洞,双脚一蹬,“哗”的一下,钻出水面。 此时是深夜,莫之扬在石洞中耽得久了,竟将周围物事看得一清二楚,爬上泉崖,飞速跑往曲家庄石屋作了安排。约摸过了两刻钟,又飞速跑回,砍了几根粗竹,捣通关节,接在一起,潜入水中,钻回洞来。女怪人见他去而复返,连赞他“言而有信”,也暗赞自己“老而弥辣”。洞中有了这根通风管,果然四个人呼吸都十分顺畅。莫之扬点了松明,到洞边石壁上扯下一些枯根和草,生起一堆火来。这时他才见这洞竟有三四十间房子之大,一角上放了一口铁箱,莫之扬刚要去摸,女怪道:“别动!”便缩了手。 洞中久已无烟火之气,此时热腾腾的火焰生起来,生泥鳅变成了烤泥鳅。女怪吃得十分高兴,将曲二三也拉到火堆旁喂了些熟鱼。曲二三神智已经清醒,却因那日跳崖摔得重了,不能自坐,女怪人半抱着他,一边骂“死矮子,老不死”,一边给他喂泥鳅。曲二三吃一口便嘿嘿一笑。莫之扬、安昭相顾凄然。 吃完泥鳅,女怪心情大悦,深深呼吸一口气,叹道:“这洞中多少年阴潮霉腐,今日终于有了一股清新味儿,全仗贤婿之功呢。” 安昭、莫之扬打了个眼色。女怪假装没看见,叹道:“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昭儿,你知道么,我也会唱小曲儿呢。”清了清喉咙,唱道:“山花开耶开,姑娘上山来,听说有庙会嗳,可惜他没来。无奈下山去,捎一把黄花菜……”这首歌莫之扬曾听上官楚慧唱过,这才知是她娘教她的,一下子想起那日情景来,竟觉得无限惆怅。 女怪唱完了歌儿,道:“这些年了,再未唱过,连我自己也知道不好听了。”安昭眼眶有些湿润,凄声道:“不,唱得十分好听。”曲二三含含糊糊道:“仙姑唱得可真好。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女怪长叹一声,幽幽道:“谁愿与你在一起?” 第十五回 脱险地无心得剑谱 走坦途意外闻内讧 词曰:花下有女爱弄姿,舞袖垂,眼儿媚,常使观者无酒醉。笑靥隐花丛,但留蝶乱飞。两悦未必两相知,莫跟随。斧斤忽如朔风来,梨花衰,杏花败,满园狼藉春难再。独知情如火,奈何恨似海。旧事何必今又提,徒悲哀。 曲二三似是对她的话毫不理会,傻笑着道:“仙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女怪白了她一眼,长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白发如同匹练一般飘起,苦笑道:“有谁知道,当年武林第一美人上官云霞,会嫁一个侏儒?这才叫苍天常负苦心人,谁说冥冥有真神?”眼光复又显出碧油油的光。 安昭道:“义母,您老人家的名字叫上官云霞么?” 女怪点头道:“不错,只是今日成了这个样子,还谈什么武林第一美人?”顿了一顿,对莫之扬道,“莫公子,天下悲惨事,莫过郎负心,你若是对慧儿不好,我绝不会放过你!” 莫之扬心中一凉,垂首道:“小婿谨记。” 上官云霞点点头,道:“好,现下我教你一套掌法,名字叫做‘七煞神掌’。你内功已有相当火候,练会这套掌法后,只消一掌拍在别人身上,那人便会哀号七日而死。”莫之扬道:“你为什么要教我武功?” 上官云霞厉声道:“谁做了上官家的女婿,谁就要替上官家报仇。难道慧儿没有告诉你么?”莫之扬摇摇头,心想上官楚慧当年大约见自己年少,还不能与她一起报仇,才未说这些事。 上官云霞道:“那也无妨。等我教会了你掌法,就告诉你上官家十大仇人的名字住址。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一些或许已死了,那就要将他的后代子孙都杀掉!” 莫之扬道:“岳母武功卓绝,都未能报得了仇……” 上官云霞怒道:“难怪慧儿说你无用,果然有一定道理。当年我若有现今的武功,便是该死的臭皇帝也杀得了。那些人更是不在话下。可现下我双腿已废,纵有一身武功,却连仇人也不能找到。你既是上官家的女婿,怎能不替上官家出这个头?” 莫之扬再不吭声。上官云霞以为他服了,哼了一声,道:“‘七煞神掌,天下无敌’。嗯,这自然是说练到第七重功夫时。这七煞神掌名为‘七煞’,是指水王煞、蛇血煞……”方说了两煞,忽然道:“不对,不对,我怎的头晕脑涨?” 莫之扬道:“岳母,你可是不舒服?我去取些水来!”上官云霞心念一闪,厉声道:“你做了什么手脚?”手掌按地,向他追到。莫之扬蓦然转身,手指一弹,“撒豆成兵”,两粒铁豆向她双目射去。他本只想让上官云霞闪避铁豆,阻她一阻,谁知她竟不能避开,铁豆到了近前,挥掌去拍,力不从心,一粒铁豆竟正中她右目,霎时一声惨叫,满面是血。 莫之扬也是意外至极,怕她受伤之后要疯狂报复,当下屏住呼吸,凝气相待。却见上官云霞在地上翻滚几下,嘶声道:“你下了什么毒药?”右目剧痛,双掌乱拍,几近癫狂。但不过一会,便软绵绵倒地,翻了个身,呼呼大睡起来。 莫之扬拍拍心口,自语道:“莫怪,莫怪,是迷药而已,绝不会丧命的。”跑到安昭身边,见安昭也已呼呼大睡,当即从怀中掏出三四片草叶,用力一搓,将草汁滴入她口中。安昭悠悠醒转,喜道:“成了么?”莫之扬点点头,一脸懊恼,道:“使迷药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山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迷魂草,曲庄主又对她一片思念,这才愿意冒险合作,可是我却弄瞎了她的一只眼睛,我不过是怕她追我。” 安昭站起身,望望上官云霞,叹道:“前辈何苦如此相逼?七哥迫不得已,前辈勿怪。”向她作了一揖,道:“咱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却忽然觉得心口冰凉,晃了一晃,险些摔倒。莫之扬道:“昭儿,怎的?”安昭面色惨白,道:“我想上官前辈所言非虚,‘阴罗搜魂掌’果然非同寻常。”莫之扬皱眉道:“这老前辈太过狠毒,唉,我本来……”安昭叹道:“命该如此,怪之何用?但愿如她所说一年之后才不治而亡。一年,一年时间,确实短了一些。七哥,我真想与你厮守一辈子,喂些小鸡小鸭,再生个孩子,该有多好?”落下泪来。 莫之扬心如刀绞,恨道:“都是她害了我们,我杀了这个老妖婆!”安昭叹道:“你杀了她不过是让治愈‘阴罗搜魂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又有何用?将来我们办完了大事,再回来求她,说不定她会给我除去寒毒。她自己也是苦命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这样行事。”莫之扬也流下泪来,将安昭拥入怀中,道:“昭儿,你总是这样善良,只是咱们命好苦!”安昭笑道:“但我至少却有一个知我疼我的七哥在身旁,这比天下多少女子不是幸福得多么?”莫之扬忽然放声大哭,凄声道:“昭儿,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安昭将流到唇边的一滴眼泪抿进嘴中,强笑道:“这里不是洞房,我也不要你发誓,咱们走罢!” 莫之扬忽然心念一闪,道:“先等等。”安昭道:“怎的?”莫之扬不答,取了石壁上的松明,走到石洞一角,指着那口铁箱,道:“昭儿,看看这是什么?说不定化解你掌毒之法,便在这箱中。”将松明塞在安昭手中,看准铁箱开启处,双手按住,用力一掀。也不知那铁箱是什么样的玄铁铸成,莫之扬这一掀不下三百斤力气,竟未能掀开。在箱旁探摸,忽然摸到四个小孔,刚好插进四个手指,右手同时也摸到四个小孔,当下运气于臂,“嗨”的一声,铁箱盖猛然开启。 忽听“嗖嗖嗖”三声,三支铁箭从箱底射出,莫之扬双手都卡在那箱盖孔眼之中,闪无可闪,不由一声惊叫。安昭眼疾脚快,一足踢起几枚石子,拨动铁箭,又踏上箱盖。但听“叮叮叮”三声响过,铁箭射入石壁中。惊怒道:“这老妖婆好歹毒的心计,她的箱盖开启抓孔竟是专门卡住人手指,好让人躲不开这三支毒箭的!” 莫之扬转到铁箱另一侧,依然扣好指洞,一丝丝将箱盖开启。这一回不见异状,二人等了一会,才拿了松明去看。但见箱中甚是空落,一角放了一个油纸包,另一角放了一个盒子状的物事,用黄缎子包着。莫之扬刚要伸手去拿,安昭道:“不可!”扯了一根枯枝,将那黄缎包裹小心翼翼挑出,戳了几戳,见无动静,方慢慢解开。火光闪映之下,却是一个玉雕,一只狮子盘踞在一个玉座上,前爪踏着一个八孔小球,与玉座相连。安昭“咦”了一声,抓住狮头翻过来一看,顿时惊道:“怎么会?大唐传国玉玺!” 莫之扬奇道:“传国玉玺不是皇帝老儿的印子么?怎么会在这里?”安昭将玉玺反复查看,沉吟不语。莫之扬道:“管他是玉玺还是瓦玺,不能治你的掌伤,对我们半点儿用也不顶。”安昭摇头道:“那也不是。七哥,若这真是传国玉玺,可就帮了咱们大忙了。你想,若是咱们把这献给皇上,说这是父亲从大盗手中缴获的,则皇帝必然推想:‘安将军对朕可是忠心耿耿,别人说他要造反,我看八成是谣言。他连朕的传国玉玺都追回来了,谁再要说他的坏话,那可就是要挨板子了。’”莫之扬道:“可你说过,你父亲确有造反之意呀?” 安昭道:“有其念未必有其行,有其行未必有其果。天下想当皇帝的人不知几何,只是他们不具备父亲所拥有的兵权及势力而已。”莫之扬不以为然,道:“我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将油纸包拿出,打开却全是书籍,厚厚一撂,足有十几本,第一本上赫然是《七煞掌法》,第二本是《破刀剑枪二十六式擒拿手》,第三本是《猫目神功》,再后面全是各种武功所练之法。莫之扬随手一翻,觉得书中记载的武功无一不是武林绝技,只要修习好其中一样,已足可笑傲江湖。看第九本时,却是一本《阴罗搜魂掌》,喜道:“昭儿快看!”二人从头翻至最后一页,却见只是掌法精要,并不见化解掌毒之法。莫之扬好生懊恼,再一本本看下去,全是武学秘籍,翻到最后一本时,却是一本薄薄的羊皮纸书《国恨家仇录》,作者赫然是上官云霞。 莫之扬正要细看,松明却已燃到尽头,洞中顿时一片漆黑。莫之扬想了一想,将书悉数用油纸包好,解开腰带捆好,道:“这些秘籍之中必然记有克制阴罗搜魂掌的法子,咱们带出去慢慢细看。”安昭道:“这是她的东西,咱们怎么能带走?”莫之扬道:“阴罗搜魂掌也是她的,我们留得下么?”安昭无言以对,将玉玺包好背在肩上。两人携手摸出石洞,先在水中摸到前几日丢失的长剑,顺竹筒爬出苦泉水面。 二人刚一露出头来,一人便道:“仙客,仙客,怎样了?”正是曲家庄庄主曲一六率领七八个青壮侏儒在岸上等候。莫之扬道:“成了。仙姑正在洞中休息,曲二三也在那里,庄主见到他,可不能再拼命。”忽然想到上官楚慧的画像还在曲二三手中,想再去取回,却又作罢。 曲五五在一旁道:“仙客,小的按庄主的吩咐,在这竹筒边上猛烧迷魂草,这回降妖捉怪,也有小的一份功劳。”莫之扬道:“干得不错。我们的马牵来了没有?”曲五二应道:“就拴在那边松树上。” 莫之扬携了安昭,道:“曲庄主,你顺这竹管下去,便可摸到一个洞口,进去之后,就能见到仙姑。”与安昭上了马,连夜下山。 两匹健马行走不算太慢,但上山容易下山难,足足走了一夜,天色大亮时二人才下到半山腰。莫之扬一路上每走数百步就刮去一段树皮,以备今后重返时做识途标记。安昭暗道:“七哥在树上做了记号,还不是怕我将来掌伤发作好求上官前辈医治?不过,她对我们定然怀恨在心,纵去求她,亦无指望。”心里又苦又甜。 那两匹马均非名驹,山势又陡峭,安昭座下那匹枣红马忽然失蹄,右后腿骨头已断,不能站起了。莫之扬骑的那匹灰马也哀哀嘶鸣,莫之扬拔剑劈了两根松枝,给枣红马接了骨头,将两匹马的鞍鞯取下,扔进山谷。与安昭寻松木稀少处继续下山,两人走到傍晚,方到了山脚下。回头望望山林苍莽,有谁知道这山林中住着一群侏儒,这山上有个苦泉,苦泉下石洞中还有一个上官云霞?均想江湖之大,不知有多少个那样的山洞,也不知多少人的血海深仇、凌云壮志,或许永远埋藏在这样的山野之中。 这一夜找不到宿头,二人又极为疲乏,就在山脚寻了一个背风处歇宿。莫之扬“撒豆成兵”之技已有小成,射杀了两只山鸡,生了一堆篝火,不一会儿,山鸡烤熟,便分食了。 莫之扬翻出那些书籍,就着篝火细看。安昭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些书籍,忽然笑道:“七哥,恭喜你了。”莫之扬正看那本《阴罗搜魂掌》,指望能找出化解这掌毒的法子,随口应道:“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安昭道:“这十六本武学秘籍,只要练成其中一样,已足可名动江湖。你瞧这本《无相劫指》是少林不传之秘,《潇湘剑法》据说是秦朝一个武学天才所创,早已失传多年,其余的种种功法也都是高明绝技。这其中任何一本秘籍,江湖中不知多少高手垂涎而不可得,你一下子有了十六本,若是逐一练成,这天下武功第一的头衔是笃定了的。” 莫之扬笑道:“那么其中也有你的八本,到时咱二人傲视武林,惩强锄奸,济世救苦,旁人提到咱俩的名头,都大拇指一伸,道一声:‘那夫妇俩,神仙人物’!” 安昭心里甜滋滋地,却转念又想:“若是我掌毒一年之内发作十二次,到时不能与你同闯江湖,可又怎的?”心下一酸,愈发觉得胸口那股凉气要发散,不由打了个哆嗦,掩饰道:“这么多武林绝学,怎么会都在上官前辈一人手中?她为什么又居于那个石洞?她自己报不了仇,为何让上官姐姐涉险?” 这些疑问莫之扬当然也有,摇摇头道:“是啊,这可当真奇怪。”安昭摸摸背上的玉玺,道:“最奇怪的就是传国玉玺也在她手中。”莫之扬又道:“是啊,这可当真奇怪。”安昭笑道:“岳母娘都叫了,这事可不能不弄清楚。”莫之扬点头道:“是啊。”忽然醒回神来,笑道,“昭儿,上官前辈是你义母,自然便是我岳母。将来咱们从长安转回,将她从石洞中请出,找百草和尚给她治好眼睛,也不枉她认了个干女儿。”安昭心中一动,想到百草和尚宁死也不肯给她爹爹安禄山治眼疾,当下想起安禄山来,不由一声长叹。莫之扬还道她以为自己想起上官楚慧,这样一来,却真的想起了上官楚慧又俏又凶时好时恶的模样,也跟着一声长叹,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摇头苦笑。 莫之扬岔开话题,笑道:“上官前辈说教会我七煞掌后,便对我说她那十大仇人的名字与住址。可惜曲一六庄主急着见人,那迷魂草烧得甚急,不然咱们知道她的仇家姓名,若对方真是奸恶之徒,给她报上一两家仇,也未尝不可。” 安昭忖道:“上官前辈为了报仇,可说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会挨她一记阴罗搜魂掌。”忽然心中一动,拿起那本《国恨家仇录》来,才翻了几页,道:“七哥,你看。”二人凑近亮处,越看越是心惊。 原来五十年之前,唐中宗李显在位,优柔寡断,早年让其母武则天吓破了胆,皇帝当得极窝囊。而皇后韦后却是权欲极强之人,趁机大揽朝政。韦后麾下得力干将之一便有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极有才干,文武双全,当年就曾代武则天批阅各地文书,深得武则天喜欢。因其对武功十分痴迷,武则天想方设法为她觅得武林秘籍多部。武则天晚年生活极为骄奢淫逸,但对婉儿之喜爱却丝毫未减。当时曾有秘闻曰:“四郎不及二张皮,二张不及上官笔。”“四郎”指的是兵部、工部、户部、吏部四部侍郎,“二张”指的是武则天的男宠张易宗、张易昌兄弟。盖二张虽皮肉生得好,媚术高妙出奇,也比不上上官婉儿一支羊毫毛笔。上官婉儿在宫中地位可想而知。 武则天去世后,其所宠豢大都被处死,上官婉儿却保身有术,微挫之后而又奋起,乃再受中宗、韦后重用。武氏余孽武三思也得以漏网。韦后为揽朝权,用人政策继承武则天遗风,武三思与上官婉儿很快便成了韦后左膀右臂。 上官婉儿与武三思有私,竟暗结珠胎,借口省亲许愿,得以离京,生下一女,假言是其兄上官显之女,取名上官云霞。上官婉儿思忖自己所作所为,恐不能给女儿留下福祉,乃让女儿苦练武功。回京之后,便将这些担忧禀于韦后。韦后乃大肆搜罗钱财宝物,运于一座荒山之中藏匿。将宝藏之秘图与寻觅方法、洞穴机关记载在三样东西上,由自己、武三思、上官婉儿各藏一份。此举意在即使自己将来谋位不成,韦氏后代有能人时,便可启用这批宝藏,卷土重来,争夺天下。上官婉儿计谋更高一筹,将诸本武林绝学秘籍妥善保管,待上官云霞长大后,便可练成绝世武功,韦、武两家后代子孙便尽在掌握之中,届时三件藏宝图拼在一起,说不定从此国姓改成上官,也是可能。上官显有一子名叫上官鼎,比云霞大几岁,上官显亦教习他上乘武功,婉儿甚为嘉许。又令兄长让上官鼎、上官云霞认一个叫胡阿大的老门房作父亲,改名胡鼎和胡云霞。上官显虽不明白此举是何用意,但素知这个妹子是女中诸葛,也只好依从。 四年之后,上官婉儿所担心之事果然发生。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密谋发动政变,上官婉儿睡梦中被惊醒,见大势已去,趁乱携玉玺与几十部武学秘籍外逃。上官婉儿武功极高,却敌不过人多势众,逃出宫廷,已身受重伤。她十分坚忍,竟能在一个粪池中躲了一天一夜,至次日三更时分盗了一匹马,赶往城郊的上官显家。果不出所料,上官显家在昨日被抄斩查封,那胡阿大已携了一子一女回家乡。上官婉儿片刻也不耽误,乘快马赶到胡阿大家中,将玉玺、武学秘籍和自己手中那一份藏宝图托胡阿大保管,待上官家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交付。不久,胡阿大听说上官婉儿在京遭斩的消息,忙将家产变卖,领着胡鼎与胡云霞流浪。这胡阿大也真忠义,想尽办法让两个孩子学武,胡云霞聪慧过人,八九岁时已经初具武学根基,胡鼎却是喜欢文学,十二岁即中了个秀才。 胡云霞有一日练武时,来了两个长安武师。一个姓席、一个姓宁。二人对胡云霞资质赞不绝口,表示愿收为徒弟。胡云霞见他们武功过人,大喜过望,当即拜师。二人不久要回长安,让胡云霞随师同行。胡阿大便带着胡鼎、胡云霞前往,在长安买下几间旧屋,开了一片茶坊度日。 胡云霞搬到席师父家居住。席师父之子席安宾、宁师父之子宁为民比她略小,宁为民、席安宾便称她为师姐。这样一晃六年,胡云霞已是十五岁。胡阿大见她与胡鼎已将成人,于是将二人身世详细告知。二人将此秘密深埋于心,每天夜间,上官云霞便习练那些秘籍上的武功。 谁知上官云霞有一日与师弟席安宾练剑,席安宾认输之后却又忽然偷袭,伤了她的左腿,哪料两日之后,左腿开始黑肿,上官云霞知道是中了毒了,告知胡阿大。胡阿大叹道:“大约是走露了风声,你那两个师父要害咱们性命了。”收拾东西,当夜便要出逃。正当此际,席安宾、宁为民来到胡家,说是奉师父之命陪罪,看看上官云霞伤势好些没有。上官鼎斥道:“装什么蒜?狼子野心,我们早已知道。”宁、席二人见事已败露,当即动起手来。上官云霞初学潇湘剑法,虽是左腿不便,仍是将宁、席二人打得弃剑投降。三人乘夜逃离长安,但上官云霞腿伤误了医治,开始腐烂,后虽保住性命,却从此少了一条腿。 此后,上官云霞更是拼命练武,那几十余部武学秘籍所载无一不是高深绝学,她又是个残疾之人,练武所受苦处可想而知。 一日忽然来了一伙人,说要她交出“江湖四宝”,上官鼎与上官云霞拼死抵抗,说来奇怪,二人只不过仗着数十招一知半解的潇湘剑法,竟将五名敌人毙于剑下。从此以后,三人再未过上好日子,走到哪里,一些江湖恶客便跟到哪里,也不知遇到多少凶险。那几十部武学秘籍也给抢得只剩十六部。上官鼎极为厌烦这种逃亡生涯,上官云霞思前想后,觉得如此下去早晚被别人杀尽,不如两人分开,于是拜别胡阿大与堂兄,独自流浪。她练武既专,武功也与日俱增,不到两年,江湖上“武林第一美人”上官云霞的名号渐响。不过,她武功虽强,总不能次次取胜,终一日给河间响马罗而苏等人打得重伤,连藏宝图与家传内功心法《四象宝经》也给他们抢去,仓皇之下,逃到侏儒山下,终于不能支持,昏死过去,为曲一六、曲二三等人相救。上官云霞一来惧怕了江湖险恶,二来觉得这是一处练功的绝好境地,伤好之后,便留在曲家庄。其时她已近二十岁,虽是少了一条腿,但相貌美艳过人,曲一六等人都尊她为仙姑。住下后,一晃十年,一日练功走火,清醒之后却发觉仅剩的一条右腿也因少阴经脉逆转而永远地残废了,不由得万念俱灰,跳进苦泉。未料曲二三对仙姑暗中关注,又将她救起。上官云霞一来感念曲家庄众人相救之恩,二来心念灰暗之下,只想在此世外桃源了断一生,便与曲二三成婚。两年之后,有了一女,便是上官楚慧。 《国恨家仇录》中所载到此也即罢笔。莫之扬、安昭现下才知上官楚慧的身世,不禁唏嘘不已。安昭道:“想来上官前辈后来觉得人生无味,再次跳下苦泉,无意中发现那个石洞,才在那里住下。”想到石洞阴冷潮湿,而上官云霞已在那里居住了十几年,其中痛苦,自非常人所能想像,则其脾气乖戾无常,也就不足为奇了。接着道,“这玉玺乃大唐传国之宝,咱们不敢篡取;这十六本武功秘籍却是上官前辈祖上搜集来的,咱们若是遇到上官姐姐,那便还给她。” 莫之扬点头道:“不错。我只看这本《阴罗搜魂掌》,不是偷人家的武功,实在是迫不得已。”当下仔细钻研书中精义。“阴罗搜魂掌”以掌力为主,掌法为辅,书中所载大部分是如何运用内功,凝聚阴气伤人。莫之扬此时内功之强可说武林罕有其匹,而且“四象宝经”纯是阴气,“洗脉大法”纯是阳气,两股气息阴阳调和,除他而外,可说是绝无他人。不到三个时辰,竟将“阴罗搜魂掌”参悟尽透,却也不由老大失望,因为书中没有记载解这掌毒的法子。他心道:“上官前辈所练武功无非是这些秘籍上的,莫非别的书中记有解掌毒的办法?”见安昭倚在包袱上睡得正熟,便打开一本《金刚伏虎拳》。 《金刚伏虎拳》乃少林武学祖师达摩所创,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四。莫之扬只看了几页,心神便被摄了进去。觉得书中所述无一不头头是道,加上图文索解,竟是一看便懂。不知不觉中,他随手试练一招,却觉得内力不能随图形中所示的箭头方向运走,心道:“我内力不成,自然不能学这上面的武功。”他却不知此时他内力已是武林罕见。练武之人,招数都在其次,最为首要的还是内功火候。内力贮藏之所,一为丹田,一为气海。常人练内功不外两类,一种是阳刚天罡之气,一种是阴柔地煞之气,只有极少数武林高手才能将二气合而为一。莫之扬遭遇奇特,这四年中,先是学了上官家的“四象宝经”,又学了秦三惭的“洗脉大法”,这两种心法都是武学罕见奇才累数年、数十年之功创拟而成,他因缘巧获,但阴阳二气常常纠缠不休,令他受忽冷忽热之苦。那日在去范阳路上的废屋之中,莫之扬胡乱服用了药王薛白衣先生秘制的千年蛤蚧精与丹参丸,两股内力冲撞不休,逼得他不得不练“两仪心经”,正值关键时节,又经李璘鼓琴,无意中阴阳二气竟然融汇。但他的师父秦三惭当年授他内功心法时,用意乃在克制“四象宝经”纯阴内气之祸患,旨在救人,不拟将莫之扬培养成绝代高手。因此他空有一身内力,武功却并不高明。“金刚伏虎拳”何其精深,非以纯阳内力不能催动拳法,莫之扬若能学全阴阳二气单独使用之法,方有望练成此种拳法。他又试练几招,见全然不像书中所说的“单拳毙虎”之威,合上书本,看安昭仍睡得香甜,便打开那本《潇湘剑法》。 这一下却颇是喜悦。“潇湘剑法”讲究行云流水,变化十分繁复,但总不如莫之扬学的项庄剑法更为花哨。“潇湘剑法”共二十七招,一招四式,共一百零八式。莫之扬参看图谱,试着练习,不到半炷香功夫,便将第一招“宾至如归”练会,第一式与图谱中对照无误之后,试着连起来演练一下,双手抱剑,肩带肘前,剑锋平划,进步捏诀,竟似是熟知的剑法,今日又重学一般。当下又将第二招“一别经年”练会。忽觉商阳穴一跳,一股热流涌到掌心,顺着剑锋冲出,长剑“嗡”的一声。他本来想停下来练第三招,觉出这异像之后,心中暗惊,翻过第一页总诀。见写道:“潇湘之剑,仙人之术。不可以常理度之。凡俗剑法无不凝神聚气,面露恶相,欲将对手扑而啖之。嗟夫,剑术之本遂遭弃敝。潇湘之剑,务必视对手于无物,以搏杀为空虚,面容带笑,意于剑中,则剑到气到,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剑术愈强。”莫之扬心想这样的总诀倒是少见。细想第一招名称“宾至如归”,觉得一丝暖意涌上心头,第二招“一别经年”竟直如老友叙旧,更是匪夷所思。再看第三招,见是一招“青青子衿”,第四招“悠悠我心”以下,“良药苦口”、“小疾早治”、“有叶无花”等等诸招,竟然一路练成。 不知过了多久,二十七招潇湘剑法练完。见最后一行写道:“自古英雄寂寞苦,廿七剑招谁不负?古松由来高而谦,可惜绝峰独此树。”诗意苍凉,又别有一种高傲。莫之扬吟诵一遍,遥想创这套剑法的潇湘子当年神貌,忽觉得说不出地向往之至,不由得痴了。 突然之间,胸腑间升起一股意气,抚剑一笑,将二十七招剑法贯通使了出来。只觉得内息翻涌,争先恐后顺手臂经穴向剑端涌去,激射而出。长剑生风,每出一招,胸腑之间就为之一爽,同时又涌来诸般心绪。似是自幼时种种遭遇,所结识的各个人物,随这一剑全都纷沓而至,不禁又喜又悲。但闻剑风呼啸,到了后来,人与剑竟合二为一,人即是剑,剑即是人,手中一块顽铁成了知己一般。莫之扬将最后一招“茫然若失”练完,长剑拄地,而心念意气犹自翻涌不休,内心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为什么?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忍不住纵声长啸。 忽听一个人拍掌赞道:“七哥,你真是神剑!”这才见安昭站在一旁,而地下密密匝匝,散落了许多松枝和一些小树杈,昨夜的那堆篝火也一片凌乱,不由又惊又喜,道:“这剑法可真奇怪,我刚才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拾起地上放的《潇湘剑法》,那剑谱忽然一页页散落,裂成数片,给山风一吹,恰似一群纸蝶,四散飞去。原来剑谱在石洞中放得久了,本就发霉,在剑风激荡下,成了块块纸片。道:“这可怎么好?到时上官前辈发觉少了一本秘籍,咱们可不好交待。” 二人将昨日剩下的一点山鸡肉吃了,重又上路。又走了大半日,方找到官道。莫之扬见安昭走得累了,笑道:“我背你一程如何?”安昭面红过耳,见左右无人,伏在莫之扬背上。莫之扬轻功本来极差,此时却不知怎的,背了一个人,还觉得脚步生风,越走越快。他不知自己学会了武林绝学“潇湘剑法”,全身经脉已畅通无阻,内息已自然而然随脚步运转。 安昭伏在他背上,嗅得一股男子气息,心下陶醉,轻声道:“七哥,你从哪里抢来的良家女子,这般背着乱跑?”莫之扬听她说玩笑话,也佯道:“不可胡说,我媳妇儿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我背着她去看郎中呢。”安昭咯咯一笑,嗔道:“你才吃坏了肚子!”轻轻擂了他一拳。莫之扬觉得这一拳打得自己微微发疼微微发酸又微微发痒,十分受用,笑道:“不得了,我这媳妇脾气不好,竟打起亲夫来了!”安昭忍不住抱紧他的脖子,轻声道:“这样的好亲夫,我有好东西也让给他吃,只有他吃坏了肚子,我怎会吃坏了肚子?” 莫之扬听她柔声细语地揶揄自己,正要反驳,忽觉得腹中一阵绞动,真有些出恭的兆头,放安昭下来,笑道:“昭儿,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安昭奇道:“干什么去?”莫之扬抱着肚子,道:“不幸被你说中了。”急匆匆跑进树林,看见一棵树后生了一丛蒿草,正好半人高,当即过去。 安昭偷偷笑了一会,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解下背后的玉玺,捧在怀中细看。但见玉质紧密,触手生温,那一只镇球威狮昂头欲吼,十二分的威风。心中正想着怎样见皇上,将玉玺面呈,怎样措辞,忽听官道上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辆绿呢篷大车夹着尘土驶来。 大车由三匹马拉动,当中一匹黑骏马驾辕,左右各一匹白马拉帮套。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土布短袄的大汉,身材高大,相貌甚是粗豪,坐在车辕板上,正跟截铁塔相似。蓦地里甩个响鞭,三匹骏马已跑得飞快,他仍一鞭一鞭不停地抽打。大车左边前轮的轴楔忽然脱落,“咔”的一声,那个轮子掉下来,大车猛地向一侧倾斜。那大汉甚是了得,手掌一按,已飞身而下,右掌前探,抓住车轴,竟将大车复又抬得平稳,左手一勒马缰,“唷”的一声,三匹健马一齐嘶鸣,停了下来。那掉下的轮子却向前直对着安昭坐着的大石撞来。铁瓦木轮,径达四尺,其重何下二百斤,安昭连忙躲开,木轮撞在石头上,“砰”的散开,掉下四五根轮辐。 这时车厢中一个女子声音道:“魏师叔,怎的了?”那大汉道:“掉了一个车轮。”那女子拉开车门,下了车来,脚下一个踉跄,扶着车棚大口喘气。安昭望她一眼,见她不过二十岁年纪,脸盘圆润,五官小巧,很是耐看,但脸色煞白,似得了重病。那大汉跑到安昭前拣起车轮,反复一看,懊丧道:“不能用啦。”目光一下停在她抱着的玉玺上。安昭见包裹不严实,忙仔细系好了,复背在肩上。 那女子喘口气,眼睛转了一转,道:“请问小哥,到雾灵山还有多远?”安昭此时正是一个书生打扮,见那女子问路,粗着嗓子道:“在下也是赶路的,不知雾灵山在哪里。”那女子点点头,问那大汉道:“魏师叔,韩师伯、范师伯,还有牟师叔、杨师叔他们怎么还没跟上,会不会有事?”那大汉皱眉道:“你大师伯他们武功高强,敌人虽多,也无可忧虑,只是谢儿的伤势可是半点也耽误不得,咱们只好骑马走了。”忽然向安昭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冷声喝道:“这位小哥,你背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 安昭见他说话欺人,不由来了气,却笑道:“这位大叔,秀才出门,带了几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那大汉冷笑道:“但我看这不是破书!”右手箕张,忽然抓住安昭肩膀,左手向包袱伸去。 安昭见他竟动手抢劫,怒道:“光天化日,你要怎的?”身子一矮,沉肩缩肘,卸开他右掌,从他腋下钻过,闪身站在他背后。那大汉冷哼一声,道:“果然有些门道!”右臂横扫,转过身来,挥拳直掼安昭面门,两式合起来,正是一招“解甲归田”。那大汉身材魁梧,拳上力道刚猛,安昭不敢硬接,侧身闪过,右手在腰间一拽,抽出剑来。 她的长剑那日给上官云霞咬断剑尖,齐齐的十分稀奇。那大汉冷笑道:“本来还想留你一命,你既是练武之人,那就不必顾忌啦。”安昭道:“你自己不是练武之人么?”那大汉不与她答话,使出空手夺白刃的擒拿功夫,向安昭抓来。他却不知安昭剑法相当了得,虽是一把断剑在手,也立刻变了个人一般。剑锋一抖,幻出七柄剑影,“哧”的一声,将他一幅衣袖割下半截。若不是他手缩得快,恐怕这只手掌,当场就得废掉。饶是如此,也吓出一身冷汗,咬牙道:“有两下子!”伸手在腰上一扣,“哗啦啦”响动,手中已多了一条九节铁鞭,道:“看鞭!”一招“苍龙出海”,手腕抖处,铁鞭向安昭心口袭到。 九节鞭十分难练,但凡练成,威力必定惊人。那大汉人高马大,所使铁鞭竟如酒盅粗细,舞动起来,铁环丁当作响。安昭只拆了七八招,便觉得压力太大,几将断剑震飞,不由急道:“七哥,你还没完么?” 那大汉惯走江湖,还道她是使些唬人的伎俩,狞笑道:“这才刚刚开始,哪能那么快就完了?”暴喝一声,一招“九龙搏蛟”,铁鞭织出一道黑网,将安昭罩住,同时左掌伸出,抓向安昭衣领。安昭见他鞭法之中仍能夹以擒拿手,大惊失色。忽听车旁那女郎道:“魏师叔,小心!”跟着听一人一声长啸,眨眼工夫,已到了大汉跟前。那大汉听耳后兵刃破风之声强劲,手臂回转,牵动铁鞭,护在背后,跟着转身一记后扫堂。只听“叮”的一声,铁鞭与一柄长剑撞出点点火星。 来者正是莫之扬。他蹲在草丛中一边解手一边想着潇湘剑法,竟入了迷。正在起劲处,忽听安昭惊呼,慌忙提了裤子掠出。见安昭已是十二分的危险,当下不及细想,飞奔上前,半空中拔出剑来,一招“不速之客”,向那大汉后背刺去。在背后向人偷袭,原为武林人士大忌,潇湘剑法创始人乃武学奇才,自命不凡,更不会创出背后袭人的招数。幸好莫之扬志在救人,见安昭无恙,当下抱剑撤步,道:“阁下是谁?我朋友怎么得罪你了?” 那大汉一向自视甚高,见偷袭自己的是一个不起眼的青年,方才鞭剑相交,竟将自己手腕震得隐隐生疼,倒也不敢小瞧,道:“后生先报名上来!”断喝一声,脚下弓步向前,右臂引鞭自肘下挥出,正是一招“腋底奇兵”。这一招虽是正面,但发前毫无预兆,端的厉害。莫之扬心念一闪,双手抱剑,肩带肘前,剑锋平划,“宾至如归”后三式使出来。说也奇怪,他这一招貌似平凡,但偏偏后发先至,加上两人同时进步,那大汉一鞭落了空,而莫之扬剑尖已向那大汉咽喉划到。那大汉遇到强敌,道一声:“好!”猛一仰头,让过剑尖,却觉得脖子一凉,暗道:“这少年好强的剑气,大师兄也未必能够如此。”九节鞭一拉,鞭尖回头,直向莫之扬脑后玉枕穴打来,宛如生了眼睛一般。莫之扬听到脑后风声,手中长剑盘头一绕,左手剑诀指点向那大汉右乳翻门穴。正是潇湘剑法第九招“文题难对”的第一式,说也奇怪,那大汉登时给他逼住,忙不迭地左手使出一招“金丝缠腕”,搭住莫之扬手臂,铁鞭这一头却顾不上了。莫之扬手腕一翻,变指为掌,两人对了一掌,各自后退一步,竟不分上下。 莫之扬对掌力一向颇有信心,见那大汉竟接住自己一掌,不由暗中吃惊。却不知那大汉更为心惊,暗道:“江湖上人称我‘开碑掌、断山鞭’魏信志,今日你若栽在这毛孩子手里,这一辈子都别指望抬头做人了。”心下一横,铁鞭翻滚,掌风呼呼,全力抢攻。莫之扬不敢懈怠,将潇湘剑法密密使出,一会儿“小疾早治”,一会儿“青青子衿”,两人换了六七十招,莫之扬渐渐将潇湘剑法使得稔熟,与那大汉斗到酣处。 原来这大汉不是别人,乃是太原公秦三惭座下四弟子魏信志。魏信志天生神力,秦三惭因材施教,各个徒弟的武功各有所长,魏信志最精通的乃是“通臂擒拿手”、“六甲六丁掌”、“九龙缠身枪”与一套闪电剑法,他那年遇到三圣教高手双钹夹剑,之后引为平生奇辱,从此弃剑不用。九龙缠身枪即是九节鞭,因他膂力过人,铁鞭粗重,鞭头尖如矛头,鞭法使出来招招不离敌人要害,才叫九龙缠身枪。却说魏信志与莫之扬拆了一百余招,仍未占到丝毫便宜,正焦急之间,忽然“得得得”,官道上驰来四匹快骑。 魏信志心念闪动,忽然铁鞭舞动,护住周身,连退三步,道:“不打了,不打了!”莫之扬也感力促,见他罢手,当即收剑。那大汉望着路上四匹快骑,见已不足三百丈,依稀看清是两老两少,道:“席家女侄,你还能骑马么?”莫之扬向那女郎望一眼,忽然奇道:“你是席倩?”那女郎正是席倩,望望莫之扬,怔道:“你认得我?” 莫之扬道:“当然认得,我是莫之扬啊。席姑娘记得那一回……就是你们的马啊,记起来了么?”席倩恍然道:“原来你是那个偷马的小贼?”却无暇多言,与魏信志从车厢中扶出一个青年汉子,只见那汉子面如金纸,昏迷不醒。魏信志将他抱起,扶上黑马背,自己一跃,也骑了上去。莫之扬道:“席姑娘,这是谁?”席倩尚未回答,魏信志哼了一声,恶狠狠道:“今日不分胜负,下回撞上再打!”一抖马缰,当先驰去。席倩回头望望二人,“驾”的一声,也跟着追去。路上只留下一辆破车,还有一匹马尚在辕上。 莫之扬望着他们的背影,道:“这人武功很强啊,怎么让人家吓成这个样子?”渐渐看清追来的四人面貌,一拍脑袋,笑道:“原来是他们。昭儿,咱们躲一躲,让这两对父子撞见可不大愉快。”当下拉着安昭的手,躲进路边树林中。 那四匹快骑正是席安宾、宁为民及二人之子席坚、宁钊。四人到得大车前,勒住座骑,宁钊道:“爹,你看你看,姓秦的臭小子从这里下的车,骑马跑了。” 宁为民沉声道:“钊儿,姓秦的受了重伤,一定逃不了多远,咱们快追!”席安宾一直不说话,这时道:“宁兄,待会兄弟自会教训那姓秦的小子。” 宁钊冷笑道:“席叔叔,老泰山教训好女婿,这个小侄自然没有话讲。可姓秦的欠我一场架要打,小侄跟他分出了胜负,自当给你的好女婿留下一口气。”席安宾气得眉头紧皱,脸色发紫,向宁为民看去,宁为民却只当不晓得。席坚暗气,冷笑道:“爹爹,那也没什么。姓秦的怎么了?倩儿看上了他,我们也没什么法子。有人要教训他,咱们当然赞成。宁家的白猿剑法虽然在三圣教姜堂主手下讨不了便宜,与一个重伤的人相斗,恐怕未必会输。”宁钊跃下马来,道:“席师兄,咱俩先比划比划,席家的流云剑法好,那就指点兄弟一两招。” 席安宾佯怒道:“坚儿,你胆敢跟宁世兄比剑,岂不是成了不分远近的畜生!”这话明摆着骂宁钊,宁为民也来了气,嘿嘿笑道:“好马不配二鞍,钊儿,你当真连畜生也不如吗?” 眼看两对父子有一场好架要打,席安宾却先重重的吐口气,道:“坚儿,走,咱们先追上他们再说!”策马便行。席坚哼了一声,手掌松开剑柄,“驾”的一声,策马上路。宁家父子也均一声冷哼,又紧紧追赶。这四人心里赌着气,四匹马卷起滚滚黄尘。 莫之扬、安昭从树林中出来。安昭道:“那秦谢说起来是你的师侄,师侄拐人家的未婚妻出了麻烦,小师叔可不能袖手旁观。”莫之扬道:“别人若是将你拐去,我这师侄说不定也来帮我。”卸下车辕上剩下的一匹白马,与安昭共骑,向前赶去。安昭道:“七哥,宁家父子要杀,席家父子要保,我猜你那师侄不会有事。他虽受了重伤,却未必是这四个人下的手。”莫之扬道:“下手的一定是三圣教。我其他几个师兄也都来了,这才将秦谢抢回来。却不料碰上了长安双侠。”越想越对,便又道,“可惜魏师兄不认得我,我又得罪了他,以后见上,说不得要赔个不是。”安昭道:“我最不爱说人坏话,可我瞧那姓魏的就不是个好人,一上来便想抢我的东西,七哥,你可千万别对他们说我是谁。”莫之扬心想师父为安禄山所擒,几位师兄必将安禄山当作死敌,安昭一露身份,决计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当下道:“我就说,这位是拙荆,喏,就是屋里头烧饭的。”安昭大笑,却忽觉心口一阵慌乱,大声咳嗽,知是阴罗搜魂掌作祟,心中充满了惧意。莫之扬拍拍她肩膀,道:“怎的了?”安昭掩饰道:“没有什么。想是屋里头烧饭烟太大,呛了嗓子。”莫之扬忽然将她抱住,柔声道:“昭儿,咱们一定设法治好你的掌毒,若是……若是一年后你不能给我烧饭吃了,我怎么活得下去?”安昭流下泪来,笑道:“一年后我不给你烧饭吃,你就烧饭给我吃!” 走到傍晚,到得一个大市集,打听之下,此镇名叫雾灵镇,以镇北有一神山雾灵峰而得名。据说山上有一座雾灵寺,供的是文殊菩萨,求签祈福,颇为灵验。莫之扬道:“我猜秦谢可能在这里治伤。咱们先找家客店住下,吃过饭去找找看。”当下二人到一家客店中借宿。安昭眼尖,瞥见马棚下拴着的几匹马中有几匹正是宁家、席家父子的座骑,当下到四处走了一圈,却未见四人的影子。 两人吃了饭,正要出门,忽听几人骑马到客店门前停下,也来求宿。见是四名带着兵刃的汉子,年纪大的那个约摸五十岁,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八九岁。四人似是极为疲惫,其中一个黄脸汉子还受了伤,左臂斜挂在脖子上。莫之扬道:“这是不是我那几个师兄?” 当年他在范阳坐监之时,秦三惭座下七大弟子曾去劫狱。但当时灯光昏暗,又事隔多年,是以虽是猜测,却不敢断定。等他们四人住进了店,携了安昭去敲门。听里面人道:“是谁?”答道:“小可莫之扬有事请教几位兄长。”进得房中,见四人神情紧张,便抱拳道:“不敢请教四位兄长与秦老掌门如何称呼?” 四名汉子互相望一眼,那年纪大些的白面汉子道:“小哥何以问起这个?”脸上一片疑色。 莫之扬知此时万合帮已非当年鼎盛时期可比,这汉子脱口反问,十有八九是自己师兄了,当下道:“小弟莫之扬,蒙万合帮秦老掌门不弃,收为徒弟。常听恩师谈起我有几个没见过面的师兄,因此请教众位兄长。” 那年长汉子沉吟道:“小兄弟是从何而来?”那断臂汉子却忍不住道:“在下牟信义,小哥真是我们师弟么?你在何处见到了恩师?” 莫之扬一听,道:“天可怜见,竟教我在这里遇见各位师兄。”当下行拜兄之礼。四人不再怀疑,一齐抱拳还礼,通了姓名。原来那年长的汉子是大师兄韩信平;脸色黝黑、眉骨有一块小疤的汉子是二师兄范信举;胳膊受伤的是五师兄牟信义;黄脸的是六师兄杨信廉。韩信平上前扶莫之扬,暗中运上五成内力,想探探这师弟的真伪。未想一扶之下,觉得莫之扬手臂上传回来一股反弹之力,竟未将他扶起。当下暗中加上三成内力,莫之扬方才内力反弹纯属两仪心经的自然之功,这时已有觉察,当即站起。 韩信平问起安昭姓名,莫之扬道:“这位朋友姓柳,是小弟的牢友,这次一起越狱出来的。”心想这样说也并非全是假话。当下安昭又与各人见过。 众人落了座。牟信义问起秦三惭近况。莫之扬将这四年来的经过简略说过。四人听得唏嘘不已。牟信义叹道:“我这几年一直想尽了办法去探望师父,可安狗贼越来越警惕,我们几次都未得手。还道恩师他老人家已经……已经……”语声哽咽。众人又说起四年前那次劫狱来,王信坚失手被擒,韩信平等都不知他死活,问起莫之扬,才知他当日就死在狱中。杨信廉与王信坚最是交好,忍不住咬牙道:“这安狗贼欠的血债,早晚有一天要他血偿!”流下泪来。莫之扬偷偷望一望安昭,见安昭眼圈通红,怔怔的泪珠盈眶,暗道:“谁知道安狗贼的女儿在这里?她为什么也哭了?” 众人叹惋良久,莫之扬说起日里与魏信志相遇之事,道:“小弟未认出那是魏师兄,待见了他,小弟给他赔不是,还望众位师兄也帮着说个情。”范信举等人听他说居然与魏信志斗了个七八十招,暗暗称奇,半信半疑。莫之扬看出他们的神情,岔过话头,问起这次来因。 原来,自秦三惭入狱之后,官兵又数次到秦府抓人,幸好秦三惭早有交待,众人在韩信平安排之下,早已匿藏。过了一段时间,风声稍松之后,韩信平召集众师弟及众弟子商议。秦谢说要劫狱,韩信平与六位师弟及秦谢前往范阳劫狱。未料秦三惭执意不走,众人只好退回。那一役中折了一个王信坚,大家都觉得心灰意冷。韩信平便叫众人各自回家,隐姓埋名,有的靠保镖度日,有的靠卖武为生。魏信志干脆落草为寇,当了山寨寨主。不料两个月前,忽听说秦谢、秦谦、秦逊三兄弟出了事,韩信平立即召集众师弟前往长安席家、宁家问话。到了才知长安双侠已携子追踪秦谢去了,众人均恐秦谢吃亏,于是一路也追踪而来。七天之前终于探得秦谢的下落,原来是给三圣教夜枭堂擒住,装在一辆大车之内,不知往什么地方押解。众人都知道三圣教的厉害,虽见押车只有十几个人,仍是远远地盯着,等天黑三圣教徒疏于防备时忽然动手,将秦谢及席倩姑娘抢出。魏信志先护送上路,约好到雾灵镇会面。余下四人将十二名三圣教徒杀得干净,才追上来,牟信义却在这一役中伤了右肩。 第十六回 见宝物同门起贪心 遇高招痴汉发邪兴 词曰:秋天高,水浩淼。江渚纵声啸,喊退薄云上九霄。一支劲羽出弦,数匹狡兔入套。极目处,路迢迢,但闻怪枭啼,野狼嗥。仗剑天涯何足惧,不忍美人泪,湿透红罗绡。回首处,心如绞! 牟信义道:“这次我虽伤了手臂,却也不要紧。嘿,武林同道一提起三圣教来,无不头皮发麻,闻风丧胆。这回咱们师兄弟一口气杀了他们十二人,却又怎的?须教江湖朋友都知道,三圣教也不是惹不得的。” 莫之扬想起姜如蛟等人对付市井八义的手段来,暗道:“我这几位师兄果然了得,这一役我虽未亲见,但想必十分壮观。” 忽听窗外一人道:“放屁,放屁,胡吹大气。秦三惭教出来的弟子竟会如此扯谎,真令我老人家叹为观止。” 屋内众人一齐变色,范信举喝道:“是谁?留下来说话。”手腕一抖,一柄飞刀破窗而出。莫之扬见他不分青红皂白便放飞刀,颇为不满,却心念一转,暗道:“除了三圣教,谁有这么大胆子惹秦老掌门五大弟子?” 窗外那人冷笑道:“真没出息,真没出息。”另一人的声音道:“别为这些臭小子费神。”“嗖”的一声,飞刀又掷了回来,“砰”的直插进桌上一只木烛台上。说也奇怪,木烛台何其轻巧,但飞刀直没柄而入桌,烛台却好端端地站立在桌上。范信举在飞刀上浸淫十数年功力,却自忖无这个本事,伸手抓起刀柄,却见烛台整整齐齐裂开两片,连上面插的一根蜡烛,也慢慢裂开,裂面平整,宛如本来就是两片一般。 杨信廉当即跃上桌子,一脚踢开窗户,持钩跃到天井之中,见天井中只有两个掷角子玩的七八岁娃娃,问起时都说未见到别人,又跃上屋顶,仍未发现可疑人物,返回屋来,只有那两个娃娃大起惊叹之声,道:“这叔叔会飞呢。” 韩信平将蜡烛捏在一起,道:“这人方才飞刀中蓄了内力,唉,若非亲见,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武功,谅来他飞花摘叶伤人亦非难事。” 杨信廉道:“怎么魏师兄还不露面?莫非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说,众人不禁担忧起来。韩信平道:“莫师弟,咱们今日初次相见,按说该痛痛快快地喝几杯才是,可眼下有事,这见面酒,只有以后再补了。”听他言下之意,是要与莫之扬道别。莫之扬道:“那是自然。眼下我们第一要紧的,是找到魏师兄和秦谢。”牟信义道:“三圣教既盯上了咱们,倒索性不要怕他。嘿,痛痛快快再打一场,看看咱们万合帮是否真的就不行了!” 忽听窗外那人冷笑道:“姓牟的小子,我老人家一向以为你还不错,没想到也是个没有骨气的小人。你们想骗这刚见面的师弟,只怕也很难。” 韩信平再也忍不住,沉声道:“阁下是谁,鬼鬼祟祟地在暗处挑拨是非,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人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英雄好汉了?只有几条摇尾乞怜的赖皮狗充英雄好汉,倒教我老人家笑掉大牙。” 韩信平使个眼色,杨信廉、范信举悄悄出了门去。莫之扬刚要跟出,安昭却捏捏他手,悄声道:“外面那人绝不是三圣教的。”忽听门外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杨信廉、范信举二人倒纵回屋中,脸上肿起一大片,目光中又惊又怕。杨信廉低声道:“我俩刚一出门,就吃了人家十几个耳光。”韩信平惊道:“敌人什么样子?”杨信廉道:“说来惭愧,我俩没有看见敌人的样子。”窗外那声音笑道:“有人在饭厅中等你们,有种便出去瞧瞧。” 韩信平脸色阴沉,忽然道:“出去看看!”拔出剑来,众人也都纷纷拿出兵刃,护住身上要害,鱼贯而出。见走廊中并未见人,便三两步拐进大厅。厅中许多客人正在吃酒,见他们忽然拿刀带剑闯进大厅,一齐低声议论。掌柜壮着胆子上前赔笑道:“小店有什么照应不周之处?”韩信平摆摆手,睃视大厅中各个客人。这些客人大都是走卒贩夫,胆小怕事,纷纷低下了头。惟独屋角一个大汉直愣愣坐着,似是满不在乎。 韩信平看清这汉子相貌,惊道:“魏师弟!”众人跟着掠进去,见正是魏信志坐在那里,两眼乱转,嘴中塞了一条鸡腿,手中兀自抓着一条鸡腿。韩信平知他让人家点了穴道,当下伸掌在他身上一阵急拍,魏信志“啊呀”一声,得了自由,重重地把鸡腿扔在桌子上,大声道:“大师兄,姓秦的小子给人家抢走了!” 韩信平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回屋再说!”大踏步向后走,吃酒的客人纷纷侧身闪避。一行人回到屋中,关上房门,韩信平道:“魏师弟,怎么回事?”魏信志刚要说话,忽然发现莫之扬、安昭,奇道:“咦,臭小子怎么在这里?”便要拔剑。韩信平气极,一把拉住他手腕,顺手一推,魏信志跌坐在床上。莫之扬上前给魏信志行礼,道:“小弟日里不识魏师兄相貌,以至冒犯,恕罪恕罪!”杨信廉介绍了莫、安二人,魏信志气愤愤地还了一礼。安昭心道:“你要抢我的东西,倒反似别人对不住你一般。”见魏信志眼光又望自己背上的玉玺一扫,心念一转,当下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哟”呼起痛来。 莫之扬惊道:“昭儿,怎么了?”情急之下,忘了这样称呼不大方便。安昭脸色煞白,疼得直不起腰,道:“莫公子……我……肚子好……好痛……”莫之扬急出汗来,扶着安昭,给韩信平告了罪,将她扶着回到另外一间房中。 安昭关上门,笑道:“七哥,我肚子不痛。”莫之扬擦把汗,长出一口气,道:“你险些吓死我。”安昭笑吟吟地扶他坐下,自己坐在一边,道:“七哥,我虽然肚子不痛,可有个地方痛得厉害。”莫之扬问道:“哪里?”安昭指指胸口,道:“这里。”莫之扬知她一向见识过人,这番做作必定事出有因,刚想问问究竟有何事,忽见她手指胸口的样子十分诱人,忍不住春心大动,一把将她搂住,笑道:“你胸口痛,我给你揉揉就好了。”安昭面红过耳,拨开他手掌,正色道:“七哥,人家有正经事要给你说,我们只怕有麻烦了。”莫之扬道:“不错,方才那窗外的是了不起的高手,单是那一手掷飞刀的绝技就惊世骇俗。我几位师兄哪里会是省油的灯?万合帮秦老掌门座下五大弟子今日齐会于此,倒不见得就怕了谁。”他乍见师门众位兄长,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亲情,豪气也十二分的旺盛。 安昭叹口气,道:“七哥,说出来怕你不信,麻烦就出在你这几位师兄身上。你想想,方才你魏师兄见到韩师兄可怎么说:‘姓秦的那小子给人家抢走了!’这岂是一个师叔的口气么?韩师兄又怎么说:‘回屋再说!’明是责备,但只是责备他说话露了风。七哥,你说是么?” 莫之扬不由点点头,踌躇道:“是啊,这中间可有什么名堂?”安昭道:“七哥,看来窥探江湖四宝的,不仅仅是我爹爹一个人。” 这话突如其来,莫之扬一怔,怫然不悦,心道:“我几位师兄岂是那种人?”却不好发作,只道:“昭儿,恐怕你是多虑了。”安昭见他不信,苦笑道:“但愿我是多虑了。眼下秦谢已让别人救走,明日咱们最好还是与那几位师兄告别为好。” 莫之扬心道:“师门有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沉吟不决。忽听有人敲门,开门却是四位师兄。韩信平道:“柳朋友得了什么病?”安昭坐在床上,拱手道:“方才喝了一碗开水,现下好多了,不劳韩师兄费心。”韩信平望着安昭,正色道:“在下见柳公子双眉之间有一股黑煞之气,这是阴寒之毒侵入肢体,此非长寿之相,柳公子不可大意。”安昭不禁愕然,强笑道:“一个人的寿命长短,福禄大小,都是命中注定,各位兄长不必挂怀。” 韩信平摇头道:“柳公子所言差矣。人生五福之中,以寿为主。若阳寿短促,便有千种福禄,也无缘消受。”一双眼睛放出寒气来,冷冷发笑。 魏信志忽然道:“大师兄,还与他们啰嗦什么?小妖女,你背上的东西,拿下来罢!”话未说完,右手已探出,向安昭背着的玉玺抓去。 莫之扬惊道:“四师哥,这是何意?”一招“铁门闩”挡开魏信志。魏信志咬牙道:“臭小子,上次不分胜负,这回再试一试!”左掌从右腋下穿过,跟着脚下一斜,回过身来,背借腰劲,掌凭臂势,隐隐有风雷之声。莫之扬知道几位师兄已经硬了心肠,今日不拼上全力,绝无侥幸可言。眼见魏信志一掌来到,似是无处可破,猛想起少林伏虎拳中的一招“通臂绕”隐隐是这一招的克星,当下不假思索,右臂一长,与魏信志左掌相接,忽然变掌,反手一刁,抓住他手腕,一扯一压,魏信志身不由己弯下腰去,却又上前一步,背臂一扯,挣出手腕来,右拳跟到。 莫之扬侧头避过,跟上一招“开山擒虎”,直取魏信志左乳。他拳法胡乱从少林伏虎拳中截取,内功却是正宗的天下内功之首两仪心经,这一拳击出,力道大得惊人。魏信志急忙中退后一步,双掌连圈三个圆圈,用上六甲六丁掌中的绝技,方脱出这一拳拳风所罩,莫之扬拳势未衰,“砰”的将一张床震碎。 韩信平等见莫之扬拳势如此威猛,都不禁吓了一跳。几人相互望一眼,点一下头。韩信平道:“莫公子武功高明,但这套少林伏虎拳却不是咱们万合帮的。韩某讨教一下莫公子的高招!”右肘一沉,左掌拍出,乃是他擅长的“双奇掌”中的“莫问来意”,文文雅雅的人忽然似变成另外一个人。莫之扬接了几掌,顿觉胸口滞闷,呼道:“大师兄,何必如此?”韩信平再无一言,只催动掌力,全力抢攻。莫之扬心中一阵酸意掠过,暗道:“我以为他们是师兄,他们却只不过把我当做玉玺罢了!”忙中瞥一眼安昭,却见安昭被魏信志、范信举、牟信义三人牢牢逼在墙角,不由叫道:“恩师倘若知道几位师兄如此下作,不知会怎样想?” 魏信志骂道:“臭小子,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对付你这种人就要下作!”说到这里,见莫之扬被韩信平掌风罩住,冷哼一声,忽然从一旁踢出一脚,正中莫之扬后膝弯。莫之扬身不由己跪倒,大叫道:“罢了!”合身扑去,抱住韩信平双腿,张口咬落,韩信平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痛得“哎哟”一声,双腿一旋,一记剪子腿,将莫之扬踢出去,骂道:“小畜生,小畜生!” 莫之扬还未爬起,魏信志九节鞭已跟到。安昭叫道:“小心!”却见九龙鞭“呼”的一声,缠住莫之扬腰上的长剑,魏信志手腕一提,长剑连同鞭头早已飞回。魏信志接过剑来,哈哈笑道:“莫师弟,老子这招‘青龙探宝’,你可曾听说过?” 莫之扬倚在墙角长叹一声,恨恨道:“师兄自称老子,可将恩师置于何地?”魏信志顿时张口结舌,牟信义插言道:“恩师是恩师,小畜生是小畜生,岂可相提并论?”魏信志喘过一口气,点头大声道:“不错不错,恩师是恩师,小畜生是小畜生,老子是你老子,可没说是那老头儿的老子!”莫之扬到了此时,除了怒火中烧,确已无话可说,心道:“还是昭儿有见识,可惜,我总是等到后悔时才相信她说的话。” 安昭忽然哈哈大笑,解下背上包裹,径直走到桌旁,将包裹打开,但见包裹内一物莹润精致,正是一方玉玺。韩信平等人一齐咽了口唾沫,相互望一眼。牟信义道:“柳公子,此是何物?” 安昭长叹一声,仰头吟道:“自古英雄钦经国,恩威全凭仁义德。尺方之玉有何能?但留虚名任评说。七哥,你说说,这首诗写得如何呢?” 莫之扬沉吟道:“此诗似写玉玺,但又不全是,不知是谁作的?” 安昭抚摸着玉玺,笑道:“这首诗乃是你柳弟所作。七哥,天下万物,都有其用,这玉玺之于你我,那是十分有用的,可是咱们若没了性命,便是有万般好处,那又有什么用?我想以此玉玺易咱们二人之性命,七哥意下如何?” 牟信义忽然插言道:“这笔买卖只有强买,没有价钱可讲。” 安昭笑道:“我常叹许多人见识之短,不及蝼蚁。明明是万劫不复之地,许多人却以为那是乐土;明明是蛇蝎之物,避之犹恐不及,许多人却趋之若鹜,奉为至宝。就连七哥几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师兄,都不能幸免,何所痛哉!”她慢慢转却目光,似讥似嘲,韩信平等人给她目光扫过,不知怎的,均感心头一凛。 韩信平道:“这传国玉玺是朝廷之物,盗窃国宝,人人得而诛之。信义、信举、信廉!”他一传令,四人同时亮出兵刃。莫之扬叹道:“什么师门之仇,几位是全不放在心上了。既要夺这宝物,还不如直接当真小人便是,何必假口什么盗窃国宝,全是伪君子行径!” 韩信平咬牙道:“不错,莫公子既然提醒,咱们索性当真小人便是了,今日留下玉玺,再留下你们两人性命!江湖四宝,武林之中谁不想要?莫公子,‘小儿不持巨财’,下辈子投胎为人,须牢记此言!”捏个剑诀,举起剑来,转眼间便要血溅斗室。 安昭摇头道:“韩先生何必如此着急?你说得不错,这玉玺正是江湖四宝之一,人人都知道江湖四宝是北铁南金西石东玉,却绝少有人知道东玉指的是一方玉玺。当年则天圣后改国号为周,欲弃此玺于东海,上官婉儿却将此玉玺悄悄留下。”她说话之间,将玉玺托起来,双眼望着那玉玺上闪烁着的莹润的光芒,接着道,“或许大唐国运所系,真的是一方玉玺?睿宗即位之后,便密令四处查访传国玉玺,但这么多年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当今皇上在位已有四十三年,未尝一日不在盼望玉玺复得,由是着令骠骑大将军安大帅寻找此玺,言道玉玺归回之后,赏金万两,加爵三级。唉,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这一回他却说了糊涂话啦,试想,安大帅加爵三级之后,那不是与皇上平起平坐了么?” 韩信平五人均暗暗点头,心想皇帝果然糊涂至极。莫之扬暗叹道:“昭儿冰雪聪明,往往几句话言谈之间,便动人心智……”见几位师兄全在用心听安昭说下文,忖道:“昭儿可是故意引开他们的注意,好教我突围?”伸手去握剑,触手处却空荡荡的,这才意识到剑已给魏信志取去,不由好生泄气。 心思甫动,听安昭又道:“江湖之中还有传言,不论谁得到玉玺献给皇上,都可加官进爵。因此,江湖朋友一提到玉玺,无不心向往之,恨不得玉玺忽然自天而降,掉到自己手中。韩先生可也是这么想的,对么?” 韩信平叹道:“我只知道玉玺便是江湖所传的东玉,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些曲折,今日幸蒙柳公子指点,在下得了它之后,便将它献给皇上。今后若是能走点好运,少不得每年清明到柳公子坟上看看,以谢今日所赐。” 莫之扬站起身来,冷冷道:“韩信平,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今日我莫之扬纵然是死在这里,也要拼个鱼死网破!”一拳向韩信平当面击到。他方才坐了半晌,默默想好几招少林伏虎拳中的精要招数,这一拳击向韩信平面门,拳势刚猛,韩信平不假思索,使出一招“二子送终”,双掌截他手腕,岂知莫之扬早料到他这招,忽然矮身坐在地上,韩信平但觉眼前一空,胯间已被莫之扬一拳打中,这一拳好不厉害,打的又是紧要之处,韩信平当即疼得弯下腰去。 范信举、魏信志等人回过神来,魏信志九节鞭“呼”的一声,点向莫之扬后心。岂知莫之扬方才早已想好诸般变化,身子一蜷,竟从韩信平胯下钻过,顺手沿着他环跳、会阴、命门等十几处穴道一一点过。魏信志发招极狠,眼看鞭头要打中大师兄,忙收回九节鞭,却见莫之扬已从韩信平身后转过身来,左臂横抱住他脖子,右掌印在他背心中枢穴上,喝道:“别过来,谁轻举妄动我先让他死!”掌力微透,韩信平“啊哟”一声,道:“诸位师弟,别乱来!” 莫之扬一俟得手,咬牙道:“昭儿,打开窗户。”安昭抽出剑来,左手拾了玉玺,复背在肩上,笑道:“其实将玉玺献给皇上,皇上必问起来历,一不小心弄个罪名给你戴上,杀头抄家那是有份难逃,升官加爵却是有心无望。可惜,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推开窗户,望着魏信志等人,嫣然一笑,道:“退后几步好么?七哥,还是韩先生说话管用,你让韩先生说给他们听。”莫之扬右掌一发力,韩信平痛楚难当,叫道:“你们不用管我,退后。” 莫之扬看准退路,挟起韩信平跃入院中,安昭随即跟上,莫、安二人哪敢稍停,到马厩中抢得两匹马,骑了闯出客栈。魏信志等人也纷纷上马,欲要追来,莫之扬左手纵缰,右手发出数粒铁豆,将几人座骑打得纷纷止步,喝骂声中,只听莫之扬、安昭二人的长笑伴着韩信平的“不要追”远去了。 莫之扬、安昭二人挟持着韩信平,觅路逃出城外。韩信平是老江湖,知道此时命系别人之手,竟特别乖巧,一声不吭。其时已将中夜,难得一片星辉,二人烦闷之情顿时为之一扫。耳中听得后面蹄声甚急,知是范信举、魏信志等人追来,莫之扬心思转动,道:“大师兄,师弟擒你,是迫不得已。他日见了师父,咱们再在他老人家面前说过。”韩信平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安昭笑道:“韩先生才不愿见你师父呢。” 行了一程,到了一处山壁,往下看黑黝黝的,估计不下二三十丈深。安昭下了马,道:“咱们就在这里暂避一避。抢来的两匹马,放它们回去吧。”莫之扬知她智计过人,当即下马放了缰绳。两匹马无人驾驭,自行向客栈方向跑去。过不了多时,听有人唿哨,似在追逼两匹马。安昭道:“七哥,你另外几位师兄好忙乎哪。” 韩信平心下忐忑,却犟道:“你们想怎样?我只要一出声高喊,几位同门即刻便赶到,你们最好快些解开我的穴道!”安昭冷冷望着他,良久啧啧道:“韩先生如此有骨气,真让在下大开眼界,七哥,咱们不会点哑穴,若要这位韩先生不再出声,只好先拔了他的舌头。”韩信平心想这二人只怕当真做出来,不敢再吭一声。安昭移步到悬崖边上,望了一会,道:“七哥,你过来,请韩先生也过来。”莫之扬依言将韩信平半推半抱到崖边,见安昭已坐下,两腿晃晃悠悠,伸在崖下,便也坐在她身边。安昭望望韩信平,笑道:“韩先生恐怕早已看出,我是一个女子。”揭下文士巾,一头秀发披下来,把韩信平看得张目结舌。安昭笑道:“你可是不服气?你莫师弟怎样诚待你们,你们却又怎样待他?须知天理无常,常佑善人,灾祸多由贪心得。”她慢悠悠说出这些话来,却别有一番威严,韩信平一向自视甚高,这时却觉得这小女子说话极有分量,他心中本来藏着一件大隐秘,此时更觉得无地自容,长叹了一声。 忽听夜色魏信志道:“姓莫的臭小子,你给我出来!”听来最多有百丈之遥。韩信平心中暗喜,手足微动。安昭看在眼里,冷冷道:“若是他们找过来,韩先生未免运气糟糕至极。这山崖虽然不深,摔死个把人却绰绰有余。”韩信平暗想若是能解下穴道便什么都好说,可试着一运气,只觉得丹田内忽然冷如寒冰,忽然又灼似火炉,只好作罢。原来方才莫之扬在情急之中运上了两仪心经内力,这内力世间独此一家,别说韩信平,就连莫之扬也不会解自己点下的穴道。这一来起码要两个对时之后穴道方能自行解开,而韩信平从此内功大打折扣,那也不能不说是咎由自取。 魏信志等人喊了一会,竟向这个方向摸索来。魏信志骂道:“直娘贼,那老不死的怎么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 安昭轻笑道:“七哥,你听听,他们救秦谢可是存有好意么?” 听魏信志接着道:“大师兄也真是的,咱们这回丢了秦谢,下一回再也难抓到,怎么跟安大帅交待?” 他们这时离莫之扬等人也就是个七八十丈,夜中极静,虽然中间隔了许多树木,这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莫之扬大吃一惊,向安昭看去,安昭苦笑一下,也望着他。却听牟信义的声音道:“大师兄不是说过,此事千万不要提起么?哼,不是我想出卖师父,单是他教咱们哥几个武功时,用心便不纯正。你想,秦谢那小子的武功都比我强,这回冒出个师弟来,武功更是厉害。什么恩师?呸,依我之意咱们先去找秦谢,一刀拿下他的头来,以报我断臂之仇!”莫之扬与安昭面面相觑。 几人边走边骂,眼看就要找过来了,莫之扬低声道:“大师兄,今日我不杀你,改日练好武功,一定要替恩师清理门户!”正在此时,却听魏信志又道:“前面是一道悬崖,那两个人再笨也不会跳崖自杀,咱们到另一条路去看看。”牟信义道:“也不知方才是谁在暗中跟咱们作对?直娘贼,老不死的只教会咱们七成功夫,否则怕了谁?”骂骂咧咧远去了。 韩信平横下心来,大声喊道:“我在这里……”后面几个字被莫之扬捂回肚中。 绕是如此,魏信志他们也已听到,向这边快步跑来。安昭跃起身来,飞起一脚,踢向韩信平。莫之扬一把挡住,将韩信平腰上的佩剑摘下,拉起安昭便跑。 夜色之中,魏信志等人的声息越来越近。二人定住身形,猫着腰蹑手蹑足隐藏在一块巨石之后。稍顷,魏信志等人便已跟到,夜色中但见几样兵刃亮光闪闪,魏信志道:“怎的不见了?”牟信义道:“方才我听他们的脚步声,轻功并没好到哪里去,决无逃脱之理。大概就藏在这附近。”韩信平也已跟到。韩信平刚才失了面子,眼下却特别气壮,吩咐道:“信义、信廉两人向南沿着那道石壁找找,信志、信举和我一路,那小子手下倒是真有点功夫,切不可掉以轻心。” 莫、安二人听韩信平所说的方位,只要时间一长,迟早会给找到。正在焦急,忽听树丛中一阵响动,向东边掠去。韩信平道:“在那里了,追!”四人展动身形,紧紧追去。 安昭道:“是谁帮咱们引开他们?”莫之扬笑道:“或许是一只受惊的麋鹿。”安昭笑道:“有分教:二少侠受困,一麋鹿解围。”二人轻笑,并肩而行。安昭伸出手来,握住莫之扬手掌,转过身来,望着莫之扬。沉吟道:“七哥,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眼下已近九月,父亲与大哥反叛之心愈来愈切,唉,我真不知将来会怎样?”莫之扬听她语气之中充满担忧,劝道:“昭儿,咱们再也不耽误行程了,快快赶到京城中去见皇帝,好完成你的心愿。”安昭叹口气,怔怔流下泪来。莫之扬轻声道:“昭儿,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中了阴罗搜魂掌,又屡屡不听你劝,轻信别人。方才若非侥幸,咱们定难逃脱韩信平他们的毒手,我已知道错了。” 安昭扑进他怀中,嘤嘤泣道:“七哥,我怎么会怪你?我其实是怕万一战事一起,天下不知会成什么样子?我早有逃出家门来改变这一切之心,苍天有眼,才让我碰见你。”莫之扬听她如此说,五内如焚,抱住她肩膀,觉得她十分瘦弱,愈发心疼,俯下头轻轻吻去她颊上一滴泪珠。安昭仰起头来,低声道:“我们活一天,就该快乐一天,七哥,你说是么?”张开两片花瓣似的嘴唇,紧紧吻住莫之扬。莫之扬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两人的热泪和着酸楚、执着混在一起,流过面颊,使这个亲吻变得又咸又甜。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人喝道:“臭小子,我为你引开敌人,你倒在这里风流快活?”二人一惊分开,双双拔出剑来。莫之扬沉声道:“是谁?” 夜色中但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疯汉模样的人大踏步走来,右手提着一柄铁锤,左手骈指指着莫之扬,大声道:“来来来,臭小子,咱们大战三百回合。”一晃就到莫之扬身前,铁锤“呼”的一下当头砸到。这一锤又狠又快,旁人用这样的重兵器大都讲究稳、重,以力补拙,那人的铁锤却如轻灵无物,安昭惊呼一声,伸剑去挡,那人却似早已想到一般,左手一挥,一招“飞龙探爪”,竟扣住安昭剑刃,右锤不歇,直奔莫之扬脑门。莫之扬急撤一步,铁锤沿着面前“刷”的一下砸空,但他的面颊却还是给铁锤激起的风刺得隐隐生疼,莫之扬做梦也想不到忽然之间冒出这么一个要命人物,低喝一声,潇湘剑法使出来,一招“信步小桥”刺向那人左腕。 那人一见剑招,哈哈大笑,道:“是潇湘剑法,有意思,有意思。臭小子,咱俩大战三百回合!”猛然一扯,竟从安昭手中夺下剑来,反过去用剑柄一点,安昭身上膻中、气海两处大穴已被他封住。这人手法之怪,实在匪夷所思,安昭只觉得又气又惊,软绵绵摔倒。莫之扬抢上前,“悠悠我心”、“良药苦口”、“宾至如归”三招呵成一气,一连十几剑向那人身上刺去。这几招剑法迅捷之极,登时把那人忙了个不亦乐乎,他一边用铁锤急挡,一边后跳几步,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莫之扬却忽然撤剑,跃到安昭身边,一把将她扶起,问道:“他点了你哪个穴位?” 安昭道:“小心!又来了!”莫之扬听脑后风声劲急,反腕使出一招“闭门谢客”,这一招极为精奥,那人如果不赶快撤手,一条手臂非给连根斩下不可。这人也当真了得,脚下一点,如一只大鸟般头下脚上掠起,左手中指在莫之扬剑尖上一弹,莫之扬此时心中震怒,内气正是蓄势待发,那人中指一挨剑尖,顿觉一股激流传过来,“啊呀”一声,借势跳到一旁,“呼”的一锤,攻向莫之扬右胁,嘴中叫道:“快放下这小丫头,你以为叶大爷这么好对付么?”莫之扬冷哼一声,左臂将安昭抱住,右手长剑向铁锤上碰去。那人大叫道:“好个狂妄小子。”铁锤直掼而下,“当”的一声,莫之扬只觉一股大力传来,直震得虎口发麻,长剑欲脱手飞去。 那人不依不饶,铁锤一晃又至,砸向莫之扬右颊。莫之扬怒火上涌,不闪不避,一剑向那人当胸穿去。若是那人不理会,他虽能将莫之扬砸得脑浆迸裂,自己也难逃长剑穿胸之厄。那人忙右掌握住左腕,硬使出全身气力撤回铁锤,一个跟头倒翻出去,再爬起来时,擦一擦冷汗,失声道:“好险好险,天下竟有不要命的。叶拚啊叶拚,你今日知道什么叫拼了罢?”莫之扬念头一转,问道:“你是叶拚,叶叔叔?” 那人正色道:“我不是叶拚叶叔叔,我是叶拚叶大爷。哦,我知道了,你准是怕我打败你之后抢这个小丫头,才如此跟我拼命。呸呸呸,咱们还是大战三百回合的好!臭小子,你过来!” 安昭低声道:“七哥,你去罢,这人心智似是不甚明白,你要小心。”莫之扬点点头,忽然间豪情迸发,长剑虚劈一下,发出“嗡”的一声,高声道:“叶拚,在下来领教一下你的‘童叟无欺真铁锤’是不是真的童叟无欺?”叶拚笑道:“如假包换,来来来!” 两人走近几步,均凝神不动,忽然各自一声长啸,已战在一起。叶拚力大招沉,须发飘乱,呵呵大叫,一锤锤向莫之扬身上击到。莫之扬连接了十数招,方有隙还上一剑,觉得那柄铁锤上传来的压力越来越大,当下只攻不守,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他这把剑是从韩信平身上抢的,乃是精铁铸就,虽非什么神兵,却算得上是利刃,使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潇湘剑法的种种妙处已渐渐体会到。叶拚又攻了二十几招,忽然停下来道:“潇湘剑法岂是这般用的?潇湘剑法第一招‘宾至如归’,第二招‘一别经年’,第三招‘青青子衿’,这三招而外,全是搏杀的剑法。有道是‘三招足以自保,四招取人首脑’,我瞧你翻来覆去的就这十几招,却如厨娘切菜、樵夫打柴一般,这么只守不攻,算什么打法?呸,真丢尽潇湘子的脸了。若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不爬出来打臭小子的屁股才怪。” 莫之扬诧道:“叶大爷,‘三招足以自保,四招取人首脑’,潇湘剑法有这一说么?”叶拚跌足道:“你会潇湘剑法,我又不会,问我干什么么?罢罢罢,你还是去风流快活去罢,我去给小梅儿说,那小子早就忘记你啦,还想着这忘恩负义之徒干什么?”朝莫之扬瞪一眼,狠狠吐一口唾沫,竟真的扭头便走。 莫之扬脚下一点,追上两步,拦住叶拚道:“叶大爷,你说的小梅儿可是梅雪儿妹妹?”叶拚连连摆手,摇头道:“我不说我不说,你现下有了小娇娘,打架又这般没种,说给你干什么?不说,不说。”莫之扬听他这一讲,等于是承认了小梅儿正是梅雪儿,不由急道:“叶大爷,你告诉我,雪儿妹妹在哪里?”叶拚连连摆手,只管大步前行。莫之扬扯住他衣袖,正色道:“叶大爷,你给我说,雪儿在哪里?” 叶拚吐口唾沫,脑袋重重一顿,道:“好罢,只要你能接住我三百招我就告诉你,够便宜了吧?” 莫之扬点头道:“好!叶大爷功夫确实太好,让让晚生也不为过。请了!”话音刚落,一招“宾至如归”已使出来,剑尖斜指,撩向叶拚左袖。叶拚笑道:“算你攻一招!好小子,真会拣便宜。”铁锤横抡,拍开剑尖,顺剑锋滑进,砸向莫之扬前心。莫之扬“一别经年”,剑锷挡开铁锤。此时剑锋应当外转,手腕摆动,带着胳膊回转,可叶拚锤坚力重,莫之扬剑锋被他铁锤压住,转不过去,‘一别经年’仅使出半招。他此时剑法已较纯熟,将剑锋向后翻转,身子倒转一周,顺势向叶拚脖颈刺去,这乃是“青青子衿”的下半招。叶拚未料他有这一手,慢了一慢,剑锋已到了眼前,忙向后猛一闪身。但究竟是迟了一些,一部乱须已被斩下一绺。他却不但不恼,反而欣喜若狂,大叫道:“好剑法,好剑法!再来,再来!” 莫之扬信心大增,将二十七招“潇湘剑法”使将出来。叶拚铁锤翻滚,挟风裹啸,只要给他的铁锤碰上,不死也会受重伤。好在这人天生是个武痴,见莫之扬剑法高明,大生拆招兴趣,一时半会儿不想取胜。莫之扬暗暗着急:“叶大爷虽有些痴傻疯癫,可认死理,我接不下他三百招,到时他不给我说雪儿妹妹的下落,怎生是好?”高手比武,最忌心神分散。叶拚“呼”的一锤,打中莫之扬左肩。这一下好不厉害,直令他疼得龇牙咧嘴,抱着肩膀吸了几口冷气。叶拚笑道:“已经九十二招了,还打不打?” 莫之扬瞪着叶拚,慢慢调匀呼吸,心道:“我用招之时须时时辅以两仪心经的内气,否则,断不是叶大爷对手。”点点头道:“还打。”蓦然一声长啸,挟剑向叶拚冲到。叶拚赞道:“好!”挥锤又战。莫之扬此时内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两仪心经,剑法是独步武林的潇湘剑法,内外之功渐渐合一,剑上威力大增,“哧哧”生风。叶拚愈发高兴,摇头晃脑,在剑光中挥锤左抢右抡,一边道:“小子剑法长进得这么快,奇怪,奇怪。”暗道:“我叶大爷好久没这么痛快地与人交过手了,教主不能打,肖不凡那臭东西见了就跑打不着,旁人又偏偏不禁打,往往不用两三招便***或死或伤,十几年才遇上这么个小子,可不能让他泄了气,不跟我叶大爷耍了。” 莫之扬又与叶拚拆了五十几招,问道:“叶大爷,多少招了?”叶拚道:“一共换了二百四十招,你攻了六十三招,哦……六十四招!”原来莫之扬趁他说话之际,闪开他一锤,侧面一剑,刺向叶拚左背,乃是一招“良药苦口”。叶拚回锤抵挡,锤剑相击,发出“丁当”一声。莫之扬心道:“这一剑我只要稍向左偏一些,就能躲开他的抵挡。”心到剑到,道:“再接我一招‘良药苦口’。”削向叶拚右臂。叶拚铁锤向长剑磕去。莫之扬剑锋一偏,绕过铁锤,“哧”的一声轻响,叶拚一幅衣袖登时裂开,手臂上也多了一道寸余长的口子。莫之扬未料真能得手,愣了一愣,撤剑退步,抱拳道:“叶大爷,对不住对不住,伤得怎样?” 叶拚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已有二十年没受过伤了。你伤了我那是得意的事。来来来,咱们还有五十二招没打,接着分个死活!”铁锤劈面而至,与此同时,左掌“呼”的一下,拍向莫之扬左胁。莫之扬欲要后退,势已不及,只好挥剑去挡他铁锤,左手剑诀指变拳,一招“金刚参禅”,截住叶拚掌势。叶拚怪叫道:“好!我本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人会锤中夹掌,没想到你小子却会剑里缠拳。妙极,妙极!”锤、掌又到。 莫之扬当下右手剑一招“有叶无花”,左手拳一招“达摩传经”,双管齐下,与叶拚对斗起来。两人同时使用两种武功,对打之间,便如四名绝世高手酣战一般。 叶拚越战越显疯癫之状,一边大声呼喝,一边摇头晃脑,锤击掌劈兼以腿挡脚踢,将自己数十年武功发挥到巅峰。 他身为三圣教左护法,武功之高,当世之中罕有对手。一番狂轰滥炸,莫之扬不拼出全身力气,绝难抵挡。叶拚越是见莫之扬能挡住,越是高兴;越是高兴,掌法锤招越千奇百怪,莫之扬剑劈掌挥,渐渐觉得胸口奇闷。丹田之中内力却偏偏不太听使唤,又斗了近百招时,被叶拚一掌打中膻中穴。叶拚大叫道:“不好!”但铁锤却不听指挥,直奔莫之扬天灵。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铁锤将近莫之扬天灵之际,莫之扬忽然一声长啸,长剑犹如一道飞虹,“当”的一声,将铁锤震开。同时左拳跟进,不偏不倚,正中叶拚下颌。这一拳力气好大,叶拚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原来莫之扬经一番苦斗,两仪心经内力接济不上,阴阳二气盘绕在丹田之内,缠绕不休,两股内力在剧斗之际很难控制。幸亏叶拚一掌拍中他膻中穴,膻中乃人体气海所在,最不能受力,但莫之扬正在内力交汇之际,挨打之后,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内力运行之处霍然畅通,不由一声长啸,内力到处,剑招、拳招更加激烈。 叶拚一跃而起,笑道:“好好,叶大爷打不过你了,不过你也打不过叶大爷。”哈哈大笑。莫之扬也是十分痛快,他却不知,自今夜一战,他已将拳剑之术参悟到了一个大境界,从此跻身武林绝顶高手之列。 叶拚道:“小子,咱们什么时候再打这么一架?”莫之扬平息一下呼吸,抱拳一揖到地,答谢道:“叶大爷点拨之德,小子没齿难忘。请受小子一拜。”叶拚大摆其手,连道:“你差点要了叶大爷的命,还来这些虚套?” 莫之扬扭头去看安昭,忽然惊道:“昭儿呢?”连忙奔到安昭方才所在的地方,喊了两声,又四处寻找。 这个小山坡本就不大,莫之扬片刻已转了一圈,但见四处空空荡荡,哪里有安昭的影子? 莫之扬失魂落魄,叫道:“昭儿!昭儿!”他内力浑厚,高声呼叫之下,山壁回音不绝。他仔细辨听风中的声音,但除了被惊醒的小鸟“啾啾”鸣叫着冲出巢,哪里还有安昭的一声“七哥”? 莫之扬转回方才安昭所立之处,茫然四顾,忽见草地上一物银光闪闪,十分抢眼,忙过去拾起,却是一枝纯银打就的鹰形飞镖,一掂之下,足有五两之重。莫之扬道:“叶大爷,你来!”叶拚虽有些不似常人,此时见那安昭不在了,自己怎么说也摆脱不了干系,正准备脚板抹油开溜,见莫之扬吆喝,惴惴过去,道:“小子,你可别找我拼命。” 莫之扬将鹰形镖递过去,道:“你看,这是什么?”叶拚接过去,脸色大变,眼珠一转,笑道:“这是飞镖啊,妈的,这小子他爹八成是个老财主,一出手就么阔绰。”啐了一口,就要将飞镖装入袋中。莫之扬却一把捉住他手腕,道:“你这是怎的?”叶拚松开手,将银镖还给他,讪讪道:“好好,算你拣的。” 莫之扬也不理会,问道:“叶大爷,你可知武林之中,有谁使用这样的飞镖?” 叶拚愣了一愣,忽然大喜道:“还是你小子聪明!咱们去查一查谁使这样的飞镖,然后就去找他打架。到时他拿飞镖射咱们,你接着算你的,我接着算我的,掉在地下的就平分了。小子,咱们是好朋友,可不能为了银子伤了和气……” 莫之扬哭笑不得,拿着飞镖看了一会,点头道:“叶大爷,如此甚好。咱们分头查访,找到这人时由我动手,你在一边专接飞镖,就是我接到了,也双手奉送给您老人家,如何?” 叶拚大喜过望,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两人各抬左掌,连击三下。叶拚道:“就此别过。”挥手而去。 莫之扬站在原地,呆呆望着四处,暗道:“昭儿啊昭儿,你为何喜欢我这么一个愚笨小子?除了给你惹麻烦,什么好处也不能给你。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是谁劫走了你?”越想越理不出头绪,拔剑指天道:“苍天在上,莫之扬立誓:若是昭儿有什么不测,莫之扬绝不独活!”收了长剑,向山下走去。途中忽然惊道:“坏了,叶大爷忘了说雪儿的下落,我也忘了问,这下怎么办?”跃上一株松树,叶拚却早已不知去向,莫之扬心道:“先回雾灵镇探听一下再作计较。” 第十七回 落魄人连连遭落魄 凄凉心每每添凄凉 词曰:蝶在花丛不知秋,一去白了头。痴情最是麻木,多少风干老泪,流不尽,都成往事。悠悠复愀愀。恼不得自个少年时,悔不去一世情与仇。灯灭夜未尽,江断水还流。与人休轻言离字,怎知满腔恨,不禁半盅酒? 莫之扬愁绪百转,大步疾走,到得镇中,太阳刚刚出来,小镇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一层淡乳似的白雾渐渐散去。 莫之扬寻思:韩信平、范信举他们不知还在不在这里?经过昨日的客栈门前,没见到他们的座骑,心想:师兄们连夜走啦。唉,叶拚臭名昭著,为人却不算讨厌,我这几位师兄倒是有些侠名,却是这般的小人。觉得世事有时极难预料,愈发惆怅,走进附近一家面馆,要了半斤面,一碗白菜炖肉,正在慢慢进食,忽听一人道:刘兄,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雾灵山上那些和尚不知闹什么玄虚,说是要举行一个金针大会,选出天下名医,昨天开始,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人物,都上山去啦。刘兄你们若有兴致,咱们也去看看。这人显然是本地人,说话粗声大嗓。 莫之扬心中一动,忖道:难怪魏信志那日与席倩说去雾灵山,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着。秦谢既给人家抢去,那人或许会带他去治伤。又想那里人多,去探听一下安昭的下落也未尝不是好地方。遂寻人打听路,向雾灵山走去。到了路上,见行人络绎不绝,正是赶盛会的样子。 雾灵山并非高峰,再走小半时辰,已近峰顶。山上有许多温泉,蒸气四下漫散,使这山多了一些清新超脱之气。莫之扬混在行人之中,耳中所闻,大半是来求医问药的,心道:这世上真有灵丹妙药,我千方百计也要求得,为昭儿治好阴罗搜魂掌之毒。又想:是什么人劫走了昭儿?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谈什么为她治病?取出那只鹰形银镖来,看了一看,仔细放回包袱之中。 一路沉思,不觉将到峰顶。见林木之间,建了许多石房,更有几座佛塔拔地而起,十分雄伟。拾级上前,石路几步数转,忽然进得一个石洞,走出洞中,又转入一洞,但闻人声嘈杂,与此景色极不和谐。出了洞,天地豁然开朗,呈现在眼前一道红泥大墙,墙内殿宇相连,廊桥亭榭鳞次栉比,极有气派。中间一道重门,门楣上书写着雾灵寺三个金字。见人越来越多,已近摩肩接踵,只好慢慢向前挨。终于进了寺门,许多人已经早到了,或立或坐,散在天井四周。寺中为方便来客,沿四面房檐搭了一大排凉棚,莫之扬挤到一角,在人丛中寻找相熟之人,看了半天,却并未见到一个,便胡乱在栏墩上坐下。 天井中间,一座半人高的香炉香烟袅袅,不少人为表虔诚,纷纷上前进香。莫之扬也买了一封香,插进香炉,暗祷道:此处菩萨天神,我虽不知您老人家是谁,但您老人家知晓弟子一片苦心,天可怜见,让弟子能找到昭儿。 眼见日上三竿,寺内忽有十几名僧人出殿,抬来数张长条大桌,摆在天井之中。 来客纷纷议论道:金针大会要开始啦。不到一刻,六张条桌摆好,一群年轻僧侣又将针盒、药罐、火拔等物摆好。众人均东张西望,忽闻钟声当当作响,寺院正殿出来几名黄色袈裟老僧。当前一个面色微红,双目炯炯,一部银须齐胸,走至天井中间。有人道:智浑法师出来啦。不少人大声欢呼。 智浑走到六条大桌之前,合什为礼,向众人揖拜一周,开口道:众位施主,今日敝寺邀请天下知名郎中、药师,举办金针大会。旨意有二:一为各路医师相互印证医理药学,推选当世名医;二来借今日之举,为众疾病缠身者消除病患。 他咳嗽一声,接着道,夫医有诸科,药有诸方,谁可一人而尽知?便是华佗亦不敢言能治百病。因此,敝寺此举,正是为集天下各派医道有成之士,取长补短,切磋技艺,今后众生有疾病,亦可前往诊治。因此,敝寺尽量将请帖发往天下知名医师手中。今日集本寺者,计有一百二十名医。自然,因敝寺所闻不博,不少高医异士未接到此帖子,另有诸多清高之士,对此没有兴致,或是事务缠身,亦未到来。这智浑说话不疾不徐,不喜不悲,却发音清越。他又道,敝寺已准备净房一百二十间,供一百二十名医师开诊问疾,这六张大桌,自左至右,设为内、外、妇、儿、瘘、瘤六门,望各患者到桌前挂号,寺内派六名略知医道之弟子发给门号单。就诊者可持单到所指房中诊治。敝寺特请医界元老六位,评判各医高下,并观以医疗之效,三月之后,评出十大名医。 莫之扬边听边点头,暗道:这僧人用意善良,智慧超人,名为智浑,实为智超才是。若是昭儿在此,必对他大加赞赏。一想起安昭,心中刺痛,智浑后面说的话,便没听进耳中。忽听场内乱轰轰的,醒回神来,却见智浑正在介绍六位医界元老:一为南海苦医大师,是一个年近百岁的银发老人;一为江浙神丸堂老堂主董愈疾;一为东北丹药王胡大爷;一为天山无名老郎中;另一则是智浑大师本人。最后请出一名老者来,莫之扬一见之下却十分欢喜了,这个鸡皮鹤发,身板硬朗,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的老头儿,却不是百草和尚还会是谁? 莫之扬正要上前相认,忽见人群中蹿出一人,便如一道蓝影子也似,一晃到了台前。莫之扬暗赞道:这人好俊的轻功,便是与叶拚相比,也不见得差了。仔细瞧去,见那人年纪约摸三十岁左右,面如冠玉,身材颀长,当真是少见的美男子。若非因少了一目,便说是宋玉再生、潘安转世也不为过。智浑是个武学大家,眼见他直奔百草和尚,怕百草和尚不会武功受此人伤害,横插一步,合掌一揖,一道无形内力送到,将独目美男子阻了一阻。那独目美男子微微一笑,手臂轻挥,将掌力卸到一边,身子一斜,已站在当间。 智浑法师又是一揖,道:恕老衲眼拙,施主如何称呼,有何事要上台讲,敬请赐教。他心中越是疑惑,口上越是慎重。 那独目人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在下盛君良,忝居三圣教夜枭堂堂主之位。来得匆忙,来插炷香的银子也没带,大师见谅。这人说话极为轻浮,脸上的笑容飘忽不定,让人无从捉摸。 智浑和尚闻言却是一惊,他素知三圣教各职向来是要凭本事取得,只要武功、智谋超人一筹,无论是刚入教的弟子还是十恶不赦的恶徒,都可当上要职。这盛君良现是夜枭堂堂主,必有过人之处,当下沉吟道:老衲对前堂主甘祈福素有耳闻,甘施主如今还好么? 盛君良笑道:大师请想,他好好的我还能当上堂主么?甘堂主已于四年前过世啦。他说起甘祈福过世时,脸上殊无悲戚之意,台下群豪中不少人心想:这人连半点同门之谊也没有。实际上他们却误会了盛君良,因三圣教教主辛一羞向来教众教徒道:死即是归。死这一字,对三圣教徒而言,并不是悲伤之事。 智浑大师道:阿弥陀佛,不知盛施主有何赐教? 盛君良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今日率夜枭堂下十名教徒拜访贵寺,是为了了结一桩旧年恩怨。大师召开金针大会,正好为在下提供了一个良机,不然那两个贱人还真不好找。这里先谢过了。抱拳一揖,再抬起头时,独目中闪着一种诡异的笑容,望向百草和尚。 莫之扬从盛君良自报家门起,就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等他说出这番话来,忽然想起这人是谁,暗道:冯践诺与齐芷娇莫非也来了么?扭头向人群中看,却见最后一排三三两两站着十个灰袍汉子,胸口上绣着一只猫头鹰,衣饰正是脑海中抹不去的三圣教徒模样。他心中不由得一震,双手微微发抖,暗道:三圣教飞扬跋扈,果然没将世人放在眼中,区区十人,便如此猖狂!莫之扬轻轻拨开人丛,挤到第一排人群之中。 只听盛君良道:百草和尚大名远播,在下今日才得一睹尊颜,幸甚,幸甚!百草和尚望着盛君良,大声道:老头子耳朵不大好,你说什么来着?莫之扬知他会装疯卖傻,不由暗暗好笑。 盛君良一丝笑容慢慢收敛,独目放出凶光,冷冷道:听说您老人家最近收了一个得意弟子,不知是谁有这么好的福分? 百草和尚抠抠耳朵,嘟哝道:什么陈皮甘草白菊?这三味药都是祛虚火抑炎症的,但有一样,用药期间不可生气,否则炎火克制药性,病则加重,切记切记。 四周众人见状,大都失笑。莫之扬暗中扣好两粒铁豆子,只要盛君良动手,便要撒豆成兵,跟他斗上一斗。他正在全神贯注观看场内情景,忽听耳旁一人轻声道:七弟,可想煞二哥啦。莫之扬一听这人声音颇熟,扭头看时,见一人眼大似鸡蛋,一张黑漆漆的脸上胡须虬结,不是八臂黑熊班训师又是哪个? 莫之扬大喜,一把拉住班训师右手,低声道:二哥,你怎的也来了?班训师笑道:咱们本就是野狗一般,哪儿不能来?七弟,你瞧瞧,那都是谁?莫之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越看越喜,见快刀小妞张顺、驼象方不圆、秃翅斗鸡罗飞都站在一个角落里。莫之扬挤出人群,与兄弟们相见,自是一番热闹。莫之扬见单江不在其中,问起情由,众人脸色一齐黯下去,快刀小妞道:单大哥在老风口那一役中伤重不治,已经跟咱们弟兄永别了。七弟,你那日找到雪儿妹妹了么?莫之扬呆了一呆,泪水潸然流下,想单江之死、雪儿失踪皆是三圣教所赐,不由切齿道:三圣教,我与你势不两立!班训师忽然低声道:那盛君良果然有点邪门!众人一齐噤声,转眼去看场内。 只见盛君良缓缓提起手掌,脸上乖戾之气愈来愈重。说也奇怪,他整个人皮肤十分白皙,一双手掌却透着一股乌气,望着百草和尚,冷冷道:你那徒弟是不是叫冯践诺?他带着那个女子是不是叫齐芷娇?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似从独目中冒出,连瞳孔都一张一缩。 只见百草和尚眼睛一瞪,向前一步,张嘴道:肠绞痛?那可是急症,非快治不可!众人一齐哄笑,盛君良大怒,喝道:老匹夫!右掌上提,左掌下压,冷哼一声,向百草和尚拍到。百草和尚偏是不会武功的,见他双掌拍来,竟不知躲闪,眼见这一掌便要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莫之扬惊呼一声,左手中、无名指一弹,两粒铁豆就将弹出。忽然之间,手腕却被压住,快刀小妞道:七弟,不忙!莫之扬一愣,但见场中黄影一闪,智浑大师已闪到百草和尚身前,袍袖一挥,卸去盛君良掌力,拉着百草和尚向后退了两步,合什道:阿弥陀佛,施主可知,敝寺今日举办金针大会,旨在普救天下苍生,施主如此一来,却是与敝寺为难了。 盛君良冷笑道:为难便又怎的?老秃驴,在下再来领教领教你的铁袖功!双掌微分,向智浑打去。智浑叹道:阿弥陀佛!蓦听一人道:大胆狂徒,让我先来试试你!一个青色袈裟和尚飞身向前,劈面一拳,向盛君良打来。这和尚身法极快,围观众人中不少出声喝彩。只有莫之扬惊呼道:不好!却听那青衫和尚一声惨叫,人已弹出,右肩处鲜血狂喷不止。众人看清之时,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和尚一条右臂被硬生生扯下,连肩背、前胸的肌肤也尽裂开。 盛君良将手中断臂掷到他身边,冷哼一声,独目之中寒光闪闪,开口道:众人听了,今日盛某到此,只想了结一桩旧年恩怨,哪位不识相,尽管来寻死!眼光慢慢在人群中扫过。众人见他武功诡异,下手狠辣,均噤声不语。盛君良冷笑一声,又道,冯践诺、齐芷娇,你们这两个贱人快快出来,我知道你们就在这里,你们快快出来,如若不然,我声音一顿,忽然身形一晃,已贴在百草和尚身旁,伸掌拿住他手臂,接道,就将这老不死的撕成两片! 智浑大师沉声道:罪过,盛施主接掌。一记劈空掌击向盛君良天灵盖。智浑大师内功精湛,又被激起怒火,这一掌之威自然甚是可观。盛君良见状,左手钳住百草和尚,右掌一晃,迎了上去,砰的一声巨响,只见智浑大师连退三步,张口道:你你哇的一口黑血吐出,坐倒在地。盛君良哈哈大笑,对百草和尚道:老不死的,快交出那两个贱人来! 班训师骂道:奶奶个熊,这厮掌上有毒,智浑大师有麻烦啦。快刀小妞道:我去会会这个盛君良!莫之扬摇头道:六哥,小弟打这一阵。 忽听一人道:姓盛的,放了我义父!一人身着黑衣,携着一个紫衫女子走进场中。这黑衣人本就极黑,却又穿了一套黑衣,愈发显得黑不溜秋,黑得纯正,黑得彻底。而他所携的那个紫衫女子,却是目如定魂珠,眉似夺魄刀,鼻比移志玉,唇像化情火,发若牵心丝,再加上一副娉娉婷婷的身段,真是让人在梦中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美人儿。这两个人,除了齐芷娇与冯践诺,还会是别个? 百草和尚自打收了齐芷娇为义女,便深入简出,隐姓埋名,三人便如一家人一样享着天伦之乐。此次智浑大师再三相邀,百草和尚不由心动,携了冯、齐二人上雾灵山。不料给盛君良探到了行踪,竟闯到此处算账来了。百草和尚方才打马虎眼,实是盼望冯践诺与齐芷娇乘机逃走,谁知冯践诺偏生是天下第一个实心眼的,还是出来了。百草和尚瞪眼道:啊呸,驴子不可教也,还不快走! 盛君良见到齐芷娇,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终于回到现在,成了眼前这个少妇打扮的表妹,和她身边这个厚道老实的冯践诺。不知为何,竟觉得世间之事颇为滑稽,纵声狂笑起来。齐芷娇一双秀目停落在表哥身上,一时也说不上是喜是怒,是痛是哀,只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冯践诺抱拳一揖,道:盛师兄,别来无恙,武功亦如此精进,小弟甚喜。盛君良冷哼一声,将头扭到一边,眯上独目恨恨吐了口气,又猛然转过头来,望着冯践诺,轻轻冷笑。 莫之扬对班训师等人道:这人与小弟有些交情,你们稍候片刻,我去叙叙。拨开人丛,挤入场内,笑道:冯大哥,冯大嫂,可想煞兄弟了。冯、齐二人惊喜至极,一齐道:你怎的来了?莫之扬道:兄弟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心想不知冯大哥、冯大嫂有无添个一男半女,也好讨杯酒喝。谁想老天成全,还真让我遇见你们。冯践诺、齐芷娇未料他在如此场合还有心说笑,一齐想起当日成亲的情状,不禁脸上一红,相互对望一眼。这一眼温情脉脉,旁边盛君良气得气血翻涌,咬牙道:找死!一掌拍向莫之扬。 蓦然间只见一道白光一闪,莫之扬手中长剑已出鞘,左手一引,一股无形之力将盛君良掌力引到一侧,长剑一抱一旋,正是一招宾至如归。盛君良一掌走空,眼见长剑就要伤及手臂,忙向一侧一闪,莫之扬一声长啸,剑光一闪,削向盛君良左肩,这一招青青子衿何等了得,盛君良吃了轻敌的亏,百忙中低头缩肩,后撤两步,堪堪避过剑锋,可是他左掌是抓着百草和尚的,这一下虽是躲开了长剑,却顾不上百草和尚了,莫之扬抖一个剑花,封住盛君良进路,左臂环挽,拉着百草和尚连退十几步,众人见状,早让开一条路,莫之扬乘机将百草和尚扶到班训师等几兄弟跟前,百草和尚瞪眼道:扶老人家走路哪能这么快,险些拉断我的骨头!班训师等均愕然,莫之扬却熟知百草和尚脾性,笑道:大师勿怪。 盛君良气极,打个唿哨,手下十名三圣教徒纷纷抢入场内。盛君良道:臭小子,你出来,看盛某不把你撕成两片!莫之扬冷哼一声,仗剑走过去,道:盛君良,你虽不认得我,我却早知道你。告诉你知道,在下莫之扬,阁下纵不找我,你这敌人,姓莫的也是认定啦。盛君良一只独目放出寒光,慢慢道:好好,待盛某了结了旧事,咱们再决一死战! 冯践诺怆然道:盛君良,你口口声声要了结一笔旧账,小弟知道迟早难免与你拼上一场。来罢。慢慢拔出刀来,微笑道:盛师兄,想当年师父教我们回风刀法时曾经说过回风刀传人不能对阵,他老人家最盼望师兄弟们能情若手足,永远和睦。今日小弟要以回风刀法和你斗斗,不知盛师兄使什么兵刃? 盛君良冷笑道:臭小子,几年不见,倒长了点能耐啦。难得我表妹一番调教,着实不易。嘿嘿,可惜,表妹一番苦心免不了白费啦。齐芷娇一直不语,此刻却落下泪来,上前一步道:表哥,你何苦如此?我们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盛君良一丝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半晌道:好好!你自甘堕落,嫁给这么个窝囊废,我却不容你们活在世上!刷地抖开一柄折骨铁扇,冷笑道:冯践诺,出招!冯践诺再不言语,左掌一压,右手刀挺出,正是回风刀法起手式清光潋滟。盛君良冷哼一声,跃步上前,铁扇一扬,拨开冯践诺刀尖,跟着侧身欺进,右臂曲肘,撞向冯践诺右胸,扇子阖起,当判官笔直打冯践诺人迎穴。盛君良这一招之中,三式连接得十分迅捷,冯践诺应付不及,右胸险些给他肘锤打中,闷哼一声,一咬牙,提刀又上。盛君良一声轻笑,左手倒背,右手折扇展开,与冯践诺斗一起。 莫之扬知这二人有诸多恩怨,一时也确实不好插手,见齐芷娇站在一旁,心道:这冯大嫂貌似天仙,却是个苦命人儿。上前道:大嫂先在一旁歇歇,这里有小弟照应。齐芷娇勉强一笑,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莫之扬眼见场中二人越斗越急,冯践诺虽处在下风,却一时并未落败,只是盛君良原本也是倪云成的徒弟,对回风刀法十分熟悉,冯践诺一招刚使出,他已料到后招是啥,而他一柄铁扇忽而当点穴橛,忽而当判官笔,忽而成了斧刃,忽而成了铁盾,变幻多端,只要时间稍长,冯践诺难免吃亏。何况盛君良故作潇洒,一只左手背在身后,但只要一记阴毒掌法打出,冯践诺必然落败。莫之扬寻思:怎生想个法子帮帮冯大哥?心念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对齐芷娇笑道:冯大嫂,你说这独眼狗儿好笑不好笑?你好端端一个人,怎么有这么一个表哥?齐芷娇轻叹一声,道:他原本也不是这样子的。莫之扬道:对呀。所以人一定要有志气,像这个人吧,偏偏去加入三圣教,这才叫自甘堕落。现在是人不人鬼不鬼,我若是他,早就没脸见人啦。 盛君良回头怒道:姓莫的小子,待我收拾了他,再与你比划比划。忽听一名教徒道:堂主小心!猛然转回头来,见冯践诺的刀锋已距自己前心不足半尺,忙一个铁板桥躲过。冯践诺扳回劣势,刀法大展,一时刀光大盛,将盛君良团团裹住。莫之扬笑道:冯大哥,你可不要一下便杀了他,这个人跟你还有点亲戚。他自己不学好,可我们总得拿他当个人看。盛君良更怒,想要还嘴,却给冯践诺快刀逼得无隙喘息。齐芷娇望望莫之扬,苦笑着点点头,算是感激,心中却想:表哥伤了践诺,我自然不喜欢,可践诺伤了表哥,我也不喜欢。唉,莫兄弟虽是高人,却也不明白我的心思。 莫之扬本性忠诚老实,小时候常受雪儿捉弄,及至后来遇到蛮不讲理其实心地善良的上官楚慧,这才长了些见识,多了些韬晦。方才那几句话,十足十是上官楚慧的口吻。盛君良今日存心要在意中人面前卖弄一番,不料却几次让莫之扬弄得不上不下,此时拼命扳回劣势,对手下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个小子给我拾掇了!三圣教徒得令,向莫之扬逼来。 莫之扬心道:今日几位哥哥都在这里,我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大声道:一起上罢!抽出剑来,指向那十名三圣教徒。三名教徒飞身向前,两个使刀,一个使一对鸡爪镰,四样兵器同时向莫之扬身上击到。莫之扬瞧准来势,道:这一招良药苦口,便是给你们的。长剑一抖,幻成了无数个人影,反而将三名教徒围在核心,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当当啷啷作响,三名三圣教徒手腕都已中剑,兵刃拿捏不住,掉在地上。余下的三圣教徒发一声喊,一齐冲上来。莫之扬身形又动,在七人中穿梭,长剑忽挑忽刺,两仪心经的内力调动起来,七名三圣教徒见他越奔越急,影子从眼前一闪即过,均又惊又怕。莫之扬越走越快,觉得身心无比轻松,心想:这些人倒并不全是十恶不赦之徒。只因创立三圣教的辛一羞是个大大的坏人,这些教徒也就耳濡目染,积重难返,学成了恶徒,我须教他们一二,不然,纵使杀了他们又有何用?刚要说话,却见那几名三圣教徒打一个手势,一齐念道:孔孟一家,庄老一道,韩非一帜。三者齐九,九九归一,礼足而贤!这七个人声音高低不一,合在一起,让人听得说不出来的难受。莫之扬成心要看看这魔咒之中有何妖术,屏息听他们念完,但除了耳朵有些震得微微发响之外,再不见别的异状,便开口道:你们说什么孔孟庄老韩,行的却是魑魅魍魉的伎俩,惟有改邪归正,方能九九归一。我师父说:身躯之为物,皮囊而已。唯性灵栖居之。皮囊久污,性灵受染。我师父还说:见性成佛,昧心丧知,何以见性?你们知道么?七名三圣教徒一向把魔咒视作杀手之锏,此时忽然失灵,对手更能开口训导,不由内心一齐走岔,均感心血翻逆,似是受了重伤一般。莫之扬心道:原来他们真听了我的话。师父说恶人愚顽难以点化,哪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欣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消早早悔悟,亦可得到善果。他早年听秦三惭讲佛论经那真是一听便烦,此时却十分后悔当初未仔细聆听,否则,多记上几句,岂不更能令这些恶人如闻福音,醍醐灌顶,从此大彻大悟,乐善好施,该有多好? 正在继续搜罗劝解之言,却听齐芷娇一声惊叫,转回身来,见冯践诺、盛君良二人争斗之势又有变化。冯践诺刀法展开,有如迅雷急雨,一招一式已无法分清,只见到一个黑瘦的身影裹着一团银光,向盛君良袭去。 回风刀法讲究有影无声,杀人无形。当年倪云成以此刀法开创广素派,在西北立下赫赫威名。以冯践诺此时的刀法而论,江湖之中足能算得上好手,加上新婚妻子就在身边,对手又是情敌,回风刀使起来更是狠辣异常,可惜盛君良对回风刀法了如指掌,加上不知从哪学了些怪异功夫,一柄铁扇竟似是回风刀法的克星一般,冯践诺数次急攻,不仅均被挡回,还给他乘隙反击,左颊被扇刃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流了满脸,看起来十分吓人。冯践诺大骂道:盛君良你这个狗贼,害得我无家可归,害得师门七零八落,我跟你拼了!一记反手刀横削出去,盛君良冷哼一声,铁扇顺着刀锋划过,蓦然一展,冯践诺右胸又给划破,登时皮开肉绽。齐芷娇急道:践诺,不要打了!冯践诺心智全乱,嚷道:我杀了这狗贼!齐芷娇跺脚道:表哥,表哥,你听我的,快些停手!盛君良笑道:你给我找了这么个好妹夫,我们岂能不好好亲近一番?手中铁扇又重重敲在冯践诺足踝上。冯践诺脚下一拐,险些跌倒,冷哼一声,刀法更加缜密,只是脚下不太方便,抢攻便不如先前那般凌厉。 莫之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道:我若上前帮冯大哥,只会让别人取笑他。可是若不帮,冯大哥迟早要败。盛君良的十名手下全都受了伤,他自己也知有莫之扬在场,今日决计作不了好打算,横下心来,道:我盛君良与旁人无怨无仇,姓冯的你若是怕了,就叫你那些朋友们一起上来!冯践诺冷声道:凭什么?刀风霍霍,拼力护住全身。齐芷娇拼死冲上前去,伸手拉冯践诺衣袖,嚷道:不要打了,你打不过他的!冯践诺势若疯虎,吆喝道:打不过也要打!快刀一挥,自后向前去削盛君良手腕。没料到此时齐芷娇在一侧,这一刀正好碰在她胸前,哧的一声,衣服被划破,露出雪白的一片肌肤,霎时又冒出一溜血珠。齐芷娇悲声道:不要打了!冯践诺冷哼一声,一掌将她推到一边,双目圆睁,浑身浴血,已无法再支撑下去,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回风刀法,以技取胜。制敌于先,伤敌于后,两招搏一式,以众轻胜疏。岂是你这样死拼滥打的么?这老者语音中有一股自然的威严,场内虽然嘈杂,但却都被他的声音盖住。冯践诺浑身一震,面露喜色,道:师父,是您老人家么?那苍老的声音又道:快而不乱,有声无影。践诺,万花攒动、斜风细雨! 冯践诺见此时盛君良铁扇正点往自己章门穴,他本想以刀背去架铁扇,此时听师父点出两招刀法,不假思索,手腕一晃,抖出朵朵刀花,正是一招万花攒动,接着右肩下沉,刀锋翻转,从左中右三个方位一连劈出三刀,这乃是斜风细雨。这两招快得惊人,盛君良惊呼一声,电射而退,饶是如此,一条袍带已给割断,袍襟也裂开一道口子。冯践诺头一回占了上风,喜不自禁,转头四顾,道:师父,您在哪儿?盛君良面上闪过一丝惊惧之色,他已听出倪云成的声音,心道:今日可要大败了。望望十名手下,悄悄打个手势,让他们先行逃走。自己则冷哼一声,喝道:来,有本事就来找我算账!挥扇向冯践诺削去。那苍老的声音又道:畏首畏尾、惊慌失措!冯践诺刀法一展,与盛君良迎上,战到一处。 冯践诺这几年带着齐芷娇东躲西藏,越是害怕越是苦练刀法,但直到此时才知道这套刀法的决窍。心道:两招搏一式,以众轻胜疏。嘿嘿,原来回风刀法如此使才见威力。师父呀,这些话你以前可从没给我说过。心中欢喜无限,每见盛君良一招使出,就依倪云成的指点用两招刀法化解。 又斗一会,听师父指点之声已到了跟前,抽空转头去看,见莫之扬身旁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老者精瘦,双目炯炯放光,正是师父倪云成。喜道:师父倪云成脸色一寒,教训道:对敌之时,哪怕是霹雳在身,山崩于侧,亦不能回顾。快,三月阳春、暖意融融!冯践诺应道:是,师父!刷刷声响之中,盛君良惊叫一声,铁扇脱手。冯践诺左脚直踏中宫,直取他前胸。盛君良向后一仰,刀锋从右肩划过,一声大叫,躺倒在地,肩头上顿时鲜血迸溅。他滴溜溜连打了三个滚,上来两名手下,将他扶起。盛君良气极败坏,左手扬掌劈啪左右开弓,掴得两名手下脸上顿时红肿起来,那二人原本也是受了伤的,这一挨打,同时后退,盛君良被放开,失去平衡,趔趄好几步,险些跌倒。不过这人倒也有股倔犟之气,眼见全盘皆输,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倪云成此次出来时带着那个将军徒弟尚明白。尚明白与莫之扬有数面之缘,方才已见过礼。倪云成咳了一声,望着盛君良,叹道:小君儿,这几年不见,你都去了哪里?盛君良本以为他开口就会喝骂,却听他还像以前那样称呼自己,不由心中一震,暗道:我拜他为师,本来就没打好主意,可他却待我不错,算来算去,总是我对不住这个人。不过,谁让他藏着玄铁匮来着?冷冷道:倪老爷子,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拜你为师,那是三圣教的安排,本不是诚心诚意的,你也不用把我当徒弟看。 倪云成想起这几年的种种遭遇,他一个威名八面的江湖门派掌门,落到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的地步,实在都是蒙这小君儿所赐,眼下只要一露面,不知又会被多少江湖人物盯上。脸上肌肉跳动不止,嘿嘿笑道:很好,很好。向后一伸手,道:践诺,把刀给我。冯践诺对师父极为尊敬,忙道:是!抽出长刀,递给师父,倪云成伸指在刀上一弹,发出嗡的一声,望着盛君良,道:小君子,留下命来罢。向前走了一步。 盛君良嘿嘿冷笑,手下那十名教徒受伤原本都不重,此时均抢步上前,围在他身边。倪云成又跨出一步,道:践诺,回风刀法,足可称雄江湖,你要看仔细了! 忽听一人道:且慢!倪云成脚下一顿,转头看去,一个老和尚慢慢从地上站起,走上前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智浑大师。 智浑大师慈眉善目,合什道:阿弥陀佛!此处是佛门净地,各位施主有何恩怨,还望去别处了结。他举办金针大会,用意何等慈善,却不料给这些人一闹,成了这种局面。眼见前来求医问药者十有八九面色惊恐,甚至还有一些已转头下山,纯系一帮恶人捣乱之故,忍不住下令逐客了。雾灵山众和尚都习了些武艺,师父受伤之后,本想一哄而上与盛君良决下死战,见师父不愿再争斗,也只好忍气吞声,但一双双眼睛却是怒火迸射,十双之中有七八双瞪着盛君良,还有些人瞪着冯践诺、齐芷娇及倪云成、尚明白的,心道:若不是他们在此,三圣教也不会来闹事,师父常说万事皆有因,他们便是这因了。尤其是看着齐芷娇的几个人心想:这女子貌若天仙,师父常说色即是空,而那黑面施主与独目施主悟性太差,以至魔念丛生,徒惹祸端。阿弥陀佛,吾等能遁入空门,不近女色,实乃佛祖感召,降福于身,善莫大焉。 盛君良笑道:不错不错,今日搅了这局,全是在下之过。在下知道错了,智浑大师,冲撞之罪,容以后补过。在下先行告辞。向齐芷娇望一眼,笑容变成苦笑,慢慢转过身去,手一挥道:咱们走!携了十名手下,便要下山。 齐芷娇见表哥这一眼之中意味深沉,想起年少时的种种情景,那时表哥何等潇洒,在女人群中何等风光;那日在西湖之畔,他曾宁肯交出玄铁匮也不愿让陆通伤了自己性命,若非命中劫数难逃,此时早已与他成双成对,日日听他谈笑风生,看他与敌人斗智斗勇,享他百样温柔、万种风情,该有多好?嘴唇不由得一哆嗦,竟似痴在那里,两行清泪也禁不住潸然而下。这一切全被旁边的冯践诺看在眼中,冯践诺只觉得嗡的一声,一股血流冲进脑颅,忽然从师父手中抢过钢刀,发疯般向盛君良冲去。齐芷娇一声惊呼之时,他已手起刀落,砍中盛君良后背。盛君良惨叫一声,奋力转过身来,嘶声道:姓冯的,我已败了,你为何还要暗算我?冯践诺双目血红,咬牙道:你去死!挥刀又劈。旁边几名教徒抽出兵刃挡住,更有几名向冯践诺杀去,一阵兵刃交鸣声中,冯践诺身上又多了两处伤。不过这人是天下第一犟的,只大喊大叫,道:盛君良,我杀了你!数次不顾自己,扑向盛君良,却均被其余教徒挡住。 莫之扬见局面糟糕,脚下一点,掠步冲上,长剑左挥右挡,一阵急响,将三圣教徒的兵刃全部挡回,左臂挟住冯践诺后腰,道一声:冯大哥,回去!将疯虎也似的冯践诺拉回原地。冯践诺道:莫兄弟,你不要管我,让我杀了这个狗贼!莫之扬哼了一声,低声道:今日你杀了他,冯大嫂从此也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你为何就不明白?狠狠瞪了一眼。冯践诺对他向来信服,见他眼光这么吓人,便吐出一口浊气,愤愤道:姓盛的,今日便宜了你!转头去看齐芷娇,却见齐芷娇满脸是泪,双目之中尽是失望之色,一边缓缓摇头,一边悲声道:你你真忽然发一声喊,向盛君良跑去,叫道:表哥! 盛君良后背鲜血小河也似的涌出。他脸色变得白纸一般,手下教徒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鲜血还是不停涌出。他正觉得生命就要从那伤口流尽之时,忽听齐芷娇一声表哥,不由精神一振,睁开眼来,见齐芷娇双目深沉,望着自己,那种关爱痛惜之情一看便知,不由微微一笑,答道:表妹,你好么?齐芷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道:表哥,你撑住!跑回场中,将一个药箱抱过来,一把掀开,取出纱布、绷带、药粉,给盛君良止血,包扎伤口。 齐芷娇十分聪慧,这数月以来一直跟天下第一神医百草和尚学习医术,本事何等了得?可盛君良伤势过于严重,鲜血还是止不住。齐芷娇一边哭泣,一边包扎,一边道:表哥,你撑住!撑住!在场诸人眼见这一幕,一时俱忘了孰是孰非,谁善谁恶,感慨唏嘘。独冯践诺见妻子给情敌包扎伤口,脸色更加难看,数次又要冲去,却被一人牢牢抓住手腕,挣了几次没有挣脱,扭头去看,原来是倪云成。倪云成小声道:这恶贼必死无疑,践诺,咱们趁机走罢,师父还有话给你说。冯践诺道:师父,那我妻子怎么办?倪云成道:师门之事重要,还是儿女私情重要?神色十分不悦。冯践诺喘一口气,道:师父,你不明白的!这话声音大了点,莫之扬等均转头向他们看来。倪云成只得松了手。冯践诺无所适从,走到莫之扬身边,道:莫兄弟!莫之扬叹口气,摇了摇头。冯践诺道:我错了么?莫之扬叹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人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没有什么,可 却听盛君良苦笑道:表妹,五年未见,想不到一见又成决别了。齐芷娇悲声道:表哥你不会死的盛君良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死了死了也不不枉齐芷娇呜呜大哭。盛君良伸出手来,握住齐芷娇右手,独目之中的一丝乖戾之气渐渐变为柔和,轻声道:你去叫冯践诺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齐芷娇哭道:你不要怪他,他是个老实人。盛君良叹道:表妹,我已是要死的一个人了,还会怪谁?要怪只能怪命运了。齐芷娇擦去眼泪,回头道:践诺,你你来,表哥表哥有话有话要对你说。 冯践诺冷冷道:我与这死贼与什么好说?齐芷娇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痛苦失望之色,幽幽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冯践诺忐忑不安,终于走了过去,嘟哝道:说什么?怕你怎的? 盛君良此时本已气若游丝,见到冯践诺,独目之中却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苦笑道:践诺兄弟,你恨我么?冯践诺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盛君良道:唉,表妹,你先到一边去,我要与冯师弟单独说。齐芷娇点点头,走开几步,呜呜低哭。 盛君良招招手,苦笑道:践诺兄弟,我是不不成啦。希望你以后好好照顾表妹,我在九九泉之下也会心安冯践诺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不劳你费心,我自己晓得。盛君良苦笑道:践诺兄弟,好些事不能怨人,只能怨命。咳咳,我表妹是是最好的姑娘,你好好待她就是。来,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冯践诺冷冷道:什么秘密?跟我没干系的,我不想知道。 盛君良低声道:你连玄铁匮在哪里也不想知道么?冯践诺睁大了眼睛,道:什么?盛君良低声道:此事重大,你附耳过来。冯践诺向四处望望,见没人能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低下身去,道:说罢。盛君良道:师弟,你要听仔细了,那东西是在在急促喘息,竟接不上气来。冯践诺急道:在哪里? 蓦见盛君良独目射出一丝凶光,狠狠道:在阎王爷那儿,你去取罢,蠢才!双掌猛出,砰的一声,正中冯践诺胸前,冯践诺一声惨呼,似一只纸鹞般飞起,在半空中喷出一道血箭。 第十八回 悲旧友厄运相迫急 忧新朋虎狼窥伺恶 词曰:堪不破,一个情字,曾教多少英雄,失魂落魄。流泪何必是翠袖,慨叹何必是山河。长风万里,雁侣相对歌。也曾是,梦到初识处,双目起轻波,淹死痴情人儿,从此不是我。恨今生再难相见,活不得,死不得! 众人皆大惊失色,齐芷娇啊呀一声,冲上前去,扶起冯践诺,嘶声道:践诺,践诺,醒醒,你快醒醒!莫之扬上前帮他推血过宫,冯践诺低呼一声,睁开眼来,望着齐芷娇,嘴角慢慢浮上一层奇异的笑容,吃力地道:我我说说过,那恶贼信不过的齐芷娇泣不成声,悲声道:践诺,是我害了你!冯践诺双目游离,慢慢道:芷娇,我不怪你合上眼皮,头一歪,没了声息。 百草和尚骂道:你们傻了么,快背到屋子里!莫之扬抱起冯践诺,飞奔到屋中,由百草和尚给冯践诺推拿。蓦听屋外闹哄哄的,莫之扬出来一看,却是三圣教教徒护着盛君良抢路下山。莫之扬厉声道:恶贼,还想走么?掠身前去,只几个起落,已然追上。三圣教徒纷纷拔出兵刃,将盛君良围在中间。盛君良咬牙道:英雄好汉,快来杀了我!他此时浑身浴血,气息奄奄,踉跄一下,跌倒在地,众教徒忙抢上扶起。 莫之扬一咬牙,缓缓吐口气,道:好,今日我不杀你,待你养好了伤,我一定要为冯大哥报仇!盛君良狂笑道:我养好了伤,你就杀不了我啦!莫之扬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喝道:还不快滚!三圣教徒如获大赦,急惶惶下山而去。莫之扬返回屋中,只见齐芷娇抱着冯践诺恸哭不已,百草和尚坐在一边唉声叹气,知道冯践诺没能救活。参加金针大会的众人见状,纷纷离去。智浑法师本不愿理会冯践诺之死这档事,但碍于百草和尚情面,吩咐寺里和尚搭起灵棚,莫之扬帮着收尸入殓,望着灵柩,默默拜道:冯兄,你在世上是好人没好报,但愿到了阴间,再不受大小恶鬼欺负。辞别百草和尚与齐芷娇,与狱中七友下山直奔酒馆而去。 狱中七友已有多日未聚,现下单江、卜万金已不在人世,众兄弟落座之时,人人脑海中闪过二人的影子,气氛并不欢愉。过了一会,班训师先道:若是大哥在此,只怕也要让咱们兄弟好好吃酒的,来,喝酒!众人皆响应,一时恢复了当年坐牢时的慷慨本色,大吃大喝了起来。不一刻,各人都有五六碗酒下肚,脸孔都发起热来。 快刀小妞张顺一向少话,此时多喝了几杯,话不由得多起来。拉着莫之扬的手,道:七弟,咱们兄弟几个,论起武功,数你最高,不知你有些什么打算? 莫之扬摇了摇头,叹道:以前坐牢时,那是早晨盼着中午饭,中午盼着晚上饭,反而没什么烦恼。现下却觉得自己一无所长,真不知要做些什么才是。几位哥哥怎么打算? 班训师笑道:七弟,你倒过谦,怎么会觉得自己一无所长?就你今日在雾灵寺露的剑法,已是一流高手。会武功,这就是咱们的长处。妈的,弄好了,咱们七弟去得个武状元,弄不好,咱们兄弟几个占一个山头,开山立寨,当个打家劫舍的主儿! 快刀小妞摇头道:二哥,你是浑人臭主意。班训师瞪眼道:什么屁话?二哥浑么? 莫之扬见他俩认了真,忙道:两位哥哥,咱们高高兴兴喝酒,干嘛吵吵嚷嚷?快刀小妞道:我就瞧他不顺眼。就知道逞强,若不是他,单大哥怎么会死?他这话一说,班训师顿时泄了气,怔怔望着张顺,喝了一碗酒,咚的将碗放在桌上,道:六弟,我为这事都快恨死自己啦,我就知道,兄弟们再也不会原谅我! 快刀小妞见他如此,也叹口气,道:二哥,你不要怪我。班训师道:我怎会怪你!怪只怪我自己。 莫之扬听得奇怪,又不便询问,便抬眼望着罗飞、方不圆二人。方不圆叹口气,道:这事儿总得让七弟知道。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在铁岭老风口,南霁云与单江等按那梅雪儿所言,劫到了三圣教百宝堂所押的七车珠宝。那七车珠宝是明皇着罗而苏给范阳城安禄山的军饷及恤银,三圣教百宝堂风百向率堂下教徒将七车财宝劫走,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让南霁云率单江等人劫得。那风百向也十分了得,率众血战一场,发出黄色响箭。莫之扬发现树丛中隐藏着一个黄衫女子,疑是梅雪儿,追了出去。 南霁云等人杀尽了百宝堂所有教徒,赶了那七辆大车便走。一下子劫到如此多的财宝,众人都很兴奋,当夜舍了大路,专走荒野戈壁,向南行进。休息之时,众人商议这几车财宝如何处置,南霁云道:这些财宝是众人所得,理应众人分了才对。可现在朝廷昏庸,睢阳一带守城将士已有十数个月未发军饷,眼看冬季将到,却既无御寒之衣,又无过冬余粮。至于军械用具破损不堪,倒还在其次。这七车财宝我打算带回军中,如何啊?众人听了,一时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班训师道:南大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兄弟一向不是良民,对朝廷官兵那是既反感又惧恨。嘿嘿,自古兵匪不两立,若非仰慕南大侠威名,咱们也不会跟南大侠来干这趟差事,这七车财宝么,须得留一车给我们兄弟。 南霁云笑道:一车财宝,不说一辈子花不完,买半个城池也足足有余,但江湖中人,何必将财看得如此之重?我看众位弟兄每人拿一百两黄金,够置办百亩好地几处房产,也就是了。班训师瞪眼道:我们不想当土老财,买什么田地?这其中的一车给我们,六车你拿走,就这么定啦。眼看就要僵局,单江道:二弟,不要如此莽撞,须知南大侠高人行事,立意深远。我看咱们拿六百两金子,已是不错啦。虽然兵匪不两立,可那些军爷们毕竟守卫着疆土,没让契丹、吐蕃占了咱们大好河山。咱们的那些带回老家开一爿店,从此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岂不也好?班训师对单江一向畏惧,听他如此说,便只好消声。第二日凌晨,车队赶到一处荒滩,南霁云吩咐将大车藏进一片树林,众人休息。不料三圣教行事果然诡秘,一路上早已盯上,调集附近分舵人马,包抄过来。南霁云等与他们一场苦战,三圣教众人见他着实威猛,打个唿哨,撤得无影无踪。 众人知道三圣教不会善罢甘休,均不敢大意。孰知当日并无事,至晚上时,众人又上路,南霁云道:反正行踪已经暴露,咱们不必再躲躲藏藏,只消两日内赶到翁牛特城,差那里的守军护送,另差快骑通知张巡将军,各位兄弟就不必如此劳苦了。所立大功,在下一定禀报张将军。将来各位兄弟想来投军,只管找我南八便是。众人心想:花花日子刚开始,投哪门子军?但也不好明说。 谁知班训师多了个心眼,他本来赶的是第二辆大车,却磨磨蹭蹭到最后去了。过了一会儿,南霁云叫歇息,发现少了班训师,正在疑惑,忽听班训师在后面大声呼救,单江、罗飞、方不圆、张顺等人与他都是过命交情,立即下车飞身去救。南霁云叫道:不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可他们怎么会管这些,一齐向班训师呼救声处奔去。却见有七个三圣教的人正围着班训师打斗。见单江等人来救援,一声不吭,都围上来。单江等人死命抵抗,怎奈对手武功个个高强,不一会儿,罗飞、方不圆都受了伤。单江大声喊道:南大侠,快来救人!其时班训师已累得几近脱力,被一个三圣教徒一刀砍中大腿,摔倒在地,那教徒又挥刀向他脑袋砍去。班训师叫道:我命休矣!单江舍身扑在他身上,被那教徒一刀砍中后脑,当时便不行了。张顺等人眼睛全红了,一边拼命砍杀,一边大呼南霁云。南霁云赶来,将六名教徒杀死,留下一个活口。之后飞身掠回大车藏蔽之处,却见五六十名三圣教徒正围着车搬运财宝,见南霁云等人返回,打一个唿哨,分成两拨,一拨人断后,另一拨人将财宝装入马鞍囊袋,飞快逃走。南霁云大怒,指挥班训师等人厮杀,那些断后的教徒,组成一个刀阵,死死纠缠。直打了小半个时辰,所余的教徒死了七八人,其余人发一声喊,逃之夭夭。南霁云追上去,又杀了两个,但其余的还是都跑掉了。他回来看那个被点穴的活口,却见那人已咬舌自尽。众人检点财物,七车已所剩不多,勉强合并了不到一车。南霁云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挖了一个坑,和张顺等人将单江葬了,将大车收拾好,道:众位兄弟,六百两金子,我也不给啦。南八自从出道,头一回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唉,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才能成事。各位请记住南八这句话!就此而去。 莫之扬听明白其中原委,觉得好不窝囊,心道:咱们这七个人,都多少有点毛病,还是大哥最好,却为何这么早便离开人世?好一会儿没有言语。班训师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怪我。大碗大碗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众人见状,便付了账,扶他出了酒店,寻了一家客栈休息。 到了住处,快刀小妞等人问起莫之扬这些日子来的情形,莫之扬简略说过,众人听了,均又惊又叹。快刀小妞道:怪不得我见七弟的剑法那样出神入化,原来有这般奇遇。他对武功很痴迷,待罗飞等人都告乏休息之后,拉莫之扬走出客栈,到了镇外一个僻静之处,道:七弟,潇湘剑法是绝世之宝,你有这个机缘,我绝不敢说要学这套剑法。但六哥想请教你一个疑问,七弟可要大方些。莫之扬谢道:六哥说哪里话?我学武功的根基全得自于六位哥哥所授,其实已有师徒之实。但有所知,无有不言。 快刀小妞笑道:甚好。走开几步,道:七弟,我将自己这套刀法从头至尾演练给你看看,到底哪些地方使得不对,七弟可要看仔细了。当下刀尖一摆,丁步开气,练出一套刀法来。 张顺早年行走江湖之时,人称快刀小妞。一来是张顺人生得白净清秀,二来是他手中一柄缅铁软刀快得吓人,别人往往一招未使完,他三招刀法已攻出。现下这套刀法舞出,真是瞬息万变,刀风呼啸,水泼难进。莫之扬头一回见他舞刀时是在狱中,当时张顺手中拿了一根芦棒,教他刀法基本功夫。后来几次一起作战,知他刀法不俗,但直到现在,才见到他完完整整地演练这套刀法,因事先张顺说过要看哪些地方使得不对,莫之扬便睁大双眼,仔细寻找刀法中的破绽。 张顺刀法极快,不一刻,一套刀法已经练完。略略平息一下,道:七弟,可看出这刀法哪里不对? 莫之扬沉吟一会,摇头道:不是小弟给六哥戴高帽,这套刀法并无破绽。不然,六哥快刀小妞之号又从何而来? 张顺摇头道:不对不对。若这套刀法天衣无缝,我应该是江湖好手才对。可我每次应敌,只要对手武功稍强,比方说那三圣教的风百向,就感到力不从心。更不要提在南霁云大哥手下走上个十招八式。我看你今日单剑挑下三圣教十名教徒的手法,那是何等了得?七弟万望不吝赐教。竟要行跪拜之礼。 莫之扬慌忙还礼,道:六哥这是怎的?折煞小弟了。两人在一段枯木上坐下。莫之扬道:六哥这套刀法并无破绽,只是缺了一样,刀法的威力才大打折扣。 张顺脸露喜色,急道:缺的是哪一样?莫之扬道:六哥所缺的,是内力。张顺站起,又行了一礼。莫之扬急忙拉住他,道:六哥今日怎么三番五次折煞小弟? 张顺正色道:七弟本是良民,只因遭遇到我们,才落了个牢狱之灾。说起来若不是七弟,我们几人还在范阳大狱之中。能遇上七弟,实乃张顺生平欣慰之事。七弟,说句实话,原先在狱中我也不觉得,可出来以后,我却不愿与二哥他们在一起啦。这样子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想去睢阳投南大哥,并非是条坏路。七弟,你以为如何? 莫之扬喜道:六哥心意,小弟十分赞同。若非小弟还有些私事缠身,说不定也一起前往。六哥如若不嫌,小弟愿与六哥切磋切磋内功习练心得。当下,将秦三惭所授的洗脉大法口诀与解释一句句说与张顺。 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仔细,不知不觉,过了五个时辰,一轮弦月已升至中天。张顺记性奇好,将所授口诀大多记住,背出来与莫之扬印证一遍,又背了一遍,再印证时已一字不差。果然,以后他的刀法威力大增,成了江湖有名的快刀小妞,在与安禄山、史思明叛军的战斗中立下赫赫战功。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第二日,莫之扬起床,与众位兄长辞行。班训师、罗飞、方不圆知道留他不住,将他送到道口,依依而别。 此时已是秋天,莫之扬又落了单帮,秋愁袭人,不由引起身世漂泊之感。身上所余银两无几,他只好徒步往长安方向日复一日地走。 这一日来到一处,见天色已晚,正想今夜如何住宿,忽见道路一折,显出一个关隘。到得近了,见隘口土城雄伟,旌旗密列,在黄昏中猎猎飘扬。城中大门上题写了潼关二字。 到了关门,守城的兵丁让他站住,要看他进关文牒。莫之扬哪里有什么文牒?正在支吾,一个守城的军官已道:先带回去。上来两名兵丁就要抓人。莫之扬正在窘急,上来一名三十余岁的客商道:长官息怒,这是敝商队的伙计,不懂规矩,冲撞了各位军爷,陪罪陪罪!打个圆揖,上来和稀泥。那军官道:你少来啰嗦!这小子身带利器,神色鬼鬼祟祟,分明不是正经来路。带走带走!那客商取出十只五两银锭,双手奉与那军官,赔笑道:军爷辛苦,这些小意思请各位吃杯酒。我的这个伙计是一个紧要亲戚介绍来的,若是有个什么事,可让小的怎么向亲戚交待?那军官收了银子,挥一挥手,道:放人!门洞中十几个兵士尽皆开怀,道:老板走运,生意好做,发个大财!客商打拱,拉着莫之扬出了关口。 那客商看来生意不少,仅商队里的骆驼就有四十余峰,五六十个伙计吆喝着牲口,正是一派财源兴隆之状。莫之扬随他们走出约半里,顿住脚步,对那道;相救之德,小可感激不尽。只是小可身无长物,兄台所垫之资,只有待今后补上了。 那客商三十几岁模样,面色白净,留了两撇胡须,甚是和气,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遇上麻烦,在下焉能无动于衷?这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说不定哪一天在下遇到麻烦也需兄弟相帮。 莫之扬听他说话甚有见识,起了结交之心,道:不敢请问兄台贵姓,宝地何处? 那客商道:敝姓王,名富。长安人氏。请问兄弟贵姓?莫之扬照实说了,说到家乡时,那王富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浙一带自古人杰地灵,难怪兄弟一表人材,不同俗辈。听兄弟又不纯是浙江口音,不知为何?莫之扬心道:这位王大哥果然是走南闯北之人。我这几年在范阳坐大狱,说话自然有点西北口音了,不过这可无须告诉他。当下胡乱编了几句话搪塞了。那王富问起此次欲往何处,莫之扬道去长安。王富笑道:在下此次在关外贩了点毛皮山货,准备回长安。眼下冬天就要到了,在下这趟货正处了一个黄金节气。 二人谈得颇为投机,便一路结伴而行。王富的商队伙计不少,杂事也多,路上莫之扬也帮着照应。第四日,商队到了一个名叫甜水井的小镇。王富给莫之扬在镇上买了一套行头,莫之扬推辞不过,便换了衣装。他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时穿上价值二三十两银子的衣袍,更显得文质彬彬,有如玉树临风。王富连口称赞。莫之扬照照铜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官楚慧的话来:你不但生得丑,还蠢得要命!又笨得要死!上官姐姐便是你娘子,你娘子便是上官姐姐,傻相公,这是赖也赖不掉的!不由得心头浮起一丝酸楚,暗暗道:老天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又为什么对她们这样不好? 用过晚饭,莫之扬浑无睡意,便来到客栈院中。王富商队中的伙计晚饭后无事,便聚在一起玩骰子赌钱。王富笑道:莫兄弟不喜欢玩骰子么?去掷上几把如何?莫之扬随他走进房中,王富叫喊众伙计下注,自己下了两份注,替莫之扬下了一份。捧起骰盅摇了几摇,道:押大押小?七个伙计押了小,两个伙计押了大。王富开盅一看,三个骰子分别是幺二三,哭丧着脸道:赔了!又坐了一会庄,赔进五六十两银子了。莫之扬在一旁观看一会,听着碗中骰子转动的声音,忽然觉得似是听出点数,待三粒骰子落定,细加推算,觉得是两个四点,一个六点,见王富押在小上,说道:押大!王富道:就押大罢。 那坐庄的伙计见十几个人押小,就王老板押大,笑道:王老板,做生意你精通得很,赌钱却不行啦。一揭开碗盖,却奇道:咦,真是大?王富这一把就赢了四十两,意气风发,待骰子落定,问莫之扬道:押什么?莫之扬听出是三个幺点,道:押幺豹!庄家听他说得离奇,笑道:押二百两才好!王富道:就押二百两!庄家开盅一看,真是傻了眼一般,道:太奇怪啦,真是幺豹。给王富赔银子,问莫之扬道:客人怎么知道是个幺豹?莫之扬毕竟是少年性儿,道:我听出来的。那骰子落下时是几点,声音不一样。众人将信将疑,赌局便也散伙。 屋外繁星满天,听更梆之声已是子夜时分。莫之扬回到房间,略为洗漱,正准备睡觉,王富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包银子,笑道:兄弟,我以往跟伙计们玩,总是输钱,今日赢了足足四百多两,咱兄弟俩一人一半,这是二百两,兄弟查收。莫之扬推辞道:这哪里成?钱是你赢的,多与少都归你。王富也不言语,在床沿上坐下,望着莫之扬道:兄弟,你是个奇人。我常听人说有的剑客身怀绝技,没想到我王富真能见到。莫之扬苦笑道:我算什么剑客?身上背把剑,无非是单人独马行走,好防个身。王富摇头不信,却道:兄弟不愿说,那也就算了,反正我王富能交你这么个朋友,真是高兴得很。道了安,回房休息。 莫之扬望着桌上的二百两银子,心道:我怎可无缘无故收他银钱?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 许是穷惯了的缘故罢,那二百两银子放在桌上,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里。他一会儿想起幼年时的贫寒,那时候每逢快要过年,梅落便一声接一声叹气,说不能给两个孩子扯一身新衣裳,实在是过意不去。两套衣裳的布料不过七八钱银子就够了,那时也拿不出,这王富一出手就是二百两,为自己贿赂潼关守军又是五十两,算来共欠他二百五十两银子的人情了。又想安昭家中富可敌国,却宁愿跟着自己受苦,这份情意,着实教人难以报答。倘若找不到她,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阵轻微的声响传入耳际。莫之扬此时内功已炉火纯青,耳力分外好,听清是夜行人衣袂破风之声,跟着是几粒小石子落地。心中吃了一惊,暗想:这莫非就是盗贼常用的投石问路?轻轻下了床,贴在窗前,捅一块窗纸,向外看去。 院中有两名王富手下的伙计值夜,那二人半卧在货堆上睡得正迷糊,忽地墙头上多了两个人影,打个手势,轻轻跃入院中,其中一人伸指在两名伙计身上飞快地一点,封了他们睡穴,而后揭开篷布,在货堆之中翻拣。 莫之扬轻轻推开窗户,跃入院中,沿墙根趋到货堆旁边,冷不防出声道:大胆贼人,要做什么? 那二人吓了一跳,脚下一点,向墙外掠去。莫之扬一声不吭,跟着跃起,长剑已指向其中较矮的一人后心,道:留下来说话!那人武功竟似不弱,半空中惊呼一声,反手从腰上抽出一条软鞭,回手一甩,软鞭打向莫之扬右边肩井穴。从这一声惊呼中,莫之扬已听出是个女人,却见她软鞭认穴极准,左手一晃,搭住她鞭鞘,手臂一扯,道:下来!那女子脚底刚刚踏上墙头,万想不到软鞭被人一下子就拿住,只觉一股大力从软鞭上传来,哎哟一声,身不由己跌回院中。另一个高些的蒙面人一声不吭,返回身来,手持一件乌油油的兵刃向莫之扬劈头打来。莫之扬一招宾至如归,身形侧转,躲开他的兵器,剑尖已抵在他胸前,只消前送三寸,这人便要丧命。莫之扬道:阁下是谁?取下你面巾来罢!那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摘下蒙面巾。莫之扬内功高深,目力也非常人所能及,待看清此人相貌后,不禁咦了一声。却见那蒙面人是一个老者,面上精瘦,皱纹里生满乱碴碴的胡子,不是有角无棱滑溜蛋陈老蛋又是谁?那女子也取了面巾,见是三十八九岁年纪,面容姣好,正是当年在罗而苏老爷家见过的花飘香花夫人,只不过见老了许多。莫之扬想起初遇二人时的情景,笑道:二位到底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陈老蛋与花飘香对望一眼,陈老蛋道:在下打江湖四宝的主意,真是自不量力。却见二楼窗户中突然透出灯光,王富喊道:兄弟们,快起来,院子里有动静儿!杂声响起,王富与众伙计向院中跑来。莫之扬微一犹豫,对陈老蛋与花飘香抱拳道:二位去罢。二人如获大赦,越墙而出。莫之扬叹一口气,转身迎上王富,道:王大哥,适才来了两个偷儿,小弟已经打发走了。 王富道:嗯,好好。命手下伙计检查货物,见并无丢失一物,放下心来,将先前被点了睡穴的两个手下弄醒,大骂了一顿。众伙计又纷纷赞莫之扬武功高强,为人机警,替王老板消弭了一场祸事。莫之扬当下也不多言,随王富等人回到房舍之中,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陈老蛋与花飘香说什么打江湖四宝的主意?正在猜想,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呼吸,他略一推想,便已明白,暗自好笑:王富大哥究竟是生意场上的人,竟对我也放心不过。罢了,你既疑心我,我索性睡觉就是。摒去杂念,催动内力在昏睡穴奔走,不一会儿沉沉睡着。 第二日吃了早饭,将要起程时,莫之扬道:王大哥,小弟还有些小事要办,便在这里分手罢。所欠大恩,只有以后报答了。王富怔了一怔,脸色颇不自然,说了些惜别之话,送莫之扬出门。 莫之扬独自行了一程,心想:陈老蛋与花夫人既盯上了他们,怎会善罢甘休?王富大哥有恩于我,昨夜那种事,他起疑心也是人之常情。罢了,我在暗中助他平安到达长安罢。主意打定,便在路旁一片树林中藏起。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富的商队赶了过来。待商队走出一里余,莫之扬钻出树林,不疾不徐跟在后面。 如此跟着商队行走,一上午不过走了三十余里路。临近中午,王富一行到了一片乱石林。那乱石林石头极怪,兼之长了大片红柳,正是一个盗贼出没的好地方。王富等人却并不觉得,就在这石林中休息吃干粮。听得王富跟众伙计们一边说笑,一边吃喝,其神态举止越看越不像个商人,心中暗道:难道他们真跟江湖四宝有什么关连?这一班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忽然之间,一阵脚步擦地的轻微声响传进耳际,莫之扬循声去看,见左边四个人循着林中长草猫着腰掩过来,俱是黑衣黑裤,黑布包头,黑巾蒙面,举手投足之间,武功都似不弱。 正惊奇间,却听右侧又有响动,原来是六名灰袍人隐身在那里,各戴了一顶大沿斗笠。有一个稍抬了下头,莫之扬看清这人相貌,不由心中格登一下,险些出声惊呼。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好师兄、秦三惭的二弟子魏信志。莫之扬再留意其余几个灰袍汉子的身形,果然一一辨出韩信平、牟信义、杨信廉、范信举、路信朋。他怕几个师兄发觉,伏进草丛,心中暗道:王富贩的究竟是什么皮毛山货,惹这么多人眼红? 而乱石群中的王富等人似是并无觉察。众人正在说笑,忽听一阵鸾铃声来得甚急,转眼之间,过了前方隘口,向这里过来。见是两名红衣骑客,胯下坐骑均是一等一的良驹,不一会到了跟前。骑手是两名少女,都是二八年纪,生得粉面含俏,凤眼生春。那两名少女见有这一众商客,各各吁了一声,勒住胯下坐骑,慢慢前行。商队伙计都是二三十岁的汉子,顿时四五十双眼睛全向她俩身上扫去,均暗想:谁家这么会生,养下如此漂亮的双胞闺女? 那两名少女给他们直愣愣地瞧着,却似浑不在意,到了离众人约十丈处,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髻上插了一朵芍药花的对另一个道:姐姐,你瞧,这些大男人好像没见过女人似的,那些眼珠子恨不得生出牙齿,要将咱俩吃了哩。那被称作姐姐的笑道:妹妹说的是。可是一个男人,想要吃女人的时候,牙齿就软了,可不容易吃得上。 王富商队的伙计听这两个女子一问一答,问得俏皮,答得诱人,胆子登时大起来。有一个嚷道:过来罢,过来么,哥哥绝对保证,不吃你。你要吃我么,哥哥自然爽爽快快地请客!另一个道:呸,娄皮皮,你问问这两个仙姑,怎么会爱吃你那一堆臭肉?要吃也是吃我。他喝了几杯,忽然觉得热得难受,啪啪拽开褂子上的扣子,露出肌筋虬结的胸膛,大笑道:吃我!吃我! 那妹妹笑道:好,便吃你。手腕一摆,响起一阵奇异的风声。王富本站在一旁喝酒,忽然将手中酒瓶一伸,叮叮叮几声响过,瓶里多了几根四寸余长的银针。先前那争着被吃的伙计吓得吐出舌头。王富笑道:二位姑娘,老板在这里,千万莫吃错了人。那两个姑娘对望一眼,齐声道:王老板手头好阔绰,我们去叫几个姐妹来,好好侍候各位大爷。调转马头,向来路驰回。 她俩转身之际,不知怎的路上多了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也不知是什么年纪了,脸上的皱纹比头发还要多。那姐妹俩叫道:让开,别撞着了您老人家。策马从两侧驰过。那老太太忽然双手一分,拽住二人坐骑缰绳。奔马之力何止千斤,却不知怎的,竟给老太太拉得不能前进一步。马上那姐妹二人脸色大变,颤声道:老太太,你要怎的?那老太婆嘴巴一瘪,无声地笑笑,道:我老啦,没听清你们俩说的是什么,下次出门,可别跟上了年纪的搭腔,免得添麻烦。双手一松,两匹马得了自由,撒蹄奔去。那老太婆兀自摇头笑道:嘿,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不知这是我哪个闺女家的外孙女儿。颤巍巍地走向商队,努力仰起头来,忽然神情专注起来,走到一只骆驼旁边,伸手摸摸那驼峰,自语道:这马个头不小,可惜怎的背上长了两个大瘤子?可惜,可惜不住叹气。 这一下王富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清清嗓子,问道:若是小的没看错,您老人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十八婆婆?那老太婆望他一眼,瘪着嘴道:什么十八婆婆八十姥姥?我老婆子怪事也见了不少,但总不如这件事怪,嘿嘿,马长瘤子。分开那驼峰上的鬃毛看一看,摇了摇头,又走向另一只骆驼。 王富脸上再度变色,强笑道:十八婆婆,这哪里是马?这是从西域来的骆驼。您老人家喜欢,抽空儿我给您送去几只。十八婆婆瘪着嘴,乜斜着眼,自语道:这马背上长瘤子,当真奇怪得紧。我老婆子可要仔细瞧瞧。在一只驼峰上一提,说也奇怪,那驼峰竟被拽了下来。骆驼痛得一声哀鸣,便要爬起,十八婆婆在它脖子上轻轻一摸,哑笑道:乖畜生,婆婆给你治病哪,若要活命呢,最好是乖乖地别动弹。那骆驼给她一按,翻倒在地。王富本想说什么,听了这句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在原地。那十八婆婆向另一只骆驼走去,如法炮制,一路上拽下了十二只骆驼的驼峰。 莫之扬见她拽下驼峰的架式便跟提起四两棉花相似,心中暗暗吃惊:要帮王大哥,这老太太是第一个劲敌。再想想几位师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担忧更甚。他所处的位置可以看清六位师兄,也可以看见另四个蒙面人,魏信志等与四个蒙面人中间隔了一道小丘陵,却不能互相看到。莫之扬望望商队,再望望左右两拨人物,想起师父常说的一句话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捕鸟人暗笑于侧,虎狼窥视于旁。与眼下这场面一印证,顿觉世相繁复,人人拿了一个圈儿要套别人,却不自觉间钻入别人的圈套,想想好没意思。 忽见韩信平打个手势,六个师兄弟站起身来,慢慢走向商队。十八婆婆并不回头,却歪着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嗯,怎么只有六个?韩信平等人慢慢从她身旁绕过去,来到她面前,一齐躬身道:见过苗师叔。十八婆婆罩着耳朵,大声道:你们说什么?呸,我老太婆真该早死几年,免得看见你们这些畜生。喂,那个小六子叫王王什么的呢? 韩信平躬身道:六师弟王信坚已于五年前亡故了。十八婆婆咳嗽一声,摇头道:几个小畜生,就数那个小六子好,呸呸,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唉!唉!叹息不已。韩信平使个眼色,魏信志等人忽地一齐抽出兵刃,向十八婆婆上、中、下三路罩去。 莫之扬本来见韩信平等称十八婆婆为苗师叔,惊讶不已,心道:这老太太难道是我的师叔?怎的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及至见韩信平等人突施杀手,不由得惊呼出声。他虽知道这十八婆婆身怀绝技,但看起来总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六个大汉,六大高手,一起向她发起攻击,怎么说都是一件叫人不忍看的场面。 忽然那十八婆婆双手一扬,只听叮叮叮数十声连成一片,韩信平的剑、魏信志的九节鞭、牟信义的双镰、范信举的判官笔、路信朋的一柄银钩、杨信廉的一对短枪全被她撒出的十几枚制钱打得失了准头。魏信志的九节鞭是软的,竟被打得激荡回来,险些穿过自己的脑袋。十八婆婆笑道:多年不见几个小鬼崽儿了,你们却还是一见我老人家就索要见面礼!韩信平道:我们几个圈住她,东西肯定藏在驼峰里,信朋,你快去找!路信朋答应一声,撤出战圈。一钩划开一只驼峰,顺着找去。王富商队中的一个伙计欲要上前阻拦,王富伸手拦住,苦笑道:兄弟,你家老婆正值妙龄,你难道想让她独守空房不成?来来来,坐下来喝酒。 十八婆婆武功虽然厉害,但面对当世武林泰斗秦三惭的五大弟子围攻,一时也不能轻松取胜。五人五般兵刃联成一片大网,刀风呼啸,剑光闪闪,十八婆婆不停咒骂,道:秦仲肃,你个老东西,真是瞎了眼!她手上不知有什么功夫,每每看兵刃过来,伸手便去抓,可往往便在同时,另外两三件兵刃便向脑袋及胸腹招呼到,她又只好躲闪。魏信志等人的武功都属当世高手,五人又是师兄弟,说到配合默契,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十八婆婆左抓右扯,就是冲不出去。但五人要伤了她,却也万万不能。 莫之扬放下心来,见另外四个蒙面人藏在那里,仍不见行动,想想自己一声惊呼,已露了行藏,索性站起来,走下坡去,对王富笑道:王大哥,小弟正愁着没有充饥之物,没想到王大哥在这里等着小弟,只好又来叨扰了。王富大喜,拉他坐下,亲手斟了一杯酒,笑道:莫兄弟,山野之间,只好将就将就了。莫之扬按住他手腕,问道:王大哥,你做的究竟是什么买卖? 王富神色一肃,叹道:莫兄弟,实不相瞒,在下是当今内殿五品带刀侍卫。这一班兄弟全是在下同僚,此次受命到西域走了趟,为的是说到这里,忽听路信朋叫道:大师兄,东西找到啦。众人一齐看去,见他手中举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用油布半包着,还沾着血与骆驼毛,不消说,正是才从驼峰中扒出来的。王富的一个同僚道:王老板,那贼人找到了皇上的宝贝,怎么办?王富打个手势,道:先瞧瞧再说,这些人的武功一个比一个高,咱兄弟们不是对手,若是妄动,只有丧命。莫之扬问道:王大哥,那块石头是什么?王富苦笑道:只是块石头而已。说句实话,在下真不知皇上要这个做什么,这些江湖高手又为何来抢夺。 韩信平一面与其他四个师弟合攻十八婆婆,一边道:信朋,你先离开这里,到老地方等我们。魏信志听到七师弟找到了宝贝,笑道:七师弟先走,我们怎么样也得向苗师叔请教几招。谁知乐极生悲,说话之间,九节鞭被十八婆婆劈手抓住,魏信志大惊,韩信平等人忙加紧出招,十八婆婆手腕一抖,只听砰啪一声,九节鞭被她硬生生扯断,魏信志右手虎口鲜血流出。韩信平大叫:信朋,快走!再晚了我们就撑不住啦。路信朋答应一声,将那块怪石用油布原样包好,刚要放进包袱,忽然之间,只觉得手上一松,那块怪石已自行飞起,向一株松树飞去。 莫之扬眼快,早看到松树上有一条极细的银索,顶端装着七八只银钩,将那怪石牢牢抓住。听得松树上一个女子咯咯轻笑,手腕抖处,那银索收回,已稳稳接住怪石,笑道:啊哟,好大一股腥味儿,回头要拿净水洗个十遍八遍。将怪石装入腰旁一个小革囊,大声道:喂,三圣教冷婵娟前来接货,收点兑清,银货两讫,这就告辞啦。笑声中七条红色身影从树上射出,飞快掠去。正是方才两个女郎邀来的同伴。 王富大声道:先不忙走!弯弓搭箭,向那为首的红衣女郎射去。他膂力奇强,一支箭带着呜呜的风声,眼看就要穿过那女郎后背,却听一声轻笑,那女郎双臂一振,身形高了半尺,双脚一屈,又高了一尺,足尖在箭杆上轻轻一拨,箭枝倒转回来,竟比去势更快。莫之扬怕王富有险,拿剑将箭枝拨落。便在此际,忽听草丛一串儿轻响,那四名黑衣蒙面人终于出现,各各一言不发,拔出兵刃,就向那七个红衣女郎杀去。 这四人一个使剑,一个使狼牙棒,其余两个使的都是短刀。冷婵娟笑道:想吃白食么?纤手抖处,银索钢爪向使狼牙棒的那个肩头抓落。那人冷哼一声,狼牙棒一点,已搭在钢爪上,跟着回棒向另外一个红衣女郎打去。两拨人以快打快,打得难解难分。 莫之扬寻思:怎生想个法儿帮王大哥夺回那怪石?转念又想王富是大内侍卫,自己与他结交,到头必是枉然,又想这块怪石不知有什么用处,惹得这些人来抢夺?忽然间心念一闪,暗道:江湖四宝中便有西石一说,难道这便是那西石?跟着想到玄铁匮来,心中怦怦乱跳。 这么一出神,只见战局又起变化。十八婆婆与太原六义一齐返回来,围攻七名红衣女郎。如此一来,七名红衣女郎顿感力绌,使狼牙棒的蒙面人大喜,道:不平道长,原来这些是咱们的帮手。是你在中土时的好友么?莫之扬心道:哦,原来他是那个丛不平道人,难怪剑法了得。那使剑的蒙面人哼了一声,长剑一递,闪到冷婵娟身后,趁她应对十八婆婆之际,忽地剑光一闪,已割断她腰间革囊上的带子,剑身翻转,革囊顺剑划落,他左手抄起,足下一点,便已跃开三丈之远,笑道:失陪。便欲逃离。 蓦然觉得脑后寒风森森,回头一看,十八婆婆双手已抓过来,冷冷道:留下东西再失陪!蒙面人低呼一声,勾腰抬腿,反踢十八婆婆小腹。十八婆婆右臂下沉,格开他这一踢,左手变招,一把拿住他左腕,使个分筋错骨手,蒙面人吃痛,不由自主将革囊扔下。十八婆婆足尖一挑,革囊已飞起丈余,伸手向革囊抓去。蒙面人左手腕疼得钻心,抬起一看,已然隆起三道紫黑的印子,当下冷哼一声,长剑挥动,向十八婆婆后心刺到。这一下攻敌之所必救,十八婆婆只有向前跃开三尺,再回过头来时,忽然间一道人影从头顶掠过,手一伸,抓住革囊,没命地向西便跑。十八婆婆看清那人正是韩信平,气得大骂:秦仲肃,你带了群畜生!手掌抖出,九枚制钱排成三个品字,向韩信平飞去。韩信平也不是泛泛之辈,使个千斤坠落在地上,躲开上面两排钱镖,右剑挥处,下面一路钱应手而落。但十八婆婆这钱中蓄了内劲,他只觉得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心道:这老妖婆,武功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如此被阻了一阻,四个蒙面人、七名红衣女郎已经赶到,与太原六义打在一起,不一会儿,革囊被冷婵娟抢去,但不等拿稳,十八婆婆却又夹手夺过。这几拨人抢来抢去,只消革囊落在谁手,谁便成了众矢之的,如此来来往往,不一会,革囊已是数十次易手。 眼见冷婵娟又得手,众人正待围上,她却早将革囊高高举起,笑道:且慢!十八婆婆道:你要怎的?冷婵娟抹抹汗,笑道:咱们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这块石头而来,倒不如凭真功夫决定此物属谁。魏信志道:那不还是要打么?冷婵娟笑道:久闻秦老掌门座下七大弟子个个英雄了得,魏二爷这一句话,却未免有失见地。须知打虽是打,打法却不一样。咱们每方出上七人,就在这里比上一比,七场下来,谁的赢面大,这块石头就归谁,不比你争我抢来得好么? 这话未完,那使狼牙棒的已叫道:我们只有四个人,哪有七个人跟你们打?冷婵娟微微一笑,道:这位大爷独力打完四场,不也正好凑够七场之数?那使狼牙棒的一听,顿觉这账算得不错,说道:就依你。韩信平等也觉得这办法倒并非不可行,把目光转向十八婆婆,道:苗师叔,你怎么说?十八婆婆寻思:如此比法,我一个人要应付他们的车轮战,那是要打足七场才行。哼,只要一个一个地上,便是打上十场,老身难道便输了不成?嘿嘿笑道:老太婆今日便陪你们后辈小儿耍耍。 他们在那里划道儿,王富叫手下众兄弟都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对莫之扬已无提防之心,莫之扬却似是没有刻意听,双目定定地望着场内,忽听十八婆婆道:就是让这个小伙子我才放心。手指所向,正是自己。莫之扬一惊,心道:难道他们以为我也是冲着那块怪石头来的?太原六义这时才认出他是谁。魏信志道:怎的是你这个小畜生?与你一起的那个姓柳的呢? 莫之扬冷冷一笑,也不理他,站起身来,对使剑的蒙面人道:晚辈莫之扬见过道长。丛不平除去蒙面巾,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后生,道:老道眼花,小哥在何处见过贫道?莫之扬道: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一日在一个小山坡,道长指点一个姑娘武功,适逢晚辈路过,也顺便讨教了几招。这位鲁不希师父,在下也是见过的。心想若非丛不平,自己怎会与安昭相识?这样一个月下老,理应好好感谢才是。丛不平听了这句话,心中颇不是滋味,冷冷道:既然有人认出咱们了,把面巾摘下来罢。与他同来的三人除去面巾,莫之扬见他们高鼻凹目,五官与汉人迥异,知道是吐蕃国的武师。十八婆婆笑道:我刚才还在想哪,这人鬼鬼祟祟,不敢拿真面目示人,一手剑法使的虽是十里无人丛不平那臭牛鼻子的路子,但我想纵然下作,却不至于连脸都不敢露出来,哪知,哪知 丛不平受她抢白,道:久闻十八婆婆艺双绝,今日才得相见,其幸何如,来来,贫道先请教几招。冷婵娟接道:人称十八婆婆色艺双绝,我看色犹在艺之上,道长只可小心,万不可动心了。这冷婵娟说话殊不饶人,这一下一语相讥,两人受讽,都向她怒目而视。冷婵娟笑道:哎哟,小女子说错啦,十八婆婆从前是十八,此时已是八十啦,道长一见之下,大为失望,说不定大起厌恶之心,就此狠下杀手也未可知。这一句话说的好像丛不平与十八婆婆倒是旧相好,如今十八婆婆人老色衰,而郎负心一般。 十八婆婆冷笑道:臭牛鼻子先等等,老身先和这个妖精打一阵。冷婵娟将手中怪石捧给莫之扬,笑道:小伙子,你来做个中人。今日谁比武胜了,这个就交给谁。莫之扬当下接过怪石。 冷婵娟笑道:十八婆婆是前辈,我让你三招。十八婆婆再也沉不住气,嘿嘿一笑,伸手抓向冷婵娟双目。冷婵娟见她一上来便下狠手,不敢大意,腰身一拧,躲过这一招。十八婆婆道:小妖精,还不错。手爪下沉,向冷婵娟胸前抓去。冷婵娟惊叫一声:哎哟,我这里特别怕痒。转动身形,忽然飞起一足。十八婆婆未料到她说话不算话,忙闪身避过,冷婵娟已挥掌拍到。十八婆婆暗想:小蹄子,胆敢在鲁班面前耍斧头!也挥掌迎去。她内力浑厚,满心想一掌就将冷婵娟手臂震断,孰知双掌甫交,蓦觉手心一凉,惊觉之下,内力忽收,撤掌跃开。抬掌看时,见掌心已被一物刺出三个小孔,孔周围散出数十道细小的黑丝,手掌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这下心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小妖精,你这是什么手段? 冷婵娟笑道:枉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怎么连本堂主的美人三笑都没听说过?十八婆婆怒喝一声,向冷婵娟扑到,这一使劲运气,忽觉得心中一痛,一口气提不起来,便已落地,哈哈大笑。冷婵娟道:这美人三笑有个名堂,叫一笑倾城,二笑蚀骨,三笑销魂。前辈万不可再动气。先坐在一旁罢。十八婆婆双目像要喷火,却偏偏觉得十分好笑,心知再也笑不得,当下坐在地上默默运功逼住毒气。 莫之扬出声道:你这是什么比法儿?暗算别人,算什么好汉?冷婵娟笑道:我哪里是好汉?滴溜溜转了个圈子,但见她红袖飘飘,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妖媚,接着道:小伙子,我只是个女人而已,难道你看不出?莫之扬见她红唇一努,胸脯一挺,腰肢一摆,说不出的诱人,不禁脸上一红,叹道:可你这样对付一个老婆婆,总是大大不该。冷婵娟笑道:小伙子可真是个好人。可你要知道这老婆婆武功高明得很,这里的人谁能打过她?我若不如此,那这个宝贝便直接就归了她,还用比么? 韩信平、魏信志等五人都敌不过十八婆婆,这时均想:少了个大敌,总之不是坏事。魏信志恼她方才将自己虎口拽裂,绕到十八婆婆身后,忽地一掌向她后脑拍去。 第十九回 艳福到呵呵胡应付 故人归嘻嘻穷对答 词曰:眺古国,看不尽千里烟波。岸静水急,匆匆意,悠悠情,无人识得。长天在望,但满腔凌云志,又向谁说?小舟空过了,芳草萋萋,群山巍峨,未撷一片儿春色。天幕渐掩,舱里独守夜,杯中一轮月。难过。何为事事皆蹉跎?明日但去买笙歌,聊图一宵乐。诗换轻薄名,惟泪洒长河! 十八婆婆正在潜运功力,听得脑后风生,心中又惊又怒,暗道:不想我苗十八今日竟在这里送了老命。秦三惭呀秦三惭,我早就说过你七个徒弟没一个好东西,这笔账,我只有等你到阴曹地府中一并算啦。魏信志手上功夫颇为了得,这一掌所击部位乃是玉枕大穴,十八婆婆正闭目待死,却听得魏信志一声惊呼,人已跌了出去。十八婆婆摄住心神,回头看时,魏信志已跃起向莫之扬一掌拍到。 原来莫之扬见魏信志忽然做出这等卑鄙之事,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托住他右胁轻轻一推。魏信志这一掌本来想取人性命,力道何等大,但不知怎的,给莫之扬一托,一股内力便使不出来,悉数撞回自己身上,摔出八尺之外。他一站起,觉得胁下闷闷生疼,心中大怒,叫道:臭小子,老子不惹你,你倒来惹老子?看掌!一招莽汉撞门向莫之扬拍到。莫之扬右手一送,将油纸包中的那块怪石送到他掌下,魏信志硬生生收掌,莫之扬一晃,将怪石放回背后,魏信志想起来该抢时,莫之扬已跳到一侧。韩信平不愿多生枝节,道:信志,今日先饶了他,以后再慢慢料理不迟。 莫之扬知他们一向是死要面子硬撑脸,也不计较,转到十八婆婆身旁,道:婆婆,明明是这几个人不好,你为何口口声声骂秦老掌门? 十八婆婆感念他救了一命,道:小哥不知,这几个全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劣徒,子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惰。我不怪他又怪谁来?秦三惭的徒弟,硬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莫之扬道:婆婆却说错了,晚辈偏偏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十八婆婆一怔,道:你可是姓莫?莫之扬奇道:晚辈莫之扬,婆婆怎知道?十八婆婆望他两眼,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那闺女果然没有看错人,好孩子,这宝贝今日咱们得不上了。婆婆先走一步,再来找你。说完这句话,人已飞身掠起,几个起纵,便消失了。莫之扬道:婆婆!婆婆!却哪里再见她回来? 冷婵娟见她离开,又是庆幸又是失望:这样虽然去了一个大敌,但十八婆婆以后的纠缠必会摆脱不掉。心念一转,对魏信志道:你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他也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师兄的武功怎的反而不及师弟?唉,这不是因为你太笨,便是因为师父没好好教。魏信志哪里会承认自己笨,想一想都是秦三惭藏有私心,没好好教自己武功之故。当下怒火上涌,从韩信平剑鞘中一把抽出长剑,道:大师兄,借剑一用,瞧瞧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韩信平怒道:你魏信志已一招暮鸟归林,长剑刷的向莫之扬刺去。冷婵娟赞道:好剑法!她手下的六个红衣女郎格格齐笑。莫之扬跃开一步,心想此刻与他打斗,白白便宜了冷婵娟、丛不平道人,笑道:师弟这点三脚猫的本事,怎及得上二师兄?连连摆手。韩信平干咳两声,魏信志不得不收住剑。 路信朋上一回没与他们几个在一起,不明就里,道:大师兄,他是咱们的小师弟么?他见莫之扬露了几手功夫,却都不是师门武学,但转念又想:恩师武学渊博,他老人家因材施教,给这个小师弟独传了一套武功也未可知。上来伸出手,道:在下路信朋,和这位兄弟认识认识。便要拉莫之扬右手。莫之扬见他面上神情并无恶意,道:你是路师兄么?两人手掌一触,忽觉路信朋掌上一股内劲传来,自然而然以两仪心经内力反弹回去,路信朋只觉手掌如遭火炙,忙撤掌回退一步,笑道:好师弟,真有你的。师父他老人家好么? 莫之扬摇头道:他老人家身陷囹圄,有什么好?倒不如几位师兄,连他老人家惟一的孙儿都要赶尽杀绝,嘿嘿,自然是你们过得好。路信朋愕然道:什么赶尽杀绝?转头问韩信平道:大师兄,他说的是真的么?你们找到了谢儿?韩信平面若寒霜,道:信朋,你别信这小子信口雌黄,这些人全是来抢咱们师门宝贝的,你还信他?眼光扫在莫之扬捧的那块怪石上,道:小子,留下命来罢。打一个手势,杨信廉、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一齐向莫之扬围拢过来。 正在此时,忽听得号角连声,四面山头上冒出许多官兵,为首一员将军瘦小身材,年约四旬,大喝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朝廷之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场内诸人均吃了一惊,心想这里人人都是江湖好手,怎的他大队人马包围过来,都没有听到?眼看官兵居高临下,弓箭手全部羽箭上弦,只要一声令下,必是万箭齐发,都有些心慌。 丛不平望着那将军,道:哪位知道这将军是谁?莫之扬眼尖,早看到这便是五年之前一句话保住自己一条性命的张巡将军。丛不平见了,倒吸一口冷气,再看王富等人,已施展轻功,爬上山坡,与张巡队伍会合。 原来张巡近几年听候安禄山调度,与吐蕃国数次交锋,张巡逢上战场,每每裸露上身,大喊大叫,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吐蕃人送他一个脱皮豹之称。丛不平是吐蕃国师,这次率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来中原抢夺江湖四宝之一。不料江湖上忽然冒出许多厉害人物,他方才一交手,便知一个十八婆婆已足堪劲敌,冷婵娟诡计多端,又哪里就差了?正在寻思怎生让太原六义与冷婵娟先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却忽见张巡领兵前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大唐国毕竟人杰地灵,英雄辈出,吐蕃又哪里是对手?冷汗涔涔流下。 山坡上张巡将军挥挥手,一个传令兵喊话道:张将军有令,尔等听了:速速缴械投降,将朝廷之物奉上! 韩信平忽然将手伸向莫之扬,道:小子,拿来!莫之扬手一缩,将那块怪石放在背后,笑道:大师兄,你可知其人何罪,怀璧其罪八个字么?小弟怎会将这祸害转嫁给大师兄?韩信平正色道:我要将此宝物交给官府,师尊吃了冤狱,不去找官府,怎么能为他平冤雪耻?路信朋点头道:大师兄说的不错,你若真是小师弟,就把这个给大师兄。 冷婵娟走到丛不平身边,敛衽施礼,道:道长,咱们联手将宝物夺下,以后再决定归谁如何?丛不平寻思:也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与冷婵娟击掌为誓。两人手掌相交,丛不平怒喝一下,道:小贱人,胆敢暗算某家!拔剑向冷婵娟刺去。冷婵娟笑道:道长年老忘事,十八婆婆前车之鉴,怎不牢牢记住?怪得我么?手一挥,银索钢钩已向丛不平抓去。丛不平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大惧:一笑倾城,二笑蚀骨,三笑消魂。千万别再笑了。却觉得心中痒痒的好不可笑,当下强忍住,长剑如风,只盼快快制住冷婵娟,逼她交出解药。与他同来的三名勇士鲁不希、克真、吾拉孜虎一齐围上来,冷婵娟的六名手下也不示弱,叱喝声中,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猛听得山上一声令下,飞箭如雨,射将下来,吾拉孜虎身上中箭,正气得哇哇大叫,被一名红衣女郎一记柳叶刀砍进脖颈,大喝一声,倒地而死。众人一时都顾不得打斗,纷纷挥动兵器拨掉箭杆。 韩信平叫道:张巡师弟,是我们。山上张巡听得清楚,手一挥,箭手停射。张巡道:是韩师兄么?韩信平道:不错,是我们。 莫之扬见箭势稍停,跃上一道石梁,远远见到王富,不由来了气,喝道:王富大哥,你明明说好由我引开他们,你好派人去求援,援兵到了,就要连我也一同射死了么?他内功深厚,山上虽乱,但是这一席话,人人却都听得清楚。张巡心中一凛:这人小小年纪,怎具有如此功力? 王富知道理亏,笑道:兄弟武功高强,哪能受伤?你把东西交给张将军,立下大功,朝廷一定会重重赏你。莫之扬心下一横,将那块怪石头塞进革囊,冷笑道:东西在这里,有本事就来取走。大踏步向山坡上走去。山上官兵见状,纷纷上前阻拦,莫之扬剑鞘连点,顷刻间点倒十几名官兵,冲开一道缺口,便要下山。蓦听一人道:好本事!你且慢,我有话问你。一人身形一晃,站在莫之扬面前。莫之扬见是张巡,他早听说这人的武功曾蒙秦三惭指点,与秦三惭虽未正式行过拜师大礼,却早有师徒之实。见他这一晃便来到面前,单是轻功就不同凡响,再见他相貌清瘦,却有一股浩然正气,凛然生威,心道:难怪南大哥愿意在他手下当差。抱拳施了一礼,道:不知将军要问小的什么? 张巡微微一笑,道:足下好俊的功夫,流落江湖,未免可惜,不如跟我们一起走罢。本将常守睢阳,军中正缺少莫兄弟这样的人物。足下意下如何?莫之扬摇头道:你却不知,你们的安禄山大帅只要擒到我,我就再别想活了,要我投军,不就是要我送死么? 张巡愕然,叹道:不错,霁云对我说起过此事,我倒忘了。也罢,你包裹里的东西是皇上钦要的,交给本将军罢。王富堆笑道:莫兄弟,愚兄欠你的人情,只有以后补报啦。 莫之扬正感踌躇,听冷婵娟远远道:喂,姓莫的小伙儿,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咱俩一起冲出去再作计较,如何啊?张巡大怒,喝令放箭。冷婵娟率六名红衣女郎舞动数匹红绫,打落箭枝,七人冲上山来。兵士上前阻挡,冷婵娟银索挥动,七人均被打退。张巡道:这妖女一双爪子倒是很硬。韩信平笑道:她是辛一羞的小老婆,辛一羞传她武功,想必不遗余力。张巡冷冷瞧韩信平一眼,手一伸,从一个弓箭手手中拿过了箭,上了弦,嗖的一声,向冷婵娟射去。冷婵娟听得破风之声强劲,不敢硬接,伏身躲过,她身后跟的正是先前探路的双胞姐妹中的姐姐,惨呼一声,心窝中箭,她正向前奔跑,当即中箭扑倒。箭羽在地上一撞,又是一声惨呼,箭镞从背后冒出,立时死了。那妹妹大叫道:姐姐!冲上去抱起姐姐尸首。几支长矛跟着刺向她后背,冷婵娟咬牙道:去死!银索将五六支长矛一齐卷住,手腕发劲,悉数夺过,跟着银索一抖,长矛射出,噗噗噗噗四名官兵中矛倒地。余者惧她狠辣,纷纷后退。冷婵娟左手一摆,率先向张巡冲来。莫之扬本以为冷婵娟只会施诡计伤人,这时才知她武功决不在丛不平之下,忍不住赞了一声。王富已率队下去截杀。王富刀法也颇不弱,冲到近前,刀光起处,一名红衣女郎中刀倒地。那鬓上插了一朵花的女郎背着姐姐尸体,眼见又一个姐妹倒地,一声娇叱,忽然反手抢过一柄长矛,右手一挺,长矛直奔王富咽喉,王富侧身闪过,不料冷婵娟的飞爪蓦然飞到,左颊一痛,一声大叫,被抓去一块皮肉。 冷婵娟急于突围,无心恋战,又向山上跃来。她轻功极好,足下连点,片刻到了近前,对莫之扬笑道:小伙儿,今日咱们一起冲出去,那宝贝就是你的了,我这几个手下也都是你的。干不干啊?莫之扬尚未回答,忽听韩信平冷声道:信志、信廉,咱们先助官兵拿下这个小贼!向莫之扬包抄过来。 莫之扬仗剑在手,冷冷道:你们连恩师惟一的孙儿都要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路信朋大声道:你说什么?莫之扬道:这几个师兄狼心狗肺,背叛师门,冒充君子,实则禽兽不如!韩信平见他手中所持之剑正是那日在雾灵镇抢去自己的,不禁恶气上升,心道:这个小子须活不得。挥剑向莫之扬刺到。魏信志、范信举也各举兵刃上前夹击。冷婵娟笑道:好不要脸,倚大欺小倚多欺少,枉称什么太原七义? 张巡对太原七义之举也颇为不屑,寻思怎生想个法儿放了莫之扬,但又不能让手下将士看出。微一迟疑,见韩信平、魏信志、范信举已与莫之扬斗在一起。他心想:这三人虽然人品不端,功夫却着实厉害,只怕这个莫之扬今日要丧生在此。正要下令让各人住手,忽见莫之扬长剑展开,剑招十分怪异,又潇洒之极,一阵光影之中,魏信志跌出战团,肩上已然中剑,鲜血汩汩直冒。 冷婵娟见莫之扬已与他们开了战,乐得观望,命剩下的四名女郎准备突围。莫之扬再斗一会,卖个破绽,韩信平果然一剑刺来,莫之扬使招小疾早愈,剑锋一闪,将韩信平之剑引下,左拳早出,砰的一声,韩信平也被击出战团,倒退好几步,强拿桩站稳,哇的吐了口鲜血。若是他不怕出丑,跌倒在地,这伤也就会轻一些,偏他死要面子,这强行拿桩,内伤可就大了。幸亏他内功不弱,当下运气压住翻逆的内息,见范信举又败下阵来。 莫之扬提剑走到张巡面前,道:张将军,恩师他老人家在范阳大狱中受苦,他老人家的嫡孙又一再遭受鼠辈迫害,您本领大,官职高,多照应他们一些罢。张巡叹道:莫师弟教训得对。张巡重名轻义,深感汗颜,你的话我记住了。莫之扬解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捧在手上,道:将军珍重,代小的给南大哥问好。拜了一拜,忽然叮的一声,怀中一物掉了出来,在地下光芒闪动。 莫之扬见是那支银鹰飞镖,连忙拾起,刚要放入怀中,却听冷婵娟低低咦了一声,飞步来到莫之扬身前,笑道:小伙子,你拿的这玩艺是什么?可不可以给我瞧瞧?莫之扬本对她十分厌恶,但此时心中一动,将那枚银镖亮出来。 冷婵娟面色大变,跪倒便拜,道:奴婢不知是掌令使,多有冒犯,罪该万死!其余几名女郎也纳身齐拜。莫之扬又惊又喜,暗道:终于有人认出这件东西。刚要出言相询,却又寻思:这女子狡猾得紧,不要给她看出破绽。当下含含糊糊道:起来罢。冷婵娟谢过站起,在一旁肃立。莫之扬瞧她模样不似作假,暗道:天可怜见,教我无意之间遇见认识这只银镖的人。不过听冷婵娟的口气,银镖的主人是什么掌令使,多半不是好人,昭儿落入他手中,不知吉凶如何? 蓦听得张巡喝道:大胆贼人,明明与这妖女一伙,还谎称是我师门弟子,与我拿下!众官兵得令包抄过来。莫之扬心想此时无法辩解,将怪石放进革囊,向冷婵娟招一招手,道:冲出去再作计较。冷婵娟答应一声,一马当先,冲开一条路,莫之扬断后,挡住追上前来的路信朋等人。吐蕃来的两名武师十八趁乱背着丛不平与吾拉孜虎向另一边逃去。张巡下令追赶,蓦地里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正中张巡面颊。张巡大怒,一把扯下箭来,见是官兵所用之物,寻思:是谁暗算张某?下令道:凶徒厉害,让他们去罢。官兵正愁送死,纷纷闪避。莫之扬与冷婵娟等六人从山坡上逃出,直跑了三四里地,见官兵无人追来,方始停下来。 这一番狂奔,冷婵娟的四名手下个个气喘吁吁。莫之扬心中正暗暗盘算,却见冷婵娟盈盈拜倒,道:适才礼数不周,掌令使勿怪。莫之扬点点头,道:这里也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将这两位姐妹葬了罢。六人寻了一个避风之处,挖了两处墓穴,将死去的两名红衣女郎草草埋葬。五女痛哭一场,这才哀哀上路。 莫之扬寻思:掌令使怎么样也得像个掌令使的样子。也不与她们多言,自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 哪知冷婵娟此时更是忐忑不安,寻思:我有眼无珠,险些给掌令使也来美人三笑,他大概很生我的气。硬着头皮追上两步,道:掌令使,天色将黑,今夜咱们在哪里歇宿?莫之扬干咳一声,道:依你看呢?冷婵娟躬身禀道:前方不远就有一个镇,镇中有家福云客栈,还算干净。莫之扬假装沉吟道:嗯,我本来还有些事要办,也罢,今夜就住在那里,刚好我有些话要问你。这四个姐妹,就不必与咱们在一起了。他想万一动上了手,这四个女郎总是绊手绊脚。冷婵娟寻思:听教主说这掌令使甚是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精绝。风雅之人大多风流,莫非他看上了我?要我陪他一宿?心中暗喜,差四女先行回教坛。她心中既有这个念头,对掌令使由敬畏变成了亲近,傍着他缓缓而行。 眼见暮鸦归林,老牛回墟,昏黄的夕阳也退到山的那一边,道路一折,前面现出一个镇子。二人到了镇上,冷婵娟到福云客栈开了两间上房,用过饭后,各自回房就寝。 莫之扬独坐灯下,打开革囊,将那块怪石拿出来观看,但见那块怪石似个小山丘模样,触手极硬,上面麻麻茬茬,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正在盘算怎样套出银鹰令的主人,忽听敲门声中,冷婵娟飘然入室。她已换了一件碎花绸睡袍,新洗的头发半绾在肩后,更衬得肤如白玉,唇似蔻丹,目光朦胧,足上穿了一双粉缎鞋,一双玉腿若隐若现。莫之扬白日还未注意,此刻却不由一呆,暗道:她可真好看,比起齐芷娇大嫂来,也是犹有过之。咳嗽一声,道:冷堂主有何指教? 冷婵娟笑道:掌令使取笑了,可以赏奴婢一个座儿么?莫之扬正盼着与她搭腔,道:请。冷婵娟浅浅一笑,移步到床前,挨着他坐下。莫之扬一阵心跳,心想这辛教主的小老婆可真大胆,干咳一声。冷婵娟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左肩上,笑道:掌令使每回到教中,都是戴着面具,这次奴婢得以见到真容,实是三生有幸。掌令使,你生得可真英俊。莫之扬如遭电击,吃吃道:冷堂主,请你坐到凳子上说话。冷婵娟笑道:我只道只有我怕您,哪知您也怕奴婢。却也移步到凳前坐下,笑盈盈地望着莫之扬。 莫之扬道:今日里我本不打算暴露身份,没想到令牌无意中滑落,唉,说来也真是巧极。冷婵娟道:自古有缘必有巧合,那也不足为奇。莫之扬听她三句话就绕到老弯弯上去,便道:你堂中有一个教徒叫梅梅什么来着冷婵娟道:梅雪儿!掌令使真是明察秋毫,本堂出了一个逆徒,使者竟也知晓。莫之扬心下一惊,面上可不动声色,道:那梅雪儿现下在何处? 冷婵娟料想掌令使既然问起,必有深意,当下道:禀掌令使,逆徒逃离本教,奴婢虽派人追捕,却都是无功而返。敝教右护法叶拚又不知受了她什么妖法,处处庇护于她。唉,叶护法的这里有点有点掌令使也是知道的。伸手指着脑门。 莫之扬笑道:不错,叶护法神智不太对头,却为何对这梅雪儿如此偏爱?你倒说给本使听听。他心想既然是掌令使,说话之间须得带上股高傲口吻,方能让冷婵娟不起疑心。 果然冷婵娟禀道:唉,说来也本无事。令主知道,本教专设婵娟堂,收罗天下美女,由奴婢加以训导。那姓梅的逆徒十一岁时选进本堂,已经五年多啦,出落得极为漂亮。那日辛教主召本堂教徒去唱曲儿,他老人家见梅雪儿如花似玉,便要留她过宿。莫之扬啊了一声,问道:后来怎样? 冷婵娟见他面色大变,心中奇道:掌令使何以对这梅逆徒如此关心?啊,是了,他也看上了梅雪儿。对了,女喜富贵男喜少,梅雪儿生得不坏,年纪又小,他只消看过她一眼,便已动心,那是丝毫不足为奇。心中竟泛起一丝妒意,接着道:谁知梅雪儿枉费了我这几年教导,旁人视作恩德无量之事,她竟有如要上刑场,哭哭啼啼,执意不从。辛教主一怒之下,将她囚于三圣洞。莫之扬刚想问什么是三圣洞,忽然醒悟到掌令使断不该如此无知,忍住没问。只听冷婵娟接着道:到了第二日,那梅雪儿果然求饶。放她出来一看,大家却都傻了眼,原来她在洞中,竟然将自己一张脸孔划了个乱七八糟,弄成一个丑八怪。辛教主没有再责罚她,只将她从婵娟堂调到草木堂,专管三圣坛的花木修整。那梅雪儿本应该感念辛教主不杀之恩,谁知她竟然又闯下大祸。 莫之扬听得又是痛惜又是赞叹,心想雪儿妹妹这般刚烈,总算不枉梅伯伯一番教导,又想她在世上这一十六年,实在已尝遍了种种苦楚,将来自己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从此不教任何人欺侮她。见冷婵娟话头打住,急忙问道:她又闯了什么大祸? 冷婵娟吞吞吐吐,道:这件事是本教的秘密,本不足为外人知道,但掌令使不是外人,那又自当别论。羞答答站起来,坐在莫之扬身前,道:掌令使,灯火这么明亮,不宜叙说秘密,我将灯烛吹熄,再慢慢向您禀明,您说好么? 冷婵娟媚术得自天成,若非如此,也不会当上婵娟堂的堂主,她此时刻意奉迎,那真是柳眉煽情、凤眼含春、腮旁飞红、吐气若兰,莫之扬正值血气方刚,不由心中一荡,一时想不明白依她不依,心想若要知道谁是这银鹰令的主人、雪儿后来怎样、闯下什么大祸、三圣教内幕如何等等,全得从这妖姬身上找着落。正感踌躇,冷婵娟已自作主张吹了蜡烛,却在同时,忽听窗下传来一声冷笑,虽然极轻,但莫之扬耳力极好,还是听到。他低声喝道:是谁?推窗去看,但见星光满天,院子里静悄悄的,哪有半个人影? 正在疑惑,忽觉身后冷婵娟已挨了过来,环臂抱住他的后腰,轻声道:掌令使,哪里有人?是嫌奴婢丑么?跟着将脸伏在他后背上,轻轻擦动。莫之扬回手想推开她,她却乘机一拨他的手腕,钻进莫之扬怀中,在他耳旁柔声道:掌令使,您生得这般年轻英俊,能得您轻轻一抱,哪怕就是立时死了,奴婢也是欢喜无限。莫之扬明知这人恶劣,却不知怎的,竟微微有些迷糊,心想:我只要套出她的话,与她虚以应付一下,也没有什么。想起以前班训师、卜万金讲过的那些男女之事,不由一阵心跳,暗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怎么对得起昭儿?内心纠缠之时,冷婵娟已拉他在床沿上坐下,跟着斜偎在他肩头,嘤嘤哭起来。 莫之扬定住心神,道:你为什么哭?冷婵娟道:奴婢高兴极了,这才喜极而泣。想奴婢也算是个不丑的女人,以前却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动心,今日能在掌令使怀中,这一生就没有枉活了。 莫之扬暗道:我真那么叫人动心么?以前上官楚慧说我又丑又笨,那令堂主这话肯定不是啦。一念及此,忽觉得方才那一声冷笑正是上官楚慧所发,越想越像,心中一激灵,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冷婵娟察觉到他的异样,却以为自己得计,柔声道:您冷么,奴婢给你暖暖手儿。握住莫之扬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前。莫之扬忽觉触手之处温热柔软,这个他却知道是什么,手一缩,道:你不是说那个梅雪儿又闯下大祸了么?究竟是什么祸?冷婵娟轻笑道:奴婢给您暖暖手,慢慢给您说。又捉住莫之扬右掌,放在怀中。莫之扬正要抽出手来,忽觉背上肾俞、颈中大椎两穴一麻,已给冷婵娟点中穴道。莫之扬惊道:你做什么?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的!冷婵娟不答,手指沿着他督脉一路点了七八处穴道,直教他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处能动,方娇笑道:掌令使,温柔滋味难消受,是么? 莫之扬又惊又怒,道:哈哈,冷堂主可真会玩儿。冷婵娟笑道:谁跟你玩?重将蜡烛点了,望着莫之扬,叹道:你模样儿倒真是英俊。其实,我就算已知道了你不是掌令使,也大可继续串角儿,假戏真做一番,岂不销魂?唉,可我怕你我一番缠绵,我再舍不得下手,那又岂不可惜? 莫之扬气得不住喘气,恨恨道:你怎的看出我不是掌令使? 冷婵娟笑道:你还是个嫩角儿。掌令使什么身份,怎会手一碰我的这儿便吓出一身冷汗?她指指自己胸脯,媚笑一声,又道,跟着我就想:掌令使怎会对本堂一个逆徒有这么大的兴趣?跟着我又想起,梅雪儿初到三圣教时常常哭着喊什么阿之哥哥,后来养了一条狗,便叫阿之。你的姓名之中有一个之字,跟她那条黑狗相同。我这么一想,跟着想起你与真掌令使有一处不同。 莫之扬暗叹道:莫之扬啊莫之扬,枉你吃过那么多苦头,跟这个女妖精比起来,却直如傻瓜一般。问道:真掌令使与我哪里不同?冷婵娟侧着脸,道:那掌令使虽然每次都带着面具,但有一回我却看出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斜视。斜眼儿虽不是件好事,却让我断定了你这掌令使是假的,则足可见那真掌令使这斜眼儿生得大有深意。否则,奴婢白白失身于你,那可真叫冤死啦。 莫之扬不由怒道:呸,你真好不要脸,你想怎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即屏息运气,冲撞被点穴道,哪知气息稍行,即痛不可当。 冷婵娟看出门道,笑道:我用的手法叫做骨头酥,莫公子虽是武功高明,要想自行撞开被点的十几处穴道么,只怕还是不行。从莫之扬身上解下革囊,缚在自己腰上,笑道:本堂主就要告辞啦。留你一条命,日后好天天在肚里骂我:冷婵娟啊冷婵娟,你这个害人的妖精!咯咯咯你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天天骂我,我不知多么开心!见莫之扬冷冷地不语,叹口气道:你可真好看。挨着他坐下来,伸手摸摸他脸颊,目光中竟有一丝迷乱,喃喃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干,一宵激情,唉,可惜忽然间俯过头来,在莫之扬唇上狠狠一吻,莫之扬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怒道:你怎么还不快走?冷婵娟站起身来,又痴痴地望了他一会,道:你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咱们就此别过了。幽幽一声长叹,拉开房门,正要举步,忽然一声惊叫,跃回房中,左臂上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跟着一人跳进房来,骂道:害人妖精,姑奶奶今日杀了你!一刀向冷婵娟砍去。 冷婵娟往后一闪,抄起烛台,向那人掷去,房中顿时一片漆黑,便在烛火一闪之间,莫之扬已看清来人的相貌,惊喜道:上官楚慧!上官楚慧道:哼,你等着,我拾掇了这个害人精就来收拾你! 房中漆黑一团,砰砰叭叭声响之中,忽然窗户咣当一下洞开,两个人影一闪,屋中又静下来,听得外面打斗之声远去。 莫之扬几疑是在梦中,过了一会儿,忽然间人影一闪,上官楚慧又跃回屋中,晃亮火折,捡起烛台重新点了,向莫之扬狠狠瞪了两眼,道:我坏了你和那妖精的好事,你恨不得打我几巴掌出气,对不对? 莫之扬与她一别五年,这时见她又长高了半头,眉目之间却还是未泯那一副横蛮之气。他又惊又喜,正有许多话要问她,忽然上官楚慧手掌一挥,左颊上已吃了她一掌。这一掌未运真气,但劲力仍是不小,莫之扬的脸颊霎时肿起来。 莫之扬被打,也不生气,嘻嘻一笑,道:我又不知道你在外面偷看,什么好事坏事?只是那怪模怪样的石头给那妖女夺了去,再找到可就难啦。猛听得咚的一声响,上官楚慧将一物扔在桌上,道:傻相公,这是什么?正是那被抢去的革囊。莫之扬又惊又喜,心想冷婵娟的武功不能说不好,竟然不是上官楚慧的对手,则上官楚慧的武功,比之五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道:上官楚慧,可真有你的,那妖女居然打你不过,将这宝贝儿乖乖奉上。 上官楚慧道:她自然打不过我,不过也不会将这个乖乖奉上,是我抢回来的。忽然柳眉倒竖,厉声道:险些被你唬过了,你叫我什么来着?啪的一个耳光,莫之扬的另一边脸颊也红肿起来。 莫之扬心念一转,已知她为什么生气,柔声道:是啊,上官姐姐,我直呼你的名字,原是不该!上官楚慧一脸愕然,跺一跺脚,举掌又要打,却恨恨放下手掌,转身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莫之扬急道:你哭什么?上官楚慧嘤咛一声,哭声更响。莫之扬慌了手脚,上前扶住她双肩,道:娘子,你怎么说不了三句好话,一见我就打,又哭哭啼啼,这是怎么啦?他忽然省道:我被点了穴道,怎么又能动了?莫非那冷婵娟所言不实,她的点穴功夫糟糕透顶故意哄我来着?他却不知,他所练的两仪心经乃前辈武林奇人所创,阴阳二气,互为辅佐,身上穴位被点,二气交会之下,不一会儿就畅通无碍。 上官楚慧抬起一张泪脸,哭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嫌我变丑了,不要这个娘子了呢。扑进他怀中,又大哭起来。不过此时之泣与方才又有不同,盖见傻相公如今长大成人,已有宽肩厚胸容纳自己,足可大哭一场。而莫之扬听了娘子二字,暗想:糟糕,糟糕,我可怎么跟上官姐姐说明白?一时呆在那儿,恰似全身二百六十处大穴被人同时点中。 莫之扬任她哭了好久,方回过神来,道:我明白啦,十八婆婆说的闺女,原来是你。上官楚慧刹住哭声,抬头道:傻相公,十八婆婆说的什么?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说的什么闺女?莫之扬暗道糟糕,强笑道:我弄错啦,原来你不认得十八婆婆。 上官楚慧冷哼一声,道:你吞吞吐吐,一定是有鬼,我听说十八婆婆是你师父的老相好,莫非他俩偷着生了个闺女,要招你作婿?莫之扬连声道:你说什么呀,你怎知我是秦老掌门的徒弟?可不许你胡说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怎么会偷着生个闺女? 上官楚慧见他不似作假,破涕为笑:金针大会上有个少年英雄叫莫之扬的,是秦三惭的得意弟子,一出手就重创三圣教十余名教徒,这件事江湖上早传开啦,我岂有不知?莫之扬与她面对面,这时才看清她脸上凸现出几十道细微的青丝血管,忽然想起秦三惭讲的习练四象宝经的种种迹像,失声道:你的脸怎么啦?上官楚慧面色一寒,道:我也不知,你若是嫌我丑,我立刻就死给你看。莫之扬心想:五年不见,她的脾性可一点儿没改,我自然会将那洗脉大法传给她,以免她遭受无妄之灾。师父说这套功法本就为消弭四象宝经种种祸害而创,传给她正是对路。主意拿定,笑道:你自然不丑,谁说娘子丑啦,不过,我有个法子教你变得更好看。上官楚慧心中甜滋滋,想起妈妈说的一句话:女儿呀,以后你嫁了人,妈妈只消看看你脸色滋润不滋润,就知道你男人待你好不好,鱼水合不合。不禁羞窘,道:你长大了,也变坏了。 莫之扬愕然道:我怎的变坏了?上官楚慧道:变坏了,就变坏了。眉目之间却笑得十分甜润,莫之扬更加愕然。 过了一会儿,上官楚慧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五年来的情形?莫之扬叹道:你又是打又是哭的,我来得及问么?上官楚慧噗嗤一笑,跃坐在床沿上,将两只脚架在桌子上,脑海中闪过这五年来的一幕一幕,泪水不禁潸然而下。 原来那日沈合受安禄山密令,率军队进发太原捕拿秦三惭,将到太原城郊,莫之扬、上官楚慧与双剑庄田氏兄弟适逢其会。问话之中,上官楚慧与莫之扬鬼鬼祟祟,策马奔往路旁山岭。沈合差兵去擒,反而正巧被山中伏兵三圣教夜枭堂姜如蛟堂主所率教徒与一些江湖帮派中的好手所用,乘乱冲击官军。一场大战之后,莫之扬作为小贼寇被擒,上官楚慧却乘乱跑到一处躲起来,欲要找寻莫之扬,耳中尽是喊杀声,她虽一向大胆,却几时见过这种场面?这样一直藏到天色微明,才听到人声远去。 她从岩石后爬出,见山脚路旁有几十具尸首,一个官兵正带了十几个仵作一一验查,上官楚慧见大军已去,胆子又大了起来,去那几十具尸首中寻找,却没有见到莫之扬。她心想莫之扬人小腿短,又不会武功,极难有活命之望,大约是尸身被扔在哪个角落,仵作没有找到。等仵作将那些尸身抬走之后,她将山岭来来回回找了个五六遍,始知莫之扬没有死。想想他在罗而苏家都不知道跑的傻劲儿,就知道他肯定没有逃走,惟一的答案就是被官兵抓走了。 上官楚慧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想被抓走总比糊里糊涂死了的好,又哈哈一阵傻笑。她在城外等了三天,终于看到官兵押着二十几辆囚车从城中出来,第十二辆囚车中关了一个小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莫之扬。她一路跟随官兵,自忖没有救莫之扬出来的本事,这样一直跟到范阳,莫之扬进了范阳大狱,她便在城外一个山洞中住下。白日在监狱外盲目地走来走去,望着那高耸的旗斗,密密匝匝的守兵,石头垒成的厚墙,以及猎猎飘舞的旌旗。监狱上空那似乎永远厚厚重重的铅云,恰如她心头扫也扫不去的忧愁。范阳城中居民足有几十万人,谁也不识得这个乞丐般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 每到晚上,她便在山洞中拼命地练功。她心想:妈妈常说当年老姑姑上官婉儿凭《四象宝经》上记载的功夫,与武功最高的秦三惭大战一昼夜,才因一招之失痛败。我若是练成武功,不就能救出傻相公了么?她不识得字儿,身边也少了识字的傻相公,练功便全凭书上的图形,如此一来,不必费心思索注解中难以捉摸的话,进境倒颇为迅速。但其中却藏着绝大凶险,终于内息走岔,右腿麻痹,她折了一根木棍,代替右足,白日出去乞讨,晚上潜回洞中。范阳城外的刺槐花一年一发,石洞中的上官楚慧却已失却了少女的美丽。 如此不知多久,某一日忽觉二脉贯通,右腿也不治自愈,她伸手拍击石洞,石屑随即飞溅,不由得惊喜交加,再翻《四象宝经》,见图形越来越少,文字越来越多,后面几乎全是文字。翻到最后,却忽见有十几页全是图形,每页纸上画着一个小小的人,手里拿着一柄短不逾尺的刀,瞧去正是一路刀法。上官楚慧大喜,当夜便瞧准一家富户盗了百十两纹银,她已将《四象宝经》的功夫胡乱练成,竟能纵跳如飞。第二日到城东一家铁器铺按照经书刀谱中的图形打了把短刀,照着图形练刀。那刀谱的招式好不难练,有时一个跳跃,就要换十几招,一个月余,才练成那套刀法中一两招,试演一遍,觉得甚不对劲,有时明明可以一刀从正前直劈,却非要反过来从侧面斜刺;应该斜刺之时,却绕到后边下剁。但她想妈妈既说这《四象宝经》大有道理,书上的刀法必不会错的,便只管按图苦练。如此不知是七个月还是八个月,刀谱中的二十一招刀法终于练完。 上官楚慧自己并不知晓,若她识字,断断不能练成这风云三七刀。那刀谱开篇便云:四象神功成,两年之后,则内功根基固。可练风云三七刀。创这套《四象宝经》的水如冰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推断事理难免讲究前后顺序,焉知隔了八十余年之后,有个不识字的上官楚慧只管看书中粗劣的图形练武?原来这套刀法全是按《四象宝经》的基本功夫而创,只要稍识得字便会知道除非内功有相当火候,否则断不会瞎练。偏偏上官楚慧大字不识一个,竟而练成。这刀法名为风云三七刀,发动起来,讲究风云变幻,磅礴大气,上官楚慧也并不知晓,只是觉得这刀法还算过得去,回忆之中陈老蛋的达摩杖法、罗而苏的铁砂掌大约都能应付,便决定去劫狱。其时她已在范阳城外的那山洞中住了整整四年。 她想已有很久没有去监狱外转一转,当日取出埋在石洞中的银子,到缝衣铺买了几套成衣,又扯了一匹黑布,回到石洞,连夜做成一套夜行衣。到了第二日,忽见城中到处是兵丁在搜捕人,上官楚慧心中纳闷,到了晌午,却见大街小巷中贴出追缉通告,七八个逃犯之中有一个图形正是莫之扬。她在人丛中听人念通告中的文字,才确知莫之扬已经越狱。上官楚慧又惊又喜,回到石洞中收拾了东西,寻思他是杭州人氏,当即便拿定主意,到杭州去找他。 她一个单身姑娘,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有人找麻烦,但她新学成《四象宝经》上的功夫,一路上打过来,竟无人挡得住她的刀法。上官楚慧越打越有信心,后来不是别人找她的茬子,倒是她找别人的茬子。这样一路行走,一路惹事,到了雾灵山,终于听到了莫之扬的消息。上官楚慧大喜,其后听说莫之扬成了秦三惭的徒弟,又大发其愁:因她妈妈对她说过,练成《四象宝经》上的武功,一定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不在人世,就找他的传人比武。上官楚慧问过原因,她妈妈说是水如冰祖师的遗训。 上官楚慧一路探听莫之扬的消息,也是合该巧了,这一日走到一处山路之间,忽听前面杀声大起,她是最好事之人,当即悄悄过去。却见是一队官兵包围了十数个江湖人物。上官楚慧认出领头的正是五年前在太原城郊见过的张巡,暗暗道:你娘的妈妈,先出口恶气再说。悄悄点倒一名官兵,取了他的弓箭,躲到一块岩石之后,弓拉满月,嗖的一声,张巡应声中箭。官兵乱中,那些被围的江湖人物乘机逃跑。上官楚慧见前头有一个青年纵跳如飞,心想:这人功夫不坏啊,我找上他打一架。 她与莫之扬五年未见,压根儿没想到这青年是莫之扬。当即一路跟踪,见莫之扬与冷婵娟差走了手下五女,住进客店,便在别处吃了一碗面,一切收拾停当,来到客栈准备打架比武。到了窗下,忽听那青年与那女子说起梅雪儿,她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我那傻相公的妹妹么?留神细听,越听越疑,悄悄拿食指蘸了唾沫,捅开一块窗户纸,终于认出这青年正是莫之扬。再见冷婵娟那妖媚劲儿,不由暗暗发怒:好个傻相公,果然忘了在观音娘娘前发的恶誓!正要破窗而入,房中却忽然熄了灯。她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寻思:若是傻相公负心,我说不得只有先杀了他,再杀了这个女人,然后自杀便了。反正我在世上孤零零的,没有人疼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莫之扬惊觉,推开窗时,她已伏在窗下。后来听到房中动静,气得泪水涌出,忽然又听到莫之扬惊呼,跟着看见灯又亮起,及至后来,才知这冷堂主原来是要夺取莫之扬的东西来着。见她要走,早已绕到门前,冷婵娟一开门,已经中了一刀。两人从屋中跑出屋外,冷婵娟打不过她,又甩不掉她,只好将东西扔给她,脱身逃走。 上官楚慧与莫之扬乍一相逢,都很惊喜,莫之扬也将这五年来的经历简略说过。二人消除误会,说到得意处,相对大笑。这情形便如五年之前在杭州城外孤庙中一般。上官楚慧问起革囊之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惹得那冷婵娟要使美人计骗取。莫之扬大为得意,悄声说道:江湖之中有四宝,这便是其中之一。娘子,你大约是我命中的福星,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事事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喜滋滋打开革囊,道:你瞧!自己却先傻了眼,原来革囊中哪是那块怪石,分明是一块屋檐上的兽瓦。莫之扬吐口气道:这冷婵娟好不狡猾!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道:难怪她痛痛快快地就将这个扔过来,原来是掉了包来着。莫之扬提了剑,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追这个妖女!上官楚慧笑道:还是咱俩一起去的好,免得她又点了你的穴道。莫之扬看她一点都不着急,叹道:你不知道那宝物有多要紧。上官楚慧笑道:我怎么不知?你瞧,这是什么?右手从后腰上一拽,将那块怪石头递到莫之扬眼前,笑道:掉包的不是她,是我。傻相公,你这一根肠子直到底的性儿,五年来可半点没改。 莫之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忽听院中传来几声轻响,似是有人跳了过来。上官楚慧噗的吹灭蜡烛,低声道:找麻烦的人来啦。准备撒丫子溜。这几个人凶恶得很。咱们打他们不过。莫之扬道:还没打,怎知打不过?上官楚慧叱道:傻相公,我都打他不过,你自然更加不行,这还用问?莫之扬将那怪石装好,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院中黑黝黝站了十几个人形。其中一人道:小魔女,我们已看见你啦。赶快出来罢。莫之扬低声道:怎么这么多?上官楚慧道:不然我怎么说打不过他们呢?高声道:是万合帮的朋友么?姑奶奶穿好了衣服,马上出去。窗子没关,可不许你们偷看。 一人讥道:谁会偷看?告诉你知道:我们解帮主也来啦,你想活命,就别耍花样儿。莫之扬心中一凛,暗道:师父是万合帮的帮主,怎么又出来了个解帮主?哦,是了,师父在狱中五年,万合帮另立了帮主。他想既是万合帮,便是自己人,当即跃出窗户,抱拳道:小可莫之扬见过解帮主。这些都是帮中弟兄么? 万合帮帮主解东巨见忽然出来一个少年,疑道:你是谁?跟谁称兄道弟?早有一名手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解东巨点头道:原来是莫之扬兄弟。本帮主也曾听过你的名字。嗯,那个小魔女呢?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话,心下好生失望,正要再言语,却听上官楚慧笑道:万合帮的帮主终于来啦。嘿嘿,难怪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本姑娘若不连伤你帮中一十二人,谅你堂堂帮主也不会见一个无名小辈。 解东巨冷笑道:听说你见到武功高强之人,便要比试比试,哼,少年出道,想弄些声名,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可你伤了我帮兄弟,就是故意往我姓解的脸上抹屎。今日见了本帮主,你有什么话说?莫之扬听这人说话实在不怎么高明,借着微弱的月光,见这解帮主腰中系了一条葛麻布条,布条上别着一条两截棍,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开山斧,左掌之中又扣着一对判官笔,不由得想:这人倒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上官楚慧笑道:解帮主先不必着急。待会儿小妹给你讲一件事儿,保管吓您老人家一跳。 解帮主奇道:你伤我帮中兄弟,原来是为了见我有事向我禀告?嘿嘿,其实本帮主为人向来谦和,莫说是妹子这样一个美人儿,就是癞痢头大脖子猴,只要是有事要见我,那也是倒什么相见,周公吐什么来着。旁边一人小声道:倒履相迎,周公吐哺。 解东巨道:对啊,就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我万合帮自开帮以来,哪一代帮主都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只有前任帮主秦三惭爱摆架子,又不爱理会帮中事务,结果怎样?正要继续说下去,忽听先前提醒的那人小声咳嗽,顿时明白过来,道:哼,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快快禀来。 上官楚慧道:小妹前些日子在江湖上行走,忽然听有人说万合帮新帮主解东巨狗屁本事都没有,全靠拉拢收买的手段,才骗了一个帮主之位。解东巨最忌别人瞧不起他,忍不住怒道:是谁这般乱嚼舌头?上官楚慧道:小妹不敢说。解东巨道:有本帮主在此,只管讲,天大的事我担着。上官楚慧左右撒目,道:说这话的人就在这中间。 万合帮的人都一齐倒吸一口冷气,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说来也巧,这解东巨心头正有一个疑问,听了上官楚慧的话,信以为真,道:你对我一人说便了。上官楚慧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解帮主,小妹说出这人的名字,只怕那人饶不过我。不过,小妹若是不说,解帮主不就蒙到鼓里了么?解东巨催道:你说。上官楚慧道:那人便是她这几句话虽是低声,却似是故意让人听到,众人正在屏息聆听,解东巨却忽然大呼一声,双目掩面,惨叫道:我的眼睛!快抓住这小魔女! 上官楚慧早拉了莫之扬,道声走,越墙而出。万合帮留下两人照看帮主,余下众人紧紧追来。 莫之扬见追兵甚急,与上官楚慧跃进一户人家,翻墙而过,转眼就出了小镇,见月光下一大片高粱田,两人钻了进去。万合帮追来的人轻身功夫不及二人,追到这里,见没了人影,大声叫骂。留下的两人已扶着解帮主走来,问道:那小魔女呢?追的九人道:那两个畜生腿脚好快,跑得不见了。问帮主眼睛伤得怎样,解帮主道:那小魔女给我眼中撒了石灰粉,何副帮主已帮我将石灰粉擦出,又敷了药膏,只是双目疼得厉害。妈的,我听信那丫头鬼话,这双眼睛险些完蛋。 何副帮主道:解帮主,我时常给你讲,你是一帮之主,凡事都得胆大心细,你哪里做到了? 解东巨痛心疾首,顿足道:何副帮主说的是。想来都是本帮主太相信人,若论真实武功,那小魔女与什么莫之扬不够我十招打的。何副帮主喃喃道:解帮主若是真信任我们帮中兄弟,唉,那也不会如此。其余诸人摇头不语,何副帮主又道,其实兄弟早就说过,万合帮第一要紧之事,便是救出秦老帮主。当日解帮主若不是答应我们一班老兄弟一定能救出老帮主来,我们自知帮中正是式微之际,也不敢劳您担当如此重荷。解帮主只说你的两位师父指日便到,共商救人事宜,现下有七八个月了,却哪里见他两位老人家的面儿?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见本帮主偶尔大意,遭了暗算,便来数落我么?三天后,本帮不是要在三原镇东郊树林中开帮会么?解某定会解交帮主之职务,让何副帮主得偿心愿。何副帮主气道:你你帮中人纷纷解劝。何副帮主叹口长气,道:好,三天之后,解帮主想必一定能请到你的两位师父,否则,只怕本帮五百一十九名老兄弟面前须不好交待!拂袖径走。四名帮众道:何副帮主!追着去了。 剩下五名帮众问解东巨:这怎么办?解东巨冷哼一声,道:由他去罢。三天之后,咱们自见分晓。跺一跺脚,恨恨吐了口唾沫,道:什么老兄弟新兄弟!你万合帮若有能耐,秦三惭也不会被抓起来! 只听解东巨又道:那封密信,是亲手交给辛教主的么?一名帮众道:小的没见上辛教主,交给了肖护法。解东巨点头道:那也行。三天之后,嘿,三天之后。 第二十回 这一端娘子有心死 那边厢妹妹无计活 词曰:愁怀难遣,茫茫然仙境错看。猛然回首,刹那间惊喜万千。雾呵峥嵘久不去,上有灵光流转;水洗青峰长轰鸣,下承碧波深渊。风清清其若无,云漫漫其在前。冽气涤胸,百草润目,淡淡心高远。一声长啸入云天,引得群山声相连。纵有诗意无处书,只因高处不胜寒。 待解东巨等人离去,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从高粱田中钻出。莫之扬道:娘子,你怎的惹上了万合帮? 上官楚慧笑道:说来话长。我自从练成了《四象宝经》上的功夫,便经常找人比试武功,有一日在饭馆听有人吹嘘万合帮新任帮主解东巨的武功如何如何厉害,我当时正要赖饭钱,便上前一刀将那人的耳朵割去,对他道:叫你们帮主来,我要和他比武。那人却哭道:姑娘和万合帮有仇,为何拿小人开刀?小的并不是万合帮的。我一听更加来气,心想你不是万合帮的却为何要替他们胡吹大气?将他另一只耳朵也割了去。这样一来,饭钱自然无人敢收,不过,第二日,万合帮的就将我缠上了。我一路伤了他们十二个人,扬言要与他们帮主一决高下。这不,他们的帮主真来了。 莫之扬咋舌道:你为了逃脱一顿饭钱,就将人家两只耳朵割去,又惹了这么大的祸?上官楚慧撇嘴道:怎么啦,谁让那人胡吹大气来着?莫之扬见她蛮不讲理,怒道:你这样不行!假若人人都像你一般,天下谁人还能保得耳朵完好!上官楚慧瞪眼道:好啊,倒教训起我来啦。我妈早对我说过,秦三惭的传人就是我的对头,我练好武功时就要找他的传人比武。阴差阳错,该咱俩分个高下。不知你是现下比呢,还是再约日子比? 莫之扬听她说起妈妈来,脑海中顿时闪过上官云霞的影子,心想那老前辈寄身侏儒山上,此中凄凉痛苦,实非常人所能想像;不过她性子那样乖戾,给安昭埋下阴罗搜魂掌的祸胎,又有些惧恨。牵动心事,默然无语。 上官楚慧以为他服气了,嘻嘻笑道:其实咱俩是夫妇,谁高谁下不一样?你怎么说也是和万合帮大有渊源,见我跟他们作对,心里就不痛快,好啦,我给你赔个不是,求求傻相公别再吊着个傻脸儿了好不好? 莫之扬正色道:上官姐姐,咱们不是夫妇,那时咱们还小,说的话做不得真的。上官楚慧一丝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慢慢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莫之扬道:好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知道不知道,我你唉,我们小时候说的话,算不得数的,我们做好朋友,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好么? 上官楚慧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冷笑道:好,你长大啦,你懂事啦。两颗泪珠悬在眶上,她伸手抹去,一字一顿道:你不会后悔,是么? 莫之扬见她情状,心中大恸,上前一步,道:我我慢慢说给你听。上官楚慧退后一步,厉声道:我不要听。我只问你,你方才说的话,会不会后悔? 莫之扬觉得喉咙发干,说话无比艰难,轻轻摇摇头。上官楚慧闭目一声长叹,蓦然喝道:来罢,让我领教秦三惭门人高招!短刀一闪,劈向莫之扬面门。莫之扬怎么也未料到她忽然有此一举,惊觉过来,刀锋离面已不盈四寸,百忙中身子一侧,只觉得左胸一凉,顿时多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莫之扬惊道:上官姐姐!上官楚慧厉声道:我不是你上官姐姐!脚下一踮,翻身打了一个旋子,短刀挟裹着劲风,一连三招,唰唰唰攻到。莫之扬堪堪避过,不由发根倒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她的武功竟到了这般地步!大声道:你先停手,有话好说! 上官楚慧道:你快拔剑,废话少说!呼呼两刀,贴着莫之扬头皮擦过,莫之扬连忙矮身低头,道:你听我说!上官楚慧道: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赔你一条命便是,还有什么好说!说话之间,劈出五六刀,莫之扬左腿一凉,又中一刀。他知今日再不还手就要丧生在她刀下,意动手到,铮的一声,长剑已在右手,刀剑相击,叮的一声。上官楚慧只觉虎口一麻,短刀险些脱手,冷笑道:秦三惭的弟子,果然有两下子。莫之扬道:这剑法不是师父教我的。 上官楚慧道:那是谁教你的?莫之扬心中一动,道:这是姐姐的妈妈教我的。你不识得这是潇湘剑法么? 当日莫之扬与安昭从侏儒山苦泉底石洞中逃出,安昭将上官云霞所藏的武功秘笈及玉玺悉数带走,《潇湘剑法》便是其中之一。莫之扬此时说潇湘剑法是上官楚慧之母所授,原也不是信口开河。他本指望如此一说可以引上官楚慧暂且罢手,哪知上官楚慧哇的哭出声来,道:我妈妈不在人世了,你还这样戏弄于我,莫之扬,咱俩一起死了罢!刀法更急。 她当年在范阳城外山洞中时,那是一心想救莫之扬出狱,天天祷告老天保佑莫之扬好好活着,此时却恨不得莫之扬立时便死于自己刀下。只是莫之扬的潇湘剑法何等厉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小疾早治、良药苦口、有叶无花绵绵使出,一团剑光将短刀死死缠住。不过,他可不敢伤了上官楚慧,数次剑锋甫沾上官楚慧衣衫,便立即收回。 两人一口气拆了七八十招,莫之扬身上两处鲜血飞溅出来,他怕失血过多伤了元气,一边使剑将上官楚慧攻势挡住,一边左手食中二指连点,封住自己伤口周围几处穴道,阻滞血流之势。上官楚慧见他武功如此了得,又惊又恨。但她天性之中死拼滥打的脾气已被激发出来,忽然招式一变,全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呼呼一连八刀向莫之扬夹头夹脑劈去。莫之扬见她使出两败俱伤的法子,就似有三世血海深仇一般,不由大惊,撤剑抵挡,丁丁当当一串暴响。上官楚慧觉得右臂一阵阵酸麻,心念一闪,刀走轻灵,不与莫之扬相击。这样一来,反而将莫之扬提醒,他心道:说不得,只好先把你的刀磕飞,再慢慢跟你道歉。剑光一长,专寻上官楚慧短刀拍去。他此时的内力当世之中已算少有,上官楚慧的短刀给他磕了三磕,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啪的插进两丈开外的地上。上官楚慧一声怒喝,和身扑上,莫之扬长剑指住她心口处,摆手道:上官姐姐,别乱来,你听我说上官楚慧一声冷笑,忽然全身一挺,莫之扬醒悟过来,为时已晚,剑尖已有寸余没入她胸口。莫之扬慌忙拔出剑,扔在一边,上前扶住她双肩,急道:你怎样?你怎样? 上官楚慧嘶声道:弟子莫之扬一生不负上官楚慧,待她真心真意,决不移情别恋,若违此誓,甘受狱火冶炼,嘿嘿,小相公,你长大了,有出息啦,我好生喜欢脖子一低,软绵绵跌倒。 莫之扬大惊,道:上官姐姐,上官姐姐!上官楚慧一声不应,胸口伤处鲜血直冒,莫之扬手指连挥,封住她几处穴位,伸手在她面前一探,觉得呼吸虽弱,但一息尚存,当下将她横臂抱起,手掌按住她背心,将一股内气输灌过去。上官楚慧轻轻哼了一声,莫之扬大喜,道:娘子!娘子!上官楚慧却不再应声。莫之扬呼道:你不要死,傻相公不想你死!抱着她向福云客栈冲去。 他此时势若疯虎,片刻间到了门前,一脚飞出,大门应声震开,大叫道:店家!店家!快找郎中,快找郎中!一边遇门便踹,奔进掌柜房中。 那掌柜慌忙点起灯,看了二人一眼,吆喝店伙计去请这镇上郎中急诊。小镇之中哪里有什么好郎中?好容易等到他来,却醉醺醺的,只向上官楚慧身上一看,腕上一搭,便摇头道:人都死了,还看什么? 莫之扬一把扯住他手腕,道:快救她活命,不然,你也别想活!那郎中见他双目红肿,却透出一股杀气,吓得酒醒了一半,道:你放手,我再看看。看看伤口,又号号脉,给她伤处敷了些药粉,沉吟道:这伤势不至送命,但她脉象已是细弱之极,唉,敝人也没办法,你快找车一路向西送到三原城中,那里有家济世医堂,不医死人陈金石便在那里坐堂。你只消说福云镇的高凤宝介绍去的,便不会有错。 莫之扬奇道:什么不医死人? 高凤宝还未说话,掌柜便抢着道:就是说只要病人有一口气,陈金石就能教他活过来,但若是已经死了,他老先生也没有法子了。莫之扬扔出一锭银子,道声谢,抱了上官楚慧转身便走。掌柜兀自道:小店给你备上一辆马车,那三原城距此尚有一百二十余里,你抱了一个病人,哪能忽听莫之扬一声多谢已在二十余丈之外,不禁愕然,吁口气道:马车也没有这么快的。 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心急火燎,足不沾地地飞奔。路上觉得上官楚慧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知道她正在生死关头,左掌托着她背心,将内力不断灌输进去。如此一来十分消耗内力,一个时辰之后,莫之扬头上已是白气腾腾。此时天已微微发亮,路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莫之扬问明道路,知三原城已不到十里,当即加快脚步,拼力奔去。 正奔跑间,忽听身后传来两匹快骑奔驰之声,那两骑来得好快,转眼便追了上来,马上乘客叫道:让路,让路!莫之扬往路旁一闪,两匹快马已掠过,见是一男一女,那女的一回头,莫之扬已认出是席倩。席倩也认出他来,咦了一声,给那同行的男伴低声说了一句话,那人勒住坐骑,转过身来,打量莫之扬一眼,抱拳道:是莫小师叔么? 莫之扬见他二十三四岁年纪,紫色脸膛,脸上虽有英武之气,却很憔悴,正是那日在雾灵山路上所遇的病人,知是秦谢,喜道:在下莫之扬,不敢请教你可是姓秦么? 秦谢道:正是。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翻身下马,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莫之扬迎上前扶起。 忽听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听来蹄声甚密,不下三匹快马。秦谢变色道:莫师叔,有人追我们,我要先走一步。莫之扬奇道:是三圣教的狗东西么?席倩脸显急色,道:这事一句话讲不清,咱们快走罢。秦谢点点头,道:莫师叔,咱们后会有期。翻身爬上马背,回头抱一抱拳,与席倩策马而去。 莫之扬自语道:谢天谢地,你还好好地活着。听得追骑已近,也不愿招惹,跃到路边沟后。不一会儿,三骑人马驰过。莫之扬认出是宁钊父子,另一人黄皮寡瘦,却是天鹰水鲨刘云霄。暗自奇道:这人怎的又与宁家父子混到一起去了?有心帮秦谢打发了追兵,却因一来现下不是时候,二来这三人单打独斗自己可取胜,但若是联手自己恐怕也没有胜算,只得恨恨吐了口气。 待他们走远,复上路快行。不一刻到了三原城。三原城离长安不远,其时正处唐明皇开元之治衰落之时,然世相奢华之风却有增无减,便是这三原城也是一派繁华盛景。莫之扬无心浏览城貌,寻人问了路,径奔济世医堂。到得医堂,堂内只有一个小药僮,在扫地抹桌,说道:这才什么时候?陈先生到巳时才会来的。莫之扬从包中拿出一锭十两纹银,央求道:我这病人再迟救片刻,怕是不行啦。求小哥快请陈先生。那小药僮不要他银子,道:好,我锁了门,你在外面等。 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坐在医堂檐前石阶上,只觉得心急如焚,只念那陈金石快快便会赶来。忽见街上行人中有三个人似是面熟,向他望了一眼,低声交谈几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莫之扬此时心智有些混乱,待那三人走后,才想起这正是昨夜与万合帮何大广副帮主在一起的几名帮众。正在思索应付之计,却见小药僮已引了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走来。 莫之扬将上官楚慧抱进医堂一间静房之中。陈金石察看一番,道:奇怪,奇怪。莫之扬忙问端的,陈金石道:这女病人脉象紊乱,似是有两副经络一般。莫之扬心想《四象宝经》的习练法门正是将内气一分为二,喜道:老先生真是神人。 陈金石沉吟道:她的伤势决不致丧命,莫非练过内功,导致经脉受损,一遇外伤,便即发作?莫之扬见他说得对路,拜道:恐怕正是如此,老先生救她性命!陈金石摆摆手,淡淡道:医者父母心。你不必如此。这样的病人我也是头一回遇上,要治也只有一个险法子。 莫之扬道:什么险法子?陈金石道:我给她施以二十四针灸之法,激她心脉,然而要救她性命,却要你受点罪了。莫之扬道:什么罪我都能受。 陈金石点头道:她气血甚虚,需以阳气滋补,必须服男子鲜血,方有望度过难关。当下取了二十四枚金针,一边给上官楚慧上针,一边道:怎样,你可要想好。莫之扬想起她当年救自己的情形来,那时自己身中罗而苏的铁砂掌,小命难保,若非上官楚慧给他接骨,又教练功,今日世上哪儿有个莫之扬?点头道:便是以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那也没有什么。 陈金石点头道:小哥情深意重,这女子必能活命。言间二十四支金针下毕,上官楚慧嗯呀一声,眼皮动了几动。莫之扬面露喜色,道:先生,怎样放血?陈金石取出一柄刀,叫莫之扬捋起袖子,露出小臂,看准一条血管,小刀扎处,鲜血冒出,滴滴嗒嗒流入一只小银碗之中。 却在此时,只听一人道:好个多情郎,嘿嘿,我可开了眼界啦。屏风砰地被打得四分五裂,现出两个人来,却是十八婆婆与一个女郎。 莫之扬向那女郎望了一眼,不禁大惊,只见她脸上横七竖八纠结了十几道伤疤,教人看了顿生寒意,只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闪动着清澈的聪慧的光采。她身旁还跟了一条牛犊般大小的藏獒,伸着舌头呼呼喘气。莫之扬心念一闪,失声道:你是雪儿妹妹? 那女郎身子一颤,两行清泪顺着伤疤累累的脸颊流下,忽然捂住面孔,脚下一跺,转身冲出医堂。十八婆婆骂道:傻闺女,你不是想见他么?追了出去。那只藏獒以为莫之扬得罪了主人,低吼一声,向莫之扬扑到。莫之扬乍见到雪儿,神思恍惚,那黑犬扑到身前,方才惊觉,一掌将它拍到一边,叫道:雪儿!掠出医堂,追了过去。那藏獒汪汪大叫,紧追莫之扬,引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莫之扬五年来从未见雪儿一面,此时一见之下,心中兄长关爱之情滚滚而涌,足不沾地,连追了五六道大街,却忽然见不到二人的身影。大街上熙来攘往,他四处眺望,全是匆匆忙忙的行人,不由急得冒汗,大叫道:雪儿!那藏獒认准了他,这时已经追到,扑上便咬。莫之扬正自急躁,飞起一脚,那牛犊般的藏獒却也吃不消,连翻几个滚,爬起来时,呜呜低叫,夹着尾巴后退几步,转身跑了。 莫之扬心想:狗的鼻子最灵,我跟着它便会找到雪儿。如此一来,又成了人追狗。那藏獒吓得一路狂吠,一溜烟地猛蹿。 莫之扬的臂上血管已被割开,这番发劲奔跑,血流加快,开口处便如一道血箭似往外急冒。他惊觉之时,左侧衣袍已经染得鲜红,慌忙捏住伤处之上的穴位,心想:雪儿可以慢慢寻访,娘子的命却要现在就救。这时才知道鲜血宝贵,急往济世医堂奔去,觉得脚下一阵阵发软,暗道不好,及跑到医堂,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见那陈金石脸色苍白,衣衫也不知怎的被撕破了,忙问端的。 陈金石道:方才来了几个大汉,不由分说,将病人抢去了。莫之扬闻言大惊,耳朵中嗡的一声,一头栽倒。陈金石忙给他扎住伤口,又灌服了一碗药剂,莫之扬醒转过来,道:是什么样的人?陈金石叹息着说了,莫之扬听他所述,知是万合帮的人将上官楚慧劫去,见济世医堂被砸得乱七八糟,忙向陈金石道歉,要赔偿他银子。那陈金石却果然医者父母心,拒不收赔银,劝莫之扬报官。莫之扬谢过,跌跌撞撞走出门去,大叫道:万合帮的狗杂种,欺负一个重伤的女子,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就来找我!出来!出来! 街上行人皆惊惧地望着他,莫之扬大叫几声,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然眼前全黑,软绵绵跌倒。他心道:完了,娘子是没法救了,安昭也见不上了,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想要大叫,声音却再也发不出来。脑中一声轰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悠悠醒转,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似在云端游荡,神智一丝丝回到躯体之中。睁开眼睛,先看见一幅青底白花的床帏,接着听到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圆润,正是十八婆婆与梅雪儿。 只听十八婆婆道:傻闺女,你从三圣教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么?为何见了他,却转身便走?又为何见他快死了,却要救他? 隔了好久,梅雪儿叹道:我也不知道。婆婆,我在三圣教时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可从来也没有怕过。为什么一见到阿之哥哥,我就觉得害怕?从前我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今日成了这般模样,他见了不知有多么失望。婆婆,你说是么? 十八婆婆怒道:他若是有半分失望,婆婆先挖去他的眼珠子,他再看不见你,就不会失望了。 梅雪儿忙道:那怎么成?我只想让他快快乐乐地活着。我自己好不好,快乐不快乐,我可是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婆婆,若不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此时世上哪还有一个梅雪儿?雪儿已经死过一回啦,还有什么事不明白? 十八婆婆叹道:傻闺女,你哪里就能事事都明白了?再怎么说,当年你父亲给你们订下了亲事,他便不能反悔。 莫之扬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当年在宝石山下竹宅之中,有一日梅落给莫道安祭灵时说道:莫家、梅家门楣无福,两家只剩下咱们三个人啦。我已是年过半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你们兄妹俩去了。你们两个可要相亲相爱,等你们再长上几年,我就给你们张罗了婚事。莫兄弟,你在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赞成愚兄的这个打算。当时莫之扬、梅雪儿跪于一侧,因年岁尚小,并不能完全明白梅落话中之意。现下莫之扬回忆起来,霎时有如遭到雷电轰击,幼年与雪儿妹妹跟随梅落四处乞讨时的情景一幕幕闪过,心底有个声音道:莫之扬,梅伯伯一家待你恩深似海,雪儿妹妹待你一片深情,此生此世,你要辜负了他们么? 听梅雪儿苦笑一声,道:婆婆,我曾听说过一首诗,觉得很有道理。纤陌纵横人如织,王侯公子比比是,斯人专寻幽僻处,漫吟《离骚》谁者识?此诗以屈原自谓,屈原是何等清高之士,《离骚》是何等绝世之吟,尚无人识得,这也是运数使然,我一个苦命女子又有何怨言? 莫之扬听了她这番言语,心道:安昭若是见到雪儿妹妹,定会引为知己。忽觉这首诗极熟,却偏偏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十八婆婆道:你那姓莫的哥哥是秦三惭那老东西的徒弟,怎么你也像那老东西的徒弟?我一听这些就头痛得很。 梅雪儿道:婆婆,可你并不晓得,雪儿能保得清白之身,全是做这诗的人点拨。那日冷堂主叫我去侍奉教主,我执意不从,被关进三圣洞中。十八婆婆道:呸,冷婵娟这个妖女险些害了婆婆老命。梅雪儿道:是啊,当日一起欺负雪儿的,还不止她一人。雪儿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大哭一场,想一死了之。做这诗的人正巧经过洞外,伸手捉了一只蝴蝶,自语道:何以发兴捉蝴蝶,只因蝶翅斑斓色。他一说这话,我就明白了,教主为何要我那、那样,还不是因为我生得不丑么?我只要毁了面容,就能保住了清白。不然当时一死了之,岂不连见阿之哥哥一面都不能了?现下我看到他长得又高大又英俊,武功又这么好,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就是日后我死了,见了爹爹,也好说与他听。 莫之扬只觉得心如刀绞,听十八婆婆骂道:你真是傻到家啦。哼,想当年那秦三惭老东西就无情无义,他教出来的徒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救了婆婆一命,婆婆本对他还有三分好感,可是他全忘了你爹爹生前所托,与别的女子混到一起,瞧他为那女子连死活都不顾的傻劲儿,便知两人已是孽情深种。哼,我去问问他,到底娶你不娶? 十八婆婆是火暴脾气,当即从外厅向里蹬蹬蹬走来,梅雪儿跟着走进,道:婆婆,使不得!却忽然睁大眼睛,原来莫之扬已经坐起,心想两人对话显然已给他全部听去,不禁面红过耳,低下头去。 莫之扬站起身来,向十八婆婆拜道:救命大恩,晚辈不知如何报答。十八婆婆笑道:你不用说什么报答,雪儿的话你都听见了,她的心意你想必早已知道。嗯,你们两个青梅竹马,婆婆今日做个主,给你们拜堂成亲,好不好啊? 十八婆婆一生纵横江湖,龙爪手功夫天下驰名。后来忽然隐身,四十年未听到她的消息,此番重出江湖,却一不留神便栽到冷婵娟手里。不过,她究竟是江湖名宿,冷婵娟的美人三笑何等厉害,也未把她怎样。久闯江湖,成就了一副风风火火的脾气,也不管梅雪儿是不是难堪,直接给莫之扬做起媒来。 十八婆婆一把抓住梅雪儿手腕,拉到莫之扬身前,道:我说的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你们今日拜堂成亲,以后就生死不分,好好地在一起,知道了么? 莫之扬望着梅雪儿,见她脸上伤疤累累,想到她这五年来所受的非人苦处,恨不得立时将她拥进怀中,再不教人欺负于她。可十八婆婆的这番话却教他动弹不得,怔怔望着梅雪儿,不知如何作答。 梅雪儿一双眼睛渐渐湿润,强笑道:阿之哥哥,你不要答应,那婆婆槐下的三炷香,早被三圣教的人撞坏了,再不会燃了。莫之扬想起二人以半炷香为限赌割草的童年趣事,大叫道:雪儿!似是呆傻了一般。 十八婆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形来,喝道:痛快点,你认不认老身这媒人? 原来,当年武林奇侠邵飞傲门下收了四个徒弟,三男一女,其中大弟子是个男徒,叫秦仲肃,四弟子为女徒,叫苗良秀。二人一起学艺习武十余年,情愫暗生。可秦仲肃之父早给秦仲肃聘了一门亲事,女子姓范,家中催秦仲肃回去完婚,秦仲肃心下苦恼,执意不回家。后来老父捎来急信,言道病重卧床,大骂秦仲肃不肖,秦仲肃只得返回太原家中。 到家后才见四处喜气洋洋,原来秦父病重是假,骗他回来完婚是真。秦仲肃负气而去,那范氏女子不忍羞辱,悬梁自尽,秦父自觉无颜面对女方家人,又急又气,果然一病不起,不久撒手归西。秦仲肃内心大恸,为父守丧三年。苗良秀去找他,秦仲肃道:两条人命,已成了你我重重之隔,此生此世,你我注定无缘结成夫妻了。苗良秀大怒,发誓这一生之中再不见秦仲肃,并割下一丛青丝,掷于地下。苗良秀那年十八岁,自此改号十八,性情大变,在江湖上四处闯荡,动不动就下手杀人,闯出一个女魔苗十八的名号来。 当时有谚云:世上好人多如麻,阎王派来苗十八。意为苗十八乃阎王使者,专索人命。其时邵飞傲已死,秦仲肃恼恨苗十八滥杀无辜,旧情渐逝,于三十七岁那年娶妻生子。苗十八听到消息后找上门去,责秦仲肃不守信诺,秦仲肃也正想制服苗十八,以正师门,于是越说越僵,终于动上了手。两人连斗两日两夜,不分胜负,当年学艺时的情丝却又在心底密密生长起来。秦仲肃舍家而去,与苗十八相偕在江湖上闯荡。 秦仲肃的莫逆之交游方道士七阳子受秦妻所托,寻访秦仲肃,秦仲肃与苗十八避而不见。其时苗十八的仇敌联合起来,纷纷找二人寻仇。二人武功高强,仇家自难得手,但秦仲肃半生英名为女魔苗十八所累,也尽付诸流水。七阳子不忍秦仲肃一世英名被毁,竟以死相劝,死前大呼:秦兄何在?秦仲肃受到震动,与苗十八分手,赶回家中,才知结发妻子亦为苗十八的仇家所害。秦仲肃心灰意冷,改名三惭,自此潜心佛学道学,每日钻研经文,时日一长,终于悟道,并与武功相融,创立了多种武学绝技。就连上官婉儿与他亦相差甚远。秦三惭被誉为武林第一人。 苗十八独自在江湖上游荡,知今后再难与秦三惭联袂江湖,从此躲进深山。起先是躲避仇家,后来渐渐悔悟,深觉自己罪孽,便复出江湖,想趁有生之年,扶弱济穷,多行一点善事,以积阴世之德。不料出世后才知世事非昨,当年的仇家固然已大多不在人世了,便是秦宅也已没有人迹。她多方打听,始知秦三惭被关在范阳大狱,她去探寻几次,均给官兵发觉,却无意之中听到一件旧事:原来当年上官婉儿与秦三惭一战,对他的武功人品极为钦佩,自知跟随韦、武集团之所为势不能久,托他保管一样极为重要的物件,便是江湖四宝的录条,上述江湖四宝的所在及用途。秦门的五个徒弟韩信平、魏信志、杨信廉、范信举、牟信义知道王信坚、路信朋两人忠耿,未与之谋,五人将录条弄了副本,致使走露了消息。江湖上因此大起风波,三圣教教主辛一羞认定秦三惭既有录条,便有江湖四宝,亲上秦府约战,辛一羞惨败,知道自己没本事斗过秦三惭,便秘密知会安禄山。安禄山大喜,派军将秦三惭捉拿。 苗十八无意中听到秦三惭的五个徒弟的密谋,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现身而出,与他们动起手来。但她以一敌五,却是未占上风,路信朋恰巧赶回,哪会信苗十八所言,双方一场恶战,苗十八身受重伤,无奈遁去。伤愈之后,四处寻访旧友,设法营救秦三惭。一日忽遇一名少女遭到几个大汉围攻,苗十八仗义相助,救出那个少女,正是梅雪儿。从此二人相依为命,已有半年了。 现下苗十八想起自己与秦三惭的种种旧事,心思更坚,催道:你认不认老身这个媒人?莫之扬好生为难,当真是遇到了平生最为难断之事。 梅雪儿双目湿润,苦笑道:婆婆,你何必为难他?挣出手来,向屋外跑去。她心想:阿之哥哥本来只拿我当妹妹,他对那个女子的关心,我已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梅雪儿这五年来天天思念莫之扬,开始是妹妹对哥哥的想念,后来心中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只要一想起阿之哥哥,她便觉得精神百倍。她心中的变化连自己也不知,直到有一日教主传话,要她去侍夜,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心中已深深地爱着阿之哥哥。因此,她宁肯自毁面容也不从命。等她在古庙中意外见到莫之扬,却不知为何自惭形秽起来,心想:原来阿之哥哥已长得这样大了。 梅落无妻,许多事不会料理,梅雪儿自小便会料理家务。这个小女孩儿,原本就有一种发自天性的母性情怀。等与莫之扬重逢,这些念头都成了一种自卑,因此,她多次躲避莫之扬,不让阿之哥哥看到自己这张伤痕累累的面容。她想:我就这样一辈子不见他,在他心中,我就永远是天真活泼调皮捣蛋的雪儿妹妹。虽然她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往往便流下来,但又同时觉得特别甜蜜。那个时候啊,她的脑海中有个莫之扬,而想像之中的莫之扬的脑海中有一个娇憨可爱的小雪儿。她替莫之扬回忆与小雪儿在一起的时光,越想越心醉,到最后,却回到现实之中,沉醉变成了心碎。 梅雪儿边哭边跑,不知何时,到了一片荒野之中。几棵杨树已落光了叶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特别萧瑟。梅雪儿再也站立不住,扑倒在一棵树下,放声大哭,直哭得背过气去。昏昏沉沉中她觉得有人轻拍自己的后背,也全然不顾。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醒回神来,扭头看坐在身边的人正是莫之扬,翻身坐起,抹干眼泪,两人对望一眼,莫之扬道:雪儿!梅雪儿强笑道:阿之哥哥,我荒唐得很,你不要怪我。 莫之扬一阵心酸,道:雪儿,咱们兄妹重逢,若是梅伯伯知道,不知该多么高兴。梅雪儿叹息不语,良久道:阿之哥哥,那个没过门的嫂子得的是什么病? 莫之扬道:她叫上官楚慧,唉,她不是你没过门的嫂子,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梅雪儿心中一阵暗喜,接着问起端的。兄妹这才互道别来之情,两人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五年来的种种遭遇终于互相知晓。莫之扬略去与安昭相识一节没说,心想:日后再讲不迟。 梅雪儿得知莫之扬已练成一身高明的武功,很是高兴,道:阿之哥哥,我这次跑出来,偷了三圣教的一样东西。莫之扬想起冷婵娟的话来,道:三圣教跟咱家有深仇大恨,早晚一日咱们要报此冤仇。偷人家的东西虽然不好,但偷了三圣教的东西么,却是大大的好啦。梅雪儿心中一热,道: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脱下左脚的靴子,揭开鞋垫,取出一件金光灿灿的物件,递给莫之扬。 莫之扬见是一支金梭模样的东西,不过五六两重,笑道:这玩艺值不了多少钱,那冷婵娟却说你闯了大祸,三圣教小家子气得很! 梅雪儿笑道:你不知这东西的奥妙!拿回那只金梭,将顶端一个钮柄一转,咯的一声,金梭两侧弹出两排小齿,再拧一下,又弹出两排,如此拧了九次,共弹出十八排小齿。莫之扬赞道:好精巧的玩艺。心想:雪儿妹妹总是女孩儿家的心思,她喜欢这些小玩艺,我今后一定会给她买几样。梅雪儿道:不错,可这不是什么小玩艺儿。阿之哥哥,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莫之扬猜几样,都没猜中。梅雪儿道:三样东西跟它齐名,一个叫北铁,一个叫西石,一个叫东玉。你再猜猜这是什么? 莫之扬双目一亮,脱口道:南金? 梅雪儿笑道:不错,这就是南金。递给莫之扬再看。莫之扬将十八排小齿推回去,顺着拧动钮柄,格格连声,十八排小齿又依样弹出,道:雪儿妹妹,江湖四宝,怎的都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东西?解下腰中的那块西石,给梅雪儿看。两人猜了很久,也不知这两件东西的用途。莫之扬道:雪儿,那陆通让咱们藏的玄铁匮,你猜是什么?梅雪儿脱口道:难道是北铁?莫之扬点点头。 霎时之间,两人心中都一阵惊喜,江湖四宝,除了东玉之外,三样已全在二人手中。梅雪儿将金梭塞到莫之扬手中,道:阿之哥哥,你拿好啦。莫之扬道:你拿着我拿着有什么不同?两人推来推去,正像儿时推让好吃的食物一般。 忽听一人道:婆婆给你们做个主!两人一惊,却见十八婆婆不知何时已来了,走上前来,笑道:你们早若如此,何用老身做媒?来,婆婆做主,你俩交换这两样东西,做个信物便了。梅雪儿脸上一红,将金梭收回,十八婆婆将金梭一把拿过,顺手将西石也拿过,笑道:来,你们闭上眼睛,我把信物给你俩交换交换。唉,两个孩子早该如此。梅雪儿羞道:婆婆,我却真的闭上眼睛。莫之扬暗道:这信物一换,便是订了终身,安昭可怎么办?正要出言说明,忽觉颈中、后背两处穴位一麻,已被十八婆婆点了穴道。梅雪儿惊道:婆婆!十八婆婆冷笑一声,出指如风,将梅雪儿也点了穴道。 莫之扬、梅雪儿又惊又怒,一齐道:你做什么? 十八婆婆嘿嘿一笑,将金梭、奇石装入怀中,道:枉秦三惭教你武功,你却不知救你师父,这两样东西,我要拿去救人啦。又对梅雪儿道:我说怎么总也找不到,原来是藏在鞋子之中。婆婆走了!脚下一点,几个起落,已在二十丈之外。梅雪儿怒道:你还我们东西!远远听十八婆婆道:答谢媒人,本就理所当然!不一会儿,影子也不见了。 梅雪儿大骂道:死老太婆,我以为你对我好,谁知全是假心假意,死老太婆!莫之扬也是气得发晕,却安慰她道:她拿去救我师父,虽然手段不大光明,却是一番好意。骂她有什么用?梅雪儿自偷了金梭,一直怕三圣教捉到自己,其实这金梭她也并不放在心上,先是让三圣教心疼,自己解气,及至见到莫之扬,想到这个东西可以送给阿之哥哥,此物在她心中才珍贵起来,忽被十八婆婆骗去,如何不气?兼之本将十八婆婆看作亲人,这时才知十八婆婆所图的不过是这件东西,生气之外,又加了一层伤心。骂了一通,叹道:阿之哥哥,这下怎么办? 莫之扬道:先设法解开穴道再说。闭目运气,冲撞穴道。试了几次,真气阻滞,心想自己那日失血过多,真气也不充盈了,叹口气道:看来咱们要在这里熬足十二个时辰啦。两人相对苦笑。 眼见暮鸦归巢,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动不能动,这般枯坐,甚是乏味。梅雪儿道:阿之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从前哪,有一群小兽想过河,大家坐在一条船上,船在河里走着走着,忽然起了大风,掀起了大浪,船进水了,这可怎么办?猴子最聪明,它说:咱们人人都讲一个笑话儿,若是大家都笑,它就可以留下,有一个不笑,它就跳到河里去。怎么样?大家都说好。小猴于是就讲了一个笑话。所有的小兽,羊啦、猫啦、小狗啦,都哈哈大笑,因为小猴讲的实在是太有趣啦。惟独小猪没有笑,小猴自己定的规矩,只好先跳下河了。接着小羊讲了一个笑话,别人都哈哈大笑,小猪又没笑。小羊自认倒霉,也跳到河里去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人敢讲了。眼看小船进水越来越多,小狗说:我讲罢。它一边讲一边看小猪,结果刚讲了两句,小猪哈哈大笑,说阿之哥哥,你猜它说的是什么? 莫之扬微笑道:我又不是小猪,我怎么知道它说什么? 梅雪儿咯咯发笑,道:小猪说:哈哈,刚才小猴讲的故事太好笑啦,哈哈哈哈哈哈 莫之扬一愣,醒过神来,哈哈笑道:这小猪脑袋也太慢了,这会才明白过来。两人相对大笑,梅雪儿道:上一回我给叶大叔讲这个故事,后面你猜他怎么问我:小猪为什么笑?是不是小狗特别会讲? 两人又大笑。莫之扬一口浊气随着笑声吐出,忽然觉得颈间被点穴位一跳,穴道竟自然解开,说给梅雪儿听,梅雪儿大喜,道:我再给你讲上几个笑话,看灵不灵。谁知越用心越不行,梅雪儿连着三个笑话讲完,莫之扬也没将后背上的穴道撞开,沮丧地道:我倒像那个听不懂笑话的小猪一般。梅雪儿笑得咯咯咯响,道:阿之哥哥,你比小猪可聪明多啦。心想十八婆婆也并非坏到家,若不是将两人的穴道点了,两人怎会如此面对面说说笑笑?又想若是他和我的穴道永远解不开,我们就这样永远地坐在一起,不知该有多好?不由得痴了。 莫之扬见她神情,问道:怎么啦? 梅雪儿幽幽道:阿之哥哥,你记得爹爹教我们的一首古诗么,名字叫《迢迢牵牛星》。慢慢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之扬道:记得啊。梅雪儿叹了口气,道:这天上的星星,可都有这么些好故事。 莫之扬望着天上的星星,心想:昭儿与雪儿何其相似?唉,那天上的星星纵然烦恼,也不及人的烦恼更甚。也叹息一声。梅雪儿道:那牵牛星、织女星几千年,几万年都一动不动,是谁点了他俩的穴道?他俩天天能相对脉脉,纵是无语,也是销魂。莫之扬听梅雪儿发此惊人之语,浑身一震,道:咱们俩永远是亲兄妹,你说是么?梅雪儿心中难过之极,强笑道:是啊,将来你娶了老婆,我也永远是你亲妹妹,是么?莫之扬刚想说话,却忽然觉得这话十分难答,不由呆住,两人一时默默无语。 忽然之间,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莫之扬耳力极好,听清是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心想:这儿是一片荒野,这些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不一会儿,果见十几个人打南边走过,径到西边一片林子前,生起一堆火来。接着陆陆续续来了十几帮人,有的一帮五六个,有的却足有七八十人,都到了那林子前。不过一顿饭工夫,那火堆旁边就聚了五百多人。莫之扬心中思索,道:雪儿,今日是什么日子? 梅雪儿道:今日是九月二十八,阿之哥哥,这些人干什么来啦?深夜聚会,可当真邪门得紧。莫之扬道:这是万合帮大会。他想看看上官楚慧是不是也被他们押来了,运起目力,苦于夜色黑重,虽然有一堆火,但七八十丈之外,还是看不清。只看见那些人彼此不说话,默默坐着,似在等什么人。 莫之扬心想:现下我穴道未解,可千万别给他们发现。过了小半个时辰,忽见万合帮众人纷纷站起,一齐向几个后到的人抱拳施礼,猜想是头面人物来了。莫之扬心中焦急,忽听衣袂破风之声甚急,身边十几丈处掠过六条人影。这次离得近,他可看得清楚是韩信平、魏信志等六位师兄。幸喜天色黑透,虽然极近,六人却未发觉他二人。 见韩信平等也奔到林子边,人群让开一条路,六人走了进去。莫之扬想看个究竟,不知不觉间站起来,梅雪儿低声道:阿之哥哥,你的穴道解开啦。莫之扬这才恍然,给梅雪儿拍开被封穴道,低声道:我先去瞧瞧,你回去等我。梅雪儿摇摇头,道:我和你一起去。莫之扬道:危险得很。梅雪儿笑道:你放心,我不能帮你打架,要逃跑却是足够,不会拖累你的。莫之扬想起那日在老风口自己发劲追她都没追上,料来她的轻功不会太差,拉了她的手,道:那可要小心,如果真打起来,你什么也别管,一溜烟跑回去等我就是。 两人运起轻功,悄悄掩到那片林子前,藏在树后,果见是万合帮正在开大会,解东巨帮主、何大广副帮主都坐在地上。另有几人莫之扬见过,只是不知姓名。莫之扬眼光搜索,忽然定住,见一个紫衫女子横卧地下,神情委顿,正是上官楚慧,不由得又喜又怒。喜的是上官楚慧还在人间,怒的是万合帮竟如此对待她。 一名老者照着一卷名册,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五百多人姓名点完,向解东巨躬身施礼,道:禀帮主,今夜有五百二十七人到会。解东巨点点头,站起身来,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一遍,开口道:召众位兄弟开此大会,只因有两件事情须弄个明白。顿了一顿,接道:万合帮创立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哪一代帮主不是赫赫有名?只有前帮主秦三惭得罪朝廷,弄得官兵四处捉拿帮中兄弟,一人闯祸,万人遭殃。这些日子以来,本帮主四方奔波,官府才算答应下来,不再与咱们万合帮为难。可是有人说,咱们需去范阳城中,接秦三惭出来。那叫什么?那叫送死!因此,今日大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商定要不要救秦三惭。 第二十一回 舌如剑中伤老英雄 情似火敢称好儿郎 词曰:老梅新开,映千里白雪皑皑。有心近处赏,雪洁不忍踩。独在堰上居,经世未觉衰;今与孤梅对,梅痴人复呆。大雪纷飞,更在群山外。 他这话一说,五百多帮众一齐嗡嗡议论。忽然一人大声道:解东巨,当日咱们奉你当帮主之时,你说什么话来?若是我没记错,你说的是在半年之内,设法搭救出秦老掌门。兄弟的记性想必比猪狗好一些罢? 他这话等于骂解东巨是猪狗,解东巨怒极反笑,看清这人面容,道:鞠开,你这话冲着谁来的?鞠开道:解东巨,我是冲着你来的。 莫之扬见这鞠开四十多岁,眼下深秋初冬之交,犹穿了一件开襟短褂,露出黑毵毵的胸毛,满脸硬气,正是一名响当当的汉子。他这话一说完,几名帮众立即喝道:姓鞠的,你找死么?鞠开,帮主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么?你敢顶撞帮主,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鞠开大声道:你才找死!他解东巨敢叫秦老帮主的名讳,我便也叫得他的名字!这样的帮主,你还要我尊敬么?这一开口喝骂,不少老兄弟一齐开腔,顿时分成两大阵营,吵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更有几个推推搡搡,立刻便要打将起来。鞠开反而退在一旁,见解东巨冷冷地站在当场,不由越看越气,大喝道:姓解的,老帮主身陷狱中,你无能将他救出,反而在这里对他老人家出言不敬,大放臭屁,我跟你拼了!跃出人群,向解东巨扑到。解东巨怒道:反啦!判官笔一分,分刺鞠开双掌。 鞠开半空中招式一变,翻到解东巨身后,丁步一旋,回爪抓他腰际,两人噼噼啪啪,转眼斗了十几招。帮众大乱,几人上前想阻挡鞠开,却被别人绊住。鞠开招招抢先,解东巨一对判官笔越舞越乱,眼看便要抵挡不住,忽然一人抢上前来,将鞠开一把拉开,大喝道:都退下了!这一声怒喝中气充沛,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正是副帮主何大广。众人慑于他威势,纷纷撤开,许多人对解东巨怒目而视,有的嘻嘻而笑,自然是嘲笑帮主武功不济,竟被鞠开攻得狼狈不堪。 何大广审时度势,暗想:解东巨因夸口能救出秦老帮主,我才率帮中兄弟奉他为帮主。他平时夸口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我们却从未看他施展过武功,原来不过尔尔。唉,想来都是我救老帮主心切,才轻信了这厮。这半年来万合帮名声越来越差,我岂能推托得了干系?浑身淌了一层冷汗,沉声道:我何大广加入万合帮已经整整二十七年了。今日我先要对众位老弟兄说一声:我对不住大伙儿!想当年,万合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自万合门以下,设三十六门,帮中兄弟七千余人,遍及长江南北十一个省道,那是何等的威势?如今我们成什么样子了?连大会都不敢让江湖朋友知道,要在这荒郊野外,半夜三更才能开得。能不教人忧心如焚! 解东巨道:何副帮主说得不错,今日局面,全在秦三惭! 何大广冷笑一声,又道:众兄弟都知道,秦老帮主自担任本帮帮主以来,事事为大伙着想,为防建立一己势力之嫌,他门下弟子都不在本帮任职。官府陷害于他,他也不忍牺牲帮中兄弟,宁愿独自承担罪责。我帮为营救秦老帮主,数次派好手去劫狱,但每次都无功而返。当此之际,有一个人夸口说能不费一人性命,搭救秦老掌门出狱,我帮老弟兄听信此人谎言,奉立此人为帮主,大错就此铸成。他此言一出,帮中兄弟无不讶然,因何大广当日极力推奉解东巨为帮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时时维护解东巨权位。何大广此时一开头,帮中追随他的老弟兄登时开了闸,纷纷数落解东巨的不是。老弟兄与解东巨介绍入帮的新帮众各执一词,眼见又要混战起来。 解东巨恼羞成怒,道:何大广,你说明白,是谁谎言骗人?老子当这个破帮主,不是为了帮你们一把,谁稀罕这个破摊子?你让他们安静一下,我有话说。何大广心想:废帮主毕竟是大事,且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挥手让众兄弟安静。 良久,人声稍息,解东巨负手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抬头道:你们都以为我骗你们,好罢,我原想秦三惭毕竟是前帮主,不想将他那些丑事抖出来。既如此,我还在乎什么?向人群一角呼道:韩师兄,请你们来说说罢。 人群中站出六个人来,正是韩信平、范信举、魏信志、牟信义、杨信廉、路信朋。他们六人虽是秦三惭弟子,却并非万合帮中人物,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一时低声议论纷纷。何大广却是早认得六人,抱拳道:韩师兄,原来你们也来啦。韩信平微微一笑,大步走进场中。 莫之扬见场中变化起伏,心中暗暗盘算,望望上官楚慧,心道:怎么才能想个法子救她出来?他本见解东巨等人的武功平平,心想硬闯将人抢出也不无胜算,此时想这六个师兄恐怕就不易对付。目光一扫,忽然见到两个人坐在最外面的一圈人丛中,两人一个文质彬彬,另一个懵头懵脑,莫之扬看到两人面容,不禁低呼一声,道:雪儿,你瞧,那两个是谁?雪儿也是低呼一声,道:是肖护法和叶大叔,他两人一向见面就打,今日怎么老老实实在一起了?正在惊疑,听那韩信平说出一番话来。 韩信平大步走到场中,说道:天下英雄,所讲的是信义二字。我师秦老帮主给在下七个师兄弟取名,中间一字都是信字。唉,可惜,他老人家却因却因一念之差,终于落到这一个结局。我等身为人徒,尊之犹如生父,能不痛惜!韩信平这一开口,众人都吓了一跳,有人问道:韩信平师兄,什么一念之差,你说个明白! 韩信平点点头,脸上神情沉重,道:要说个明白,需从五年前说起。那时武林中有一句话叫做太原秦仲肃,横行辛无敌。众位同门,这是说当时武林有两大高手,为江湖同道共认为武功绝顶。秦仲肃便是我师,辛无敌是三圣教教主。两人曾一场比斗,结果辛无敌改名辛一羞,这个掌故,大家想必熟知。万合帮众徒都点头,有人道:秦老帮主的武功是天下第一,这个谁不知道? 韩信平摇摇头,叹道:这位兄弟却说差了。在场中人均是一片惊异之声。韩信平顿了一顿,接道:辛教主为何要找我师父比武?两人比武内情如何?这事恐怕鲜有人知。唉,我蒙师父错爱,得以收为弟子,他的许多肺腑之言,都曾说与我知,本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曾暗想一生一世也不吐露半句,今见万合帮已濒临绝境,照此下去,恐怕大祸便要临头。兄弟斗胆将此秘密公诸于世,虽于恩师颜面有损,但为人天地之间,大义之前,当舍小义,韩某不才,却也懂这个道理。 莫之扬在树后听得分明,暗道:这人为人卑鄙,却也敢妄谈什么大义小义。 只听韩信平续道:当年武功天下第一者,并非恩师,也并非辛教主,而是另有其人。他每一句话都骇人听闻,连何大广的心都被提起来,追问道:那又是谁? 韩信平道:此人是个女子,深居宫中,复姓上官,名为婉儿二字。 上官婉儿是本朝罪臣,依附韦武氏集团,为唐明皇所诛杀,在场中人都知此事。因此韩信平话音刚落,众人嘲声便大起,有人更是道:上官婉儿床上功夫天下第一,这个可也教人信。 韩信平叹道:兄弟早知此事教人难信。可大家也许不知,上官婉儿曾得当年武林女魔水如冰真传,四象神功内外兼修,确然天下无敌。唉,我师祖邵飞傲曾与水如冰苦战三天三夜,最后才以气力稍长战胜那女魔头。女魔头发誓雪耻,潜心思索七年,将四象神功种种妙处全都想透,悉数传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聪慧无伦,终练成一流功夫。记着水如冰给她说过的话,来找邵师祖寻仇雪耻。孰知邵师祖早已不在人世,几经周折,上官婉儿找到我师。 众人听得将信将疑,有的催问道:怎么样,是谁赢了?难道真的是上官婉儿比秦老帮主武功高? 韩信平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我师知上官婉儿所为何事,当即再三谦逊,留上官婉儿盘桓了数日,今日看字画,明日论诗词,就是绝口不提比武之事。偏生上官婉儿也是个女才子,与我师赏梅饮酒,谈诗论赋,竟引为平生知己。秦三惭文词博厚,帮中弟子无人不知;那上官婉儿既能替武则天批阅文卷,想必亦是富有文才,韩信平这番话,众人大半相信。鞠开大声道:不错,韩师兄,我也曾见过秦老帮主的字词,那上官婉儿将他老人家引为知己,总算还有点眼光。 莫之扬听鞠开话语之中处处维护恩师,不由得十分感激,心想:他虽是相貌粗鲁,却是很教人喜欢。只是会懂得什么字词?他却不知鞠开在江湖上人称墨林判官,虽是长相粗豪,却是极富文墨学识。 韩信平接着道:这样一连七日,上官婉儿终于道:秦兄,你文才武学俱是一流高手,愚妹婉儿恐非对手。婉儿深居宫中,再不回去,恐多有不便,咱们还是比划比划罢!我师此次并未推辞,两人在练武厅中便开始比试武学。只斗了三招两式,我恩师便一步跳开,道:四象神功果然了得,秦某甘愿认输。上官婉儿解东巨讶然道:这怎么可能?秦老帮主纵然不济,也不至三招两式就认输哪! 韩信平道:解帮主果是英明之人。我恩师智计过人,两人比武不过几招,就此认输,上官婉儿稍加推想,便知究竟,道:秦兄如此谦让,不过是想让先师地下告慰。可秦兄看得开这些胜负薄名,婉儿却看不开,咱们不见个真章,婉儿今后怎会甘心?两人这才真的考较起来,大战两天一夜,恩师终于胜了一招,上官婉儿便认输了。 鞠开本听得紧张,这时放下心来,笑道:还是老帮主胜了么,你怎么说上官婉儿是天下第一?解东巨道:想来上官婉儿终是女流,两天一夜大战下来,内力不济,是么? 韩信平摇头道:并非如此。唉,说来实在不大见得光明,原来恩师在黄香之中混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慢性药物,教丫鬟送在上官婉儿的卧房之中。那药物混在黄香之中,上官婉儿吸了整整七日,不知不觉中着了道。以至内力受损,且头晕脑涨。恩师之所以留她七八日再比武,正是为了等药性发作。 何大广再也忍不住,怒喝道:奸贼,我以为你说什么来着,原来是血口喷人!呼的一掌,向韩信平当胸拍去。 他身为万合帮副帮主,自非泛泛之辈,这一掌正是他的成名功夫六丁五未掌中的一招震天动地,掌势一运,掌风立至。韩信平识得厉害,身形轻侧,伸手一带,勾他手腕,同时右掌推出,使的是一招状元按题。这是秦三惭所授的擒拿之术。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余招,谁也没捞到半分便宜。韩信平道:何师兄,你让兄弟把话说完,再杀人灭口如何?何大广一怔,硬生生撤回手掌,恨恨道:好,好,在下洗耳恭听,看看韩师兄还有多少血污要泼到自己恩师身上。 韩信平叹道:何师兄如此忠义之人,自必受秦我恩师所惑,那也不足为奇。想来万合帮不久就将瓦解冰销,韩某何德何能,敢来管这档闲事?范师弟、魏师弟,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不要惹人生厌了罢。解帮主,众位同门,咱们就此别过。转身举步。魏信志、范信举一齐摇头叹气,跟他后面便要离开。 忽然之间,鞠开跃出挡住去路,道:且慢!韩信平冷然道:鞠师兄也要为难我么?鞠开大声道:你说了一半,留下半截哑谜让谁猜?你且把话说完,谁若是不让韩师兄说下去,先杀了我鞠开。万合帮中大半已被韩信平的话震住,要他们相信秦老帮主是个如此擅使诡道的卑鄙小人,委实不易;但若不信罢,韩信平是老帮主的大弟子,名声也一向颇佳。众人纷纷道:韩师兄,你须得说个明白!韩信平沉吟一会,仰头望着天空,似是终于下了决心,道:好,我若不说出来,自己也不安宁。走回场中。有帮众拾了柴火,将火堆加得熊熊燃烧。 韩信平道:上官婉儿输给我师父,却不知就里,心悦诚服。本来到此也就无事,我师父却面色沉郁,望着上官婉儿,叹息不语。上官婉儿当下问他端的。师父说:你所练的四象神功,其中有绝大的凶险。当年咱两人各自的师尊比武之后,先师就对在下说过:这四象神功虽然举世罕有其匹,却不能久练。当下将练四象神功的种种坏处,什么经脉逆流、手足发软等等说了,上官婉儿几日吸了毒药,正有此感,信以为真,问他可有法子弥补。我师父见上官婉儿一步步进入圈套,便道:先师花费十年心血,创出了洗脉大法,原本就是为了克制四象神功的祸患。上官婉儿除了感激之外,复有何想?师父即行传授洗脉大法,上官婉儿本为摒离祸患,哪知真正的祸患从此开始。 何大广听他说的越来越像,心中对秦三惭的信服已开始动摇。五百多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上官婉儿已伏罪被诛,却好似见到她正一步步进入秦三惭的圈套一般。 韩信平长叹一声,道:大凡练武之人,武功越高,越知武学浩翰如海。我师父知四象神功一旦练成,必将天下无敌,那才真是童叟无欺的武功天下第一。他怕上官婉儿再练上十年武功,自己再难望其项背,是以设下这个这个歹毒计策,教上官婉儿自愿说出四象神功的练习法门。师父装作推想四象宝经的隐患,实则是将练习法门牢牢记住,当夜记录下来。如此一晃十天过去,四象宝经的不传之秘终于为我师所巧夺。上官婉儿也将洗脉大法学会,但她不知,洗脉大法是纯阳内功,女子练了事倍功半,与四象神功只好相抵相消。我恩师从此再没有对手。世上武功第一之人,除他还会有谁? 莫之扬心想:大师兄编故事的本事可真高明得很。忽听梅雪儿在耳旁低声道:阿之哥哥,你师父可真没羞得紧,骗人家的武功秘籍还要人家感恩戴德,这份本事,果然了得。她恼十八婆婆抢去金梭、怪石去救秦三惭,又因恼恨自己的师父冷婵娟,头脑中全无师徒之情,以为莫之扬也是如此。莫之扬也不与她多言,望着韩信平,冷冷发笑。 韩信平道:谁知上官婉儿对他深为相信,竟提出与他结拜为异姓兄妹,而后,竟把一件绝大的秘事托付与他。唉,可怜那上官婉儿,枉自聪明一世,一时不察,竟将他当作一个一个好人。他毕竟是秦三惭首徒,说自己师父不好深觉面上无光,长叹一声。 解东巨道:韩师兄,这里都是自己弟兄,那上官婉儿托与秦三惭什么秘事,秦三惭又是怎样背信弃义,你但讲无妨。 何大广冷笑道:什么背信弃约,你又如何得知?哦,是了,这是你们商定好陷害秦老帮主,坏他老人家声名的毒计,是也不是?帮中不少老兄弟经他一言提醒,一齐应和。 解东巨冷笑道:万合帮规第一条便是诚实坦荡、信义无欺,传了几代的立帮之本,何副帮主便忘了么? 何大广气哼哼转过身来,望着韩信平,道:你今日所说,全是真的么? 韩信平长叹道:何兄像韩某一般,都是性情愚直之人,兄弟很是钦佩你的气节。虽然何兄为我师所欺,但他善会假装慈悲悯怀之人,也须怪你不得。我若非听他亲口所讲,焉能想出这些匪夷所思之事?路信朋插言道:大师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这些事?韩信平苦笑道:师父酒后所言,我得知之后无日不战战兢兢,装作浑然无事,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若是教你得知,你脾气急躁,万一流露出什么,咱们师兄弟哪一个能活到今天?路信朋心想师父原本城府极深,却不料竟是如此阴险之人,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解东巨道:韩师兄,有人不信,那也不必管他。我接着你的话往下说,说得不对,你再指教,如何?韩信平道:不敢。解帮主为解救万合帮灭顶之灾,不惜忍辱负重,兄弟钦佩万分。只是这事本是兄弟所知,还由兄弟说下去便了。 咳了一声,接着道:各位同门,你们道上官婉儿托我师父何事?原来其时中宗李显在位,中宗性情优柔,韦后、武三思大揽朝野大权,上官婉儿文武全才,为韦、武所重,进封为昭容。上官婉儿文韬武略都非韦后、武三思所能比,她知皇后听政,不会长久,便向韦后进言,将国库所存金银运出,密藏一座空山之中,以便万一有事,好作为筹军之资。这事十分机密,藏宝之处若是为人得知,则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当年运宝之人都在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世上知道这批宝藏的只有武三思、韦后、上官婉儿三人。藏宝之处十分隐秘,之外更设了许多机关,就是有人无意发现门径,也绝不能进入。这藏宝之图、开动机关的锁匙等等,被分成三样,由武、韦、上官托付三人分头把持,那三人各自只知此物贵重,却不知有何用途。后来上官婉儿又将玉玺换成金印,因之,咱们大唐传国玉玺至今不知在哪。 其时,唐明皇查找传国玉玺已足足有三十余年了,这事民间亦有所耳闻。不过,直到此时,万合帮众人才知这玉玺因何失却,对韩信平的话,又信了一层。莫之扬也暗暗点头,心想:这段话可不像是编的,上官云霞前辈的《国恨家仇录》中,也有此类记载。 韩信平续道:上官婉儿自知玩火必自焚,因此事先留了一手,将四样宝物的名称、用途、识别之法全登录在一张绢帛之上。她所托付我师父的,便是这一方小小的绢帛,言道:万一将来愚妹不幸遇难,务请秦大哥将此物交于我上官家后人,并佐其成就大事。我师父沉吟半晌,慨然应诺。上官婉儿喜道:只因愚妹身在皇宫,不然咱兄妹联袂闯江湖,看天下虽大,却也由你我共驰骋!拜别我师而去。众人心想上官婉儿虽然最终为明皇所灭,但一代女枭,果然不同凡辈,这豪言壮语,便是须眉丈夫,又有几人可以吐出?又想秦三惭答应佐其后人成就大事,那不就是要造反么?都想上官婉儿真想得出,秦三惭也当真敢答应下。 韩信平道:这三样东西,加上传国玉玺,有个名称,各位可知是什么?这一问之下,许多人顿时醒悟,纷纷道:是江湖四宝? 韩信平点了点头,霎时之间,一阵窃窃的议论声拂过人群。四宝名动江湖,不知多少人为此奔波、辛劳,乃至送命,直到此时,众人才知江湖四宝的来历,均想:以往只道是什么宝物,原来竟是倾国倾城之宝。 范信举走出人丛,道:大师兄,我来说罢。韩信平叹息一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范信举接着道:我师父表面上不动声色,如此一晃五年过去,当今皇上与太平公主一举将韦武氏诛灭。上官婉儿武艺卓绝,却给逃了出来,将此秘密告知她的两大卫士,一个姓席、一个姓宁。着二人隐姓埋名领着上官家后人投奔太原秦公,而后伤重不治气绝。上官婉儿只有一个兄长,膝下一子一女,其时不过十三四岁。席、宁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才从长安逃出,见到我师父。我师父当即答应收留上官家两个后人,并留席、宁二人在家中隐藏。席、宁二人感他义薄云天,过了数日,他却对二人道:京师之中已知是你二人将此一子一女带出,你二人一死,从此世上再无人知晓此事。只是重担就落在秦某一人肩上啦。可怜这二人忠心赤胆,不辨忠奸,糊里糊涂地就自杀了。我师将二人尸身埋了,就似没事一般,将上官家两个后人留在家中。如此又过了一年有余,他见风声稍弱,才按上官婉儿所托绢帛上记的姓名,寻访持有江湖四宝的人。未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三人在韦氏被诛杀之后,俱都隐姓埋名,他查访整整三年,都连一人都查不到。师父返回太原,在上官家后人的卧房中搜出一物,原来竟是大唐传国玉玺。他心下喜极,却不动声色,将此物原样放好,不让那两个孩子知道,心想要找到其余三样宝物,还需在二子身上做文章。不然,仅是一方玉玺,虽是无价之宝,可他不是皇上,要此物何用?孰知那上官家的两个后人颇是机警,过了两日,竞不知去向。我师父藏有四宝秘录之事却渐为人知晓。当年,三圣教教主辛无敌找到师父,两人才有比武一事。 太原七义今夜这番言语,可谓石破天惊。众人俱都默默思索,心想这些事虽是匪夷所思,却都在情理之中。何大广此时也信了,暗道:老帮主原来是这样一个大奸若忠之人。想到此人坚忍阴毒,不寒而栗,问道:这可都是真的? 解东巨登上一块石头,振臂道:众位同门,那秦三惭老匹夫若非想将江湖四宝据为己有,也断不会惹上官司,以至我万合帮兄弟跟着他难以做人。此老匹夫,是救是不救,众位兄弟们商议商议罢。解某不才,不敢定夺。帮中早有人道:原来他竟是这等欺世盗名的恶贼!莫说救他,我们还要杀了他给那姓宁的姓席的两位义士报仇!一时群情昂然。 解东巨脸露喜色,道:大伙儿先别嚷嚷,咱们还要议一件事。万合帮势道衰落,回天无力。幸喜三圣教不计前嫌,欲助我帮重新振兴。我决意率帮中兄弟加入三圣教,辛教主愿将我帮改为万合堂,咱们从此扬眉吐气,大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正如油锅中滴了一滴水,霎时议论纷纷。三圣教虽是威名赫赫,可行事诡异,名声一向欠佳。江湖同道畏而远之,以往只有万合帮可与之抗衡,如今要投入三圣教门下,众人十分惊讶。 忽听一人喝道:好奸贼!好毒计!人群中忽然掠了出一条黑衣人影,冲到解东巨身前,一剑向他刺去。解东巨猝不及防,惊呼一声,眼见这一剑就要取他性命,陡然间一人电闪而至,呼的一掌,拍向那黑衣人手腕,却是肖不凡。肖不凡掌力十分厉害,那黑衣人右臂一麻,剑尖不由自主偏了半尺,哧的一声,将解东巨衣袖刺破,剑锋一抖,再向解东巨刺去。众人大乱,纷纷向黑衣人扑去。人丛中忽然跃出一个女子,挺剑帮黑衣人御敌。 那黑衣人骨骼雄伟,容貌粗豪,那女子也是英气勃勃,正是秦谢与席倩。秦谢一击不中,已陷入重围。肖不凡不愿以众敌寡,自堕声名,跃到一边。解东巨方才犯险,吓出一身冷汗,指挥帮众上前擒拿秦谢、席倩二人。何大广不由暗暗叫苦。 原来他本意在今夜帮中大会上废掉解东巨,推举秦谢担任万合帮帮主,是以安排秦谢、席倩二人混在人群之中,等相宜时机即行现身。不料想今夜大会奇峰突起,现下情势,人心都在解东巨一边,他本想寻机教秦谢、席倩悄悄离开,未料秦谢越听越恨,及至见解东巨要率万合帮投入三圣教,再也忍耐不住,冲了出来。他剑法未臻一流,又不想滥伤无辜,此时陷入包围之中,顿时苦不堪言。不一会儿,身上中了一刀一棍,席倩也负了伤。 何大广大喝道:谁要伤秦公子,先杀了我何大广!他使的是一对熟铜锏,劈劈啪啪打开十几名帮众,道:众位兄弟,且听我一言!万合帮众人敬他平日为人,纷纷收手。秦谢、席倩喘过一口气来,却是又悲又愤,恨恨地望着众人。秦谢向韩信平走上几步,举剑道:你们血口喷人,陷害我爷爷,到底是何居心? 韩信平心中有鬼,竟不敢面对秦谢,干笑一声,道:人心雪亮,岂是你说是陷害便是陷害?范信举冷笑道:毒根难生好苗,你与你爷爷何其相似!秦谢怒极,忽然哈哈狂笑,仰天道:人心雪亮,人心雪亮,好一个人心雪亮! 魏信志厉声道:大胆小辈,胆敢对帮主无礼,还不束手待毙!抖出九节钢鞭,一鞭向秦谢扫去。秦谢身上本有内伤,加上方才又受了一刀一棍,知今夜难免一死,心灰意冷至极,竟不避不让,一剑直刺魏信志中宫。魏信志不料他使出这鱼死网破的招式,忙回鞭倒卷,秦谢一招得势,再不相让,跟着剑走偏锋,只攻不守,着着不离魏信志要害。他自知必死,心想杀一个便是一个,剑风哧哧,招招拼命。 杨信廉见魏信志拾掇不下,便要跃上去相助,蓦听路信朋道:倚长欺幼之外,还要倚众欺寡么?谢儿,你先停手,有什么事自有七师叔担待! 他哪知秦谢对几位师叔早已没有半点信任,浑若未听到一般。魏信志见他势若疯虎,心想:我若是被这愣小子弄得毫无办法,今后在江湖上哪还能抬起头来?孰知拼斗之际最忌分神,秦谢一记快剑刺到,距眉心不足三寸,魏信志惊呼一声,倒翻出去,头皮一凉,已被割下一丛头发。又恨又恼,更怕秦谢乘机追击,铁鞭抖成一道屏障,站起身来,正要再斗,范信举道:四师弟,你退下,我来教训这个小子!从一旁抢上。 席倩道:好不要脸,干嘛不一起上?你们几人惯会倚多欺少,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便要脸面了么?蓦然间见肖不凡似笑非笑地站在一侧,叶拚一边摇头一边看场中二人打斗,心登时凉了:我和秦谢大哥今日注定命丧此处。唉,我跟他之日,早知有此时,但真到了此时,却还是免不了难过。见人群层层叠叠,将自己与秦谢围在核心,只消那解东巨一声令下,立即就会将二人剁成肉酱,不自禁地想:人到底有没有鬼魂?我俩死了以后能不能永远厮守?天上有没有神仙?他能不能知道秦谢大哥心中的痛苦?场中的篝火燃得正旺,照得人影一闪一闪,席倩心想:这大约是我最后所见的人间了,原来是如此古里古怪。 范信举使的是一对鸡爪镰,砍、剁、抹、勾、拿、锁、点变化莫测,端的厉害。秦谢身上有伤,内力渐渐不济,两人斗了三十几招,范信举卖个破绽,引秦谢剑招使老,忽然左镰疾勾,秦谢右脸顿时撕去块皮肉。解东巨喝采道:范师兄好手段!席倩惊呼一声中,范信举右镰又至,眼见秦谢险极,何大广忍无可忍,跃进场中,当的架开范信举右镰,道:范师兄,何苦对一个小辈下此毒手?范信举笑道:何副帮主没见他行刺帮主么?莫非你也想造反?左手镰使一招冰下刨食,向何大广面门剁到。何大广怒喝一声,挥锏相迎,两人丁丁当当,斗在一起。 解东巨喝道:将这三个恶徒全部拿下,死活不论!何大广怒道:解东巨,你说什么?谁是恶徒?蓦地后背一热,被魏信志一鞭偷袭得手。他刚要喝骂,忽听呐喊之声大起,数十上百人挥动兵刃向自己及秦谢、席倩三人逼来。何大广知大限已到,大声道:老帮主,何大广无能,不能助你后人脱险了,今日和他同赴死难,老帮主不要怪我!秦谢道:何大叔,你快离开!何大广笑道:你若知道大叔为人,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秦谢胸中一热,也大笑道:好,咱们到阴曹地府之中,我再好好谢你!席倩道:我给你们炒几个菜,你们对饮几盅!三人又说又笑,手下却绝不含糊。何大广一对双锏展开,力大招沉,每一记出去,必有一声惨呼相应。秦谢长剑犹如出水之长龙,席倩更是灵动,三人拼死抵御之下,三合帮帮众不少人受伤,但三人也自好过不了,不一会儿,均浑身浴血,若非一股硬气强撑,恐怕已死在乱刀之下。 解东巨全不怜惜帮众性命,催促猛战。忽听帮中兄弟纷纷惊叫,七八个兄弟甚至扔去兵刃,抱着手腕狂跳。解东巨奇道:怎的?肖不凡惊道:撒豆成兵!是大哥么?连声高呼,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叶拚笑道:姓肖的狗杂种,你快点给我解药,你大哥来杀了你,我找谁要解药去?肖不凡冷声道:他杀了我,你也过不了这个月,七窍流血,毒发身亡。叶拼骂道:狗东西,信不信我现下就一锤砸你个八面开花?肖不凡无心与他争论,向着方才暗器发射之处张望。忽见一道人影射进人丛,手掌连挥,转眼间将万合帮五人打翻。肖不凡看出不是他大哥肖不落,心思甫定,道:好身手,肖某跟你比划比划! 原来莫之扬在树后见秦谢、席倩遇险,先是撒豆成兵,打中十几人手腕,接着冲上前去。他的内力浑厚无比,哪有人挡得住?忽见肖不凡冲到,猛力一掌便拍去。肖不凡怪笑道:好!也打出一掌。两人手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后退三步,竟是未分上下。肖不凡此时已认出莫之扬,暗自惊道:上一回功败垂成,没将南八毒死,没想到连这个小子也活在世上,还居然能接住我一掌!他的沸鼎手可谓独步武林,但方才莫之扬一边应付万合帮中攻到的好手,一边打出一掌,而他则是全力相拼,两人虽说都各退三步,但孰高孰下,自然心中有数。这一对掌,激发了肖不凡的好胜之心,怪叫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再来!双掌陡旋,忽然间掌风呼呼,使出十成内力,吐气开声,嘿地向莫之扬拍去。这一招称作扬汤止沸,取其火旺汤滚,令人手足无措之意,是沸鼎手三大狠招之一,端的厉害。莫之扬知非同小可,气贯双臂,正准备与他一决雌雄,忽听脑后破风之声甚急,当下不假思索,反足将攻到身后的两名汉子踢倒,向秦谢等三人靠去。 秦谢见莫之扬如天神忽降,精神大振,高声道:小师叔,小师叔!剑光陡盛,对何大广、席倩道:杀过去!莫之扬双手各掏出一把铁豆,到了此时,也不敢顾忌是否伤了人,连掷出去。有些帮众被射中面门、眼睛等要害部位,连连呼痛。莫之扬双手连撒,撒豆成兵何等精妙,只听惨呼连声,又有二十几人中豆。 莫之扬冲突之处,万合帮纷纷闪避,此等威风,实不亚于入羊群之虎豹。眼看就要与秦谢等三人会合,忽然眼前刷刷多了六人。莫之扬借着火光一看,正是韩信平、范信举等六位师兄,不由冷笑道: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有脸来挡我么? 韩信平道:狂妄之徒,今日让你领死!一招举火燎天,向莫之扬刺来。莫之扬笑道:大师兄又新得了把好剑,使来或许称手么?韩信平知他是讥上次长剑被抢之事,恼羞成怒,剑光暴涨。莫之气扬冷哼一声,反手抓韩信平手腕,意欲抢过来。韩信平见他如此瞧不起自己,怒喝一声,使一招穿花插柳,剑平平后顿转为下削,莫之扬手指将送到剑锋之下,吓了一跳,道:好招!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韩信平只觉一阵烈劲,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得大惊,心想:这小子武功进境竟一至如斯,此子不除,早晚是个祸患。高声道:对这等恶贼,还讲什么规矩,并肩子上罢!范信举、魏信志纷纷抢上。 莫之扬以一敌六个好手,顿感局促,笑道:师弟今日又学了一招,以多欺少,须得先给别人安个恶贼之名才得堂而皇之!大师兄,这一招可有名称?路信朋略一犹豫,撤下阵去,魏信志、范信举、杨信廉、牟信义却各各连发狠招。莫之扬没有兵刃,给逼得手忙脚乱,一步步后退。韩信平心中暗喜:再退几步就是火堆,看今日活活烧死你!剑招一变,不急于抢攻,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将莫之扬逼到篝火旁,几个忽然一齐发喊,兵刃忽至,莫之扬一声清啸,向后跃去。他身在半空,已感身上热浪灼人,心知不好,咚的一声,正落入火堆之中。 魏信志哈哈大笑,韩信平大声道:团团围住,别让他出来,烧死这个小贼!万合帮众纷纷呐喊着围上。秦谢、何大广、席倩这边压力陡减,一望之下,眼见莫之扬连冲几次,均给逼回火中。 躲在树后的雪儿再也忍不住,大叫道:阿之哥哥!一阵风般冲到火堆跟前,连喊几声,忽然道:阿之哥哥,我来陪你!纵身跳了进去。 第二十二回 大雨夜昭昭辨真相 艳阳天幽幽迷幻梦 词曰:都道春在即是春,谁知冷去仍复冷!怎当秋风送秋雁,何堪雨声伴琴声?瑞脑袅袅似知愁,菊香盈盈未解情。此人早有了断意,奈何心在长安城。 莫之扬被太原七义等人逼到大火之中,给烈焰烧在身上,头发、衣衫都大半焦糊,加上烟熏,神智已半昏,忽然间听得一声阿之哥哥,怀中多了一人,脑海中一激灵,发足乱踢。围在旁边的众人忽见火堆乱飞,都吓得哄然让开。莫之扬双足不停,将一堆篝火踢得四处散开,一时荒野上方圆一二十丈内尽是大大小小的火炭,在这夜色之中,煞是好看。不少火炭掉在众人衣上,引得阵阵惊呼,更有的衣服上着了火,忙着扑打。太原七义武功高强,火炭自然落不到身上,不过也都退在一旁。莫之扬将一堆篝火踢散,死里逃生,抱着梅雪儿骨碌碌滚出四五丈,压灭身上火苗,站起身来。 梅雪儿给烟熏得闭过气去,莫之扬嘶声道:雪儿妹妹!忽然间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接着雷声震耳欲聋,梅雪儿悠悠醒转,道:阿之哥哥,你抱着我,我陪你一起死!莫之扬强忍疼痛,笑道:尽说痴话,我们死不了。你为何要跳进来?梅雪儿叹息一声,道:我不能眼看着你一个人受罪。她此时脸上熏得黑乎乎的,加上一头秀发都变成了小黄卷儿,比平时更难看了不少,但莫之扬却觉得她十分漂亮,微笑道:好妹妹,看阿之哥哥怎样对付这些恶贼!抬起头来,望着场中众人,双目之中充满仇恨之火。此时篝火被踢散,万合帮众人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的面容,却不知怎的给他的一股杀气镇住,一时均不敢上前。 韩信平沉声道:小贼,今日别想活着出去啦。莫之扬站起身来,胸膛一挺,朗声道:韩信平,我看在师父的份上,三番五次给你们留颜面,今日却是要先取你这卑鄙小人的性命!正欲上前挑战,忽见人丛中闪出一人,一柄铁锤十分抢眼,正是叶拚。莫之扬惨然道:叶大叔,你也与我为难么?叶拚摆手道:我老叶不向肖不凡要解药啦。你将小梅儿交给我。小梅儿,小梅儿,你怎样?这人为人疯邪不可名状,对梅雪儿却情若父女,眼见她被火烧伤,自恨未及相救。梅雪儿笑道:叶大叔,小梅儿不碍事。肖不凡从一旁掠来,道:叶拚,你公然相助教中叛徒,教主须放你不过!叶拚瞪眼道:让老子老老实实听你龟儿子的话,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味道?肖不凡怕他的铁锤,冷笑道:你总有一日要自食恶果!跺脚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蓦然间人影闪动,秦谢、席倩、何大广三人终于和莫之扬会合一处。 解东巨看看情势,心道:今日若不将他们一网打尽,日后我必将头大如斗。喝令道:众位兄弟,并肩子上,将这几个全部剁成肉酱!他一声令下,帮中追随他的人大声呐喊,包抄过来。忽然之间,天空中又一道闪电划过,喀喇喇的一声巨响之后,豆大的雨点落下。莫之扬高声道:咱们冲出去!当先跃出,一掌劈倒一人,秦谢、何大广、席倩均加入战团。叶拚左手拉着梅雪儿,铁锤横掼竖砸,所遇轻者臂折足断,重者当场丧命。不过,万合帮人多势众,四五百人将几个人牢牢围住,想要冲出,一时哪里能够? 雨越来越密,地上的火炭一一被浇灭,周围漆黑一片。莫之扬暗想:未料老天爷如此成全。左手递出,拉着秦谢,道:咱们全拉着手,再不要出声,冲将出去!当下秦谢拉住席倩,席倩拉住何大广,何大广拉住梅雪儿,莫之扬开路,叶拚断后,一声不吭,向外杀去。此时雨势更大,黑夜中已伸手不见五指,解东巨大声令人点火把,奈何火绒见雨即湿。许多帮众竟自相残杀起来。何大广听得心如刀绞,终于忍不住道:兄弟们,别打了!这一出声,万合帮顿时又围了过来。 莫之扬叫苦不迭,忽然间一件兵刃刺到,他听声辨器,知是一柄利剑,当即使出一招擒拿手法将剑夺过,潇湘剑法使出,何等厉害,不一会儿就杀开一条路。到了后来,场中全乱成一锅粥,许多帮众怕在这雨夜中无辜丧命,纷纷躲了开去,倒无人再抵挡。六人冲出包围,手拉手急奔,摸上了路,放开牵连,互相询问伤势。 叶拚道:这鬼天好大的雨,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罢!莫之扬、梅雪儿虽然未受重伤,但手、脸等肌肤给火烤过,雨水一淋,痛不可当。梅雪儿忍不住呼痛。莫之扬脱下烧得破破烂烂的外衫,给她遮在头上。几人相携,漫无目的地疾走。约摸走出一里多路,何大广一头碰在一株大树上,喜道:先在这里躲一躲罢。众人大喜,围在树下。只听雨点击在树冠上,犹如爆豆一般。 莫之扬忽然惊道:糟了,娘子还在万合帮手中!秦谢道:走,我们再去救她!莫之扬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自己去!何大广自知武功相差太远,去的人多反而累赘,道:莫公子千万小心! 孰知走了足足三四里,莫说上官楚慧,就是连万合帮的人也不见一个。莫之扬心中大惊:莫非竟走错了路?换了好几个方向,却始终再碰不到一个人,心中着急,忍不住纵声长啸。他此时内力充沛之极,雨声虽急,他的啸声还是远远送出。隔了一会儿,忽听身后三四里处也传来一声长啸,听来正是叶拚所发。莫之扬大喜,又一声长啸送出,叶拚再和一声,二人相向疾行,不一会儿会在一道。叶拚大声道:小子,怎的了?莫之扬道:找不到他们啦。叶拚大笑道:没想到你竟会迷路,跟我来!发足便奔,莫之扬紧紧跟上,心中对叶拚老大钦佩:伸手不见五指,叶大叔竟敢运轻功急奔,只有内力精湛,目力才会超乎常人,我的内功比他却是差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忽听喀嚓一声,叶拚抱着头大骂,原来是一头撞断了一株茶杯粗细的树。 两人一探,四旁都是树木,莫之扬道:刚才就是在这片林子旁。心中计算,慢慢向南行了二三十丈,却还是未碰到一个人。高声道:姓解的,过来决一死战!连喊数声,忽听雨声中夹着一阵人声。叶拚笑道:好极好极,谁也看不见谁,这样打架,好玩之极!但急雨向来不长,他话音刚落,大雨忽收,不一会儿,夜空中透出一片星光。叶拚叫道:妈的贼老天专爱与老子作对! 莫之扬见前面黑黝黝的似有人影,当即运起轻功,追了过去。到了跟前,瞧见正是万合帮众,朗声道:解东巨,快将上官姑娘交出来!堂堂万合帮帮主,欺侮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解东巨等人给暴雨浇得精透,正预备离开,忽听莫之扬去而复返,大声叫阵,好不恼火。万合帮五百人大会,竟让一个小伙子想闯就闯,想出就出,传于江湖,还如何抬起头来?韩信平低声道:解帮主,先让他到跟前来再作计较。解东巨点点头,冷笑道:姓莫的狂徒,你还敢来领死?来,让他过来!帮众闪开一条路,莫之扬与叶拚大步走进。此时已有人打起火把,莫之扬见到六位师兄与解东巨站在一起,冷笑一声,道:解帮主,上官姑娘呢? 解东巨打个手势,两名帮众将上官楚慧架过来。莫之扬抢上前去,一把抱起,见她牙关紧咬,不省人事,但一息尚存,放下心来,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解东巨笑道:你还走得了么?韩信平、范信举、杨信廉等人拦住去路。莫之扬冷笑道:师父在狱中常说几位师兄如何如何好,你们莫非连脸都不要了么?路信朋道:他老人家虽于我们有授业之恩,奈何他做的事却是自绝于天下。莫之扬哈哈大笑:自绝于天下?路师兄,你是受人欺蒙呢,还是同流合污? 路信朋变色道:此话怎讲?魏信志道:路师弟,休信这小子胡言乱语,看鞭!九节钢鞭向莫之扬下盘卷到。路信朋伸手拉住魏信志右腕,道:四师兄,无论师父对别人如何,对我们几人却总归是恩重如山。莫师弟武功出神入化,这份胆气,我十分佩服。咱们咱们何必跟他为难? 魏信志道:姓路的,你倒听了这小子的鬼话了么?路信朋忍耐不住,大声道:你有本事就与他一对一试试。太原七义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还好意思再与他为难么?鞠开大声道:路师弟说得不错,这姓莫的虽然忠奸不辨,受了秦老帮主那那的欺骗,但他却非十恶不赦之人,他的武功,我姓鞠的也十分佩服!喂,兄弟们,咱们让出道来,让他们走!鞠开平时为人豪爽仗义,帮中老兄弟十有八九是他好友,他这话一出,万合帮顿时让开一条路。 叶拚见状,眉开眼笑,道:万合帮乱七八糟,肖不凡那混小子却想收拾这个破烂摊子,实在是愚笨之极!莫之扬寻思:叶大叔性情直率,肖不凡那些弯弯绕绕,他自然看不明白。我眼睁睁地看万合帮要往死路上走,哪里能坐视不管?顿住身形,大声道:万合帮的各位朋友,在下有几句话要说。此事关系到万合帮的生死荣辱,各位朋友能否听我真心一言?他中气充沛,声音远远送出,人人听得清楚。鞠开、贝如加等一班帮中老兄弟不禁骇然道:此人年纪轻轻,内功竟到这步田地!解东巨喝道:姓莫的,我们已答应放你走,还有什么话? 莫之扬微微一笑,道:方才在下听有人在此大放厥词,说秦老帮主如何使计胜了上官婉儿,又如何想将江湖四宝据为己有,信口雌黄之外,更兼蓄意诬陷,偏偏万合帮五百多位朋友竟受人欺蒙,把豺狼当作好人,岂不可笑! 韩信平变色道:你说谁来着?莫之扬更不睬他,望着万合帮众人,正色道:各位朋友,秦老帮主是小的恩师,非我偏袒于他老人家,师门不幸,我的众位师兄背叛师门,更与奸人相勾结,意欲将万合帮引入万劫不复之绝路。众位不可轻信奸人之言,令天下英雄齿冷心寒!他虽然衣衫褴褛、头发乌焦,但一番话说得正气浩然,万合帮人人一凛。蓦听魏信志道:着!一鞭抽出。范信举、杨信廉再也不顾颜面,一齐上前夹击。叶拚摇头道:这不公平。来,人交给我,你抵不住了我再上。将上官楚慧接过来。莫之扬一声清啸,剑光大发,只闻兵器交击之声不绝,杨信廉、范信举一瞬间均遇险招。 莫之扬使的是先前乱阵之中抢来的一柄剑,本来寻常不过,但到了他手里,却变得犹如神兵利器,他以一斗五,浑无惧意,不一刻,看准一个破绽,唰的一招青青子衿将范信举的判官笔磕飞,剑身回旋,在魏信志的九节鞭上一抹,顺势划向韩信平手腕。韩信平只有当场撒手,莫之扬剑尖一挑,将韩信平的长剑拨向牟信义。牟信义见剑势劲疾,全力封堵,但此剑却是含着韩信平方才全力刺杀的内劲,他功夫不及大师兄深厚,当的一声,兵刃被震开。莫之扬不过数招之间便将五大高手逼退,这份功夫,教人咂舌不已。万合帮众大起钦佩之心,对韩信平等人却嘘声大起。未料叶拚是个武痴,眼见莫之扬为众人惊羡,不由技痒难搔,怪叫道:莫兄弟,咱俩玩玩。右臂疾伸,铁锤向莫之扬当胸撞到。 莫之扬惊道:叶大叔,怎的?横剑封挡,发出叮的一声,叶拚笑道:今日要分个胜负!左臂抱着上官楚慧,右臂横砸竖劈,招招凶狠。江湖有云:童叟无欺真铁锤,招招都是真家伙,莫之扬不敢大意,全力抵挡。一边急道:叶大叔,回头咱俩再比,成不成?叶拚笑道:哪有这样有意思?莫之扬哭笑不得,心念一闪,转身便走。叶拚叫道:不玩真的不行!铁锤向他背心直奔过去,莫之扬无奈,只得回身又战。两人都是当世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这一交手,妙招迭出,直将万合帮中人看得眼花缭乱。鞠开等人每见妙招,都禁不住喝彩,一时喝声如雷。范信举见莫之扬全力应付叶拚,悄悄向前两步,忽然判官笔一分,上笔插向莫之扬左肩,下笔插向他后背。他方才给莫之扬震飞双笔,好不容易才找回,愈想愈难咽下这一口气,此时便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莫之扬听脑后风生,知道有人偷袭,正使一招良药苦口全力招架叶拚,无法分身对付,当即大喝一声,运气于背,扑哧一声右臂中笔,刺向后背的那支哧地将衣衫划去一块,竟未刺进。 莫之扬愤然转身,却听得叶拚怒道:臭东西,老子和他比武,谁要你来插这横杠?一锤击下,范信举一声惨呼,脑浆迸裂,倒地气绝。叶拚余怒未息,大步走到魏信志身前,瞪眼道:还有你个臭东西!魏信志眼见范信举被他一锤打死,吓得傻笑一声,转身便跑。叶拚左臂挟着一个人,追赶不上,转而向韩信平走去。 韩信平心道:今日纵然能逃得性命,太原七义名头却再也叫不响了,大事难成,活着有何滋味?吸一口气,道:叶大护法,韩某不才,有一事要请教。叶拚道:快说!我还等着杀你呢。韩信平叹道:在下师兄弟想方设法助解帮主,以促使万合帮投入三圣教门下,叶护法身为三圣教右护法,何以不仅不予以帮助,倒要诛杀有功之人?不知是辛教主之意么? 他此言一出,解东巨再不能装聋作哑,当即上前向叶拚躬身为礼,道:叶护法,韩师兄所言极是。大事当前,万不可让教主责备。嘿嘿,若是教主不高兴,叶护法怕也担当不起。他这话声音不高,但不少人还是听到了。有人道:解帮主,到底三圣教辛教主是你什么人?我们为何要加入三圣教?与会的帮中兄弟一齐出声指责。解东巨自知不是分辩的时候,也就装作没听见。叶拚笑道:尔等狗屁不如的东西,别拿辛教主来吓唬我!当年他能当上教主,也有老子一份功劳。本来万合帮加入三圣教是好事一桩,可既然帮中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三圣教要你们又有何用?来,姓韩的,你能挡得住老子一锤,老子就放过你。 韩信平脸色惨白,沉声道:如此韩某便请教高招。慢慢举起剑来。此人当真是阴狠角色,莫之扬一旁看了,心中滋味好不难过:师父若知今日之事,不知该作何想?拔出右臂上的判官笔,剑交左手,上前道:叶大叔,你放过他们,咱们这就去罢。叶拚杀了一人,已发了癫性,瞪眼道:你小子真不识好歹!来,这人还你,你先走,姓叶的杀了这几个人就去!将上官楚慧一推,上官楚慧身子平平向莫之扬飞到。莫之扬赶紧跃上将她横抱起来,触手便大吃一惊,原来上官楚慧经这一折腾,性命已将垂危,身上已有凉意。莫之扬叫道:娘子,娘子!一探她鼻息,觉得似还有一口余气,心念闪动,将她放在地上,撬开她牙关,将右臂伤口压在她唇上,催动两仪心经加快血液流动,伤口汩汩流出鲜血,注进上官楚慧口中。鞠开、贝如加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心想:这莫之扬行事处处不可思议,当真奇怪之极。 热血灌进上官楚慧口中,不消片刻,上官楚慧已似有知觉,开始吞咽。莫之扬大喜,心想那三原名医不医死人陈金石果然是奇医奇方。上官楚慧身上渐有热气,呻吟出声。莫之扬叫道:娘子!却不见她回应,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心知不好,忙将伤口周围几处穴道封住,止住血流之势。奋力将上官楚慧抱起,只觉脚下发软。 只听路信朋道:叶前辈,您也是江湖上成名有年的人物了,我们单打独斗,不是你的对手,在下和大师兄联手接你几招。叶拚哈哈大笑,莫之扬道:咱们快些离开此地!叶拚一时没了主意,搔首踌躇。 忽听一声清啸,远远传来,声音清越之极。接着西北方向三支响箭呼啸着升起,在空中炸出黄、红、绿三团烟花。莫之扬知是三圣教独有的信号,但三箭齐发,却是第一回见到。只听叶拚失声道:哎呀不好!是教主到了。莫兄弟,失陪了!一阵风也似蹿出人群,向西北掠去。他身法极快,一瞬间便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万合帮众听三圣教主就在不远处,均骇然。解东巨绝路逢生,大声道:听我号令者,跟我去谒拜辛教主!场中一时寂静之极。 三圣教近几年横行武林,教主辛一羞从不现身于江湖,但人人对他畏惧之极。解东巨挟此威势,见已有效用,接着道:眼下各位面前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咱们先拿下这姓莫的小子,再去找到秦三惭的孙子,交给教主,此为生路;咱们帮中兄弟必会蒙他老人家开恩,收为教徒,今后江湖之中,除了三圣教,再有哪个门派能横行无忌? 兴光门的门主贝如加忽然道:我不投三圣教,也不想再管万合帮的什么事。兴光门的弟兄,咱们今后还叫兴光派,不受任何人节制,好不好?他兴光门参加此次大会的门人轰然叫好,分开人群,径自去了。其余各门受了启发,各自呼应离开。解东巨恼恨至极,欲要阻拦,但众人哪里肯听? 莫之扬心想:万合帮纵使土崩瓦解,也强似给奸人利用。便是师父知道,只有高兴而无悲伤之理。抱着上官楚慧,正要离去,忽见鞠开上前道:莫少侠,请稍候片刻。莫之扬道:怎的? 鞠开冲他抱一抱拳,转身走到解东巨身前,突然叫道:解东巨,你狼子野心,到底意欲何为?万合帮今日之局,全是你之过!韩师兄,鞠某问你,你方才指证秦老帮主所谓种种罪行,到底是真是假?解东巨勃然大怒:你竟然对本帮主无礼?韩信平道:鞠师兄,韩某以半生为人之名担保,所言句句是实。当此之际,鞠师兄还应明断是非,早谋善途为是。 鞠开冷笑道:何为善途?加入三圣教便是善途?你以名誉担保,嘿嘿,以你这无赖无耻之小人,还谈什么名誉?各位兄弟,忠于万合帮的,和我一起锄灭奸人!挥斧便上。其时群情激昂,鞠开言行惊醒众人,正所谓一人呼、万人应,万合帮帮众一拥而上,向解东巨、韩信平、魏信志等人围去。解东巨自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却未及使出一样兵器,便被鞠开擒住,韩信平、魏信志等人冲开一条路,向外逃去,除杨信廉被杀之外,余人都得以逃脱。帮众欲追,鞠开大声道:且留住他们几日活命。众兄弟听他号令,返回场中。 鞠开亲捡了数块大石,垒成一个平台,着人扛着几段枯木,横置台上,对莫之扬躬身道:莫少侠,此处僻陋,请少侠上台坐,在下有言相商。莫之扬见他言语郑重,不敢轻侮,依言坐了。 鞠开叫帮中所剩七十余人围上前来,朗声道:各位兄弟,鞠某不才,今日带头造帮主的反,大家心里怪不怪我?众人纷纷道:此人算得什么帮主?鞠门主,如何处置这个奸人? 鞠开道:万合帮是江湖大帮,此贼之上的历代帮主哪一个不是大豪杰、大英雄?偏生此贼欺世盗名,欲将我万合帮推入罪恶之门,来呀,押他上来!鞠开手下门人将解东巨押出,解东巨全无半分骨头,竟不由自主跪倒,道:饶我性命! 鞠开斥道:先前何咄咄,如今何惟惟?解东巨,快说,你一再要将万合帮推进三圣教,到底意欲何为? 解东巨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韩信平等人早就与三圣教合谋,要将万合帮加入三圣教,到时取了江湖四宝,都在计划之中。我本是三圣教中人,受教中差派,本意只是混进万合帮,不料何副帮主听信我能将老帮主救出,竟推举我当了帮主。我与韩信平等人密谋,由他们太原七义出面,共同策反,促成加入三圣教一事。他身上受了几处伤,疼得几欲昏死,说不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鞠开喝道:好个奸贼!上前一斧砍去,解东巨叫道:饶命字便留在去阴曹地府的路上了。 莫之扬见鞠开做事干净利落,心中大为佩服:此人倒真不愧豪杰二字!起身谢道:姓解的三番五次辱我恩师名头,鞠门主手刃此贼,莫之扬代师谢过。鞠开道:哪里哪里,今日若非少侠,我等听信奸人欺哄,怕要从此堕入邪途!各位兄弟,鞠某说的是也不是?在场七十余人都是忠于万合帮的老帮众,想起方才受韩信平、解东巨等人蛊惑,竟自生了动摇之念,不由得十分后怕,齐声道:正是如此! 鞠开道:万合帮帮主向来只有侠士英雄才能担当,那姓解的狗贼虽一时蒙骗了咱们,却算不得咱们帮主。我鞠开推举一位少年英雄出任万合帮帮主,此人是秦老帮主真传弟子,为人有胆有谋,智勇双全,便是这位莫之扬莫少侠,各位觉得如何? 莫之扬吃了一惊,道:不可不可,这如何使得?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一齐拜倒,齐声颂道:拜见万合帮第八任帮主莫大帮主!其时万合帮所余人众不过七十,却称莫之扬为大帮主,自因万合帮向来以天下第一大帮自居,历代帮主上任,都给称为大帮主之故。鞠开大喜,正要祝贺,莫之扬已急道:各位朋友,在下年纪轻轻,见识浅鄙,哪能胜任帮主?贵帮何副帮主、鞠门主都是豪杰英雄,人才济济,在下断难从命。 忽听一人道:姓何的善恶不辨,误听人言,还敢自称什么英雄豪杰?三个人走过来,正是何大广、秦谢、席倩。帮众纷纷道:是何副帮主回来啦。何大广快步趋前,在石台前拜倒,道:何大广自知罪孽深重,请莫帮主发落。莫之扬慌忙将上官楚慧放在一侧,上前扶起何大广,道:何副帮主言重了,你旨在救秦老帮主,一时不察,让奸人钻了空子,然而自能以死相抗,不致奸人计谋得逞,小弟甚为钦佩。何大广再拜道:谢帮主宽容。莫之扬摆手道:小弟不过是实话实说,可不是什么帮主。返身抱起上官楚慧道:在下与众位好朋友告辞啦。万合帮众人方才拜他为帮主还不是十分甘心,现下见他要走了,却是十二分的着急,一齐苦苦央求。鞠开道:莫少侠若是再推辞不就,万合帮将从此冰销瓦解,秦老帮主得知,必将成为终生憾事。他老人家自志平生以三惭为限,莫少侠于孝于义,均不该视万合帮此局面而无动于衷。请少侠三思! 莫之扬心头一震,暗道:不错!大丈夫岂可为图清心寡欲之虚名,忍看正衰邪盛之世界?想当初梅伯伯怎样教我的?他若也是冷淡之人,当日将陆通推出门外,哪里会凛然赴死?我莫之扬不是因一连遇到热心快肠的好人,又焉有今日?一时竟呆住。转身一看,见万合帮众人均拜倒在地,胸中一热,朗声道:好,既蒙众位错爱,小可便斗胆应允了!万合帮众人大喜,齐声欢呼。 莫之扬请众人站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大声道:各位同门,小可自知无德无能,今后帮中事宜,还要多向众位请教。请何大广、鞠开两人上前,道:何副帮主仍为副帮主,主持帮中事宜,鞠兄为第二副帮主,大家意下如何?帮众见新帮主不责罚何大广,又推文武全才的鞠开为第二副帮主,尽皆臣服。 鞠开道:帮主身上有伤,又已劳累,今日议事便到此如何?莫之扬低头看看上官楚慧,见她呼吸急促,必要好生料理,点头道:不错。请鞠副帮主酌情安排就是。鞠开与何大广商议几句,朗声道:各位兄弟,天幸咱万合帮,危难之际,让真英雄挽救困局。咱们当今第一要事,是尽快与帮中老兄弟一一联络,传播新帮主登位的消息,将散失之部一一召回。各位明白么?而后分派各门要联络的旧部,众人领命而去。 秦谢、席倩上前给莫之扬道喜,说道:请帮主也给我二人一个差使。莫之扬道:雪儿呢?席倩道:梅姑娘说有急事,来不及与帮主道别了。莫之扬心知她必定是怕三圣教追踪,暗道:我发誓要好好照应她,哪里做到了?叹了一口气,道:秦兄,席姑娘,我正要去长安,你们二人可协助何副帮主、鞠副帮主办理帮中诸般事务。到时召回帮中各部,咱们再与三圣教决一雌雄。眼下咱们元气大伤,不宜正面为敌。何大广、鞠开均点头称是。当下莫之扬将帮中诸事托给了何、鞠等人。约好见面时、地,天色已大亮,与众人告别。 赶回三原城中,找到雪儿住处,但见人去房空,铜锁高挂,只有那只藏犬依然伏在门口,见到他已不再吠叫,反而上前向他摇头晃尾,甚是亲密。莫之扬心道:这藏獒跟着雪儿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却不知主人已走了。唉,人也无家,犬也无主。天涯虽大,何事遂过人意?长叹一声,抱了上官楚慧,租了一辆马车,直奔长安而去。 长安古道,秋风正紧。一辆马车在路上急急行进。 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喜气洋洋。今日生意不错,搭车的一男一女出手很大方,给了足足十两银子。只是有一样,他觉得很难受,因为那乘车的姑娘似是得了重病,上车时是那男的抱上去的,到现下都没有出声,这就足以证明她病得不轻。车夫心想:像这样的好人,老天爷不该让她得重病的!自然,车夫只是直觉上感到这两人是好人。除了十两银子的车资之外,那男客的焦急与温和、女客的病容与呻吟,都是让车夫做出他们是好人这个判断的原因。 这两个好人,正是莫之扬与上官楚慧。 昨夜二人经历了一场生死,此时已坐上去长安的马车上,一路上的风景,从窗外匆匆后退,行路人却无心欣赏。莫之扬抱着上官楚慧,见她脸色越来越好,呼吸也近于常人,渐渐放下心,自己却觉得阵阵倦意涌上来,靠着车壁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上官楚慧厉声道:放开我!放开我!莫之扬一惊,见上官楚慧怒道:你还有脸叫我娘子?你不是想杀了我么?莫之扬道:我怎会想杀了你?忽觉得头晕眼花,歪倒在车厢里。上官楚慧惊道:傻相公,你怎的啦?她这时才见莫之扬头发已烧去大半,脸上手上都是燎泡,这情形浑若两人初识之时,不由得反过来将他抱起,道:傻相公!傻相公!莫之扬睁开眼睛笑道:我实在累得很啦,娘子,咱们这是去长安,到了那里,咱们再好好说罢呼呼睡去。上官楚慧拉开车帘,咦了一声,道:把式,今天是什么日子?车夫笑道:好让姑娘知道,今儿个是天宝十四载十月二十九日。上官楚慧大惊:我已昏迷五天五夜了么?望望沉沉入睡的莫之扬,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大车进了长安,是第二日的中午。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下了车,找了一家客栈住了。经一夜又一上午的酣睡,莫之扬才恢复了精神。他虽连接两次失血,却不觉得有碍,两人点了几样小菜,对饮了几杯,愈发神定气足。莫之扬将这几日来的情形给上官楚慧简略说过,上官楚慧虽是火暴脾气,此时还哪里能再发火?只冷笑道:如今你成了万合帮帮主,高不可攀,就更要打定另娶的主意啦。莫之扬怕她再做出没深没浅的事来,笑道:可不敢,可不敢。观音娘娘在上,自会让娘子知道弟子的一番苦心。心想:但愿她慢慢明白过来。我这次到长安为的是寻访昭儿的消息,也不必让她知道。两人饭后无事,便到长安城中闲逛。 古都长安,其时正极尽繁华。唐朝定都长安以来,至此时已历六代,每一代皇帝都欲青史留名,长安得以反复建设,真可谓气象万千。尤其是唐明皇,自开元元年登基至今,已当了四十三年的皇帝。明皇当政初期信奉勤俭建国的方略,身旁相继有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诸贤相辅佐,一扫武则天后期及韦武集团所遗余的秽气,政治清明,百姓康乐,国家得到大治。进入天宝年之后,唐明皇开始追求奢靡的生活,大兴土木,长安愈发变得繁华奢丽。 莫之扬与上官楚慧何时见过这等气象?只觉得这也好玩,那也新奇,不久一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将暮,城中华灯初上,而人声绝无半分减,街上的铺面多得令人咋舌,许多没见过的东西摆得琳琅满目。莫之扬给上官楚慧买了一兜柿饼蜜饯,上官楚慧高兴得眉开眼笑,她虽是不拘形迹的江湖女儿,这一回却特别斯文,俏生生地提了不吃,只唇角弯弯地笑。莫之扬看了惊奇不已,忽然明白过来,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闲逛,忽听身后人声慌乱,转头看时,见一队二十余骑高头大马直驰过来,马上乘客个个衣着光鲜,簇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瘦脸汉子,那汉子身着紫貂披风,头上戴了顶五光十色的宝冠,却反而衬出其神貌委琐。虽骑在马上,但兀自抱着一个浓艳女子,大声嘻笑。街上之人见到这一队人马,纷纷闪避,稍慢些的,均吃了马鞭。上官楚慧怒道:什么世界?如此骄横不法!见马队驰到近前,却不闪避。莫之扬拉她一把,道:何必生事?那队人马驰过,不一会儿大街又恢复方才景象。上官楚慧骂道:你娘的妈妈,这是什么世界? 忽听一人道:二位想必是从外地来的罢?却是身后一个柑桔摊前的生意人发问。莫之扬上前行了礼,问起方才所过马队,那生意人叹道:那瘦杆儿就是岐王,此人是当今皇上的四弟,哪个敢惹?!周围的人也纷纷摇头叹息,有的道:吃两下马鞭算得了什么?真要是砍掉了咱们的脑袋,那还不是白砍?莫之扬心中一动,打听皇宫所在。上官楚慧道:傻相公,你还要去皇宫么?莫之扬笑道:远远看看也是好的。当下两人依了指引,来到紫禁城下。只看到高高一道城墙及威严的一座门楼,守城兵士铠甲鲜明。莫之扬顺着宫墙走了百十余丈,心中盘算一会儿,道:回去罢。寻回借宿的客栈,与上官楚慧道了安,径回房中睡觉。 第二日上午,莫之扬将上官楚慧请到房中,说起她忽然昏迷的原因,将四象宝经的种种祸患一一说过。上官楚慧虽是强硬脾气,但练武之人,一听便知真伪。她本早就担心练功以来的种种毛病,此时听莫之扬说竟有法子克制,心下甚喜,便老老实实跟莫之扬学洗脉大法。如此不觉到了半夜,莫之扬道:娘子,你累得很啦,好好睡觉罢。上官楚慧笑道:你长大啦,当年在那尼姑庵时可并未想过与我分开睡觉。莫之扬心中一荡,旋即道:那时我不才十四岁么?上官楚慧登时将笑容收回去,讥道:美的你,你以为谁稀罕和你一起睡觉么?跺脚回自己房中。 莫之扬摇了摇头,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听听已没有动静,便从包袱中翻出一套深色的衣裳换上,蒙好面巾,蹑手蹑足出了客栈。半个时辰之后,到了紫禁城外。沿墙走了百余十丈,见到有一处墙内生了一棵大榕树,树旁建了一座露亭,正要运功跃上,忽听一人低声道:半夜来做什么? 第二十三回 见天日惊破王爷胆 知隐情伤透痴女心 词曰:物华天宝,都说光景好。睡莲才抱暖藕,小荷又露尖尖角。华清池畔千叶桃,李白醉墨未尽描。悠悠情爱易穷,绵绵余恨难消。纵然惊魂能归窍,今日悔,当日骄,又有谁知道? 莫之扬一惊,正要跃上皇宫内的露亭,忽听到人声,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上官楚慧,气道:你来做什么? 上官楚慧笑道:听人家说杨贵妃漂亮得很,我来看看。你呢?莫之扬见她一脸戏谑神情,知道拗不过她,压低声音道:这可不是玩的,千万要小心。上官楚慧道:理会得,爬墙的本事,我比你大。两人不再言语,顺着墙角溜了十几步。瞧瞧确无人注意,一运劲蹿上三丈高的围墙,轻轻跃到榕树上,溜下地来。虽只是过了一道城墙,可是已进入紫禁城中,两人都觉得有些异样,互相望望,点一点头,正要举步,忽然四名带刀卫士朝这边巡逻过来。 上官楚慧眼尖,瞧见前面十几步有座假山上留了一个洞,当先跃过去,莫之扬也跟了进去。见四名带刀侍卫走过去,莫之扬便要出来。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低声道:到了这里,告诉我,你到底要找谁?莫之扬寻思:昭儿只要能得平安,一定要拜见皇帝。脱口道:找皇帝。上官楚慧吓了一跳,继而喜道:你要刺杀皇帝?好样的,真不愧是大帮帮主。莫之扬笑道:只想看看。两人从假山洞中出来,猫着腰走了一截,但见偌大一片场地,处处都是亭台楼榭,殿宇连绵,不由傻了眼。 莫之扬道:本以为找到皇宫就是找到了皇帝,谁知这儿像是树林子一般,到哪儿会找到皇帝?上官楚慧低声道:找个人问问。瞧见又有两名带刀侍卫过来,悄悄掩上前去,躲在一具石雕之后,等那二侍卫走近,猛地跃上一把搂住一人脖子,伸刀一抹,那侍卫登时了账,另一人刚要出声,莫之扬早已扑上,右手一点,封住了他的哑穴,低声道:想活命的,就别乱动。快带我们到皇帝那儿去。那侍卫见同伴已死,吓得连连点头,转身向北便走。 上官楚慧将那死去的侍卫扔进假山洞中,道:老兄,我那口子练了几日三脚猫的功夫,他掌力一吐,一条牛牯也一眨眼便死。你明白了么?那侍卫连连点头,上官楚慧道:好,走罢。 三人行了不到二十步,对面又转出两名带刀侍卫。莫之扬将那侍卫一提,跃到一排花丛中,不成想却是一丛蔷薇,三人被扎得苦不堪言,都盼那两名侍卫快快走过。谁知越怕越有事,那两个侍卫走到此处,一个道:老马,你先等等我,我内急。那老马道:是屙是尿?先前那个道:尿。走到这丛蔷薇处,拉开裤子便射。老马笑道:妈的,你每次走到这里,都要浇浇这些花儿。这些花儿长得特别旺,宫女们都爱来看呢。嗨嗨,我也来浇上一浇罢。 这一来可苦了花丛中的三人,尤其是上官楚慧,给淋得满面都是。那两个侍卫尿得特别长,上官楚慧实在忍不住,捅一捅莫之扬,莫之扬会意,两人同时刺出刀剑,可怜那两名侍卫因一泡尿而糊里糊涂丧命。上官楚慧擦擦脸,低声骂道:好臊,你娘的妈妈!忽听身后花丛扑棱棱响,那被擒的侍卫向南逃去。幸亏他哑穴被点,否则早就要大叫大嚷。莫之扬脚下一点,追了上去。那侍卫拔刀便砍,哪知刀劈出去,便再收不回来,定睛一看,才知被莫之扬合掌夹住。莫之扬笑道:相好的,怎么不老实了?双掌一翻,右手探出,啪啪几响,将他身上七八处穴位封住,那侍卫咕咚摔倒。莫之扬提了他扔进蔷薇丛中,见上官楚慧已从那两个侍卫尸身上扒下衣服。莫之扬赞道:娘子好聪明!上官楚慧冷笑道:可是有的人还不愿带聪明人来呢。 两人换了侍卫衣服,向北又行了近一里多路,遇到的侍卫无一人盘问,胆子不由越来越大,专寻灯火亮处去行。皇宫中光景何等好看,两人直觉得眼花缭乱,暗自惊叹不已。忽闻前方有丝竹之声传来,莫之扬喜道:说不定皇帝就在那儿。上官楚慧跟上两步,道:皇帝弹琴,杨贵妃跳舞,咱们看看去。莫之扬笑道:你大约不知道什么是皇帝。直向那音乐声响处走。 路上又转出四名侍卫,排了前二后二一个小方队,见了二人,问道:哪个殿的,胡闯乱闯?莫之扬暗暗心惊:敢情这皇宫中还分哪个殿的么?灵机一动,粗声道:你又是哪个殿的?都是自己兄弟,大呼小叫什么?那四个人均一愣,先前那个道:是东殿的么?莫之扬道:是啊。那侍卫道:皇上正在怡心园看舞马,东殿怎么没来? 东殿是太子居所,当时太子为李亨,即后来的唐肃宗。可怜莫之扬如何会知道,含含糊糊道:东殿早就睡了。哎,大哥,我哥儿俩到此时间不长,还没看过舞马呢,今儿个想开个眼界,走,带我们瞧瞧去。悄悄将四支银锭塞在那侍卫手中。王富教的法子果然管用,那侍卫收了银子大喜,笑道:我们哥几个当值,你俩自己去看看罢。吓,居然连舞马都未见过,算什么大内侍卫?去罢去罢。莫之扬喜道:大哥贵姓哪?另一名侍卫抢着道:你连咱们五品带刀侍卫熊大哥都不认得?四名侍卫一齐哈哈笑着向前巡逻去了。 莫之扬不由得有些不相信,低声道:这就是皇宫?比范阳大狱要稀松多了。上官楚慧道:什么是舞马?来了兴致,二人继续向前,不一会儿到了一处花园,园门前又有四名侍卫把守,门楹上书怡心园三字。上官楚慧道:傻相公,省几两银子,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跳进去。两人运起轻功,跃进院中。院中虽然有不少人,其中不乏武功不弱的侍卫,却因一来乐声甚响,二来莫、上官二人轻功高妙,竟无人发觉。 见此园之中到处是花花草草,当中更有一座五十丈见方的大空场,场南方一道廊桥上头搭了琉璃罩棚,棚下几十人站着,其中大半是宫女,另外则是太监;当中一座长亭后端坐一男一女,那男的是个七十余岁的老人,却保养得体,身旁一个女子三十岁模样,体态稍胖,但绝无臃肿之感,虽看不清眉目,却仍能觉到她必是美貌惊人。 莫之扬低声道:娘子,你猜那两人是谁?上官楚慧咽口唾沫,双眼睁得大大的,定定地道:是昏君和杨贵妃。可惜这里人多,又隔得远,箭都不一定能射过去。莫之扬轻声道:你说什么哪,要刺杀皇帝?上官楚慧奇道:不刺杀皇帝我们干什么来?莫之扬嘘道:你瞧两边的侍卫就有七八十人,咱们只要有一点不对,恐怕连活着出去都别想啦。两人瞧向场中,此时丝竹之声大作,场中四百余匹骏马竟随音乐跳起舞来。但见那些骏马都穿戴了锦绣衣服,鬃毛上用金、银、珠、玉装饰得光彩夺目。四百匹马分成两个大队,按着音乐的节拍,或是摇头横移,或是摇尾竖退,一忽儿旋转,一忽儿下跪,一忽儿低头耸臀,竟齐整之极。莫、上官二人直看得咋舌不已,各各显出一副呆相来。有一首《舞马曲》云: 丝竹美声何悠扬,四百骏骑进茵场。 非是边疆有书急,此马只作娱君王。 二百纵队二百横,紫骝似染白如霜。 尾饰银线缀彩玉,蹄箝铜钉金包掌。 百万金银上毛鬃,马赛麒麟闪祥光。 舞马场上渐起乐,马蹄齐跺与乐合。 扬鬃方如金雨急,摆尾又似玉雪落。 齐仆横移若操列,巨拜吾皇马礼多。 忽然乐声催蹄疾,恳劝浮白《倾杯乐》。 杨妃笑掩绛珠唇,君王捋须口难合。 噫!顶凌田,人拉缰,只恐误种明年粮。 墒情易变等不得,媳吆公婆子御娘。 莫叹无马羡有马,此马翻比此庶强。 说与史者两无言,遥看夜色月有伤。 舞马总是为人看,算来还是人为王。 莫之扬、上官楚慧头一回潜进皇宫就看到如此盛景,到得妙处,不由发声喝彩。这一出声,却惊动了数名侍卫,越看二人越不像宫中之人,上前来要验腰牌。莫之扬笑道:是东殿的,哪有腰牌?一拉上官楚慧,飞步抢到花园墙边,这一来人声大起:有刺客!抓刺客啊!保护皇上!而一班乐师一齐停下,舞马舞兴未尽,嘶津津鸣叫抗议。 莫之扬、上官楚慧正要越墙,十几个侍卫已经追到。莫之扬早有准备,左手一挥,撒豆成兵撒将出去,好几个侍卫手腕中弹,腰刀跌落。二人越过花墙,正要落下,蓦然间听得刀声破风,四名墙外的侍卫同时挥刀砍来。上官楚慧叱道:你娘拔刀出来,落下地时,已捅翻一人,跟着一腿踢倒一人;莫之扬不愿滥伤无辜,挥掌拍出,掌风呼呼,另两名侍卫识得厉害,各自闪开。莫之扬道:走!与上官楚慧抢在前面,未伤的两个侍卫训练有素,腰刀脱手,向莫之扬、上官楚慧掷去。二人略一转身,将腰刀拨落,但就是如此慢了一慢,一名银衣人已赶到。大声道:四面先围住!看本王擒住此二狂徒!莫之扬听他声音好熟,定睛一看,正是那夜在破房中弹琴并将自己引作知音的永王李璘。 上官楚慧冷笑道:大言不惭!一刀向他砍去。李璘身旁抢出八名黑衣侍卫,均使长剑,齐声道:大胆!其中四人长剑一挥,挡住上官楚慧,叮叮连声不绝,各攻了四五招。上官楚慧刀法到底不同凡响,刷的一声,将那黑衣侍卫大腿砍了一条口子,正要再下狠手,又有三人赶上,上官楚慧抵挡几招,一眼瞥见莫之扬被另外四个黑衣侍卫围住,叫道:相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赚!说话之间,蓦见一柄利剑直奔面门,忙一低头,只觉得头顶心一凉,一块头皮连同头发已沾在那柄剑上。大惊之下,不由大怒,喝道:你娘的妈妈!刷刷刷短刀连斫,那四名黑衣侍卫竟给她逼得一齐后退几步。上官楚慧刚要转身,那四人又围上。只听李璘道:大家只消牢牢围住,看我的八大黑衣剑士怎样擒住贼人!话音未落,忽见围着莫之扬的四名卫士纷纷惨呼,跌将出去。李璘大惊,回过神来,莫之扬已拉着上官楚慧跃上屋脊。 皇宫之中殿宇连绵,屋瓦宽阔,两人在上面行走,竟似平地。此时抓刺客的喊声已连成一片,两人走到哪里,便有侍卫堵截。但莫之扬当先开路,潇湘剑法何等神妙,不一招两招就将挡路者刺倒。正在疾行,忽听身后刀风甚急,李璘冷笑道:好小子,身手强得很哪,是哪路神仙?一剑刺到。上官楚慧挥刀去挡,只听叮的一声,一股大力传到,震得虎口欲裂,惊道:好个你娘!李璘冷哼一声,左掌拍出,将她逼开两步,长剑闪电般刺向莫之扬,剑尖哧哧作响,闪动着半尺余长的青芒。莫之扬赞道:好!一招宾至如归,使出八成内力,双剑互击,叮叮作响,各自吃了一惊,均想:我只道自己剑术已出神入化,没想到还能碰到如此强手。精神大振,一分又合,双剑相击之声连绵不绝,换了十七八招,兀自未分上下。李璘道:阁下身手如此了得,何不走正途?莫之扬笑道:何谓正途?看舞马么?见那八名黑衣卫士又追上来,虚刺一剑,道:失陪!与上官楚慧跃上另一道屋脊。 蓦听暗器跟到,他听声辨位,回手撒出四粒铁豆,将暗器打落。稍一耽搁,李璘又追来。侍卫中的强手也有十几个跃上房顶,余下弯弓搭箭,布置围截之形。莫之扬暗暗叫苦,上官楚慧破口大骂。那八名黑衣剑士方才只是被莫之扬内力震出去,并未受重伤,此时护主心切,全奋不顾身地猛上。莫之扬、上官楚慧一时不能将八人逼退,其余侍卫已经赶上。莫之扬心想:今日不杀人别想出去!心到意到,陡然间剑光大盛。宫中侍卫虽不乏武功高强的好手,但何时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剑法?只听惨呼连连,不一会儿,就有七八人中剑,其中一个黑衣剑士被长剑透过下腋,眼见不活了。余下侍卫大惊,一时均不敢上前。 上官楚慧喜道:傻相公,真有你的!蓦听李璘喝道:纳命来!挺剑掠上。莫之扬道:娘子小心!将上官楚慧拉到一侧,与李璘斗在一起。两人一交手,又是不分上下,也不知李璘的剑法是何人所授,刁钻古怪之极,招招都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出手。再斗十几回合,莫之扬渐渐看出他出剑的规律,卖个破绽,李璘果然全力一剑刺出。莫之扬凝立不动,待他剑尖甫及胸膛,猛然身形折下去,长剑刺出,正是潇湘剑法中的生也无常。李璘大叫一声,剑身横转,左手四指平推剑身,拼出十二分力气磕挡下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莫之扬手中只剩下剑柄,剑身断开飞射到房下。 李璘本以为这一招定会落败,忽然有此转机,长剑一横,指住莫之扬胸口,道:贼子,你服了么?莫之扬道:我若是有把好剑,这时就是你服了我。李璘一怔,点头道:不错。若你不是来行刺,本王定会将阁下引为上宾。上官楚慧举刀向他砍落,骂道:你娘个头!李璘身子不动,左手探出,在她刀背上伸指一弹,上官楚慧一招走空,正要抽刀再上,忽觉刀背似生了根一般。原来李璘功夫实在高妙,已顺势将刀背捏住。 莫之扬赞道:好功夫,好功夫!康庄主果然不同凡响。李璘面色一变,道:你是谁?莫之扬双目虚望天上一钩淡月,吟道:阡陌纵横人如织,王侯公子比比是。斯人专寻幽僻处,漫吟离骚谁者识? 李璘脸上神色不定,慢慢收回剑,斜目愈发深不可测。莫之扬又道:音乃心之声,韵乃志之响。《击铗九问》借天地之正气,摹日月之不泯,绝奢靡,发乎性灵之根本,却从无人识音。 莫之扬所吟的四句诗是李璘赠的扇面所题。当日莫之扬在去范阳城路旁的一所破石屋之中内力走岔,身受阴阳二气纠缠煎熬之苦,适逢大雨,李璘避雨到此,屋外大雨如注,屋内小雨淅沥,李璘诗人气质,剑士情怀,和雨抚琴,将《击铗九问》弹奏到淋漓之境。偏生莫之扬正在气息翻涌之际,受琴声激荡,体力真气忽起忽落,为李璘觉察,竟引为知音。 此时李璘心下激动,轻叹一声,慢慢道:阁下如此人物,为何不效力朝廷?他们几人轻功高明,此时离怡心园已有数百丈,大批侍卫们此时才呼喝着追过来,上官楚慧心中着急,道:朝廷有什么好?我们为什么要效力朝廷?莫之扬笑道:娘子所言极是。李璘叹道:人各有志,你们去罢。插剑回鞘。莫之扬望着他的一只斜目,心道:人不可貌相,此人身为王公,却身怀绝技,气度不凡,实属难能可贵。忽然心中一念闪过,想起梅雪儿说的银鹰令掌令使来,跟着想起冷婵娟说的掌令使一目是斜的等等话来,失声道:永王知道三圣教么? 李璘面色一变,冷声道:我饶你二人不死,还不快去?莫之扬伸手入怀,将那枚银鹰令送到李璘眼前,道:安昭在哪里?请永王带我去见她!李璘冷笑道:阁下原来是安禄山的人!可惜,可惜。话未完,剑已出手,斜劈莫之扬右肩。此剑锋利异常,莫之扬手中无剑,不敢硬接,后跃一步,呼的一掌拍出。他掌法本不高明,只是内力惊人,李璘顿感劲风扑面,叹道:好身手,好可惜!仗剑又上。上官楚慧夺下刀来,道:可惜你的妈妈!短刀劈向李璘后脑,李璘左手剑诀指变抓,回手直取上官楚慧手腕,右手剑仍取莫之扬中宫。怎知上官楚慧虽然脾性直快,脑筋却是最灵活的,早料李璘有这一手,当即短刀下顿,身子一矮,砍他右腿。李璘惊呼一声,跃起避过。此人也当真了得,半空中落下时倒翻一个筋斗,头下脚上,双手持剑,向莫之扬全力扑来。但见剑芒闪动,威力惊人之极。莫之扬眼见无可闪避,心一横,忽然就地坐下,双掌一翻,砰的一声,两股掌风合成一股狂飙,李璘惊呼一声,剑锋走偏,前胸犹如被重锤击中,噔噔后退三步,被上官楚慧从旁一腿踹下房去。众侍卫刚好赶上前来,见永王被刺客打下来,均大惊失色,一边上前救护永王,一边布置弓箭手放箭。 莫之扬、上官楚慧见众侍卫已将此处围得密密匝匝,李璘一声令下,顿时竹箭如雨。两人被箭压住,伏在屋面上动弹不得。上官楚慧纵然胆大,也有些慌了,道:相公,怎么办?莫之扬不断翻动,躲避箭羽,道:娘子,你手中有刀,先护住自己。寻思脱身之计。忽然心中一动,揭下两片琉璃瓦,朝下掷去。两名弓箭手被砸中,昏死过去。一名侍卫长叫道:大胆贼人,休得猖狂,今日你们走不了啦,识相的就投降! 上官楚慧见莫之扬以瓦片伤敌十分有趣,也揭了一片向一名侍卫扔去,不料准头极差,瓦片越过那侍卫头顶向后飞去。正感懊丧,却忽然又乐得眉开眼笑,原来这一发流弹不偏不倚打中那喊话的侍卫长额头,他投降二字说完,便捂着脑袋摔倒。 上官楚慧叫道:到底是哪个投降?忽觉右腿被一物撞中,跟着奇痛钻心,单膝跪下时,才见一支羽箭已穿透大腿。莫之扬惊道:娘子!扑过来将她短刀抢过,噼噼啪啪拨打羽箭。上官楚慧道:相公,我走不了啦,你自己去罢!莫之扬道:你说什么?若是我受了伤,你会自己走么?上官楚慧怔了一怔,哈哈大笑,道:好相公,咱们今日便一起死在这里! 莫之扬右手拨打箭枝,左手将近前的几根拾起来,瞄准几个射箭射得最凶的侍卫甩将出去,羽箭呜呜破风,竟不亚于劲弓所射,四名弓箭手登时中箭倒地。莫之扬信心大增,连连发箭,不一会儿,竟有十几人中箭。奈何侍卫人数众多,箭枝丝毫未减其密。他们所处的屋顶离地面足有六丈之高,此时几队侍卫抬来长梯,在背面搭了爬上来。莫之扬将短刀塞给上官楚慧,迎上前去,手起脚落,上来的五名侍卫又被一一打下房顶。他刚松了一口气,蓦听上官楚慧大叫,见另一队侍卫已从另一面攻上,忙上前再打下去,如此奔波了四五个来回,不由得有些发慌,心想迟早要给侍卫们抓住,真是那样,莫说救安昭,自己连同上官楚慧都要丧命在此了。 正焦急,忽听上官楚慧道:相公,过来,过来!莫之扬奔过去,见上官楚慧在屋顶上揭开一个大洞,道:娘子,怎的?上官楚慧道:走一步算一步,下去再说!莫之扬略一踌躇,道:好,反正是个死!挽住上官楚慧腰间,跃了下去。他想这屋子高六丈多,直直落下去怕要摔伤,因此一落下立即横击一掌,借掌风反弹之力斜移五尺,反手一探,摸到墙壁,使出两仪心经中的吸力,贴身在墙上,如此一来,下降之势顿减。上官楚慧未料他的武功竟然精深到如此地步,嘿嘿笑道:好个傻相公!莫之扬见她身处险境,仍如此乐观,暗道:她实在是对我一片深情,便是陪我死了,也是欢喜之极。 忽然脚下一实,踏在地面之上,不由脱口道:怎么这样矮?上官楚慧笑道:你盼望有多深?莫非要抱我跳到阿鼻地狱去不成? 莫之扬正要说话,却听脚底下有人高声道:贼人弄破了屋顶,请岐王先行避一避,待小的们擒住了贼人,再请岐王回殿!上官楚慧道:妈妈的,原来这底下还有一层。听一人骂道:什么贼人不贼人的?你们全是脓包!还不快滚出去!此人声音虚浮,一听便知元气不足,许多女人的惊呼声、嘻笑声混在中间,莫之扬动了好奇之心,瞧见十几步外似有一道缝隙,底下的光透了过来,忙走过去掰开几分,往下一看,不由得面红耳赤。 上官楚慧觉得有异,低声道:怎的?忍着疼痛挪过来。莫之扬横过身子挡住她,低声道:不好看的。上官楚慧道:我偏要看。用力一扳他肩头,另一只手去推窗叶,不料她使劲过大,整扇窗叶给推裂,急忙伸手去抓,人却从那窗洞中直落下去。莫之扬大惊,一把拉住她足踝,没想到让她一带,两人同时跌了下去,先是落进一道帐幔之中,跟着跌进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在房中众人的惊呼声中,莫之扬翻身而起,瞧准房中惟一的男人,伸手扣住他颈喉,道:要命的别动,我一发劲就要了你的命!右掌在旁边一只枣木案上一拍,枣木案应声裂成几片。那男人吓得面如土色,连道:我不动!我不动! 上官楚慧这时终于看明白房中景象,啐道:难怪你说不好看的,果然是很不好看,特别不好看! 原来房中装饰得富丽堂皇,中央一张大床足有两丈长、丈半宽,床上围坐着二十几个艳丽女子,都半裸着身子,此时吓得瑟瑟发抖。上官楚慧望望那个半老男子,冷笑道:你就是岐王么?怎么有这么多的奶娘? 这人乃是明皇的亲四弟,叫李隆范,端的荒淫出奇。据说有一特殊嗜好,便是每到冬天,他的手脚发冷,但不去烤火,偏将手脚塞进美女怀中取暖,史称肉锦。李隆范现下却早已吓得全身筛糠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便便是岐岐王,回、回女侠,这些女子不是我我的奶娘。 上官楚慧骂道:呸,不是你奶娘干么像奶妈子一样给你她虽性情泼辣,但终究是个姑娘,喂奶二字不易出口。李隆范辩道:这些女子都是本王的妾婢,心甘情愿为本王暖手,请女侠明、明鉴。上官楚慧冷笑道:心甘情愿!嘿嘿,心甘情愿?你又老又丑,她们会心甘情愿让你让你,真是放屁!冷不丁抓住一个美女的胳膊,那女子吓得高声尖叫,上官楚慧问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么?那美女望望岐王,点点头。上官楚慧骂道:真个你娘!又连问数女,均答心甘情愿,愈发气得要命,狠狠两个耳光抽在李隆范脸上,骂道:帝王之家,个个该杀!李隆范一张瘦脸登时肿起老高。 忽听门外有人道:岐王!岐王!侍卫们大声拍门。一名美姬反应极快,冲到门边,正要开门,上官楚慧已一瘸一拐追到,举刀便要砍。莫之扬道:娘子,你回到我这里来,让他们进来罢!上官楚慧跃回大床之上,端刀坐于莫之扬身旁。屋门开处,拥进十几名带刀侍卫,看一眼房中情景,一齐跪下,道:惊扰岐王啦,死罪死罪!原来莫之扬坐于李隆范身后,他们触目之处除了岐王便是半裸宫姬,不敢细看,还不知刺客就在这里。 那开门的美姬道:坏人坏人指一指李隆范身后,众侍卫这才醒回神来,纷纷叫嚷。 莫之扬冷冷道:都退出去,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捏断这人的喉咙,快叫李璘来见我!手上稍一加力,李隆范似被开水烫了般地大声叫痛,道:听大侠的话,快去叫永王来! 李璘胸口中了莫之扬一掌,虽然又闷又痛,听侍卫来报,忙奔进去。看一看房中情形,拜道:叔王受惊了,侄儿不赦之罪!岐王颤声道:免礼免礼!这位大侠,永王来啦,你有什么话快与他讲罢。只是先要放开我,我脖子都快断了!李璘心中暗暗上火:岐王身为王爷,却如此没有骨气,居然称刺客为大侠! 莫之扬笑道:掌令使,安昭在哪里? 李璘站起身来,负手踱了两步,斜目停在莫之扬脸上,叹口气道:莫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出神入化,真令本王大开眼界。只是本王有个疑问:如此清明世界,阁下不为朝廷出力,以谋功名富贵,反而到宫中行刺,真乃糊涂之极! 莫之扬哈哈大笑,道:永王才令在下大开眼界。操琴之手可以赠银,吟诗之唇又可以妄言。李璘摇头不语。莫之扬又道:告诉王爷知道,在下命贱之人,蒙朝廷恩赐,至今活人十九载,讨饭十一年加坐牢四年,想效忠皇上,哪里有这种福分?李璘,你休想欺哄我,限你一刻之内将安昭带来,否则,你这叔王就别想活了! 他心中激动,手上自然透出内力,可怜岐王李隆范老棉花套子般的身体,吃之不消,道:璘儿,谁是安昭?把他带来就是了!李璘道:叔王,侄儿哪里知道谁是安昭?若能带来,早就带来啦。莫之扬道:掌令使,你欺哄谁来?安昭若是不在你手上,你叔王也就不在我手上!今日我认死了这桩事,你再不快去,后悔莫及! 李璘犹豫不定,眼光闪闪。上官楚慧道:相公,安昭是谁?是男是女?莫之扬低声道:你见了就知道了。上官楚慧想了一想,道:是不是你这几年结交的姑娘?莫之扬瞪她一眼,道:你先莫问这么多成么?这一来,上官楚慧便证实了猜想,提高声音道:到底是不是? 忽听人声起处,一名丰神气足的老者走进厅中,旁边一个丰美异常的女子挽着他的胳膊,周围簇拥着二十几个侍卫。众人一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莫之扬、上官楚慧大惊,觉得明皇一眼扫过来,犹如两道利刃刺到,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开去不敢看他。岐王带着哭腔道:皇兄救我!李璘上前道:禀父皇,此处危险,请父皇移驾。 唐明皇摆一摆手,道:四弟,贼人伤了你么? 岐王道:没有伤我,不过,这人功夫好得很,他只要一发力,你就再也没有四弟了! 明皇点点头,对莫之扬、上官楚慧道:你们二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到宫中行刺,想让朕给什么? 莫之扬定一定神,朗声道:小的闯进宫中,并非为行刺,只不过要找一个人而已。请皇上将此人交还小的,小的绝不伤岐王。 明皇一怔,微笑道:好一位勇猛之士。已有四五十年啦,无人敢在朕面前如此言语。你要的人是钦犯么? 岐王抢着道:他要的人叫安昭,在永王那里。明皇满目疑色,看着李璘,道:璘儿,安昭是谁? 李璘沉吟道:这禀父皇,安昭乃骠骑大将军安禄山之女。莫之扬道:不错,我要的正是她,快把她带来!否则,小的一条贱命,换岐王一条富贵之命,也不算亏本买卖。 唐明皇笑道:壮士,安昭可与你有仇? 莫之扬笑道:我们情投意合,怎会有仇?明皇点头道:璘儿,那安昭是不是在你那儿?快去带来见这位壮士罢。 李璘躇踌片刻,忽然跪倒禀道:父皇,安禄山重权在握,朝野内外都道此人必反。璘儿为大唐社稷着想,将安禄山之女安昭羁留在殿中,实为牵制安氏,请父皇三思! 莫之扬见李璘终于承认安昭在他手中,担心方落,忧心又起。上官楚慧本一直盯着杨贵妃,心中羡叹人间竟真有如此美貌之人,听莫之扬说什么情投意合这才收回心神,越想越气,她练四象宝经日久,阴气过重,忽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栽下床去。莫之扬大惊,呼道:娘子!却见人影一闪,李璘已将上官楚慧命脉扣住,冷冷道:莫公子,一人换一人,你快放了岐王,我便放了你娘子!莫之扬好生为难,一刹那觉得头上压了一块巨石,当真不知怎样才好。 上官楚慧醒过来,思前想后,觉得万念俱灰,蓦见莫之扬双目之中满是苦痛之意,不由得长叹一声,凄然道:相公,你不要管我啦,但愿来生别让咱们再相见!莫之扬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摇头道:不不娘子,我上官楚慧叹道:我生得丑,脾气又不好,你怎会喜欢我?我逼你又有何用?相公,我还没傻到家。 莫之扬心如刀绞,手上一加劲,岐王随之呼痛,唐明皇心疼岐王,双手一抖,道:四弟!莫之扬森然道:好,这是我运数不济,怪不得旁人。永王,我想拿两条命换你两条命,不知意下如何? 李璘愕然道:什么两条命换两条命? 莫之扬凛然道:我一条命加上岐王一条命,换安昭和上官姑娘两条命,成不成? 李璘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武功高强,到时一走了之,我从哪里拿你的性命去? 莫之扬道:你将安昭带来,然后放她二人出去,小的定当以死抵账。 唐明皇见岐王数度呼叫,再也忍不住,怒道:璘儿,别人纵是千万条性命,能抵你叔王一条命么?还不快去!李璘垂首道:是。将上官楚慧推给几名侍卫,出了厅门。 莫之扬见唐明皇已在侧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杨贵妃侍立一旁,不由得心潮起伏:这便是大唐国君了。他总有七十余岁了,这一生当中不知享了多少荣华富贵;都说我大唐是泱泱大邦,为何父亲得病无钱医治而死,梅伯伯给三圣教杀死,范阳地带的百姓常有饿死?他看舞马之时可曾知道似我等贫苦之人是如何活的么? 觉得人世间有许多事难以想明白,正自烦恼时,门厅响动,灯光忽闪,走进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是永王李璘,冷冷道:莫公子,安昭在此,放了我叔王!他身后闪出一个女子,向莫之扬走上一步,定定望着他,道:七哥!莫之扬哑声道:昭儿!安昭又上前在岐王大床之前站定。岐王虽然被制,但双目仍然精光一炽,暗赞道:安禄山肥胖愚庸的一个家伙,却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 其实安昭这些时日来身心倍受煎熬,加之阴罗搜魂掌之毒发作,已将她一个玉肌丰神之人折磨得形容憔悴。莫之扬心中一颤,扭头对明皇说道:小人斗胆要请皇上备上一辆好车,并请岐王陪我等三人离开。小人将两位姑娘安顿好,决意回来受死! 唐明皇岂不担心他一走了之,但当决之际,又不能惹他发作,微笑道:足下倒是一位义士。安禄山很有福分,能得你这样一个贤婿。朕亦非不恤人情之人,想来足下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出此下策。好,朕许你三人出京,你也不必回来领死。我大唐威被四海,德昭日月,岂会连一名义勇之士都不能容么? 杨贵妃笑道:皇上见你为意中人甘冒九死一生,也暗自赞许哪。莫之扬微微一笑,道:多谢皇上,多谢娘娘。扣住岐王腕上命门,对上官楚慧、安昭道:我们走罢。侍卫见皇上眼色行事,将上官楚慧放开,未料她径往那张大床上坐下,冷笑道:莫之扬,你们两人走便是了,管我做什么?皇帝老儿,想你也还记得,我上官家全死在你手中,今日上官家最后一个人也在这里了,取我的性命罢! 唐明皇听了,大起疑惑之心,道:姑娘是上官家的人么? 上官楚慧傲然道:不错,我姑奶奶是上官婉儿,我妈是她侄女,叫上官云霞,我叫上官楚慧。我家的仇恨,是再也不能报啦,你最好快些杀了我,反正我在这世上只有烦恼,没有一丁点快乐的时候。 唐明皇叹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胆量,难能可贵。上官婉儿协从韦武逆贼意欲倾覆大唐河山,朕若不除去彼等,李氏江山就要易姓,百姓就要遭到涂炭。上官婉儿文武全才,实在是一位难得的女杰,可惜误入歧途。朕纵有饶恕之心,也难逆天下之意。彼时已有近五十年矣,朕几乎忘了。喟然叹息一声。 上官楚慧本是桀骜难驯之人,却不知怎的给唐明皇说得心悦诚服,怅然道:你不杀我么?明皇回过神来,捋须笑道:朕彼时不杀上官婉儿,天下臣子会笑朕有项羽妇人之仁;朕今日杀了上官姑娘,天下臣子便会笑朕有曹操奸雄之忍。你们快些去罢。岐王身骨不坚,还望快些放还。上官楚慧呆了半晌,拔足便向外走去。 安昭急道:上官姐姐!莫之扬道:娘子,等一等!上官楚慧霍然转身,两道目光有如冰刃,冷冷道:莫之扬,你既有了这个相好,还称什么娘子?咱俩从此恩断义绝,但愿天大地大,我与你们再无相见之时!跺一跺脚,一瘸一拐出了厅门。明皇叹道:好生送她出宫。四名侍卫跟了出去。 莫之扬望着厅门,怅然若失,道:昭儿,我们也走罢。安昭道:七哥,你稍候片刻。走到明皇、杨妃面前,拜道:罪女安昭叩见皇上、娘娘。唐明皇道:快快请起。你何来自称罪女?你父是朕的骠骑大将军,朕的江山稳固,你父之功不在少数。朕若是早知你已在宫中,定会早日召见,差几个女官儿陪你在京中好好玩耍几日。永王得罪了你,朕自会责罚。 安昭不起身,道:大唐传国玉玺,罪女已托永王转呈。罪女这里有几句话,请皇上万万明鉴:我父身子不好,双目已近失明,再于边疆领兵打仗,恐难当重任,更恐功大难赏,反成社稷之危。请皇上早日差遣大将接我父戍守之职,调我父回京享几年清福,罪女呕心之言,万望皇上圣裁!唐明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慢慢点头。安昭拜了三拜,站起身来,挽住莫之扬左臂,道:七哥,咱们何必劳岐王大驾? 莫之扬摇摇头道:昭儿,并非我信不过他们,我是怕万一有什么不对,哪怕有谁伤了你一丁点儿,我都难过得很。安昭与他相逢,要说的话,何止万语千言,此时听他真情流露,不由得眼圈儿一红,强笑道:七哥,有道是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血流成河。今日咱们若请岐王陪同出宫,日后走到哪里,都少不了麻烦;若是只有咱俩出去,从此便无牵无挂,是么?莫之扬想了一会,放了岐王,道:得罪了。岐王跌跌撞撞跑在明皇一侧,大叫道:快与我拿下!侍卫得令,刀剑出鞘,围上前来,莫之扬握住安昭手掌,惨然笑道:昭儿,这回你恐怕是错了! 蓦听唐明皇喝道:住手!众侍卫刀剑回鞘,退到一侧。岐王恨恨道:皇兄,为何不抓他们? 唐明皇叹一口气,道:莫非朕的信义反不及一介布衣么?传朕的口谕,赏金百两,着高力士代朕送他二人出宫!旁边闪出一名老者,面白无须,着太监服饰,正是高力士,走到莫之扬、安昭身前,侧身为礼,道:请。莫之扬、安昭手拉着手,跟了高力士出了宫去。 莫之扬、安昭与高力士辞别,沿长安夜街走出二百余丈,此时夜已将尽,月亮沉没,天上只有几粒疏星。两人再也忍不住,紧紧拥在一起。安昭低声道:好七哥!结识了你,我这一辈子算没有枉活啦。莫之扬道:我也是。捧起安昭有些清瘦的脸庞,凝望良久,忽然向她两片红唇上吻去,只觉得安昭和自己一样火热。 寒风已隐隐有刺骨之意,但二人竟谁也不觉得。手拉着手儿,在夜风中慢慢行走,不知不觉间来到护城河。河面如黑缎一般,不时低声呜咽。两人便在护城河堤上依偎坐着,说起别来种种遭遇。 原来那一日在雾灵镇荒野之外,叶拚动了武兴,要与莫之扬一试高下,他呆子性情,痴癫举动,怕安昭打扰,竟将她点了好几处大穴。两人打斗之时,安昭被一银衣人劫去。那银衣人不是别个,正是永王李璘。李璘意气深沉,将安昭带回宫中,施以软禁。安昭数度想见明皇,均被李璘阻拦未果,传国玉玺也落入他手中。安昭大智大慧,说托永王转呈,一言带过中间曲折而已。 莫之扬也将这些日子来的经历讲给她听,安昭静静地伏在他怀中,听他说完,抬头笑道:没想到我夫婿已是万合帮帮主啦。小女子一向疏懒,不知能否当得了帮主夫人?莫之扬道:你是大将军之女,封过郡主的人儿;万合帮帮主说来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的头头儿而已,实则是我高攀了。安昭摇头道:生而为人,不能择父母,所以我这郡主是本来就有的,不是我自己努力谋得的,何况我已不是什么郡主了呢?而莫大帮主却是全凭一己之力所得,莫说是个堂堂帮主,便是一个卖咸鸭蛋的掌柜,也神气得很。莫之扬沉思良久,叹道:昭儿,我下半生可能不大好过。安昭奇道:怎有此言?莫之扬道:我生性愚顽,家中女先生少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教训在下:这事道理该当如何,那事道理该当如何。在下只有诚惶诚恐,心悦诚服,到时点头点得脖子也弯了,腰也驼了,能好得了么? 安昭大笑,挠他腋窝。莫之扬捉住她手掌,反挠她腋下,触手之处,柔软温热,不由得心头一荡,向她怀中探去。安昭害羞,扳住他手掌,连连摇头。莫之扬手掌一翻,用了一招擒拿手法,他内力何等了得,安昭觉得双臂一震,不由自主垂了下去,莫之扬手掌已按在她右胸之上。安昭叹一口气,伏在他肩头,既不动亦不语。莫之扬自觉无趣,忐忑道:怎的了?安昭道:我想起了一个人,你给我说说她罢。莫之扬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将上官楚慧如何和自己结识,以及如何失散,如何重逢一一说过。安昭叹道:算来总是你欠她的。但愿上官姐姐好人好命,观音菩萨多加保佑。莫之扬道:你中了上官前辈的毒掌,据她所言,一年不治便要便要毒发身亡四字说不出口,接道:因此,我们还要去求她老人家,上官楚慧若是从中作梗,那怎么好? 安昭坐直身子,正色道:七哥,我便是毒发而死,那也是运数使然,咱们切不可对上官前辈、上官姐姐有一丝一毫恚怨之心。莫之扬点头不语。安昭笑道:我总算给皇上禀明了那件事,若是苍生有福,皇上不日就要召爹爹回京都。七哥,从此昭儿无牵无挂,跟着你在一起,便是早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莫之扬掩住她口唇,轻声道:可是我却盼望你好好活着。咱们找一处僻静之所,养几只鸡鸭,开几亩土地,我要跟昭儿永不分开,一直活成一对老公公、老婆婆。安昭默默流下泪来,道:我想在长安先找一个地方住下,长安物华天宝,卧虎藏龙,咱们就在这里寻访医生,说不定我的病能治好也未可知。莫之扬心想正是这个道理,当下赞同。 等到天明,二人寻一处干净些的茶楼用毕早饭,开始寻找住处。茶庄老板是老长安人,极为热心,带着两人四处打听。一个上午下来,看中了城郊一所宅子,那宅子半倚着一道石梁而建,一条小溪从门前流过,虽已是枯水时节,却依然水声哗哗,两人商议买了下来。之后置办家具,整整忙了两天,这小宅处处显出一派舒适洁净的气象来。 莫之扬与安昭各住了一间,仍有四间大房,安昭便布置了一间书房,一间练功房,一间饭厅,最靠正门的一间留作客厅。安昭一边忙乎一边道:咱们只不过叫它做客厅罢了,谁会来拜访我们?莫之扬笑道: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难说没人知道皇上御赐了我们二百两黄金。安昭忍俊不禁,险些将一具唐三彩瓷牡丹摔破。莫之扬又道:就算咱们暂时没有客人,过上一二十年,二儿子要下聘礼了、三孙子要过百日啦,那时街里街坊总有人会来道贺。安昭又气又笑,连道:你几时学得这般油腔滑调? 两人便在长安城郊住了下来。商议忙过这几日便要寻访名医。莫之扬自小过惯了穷日子,头一回有一幢像样的房子,每日跟着安昭忙里忙外,觉得十分快乐。有时痴痴地想:假使这世上只有我和昭儿,那该多好?过了两日,安昭购回一株梅花,栽在西北墙角,更买了数只雄鸡,每日无事便训练雄鸡相斗。唐明皇时,斗鸡之风大兴,安昭那年二十岁,虽然是女中豪杰,究竟是少年性情,隔了几日竟买了一个粗壮丫头,专管饲养斗鸡。此种清福莫之扬却享不得,数次催安昭去寻医。安昭总是笑道:先好好歇几日不妨。再说,上官前辈的手段,寻常郎中也决计治不了。 莫之扬不与她执拗,过了数日独自出门,将长安城中的医堂逐家走访,每到一家,坐堂医师无一不说自己医道通神,起死回生,药到病除。这一来倒将他难住,心想郎中少了固不好找,便是多了也不易找到合适的。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连骂自己笨得要命:当世名医除了百草和尚,更有哪个?喜滋滋买了几样火腿、蜜饯类的干果熟食,回到家中。安昭见他兴致颇高,问他端的,莫之扬道:昭儿,我想来想去,只有百草和尚能治你的病。因此买了几样菜,先预祝你能健健康康。安昭亲去厨房与丫头春莲一道做了六色精美小肴,打发春莲沽了几斤好酒,当夜三人吃酒谈笑,尽欢而歇。 第二日早晨,莫之扬因多饮起得晚了一点,听安昭喊道:七哥,快来看哪。莫之扬起身来到院中,只见大雪纷纷,地下已有厚厚一层积雪。原来昨夜便开始下了。墙角那株梅花经白雪衬映,越发显出别样奇相。二人立在檐下,忽然觉得天地之广,原来并无无边烦恼,心意相通,伸手握在一起,不由得痴了。 春莲拿了扫帚要去扫雪,安昭摆了摆手,道:烫一壶碧螺春,摆好棋枰,我和七哥下几盘棋罢。两人执手刚要回屋,莫之扬忽道:先等一等。到那株梅下,低头在雪地上查看。安昭问道:怎的?也跟了过来。莫之扬道:昨夜有人到这里来过。安昭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见雪地上有几个淡淡的脚印,顺着院墙到了窗下,窗下的脚印虽然极浅,却密密匝匝叠了许多。想来那人曾在窗下伫立了很久。两人都是武学行家,竟都未听见有人进院,则此人想必轻功极是了得。这样一想,不禁暗惊。 安昭抬足踩在其中一个脚印上,道:七哥,这脚印比我的都要小,一定是个女子了。莫非是上官姐姐么?莫之扬沉吟道:她腿上箭伤好不了这么快,决计没这么好的轻功。喃喃道:会是谁呢? 安昭想了一想,笑道:既猜不着,便不猜了罢。大约是一个趣人儿,昨夜经过这里,顺便进来赏赏梅花。莫之扬道:那为什么又来到窗下?安昭道:想必是欲叫醒咱们谈谈赏梅之道,三思之后又觉得唐突,是以徘徊良久,这才离去。莫之扬笑一笑,道:但愿如此。运起轻功,在雪中走了几步,回头看时,留下的脚印却要比那人的深多了,咋舌道:昭儿,这人轻功确实了得。咱们小心些好。今日我去买回两把好剑来。 安昭点点头道:也好。便是用不着跟人打架,也可自己练剑。七哥,你在雪中练剑,我在一旁吹笛,那人若在暗中见到,想必十分失望,再不会来赏梅花了。莫之扬道:昭儿,咱们不是怕谁,只不过要过几日清静日子而已。安昭双目柔波闪闪,微微一笑,人梅相映,莫之扬不由看得呆了。安昭伸手将额前一缕秀发捋到耳后,乜斜着眼望着他,轻声道:瞧你的眼神儿,莫非又要给我来一招擒拿手么?莫之扬给她说中心事,干咳两声,面红过耳。安昭吃吃发笑,道:走,下棋去罢。 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人道:莫之扬公子、安昭姑娘是否栖居此处?太仆卿老爷前来拜访。 第二十四回 万合帮复兴会京师 虎狼兵叛乱起范阳 词曰:日才归,天初黑。趁未掌灯,偷抛相思泪。白昼欢笑人,夜中独孤鬼。不欲谁解风情,何必虚掩心扉。山重重,明暗似依偎。世间万物皆有情,景外不识景中味。几时盼得伊人回? 听到门外有人报太仆卿老爷前来拜访,莫之扬、安昭同时一惊。安昭道:大哥怎的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莫之扬极不喜欢安昭的家人,只因此时心情不坏,才笑道:原来是大舅子。昭儿,咱们快快迎接。开了院门,见门外停了一顶官轿,轿夫足有八名。轿侧侍立了一个管家模样的随从,见莫之扬、安昭开了门,躬身道:请问此处是莫公子、安姑娘的居所么? 安昭道:是大哥到了么?轿内一人答应声中,掀帘下轿。安昭定睛一看,见那人白面微须,略有发胖,年纪三十八九岁之间,不是别个,正是自己的亲大哥太仆卿安庆宗。她自离家以来,头一回见到亲人,不由得百感交集,叫一声大哥,扑到安庆宗怀中。安庆宗将她扶住,望着莫之扬,再望望妹妹,冷冷道:你干的好事!面色阴冷,负手走进房中。 安昭跟进,一边擦泪,一边吩咐春莲上茶,请安庆宗坐下之后,道:妹子这些时候身子不好,到了长安,还未及拜见大哥,请大哥见谅。安庆宗眼皮不抬,只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气。莫之扬本要客套几句,见情景尴尬,站起身来道:你们兄妹慢谈,在下失陪一会。安庆宗沉声道:请莫公子先不忙躲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们。莫之扬慢慢吐出一口气,重新坐下,道:不敢请问大哥,有什么指教?安庆宗冷笑道:我有什么本事指教你们?你也不必叫我大哥,姓安的没心思跟你攀亲戚!莫之扬不由来了气,想要回敬,又强行忍住,干笑道:不错,不错,在下何德何能,敢与太仆卿攀亲?安昭道:大哥,你这是怎的啦? 安庆宗半晌不语,忽然高声道:怎的啦!你还有脸问我怎的啦!昭儿,你小时候何等聪明伶俐,惹人喜爱,为何越长大了,越做出些糊涂事体来?今天直话直说罢:你与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安家从此就没有你这个女儿,原本事情到此为止,你再干些什么,我也不会管你。可你居然结交不良朋友,竟将官司打到皇上跟前!害得朝中大臣这几日一直在背后指戳我的后脊梁。你说你这还了得么? 安昭气得脸色发白,道:大哥,非是昭儿不孝,昭儿最盼安家顺顺当当,至于与爹爹决断,昭儿心中自知其因,大哥想必也知道。你是朝廷大臣,说话总得讲究点分寸:什么是将官司闹到皇上那里?大哥,将来你会明白妹妹的一片用心。 安庆宗怒极反笑,手指着安昭鼻子,咬牙道:你你你好一个一片用心!你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为何昨日皇上派人叫我与荣义郡主搬到紫禁城中去住?这是软禁我,你知道么? 安昭叹一口气,慢慢道:不错,皇上圣明,妹妹对他禀明的话没有白费。他为何要软禁你?正是要让爹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大哥若是真孝,就不应畏惧爹爹,正宜早日传书,让他知道皇上已有戒心,舍了那要命的念头,请调回来,安度晚年。那么昭儿一定负荆请罪,求爹爹原谅。 安庆宗气急败坏道:好,好,好!你倒是真孝!我们都是假孝!不错,是有些愚蠢小人说父亲要造反,要当皇帝,可父亲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唐江山稳固,父亲功不可没!你到皇上面前说三道四,却是将父亲置于何地?你负荆请罪也罢,就是父亲原谅你,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只消改去名姓,再不要是安家的人!安昭眼泪落个不停,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庆宗,道:大哥,人不能选择父母,若是能选择,你以为我愿意是爹爹的女儿么?他反心已明,只有我们兄妹合力劝说,方有望扭转,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安庆宗黑着脸道:什么真不知假不知?你知道什么啦?说出来听听! 安昭点点头,叹一口气,当下将二哥安庆绪怎样酒后失言、安禄山与安庆绪怎样密谋等等一一说过,末了接道:大哥,你在朝中当官,已有六七年未见爹爹了,不知爹爹与二哥的念头,那也是情理之中。安庆宗半信半疑,道:庆绪要当太子?我这大哥置于何地?他们真是这样说的么?安昭叹道:妹子可曾是妄语之人?安庆宗冷笑道:庆绪想当太子!嘿嘿,有出息得很哪。安昭道:纵观史册,皇室之家从来就没有合睦的。不是子女弑父,便是兄弟相残;远的不讲,单说太宗皇帝,难道不是如此吗?武后连自己的亲子都不放过,可见当皇帝即是寡人,万乘之尊,哪容得了有人觑视?爹爹若是真的起事,纵然成功,安家的不幸也免不了啦。昭儿用心在此,请大哥明察。安庆宗呆了半晌,一言不发,出门乘轿而去。 莫之扬、安昭目送官轿消失于巷道拐弯之处,转回房中,没了下棋的兴致。各捧了一盏茶,相对无语。过了良久,安昭道:七哥,你知道么?今日我很高兴。莫之扬点点头,道:不错,太仆卿思前想后,知道安家坐了江山,他也不是太子,必会极力劝阻安大帅。安昭笑道:若是安大帅听劝,他就是你的泰山大人了。七哥,我实无背叛爹爹之心,只不过是不能忍受他做大逆不道之事。莫之扬叹息一声,道:昭儿,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姑娘。大约是我家祖上积德行善,老天将一切好果全教我来吃,让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好老婆。安昭笑得双目弯弯,伸指刮自己鼻子,道:谁是你老婆?莫之扬动了邪心,上前搂住她,轻声道:你何时给我当老婆?安昭低头道:你请个媒人说亲,我才好嫁给你。莫之扬道:好罢,我请不到媒人,自己来给自己说媒,你何时嫁给我?安昭笑道:还有你这样的人?忽然勾住莫之扬脖颈,在他耳旁吃吃笑道:你就是找到媒人,也没有人给我做主。好罢,我自己给自己做主,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嫁给你。莫之扬道:哪三样? 安昭本不过是说笑,见他认了真,心中一动,慢慢道:第一件事么,你师父是秦老掌门,我爹爹是他的仇人,将来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加害我爹爹。莫之扬心想:非是我们要加害于你爹爹,是你爹爹要加害于我和师父。不过我若是第一件事便不答应,就不显诚意了。点头道:依你。不过我要救师父,免不了伤几个官兵。安昭眼睛一亮,接道:第二件,你不是会做媒么,那么你定要再做一次媒,给上官姐姐找一个如意郎君。莫之扬意外至极,苦笑道:你这不是难为我么?安昭道:依不依在你。总之上官姐姐没有好归宿,我安昭必不饶你。莫之扬道:你这还是难为人。安昭摇头道:我可以和你一道做媒。莫之扬想了一想,击掌道:好,依你,第三件呢?安昭嫣然道:第三件我还没想好。何时想好了再告诉你。莫之扬道:你要等到八十岁才想好,我就八十岁才当新郎么?安昭笑道:你若不愿意等那也依你。不过,我顶多五十岁就能想好。莫之扬苦笑道:天下的女子果然是一样的。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丑大姐,她爹妈天天发愁丑大姐嫁不出去,常说若有娶他们女儿的,宁肯陪上六百缗大钱当嫁妆。可是真有要娶丑大姐的了,这家人马上变啦,成了非要六百缗的彩礼不可。唉唉,一样一样。摇头不已。安昭给他逗得掩齿娇笑,轻声道:喂,莫郎,别那样丧气。先让你碰碰不行么?拉着他的手,放入自己腋下。莫之扬心下怦怦乱跳。 屋内两人正沉浸在温馨当中,忽听春莲道:谁让你们进来的?一迭声地道:公子、小姐,有、有人来啦,好多人哪!莫之扬、安昭对望一眼,走出屋外,见一队二十余人来到院中,莫之扬看清来者,不由大喜,原来为首正是万合帮副帮主何大广、第二副帮主鞠开,以及秦谢、席倩和其他一些万合帮中人。自何大广以下见莫帮主出来,一齐躬身下拜,莫之扬将众人请起,见兴光门门主贝如加也在其中,喜道:贝门主回到帮中,甚好,甚好。侧身肃客,请众人进客厅。 万合帮等级之规甚严,除鞠开、何大广二人谢坐之外,余下二十三人皆站着。莫之扬笑道:都坐,都坐!与春莲将其余房中的椅、凳全拿了过来,仍有四个人没有座位,便从院中搬来一根粗木,忙活了一阵,大家总算都有了位子,客厅中也满当当的。 莫之扬见在座中有十几人不识,问众人姓名。何大广站起来一一介绍,原来尽是万合帮辖下各门的门主。何大广道:禀帮主,万合帮各门听说莫帮主接任帮主,纷纷回到本帮之中。三十六门之中已召集起三十一门。咱们到长安已足足五天啦,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您住在这里。帮会名册下的兄弟达五千四百八十六人。今日到此来拜见帮主的是十九门的门主。莫之扬道:何副帮主,不过短短一月之间,你便召回三十一门,真是辛苦啦。各位门主心系万合帮,愿意回帮,难能可贵。小弟无才无德,今后还要多仗各位教诲。 在座的门主大多是江湖上成名有年的英雄人物,全因听说莫帮主武功出神入化,为人嫉恶如仇,更加上是秦老帮主真传弟子,才率门下徒弟回到万合帮名下。与莫之扬第一次相见的本都暗暗称奇,料想帮主能数次独战太原七义,必是一位相貌堂堂、威武横行的人物,哪知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若是事先不知,准以为是哪家的秀才公子。及至见他亲自搬凳让座,说话谦谦如仪,不由得替万合帮感到庆幸,均暗想:莫帮主如此年轻,更兼文武双全,今后万合帮必将重振雄风,恢复江湖第一大帮地位。 莫之扬指着安昭道:这位是小弟的好朋友,芳名安昭。不一定什么时候,小弟就要请众位来喝喜酒啦。众人见是未来的帮主夫人,一齐起身拱手道:见过安姑娘。何大广、鞠开、秦谢、席倩等却是见过上官楚慧的,均暗中纳闷:怎的一月不见,帮主就将未来的帮主夫人换了?安昭笑着还礼,与众人客套几句,知他们有帮务要谈,转到另一间房去。 众人说起帮中事宜。原来何大广、鞠开两人分工协作,将帮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已动手在太原建万合帮总部,并将原先跟随解东巨的帮中叛徒一一清理,有不少兄弟决意痛改前非,何大广、鞠开加以安顿,将名单呈上,请帮主裁决。莫之扬道:只要他们真心悔改,就不必逼人到死路为止。书上说王道始于仁,咱们虽不过是一个帮派,处置诸事也是应该以仁为本。何大广等人纷纷称是。 莫之扬道:帮中事务,我原也不大懂得,咱们还需请师父回来主持大局为是。师父如何相救,这几日咱们须仔细商讨,将此事计划好,以求马到成功。 鞠开起身道:禀帮主,在下已派兄弟到范阳刺探消息,不过老帮主的消息没探到,倒是刺探出另一件奇事。 莫之扬道:什么奇事?鞠开望望何大广,道:咱们派的那兄弟是老范阳人,甚是能干,竟和安禄山那狗贼的侍儿,一个叫李猪儿的混熟了。据李猪儿讲忽见莫之扬将食指竖在唇边,立即停口,等他示下。莫之扬低声道:众位不知,安昭姑娘正是安禄山的女儿。众人大为惊疑,一时静得出奇。鞠开忽然笑道:在下明白了,还是帮主高明,竟能想出如许妙计营救老帮主。在座各大门主均非泛泛之辈,顿时恍然大悟,暗想:以前听说过美人计往往奇计成功,百试不爽。没想到帮主竟能奇计反用,给安禄山之女来一个美男计。如此一来,安禄山必会善待老帮主,则救人的把握又增了三分。不过,也只有帮主这样的英俊少年方能使用此等妙计,若是换成我等,恐怕连安禄山的厨娘都赚不到。对莫之扬大起佩服之心。 哪知莫之扬低声道:鞠副帮主误会了。接着将如何与安昭相识、如何得安昭相救,两人怎样失散,以及如何进皇宫将她救出之事简略说过。众人听得惊叹不已。席倩暗想:我只道我对秦谢大哥的一片痴心已到了极处,与安姑娘比起来,却是兀自不如。望着秦谢,目光极暖极柔。秦谢望她一眼,却会错了意,悄声道:你要解手么?席倩气得苦笑,悄悄在他背上拧了一把。 莫之扬见大家都静下来,心下歉然,笑道:鞠副帮主,请你接着说,不过声音略低一些。昭儿虽知她那个爹爹必然招得万人唾骂,但听在耳中,总是不舒服。鞠开正色道:人不能择父母而生,安昭姑娘心中必是痛苦之极。所谓其理直也,其情曲也。安姑娘能大义舍亲,已是令吾等须眉佩服。众人纷纷点头。莫之扬道:鞠副帮主善能体察人心苦衷,小弟不如。 鞠开虽五短身材,却是天生的大嗓门,这时候刻意将声音压低,接着说道:据说李猪儿也就十四五岁,平日得安禄山那的宠爱,知道的秘事真不算少。咱们都知道:安禄山之所以要与老帮主为难,全是为了江湖四宝。然而江湖四宝有两样安禄山已得上了。听说那人也是为了救老帮主,不知从哪里弄到南金、西石两件异宝,献给了安禄山。可安狗贼将东西留下,却并未放了师父。谁知那人本事大得很,又偷回两件宝贝跑了。安禄山气得大跳蹦子,却偏偏没有法子。 莫之扬惊道:是十八婆婆。鞠开道:正是十八婆婆。帮主原来早知道了。莫之扬点一点头,寻思:十八婆婆的事,我没必要说与帮中头领们听。叹道:江湖四宝,其中东玉已为朝廷得回,算来只有一件北铁还没有着落了。不瞒各位,北铁正在小弟手中,那姓安的寻宝心切,说不得,咱们需早早走一趟,拿宝物去换人,早日救师父出来。众人一听,齐声欢呼。何大广道:帮主果然手眼通天,那北铁是如何得到的?莫之扬当下将陆通怎样误闯家门,梅落怎样被杀,怎样藏宝诸事原原本本讲给大家听了,众人皆叹惋。 何大广扼腕道:江湖四宝,着实害人不浅。咱们帮中兄弟即日起打听梅雪儿姑娘的下落,并誓灭三圣邪教,拿辛一羞的脑袋来祭奠梅伯父!其实何大广年纪已有五十岁,就是梅落还活着,也大不了他几岁,不过梅落既是帮主的伯父,便是帮中所有人的伯父了。 莫之扬觉得眼眶湿润,与各头领又商议一会帮中诸事,说道:那姓安的一日不得全江湖四宝,便不会加害师父。马上就要过年啦,等大年一过,咱们就去掘出玄铁匮,鞠副帮主、秦谢和我三人去找那姓安的要人。何副帮主谨慎周到,主持帮中所有事务,并打探三圣教一切底细,咱们请回老帮主,与三圣教大干一场!众头领群情激昂,议论纷纷。 眼见午时将到,春莲进来禀道:莫公子,小姐已在城中醉仙楼订了六张桌子,请客人们去用饭。莫之扬心下甚喜,邀帮中众头领一道前往。 虽是隆冬时节,长安城中依然行人如梭,万合帮众头领走在大街上,一班人形态各异,却是英雄本色,无法遮掩,引得行人纷纷注目。 午宴席间,万合帮众人开怀畅饮,莫之扬在大家的轮番敬酒之下,喝得酒意醺然,不过,他内功精湛,觉得酒力不支,便催动内力将酒逼出。众人只见他喝得头上热气腾腾,却兀自杯到酒干,均老大佩服。 何大广、鞠开等人宴后一一告辞。莫之扬留秦谢、席倩回府小住,携了安昭共回家中。席倩与安昭谈得甚是投机,俨然是好姐妹一般。两人下了一会子围棋,莫之扬与秦谢却看得无趣,又加上酒意渐渐上头,便在莫之扬的房里加搭了一张床,各自歇息。 莫之扬一觉醒来,已是半夜。忽听院中有点响动,猛一醒神,想起那天雪地上的脚印,蹑手蹑足走到门边,透过门缝,隐隐看见一个身形十分矮小的人立在门外。莫之扬屏住呼吸,要看看那人有何举动,不一刻,那人从门缝插进一支竹管,跟着亮起一点火光,那竹管便吱吱地冒进烟来。 莫之扬好不生气,心念一闪,从旁边一株四季梅花盆中抠下一块湿泥,堵住那竹管口。门外那矮子见烟雾外倒,轻轻咦了一声,含住竹管刚要去吹,莫之扬已伸指在竹管上一点,门外那矮子如何吃得消,痛得低呼一声,返身便走。莫之扬叫道:哪里走!屋门开处,向那矮子掠去。那矮子回手一扬,扔出一只包裹,莫之扬手掌拍出,将包裹震到一边,那矮子身手甚为敏捷,已翻上墙头。 莫之扬恼他手段卑鄙,拾起两粒石子,哧哧两声,那小矮子啊呀一声,双腿环跳穴中石,跌回院中。莫之扬上前提起他,冷笑道:好一个小贼!咦,怎会是你? 安昭、秦谢、席倩三人闻声出来,上前询问。那小矮子冷笑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安昭道:七哥,你认得么?莫之扬道:是咱们的故人。将那人半扶半拖进房中。安昭点起灯来,看清此人面容,不由得道:怎会是你? 那人身材与一个十岁孩子无异,却是皱纹纵横,胡子浓密,不是别个,乃是侏儒庄的曲一六庄主。当初莫之扬与安昭误进侏儒山,遇到一群快乐的侏儒人。莫之扬、安昭二人受侏儒庄上下款待,激起报情之心,要将苦泉淘干,并因此遇上令人胆寒的上官云霞。曲一六身为侏儒庄主,心中却对仙姑上官云霞有别样的情愫。莫、安二人被困于苦泉底洞中之后,安昭用计使得曲一六进入洞中,而后与莫之扬脱身出来。现下见到曲一六,两人均想起那段往事,对望一眼,心想:曲一六既然来了,不知上官云霞来了没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曲一六抬起头来,冷冷道:既被你们抓住,还有什么话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莫之扬给他拍开被点的穴位,笑道:曲庄主,这话就说差啦。在下与曲庄主一别,今日才得一见,其实很是欢喜。当日款待之情,总谋一日能报答。不过曲庄主怎的不白日来,偏偏晚上来;不光明正大地来,偏偏使那江湖下流手段? 曲一六吐口浊气,眉头紧锁,看来甚是沮丧。席倩看他一副深沉之状,宛似一个怪模怪样的沾了胡子的孩子,越看越可笑,不由笑出声来。曲一六脸色由红转暗,忽然砰的一拳砸在案几上。他个子虽小,力气却甚大,几上的碟碗等震得都跳了起来。秦谢见他对席倩怒目而视,忍不住上了火,若按他平日脾性,早已一掌上去,但此时是在莫师叔面前,不敢造次,重重哼了一声,旋即又哈哈大笑。曲一六站起身来,说道:好罢,我姓曲的本领低微,不是你们对手。姓莫的,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仙姑自给你们害得右目失明之后,气得怒火攻心,已经快要死啦。我姓曲的虽不过是个矮子,却幸蒙仙姑垂爱,不忍看她被你们欺负成这等模样,在她面前立誓,一要杀了你与这个姓安的给仙姑报仇;二要找到我们的女儿。她答应我半年之内好好活着,如今我报仇不成,女儿也找不到,若是这样回去,在仙姑面前还有什么话说?你们快些杀了我罢! 莫之扬闻言简直要跳起来,问道:你们的女儿?她是谁? 曲一六傲然道:我们的女儿叫上官楚慧,你不是对仙姑说过认得她么? 莫之扬啊了一声,霎时呆在那里。安昭心中念头闪动,忽然道:曲庄主,真是话不说不明白,我与七哥前几日还见过令爱。接着将上官楚慧如何受伤,如何分手等事简略说过。曲一六听得将信将疑,道:即便真如你所说,我又能到哪里找她? 安昭道:请你转告上官前辈,小女子受她一记阴罗搜魂掌,最近时有发作,料想一年之内,小女子便要唉,但小女子并不恨她。她老人家一生受苦,她女儿本可以找一个如意郎君,又是小女子横刀夺爱。我的性命不长啦,我与七哥和你们之间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罢。 曲一六愕然道:怎的?你们肯放过我么?安昭望着莫之扬,悠悠道:曲庄主,记得咱们几人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庄主命人奉上仙茗,其意涓涓,其情款款。这个世上,有的人注定要成为亲人,可没有注定要成为仇人的。曲庄主想必会明白。 秦谢听了安昭这段话,虽钦她为人宅心仁厚,但却老大不以为然。心道:我与宁钊父子便是注定要成为仇人,与三圣教便要注定成为仇人。 曲一六呼呼喘气,忽地站起身来,道:好,如此便告辞啦。此人当真利落,说走便走,两条短腿挪腾之处,人已到了门外。 莫之扬等人看他跃出院中,回到房里。秦谢、席倩知莫、安二人有话要说,告了罪又去睡回笼觉了。莫之扬、安昭两人枯坐片刻,相对无言,均想着上官楚慧身世的不幸。过了一会,安昭哑然失笑道:七哥,我倒有个主意。你现下是万合帮的帮主,何不号令帮众去寻访上官姐姐下落,只要一找到她,起码有三件事可能化恶为善。 莫之扬奇道:哪三件事? 安昭屈指笑道:找到上官姐姐,便告诉她上官前辈尚在人世的事,她们母女便会相见,此一也。找到上官姐姐,我们便可陪她一起回苦泉洞,上官前辈说不定会给我化去掌毒,此二也。其三么,找到上官姐姐 莫之扬摇头道:这其二就行不通。她怎会让我们陪着去苦泉洞?她说过但愿与咱们再不相见的。 安昭微笑道:因此我这其三就是七哥娶上官姐姐为妻,那样的话,不但可以相见,而且可以时时相见的。莫之扬霍地站起来,道:昭儿,你说什么?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安昭笑道:我这其三还没有说完,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算得了什么?让上官姐姐做大的,我做小的,二女共事一夫,有何不可?莫之扬似是被人重重一拳击在鼻子上,整张脸全扭成一团糟,愕然道:昭儿,这是你说的话么?认识你这么久了,头一回听你说话如此糟糕!重重地走到卧房,砰的关上门,咚的躺到床上。秦谢被他吓了一跳,道:小师叔,怎的啦?莫之扬拉被捂住头,浊声浊气道:没法子可说。秦兄,睡觉罢! 安昭坐在客厅之中,喃喃道:你不要这么傻。你何必要这样傻呢?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兴奋,一会儿阴郁。她美丽的脑袋中有无数奇怪的想法,但是,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叫秦谢等人在家中稍等,自己上街去买些吃的回来。到了大街,却仍想着昨日安昭的话,暗道:就是你我同意,上官楚慧又如何答应?买了几样东西,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忽见街角上围了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指着一张告示议论纷纷。听得一个白胡子的老汉大声道:民谣诚不欺人矣,果然应了! 一些不识字的人便问他究竟。那老者指着告示念道:逆贼安禄山叛天背德,辜负皇恩,纠集胡兵叛乱,于天宝十四载冬至月(十一月)癸亥(初八)起兵范阳,一路荼毒大唐臣民莫之扬闻言双耳嗡的一响,忙挤上前看告示,见上面书写的正是安禄山起兵叛乱,朝廷组建军伍,招募壮丁以御安贼云云。莫之扬心口乱跳,暗道:昭儿知道恐怕麻烦啦。忽然心念一转,想到皇帝、李璘可不管安昭怎么想,定会将她当安贼家人抓起来。 一念闪过,发足便跑。安昭等众人正在房中等他,笑道:一顿饭让我们好等。莫之扬道:咱们收拾东西,快些上路罢。安昭奇道:怎的啦?莫之扬道:昭儿,我告诉你你可要顶住,你爹爹他安昭面色惊恐,急道:他怎样?莫之扬叹道:他已经起兵啦。安昭啊呀一声惊呼,跌坐下去,双目怔怔,喃喃道:七哥,完了,这一回可真完了。秦谢、席倩相互对望一眼,都是又惊又怒。席倩道:帮主,你怎么知道的?莫之扬道:大街上贴出了告示,朝廷招募壮丁,建军伍抵抗叛兵。朝廷平时什么时候管过百姓?这一有麻烦就想起壮丁来啦!那昏老皇帝不识好歹,必然会跟咱们过意不去,为今之计,咱们只好先离开长安再论。 安昭回过神来,惨然笑道:七哥,我真是害苦你了!莫之扬摇头道:昭儿,你之心天知地知,还有我知。咱们快走罢。安昭点点头,收拾了几身衣裳,拿出一些银钱交给春莲,嘱她回家好好孝敬父母。春莲拜谢,哭道:好姐姐,你不要我赎身,还送给我银子,我只有来生报答您了。安昭长叹一声,正要出门,忽听得脚步声咚咚作响,似有大队人马向这里跑来。 屋内众人一齐变色,莫之扬咬牙道:我们本也不想开罪朝廷,这一次可只有拼了!喀喇拉开屋门,见院中涌进二十几人,却并非官兵,而是何大广等帮中头领。何大广气喘吁吁,匆匆给莫之扬行了一礼,道:帮主,安贼他莫之扬点头道:我知道了。何大广道:安姑娘留在城中恐有不便,事不宜迟,请火速出城! 鞠开上前捧出两把剑来,道:我无意之中得了两把剑,还算是上品,请帮主、安姑娘留着防身。莫之扬谢过,接过剑来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原来那两把剑竟是故物,双剑庄的镇庄之宝汲水、取月二剑是也,奇道:鞠副帮主,这两把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鞠开道:禀帮主,双剑庄两位庄主田奇、田秀兄弟一直钦慕咱万合帮。以前秦老帮主主持帮务时,两位庄主便想献剑,不料想这两把剑却给两个小贼骗了去。双剑庄这几年出动大批人马,方寻回两把镇庄宝剑。田家兄弟二人亲到万合帮山西分堂拜山,将二剑献上。帮主,借你威风,现下不少江湖派别向我帮依靠结交。 莫之扬笑道:万合帮行的是扶正祛邪的义事,若不兴旺,那才是怪事哩。哪里是借我之威风?若是帮风不正,再有十倍威风,最后也是完蛋了事。鞠开等人一齐躬身道:帮主教诲的是。莫之扬笑道:众位兄弟,小弟无德无能,各位一客气,小弟就不习惯。以后千万不要动不动就帮主教诲等等。众人又一齐躬身道:是,帮主教诲。 莫之扬道:好罢,众兄弟,反正咱们在长安已经没有什么事,不如一起出城罢。何副帮主、鞠副帮主,依二位看,咱们下一步到哪里去? 何大广躬身道:禀帮主,依在下愚见,朝廷纵有些不足,至少比叛军要好得多。在下想帮主不如先到太原,号令帮中兄弟,抵抗叛军,保护黎民百姓。 莫之扬望望安昭,见她脸色怔怔,似是全然未听到这些对话,点头道:何副帮主说得极是。咱们出了城再作计较。 当下,一众人出了院子,向城门处去。走了未及多远,见一大队官兵追赶过来,当先一人叫道:不要放走安贼家的小妮子!弟兄们,太子有令,大伙儿抢着立功啊!冲上前来。鞠开道:帮主,你带安姑娘先走。各位门主,大伙顶住这些官老爷!莫之扬道:不可妄伤人命。大伙儿使出轻身功夫,不要与他们纠缠。不一刻,众人到了城门,守城官兵正要盘查,鞠开忽然冲上去拳打脚踢,城门口的七八士兵顿时倒地。鞠开道:弟兄们,快走!万合帮众人飞也似出城。官兵乱了一会,召集了五十余名骑兵追来,渐渐追近射过箭来。莫之扬顿住身形,双手挥舞,抓住七八支羽箭,双臂一掼,羽箭倒飞回去,骑兵中登时有七八匹坐骑中箭,嘶津津哀鸣着翻倒。官兵见状大惊,纷纷勒住坐骑。莫之扬冷冷道:你们若再敢追,死的就不会是几匹马了!官兵不敢再追。 众人一路向西,当晚已离长安城八十余里,到了一个叫虎头庙的小镇,寻了一家客栈,要了饭菜,吃过之后,安昭与莫之扬耳语一番,先行休息。众人说起安禄山反叛一事,俱都义愤填膺,朱雀门门主成强道:你瞧今日咱们见的官兵,平日一个个耀武扬威,可一见到危险,就成了缩头乌龟。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仗?我去过范阳,去过平卢,安禄山的军队比官兵厉害多了。何况安贼造反,并非一日之谋,他定是觉得有必胜把握,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看朝廷恐怕不是安贼对手。众人议论纷纷,感叹明皇糊涂,以致养虎遗患,为害百姓。 说到后来,兴光门门主贝如加大声道:妈的,我看干脆咱们举起义旗,推举帮主为总主帅,三十六门帮众成三路大军,替朝廷去打那姓安的狗贼。众人轰然。鞠开道:各位兄弟,咱们总共不过四千多人,安禄山的大军有二十万之众,这个你们想过么?各门主闻言均默默点头。贝如加笑道:所谓登高一呼,应者百万。安禄山与咱万合帮为难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这时不跳出来,还等何时?众人有的说贝门主说的不错,有的却说一切还是谨慎从事,千万别等安禄山当了皇帝,万合帮替哪个朝廷出力?议论了一会,莫衷一是。何大广道:众位兄弟,咱们请帮主定夺为是。众人一齐噤声,望着莫之扬。 莫之扬吸口气,道:安禄山逆反,反的是朝廷,本与我们没甚干系。可是朝廷现下四处招募兵勇,打来打去,苦的都是咱们黎民百姓。现下的皇帝并不好,若是安禄山当了皇帝,百姓更加遭殃。所谓战祸一起,绵延万里。这世道恐怕一时半会太平不了。贝如加道:那依帮主之意如何? 莫之扬道:我以为当务之急,咱们要快快赶到范阳,一来探探那边情形,二来救师父一事再也拖延不得。鞠开拍腿道:好啊!帮主说的才对。秦谢救祖父之心最切,平时全因避嫌才不说此事,听了莫之扬的话,站起身来,拜道:要救我爷爷,我秦谢第一个请战。莫之扬道:眼下安禄山造反,精兵强将必然全在打仗,监狱守兵不会有多厉害。咱们调集帮中兄弟,全装成难民、商人、僧侣、道人,分批潜入范阳城,到时一举将监狱攻下,救出师父,再放出被安禄山冤枉的那些好汉百姓,岂不是一大好事? 万合帮众头领齐声叫好。莫之扬道:今晚咱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各门主分头行事,部署自己门下兄弟前往范阳。今日是十一月十五,各门兄弟留一半守门户,另外一半务必于明年正月底前赶到范阳,给我老岳父拜年。众人大笑,纷纷点头。当下众人商议细节事宜,分派由何大广负责联络、调度,鞠开负责刺探、路线等事务。各门主见新帮主见识高明,分派合理,不禁对莫之扬甚为钦佩。议事既定,夜已将半,众人分头休息不提。 莫之扬叫秦谢、席倩二人稍候,等众头领休息之后,道:咱们去看看昭儿。席倩与安昭同睡一屋,当下先行,敲开门过了一会儿道:安姑娘还没有歇息,帮主请进。莫之扬、秦谢二人跟进去。安昭望望莫之扬,道:怎样?莫之扬点点头,扭头对秦谢道:不瞒二位,方才我与众头领议事的主意,是安昭提前说与我的。秦谢、席倩讶然道:安姑娘真是料事如神。 安昭微笑道:二位不必如此客气。我姓安,可万合帮众头领不把我当外人看,我已是十分感激了。顿了一顿道:七哥,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莫之扬笑道:你让别人不要客气,自己怎么这样客气? 安昭正色道:因为这事必定教你为难。我想请你明日陪我再到长安走一趟,成么?莫之扬心念一闪,脱口道:你是要见你大哥? 安昭点点头,苦笑道:七哥,你好聪明。说得再明白一些,我不过是要替他收尸罢了。我大哥无德无能,皇上让他当太仆卿,留他在京城里当官,用意无非是让爹爹忌惮,我爹爹发兵之时,便是大哥死于非命之日。七哥,我毕竟和他是同胞兄妹。你说呢? 莫之扬心下戚然,强笑道:昭儿,你也不必这么难过,说不定你大哥哥好好的。皇上想用他要挟你爹爹,不一定会杀他。安昭苦笑道:书云:投鼠忌器,又曰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只盼大哥能有个全尸,也就不错了。七哥,你现下是万合帮的帮主,再不是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之人。你的行踪,应该让帮中头领清楚,明日你去与众头领商量,若是他们不愿意,我自己回长安便是。莫之扬摇头道:昭儿,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不用与各位兄弟商量啦。安昭笑道:那不成。一定要商量才行。这几日辛苦你了,好好休息罢。 莫之扬、秦谢回到房中,各自休息。这一夜莫之扬心潮起伏,想来想去全是安昭的好处,暗道:不错,她到哪里,我便到哪里。今后若是她的病治不了,我也还是这句话,全无更改! 第二日,询问席倩,知安昭偷哭了一夜,心疼不已。吃过早饭,与各头领道别,秦谢、席倩与鞠开等人同行,约好年前范阳相见。众人出了小镇,分头赶路。 莫之扬、安昭雇了一辆马车,至天黑赶回长安城。进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面,听吃面的人都在议论安禄山起兵的事。安昭哪里有心吃饭,怕莫之扬担心,强逼着自己吃了两口,拿着筷子,听其他客人议论,脸上神情淡泊。莫之扬看在眼中,心想:昭儿心意深沉,确实是女中丈夫。唉,但愿她吉人天相,所中掌毒能够化去,我与她厮守一生,也算没有枉活。忽听一个黄皮寡瘦的汉子道:皇上已招募大军,命哥舒翰、高仙芝统兵平叛。安贼虽然猖獗,但灰飞烟灭之祸就在眼前,大唐的江山是打下来的,他安贼能是对手么?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道:李兄弟,安贼不是对手,那是自然。可胡兵个个能征善战,战祸一起,非得一年半载才能平叛。我们大唐已有近百年没有战争,此次叛乱,大唐元气恐要有些伤损那瘦子摆手道:不会,不会,皇上下了狠心,安贼一定早早完蛋。你们知道罢,今日午门前挂出两具尸首,那是谁的?另一个方脸的汉子剔完牙,道:这个谁不知道?那个男的叫安庆宗,是安禄山的大儿子;女的叫荣义郡主,是安庆宗的老婆。 安昭不自禁低呼一声,当啷一声,筷子跌进碗中。听那瘦子接着道:这就是了,若是皇帝胆小,他就不会杀安贼的儿子,留着到了万一时刻好讲讲价钱。这一回杀了他们悬尸三日示众,足证皇上决心快快剿灭安贼。所谓釜底抽薪,再无调和余地。 莫之扬匆匆付了银钱,拉安昭出了小面馆,安慰道:昭儿,你可不要太过悲伤。安昭叹道:七哥,民间英杰之士处处都有,那瘦子说得不错,我但愿皇上能快快剿灭叛军。但我爹爹处心积虑发动叛乱,岂是一时便能平的?七哥,我不会悲伤,安家的不幸刚刚开始。我只是有些有些再也忍不住哭起来。莫之扬替她拭去眼泪,两人手挽手沿着夜街慢慢走。见街上似乎与平日并无两样,只是多了一队队的兵丁,往往由一个甲长模样的人带了挨家挨户招募兵勇。 有一队见了莫之扬,一个小官喊道:喂,小伙儿,要打仗啦,瞧你身强力壮的,跟我们去当兵吧!两名士兵大笑着上前拉莫之扬。安昭吓得浑身发抖,道:阿贵哥哥,咱不能去当兵,咱俩的疟疾要是误了治,那就麻烦啦。疟疾为当时流行病,得之者十有六七不能免死。那两个士兵果然吓得赶紧松手,嘟哝道:倒霉!呸!在莫之扬腿上踹了一脚,莫之扬假装哎哟一声,跌在地上。那队兵士骂骂咧咧到别处寻人去了。 莫之扬拍拍尘土,叹道:昭儿,你爹恐怕真要当皇帝了,这样的军队,能打仗么?安昭急道:可别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阿弥陀佛,观音大神,但愿您老人家没听到。莫之扬道:你放心,观音娘娘此刻喝醉了酒,正在睡觉,不会听见我的话的。安昭道:你怎么越说越大逆不道?快快打自己的嘴,要不观音会怪罪的。莫之扬笑道:我说的没错,今天王母娘娘举办蟠桃大会,不但观音娘娘喝多了,就连玉皇大帝、释迦牟尼统统喝得不省人事。啊呸,天上的皇帝也罢,地上的皇帝也罢,都是只管自己享乐的主儿,要他们听见咱们的话,那是永无可能的事。 安昭道:你忽然呆在那儿,喃喃道,七哥,你说得果然不错!莫之扬笑道:所以你也不用恨你爹爹,只是将来他当他的皇帝,咱们当咱们的光头百姓,两不相干。你再不是阿卡普,我也不希罕什么驸马爷。昭儿,只要咱们两人永远在一起,就是让我一天锄两亩地,我流的汗也是甜的。安昭不禁转笑,道:你胡吹什么大气?一天锄两亩地,累也累死你了。莫之扬拍掌道:昭儿,你可终于笑了。你不知道,这几日看不见你笑,我真是难过得很。安昭忍不住扑进他怀中,流泪道:七哥,你对我可真好。莫之扬轻轻梳摸着她的秀发,轻声道:你对七哥也过得去。安昭噗嗤一笑,旋即呜呜低声哭泣,将莫之扬搂得不能再紧。 两人寻到午门,见城门左边的旗杆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两具尸首。安昭只望了一眼,便低呼一声。莫之扬将她扶住,旗杆下两名守兵正在半蹲着昏睡。莫之扬点了二人穴道,扯住悬绳,内力到处,绳子立断。两具尸首滑下旗杆。城门的守军听到动静,喝道:什么人?莫之扬伸出双臂,挟住两具尸首,道声走,与安昭展开轻功,向城外奔去。守军发觉尸体不见了,吆喝着追来,但莫之扬此时功力深厚,虽负了两具尸首,奔跑起来,依然足不沾地,安昭紧紧跟着,两人不一刻到了城墙,寻一偏僻处出了城,将两具尸首葬了。安昭拜道:大哥,大嫂,莫要觉得冤枉,好生西去安息罢。但愿来生为人,托生在寻常百姓之家!洒落几滴热泪,与莫之扬直奔范阳而去。 第二十五回 美人笑声声非幻相 壮士泪滴滴在红尘 词曰:今夜好月明,虫息俱无声。游目往常温存处,恍恍惚惚仙子影。心不静,情难平,启窗月朦朦。谁家乳儿啼惊梦,少妇温言轻,料来眼未睁。忽然叶落舞零零,引我相思血欲鸣。琴弦久旷略松弛,玉箫寂寞微尘生。当日风流徒成恨,夜夜独守启明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莫之扬、安昭买了两匹健马,过了潼关,一路向范阳而去。时值隆冬,所经之处荒凉贫瘠,路上难民愈见其多。二人身上的银两不几日就分尽,但杯水车薪,哪能救得了天下饥寒之人?心知战祸一起,不知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心下怅然。加上安昭所中的阴罗搜魂掌时有发作,面容憔悴,二人均想不知还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但谁也不说破,强言欢笑,心下苦楚。 这一日过了绥德,走了五十余里,两匹健马懒洋洋再不肯抬步,莫之扬、安昭无计可施,只得下了马来,寻路旁一处雪浅处让马儿寻干草吃,人也顺便吃点干粮充饥。休息一会,正要再赶路,忽听前面山坳处人声大起,过来一群难民,黑压压一片,足有上千人,有的挑着孩子,有的用独轮车推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个个惊慌憔悴,不由得心惊不已。 莫之扬拦住走在后面的一个汉子,问道:大哥,前面怎么了?那汉子怔了一怔,道:客人还不知道么?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攻下了米脂,两位快逃罢,叛军很快就赶过来啦。莫之扬道:你们打算去哪里?那汉子道:叛军攻下一处,就四处抢掳,老百姓的东西一点都保不住,留在哪儿都是个死,还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呢。 安昭牵着马,望着逃难的人群,长叹一声,上马行路。两人默默走了五六里,忽听前面山洼有妇女求救声,夹了几个汉子的狂笑,听来离此处不及一里。二人催马绕上山洼,远望见三名骑兵正兜住一个抱孩子的妇人,那女人跌跌撞撞,跑几步便摔倒,爬起来再跑。三个骑兵哈哈大笑之中,下了马来。一个兵士上前去,在那妇人脸上摸了一把,忽然将她怀中的孩子一把拽出来,扔在雪地上。孩子不过两三个月大,尖声哭喊。妇人扑上去要抱孩子,另一名兵士将孩子抓起来,高高举起,奸笑道:陪我们哥几个玩玩,完事之后,让你好好抱着孩子赶路,你若是假正经,那么咱哥几个杀了你就是。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纵身向那军士扑去,竟然身手不弱,那军士被她扑倒。另一军士骂道:小骚娘还挺硬!发足踢那妇人腰际。妇人转身扯住他足踝,一拉一送,那军士仰跌在地。那妇人顺手扯出先前那兵士的腰刀,军士急中生智,将孩子扔给第三个军士,道:小娘儿别玩真的,你的孩子比爷们值钱些罢?妇人厉声道:你敢动我的孩子? 那提着孩子的军士啧啧道:小骚娘长得好,这拳脚也当真不得了。乖乖宝贝,爷们一年多没见过女人啦,别说这一个孩子,就是亲爹我都敢杀。拉开襁褓,狞笑道:我数三声,快扔掉腰刀,脱了衣服。否则,你这孩子就成了两半啦。一手捏住孩子脖颈,一手拽着孩子小腿,孩子吃痛,憋着气大哭。那妇人嘶声道:放下我的孩子! 莫之扬再也忍不住,马镫一磕,呼喇喇冲进山洼。那三名军士吓了一跳,及至见是一个青年,后边更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惊恐变成了高兴,笑道:又来了一个小骚娘。哈哈,妙极,妙极!莫之扬冷冷道:快把孩子还给她!抓孩子的军士笑道:小子好大胆量。唔,瞧还背着把破剑,吓唬咱爷们么?拔出剑来罢。莫之扬气到极处,浑身发抖,冷声道:你还不配!那妇人忽然大声道:是莫兄弟么?莫之扬看清妇人的脸孔,不由惊道:冯大嫂,怎的是你?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个,正是齐芷娇。 莫之扬下了马来,向那提着孩子的军士走去。另一名军士忽然从旁一刀向莫之扬砍去。莫之扬浑若未觉,等他腰刀离后背不及四寸,足下猛然一点,人影一闪,孩子已抱在怀中。反足一踢,那先前提孩子的军士身不由己向前扑去,脑袋正赶上另一名军士的腰刀,惨呼一声,当即了账。那拿刀的吓得呆住,钢刀从手中脱落,插入积雪之中。莫之扬将孩子交给齐芷娇,转过身来,望着余下的两个军士。那两个吓得面色蜡黄,忽然发一声喊,转身飞奔,抢着上马。莫之扬冷哼一声,拾起雪地上的钢刀,脱手掷出。右边的军士顿时觉得后背一凉,前心冒出半截刀尖,大喊一声,伏地而死。剩下的军士更加没命地狂奔。 莫之扬足下一滑,两个起落,追到近前,扯住他后领一提,掼在雪地中,冷冷道:你们这些叛军,到处骚扰百姓,今日还想活么?那人大呼道:好汉明查,我们是大唐军卒。只因守城日久,出来逛逛,不料想冲撞了好汉的大嫂,小的有眼无珠,猪狗不如。请好汉爷看在咱们给大唐卖命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莫之扬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来,良久骂道:你们如此禽兽之行,与叛军何异?!滚罢!在那人肩上踢了一脚,那军士急忙逃去,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莫之扬转回身来,见安昭脱下身上一件棉氅把孩子包了,齐芷娇将孩子捂在怀中,那孩子依然哭个不停。莫之扬上前叙话,齐芷娇道:莫兄弟真是小女子命中福星,每回有难,都是莫兄弟相救。莫之扬见她脸色虽然憔悴,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一种别样韵致,心道:自古红颜莫非偏偏薄命么?心下恻然,笑道:大嫂不要客气,这孩子叫什么名儿? 齐芷娇眼圈一红,泪水泫然欲滴,道:莫兄弟,我是不祥之人,践诺因我而死,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爹,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冯难归。莫之扬喃喃道:难归,难归!说起别来种种,得知齐芷娇与百草和尚自雾灵山一别,居于离此不远的一个山谷之中,齐芷娇生子后,潜心跟百草和尚学医。今冬雪下得太大,山谷中粮油所剩无几,百草和尚年迈不便走动,齐芷娇抱着孩子下山购米,未料已发生了战乱,根本就难以买到米面。赶到米脂,才知已被叛军攻陷,正想赶到绥德去看看,路上碰见三个无行军士,若非巧遇到莫之扬、安昭,说不定母子要葬送在这里。 莫之扬听百草和尚就在附近,喜道:昭儿,我向来不信鬼神,平生信了一回,不料竟得到如此福祉。安昭奇道:你何时信过鬼神?莫之扬喜滋滋不语,当即请齐芷娇上马,自己与安昭去骑了军士的一匹,三人上路,去找百草和尚。 三人走了一程,到了一处山坳,正要策马入山,却听身后得得声响,一群马队向这边驰来。到得近时,看清是二十余名骑兵,追上三人,将三人围在中间。那先前逃去的军士指着莫之扬道:就是这个烂鸟杀了何平他们。为首那人三十来岁,长得十分剽悍,咬牙道:好大的狗胆!弟兄们,放箭全射死了!众军士得令,纷纷取弓。莫之扬又惊又怒,失声道:当真到了如此地步!说话之间,箭枝射到,三人挥动刀剑拨打,众官兵射了数十支箭,却未伤及三人毫发。莫之扬手中抓住几枝羽箭,喝道:再不住手,爷们可要回敬了!那为首的军官骂道:果然扎手,弟兄们上!众军士策马手举钩枪冲上来。马上作战,长兵器自然占了三分便宜,一阵交锋,安昭、齐芷娇险象环生。莫之扬的汲水剑是罕见的利器,当当连声,五名军士的钩枪成了一截秃棒。 那军官恼羞成怒,喝道:去死!挥枪刺到。莫之扬左手一挥,扔出羽箭,四个军士中箭。莫之扬回手抓住那军官钩枪,人已离马而起,上了那军官后背,右手剑在他颈下一划,森然道:叫他们住手!那军官做梦也没想到莫之扬有这样的武功,吓得连嚷:弟兄们,快住手,快住手!众军士见头目被擒,纷纷撤枪后退,喝道:小子,快放开项伍长! 安昭、齐芷娇虽被乱军攻得狼狈不堪,幸而没有受伤。正自庆幸,齐芷娇忽见胸前滴下血来,伸手一摸,不由大惊,呼道:难儿,难儿!拉开襁褓,却见冯难归腹间多了一个血洞,气息奄奄,眼见不活了。这一来顿时魂飞天外,嘶声道:难儿!她跟百草和尚学艺已有时日,当下慌不迭地给孩儿封了伤口处几个穴位,撕下一片衣襟,一边包扎,一边呼唤那孩儿名字。 莫之扬双目圆睁,大声道:你们这些狗官兵,谁也别想活了!剑光一闪,那军官人头落地,鲜血喷出,溅得雪地上点点鲜红。众官兵大呼,又要催动坐骑上前冲杀,却见莫之扬忽地一掠,一个人成了灰影子,所过之处,官兵无不惨呼。十七八声惨叫声过后,官兵再无活命之人。 莫之扬插剑归鞘,抱住那孩子,提一股元气,注入他后背,小难儿呜了一声,却没力气哭,莫之扬手掌不离他后背,飞身上马,道:大嫂,前面带路,快去找百草大师相救。齐芷娇回过神来,与安昭二人各自上马,飞也似向山谷中驰去。不一刻见到一排木房,莫之扬道:是在那里么?齐芷娇道:正是。莫之扬抱紧小难儿,飞身下马,呼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屋门开处,闪出一个麻脸乱胡子的老者,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正是百草和尚。只听他道:啊呸,姓莫的小子,我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你。唔,难怪,原来是芷娇领你来的。 莫之扬无心跟他说笑,赶紧将冯难归抱给百草和尚。百草和尚大惊失色,慌忙抱进屋中,查看一番,啧啧道:姓莫的小子倒是没白学两仪心经,不然这孩子哪里还有命在?找了几味草药,在口中嚼烂,涂在小难儿腹间伤处,此时安昭、齐芷娇也已进屋,几人均不敢插话,看百草和尚给小难儿包了伤口,拿出一个泡了花蛇的酒瓶,兑了一些说不上名目的药粉、药糊、药液,屋中顿时苦辛气扑鼻。百草和尚捏住小难儿的鼻子,小指在他颌下一推,小难儿不由自主张开嘴巴,齐芷娇跟他学艺时日不浅,早拾了一把银漏上前,置于小难儿口中,一大碗药水便灌入孩子腹中。百草和尚双手不停,在孩子胸前捋动,小难儿脸色越来越红,不一会儿哇的哭了一声。他这一哭,众人均松一口气。 百草和尚抹一把汗,这才见到安昭,吐口气道:啊呸!我老人家到底把话说早了些,这姓莫的小子有什么骨气?充其量不过是有点福气罢了。当了安禄山的乘龙快婿,还来看我老不死的作甚?咱家门槛儿低,可千万别跌着了达官贵人!啊呸!百草和尚口无遮拦,齐芷娇气道:义父!你老人家怎么越老性子越急?今日若不是莫兄弟与安姑娘,你就再也见不到女儿和难儿了!接着将如何得莫安二人搭救等事简略说过。 百草和尚眨巴着眼睛,道:姓莫的小子,我送了你两仪心经,你救了我女儿、孙儿两条性命,算是老不死的的欠了你一个人情。不过,你要让老不死的救你的什么郡主、什么娘娘活命,那就是痴心妄想啦!拂袖走进内室。 齐芷娇赔笑道:安姑娘,义父一向脾性古怪,安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安昭叹道:百草大师高人异秉,他一眼就看出我身缠重病,不愧为当世第一名医。七哥,咱们告辞罢。莫之扬道:我总得数落他几句才走。昭儿,你稍等片刻。走进内室。过了一会儿,眉开眼笑地出来。 百草和尚跟了出来,径来到安昭面前,着地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吓得安昭慌忙跪下还礼。百草和尚道:我给你磕头,不是怕你是什么郡主,老不死的错怪了你,不知你是个侠骨热肠深明大义的好姑娘、好女侠,自己罚自己给你磕头。你若还我,便是不受我老不死的赔错啦! 安昭抢上去扶住他肩膀,恳言道:百草大师,我父心怀叛逆之念,举兵造反,天下义士无不愤恨。小女子前生没有积德,生于叛臣之家,只恨不能扭转乾坤,阻拦父亲妄行。大师不知小女子一片苦心,并非大师之过,实乃造化之过。您老人家这等大礼,岂不是折煞小女子么? 百草和尚显得很不好意思。安昭见他明明是耄耋之年,偏偏少年性情,微笑道:百草大师,但愿他日相逢,您老身子骨还是如此康健,告辞啦。转身便要出门。莫之扬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并不举步。百草和尚已瞪眼道:小娃儿这就不对了。你这一走,我老人家身子骨再康健,恐怕也难与你相逢了。我老人家那几个头岂不白磕了?因此今日老不死的偏偏要给她治病,教你十年二十年都能见到老不死的越老越不死。他说话虽一向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却从来说一不二,当即请安昭入座,悬腕号脉。 百草和尚对其它事不着正调,对医学却是一丝不苟。但见他三指悬腕,足有小半时辰不语不动,脸上神情似已入定。莫之扬心焦不已,生怕百草和尚忽然来一句治不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齐芷娇抱着小难儿轻轻摇晃,心中默默念叨:莫兄弟是个难得的好男儿,但愿安姑娘上世积德,能伴如意郎君长相厮守。 良久,百草和尚放开安昭手腕,抱着脑袋苦苦思索。忽然跳起来,面呈喜色,莫之扬刚要询问,他却又搔搔头皮,闷闷思索去了。过了一会,翻看安昭的眼皮,又要她伸出舌头。莫之扬愈来愈紧张,头上汗珠一粒粒落下,终于忍不住道:大师,怎样? 百草和尚摇摇头,道:这女娃儿身中掌毒十分奇怪,若是平常毒物,自有针药克制;掌毒大多靠内力施为,治起来便难了。这女娃中的掌毒更为复杂,她脉象之中有九股阴气互相盘结,药物攻其一则逆所余之八,无法下针,无法施药,这便难了。莫之扬道:再难大师也有法治,是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若是有法治,也就不难啦。气哼哼地坐进破椅之中,那椅子一晃,险些将他摔倒。百草和尚愈发生气,跳起来将破椅通通通一阵乱踢。 安昭心下冰凉,强笑道:大师不必难过,我们告辞啦。 齐芷娇上前使眼色,将莫、安二人引入侧屋,赔笑道:两位可不要走,天色快黑了,明日再上路也不迟。义父小孩子脾性,我也不知他为何发火,你们不要在意。 安昭微笑道:大师一生钻研医学,天下疑难之症,在大师之手无不药到病除,忽然遇到我这个治不了的病人,他老人家怎会不生气?千错万错,总是在我,请姐姐代为谢罪。莫之扬黯然无语,长叹一声。 齐芷娇叹道:安姑娘真是少见的好人,为何事事都能想得开?安昭望望莫之扬,淡淡道:也不全是。眼眶一红,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莫之扬心中酸楚,道:大嫂,我们该走啦。那几匹马留在山中,做过冬口粮,现下世道混乱,请多加保重。抱拳一揖,携了安昭转身出屋。 方走几步,忽听小难儿哭声大作,两人略一停顿,百草和尚已追出门来,大嚷道:你们两个小娃儿好不识相,成心想教我老不死的的一世英名付之东流么?莫之扬道:那你发什么脾气?踢什么凳子?不是赶我们走么?百草和尚瞪眼道:脾气是我的,凳子是我的,关你们什么事?莫之扬哭笑不得,携了安昭转回。 齐芷娇满面喜色,抱着小难儿好言哄劝。百草和尚皱眉道:这孩子早不哭晚不哭,偏偏人家要走就哭,古怪之极,古怪之极。 当日,莫之扬宰杀了一匹马,齐芷娇、安昭二人煮了一大锅肉。四人吃得饱饱的,竟都有些困倦之感。百草和尚先睡了,齐芷娇、安昭也休息。莫之扬将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垫上一捆山草,便在堂屋中小憩。未料半夜睁开眼来,见侧房之中透出灯光,蹑手蹑足走过去,趴在门缝中一瞧,但见百草和尚正在灯下看一本书,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似是忽然有了心得,乐得眉飞色舞,吐气道:嘿嘿,天下只有百草和尚不治的病,却到底没有百草和尚治不了的病。放下书本,掐指自语道:手太阴心经,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阴三焦经,足少阴肾经,华佗夹脊三十四穴,九阴之气入腑,九阳之气蜇伏。阴气缠绕,阳气佯消越念叨声音越轻,后来只见口唇合启,不辨语声。莫之扬见他正在钻研给安昭治病之法,便屏息静听。见他忽左手执住右腕,自得道:正是如此。眉目之间,恰似馋嘴孩童骤然拾到一大堆糖果。莫之扬知他有了治病的法子,心中狂喜,蹑手蹑足退回堂屋,躺在椅上,再也睡不着,索性悄悄离屋,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练剑。 此时正是四更前后,天色黑极,但山中白雪覆盖,荧光幽幽。莫之扬脚下飘忽,长剑灵动,他内力敛聚,出剑虽疾,却无声无息,一路潇湘剑法走完,意犹未尽,足下一点,掠向一株巨松,挥剑刺去,剑尖甫及树身,忽然心念一闪:此树若是功力高深的敌人,焉能老老实实立在此处等死?心到意到,意到力到,剑尖一抖,左掌虚劈,借掌风反弹之力斜折出六尺,陡然提剑,力贯右臂,阴阳之气合处,汲水剑银光大作,射出一道淡青色气焰,正中树身。但闻哧哧之声不绝于耳,那巨松慢慢倾倒,轰的一声,横亘在地,断枝、雪末四下飞溅。莫之扬上前,见树身断处参差不齐,非利刃所削,正是气摧痕迹,自己也不由暗喜,回想起练武时的一幕幕经历,叹道:若非机缘交会,我焉能练到如此修为?抚剑长啸,声动雪山。 返回木屋,见百草和尚、齐芷娇、安昭都已起床。百草和尚问道:刚才是什么动静?莫之扬道:我给大师砍了一棵树当柴禾。 百草和尚怪笑道:昨晚有人偷听我念药王经,知道他老婆的病有得治,这就帮我老不死的干活了。嘿嘿,所谓人心不古,现吃现报者是也。莫之扬笑笑不语。 齐芷娇将昨晚剩的肉汤热了,抓入两把米,做成肉汤稀饭,竟也异香扑鼻。四人吃毕早饭,齐芷娇给小难儿换了药布,抱起小难儿到侧房喂奶。百草和尚煎了一副退烧消炎的药,叫道:芷娇,你先给你儿喂了药,什么时候吃奶都成。齐芷娇答应着抱小难儿出来,望望莫、安二人,面上飞上一抹红晕,提了汤匙给小难儿灌药,一边劝慰。 安昭暗想:这画中才有的佳人,竟的的确确在尘世之中。她是信佛的,当下《心经》中的两句偈语浮上心头,那偈云:如来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安昭心道:照佛经所说,天下之人,只不过是浮尘所幻。岂能是真的?若是素食之后,登山拜佛,耳闻梵音,口诵经义,鼻嗅香烟,缭绕之时,觉得四肢百骸皆无痛苦,自然信那一切浮尘之说。可若是有人似我之爱七哥,似芷娇姐姐之爱怀中婴儿,心中痛楚,伤口疼痒,岂是浮尘所能幻得?不由得呆了。齐芷娇见她定定望着自己,抬头一笑,安昭方才醒回神来,轻叹一声,也报以一笑。这两个绝色女子,便在这一笑之间,悠悠然传递过一种怜惜一种情谊。 百草和尚叫了莫之扬,从杂屋之中抬出一口大缸,来到灶房之中。那口缸足有一人之高,径长四尺之多,架在灶上,几要触着屋顶。百草和尚吩咐莫之扬将缸中挑满水,足足装了十四担。随后将数包药草倒进缸中,在灶下加火。安昭、齐芷娇收拾完碗筷,也来帮忙。 莫之扬奇道:大师,烧这么多水做什么?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莫之扬咋舌道:难道这是要给昭儿治病么?见百草和尚点点头,不由惊道:这些药汤能饮一百头黄牛,昭儿几时才能喝完? 百草和尚面有得色,道:不说与你听,你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做什么用的。老不死的的法子叫做炖骨化毒之法,等水开始温热,就让你的小娇娘浸到缸中,炖上三日三夜,汤中药力炖进她身体发肤,体内阴寒之气自然消解。莫之扬失声道:那不是要煮死了么?齐芷娇、安昭也均大惊失色。 百草和尚笑道:本来确会煮死,可这姓安的女娃儿命好福大,我老人家给她寻到了一味好药引子。莫之扬见他似有把握,但仍不放心,追问道:什么药引子? 百草和尚道:这药引子乃是一个大活人。他须得熟习两仪心经,精通阴阳二气交汇之理,稍下他与安女娃儿四掌相抵,坐于缸中,这安女娃儿引他内气,两仪心经护住心脉肌肤,药汤纵然沸腾,药引子也足可应付。 莫之扬喜道:原来这药引子是区区在下。大师医技通神,谅来不会有差。百草和尚摆手道:你不用给老不死的戴高帽外加拍马屁。这法子一用,你阁下就是老不死的的一味药,到时老不死的还要求药引子一件事。莫之扬笑道:在下是一味药引子,医生有命,敢有不听?大师只管吩咐。百草和尚道:先治了安女娃儿的病,老不死的才有脸求人。伸手试试缸壁,催莫之扬再添柴禾。 莫之扬心道:有人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总以为笨人以此为最。岂知我莫之扬今日要被人家煮了,还乐滋滋大加柴禾?觉得十分好笑,神色间充满欢喜。 安昭不大放心,问道:大师,万一不行,岂不害了七哥?百草和尚瞪眼道:你莫非信不过么?老不死的绝不会将你们煮熟了卖钱。再说,你们又不是死人,抗不住了爬出来就是。安昭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百草和尚道:你身上所中掌毒,名叫阴罗搜魂掌,一月一发,一次比一次痛楚,满年之后,不治而亡。若想医治,无从下针,无法下药,自因九股阴气性理不同;只有以这炖骨之法,由温及热,药力入骨,先抑后化,方可治住你体内掌毒。炖足一个对时之后,我再在药汤中添几味猛药,药力与毒气交攻,安女娃儿大有苦头吃。这好比两军对垒,冲杀不止,你五脏六腑是疆场,焉能好受?再一个昼夜之后,毒性尽除,药汤中药力也用尽,届时病人五脏空虚,元气衰竭,药汤之中需要以数味补气药物,药引子运气佐辅病人吸纳药力,一个昼夜之后,病人神足气完,老不死的炖骨之法大功告成。他说话之时,将手中三纸药方指点给齐芷娇看,齐芷娇不住点头。 百草和尚又道:但这法子也不是全无弊病。三日三夜炖于药汤之内,寻常之人,困也困死了,遑论其它?何况肌肤受煎,滋味绝不好受,病人固然受罪,药引子也是舒坦不了。若是忍不住出声呼喊,气门大开,药性剧攻,毒性发散,那就嘿?伲v蓿幻钪d铩舱讯酝谎郏愕阃罚南耄何薹鞘侨杖箍喟荆馊找还伊┚涂韶耸匾皇溃萑皇艿憧嗤矗炙闶裁矗?br /> 稍顷,水缸开始温热。百草和尚试试水温,道:两个小娃儿脱去衣裳,进药汤去罢。芷娇,咱俩出去,等会儿你回来加柴。与齐芷娇退出灶房,掩上门。 莫之扬赶紧脱衣衫,安昭面红过耳,低声道:七哥,你先别急,转过身去待我进到缸中,你再转过来。莫之扬见她娇态动人,心下怦怦乱跳,依言转过身去。耳中有轻微声响,接着听到水哗的一声,问道:好了么?安昭道:好了。莫之扬转过身来,见柴凳上罗裙散落,不知怎的喉咙发紧,几下除去衣服,手攀缸沿,轻轻落入药汤之中。安昭双目紧闭,脸色晕红,莫之扬看得舌直口干,轻声道:昭儿,昭儿。未料想咱俩的洞房是一口大缸。安昭慢慢睁开眼睛,笑道:七哥,莫要乱说。伸出手来,莫之扬伸掌抵住,两人心中同时一荡。 百草和尚推门进来,道:这治病法子还有一个凶险之处,两位赤身裸体在一个缸内,却万万不可有半分邪念,否则可就啊呸之极啦。安昭微微一笑,望着莫之扬,莫之扬吐一口气,道:晓得。百草和尚道:从现在开始,再不能开口说话,你二人双掌相抵,默运内功,药汤这就要热了。 莫、安二人闭上眼睛,开始运功。初时心神不能收摄,不久暖意遍身,药香扑鼻,令人昏昏欲睡。二人心知万万不敢睡觉,当下催动内力。莫之扬默诵两仪心经,将丹田之气运行一周天,气涌右臂,右掌劳宫穴透出内力,输入安昭左掌。安昭以十向桥心法引气入经入脉,流向右掌劳宫,莫之扬吸纳入宫,如此七个周始,觉得水温渐热,不能克当。莫之扬再催动纯阴之气,药汤虽已极热,二人却不受煎熬之苦。这番功夫,说来容易,实则十分繁复,二人潜心运功,杂念却是无影无踪。初时两人催动内力尚有阻滞,后来竟如一个人一般。虽口不能言,心意却息息相通。内息在二人身上环绕不息,情感更是融为一体。 百草和尚、齐芷娇慢慢加火,药汤热气腾腾。安昭但觉胸腹之间似有极大冰块慢慢消解,四肢百骸犹若空荡无物,热了时一股清凉风穿过身躯,寒冷时一股热浪涌入肺腑,舒服之极,似进入空明境地。她却不知药引子所受压力愈来愈大,二人不受药汤煮伤,全仗莫之扬两仪心经护体之故。 这番功夫细表无益。一昼夜过去,百草和尚换过药草,其中多味猛烈药物,安昭体内病根受攻,痛楚难当,浑身发抖。莫之扬知是到了紧要关头,催动内力,助安昭度过难关。到第二日午后,两人皆精疲力尽,百草和尚将药汤之中倒入补气壮骨之药,药汤温度也渐渐低下来。百草和尚嘱道:现下是关头,必须摒弃一切杂念,吸尽药汤滋补之物,否则前功尽弃,安娃儿经络虚疲,后果不堪设想。莫、安二人潜心运功,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百草和尚一生所医顽症不知何几,论到药方之奇,疗法之怪,却是以此为最。他不时悄悄立于缸沿边查看,见二人面色上赤气浮动,知道医疗之法正对路。这方法是他苦思所得,非师父传授,他心中之喜,真是无以复加。齐芷娇看义父神情,知莫、安二人无恙,暗暗替二人欢喜。四人都已近三日三夜未睡,百草和尚毕竟上了年纪,支持不住,嘱咐齐芷娇看好火,不可使药汤过烫,不可过冷,吃了几块烤马肉,到卧房略作休息。齐芷娇给小难儿换过药垫,一边喂奶,一边看守灶火。眼望热气腾腾的药缸,听着柴禾燃烧的细碎声响,幽幽长叹了一声。见柴禾所剩不多,将小难儿放在小床上,去柴房拿柴。 此时天色初亮,齐芷娇抱了柴禾刚出柴房,忽觉有什么不对,随意回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山下上来五六个人,拉着一架木橇,木橇上躺着一个人,正向此处奔来。百草和尚隐居山中,已有数月未见生人,齐芷娇暗想:怎的还有病人知义父在此居住? 跑回屋中,叫醒百草和尚,道:有人来啦。百草和尚嗯了一声,眼睛未睁,跟着啊了一声,睁大双眼,翻身坐起,道:什么?与齐芷娇出了门来。 那伙人来势好快,虽是上山,又拉一架雪橇,仍是奔跑如飞,此时已到了近前,见木屋中有人出来,齐声欢呼。 五个人大冬天却穿了粗布短衣,神情剽悍,身背兵刃,一看便知是江湖人物。到了木屋前,当先一个暴牙突目的汉子道:百草大师是否住在这里? 齐芷娇道:你们找他老人家做什么?那暴牙汉子刚要说话,旁边一个矮小的汉子已对百草和尚纳头拜倒,道:请大师救我兄弟等一命!其余四个人明白过来,一齐拜倒。百草和尚道:啊呸,我老不死的真是越活越烦啦!拂袖进入内屋。 齐芷娇刚要跟入,那暴牙汉子扑倒扶住她脚踝,央求道:求姑娘帮帮忙,我兄弟眼见不行啦!齐芷娇望望躺在雪橇上的那人,却是一个短眉毛的青年,面色惨白,咬着牙关不住哼哼。 齐芷娇无复当年西湖六秀之大姐大的狠硬心肠,忍不住问道:你兄弟得了什么病? 那暴牙汉子急道:我们弟兄是关东铁肩帮的,因帮中有事,昨夜赶到米脂歇脚。直娘贼的米脂刚刚给安禄山攻下来,没有一家客栈可住,我等只好住在一个破碾房里。不料想来了一个卖米酒的老太婆,兄弟们正又急又饿,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喝了几碗之后,那老太婆笑眯眯地说道:我这米酒中下了一种药,叫做好人蛊,你们六人之中心地最好的那人必先中毒,他发毒一日之后,其余几人这才毒发。我们弟兄一听便急了,当即抽出兵刃想先逼她交出解药再说。谁知那老太婆像个鬼魅一般不见了。接着我们六弟便手脚发冷,胸腹疼痛难忍,不一刻气若游丝,神智也不清楚啦。姑娘,你去帮我们求求百草大师,我们铁肩帮永感你的大德。 齐芷娇道:你们怎知百草大师在此处居住? 那矮小的汉子抢着道:那老太婆走了之后,我们追不上她,回头却发觉碾子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速到绥德路上所经的镇龟山求百草和尚医治。 齐芷娇暗忖:指点他们来的是下毒的那老太婆,这就古怪了。道:你们先不要动,我去向义父禀明。铁肩帮众人听她称百草和尚为义父,无不大喜,点头道:求姑娘帮忙。 齐芷娇折入屋中,刚要说话,百草和尚道:他们中了好人蛊,要你求情,让我治病,对么?齐芷娇点头道:正是如此。义父原来已看出他们的病症。百草和尚瞪眼道:什么看出,是听到的。那铁肩帮的白家兄弟声音这么大,我老不死的莫非是聋子不成?你去告诉他们,此病无药可治,回家准备后事去罢! 这话声音极大,屋外铁肩帮众人听得清楚,均惊惶失色,抢到门前砰砰磕头。百草和尚冷哼一声,道:芷娇,你去灶房看看火。齐芷娇答应一声,到灶房中添了柴禾,见药缸仍然热气腾腾,算算时间,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三个对时,心道:可千万别有什么差错。回到正屋,见百草和尚堵了耳朵,铁肩帮众人苦苦哀求。 齐芷娇道:义父说此病无药可治,你们快快转去想别的办法去罢!那暴牙汉子道:百草大师号称天下第一神医,只要想治,怎能治不了?其余几人也极口称赞百草和尚本事高明。 百草和尚受不了聒噪,骂道:我好意劝你们早回,恐怕还来得及见家人一面,若是再死缠烂磨,恐怕悔之晚矣。铁肩帮众人一听此言,面若死灰。那矮小汉子忽然骂道:什么狗屁百草大师!妈妈疙瘩,先杀了这老不死的,再烧了这破屋子,拿这小娇娘出出火,死便怎的?几个人霍然站起,各抽出一根三尺余长的铁扁担,便要奔进屋中行凶。 齐芷娇大惊失色,一把拾起前几日得来的军刀,厉声道:你们怎能如此?那暴牙汉子道:既不给我们兄弟治病,还留你们活在世上,铁肩帮白家兄弟便是死了也不会丢这么大的脸!一脚踹开屋门,五个人闯进屋中。 齐芷娇道:义父快走!抢上去对那个暴牙突目的汉子劈面便砍。别看她娇弱,下手却绝不含糊。暴牙汉子冷哼一声,铁扁担一横,齐芷娇不待招数使老,刀头倒转,削他右肩。白家兄弟呼喝声中,各持兵刃围攻。齐芷娇毕竟力弱,五六招下来,军刀被磕飞,暴牙汉子伸手一抓,将齐芷娇拉入怀中,齐芷娇大呼道:义父!小难儿似是知母亲遇险,忽然哇的哭出声来。那矮小的汉子狞笑道:原来还有个小的,我白家兄弟账上又多了一笔! 方要上前去抓孩子,百草和尚忽然道:白家老六莫非真的不想活了么?白家兄弟听这话大有商量的余地,奇道:你说什么?百草和尚叹道:你们兄弟作恶多端,江湖朋友提起关东铁肩帮,无不连连摇头。我怎愿给你们治病?唉,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治了。白家兄弟放了齐芷娇,砰砰叩头,连道:多有冒犯,该死该死,得罪得罪。 百草和尚坐回椅中,命齐芷娇斟了一杯茶,擎在手中,慢慢吹着热气,好半天不语,白家兄弟个个心下忐忑,有的心想:待你给我们治了,我们再杀了你。这叫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正是咱关东白家的拿手好戏。 哪知百草和尚叹了一声,说道:这好人蛊是狠毒之物,治来当真不是易事。你们可知好人蛊焙制之法?白家兄弟均摇头道:小子们见识浅陋,哪里知道? 百草和尚叹口气,道:云贵边疆之地,山川中颇多瘴疠,更富有毒虫。其中有一样八卦蜘蛛,毒性厉害,虽然个头不及苍蝇大小,却能专食黄蜂。此种蜘蛛本为青色,吃黄蜂越多,青色越淡,而体色趋黄,黄透之时,毒性最强。另有一种赤蟾,浑身上下生满红疙瘩,有物触之,双眼渗血。别以为此物善良,此种蟾液,一滴已足可毙十匹健马。赤蟾喜食八卦蜘蛛,毒性尤烈,体色转为金色。若有一条珊瑚蛇遇到金蟾,捕而食之,则珊瑚蛇僵死三日,之后浑身花纹隐没,体呈纯黑之色。唉,此时各种毒虫毒性集于一体,此蛇之毒,已无可言表。 百草和尚一生沉浸于药草、毒虫、灵物之间,说起这些,如数家珍。白家兄弟听得紧张,个个额上见汗,不敢打断他的话。 百草和尚顿了顿,接着道:黑蛇灵异非常,叱咤丛林之中,虎豹虫豕,无不远远避之。寻常捕蛇客见此毒蛇,往往丧生。若有人能捕得黑蛇,打死之后,以马尾丝悬挂在茶树之上,此茶树必须植于阴暗之处,则终日不见阳光,以使黑蛇腐变,浑身毒性化成汁水,顺前牙下滴,接在鸡蛋壳之中。这鸡蛋壳也甚有讲究,须凿开一孔,吸出蛋黄,只留蛋清。黑蛇毒水滴满蛋壳,仔细封好,埋入地下,两年之后,蛋清与毒水结成半透明的硬物,蛋壳自然蚀尽。取此硬物研磨成粉,犹若盐粒一般,此剧毒之物,竟无色无味,只消一点,便能毒死成千上百人。这好人蛊所用之毒,正是此物。 铁肩帮众人听得冷汗涔涔,暴牙白老大颤声道:可有解救之法?百草和尚道:这毒性凶猛之物,何以叫做好人蛊?原来此毒向来不施于一人之身,被算计的人数少则三五人,多则上百人。其中一人先发毒,痛楚难当,昏迷不醒,其余中毒之人只手脚略麻、舌根发苦、下腹绞痛而已。白家兄弟,是也不是?白家兄弟连连点头,道:大师讲得半点不错。我们兄弟也想,这直娘贼的毒药,怎么能叫好人蛊?跟好人能扯上什么边?百草和尚咳嗽一声,道:这好人蛊得名原因,也正是治疗之法。先发毒之人身上血液因毒性而致,恰为治其余中毒之人的良药。你们只需将外面躺着的那人割喉放血,分而饮之,灾祸自消。 白老大失声道:那是我六弟!我们怎能喝他的血?百草和尚面色忧慽,叹道:好人蛊疗毒之法,只此无他。牺牲一人,救得多人。先发毒之人以毒血救他人,自身不免于难,因此才叫好人蛊。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白家兄弟面面相觑,老四忍不住道:你不是骗我们罢?百草和尚叹道:你们依法疗毒,若是无效,老不死的一家三口性命,自然活不过今日。白家兄弟哭丧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说什么好。白老三问:若是不治呢?百草和尚道:第二日躺倒又多一人,第三日再毒发一人,一日一人。五个兄弟脸色更加难看。 好一会儿,白老大摸出贴身匕首,走出屋去,道:六弟,咱们无法可施,你可别怪我们。只听噗的一声,白老六连喊都未曾,已经丧生。接着几人轮流伏在死者颈上吸血,咂咂之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齐芷娇脸色变为蜡黄,险些要呕吐出来。 白家兄弟五人喝尽了自家六弟的鲜血,竟似有些醉意,摇摇晃晃折进屋中,道:老家伙,现下轮到你了。只要你们一死,世上就没人知道我们喝了自己兄弟的血。 忽听一人道:不,还有人知道。白家兄弟大惊,见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在百草和尚身前二三步处停下,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像锋利的刀刃,冷冷盯着白家五人,道:只要有我响尾蛇乔三盖在此,你们就别想动百草和尚一根寒毛。 但见此人上穿五彩斑斓的外衣,下穿一条黑白相间花纹的裤子,头呈三角之形,说不出的诡异。屋内众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来了多久。 白老大吸口冷气,道:你是百草和尚什么人? 乔三盖苦笑道:看来各位真是蠢到家了。我乔三盖无亲无友,除了是百草和尚的病人之外,还能是什么? 白家兄弟对望一眼,白老大忽然嘿嘿笑道:那么连你直娘贼的也一笔勾销了罢。抽出铁扁担,便要纵身扑来,却忽然浑身一抖,脸上肌肉抽搐不止,慢慢倒下去,白家其余人也纷纷倒地惨呼。 百草和尚冷笑道:自古名医杀人,不着痕迹。啊呸!白老大挣扎道:老不死的,你究竟做了什么手手脚? 百草和尚笑道:好人蛊先发毒者血液中毒性威猛,你们兄弟喝了他的血,激发自身之毒,当然立即发作,这时才叫无药可治。白家兄弟面如死灰,连骂人都忘了。 百草和尚喝了口茶,森然道:你们兄弟为害江湖,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才死已经略迟。白家五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就此气绝。五人嘴角犹自鲜血淋淋。 乔三盖吸吸鼻子,忽然道:好大一股药味,我虽然想治病,可胆子还不够大,人也不够傻。已闪身出屋。 百草和尚、齐芷娇对望一眼,齐芷娇笑道:义父,今日才知我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百草和尚颓然叹了口气,道:莫相公、安娃儿此时正在关头,哪能让他们胡闹?走,咱俩去看看他们。 两人刚出屋,就觉得灶房之中不对。那响尾蛇乔三盖正在药缸之前,见两人出来,自言自语道:怎的要熬这么多药?名医行事,处处出人意料。伸指在缸壁上一弹,瓷缸当的一声。百草和尚、齐芷娇面色大变,齐声道:敲不得! 乔三盖笑道:我偏偏要敲!伸指一弹,当的又是一声响。 此缸之中,莫之扬、安昭修功正在紧要关头。这一来心神受扰,不免分神,顿感内息走岔。莫之扬沉一口气,摄住心神,右掌一引,安昭又复宁静。莫之扬觉得安昭掌心之中稍有阻力,知她元气渐渐恢复,暗想: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其实此时距三日三夜已不足一个时辰。乔三盖见百草和尚着急,知道触到了痛处,他外号响尾蛇,轻功自然不弱,足下一晃,跃上灶台,伸手搭住缸沿,笑道:让我看看这是什么?虽然缸上热气逼人,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缸中正煮着两个人头,这一来不由大惊失色,跃下地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百草和尚瞧他神色,心念转动,森然道:你既已看到老不死的的秘密,还要治病么?乔三盖摇摇头,忽然转身便跑。百草和尚哈哈大笑,望着乔三盖奔跑起来迅如疾风,心道:这姓乔的响尾蛇之称倒并非浪得虚名。只是胆子小了些,否则他只消打破药缸,莫、安二娃哪里还能好过?越想越得意,笑得喘不上气来。齐芷娇也跟着抿嘴笑个不停,忽见山下出现数条人影,截住乔三盖,向此处奔来,不由惊道:义父,你看!百草和尚失声道:这又是哪路神仙? 却见那几个人影来势极快,犹如足下生风一般,所行之处,雪花飞扬,似是起了一层烟雾。百草和尚返回灶房,道:两个娃儿只管潜心运功,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管,知道了么?掩好灶房门,立在门口。 来者几个起纵,已上了平台。但见为首是一个穿紫衫的老太婆,身后跟了两个道冠散袍汉子,正是三圣教徒服饰。其中一人眇了左目,面容阴鸷,却偏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齐芷娇看了此人一眼,忍不住啊的失声惊呼。此人不是别个,正是三圣教夜枭堂堂主盛君良也。 第二十六回 度劫波痛打亲兄弟 叹命运哭葬老仇人 词曰:满腔怨,君不见,化作漫漫雪遮天。好言莫劝,心悲泪难干。十指纤纤,挥舞琴声狂乱。也曾影姗姗,语嫣嫣,心依依,情恋恋,如今事过境迁,谁敢多情问桑田,何时换了人间?白发红颜,厉鬼怒魂,号啕相连。中有幽歌低回转,君可听见? 盛君良望了齐芷娇一眼,独目之中闪过一丝光彩,上前一步,对百草和尚拜道:大师一向安好?百草和尚摇头道:老不死的简直不好到家,否则怎会见到衣冠禽兽?倒霉透顶,啊呸! 盛君良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然,道:百草大师,来,我来引见引见。向那紫衫老太婆一指,道:这位是三圣教辛教主夫人靳红玉。这位是三圣教右护法肖不凡。百草和尚冷笑道:原来是靳夫人、肖护法。看来老不死的甚有颜面,什么玩意都忘不了这把老骨头。肖不凡笑道:好说好说。那响尾蛇乔三盖被三圣教三人又劫回来,插言道:老家伙,你要寻死?见了靳夫人、肖护法,再敢这样说话,我姓乔的割了你的舌头! 盛君良微微一笑,道:你以前见过靳夫人、肖护法么?乔三盖干笑道:小的哪有那样的福份?不过,靳夫人、肖护法大名远播,小的慕名已久,今日得见仙颜,实是三生有幸。阿谀之态,令人作呕。靳夫人笑道:小君子,这响尾蛇会说话,那附骨钉你就给他取了罢。盛君良躬身道:是,夫人。走到乔三盖身后,忽的挥掌一击,啵的一声,一物从乔三盖背上弹出,盛君良接在手中,道:不知靳夫人还有什么吩咐?靳红玉微笑道:叫这人赶快走开,免得死在这里,令百草大师不快。乔三盖正庆幸毒钉取出,蓦然听到此言,不由失声道:什么? 百草和尚道:附骨之钉,钉起丧命。摇头叹息。乔三盖又悲又恨,向靳红玉怒目而视,道:你们说过,我来山上探听虚实,你们就可放我一条生路,为何言而无信?肖不凡从侧面迎上,笑道:你探听了什么虚实?你知道万合帮在此山中埋伏了多少人马?他们的莫帮主又在哪里?乔三盖道:这里哪里埋伏了人马?哪有什么见鬼的莫帮主?肖不凡笑道:莫帮主就在这里。你探听不实,险些误了我们的大事。告诉你知道,你说的大缸里的人头,一定是那姓莫的小子。乔三盖背上黑血直冒,知道今日再也不能幸免,恶胆剧增,忽然右手一抖,已多了一条软鞭,向靳夫人扑去。他响尾蛇之名所得非虚,鞭子炸了个响花,鞭身上倒刺根根激起。齐芷娇一双眼睛本停在盛君良身上,这一下变化猝起,转眼一看,心想:这姓乔的武功不差,多亏给义父吓破了胆子,否则只要三五招,我就抵挡不住。 肖不凡摇头道:为何如此愚顽不化?右手疾伸,一把抄住软鞭。乔三盖大喜过望,他知自己兵刃的厉害,当下运力一拉,心想:这软鞭上的毒刺扎破你的手掌,咱们就可以一命换一命了!忽觉一股大力传到,震得浑身发麻,身不由己跌出一丈开外,噗的一口黑血喷出,伏地而死。肖不凡手臂转挥,软鞭倒卷而出,扯起乔三盖的尸首,甩了个半弧,连尸身带软鞭扔下山去。山上积雪覆盖,滑溜异常,这一掷之势力气极大,乔三盖滚动不停,直滑出近一里之地,才为树根阻挡停下。 盛君良赞道:肖护法的神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肖不凡笑道:哪里,哪里,咱们可不要忘了正事。对百草和尚揖了一礼,道:在下等到此叨扰百草先生,有一事相求。百草和尚冷冷道:世上千病万病我都能治,可阁下这教人讨厌的毛病老不死的治不了。靳红玉冷笑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快说,那姓莫的小子在哪里? 百草和尚算算时间,对齐芷娇使了个眼色,齐芷娇心领神会,退在一旁。百草和尚道:久慕三圣教神通广大,今日才开了眼界。只是老不死的倒想问问各位,你们要找的姓莫的小子,是不是复名之扬二字?靳红玉道:那还用说!百草和尚点点头,忽然哈哈大笑。三圣教三人给他笑得发愣。肖不凡摇头道:百草大师,你要引我们问你为何发笑,我们却偏偏不问,你自己说出来好了。百草和尚想不到他这么说,笑声立止,却道:你说不问,却已经问了,这叫做正话反说,欺负我老不死的听不出来么?肖不凡最喜与人斗嘴,遇上百草和尚,却没了主意,冷笑道:和你老头子夹缠不清,失陪!脚下一点,掠向灶房。 原来他心思缜密,见齐芷娇悄悄进了灶房,猜想莫之扬就在那里。当下推开门,笑道:莫公子可在这里么?靳红玉、盛君良也一齐上前,见灶房之中只有齐芷娇抱着孩子烧水煮茶,此外哪里有别的人影?三人愕然,转头看着百草和尚,冷哼一声,在其余各屋中搜查一遍,但除了关东铁肩帮白家兄弟的六具尸首,再无可疑之处。三圣教三人知知莫之扬就躲在此处,当下使个眼色,分头寻找。 百草和尚一头雾水,擦擦额上冷汗,悄悄问齐芷娇,齐芷娇摇头道:当真奇怪之极,我一进来,就见药缸不在了,就连他二人的衣裳也不翼而飞。百草和尚也猜不出个究竟来,使劲搔头皮。 忽听盛君良道:靳夫人,肖护法,快来看哪!百草和尚、齐芷娇闻声奔出,只见靳红玉、肖不凡向山下掠去。盛君良反倒慢了一些,跑了几步,转头望望齐芷娇,道:表妹,你还好么?齐芷娇假装没听见,扭头看着一旁。盛君良叹了一口气,忽然高声道:我很快便会来找你!转向山下掠去。齐芷娇扶着百草和尚登上大石,见山下转弯处端立着一口大缸,缸上兀自热气腾腾,正是莫之扬、安昭煮骨疗毒所用的那口。两人大吃一惊,下了巨石,追赶三圣教三人。但百草和尚不会武功,又上了年纪,刚跑了几步,扑通一下摔倒。幸有三尺余的积雪铺垫,老骨头还未摔断,饶是如此,却仍痛得破口大骂。齐芷娇扶他起来,道:义父,莫兄弟注定要有此劫,咱们一切随缘,不要着急,慢慢过去不迟。 百草和尚急道:他是我的药引子,我求他什么事他都得答应。我瞧他本事大得很,想求他认小难儿做徒弟,小难儿学了他那样的武功,你们母子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了。齐芷娇没想到他竟有这番苦心,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怀中的冯难归似感觉到什么,哇哇大哭起来。 转眼之间,靳红玉、肖不凡、盛君良已到了药缸之前。此处山阴,积雪极厚,三人轻功高明,方不致没入雪中。肖不凡、盛君良见识过莫之扬鬼神难测的剑法,不敢有丝毫大意,三人使个眼色,成三足鼎立之势,围住那药缸。盛君良使的是一柄细剑,肖不凡手上功夫霸道,除了偶尔使使金丝绦,向来不用外门兵刃。靳红玉用的是一对子母环,左小右大,双环一碰,叮的一声,久久不绝。盛君良道:莫公子,三圣教从来吃不得别人的亏。你在雾灵山上欠的债,咱们今天来讨还啦,有种的就出来一决生死。这话说完,三人都凝神盯着药缸,如临大敌。谁知过了半晌,只见那药缸中热气越来越淡,哪里有半点别的动静? 靳红玉忍不住道:听说万合帮新任帮主是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怎的躲在一口缸中,算哪门子好汉?缸中仍无动静。靳红玉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左手拇指在瓶底一捺,内力到处,一粒白色药丸射进水缸之中。这正是她的独门毒药好人蛊,毒性非常厉害,缸中顿时滋滋之声大作,起了一股青烟。盛君良笑道:靳夫人送你好东西尝尝,总该叫一声了罢?忽觉得身后似有人影一闪,转回头来,却没见有人,不由道:肖护法,看到什么没有?肖不凡方才全神贯注盯着药缸,似乎也觉得有人影闪了一下,沉声道:似有什么人? 靳红玉回头见百草和尚、齐芷娇正向此处走来,不过二人轻身功夫不行,积雪早没到腰际,百草和尚再也走不动,忍不住高声叫骂。靳红玉冷笑道:是那老不死的的影子照过来了。肖护法,小君子,这缸中若是有人,也早就中毒死了。有什么好怕?盛君良笑道:我不是怕。咱们几人才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哪有怕别人的道理?哈哈哈!不过他见过莫之扬的功夫,更觉得这口药缸不明不白地飞到此处太令人匪夷所思,笑声之中,倒有三分勉强。靳红玉道:你们说那姓莫的小狂徒如何了得,依老身看倒不见得。他见三圣教教主以下三大高手在此,只怕早就吓死了。这话她用内力说出,有如锈勺刮破锅,刺耳之极。山林中有许多鸟儿本都冻得团着毛在枝头上休息,给她的声音一震,飞起一大片。百草和尚自己虽不会武功,但却熟知内力修为,不由暗暗心惊,忖道:这老太婆只怕自知生得丑,因此练武就格外用功,内力竟已到了这步田地。不过,那莫小娃、安小娃到底弄什么玄虚?他算来两人已大功告成,心倒放宽了一些,与齐芷娇互相搀扶,又向前艰难走去。 忽听有人笑道:三圣教的胆小鬼真让人笑死了。嘴上说不怕,其实却怕得要命。怎么不敢进招?靳红玉等三人大吃一惊,肖不凡失声道:你不是莫之扬!你是谁?似是十分恐惧。 却听嗖的一声轻响,盛君良右腕被一物洞穿,长剑脱手,插入雪地之中。跟着靳红玉一声惊叫,人已头下脚上飞起,肖不凡大惊,双掌护身,后掠三步,见靳红玉已被高高吊在一株古松之上,右脚腕拴着的那根绳子金光晃眼,似是自己的金丝绦。他伸手往怀中一摸,金丝绦果然不在。这位三圣教右护法饶是武艺高强,也不由吓得冷汗骤下。盛君良左手捧右腕,见创口正如一粒黄豆般大小,蓦地想起莫之扬撒豆成兵的暗器功夫,颤声道:是姓莫的!靳红玉子母双环除握柄之外全是利刃,当下挥右环去割脚上绳索,却听格格之声不绝于耳,那绳丝毫未损。这才认出是肖不凡之物,气得哇哇大叫,身子在半空中荡来荡去,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肖不凡道:肖夫人,你先别动,我来救你。脚下一点,正要掠起,忽然地面上鼓起一个雪包,扬起一阵雪雾,人影一晃,接着眼前多了一个精瘦黑面的老者,双目犹如两把利锥,冷冷地望着自己。那老者浑身沾满积雪,原来方才藏在积雪之中。 肖不凡看清此人,不由大惊,失声道:大哥,怎会是你?黑面老者沉声道:你这畜生倒还认得我! 那边百草和尚、齐芷娇见形势陡变,救星竟从地下冒出,又惊又喜,若非苦于积雪缠腿,百草和尚恐怕要雀跃起来。 原来那精瘦黑面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肖不落。肖不凡嘿嘿笑道:大哥,我怎么这么笨,早该猜到是你。数年不见,大哥的功夫似又精进不少。肖不落冷冷道:功夫不行,谁来收拾你这畜生?你没出息的样子到现在可是半点没改。看你方才那副龌龊样,谁相信你会做出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来?出招罢!双掌旋一个圆圈,左掌收到腰际,右掌平伸与耳相齐,正是肖家祖传掌法翻云覆雨掌的一招雷公电母第一式。雷公电母为霹雳之神,意为嫉恶如仇、天神震怒。肖不凡识得此招,心中暗惊,当年父亲教他们兄弟这一式掌法时的告诫涌上心头:雷公电母掌势凌厉无匹,对方若非十恶不赦之徒,断不可用此掌法。只因此招一出,对方势难活命。此时知道亲大哥已将自己当做十恶不赦之徒,心中恼怒,干笑道:大哥,何必如此绝情?慢慢提起双掌,运气于臂,掌心不一刻变成一片殷红之色,赫然似刚出炉的红炭。兄弟俩四目相对,忽然各发一声喊,跃上前,打斗起来。 肖不凡能得三圣教右护法之位,功夫自不含糊,沸鼎手掌力内外兼修,寻常江湖客在他手下三招都走不过去。这功夫他之所以勤练不止,正因为是翻云覆雨掌的克星。试想炙浪灼人,热气翻腾,云将焉存?雨将焉落?不过,肖不落内力强悍,掌法使出,四面八方寒气逼人,似是阴风怒号,乌云滚滚,大雨将倾,肖不凡见兄长将家传绝学练到如此地步,又惊又妒,一边苦斗,一边抽空看看靳红玉,见她还在树桠上晃晃悠悠,暗暗忖道:今日若我战败,靳夫人必定难保性命,到时教主怪罪,那还得了!想起教主的手段,不寒而栗,将功力提到十成,招招搏命,恨不得一招将胞兄毙于掌下。 盛君良右腕被肖不落撒豆成兵洞穿,撕了块衣襟,包住伤口,左手提了剑,走到树下,道:靳夫人,我来救你!脚下一点,飞身掠起,不过他轻功差了那么一点,加上脚下积雪松软,不易借力,连跃几次,都未跃上松树。盛君良自命风流潇洒,此时却无法可行,只好将袍襟一掖,准备爬树。蓦地瞥见齐芷娇、百草和尚已到了近前,在心上人面前弄得这等狼狈,顿觉脸颊似沾了厚厚一层米粥,又热又粘,很不是味道。当下假装没看到,爬上松树,顺着粗枝摸到那根金丝绦,可是右手不敢用力,左手一时半会解不开绳索。靳红玉骂道:小君子,枉你平时聪明伶俐,快将松枝砍断!盛君良答应一声,正待动手,忽听齐芷娇叫道:表哥!盛君良独目放出一阵异彩,望望齐芷娇,见她摇头道:表哥,人生苦短,你为何执迷不悟?莫之扬光明磊落,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们何必与他为难? 盛君良尚未说话,靳红玉已厉声道:小妖妇你知道什么?三圣教主武功天下称雄,自从秦三惭退出江湖,除了咱当家的,谁还敢称天下第一?可这个姓莫的不自量力,竟要与三圣教决一雌雄。这次我们本想见识见识,谁知这小子是个缩头乌龟齐芷娇摇头道:靳夫人,你这种人怎会知道莫兄弟的为人?眼睛却盯着盛君良,意味深沉。她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只是哪里容易出口?只盼表哥知她一腔热望,从此堂堂正正做个好人。盛君良受她目光一震,不由得激动异常,当年与她倾心相许、心心相印的情形一幕幕闪过,浑身发抖,痛苦不堪。齐芷娇柔声道:表哥,你出剑杀了靳夫人,从此与三圣教一刀两断。你瞧,你们的肖护法也要败了,三圣教说什么横行江湖,我看却是没有一个英雄好汉。你在三圣教中,只有越走越黑,永无出头之日。盛君良犹疑不决,目光转向肖家兄弟,见肖不凡双掌尽赤,头上白雾袅袅飘散,那肖不落却丝毫未显力拙之像,双掌翻飞,将肖不凡罩在掌风之中。齐芷娇极怕盛君良救下靳红玉,又道:表哥,小妹原不信命运一说,想当年,表哥曾对小妹说过盛君良内心受震,独目之中充满痛苦之色,叹道:表妹忽然齐芷娇怀中一物如蝎尾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冯践诺的遗腹子冯难归。一股羞怒之气涌上心头,冷声道:还想什么当年?你我哪有什么当年可想?左手剑一挥,松枝折断,靳红玉落下地去。这三圣教教主夫人也非泛泛之辈,半空中一个筋斗,将双环套于左肩,两手去解脚上的金丝绦,谁知那结绳之法是肖家的独门手法,她使出全身力气也未解去绳索,操起子母环,怒冲冲将绳索另一端的松枝斩去,余下的绳索胡乱捆到腿上,双环一击,向肖不落冲上。肖不落与肖不凡的武功本就不相上下,加上靳红玉一合攻,顿觉压力骤增。他腿下走个连环步,闪开靳红玉母环的一招,掠出三丈,冷声道:我们肖家处理自家事情,与你何干?靳红玉双环相击,哈哈长笑,道:从未听肖护法说过还有这么个哥哥。既入三圣门,再无世上人,肖护法的家事便是三圣教的事。老身身为三圣教教母,岂能让你随意羞辱?看招!右环陡旋,削向肖不落前胸。她恼恨肖不落吊起自己,下手哪会有半点留情?肖不落听她兵刃破风之声甚急,心下一凛:这老婆子倒非泛泛之辈!双掌一旋,使一招云山雾海穿心雨,掌力到处,靳红玉母环荡开。靳红玉哈哈又一笑,声音刺耳之极,左手子环撩向肖不落下阴。这一招又狠又邪,肖不落一个后翻闪开六尺,落下地来,蓦觉脑后热浪袭人,心知是好兄弟见机偷袭,转身拼掌已然不及,忙中沉肩缩肘侧头,但觉右肩头一热,火辣辣痛楚钻心,还是给肖不凡拂中一掌。靳红玉焉能放过这一时机,双环并举,一招母子相依,左环挂向肖不落右臂,右环剁向他耳际。进招之中,哈哈狂笑,扰人心神。肖不落双掌护身,退后两步。靳红玉、肖不凡占了上风,紧追不舍,跃前再斗。 肖不落闪转腾挪,不与他们正面交锋。靳红玉雪耻心切,招招进击,夹以扰人心志的怪笑;肖不凡得她相助,沸鼎手已施展到十成,肖不落所受压力可想而知。盛君良见己方胜算已定,走到那药缸之前。齐芷娇见状,也奔了过去,道:表哥,你待怎的?盛君良冷哼一声,飞起一脚,药缸歪倒,药水倾出,却不过是空缸一口,哪里藏有什么人?齐芷娇大出意料,不由咦了一声。盛君良见缸中没有莫之扬,反而放下心来,望着齐芷娇,嘴然浮起一层奇异的笑容,道:表妹,那日在雾灵山上,我受了伤,对你说什么来着? 齐芷娇心下恐慌,反问道:你说过什么?盛君良纵声长笑,独目之中流下泪来,道:表妹,当年姑妈最喜欢我,让我一生好好照顾你,可惜阴差阳错,你竟嫁给了那黑炭头冯践诺,居然还有了一个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说?齐芷娇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表哥,若不是你,我爹娘怎会死去?是三圣教灭了明月庄,你不知报仇,反而投靠仇敌!冯践诺比你好得多,苍天有眼,今日我齐芷娇是个寡妇,可比跟你盛君良要强得多了。盛君良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一向温顺痴情的表妹竟说出这些话来,一股逆血涌向头颅,嗡的一声,震得头晕脑涨,忽然扬手一掌掴在齐芷娇脸上。齐芷娇腮颊上顿时浮起数道红痕,双目渐渐睁大,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打我?目光中的复杂滋味,任谁也无法形容。百草和尚上前来,须发皆抖,骂声啊呸,气血攻心,哇的吐了一口鲜血。齐芷娇大惊失色,抢上去将他扶住,哭道:义父,你老人家何必为这种人生气? 盛君良上前一步,恶狠狠道:今天我送你跟那个黑炭头团聚去罢!左剑扬起,正待杀人,却忽听靳红玉哈哈笑道:你还想活着离开这里么?肖不落怒吼道;看谁活不了?盛君良目光一转,但见靳红玉、肖不凡已将肖不落牢牢困住,肖不落左肩、左臂、右腿都挂了彩,鲜血迸溅,雪地上留下点点斑红。 肖不凡笑道:大哥,我自小就是你的克星,你什么都争不过我,有什么冤屈,给阎王老子诉说去吧。掌风呼啸,不离肖不落要害。靳红玉更是全力拼杀,双环合处,哧的一声,肖不落左臂又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齐芷娇、百草和尚又急又怕,盛君良笑道:杀光了你们,再慢慢找那姓莫的。一剑向齐芷娇咽喉刺到。齐芷娇惊叫一声,侧头避过。盛君良剑尖一沉,蓦然刺向他怀中的孩子。百草和尚纵身扑上去,被盛君良反足踢倒。齐芷娇厉呼一声,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伸手握住剑尖。盛君良长剑竟不能再推动一分。鲜血从齐芷娇指缝中渗出,两人三目相对,中间的仇怨,谁能说得清楚? 盛君良狞笑道:表妹,没有用的,我杀了你,一定会常常记得你。我心中的表妹早已死了,不是一个小寡妇。剑尖一转,齐芷娇惨呼一声,知道小难儿再也不能幸免,眼前一黑。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短箭击中剑身,盛君良拿捏不住,长剑掉落,插入齐芷娇身侧的积雪之中。齐芷娇喜出望外,一把抢过剑去,反手一挥,插入盛君良心窝。盛君良脸上的神情古怪到了极点,慢慢低下头看看心窝上的剑,道:表妹,你真的会杀我?其实我只不过是要杀你的小贱种!我怎舍得杀你?齐芷娇望着他独目中闪出的异样的光彩,吓得啊啊大叫,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出七八步,回过头来,但见盛君良慢慢倒在雪中。 肖不凡、靳红玉忽见起这般变化,向射箭的方向望了一眼,见一对青年男女顺着山坡跑来,脚下一点,便近了十丈。百草和尚、齐芷娇大喜道:莫公子,安姑娘!肖不凡、靳红玉大惊,跃开几步。莫之扬、安昭已到了近前,将百草和尚、齐芷娇扶起。齐芷娇见安昭身上背了一具精巧的小角弓,谢道:若非安姑娘相救,我母子今日就要死在表那人之手了! 安昭道:齐姐姐千万莫要客气,若非为我二人,大师、姐姐焉有如此麻烦? 百草和尚见二人气定神足,知独创医疗法门煮骨疗毒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骂道:好不懂事的浑小子,你二人方才去了哪里?害得我老不死的差点儿伸腿完蛋!莫之扬行礼道:肖伯伯将我二人藏在柴禾堆中,我二人收功完毕,急忙赶来。大师恩德,小的没齿难忘。两人又向肖不落见礼,安昭问道:肖伯伯,你怎知我们遇到危险? 肖不落道:柳公子、莫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待小的料理完家事,慢慢再说不迟。转头对肖不凡道:畜生,来,现下咱们的账该算一算了。肖不凡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眼睛一转,干笑道:大哥,改日再说如何?后退两步,转身便跑。靳红玉喊道:肖护法!跟着逃去。他二人轻功了得,眨眼已掠出二三十丈。肖不落喝道:哪里走!追将过去。莫之扬怕他落单吃肖不凡、靳红玉的亏,跟着追去。 四人的轻身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在雪地上两前两后追赶,不一会儿就消失了身影。雪地上只留下四道淡淡的足迹。百草和尚、齐芷娇、安昭回到木屋之中,百草和尚给安昭搭了脉,确信身上掌毒消弭得一干二净。三人说起方才的经历,又是后怕,又是庆幸。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莫之扬、肖不落返回,但知二人功夫了得,倒也并不担心。 齐芷娇心神不宁,请安昭替她抱一会孩子,出了屋去。百草和尚骂道:那种畜生,正该让他曝尸荒野,这笨丫头看起来蛮聪明,实则真是愚笨到家了。啊呸!安昭也知齐芷娇是去收殓盛君良的尸身,轻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见齐芷娇转回,双眼红肿,显是大哭了一场。百草和尚自言自语骂了一通桌子、椅子、盘子、锅子。齐芷娇假装不知,收拾灶具,生火煮饭,安昭望着她操持家务的身影,拍着小难儿,看着那孩子一张略带病容的小脸,鼻子一酸,想说句安慰齐芷娇的话,却又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悄悄抹去眼泪。 三人煮好饭,又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见莫之扬、肖不落返回。齐芷娇道:义父,你老人家先吃饭罢,吃了饭好早点休息。我与安姑娘在这里等莫公子他们。百草和尚道:我给莫小娃儿治好了老婆,他臭小子不知快快回来付账,我非等他不可。三人枯坐半晌,小难儿忽然醒来,齐芷娇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慢慢又睡着。忽然之间,听得脚步之声,三人一同站起,开门处进来两个人,正是肖不落、莫之扬。但见两人衣衫破烂,面颊、身上还有几处血迹,一看便是经了一场恶战。安昭问道:你们追上他们了么? 莫之扬摇头道:没有。那两人轻功不在我和肖伯伯之下,下山之后我们又跟了三四十里,眼看快要追上了,却忽然听得一通鼓响,喊声震天,昭儿,你猜怎的?齐芷娇吃惊道:莫非三圣教埋伏了人马?莫之扬摇头道:不是。百草和尚道:难道是盗伙要打劫你们?莫之扬摇头道:也不是。百草和尚瞪眼道:那是什么? 莫之扬接过齐芷娇递来的一碗水,捧给肖不落,自己接过另一碗,仰脖喝干,这才道:原来是叛军跟官兵作战来着。我与肖伯伯一愣神,肖不凡、靳红玉已失去踪影。我二人就藏到一棵树上看两军打仗。叛军中有一个将军,昭儿,你猜是谁? 安昭脸色煞白,哑着嗓子道:是我二哥安庆绪么?莫之扬点头道:不错,正是那个叛军人数众多,又个个骁勇善战,打了一会,官兵便抵挡不住,向绥德撤退。我与肖伯伯一合计,当即也跟了过去。可恨那城中守将胆小得要命,不待官兵撤完,下令吊起吊桥。剩下的官兵进不了城,不到一刻功夫,就被追到的叛军杀伤殆尽。 百草和尚骂道:那老糊涂皇帝,不听世人劝说,直待养虎成患,真是可恨可恶!他说话直接,安昭似是遭了一记重拳,饶她智计无穷,出口成章,此时也不知怎样接百草和尚之言了。 齐芷娇与安昭一见如故,明白她的尴尬,当即道:莫兄弟,肖前辈,一边吃饭一边说么,饭都凉了呢。摆好碗筷,端上菜、饭,众人移坐到饭桌之前,说起今日之事,众人这才知肖不落自从与莫、安二人分手,便四处找寻肖不凡形踪。他找到肖不凡之后,一直没机会动手,便悄悄尾随。说来也巧,靳红玉、肖不凡、盛君良合计上山对付莫之扬,恰被他听到。肖不落经验老到,先赶上山来,将莫、安二人藏于柴草堆中,再使调虎离山之法,引三圣教三人下山。 吃了几口,安昭问道:七哥,后来呢?莫之扬道:什么后来?安昭道:绥德被攻破了么? 莫之扬放下筷子,道:叛军有备而来,你二哥一声令下,很快搭起一座浮桥,叛军抢着过了护城河,搭上云梯,有的用飞虎爪攀越城墙,守军大扔擂木滚石,叛军向上射箭,死人真是不计其数。不一会儿叛军攻破城楼,杀进城中,我与肖伯伯顺着城墙也进了城中,但见街头巷尾,双方兵丁到处在打仗。打了一会,忽然叛军大声喊话,说什么城中守备将军已经跑了,叛军士气大增,守兵纷纷投降。前后总共不过半个时辰,整座城中的守军再无一人抵抗。叛军到了城中,四处抢掠,百姓不堪忍受,结果又打了起来。我与肖伯伯看得忍不住,出手杀了几十个叛军,可叛军实在太多,我二人之力能有何用?眼见抵挡不住,我二人便进了街巷。你二哥率人追来,昭儿,他终于认出我这个妹夫,破口大骂。我气得冲上前去,捅翻十几个卫兵,将你二哥制住。他当日抢了我的《两仪心经》,又给我夺了回来。百草和尚击桌赞道:两仪心经传人果然不凡!齐芷娇给他使个眼色,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没听莫公子说么,叛军攻进城中,无非是烧杀抢掠,欺凌百姓。安禄山祸害人间,不得好死!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安昭放下碗筷,慢慢吐了口气,点头道:百草大师说得不错。大师骂我爹爹,没有顾忌我,足见大师光明磊落。天下黎民,哪一个不恨我爹爹?她如此镇定,倒出乎百草和尚的意料,百草和尚竖起大拇指,道:好人物!老不死的很是佩服!安昭苦笑道:大师谬奖了。其实小女子心乱如麻,恨不能粉身碎骨以使爹爹回心转意,只是哪里能够? 莫之扬叹道:昭儿,我与肖伯伯出了城,见四野之中,逃出不少百姓。可叛军太过狠辣,一拨拨追杀,年纪轻些的媳妇、姑娘被他们抢去,老弱病残全给杀了。我与肖伯伯一路又杀了二十几个叛军,引得叛军大批追来。我们周旋到天黑,这才赶回来。怕给他们发觉了这个地方。 肖不落停下筷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众人想想世道从此难得太平,均是忧心如焚。安昭再也吃不下饭,怕别人跟着不痛快,勉强吃了小半碗,放下碗筷,来到灶房之中,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莫之扬跟进灶房,拍拍她肩膀,在她身边坐下。安昭转过头,道:七哥,我爹爹为什么非要弄得天怒人怨还执迷不悟?莫之扬叹道:昭儿,当皇帝的最忌别人造反,造反的是要么不干,一干就没有退路。他无法悔悟了。不过,以前我师父也说过许多国家兴衰的道理,像他这样子,本来就不得人心,恐怕难以支撑下去。两人叹息良久,当夜分头安寝。莫之扬哪里睡得着?千庆幸万庆幸安昭所中掌毒再无挂碍,可未来怎样,谁能知晓?不由暗叹道:世道如此,便是想找一处地方好好活人,也不能够。 第二日,莫之扬、安昭、肖不落向百草和尚辞行。百草和尚迟疑良久,道:莫小娃儿,你现下贵为帮主,身怀绝世武功,老不死的要求你一事。莫之扬拜道:大师恩重如山,但有所命,无不遵从。百草和尚让齐芷娇抱出小难儿来,道:我这个孙儿,自小便是苦命的。老不死的想他将来最好有一身好本事,才没有人敢欺负。跟我学些药药草草的玩艺儿,能有多大出息?老不死的想让他拜个师,只好老着脸皮求你了。齐芷娇红着脸道:义父,小难儿还小,莫兄弟身为一帮之主,事务繁忙,哪能给他添这些麻烦?百草和尚瞪眼道:老不死的连这一点脸面也没有么? 莫之扬从未想过要收徒,见百草和尚、齐芷娇如此,已心领神会,当下道:我与冯大哥、齐姐姐缘份不浅,若不嫌这孩子遇师不明,我就收他为徒了。百草和尚、齐芷娇大喜,百草和尚道:莫帮主,你徒弟还小,不会行拜师之礼,这几个头还是由我老不死的代磕罢了。当下便真要磕头。莫之扬慌忙拜倒,笑道:您老人家不是要折煞我了么?怎的称我莫帮主,不叫我莫小娃儿了?百草和尚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替孙儿抬举师父。众人一齐大笑。百草和尚、莫之扬一起站起。莫之扬想了一想,摘下汲水剑剑穗,道:可惜我身无长物,这束剑穗,权作见面之礼。齐芷娇替孩子收下,拴在孩子襁褓上。小难儿眼睛骨碌碌转动,忽然放声大哭,众人更是大笑。 莫之扬道:我徒冯难归听了:你师莫之扬师从秦帮主、百草大师学艺成人,今日开山收你做大徒弟,待你五岁之时,正式传授武艺。齐芷娇再三道谢,心想亡夫在天之灵也必安慰,不由喜极而泣。莫之扬与安昭向百草和尚拜别,和肖不落下山而去。 三人下了山,少不得说起昨日遇到之事,觉得三圣教行事一向成群结队,这次教主夫人居然只带了一个护法、一个堂主出来,落得铩羽而归,也真是奇事一件。肖不落道:我得了那畜生的行踪已近半年,他身旁却一向少不了三圣教门徒,因此没有机会下手。昨日本以为可以了却恩怨,谁知那畜生见没便宜可赚,竟逃之夭夭。据说辛一羞武功冠绝天下,只有太原公秦老爷子是他的克星。教主夫人却不中用,未免出人意料。 莫之扬想起三圣教那孔孟一家的魔咒,沉吟道:肖伯伯,晚辈数次与三圣教遭遇,觉得三圣教徒擅长群战,更有些古怪法门。接着探问肖不落与肖不凡何以结怨。肖不落叹道:这是我肖家家门不幸,以至出此忤逆之子。说出来,徒污莫公子、柳公子清白之耳。二人见他不愿提,也就不多问。 三人都是高手,道上虽乱,却不致有事。只是沿途村镇、城池多遭战争破坏,处处见叛军骄横,饥民号啕,令人心怀难畅。他们不知,安禄山自范阳起兵,一路飙进,势如破竹,黄河以北所经州县,都是望风瓦解,太守、县令有的开门出迎,有的弃城逃蹿,叛军未遇任何劲敌,师旅直指长安。唐明皇这才知道厉害,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随派特进(官名)毕思琛到洛阳、金吾将军程千里到河东招募兵丁抗敌。 安禄山认为大唐根基分为两条:一为长安及附近要津,另一为洛阳区域。当下兵分两路,用三分之一兵力牵制潼关以外官兵,另外一支劲旅强渡黄河,直取洛阳。天宝四载大年三十,叛军伐木搭建浮桥,当夜天气骤冷,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浮桥竟被河水冻住,成了一座实桥,如此一来,运载能力大大提高,叛军顺利渡过黄河,只用了三日,就攻陷洛阳。 安禄山此人好大喜功,却目光短浅,一面指挥叛军屠杀其它地区的百姓,一面大施移民政策,因此,四方百姓不少迁移到他的大本营平卢、范阳一带。 莫之扬、安昭不愿生事,悄然行路,随难民向范阳进发。一路上与难民攀谈,不少人都愤慨明皇昏庸,杨妃红颜祸水,直比妲己、褒姒。奸相杨国忠平庸,德行卑劣,国家有今日之祸,倒并非安禄山一人之祸。不断听说叛军胜利的消息,三人不由疑惑,莫非大唐真的气数已尽,李姓江山从此易手?又听说安禄山亲自督师作战,乘坐铁车,与唐军将军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会战大捷等等。 行非一日,这日进入范阳地界。肖不落道:肖某卑陋之人,此生能与二位结识,真是三生有幸。只是人生相识,终有一别,肖某要与二位告辞了。莫之扬、安昭很是意外,道:肖伯伯要去哪里?肖不落道:我家门之事至今未清,那孽畜一日不除,我就一日寝食难安。何况二位公子如今武艺高强,已不必肖某担扰。但愿两位喜结秦晋之好时,肖某能讨杯喜酒吃。莫、安二人再三挽留,肖不落婉言相谢。安昭随身携带有笔墨纸砚,当即写了首《范阳别赠肖前辈》: 江湖零丁客,尘世独行人。 怀璧几时遇?千里忧孤魂。 断垣驻目远,残柳颜色深。 此去多歧路,相逢靖乾坤。 肖不落粗解诗文,看出赠诗中情义深沉,再谢之下小心装好,与二人挥泪相别,踽踽而去。莫之扬、安昭目送他远去,想起此人一身武艺惊世骇俗,却一生孤苦,感时伤世,暗暗叹息。 二人寻一处略作装束,安昭仍作男子打扮,来到范阳城门。但见城墙上旌旗猎猎,旗上均是一个大大的安字。城上守军铠甲鲜明,检查进出百姓。安昭自小在城中长大,莫之扬亦在此羁留五年之久,如今范阳城已非大唐国土,二人不免感叹。 二人随行人挨到城关前,守城军士上前盘查,安昭熟知当地土话,应答几句,守城兵士挥挥手,道:过去罢!二人进了城中,但见人群熙熙攘攘,似比平日更为繁华,与沿途所见大不相同。莫之扬心想:安禄山造反之意由来已久,范阳百姓早已无江山姓李的念头。 时近中午,莫之扬、安昭腹中饥饿,当下到了一家饭馆,莫之扬走在前面,顺手在饭馆墙壁上画了两个三角形,大三角套着小三角,进了馆中。安昭要了两碗碎肠汤、两斤热羊肉、五张小烙饼,选了靠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稍顷,小二将汤、饼送到,二人慢慢进食。 这小店生意不错,七张桌子不一会就坐得满满当当。最后进来一拨人是三个大汉,径直来到莫、安二人桌前,其中一个绿袍汉子道:两位客官,在下能否与两位共桌?莫之扬看清三人,不由大喜,原来正是兴光门门主贝如加及两名帮众,连忙站起,请三人同坐。 贝如加对两名同行者悄声讲了莫之扬名姓,那两人大惊,悄声道:看到那墙上的记号,以为是别的同门,不成想是帮主。抱拳三点头。贝如加低声道:帮主,兄弟们来了大半,再等几日,就全齐了。莫之扬点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贝兄下去传话,约各门主今夜二更在城南乱石岭商议。贝如加得令,道:鞠副帮主在西街张记客栈,要不要让他来见帮主?莫之扬道:不必,稍顷小弟去寻他。贝如加与两名帮众吃了饭,联络诸门门主去了。跟随他的两名帮众头一回见到帮主,觉得不止帮主年轻英俊,随从更是年轻英俊,忍不住悄声议论。贝如加笑道:那随从是个姑娘,你俩哪里知道?那两名帮徒道:难怪长得那般俊,不知帮主夫人换了女装,是什么模样?贝如加道:总之俊得很。她是谁的女儿,你们知道么?悄声说了一句话,二帮众咋舌不已。 莫之扬在墙上顺手一抹,那联络符号应手擦去。二人出了面馆,闲来无事,在城中随处逛逛。安昭对此城极有感情,一草一木时时牵动旧念,情思起伏,深觉忧愁。莫之扬不时在墙头、屋间、树木上见到万合帮约集同门的暗号,知道贝门主已经传令下去,道:昭儿,万合帮当年是江湖第一大帮,现下雄风就要重振了。安昭叹道:当年你我相遇之时,你是一个逃犯,我是郡主;今日我是无家可归之人,你却成了堂堂帮主。世事难料,果然非虚。莫之扬笑道:谁说你无家可归?昭儿,我们救师父出来,请他老人家为我们择日完婚。咱俩就都有家了。若是那样,当我内息走岔、想吃昭儿之时,不知还会不会挨打?安昭想起那夜长安城外的情形,羞道:七哥,你大白天的怎么说这些害臊的话?莫之扬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那就改成晚上。安昭羞窘,面红过耳。她此时一身青袍,衬得英俊妩媚,真真是无限动人。莫之扬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她身上那股幽香沁人心脾。安昭见他有些异样,稍加猜想,已知究竟,脸上一红,甩开他手,疾走两步。莫之扬回过神来,追上前去。 安昭道:那张记客栈在哪里,我倒还记得。莫之扬摇头道:昭儿,咱俩现在去东街,到白羊沟去。安昭奇道:大狱不正在那里么?莫之扬笑道:今晚帮中大会,帮主应先到狱中探探风声,不然今晚怎么说话?安昭沉吟一会,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熟门熟路,不一刻到了范阳大狱前。大狱在城东五里多处远的一片石滩地上,附近皆无人家,土墙极高。两人靠近监狱,见守卫兵士似乎不及平时多,大门口居然只有三个军士,半倚在门垛上,两个正在聊天,一个打着瞌睡。 莫之扬奇道:怎会如此?拉着安昭沿墙走到监舍后,脚下轻点,双手攀在墙上,见监舍也静得出奇,一个老狱卒坐在树桩上捻毛线,另一间灶舍内断断续续传出什么五魁、七巧之类的酒令,显然一场老酒正喝在兴头上。莫之扬轻轻跃下高墙,安昭低声道:怎样?莫之扬眉头拧到一起,疑惑道:怎么不像以前的大狱? 忽听一人轻声道:哪里不像?莫、安二人一惊,猛然转头,见一个紫袍人影从一丛野灌木中跳出,向二人招了招手,转头便跑。那人轻功高极,几个起纵已掠出二三十丈。莫、安二人对望一眼,点一点头,向那人追去。莫、安二人轻身功夫都不同凡响,但说也奇怪,二人发力猛追,却总是离那人一二十丈。那紫袍人十分肥胖,每跳跃一下都能看出后背上的肥肉颤动,却不知怎的,脚步偏偏轻灵之极。莫之扬、安昭已使尽了全力,但瞧他则尚有余力未使。这三人一前两后,端的是迅如飙风,捷似骏马,不一刻直奔出三四十里。莫之扬发了狠,道:昭儿,你后面跟来,我去追他!将两仪心经内力提到极处,那紫袍胖子转眼到了一道大墙之前,足下一点,似一个皮球弹起,翻过城墙。莫之扬给他激出意气,冷哼一声,掠上前去。 安昭轻功略差,此时已被莫之扬落下十六七丈。她脑中忽地闪过一念,高声道:七哥,慢着!莫之扬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他内力浑厚,这番疾奔,竟也不见气喘,安昭却呼呼大喘,奔到跟前,捂着胸口弯着腰摆手道:不能追了!莫之扬道:你稍等一会,我自己去追。就要转身。安昭摆手道:不是,不是。你想想,七哥,今晚上你要做什么?莫之扬心中一激灵,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道:你是说那人故意引咱们?安昭大喘几口,擦擦汗笑道:不错。你想他与咱们素不相识,干什么要和我们比脚力?莫之扬沉吟道:难道是你爹爹帐下的高手?安昭道:我看恐怕不是,若是的话,方才他就跟咱们动起手来了。咱俩不愿让狱卒看见,他似乎更加不愿。 却听那人道:什么不错,简直错到你姥姥家了。堂堂万合帮帮主原来这般疑神疑鬼没出息么? 但见那紫衫胖子不知何时又坐回墙头上,两条粗腿一晃一晃,兀自拿了一只鸡腿塞进阔口之中。瞧他面目虽然油胖得见不到一道皱纹,但年纪绝不下于六七十岁,此时似笑非笑,两只小眼满是揶揄之意。 莫之扬给胖老者道破身份,拱手道:老前辈好眼力,不知有何指教? 胖老者哈哈一笑,一条鸡腿骨随笑声吐出,随即又从怀中捏出一只烧猪耳,笑道:我老人家正有几件事指教你。可你不快快来请教,我老人家也没办法 莫之扬笑道:前辈,翻过那道墙就可出城了。那胖老者笑道:城南乱石岭难道在城中么?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已听安昭插言道:前辈,可从这里出去就是城北了。那胖老者打个哈哈,道:姑娘,下回装男人最好少说话,一开口别人就会知道是个不会打鸣儿的。 安昭笑道:姑娘多谢指教。老前辈,就此别过。七哥,咱们走!莫之扬点点头,道:好,咱们走。安昭轻声道:咱们走,他就来求着要指教咱们了。莫之扬微微一笑,与安昭便要离开。 胖老者叹道:唉,看着有人偏要去寻死,我老人家胃口都没啦。将猪耳装回去,又从城墙翻了出去。莫之扬提声道:老前辈,您说什么? 只听墙外那胖老者歌道:都道江湖好光景,不知歌声嘹亮,竟十分好听。莫之扬蓦地想起少年时在杭州城外听南霁云唱过这支歌儿,道:昭儿,咱们去追他!拉起安昭跃上城墙,见胖老者边歌边行,叫道:前辈,请等一等!那胖老者恍若未闻,只顾自己高歌,向一片山林中走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安昭疑道:这人弄什么玄虚?莫之扬不知怎的,心中老大一个疑团,沉声道:老前辈一定有他的道理。与安昭钻入密林。虽不见那胖老者踪迹,但前面有歌声指引,二人一路跟行,脚下越来越陡,已上到半山峰。莫、安二人加快脚步,想要追上老者,但他们走得急那歌声去得也急,又过了一会,两人眼前一亮,已穿出山林,到了峰顶之上,歌声却忽然消失了。 莫之扬提声道:老前辈,老前辈!声音远远送出,山谷中隐隐传来回声,可哪里有人答应? 两人放眼四望,但见林海莽莽,山势起伏,绵绵直通无际。一轮夕阳已近沉落,愈发显得又圆又大,似乎跑上几步就可以摸到。安昭道:这北山一向多虎狼,范阳城的人从不上来。七哥,我瞧那老者八成路数不正,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莫之扬忖道:老前辈明明有话要说,却跟我捉起迷藏来了。只是时候不早,我还要赶到城南乱石岭召集万合帮大会,迷藏就玩不成了。高声道:老前辈高人行事,晚辈愚笨,未明其妙,若是有缘,日后当会再遇前辈,到时再仔细请教,告辞啦。携了安昭,向山下走去。 方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三声大笑,两人站住脚步,转头看见那胖老者端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上,左手一只猪耳,右手一只酒壶,口中大嚼个不停。莫之扬、安昭纳闷之极,忍着气上前去,道:老前辈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可否明示? 那胖老者笑得像个弥勒佛,将二人打量一番,道:我朱百晓今日指点你们两个年轻人,若是命中有福,你们就能躲过一场大祸。我老人家功德不小。又笑三声,直震得满山松柏隐隐发出涛声。莫之扬寻思:这老者功力之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安昭惊道:原来您老人家就是朱百晓朱老前辈?小女子见陋识浅,竟未认出前辈法相,万望谅宥。向朱百晓见礼。莫之扬奇道:昭儿,是谁?安昭道:这位就是无所不晓朱百晓老前辈,来,快来拜见。莫之扬心道:无所不晓?这口气好大,可我却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他一向信任安昭,当下向朱百晓行拜见之礼。朱百晓哈哈大笑,滋的咂了一口酒,左手一抹,剩下的半只猪耳已进了口中。 第二十七回 心有剑忘却身边事 人无悔铭记前世情 词曰:白云出岫,春染浅洲。绿,润,正是秀。结庐古松下,常闻鹿呦呦。晨饮酥风,暮浴斜阳,心泰百骸透。一诗醉人,百吟未休,错将搔痒梳猴头。但有飞禽肠短,偶坠矢豆,惹人乱擦手。蓦然心惊,难忘前生。风,雨,常兼程。铁血快意剑,不尽绵绵情。苍天厚土,黑白是非,心乱万缕病。已是痴人,正该说梦,独爱大江千帆竞。辞别神仙幻境,此番归去,一路金戈鸣。 朱百晓摇摇酒壶,却已空了,随手掷在一块山石上,笑道:小伙子好不性急,须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些事错了可以后悔,有些事错了可就后悔莫及啦。 莫之扬诚色道:朱老前辈不妨明示。 朱百晓站起身来,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莫之扬的鼻子,大大咧咧道:我老人家从来不会把好处白给人家,我的规矩,你莫非不知么?那我老人家就告诉你:你若是打得过我,我什么都对你说;你若是打不过我,那什么也别想知道。 朱百晓、侯万通游戏江湖,传说他二人天上地下,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江湖典故,隐秘奇闻,更是如数家珍。这二人的规矩安昭耳熟能详,正要说话,听朱百晓已道:莫大帮主,你既已知道了我的规矩,还等什么?伸手向莫之扬前胸抓去。安昭急道:他还不一定想问你,你这不是不讲理么? 莫之扬见他五指所罩,正是胸口几处要穴,心下一凛,伸掌去拍他手腕。朱百晓手臂微斜,让开他手掌,跟着进步挺身,啪的一声,莫之扬右肩中掌。他这一招未使内功,虽然声音响亮,可莫之扬却并不如何疼痛,只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人身材肥胖,怎的有这么快的身手?安昭心中关切,急道:七哥,你怎样? 朱百晓一击即中,退后几尺,他进得快,退得更快,摇头道:莫大帮主,你这一年半载虽混了些小名,手下功夫,却太不成体统。听说你的潇湘剑法还有点真玩意儿,出剑来吧。莫之扬拳脚功夫确实不行,一动手就知自己差得太远,心想:他言下之意好像知道师父在哪,依他的辈份威名,恐怕不是虚言。我必得打赢他,才能听到师父的下落。主意打定,抽出剑来,道:如此,小子便斗胆得罪啦。一招青青子衿向朱百晓膝弯点去。朱百晓笑道:斗胆固然斗胆,得罪恐怕未必。也不见他如何提足转身,人影一晃,已闪到莫之扬身后,出掌向他腰胁上拍去。 当年创下潇湘剑法的潇湘子是一代武学奇才,二十七招剑法无一不是精绝妙着,莫之扬自学会这套剑法,武功陡增,连丛不平、肖不凡那样的武学高手也奈何他不得。不过这剑法也并非全无缺点,每次剑出鞘时,讲究意、气、神、力、剑五军会元,其中意、气、神、力为将,剑为前锋,使动起来,剑似活物,灵动异常。但也正因如此,剑便不好控制,当日上官楚慧伤在他的剑下,正因如此。 莫之扬一招走空,朱百晓已到了身后,心下一凉,剑已自然而然后削出去,使了一招良药苦口。朱百晓道:好剑。忽进忽退,出招引动莫之扬剑法。两人身形变化甚快,安昭在一旁观战,竟心驰神摇。莫之扬连出二十七招,都给朱百晓化解开去,心中暗惊。忽听朱百晓笑道:潇湘剑法果然了得,可惜莫帮主还未通晓其中精义。身子一矮,大手抓莫之扬膝头犊鼻穴。莫之扬忙抬左腿,朱百晓顺手一抹,脱去莫之扬的鞋子,哈哈大笑声中,身影一晃,退后丈余,道:大帮主,接着。鞋子又平平飞回,直逼莫之扬小腹丹田,势道更疾,不亚于任何一件兵器。莫之扬羞恼,倒转剑柄,击落鞋子,提足穿上。朱百晓身形晃动,欺到莫之扬身前,扬起左手,以掌作刀,斜劈莫之扬左肩。莫之扬挺剑刺他手臂,朱百晓浑若未觉,一剑正中手臂。莫之扬心中正喜,却忽觉剑刃所触,竟浑似无物,朱百晓手臂一滑,掌缘停在莫之扬项肩处,蓄劲未发,笑道:大帮主,服了罢?莫之扬心中大惊,以他的汲水剑之锋利,加上浑厚的两仪心经内力,削铁断金,也不在话下,何以一剑刺中朱百晓手臂,对方却没有一点事?朱百晓手掌微一加力,莫之扬身不由己单腿跪下。 朱百晓笑道:免礼免礼,大帮主千万别太客气!莫之扬不由来了气,奋力想站起,奈何朱百晓一只手掌犹有千斤之重,他哪里动得了分毫?情急之中左掌拍出,啪的一声,正中朱百晓右胯,却觉得这一掌如拍在水中,浑无受力之处,正迟疑间,那股内力急速撞回,这一回撞之力正是莫之扬自己的掌力,他猝不及防,咯的一声,左臂脱臼。 这几下都是以快打快,便在电光石火之间,莫之扬已然受制。安昭大惊失色,叫道:老前辈,你要怎的? 朱百晓笑道:也没要怎的。伸指点了莫之扬肩井、环跳诸穴。安昭见势不妙,拔剑上前,一招九九归一,长剑直贯朱百晓后背。这是项庄剑法最具威力的一招,安昭曾一剑贯穿一株碗粗的巨树。她此时情急救人,下手更是不留余地,但见一道银虹,剑风凌厉,已离朱百晓后背不足三尺。朱百晓哈哈一笑,肩背一弓,安昭的长剑如刺在一根皮筋上,竟不能刺破他皮肤半毫。正惊讶之间,朱百晓伸指一弹,一股劲风激射而至,安昭觉得前胸璇玑穴一麻,跌倒在莫之扬身旁。莫之扬、安昭自信武功不差,在这朱百晓面前,却如同儿戏,二人穴道被点,再也无计可施。 朱百晓捏住莫之扬肩头,微一用力,咯的一声,给他接上了胳膊。不过,莫之扬穴道被点,胳膊接上也是半分用处也没有。安昭道:朱老前辈,你到底是何用意? 朱百晓叹道:早知你们如此无用,我也不必引你们上山再动手啦。秦三惭的亲传弟子,万合帮的堂堂帮主,武功居然如此糟糕。莫之扬强笑道:前辈武功太高明,倒并非小子不行。朱百晓笑道:你拍二师叔的马屁,二师叔也不会放了你。从腰间拿出一个大口袋来,就要往莫之扬头上罩。莫之扬奇道:您是我二师叔? 朱百晓道:怎么,秦三惭从来没对你说过么?莫之扬摇头道:没有啊。朱百晓跺脚骂道:这个老糊涂,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是这般小肚鸡肠。这次定要他好看!套了莫之扬,提起安昭,也装进袋中。系了袋口,捡起两把长剑,在腰带上胡乱插了,道:两个小娃儿,可要老实一些。负了口袋,举步便走。 莫之扬、安昭在口袋中目不能视物,只听耳旁呼呼生风,猜想朱百晓走得正疾。心中均是又惊又佩:他背了我们两个人,尚能奔走如飞,这人的武功当真匪夷所思。莫之扬担心烂石岭的大会,叫道:朱前辈,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帮中兄弟还在等我呢。朱百晓笑道:你放心,一切有二师叔安排。可千万要乖乖的,不然我一脚踢断你们的骨头,要么,放个臭屁也熏你们个半死。 莫之扬心知大口袋正在朱百晓屁股之后,他内功精湛,运气放个臭屁那真是易如反掌。当下哭笑不得,道:昭儿,我不听你的话,让你吃苦头啦。安昭道:咱们不花钱就雇了一个脚夫,哪里吃什么苦头?朱百晓大笑道:女娃儿好有见地。脚步加快。两人听风声更响,不知朱百晓要走到哪里去。 莫之扬暗运内功,冲撞被点穴道。朱百晓所习的内功法门与秦三惭同出一师,各人擅长虽不相同,根底却是类似。莫之扬以气撞穴倒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只是大口袋忽上忽下,不能静心运功,内息刚刚聚集,颠簸之中却又涣散。他好几口气都憋回丹田,便不敢再运气,生怕气息走岔。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忽觉安昭伸手握住自己手掌,惊喜道:昭儿,你怎么能动了?安昭低声道:我也不知,穴道自己解了。 原来朱百晓点她穴道用的是凌空指,下手本轻,加上安昭曾经过百草和尚三天三夜的煮骨疗毒,经络之中积蓄了诸多药力,血脉流动之下,穴道竟能轻易自解。安昭附在莫之扬耳旁轻声道:七哥,你别出声,我给你解穴。伸掌在莫之扬肩井、环跳穴搓揉,帮他推宫过血,可忙了老半天,却没有半点用处。只听听朱百晓道:姓安的女娃儿,你在莫帮主右边第三根肋骨下点一指试试看。安昭依言点了一指,莫之扬啊的一声,气血过宫,穴道已解。两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害怕,四手相握,心下惴惴。 莫之扬道:您真是晚辈的二师叔么?朱百晓笑道:你虽然是万合帮帮主,我老朱可没瞧在眼里,还不至于冒认师侄,赖你养老。莫之扬道:那您老人家该放我出去,我好与帮中兄弟商议救师父的计策。朱百晓冷笑道:秦三惭身怀绝世武功,他不想出来,谁救也没用;他若想出来,还用你们去救他?莫之扬心想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不由问道:师父他为什么要留在狱中?朱百晓冷笑道:那老糊涂一生中莫名其妙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我朱百晓虽然无所不晓,对他的怪事却连想都不想,自然就不知底细。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那个老糊涂啦。莫之扬奇道:是么? 朱百晓道:自然是的。你再啰嗦,小心二师叔用臭屁熏你。莫之扬寻思:这二师叔做事才叫莫名其妙。心念交错,伸手按在袋壁上,袋外肥肉颤动,正是朱百晓的脊背。莫之扬连按好几个地方,朱百晓哈哈大笑,道:老朱怕痒,别开这样的玩笑啦。 莫之扬道:二师叔,非是师侄不敬,您老人家再不放我们出去,我就要发力了。他手掌所按正是朱百晓背心要穴。以此时莫之扬的功力,一掌下去,便是一头大牯牛也会立毙。却听朱百晓冷笑道:尽管发力就是。莫之扬心想:事到关头,我不可再犹豫。运了七成内力,劲贯右掌,只听啪的一声,袋下肥肉一颤,一股大力反弹回来,震得右臂又麻又疼。朱百晓冷笑道:真不明白,你这傻东西为什么非得再吃一次亏! 安昭聪明过人,到了这种境地,也无计可施。她与莫之扬挤在一起,周围一片漆黑,袋内密不透风,不知怎的,反而觉得心中甜滋滋的,钻入莫之扬怀中,轻声道:七哥,有一个故事你听说过没有?莫之扬心知发愁也无用,定下心来,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听过没有? 安昭道: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书生姓张,看上了一个陈姓大户家的小姐,但那家深院高墙,两人怎样见面?他相思成疾,整日郁郁寡欢。他家中有一个家奴,原是流浪汉子,张生见他可怜,便留他在家中。那家奴自称家住昆仑山,大家便叫他昆仑奴。昆仑奴见张生如此模样,便道:少爷,你何苦如此难受?今夜我背你到陈小姐房中。张生讶然。到了晚上,昆仑奴果然背了张生,上房越屋,如履平地,开了陈小姐的窗子,送张生到房中。陈小姐见张生从天而降,又惊又喜,两人当夜便私定了终身。天快要亮了,昆仑奴喊道:少爷,该走啦!张生哭道:昆仑奴,从此以后,我与陈小姐还是难以相见,这可如何是好?陈小姐也哭哭啼啼,两人难舍难分。昆仑奴道:那我背了你们二人私奔算啦。莫之扬听得入神,不觉问道:陈小姐肯么?安昭还未回答,朱百晓已道:你小子真是个白痴,那张生和陈小姐生米已煮成熟饭,陈小姐还能不肯吗?莫之扬不愿与他搭腔,道:昭儿,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安昭羞道:我也不知。朱百晓哈哈大笑。莫之扬听他有嘲讽之意,道:二师叔,有什么好笑?朱百晓道:总之我觉得好笑就是了。莫之扬哼了一声,道:昭儿,后来呢? 安昭道:陈小姐与张生商量一会,说道:好罢。昆仑奴就将二人背在肩上,飞檐走壁,一溜轻烟般出了陈家府宅。从那以后,张生与陈小姐结成夫妻,过上了好日子,一生白头偕老,传为佳话。莫之扬心想这昆仑奴真是忠义之士,赞道:昭儿,这故事好听得很。安昭道:以前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今日才知这故事不假。莫之扬奇道:为何今日才知?安昭笑道:你瞧,这昆仑奴背着我们两个,飞檐走壁,可不是真的么?莫之扬醒悟过来,哈哈大笑。朱百晓却笑不出来了,骂道:小丫头好厉害的嘴。口中咂咂有声,大约又在吃什么猪耳鸡爪之类。莫、安二人也觉得饿了,却不愿开口向他索要东西吃。 朱百晓负着他们,走了大约两三个时辰。莫、安二人听袋外偶有人声狗吠,问道:到哪里了?朱百晓道:不劳你们费心。莫之扬听他气力充沛,愈发心惊,暗道:二师叔武功实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自己至少有三百斤,加上我与昭儿,怕有五百多斤了,奔走了半夜,竟然没有体力不支之象。 忽听砰的一声,朱百晓踢破一家大门,闯进院中。那家显然是个大户,出来七八个家丁,纷纷喝问。莫之扬心想:这下麻烦啦。听朱百晓叫道:快套上一辆马车,爷爷有急用。家丁骂道:哪来的疯子?你说套就套啊,活腻了不成?噼哩啪啦一阵响过,那些家丁都一齐惊呼,显然是挨了打。朱百晓道:听到没有?快去套车!屋门打开,一人问道:怎么回事?家丁们七嘴八舌道:老爷,不知从哪来的疯汉,要咱家准备马车。那老爷正要发脾气,叭的一下,脸上已挨了耳光,向众家丁骂道:那你们还不快去!转而笑道:请英雄到屋里喝茶。朱百晓哈哈笑道:不必啦。快去给大爷准备三个人五天的干粮,花样要多,味道要精。那老爷微一迟疑,又挨了一巴掌,忙吩咐下去。这家人看来颇为殷实,不一刻干粮包齐、马车备好。朱百晓道:走了三四百里地,才遇上你们这么个好人家。妈妈的,都是兵荒马乱闹的。多谢啦!那老爷慌道:不要谢,不要谢!朱百晓大笑道:谢还是要谢的。将莫安二人扔上马车,驾的一声,已上了路。 听得车轮声隆隆,似是道路很不好走。驶出约摸二十来里地,朱百晓勒住马车,笑道:委屈二位了。解了口袋。莫之扬、安昭钻出来,见天色已经发亮,马车停在路旁。两人心想朱百晓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反抗亦是无用,万合帮昨夜大会见不到帮主,但有鞠通、何大广主持,谅来出不了大错。安昭问道:朱老前辈,这是哪里了?朱百晓笑道:安姑娘,这还没出你爹爹的地盘。乖乖不得了,不足三两个月,叛军就打下了半壁江山。真可谓摧枯拉朽,势若破竹。来来,咱们吃东西,好继续赶路。莫之扬道:二师叔,咱们到底要去哪里?朱百晓道:去要去的地方。二人知他不说,问也没用,索性不管。 看来朱百晓光顾的那家大户饮食颇为讲究。打开食盒,点心、馒头就有十几样,更不消说风干鸭脯、五香鱼干、盐水花生等等小菜了。朱百晓吃相丑恶,嘴巴咂得吧唧吧唧响。吃完了抹抹嘴,笑道:师侄,你去找些水来。拿出一个水囊,递给莫之扬。安昭道:我也去。朱百晓笑道:不必不必。安姑娘讲故事的本事好得很。师侄去找水,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听。莫之扬无奈,寻了一处小溪,先饱饮一顿,再装满了水囊,提回车上。 朱百晓道:走,咱们继续赶路。驾的一声,大车前行。莫、安二人拉开车窗,见路两旁的夏田青旺旺碧油油,农舍错落,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这番景象,已是许久未见过了。心想:难道叛军没打到这里么?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朱百晓竟不让休息,还要赶路。安昭道:朱老前辈,您老累了一天一夜了,让莫之扬赶车罢。莫之扬道:正是,正是。抢过车缰。朱百晓笑道:师侄还知道尊重长辈,甚好甚好。钻进车厢之中。莫之扬道:二师叔,你尽管休息,遇到岔路口,我就问你。朱百晓连声叫好,少不得拿出些卤菜吃。更从车厢里拖出一个酒坛,咕咚咚喝了几口,叹道:土老财干粮不坏,酒却糟糕透顶! 大车走了一程,安昭道:朱老前辈,朱老前辈!朱百晓迷迷糊糊答应一声,轻轻扯起鼾来。安昭道:七哥,我本来想讲个故事听呢,可朱老前辈瞌睡了,就不能打扰他啦。谁知朱百晓道:不瞌睡,不瞌睡,你讲吧。安昭吃了一惊:幸亏我没和七哥说逃走的事。笑道:你想听哪样的故事?朱百晓道:随便什么都成,这黑灯瞎火的,人发闷,只消热闹些就好。安昭略一思索,说道:好罢,可不许你们不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螃蟹姑娘,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出落得如花似玉,心性也就很高。她想:嗯,我要找郎君,总不能随随便便,一定得找一个与众不同的。工夫不负有心人的,还真让她遇见一只特别的螃蟹。朱老前辈,你猜那螃蟹怎生特别? 朱百晓笑道:我又不是螃蟹,哪里知道?安昭笑道:朱老前辈,小女子不会转着弯儿骂你,你放心猜。朱百晓道:它有两个头?安昭道:不是。朱百晓道:它有十六条腿?安昭还是摇头。朱百晓连猜几样猜不中,安昭道:都不是。寻常的螃蟹都是横着走路,这只螃蟹呢,偏偏直着走路。特别之处,正在于此。螃蟹姑娘很是高兴,便嫁给了这如意郎君。但到了第二天,新郎走路也成了横行的啦。新娘好生失望,责问他为何昨日直行而今日横行?新郎答道七哥,你猜新郎怎么说?莫之扬摇头不知。安昭道:其实朱老前辈一猜便知。朱百晓道:我虽称百晓,这螃蟹之事却不擅长。 安昭道:那螃蟹新郎听新娘责问,十分委屈,气道:你以为我天天都有酒喝么?原来他之所以直行,只因喝醉了酒。可怜螃蟹姑娘一生前程,葬送在酒鬼之手。朱百晓、莫之扬哈哈大笑,都道这个故事好听。朱百晓回味一会,忽然明白过来,吐口气道:你这女娃儿,还是拐着弯儿骂我。不过他却不生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擦擦嘴道:师侄,来,你也喝一点儿。莫之扬推辞道:师侄不胜酒力,您老人家自己喝好了。朱百晓正色道:那怎么成?你不喝酒,安姑娘就不肯嫁给你。方才说得清清楚楚,你莫非没听见么?安昭笑道:朱老前辈,佩服佩服。这弯儿绕回来,骂的是我们两个。七哥,陪朱老前辈喝一些嘛。莫之扬捧起酒坛,一口气喝去两三斤。安昭道:我也尝尝。喝了一口,却呛得连连咳嗽,笑道:你们喝起来像品什么美味一样,怎的我喝了只觉得辣?递给莫之扬。 朱百晓来了豪气,抢过酒坛,猛饮几口,掌击车厢板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他内功深厚,歌声飞出车厢之外,远远传了开去。莫之扬酒意上涌,听着听着,忽然惊道: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朱百晓兴趣盎然,手掌在车厢板上一拍,又唱起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莫之扬愈发惊讶,忖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是潇湘剑法中的招数,怎么二师叔也知道?问道:二师叔,这歌词好听得很,是你编的么? 朱百晓哈哈大笑,道:我哪里编得出来?安昭熟知诗文,插言道:七哥,朱老前辈唱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曹孟德一生英雄,但年近老迈,仍未能一统天下。他感叹人生短促,壮志难酬,诗中求贤若渴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她恼朱百晓口气中的小瞧意味,道:我也唱一曲听听,瞧朱老前辈识得不?唱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朱百晓听完,半晌不语,良久道:这是哪个古人作的?安昭笑道:这可不是古人作的,这是当朝杜甫先生所作,诗名为《登高》。朱百晓慨叹道:这人我听说过,有如此才情,却潦倒到无钱沽酒。我朱百晓若遇上他,管保请他大醉三日。安昭嘻嘻道:杜甫先生号称诗圣,却因不会武功,就抢不来酒喝。像朱老前辈一样的身手,可又不一定就能做出诗来。 朱百晓不理会她的讥讽,捧着酒坛大饮。安昭微笑不语,忽听莫之扬喃喃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安昭道:七哥,你怎么了?莫之扬似未听见,两眼发直,仍旧念念叨叨。夜色虽黑,却可以看见他双瞳亮闪闪的,恰似两粒寒星。安昭见他忽然中了邪一般,摇他肩膀又叫道:七哥,七哥。莫之扬转脸看着她,喃喃念道:自古英雄寂寞苦,廿七剑招谁不负?古松由来高而谦,可惜绝峰独此树。是了,是了!脸显狂喜之色。安昭吓得失色道:七哥,你怎么啦? 朱百晓道:你念的这首诗倒不坏。可惜绝峰独此树,嘿嘿,好大的口气。莫之扬忽然纵声狂笑,双手挥舞。朱百晓愕然道:师侄果然不胜酒力,竟然醉了。接过马缰,拉住莫之扬后腰,想让他到车厢中歇息。未料莫之扬挥臂一格,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朱百晓手臂被他弹开,咦了一声。莫之扬哈哈狂笑声中,跃下车去,对准路旁一棵海碗粗细的槐树猛击一掌,那槐树喀喇喇折断。槐树质地坚密,甚是结实,朱百晓见状大吃一惊,心想:这槐树我也不能一掌击断。怎的师侄陡然生出了神力? 安昭惊呼一声,跳下车去,道:七哥,七哥!伸手欲拉他衣袖,莫之扬停住狂笑,双目炯炯发光,安昭只在上官云霞那儿见过猫目功,见他也有此异状,不禁慌了,柔声道:七哥,你不舒服么?莫之扬呆呆望着她,忽然流下泪来,道:我以为自己学会了潇湘剑法,谁知全错啦!抱住安昭,哇哇大哭。安昭吓得流下泪来,好言劝道:没事,没事。莫之扬怒道:什么没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自古英雄寂寞苦,是我这样子么?一掌推在安昭身上,安昭身不由己跌出去,急道:朱老前辈快帮帮我! 朱百晓摇头叹气,苦笑道:我这师侄不但酒量小,人也没出息得很。罢了,罢了!顺手捏了一粒卤水花生扔进口中,上到前来。莫之扬道:潇湘剑法,不同凡响。以掌作剑,斜削朱百晓右颈。朱百晓绕到他身后,啪啪数指,点了他穴道,扔上车去。莫之扬大声呼喝,倒在车厢中再也不动了,安昭见他脸上神情依旧傻呆呆的,不由急得大哭起来。 莫之扬浑不知这些,仍旧念叨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似是一刹那间,他什么全不记得了。朱百晓驾着车走了一程,不由烦躁起来,大声道:罢了,罢了!安昭道:朱老前辈,你说什么?朱百晓道:本来以为这小子有了点名气,肯定有些本事,谁知他如此不中用,我还用寻他助拳么?安昭擦擦眼泪,道:朱老前辈,他的剑法本来不错,肖不凡、盛君良、叶拚都不是他的对手,说他不中用,却不对了。朱百晓笑道:你这女娃儿恁也敢吹,凭他这两下子,怎能与肖不凡、叶拚为敌?安昭道:晚辈说的是真的。朱百晓道:是真的么?哈哈哈。虽在发笑,内心却充满忧愁,寻思:实指望这师侄能在我与侯师弟点拨之下,勉强打得过那人,哪料竟然如此没用!又想:他方才一掌打断槐树,掌力惊人至极,恐怕我也难以接下,何以他与我动手之时,内力却十分弱? 莫之扬躺在车中,脑海中一片混乱。原来当日百草和尚给安昭疗毒,想出一个煮骨之法,莫之扬当了三天三夜的药引子,这期间他须以两仪心经催动阴阳二气,以保自己与安昭不为药汤煎伤。三日三夜发动内力,耗费真元何其多?莫之扬纵然机缘巧合,练就旷世内功,也吃之不消。百草和尚精于医道,只是忘了嘱咐药引子静补养气。莫之扬此后再未与高手交过锋,以他剑法之高,寻常江湖客自然数招就了结,但遇到朱百晓这等的顶尖好手,仅以剑法之妙,而无内力辅佐,则不可能取胜。因此朱百晓看了他剑法后叹他未通剑法中的精义。 适才朱百晓酒兴激发豪情,击掌作拍唱了一段曹操的《短歌行》,诗中有两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莫之扬败在他手中,正苦苦思索潇湘剑法,蓦然听到这两招剑法名称,再听安昭解释这两句话的由来,不由得心神受震,眼前忽然见到曹操对酒当歌,又忽然见到潇湘子仗剑长啸,竟忘了现下情境。潇湘剑法要旨在于意气剑力神五军会元,可这五军何等难以会元,他心神既迷,五军顿乱,丹田内一股逆气涌上,终至出现了癫狂之态。此时他躺在车中,穴道被点,心中想的,还是那套剑法,一会儿觉得隐隐约约明白了剑法中的精义,一会儿又觉得茫然无绪,忽喜忽悲,灵魂似已出窍。不一会儿,又沉沉熟睡。梦中见到一个疯癫老者,哈哈笑道:再接大爷三招!乃是叶拚。莫之扬拜道:叶大爷,不打了,二师叔说我未通剑法精义,我还要苦练十年,到时再请你指点!叶拚笑道:你搞什么虚套!我本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人会锤中夹掌,没想到你小子会剑里缠拳。来来,看招!一锤打过来。莫之扬不得不接招,退步侧身躲过他铁锤,挥剑刺他膻中。 蓦然一个中年剑士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了他的剑尖。莫之扬惊道:足下是谁?那中年剑士微笑道:你使的剑法是我创的,却不认得我么?可是你使出来全错啦,看清楚了!舞出一路剑法来。只见剑法忽疾忽徐,妙不可言,莫之扬看一招,惊喜一次,咋舌不已。那中年剑士收了剑,道:你记住了么?莫之扬这才知道自己只急着看,居然连一招也未记住。那中年剑士见他神情,冷笑道:你不配使潇湘剑法!飘然而逝。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叫道:潇湘子前辈,等等我,等等我!却怎么也跑不动。只听潇湘子吟道:五军会元,谁为主帅?可惜绝峰独此树声音渐远。莫之扬伏地大叫道:等我,等我! 忽听安昭道:七哥,七哥!莫之扬睁开眼来,但见周围又黑又冷,叫道:潇湘子前辈,等我,等我!安昭柔声道:七哥,你醒了么?莫之扬目不能视物,听耳边有声音响个不停,道:昭儿,这是在哪里?朱百晓接过话来道:这是在长江之中,老天不作美,这雨停不下了。莫之扬惊道:已到长江了么?翻身坐起,要出舱去看。安昭道:七哥,你千万别动。你昏睡了好几天,还发了高烧,多亏朱老前辈运功为你治病。莫之扬道:多谢二师叔。朱百晓哈哈笑道:二师叔要你有用处,不然你病死我也不会救你。猛然间一个炸雷,照亮了江面,千万道雨丝一闪即没,周围又陷入黑暗之中。 朱百晓呸呸吐了口水道:老朱说话没长没短,雷公莫怪。艄公钻进舱来,道:这几位客官,雨大得很,船不能走了,咱们先靠岸躲一躲罢。朱百晓瓮声瓮气道:这到哪里了?那艄公道:已到了镇江,再有一日水路,就能到海口了。朱百晓自语道:还有一日。挥挥手道:靠岸吧。艄公出舱吆喝道:靠岸! 莫之扬道:咱们要去海上么?朱百晓道:谁知道?你三师叔在海口等我们,去不去海上,那得商量商量。莫之扬道:去海上做什么?朱百晓道:你那个糊涂师父在那里,我们不去救他,谁去救他?莫之扬问道:我师父怎会在海上?朱百晓道:此事说来话长,待会我慢慢说与你听。正说话间,船靠了岸。艄公们在木桩上将船拴牢,自到后舱上生火煮宵夜。有一个送了一盏灯来,道:几位大爷先不要休息,待会喝点鱼汤消消寒气。退了出去。 安昭问莫之扬:你好些了么?莫之扬道:什么好些了?朱百晓道:你酒醉后,连续几日高烧不退,烧得光说胡话,什么潇湘子前辈啦,五军会元啦莫之扬惊道:我说这些了么?稍加思索,似是又见到梦中的潇湘子,不禁觉得头痛欲裂,定定望着朱百晓,道:二师叔,潇湘剑法天下无敌,可我为什么会败给你?朱百晓见他目光炽热,似又出现了狂态,叹口气道:也许是你还没练到家。莫之扬道:二师叔,师侄有一处不明白。潇湘剑法讲究五军会元,指的是意、气、神、力、剑五军,其中前四者为将,剑为前锋,那潇湘子前辈在剑法之后作了一首诗,按诗中所说,剑法练成之后应该是天下无敌。师侄自觉已懂了剑法中的要旨,何以仍然算不得绝顶高手? 朱百晓拣了几颗花生丢入嘴中,含含糊糊道:你的剑法的确不坏。天下功夫虽有高下,绝大原因却是功力所至。你内力不济,剑术的妙招自然施展不出来。莫之扬摇头道:二师叔,不是师侄狂妄,师侄因有巧遇,练成阴阳二气互辅互助,内力还说得过去。朱百晓伸出手掌,笑道:你拍我一掌试试。莫之扬暗运两仪心经,提起阴阳二气,啪的一下,与朱百晓交了一掌。他怕让二师叔瞧不起,内力提到八成。朱百晓但觉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心下大惊,忙催动内力相抗。两人手掌粘在一起,都觉得对方内力强盛,各加紧运功。莫之扬心想:二师叔与我对掌,是考较我的武功,我须不遗余力,只有如此,他才能指点我的剑法。将功力提到十成。这一来朱百晓暗中叫苦不迭。他本来就未加防备,待到感觉不好已来不及,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呼吸为之一窒。他知这时稍一疏忽就有莫大凶险,当下拼力抵住。二人僵持了盏茶功夫,头上各自袅袅升起一层白雾。安昭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心想:看朱老前辈似是较了真,莫非七哥内力陡增,两人难分高下?正在猜想,见朱百晓脸上浮起一层紫气,似有不支之像。莫之扬觉得不对,开口道:二师叔,师侄可以收掌了么?朱百晓见他还能开口说话,又惊又喜,但他却不能开口,只点点头。莫之扬吐一口气,将内力撤回,便在同一时刻,朱百晓的内力也无影无踪。两人手掌分开,但听咔一声,朱百晓坐的一块船舱板断成两截。 正在此时,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琴声,那琴声极轻极柔,却不知怎的,竟穿透密密的风雨传了过来。只听琴声由远而近,时疾时徐,说不出的动听。舱内三人不觉凝神细听。琴声铮铮细拨,似阳春雪融,小溪淙淙,又似雏鸟出壳,恰恰软啼,让人听了觉得舒服已极,三人脸上不觉都显出微笑。琴声响了一阵,渐渐消失于风雨之中。三人都感到意犹未尽,各舒了一口气。 蓦然间琴声大作,与春雷暴雨相和,似千军万马,乌云滚滚,浊浪排空,天公震怒,令人魂飞胆丧。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惊道:这是李璘!想摄住心神,却已不及,明知琴声听不得,却不自禁地想去听。朱百晓方才内力损耗过多,竟也不能镇定心神,随着琴声忽悲忽喜。安昭功力毕竟尚浅,更兼精通音律,因此血液沸腾,头晕目眩,扶住舱门,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朱百晓大惊,双手捂住耳朵,这操琴的人内力深厚,琴声仍是传入耳鼓。朱百晓号称百晓,音律诗词均是行家,正因如此,才更易为琴声所惑。他心知弹琴之人等三人精疲力竭之时就会动手,当下盘膝坐定,眼观鼻,鼻观心,抱元守一。他内力深厚,修为不凡,那琴声虽然铿锵入耳,但过了一会,竟能充耳不闻。 莫之扬受琴声激荡,只觉得热血沸腾,忽然见到朱百晓身旁包袱中的汲水、取月二剑,当即一把抄起,心中一个念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唉,天下之大,谁知我心?只有李璘,虽然行事诡秘,却深知我心。忽觉世间之事,原本有诸多无奈,纵然英雄似曹孟德,剑术如潇湘子,也敌不过一个天字。惟有洒尽身上热血,方可酣畅痛快。蓦地里一声长啸,挥剑乱舞。剑气激荡,船舱稀里哗啦,破裂开去,便在同时,听一人咦了一声,琴声骤停。莫之扬如大梦初醒,瘫软下去。 朱百晓以内力抵御琴声,累得浑身大汗,这时船舱既破,暴雨淋在身上,醒回神来,抱起莫、安二人,便要跃到岸上。他目力虽好,雨夜之中也难以辨物,只觉得船板晃动不停,正要分辨方向,忽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江面亮如白昼。朱百晓惊呼一声,霎时心凉了下去,原来船绳不知何时已断,此时船正在江心,顺流漂行。 朱百晓一生经历的种种险恶可说不少,但只觉得哪一次也不及眼下更为可怕。沉声呼道:船家!船家!却哪有人回应?朱百晓放下莫之扬、安昭,呼道:师侄,师侄!莫之扬浑身已湿透,怔怔道:二师叔,五军会元,谁为主帅?朱百晓见他此时还有心思问这件事,不自禁又急又气,喝道:谁为主帅?肯定是人,总之不是畜生!莫之扬沉思道:是人,不是畜生?是人,不是畜生!安昭醒过来,道:朱老前辈,怎么办?朱百晓苦笑道:鬼知道! 安昭从断板之中摸索着找出取月剑来,插入腰中。道:朱老前辈,咱们先把船弄回岸上,再作计较。朱百晓一拍脑袋,道:正是。安昭心想:七哥成了这个模样,全因他朱百晓而起,他自练成潇湘剑法,从无敌手,潇湘子前辈的狂傲之气,也由剑法沾染到七哥心中。朱百晓处处羞辱他,他怎么受得了?这才激起心魔。朱百晓自称无所不晓,看来也仅仅自称罢了。摸到船尾,找着船舵,轻轻一拉,却听喀喇一声船舵掉入江中,便在此时,听朱百晓骂道:妈的,我老朱着了道啦。桨杆全给那些船夫弄断啦。原来他们说到岸上避雨是假,借机做手脚逃跑才是真!站在船板之上,高声道:是哪路神仙跟我朱百晓过不去?报出名号来!等了一会,却听不到回音,只听风雨声愈发激烈,咕哝道:莫非敌人已经去了? 安昭走回来,拉起一块舱席,道:七哥,来,先遮遮雨。蓦听莫之扬拍掌道:二师叔,你说得不错,五军会元,人是主帅,妙极妙极!安昭强笑道:七哥,来躲躲雨。莫之扬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破席之下,抽剑比划了几招,眉开眼笑,连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忽然回过神来,道:二师叔,昭儿,这是怎的啦?朱百晓瓮声瓮气道: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啦。莫之扬一下子想起方才的事,道:昭儿,方才是李璘。他弹的曲子叫《击铗九问》,只不过数月不见,他琴声中的魔力似乎又强了一些。安昭听他说的不像是胡话,道:七哥,你好了么?莫之扬奇道:怎么,我不好过么?原来我以前使的剑法真的不对,我能明白过来,全仗着二师叔点拨。站起来给朱百晓行礼。朱百晓以为他魔症更深了,忙摆手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眼下咱们这难关过得去,你慢慢谢二师叔不迟。莫之扬侧耳倾听,但雨声正密,哪能听到什么? 暴雨向来不长,可眼下这场暴雨竟停不下来。船顺着江水飘游,朱百晓却不放在心上,他想反正要到海口上去,船冲到哪里便算哪里罢。蓦地里脑海中浮出随遇而安这个词,定下心来,哈哈大笑。他早在怀中塞了不少干粮卤菜,这时拿出来大嚼,只是五香鸡腿、八珍猪耳给雨水淋湿,味道稍有逊色而已。 安昭见莫之扬神智转好,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就在那破篷之下,将这几日来的情形简略给莫之扬说过。原来朱百晓带着他们两个坐马车走了几日,便弃车乘船,不料今夜遇到李璘,幸好莫之扬醒转过来,否则不知怎么是好? 安昭道:李璘也当真奇怪,怎么不动手?朱百晓笑道:咱们不怕他动手,可他偏偏不动。莫之扬道:二师叔,你老人家无所不晓,依你说他这是何意? 朱百晓正要说话,猛然间砰的一声巨响,船身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三人都给弹得跳起来,接着又是砰砰几下,木船受不住猛烈撞击,喀喇喇破裂,三人各自惊呼一声,跌入江中。朱百晓呼道:师侄,抱住船板,等我救忽然一口江水灌入口中,后面的话都随着咽回肚中,忙抱住船板,大声咳嗽。 莫之扬幼时居住于西湖之畔,粗识水性,可西湖水是何等平和,岂可与长江水相比?沉入水中时,他抓住安昭手腕,两人结结实实喝了些江水,胡乱拨拉,手掌碰着一物,忙紧紧抓住,却是一块船板。莫之扬将安昭拉出水面,可船板窄小,承担不起两人重量,又一齐沉入水中。莫之扬以足蹬水,浮出水面,道:昭儿,你抱好船板,千万不要放手!安昭惊道:你要怎样?一个浪头卷来,两人全进了水中,再浮上来时,莫之扬道:这船板太小啦,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安昭嘶声道:不行!放了木板,哭道:七哥,你不要管我!莫之扬大惊,一把抓住安昭,再回头时,船板已不见了。两人抱在一起,一会沉下去,一会浮上来,不知喝了多少江水,安昭渐渐失去知觉,莫之扬当即屏住呼吸,右臂抱紧安昭,伸出左手胡乱拨水。忽然觉得触到一物,竟似是一只人手,情急之中无暇细想,紧紧抓住。但觉那人手拉着他与安昭,快速向水上拽去,不一会浮出水面。 莫之扬但见眼前灯光明亮,却是一条大船,一人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拉着船上的一根绳子。莫之扬喜道:昭儿,昭儿!咱们得救啦!安昭迷迷糊糊哼了一声,脑袋耷拉在莫之扬臂弯中。 船上又甩下几根绳子,那先前救他们的人将二人牢牢系住,发一声喊,船上几个汉子将二人拖上去。莫之扬方才一颗心都在安昭身上,这一脱险,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卧在一张软席上,见面前坐了一人,身着银灰色长袍,面色苍白,不是李璘是谁?他身后站着好几人,其中两人都让他吃惊不已:一个是个驼背老太婆,乃是十八婆婆;另一个是穿水靠的中年汉子,居然是刘云霄。莫之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扭头四顾,见安昭躺在软席另一侧,也已醒过来。莫之扬与安昭对望一眼,伸出手来握在一起,站起来,想起方才的凶险,均是后怕。又都想:原来他(她)愿意为我去死。劫后重生,心中无限激动。 莫之扬转向李璘,道:是你救了我们? 李璘淡淡笑道:不知莫公子是否记得,本王曾说伯牙之琴,子期之耳,知音难寻,岂能不救?幸好刘先生精通水性,阁下与安姑娘才保住性命。刘云霄躬身谢道:殿下谬赞了。莫之扬伸手摸摸腰间,汲水剑仍在,暗中调息一下,觉得内力稍有不济之象,但系溺水所致,绝非李璘趁二人昏迷之际做了手脚,不禁纳闷:李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我二师叔呢? 李璘笑道:朱老先生水性了得,已上岸去啦。唉,说来都是缘份,不是因二位所乘的船只出事,以莫公子、安姑娘对本王的误会,也不会到此船中来做客。二位请坐。莫之扬望望十八婆婆,心想:此时不便逞强。上前见礼道:弟子莫之扬拜见婆婆。十八婆婆嘿嘿一笑:莫公子不必客气。老婆子以前得罪过你,给你陪不是啦。李璘笑道:苗婆婆与莫兄弟之间的过节,起因全在本王身上,本王代她给莫公子陪罪。莫之扬奇道:永王这话从哪儿说起? 李璘击掌三下,后舱内出来四个黑衣剑士,其中三人各执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李璘笑道:莫兄弟请看这三样东西是什么?逐一打开盒盖,莫之扬扫了一眼,不禁呆住。原来锦盒之中分别盛了三样东西:一为传国玉玺,一为稀奇怪石,一为那九齿套九齿的金梭。李璘道:江湖四件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莫兄弟,现下江湖四宝独独缺了一个玄铁匮。莫兄弟以为如何啊?莫之扬心道:江湖四宝他已有了三样。原来十八婆婆欺骗我与雪儿妹妹,抢走我二人的宝物,是献给李璘的。冷笑道:永王殿下果然了不起,连十八婆婆都愿为你效力。李璘微笑道:还有一人愿为本王效力,莫公子想必更会觉得意外。挥一挥手,侍立的两名婢女转入内舱,不一会儿领出一个女郎来。 那女郎俏丽异常,却正是梅雪儿。她怔怔道:阿之哥哥!莫之扬惊道:雪儿,怎么你也在这里?梅雪儿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道:阿之哥哥,若非永王搭救,恐怕你再也看不见我了。李璘微笑道:你们兄妹相见,慢慢谈。领着十八婆婆、刘云霄等人退了出去。 莫之扬自三原镇与梅雪儿一别,已经一年,此时兄妹重逢,都十分激动。莫之扬道:雪儿,你去了哪里?梅雪儿多想一下子扑进他怀中,但见安昭立在一旁,心想:大嫂是这样一个美人,阿之哥哥跟他在一起,可比跟我在一起要好得多。安昭善解人意,见她神情,知她心意,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你就是雪儿妹妹么,七哥常说起你,难得妹妹生得这么好看。莫之扬心中一动,这才见雪儿脸上的伤疤已没有了,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眉目如画,两行清泪挂在面颊,显得又柔弱又可怜。不禁奇道:雪儿,你的脸怎么梅雪儿道:永王找了太医,为我医治好了。近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 原来当日在三原镇外,万合帮大会上,解东巨掳走上官楚慧,莫之扬因要救人,杀入会中几进几出。梅雪儿、秦谢、席倩等人在树下等候,忽然夜空中升出三朵烟花,正是三圣教的独家讯号。梅雪儿盗走三圣教至宝金梭,怕教主抓住,更因见莫之扬已有了意中人(其实并不是上官楚慧),兄妹相处,再没童年两小无猜的纯真,与秦谢、席倩别过,连夜逃跑。她心中凄苦至极,漫无目的地乱走。忽有一日,觉得景物极为熟悉,竟来到了宝石山下故居。这才知道自己心里原来极留恋这里,便在山中简单地搭了间板棚,日日望着小溪,小树林、绿草地,心里想的全是童年时与莫之扬在一起的情形:在这里放过鹅、在那里割过草、在树下吵过嘴,甚至连当时是晨是暮、或晴或阴等等细微琐事全能回忆起来,这回忆的结果往往是突然清醒,泪流满面。她心想:我已成了个丑八怪,总算保住了清白之躯,没半点儿后悔。可我却不能再见阿之哥哥了,免得他看了我的样子觉得害怕。其实只要他好,我还有什么事想不开呢?但人一旦有了心事,就如海潮一样,有时退下,有时上涨。劝自己想得开些,哪能就一定想得开呢? 一日她在山间闲逛,偶然发现一块朽木,半没于荒草之中。上前将那块木板拖出,却见上书伯父梅落大人之墓,侄儿莫之扬谨立,抚碑叹息,不由得痴了。梅落之死、陆通之托等等诸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当下重新给父亲修了坟墓,将木板晒干,在侄儿莫之扬谨立旁边刻上一行女儿梅雪儿字样。想了一想,将侄儿刮去,换成小婿二字。如此一来墓碑落款便成了女儿梅雪儿、小婿莫之扬谨立。这番手脚,已近乎痴傻,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心想:我心里的这个秘密,永远埋在这里了。伤心极处,放声大哭,哭累了,就伏在坟上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日已三竿。梅雪儿望着墓碑,少不得眼泪又掉下来。正要回到板棚去,忽听有人说话。这地方一向少有人来,梅雪儿不禁警觉起来,伏在一处洼地,偷偷查看。只见说话的是两个男子,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者,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大汉,两人边走边谈,手脚甚为矫健,身上各背了一柄弯弯的刀。那老者道:你二师兄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据冯践诺所说,玄铁匮是在你二师兄手里的。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宝物落入三圣教手中。那年青汉子接道:师父说得极是。咱们查了近半年了,才知道二师兄失踪的地方。据这一带的人说,这里以前只住过一户人家,叫梅落的,便在二师兄失踪后忽然阖家迁走,连房子也烧了。此事必与二师兄有莫大关连。 两人说话之间,已走到近处。那年青汉子眼尖,一眼看见梅雪儿昨日刚圆的坟墓,脱口道:师父,你瞧!两人运起轻功,几步奔过来,在坟前查看。老者道:梅落大人,明白了,这定是那人的坟墓。年青汉子点头道:不错,师父,原来这人已经死了,咱们怎么办?那老者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这一老一少是广素派掌门举鼎霸王倪云成与他徒弟尚明白。师徒俩千辛万苦找到宝石山下,哪料只找到一座坟墓,满腔希望顿时化为乌有。梅雪儿听莫之扬说过倪云成与尚明白的事,听了二人谈话,已猜到是他们两个,寻思:这师徒俩找玄铁匮竟如此不辞劳苦。唉,他们却不知,玄铁匮已被阿之哥哥藏在坡子沟的石洞中了。波子沟离此处不过里许,梅雪儿心口不由怦怦乱跳,暗想:可千万别叫这师徒俩找到那石洞。转念又想:坡子沟是我与阿之哥哥取的名字,宝石山上林木葱茏,他们决发现不了那个石洞,更不会知道江湖至宝玄铁匮就藏在洞中。知道这件事的,世上只有我与阿之哥哥了。想到自己与阿之哥哥的这一秘密,不由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突然之间,听尚明白道:师父,你瞧你瞧,女儿梅雪儿、小婿这几个字是刚刚刻上去的。倪云成闻言近前查看,道:这梅雪儿定在不远处。梅雪儿,梅雪儿,这名字好熟。明白,你听说过么?尚明白搔首道:没听说过。倪云成望着那墓碑呆呆出神,忽然击掌道:是了,是了。你看,这里写的是什么?小婿莫之扬,啊,原来那莫之扬是梅落的女婿。莫之扬谨立五字是莫之扬幼时所刻,刻下时手力既轻,相隔又远,是以倪云成、尚明白此时才发现。尚明白对莫之扬的武功十分钦佩,常常感念当年在安禄山大帅府时若非得莫之扬暗中点拨,师徒二人大约早成了刀下之鬼,此时忽然见到莫之扬的名字,想了一想,在梅落坟前跪倒,拜了三拜,祷道:梅落前辈,我尚明白虽不敢自称是您贤婿的朋友,却对他很是心仪。今日冲撞了您老人家的安息之地,万望恕罪。 倪云成见徒弟此举,颇为不悦,但他素知这徒弟名字中虽有明白二字,却性情愚直,不甚明白。当下也不多言,苦苦思索。良久道:唉,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玄铁匮的秘密已给那莫之扬得了去啦。尚明白诧道:师父怎么知道?倪云成道:你见过莫之扬的武功,怎么样?尚明白一伸大拇指,赞道:莫公子的剑法出神入化,了不得哪!倪云成叹道:那便是了。你想他凭什么有那样的武学造诣?原来玄铁匮中所藏的竟是绝世剑法。他年纪轻轻就练成那样的火候,要是咱们得上了,必定更加了得。又是嫉妒又是心疼,重重一脚跺下。 尚明白道:师父,您这样猜测恐怕有些偏颇,莫公子师从太原公秦三惭,一身艺业都得自于太原公,怎会是玄铁匮的功夫?倪云成摇摇头道:秦三惭虽称武林第一人,可单就剑法而言,还不一定比得上莫之扬。他的大徒弟韩信平是用剑的,四徒弟魏信志也是用剑的,虽都不差,却难臻一流境界。难道莫之扬就比别人聪明了十倍百倍,短短几年会练成惊世骇俗的剑法?尚明白听他这样说,动摇起来,道:师父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倪云成道:咱们四处找找,看梅雪儿是否在附近。找到梅雪儿一问便知。与尚明白分头查找。 梅雪儿心想:这倪云成先入为主,见到我定要为难我。她自忖不是二人对手,顺着山林悄悄向板棚溜去,想收拾收拾东西来个走为上计。到了板棚,正收拾东西,忽然脚步笃笃,有人向这里走来。梅雪儿大惊,心想:山上林木浓密,这师徒俩这么快就能找到此地。却见来者是三个人,并非倪云成师徒。三人均衣着华贵,两个老的在五十岁左右,年轻的那个大约二十多岁,上了前来,道:这位姑娘,在下有礼了。我们走得又渴又累,想借姑娘的地方歇息歇息,喝一碗水,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梅雪儿看三个人都佩着宝剑,神情之间显然是练家子,心神反而定了下来。当下装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搓着手道:好的好的。我去打水给几位烧茶。请三人进了板棚,提了桶,转入内室,胡乱收拾收拾东西,塞进木桶,来到外间,那三人一边擦汗一边说话。梅雪儿正准备开溜,忽然那个紫衫长者说的话钻进耳鼓:万合帮那一班愚蠢家伙,竟奉了那个姓莫的小子当了帮主。江湖第一大帮,帮主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莫之扬真是出尽了风头。那青年冷笑道:席师伯,万合帮是什么江湖第一大帮?太原公在时尚能这么说,如今么,我看万合帮不如叫乌合帮算啦。莫之扬自小便是个小贼,长大了便是个大贼,现下当个乌合帮的帮主,可也丝毫不奇怪。 那蓝袍长者叱道:钊儿,不可胡说,万合帮与咱们家是老交情了,江湖朋友谁不知道?你这话不怕惹人讥笑。只是秦谢那小王八蛋不好。 只这几句话,梅雪儿便打消了溜走的主意,心想:今日是怎么了?竟能让我一下了遇见阿之哥哥的五个老相识。这穿紫袍的是席倩姐姐的父亲,那个蓝袍的定是宁为民了。这个青年叫钊儿,那么自然是金童宁钊无疑。他背后骂阿之哥哥,须怎样想个法子教训教训他才好。装作若无其事,提了水桶来到溪边。却不忙打水,见倪云成、尚明白也进了板棚,心中一动,登时有了个主意,从木桶里将衣物取出,把空桶扔进溪中,叫道:哎呀!不好啦! 宁钊听到喊声,道:我去看看。奔到溪边。梅雪儿哭道:水桶冲走啦。宁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木桶顺着溪流向下冲出了十几丈,当即一提袍襟,踏着溪中卵石,水花啪啪溅处,已捞起水桶奔回来。梅雪儿拍掌道:公子会把戏。多谢,多谢!宁钊一向气傲,见梅雪儿虽然面有伤痕,但一笑之间,憨直可爱,听她赞赏,不由得心中喜悦,道:姑娘,你歇着,我来提水。汲了满满的一桶水,便向坎上走去。梅雪儿抢过去抓住桶柄,道:那怎么成?我自己来好啦。这一挤搡,桶中的水洒了出来,淋湿宁钊袍角鞋面。梅雪儿慌道:对不住公子,我帮你擦!伸手在宁钊腿脚上乱拂。过去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宁钊是世家公子,给这质朴村姑伸手在腿上乱擦,一时慌了手脚,连道:不用,不用。斗然间双腿环跳穴一麻,惊道:怎么?梅雪儿双手不停,啪啪啪点了他全身几十处穴道,哑穴也在其中。宁钊枉自一身功夫,却半分也使不出来,摔倒在地。 梅雪儿拍拍手,伸脚踏在宁钊身上,低声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付你?只因你说的乌合帮帮主,便是我的我的说到这里,心中一酸,凄苦之念油然而生,又霎时变成愤怒,伸手拔出宁钊的佩剑,森然道:我挖了你的双眼,割了你的舌头,教你再不能狗眼看人低,也教你再不能背后说人坏话。至于本姑娘么,悄悄溜走,让你爹爹煮茶给你吃罢。她在三圣教住了好几年,身上染浸了不少乖戾之气,当下提剑便要向宁钊眼窝刺去。宁钊又急又怕,浑身大汗淋漓,偏偏哑穴被点,连喊一声也不能。 正在这时,忽听板棚门响,出来一个人。梅雪儿透过树枝看去,原来是尚明白。 第二十八回 略动脑巧设连环计 想破头未解无底谜 词曰:又见新燕来,杨柳晚霞,寂寞愁难解。望断天涯春风在,缕缕春风人无奈。年华消尽不足惜,可怜离人鬓发白。持杖荒山老,久立荆扉开。拾取残花和泪葬,只有相思无处埋。 却说梅雪儿正待动手挖宁钊眼珠,见尚明白向溪边走来,眼睛一转,又一个主意上了心头。她抱起宁钊跃上溪旁一株乌桕树,那树依傍溪岸而生,树干歪斜,枝条几触溪水。她把宁钊扶坐在一棵树桠上,将剑塞进他手中,攥紧握实。 尚明白来到溪边,只见到一只木桶,奇道:咦,人呢?忽听头顶上树叶簌簌,他是练武之人,分外警觉,呛的一声,刀在右手,沉声道:是谁?忽然间一人从树上扑下来,半空中挺剑向自己刺到。尚明白心中大惊,挥刀去挡,哪料那人手臂忽的一松,剑已没在溪中,跟着直扑下来。尚明白一刀没挡到剑上,却直没入那人腹中。 那人是谁?宁钊是也。他给梅雪儿推下树来,身不由己向尚明白扑去,瞧尚明白出刀的手法,已知不好,果然腹间一凉,半截刀头悉数捅进。血箭一出,穴道自解,啊的一声,躺倒在地,指指尚明白,又指指乌桕树,咬牙道:你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腹中逆血顺喉涌上,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尚明白见误伤了人,心底下冷气直冒,却愤愤道:阁下是谁?武功如此不济,却要暗算于我!宁钊哪里还能答话,喷出一串血沫,伏地气绝。尚明白兀自明白不过来,提着血刀呆若木鸡。忽听头顶树冠上一个女子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树叶哗啦啦响动之处,那女郎跌了下来,连声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屋内席安宾、宁为民、倪云成本都默然,听到喊声,一齐奔到溪边,见这情景,均大惊失色。宁为民抱起儿子,一探已没了气息,惊得灵魂出窍,叫道:钊儿!钊儿!抚尸大恸,放下儿子,望着尚明白,双眼要冒出火来,一字一顿道:是你杀了我儿?尚明白心下忐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是,我他这宁为民转向梅雪儿,森然道:你说是不是他杀的? 倪云成知这徒弟一向老实,断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也道:姑娘,莫要怕,你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梅雪儿从溪水中刚刚爬起,听二人问话,吓得又跌在水中,连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宁为民道:也罢,这女娃娃吓傻了。你血刀在手,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尚明白咽口唾沫,道:在下见公子帮这姑娘来提水,迟迟不回,来看个究竟,未料到了溪边,却没见到人。忽然间树上跳下一个人来,挥剑便刺我,我自然抽刀格挡,不料想他竟没躲开。不错,令郎是我所杀,可他动手在前,若是我躲闪不及,恐怕也是也是一样。话虽如此,究竟他没和宁钊一样,自觉理短,又接道:在下出刀太快,原也不该。 宁为民又气又痛,竟没想想儿子为何会到树上去,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出刀有多快,能一招杀了我儿。席兄,咱俩那点过节,今日暂且放下,烦请席兄给我掠个阵如何?席安宾答应一声,斜跨两步,站在倪云成身侧,手扶剑柄。倪云成不动声色,暗中寻思应付之计。 宁为民蓦然喝道:纳命来!长剑陡出,直刺尚明白心口。他是剑术名家,白猿剑法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此时为子报仇,一剑既出,剑风犀利,大有雷霆之威。尚明白大惊,暗道:儿子那等脓包,老子却这般厉害。弯刀一晃,使一招回风刀法的破剑式,刀剑相接,铮的一声,只觉得手腕酸麻,心下直凉:他好强的内力。但老实人往往倔犟,他既失手杀了宁钊,也就不怕人家记仇,嘿的一声,反而上前半步,一招有影无声满天雨,弯刀幻成数条刀影,罩住宁为民上中两路。宁为民冷笑一声,挥剑刺入刀花中心,反手进招。 回风刀法是广素派绝技,练到至高境界时,可以只见刀影,不闻风声,心到刀到,杀人无形。话虽如此,可广素派中还没谁练到这个境界。尚明白心眼笃实,练武时基础十分牢靠,进境虽慢,功力却不浅。这套刀法他已学了十七年,此时遇到宁为民这样的高手,激发出本能中的一股倔犟之气。虽觉宁为民剑上传来的压力令人窒息,仍紧咬牙关,拼命抵挡。如此一来,竟成了僵持之势。宁为民进攻了十七八招,居然还未将他打败,心想:这人武功的确不错,可一招就杀了钊儿,却非他所能。心念一动,卖个破绽,尚明白果然上当,一招七月流火,弯刀剁向宁为民腹胸。宁为民瞧得分明,忽然不动,待刀锋到了不足三寸,猛然闪身,剑光一闪,悄没声息地刺向尚明白胁下。尚明白一招走空,已知不好,待要格挡,哪里还来得及?心想:罢了,罢了,我杀了他儿子,死在他剑下,原也应当。正闭目待死,却听叮的一声,倪云成一刀架开宁为民长剑,左手拉住尚明白手臂,脚下几个起纵,退到十几步之外。 宁为民又气又惊,暗道:这小老儿好快的身手!更恨席安宾说话不算数,不替自己掠阵,看看爱子尸身,不由得万念俱灰,切齿道:罢了,罢了,钊儿,你稍稍等一会,咱爷俩一起上路。将长剑插回鞘中,俯身从溪水中拾起宁钊的剑来,对倪云成、尚明白道:久闻广素派回风刀法,今日得见,却不料是生死相搏。来罢,我长安宁家父子领教广素派的高招。长剑一抖,嗡的一声,久久不绝。原来他从尚明白的刀法之中,已认出他的门派来历,这时见倪云成、尚明白师徒手中的刀弯如弦月,江湖之中除广素派,谁还用这样的兵刃?心想:回风刀法颇为不俗,只一个年青的,就已不善,加上那个老的,我恐怕不是对手。他只有宁钊一个儿子,视他的性命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弃自己的剑不用,是取儿子与自己共同对敌之意。俗话说打仗要靠亲弟兄,上阵还需父子兵他虽不是真的与儿子同阵,但握着儿子的兵刃,但觉仇恨满腔,长剑受内力激荡,竟然嗡嗡发响。 倪云成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宁为民切齿道:也好教你得知,在下长安宁为民。你是倪云成罢?倪云成躬身施礼道:小老儿正是倪云成,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两位原来便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双侠,恕罪恕罪!在尚明白膝弯一脚将他踢倒,喝道:有眼无珠的畜生,你何以误杀了宁大侠的公子,还不去请罪受死! 尚明白呼冤道:师父,真是宁公子偷袭我,他自上而下凌空一剑,我自然使一招举火燎天,哪知他忽然扔了剑,直扑下来。我撤刀不及,才才 宁为民哈哈大笑,眼角渗出泪来,嘶声道:我家钊儿会偷袭于你?又会自己扔了剑扑到你的刀上?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倪云成道:宁大侠,事已至此,容小老儿问几句话。若真是徒儿有意加害令公子,不消宁大侠动手,小老儿自会取了他性命。 尚明白丢掉官职,跟着师父东奔西跑,本已觉得满腹委屈,听师父忽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又悲又愤,惨笑道: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了结就是。挥刀向脖子抹去。倪云成早料到他会如此,挥刀格开尚明白弯刀,一掌拍在他脸上,骂道:畜生,想死也不必性急! 梅雪儿早从溪水中爬出,半伏在溪边草地上,貌似吓得浑身发抖,实则满心欢喜。这时见倪云成如此,暗道:这小老头是个厉害角色!他这么做,宁为民就不好再动手杀他徒弟啦!偷看宁为民脸色,虽然悲痛不减,但怒气已明显缓和,心想:不知是他的剑法强些,还是那小老头的刀法强些?正盼望二人快快动手,却见倪云成走近两步,问道:姑娘,方才你在哪里? 梅雪儿傻呆呆道:方才?什么方才?倪云成咳嗽一声,道:我徒弟和这位公子动手的时候,你在哪里?梅雪儿肚里骂道:这老狐狸!说道:我在树上啊!倪云成追问道:你怎么会在树上? 尚明白终于开始有一丝明白了,急巴巴道:对呀,你干嘛在树上? 梅雪儿心念电闪,道:我我不敢说。倪云成和声道:姑娘不要怕,说罢。梅雪儿叹口气,道:我本要打水给几位客人烧水泡茶,哪料水桶给水冲走啦。喏,就是这只木桶。你们看看,这木桶是柳木做的,我用了一钱银子才买来的,还是新的,是不是?上回这水桶跌坏了铁箍,我请人修了修,又花了三个小钱。哪,你们说,若是这水桶给冲走了,是不是很可惜?她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寻思说辞。倪云成耐着性子,道:不错。可木桶掉在水里,你为什么会到树上,莫非反倒要上树才能捞起水桶? 梅雪儿道:不是啦。老伯伯年纪大了,脑筋怎的这么糊涂?上树只能捉知了,我小时候也上树捉过,可知了没捉到,反而撕破了裙子。我妈死得早,那裙子是我爹爹做的。我心疼得什么一样,却不敢哭。啊,我想起来啦,老伯伯,你是问我为什么上了树,对么? 倪云成强忍住怒气,点了点头。宁为民听她终于说到正题,也凝神倾听。梅雪儿道:水桶冲跑了,你们知道。我急得像什么一样倪云成再也忍不住,喝道:问你怎么上树,没问你水桶!梅雪儿吓得咬住嘴唇,吃吃道:可水桶不冲走,我就不会喊,这位公子就不会来。指一指宁钊的尸身,接道:他不会来,也就没人把我扔到树上去。宁为民道:是钊儿把你扔上树的?根本不可能! 梅雪儿道:这位大叔真是神仙哩,就跟亲眼见到一样。这位公子本来只帮我捞出水桶,可就在这时,这位大哥过来啦。这位公子说:嗯,我们到这里来是找铁鬼的,这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忽然抓起我,扔到树上,跟着自己也飞了上来,对我说:待会儿那个傻大个过来,我跳下去一剑杀了他,你可千万别出声。哪知哪知 倪云成道:什么铁鬼?梅雪儿说道:我也不知啊。这附近的人我都认识,可没听说谁叫铁鬼。 宁为民沉声道:是不是玄铁匮?梅雪儿拍额道:我早说这位大叔是神仙,原来你知道是咸铁鬼。奇怪,铁鬼还有咸的淡的皱紧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倪云成忖道:原来长安双侠也是来寻找玄铁匮的。心中狐疑,忽然喝道:梅雪儿,你这番鬼话,能骗得了谁?挥刀向梅雪儿砍去。梅雪儿一动不动,吓得呆了一般。倪云成待刀锋贴在她颈间皮肤之时,硬生生顿住,道:你不会武功?梅雪儿心中大呼阿弥陀佛,口中道:我本就长得丑,再会武功,那不成了又丑又凶的女人了么,怎么能嫁得出去?老伯伯,你认得梅雪儿?倪云成收回刀,反问道:你认得她么? 梅雪儿点头道:是呀,前几天来过一个姑娘,到我家来喝茶,好像是到后山坡上坟去的,她就自称梅雪儿。不过,那个梅雪儿又漂亮又大方,走的时候给了我两钱银子呢。 倪云成见她不会武功,说话又不似作伪,松了口气,转向宁为民道:宁大侠,这事已很清楚,分明是令郎欲杀我徒,才有这一桩事。宁兄说怎么办,小老儿就怎样应承下来,绝不推托就是。宁为民手抚宁钊的尸身,心想:依钊儿性情,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姓席的瞧我热闹,绝不肯帮忙,我一人对付广素派师徒,没有把握必胜,若是我也死了,我们父子俩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只有曝尸荒野之中了。自怜一生只此一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泪如雨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梅雪儿正暗叹侥幸,席安宾忽然哈哈笑道:宁兄弟,倪掌门,你们都让这小姑娘骗过了。梅姑娘不仅说谎的本事天衣无缝,胆略见识也超人一筹。嘿嘿,不过,梅姑娘,可惜你这套把戏偏偏疏漏了一点。倪云成、宁为民均大惊,重新将目光射到梅雪儿身上。 梅雪儿心中恐慌,摇头道:这位大叔说的是什么,什么天呀缝的?天上有缝么?我可半点也不知道。 席安宾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若你不会武功,倪掌门一刀砍向你时,你应该吓得大喊大叫,却不应该一动不动。泰山崩于眼前,眼皮都不眨一下,梅姑娘,说你胆识过人,却非席某吹捧了。也罢,我席安宾剑下已伤过十五条人命,今日就再加一条,试试你到底会不会武功?右手一晃,剑已在手,哧的一声,迅捷无比地刺向梅雪儿咽喉。梅雪儿知道已被他看穿,一招柳腰随风,身子后折,足下一点,向后空翻,不待双足着地,已解下腰上素绫,一圈一送,化解了席安宾的进招,转身便跑。 倪云成、宁为民、尚明白三人见她真会武功,气得无以复加,抢上前去,各占住一个方位,拦住她去路。梅雪儿笑道:各位英雄了得,四个大男人打我一个弱女子,以后传至武林,必教江湖朋友五体投地。席安宾哈哈大笑,说道:梅姑娘,告诉你知道:方才我那一剑,也只是试试你会不会武功。席某学剑已三十六年,却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只是今日不同,你害死我家世侄,须饶不得你活命!发剑向梅雪儿进击。他一动手,其余三人不便倚众欺寡,只好在一旁掠阵。 梅雪儿笑道:那小白脸是我害的不假,却是死在那傻大个手中。你将过错全推到我身上,莫非是想结交广素派两个不懂事的白痴,一同来对付那白猿剑宁为民? 席安宾与宁为民半世交好,却因席倩、宁钊毁婚心存仇怨,自己不好动手,正是想借倪云成、尚明白除去宁为民,此时被梅雪儿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喝道:野丫头,快快受死!全力进击,一剑快似一剑。梅雪儿一边舞动素绫,忽圈忽收,脚下乱跑,不让席安宾近身,一边咭咭呱呱与席安宾斗嘴。 原来梅雪儿自进三圣教,便师从婵娟堂堂主冷婵娟学艺。冷婵娟得意绝技一共有二:一是自信媚术天下无双,二是一套无常美女绫变化万端。无常美女绫本自广袖舞中演化而来,辛一羞一代武学奇才,观赏婵娟堂众女跳舞之后,为她们创下这套功夫。这素绫一般长为两丈,平时缠在腰上,一旦使起来,讲究套、缠、裹、勾、绊,只要敌人被圈住,则后圈立至,敌人往往被缠死,因此得名为无常美女绫。另外冷婵娟媚术天成,教授门下弟子时少不了将那送秋波以勾人、抛媚笑以迷人等技法一并融进,因此梅雪儿虽给毁了容,但一舞起无常美女绫来,自然而然搔首弄姿,佯笑假嗔。席安宾不识这套功夫,连进十几剑都被她躲开,再看她笑嘻嘻的模样,心下不禁紧张起来:我今日若不能收拾这么个野丫头,今后如何在江湖立足?流云剑席安宾六个字怕会被人讥笑了。 这一分神,竟险些被梅雪儿的素绫套住,忙定下心来,沉着应战。他不愧为剑术名家,又斗了十二三招,已看出无常美女绫的窍门所在,待素绫舒展已尽、回收方始之际,蓦地欺近五尺,一剑划去。素绫浑不受力,剑锋竟未将之划断,绫端一卷,反而缠住席安宾腰间。这样一来,后圈送到,在席安宾身上缠了三个圈子,将他双臂都裹在其中。席安宾大惊之下,运气于胸,啪的一声,素绫竟被他以内力绷断。席安宾暗道惭愧:这丫头招数精奇,若是内力稍强一些,姓席的这个跟头就栽大了!冷喝一声,挺剑直刺梅雪儿前胸。 梅雪儿失了兵刃,哪能抵挡流云剑法的精妙招数,暗道:罢了,罢了,我一生凄苦,早死了反是解脱!格格一笑,反向剑尖迎去。 正在此时,忽听汪的一声,一只藏獒从坝子上扑下,张口向席安宾右臂咬落。这一下变化突起,席安宾连忙缩手。那藏獒咬了个空,落下地来,吠叫一声,又纵身扑咬。席安宾抬足去踢,那藏獒竟似懂武功,半空中身子一剪,躲开飞足,大嘴露出森森白齿,咬向席安宾咽喉。席安宾大惊,挺剑刺向藏獒下颌。藏獒摆头闪躲,却到底是慢了点,被剑锋刺穿了左耳,低吠一声,闪到梅雪儿身侧,伏地抓土,呜呜低吠。梅雪儿抚着它的背,道:阿之,你怎么来了? 只听道上一人道:还有我哪。妈的,老子以为轻功不坏,却硬是跑不过一条狗。梅雪儿喜道:叶大叔!坝子上下来一人,精壮身板,右手一柄明晃晃的铁锤分外醒目,气喘吁吁跑过来,道:小梅儿,可算找到你了。咦,这是怎么回事?望望席安宾、宁为民、倪云成、尚明白,道:小梅儿,这几个人欺负你么? 宁为民、席安宾、倪云成三人都是老江湖,见了叶拚形貌,已知此人是谁,都不禁一凛:这野丫头是谁?怎么认得三圣教左护法?均凝神寻思应付之计。席安宾抱拳道:在下长安席安宾有礼了。久闻叶护法叶拚怪笑道:不消废话,接招!铁锤向席安宾头顶砸到。 原来叶拚那日看见三圣教讯号,当即赶去,却是教主辛一羞召集教徒,说道本教宝物金梭失落江湖,同时另一样与之齐名的西石也现于江湖,着令三圣教徒仔细查访。叶拚虽然半疯半傻,于教中事务却不敢懈怠,查寻了几日,忽然想道正是梅雪儿盗走了金梭,应先找到梅雪儿才是。当即兴冲冲来到梅雪儿在三原镇的住所,却未料铁锁高挂,只有藏獒阿之拴在门口,见到叶拚,又蹿又跳。叶拚解开它铁链,阿之转身就跑。叶拚心中大喜,跟着阿之一路疾奔,一人一狗竟比起了脚力。这样一路从三原镇出发,过了安徽、江苏,直进浙江境内,藏獒阿之嗅觉灵敏,几千里居然没有出错,一直找到西湖之畔宝石山下梅雪儿居处。 且说席安宾的流云剑法虽然造诣精湛,却哪里是叶拚的对手,交战二十几回合,被叶拚一锤震飞长剑,跟着锤中夹掌,拍中席安宾腹间。这一掌好不厉害,席安宾当即口吐鲜血,爬不起来。宁为民伤心爱子惨死,恼恨席安宾前头袖手旁观,更惧怕叶拚的铁锤,早趁人不备,抱了儿子尸身离去。倪云成、尚明白见势不妙,也逃之夭夭。席安宾正怕叶拚再下毒手,哪知叶拚捏了梅雪儿手腕,大笑三声,转身便走。藏獒对他吠叫两声,向叶拚、梅雪儿追去。 叶拚对梅雪儿一向关爱,独这一回却冷下脸来找她要金梭。梅雪儿无奈,只得实言相告,说金梭及奇石都已为十八婆婆抢走。叶拚知她一向狡黠,道:小梅儿,大叔事事都信你,独独这一件事却不能信你。梅雪儿苦笑道:叶大叔,以往你相信的那些是假的,我这一回说的的确是真的。叶拚偏不相信,要押着她回三圣岛。梅雪儿心想见到教主,只有死路一条,表面上服服帖帖,暗中却寻机欲逃。 叶拚乃率真痴傻之人,动起心眼来,哪里是梅雪儿的对手?终于给她脱逃。梅雪儿心想再不能回宝石山,亦不能去三原镇,听说长安物华天宝,就一路碾转到了长安。未料在长安流浪不几日,便给宁为民抓到府中。宁为民恼恨独子宁钊稀里糊涂丧生,抓到梅雪儿,便讯问她受何人指使,为何要杀害宁钊。梅雪儿东拉西扯,就是不承认宁钊是自己所害。宁为民恨上心头,毒打梅雪儿,梅雪儿始终咬紧牙关。宁为民打得累了,将她捆起来,派人看守,次日再打。如此六七日过去,梅雪儿被折磨得已无人形。 梅雪儿这番回忆,自然将诸如怎样将爹爹墓碑上的字迹改动之事均藏在肚中。莫之扬听得心如刀绞。安昭心明如镜,已看出梅雪儿对莫之扬的另一样情衷,心想:七哥只有这么一个异姓妹妹,是世上的惟一亲人,今后我必要当亲妹妹待她。 梅雪儿接着道:许是我命不该绝,被宁为民抓住的第八天晚上,忽然来了一班大内侍卫,将宁家包围起来,四处搜查。他们见到我,就带着我走了。我心想反正已到了这步田地,就是见阎王也不害怕。没想到是永王搭救了我。阿之哥哥,永王说与你是莫逆之交,引为平生知己,教我在他府中做客,过了好多天,我身上的伤才养好。他请了太医,来给我看病。太医走后,他对我说:梅姑娘,你脸上的伤可以医好呢,不知你受不受得了苦?我自然是受得了。阿之哥哥,咱家的人命不好,什么苦不能受? 莫之扬叹息不语。安昭听她的口气,忖道:雪儿妹妹说的咱家人,指的是兄妹之情。唉,她年纪虽然不大,心事却深得很。在她心中,七哥何尝不比自己重要,可她却能独自承担。不禁落下泪来。听舱外江水呜咽,大雨已经停下,又想:李璘用心深沉,眼下这所作所为,究竟是何意图? 梅雪儿道:太医给我治这脸上的伤疤,足足花了三个月,不过,总算是治好了。永王那日来看我,我正在揽镜自照,他连赞太医医术高明,说出两句诗来:何为发兴捉蝴蝶?只因别有斑斓色。阿之哥哥,这两句话虽然平平常常,却把我吓了一跳。只因这话我在三圣岛听说过,你可知是谁说过? 莫之扬脱口道:是银鹰令掌令使?梅雪儿诧道:你怎知道?莫之扬沉声道:只因我早知道掌令使便是永王,不只是我,连她也知道。指一指安昭。安昭叹口气,道:雪儿妹妹,姐姐有句话想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梅雪儿道:当然可以啊。安昭搂住她肩膀,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梅雪儿神色大窘,点了点头。安昭神情凝重,又附耳问了一句,梅雪儿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半晌不答。莫之扬大奇,道:你们说什么来着?梅雪儿一反方才大大方方之状,变得忸怩不安。 安昭叹道:雪儿妹妹,但愿你命中有福。梅雪儿望望莫之扬,又望着安昭,忽然道:你觉得他不可靠么?安昭道:雪儿妹妹,姐姐痴长你几岁,知道人可靠与否,不在于地位是否显赫,武功是否高强。梅雪儿道:那姐姐认为在于什么?安昭正色道:只在心术。梅雪儿脸色一变,说道:你说他心术不正么?安昭摇头道:不是寻常之人,无法加以猜测。倒是平常之人,更为话未说完,梅雪儿眼泪就流了下来,跺脚道:谁有你这样的福分!哇地哭出声来,冲出舱房。莫之扬喊道:雪儿!雪儿!只听她哭声转入另一间舱室之中,问道:昭儿,你对他说了什么? 安昭双目幽幽,道:七哥,这事咱们以后再说。眼下还是设法下船要紧。莫之扬不依道:昭儿,什么都不打紧。这个妹妹却是我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你告诉我对她说了什么?安昭见他似要发怒,叹道:七哥,我问了她两句话。一句是:永王是不是要纳你当王妃?她点了点头。另一句是:那你答应了没有?她虽未答,但脸上神色,却是明明白白的。 莫之扬倒吸一口凉气,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脑海中闪现出梅雪儿童年时的模样,问道:究竟从何时起,雪儿妹妹已长成了大姑娘?想起当日梅雪儿与十八婆婆的一番对话,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早已出了兄妹情谊之界。自己与梅家干系重大,雪儿妹妹幼时因地震埋于塌房之中,是父亲莫道安救出的;后来父亲染病身死,又是雪儿之父梅落将二人抚养长大。两人虽非同胞兄妹,情谊实比同胞兄妹还要深。只因后来一个被三圣教掳走,一个糊里糊涂入狱,五六年不见,各自长大,一朝相遇,偏又尴尬。莫之扬双目幽幽,梅雪儿奋不顾身扑进火堆要陪自己同死等等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不禁自问:我时常自言要善待雪儿妹妹,实则何曾善待过她?她逃离三圣教,可说时时危险,我可曾真的放在心上?冷汗潸潸而下。 安昭道:七哥,若是永王对雪儿妹妹一片真心,倒的确是件好事。可他行事高深莫测,身居高位,却偏偏与三圣教夹缠不清。雪儿在长安他如何得知?又如何会去搭救?为何又偏偏这么巧,能遇上咱们? 莫之扬醒回神来,道:我知道他为了什么。大声道:请永王来,我有话要说。舱外仆役闻声去禀报,不一会,室门开处,李璘走进,道:莫公子有何指教?脸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斜眼似是看着莫之扬,又似是看着别处。 莫之扬道:在下有一事想请问永王,我们与二师叔所乘之船怎会撞沉?永王为何正巧赶上?更巧的是,为何天鹰水鲨刘云霄正好找到我们?我与昭儿落水,蒙永王搭救,理当感谢,可在下却觉得永王似有先见之明,仿佛早已知道我们所乘的船要出事,专程赶来等着救人一般。不知是不是? 李璘淡淡笑道:莫公子说的半点儿也不错。那只船正是本王施以安排,这才撞翻沉没。不过,未料方才暴雨那么大,险些救援不及。 莫之扬未料他一口应下,沉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璘半晌不答,抻抻袍襟,转过身去,挑起舷窗上的竹帘,见天色已微白,沿岸景物朦朦胧胧,缓缓向后移去。转回身来,淡淡道:莫公子,你瞧,外面风景如何? 莫之扬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没有作答。 李璘接着道:大唐江山完好之处所剩无几了,不知这风景还有几日可赏? 莫之扬想起潼关以北遭受兵燹那些地方,点点头。安昭冰雪聪明,插言道:我到甲板上瞧瞧去。李璘道:安姑娘不必回避,若是本王将你当作安贼家的人,安姑娘早已活不到这个时候了。二位请坐。自己也坐了,道:本王是习武之人,十分钦佩二位的人品武功。如此,咱们就依江湖规矩,开门见山照直说罢。江湖四宝眼下本王已有了三样,只有一样玄铁匮不见踪迹。本王着人四处打探,知道这件东西为莫公子收藏。江湖四件宝物,缺一不可,还盼莫公子见赐。 莫之扬吃了一惊,忖道:那玄铁匮是我藏的,可这件事只有雪儿和我知道,难道雪儿将这件事也告诉了他?暗暗有气,道:不错,那件东西是在我手中。我家三口人本来平平安安,却都是那件东西招来祸患,害得我梅伯父惨死,雪儿妹妹遭三圣教掳去,吃尽苦头。永王身为王爷,为何贪心不足,还要什么江湖四宝?在下愚鲁之人,还盼明示。 安昭心想:纵然他翻脸,我二人也不一定便怕了。转而又想:若是说僵了,却起手来,梅雪儿可怎么办?暗暗寻思应付之计,面上却不动声色,等着李璘答话。 却说梅雪儿哭着回到另一间舱室,早有丫鬟婢女来服侍,她正没好气,挥手道:出去出去!婢女们都退了出去。梅雪儿越想越伤心,泪如雨落。却听舱门开处,又进来一人,忍不住骂道:你莫非是个聋子么?不要进来!那人一声不响,梅雪儿怒道:你抬起头时,却见是李璘,忙抹去眼泪,道:你怎么来啦?李璘一双斜目望着她左边的一只花瓶,双眼中露出别样的深情,梅雪儿却知他正看着自己。听他说道:傻丫头,不要哭,哭得不好看了。梅雪儿却忍不住眼泪更多。李璘又道,你不要生他们的气,他们都是好人。许多事日久自明,别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出了门去。 梅雪儿果然止了眼泪,心想:他说的没错,我听他的话。坐了一会儿,心里浮上一层甜滋滋的味道,自语道:哼,你怎么知道别人心术不正?我知道就行啦,管你说什么?你们都以为他是王爷,却不知他这王爷当得很不开心。他志向远大,眼下国家让安贼闹得兵荒马乱,他怎么能受得了?对了,难怪你这样说他,原来安贼就是你爹爹!她此时的心思复杂至极,既伤心莫之扬有了意中人,又庆幸于李璘对自己情有独钟。李璘身份尊贵,性情呆板,梅雪儿却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大有深意。想了一会儿,觉得要去跟阿之哥哥说明白,蹭地站起来,向那间舱房走去,刚到门前,却听里面李璘正与莫之扬、安昭二人说话,便立住脚,凝神倾听。 李璘道:莫公子,人各有志,本王也无法勉强你。你说得不错,当日三圣教抢劫那批财宝,正是本王授意。安禄山拥有重兵,反心已明,天下只有一人不信他会造反,那就是我父皇。当时我得了父皇差罗而苏给安禄山赠送军饷的消息,便即派三圣教元宝堂前去劫夺。而后奏请皇上,允我到范阳慰劳军士。然而三圣教劫得财宝之后,却另遇高人劫杀。我着令查访,方知做下这笔买卖的,原来是南霁云与莫公子等几人。莫公子,我劫夺军饷,一来为遏制范阳军伍,二来用于三圣教招募四海英雄,你们却是为了什么? 莫之扬忖道:原来却是这样一回事。沉吟不语。安昭道:永王殿下,你知我父已有起兵的念头,为何不去劝告皇上,让他解去我父兵权?殿下收买三圣教,以备日后与范阳军旅相抗,这固然是眼光远大,但似有缘木求鱼之嫌。 李璘冷哼一声,笑道:安姑娘哪里知道,你爹爹貌似粗鲁,实则祸心深藏。父皇受他愚骗,对他深信不疑。太子曾苦劝父皇,却被父皇责罚。我如此苦心经营,安姑娘倒觉得不对么? 安昭心想这的确不错,无言以对。她虽明知是自己父亲不对,但为人之女,总是听不了别人如此数落,不由得五内如焚。 李璘接着道:大唐自立国以来,向来不是一潭静水。我费尽工夫,终查得当年韦后、武三思贼党积累大批宝藏,将藏宝之处以极为秘密的办法记下,只有凑齐江湖四宝,这个秘密才能揭晓。本王立志消灭反贼,可眼下国运多蹇,竟无银两招募军伍。找到这批宝物,就可招兵买马,加上三圣教教众,与朝廷各路兵将,自能与安贼决一死战。如若不然,大唐江山易作他人之手,已为期不远矣。 莫之扬一时踌躇不决,却听室门响处,梅雪儿走进来,道:阿之哥哥,妹妹什么事都没求过你,独独这件事,妹妹要你答应。 莫之扬沉吟道:那玄铁匮本是皇宫之物,交还永王,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你当日为什么要劫走昭儿? 李璘道:我本来是想劫她做人质,以便安贼投鼠忌器。莫之扬反问道:她兄长安庆宗便在朝中当官,不是已有人质了么?李璘笑道:安贼既送那安庆宗入朝,想必素来不喜这个长子。既然不成器,哪里会顾忌? 安昭想起兄嫂惨死之状,泪水不由落下,叹道:七哥,永王说得不错。大唐有永王这样的英才,必能平定叛乱。我父本是朝廷功臣,自己作孽,又有什么办法?李璘道:难得安姑娘深明大义,本王佩服。安昭摆摆手,走出舱外。 莫之扬心中万千个念头交战,终于击掌道:好,我把玄铁匮交付给你!李璘大喜,起座躬身施礼。莫之扬道:在下不过是觉得你得了四宝,用在正途,永王不必客气。李璘正色道:本王之礼,是替天下百姓而施。莫公子若是谦辞,未免违了我的本意。莫之扬想起他以往所为,原来是苦心如此,暗道:他身为王公,却身怀绝世武功,以往不知他为何会是三圣教掌令使,今日才知端的。当初梅伯伯为玄铁匮而亡,陆通、冯践诺等人俱受害惨死,却是命运如此了。不自禁好生黯然。 李璘当即下令,船开杭州。 莫之扬对十八婆婆心存芥蒂,但既已知她以往所为都受李璘指派,也便释怀。只是对刘云霄颇为冷淡,刘云霄以他是梅雪儿之兄,若永王大事举成,则贵为皇亲国戚,见他仍怀旧恶,自不免心下惴惴,这也无须多提。莫之扬与梅雪儿本来有些尴尬,此时各有所属,兄妹之情便一如幼时。途中梅雪儿给安昭陪罪,安昭最有君子风范,当然将她视若亲妹,只是有时心想:我明知他们都与爹爹作对,为何却不仅不恨他们,反而盼他们取胜?难道仅仅是因七哥之故么?愁怀萦结,难以自解。 行非一日,到得西湖宝石山下。众人径往坡子沟石洞。莫之扬见当初封洞口的石头已生满苔藓、野草,想起藏宝之日,不禁伤感,强笑道:雪儿,其实玄铁匮藏在此处,你也知道,何不直接取出交于永王殿下?梅雪儿笑道:你是兄长,这等大事,妹妹如何敢做主? 众人搬开石头,可惜洞口狭窄,又经小半天斧凿开挖,终于将玄铁匮取出。李璘接过玄铁匮,叹道:四宝之首,竟藏在这样一个地方,若非亲见,谁会相信?他搜寻江湖四宝已历多年,如今四宝会集,宝藏的秘密便要大白,不禁内心激动,道:江湖四宝,北铁、西石得自于莫公子,东玉得自于安姑娘,南金得自于梅姑娘,你们一家可立了大功。梅雪儿笑道:南金是我从三圣教中偷出来的,其实就是偷了你的,你给我哥哥、嫂嫂记上一功罢,不用给我记功。 当下,李璘便要开启铁盒。刘云霄道:这等宝物,恐有护镖之类,让小的来开罢。李璘赞道:刘先生好仔细。不过,危险之事全由他人代劳,本王何以安心?找遍铁盒上下,却并无开启之处。莫之扬、十八婆婆、八大黑衣剑士等人也一一传过,都是找不到盒盖,那铁盒竟似是一块完整的黑铁。李璘抽出剑来,在玄铁匮上猛地一斫,但听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惊道:我这把剑削铁如泥,这玄铁匮究竟是何物所铸?众人来回传着这件异宝,均是一筹莫展。 刘云霄道:实在不成是不是拿到铁匠铺把它化开?众人都是说对。安昭道:那不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么?又均丧气。安昭从莫之扬手里接过玄铁匮,在那铁盒上仔细摸索,忽然道:在这里了!众人都围上前去,见她从一侧抠下一块黑蜡,显出一个小洞来。接着共寻到九个小洞,每个如筷头粗细,排成一个圆圈,先前被黑蜡封住,各人均未看出。众人精神大振,将九个小洞捅开,但却仅此而已,哪里有其它动静? 正在沮丧,梅雪儿拍掌道:我知道啦,将南金取来。其他三宝由八大剑士护卫,李璘一示意,一名剑士送上那金梭。梅雪儿将金梭插入,果然丝丝入扣,道:这玄铁匮上有九个孔,金梭正好有九个齿,原来我千辛万苦偷的只不过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玄铁匮却纹丝不动。梅雪儿在金梭柄上一旋,咯的一声,九齿之上又各分开九齿,再一旋转,喀的一声,玄铁匮从中裂开一道窄缝。众人大声欢呼,李璘使个眼色,一名黑衣剑士将玄铁匮一把取过,仔细撬开,众人看时,里面却是一张羊皮纸。剑士将纸取出,交给李璘,别人怕他猜疑,都退在一侧。 安昭对梅雪儿悄声道:永王怕你遭到不测,才让别人开启。梅雪儿本恼那剑士无礼,此时一想安昭所言显然不错,顿时眉开眼笑。 却见李璘拿着那张纸,看了好一会,皱眉道:怎会如此?奇怪,奇怪!众人均等他下文。李璘道:你们都看看罢。大家凑过去,见那羊皮纸上写的是几句话: 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水少,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仇敌。为害不多即止,何必人去才知。一卜不是上策,水深枉结同心。 这几句话非诗非词,李璘虽然文采斐然,却是浑然不解其意。众人更是茫然,纷纷念这几句话,念来念去,均摇头无得。李璘往常爱翻阅皇室文牒,认出这正是上官婉儿的手迹,沉吟道:从字面上看来,上官婉儿似是知道韦武朋党虽暂时权势遮天,可不会长久,有恨悔之意。但那宝藏在何处,怎没有一字提及?十八婆婆道:是不是另有文章? 李璘着人取来水将羊皮纸泡湿,对着日光仔细查看,纸面上渐渐显出两个字来。刘云霄赞道:永王英明,秘密原来在这里!话刚说完,那两个字已显现清楚,却是蠢才二字。这一下刘云霄一张笑脸顿时僵在那里。 李璘笑道:上官婉儿真是妙人。命人生火,将羊皮纸置于上方烘烤,蠢才二字渐渐隐没,不一会儿羊皮纸背面又浮现出字迹,这一回无人敢再赞赏永王英明,等终于显出废物二字来,无不摇头。 李璘道:这究竟是何意?皱眉思索。别人或真或假也都在沉吟。 梅雪儿道:莫非是江湖传闻不可信,这只是跟咱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李璘摇头道:恐怕不是。众人思索一会,都无所得。日渐中天,李璘道:先不必管它,慢慢参解不迟。着人知会杭州太守,在西湖设宴。 莫之扬心想:他们立志平定叛军,昭儿与我跟从他们多有不便。反正玄铁匮已交给李璘,我不如去寻找师父,向他老人家禀明这中间曲折,请他主持万合帮,我与昭儿归隐山林之间,再不问世间烦恼。将梅雪儿叫到一边,道:咱俩给伯伯上坟。梅雪儿想起她在墓碑上做的手脚,道:哥哥,此时不大方便,等从西湖回来时,咱们专门来不迟。莫之扬心想也没错。不一刻,杭州太守亲来迎接,跪拜李璘,将一干人等请上西湖画舫之中,一边饮宴,一边泛舟。 席间,杭州太守着意结交刘云霄、十八婆婆、莫之扬等人。刘云霄本是杭州人,不知给谁看见,来了数艘画舫,原来均是杭州附近武林人物,与刘云霄隔船拜访。李璘心想:将来我起兵,自然需要这些英豪人物。命刘云霄将来者请过来,同往湖心岛宴会。梅雪儿、安昭本要回避,永王道: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于礼法? 这一宴中,杭州西湖附近武林人物慷慨陈词,说起叛军将要攻伐江南,均义愤填膺。莫之扬不善辞令,见梅雪儿兴致勃勃,心想:雪儿妹妹有了如此归宿,梅伯伯九泉之下想必也会欣慰。悄悄约了安昭离席在岛上闲逛。 两人来到岛边,寻了一处静地坐了。虽只是三月天气,但暖风醺然,湖面上波光粼粼,船来船往,笙歌阵阵,笑语声声。安昭赞叹道:见了西湖,才知什么是阳春三月。莫之扬道:以前我住在这里,可也没怎么觉得好。现在想来,却是范阳好了。安昭撇嘴道:范阳有什么好?这话可不许胡说的。莫之扬笑道:都因范阳有个昭儿啊。安昭在他背上轻拍一掌,旋即抱住他胳膊,靠在他身上,闭了眼睛道:我真有那么好么? 莫之扬听她声音酥软,正要答话,侧头瞥见她的神情,但见睫毛闪动,两只酒涡儿深陷,微笑着翘起唇角,露出一排晶莹的齿线,不由得情难自抑,俯首向她吻去。安昭轻轻一震,勾住他脖子,两人但觉湖上歌声蓦地远去,天地间只剩下彼此轻柔的呼吸与亲吻,暖洋洋甜酥酥直通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安昭向湖面望了一眼,忽然满面羞红,低下头去。莫之扬柔声道:怎的?安昭向湖上一指,莫之扬顺着看时,却是一只画舫不知何时停在那里,两个歌女倚舷指点着二人唱道:鸳鸯成双菱成对,红头鹅,相依偎。万物都知缠绵情,哥哥怎不来找妹妹歌声后面一阵轻笑,都随风飘散出去,湖面上微波荡漾,荷叶轻摇。 安昭心中又甜又窘,正没理会处,没成想莫之扬又扳面要吻,忙掩口道:你二师叔说得不错,你酒量原来极小。方才喝了没几杯,就尽想坏事儿。莫之扬不管,安昭羞急,只是不依,莫之扬佯气道:你这人不好,每到此时,就说别的话。安昭偷笑不已。 莫之扬讪讪坐了一会,倒真的想起朱百晓来。心想:二师叔既说师父在三圣岛上,可三圣岛在何处?只好问李璘了。接着想起那夜因参悟潇湘剑法入魔,当时恍惚中由朱百晓一句自然是人,不是畜生解了五军会元,谁是主帅之谜。默想潇湘剑法的各招,但觉每招都隐含了一个做人的道理。以往他使起剑法都将别人当成敌手,首先想的就是怎样取胜,现下才知潇湘剑法旨义却是视敌为友,什么宾至如归、有叶无花、小疾早治、青青子衿等等,无不如此。潇湘子在剑谱要旨上写道:潇湘之剑,务必其心淡泊,视对手如无物,以搏杀为虚妄。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剑术愈强。莫之扬想起这些,心中诸般疑问均不解自消,翻来复去地想那二十七招剑法,越想越觉得变化繁复,妙用无穷。回忆起与朱百晓动手时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二师叔身上有奇功,剑刃伤不了他。我则可不将真气用于剑法,只消将剑法左一招右一招地使,逼他化解,他断不会有机会点我穴道。想了一会,忽然一惊,疑道:可如此一来,我既然将对手认为是朋友,剑上全无威力,只能不败,却是没法取胜了。又觉得全然不对头。 安昭看他脸上神情不对,道:七哥,你怎么啦?莫之扬醒回,道:昭儿,潇湘剑法有许多不明之处,怎么要视对手如无物,又要敌手愈强,我心愈悦?安昭怕他再入魔障,道:反正你以前都能打败那些高手,慢慢参悟,自会越来越高强。你练武的悟性比我高得多,问我却是白问了。莫之扬皱眉不语,自去思索。安昭道:七哥,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莫之扬随口应道:什么?安昭道:你说那玄铁匮中写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莫之扬从剑法中出来,笑道:解这诗文,你又比我强了。安昭沉吟道:我想了好多遍,那几句并非藏头诗,也不是缺字文。羊皮纸上隐字一是蠢才,一是废物,显然不是答案。莫之扬想了一会,摇头道:想之不通,不如不想。安昭却又入了迷,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念念有辞。莫之扬笑道:将来咱俩有了孩子,倒不愁没人教他读书认字。安昭恍如未闻,画算不已。 忽听脚步声响处,李璘座下两名黑衣剑士来道:莫公子,安姑娘,永王有请。二人随之来到宴楼,见李璘拊掌道:众位要听本王操琴,莫公子不在,本王便无兴致。莫之扬、安昭均怕听他的琴声,不禁暗暗叫苦。却见一干人等轰然叫好,纷纷肃静。李璘着人置好琴台,调试几下琴弦,整整衣襟,双手拨动,琴声响起。 第二十九回 为苍生才女出警语 因一己奇侠传神功 词曰:斜风细雨,玲珑小筑。信步廊桥,檐下溅水似珠。闲数柳枝,几粒嫩芽新吐?忽然燕影掠入屋,一时呢喃无数,惊心魂飞故乡路。彼年一别,至今未遇。新花年年发,伊人得几度? 且说李璘着黑衣剑士找回莫、安二人,为众人抚琴助兴。他琴技高超,奏了一曲《凤求凰》。拨琴之时,不施内力,琴声便不再有那种魔力。琴声既静,众人纷纷赞扬。李璘笑道:各位有所不知,本王虽粗识音律,却一向不轻易示人。莫公子若不在场,本王绝不弹琴。举一杯酒,邀众人共饮。 座间人等不识莫之扬,听李璘如此说,便将眼光投向他,有消息灵通者,低声说这就是万合帮新任帮主,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云云。见众人目光中均有称羡之意,刘云霄顿生妒意。安昭心想:李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话,明摆着是想让七哥跟随他。七哥是堂堂男儿,自应建功立业。真到了那时,我该不该阻拦?一时踌躇难安。 是日,酒宴一直到深夜方散。杭州太守早已备好馆舍,请众人歇宿。 第二日,莫之扬向李璘辞行。李璘大觉遗憾,道:莫公子一身惊人艺业,眼下国难当头,本王实有意请莫公子一起建功立业。叹息良久。他这话并非作伪,万合帮有七八千人,如今重新整顿,江湖影响可谓不小。若莫之扬能跟随他,则不仅万合帮门下弟子可尽归麾下,其他江湖门派也会来投靠。李璘谦辞道:请恕冒昧,不知莫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莫之扬道:正有一事请教。我恩师现下可能在三圣岛,在下却不知三圣岛在什么地方。还请永王殿下指点。李璘喜道:什么?莫公子要去三圣岛找秦老掌门么?我本打算迟几日再去三圣岛,如此再好不过,一同前往便是。莫之扬心想:既如此,也只好答应了。 李璘大喜,差人叫来江浙按察使与一众官兵,问道:眼下安贼起兵叛乱,来势汹汹,黄河以北大半沦入贼手。皇上为此寝食难安,各大臣意见不一,有人觉得贼兵只是一时嚣张,很快就会瓦解;有人认为贼兵多是北方胡人,能征善战,且蓄谋已久,一旦发动,恐官兵不能抵挡。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议论纷纷,意见却也不外乎以上两种。李璘离座,在厅内踱了一个圈子,斜眼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坐回椅中,道:本王以为,此二见解都有失偏颇。贼兵强大,小觑之无疑是夜郎自大;但若说贼兵必胜,又未免目光短浅。安贼发动兵变,其利在于:第一,贼兵骁勇;第二,孤注一掷,不计后果,军心稳固;第三,中原已有百年无战争,各地军民害怕打仗。可他也有诸多不利之处:第一,大唐历代皇帝广施仁政,百姓心向大唐;第二,贼兵后备不足,虽一时骄横,但势难持久。稍加推断,即可知道贼兵必败,此其一也;大唐不能一时即平定叛乱,此其二也。各官员听永王一番分析,纷纷称是。 李璘接着道:贼兵虽必败,但不会自败,需全国官兵百姓齐心协力,先抗之,再制之,后灭之。此等大事,非三年五载断难成功。江南富庶丰饶之地,安贼一向垂涎,各位务必早募兵马,建团练,未雨绸缪。否则万一安贼渡江得逞,江南一带即成了无壳蚌肉,只有任人分食。因此,江南各地,应以城池为限,广招本土兵勇,以誓死守卫家乡激励将士,各城池之间务必协同照应,若贼兵打到,一处告急,八方支援,万不可坐等观望,让贼军逐一夺走。众位以为如何?江南军地各官员不住点头称是,纷纷离座道:安贼起兵,闹得人心惶惶。我等当殚精竭虑,今日永王一番训示,使我等茅塞顿开,当不负使命。 李璘道:甚好。各位只要恪尽职守,本王必奏请父皇,加以奖赏。危难之时,亦是建功立业之机,各位谨记。再三嘱咐,一众官兵领命而去,布置防务不提。 次日,李璘率莫之扬、刘云霄、十八婆婆一行人等经太仓、常熟到了海港,乘大船入海,向三圣岛而去。 莫之扬想到不久就要见到师父,还可见到三圣教主辛一羞,当世武林两大泰斗得以尽见,甚是向往。梅雪儿上次离三圣岛是逃出的,这一次却是跟随着掌令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时时给莫之扬、安昭等人算海程尚有多远,或指着天上海鸥讲这一只与那一只有什么不同。莫、安二人都是第一次到海上,倒也觉得新鲜。但不过三两日,便觉得只是一片无际的海水,除此之外,无有其它,又感无聊。听梅雪儿讲至少还有十一二日的海程,不禁感到焦急。李璘除了参悟玄铁匮中羊皮纸的秘密,便是日日研读兵法,只是嘱咐一班随从,对莫之扬、安昭、刘云霄、十八婆婆等人多加照应。 这一日船行海上,夕阳沉落,莫之扬与安昭在甲板上闲坐。海面上出奇地平静,只有数十只海鸥随着帆船,扑动着翅膀,不时鸣叫一声。向前望去,底下一片深蓝,天上一片浅蓝,远远交汇于辽远之处,令人平生辽阔无垠之感。 莫之扬叹道:不到海上,真不知自己如此渺小。师父以前常对我说:身躯之为物,皮囊而已,惟性灵栖居之,今日才知确实。安昭道:也不尽然,没有皮囊,则性灵无栖居处,何有性灵?没有性灵,则又不知天地如此之广,皮囊如此微小。忽然一只海鸥坠入海中,振翅飞时,嘴中已多了一条银白的小鱼。安昭问道:你说那海鸥吃鱼,究竟是皮囊之需,还是性灵之需?若说皮囊之需,则皮囊无有知觉;若是说性灵所需,则性灵何以存鱼? 莫之扬听这话好像简单,实则极为深奥,凝神细思。安昭见他半天不答,笑道:还是你说得对,想之不通,不如不想。眼见天色已黑,一轮明月升了出来,海风吹来,微微砭骨。莫之扬身怀绝世内功,不觉什么,安昭却有点吃不消,道:回舱去罢。 二人正待回舱,忽听一人低声道:师侄,师侄,过来!莫之扬听出是朱百晓的声音,极为吃惊,扭头回顾,见船舷边翻上两个人来,一胖一瘦,那胖子眉花眼笑,手中兀自捏着半只猪耳,不是朱百晓是谁? 莫之扬惊道:二师叔,你怎么来啦?朱百晓轻声道:你们到了海口,我就跟上啦。来,见过你三师叔。莫之扬瞧那瘦老者相貌,知是侯万通,忙与安昭上前见礼。侯万通手舞足蹈,将二人扶起。莫之扬道:两位师叔这几日一直在船上么?怎的没人发觉?侯万通笑道:你两个师叔的本事大呗,谁能发觉?忽然舱门响处,有人出来。侯万通道:师侄,稍停咱们上桅杆说话。两人一晃之间,已没了影子。 莫之扬吁了口气,回身看时,出来的却是李璘。迎上去道:殿下,这么晚还没有歇息么?李璘笑道:两位不是也没歇息么?莫公子,安姑娘,这几日我一直琢磨江湖四宝的秘密,却是全无头绪。上官婉儿大智大慧,实在是一代奇女子。来,现下算是安静,请二位一起参研。莫之扬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参悟这重大秘密,以后想要辞行,怕是不易了,但江湖四宝也太让人好奇,当下与安昭同他一起步入内舱。 李璘吩咐侍婢将梅雪儿也叫来,关好室门,拿出那四件异宝,道:这几样东西,无一是简单的。且不说玄铁匮与九齿金梭,就是这块奇石,中间也大有名堂。莫之扬、安昭、梅雪儿三人看去,见那石头外形似一座山峰,除此之外,也不见有它。李璘端起一杯清水,徐徐浇在上面,石头开始变色,有的地方转绿,有的地方转白,不一会儿,石头变成一座玲珑的山峰,有林木有石群,更有一处洼处积了一汪水,似是一个泉潭模样。莫之扬等三人都觉惊奇,待要细看,李璘一杯水已倾尽,树林、石群等等渐渐褪色,又成了一块灰秃秃的石头。李璘道:还有奇处。呼的一口气吹熄了灯烛,但见那石头上有几处发出光泽,连成一道细线,从底部一直通到顶端。莫之扬叹道:真是匪夷所思。李璘点起灯来,道:几位以为如何?莫之扬想了一会,道:若在下没有猜错,这是藏宝图。安昭奇道:藏宝图? 李璘沉思半晌,击掌道:莫公子真是大智大慧之人!对,这肯定是宝藏所在的山峰。这一道线就是上山峰的路。我苦思四天四夜未得,莫公子一语道破天机。 梅雪儿见哥哥露了脸面,兴高采烈,道:永王,有了藏宝图,就可以取宝啦。你一直忧愁军资不足,这下可好了! 李璘笑道:可这山峰无名无姓,是在东西,还是在南北,咱们都不知道,怎么取宝?梅雪儿顿时又丧气,托着腮皱着眉。李璘又道:何况就算是找到了这座山峰,宝藏也不会放在山顶上,要寻找总得花一番功夫。 安昭插言道:江湖四宝,缺一不可,那话是怎么说的?李璘与莫之扬一齐道:江湖四件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安昭道:正是呀。我有一句话想说,可说出来未免有妄言之嫌。李璘道:这里除了我,你们都是一家人。便是小王,也可以说是一家人,安姑娘但说不妨。梅雪儿听他这话,其中意味甚是明白,不由心中暖洋洋、甜滋滋的。 安昭略一踌躇,道:据我推想,江湖四宝,必须会齐,方能破解宝藏秘密。像金梭用来开启玄铁匮便是一例。则这奇石亦非单独之物。我想奇石是大方位,指明宝藏所在山峰,而玄铁匮中的哑谜诗便是藏宝的小方位。梅雪儿插言道:那么玉玺呢? 安昭沉吟道:不得到宝藏,这玉玺并无用处。梅雪儿奇道:那是为何?玉玺与宝藏无关么?安昭沉吟不语。 李璘脸上闪过一层惊异之色,道:安姑娘不妨明说。 安昭叹口气,道:小女子曾听过韦武氏篡权的一些故事。想当年,韦后与上官婉儿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要么威震天下,要么遗臭万年,所谓成王败寇者是也。因此,才将大批宝藏埋起,其中秘密交于后人,待后代有能人时挖掘出以做大事,实则就是造反。因此在奇石上做了手脚,玄铁匮中的哑谜诗更让人无从捉摸。这是因为要举大事必须有大智慧,如果她们的后人连这二宝的秘密都破解不了,别说得不了那批宝藏,便是得上了,又能如何?因此,这些手脚一来是怕藏宝秘密误落别人手中,二来也是为了考验其后人的才智。她们的后人若是聪明过人,自然解得了这些秘密,到时得到宝藏,招兵买马,一旦一旦计谋得逞,玉玺便会用上了。梅雪儿道:就是当上皇帝了么?安昭点点头。 众人各自想了一会儿,均觉有理,遥想那韦后与上官婉儿的一番用心,不自禁又惊惧又佩服。 李璘思索片刻,哈哈笑道:安姑娘真乃女中诸葛。这番解析一点不错。可安姑娘未免过于谨慎,令尊固然大逆不道,安姑娘却能识大局,以后说话,大可不必拘束。梅雪儿这才知道安昭方才为何犹豫,笑道:姐姐是我未过门的嫂夫人,你若是贼党,雪儿岂不也是贼党?何况阿之哥哥? 安昭微笑道:永王殿下所说只是其一,小女子还有一样担心,想必殿下已经猜到,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却希望天下任何人都不要妄生事端,我父起兵造反,我固然痛心,就是别人有这念头,我也一样寝食难安。李璘双目中光芒闪动,愣了好大一会儿,吐一口气道:安姑娘若是生为男儿,何愁功业不成? 安昭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便是生为男儿身,也不会自寻烦恼。我只想与莫公子隐居山林,开荒种田,采棉织布,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李璘叹息良久,道:已是深夜,各位歇息罢。安姑娘何时破解了那哑谜诗,还请赐教。安昭道:不瞒殿下,这几日我一直在破解,只是一无所得。与莫之扬辞过李璘,退了出来。 到了无人处,莫之扬问道:昭儿,你说不会自寻烦恼等等,那是为着什么?安昭低声道:李璘得了传国玉玺,不交给皇上,想据为己有,是为什么?莫之扬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道:你是说他也有反意?安昭点点头,道:所以我说只想与你隐居山林。七哥,这人并非善良角色,咱们还是早日离开为妙。莫之扬道:我晓得。 安昭在他耳边轻声道:还是我的傻七哥好,跟你在一起,我真是放心得很。不过,没想到紧要关头,你居然也沉得住气。莫之扬不解,道:什么?安昭道:那块奇石是侏儒山的模样,你是没看出来,还是不愿对李璘说?莫之扬跟着一想,不由击掌道:是啊,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极为喜悦。安昭道:不过,先不要对李璘说。咱们要离开他时,给他留一封书信,说明白方位路线便可。莫之扬点头道:不错。免得他得到宝藏,也来个大旗一举,争夺天下,岂不苦煞他的皇帝老子?昭儿,你确是女中诸葛,跟我这笨小子一起,真是委屈啦。安昭嗔道:你乱说什么?你若是笨小子,怎会知道昭儿聪明?抱住他送上一吻,道:你两个师叔还在等你,你可要小心。自行回舱休息去了。 海面上此时起了一点小风,三枝桅杆半卷半舒,莫之扬到厨舱拿了些鱼肉点心,趁水手不察,爬了上去。朱百晓、侯万通早在横杆上等候,见他上来,轻轻一跃,躺在帆中,教莫之扬也依此法躺了。朱百晓笑道:师侄好孝敬。抢过食物,自管大嚼。莫之扬道:三师叔不吃么?侯万通笑道:与老朱在一起,我哪能吃得上?朱百晓含含糊糊道:你莫要欺哄师侄,你的铜筋铁骨功已练到第八重了,还需吃什么?莫之扬奇道:什么铜筋铁骨功? 朱百晓道:这事正要告诉你,待我吃完。侯万通道:你吃你的,我来说与师侄听罢。 桅杆离海面有十几丈高,加上有风声掩护,他们说话声音不必刻意压低。侯万通接着道:当年你师祖邵飞傲身怀十大绝技,其中之一便是混元天衣功。你师父虽然是个武学奇才,可也练不成混元天衣功。我们二人处处不如他,见他练不成,就发誓要练成这功法,好教他服气。我们知道凭谁也不能独自练成这功法,就将功夫一分为二,你二师叔练前一半,我练后一半,合起来就完整啦。莫之扬奇道:这怎么可能?这功法又不是阵法,岂能两人合施? 朱百晓将一只蚌的肉吸尽,吐出蚌壳,道:是啊,你小子倒没笨到家。所以我练的这一半需不停地吃东西,可是苦煞我朱百晓啦,哪像你三师叔,尽拣轻担子挑,只练后半部,那就不用吃东西。他练到第八重了,十天不吃饭也饿不死。咱们知各自的功夫不能叫混元天衣功,便自行改了名称,我这一半叫破皮烂肉功,他那一半叫铜筋铁骨功。 莫之扬心想:那混元天衣功想必是极厉害的外家功夫,与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相似,是以那日我的剑不能伤了二师叔。二师叔这身破皮烂肉功已然如此,三师叔的铜筋铁骨功不知怎样?好奇心起,见侯万通瘦得皮包骨,朱百晓则胖得颤巍巍,脑中闪过一念,道:二位师叔,你们二人对调过来练功,二师叔现下练铜筋铁骨功,三师叔现下练破皮烂肉功,岂不就成了么? 侯万通乐得搔脖子抓头皮,笑道:师侄聪明得很,哪是老朱说的愚笨透顶?话刚出口,自知失言,忙接着道,这办法我们两年前才想出来,哪知一试,却全然不行。师侄,你道是怎的?只因混元天衣功前半部是纯阴之气为根基,后半部是纯阳之气为根基,我二人身上已积了几十年的功力,互相调换练功,只能化去原先的功力,若强练下去,莫说混元天衣功,便是破皮烂肉功、铜筋铁骨功可也保不住啦。 莫之扬点头道:原来如此。忖道:我只道别人也如我一般身上能同时汇集阴阳二气。竟不想这水火相容之机遇,若不是恩师指点、百草和尚赠两仪心经、服食薛白衣先生的药丸,我哪能具备?转念又想,邵飞傲祖师既创下这混元天衣功,却是早通阴阳相容之道了。不过,他老人家是自己悟得,绝不会像我全是福缘好拣得。问道:二位师叔,这船是去三圣岛的,你们去三圣岛找我师父做什么? 朱百晓擦擦嘴,停下吃东西,与侯万通对望一眼,均点点头,脸上神情凝重。莫之扬与二人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们还有如此正经的模样,忙坐直身子,以示庄重,却忘记了此时正坐在桅杆横木上,一不小心跌了下去,忙中伸足勾住帆绳,身子一曲一弹,返回横木,吓出一身冷汗。那桅杆离船面十几丈高,若是落下去,饶是他身怀绝世武功,也得当场摔死。朱侯二人欠身让出一块地方,道:师侄,躺在帆布上,一来安全,二来底下的人看不见我们。他们所处的帆布少说也有六七丈宽,三人兜在中间,直如一张大吊床。 朱百晓道:师侄,这话我们早晚要说与你听,我与三师叔练成这绝世神功,为的就是找你师父一决高下。 当年你师祖邵飞傲座下收了四个弟子,你师父是大弟子,我排行老二,他排行老三,老四是苗十八,不过,那时候,她可是叫苗良秀。我们几个人如今都老啦,可当年也曾年轻过,是么? 嘿嘿,说来真是好笑得紧。苗师妹当年貌似天仙,师兄弟三人都对她暗生情愫。我与三师弟都想:大师兄在家乡已有了聘妻,只剩下我俩啦。哥儿俩暗中约定,一切全凭苗师妹自己决定,她若看上我姓朱的,那侯师弟就要装作若无其事,反过来也一样。谁知,谁知,她偏偏喜欢上了秦仲肃那个混蛋。 侯万通攥紧拳头,不住冷笑,似是正见到当年的苗良秀向着秦仲肃走去。莫之扬心想:苗师叔看不上你们两个,师侄完全能够明白。听朱百晓接着道:我与侯师弟虽是不开心,可心想秦仲肃虽有聘妻,但毕竟尚未成婚,苗师妹看上了他,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唉,我哥儿俩一念之差,却酿成大错,致使我们师兄妹四人一生再无幸福可言。秦仲肃聘妻知道他与苗师妹的事后,竟悬梁自尽,秦父又跟着气病,竟然也一病不治。按说这两个人是自己糊涂,死了便是,秦仲肃却对苗师妹说什么两条人命,已成你我重重之隔,可怜苗师妹一怒之下,与他断发绝交,并自号十八,将对秦糊涂的恼恨,发到别人身上。那几年里,不知多少江湖好手丧生在苗师妹手中。这可不全是秦糊涂作的孽么?我们哥儿俩找到他,劝他快快觉醒,娶了苗师妹。哪知那糊涂虫张口仁义道德,闭口人言可畏,我们既与他说不到一块儿去,索性就动上了手。 嘿嘿,说来惭愧,那糊涂虫在别的方面狗屁不通,练武功却聪明得很,我们两个人都打不过。师兄弟的情份算是没了。我哥儿俩想,只有师祖的混元天衣功才能制服秦仲肃,混元天衣功练成之后,浑身上下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也不似金钟罩铁布衫之类还有气门是柔弱之处。哥儿俩为着苗师妹的幸福,可就苦练开啦。可那样的神功,谁能练成?我二人练了五年,却一点进展也没有,只好将功法分成前后两部,唉,我练这破皮烂肉功,吃成一个大胖子,侯师弟练那铜筋铁骨功,活活饿成一个干巴猴儿。侯万通叹息不已,甚是滑稽。莫之扬本想笑,可心想这两个师叔虽然荒唐,却是出于成人之美的苦衷。则他二人对十八婆婆的爱意,实是极为深切。联想到自己,是否能如他二人一样处理情事?不由得肃然起敬,再看二人形态时,目光中多了一份钦佩。 侯万通接道:可不是么?可苗师妹全然蒙在鼓中。她在江湖上闯荡,不知结下多少仇家,咱哥儿俩只好悄悄给她化解,算不清当了多少回灰孙子。有时好话说尽,人家仍不松口,就让他打一顿出气。好在咱哥儿俩的功夫总算派上用场,挨打原是小菜一碟。 朱百晓苦笑道: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能为她挨打,也是咱哥儿俩的福气。侯万通点头道:那是,那是。两人脸上竟都显出幸福的神情,枕臂仰望天上明月,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此时,桅杆上又攀上一个人来,那人轻功高超,悄悄藏身于横木之后,三人竟都未发觉。 朱百晓道: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十几年。秦仲肃武功高强,假仁假义最能欺哄那些无知之辈,在江湖上名声大振,你师祖谢世之后,嘿嘿,那糊涂虫真是出尽了风头。一日,我们哥儿俩收到他的帖子,原来他竟要娶妻了。我们知道大事不妙,若是苗师妹知道了,还不得气疯?哥儿俩便四处寻访苗师妹的行踪。事情往往就是那么怪:不找她时常可以见到她,找她时却忽然失踪了。可是没有多久,便听说了她的消息,原来她去找秦仲肃问罪,两人大斗一场,旧情复发,秦仲肃抛却家业,与苗师妹联袂游荡江湖去了。嘿嘿,我二人想那糊涂虫平生中做的蠢事两骡车也拉不完,独独这一回总算明白过来,都为苗师妹庆幸。 莫之扬心想:恩师抛家舍业,与女魔同闯江湖,居然能说是明白人么?不知怎的,想起上官楚慧来,心头一紧,暗道:自古情字最难勘破,又怎能说恩师之举不当?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越想越是心惊。 侯万通接着道:谁知好景不长,秦仲肃的结发妻子被人杀了,苗师妹的幸福日子就到了头。莫之扬奇道:三师叔,这个按说他们从此再无牵挂,高高兴兴在一起才对,又怎会幸福日子到了头?侯万通喜道:对啊,连师侄也比那老糊涂明白。一连叹惋,再也说不下去。 朱百晓道:那糊涂虫却不这么想,反而将过错都怪在苗师妹身上。糊涂虫回到太原,当众发誓:此生再不与女魔有染,有生之年只抚养孩子,钻研武学,苗师妹结下的冤仇,通通与他无关。这样一来,仇家纷纷找苗师妹寻仇。苗师妹无可奈何,躲了起来。唉,我哥儿俩找了她整整三十年,才找到她。大家都老了,我哥儿俩更为练功夫失了形貌,苗师妹都没认出咱们来。师侄,我们找你,你可知为着什么? 莫之扬正有这个疑问,静等下文。朱百晓道:我哥俩这么多年,练了几手玩艺,却连个合适的弟子也没有,千辛万苦找到你,为的就是要将功夫传给你。 莫之扬大出意外,脸显疑虑。朱百晓道:你可是怕练成我这样的胖子,或是三师叔那样的瘦猴?莫之扬道:师侄能有幸拜在恩师门下,已是两位师叔的师侄。再转拜师父,是否不妥? 侯万通笑道:你以为秦三惭武功比我俩好,跟我们学不到玩艺儿么?莫之扬道:师侄哪有此念?侯万通道:我二人要你拜师,不是要你转拜。那糊涂虫算是大师父,我二人算是二师父、三师父,咱们齐心合力,管教你一身武功天下无敌。 莫之扬寻思:若是练成了两位师叔一样的体貌,纵然功夫天下无敌又有什么乐趣?脸显难色。朱、侯二人知他心意,道:你拜我二人为师,我们传你功夫,却不会成了我们这个模样。脸上竟显恳求之色。莫之扬心想:这次去三圣教,少不得与辛一羞会面。学他二人的功夫,自然不是坏事。但他二人与恩师师出同门,却形同仇敌,我怎能转拜他二人门下?说道:二位师叔,师侄虽不能拜你们为师,但一样以师长相待。朱百晓嗔道:屁话!我们老哥儿俩又不是老得吃不上饭要找你养老,用得着你什么相待不相待!莫之扬诚色道:师侄实难从命,只好有违师叔好意了! 侯万通怕二人说僵,拉住莫之扬袍袖,央求道:好师侄,我们愿将一身功力传给你,他的破皮烂肉功,我的铜筋铁骨功,到了你身上,合二为一,你就练成了外门绝顶硬功混元天衣功,这有什么不好?莫之扬奇道:你们要把功力传给我?侯万通道:正是啊。我们两人各三十几年的功力给你,你就多了七十年功力,武林之中,谁还有这样的本事?莫之扬道:两位师叔,那就更加不行了。你们把功力传给我,元气大伤,我绝不能从命。请师叔见谅。回身施了一礼,手攀横木,便要顺桅杆下去。 蓦见桅杆上人影一闪,沉声喝道:是谁?那人影一晃,已攀杆上前,右掌忽发,拍向莫之扬后背。莫之扬手臂一紧,返回横木,心想:李璘若知道我两位师叔在这里,只怕要多生事端。反手一掌,道:下去!朝那人影劈去。他本想那人身在桅杆上无法还手,只有退下,岂料那人不退反进,手掌一翻,扣住莫之扬手腕,乘势跃上横木。这几下全是小巧功夫,虽是简单,但却是眼力、手力、内力、轻功等诸多法门的交汇之作。莫之扬已看清来者相貌,吃惊道:十八婆婆! 朱百晓、侯万通本来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见了十八婆婆,全变得忸忸怩怩,尴尬笑道:苗师妹! 莫之扬惊讶之下,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我早该猜到那个苗师妹就是十八婆婆。 十八婆婆与朱侯二位相对无言,好半天哑声道:你俩刚才的话,我全听到啦。朱侯二人更为尴尬。这两个江湖异人在这师妹面前连手都不知放在哪儿,说不出话来。 十八婆婆转过身来,道:莫公子,刚才我用了一招龙爪手,你化解得开么?莫之扬笑道:婆婆手上的功夫高强,弟子化解不开。十八婆婆正色道:武林之中,少年一辈,莫公子算作佼佼者。但与几个老家伙相比,还是差了一截。莫之扬垂首谦道:在年轻一辈之中,弟子也不算一流人物。苗十八嘿嘿笑道:你也不必谦虚。老身的龙爪手是从秦三惭那里学来的,你接不住我一招,自然更打不过他了。因此,你必须拜他们二人为师。朱、侯二人笑道:师妹,你同意我们的想法么?苗十八叹道:两位师兄,你们对我的一片苦心,这一世无法偿还了。秦三惭毁了我的一生,还连累了两位师兄。咱们三个活在世上,不就是想见到他认输的一天么?朱百晓、侯万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莫之扬心想恩师同门四人,都已是耄耋之年,但都非美满幸福之人,不禁心下恻然。见明月不知何时已隐退,天空中惟余一片鱼鳞云,重重叠叠,更似人世间永远理不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不禁长叹一声,道:两位师叔、婆婆,三位都是弟子师门尊长,弟子该听从,只是弟子心想,几位都上了年纪,往年恩怨,何必放在心上?弟子代师父赔礼了。向三人拜倒。 十八婆婆嘿嘿笑道:莫公子是拜师么?朱、侯二人上前扶住莫之扬道:徒弟不必多礼。莫之扬气沉丹田,使出千斤坠来,朱、侯二人竟未将他拉起,两人一笑,同时用力,莫之扬身不由己站起来,正色道:两位师叔,为何非要让弟子拜师? 朱百晓嘿嘿一笑,与侯万通换个眼色,两人各出一掌,啪啪与莫之扬双掌交在一起,莫之扬想要撤掌,无奈两位师叔掌上发出绵绵吸力,似是粘在牛皮胶上一般,哪里动得了分毫?不由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十八婆婆身形一晃,绕到他背后,笑道:你福缘难得,还问什么?伸掌在他背上一拍,莫之扬双掌给朱、侯二人吸住,内力分不出来,不由自主盘坐在帆布上。朱、侯二人随之也坐下。朱百晓道:徒弟,我们这就要传你功力,你须摒却杂念,意守丹田,倘若稍有违抗,那就糟糕得很。莫之扬挣扎道:我不要你们功力,快放开我!忽然间两股内力自双掌涌来,一阴一阳,一热一冷,霎时令他胸口一窒,他知两位师叔已传功,又气又急,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来自朱百晓的那股内力奇寒,来自侯万通的那股奇热,两股内力一经相遇,便盘绕绞动,痛不可当,不由冷汗涔涔而下。他恼恨二人强行传功,催动内力抵抗,两仪心经亦非泛泛,朱侯二人感到反弹之力,更加拚力催动。莫之扬吃之不消,牙关格格作响,双目中怒火喷涌。 十八婆婆知道师门的奇功,道:莫公子,你若运功抵抗,性命只怕有虞。快默念心法,化开两种内力,引入丹田。莫之扬觉得两种内力传来的压力愈来愈大,左半身如在万丈冰渊之中,右半身如在熔炉炽焰里面,又惊又怕,心想:这三个人夹缠不清,我糊里糊涂给他们弄死,那就不妙啦。只好运起心法,将内力化解,引入丹田。说也奇怪,他不运功抵抗,全身便不难受,反而觉得十分舒服,一会儿似三月春风徐徐沐浴全身,一会儿似骄阳烈日晒透陈年老酒。《两仪心经》何等奇妙,不知不觉间,朱、侯二人内力便汇集融合于莫之扬体内。 十八婆婆为三人护法,心念闪转:秦三惭负我一生,他自以为是武林奇才,天下没有人能够胜他。那次朱、侯两师兄劝他,他说什么来着?只要有人胜了他,他就回心转意。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指望他什么回心转意?不过,须教他知道,并非没有人能够胜过他,只要朱、侯师兄将功力传给莫公子,莫公子就能练成混元天衣功,徒弟胜过师父,他可怎么说?我从莫公子、梅雪儿手中抢走江湖二宝,能促成他一身硬功夫,也算是偿还了一点心债。可是,朱百晓、侯万通两个傻师兄将苦练了几十年的功力传给莫公子,这个债我怎样才能还清? 想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怕,接着想到,其实他们两个的功力不就是为我而练的么?他们为我而献出功力,心中倒是高兴的。苗十八呀苗十八,你一生之中何曾知道过他们的苦心?就算知道,又何曾放在心上?望着形态丑怪的两个师兄,眼泪不禁流下来,淌进皱纹之中,暗自祷道:但愿人世轮回,咱们投胎为兄弟姐妹,一生中亲密无间,便是托生为牛马猪狗,咱们也是恩恩爱爱,再也不用受这些无边的苦痛。一丝微笑在她脸上显出来,瞬间又变成无限的幽怨。 忽听一声冷笑,十八婆婆惊醒回神,眼前已多了一人。她见是天鹰水鲨刘云霄,暗道不好,向桅杆上望去,却未见别人上来,当下不动声色。刘云霄眼珠在几个人身上转来转去,嘿嘿笑道:几位好兴致,不错不错。 十八婆婆笑道:老婆子年老耳聋,又有些糊涂,不知刘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刘云霄冷笑道:永王若是知道有人偷偷地躲在桅杆上,不知会怎么想?他见莫之扬等三人模样,猜想是正在运功疗伤或是什么,忖道:这小子仗着妹妹是殿下的新宠,一直对我狺狺,这下看他怎么说?还有苗十八这个老婆子!总之是除掉一个算一个,这些人在永王身边总是对我没什么好处。主意打定,道:失陪了!向横杆下掠去,却觉得背心一紧,人又回到上头,冷笑道:十八婆婆,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八婆婆颤巍巍笑道:刘先生想报告永王殿下么?刘云霄道:你害怕了么?十八婆婆摇头道:老婆子只知道要么先下手,要么不下手,却不知什么是害怕。刘云霄变色道:什么?十八婆婆双手成爪,暴长一尺,笑道:就是这个!左爪扣住刘云霄咽喉,右手抄他软胁。 十八婆婆早年纵横江湖,龙爪手功夫名声远震,忽施暴手,哪里还有半点龙钟老态?刘云霄又惊又怒,仰身避开她左抓,侧腰避开她右抓,他绰号天鹰水鲨,身法自是独到,但到底晚了一点,哧啦一声,右胁被十八婆婆抓裂,登时痛入心腑。他情急之中,内力自然而然发动起来,回身一掌,拍向十八婆婆腹间。刘云霄的风雷掌也是顶厉害的外家功夫,当年一掌曾险些要了齐芷娇的性命。十八婆婆识得厉害,使一招云海盘龙,双掌盘旋,退步卸开压力。刘云霄一掌搏回战机,却怕莫之扬等人起来围攻,侧目一望,几人头上各自白气袅袅,他也是大行家,知道三人内功运动正在紧要关头,起身不得,不由得心下一横:我只消将这老婆子打下桅杆,这莫之扬、朱百晓、侯万通便全由我啦。到时将三人抓住,交给永王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催动掌法,全力向十八婆婆攻去。 两人虽都事于李璘,以往却各自顾忌,从未试探过对方路数,这一下在横木上动起手来,真可谓是狭路相逢,砰砰啪啪换了十几招,性命相搏,各有中招。刘云霄的风雷掌掌风凌厉,每一掌都带起呼呼声响。十八婆婆不由暗暗着急:如此下去,不用刘云霄打败我,就能引来永王与八大剑士,那样岂不坏事?孰知高手过招,最忌分神,刘云霄号称天鹰水鲨,轻身功夫自然了得,在横木上动手自是占足了便宜,加上十八婆婆毕竟上了年纪,一不留神,给刘云霄逼到横杆末端,刘云霄双手猛推,十八婆婆支撑不住,后退一步,右足悬空。刘云霄冷笑道:下去罢!一招平地惊雷,啪的一声,击中十八婆婆肩头,十八婆婆再也撑不住,跌下横杆。刘云霄笑道:您老走好!过了一会,却没听到十八婆婆掉下去的声响。正感奇怪,却忽觉足踝剧痛,一股大力拽到,身不由己摔了下去,便在与横杆交错的一瞬间,才见到十八婆婆右手紧紧扣进横木之中,忙伸手抓去,却被她飞起一足踢了开去,这一下连桅杆也无法再摸到,不由得魂飞胆丧,啊的一声惊叫,跌了下去。 十八婆婆翻上横杆,嘿嘿笑道:到底是谁要走好?但想想方才确实太过凶险,不禁感到后怕,抚住肩头,只觉又痛又闷。又过片刻,通哗两声传上来,知道刘云霄掉进海中。听甲板上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喊道:是什么掉下去了?莫非是海怪?嚷成一团。 十八婆婆定定心神,回身见朱百晓、侯万通头上雾气已淡不可见。过了一会,三人手掌分开,莫之扬腾地跳起,但觉丹田内力充盈,比平日多了三五倍不止,暖烘烘地极为舒服,心知朱、侯二人的内功已到了体内,想要还却不容易了。朱侯二人神情疲惫,朱百晓似是瘦了一圈,侯万通却似有增胖,这自是两人体内功力泄出,体态还原之故。莫之扬虽不情愿受二人功力,见了这情形,却不由大为感动,上前拜倒,磕了三个头,道:两位恩师,让弟子怎样说才好!朱百晓气喘吁吁,淡淡笑道:你已身负你邵师祖当年绝学混元天衣功,只要假以时日,懂得运用之法,就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哈哈,秦三惭自诩武学奇才,却也练不成这种功夫。莫之扬拜道:弟子的功法得自两位师父传入,却毁了两位师父的一生苦练,这这弟子心里难过之极!侯万通喘道:无妨,无妨。十八婆婆上前给三人道喜,恭贺两位师兄收徒、莫之扬大功告成。 莫之扬又喜又悲,不知说什么才好。听甲板上人声嘈杂,忙问端的。原来三人授功受功之时全神贯注,方才发生了什么事,竟全然不知。十八婆婆简略将原委说过,道:咱们得快些下去,不然一会儿就有人发觉少了莫公子与老身,更少了那个刘云霄。莫之扬道:正是。请朱、侯二人先下。朱百晓笑道:我与老侯少说三五天才能休息过来。苗师妹,乖徒弟,你们下去。我们就在这帆上睡几天大觉。 当下,莫之扬、十八婆婆悄悄从桅杆上下来,见甲板上一众水手仍在谈说,有的说可能是海怪,有的说是大鲸跳水,争论不一。李璘也出了舱来,八大剑士紧随其后。众人声音平息。李璘叫人点起灯来,道:刘云霄师父呢,他号称天鹰水鲨,大约知道是什么声音。有一名剑士立即去刘云霄舱室相请,不一会转来道:禀殿下,刘师父不在舱内。李璘道:咦,这就奇了。正在沉吟,忽然海面上传来刘云霄的声音:救命啊救命众人大惊。十八婆婆暗自咒骂:这厮怎么没死? 原来刘云霄水性虽然了得,却由于桅杆高达十几丈,跌到海水中时,摔得昏死过去。他醒过来时,发觉已在海水中,肚中喝了不少水,忙奋力游向海面。一露出头来,立即大声呼救。李璘叫水手用长绳拴上漂子,抛进海中,更点起数十支火把。刘云霄奋力划水,抓住长绳,绑在手臂上,船上的水手拉着他向船上游来。 刘云霄看见莫之扬、十八婆婆,大声道:殿下,当心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破水声响,他回头一看,隐隐是一片弯刀般的东西向自己游来,忽然醒悟过来,这东西是鲨翅,不由得魂飞天外,嘶声道:快拉我,有鲨鱼!船上人大惊,忙急拉绳索。刘云霄紧抓绳子,一边回头看,见鲨翅越来越近,嘶声大叫。 眼看就要到船边,忽然水花大作,刘云霄啊的一声惨叫,没进海中,绳子急速退去。水手们拉不住,一齐惊呼。莫之扬心想且不论刘云霄好坏,总是救人要紧,上前拉住绳索,一声大喝,奋起神力,将绳索拉回数尺,船下水花哗哗作响,刘云霄仍在呼喊。莫之扬神功初成,双臂运力,猛然一拉,竟将一人一鲨拉出海面。那鲨鱼露出半截身子,就足有丈长,仍咬住刘云霄死不松口。安昭一箭射出,正中鲨身。众人惊恐得无以复加,叫喊声成了一团,七手八脚帮莫之扬拉绳索。忽然绳子一轻,巨鲨跃回海中,紧接着绳索弹上来,连着一物啪的落到甲板上。众人一看清,都不禁觉得肠胃一紧,原来那绳索上连着的是一条人臂,带着一块颈皮,血淋淋地令人不忍目睹。 这一幕太过凶残,以至好半天众人都说不出话来。良久,李璘拾起那支断臂,道:刘师父,你跟随小王奔波行走,小王照应不周,致使你身遭惨祸。小王必会善待你的后辈子嗣。将断臂抛回海中,道:迫不得已,只有以此法葬你,你天上有灵,当不会怪小王!对海中揖了一礼,沉着脸走回舱去。 众人叹息不已,渐渐散去。只有几名水手仍在低声谈论刚才的一幕惨剧。莫之扬回到舱中,心想刘云霄之死全由自己这方而起,不禁心下难安,好一会儿难以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大亮,安昭推门进来,低声道:刘云霄是你杀的么?莫之扬摇摇头,将昨夜的经过简略说过。安昭道:既如此,那他死也不枉。莫之扬叹息无语。安昭道:麻烦倒在永王那里,这事儿并不难查,他迟早会知道真相。莫之扬道: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只是不说破而已。安昭想他说的不错,道:那咱们怎么办?莫之扬道:自然是他不说破,我们也不说破,大伙儿都是哑巴,啊啊哦哦,心里明白。安昭忍不住笑起来,莫之扬却笑不出来。 船行非止一日,莫之扬白日练功,夜间便带上饮食与朱百晓、侯万通在帆上相会。两位师父恢复了精神,将混元天衣功的运功法门仔细传授。如此五日过去,莫之扬的功法渐渐圆熟,全身真元密布,暗中以刀剑相试,竟不能伤损皮肉,不禁很是欢喜。想到两位师父传功的用意,却又不觉忧愁,但想:我总不能与恩师动手比试,三位师父加上十八婆婆本是同门,现在都这么大的年纪,我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几人重归于好。说与安昭,安昭也颇以为然,帮他筹划让几人和好的计策。 这一夜莫之扬会过两位师父,下得桅杆,正要悄悄回舱,忽听一人道:莫公子!莫之扬听出是李璘的声音,回头看时,却见他负手立于甲板之上,仰望着夜空。莫之扬忖道:他若要说破,那便由他。上前道:永王还没歇息么? 李璘并不转身,隔了一会儿道:莫公子,船帆上风大,令师尊虽是武林高手,却毕竟年岁不小,让两位老人家受此风尘之苦,岂非显得我不懂待客之道?莫之扬道:殿下早知道了么?李璘道:莫公子,刘云霄跟随我已经有七八年了,他号称天鹰水鲨,怎会误落海中?不过,此事我不会追查,免得雪儿不快,更免得与莫公子从此隔阂。莫公子绝技在身,心存仁厚,我实不能不惺惺相惜。长叹一声,走进舱内。 莫之扬立于当地,好久不动,心想:这人让人亲近不得,却又不得不钦佩。他立志要平定安禄山的叛军,志存高远。在此人面前,我为什么常常会觉得自惭不如? 第三十回 向来是画虎难画骨 何必叹知人不知心 词曰:独立晚秋,看万叶飘零,依依枝头。想当初,争先恐后,俱是新秀,如今还谁依旧?登高长啸,喝断江水倒流,只有砂石满地走。壮志难酬,平添愁,搔白首,一声叹息一杯酒。 两日后的中午,海面上远远露出一座孤岛。 梅雪儿叫道:看到了,看到了!莫之扬、安昭等人纷纷出舱眺望,但见海岛渐渐从海面上显出,相距已过四五十里。全岛看来不过二十里见方。莫之扬心想:三圣教在江湖中恶名远播,总坛却设在这么一个小岛之上。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恩师、辛一羞两位武林泰斗,不禁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十八婆婆神情也不平静。船渐行渐近,岛上的树木房屋已历历在目。岛上人群络绎来到岸边相候。 不一刻,船到岸边。岸上早有三圣教教主辛一羞率一众教徒相候。见到李璘齐声颂道:恭迎掌令使!李璘将莫之扬等人一一引见,辛一羞早听说莫之扬、安昭的姓名,当下执手为礼。莫之扬、安昭以晚辈之礼相见。但见辛一羞身形居中,面色红润,须发皆白,似是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莫之扬暗道:辛一羞恶名远播,却是如此善相。忽然眼前一亮,却是冷婵娟正浅笑着望向自己,不由得想起冒充掌令使那段事,脸上隐隐发烧。回头看桅杆顶上,朱百晓、侯万通已经下来,经过李璘身边时,两人对他一笑,道:还没付永王船钱哪。李璘知二人禀性异常,也不以为怪。朱百晓、侯万通越过众人,来到辛一羞面前,辛一羞笑道:没想到二位也走到我们一道上来啦。咱们共同辅佐永王,哈哈,实在好极。 朱百晓笑道:老魔头耳朵背了么?我们两个只是搭顺风船的,可不是要辅佐什么王爷,成就什么功名。我问你,我们那个大师兄呢,没让你害死罢? 辛一羞面色一变,转而哈哈笑道:百晓兄莫要老魔头老魔头的,三惭兄暂居三圣岛,三圣教上下无不视作贵客,岂有害死之说?请两位先上岛歇息,稍顷老夫带两位去见三惭兄。不过,三惭兄正闭关修炼,未必肯见二位。不再理睬二人,转向莫之扬道:老夫这几年少走江湖,莫之扬三个字却时有所闻。莫少侠是三惭兄高徒,武功好那是不用多说,难得生得一表人才。三惭兄后继有人哪。 莫之扬不愿多言,淡淡道:辛教主谬赞了。梅雪儿上前行礼道:拜见教主!辛一羞捋须笑道:小梅儿是掌令使的朋友啦,老夫怎敢受此大礼!袍袖一拂,一股柔劲送到,将梅雪儿轻轻托起。莫之扬看在眼中,惊在心上:此人内功到了如此境地,这才叫收发随心,无痕无迹!梅雪儿道:弟子身犯数条教规,连本教至宝金梭也盗了出去,教主不怪我么?辛一羞笑道:本来是要责罚你,可你将金梭献给了掌令使,那还何错之有?袍袖一伸,在前领着李璘并莫之扬、十八婆婆、安昭、梅雪儿、八大剑士上岛。朱百晓、侯万通大大咧咧跟在后面。 三圣岛上林木葱茏,阳光、蓝天衬得岛上一草一木都精美别致。岛顶四周围了许多丈高的大网,足有十层之多,圈成数千亩见方的一片地,中间殿宇相接,甚有气派。莫之扬见状,心想:这三圣教果然处处透着邪气,连屋子都要用网层层挡起来。指给安昭看。李璘站住脚步,笑道:各位谁知这些网是做什么用的?十八婆婆、八大剑士均好奇,上前查看,但见那道网由几百上千片网连成,网眼细如蝇头,数层结成一片,下面各连着数根小竹管,小竹管连着大竹管,一直引到岛上另一侧的一个石池之中。梅雪儿自然知道这些网的用途,催着别人回答。十八婆婆笑道:莫非是怕海鸟骚扰?李璘摇头微笑,转向朱百晓、侯万通,笑道:二位号称无所不晓,无所不通,可否猜出?侯万通道:这岛上的人胆小,却又垒不起墙,便想出这个法儿来。辛一羞哈哈笑道:你也忒小看了我三圣教。莫之扬猜不出来,迟疑不语。李璘道:此网是大智之举,各位猜不出来也不奇怪。朱百晓讥道:这稀奇古怪的网,谁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猜得出来,才是古怪。辛一羞恼他三番五次出言不逊,道:百晓兄这百晓二字应当这样作解:自家事是无所不晓,别人事是一窍不通。 安昭恼辛一羞对朱侯二人不敬,道:小女子这里有一猜想,不知对否?众人都将目光转向她,安昭道:我猜这网是取水用的。莫之扬知她聪明过人,只有十八婆婆、侯万通不由摇头。哪知李璘脸显喜色,击掌道:安姑娘果然智慧非常人能比,你是如何猜到的? 安昭道:三圣岛地处大海之中,虽然四面都是海水,然而海水不能饮用,所以等于无水。这岛上饮水从何而来?因此这网必与饮水有关,此其一也;再者网下拴着竹管,必是捣通其中关节,用作引水之用,流入那边石池之中,此其二也。其三么,到了晚上,海面上常起大雾,咱们来的这几日不就是如此么?雾遇网丝而结成露珠,滴入竹管之中,积少成多,竹管中就有淡水了。她这一解释,莫之扬恍然大悟,李璘目光闪动,露出赞赏之意。辛一羞道:这位安姑娘真是绝顶聪明,不知是何人门下?安昭神色一变,转而道:想出这法子的人才算聪明,我算什么聪明?辛一羞哈哈大笑,请众人上岛。 此时已近黄昏,但见岛上屋舍井然,当中一座大殿气象非凡。李璘、辛一羞每经一处,候立的三圣教徒便跪拜欢呼。李璘挥手致意,俨然帝王巡视京城。辛一羞道:禀掌令使,您要到三圣岛的消息传来,教中自我以下各弟子无不欢欣鼓舞。眼下国难当头,三圣教就等掌令使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璘双目转动,微微点头,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可否召集教中弟子在三圣殿相聚?辛一羞道:谨遵掌令使之命!李璘笑道:辛教主太过客气,诚如教主所说,眼下国难当头,小王处处需仰仗教主,万不可再有谦卑之语。辛一羞躬身道:老夫不过一个江湖莽夫,蒙掌令使厚爱,真是诚惶诚恐。 当下,辛一羞吩咐下去,安顿众人安歇。是夜,三圣岛设宴款待李璘,莫之扬、十八婆婆、梅雪儿、安昭都在被邀之列。朱百晓听说有得吃岂能不去,虽被安排在末座也不介意。莫之扬抢在下首坐了,将上位让给朱百晓,朱百晓笑道:其实下首离菜更近,你小子明着敬师父,暗着动心眼呢。莫之扬忍俊不禁。十八婆婆换到两位师兄中间。安昭、梅雪儿都是江湖儿女,均不避讳,坐在一侧。梅雪儿成了掌令使的女人,三圣教各堂主对她分外尊敬,对莫之扬却是冷冰冰的,这自然是因莫之扬与三圣教为敌之故。梅雪儿看在眼中,故意亲亲热热地给莫之扬夹菜。 席间,辛一羞、各大堂主轮番敬酒,各人不觉酒酣耳热起来。辛一羞命婵娟堂众女徒献艺,一时厅内歌笙齐和,舞影婆娑。其中有一段舞蹈名叫霓光绫,莫之扬想起初遇冷婵娟时的情形来,当时婵娟堂的七个女郎就是以这霓光绫为兵器,攻势十分凌厉。他看了一会,忽觉得众女舞绫的步态手法都可融于剑法之中,不禁默默细想。安昭见他神情,以为他被婵娟堂众姬迷住,暗暗生气,轻轻掐他一把。莫之扬醒过神来,刚要说话,却见辛一羞离座走到他面前,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胜旧人。来,莫公子,老夫敬你一杯! 莫之扬笑道:辛教主过奖,理应在下敬辛教主才对。伸手端酒杯,忽然大吃一惊,原来桌前自己的酒杯仿佛生了根一般,竟端不起。他一眼瞥见辛一羞左手按在桌上,暗道:原来他藉物传功,将酒杯吸住。暗运一股真气,猛地一提,却忽觉那股吸力变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酒杯猛地被端起,酒水向空中溅去,看来似是他手足无措一般。三圣教众堂主嘘声四起。 莫之扬处变不惊,看准酒水落处,酒杯伸出,暗运内劲,吸住酒水,只听滴沥沥数声响过,酒水竟又全部接到杯中,一滴未漏。莫之扬松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心意一动,内力便使出来,虽然是区区接一杯酒的小事,却是集潇湘剑法的眼力、混元天衣功的内力于一体。这一下三圣堂众堂主后半个嘘声都咽了回去,辛一羞也倒吸一口冷气,望着莫之扬杯中的酒转个不停,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心想:这小子内功竟如此强盛,难怪连盛君良、姜如蛟都死在他手中。独朱百晓哈哈笑道:好徒儿,人家是冲着掌令使的面子才低三下四敬酒的,你小子可要担得住。 十八婆婆低声道:二师兄,你何必说这些话?朱百晓冷笑一声,也压低声音道:苗师妹,我也正想问问你,你何必投奔什么朝廷王爷?我就要与他们唱反调,教他们连你都当成外人,咱师兄妹好在一道。十八婆婆心中一震,喃喃道:我值得你这样做么?回想起以往的日子,暗道:我抢了莫之扬与梅雪儿的宝物,四处求索,好不容易才找到永王殿下,是他差辛一羞以到三圣洞参悟绝世神功为由,才将秦仲肃骗到三圣岛上。不然,依那老冤家的榆木性儿,恐怕死在牢中也不会越狱,那我一辈子也别指望再见到他了。不过,这些话我怎样说给二师兄?拉一拉侯万通的衣袖,在他耳边说了几名话,侯万通不住点头。 场中诸人都在望着辛一羞、莫之扬,没注意十八婆婆等三个人。但见辛一羞哈哈笑道:好个年轻人,来,老夫再敬!双手一环,一股内力激射而出,莫之扬只觉得胸口一震,呼吸为之一窒,体内的混元天衣功受激立即反击。这功法是朱百晓、侯万通毕生苦练的功力,加起来不下七十年,辛一羞本以为他一定会站不住脚,孰知内力如送到一张网上,浑然无用,不由大惊,笑声也就不如先前响亮。李璘上前道:自古英雄惜英雄,辛教主是老当益壮,莫公子是英雄年少,两位惺惺相惜,我也谨陪一杯。辛一羞借机下台,收回内力,莫之扬的混元天衣功没有外力入侵,自然收回,三人酒杯相碰,一饮而尽,各自落座。莫之扬心想方才那一杯酒实在太过凶险,若不是自己连遇奇缘,练成两仪心经、混元天衣功、潇湘剑法等绝顶功夫,非得给辛一羞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于是对朱侯二人执了一礼。 在座诸人都是好手,知道这一杯酒中辛一羞与莫之扬暗中斗了一场,看来竟是谁都没讨到好处。辛一羞武功深不可测,放眼江湖,仅略逊于秦三惭,莫之扬竟没当场出丑,三圣教各堂主都不由暗暗称奇。本来早有人想找莫之扬一点晦气,这一下再无人有此念头。 李璘十分高兴,端起一杯酒来,道:诸位同道,本使近来好运不断,一连得了两件异宝。其一就是江湖四宝,其二就是结交了莫之扬兄弟这位好朋友。安贼虽然一时气势汹汹,但本使有三圣教各同道辅佐,有万合帮协助,广交江湖各门派英雄好汉,一定能打败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本使以前每次来三圣岛,都是戴了面具,此次本使万事俱备,就可以真面目示人了。此中原有隐情,非本使故弄玄虚。来,我敬各位一杯!三圣教各堂主早就私下传开了李璘的身份,也不是很惊奇,一齐举杯饮酒。 忽然一人站起来说道:掌令使,江湖四宝的大名小的多次听闻,可从未亲眼见过。小的们想开开眼,不知行不行?三圣教各堂教徒都穿文士散袍,可胸前图案各不相同,此人胸前绣的是一个金元宝的图形。莫之扬想起死在南霁云剑下的风百向,低声问梅雪儿:这位是谁?梅雪儿道:他以前是元宝堂的副堂主,叫晋来功,看来已升为堂主了。莫之扬哦了一声。 李璘酒意醺然,手一挥道:这有何不可?来,拿来!跟随他的八大黑衣剑士献上江湖四宝。李璘依次拿起来给众人看,一一说了名称后,教黑衣剑士收回。一时,厅中皆是议论之声。那新任元宝堂堂主晋来功道:多谢掌令使,小的可开了眼界啦。以往金梭便由元宝堂收藏,可那时小的没当上堂主,从未见过。咕嘟嘟将一大杯酒饮尽,落回座去。 李璘道:江湖四宝,本出自朝廷。大唐富甲天下,然而亦非一帆风顺。自上朝武后以来,朝纲数次遭到破坏,尤其是韦后、武三思乱党,几将大唐江山颠覆。她们偷偷将大批朝廷财宝盗出,秘密藏起。江湖四宝说穿了不过是一张藏宝图。辛教主与各首领大约并不知道,眼下朝廷之中财资困窘,连招兵用的银两也难以筹措。自安贼起兵以来,朝野上下,无不惊慌失措,似是末日来临,在劫难逃。本使早就预言过:安贼必反,并苦苦求索应变之计。本使十五岁起游历江湖,直到结识了辛教主,才知如何以救国难。何也?即是积聚财物,联络豪杰之士,一旦有事,尚不至束手待毙。眼下抗击贼兵,三圣教必是中坚。只要为国效力,破了贼兵,三圣教就立了大功。陛下以往笃信佛教,后又笃信道教。其实,那班和尚道士除了烧香画符,又能做甚?这次贼兵得破,三圣教必能发扬光大。在此,本使先谢过辛教主与各位首领!抱拳团团一揖。 辛一羞及各堂主忙还礼。辛一羞道:掌令使折煞老夫了。来人哪,传我号令,明日卯时,岛上各堂弟子会聚三圣殿,由掌令使定夺相关事宜,并立即知会陆省各分堂,以图灭贼大计!辛一羞老当益壮,这几句话慷慨陈词,声震屋宇。大厅中各首领轰然叫好。莫之扬见连安昭也暗暗点头,寻思:李璘、辛一羞都是当世英雄人物,所作所为,虽有时不为人所明白,却不枉了一世男儿。便是与南大哥相比,英雄气概也不见得差了。想起幼时梅落的教导来,心中一惊:其实人的本事有大有小,但只要骨气在,就是响当当的汉子!忍不住对安昭道:昭儿,他们要抗击叛军,我算不算一份?安昭也饮了几杯,双目中明波流动,低声道:莫郎,夫唱妇随,你干什么我都跟着你。 却听辛一羞道:老朽素知掌令使文武双修,琴剑双绝,近日教中新得了一样奇物,还请掌令使法眼甄别。李璘道:什么奇物?辛一羞打个手势,不一会儿,元宝堂晋来功率四名教徒抬进一口乌黑的木箱,放在大厅中央的一张大桌上。辛一羞道:请各位移步一观。李璘、莫之扬、十八婆婆跟了过去,辛一羞命人打开箱盖,却是一箱清水,只是亮晶晶的,箱底有光芒闪动。众人正奇怪,辛一羞在箱盖边找到一根细丝,从箱中提出一株花来。 但见那花无根无叶,通体只是一盘巨花,径宽约有四尺,黄中带红,红中带紫,紫里透黑,霎时已变幻了七八种颜色。 辛一羞笑道:怎样?说话之间,那花已变成纯橙色,放出幽幽光芒,竟将墙壁上的火把比得暗了下去。各人谁也没见过如此奇花,一时均啧啧称奇。安昭本未离席,看见那株花,不由咦了一声,几步来到箱前,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变色道:辛教主,快,快放回去! 众人均吃了一惊。辛一羞不解道:怎的?安昭急道:这东西剧毒无比,危险得很!她这一说,莫之扬先调息一试,觉得浑然无事,正怪安昭过于紧张,却见李璘、十八婆婆、梅雪儿三人各自一声低呼,相继踉跄跌倒,八大黑衣剑士抢上去扶李璘,却也力不从心,都摔倒在地。 这一下变化陡起,辛一羞慌道:这是为何?李璘道:安姑娘说得不错,快扔回去!辛一羞手腕一送,那绳子却断了,啪的一声,那橙色花瓣摔在地上,霎时一股甜甜绵绵的味道弥散开来,厅中离得远些的人也都闻到,均觉力不从心,恶心欲吐,一时间砰砰啪啪,众人摔成一团,除了辛一羞与莫之扬,竟无一人还能站在当地。朱百晓骂道:老魔头请客吃饭,干嘛弄得这么乱七八糟? 安昭使劲撑了几下,站不起来,见莫之扬还没倒,忙唤道:七哥,七哥。莫之扬过去将她扶起,道:昭儿,怎样?安昭低声道:你觉得不舒服么?莫之扬运内气一试,道:没有啊。安昭沉声道:七哥,此中必有诈,你快假装也中了毒,躺在我身边。莫之扬低声道:你是说辛一羞?安昭道:不错,快些,可不能让他看出来。莫之扬当即哎哟一声,摔倒下去。此时大厅当中乱成一团,谁也没看出他是假装的。 辛一羞环视众人,见各人都已直不起身,忽然哈哈大笑。李璘面色煞白,失声道:辛教主,你为何发笑? 辛一羞收住笑声,望着地上的橙色怪花,叹道:这东西果然厉害。掌令使,老朽年纪大了,跟着你又能怎样?你莫要怪我。 李璘愕然道:你,你不是说笑罢?辛一羞哈哈大笑,道:谁跟你说笑话?击掌三声,门外闪进两个人来,一个是肖不凡,另一个莫之扬、安昭、李璘都认得,竟是安庆绪。 李璘再也忍不住,骂道:辛一羞,你这个老贼急怒攻心,加上毒气入侵,昏厥过去。梅雪儿呼道:殿下!殿下!安昭轻声道:别喊!梅雪儿当即住声,不过却是又惊又怕,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肖不凡趋前几步,来到辛一羞跟前,道:教主,怎样?神情十分得意。莫之扬心想:原来这毒花之计是他想出来的。辛一羞捋须道:不错,不错。转向安庆绪道:禀少将军,李璘等人全都中计了。肖护法,传我号令,没有我的召唤,任何人不准进来!肖不凡自去吩咐,关上厅门,搬了两张椅子,请安庆绪、辛一羞坐了,自在一旁侍立。辛一羞两眼转动,看见安昭,笑道:你方才怎么知道这花有毒呢? 安昭喘息不已,强忍着道:据书中记载,世上最毒之物,生于海中,名曰海霸彩葵,形如葵花,径粗三尺,十里之内,无物能生。只要离开海水,便散五色莹光,气味甜润,嗅者即中毒。我不过是恰巧认得而已。海霸彩葵之毒虽然厉害,却只消用海螵蛸煮水便可化解。海螵蛸生在乌贼体内,今日宴席上菜肴丰盛,却独少了一道乌贼,可见果然不错。 辛一羞拊掌大笑,道:肖护法,怎样,你看还是有人认得这海霸彩葵。嘿嘿,你这丫头聪明得很,人也漂亮,老夫决意饶你不死,让冷丫头调教几日,收到婵娟堂便是了。忽见安昭定定望着安庆绪,安庆绪也望着她,奇道:少将军,你认得她么?安庆绪恨恨道:这便是我的小妹。辛教主,不用饶她活命啦!辛一羞此时真个羞愧无比,不过此人名叫一羞,只稍微一羞,即便脸色如常,捋须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连一个被轰出家门的女儿,也这么聪明。 安昭冷声道:二哥,你说什么?你要我死么?安庆绪站起身来,骈指骂道:你不要叫我二哥!你早该死了!安昭闭目叹了口气,道:爹爹还好么?安庆绪傲然道:大帅龙马精神,当然好得很!只要破了潼关,抓住玄宗那个老糊涂,爹爹就要登基啦。安昭,你去对老昏君说爹爹要造反,那老糊涂果然下了诏书召大帅进京。不然我们准备得再充分一些,早就攻破长安啦!你坏了安家多少大事,我岂能饶你?安昭冷然道:爹爹也是这个意思么?安庆绪道:大帅早就当你死了。安昭叹口气道:妈妈还好么?安庆绪冷笑一声,道:她整日就知道求佛念经,哭哭啼啼阻挠大帅起事,已被大帅赐死了。安昭啊呀一声,怔怔落下泪来,忽然放声大哭,但不过三两声,就昏厥过去,没了声息。厅内中毒之人不少还未失去知觉,听清二人对话,想想安禄山父子的狠毒,均感不寒而栗。莫之扬假装昏迷不醒,心中却暗暗盘算应付之计。 辛一羞道:少将军,依你之意,这些人如何处置?安庆绪站起来,在厅内踱了一圈,道:杀!自然全要杀了。辛教主,今日厅内之人,除了我们三个,一个也不要留下。肖不凡倒吸一口气,道:少将军,连各堂堂主也都杀了? 安庆绪森然道:自古成大事者,无不须忍人所不能忍。辛教主、肖护法,二位请想,若不是知道李璘身上带了江湖四宝,我们何以下决心此时便除去他们?嘿嘿,江湖四件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顿了一顿,接道:威震九重霄,那是什么?不是当皇帝么?因此这等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堂主虽都曾出过力,但也只能忍痛啦。 辛一羞沉吟片刻,道:少将军的意思,连大帅也不要告知么?安庆绪淡淡道:辛教主真是明白人。本将军现下辖统四十万人马,冀北、鲁西、河南大都在我掌握之中。得了江湖四宝,找到韦武朋党埋下的宝藏,要成大事,指日可待。大帅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眼疾总不见好转,何必再劳他费心?只要大事得成,他安安稳稳当太上皇就行了。嗯,辛教主立了头等大功,本将军一定拜为大相国,爵位世袭,代代相传。 莫之扬听了这些话,真是惊怒得无以形容,心想:古语云黑心当财主,杀心当皇帝,安庆绪竟然到了这步田地。若是安禄山阻拦他,恐怕连亲爹他也敢杀呢。 听辛一羞击掌道:好,少将军果然英雄盖世,老朽投靠大帅,假意与李璘结交,已经十年了。此次少将军行事果断有谋,更坚老朽追随信念。肖护法,三圣岛上,只留下十名船夫水手,余者全部杀光。肖不凡沉吟道:这好,小的想法办理。辛一羞道:江湖四宝在那几个黑衣卫士身上,你去给少将军取来。肖不凡得令,取来江湖四宝,交给安庆绪。安庆绪一一察看,哈哈大笑。打开玄铁匮,却奇道:咦,怎么是空的?据那韩信平的录条上讲,这玄铁匮中有一张羊皮纸,上书宝藏的确切地点。怎么会没有了?辛一羞道:许是在李璘身上,我去搜搜。 来到李璘身前蹲下,伸手一扯,哧啦一声,李璘的衣衫被撕破。莫之扬气愤不已,暗道:枉你是一代武林英杰,纵然卖主求荣,也不至于如此绝情。慢慢吸足一口气,调运真气,心想:辛一羞武功高强,我须得一击成功,只要稍不留神,刺他不死,我们这些人可就全命丧于此了。 辛一羞在李璘身上一阵乱翻,倒找到不少东西。忽然看到一封信笺,打开一看,念道:山人虽客居吐蕃,然则心系中原,愿拜在永王麾下,以尽绵薄之力。山人丛不平。转头对安庆绪说道:少将军,丛不平那牛鼻子原来还有这一手。安庆绪走来接过信去,看了几眼,冷笑道:这封信我留下了。看看还有什么?不一会儿,辛一羞找到一张羊皮纸,道:可能是这个了。安庆绪接过来看了一会,道:狗屁不通,狗屁不通。什么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无水,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死敌,狗屁不通之极。辛一羞道:那宝藏隐秘,它的藏处用藏字诗文写出,也是有的。安庆绪道:这可难解了。递给肖不凡看。肖不凡看了一会,忽然击掌道:是了。少将军,辛教主,你们看这一句何必人去才知,这是一个可字。 安庆绪道:怎么是个可字?肖不凡道:少将军请想,何字去了人,所剩不是可么?安庆绪、辛一羞一想不错,道:接着猜。上朝重宝的秘密马上要揭出来,三人都很紧张,连怎么处置李璘等人的事都忘在了一旁。又猜了一会,却再猜不出一个字来。安庆绪道:反正已知道是一组谜语,假以时日,必然推算出来。好啦,辛教主,肖护法,你们先去杀了昏君的歪苗罢。 莫之扬再不迟疑,呼的从地上弹起,剑已出鞘,一招有叶无花,长剑直奔安庆绪后心。辛一羞听到兵刃破风之声,一惊非同小可,他武功已炉火纯青,不用回头,已知剑刃所指,双掌一送,将安庆绪推了开去,同时倒足反踢莫之扬手腕。虽变化仓促,但他送人、踢剑绝无呆滞,当真妙到毫巅。莫之扬虽知他武功好,却没想到了如此地步,左手一弹,数粒铁豆撒豆成兵,射向辛一羞后脑玉枕穴,令他无法回头正面出招,脚下一点,到了安庆绪身边,左手一提,揪住他后衣领,右手剑已横在他颈下,等辛一羞躲过铁豆,安庆绪已在莫之扬的掌握之中。莫之扬更不敢停,连移数步,抢在大厅一角,沉声道:辛教主、肖护法,两位最好别乱来,这眼下的少将军、未来的大皇帝在我手中,只要我稍一用力,少将军当不上皇帝了自不必说,辛教主的大相国也成了狗咬尿脬,岂不可惜? 安庆绪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辛教主,你不是说海霸彩葵万无一失么?辛一羞之惊丝毫不亚于安庆绪,不过他是江湖枭雄,知道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一皱眉,哈哈大笑三声。莫之扬冷哼一声,不去理他。辛一羞收住笑声,道:莫公子不问老夫为何发笑?莫之扬冷冷道:是你笑不是我笑,说不说随你。辛一羞被噎了一下,道:老夫笑先前小瞧了莫公子,没想到海霸彩葵,竟迷不倒你。莫之扬冷冷道:是你可笑,不是我可笑。辛一羞两次碰了钉子,知道说话不用绕弯子了,沉声道:莫公子想怎样? 莫之扬暗暗盘算:辛一羞武功高强,又老奸巨猾,昭儿、十八婆婆、李璘、朱师父、侯师父他们的命都系在我身上,耗下去可不是个办法。说道:辛教主,我想请教一件事,你说是荣华富贵要紧些呢,还是江湖义气、帮派情分要紧?这句话问在辛一羞痛处,他脸色一变,似被人抽了个耳光,僵笑道:这个老夫也说不上来。有时江湖义气要紧,有时荣华富贵要紧。莫公子,自古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不单单是荣华富贵这些东西。 莫之扬摇头道:辛教主,这话就差了,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无愧于天地,方不枉走人世一遭。枉你武功盖世,威震八方,却不明白这个道理。辛一羞干笑道:莫公子,人各有志,老朽不与你辩论。你是明白人,最好快些放了少将军,你即便害了少将军,也绝难活命。莫公子,做人还是识相些好。 莫之扬哈哈大笑,说道:辛教主,我手中剑轻轻一按,他就完事大吉。永王到三圣岛,朝廷必定知道,这少将军到三圣岛上,安大帅又岂会不知?到时皇上、反贼都找你要儿子,就算你辛教主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我怕你乱来,你更怕我乱来是不是? 辛一羞被他说破顾忌,暗暗咒骂:秦三惭又愚又笨,怎么收了这么个精怪弟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莫公子口舌厉害,老朽领教啦。唉,其实李唐江山大势已去,安家异军突起,必得天下,莫公子,你年纪轻轻,将来作为必胜过老朽。何不择木而栖,投奔安大帅?其实你与安大帅还有翁婿之情,将来大帅南面为王,莫公子可就是当朝驸马 安庆绪利刃加颈,吓得瑟瑟发抖,此时忙道:对对,莫公子,咱们是一家人,只要你放了我,我保你今后平步青云。凭你的本事,嘿嘿,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好妹夫,怎么样?说着说着,胆子大起来,伸手去推剑。 莫之扬气得牙关发痒,手腕一抖,安庆绪手指已冒出血珠,吓得他赶快缩手,颤声道:好妹夫,你这是做什么? 莫之扬骂道:呸,你这猪狗东西,要杀昭儿时怎么不认我是你妹夫?你们安家只出了昭儿一个好人,余者统统该死!你若胆敢再跟我攀亲,我立即砍下你的狗头祭奠岳母大人。辛一羞,快去将我恩师请来! 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对望一眼,均叹口气。莫之扬喝道:快去请来!你信不信我先割下这安将军的两只耳朵让你瞧瞧? 辛一羞叹道:莫公子,实不相瞒,当初永王殿下差老朽去范阳请秦兄,老朽知寻常因由决计请不动他,才以三圣洞石壁上的武学为由,将他请来。少将军,此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安庆绪道:不错,不错。当时我们想秦三惭总是不说江湖四宝的下落,还不如让他来三圣岛,或另有转机也未可知。 莫之扬双目圆睁,喝道:我恩师可是让你害死了?心中激动,手上不自觉地加力,割破了安庆绪颈皮,吓得他连声惊叫。 辛一羞又急又怕,道:莫公子,你可留神点,咱们好说好商量,别伤着少将军。莫之扬森然道:就你们的命值钱么?我恩师呢? 辛一羞道:三圣洞的石壁上刻着绝世武学,秦兄在那里参研,已经有三个多月了。莫之扬道:那你请他出来就成了。辛一羞苦笑道:莫公子有所不知,三圣洞的武学并非寻常,可以说高深莫测,只要看上两眼,就再难放下,非得疯狂练功不可。莫说请不出秦兄来,若是老朽前去相请,自己也会着魔。唉,武功越高的人,心魔愈难控制。叹了口气,突然拉开衣襟,袒露上身,道:莫公子请看。抬手指着左右肩胛处,但见各有一个伤疤,接着说道:老朽四十年前进到三圣洞中,痴迷不知返,自知再练必会心力衰竭而死,自断双胛,命人蒙了眼睛抬我出洞。这些年来,每当想回洞中看那些石刻,只好以刀割股,已绝此念。提起两只裤管,果然双腿上疤痕摞疤痕,有些已成酱紫色,有些却鲜红,一看就知新割了不久。 莫之扬问肖不凡:这是真的么?肖不凡赔笑道:句句是实,不过,信不信全在莫公子了。 莫之扬好生踌躇,心道:这事可怎么办?师父自己都危险得紧,怎么能帮我?不禁骂道:辛一羞,你哪里是请我师父参研武学,分明是打不过他老人家,才想起这个毒法子引他走火入魔。辛一羞居然脸显愧色,叹道:这个主意虽是永王殿下出的,可老朽也确有私心,秦兄练功练成废人之后,武林就没有压在老朽头上的人了。唉,莫公子,你快放了少将军,我保你与安姑娘、苗十八及朱、侯二兄等人性命,并设法让你们与秦兄相见就是。望你三思。 莫之扬叱道:你说的话还让人信么?辛一羞道:那如此耗下去,也是无计可施。老朽发誓,若言而无信,甘受五雷轰顶。 莫之扬心中一动,说道:辛教主如果言而有信,先杀了肖不凡让我看看。 肖不凡惊道:你说什么? 未想辛一羞森然道:好,莫公子,老夫言而有信,希望你也不要食言。转向肖不凡道:肖护法,人人都有一死,你一死可换少将军平安,死得不枉。手掌抬起,便要拍向肖不凡。 肖不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似傻了一般,结结巴巴道:教主,这不不会罢? 辛一羞点点头,道:肖护法,万事万物都有命,其用竭,其寿亦尽。手掌抬高一尺,身上道袍陡然隆起,无风自飘。莫之扬不禁惊惧不已,心想:这老魔头的武功竟如此了得! 肖不凡后退一步,呵呵傻笑,忽然叫道:不,不,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敌人手中。我肖不凡向来忠心耿耿,不该死在教主掌下!足下一点,向莫之扬掠来,在腰上一摸,手中已多了那条鬼难逃绦金索,呜的一声,索端的镖头直奔向安庆绪,大叫道:我先杀了姓安的,看你让我换谁的性命! 这下大出人意料,莫之扬心念一闪之间,左掌劲力透出,封了安庆绪颈椎要穴,右手挥剑磕向肖不凡的镖头。叮的一声,镖头擦着安庆绪头皮飞开。肖不凡手腕一抖,绳索忽然圈成一个圆圈,套住莫之扬的剑身,与此同时,辛一羞遥劈一掌,掌风呼啸,夹击过来。 莫之扬自知上当,只觉辛一羞掌力未到,掌风已逼得胸口发闷,知道不能硬接。身子一侧,移开五尺,左手起处,将安庆绪向辛一羞、肖不凡中间高高抛去。只听砰的一声,辛一羞掌力全部击在墙上,石屑飞溅。 安庆绪穴道被点,不能动弹,头下脚上向下栽去。大厅地面全是青色岩石铺成,若是直栽下去,哪里还能活命,不由吓得哇哇大叫:救我! 辛一羞、肖不凡一齐抢上去救,莫之扬看准空隙,一招茫然若失无比迅捷地使出,刺向肖不凡。肖不凡其时看到辛教主已挥掌运气托住安庆绪,不敢撞到教主身上,不自觉向后退,忽觉后心一凉,呆了一呆,低头看见胸前多了一截剑尖,痛得一声惨叫,栽倒在地。莫之扬抽出剑来,一股血箭从肖不凡身上迸出,他又叫一声,双腿一屈一直,这才气绝。 莫之扬更不敢停,一招青青子衿,剑刺辛一羞左胸。辛一羞见他一招就杀了肖不凡,剑法之快,匪夷所思,哪敢大意,斜劈一掌,借势后退一步,闪开剑锋,砰的一声,安庆绪栽在他眼前。幸亏方才他掌风托住了安庆绪,下落之势缓了一缓,安庆绪才未摔死,便是如此,也是额上鲜血溅出。他穴道被点,头勾在地上,屁股高高向上,偏偏翻不过身来。莫之扬剑锋晃动,下斩安庆绪后胯,安庆绪从自己腿缝之间看到凶险,魂飞天外,啊啊直叫。 辛一羞此时再也顾不得许多,伸足一拨,将安庆绪踢得横移一尺,哧的一声,他自己左腿被剑锋扫过,裤管裂开,腿上冒出一溜血珠。羞恼中双掌一旋,拍向莫之扬上中两路。莫之扬受掌力压迫,混元天衣功自然反弹,却比不过辛一羞力大,脚下一滑,借势滑了足足两丈,拿桩站定。辛一羞也不急于追来,看一看裤管,冷笑一声,道:好个潇湘剑法!慢慢提掌运气。莫之扬左手捏个剑诀,凝神戒备。 从肖不凡佯攻安庆绪到此时,只不过一瞬工夫,中间兔起鹘落,电光石火,各人都将一身功夫发挥到巅峰。其间莫之扬杀了肖不凡,摔了安庆绪一个大跟头,又让辛一羞左腿受了轻伤,应该说是占了上风,但他知辛一羞投鼠忌器,生怕少将军掉了一根寒毛,这才吃了亏。就凭他方才两掌之力,莫之扬自知相差仍远,心想只要稍不留神,虽有神功护体,也难免伤于辛一羞掌下,一帮子人可就全得葬送在这里了,不由心中怦怦乱跳。 孰知辛一羞也毫不轻松,除了秦三惭,头一回遇到如此劲敌,方才他掌风明明击中莫之扬,可莫之扬竟能借势滑出,丝毫未伤,不由得去了轻视之心,沉声道:除了秦三惭,三十年来,还没有人能接住我一招狂飚掌。老夫没有说错,莫公子年纪轻轻,已有这等修为,真是后生可畏。不过,你硬要与老夫作对,老夫只好让你说话之间,忽觉胸口有些发闷,提一口真气,竟懒洋洋的,不似平时那般随心所欲,不禁心下大惊,暗道:这是怎的?再提气一试,竟觉内气又散乱了一些,便如一汪海水,忽然间急速外泄,凝神一想,已知究竟:原来那海霸彩葵毒性太过厉害,他虽事先服下螵蛸粉,可只能挡得一时,眼下却抗不住了。这一来大惊失色,忙屏住呼吸。 莫之扬见他忽然停口,正自纳闷,却见他足下弹起,凌空扑来,双掌挥处,劲风扑面而至。原来辛一羞心想再不快制住莫之扬,今日就要惨败,这一招双龙碎崖发出全身之力,恨不得一招将莫之扬毙于掌下。 辛一羞的掌力何等威猛,两人相距三丈,莫之扬被掌风逼得口目难张,忙向一侧闪避。孰知刚一侧身,就如撞到一面无形的墙上,惊骇之中,向另一侧扑去,只听啵的一声,竟又弹回原处。他心知自己身旁四周都已为辛一羞掌力笼罩,只消掌风再逼近一丈,自己定会窒息昏迷。到了此时,潇湘剑法已浑无用处,猛然大喝一声,撤剑出掌,迎了上去。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掌力相交,莫之扬只觉一股大力直撞前身,身不由己倒飞出去,结结实实撞在石壁上,虽有混元天衣功护体,可也撞得五荤六素,眼冒金星,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怕辛一羞第二招接着攻上,强忍疼痛站起,却见辛一羞落下地来,身子一晃,神情似更为惊慌,但只是一瞬间,双掌一提,呼呼两声,又是两掌拍到。 莫之扬为他掌风笼罩,左右都冲不动,身后又贴着石壁,与被关起来挨打无异,陡然间倔犟脾气上来了,心想:死是死定了,却不能老老实实等死!将两仪心经的内功提到十成,一招双子送终迎上去。这招掌法是当年在狱中跟着四哥驼象方不圆所学,方不圆为人随和,武功平平,从未想过能跻身二流高手之列。若是见到莫之扬用他的六合八荒掌与武林绝顶高手辛一羞相对,恐怕连眼珠子都要惊出来。 轰的一声巨响,两人掌力又撞在一起,莫之扬后背靠着石壁,不能卸力,痛得双臂欲折,哇的又喷了一口鲜血,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嘶声道:老魔头,我现在杀不了你,死后变成厉鬼也要索你性命!却见辛一羞面孔紫红,双目中的惊恐神色丝毫不亚于自己,很是诧异,却无暇细想,拼命跳起,向大厅中央空地上逃去。 呼呼两响,辛一羞的掌力又到,莫之扬顿觉千斤巨石压到,啪的摔下地来,腹下压在软乎乎的一团东西上,低头一看,正是天下至毒海霸彩葵,大惊之下,想也不想,抓起两片,翻身向辛一羞掷去。 辛一羞挥掌急劈,掌风到处,海霸彩葵飞到一边。莫之扬已沾上了这天下至毒,再无顾忌,当下又抓起两片掷去。辛一羞再挥掌拍飞,花瓣四溅,厅内甜润气味更浓。莫之扬乱扔一气,那海霸彩葵花径巨大,花汁粘腻,连汁带水不下百斤,足够一时半会所需。辛一羞须发皆张,双目血红,或躲或拍,没教那毒物沾上身。也不知怎的,他口唇紧闭,连呼喝也没有一声。他平日管教弟子极严,因此厅外教徒虽听见厅中砰砰啪啪,但严守不得入内的命令,无一人敢进来查看。 莫之扬身受重伤,气力不济,到了后来,已扔不到辛一羞近前,但见辛一羞掌风愈来愈弱,纵跳躲闪也变得笨拙,心想:难道他受不了这毒花的气味?何以我却觉得没事?但来不及推想,只管扔掷。扔着扔着却没了招数,原来伸手摸处,再也找不到海霸彩葵的残片,扭头乱顾,不由傻了眼。 辛一羞一直屏住呼吸,神智、气力已到尽头,见莫之扬窘急情状,不禁松了口气,哈哈哈大笑三声,正要挥掌出招,猛觉眼前一黑,暗道不好,却叫不出声来,软绵绵倒在地上。 莫之扬本已无力相抗,索性闭目待死,这时睁开眼来,真不敢相信是真的,哈哈笑道:老魔头,你弄什么玄虚?见辛一羞一动不动,咦了一声,又道:做什么?你别装啦!辛一羞还是不动。莫之扬心想:莫非他真的中毒了? 压力一去,顿觉手足又痛又酸,大喘几口气,略略恢复了点力气,爬起来踉踉跄跄摸到墙边,拾起剑来,摇摇晃晃走到辛一羞身前,提剑指着他道:老魔头,你别装,有本事我刺你一剑你也别动。剑尖落下,插进辛一羞腹中。辛一羞本在昏迷状态,剧痛之下,清醒过来,双掌齐出,正印在莫之扬前胸。莫之扬如一只纸鸢般飞起,咚的撞上屋顶,又啪的落下地来,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人声,慢慢睁开眼来,见满厅中人影幢幢,渐渐看清周遭物事,却是屋外三圣教徒进来了,共不下百人。有的哭教主,有的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堂主,乱成一团。一名教徒看见莫之扬醒来,惊叫道:这人还没死!他一声惊叫,余者纷纷跳开几步,抽出兵刃,排成一个横队,望着莫之扬,都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莫之扬侧脸望望辛一羞,自己的剑还在他腹上,确实死了,不禁大笑,却觉得胸肋剧痛,笑声变成咳嗽,吐了一口鲜血。一名教徒道:这人身受重伤,也不行了。 另一名教徒道:他杀了教主,我杀了他给教主报仇!提刀便要冲上。 猛听一声:慢着!门口掠进七八名女子,为首一人满脸疑相,正是冷婵娟。 第三十一回 人有病常常有药治 魂无根往往无窍归 词曰:冷落人间事,惚惚复痴痴。莫向东风问春雨,东风今春归来迟。闲来乱添旧词。镜中新妆,也憔悴,何况平日?遣寂寞,剿新丝,新丝又牵旧时丝。有意剪老枝,无力拔心刺。人间分离皆可就,最切相见无望时。 原来,三圣教设婵娟堂,搜罗天下美女,专供教主淫乐消遣。婵娟堂诸女平时犹如宫廷嫔妃,不参加教中议事。只是有时教主宴会各堂,或掌令使等贵客来岛,辛一羞才命婵娟堂诸女献艺。 莫之扬昏迷之后,有胆大些的教徒从门缝中见到教主受伤而死,知道再不能遵守那没有教主命令不得入内的命令,招呼一声,破门进厅,见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能站起来的,教主更是已经死透,掌令使、各堂主昏迷不醒,不由得个个惊慌失措,大气也喘不过来。三圣岛上有职位的只剩下冷婵娟,当即有人飞奔去报。 冷婵娟来得正是时候,一声慢着便从刀口下抢出莫之扬的性命。她四下将大厅扫过一眼,扑到辛一羞身边,大呼道:教主!教主!辛一羞在三圣教徒心目当中,无异于神人,从未有人想到过他会死,冷婵娟一呼,众教徒俱都急切叫唤。又分头叫唤各堂主,却哪有人动得了? 冷婵娟抚尸恸哭几声,转头望着莫之扬,恶狠狠道:教主是你杀的么?莫之扬点点头,道:不错。冷婵娟倒吸一口冷气,接着道:各堂主也是你下的毒药么?莫之扬摇头道:不是我,是你们教主。你们赶快出去,小心也中毒。冷婵娟气极反笑,她天生狐媚,当此之际,仍笑得眼波流转,抚胸道:莫公子真是会说笑话,不过,你消遣本堂主,本堂主却不会让你好受。 话音未落,忽听哎哟哟连声,厅内教徒纷纷倒下,冷婵娟大惊,道:怎的?莫之扬急道:冷堂主快些出去,这里危险之极!冷婵娟纵身后退,那海霸彩葵的甜润味儿迷得她脚底飘忽,掠出厅门,跟来的九名弟子却只有五名出来,其余四名躺在厅内,其余各堂的教徒只出来两个。 冷婵娟惊恐无力,扶住厅门,颤声道:莫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莫之扬强忍着疼痛,道:此事说来话长。快找海螵蛸磨粉,拿开水冲了送来。 冷婵娟但觉手足俱软,竟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回到本堂,命手下七十余名女弟子全部起来。那些女弟子平日以梳妆打扮为要务,此时不知深浅,仍仔细穿戴,有的穿戴整齐了,还要打水洗脸,擦油梳头,以为教主又心血来潮,要众女献舞。冷婵娟不由得连连喝骂,吩咐她们快冲海螵蛸水,众女这才急急忙忙分头操办。 不一刻,海螵蛸水已冲好,足足三大木桶,那两名男弟子中毒虽轻,也已无力提水,自由婵娟堂众女提了来到大厅。莫之扬惊道:你们怎么这样就进来了!快分饮海螵蛸水!冷婵娟也当真听话,拿了木碗,让众女分饮了一桶,道:莫公子,该怎么做? 莫之扬方才已运功疗伤,这时恢复了半分力气,勉强站起来,让冷婵娟递来一瓢水,捏开李璘的牙关服下,再给安昭、十八婆婆、朱、侯几人分别服下。众女自去给各堂主及同门灌服。 正在忙碌,忽听一人大声道:快把那姓莫的拿下了!三圣教众女均吃了一惊,纷纷转头寻找发话之人。莫之扬已知此人是谁,笑道:在下倒忘了你。众女顺他目光所向瞧去,却见一人头下臀上,头勾在地上,满面鲜血,此时正从两腿之间恶狠狠望着莫之扬。冷婵娟看此人形态滑稽,不由笑道:阁下是谁? 原来安庆绪撞昏过去,此时恰好醒来。不过他穴道未解,还是翻不过身来,侧目看见莫之扬嘴角、胸前都有血迹,似是受了重伤,当即忍不住发号施令起来。见冷婵娟发问,冷冷道:你不认得我,却自有人认得,叫辛教主、肖护法来。冷婵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道:阁下难道没看见辛教主、肖护法已经已经死了么? 安庆绪大惊道:死了?他们死了?见冷婵娟所指正是自己身后,那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所在,但已知她所言非虚,气急败坏地道:辛教主、肖护法是给姓莫的害死的,快把他杀了! 冷婵娟诧道:阁下到底是谁?本堂为何要听你的?安庆绪结了一结,冷哼道:你们教主知道! 原来辛一羞与安禄山父子勾结,只肖不凡一人知道。明着都是尊李璘为三圣教掌令使,只要令牌一到,教主本人也得服从。安庆绪每回来岛都由肖不凡秘密接送,三圣教自左护法叶拚及各堂主以下却无人认得他。 莫之扬推想之下,已知其中原委,哈哈笑道:我认得这个人,他叫草包猪。安庆绪见他说话之间似又恢复了元气,吓得再不敢说话。莫之扬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使劲翻过他来,想起此人的种种坏处,恨上心头,拍着他的头笑道:草包猪,你方才玩什么哪?在地上乱拱,让你爹爹看见了,定会打你屁股。安庆绪心中一哆嗦,见莫之扬不说破他的身份,也只好装糊涂,奈何眼睛不争气,竟落下一串泪珠来。莫之扬拍着他道:草包猪别哭,别哭。婵娟堂众女虽在这等情势之下,也忍俊不禁,相顾失笑。 冷婵娟叫了肖不凡手下的两名男弟子过来,问了几句,那两名男弟子只说是肖护法领来的,究竟是谁,也不确知。冷婵娟道:等掌令使醒来,由他作主吧。莫公子,你武功高强,本堂放心不下,只好先将你绑了。 莫之扬摆手道:在下此时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杀别人?冷堂主,不必浪费绳索了。等掌令使与众位堂主醒来,自见分晓。自言自语道:夜深人静,两不相见,绑人做什么?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冷婵娟霎时面红耳赤。 那一日莫之扬曾装成掌令使,与冷婵娟假意奉迎,反中了冷婵娟计策,西石为冷婵娟抢去。临走之时,冷婵娟见莫之扬眉清目秀,少年英俊,动了春心,痴痴说过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两不相见,一宵激情,唉,可惜等语。这时莫之扬说出其中两句,冷婵娟想起当时情形,顿感脸热心跳,竟暗暗欢喜,偷偷瞟莫之扬一眼,愈发觉得他英俊过人。忽然一惊,自责道:教主遭此人杀害,我岂可有此念头?定定心神,指挥众女救助中毒之人。莫之扬也暗怪自己轻薄,走到大厅一角,坐下运功疗伤。 不一刻,中毒之人相继醒转。各堂主昏迷之前都听到教主要连他们一起杀死的话,现下醒来,见辛一羞、肖不凡二人身死,惊奇之外,复又庆幸。李璘中毒较深,还未苏醒,八大剑士在一边为他推拿。安昭醒转之后,见梅雪儿、十八婆婆已经无恙,自去看望朱百晓、侯万通。 莫之扬运功一周天,暂将一股逆血压住,心想:辛一羞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掌之伤,非得三五个月不能痊愈。想起辛一羞威猛无伦的掌力,心有余悸。 李璘醒来之后,见三圣教众人都等候在厅中。他大难不死,听手下将原委告知,心中喜极,却不露声色,着八大剑士扶他起来,望着三圣教各堂主及一班教徒。三圣教各堂率众教徒拜伏。李璘心下激动,道:众位以为如何?各堂主齐声道:一切听从掌令使吩咐。李璘微笑道:好!各位兄弟,辛一羞、肖不凡暗通反贼,意欲加害于我,竟不惜连众兄弟也要一起葬送。今日起死回生,全仗莫之扬莫公子之功,各位先谢他救命之恩。三圣教诸堂主向莫之扬道谢。 李璘又道:各位折磨了一夜,刚刚脱离危险,先歇息一日,后日再议事罢。当下吩咐教徒埋葬辛一羞、肖不凡二人尸首。夜枭堂新堂主介寿山禀道:他们二人作恶多端,应该扔到海中去喂鱼。李璘叹道:辛一羞武功绝顶,一生纵横江湖,虽罪不可恕,但我们何必在死人身上出气?话传出去,难免教人以为我小鸡肚肠。分派下去,命人将安庆绪关押起来,与一众人回到寝舍,分头休息。 次日一早,莫之扬觉得精神稍好一些,去拜访朱侯二人。朱百晓、侯万通经昨日之事,对莫之扬更是喜爱之极,拉他坐下,二人笑吟吟地打量着他,似是望着新娶的漂亮媳妇。莫之扬道:两位师父好些了么?不知笑什么?侯万通笑道:老魔头的毒药确实厉害,不过已没什么了,倒是乖徒儿要仔细疗伤。朱百晓道:好徒儿,至尊秦仲肃,横行辛无敌。其中一个已败死在你的混元天衣功之下,可见我与你侯师父自己虽不是绝顶高手,但收的徒弟却是一等一的。 莫之扬道:两位师父有所不知,若论真实本领,弟子却不是辛一羞的对手。将昨夜险斗情形说过。朱侯二人听得各捏了一把汗,半晌,朱百晓道:他事先服了解药,还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你却不怕。那不是混元天衣功百毒不侵么?还是在武功上胜了他。 侯万通自然也是兴高采烈,说师门神功终有传人,神明不负等等。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说道:二位师父,武功好坏,并不能决定人生是苦是乐,恩师被辛一羞骗到三圣洞中,此时正身受练功之苦,哪里就是好事?当下将昨夜所闻说给朱百晓、侯万通。二人听了,半晌做声不得。还是莫之扬道:眼下咱们第一要务,是去三圣洞请出恩师。朱百晓道:话说在前头,我二人与秦三惭虽同门学艺,却志不同,道不合。他老糊涂做的事,我哥儿俩横竖看不惯,传你武功,为的什么,乖徒儿可不能忘在脑后。莫之扬知道不是说服他们的时候,当即要去找安昭,早有三圣教婵娟堂弟子在外候立,不一刻将安昭请来。 安昭虽是智识过人,却也无法一时半刻便能化解秦三惭师兄弟的恩怨。正说话间,屋门响处,李璘率三圣教众堂主及十八婆婆进来。众人说起昨日化险为夷,又齐谢莫之扬。李璘道:待回到陆上,本王第一件紧要事,就是要为莫公子、安姑娘请功,昨夜之事,你我等丢命还在其次,万一辛一羞得到韦武遗宝,安史反兵岂不如虎添翼?如若果真如此,李唐江山从此沦入虎狼之口,则已然矣。莫公子、安姑娘所立之功,正可说是扶危救难之举。三圣教诸堂主死里逃生,心中感念莫之扬恩德,这时一齐称赞。莫、安二人相谢,莫之扬说道:永王志向远大,用心良苦,上苍不忍君之大业毁于小人之手,在下只不过巧合不怕那海霸彩葵的毒气而已。我倒有一事烦劳三圣教众位朋友,在下恩师秦老掌门困在三圣洞中,相烦哪位引路搭救。没想到一听此言,各堂主均面呈惧色,竟无一人应承。朱百晓冷笑道:你们只消给我们引个路,就再不用管了,这为难么? 夜枭堂堂主介寿山忙摆手道:朱老前辈误会了。那三圣洞石壁上刻有绝世武功,练武之人万万看不得,否则就会忍不住想练,一练之下就无法停下,非心力枯竭而死不可。我等怎能让莫公子犯险?朱百晓笑道:世上哪有这种武功?莫之扬正色道:越是如此,越要救师父出来。他知梅雪儿曾被关进三圣洞中,向她望去。梅雪儿惊惧不已,颤声道:阿之哥哥,你不要去!莫之扬奇道:这是为何?梅雪儿摇头道:总之你不要去! 莫之扬还待再问,却听房外吵吵嚷嚷,人声大乱,不一会儿进来一名教徒禀道:掌令使,大事不好,万合帮的人打上岛来了!众人一听,抢出房外,却见海岸上泊着一只大船,另有两只也将靠岸,先到的船上下来数百名豪雄,杀上岛来,三圣教各堂主均在养伤,其余弟子不足二百,双方展开一场混战。 莫之扬见是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率众来到,又惊又喜,脚下连点,掠上前去,跃上一块海石,大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我在这儿,教兄弟们先停下!何大广、鞠开打得正起劲,猛见莫之扬出来,大声道:弟兄们,停手!万合帮一罢手,三圣教这边也即休兵,因各堂主未参战,竟吃了些亏,有二三十名教徒挂了彩。 鞠开奔上前来,给莫之扬见礼,莫之扬忙抢上前扶起。鞠开觉出莫之扬气力不济,惊怒道:帮主,三圣教的狗杂种伤了你了?莫之扬道:此中另有情由,咱们慢慢再说。你们怎么来啦?何大广、秦谢、席倩等人也到了跟前,一一给莫之扬见礼。众人七嘴八舌说起端的。 原来,当日万合帮约定在范阳城南郊乱石岭开大会,商议救援老帮主秦三惭一事。可那天下午,莫之扬为朱百晓所擒,万合帮众人见不到帮主,由鞠开做主闯入范阳大狱,但哪有老帮主的踪影?后来抓住了一个姓曹的总司管带一问,才知道老帮主已被三圣教辛一羞带走。万合帮四处打听,在杭州才得到消息:莫之扬已随李璘前往三圣岛而去。万合帮推断之下,猜想大约莫帮主已确知老帮主在三圣岛,鞠开、何大广召集帮中首领商议,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找了三条大船,挑选了帮中各门三百余名好手,随后跟到海上来。也真是巧极,竟让他们找到此处。万合帮遇到三圣教,当然是只有靠拳头说话。 莫之扬见三圣教内忧方去,又遭外患,过意不去,对李璘及三圣教众堂主赔礼。李璘笑道:此中误会甚多,幸未酿成大祸。莫兄弟,何来告罪之辞?其余首领纷纷称是。鞠开性情直率,忍不住道:帮主,三圣教一向跟万合帮过不去,眼下是怎么一回事?莫之扬将经过简略说过,鞠开、何大广、秦谢等人听辛一羞已死,大感快意,但想一代江湖顶级人物落得如此下场,又感惋惜。何大广叹道:做人处事,当光明磊落,似辛教主,唉!三圣教众人心头沉重,低头不语。 秦谢以前曾遭三圣教追杀,险些丧命,这时与当时仓惶无助之状自不可同日而语,心下激动,想起爷爷来,问道:小师叔,爷爷是否真在岛上?莫之扬简略说了,秦谢说:三圣洞中有什么古怪? 夜枭堂在三圣教中是第一大堂,堂主介寿山当即走出一步说道:要请秦前辈出洞,总得慢慢计议。今日万合帮重整河山,三圣教由衷钦佩。咱们同是江湖中人,以往误会不少,从今日起,三圣教再不会与万合帮为敌。来,请万合帮各位首领、朋友上岛歇息,三圣教给众位接风洗尘!李璘寻思江湖两大帮派今日会聚,如若都能为己所用,则能号令天下群雄,而皇宫诸王也无人能与其比肩,当下乐呵呵在一旁肃客。 莫之扬朗声道:各位兄弟朋友,在下不才,蒙万合帮同门错爱,暂居帮主之位。本帮老帮主、在下的恩师在三圣洞受苦,在下怎能忍得下去?烦请带路,在下要去三圣洞。万合帮众人一齐欢呼,嚷道:走,走!朱百晓凑到莫之扬跟前,低声道:见到大师父,可千万别忘了二师父、三师父的嘱咐!转头振臂道:接什么风?洗什么尘?走,我老朱也去瞧瞧!十八婆婆、侯万通自然也都响应。 介寿山知道无法阻拦,向李璘请示,李璘点点头。当下,众人由介寿山带路,浩浩荡荡向岛北走去。三圣岛并非大岛,方圆不过二十里,走了半个多时辰,已近岛北岸,介寿山转身道:莫帮主,再有半里多路,就到三圣洞了。贵帮秦老帮主在洞中已近三月,饮食所需,全由我教左护法叶先生服侍。洞中之人潜心练功,最怕忽然受惊,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越是武功高强之人,越是如此。咱们三四百人过去,万一有什么意外,三圣教可无法担待。 莫之扬心想不错,转头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秦谢,我们四个人过去,其余的都在这里等着。万合帮众虽极想跟去,但知事关重大,是以人人静立当场。介寿山心想:以往教主及各堂头脑说万合帮从此不值一哂,何其谬也?从今日之事看来,我三圣教不值一哂,倒是真的。不由得心下凄惶,说道:莫帮主,贵帮与敝教有些过节,都是敝教对不住贵帮。足下去救贵帮老帮主,千万要小心行事。进得石洞中,绝不能向两壁刻的武学上看。否则,心神难免受到迷惑,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想起以往钻研潇湘剑法数次入魔的事来,心下一凛,抱拳道:多谢介堂主指点。梅雪儿走出一步,道:阿之哥哥,我以前进过三圣洞,你千万不可进去,只要在洞口大声呼喊,请秦老前辈出来就行。莫之扬奇道:雪儿,我正想问你,三圣洞中为何不能进?梅雪儿脸显惧色,摇头道:我不能说,可你千万不要进去!莫之扬心知必有古怪,摇了摇头,领着其余三人向洞口走去。 李璘忽然喊道:莫公子,请等等。小王曾说过高山流水,绝世知音。莫公子到洞中,小王在洞外为你奏上一曲,岂不妙极?向黑衣剑士要了琴,背在肩上,追了上来。莫之扬心想:他的琴声可以扰人心神,但反过来可以镇定心神,原来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笑道:不错,不错。永王奏琴为我等壮行色,还有什么好怕?万合帮各位兄弟,请静候佳音。待请出老帮主,还要烦劳三圣教的朋友款待呢。当下快步走去。 不一刻到了三圣洞口。但见海岸上乱石怪崖,中间凸起,绕转过去,居然草木葱茏,掩映着一个圆拱形洞口,洞口边坐了一个人,正在烧火煮茶,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又忽然坐下抱头苦想。他手边一柄大锤明晃晃十分抢眼,正是叶拚。众人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没有发觉,哈哈笑道:这一招不错!跳起来抡锤习练,呼呼风响,声势骇人。 莫之扬抢上一步,叫道:叶大叔!叶大叔!叶拚闻声停下,将几人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方回过神来,奇道:你们怎么来啦?接着看见李璘,赶紧行礼。李璘伸手相扶,问道:秦老帮主还好么?叶拚搔首道:好与不好,可就不好说啦。 莫之扬扯住他衣袖,道:叶大叔,什么不好说?便在此时,忽听洞中传来一声狂笑,虽隔着数尺厚的岩石,众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秦谢变色道:是爷爷!何大广、鞠开对望一眼,均道:不错,是老帮主的声音!二人面色忧戚,均暗想:老帮主向来最是持重,怎会如此发笑?众人正惊疑,接着听狂笑声又起,又有砰砰啪啪之声,似是正以掌击打石壁,秦谢忍不住叫道:爷爷!便要往石洞中掠去。何大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可鲁莽! 叶拚喜道:秦大哥的掌力又长了!哇呀呀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手舞足蹈,兴奋得不可名状。莫之扬惊道:你方才将老帮主称作什么?叶拚恍若未闻,依然兴高采烈。莫之扬看看李璘,李璘会意,喝道:叶护法!你方才称秦老帮主什么?这一下果然奏效,叶拚躬身道:禀掌令使,秦三惭在洞中练功,属下给他送饮食,他感谢属下,与我结拜了兄弟!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都吓了一跳,齐道:什么?正在此时,洞中秦三惭劈掌狂笑的声音又传出来。 莫之扬心念一闪,忽然喜道:什么三圣洞不能进等等,原来不过如此。叶大叔能给恩师送饮食,岂不是天天要进三圣洞么?余人恍然大悟,均大喜。秦谢跺脚道:我先去看看。却被叶拚一把拉住。只听叶拚道:万万进不得!秦谢道:那你怎么进得?叶拚瞪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进去啦?拉着众人走到那石包之上,指着一方碗口大小的小洞口道:我秦大哥的饮食,都是从这里送去的。鞠开眼快,一把扯起洞口上的一根绳子,直拉出三四十丈,才将绳子拽完,但见绳头上拴着一条半生不熟的梭鱼,只被咬去了几口,咬处牙印宛然,血淋淋白生生。这虽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梭鱼,但莫之扬等人看在眼中,都觉得寒毛倒竖。秦谢失声道:这是我爷爷吃的么?叶拚道:除了秦大哥,还会有谁?嗯,看来今日不错,吃了不少。秦谢道:他吃过了怎么会再绑到绳子上?你骗我,分明是你咬去几口,再投下去作践我爷爷的!莫之扬想叶拚疯疯癫癫,这等事八成做得出来,也要问罪。哪知叶拚迭声道:你们知道个屁!秦大哥练武练得哪有时间解下来吃?莫之扬问道:我师父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那总不能连觉都不睡罢?叶拚笑道:我瞧你也是一个明白人,怎么几个月不见,变得这么糊涂了?秦大哥见了里面的武学,哪顾得上睡觉?实在困极了,他就在石壁上撞昏,醒过来再练。 秦谢眼睛都红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然发一声喊,奔向洞口。叶拚喝道:进不得!秦谢的身影已没进洞中。莫之扬沉声道:何副帮主!鞠副帮主,跟我来!三人随后也进了洞中。叶拚惊道:完了,他们完了!李璘在岩石上坐下,解下琴来,笑道:莫公子,小王今日这一曲《击铗九问》专为君弹奏!闭上双目,神情肃穆,忽然睁开眼来,双目精光四射,铮铮声响,弹奏起来。 莫之扬等一进洞口,但见黑黝黝不可见物,阴冷潮湿,令人毛骨悚然。莫之扬道:三圣教的人说起此洞来,无不又惊又怕,依我看绝非故弄玄虚。各位务必步步小心。秦兄,打起火把来。火光亮处,众人看清洞中情状,却不过十丈左右深浅,没见到秦三惭的身影,只听他的声音就在前面,众人小心翼翼向前,走了三二十步,忽见洞口一转,显出一扇厚重的石门来。秦谢高举火把,却见石门上写了两行字,鞠开出声念道:进来容易出去难,一出便是天上仙。莫之扬道:鞠兄,你瞧怎的?鞠开笑道:他说这洞中武学了得,能练成就像神仙一般。忽然醒道:莫帮主,你怎么称属下是是鞠兄,岂不折煞人了么?莫之扬沉声道:咱们四人今日一同进来,务必要似亲兄弟一般。秦兄为救祖父,小弟为救恩师,便是再凶险也应该。鞠兄、何兄却足见英雄气概。凝神细听洞外琴声绵绵不绝,朗声道:咱们进得去,就不但能出得来,还要顺顺当当请出恩师。 莫之扬上前一步,沿着石门槽框摸了一周,伸手卡住门底,吐气开声,奋力上抬。他身怀神功,力道何止千斤,但那石门却只微微晃动一下。鞠开、何大广、秦谢忙上前相助,四人奋起神力,轧轧响处,石门升起。却见石门之内的洞壁上荧光闪闪,似是写满了文字,四人肩上扛着石门,却无法看清。莫之扬道:小弟喊一二三,咱们一齐放手翻身进去。一、二、三喊出,砰的一声巨响,四人进了门内。鞠开回手一摸,道:不好,若想出去,连插手的地方都没了。其余三人打火把一看,原来石门内的石槽高出半尺,石门牢牢卡进去,竟无插手之处。莫之扬道:先不管它,看看洞中有些什么。四人转过身来,见对面又是一道石门。何大广沉声道:古怪之极。四人张大眼睛,屏息查看。见石壁上写了不少文字,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鞠开忽然道:你们瞧,那是什么?手指向处,却是两具石像,石门左右各一。 四人上了前去,见那两具石像雕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美貌,都是三十岁模样。众人只觉得石像栩栩如生,随时都要动起来一般,不禁赞叹。却见那男像上方刻了阳独夫三字,女像上方刻了夏茵遥三字。何大广吸口冷气,沉声道:原来是他们两个。这两个妖魔死了已近二百年,没想到还留下石像在这里。鞠开接道:不错,不错。这才叫做阴魂不散,遗臭万年。莫之扬奇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物? 何大广正要说话,秦谢手中的火把已燃到尽头,闪了一下,周围登时漆黑一片。不过眨眼的工夫,洞中便闪出荧荧亮光。却原来石壁上刻的文字不知用什么药水涂过,有火把时看不清楚,在暗处反而亮闪闪的。四人当即读那些文字,越读越是心惊。但见第一段写道: 嗟夫!天地造人,何其奇欤?生而为男,或而为女;嗟夫!天地造人,又何其贫欤?莫论是男,莫论是女。碌碌之夫十有九,妙妙之女万无一。或有奇男生俗世,千万秀女不谓识;偶有秀女生于世,一生未遇开天日。则曰:阳独夫,夏茵遥,各得其所两逍遥。 四人接着读下去,那两人的故事就清楚起来。 原来二百年前,正在隋朝之时。武林中出了男女各一奇人,男的叫阳独夫,女的叫夏茵遥,两人皆师承多派,武学渊博,又聪明绝顶,在武学上推陈出新,被称为绝世二杰。有一年,两人相遇,自少不了切磋武技,可双方各有所长,大战三昼夜,不分胜负。阳独夫固然钦佩夏茵遥,夏茵遥也对阳独夫由衷服气。阳独夫提出二人结为夫妇,夏茵遥却道:除非你胜过我,否则我嫁给一个赢不了我的男人,有什么意思?二人击掌为誓,约定三年后再比武。这三年间,阳独夫苦练武功,自信已将武学研究得炉火纯青,达到巅峰,非但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了。转眼工夫,三年的约期到来,二人比武那天,江湖人物闻风而动,围了个水泄不通。哪知三年间夏茵遥也精研武学,一场比试下来,阳独夫居然还是胜不了她。当着天下武林同道的面,阳独夫自觉无颜,指天立誓:我阳独夫一定要胜过夏茵遥,却永不会娶此女为妻!夏茵遥未料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恼羞成怒,也立誓道:我夏茵遥此一生不败给阳独夫,以聋瞎瘸呆为夫,也不会委身此人!那一年,阳独夫三十岁,夏茵遥只有二十六岁。 此后每过三年,阳独夫就找夏茵遥比武,一晃九年过去,两人仍是不能分出胜负,但二人的精绝武功已无人不知,找二人学艺者络绎不绝。阳独夫自恨不能一枝独秀,起先不收弟子,后来专收美貌女徒,名为师徒,实则供他淫乐。夏茵遥本来早有悔意,只因情面难看才不肯言和,见阳独夫如此做法,一怒之下,也开山收徒,专收英俊少年,与阳独夫针锋相对。两人恶名远播,为武林所不齿。此后每隔三年,两人就比试一场,也是绝极,每次都是旗鼓相当。时光匆匆,五十年过去,阳独夫已是八十岁老翁,夏茵遥也已七十有六。两人均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因此到了第二年比武仍未分胜负时,不由均起人生如梦之感,相对大笑。夏茵遥道:老阳头,咱俩都活不到下一个三年啦,干脆罢手言和算啦。阳独夫当即赞同,却又道:我与你一斗就是五十多年,却仍想不出破你武功的招数,老夏婆,咱俩尚有几年风残光阴,何不寻一处僻静所在好好印证印证武学?从此二人飘洋过海,来到了三圣岛,两人在三圣洞中切磋技艺,武学绝技便刻在石壁上。一晃又过年余,两人将毕生心得都记录完毕,互相看看,均苦笑道:又是不分胜负!竟无限感伤。夏茵遥道:咱们两人的武功都记在这里,将来后世有人得以学到,集你我之大成,武功必定惊天地泣鬼神,不知谁有这等福分?阳独夫想到自己二人一生苦研为别人轻松得到,不由得又感高兴,又感悲凉,忽然说道:后人轻松便学到你我的武功,却连你我长相都不认得,岂不可怜?他一代邪魔,竟提出要刻出二人的石像立在洞口,然后暗中设以机关,若是来者愚笨,则永不会学到真功夫,甚至会走火入魔。若是来者聪明过人,且善解人意,则必获真经,学得大成武学。夏茵遥拍手称赞。于是两人互刻对方的石像,阳独夫刻的女像面貌是初见时的夏茵遥,夏茵遥刻的也是初见时的阳独夫。石像刻完,二人哈哈大笑,将石洞安上两层石门,装上各种机关,除非悟出两人苦心,石门则会自动开启;否则,一动石门,便会触发机关丧生。阳独夫将两人的经历刻在第二道石门外的石壁上,与夏茵遥一起离去。 但见壁刻最后一段字写道:我二人此去约定一往东一往西,各自坠海。心愿难了,死亦遗憾!但愿后世有缘者见到此洞,学得我二人武功,发扬光大,不亦快哉。来者切记:尔若愚拙,自来处去。尔若聪颖,从死处生。以尔慧心,遂我心愿。有违禁者,悔之晚矣! 四人看完壁上文字,半晌做声不得。莫之扬心想难怪雪儿不愿说洞中秘密,雪儿虽未进洞内练武,但这些石像文字却都已见过了。鞠开哈哈大笑,连道:这两人真是邪到家了。我鞠开偏不信这个邪!余下三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奔到石门边,用力推去。却听嗖嗖两声,石洞顶壁、脚下石板各射出两枝劲箭,莫之扬闻声不对,早发出数粒铁豆,叮叮两声,飞箭擦着鞠开面皮飞过,便在同时,箭孔各冒出一股烟来,异香扑鼻,令人嗅之顿觉妙不可言。 莫之扬拉起鞠开,问道:鞠兄,伤着你了么?鞠开惊出一身冷汗,强笑道:没有,多谢帮主相救。看地上两枝箭亮闪闪的,伸手捡过,四人围上前,见箭杆上刻了一行小字,乃是:机关共有百样,此为警箭,亦有奇用。秦谢道:方才那烟雾是怎么回事?何大广深吸一口气,忽道:你们觉得怎样?声音惊恐万状。 莫之扬稍一凝神,已知究竟,烟雾吸入腹中,让人顿感血流加快,浑身竟精力大增,似是平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人面面相觑,惊惧之极,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之扬强运神功,镇定心神,听得洞外琴声隐隐约约,却妙不可言,精神为之一振,寻思:阳独夫、夏茵遥留下这等莫名其妙的机关,怎样才能救恩师出来?冷汗潸潸而下,忽地拔出剑来,气贯双臂,向夏茵遥的石像奋力斫落。呛的一声,溅出点点火星,那石像却丝毫无损,汲水剑反而卷了一片剑刃。莫之扬惊道:这是什么石头,这样坚硬? 秦谢睁圆双目,大声道:小师叔,为救我爷爷,我还有什么顾忌?向石门走去,莫之扬魂胆皆飞,大喝道:慢着!秦谢转脸望着他,道:小师叔,还有什么法子? 莫之扬此时真可谓头大如斗,道:咱们再想想办法。看石壁上的文字,看到最后一段时,不禁骂道:你们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却将这憾事让别人受苦么?阳独夫,夏茵遥,枉你们武功盖世,却终不过是愚顽不化!何大广、鞠开、秦谢渐渐抗不住药力,均觉胸肺都要炸开来,喘息粗浊,声音大得可怕。 莫之扬望着石壁文字,念道: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心愿难了,死亦遗憾!忽然电光一闪,猛然击掌,道:正是如此!我让你们无憾便是!脚下一点,已到了那男像边上,扳住石像双肩,奋力一掀,咯的一声,阳独夫移开几分。莫之扬大喜,叫道:都过来帮我!何大广、鞠开、秦谢一齐到来,均不明所以。莫之扬道:原来那药雾是让咱们长力气好干笨活的,抬到那边去!他下颌一扬,余下三人已知究竟,四人一起用力,阳独夫的石像离地而起,抬到夏茵遥旁边。莫之扬笑道:阳前辈,夏前辈,我们助你俩了却心愿!四人用力一推,男像右掌合到女像左掌,咯的一声,两具石像成了携手并肩之状。 却听啪的一声响,阳独夫石像背部翻开一个小盖,露出一张羊皮纸来。却在同时,轧轧响处,石门洞开,洞内露出亮闪闪的幽光,星星点点,煞是好看。一股清凉之气传出来,四人觉得胸腑一清,先前那股灼热之感一扫而空,均欢呼起来,连赞莫之扬聪明,能解得了这百年秘密。 莫之扬取下羊皮纸,展了开来,道:你们瞧瞧,正是如此。三人看时,却见那羊皮纸上写道:我二人一生赌气,虽彼此倾慕,却从难和睦。来者甚知我俩心愿,从此神仙联袂,逍遥永极。石门洞开,再无闭时。汝可往洞中学我二人神功,壁上漏刻文字,尽在此处记补。下半段写了七十几个字,什么反、督、纳等等,字旁各注有第几行第几字。 何大广喜道:恭喜帮主,这羊皮纸可是件真正的宝贝。这宝物藏在石像背后已有二百年,好容易等到帮主来取了!鞠开道:不错,我看洞中石壁上的武学刻记故意漏刻数十字,旁人纵然进了石洞,也会练入岔道。帮主神明!莫之扬摇头道:这两人差劲得要命,他们的武功有什么希罕?何大广道:帮主有所不知了,这两人虽然人品低劣,练武却是奇才,他们的武功若是没什么稀罕,老帮主焉能说到这里,忽听洞底深处传来秦三惭的呼喝劈掌的声响。莫之扬惊道:惭愧,咱们快去找师父。四人抢进洞中,向秦三惭的方向奔去。 但见洞中石壁上刻满了斗大的字。每个字金光闪闪,竟照得石洞物事清晰可见。四人虽极力不去看那些文字,奈何字迹闪亮,分外抢眼,不经意间,四人已各将几行记到心中,略一思索,均知壁上所刻果然是武学绝技,简直妙不可言,不禁再看一眼。凡学武之人,无不痴爱武学,方能忍受练武时的痛苦,武功越高强,越是抵挡不住武学绝技的诱惑,此时见了石壁上的武学,许多费解之处立即茅塞顿开,哪能忍住不看?其中莫之扬最是心痒难搔,边奔边看,不自禁比划起招数来。鞠开、何大广、秦谢都是好手,一见莫之扬如此,再也难以忍受,驻足不前,看着壁上文字,当即呼呼喝喝练习起来。鞠开更奔回去,要从头看起。 到了此时,四人已忘了要进洞干什么。忽然洞外琴声转急,似是千军万马金戈齐鸣掩杀过来。莫之扬惊醒回神,大声道:咱们快去!石洞之中回声甚响,他这一喝,直震得何大广等三人耳鼓作响,围到莫之扬身前。壁上刻字如有魔力,何大广、鞠开、秦谢忍不住偷偷看。莫之扬自己也是难以忍受,狠狠咬一下舌头,痛得滋滋吸气,沉声道:这壁上所刻的武功邪门之极,咱们低下头走路,切不可再看!伸手握住何大广手腕,四人依次拉成一排,低头向深洞前行。 那石洞是天然形成,地势忽高忽低,更兼左拐右转,有时一转弯,面前的石壁上斗大的字就直撞进眼中,莫之扬紧咬牙关,只管前行。这看起来甚为平常,其实四个人实是咬牙苦撑,方能支持得住。 四人步履维艰,渐进洞中深处,只听秦三惭的呼喝声愈来愈近。忽然间洞口一转,隐隐现出一人影来,只见他纵跳如飞,拳打掌劈,声音大得惊世骇俗,动作快得犹如鬼魅,秦谢大呼道:爷爷!爷爷!奔上前去。莫之扬等三人也快步上前,呼道:师父!老帮主!那人听到喊声,猛然顿住身形,转过头来,但见他须发皆乱,双目血红,面容却枯槁灰暗,正是秦三惭。秦三惭似是认不出四人来,凝神道:你们是谁?莫之扬已有两年余没见到恩师,其余三人已有六七年没见到他了,陡然见他这等形貌,不由悲喜交加,一齐流下泪来。 秦谢悲声道:爷爷,你不认得谢儿了么?你再看看,我小师叔、何副帮主、鞠副帮主都来找你了!秦三惭歪着头想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们过来。秦谢飞扑上前。莫之扬见恩师神智尚清,喜不自禁,忽见他双目中射出一股凶光,惊道:秦谢,回来!话音未落,蓦听秦三惭冷笑道:正好拿你试试这一记新招!右手双指疾伸,哧哧两道劲风射出,正中秦谢右胸,一股鲜血喷溅出来。秦谢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惊极傻笑,道:爷爷,怎么会?痛入心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两人相距至少有两丈远,秦三惭遥点一指便射穿秦谢右胸,乐得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神仙指又被我练成了。不再理会四人,转头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辞,忽然以手代足,爬上石壁,身子横在空中,竟似有物托住,回头笑道:你们看,这叫蟹爪功,比鹰爪功、龙爪手如何?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三人惊得手足都硬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莫之扬飞步上前,抱起秦谢,见他牙关紧咬,胸口伤处血流如注。莫之扬运指如风,连点他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秦三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之扬,忽然笑道:好个小子,倒有两下子!双手一拍,已离开石壁,五指成钩,向莫之扬抓到。鞠开、何大广惊道:老帮主!分左右抢上,各出双掌挡在莫之扬身前。砰的一响,鞠开、何大广倒飞出去,秦三惭的内力犹自余势不衰,卷起石屑沙土,直扑莫之扬、秦谢。莫之扬情急之下,抱起秦谢,借势跃起,落在何、鞠二人身边。秦三惭却未追来,摇头道:这蟹爪横行还有点不对! 莫之扬见他骨瘦如柴,却有如此神威,但偏偏连亲人都认不出了,心登时凉了,转头问鞠开、何大广道:你俩怎样?鞠、何均闭过气去,答不出来。莫之扬忙放下秦谢,给二人推血过宫,两人回过气来,痛得冷汗直冒,原来两人的双臂都已给秦三惭震断。 鞠开一醒过来,吃吃道:老帮主走火入魔了,认不得我们啦!莫之扬也没了主意,道:这如何是好?高声道:师父,你真的不认识我们了么? 秦三惭皱眉道:我怎么不认得?你叫莫之扬,他叫秦谢,嗯,这两个是何大广、鞠开。莫之扬喜道:师父,你你能认出我们来,这可真是好极了。师父,我们是来接您老人家出去的,洞外还有三百多万合帮同门,都在恭候师父。何大广、鞠开伏地道:请老帮主与我们一起出去罢。 秦三惭扬起头来,正色道:你们瞧,这壁上的武功,哪一样不是绝妙之极?我苦练了多长日子,总算快要悟透了,干么要出去?莫之扬道:师父,您已是武林第一高手,还练这些武功做什么?秦三惭仰头大笑,须发飞扬,道:不错,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当世第一,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要练成这些武功,那才称得上绝世第一,之扬,你知道么?莫之扬从未见过师父的目光如此吓人,颤声道:那就可以六亲不认,连自己的孙儿、弟子、属下都要下手么? 秦三惭哈哈笑道:来来来,之扬你看。指着壁上一段文字道:世上之人,皆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星宿本孤,为人之后,却无有亲属。莫之扬也跟着看去,道:这又怎的?秦三惭道:还用问怎的?这即是说人本孤独,无有亲属。我拿你们练招,有什么不对?莫之扬惊道:可秦谢是您的孙子哪!秦三惭苦笑道:你还是没懂,他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虽是吾子之子,却跟我没一点干系,便是我之亲子,也是顶星宿下凡,假托母胎,转而为人,你看,人跟人之间可有什么相干? 莫之扬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望望何大广、鞠开,相对瞠目结舌。鞠开虽相貌粗鲁,却深有学问,仔细看着石壁上无有亲属那段字,忽道:帮主,快拿出那张羊皮纸来对一对!一言提醒莫之扬,忙拿出阳独夫所留的羊皮纸来,看一看石壁,见那段文字上注了七百一十一行六个小字,在羊皮纸上找,果见有一个不字下注了七百一十一行第六字,注上一对,却无有亲属变成却无不有亲属,喜道:这就是了。师父,你练的武功全错了,那阳独夫、夏茵遥用心险恶,在紧要处故意漏字,让人练进岔路,走火入魔。持纸走上前去,道:师父请看,漏字全在这里。 秦三惭凝神道:你说什么?手掌一挥,一股吸力呼啦啦卷起,莫之扬手中的羊皮纸飞出,落入秦三惭掌中。莫之扬见他武功已出神入化,寻思:师父才是武学奇才。旁人若练这壁上的武功,恐怕早已不支而死,他却能将错的武功也练得这般厉害。肃立不语,只盼秦三惭能印证之下,清醒过来。 秦三惭看一眼羊皮纸,望一眼壁上文字,脸现惧色,浑身发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莫之扬知他心中必定冲撞不休,大气也不敢出,额上的汗珠滴下,掉到石板上。何大广、鞠开强忍疼痛,为秦谢包扎伤口。两人均想:只盼老帮主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不然,不然不敢想下去。 过了足有盏茶工夫,秦三惭颓然道:不错,这石壁上的武学,确实每到紧要处就漏了一个字,然而却不留下空字处。唉,我以往虽觉得不对,可总以为是没有练到境界。之扬,这羊皮纸是从哪里得来的?莫之扬简略说过,秦三惭闻言半晌做声不得,良久嘿嘿冷笑,叹道:阳独夫、夏茵遥,你们这两个妖魔阴魂不散,真是害苦了我!鞠开听他说话愈来愈对路,忙道:老帮主,莫帮主得到这皮纸漏字,不敢私吞,献给老帮主,如此一来,老帮主再练功就不会走岔。现下帮中三百弟兄在外相候,还请老帮主出去相见!何大广迭声道:是啊是啊,越快越好。 秦三惭眼睛陡地一亮,沉声道:鞠开,你说什么?什么莫帮主,老帮主?莫之扬咚的跪倒,禀道:弟子该死,师父在范阳大狱时,万合帮同门推举由弟子暂代帮主之位。弟子深感不安,只要咱们一离开这里,弟子立即卸去帮主之位。秦三惭肃立不动,淡淡道:不必啦。莫之扬叩头道:弟子万万不敢。秦三惭笑道:万万不敢,以往怎么就敢了?脸色一变,不理四人,转头对照羊皮纸看壁上文字,口中念念有词。 莫之扬心下忐忑,咽了半天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师父,众同门都在等候。秦三惭恍若未闻。莫之扬不敢再说,回头望望何大广、鞠开,三人一齐叹口气。 猛听秦三惭大叫道:老天!老天!我秦三惭为恶不多,行善不少,你为何要这样待我?将羊皮纸撕得粉碎,扬出片片纸蝶。莫之扬惊道:师父,你怎么这些漏字难道不对么?秦三惭须发皆张,恶狠狠道:正是对了,我才恨为何现下才见到。如今我练岔武功,若要改回来,须将全身武功尽皆废去方可,这是为什么?双目炽焰闪烁,在石壁上看来看去,忽然纵声长笑,以掌击壁,震得石屑纷飞,有如癫狂。 莫之扬、何大广、鞠开魂飞天外,相顾失色。鞠开低声道:老帮主已病入膏肓,莫帮主,咱们快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莫之扬膝行后退,探一探秦谢鼻息,寻思:秦谢再不快快救出,恐怕性命有虞。可是难道就任由恩师走火入魔,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头上汗珠滚滚落下,当真不知如何才好。 却见秦三惭癫狂了一会,停了下来,望着三人,嘿嘿冷笑。三人生怕激怒他,低下头去。秦三惭笑声久久不绝,半晌淡淡道:我想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何大广颤声道:老帮主想的法子,必定高明之极。 秦三惭哈哈大笑,道:不错,那肯定高明之极。我只消杀了你们几个,再苦练数月,凭我的才智,就算这些武功错了,我也能练成,你们说,这主意妙不妙? 三人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未来得及说话,秦三惭已一掌拍出。莫之扬嘶声道:你们快走!双掌推出,向秦三惭挡去。只听啵的一声,洞中风动沙走,莫之扬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回头一看,何大广、鞠开已向外逃去。秦三惭大叫道:哪里走!追了过来。 莫之扬看准时机,奋力跃起,死死抱住秦三惭后腰,叫道:师父,师父,您老人家醒醒!秦三惭呵呵怪笑,砰砰几记肘锤撞出,莫之扬运起神功,死命抵住。何大广、鞠开回过头来,嘶声道:帮主!老帮主!莫之扬高声道:快到石门那里,大声喊永王,叫人砸门进来!鞠开大声道:帮主,你顶住!与何大广奔去。 秦三惭连撞数锤,未摆脱莫之扬,忽然跃起,半空中翻过身来,砰的一声,莫之扬撞在石壁顶上,痛得眼冒金星,恶心欲吐。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神力,死不松手。秦三惭身子不停,却还未能摆脱莫之扬,累得呼呼大喘。忽然叫道:你这分明是混元天衣功,我都没练成,你怎么练成的? 莫之扬此时已懵懵懂懂,咬牙道:这是朱百晓、侯万通两位师父将功力传我的。师父,你练功中邪,快快倒运气息,废去邪功!秦三惭骂道:我还用你教训么?你多好的福分,有人传功力给你,我就只有练邪功!猛一仰头,正中莫之扬脸面,莫之扬鼻管一热,两股血流了出来。秦三惭见还未将他撞死,气得大声怒吼,忽地仰天躺倒,将莫之扬压在身下,叫道:我活活压死你!他身负绝世武功,使个千斤坠,莫之扬顿感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厥。听得何大广、鞠开正在大声叫喊,而琴声犹未停歇,知道石门厚重,何大广、鞠开内力不够,声音传不出去。心想:恩师一生谦和慈善,却因练错武功,变成了这样。难道我就这样被他活活压死,难道上苍偏要如此待人?眼泪倒流,和着鼻血涌出。他想叫喊,但知以此时情形,李璘必定听不到,只觉一股悲怆之气憋得胸腑生疼,比秦三惭的压力更要沉重百倍。 忽然之间,他见到秦三惭的乱发中夹了一小块羊皮纸片,上面写了一个督字,并注了八百零九行十二字数个蝇头小字。原来先前秦三惭撞他时,头发上染了他的鼻血,两人翻滚之际,恰将这纸片沾住。莫之扬无意中在石壁上一扫,也是无巧不巧,上头洞壁上的一排文字正注了八百零九行,他一扫之间,已看见那段文字全篇题眉写的是摄魂心经,心中一动,仔细瞧去。 但见上书:摄魂之法,可使人沉眠,一俟入眠,则我问之其必答之,我令其如何其必如何。摄魂之法,分目摄、声摄、意摄、力摄、气摄。接下来详述各类用法。莫之扬喜不自禁,心想:我看不到师父的眼睛,内力也不如他,先学声摄才对。当下仔细读去,遇到第八百零九行时,将督字插入,竟明白无误。秦三惭大声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不理会,仔细琢磨,忽然茅塞顿开,明白了声摄之法。秦三惭又道:你怎么啦?莫之扬依那声摄之法,低声道:师父,我已死啦。 秦三惭骂道:你死了还会说话么?莫之扬道:我早死啦,我没有说话。你听错了,师父,你耳朵有了毛病,你太累啦,嗯,你正该好好睡一觉。他以内力控制声音,听来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秦三惭练功入岔,本就心魔丛生,竟抵挡不住莫之扬声音中的魔力,道:之扬,我真是太累啦,可我还没练好神功,我还没压死你,还不能睡觉。莫之扬道:人生苦短,何必事事遂心?师父,您睡罢,弟子服侍您老人家。嗯,您老人家躺在一张大床上,四周风和日丽,绿树成荫,百鸟鸣啼,嗯,师父,您觉得真该歇歇啦。 秦三惭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合在一起,喃喃道:我睡一会,起来再练罢。莫之扬道:正是,休息好了,身心舒坦,方能练成神功,睡罢,睡罢。秦三惭道:我只睡一会儿。莫之扬道:好的,好的,睡罢。如此二人对答不休,不知过了多久,秦三惭再无言语,发出轻微的鼾声。莫之扬又惊又喜,却怕吵醒了他,不敢稍动,将壁上的摄魂心经仔细默读,牢牢记在心中。那心经所载的五样摄魂之法,皆须内力才能施用,莫之扬已会用声摄之法,一通百通,不过一会儿工夫,竟将其余四法也都领悟透彻。轻声道:师父,这儿太冷了,您老人家换个地方睡罢。起来,起来,我领您过去。秦三惭竟真的依言起来,莫之扬胸腑欲裂,使了好大力气才爬起来,领着秦三惭走了几步,道:睡罢。扶秦三惭慢慢躺下,秦三惭鼾声更响。 莫之扬喜不自禁,又道:您好好歇息,我不叫您您千万别起来。听到何大广、鞠开还在叫喊,当即蹑手蹑足寻了过去。 却见鞠开、何大广正伏在石门旁,一见莫之扬过来,均大感诧异,正要发问,莫之扬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二人会意,低声道:莫帮主,老帮主呢?莫之扬简略说过。何、鞠二人又惊又喜,连道:造化,造化。我们险些都死在这里。莫之扬道:我现下气力不济,只要恩师一醒来,恐怕就麻烦了。何大广道:那我们是不是再喊?莫之扬摇头道:先不必,你们别出声,待我稍打坐片刻,恢复一点气力,便能施出摄魂心经。 第三十二回 失神功重获眷侣情 娶娇妻伤透故人心 词曰:山高雾浓,一剑出匣似矫龙。振臂一呼,应者重重。气吞山河,分庭抗礼,映出七彩虹。莫笑我冲冲,匆匆。玉碎之后仍为玉,还指苍天问英雄。 当下,莫之扬静坐练功。他昨天才遭辛一羞重创,本就负内伤,加上今日生挨秦三惭一掌数锤,亏得有混元天衣功护体,否则命都难保。运功一周天,觉得勉强有了一丝气力,收了功法,见何大广、鞠开正静坐在一边,商议如何处置眼前之事。 鞠开道:那羊皮纸已经没了,这洞上的石刻武学便永是邪恶功法,老帮主再也不会走回正途。除非,除非沉吟不语。莫之扬喘息道:鞠兄但说无妨。鞠开道:除非化去老帮主身上的邪功。何大广摇头道:那怎么能成?每一样武学,没有练的时候那是各是各的,可是一经练习便与原先的武功合为一体,内家功夫更是如此。老帮主以往身怀十大绝技,难道也一起化去?鞠开道: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计。老帮主若不化去武功,只有走火入魔,落得个哼,愚忠愚忠,只有坏事。何大广见识不及鞠开,倒好在脾气也不及鞠开,皱眉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鞠开冷笑道:你倒想个好法子来看。何大广沉吟良久,思索无得。莫之扬叹道:先把秦谢救醒再说。着二人等候,背回秦谢来,运起两仪心经,给秦谢推拿。秦谢悠悠醒转,道:都活着么?我爷爷呢? 何大广将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秦谢听得悲不自胜,落泪道:怎么会这样?他自幼失去双亲,是秦三惭一手带他长大,想想秦三惭落得痴癫不辨亲友,不由得五内如焚,神情呆滞。何大广道:秦公子,你身受重伤,不可悲伤过度,依你看,这事如何办?秦谢喃喃道:八十八,他老人家已经八十八啦。好些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不知死了多少年了。莫之扬、鞠开、何大广相顾黯然。秦谢擦擦眼泪,挣扎着在莫之扬面前拜倒,莫之扬慌忙扶起,嗔道:秦谢,你这是为何? 秦谢凛然道:小师叔,我秦谢武艺低微,祖父有事,却一筹莫展,真是辱没祖先。可我秦谢却不糊涂,小师叔侠义心肠,谦和胸襟,数次救我性命,我岂能无动于衷?可惜此等大恩,秦谢此生却不能报答了。莫之扬急道:你胡说什么?你虽然伤得不轻,却无大碍,咱们一离开三圣岛,我就带你去求百草大师治病。秦谢摇头道:你们三人出去罢。我过去折断爷爷的手足,从此侍奉他安度残年便是了。拔出剑来,拄地站起。莫之扬一把扯住,道:秦兄,我们只消化去恩师的武功即可,怎么能能伤害他老人家?秦谢惨然道:化去他的武功?他武功高强,小师叔虽是本事了得,恐怕恐怕拄剑又要走。莫之扬心下一横,沉声道:有一个法子,或许可行。只是,化去他的武功,他醒来之后必定悲伤之极。秦谢喜道:小师叔,我爷爷已八十八岁了,他一生中只有辛一羞算是宿敌,已经死了,就算没了武功,也没人会找他寻仇。只要我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好? 莫之扬沉吟半晌,决然道:好,我来试一试。走回秦三惭身边,拜倒在地,说道:恩师在上,请明鉴弟子等心意,此是无奈之举,万望谅解则个。磕了三个头,深吸一口气,凝神运起声摄之法,悠悠道:师父,您老人家睡得可香么? 秦三惭迷迷糊糊道:嗯,我累极了。莫之扬道:可现下有事要请您老人家办,请您坐起来。秦三惭依言坐起。何大广、鞠开、秦谢看见这等奇事,咋舌不已,相顾失色。 莫之扬道:师父请想,您一生为人谦和慈善,侠名远播,管辖的万合帮强盛无比,何等了得?秦三惭眼皮不睁,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含糊道:不错,不错。莫之扬道:可辛一羞那恶人嫉妒师父武功比他强,声望比他好,想出毒计害您老人家,骗你进三圣洞中,受走火入魔之苦。唉,可怜数月之间,邪功已深植于恩师身上,以致恩师亲疏不分,连单传之孙秦谢也加以伤害,更遑论弟子及属下。这邪功害人不浅,是么?秦三惭汗如雨下,面上肌筋跳动不已,恨声道:正是,正是。这邪功害我不浅。莫之扬道:现下羊皮纸上的漏字记补已经没啦,师父再也练不成这些武功,若要强练,只有只有惨不堪言,是么?他自己也心下激动,落下泪来。秦谢更是心如刀绞,扶着何、鞠倚在石壁上,不敢稍有声音。 莫之扬吸口气,镇定心神,陡然道:师父,您看看,该不该废去邪功?秦三惭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答,忽然张嘴呕出一口血来。秦谢不自禁低呼道:爷爷! 他却不知秦三惭为莫之扬摄魂心经声摄之法控制,心魔挣扎,正做天人交战,听秦谢一呼,陡然睁开眼来,嘿的一声,翻身跳起,厉声道:要我废去武功,休想!纳命来罢!五指箕张,向莫之扬头顶抓到。他此时心魔出笼,难以自制,五指风声哧哧作响,眼看莫之扬再难逃灭顶之灾,秦谢等三人见变生肘腋,均惊叫起来。 便在此时,莫之扬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秦三惭双目,施出目摄之法。那目摄列为摄魂心经之首,自然更见威力,秦三惭为他目光一震,五指再也抓不下去,颓然坐倒,闭上双目。莫之扬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只要稍有不慎,在场五人必定都要落个悲惨结局,定定心神,调运内息,又道:师父,您老人家想惹天下人讥笑不成?这邪功非化不可,请您三思! 秦三惭双目不睁,却暴躁不安,双手挥舞,连声怪叫。莫之扬施运声摄绝技,连问数言,秦三惭一概不答,怪叫更响。秦谢、何大广、鞠开急得直掉泪,却偏偏无计可施。莫之扬内力运到极处,再也无法接济,累得大汗淋漓,暗道:难道我们师徒注定要这样收场?听李璘的琴声悠扬传来,似融融暖日,悄悄花开,恍然间似有一道彩桥从天空上铺下来,祥云围绕着,桥上几个仙子绰约风姿,轻轻招手。心道:到了极乐世界,就再没有诸多烦恼。脸现笑容,如醉如痴。 这样一来,秦三惭的心魔没了控制,呵呵怪叫狂啸,意欲站起。莫之扬猛然醒悟过来,砰的拜下去,拼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大声道:师父,您说过躯体之为物,皮囊而已。惟性灵栖居之。性灵不存,皮囊何用?任由邪魔栖居,是何等悲剧!秦三惭浑身剧震,叫声立歇,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化去邪功。圈起双臂,两手互握,一声清啸,浑身骨节格格作响。莫之扬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便在同时,洞外弹琴的李璘陡觉琴弦涩硬,铮的一声,应手齐断,不由脸色煞白,喃喃道:伯牙之琴,子期之耳。伯牙之琴,子期之耳。嘿嘿,真耶?幻耶?不能自已,猛然将琴折成两段,投进海中。海面上忽地涌起一道巨涛,直拍岛岸,啪的一声,溅成点点碎玉。一只海鸥穿过那些碎玉般的水珠,一声哀鸣,振翅飞去,惊醒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叶拚,他大叫一声,拔足奔去。 莫之扬醒来时,是第三天的午后,睁开眼来,渐渐看清周围的物事,安昭、梅雪儿、朱百晓、侯万通以及万合帮贝如加、三圣教介寿山等人坐了一屋子。梅雪儿先看到他睁开眼,喜道:阿之哥哥醒了!安昭、朱百晓等人一齐围上来。 莫之扬懵懵懂懂,道:师父呢?安昭喜极而泣,柔声道:秦老前辈好好的,在这岛上的听涛阁中休养。莫之扬又道:何大广、鞠开、秦谢他们呢?安昭道:他们在别的屋子里养伤,都没什么事。莫之扬放下心来,哦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恍惚中听朱百晓大声道:我说了么,死不了的。有混元天衣功护体,那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梅雪儿道:介堂主,快去禀报永王! 他再次醒来,只见房中透进一层淡淡的星光,隐隐照在安昭身上。莫之扬略一动弹,安昭已察觉到,轻声道:七哥!莫之扬伸出手来,安昭握住他手掌,伏过来贴在胸前。莫之扬道:昭儿,我睡了多久?安昭道:四天了。莫之扬大吃一惊。 安昭点起蜡烛,打水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见她双目布满红丝,问道:你一直陪我?安昭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她这一笑有千百样风情,莫之扬不由一呆,自语道:由你陪着,便是死了,也必是风光无限。安昭嗔道:不许胡说,别以为你会什么摄魂心经,就拿我相试。伸手刮莫之扬的鼻子,忽觉得情难自抑,俯下去吻住莫之扬。 这一吻足有盏茶工夫,安昭抬起头来时,兀自热泪难收,忙拿过手巾来给莫之扬擦脸。莫之扬轻声道:昭儿,吹了蜡烛。安昭腮旁生晕,吹灭蜡烛,和衣在莫之扬身边躺下,轻声道:你刚刚醒过来,可不许胡闹。莫之扬搂住她肩头,低笑道:你管住自己就好,快给我说说,师父他们怎样了?安昭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那日万合帮、三圣教众人正在等候,见叶拚奔来,知道事情不妙,忙围上去问。叶拚神智不清,越急越说不明白,领着众人来到三圣洞口石门边。鞠开、何大广大叫,介寿山挑了数名三圣教弟子,将石门掀开。万合帮众见洞内情形,均大骇。将秦三惭、莫之扬、秦谢救出洞去。鞠开见不少人已为洞壁武学吸引,偷偷观看,急出声喝止,说明端的。介寿山道:这些邪恶东西留在这里,总是要害人,还不如毁去了干净。率三圣教徒将壁上石刻悉数捣去。秦三惭出来之后,神智清醒,却极为虚弱,不知怎的,他不愿见别人,只与朱百晓、侯万通、十八婆婆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璘令人送他到听涛阁休养。后来朱、侯二人从听涛阁出来,朱百晓骂道:这老糊涂不知什么福分,苗师妹怎么还愿意陪着他?此外也再无别的言语。鞠开、何大广、秦谢都在养伤,鞠、何二人虽折断双臂,但未受多大内伤,接了骨头,已无大碍。只秦谢伤得厉害,还不能下地。三圣教对万合帮众兄弟热情款待,甚为周到。 莫之扬忧虑落地,叹道:恩师不愿见人,自有原因。昭儿,你那个二哥呢?安昭脸色一寒,道:正要说他。永王派人看押着他,说要与你商量怎样处置。莫之扬问道:依你看怎样处置?安昭不答,幽幽叹了口气。莫之扬道:放了他。安昭低呼道:放了他?莫之扬道:你们毕竟是兄妹,不放了他,你能受得了?安昭道:我们早已无兄妹情分。不过,真要杀了他,我毕竟下不了这个狠心。可现下是永王说了算,他怎么会放过我二哥? 莫之扬苦笑道:昭儿,我真服了你。你明明让我去求李璘,却非得让我先说出来。安昭被他说破,钻入他怀中,娇声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跟我小女子计较这些么?莫之扬佯作生气道:都是你的道理!翻身将安昭压住。安昭急道:不行,不行!莫之扬笑道:为何不行?安昭道:一来你伤还没好,二来,七哥,你想想,我现下一无家二无亲,一文不名,将来咱俩成婚之日,我拿什么当嫁妆?拿什么送给你?等到那一天,啊?莫之扬好生沮丧,叹道:又是你的道理!翻起身练功。 第二日一早,一名黑衣剑士在门外问道:安姑娘,莫帮主醒了么?莫之扬收了功法,问道:是永王派你来的么?你回去禀永王,我已好了,一会儿就去他那里。却听李璘道:我已来了。 莫之扬开了房门,请李璘坐了。安昭道:我去瞧瞧雪儿妹妹。出了门去。莫之扬与李璘说起前几日的险事,道:多亏殿下奏琴相助,否则,敝帮老少帮主、两名副帮主只怕全军覆没。李璘道:莫公子说哪里话来?是你救我性命在前,否则,只怕敝朝第十六皇子从此下落不明,三圣教投靠反贼,彼强我弱,大唐江山只好任由反贼凌辱啦。他从来不苟言笑,这一回竟说出这等笑话,莫之扬大感亲切,由衷赞道:殿下胸怀大志,在下佩服之极。李璘笑道:莫公子真这么看得起我?莫之扬正色道:岂能有假? 李璘离席而起,正色道:我最看重真英雄、好男儿。莫公子,若你不嫌小王愚笨,咱俩义结金兰,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左右手,如何?莫之扬心道:他虽贵为皇子,却是真看得起我,论本事,论见识,论胸襟,都令人钦佩。我还有什么好推辞的?动容道:蒙永王不弃,莫之扬敢不从命!李璘大喜,与莫之扬携手走到香案下插香为盟,跪倒祷告:上天诸神,地下苍生,李璘、莫之扬今日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此同甘共苦,若有不义之事,甘受天地责罚。二人三拜毕,各报庚辰,李璘那年三十六岁,莫之扬二十一岁,莫之扬又拜大哥,李璘忙还礼。 两人重新落座,都觉得无限欢喜。李璘道:贤弟,眼下辛一羞这个大奸人已除,三圣教只要稍加整顿,再无隐患。愚兄想待贤弟身体稍好一些,就择日返回陆上。我虽想让贤弟多歇几日,唉,奈何反贼来势汹汹,大唐江山风雨飘摇,实是让人放心不下。莫之扬朗声道:大哥,小弟的身体无恙,你只管放心。其实小弟也不愿在这岛上耽搁,咱们最好明日就启程。李璘点头道:贤弟善能体谅愚兄苦衷,只是,只是唉!长叹一声。 莫之扬心头一热,道:只是什么?大哥不能对小弟说么?李璘叹道:只是一到了陆上,愚兄必忙于军事俗务,不能同贤弟一起浪迹天涯。唉,愚兄实在难舍贤弟!莫之扬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说道:大哥,你说什么话来?不是从今以后同甘共苦么?若大哥不嫌我不懂规矩,小弟情愿陪大哥一同抗击反贼。浪迹天涯怎么能行?天涯处处有反贼,哪有天涯可浪迹? 李璘大喜,执住莫之扬双手,大声道:好贤弟!双目之中涌出泪花。两人既已交心,便再无猜疑,谈论起日后怎样招兵买马,怎样收复城池,越说越投机,各抢话头,笑声不绝。 却听屋外人声响处,朱百晓、侯万通、梅雪儿、万合帮各门主、三圣教几名堂主前来看望,房内拥挤,不少人又退出去,只十几个紧要人物在场。众人听二人已义结金兰,纷纷道喜。朱百晓贪吃成癖,大声笑嚷:三圣教的朋友今日又要破费了,中午恐怕得设宴为永王和我乖徒儿庆贺!介寿山暂管教中事务,当即连声答应,吩咐下去。朱百晓假公济私之计得逞,捅一捅侯万通,望一望莫之扬,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李璘道:贤弟不宜劳累,咱们都回罢。众人告辞。莫之扬叫住朱、侯二人,道:两位师父,我恩师怎么样?侯万通瞪眼道:他好好的,有你苗师叔陪着他,还有什么不好?莫之扬道:弟子去看看他老人家。朱百晓摇头道:你别去,他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人都不见,连秦谢都没见着他。那老糊涂原先就不明白,现下武功尽失,更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之至。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更加担心起来,道:不行,我去看看。 听涛阁傍南岸而建,莫之扬伤重不能一时痊愈,随朱、侯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朱、侯二人远远便停步不前,只指一指道:那就是了。你要去自己去罢。 莫之扬心下激动,快步向前,见房门紧闭,人息全无,不知怎的升起一股悲怆之感,哽声道:师父,弟子莫之扬来看望您了。只听秦三惭咳嗽一声,却不答话。莫之扬鼻子一酸,又道:师父,您老人家生弟子的气,原也应当。请您开门让弟子看看您。隔了良久,还是没听见回音。莫之扬又是失望,又是悲伤,对着屋门跪下,道:师父,弟子明日再来。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刚要转回,却听屋门响动,十八婆婆出来。莫之扬忙上前去,十八婆婆神情悠然,道:莫公子,你师父好好的,你不用来看他了。他化去武功,更要好好钻研佛法,有婆婆在,你放心去罢。莫之扬连连答应,道:就劳婆婆费心了。十八婆婆嘿嘿笑道:说哪里话?婆婆倒应该谢谢你。压低声音道:他没了武功,打不过我,以后就听婆婆的话了。你说,婆婆以后的几年好日子,不是莫公子给的么?莫之扬闻言一呆,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见她手中捏着一只快要纳完的男人鞋底,八十岁的老脸上竟荡漾着十八岁的幸福,忽觉脑海中一道来不及捉摸的亮光闪过,许多忧虑竟不解自消,豁然开朗。问道:婆婆,不知恩师和婆婆何去何从?十八婆婆笑道:永王殿下说三圣教的人要全都到陆上去,你那师父是个懒人,说老天让辛一羞给我们准备这个好去处,就留在三圣岛了。莫之扬微感凄凉,向听涛阁张望一眼。十八婆婆远远看见朱、侯二人,道:莫公子快去罢。返身进屋。 莫之扬呆立良久,喟然叹息一声,转身回来。朱百晓道:怎么着,我说那老糊涂狗屁不通,果然不错罢? 中午,三圣教在三圣殿大设筵席。秦谢经三圣教高手救治,伤已无碍,何大广、鞠开臂骨已接上,都在席间,只是不能用箸,由婵娟堂诸女服侍,两人是正人君子,也坦然受之。莫之扬起身敬酒,说道:江湖之中,其实只有朋友和仇敌,哪有什么门派之别?万合帮与三圣教化敌为友,从今以后,追随永王殿下,共建大功。但愿叛军早平,黎民安居乐业。众人皆响应,轰然叫好。席倩悄悄对秦谢笑道:帮主偷我的马那件事,可不能对人说出去了。秦谢低声道:只有将来给咱们的孩子说了。 当夜,三圣教收拾停当。李璘已答应放过安庆绪,便派三圣教夜枭堂十名教徒先送他回陆上。安庆绪捡回性命,狼狈上船,连夜离去。 第二日一早,万合帮、三圣教众人分乘七条大船,准备出发。莫之扬与秦谢去听涛阁给秦三惭辞行。来到屋外,秦谢情不自禁,哭道:爷爷,我们要走了,您老人家还不让我们见见么?听得秦三惭喟然长叹,俄尔屋门打开。莫之扬、秦谢喜出望外,奔进屋去。却见秦三惭正襟危坐,面容清瘦,眉目之间,慈善悲悯,两人忙拜下去。秦三惭叹道:之扬,我一生收徒不少,惟你最得我心。你的武功不全得于我,处世为人,更在我之上。唉,自古出世入世各有道理,侠、隐、仕皆有所得,三者皆备,尤其可贵。为师别无多言,只盼能以我为戒,不骄不妄,去伪存真。唉,虽其难也,但其值也。莫之扬听他又似在狱中一般之乎者也,心下甚喜,拜谢下去,道:弟子当铭记于心。师徒又说起韩信平等师兄的事,秦三惭叹道:为师亦有过错。莫之扬也长长叹息。 秦三惭又道:谢儿,当年你们到范阳时,我曾说过一个故事,当初释迦牟尼问众徒:相者何也?色者何也?佛祖微笑不语。我问你韩师叔,他不知如何作答,你还记得么?秦谢恨恨道:爷爷,你再休提那姓韩的,我恨不得杀了他方消心头之恨。秦三惭微微摇头,道:谢儿,你不要恨他们。是爷爷不好,教他们武功,没教好他们怎样做人。你道为何?众生皆有相,众生皆有色。无相无色,何有众生?你明白了么?秦谢道:谢儿还不明白。秦三惭道:以后遇事向你小师叔请教,便会明白。你二人去罢。 莫之扬、秦谢垂泪拜别秦三惭、十八婆婆,上得船去。回头依依张望,渐渐越去越远,三圣岛终于看不见了。 一路无话,十二日后,七条大船在海口靠岸。莫之扬、秦谢等伤者经调养治疗后均已大好。李璘派人去知会江浙按察使与杭州太守,分派三圣教徒联络各大分堂,纠集教众到庐山听命。庐山为李璘封地(皇上赐给王侯大臣封地,用以解决俸禄),莫之扬也布置万合帮纠集同门赶赴庐山。朱百晓、侯万通二人跟莫之扬到了杭州,大吃三天,留笺辞别。江浙已招兵五万,李璘均率领赶到庐山。加上原先已有兵马和赶来的三圣教、万合帮门下,庐山达到十三万人马。李璘重新编排军队,重用何大广、鞠开、秦谢、介寿山等人,羽翼渐丰,派人到长安禀告唐明皇。 其时唐军与叛军正在大战,唐军连连败退,很是吃紧。唐明皇听到这个消息,连日的烦恶焦虑暂时缓解,当夜与杨贵妃笑曰:我们有救了。现下有高仙芝、封常清、颜氏兄弟(颜真卿、颜杲卿)在陕郡(今河南陕县)、武牢(虎牢关,今河南荥阳汜水镇)一带拼死抗贼,璘儿又在庐山招集了十三万精兵强将,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华清池久已沉寂,是夜又有了歌舞。第二日,唐明皇亲自起草文稿,委任李璘为山南节度使,要他调兵赶赴战线,并犒赏杰能之士,还特别下了一道圣旨,着人飞骑传书李璘。 不几日后,李璘收到圣谕,召集部将,并特请莫之扬、安昭也来。莫之扬到庐山之后,一直无有军职,反不及何大广、鞠开等人,但他并不在意,这次听李璘召见,心想:莫非要委派我军职了?一进厅门,却见李璘走下座案,持着一道黄绢道:莫之扬、安昭接旨! 莫之扬、安昭心下惊讶,跪拜下去。各将领都一片讶然。听李璘宣道:朕念莫之扬以平民之忠义,心系朝廷,率众投军,大功可嘉,封为神勇将军,佐助山南节度使李璘军事;安昭女中人杰,自绝反贼,封为大义公主。各食封八千户。钦此! 莫之扬、安昭意外之极,拜谢龙恩。各部将领纷纷道贺。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这才明白李璘先前为何不给莫之扬委派军职,疑惑顿消,喜不自胜。鞠开最为率直,当即说道:帮主封了神勇将军,安姑娘封了大义公主,这是天下的喜事。我看不如好事成双,神勇将军接着当个大义驸马爷便了!诸将皆附和。莫、安二人相互望望,安昭向来大方,这一次却十分忸怩,面红过耳。 李璘道:贤弟,当年太宗有训,要从谏如流,诸将领皆已表决,愚兄也从谏如流了。明日是五月二十六,正是黄道吉日。来,传我军令:神勇将军莫之扬、大义公主安昭明日成婚!莫之扬喜悦之极,说道:末将得令!众将鼓噪。秦谢出列道:禀节度使,小将曾有祖训,要事事以小师叔为师,小将与席家之女倩早有媒约,也该完婚了,特此请命,请节度使恩准!李璘稍一惊愕,笑道:准了!明日秦谢也完婚,我送你们一副对联,师叔师侄差不多,同在一日小登科!众将笑闹不已,军帐之内闹成一片。 李璘挥挥手,众人静了下来。见他又拿出一张信笺,说道:皇上还有手谕,让我率军赶赴新安,各位以为如何?众将领议论纷纷,有的道现下庐山虽有十三万人马,但练兵还不够,不宜立即出师作战;有的道既然皇上调令,那就该听从。李璘沉吟未决,道:此事各位回去仔细再想想,等两对新人完婚之后再议罢。 次日,庐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为莫之扬、安昭及秦谢、席倩两对新人完婚。席间,梅雪儿不知怎的高兴不起来,暗暗思忖:永王虽已许我将来纳为王妃,可他早有正室,我哪及得上安昭姐姐福气好?悄悄抹去眼泪。 洞房之夜,莫之扬揭去安昭霞帔,见新人凤冠闪动,红衣映衬,愈发显得国色天香,典雅华贵,不可方物,不由喜道:昭儿啊,昭儿!我莫之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挥掌击灭红烛,搂住安昭。安昭吃吃笑道:莫郎,这样还不行,你猜出我一个谜语,我才依你。莫之扬简直要晕过去,催道:快说,快说。安昭道:是两个字。一个字是头比天高,亲亲个郎,一个字是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莫之扬哪有心思,胡猜几回不中,讪讪笑道:你说是哪两个字?安昭笑道:头比天高,亲亲个郎,这是夫字。左七右七,横山不移,这是妇字。你要和我做夫妇之事,却连这两个字谜也猜不出来。伸指刮他鼻子。莫之扬抓住她的手趁机按住,忽然心中一动,道:我也有个字谜。何必人去才知,你猜得出么? 安昭吃惊道:这不是玄铁匮那张纸上说的话么?细想一会,道:原来是一组字谜。这是个可字了。莫之扬听她说得不错,笑道:你比肖不凡那坏蛋还狡猾。咱俩做夫妇,那是可了。解她衣裳。哪知安昭道:别动,别动。莫之扬气道:还要怎的?安昭好似被点了穴道,呆坐不语,忽然失声道:是了!是了!莫之扬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了? 安昭道:莫郎,你记得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么?莫之扬心中一动,道:怎不记得?山旁一群秀才,白丁仅识书页。一去美酒无水,离死只差一夕,横竖都是仇敌。为害不多即止,何必人去才知,一卜不是上策,水深枉结同心。安昭喜道:原来这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字谜。我已破了这谜语,连起来就是峰顶西七十步可下洞。将各谜语细说给莫之扬,问道:那西石是侏儒山的形状,那日咱们在峰顶看过落日。莫郎,你记得峰顶西七十步是什么地方么?莫之扬失声道:是苦泉?安昭道:半点儿也不错。 两人都被这一答案吓住,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安昭叹道:不知上官姐姐怎样了?莫之扬愁上心头,良久道:谜底要赶快告诉永王殿下。安昭醒回神来,笑道:莫郎,咱俩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还是赶快头比天高,左七右七好了。回头抱住莫之扬,拉倒在床中。 二人苦恋两年,这一夜缠绵,自然极尽恩爱。有诗为证: 明月专为情人圆,百合怒放花香甜。 销魂最是情深处,发肤相亲心相连。 寻花问柳何足论,招蜂引蝶更枉然。 欲求人道真境界,先知情洁不敢染。 第二天一早,小夫妻起身洗漱,安昭挽了发髻,作妇人打扮。两个邀了秦谢、席倩,去庐山瀑布游玩。庐山瀑布雄伟壮观,轰轰作响,溅起层层飞玉,衬得周围山峰青翠浓绿,清新之外,更见气势。四人流连忘返,不觉日已中天,早有李璘派军士挑来食盒,四人在观瀑石上小酌野餐,均觉心旷神怡。安昭取笛吹奏,席倩合了一首《蝶恋花》,二女各嫁了佳婿,喜悦之情自然流露,笛声奏得宛转,歌儿和得动听。良辰美景,佳人好曲,莫之扬、秦谢真男儿性情,不觉饮得醉意醺然。 却见山路上来两个人,向观瀑石走来。左边那人莫之扬、秦谢认得,是李璘的谋士皮儒,右边那人五旬年纪,须发微见斑白,面色红润,斜挂一把华剑,大袖飘飘,隐隐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安昭赞道:此人不俗。四人怕失礼,各自起身,着随从收拾东西。 皮儒见到四人,拱手为礼,笑道:将军、公主也在这里,秦参军、参军夫人,皮某有礼了。与他一起的那人见四人打扮,低声相询,皮儒小声作答。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笑道:难怪适才在军中见不少将士酒醉未醒,原来昨日是莫公子、秦公子贺喜来着。李某昨日未逢其会,今日补上。径上前从军士那里要来酒壶、酒杯,连饮三杯,哈哈大笑。 莫之扬见此人性情狂放豪爽,甚为心仪,笑道:足下为我们道喜,我们理应答谢。与秦谢各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问道:在下眼拙,似是以前没见过足下,不敢请教高姓大名?那人笑道:在下姓李名白,表字太白。莫之扬、安昭、秦谢、席倩皆啊呀一声,重新见礼,责问皮儒:何不早说?皮儒笑而不答。安昭最喜李白诗文,此时得见,喜不自禁,吩咐随从下山再准备肴馔过来,在观瀑石旁的飞云亭重新置酒。莫之扬问道:不知大学士何时到的庐山?李白道:今日早晨才到。安昭笑道:见到殿下了么?李白说道:殿下正在沙场练兵。我便直接叫了皮先生来观瀑布,未料正好遇到两对新人。他酒量极大,说了七八句话,竟喝了十几杯酒,愈发显得狂放不羁,气度非凡。 皮儒见气氛热闹,笑道:永王殿下合该能建奇功伟业,当今天下文坛泰斗何者?太白兄也。武林之中谁为第一?神勇将军莫公子是也。文武皆备,何愁军伍不强,功业不成?莫之扬忙谦道:皮先生说大学士那句话不错,若说小将是武林第一,那可万万不敢。李白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太白也好剑术,听说莫将军剑术通神,不知可否见识见识?秦谢、席倩皆附和。莫之扬新婚,未将汲水剑带在身上,道:我不过略知剑术,焉能卖弄?再说,今日也没带着剑。李白解下腰上佩剑,笑道:莫将军试试可称手么? 莫之扬推辞不过,接过佩剑,拔剑出鞘,但见剑身闪亮,知是把好剑,但并非利器,道:好,小将便献丑了。来到观瀑石上,长剑在手,将潇湘剑法演练出来。但见飞瀑之下,一条人影矫若游龙,忽而岳凝峰峙,忽而风起云涌,剑芒闪动,激得瀑布溅出一道道水气,映出彩虹。古人不懂彩虹怎样形成的,因以为是龙神显形,李白以好剑术而别于其他文客诗人,一班人常赞他剑术高明,文武双全,天生之才等等,日复一日,连他自己也以为剑术真的跻身一流高手之境。见了莫之扬的剑法,才知道自己在剑术上不过是三脚猫而已,从此绝口不再提自己的剑法了。莫之扬一套剑法练完,还剑给李白,李白击掌称赞,亲斟了一杯酒,敬给莫之扬。安昭趁机道:李学士诗才有如天人,不知我们能不能见识见识? 李白慨然应允,皮儒早就带了纸笔,在飞云亭护栏板上铺了。李白望望瀑布略一思索,左手持酒壶,右手悬狼毫,饱蘸浓墨,刷刷刷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写下了《观庐山瀑布》。诗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诗想像丰富,气势雄浑,色彩鲜明,音调高昂,语言朴素自然,向来为人所称道。安昭不待墨迹干透,已快步上前收起,道:多谢大学士惠赐墨宝。可怜皮儒一番苦心,白带了纸笔,不敢跟安昭争抢,悄悄对莫之扬道:回头还请大义公主抄录一首。 诗仙诗兴发尽,勇士剑术通神,惺惺相惜,谈笑风生,不觉日已西斜。众人下峰回营,莫之扬道:在下有三日休假,不陪学士到殿下处了。李白醉意醺然,说道:莫公子诗不及太白,太白剑不及莫公子,改日咱们好好斗酒,一决高下。跟皮儒去见李璘。 莫之扬夫妇与秦谢夫妇也道了别,携手返回营舍。安昭得到李白的墨宝,当夜忙着裱糊,莫之扬倚在锦被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妻子,酒劲上涌,倦意袭人,不觉沉沉睡去。半夜醒来,见安昭兀自未睡,正在灯下做针线。莫之扬悄悄上前,一把抱住她,笑道:你怎么还没睡?安昭晃晃手里的鞋底,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会做这些可不行。你瞧瞧,怎么样?莫之扬见那鞋底纳了半个人字纹,针脚歪七扭八,刚要取笑,忽然想起十八婆婆来,不由柔声道:好得很,待你做好了,我天天捂在心口上。安昭笑道:你光着大脚丫子抱着鞋?将鞋底扔到桌上,投入莫之扬怀中,吃吃道:你天天把我捂在心口上就好。莫之扬暗道:莫非女人本来不会纳鞋底,只要一跟了男人,便无师自通了? 安昭伏在莫之扬怀中,悠悠道:莫郎,你说世上有没有神仙?莫之扬柔声道:咱们就是神仙了。安昭吃吃笑道:神仙也不及咱们,神仙哪能当将军呢?莫之扬问道:这怎么解? 安昭道:神勇将军可不是个小官儿,辅佐山南节度使军事,自然要操心费神。后天你们就要议事,你准备怎么说?莫之扬笑道:我说大义公主挺好的,还给我做了一双新鞋呢。你最好明天就赶出来,我到时候穿出去让永王他们瞧瞧。安昭笑得喘不过气来,道:没羞,我跟你说正经事呢。莫之扬侧脸向她瞧去,但见朦朦一片银灰色微光掩映之中,安昭俏目弯弯,皱着鼻子,撅着小嘴,说不出的惹人心动,不禁一把搂住,沉声道:我就喜欢听不正经的事。安昭嘻嘻低笑,伸手搔他腋窝,莫之扬不由得晃来晃去,只得道:好好好,我听你的正经事。说罢,听还不行么? 安昭见他求饶,笑道:那天永王给各将领留了一个疑问,你还记得么?莫之扬心中一动,正色道:发不发兵的事么?安昭点头道:正是。莫之扬道:嘿,你真以为我只会想起不正经的事啊,我早想好了,我主张发兵,既然已经筹建了军伍,难道只是管饭的? 安昭沉吟道:莫郎,事情远非如此简单。永王那人雄才大略,岂能不知战局危急?岂能不知兵贵神速?按理说此事根本不必议,却为什么要让诸将再仔细想想? 莫之扬心中格登一下,道:你是说永王不想发兵? 安昭双目炯炯,慢慢道:正是。莫之扬稍一猜想,摇头道:没有道理啊。 安昭微微一笑,道:我的莫郎是个真正的好人。你想,永王虽是皇子,但排行十六,又一向不得宠信。那次你去皇宫,难道没看见他与皇上、太子似是有些不和么?他不甘于久居人下,得到江湖四宝,不献给皇上,就是这个原因。他不会出兵,到了他以为羽翼丰满之时,才会有所行动。现下我爹爹、二哥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哪支军队去拼杀抗衡,哪支军队就会损失惨重,再难振作。后日你们议事,你最好不要主张出兵,他若自己主张出兵,你再附和。 莫之扬从未想过这些事,忽觉得有一丝凉飕飕的味道,沉吟良久,沉声道:昭儿,你说,那宝藏的秘密该不该告知他?安昭喜上眉梢,在他腮上送上一吻,笑道:孺子可教矣。他若是知道这个秘密,必然更会按兵不动,取得宝藏,扩大势力。可打仗靠的是速战速决,只要略有懈怠,对方就会乘胜进击。真要到了那时,战火势必蔓延,黎民百姓更加受苦。因此,打仗是为了不打仗。 莫之扬叹道:正是如此。顿了一顿,忽然道,昭儿,你说你爹爹有没有可能打赢,真的南面为皇? 安昭叹道:绝无此理。百姓思平安,且心向朝廷,我爹爹虽一时取胜,可不久就会由强转弱。唉,我虽不愿如此,可事情必然如此。 莫之扬喟然叹息,沉吟道:我想宝藏的秘密还是该告知永王。他以诚待我,我也应当以诚相报。安昭点头道:那也由得你。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去见李璘,告知侏儒山藏宝秘密。李璘大喜,道:贤弟真是奇才,竟解得了玄铁匮中的哑谜。莫之扬道:却不是我。告知实情。李璘赞道:大义公主女中诸葛也。喜不自胜,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忽然立住道:贤弟,这件大事,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得你去。你新婚大喜,别怪愚兄不近人情。 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的事来,寻思:我答应过一年之内返回苦泉石洞,正好去向她请罪。唉,上官家母女给我的恩惠不少,我却欠她们太多。说道:大哥何必见外?我明日就动身。只是,不知大哥那天说的发兵之事,可有了打算? 李璘乜斜着眼望着他,微笑道:这是大义公主让你问的罢?贤弟,我已布置粮草,十天之后,兵发黄河!顿了一顿,悠然道,这可在贤弟夫妇意料之中么? 次日,莫之扬点了何大广、秦谢及原三圣教高手邱作宇等三十名精干人马,离庐山北上。李璘见莫之扬等均作江湖卖艺的马戏班子打扮,暗暗称赞,直送到山下,亲自敬了上马酒。安昭与莫之扬新婚便离别,依依难舍,直到再不见他们踪影,方怅然归去。 莫之扬等要务在身,不敢懈怠,一路疾行,不一日过了黄河,直奔侏儒山。其时黄河以北地区大多沦陷,所经之处,民不聊生,叛军飞扬跋扈,抢杀淫掠,无恶不作,所见所闻,令人无限愤慨。众人不敢惹事,强忍怒气,昼伏夜行。又过数日,进入一座峡谷,莫之扬在前引路,行了七八十里,终于找到一株刮去树皮的松树。莫之扬令众人停下,下马抚摸那株松树,想起上一回与安昭仓惶下山的情形,心下戚然,寻思:上官母女凄苦无助,众侏儒羸弱可怜,我岂可率众上山施以威逼?双目黑漆漆的,似是又见到了上官云霞眼睛被他打瞎,在地下来回翻滚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何大广道:帮主,路途不对么?莫之扬道:各位可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次事关机密,除莫之扬而外,无人知道,均茫然摇头。莫之扬沉声道:我告诉大家,今日咱们是来取前朝藏宝的。那宝藏据说数量惊人,但能否取得,却看天意如何了。各位都在这里等候,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可鲁莽行事。何都护,这就交给你了。何大广躬身得令。莫之扬道:秦参军,你和我去。秦谢见小师叔点到自己,喜道:是!跃下马来,跟着上山。 侏儒山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多亏有以前的路标,两人施展轻功,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忽见一座山峰云雾缭绕,林木葱茏,莫之扬道:那就是了。秦谢道:神勇将军,就是那里么?这次乔装出行,秦谢扮的是一名趟子手,莫之扬扮的是专收银子的鸣锣先生,耍把戏用的家什都别在腰上。莫之扬不由笑道:我这模样像神勇将军么?秦谢,咱俩以后再用不着这么客气。说话之间,两人已上了侏儒山。侏儒山虽住了曲家庄一班矮人,山峰却不仅不侏儒,反是很挺拔,莫之扬拿出西石对照,果然丝毫不错,想起安昭来,不由自语道:她怎么偏偏这么聪明? 两人又攀上近二里,已置身云雾之中。秦谢赞道:好一处仙山!莫之扬正要作答,忽听树枝晃动,两道矮小的人影从一棵古松上跃下,奔上山去。秦谢惊道:小师叔,我看见两个侏儒!莫之扬笑道:不一会儿你就能看到更多了。他已认出那两人,叫道:曲五五,曲四六,是我!那两个矮子停步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返身又跑。山上树木茂密,两人不一会就失去踪影。 莫之扬怅然若失,喃喃道:他们恨我。秦谢瞧他神情,不敢询问。莫之扬道:秦谢兄,我得罪过这山上的朋友,可要取得宝藏,不见他们万万不行。待会儿若是他们辱骂我们,你可千万要忍气吞声。秦谢连声答应。 两人发足向曲五五、曲四六追去。曲家二人哪能跑过他们,眼见越追越近,大声道:庄主,庄主,那个姓莫的来啦!二人个头不高,嗓门却老大,声音远远送出。一跑一追之间,各人已先后登上峰顶。见山峰之上二三十间石屋还是老样子,凉棚下曲家庄男女老少正围在一起劳作。有的舂米,有的搓麻,见莫之扬、秦谢上来,全都停下手中活计,几十名青壮侏儒抄起钢叉、哨棒来,冷冷不语。秦谢几时见过这么多侏儒,张大了嘴,竟一时不能合拢。 曲五五径奔到二四夫人跟前,气喘吁吁禀道:庄主,我和四六叔在乌桕沟那里套兔子,看见那个姓莫的带了另一个大怪物上上山来啦说到这里,回头一看,见莫之扬二人已站在身后,便停了话头,也抄起一柄钢叉。莫之扬心想:原来二四夫人已当了庄主。想起她骑在马上颠三倒四的事来,不由莞尔,上前行礼道:晚生有礼了。二四夫人原来已当了庄主,真是可喜可贺。二四夫人小拐杖在地上一顿,冷冷道:哼,曲家庄以仙客待你,你却怎样对待我们的?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莫之扬叹口气,赔笑道:晚生纵有错处,可是都是因事赶事,二四夫人想必也是知道。一六庄主呢,怎没有见到? 二四夫人冷笑道:曲家庄的事,不用别人管。来人哪,把这两个怪物给我赶下山去!她一声令下,曲四六等一班精壮侏儒持叉上前,向莫之扬、秦谢逼来。不过他们见过莫之扬的本事,明着是撵人,实则更怕激怒他,是以小心翼翼,谁也不敢上前过快。二四夫人冷笑道:要脸的,就不要来欺负我们这些矮子! 秦谢见这了这阵势,当真头大如斗,暗道:小师叔怎么得罪了这些侏儒?看样子得罪得还不轻! 莫之扬高声道:二四夫人,请容晚生慢慢说明!二四夫人小身板挺得笔直,小短脖梗得老硬,喝道:你非要逼矮子们动手是不是?莫之扬急道:二四夫人,请听我说!二四夫人喝道:三十儿、四六、五五,你们有什么好怕?最多让他杀了就是。给我上!庄主督促之下,曲四六、曲五五等一班人壮起胆子,冲上前来。曲五二以前曾盗过莫之扬与安昭的马,极为机智,他知莫之扬武功高明,不敢招惹,一叉向秦谢小腹刺去。秦谢虽谨记小师叔的告诫,但知此时不轻举妄动就会完蛋,后退一步,抬脚踏住曲五二钢叉。曲五二用力回夺,却哪里能动得分毫?曲五五与他是同母所生,见哥哥力怯,怒喝一声,挥叉刺向秦谢右胁。秦谢呛啷拔出剑来,一招秦琼卖马,砍断曲五五叉柄,回剑削向他右臂。莫之扬喝道:不要伤他!秦谢硬生生收回长剑,松了左脚。曲五二拽回钢叉,叫道:他们不敢伤咱们,上啊!众侏儒皆鼓噪,刀棒钢叉齐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不怕挨几下叉棒,可苦了秦谢,只能自保不能伤人,顿时给众侏儒闹了个手忙脚乱。莫之扬臂挡脚踢,为秦谢架开不少兵器,但众侏儒已知无受伤丧命之忧,轮番攻上。莫之扬叫道:二四夫人,快教他们住手!二四夫人笑道:你们快快滚下山去,他们自然就停手啦。莫之扬无可奈何,苦笑道:既如此,便得罪了!运功于臂,施出一路擒拿手。这擒拿手是他从班训师处学得,本极为普通,可由他使出,那是何等威力?莫说是曲家庄一班侏儒,便是武林好手,也招架不住,只听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动,曲家庄青壮侏儒的兵器都给他夺下,扔了一地。 曲家庄众人给他镇住,一时俱都无语,只一双双小眼睛中闪动着又是仇恨又是恐惧的光芒。莫之扬看得清楚,不禁心下隐隐作痛,喝道:曲家庄众位朋友,迫不得已,万望恕罪则个。在下今日来贵庄,是想见见上官楚慧的,不知她回来了没有? 二四夫人恶狠狠道:你想欺负小仙姑,除非先杀了我老婆子!她虽个矮人小,满头白发,倒是大义凛然。莫之扬不由肃然起敬,笑道:二四夫人误会了。我哪里会欺负她?的的确确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二四夫冷笑道:那么老婆子告诉你,小仙姑没有回来,也不想见你,你快下山去罢! 正在此时,却听东首一间石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是谁来了? 莫之扬闻声大惊,动容道:上官楚慧?脚下一点,掠了过去。二四夫人大惊,叫道:休得无礼!持拐追来。 莫之扬两个起落,已到了那石屋门前,颤声道:上官楚慧,是你么?屋内那女子一声低呼,失声道:你是谁?莫之扬叫道:是我,我是莫之扬!奔进屋去,只看了一眼,便已呆住。 你道怎的?原来屋中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席地而坐,面上尽是高高低低的青筋血管,双目呆滞,射出碧幽幽的光芒。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令人不寒而栗。 莫之扬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一步抢上前去,颤声道:上官楚慧,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上官楚慧茫然地望着他,双手曲握,莫之扬这才见她双手已是血脉破裂,露出森森白骨,蓦然想起秦三惭的话来,四象宝经的种种坏处果然已在上官楚慧身上发作,恨道:我已教给你洗脉大法,你为什么不练? 上官楚慧恍若未闻,呆呆望着他,忽然叫道:你是傻相公!你是傻相公!傻相公,你回心转意了,来娶我了么? 莫之扬浑身一震,似个木头人一般,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高声道:我没说错,我说过你会来找我的。看看,你们看看,他可不是来了么?转头看着门口的二四夫人、曲五五等人,脸上尽是得意之色,笑了一阵,蓦然笑容收敛,厉声喝道:你们都走开!曲家庄众人谁也不敢违拗,退了下去,门口只剩下一个秦谢,似已被此情此景惊呆。 第三十三回 苦命女魂归梦犹甜 天涯客逍遥愿未平 词曰:三春两秋英雄名,不悔一生苦零丁。最恨枉结生死情。切齿泪难停。命!命!明眸皓齿百样娇,化作森森骷髅笑。不怨来生变野草。再无人知道。好!好! 上官楚慧厉声道:你也滚开,娘的妈妈,没听见么?莫之扬轻轻挥挥手,秦谢也退了下去,随手掩上房门。上官楚慧笑道:傻相公,他们走了,没人惹咱们讨厌了。脸上神色忽而变作伤心,幽幽道:你怎么才来?转而又笑道,不过你总算来啦! 莫之扬见她神情一时三变,与常人大异,心中又是惊恐,又是疼痛,哭道:上官楚慧,都是我害的你!上官楚慧歪着头,道:你叫我什么?你来娶我了,就该叫我娘子!莫之扬低呼一声,怕她受激,不敢说不,但眼神却藏不住,不自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上官楚慧凄声道:你不是来娶我的?忽然暴怒起来,厉声道:你滚!滚出去!你娘的妈妈,我不要你可怜!左手在地上一按,已然弹起,右手疾伸,五指激起劲风,向莫之扬胸口抓来。莫之扬心下一横,硬生生受她一抓,哧的一声,衣衫被撕去一片,胸前肌肤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指印,冒出血珠。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纵使寻常刀剑也伤不了他,这一下受伤,真是惊恐之极,心知她武功愈强,四象宝经的恶果就越严重,一呆之间,上官楚慧已跌回地上,双脚似已残废。莫之扬想起上官云霞以手代足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噤,失声道:你腿怎么了? 上官楚慧见一抓竟没奈何他,气恼无已,骂道:我不要你的臭好心!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傻相公,你为什么要骗我?双手乱抓自己,脸上、颈间霎时皮开肉绽。莫之扬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叫道:你干什么?上官楚慧大怒,连推带抓,均被莫之扬挡住。她情急无计,张口咬住莫之扬左颊。莫之扬痛得钻心,忍不住呼道:松开!松开! 秦谢听到,几步跑到门外,急道:小师叔,怎么了?莫之扬怕他进来惹出麻烦,忍痛道:没怎么,你先在一边等我。转回来低声道:快松开。上官楚慧的牙齿钳住他的皮肉,一股咸热的鲜血流入口中,不知怎的觉得无比畅快,更加咬住不放。两人此时面对着面,莫之扬看清她的神情,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暗道:她原来真是疯癫了。盯着她的眼睛,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上官楚慧忽然啊的一声低呼,松开了口,惊慌之极,摆手道:傻相公,你别这样看我!别这样看我! 莫之扬伸手摸脸颊,皮肉已破了一大块,手掌满是鲜血,见上官楚慧如此,心中一动,运起目摄之法,盯住她的双目。上官楚慧惊惧之极,想躲开他的眼光,但不知怎的,却偏偏不由自主回望着他。她觉得从未有过眼下这般的恐惧,不自禁浑身发抖,颤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莫之扬运起真气,施运声摄之法,和声道:上官楚慧,你为什么咬我? 上官楚慧双目如同受伤的小兽,瑟瑟道:我喜欢你,傻相公,我才咬你。莫之扬心中一震,柔声道: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咬呢?上官楚慧双目蓦地露出一股狂热之色,火辣辣道:你是我的相公,我却从未如此亲近过你。你的血味道真好,真的好极了!莫之扬吓得差一点被她摄住魂魄,仔细品品她话中的意味,不由得痴了,喃喃道:那时咱们都是小孩子,懂得什么?上官楚慧惧意顿去,笑道:我一直都懂。我多想你永远是那个又丑又笨的傻相公,让我保护你,谁欺负你了,咱们就一起整他、害他。闭上眼睛,脸上神情竟似陶醉。隔了半晌,眼角流出泪来,幽幽道:你为什么要长大? 莫之扬呆呆地望着她,嘴巴张得老大,泪水也流出来,渗进左颊的伤口里,又疼又热,他却觉得越痛越好受一些,哽声道:你太累了,太委屈了。睡罢,想说什么就说罢。上官楚慧让他的摄魂心经制住,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不禁又说道:我和你在观音娘娘面前订了终身,哪怕你再笨再丑,我也永不会嫌弃;你要骑马,我就去偷金童玉女的座骑;你抓进大狱,我就在范阳城外的石洞里陪你四年。我不害怕,也不后悔,别人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可我看到你跟那姓安的丫头好上了,我就恨不得杀了你!她神智被摄,迷迷糊糊,似是已没有了身躯,一个轻灵的影子穿越一切隔阻,想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她忘了自己,但又特别真切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似乎天地之间一切都静止了,都成了她手中的一幅五彩的拼图,可以任意取舍缝补裁剪,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包括自己与莫之扬。 于是,她用一种自己听来也觉得陌生的声音,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我并不想来,可是来了。妈妈生了我,我从小就是看着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长大。偶尔她也会笑,但立即又是冷冰冰的。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教我练武功。她自己认得字,却从不教我学,她说我是上官家的后人,按曲家庄的排行,叫上官六一,到五岁那年,又改成了上官楚慧。我看到六三、七一她们都有爹爹,就问她,她说:你爹爹的名字叫仇恨。等你练好武功,才能见到他。我多想见到爹爹,因此,练武再苦,我也从不埋怨,只想杀了仇人,能见到爹爹。 可是,我练武却笨得很。妈妈就经常打我,打过之后就抱着我哭,哭过之后就又打。我起先怕她打,也怕她哭,后来就不怕了,她两天不打我,我反而觉得浑身难受。妈妈说我是贱骨头,将来什么事也办不成。我本来就不想办成什么事,我只想和小六三、小七一高高兴兴地玩捉虫子、咂甜草根。我练武就是为了能见到爹爹。但小六三、小七一不肯跟我玩了,她们说我是小仙姑,天天喝圣水,将来要变成神仙的。我气极了,就打她们。小六三、小七一都哭着说:你看你多高,我们多矮?你和我们不一样的,大人们都说你是小仙姑!我这才觉得自己长得真高,虽然那年只有九岁,可比好多大人都高了。我觉得好害怕,跑回去问妈妈。妈妈说:你不是小仙姑,你是人。我问:那我怎么和小七一她们不一样?这么高,丑死人了。妈妈哭了,我以为她又要打我,可她没有,只是抱着我哭,后来说:我告诉你,你可对谁都不要说。外面的人多得很,长得都像咱们一样,你一点都不高,更不丑。我说:那我比咱们庄上的人都高呀!妈妈说:慧儿,你要记住,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只是可怜虫,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练好武功,离开这里。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妈妈见我不答应,就让我跪下,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掐死你,然后跳到苦泉里自杀!我被她吓住了,从此不再和别人玩,只没命地练武。妈妈有个铁箱子,里面有好多书,就教那些书上的武功,可我总是学不会,妈妈就悄悄叹气。 这样一晃过了六年,我十五岁了,长得更高,比妈妈还高,曲家庄的矮子们见了我都要行礼,我却不再爱看他们,他们对我反而更加好。不过,他们都是可怜虫,谁稀罕他们对我好呢。于是有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我想下山去了,我的武功不错了,可以去杀仇人了。妈妈好半天不说话,后来她打开那个铁箱子,说道:你的武功算什么?这些武功才了不起。可惜,这些武功只有男人才能练成。只有《四象宝经》上的绝顶神功最适合女子练。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教我《四象宝经》上的功夫?妈妈说《四象宝经》让黑道强盗罗而苏、花飘香抢走了。她只记住了前面三页的功夫,画出图来教给我。接着她给我说了十个人的名字,要我牢牢记住。我问那是咱们的仇人么?她说:不错。可是你的武功差得太远,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找到罗而苏、花飘香那两个恶人,偷回咱们的《四象宝经》,你照着那宝经练武,三五年后神功准成。到时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你要嫁给他,教他《四象宝经》的功夫,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学这些秘笈上的武功,为咱家报仇。我说道:可我想回来看您怎么办?妈妈说:你不必回来看我了。等你找到夫君,带他到苦泉下找这铁箱子就行了。我虽不懂她为什么说不必回来看她了,但第二天就知道了,原来她带着那口铁箱子跳进苦泉自尽了。我记着她说的话,没有流泪,知道曲家庄再没一点点留恋,就下了山。 她沉浸在回忆之中,恍恍惚惚听莫之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又慢慢说下去。 到了山下,我才知道外面竟然这么大。可外面不再像曲家庄一样,没有人给我行礼,没有人怕我,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多瞧我一眼。他们都和我一般高,有的比我还高,我心想:曲家庄的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多神仙。四处打听那十个人的名字和下落。我打听明白了,真是怕极了。那十个人无一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李隆基是皇上,剩下的不是大官,就是武林名家,还有三人已经去世。我知道要报仇有多难了。 后来,我终于探听到罗而苏、花飘香的下落。原来他已当了大官儿,我那时自忖没本事打过他们,看见有人插了草标卖给富人家,就装成哑巴,插了草标躺在罗而苏家门口。没想到花飘香那个坏女人居然买了我。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花飘香毫不怀疑,让我当她的贴身丫鬟。娘的妈妈呀,原来她有丑事,才看上了我这个假哑巴。她常常看着一本书练功夫,有一天练完了,对罗而苏说:两股内力,各行其道。嘿,上官婉儿这四象宝经真是难练。我听到四象宝经几个字,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碗。从那以后,天天想法子偷回来。她每次练完功夫,就把经书锁进一个小锦匣,平日又不让我进里屋,我竟然没办法下手。 谁知,机会来了。有一日她的那个臭相好的领来一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说能找到江湖四宝。那小男孩头发眉毛全烧焦了,又黑又丑,瘦小一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给他喂了几次水,他的眼睛都没有睁开。我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人比我还可怜,见了这小男孩,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苦命的人。 她似是听到莫之扬抽抽噎噎哭起来,那声音似乎在身边,又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她已没有心思去分辨,只听见自己又接着说下去。 那天,罗而苏不在家,花飘香跟陈老蛋就不要脸了。我早已知道他们这丑事见不得人,正在这个时候,罗而苏回来了。陈老蛋吓坏了,躲到地下暗窖里面。花飘香想起那个小男孩,把他也扔进去。娘的妈妈,花飘香那个丑样儿,想起来真是笑死人啦。哼,她不想让罗老爷知道丑事,我就偏偏让他知道,我扭开了那个机关,罗老爷看见陈老蛋,自然红了眼睛,不过那个小男孩倒霉得很,被罗老爷打断了骨头。他们疯狗一样地跑出去了,我轻而易举抢出了我家的《四象宝经》。我领着那小男孩逃出城,那小男孩中了铁砂掌,只有练《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才能治好。我想教给他,可妈妈说过只有我找到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后才能传他功夫,我好生犯愁,可见他那可怜模样,哪里还能顾那么多?我和他在观音娘娘面前发了誓,从此订了终身。唉,那个时候,我可从没想过他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双目紧闭,继续说道:他被抓进监狱,我就在监狱外苦苦练功。我想只要有朝一日练成神功,杀进监狱去,保管能让傻相公吓个半死。到时他准会傻愣愣地说:娘子,你真有本事!多谢你啦!我就骂他:谢你奶奶!然后提着他飞檐走壁,逃出大狱。什么十大仇人啦,不共戴天啦,反正妈妈已经死了,报不报仇都没什么了。我只消每日弄来好吃的让他吃,好吃的不够我们便互相抢,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我一边练功,一边打听消息,有一日看到城里到处贴了通缉榜文,才知道那傻相公竟然从监狱里逃出来了。我一路上打听,傻相公的名气居然不小了,成了秦三惭的真传弟子,这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以前妈妈说过,我练成武功后,不仅要杀了仇人,还要找秦三惭比武,秦三惭若是死了,就找他的弟子。老天爷可不是跟我作对么?娘的妈妈,我恨他师父为什么偏偏是秦三惭,那老头子原先是万合帮的帮主,我就找万合帮的晦气。 我到底还是找到了傻相公,四年不见,他长大了,真像个男人啦。我多高兴哪,可是娘的妈妈,他居然不再当我是娘子,他居然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作不得数!作不得数,为什么要在观音娘娘面前发誓?我对他那么好,等了他四年,哭了不知多少回,难道全作不得数? 上官楚慧猛然觉得影子又回到沉重的身躯中,切齿道:他作不得数,我跟谁去算账?我不要练他的洗脉大法,我情愿练《四象宝经》走火入魔死掉!可曲家庄的这班可怜虫,为什么偏偏要找到我,把我抬回这个鬼地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原先看到的那幅静静的图画暴风骤起,飞沙走石,周围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用力睁开眼睛,看见抱着自己大哭的莫之扬,好一会儿醒不回神来,奇道:你干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莫之扬本想以摄魂心经制住上官楚慧的心魔,然后引导她练洗脉大法,哪知听她一番独白,再也不能施运摄魂绝技,抱住她大哭起来,这时听上官楚慧发问,松开她肩头,擦擦眼泪,长叹道:谁也没欺负我,是我对不住你,实在是我对不住你! 上官楚慧懵懵懂懂,疑道:我方才似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跟谁说话来呢?莫之扬见她似是好了一些,柔声道:我再教你洗脉大法,你一定要好好练,听我一次话,好么?上官楚慧似是清醒过来,摇头道:我不要练了,傻相公,你不是来娶我的,我还有什么好活?我没有爹爹,妈妈也死了,这世上只有这些可怜的矮子天天烦我。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用烦了。 莫之扬心如刀绞,握着她的双肩,大声道:上官楚慧,你听我说,曲家庄的人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说,你妈妈你妈妈她老人家还活着! 上官楚慧一把抓住他胸口,愕然道:你说什么?你又在骗我!莫之扬沉声道:我没骗你。苦泉下有一个石洞,她老人家就在石洞里!上官楚慧双目睁得老大,忽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厉声道:莫之扬,你再骗我,我就杀了你!莫之扬心下一横,站起来推开木门,门外偷听的二四夫人、曲五五、曲四六等人吓得忙跪下,一齐道:小仙姑! 莫之扬道:你问他们!上官楚慧森然道:他说的是真的么?二四夫人道:禀小仙姑,老仙姑确实还在苦泉石洞中,曲一六庄主和曲二三也都在那里。 上官楚慧呆住,喃喃道:妈妈,妈妈!厉声喝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四夫人心都要痛破,暗道:我们还不是怕你见了她的模样伤心,她见了你的模样伤心?不过,嘴上可不敢说,叩头道:老婆子糊涂,老婆子糊涂!上官楚慧冷哼一声,左手按地,已跃出门去,右手落下,又是一按,以手代足,竟不逊于常人奔跑,径向苦泉而去。曲家庄众人从地上爬起,各迈开小短腿紧紧追上。秦谢跑到莫之扬眼前,道:小师叔,怎的了?莫之扬醒回神来,道:快跟我来!几个起纵,追上上官楚慧,一把拉住。上官楚慧怒道:放开,放开! 莫之扬大声道:上官楚慧,你要答应我,见了你妈妈以后,你要跟我学洗脉大法。上官楚慧挣了几下挣不脱,咬牙道:好,只要妈妈还活着,我也要活着。我跟你学!莫之扬大喜,手上一使劲,背她起来,抄小路下到苦泉边上。秦谢与曲家庄的人都陆续来到。莫之扬一眼就看见藏在岸边树丛中的那根竹管,只见青竹已变成黄竹,不自禁心生感慨,说道:你屏住呼吸,我带你下去。跳进苦泉中。 他已熟门熟路,潜下两丈余深,摸到洞口,拉着上官楚慧爬了进去。约爬进三丈,顶破水面,已然来到石洞中,便在同时,听一个沙哑的女声喝道:是谁? 洞中石壁上只有一根将熄的松明,模模糊糊照出三个人的影子,其中两个均是侏儒,不用说是曲一六与曲二三,中间坐了一个白发婆婆,独目射出一道绿光。上官楚慧已经认出,失声道:妈妈!推开莫之扬,双手交替,爬了过去。 那独目女怪正是上官云霞。她怔了一怔,道:是慧儿?上官楚慧哭道:妈妈,是我!上官云霞大叫道:慧儿!也是以手代足,爬了过来。母女两人爬到一起,抱住大哭。苦泉底洞声音传不出去,四壁回声,一时周围都是凄凉的哭声。 莫之扬鼻子发酸,默默转过身去,不忍再看。母女俩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声音方小了些。上官云霞道:慧儿,你的腿怎么了?上官楚慧哭道:妈妈,你练了三页《四象宝经》的武功,腿就废了,我还能好得了么?上官云霞又大哭。上官楚慧道:妈妈,莫之扬要教女儿洗脉大法,咱俩一起练,病就会好的。上官云霞这才想起莫之扬来,擦擦眼泪,哈哈笑道:莫之扬,你给我过来。 莫之扬走上前去,见她那只眇目已枯瘪成一个黑洞,不自禁心下一颤,拜了下去:晚辈莫之扬拜见上官前辈! 上官云霞哈哈怪笑,道:本来我想只要一见你就杀了你,可你小子有良心,到底还是娶了慧儿,带她回来了,怎么样,十大仇人都杀死了么?莫之扬犹如胸中被人一拳打中,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上官云霞起了疑心,冷声道:怎的啦? 上官楚慧是曲一六率曲家庄几名精壮侏儒冒险找回的,上官楚慧与莫之扬是否结成夫妻,两人是否杀了仇人,曲一六心中雪亮,忙上前插言道:仙姑呀仙姑,小仙姑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你还问别的做什么?曲二三自那年负伤后就没能再站起来,此时冷笑道:仙姑想的就是报仇,不问这个问什么?曲一六怒道:你住口! 上官云霞独目寒光一闪,喝道:你才住口!你忘了你是谁了么?你只是给曲二三打扫屎尿的一个下贱仆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曲二三笑道:他以为他还是庄主呢。喂,你听清了吧?你只是个下贱仆人,哈哈哈!上官楚慧见他如此对待老庄主,心中微忿,狠狠瞪他一眼。 上官云霞转回头来,瞧着莫之扬,慢慢道:那个叫安昭的丫头死了没有?莫之扬不由来了气,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上官云霞喝道:我在问你,你敢不答我!手掌一挥,一记劈空掌拍向莫之扬脸颊。莫之扬方要挥掌抵挡,心念一闪,暗道:罢了,让她打一下便是了!啵的一声,他体内的混元天衣功自然抵御开去。上官云霞本以为一掌就能劈他一个跟头,见状不由低呼一声,顺手抄起地下的长鞭,呼的向他抽到。上官楚慧一把按住,大声道:妈妈,你凭什么打他? 上官云霞切齿道:他娶了你么?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岳母大人?还不该打? 上官楚慧争夺母亲的鞭子,僵持了一会,发起性子来,恨恨道:妈妈,他没有娶我,你怎是他的岳母?上官云霞大怒,叫道:那姓安的鬼丫头死了,他怎么不娶你?上官楚慧神智一震,问道:你怎么说安昭死了? 上官云霞哈哈笑道:我打了她一记阴罗搜魂掌,那掌毒一月一发,发足一年,命丧黄泉。那姓安的狡猾得很,若她活着,你争不过她。你看,这姓莫的小子肯跟你回来,不是为娘的功劳么? 莫之扬恨恨吐口气。上官楚慧呆了一呆,目光中又出现那惨幽幽的光。结结巴巴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骂道:你自己没用,妈妈替你杀了那个小蹄子,难道错了么?上官楚慧失望之极,慢慢摇头道:安昭根本就没死,就是她死了,傻相公也不会娶我。忽然暴躁起来,大声道:妈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捂脸哭起来。 上官云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是上官家的后人,他为什么不肯娶你?一定是那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心软,为什么不直接打死那个狐狸精?向莫之扬怒道:你凭什么不肯娶我女儿?我杀了你这个恶贼!一把推开上官楚慧,向莫之扬扑来。莫之扬听她十指破风之声强劲无匹,比上回似是又强了不知多少,不敢硬接,躲了开去。上官云霞抓在石壁上,顿时石屑纷飞。 上官楚慧惊呼一声,跃过去死死抱住母亲,叫道:你住手!他让着你的,你打不过他的!上官云霞独目射出凶光,咬牙道:打不过也要打!谁让他不肯娶你?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推了几次推不开女儿,喝道:反了你个贱婢!一耳光打去,啪的一声,上官楚慧青筋纠结的脸上顿时肿起老高,血管破裂。莫之扬啊的一声,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呆呆望望母亲,傻傻笑道:你还打我?你怎么还打我?你看看我的样子,他怎么会喜欢我?谁喜欢我?蓦然一声厉啸,还了母亲一个耳光。母女二人一齐惊呆,脸对着脸,互相凝视,仿佛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良久,上官云霞颤声道:你打我?你打妈妈?上官楚慧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哭道:女儿该死!只是妈妈不要再跟他拼命了,莫之扬是个好人!都是女儿不好!抱住上官云霞,呜呜大哭。 忽听曲二三嘿嘿冷笑道:他是好人?你妈妈的右眼是谁打瞎的?武功秘籍是谁抢去的?曲一六喝道:你这死人胡说什么?曲二三冷笑道:王八蛋才胡说!小仙姑,你不给你妈妈报仇,反而向着外人。嘿嘿嘿,真是好女儿呀好女儿!上官楚慧惊道:你说什么?是谁打瞎了妈妈的眼睛?是谁抢去了我家的武功秘籍?曲二三冷冷道:你问那姓莫的!上官楚慧简直不相信,但见莫之扬的神情,就已明白了,松开母亲,跃到莫之扬身前,一把抓住他衣领,颤声道:不是你,对么?莫之扬叹口气,说道:是我。上官楚慧啊的一声,松了双手,跌坐到地上,道: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上官云霞切齿道:你相信了吧?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快杀了他! 曲一六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小六一,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小六一是上官楚慧小时的名字,这一声呼唤,上官楚慧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沉声道:老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一六吸口气,大声道:这事早就不该瞒你了。当下将莫之扬、安昭误进侏儒山,曲二三跳苦泉,莫之扬率人打捞为上官云霞所擒等等诸事讲过,他人虽矮小,但声音洪亮,吐字清楚,说到最后,恳声道:小六一,你听我这老不中用一句话,事到今日,过错全在咱们自己,咱们不要怨旁人,我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矮子,为什么不能顶天立地,不让你受一丁点苦难。要怨你就怨我罢。爹我我真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莫之扬知他是上官楚慧的生父,见他如此,不禁肃然起敬,暗道:他哪里就矮了? 上官楚慧奇道:老庄主,你恨自己干什么?这事可跟你没一点干系?转向上官云霞道:妈妈,咱们都错了。老庄主说得对,咱们不要怨别人了。上官云霞胸口急剧起伏,恨恨道:莫之扬,好,今日便宜了你,你只要挖去自己一只眼睛,老娘就饶过你! 莫之扬气得浑身发抖,想到此行所求,定下心神,朗声道:上官前辈,晚辈只对不起上官楚慧,自忖没有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我当时不伤了你,我和昭儿都要死在这里。实话对你说了罢,本来晚辈是到此取宝的,想必前辈早已知道宝藏就在这里,否则也不会久居在此洞中。 上官云霞像被鞭子抽中,独目中异光大盛,截道:那前朝遗宝真的在这洞中?莫之扬叹道:现下看来,我要找这宝藏势必要与前辈动手。晚辈不打算找了,前辈好好对待上官楚慧,她她唉!一声长叹,转身欲出洞。 忽听风声响处,上官云霞已从他头顶上掠过,挡住去路,恶狠狠道:先还我一只眼睛!曲二三跟着叫道:想溜,没那么便宜! 上官楚慧见母亲又发疯,正没撒气处,啪的一掌扇在曲二三脸上。曲二三冷哼一声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刚打了你妈妈,又打你爹爹!上官楚慧怒道:你个死矮子敢占我便宜?你是谁的爹爹?啪的又是一掌,曲二三不敢再说,大声嚎哭。 上官云霞喝道:慧儿!他说的不错,他是你爹爹!上官楚慧啊呀一声,倒吸口气道:妈妈,你你说什么?上官云霞冷冷道:二十五年前,我逃到这里,曲二三救了我,我嫁给了他,就有了你。后来我讨厌见到矮子,不让任何人对你说。上官楚慧犹如被闪电击中,头脑中嗡嗡作响,喃喃道:我爹爹不是仇恨,原来是这个矮子小人!蓦然啊啊厉啸,伸手撕下自己一丛长发,填入口中死命咬切。曲二三嘿嘿冷笑道:小仙姑,我曲二三就是你爹,你打了爹,爹不怪你。 他一连三个爹传到曲一六耳中,曲一六忽觉胸中热血喷涌,猛地立起身来,颌下尺余长的白须无风自动,大声道:小六一,你别听他们胡说,你妈妈心里最清楚,你爹爹不是这个畜生,而是而是是我!小六一,我苦命的孩子,爹爹对不住你!奔到上官楚慧身前,他想抱住女儿抚慰一番,却因自己矮小,反倒像个受了委屈投入母亲怀抱的孩子。这情景又是可悲又是可笑,莫之扬不由流下泪来,长叹一声。 上官楚慧简直糊涂了,问道:妈妈,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云霞回首往事,独目中闪着幽幽光华,道:慧儿,他们说的都不错,曲二三是你名义上的爹爹,曲一六才是你的生父!慧儿,我对你说,我只是想生个孩子将来为上官家报仇,你不用认他们当父亲。 上官楚慧似已完全痴傻,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生我?!忽然一声悲啸,向石壁上撞去。莫之扬大惊失色,脚下一点,挡在石壁前,咚的一声,上官楚慧撞在他胸膛上。这一撞力气好大,莫之扬被撞得五荤六素,却连呼痛都来不及,一把抱住上官楚慧,叫道:你这是做什么?上官楚慧连推带抓,歇斯底里道:你让我死!让我死!莫之扬调动内息,缓过气来,沉声道:你别糊涂! 上官楚慧挣扎数次摆脱不开,软了下来,悲声道:傻相公,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呜呜呜忽然一把搂住莫之扬的双肩,紧紧伏在他胸膛上。莫之扬哄道:别哭,别哭!一刹那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他不由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只觉得心中的悲怆慢慢膨胀开来,使得心脏越来越大,甚至比头还大。他左手反抱住上官楚慧,右手抬起她的脸颊,替她擦去满脸的血泪,柔声道:上官楚慧,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是么?上官楚慧点点头,道:只是我活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莫之扬胸膛一挺,道:你说哪里话来?我问你一件事,你愿意不愿意跟我走,我和昭儿永远把你当亲姐姐看待。上官楚慧,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啦,可我们永远是好姐弟,你说是么?上官楚慧身子一震,变得一点力气也没了,苦笑道:不是,不是。我们永远也不是姐弟。不过,你带我出去罢,就是死我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莫之扬点点头,左臂环住上官楚慧腰身,对曲一六道:老庄主,告辞啦。曲一六嘴唇带着胡子抖成一团,终于哆哆嗦嗦道:小六一,你你可要好好活下去!莫之扬对他行了一礼,向洞中走去。 上官云霞似被他镇住,待他已接近洞口水面时,醒过神来,发疯似的纵过去,叫道:莫之扬,你还没还我一只眼睛!莫之扬猛然扭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却听上官楚慧咬牙道:妈妈,我来还你!一声惨呼,抠下自己的右眼,向上官云霞掷去。上官云霞也惊呆了,不知躲闪,女儿的眼珠正中她额头,连着血慢慢滑下。 莫之扬嘶声道:傻娘子!傻娘子!上官楚慧痛得昏厥过去,右眼眶只留下了一个血洞,汩汩地渗出鲜血。莫之扬疯了一般大叫,伸指点了她几处穴道止血,上官楚慧苏醒过来,无力地道:好了,我们不欠她了,傻相公,带我走!莫之扬点点头,抱起她来,便要下水。上官云霞喝道:你是我的女儿,凭什么要跟着别人走!双掌一按,离地而起,半空中双手成抓,抓向莫之扬百会穴。莫之扬双手反背着上官楚慧,已来不及抵挡,大喝一声,运起混元天衣功,准备硬受她一抓。但他知上官云霞武功厉害,纵有神功护体,受伤之祸也已无从避免。正在此时,上官楚慧已离他而起,半空中迎上母亲,双手抓去。 听得指风呼啸,母女二人落下地时,已各自中招。一俟落地,又各自扑上。母女二人打得发了性子,不闪不避,竟是恨不能立即将对方毙于掌下。莫之扬不忍母女相殴,呼道:快快住手!上官云霞道:这是我上官家的事,不用你管!上官楚慧也道:你别管!两人衣衫皆破,跃起扑上,扑上跌倒,浑身浴血。莫之扬当下拼着挨打,欺到母女二人中间,但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身上挨了不知多少拳掌指爪。他全然不顾,喝道:不要打啦! 正在此时,却听水声响处,原来是秦谢久候焦急,冒险进来。他一见洞中情形,以为是上官家母女正合战莫之扬,叫道:小师叔,我来助你!刷的一剑,刺中上官楚慧左肩。他的剑法本自太原七义中的魏信志处学来,名叫驽机十九剑,太过迅速,莫之扬待要化解,已然迟了,叫道:秦谢退开!上官云霞乘机将上官楚慧扑倒在地,双手卡住她脖颈,切齿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贱婢,竟敢和老娘动手,我掐死你!指上加力,掐进上官楚慧青筋凸现的脖颈,顿时冒出鲜血。莫之扬大喝一声,一掌拍在上官云霞臂上,上官云霞翻了个身,哈哈怪笑,仍死死卡住上官楚慧。莫之扬上前拉、推、摇、拽,但不知上官云霞从何处来的气力,竟死不松手。上官楚慧口唇张开,面肌扭曲,眼见就要死于母亲爪下。她两手乱抓,忽然在右膝处摸到一物,正是以往惯用的那柄齐头的短刀,当下想都不想拔出来,顺手一挥,直入母亲心窝。上官云霞脸上的狞笑顿时僵住,咬牙道:慧儿,你你真下下得了手!哇的一口鲜血沿喉冲出,大叫一声,溘然伏在了女儿身上,就此不动。 洞内活人极震惊,一时静得出奇。曲一六最先醒悟,叫道:仙姑,仙姑!抱住上官云霞费尽全身之力方把她从上官楚慧身上抱下,见她独目睁得老大,已然停止了呼吸,不由得肝肠寸断,抚尸痛哭。上官楚慧撑起身子,吓得不住后退,喃喃道:我杀了妈妈,我杀了妈妈!蓦然叫道:妈妈!扑到上官云霞尸身上,背过气去。 莫之扬不知如何才好,一把抓住秦谢,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挥掌向他脸上打去,掌到中途,硬生生顿住,啪地扇了自己了一个耳光,转身走到上官云霞尸首跪倒。 上官楚慧悠悠醒转,向母亲看了一眼,先是呵呵傻笑,继而纵声狂笑,忽然挥刀向脖子一抹,咽喉鲜血迸溅,伏在母亲怀中。莫之扬惊呼一声,一把抱起她来,却见她伤口已冒出气泡,知道不行了,不由得五内如焚,叫道:上官楚慧! 上官楚慧慢慢睁开左目,呆呆望着他,凄然笑道:傻相公,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娘子头一歪,死在莫之扬怀中。 莫之扬嘶声叫道:娘子!娘子!可上官楚慧永远也听不到了。 十天以后,一家四十人的马戏班由北南上,渐近潼关,正是莫之扬、何大广、鞠开、秦谢、邱作宇等李璘麾下将领军士所扮。从他们来到他们回,已过了一个多月,大唐军与安禄山叛军的战局又起了变化。天宝十五载七月十日,安禄山手下骁将崔乾佑率兵攻下潼关,大唐军统帅哥舒翰从潼关逃到关西驿,被番将火拔归擒住,押往洛阳见安禄山。 潼关到唐都长安只有三百里,已无险可守,当年七月十四日,唐明皇带领杨贵妃、太子李亨、妃嫔、皇子皇孙仓皇逃离长安。长安大乱,全城哭爹喊娘,到处是逃窜的官吏百姓,许多不法之徒趁火打劫,陷入恐慌无序之中。京兆尹崔光远组织救火,杀了十七名带头抢劫的,长安才稍微安定下来。崔光远派他儿子迎接叛军,大宦官边全诚把宫门钥匙献上,长安不攻自破。 长安失守,唐明皇逃窜的事不几日传遍全国。莫之扬他们离开侏儒山便已获悉,到了潼关外,莫之扬吩咐先寻隐蔽处休息,到晚上再强行过关。派出何大广、邱作宇化妆成难民,探听李璘行军的消息。 是夜二更,何大广、邱作宇回到树林中。何大广喜孜孜道:禀帮主,永王依然在庐山,并未出兵,咱们直接回庐山便可。莫之扬点点头,只觉得心中冰凉:大哥果然是按兵不动。什么十天后兵发黄河等等,全是谎言。昭儿说的不错,他志向远大,不会甘于人下。可是这志向远大怎的非要如此无情,忍看他的父皇被迫逃离长安?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天生愚笨,有许多事是永远也不会弄明白的,不禁苦笑自嘲,下令道:全都舍马徒步行走,谁都不能怕死,咱们杀过潼关去。 这四十个人都是莫之扬挑选出的高手,当下悄悄掩至潼关城墙下,莫之扬一声令下,突发奇袭,一时众人纷纷甩上飞虎爪,抢上城墙,叛军惊慌失措,等到各部到位时,莫之扬一行早已抢出潼关。叛军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大队唐军反扑过来,第二日派哨兵探访,方知虚惊一场,说起昨夜之事,不少人一口咬定是城隍、土地神灵转移。 莫之扬等又行走了七八日,沿途所见,到处狼烟滚滚,纷扰不断,叛军战胜之后,气焰高涨,盘查行人,往往连身上穿的外衣都被剥去。四十人将到庐山时,真可谓穷得只剩了一条裤子了。 队伍将到庐山,可是莫之扬却殊无喜意。连日来,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侏儒山苦泉洞的情形,怎么也挥抹不去。 原来那一日上官楚慧失手杀了亲母,悲愤自尽,莫之扬心如刀绞,寻思上官楚慧母女一生凄苦,落得如此结局,哀痛过后,与曲一六商议善后事宜。曲一六见上官母女惨死,心魂早已跟了去,道:就把仙姑、小仙姑葬在此洞中罢。莫之扬想问前朝遗宝的事,但觉终难开口,当即与秦谢、曲一六在洞中挖坑,为上官母女下葬。那苦泉洞底地面为砂石土层,挖了仅有三尺,秦谢便发现一堆堆银灰色的腐铁,再挖下去,两人竟惊呆了,原来这洞底竟全是这样的腐铁。那些腐铁似铁非铁,已腐烂不堪,用手轻轻一捏,便化作粉末。莫之扬叫秦谢从山下找来何大广、鞠开等四十余人一直挖下去,直挖了整整六七丈,才挖到石板。众人在洞中又挖了几处,竟全是腐铁,如此算来,这洞中方圆十几丈,深六七丈,都是腐铁层。 众人不知为何如此,推测之下,也就明白了:这些腐铁以前都是银锭,埋在苦泉底洞中,长年遭苦泉水浸淫,竟而发霉变质,这前朝遗宝,都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莫之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江湖四宝,一件不能少,得之得天下,威震九重霄。便是这一堆废物么?忍不住纵声狂笑,只觉一生所遇之事,没有比这一件更可笑的了,但伴着长长的笑声,流下的却是滚滚热泪。 当下,莫之扬率众用腐铁葬了上官母女,与曲家庄众人辞别。 现下已快到庐山,莫之扬回忆起这件事来,还觉得又是可笑,又是荒唐,心道:见了永王,我该怎么对他说?前朝遗宝变成废物,谁会相信? 莫之扬一行克服重重困难,辗转回到庐山,先去军营拜见永王李璘,禀报此行的结果。李璘听了禀报,半晌做声不得,听何大广、邱作宇等人都一致说辞,才相信韦后、武三思、上官婉儿藏匿的巨宝是再也不能用了。他心下失望之极,与莫之扬道:辛苦贤弟啦,贤弟一路劳顿,先回家歇息歇息罢。莫之扬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发兵救援唐军,以至潼关失守,皇帝逃亡,但见了他的神情,知道问了也白问,告辞转去。 他怏怏不乐,快到自己的营舍前,碰见女营的冷婵娟,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回来了,我去禀报大义公主。莫之扬笑道:不必烦劳姐姐啦,我悄悄进去,吓她一跳。冷婵娟笑道:神勇将军可真有情趣儿。几时闲了,姐姐请你吃花酒。抛个媚眼,转身走了。 莫之扬不觉心情好了些,当下悄悄折到房后窗下,捅开一块窗纸,瞧见安昭正坐在外屋的一张案几之前,与李白、皮儒及几名将领议事。不知说到什么,安昭摆手辞道:各位都是学识渊博之士,我哪里能有什么高见,敢班门弄斧?李白笑道:大义公主可不要谦让。你若是没有高见,我们几个也不会来找你。太白虽与公主相识不过月余,却深为佩服。其余几名将领纷纷称是,皮儒道:老朽等来向公主求教,还是永王指点的。永王不止一次夸赞公主是女中诸葛,见识过人,请公主不吝赐教。拱手行礼。 安昭笑道:这不难为我么?不过,这几日听得营中各处议论军情,我也悄悄留心,倒是有一点拙见。李白、皮儒均道:愿闻其详。 安昭道:眼下潼关失守,全国大乱。河间、鲁豫及潼关的败兵共用二十余万人,可谓乱成一团,群龙无首。叛军士气正盛,我军此时出兵,已经晚了。依我所见,各位应劝永王派人奔赴河间、鲁豫、关西一带安抚招募败军,永王也可亲去招抚,带回庐山,加以休整,以保存力量。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叛军虽一时骄横,但不会长久。我们只消暂避其锋芒,广招军伍,严明军纪,老百姓就会相信大唐不会亡,心向朝廷。到时力量完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李白、皮儒及其余几名将领不住点头。一名都护叫郝世藏的问道:这在兵法上,可有出处?安昭笑道:孙子曰:用兵之道,一张一弛,该张不张,该弛不弛,都会遭到祸害。此时局势,宜弛不宜张。众人大喜,与安昭道别,转去回禀李璘。 莫之扬听得明白,寻思:这可合了李璘大哥的心思。昭儿果然聪明,知道大哥要出兵是假的,本意却是要壮大自己的势力。不知怎的,觉得好没意思,正要出声叫安昭,听屋门响处,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来,却是梅雪儿。但见不知谁得罪了她,脸上犹如挂了冰霜。安昭起身迎道:妹妹,你来啦,快请坐。来人哪,给姑姑上茶。梅雪儿冷笑道:安昭,你别假惺惺的,我不喜欢见你这副妆相。我有话对你说,咱们在观瀑石上见。说完头也不回出了门。 安昭又惊又气,自语道:这是说什么话?跟了出去。莫之扬一头雾水,想了一想,也不出声,尾随着二人上了庐峰。 其时已近黄昏,一轮夕阳红彤彤的,照得庐山瀑布更加雄伟壮观。梅雪儿、安昭先后上了观瀑石,莫之扬运起轻功,隐身在一块石头后。 安昭见梅雪儿拉着脸不说话,笑道:妹妹,到底是什么话,非要到这里来说? 梅雪儿霍地转身,盯着安昭,冷冷道:安昭,我到底哪世得罪了你,到了这一世,你便处处跟我作对? 安昭怔道:妹妹,你说什么哪?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姑妹妹,我疼你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跟你作对? 梅雪儿恨声道:你别再装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今天就咱们两个,我把话挑明了说罢:我与阿之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爹爹在世时早就说过将来把我许配给他,可怎么样?你给我抢了去!后来,我遇到了永王殿下,他已答应娶我当王妃,可是又怎么样?你仍然要来抢他!安昭啊安昭,我比不上你那些手段,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这话太过出人意料,莫之扬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安昭更是惊愕之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道:雪儿妹妹,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跟你生这没来头的气。我告诉你,莫郎爱我,我更爱他,别说是你,谁我都要跟她抢。至于别人么,我却从未看在眼中,你不必害怕我抢,也不必拿污水泼我! 梅雪儿从怀中掏出一张绢纸,冷笑道:你还抵赖,你瞧这是什么?这是他写给你的情诗,你看看!安昭笑道:妹妹,这是他写给我的么?怎么不在我手中,反在你手中? 梅雪儿落下泪来,恨恨道:这是我在他的书房找到的,你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听?当下展开黄绢气哼哼念道:《牡丹咏-题赠大义公主》:惊是人中杰,却是花中仙。皎洁比明月,动静皆蹁跹。盛放映日红,华贵无敢染。雍容气度新,芳香色彩圆。解语且通志,卓越自不凡。名花已有主,痛恨相见晚。梅雪儿越念越气,将黄绢收拢,向安昭递来,道:你看看,还抵赖! 安昭也是意外之极,琢磨诗中的语句,不禁笑道:雪儿,你嫂子可没那么了不起。殿下这首诗不是写给我的,我也没必要看。我要回营房了,说不定你哥哥今儿明儿就能回来。把黄绢递还她,转身便走。 梅雪儿气急败坏,收起了黄绢,噌地拔出柳叶刀来,叫道:安昭,我要和你决斗!一招倦鸟归林,直刺安昭后背。莫之扬大惊,刚要跳出,却见安昭足下一点,已侧身避过,转头道:雪儿,人纵然糊涂,也不要过分。你不要胡思乱想,殿下对你很好,嫂子也不是那种人。梅雪儿哭道:都是你,怎么不是你?柳叶刀一摆,下削安昭右腿。安昭跳下石去,喝道:你别逼我动手!梅雪儿道:就是要你动手!再攻一招。安昭右手一探,已拔出取月剑来,叮的一声压住梅雪儿柳叶刀,她的项庄剑法功力甚是深厚,梅雪儿如何是对手?三五招下来,安昭看准个破绽,将她的刀磕掉,左手探出,抓住梅雪儿右腕寸关尺,稍一用力,梅雪儿疼得皱眉咧嘴,但她也倔强,强硬道:安昭,我什么都比不上你,你杀了我罢! 莫之扬见状,心想:我此时现身,姑嫂两个都尴尬,且看看不妨。却见安昭收了剑,嗔道:傻雪儿,我杀了你做什么?你哥只你一个妹妹,我敢碰掉你一根汗毛,他就会割掉我一只耳朵。梅雪儿气哼哼道:才不会呢,你只要两句好话,就能哄得他俯首帖耳。安昭忍俊不禁,笑道:你当你哥跟只小狗一样听话啊?雪儿,我告诉你罢,其实你哥哥疼你疼得很哪,不过哥哥总不是姐姐,他只能放在心里罢了。梅雪儿略有动摇,却犟道:你骗我!安昭松了她手臂,搂住她肩膀,柔声道:嫂子骗你干嘛?说来都是嫂子不好,今后我拿你当亲妹妹看,成么?梅雪儿没了脾气,双手捂面哭道:可是永王不喜欢我,他喜欢你,我怎么办?安昭沉吟道:他喜欢我这句话不能乱说。你们家没别的亲人,只是兄妹两个,等你哥回来,我让他去提亲,让永王快娶你过门。雪儿,嫁人之后,就成了大人了,许多事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你只要好好待他,说话要诚,行事要稳,他自然就会把你放在心上。永王是皇子,已有了几房王妃,你还要学着怎么与其余几房相处。梅雪儿忍不住回臂搂着她,哭道:嫂子!安昭好言相哄,姑嫂俩雨过天晴,叽叽咕咕,说些女儿家的秘事。梅雪儿由哭转笑,点头不已。末了道:难怪男人喜欢嫂子,我也喜欢你呢。安昭佯怒道:不许瞎说,这话让你哥听到,准要打咱俩。梅雪儿撅嘴道:他打我,我就不理他;他打你,你就离开他找别人。安昭笑道:亏你说得出来。天色将黑,两人携了手准备下峰回营。 莫之扬见姑嫂重归于好,心下甚慰。却见暮色蒙蒙之中,峰上石道中不知何时来了个老伙夫,提着一个篮子,上观瀑石而来。安昭、梅雪儿也不在意,说说笑笑从他身边经过。那老伙夫放下篮子,挡住二人,说道:梅姑娘,大义公主,小人有礼啦。安昭点点头,算是回应,心想:这么晚了,一个老伙夫来干什么?梅雪儿叱道:你好不懂规矩,还不快让开路? 那老伙夫咳嗽两声,冷笑道:梅姑娘不认得我了?二女听此话有异,正惊愕时,却见他从脸上掀去一张面具,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白净汉子。梅雪儿看清他的面容,失声道:宁为民?怎么是你?那人正是宁为民。他嘿嘿冷笑,切齿道:梅姑娘杀了我独子宁钊,这份大恩大德我怎敢忘怀?我悄悄到这里装成个伙夫,两个多月了,没机会下手。今天合该咱们的账了结了。在腰间一摸,嗡的一声,手中多了一把缅铁剑,森然道:大义公主,我知道你的剑法不错,可跟我姓宁的比起来,只怕还是差一些。这里没你什么事,我杀了这姓梅的贱丫头,你去报信让人抓我好了。话音刚落,剑走偏锋,反刺梅雪儿下腹。梅雪儿挥刀一挡,转头便跑。可那观瀑石不过数丈,三面皆是悬崖,只有一面连着石级,宁为民一招不着,冷哼一声,堵住路口,嘿嘿冷笑道:你别想活了。向梅雪儿逼去。安昭一声不吭,等他踏出半步,蓦然出剑,一招桃园三义,直刺宁为民肩胛、后椎二处大穴。宁为民反手一剑,叮的一声,安昭只觉得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宁为民冷冷道:我只想报仇,不想杀别人。又向梅雪儿跨出一步。梅雪儿惊恐无计,大叫道:阿之哥哥!宁为民笑道:你骗谁来?举起剑来,便要刺去。 蓦然人影一闪,梅雪儿身边多了一人,接话道:她没有骗你。正是莫之扬。梅雪儿、安昭又惊又喜。宁为民知道这次又报不了仇,脚下一点,夺路欲逃。猛地人影一闪,莫之扬又站在他身前。宁为民换方向连闯几次,都是方要举步,莫之扬已挡住去路,他知道再无计可施,仰天叹道:钊儿,爹爹无能,给你报不仇啦。爹这就去陪你!举剑便要自刎。 却听叮的一声,软剑被一物撞开。莫之扬笑道:长安双侠,难道是抹脖子双侠么?宁为民被激起了性子,扔了软剑,傲然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莫之扬笑道:我杀你剐你干什么?宁大侠,我想说一句话,人心既正,招数自奇。你们家的剑法是偷了上官家的,怎么能练好?宁为民浑身一震,颤声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家的后人寻仇来了么?莫之扬叹道:上官家的人是不会找你们寻仇了。你们最好也不要再找别人寻仇了。昭儿、雪儿,我们走!携了妻、妹下山。梅雪儿道:阿之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怎么不杀了他?莫之扬不知从哪里升出一股火,喝道:我说过不要想着找别人寻仇了,莫非你没听见么?梅雪儿从没听见他如此说话,这一下吓得乖乖不敢再吭气,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下山。宁为民呆立良久,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纵入山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过了数日,庐山张灯结彩,山南节度使李璘新纳梅雪儿为妃。莫之扬喝得大醉,唱起了当年与上官楚慧躲在杭州城郊破庵中从南霁云那里听来的一首歌:春寒料峭,温壶老酒度孤宵。馋性不耐等,酒不及热全光了。千里一剑行,都道江湖好光景。怎懂得不惧血花热,难销孤灯冷。唱毕哈哈大笑,直问旁人好听么。安昭扶他回房,他睡到半夜又呜呜大哭。安昭纵然冰雪聪明,也猜不透他怎么了,想问他上官楚慧的事,却也没问。 李璘胸怀大志,婚后三日,便召集将领商议到河间、鲁豫、关西一带招抚败军一事。会上议定由都护何大广、参将秦谢到河间;都护介寿山、参军贝如加到鲁豫,他自己与莫之扬到关西。三队人马分头行动,遇到叛军尽量回避,旨在招回失散的唐军。莫之扬却道:大哥,愚弟近几日身体不适,不便出行,请另寻良将。李璘愕然,只好改令副将成光继、幕府学士李白随行。 当夜,莫之扬对安昭道:昭儿,我终于想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永王志向远大,可志向远大,只会带来祸患。明日,咱们就该走了。安昭听了也不惊诧,点点头道:莫郎,你比我想的要聪明。莫之扬修书一封留给李璘,悄悄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道别,与安昭下了庐?蕉ァ?br /> 自此以后,莫之扬与安昭联袂而游。其时全国都乱成一片,叛军四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安禄山在洛阳称帝,自封为雄武皇帝,改国号为燕,改元为圣武,封安庆绪为晋王。莫之扬听到消息,对安昭苦笑道:你现下既是大唐的公主,又是燕国的公主,自古以来的公主,没有比上你的。安昭无言以对,喟然长叹。 两人武功高强,战局虽乱,却也不致有难。这一日到了绥德,莫之扬道:好久没见到百草大师了,我的大徒弟冯难归大概会走路了罢?两人觅路找百草和尚、齐芷娇。进得镇龟山谷,连喊数声,不见回应,赶上前去。 (按:侏儒山苦泉洞所藏的大批银锭变质的原因,大概是由于白银长期埋藏,又经苦泉水浸泡,在氧化作用下,逐渐变成氧化银。本书的情节虽属虚构,但历史上的确发生过类似事情:明朝皇上朱由俭敛财成癖,曾在宫中设立私库,积敛白银,每日最大趣事便是到银库中数钱。后来兵乱爆发,急需钱帛招募军伍,他的私库里的白银已发霉变质,不能使用。其实,那些白银都是在缓慢氧化的作用下,变成了氧化银,拿在今天,只需用化学中的还原反应,就能还原出白银来,可是古代时,这个技术人类还没有掌握。) 第三十四回 报国心投奔报国门 守城志煎熬守城军 词曰:抽尽皮肉筋骨在,一诺千金难买。纵然历经百样苦,痴心永无改。小草顺风为求活,巨树折断因成材。只要一息尚存,终会赢得,春暖花开。 莫之扬与安昭但见小板房已经破烂不堪,三人不知离开多久了。安昭道:百草大师的医道高明,到哪里都不会饿着。莫之扬叹道:他们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冯大嫂又是一个弱女子,能好过到哪里去?二人感叹世事,良久方去。 如此四处游荡,这一日来到一处,见饥民正在扒榆树皮。有的抢起来,又打又骂。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扒的榆树皮被人抢了去,趴在地上哭道:我奶奶就要饿死啦,你们还要抢我的! 安昭不忍,道:莫郎,咱们包裹里还有几个面饼,给这孩子算了。掏出面饼给那孩子。那孩子喜出望外,他没穿上衣,就手将面饼塞进裤裆里,翻身给二人磕了个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去。不料从破裤管中掉出一个面饼,给其余人瞧见,呼啦啦上来四五个大些的孩子,把地上的面饼抢着分了,叫道:他还有!追那光脊背的孩子。那孩子不回头,只拼命跑,却又掉出一个面饼,他回身去捡,见别的孩子追近,转身又跑,但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追来的几个大孩子欢呼起来,扑上去扒掉他的裤子,等从那孩子身上下来,面饼早已无影无踪。那孩子哇哇大哭,胡乱绑了破裤子,捡起一块石头,抢面饼的几个孩子一齐叉起腰来,道:你要怎样?那孩子终于扔了石头,叫道:奶奶!奶奶!向小山坡上一个草棚跑去。 莫之扬叹道:昭儿,你看,那孩子没吃到饼,连裤子都破了。安昭叹道:谁吃了不都一样?见人群之中除了几个孩子,便是老人、妇女,个个蓬头垢面,不像人样,道:莫郎,咱们看看那孩子的奶奶去。忽见一个妇女抱着个黄毛婴儿,跑过来跪下,期期艾艾道:我的小孩也快饿死了,给我一个面饼罢。安昭抖开包袱皮给她看,道:大嫂,我们也没有了。那妇女捡起掉落的一点饼渣,土也不吹就塞在孩子嘴里。安昭鼻子一酸,险些落泪,问道:你们这可怎么活下去?男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饥民围过来,有一个五六十的老婆子道:男人都给安大帅拉去当兵了。一个十二三的脏孩子纠正道:刘婆不知道,是让朝廷拉去当兵了。一个老头子道:你们都说错了,有的给安大帅拉去了,有的给朝廷拉去了,是都有份儿。莫之扬、安昭相对苦笑,对那帮孩子们道:都是苦命人,今后有东西分着吃,不要再抢了。那十二三岁的脏孩子擤一把鼻涕,不屑道:姐姐你人长得漂亮,说话却恁地没见识。分着吃,不就都饿死了么?莫之扬气道: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安昭叹道:原本如此。拉他上了山坡。草棚中那先前遭打的孩子叫道:奶奶,他们来了!从草窠中钻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哑着嗓子道:恩人哪,老婆子身子不便,不能磕头了。看她眼睛也不好,侧着头倾听二人动静。 安昭赶上前扶住她,道:老人家,说哪里话来?你一口烙饼也没吃上,称我们什么恩人?那老太婆道:菩萨有灵,有施恩之心,便是恩人。路生,快快给两位恩人倒碗水喝。那孩子答应一声,从草窠中提出一只破瓦罐,倒出半碗水,浑浊如泥,窘笑道:就点儿底子了。莫之扬叹道:难道就这样饿死不成?那孩子道:有时老红大叔会送东西来吃。莫之扬问道:谁是老红? 忽听草棚外人声大乱。有人叫道:老红来啦!有的惊呼:狼子追来哪!老红大叔,快跑啊!二人钻出草棚,见西北路上一个袒露着背的汉子提着一个口袋急急奔来,身后紧追着七八个叛军。那路生也跟出草棚,见状大惊,叫道:恩人,狼子来啦,快跑!返身扶他奶奶出来,先前打他的那几个大孩子忽喇喇跑过来,一齐架起老太婆,就要往山上跑。 莫之扬看清只有七八个叛军,叫道:大伙儿莫慌,不碍事的。一个孩子急道:傻货色,狼子吃了你你就知道碍事了。众难民不再多言,跑上山坡,钻进树林里。 眼见那袒背汉子已气力不支,叛军愈追愈近,莫之扬道:昭儿,你稍等片刻。脚下连点,掠下山坡,往路上一站,手按剑柄,叫道:狗叛军,都给我站下了!那袒背汉子见有人救援,拼力奔过来。众叛军哪肯信邪,纷纷喝骂:找死!小兔崽子,吓唬人么?两个跑得快的,举刀便向莫之扬砍到。但听呛啷一声轻响,莫之扬似是一动未动,那两名叛军却惨呼倒地,喉间都多了一个血洞。余下五名叛军知道遇到了高手,纷纷停住,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喝道:你是什么人?那袒背汉子缓过劲来,将包袱交到左手,道:大侠贵姓?莫之扬笑道:小可莫之扬,你可叫老红么?那汉子喜道:小的正是老红。 五名叛军听了二人对话,均心下大惊。安禄山之女安昭与一个叫莫之扬的私奔了,这事在叛军中十个有八个知道。都说那莫之扬武功如何如何高强,谁想到真的遇上了?五人一嘀咕,转身便跑。老红道:莫大侠,不能让他们走了,否则,不知会来多少狼子!莫之扬心想不错,追上前去,一剑一个,片刻杀了个干净。山坡上众难民在树丛草隙间瞧得清楚,一齐欢呼着跑下来,将叛军尸身踢了一通,簇拥到莫之扬身边来。几个孩子翻着老红的包袱,抖出几十个青稞馒头,顿时抢成一片。莫之扬道:不要抢,分着吃!老红本笑嘻嘻地望着众孩子争抢,这时喝道:听大侠的,不要抢了!众难民倒是听他的话,一齐停下,有的将抢到手的馒头塞回包袱中。 老红道:今日失了手,让狼子瞧见,若非莫大侠搭救,小的和这一班乡亲全没命了。来,我们给大侠磕头,谢他救命之恩。他一跪下,难民忽喇喇跪倒一大片。莫之扬连忙还礼,请众人起来。众人移步到山坡树林中,将馒头分了,一边叙话。莫之扬、安昭问起老红端的,老红还未回答,有个大孩子道:老红大叔呀,本事可大呢,妈的狼子抢走我们粮食,老红大叔便一回回装成要投军,狼子不留心,他就偷吃的跑回来。这小子说话之间,嘴中掉出一疙瘩馒头,忙噤声低头,飞快地从脚丫子上拣回来,放进口中。 老红叱道:死狗剩乱嚼,我有什么本事?这位莫大侠才有本事。今天不是他俩呀,狗剩就不难见到你爹啦。狗剩笑道:我爹嫌我没长大,不愿见我呗。 安昭没听清,随口道:狗剩小兄弟的爹爹在哪?狗剩虽狡黠无赖,见安昭如此人物,却也不敢胡说,老老实实道:我爹爹死了。他是睢阳的兵,过去跟着张将军,后来张将军调防,新换的将军***无能,城让叛军破了,我爹让叛军杀了。我真要见我爹,也只有到阴曹地府里去。莫之扬问道:睢阳城让叛军破了么?狗剩道:这都快一个月了,莫大侠还不知道么?妈的叛军是喝臊马奶长大的,打起仗来野得很。摇头叹息,十几岁的孩子倒像个大人一般。安昭歉道:小兄弟,对不住,我不知是这样。狗剩冷哼一声,笑道:那有什么?我爹死都死了,可惜这里离睢阳二三百里,不然我真想去找我爹的尸骨回来。就是让叛军也杀了,也好给我爹爹做个伴儿。咬了一口馒头,脸上绷起一根青筋。莫之扬拍拍他肩头,好生黯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听老红道:狗剩小子,你不知道,睢阳又给大唐官兵夺回来了!众难民一齐停下吃,纷纷问道:真的? 老红道:千真万确,你们猜怎么着?张巡将军调防之后,跟着哥舒翰元帅。那哥舒翰老糊涂,连打败阵,吓得节节退却。张巡将军早就耐不住了,听到狼子破了睢阳,即带兵杀回,抢回睢阳,已经七八天了。这几日狼子兵攻打睢阳,却给张巡将军打得屁滚尿流。众难民大喜,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狗剩怕消息不实,问道:老红大叔,你没骗人罢? 老红道:我骗你小兔崽子么?这些狼子兵这几日尽议论这些事,能假的了么?狗剩双目熠熠,忽然问道:你没听他们说南八怎么样么? 老红笑道:当然听到了,南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狼子兵说起他来,可都是骂着娘的。 莫之扬猛听到南八的名字,心下激动,问道:狗剩兄弟,你认得南八将军么?狗剩嘁道:我什么玩艺儿,能有福份认得南八?我爹说过,南八是天下第一号英雄人物,他叫我长大当南八那样的人,大喝一声,就震死成百上千狼子兵。还有上万的狼子兵没被震死,却吓得屎尿交加。众难民均凛然。 莫之扬笑道:狗剩兄弟,你爹说谎了,南八是了不起,却也没那么厉害。狗剩霍地站起来,瞪眼道:你才胡说!南八就那么厉害!你又没见过他,别看你杀了几个狼子兵,比起他来,却差得远啦!老红叱道:狗剩兔崽子,你发什么昏?一巴掌向他面上打去。 莫之扬伸手抓住老红手掌,压了下去,对狗剩道:我还真不骗你,我不但见过南八,还和他在一块儿吃过酒,打过坏人。狗剩张大嘴,忽地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央求道:莫大侠,我贱嘴没边儿,你别生我的气,快给我讲讲南八的事儿听听。莫之扬笑道:你那么想知道他的事?狗剩急道:我做梦都想,我今年十四了,连我爹我都不佩服,就佩服南八那个家伙! 莫之扬听他这样说,刹那间百感交集:我屡得奇缘,学得一身武艺,本要率万合帮抗击叛军,谁知李璘却按兵不动。帮中弟兄跟随他,早晚要与叛军打仗,我何不早行一步,到睢阳去助南大哥守城?转头望望安昭,两人心意相通,安昭点点头。莫之扬转向狗剩道:小兄弟,我不但会给你讲他的事,还可以带你去见他的面儿,你信不信啊?狗剩啊呀一声,倒头便拜。其他孩子纷纷嚷道:也带我去!也带我去!只有路生道:我要陪着奶奶。莫之扬道:睢阳虽不远,但总有二三百里,你们都还小,我只能带狗剩兄弟去。其他孩子都给激起向往之心,连连央告。狗剩发了性子,吼道:瞎嚷嚷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省事儿的么?等我回来,说给你们听!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儿,晃一晃拳头,果然没人再敢吱声,均懊丧地吃馒头。莫之扬看着有趣,与那老红攀谈。 老红道:我三岁时爹妈全死了,是这村的大娘大婶们拉扯大的,莫大侠,我要管这一二十口不要饿死,不然也要跟着你去哩。莫之扬心有所感,叹道:老红兄,我算什么大侠?你才是真的大侠! 是夜,莫、安二人就宿在这荒岭草棚之中。第二日一早,与众难民辞行,领了狗剩向睢阳而去。老红率众老弱病残直送出五六里,方依依而别。 其时各地村落已不成样子,到处见到残垣断壁,荒院乱茔,至于野狗食人尸首,黄鼠狼野狐出没,寻常之极。那狗剩看得多了,并不在意,倒是莫之扬、安昭忧心忡忡。本来到睢阳二三百里的路程,两人轻功了得,只大半日尽可赶到,但带了狗剩,走到第三日晚,离睢阳城还有三十余里。安禄山、史思明大军早将睢阳四下围住,但见四野之内,处处营火。莫之扬骂道:睢阳城才多大点地方,叛军这样相逼!安昭道:兵家之地,无大无小。睢阳是打开江淮要道的大门,看这情势,他们是一定要拿下这座城池的了。莫之扬不禁担忧城中的张巡、南霁云等人,道:那个永王,只知道养精蓄锐,他李家江山,自己不放在心上,倒是别人替他们死守!昭儿,你们都累了,咱们明日进城去罢。安昭道:看这样重重包围,狗剩不会武艺,白天决难进城,不如今晚就进。狗剩兴奋不已,说道:今天我就能见到南八那家伙啦。 三人远远躲开营火,走了一个多时辰,已见到睢阳城。却见城上一片安静,只在一城门楼角上点了一堆火。城下叛军更多,忙忙碌碌正在连夜修建工事,制造云梯。莫之扬低声道:咱们寻一处人少的地方,爬进城去。狗剩兄弟,不要弄出什么声响。狗剩点点头,道:晓得。三人蹑手蹑足再走了里许,已到城下,见城垒遍地都是。莫之扬着安昭、狗剩二人小心,当先领路,穿过叛军营地。狗剩年已十四,但所历之险之奇,以今夜为最,眼见叛军营帐中有的透出灯光,有的传出鼾声,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忽然脚下叮当一声,踢到了一件长弋,叛军顿时警觉,喝道:谁?十几人循声过来。 莫之扬一扯狗剩,道声:昭儿,走!几步掠到城下。叛军见不过三人,围上前来。一个小官喝道:什么人?莫之扬骂道:杀你的人!脚下一点,剑光闪出,那小官还没看清,胸膛已被刺了个对穿。剩下的十几个值夜叛军呼喝着冲上。莫之扬叫道:南霁云大哥,小弟莫之扬来了,快放绳下来!说话之间,又捅翻三名叛军。安昭也出剑杀了两人,那狗剩见了这阵势,不仅不怕,反觉得兴奋难抑,抢起一个死兵的钩镰枪,叫道:你***,来呀!见一兵被安昭踢倒,方欲爬起,上前一枪扎入他后背。这当值的小队一共十二人,不一刻死了六人,剩下的六人大叫:脱皮豹偷袭了!脱皮豹偷袭了!叛军各营人声大乱,前沿上的纷纷冲上来。 原来两军对垒,无时不刻不小心谨慎。安禄山派尹子奇亲率大军攻打睢阳,十几日之中已攻城二十九次,次次折损不少兵将,奈何城中张巡、南霁云等人俱都勇猛非凡且智谋过人,尹子奇连一尺宽的突破口也打不开。相反,张巡几次佯装偷袭,刚开了城门,叫喊几声,待叛军仓皇迎战,却回城去了。如此几回,待叛军疲惫麻痹之时,却来一次真的,弄得气苦难言,只好下令让各营队死守各片,不得命令,不准稍离,确实证明偷袭时,再进行围杀。今夜当值的那队兵士见莫之扬三人厉害,以为是城中偷袭的先锋到了,吓得大呼脱皮豹偷袭啦!脱皮豹是叛军给张巡起的外号。这一来,叛军立即准备迎战,急忙报中军帐尹子奇处。 且说莫之扬运起剑法,杀死二三十个叛军,忽然心中一激灵,原来左手紧拉着的狗剩不见了,回头一顾,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小子竟持钩镰枪跟着安昭杀敌了。叛军虽众,可莫、安二人武艺高强,一时并奈何不了他们。莫之扬叫道:狗剩兄弟,紧跟着昭儿姐姐!狗剩没有听清,抄过几步来,道:什么?蓦地里一名叛军挥刀向他劈来,惊恐之下,大骂道:你个老妈!只道今日要死了,却见那名叛军忽然张嘴大叫,软软扑倒。莫之扬从他身上拔出剑来,喝道:跟紧昭儿姐姐! 忽听城头上有人大声道:是神勇将军么?莫之扬早将神勇将军一衔忘了,此时听了这人声音,大喜道:六哥!是我,是我,快放绳下来!城头上那人正是快刀小妞张顺,他喊道:七弟,等我!莫之扬笑道:昭儿,我六哥果然在此,咱们多杀几个,好给城里守军作个见面礼! 忽听咚咚鼓响,城门开处,一队人马杀了出来。当先一人身高八尺,雄伟魁梧,正是南霁云,冲入敌群,驰射无匹,当者无不披靡,快刀小妞紧随其后,刀锋翻飞,骁勇无比。叛军纷纷后退,被城中守军冲撞得不成阵势,死伤无数。尹子奇听得急报,急令各营应战,一时杀声震天。莫之扬扯住狗剩,仗剑杀开一条血路,奔到南霁云、快刀小妞跟前。南霁云大笑道:小相公,真有你的,咱们一起杀贼!张顺挥刀劈翻一人,朝莫之扬一笑,又杀入敌中。叛军乱了片刻,响起号角,整顿阵形,掩杀过来。城墙上张巡瞧得分明,着传令兵鸣金收兵,南霁云指挥军队回进城门,自己断后,吊桥起处,与莫之扬、张顺等人顺利回城。 一待安全返回,张顺、南霁云跳下马来,与莫之扬厮见。南霁云笑道:适才南某失了礼数,小相公成了神勇将军,见谅见谅。莫之扬见他数年风雨征程,脸孔愈显得刚毅峥嵘,英雄相惜,不禁握住他手臂,竟找不到话来表敬佩之情。 众人相携去见睢阳守将张巡,张巡早从城楼下来迎上,远远便道:神勇将军来得好哇!莫之扬忙上前见礼。张巡敬他是皇上御封的神勇将军,也还礼。待见过安昭,其时安昭御封为大义公主之事早已天下尽知,张巡以礼相见,一众人来到将军府。 张巡令火头军置了几样菜,不过是蕃薯、白菜、茄条等等,亲斟了数碗酒,朗声道:睢阳要塞之地,巡赖荫朝廷威德,收复回来,已经旬余。这十几日来与贼兵日日三五战,此次神勇将军、大义公主到此,又一场恶战。我看贼兵伤亡不下千人,值得庆贺。来,我敬神勇将军、大义公主一杯,一并喝了!南霁云、张顺等一齐举杯,碗沿相碰,咣咣作响。 那狗剩坐在莫之扬左侧,也不吃菜,也不喝酒,只盯着南霁云看。南霁云因问莫之扬。莫之扬笑道:这位小兄弟叫狗剩,他说天下英雄,惟南八一个家伙。把与狗剩怎样相遇,怎样来睢阳等事说过。南霁云哈哈大笑,道:狗剩兄弟,南八让你失望了罢。我哪能大喝一声,就震死成千上百的狼子兵?狗剩摸摸南霁云的大手,道:你杀过多少狼子兵?南霁云持酒微一思索,道:差不多千儿八百。狗剩吸了口气,笑道:我真的见到南八那家伙啦。惊喜之极。一桌儿给他逗得皆笑。南霁云道:你回去可要给你那些小伙伴说明白,南八那家伙不是神仙,还得靠刀枪才能杀了狼子兵。狗剩摇摇头道:我不回去啦。今晚上我杀了一个狼子兵,我以后就在这里打仗,你们要不要我?南霁云喜极,道:好样儿的。你会不会喝酒?狗剩歉歉道:不会。 南霁云笑道:狗剩小兄弟,你知道不知道,今天带你来的这个家伙才厉害。本来我想收你当徒弟,你不会喝酒,就算了。狗剩一怔,抢上去捧起一碗酒来,一口气喝得点滴不剩,抹抹嘴道:这还算不算?众人一齐称赞。南霁云话已出口,只好道:算,算。狗剩福至心灵,当即给心目中的大英雄下拜,口称师父。张巡笑道:这一对儿呀,有一说:鲁莽师父新收野蛮徒弟。众人皆笑,给二人道喜。 莫之扬一路过来之时就见城中守军铠甲鲜明,个个精神抖擞,士气极盛。想起以前曾得罪过张巡,此时在席间自然极力称赞。张巡谦谦如君子,推说功劳全赖南霁云、张顺等人建得。莫之扬对张顺道:六哥,未料咱们狱中七人,飘零江湖,今日其他几位哥哥不在,若他们知道六哥今日功绩,不知会多高兴。张顺道:别人都好说,我最怕班二哥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什么功业,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多杀几个无恶不作的叛军,就没枉费了七弟一番工夫。二人想起在雾灵镇莫之扬传张顺内功心法的事来,会心而笑。众人喝了会酒,忽听城中将士跟着一个女子唱起歌来,那女子唱一句,将士唱一句,声震云霄 谁者好汉儿郎?看我睢阳兵将。弓马齐整,刀剑鲜亮,众志成城,睢阳固若金汤。 那女子声音清越之极,莫之扬觉得耳熟,问道:唱歌的是谁? 张巡道:莫将军,说起来此女子是个奇人,她师从绝世名医百草和尚,而今在军中给伤病兵士诊治,此歌乃她自创,教给兵将,以鼓舞士气。莫之扬、安昭对望一眼,喜道:原来是芷娇姐姐!张巡见状,令亲兵去请。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女子,正是齐芷娇。但见她一身戎装,愈发显得美艳飒爽。齐芷娇上前道:不知将军找我有什么事?张巡笑道:你的故人来了。伸手向莫、安二人一指。齐芷娇讶然道:怎么会?莫、安二人站起来见礼。安昭拉着齐芷娇的手,赞道:齐姐姐,你这样打扮,活脱脱是个花木兰呢。问起齐芷娇因何来到军中。齐芷娇道:义父听说睢阳被叛军攻下,气得吹胡子瞪眼,后来又听说张将军、南将军率军收复睢阳,便要投军做个随军郎中。他年纪那么大了,我怕他万一受不起劳苦,那怎么好?就想起安昭妹妹你的法子,来个女扮男装,我投军,留他与小难儿在那山里相依为命,他们搬到镇龟山后山的一个山洞中了。莫之扬听了此言,不由心下感慨,问道:我那徒弟好么?齐芷娇道:莫兄弟记挂,我出来时小难儿已呀呀学语,有义父照应,想来必不会有差。南霁云道:齐姑娘舍了家中老父、乳儿来军中,睢阳兵将不会忘了齐姑娘。齐芷娇望一望张巡,低下头去,笑道:你们才了不起呢。 众人又吃了会酒,夜已过半。张巡道:神勇将军、大义公主一路劳顿,又与叛军大战过,宜早早休息。莫之扬道:在下今后要在张将军麾下讨个差使,这神勇将军的称呼,可再不要提起。张巡本以为二人既不愿跟随李璘,必也不愿留在睢阳,不过一时兴致,瞧瞧南霁云、张顺等人罢了。此时不由大喜过望,起身道:两位能留下,真是天助张巡。躬身施礼,莫之扬忙回礼。 南霁云笑道:禀大义公主,末将借你家夫君做一夜联床倾谈,不知可否?安昭面红过耳,笑道:岂有不可?张顺喜道:那我也过去罢。众人辞别,齐芷娇自请安昭与她同宿。 这一夜,南霁云、张顺、莫之扬联床夜话,谈起张巡如何用兵,睢阳守将怎样英勇,叛军如何屡攻屡败,三人意气风发,不知疲倦。后来由军事谈武学,直到窗纸微白,方相继睡去。 莫之扬一觉醒来,已是日出时候,见南霁云、张顺床褥整齐,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听得外面喊杀声阵阵,忙穿衣起来,持剑出屋,迎面正逢南霁云、张顺与几名将官回来,问道:怎的了?南霁云笑道:叛军昨夜死了不少人,今天早晨还要来送死,已经被打退了。莫之扬憾道:我只知道睡觉!带我去瞧瞧。南霁云道:今后有的好瞧,现在先吃早饭去罢。莫之扬不依,南霁云让其他将官先去用饭,与莫之扬、张顺登上城头。 城下一片狼藉,折断的云梯、兵器、石头、死尸布满空地。叛军正往后搬运尸体和损坏的云梯。莫之扬道:打了多久?张顺道:不到一刻。张将军料想今晨叛军要攻城,定下乱石砸狗的办法,叛军禁不住,快快地便撤了。莫之扬见城墙上四处堆放着石块,道:现在能不能打?南霁云、张顺大笑道:怎么不能?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咱们比一下准头。各捡起一块石头,两人发一起喊,掷石出去,顿时有两名叛军被砸翻。城上守军纷纷喝彩。南霁云大叫道:狗子!爷爷们要吃饭了,你们先不要急着送死,吃过饭再来打! 吃过早饭,三人去见张巡,见将军署中张巡与一众将官正在说话。见三人过来,张巡起身道:三位来得正好。众人重新坐了,张巡道:尹子奇包围睢阳已有十三日,这几天见攻不下来,又调来了三万兵马,咱们睢阳军士现下不过七千人,真可谓军情火急。叛军多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城中粮草已所剩无多,难以支持十日。诸位看怎么办?南霁云道:咱们攻下睢阳的当日,已派傅诚兄弟去向哥舒翰元帅、贺兰进明将军求援,想来这几日就该有消息了。张巡叹道:我领兵打仗已有二十余年,诚知士气军心于用兵之重要。打仗不怕死,就怕没粮食。南霁云等一众将领均称是。莫之扬心下感动,暗道:皇上知道张将军、南大哥他们这样忠心耿耿么? 其时,唐明皇的日子也极不好过。原来安禄山兵分两路,一路由叛军大将崔乾佑带领,直逼潼关。潼关由唐军元帅哥舒翰把守。当时大将郭子仪、李光弼都认为潼关只能死守以待敌疲,不宜出兵,哥舒翰亦持此见解。可唐明皇却令潼关出兵,哥舒翰不敢坚持己见,于天宝十五载七月五日带兵出关,八日即在灵宝(今属河南)与崔乾佑军遭遇。哥舒翰二十万军惨败给崔乾佑两万人,仓皇逃回潼关时,仅剩八千人,崔乾佑随后追到,七月十日,攻下潼关。 彼时从潼关到长安每三十里设一座烽火台,天刚黑便都点上一堆火,叫做平安火。七月九日,京城没有见到平安火,唐明皇开始恐慌起来,经简单准备,于七月十四日逃离长安。七月十五日,唐明皇一行逃到马嵬驿(今陕西平西),随行将士又累又饿,愤怒至极,发生了马嵬驿兵变,杀了杨国忠,将驿站团团包围。明皇无奈,赐杨贵妃自缢。后来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段描写即为杨贵妃之死的真实写照。可怜唐明皇从此懵懵懂懂,哪里会知道张巡、南霁云他们有无粮食吃? 且说张巡等人正在商议,忽然传信兵报道:叛军又要攻城了!张巡正恼火,当即骂道:来得好!率南霁云、莫之扬来到城头。叛军已做好攻城准备,一声令下,吆喝着冲上来,百余架云梯一齐扑上城头,向上爬来。张巡下令道:放擂石!城上守军扔起石头,顿时石块如蝗,叛军纷纷坠下。却独有一队早有准备,各在头上戴上一只藤条编的笆斗,冒死冲上来。当先一人手执大刀,爬上城头,转眼便砍倒三名守军。南霁云叫道:张将军,我去送他下去!莫之扬道:南大哥,小弟初来乍到,让小弟去!持剑奔到。这时叛军已有七八人攻上城头,皆为勇猛之士,叛军大受鼓舞,呼喝着爬上来。莫之扬掠到近前,一剑刺死一人,飞腿踢处,又一名叛军跌下城去。那持大刀的见他剽悍,叫道:受死!大刀砍到。莫之扬笑道:是你不是我!一招宾至如归,长剑直没那人心窝,顺势下拉,那人被劈成两片。莫之扬更不稍停,一剑一人,八名攻上城的无一生还。城上守军看得清楚,高声叫喊,一时投石如雨,将余者砸了回去。莫之扬跃上箭垛,仗剑来回奔走,左手撒豆成兵打下去不少敌人,有攻上来的就一剑刺死,抽隙掠取飞箭回射,一人竟守住了十几丈的一段城墙。叛军急令鸣金收兵,张巡大声道:尔等叛兵听了:此乃大唐神勇将军莫之扬,前来支援本郡。随后十万大军不日将至。尔等如知死活,快快滚去! 叛军自包围睢阳十几日来,这次是头一回有人攻上城墙,全因了那一队士兵头戴笆斗之故。当下,叛军中下令动手编造笆斗,组织冲锋队。张巡、南霁云、莫之扬见了,均觉堪忧,幸而当日叛军未再攻城。当夜休息时,莫之扬对安昭说了今日作战情形,安昭想了一会,觉也不睡了,爬起来秉烛写写画画。莫之扬问道:干什么?安昭道:你睡你的,等好了我叫你。至三更天时,莫之扬被她叫醒,见桌子上摆了两张草图。有一张画的是长杆钩镰枪,有一张画的是一个带柄铅丝笼。问道:这是什么? 安昭道:叛军戴着笆斗攻上城头,昨日不是组织笆斗藤甲兵么?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防住乱石砸狗的办法。我琢磨了半夜,或许这个办法能挡住进攻。莫之扬神智一清,仔细看那两张草图,道:怎么用? 安昭笑道:笆斗兵攻城,还得靠云梯。我们到时等他们快爬上城头,就用钩镰枪钩住云梯,推开五尺,教他们既上不了城,又跑不掉,然后用长柄铅笼装了火炭、硫磺之类,往云梯上一放,笆斗、藤甲都极易着火,到时会怎样?莫之扬仔细看了一回,喜道:好昭儿!拿了那张图,揣进怀中。见安昭脸色不好,道:这半夜可累着你了。安昭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天我觉得懒洋洋的,过几日请芷娇姐姐看看。莫之扬扶她上了床,熄烛歇息。但想着守城的事,再不容易入睡,怕影响安昭,强忍着躺在床上。未料安昭问道:睡不着么?莫之扬笑道: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叹道:这睢阳被层层围住了,粮草运不进来,城中的粮食只够十天半月了,不知怎么办?安昭道:这倒着实不好办,不过,法子总会有的,你且睡罢。在莫之扬颊上轻轻一吻,拥衾睡去。 次日莫之扬带了那两张草图去给张巡看。张巡连连点头,道:我正为此事发愁,好主意!好主意!南霁云、张顺等也都叫好。当下,吩咐下去,依图制了八百根长杆钩镰枪和四百个铅笼,又在城墙上架起百具炉子,专等叛军攻城。到第四日下午,一通军鼓,叛军开始冲城。但见无数兵勇头戴笆斗,身披藤甲,一溜铺开百十架云梯,爬了上来。张巡等依计先扔了一通石头,被打下去的叛军不足百之四五。尹子奇亲自督战,见笆斗有奇效,叫道:大家攻上去,今夜在睢阳犒赏! 眼见叛军即将登上城头,忽然城墙上伸出几百杆钩镰枪,叉住云梯,推了开去。云梯上的冲锋队正自惊愕,忽然又伸出许多火笼,往云梯上一搁,火笼一转,掉出硫磺木炭,云梯登时成了火梯。上端的人下不去,笆斗、藤甲着火,只好纷纷往下跳。不消片刻,百十架云梯被烧去十之有九,笆斗藤甲兵损伤过千。尹子奇忙令撤兵,大骂道:张巡蛮狗好毒计!好毒计!另筹攻城之法,不在话下。 且说莫之扬下了城墙,与安昭报讯。安昭道:我已知道了。眼角笑笑地望着莫之扬。莫之扬不解,笑道:你又有什么花样?安昭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低声道:莫郎,我你你要当父亲了。莫之扬转不过弯来,道:你说什么?安昭道:今日我去找芷娇姐姐,她说我是有了、有了喜啦。莫之扬大喜道:真的?一把抱住安昭,呼拉拉转了三个圈子。安昭满面绯红,勾着他的脖子,问道:你喜欢么?莫之扬说道:那自然啦。不知是男是女?安昭笑道:这个我可不知。莫之扬摸她肚子,道:什么时候的事?安昭道:一个多月了。我说这个月那个怎么还不见来,原来是这个事儿。莫之扬见她满面绯红,说不出的明媚可人,喜不自胜,搂住她亲吻。过了一会儿,安昭透过气来,吃吃笑道:还有一件事儿。莫之扬问:什么?安昭道:这几个月里,你可要老实些。芷娇姐姐说,再不能那个了,要保胎。莫之扬苦笑道:可也好。忽然想起城中就要断粮的事来,不禁面色忧戚。安昭笑道:怎么?不高兴啦?莫之扬叹道:不是。我想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再有几日,城中就要断粮,可怎么办?安昭知道这个缘故,也叹道:不错。忽听窗外扑啦啦一声,飞起一大片鸟雀,两人看时,却是一个小兵在场上晒了麦子,鸟雀下来偷食,那小兵拿了一根大杆子,绑着布条子来回赶。安昭道:兵荒马乱的,连鸟都吃不上草虫了,要偷吃粮食。莫之扬忽然灵机一动,大叫道:有了!有了!转身跑出去。安昭问道:这是怎的?莫之扬已经跑远了。 莫之扬一气儿来到将军署,张巡正在起草书文,左手拿了半个烤白薯。见莫之扬进来,忙起身让座。莫之扬道:张将军,在下带来十万斤粮食。张巡大喜道:在哪里?莫之扬道:在随后赶到的十万精兵那里。张巡才知道是玩笑话,泄了口气,叹道:莫将军,今日傅诚将军求援回来了,你猜怎么着?哥舒翰已被叛军活捉了,贺兰进明让我们守两个月,说等他那边战事一完就来支援。这狗东西!两个月以后,睢阳百姓官兵饿死好久了,还用他们支援做甚?我正在写一封信,准备请张顺兄弟率人突围,再找贺兰进明,他不发兵可以,但要送粮食来!正说着,南霁云进来道:张将军,莫兄弟,叛军又有花样了。三人一同登上城墙,见尹子奇的兵将正在城下忙碌:有的抬土,有的钉木架,有的运草包,已垫起两尺余高、三四十丈见方的一层台子来。众人看了一会儿,已知究竟。张巡道:狗贼这是要把台子垒到城墙一般高,到时才好冲进来呢。南霁云道:这法子虽笨,却不易对付。张巡捻须点头,眉头深锁,问莫之扬道:莫将军不是说笑之人,方才说的那粮食一节,必有用意罢?莫之扬笑道:军中无戏言,只是不知这法子管用不管用。当下说道:这几日我见城中鸟雀成群,何不让城中官兵百姓设法捕捉,以充军粮?张巡、南霁云等俱是一怔,沉吟不语。莫之扬道:我说过,这法子不知管用不管用的。张巡扭头四顾,忽然哈哈大笑,他异人神威,笑声传出去,震得城中鸟雀一群群飞起。张巡手指雀群,道:一定管用!一定管用!我看不止十万斤粮食!就在城墙上下令,从今日起,一律停食粮食,专以粮食为饵,捕食鸟雀。军令层层传下去,城中军民张网设箩,捕起鸟来。一时城中四处嚷闹,这也休提。 张巡等人在城头巡视,冷眼看叛军修筑工事。张巡道:神勇将军来了不几日,就立了两件大功,巡着实感激。莫之扬笑道:前日那火烧云梯的法子是安昭出的,只这不长进的捉雀儿等等才是在下想到的。张巡道:大义公主还有这等才智?莫之扬道:还不止此。也不谦虚,将安昭如何破解三圣岛取水之法、如何破解江湖四宝谜底等事简略说过。张巡内心称奇,口中称赞。南霁云叹道:大义公主只论离弃安贼、大义灭亲一节,已足令人钦佩。纵是须眉丈夫,又能几人如此?众人皆叹。莫之扬也不客套,心道:昭儿确受得起这些赞誉之辞。忽然嗖的一声,一枝利箭正奔张巡面颊。莫之扬手快,已一把抄住。嗖嗖嗖三声,又是三枝箭飞到。莫之扬再去抓时,只抓到一枝,张巡、南霁云分别抓去一枝。南霁云虎目睃视,道:在那里了!见叛军中一人正躲在一架席棚下持弓往这里瞄准。南霁云冷笑道:你这箭法也算是好的,可惜遇上南八大爷!身形一侧,已取弓在手,嗖的一箭,射将出去,真可谓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那射冷箭的万万想不到南霁云取弓发箭这么快,忙闪身躲避,却为时已晚,一箭正透咽喉,翻倒下去。城上守军已有不少人将张巡簇拥保护起来,这时一齐叫好。张巡笑道:你们去罢,有南将军、神勇将军在此,狗贼岂能伤得了我?南霁云道:便是我们不在,狗子要伤你,只怕也不容易。对莫之扬笑道:莫兄弟,咱们两人下去乱他一乱可好?莫之扬笑道:凭南大哥吩咐。南霁云叫道:拿绳来,放在离地三丈处就行了。莫兄弟,你成不成?莫之扬动了豪气,道:今日和剑神一道,敢说不成?南霁云大笑,道:我哪敢叫剑神?前两日莫兄弟的剑法令南某开了眼,今日再请一观!张巡嘱二人小心,道:伤了两位贤弟一点皮毛,巡也承当不起。二人道:晓得,伤不了的。见绳放好,两人点一点头,掠下城去。张巡命击鼓助威。 叛军见二人忽如天神降临,扔了簸箕、铁铲等物,纷纷去拾兵器。二人一俟落地,各持剑冲进。南霁云使的是一柄玄铁剑,剑长五尺,剑宽六寸,长剑到处,不是肢断腰折,便是身首异处。莫之扬的潇湘剑法走的却是轻灵一路,但见他足下不停,一径向前冲去,往往已掠过敌人两三丈,被刺中的人才跌倒下去。叛军阵脚大乱,急命堵截,二人杀得性起,长啸相应,一黑一白两道剑光联起来,如滚滚乌云中条条闪电,煞是好看。城上守军四十面军鼓震天动地,叛军大声呼喝,两个人真如大军作战一般。莫之扬、南霁云且战且进,见阵营中有一个大帐,知有将官在此,一齐叫道:劈了它!叛军死命抵挡,密密匝匝围上来,但听声音乱成一片,不知多少敌血飞溅在二人身上。 张巡虎目蕴泪,迭声道:此二子哪是人间之物!怕二人受伤,命鸣金。二人听得军令,道:回去罢!呼喝着杀回。奔至城下,叛军追上来。二人大喝一声,数百名追到近前的叛军竟吓得一齐后退。两人大笑,各各掠起拉住绳返回城中。 张巡等人均围上前来,又惊又喜,见二人身上均是鲜血,查看可曾伤着。二人均道并无半点伤。守军皆觉得扬眉吐气,情难自禁,将两人抬起来,跑回营房。两人被众人抬着兀自说笑,安昭听得外面声响,也已出来,见此情景,不禁心想:我本想在此住些日子,就与莫郎隐居深山老林去,可是莫郎几时像今日这样欢喜过?这话我再不能说起。但愿吉人天相,唐军快来救援,解了睢阳之围。摸摸小腹,但觉又酸又甜,给莫之扬找了套干净衣服,等他回来换上。 莫之扬一边换衣,一边道:昭儿,南大哥剑法确实了得。安昭笑道:你也不差。莫之扬道:比起他恐怕还不行。说了几句,安昭道:莫郎,只你们两个武功好,可也挡不住大军进攻。我刚才在城墙上看见叛军修筑的工事,有些可怕。莫之扬点头道:正是呢。好昭儿,你倒教我一个法子,怎么破解得了?安昭道:我没法子。莫之扬环住她的腰,笑道:昭儿,我都快当父亲了,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你总是先有了主意,才说某事某事让人担忧。安昭吸了口气,道:莫郎,你说咱们杀来杀去,都是人命,是不是有损阴德?莫之扬知她素来信佛,当下正色道:昭儿,打仗为的什么?那李璘说了一句正路的话,是为了不打仗。可他有私心,却没做到。如今张将军、南大哥他们死守睢阳,为的就是保住这道江淮屏障,说得好听是为了皇帝老儿,实在是为了百姓。一个叛军能杀害好几个百姓,我杀十个叛军就能保住几十个百姓的性命。是不是这个道理? 安昭叹了口气,道:道理没错,可也不是这么简单。想起刚才的话题来,道,我这里有一个办法,能防得了叛军垫台子的招数。当下对莫之扬说了。莫之扬击掌赞道:果然好计策。昭儿,这计策你自己去给张将军说,他们还不知道大义公主的厉害,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安昭摇头道:我不去说。莫郎,我只是要与你在一起,什么打仗啦、立功啦、谁对谁错啦,自从长安出来之后,就全不当回事了。我只想活一天就让咱们在一起,我就要让你高高兴兴,不堵你男儿胸怀。莫之扬听她说得郑重,心有所感,握着她的手,摇了两摇。 忽有张巡的侍卫来请道:今夜张将军设全禽宴,请神勇将军并大义公主赴席。安昭知推辞了不好,与莫之扬同去。席上各种飞禽,无非烧烤炸烹煮。张巡开了几坛烈酒,众将吃得酣畅淋漓,自不消说。当夜,张巡按莫之扬的计策差人率人冲出城去,将台子点起火来,可怜叛军七八日的辛苦,都化作灰烬。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叛军见守军狡计百出,下令只围不攻。 一晃月余,城中粮食所剩无几,张巡下令全部集中起来,只用于捕食鸟雀。然而时日不久,鸟雀也少了,城中军民开始有人饿死。开了一个头,饿死者便接踵而至,不计其数。张巡乃几次派人出去求援,却哪有半个援兵? 如此死撑苦熬,又有三个月过去,城中饿毙者已逾五千人,余者不是形容枯槁,便是病卧不起。张巡急病攻心,也病倒在床。其时城中哪有药材?齐芷娇只有想方设法为张巡等人治病。 这情形真叫做度日如年,莫之扬眼见安昭已经显身子了,忧心如焚。这一日再捕不上鸟雀,正没招数,却听墙角鼠洞中吱吱乱叫。提了一桶水来,竟灌出九只肥肥的老鼠。莫之扬喜极,剥了皮,去了头爪内脏,好好地炖了,连汤带肉总共一大碗,端到安昭眼前,笑道:昭儿,我也不瞒你,这是老鼠汤,你吃不吃?安昭端了汤,已吃了一口,听这话,哇的全吐出来。莫之扬脸色灰白,拉了她的手道:昭儿,援军总是不到,再守不下去了。咱们走吧?安昭摇头道:现在敌军已围了多少层了,我们恐出不去的。莫之扬叹了口气,心想:昭儿有了身孕,加上饿得没一点力气,哪能冲得出去?出去找张巡等商议。 到了将军署,南霁云等人也都在,正破口大骂叛军狠毒,唐军见死不救。见莫之扬来,张巡扶病起身,说道:巡受命于朝廷,誓与睢阳共存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来睢阳四个多月,献计献策,立了不少功劳。若非他们二人,睢阳恐怕守不到现在。今夜你多带些好手,破出突围,送他们二人出去罢!南霁云虎目蕴泪,躬身道:属下领命。莫之扬本有此意,但见如此,话怎能出得了口,朗声道:张将军说哪里话来?在下只消一口气在,决不舍了各位哥哥们自去!南霁云落泪道:好兄弟,我南八没有白结识你!纳头便拜。慌得莫之扬跪下去。张巡道:是老天没让张某虚度,才结识你们两位。也在一边跪下了。房中张顺、许远等将领一齐拜倒,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哭出声来。南霁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求战死疆场,哭个什么?先站起来,众人站起,相携去城头观察敌情。其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但见城下敌营密密匝匝,遍布四野,竟望不到尽头。正是炊灶时分,四下里炊烟袅袅,大锅中煮的肉香气四溢,直飘过来。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禁不住喉头滚动,见守城将士俱趴在箭垛上直勾勾地望着敌人炊灶,吸溜鼻子、干咽唾沫,其情其景,令人鼻酸。莫之扬暗道:昭儿身子重了,我却连一碗肉汤也弄不来! 南霁云骂道:狗王八蛋的倒自在!转头对莫之扬道:咱们率一队人马冲出去,抢他几锅肉回来如何?莫之扬喜道:正该如此!张巡道:可千万小心,莫让狗子们乘机冲进来。南霁云、莫之扬点了五十名勇士,在城门洞中集结了,吩咐了几句,打开城门,一声呼喝,冲将出去。敌军见了,纷纷扔了饭碗,操戈迎战。可怜唐军早饿得头昏眼花,见了牛肉直扑过去,叛军杀来,不一会儿五十人剩了不足十人。叛军乘机掩杀过来,要夺城门。南霁云见情势紧急,急令快撤。莫之扬一脚踢翻一口铁锅,拣了几块肉胡乱用衣裳包了,杀回城门时,但听咣的一声,南霁云等已从里面关了城门。莫之扬转回身来,势若疯虎,挥剑乱杀。叛军早认得他,此时见他一人被关在城外,都想杀了他立功,是以并不后退。莫之扬纵声长啸,剑光闪处,不知多少人伤在剑下,自己也中了不少刀枪。正紧急处,城门忽又打开,南霁云手持巨弓,发了四束排箭,射翻十余名叛军,拉了莫之扬闪进城门。叛军冲上来,撞击大门,南霁云、莫之扬等死命顶住,好容易关上了,再拿巨木顶住。 这一场作战损失了四十四名兵勇,只有莫之扬抢回来六大块牛肉。众将士心下沉重,却无人抢食。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看身上只有几处划破了皮,并不碍事,遂拿了牛肉给张巡。张巡道:弟妹有身孕,给她吃罢。莫之扬不禁流下泪来,拿了其中一块,道:只这一块,她也就够了。剩下的张将军吃罢。张巡道:大家都两三日没吃到东西了,我怎么能吃?让张顺、许远等将领吃。众人谁都不吃。张巡骂道:你们都混蛋不成?让吃就吃,有什么罗嗦!一语未了,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南霁云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扶张巡去歇息,并说再去求援。张巡道:只有再求援了。南霁云下楼点了三十名勇士,将那五块牛肉拿了出来,下令道:咱们谁都不要让,吃了这些肉,就拼死冲出去,求大军来援。睢阳城兄弟爷们,男女老少一日饿死五六十人,眼下剩了不足三千人,能否守住,全看咱们了。莫之扬给安昭送肉返回,也要去。南霁云道:莫兄弟,张将军重病在身,你我都去,他怎么撑得住?你和张顺兄弟务必要死守睢阳,等我带大军回来!莫之扬不再多言。南霁云吩咐牵马,不一会有人回道:只剩了一匹了,预备明日杀了吃的。南霁云喝道:牵来!牵了来时,却是一匹白马,虽然滋养得不周,却神俊异常。南霁云翻身上马,命人抬了两兜箭来,背在身上,喝道:下城门!一声令下,率那三十名勇士冲杀出去。 莫之扬等在城头观看,但见南霁云一马当先,左右驰射,所向无不披靡。那三十名勇士紧紧跟随,一路竟杀了出去。莫之扬叹道:南大哥英雄无双,在十万大军中杀进杀出,真似无人之境!快刀小妞张顺苦笑道:可恨朝廷指挥不力,只不知这次能否带援军回来!他本长得白净俊俏,当日在范阳大狱时众人称他快刀小妞,这时却也满面灰尘,形容憔悴,无复当年英俊小生模样了。莫之扬叹道:六哥,不知班二哥等人在何处?张顺笑道:谁知道?我以前有些厌烦他,说话时常不敬,以后见了,定要赔个东道,请他喝酒吃肉,再请他唱十八摸!兄弟二人大笑,因说到喝酒吃肉,又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且说南霁云等人一路杀出重围,只损失了两名勇士,倒抢了二十余匹战马。南霁云持马鞭指着敌营,纵声长笑,道:看南某过两日率大军将尔等杀个干净!率众涉川越山,在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找到贺兰进明大军。 原来那贺兰进明是个奸滑之人,眼见安禄山拥兵造反,逼得大唐天子从长安逃离,他是熟读史书的,以为到了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三国鼎立、群雄争天下的时候,存了主意,只等待观望。虽无趁乱争雄之心,但有举棋不定之想。令军中但守住一隅,屯田征粮,招兵买马。由是别处虽战事激烈,他这一处却歌舞升平,日子好过。这一日长昼无事,正率了军中一班高级将领吃酒猜令,观赏歌舞。忽然亲兵来报:睢阳副将南霁云求见! 第三十五回 英雄血鲜红垂青史 女杰身悲壮孕后人 词曰:虎日狼年,凭谁问团圆?满目萧条,断壁残垣,冢荒不忍看。明说过的,厮守千年,何又执手无言?千遍呼,万遍唤,芳魂应在九重天,未回转。千古事业付流水,留得遗恨空悲叹。 且说贺兰进明听得亲兵禀报南霁云求见,他已有酒意,笑道:快请进来。见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筋骨峥嵘的黝黑大汉,腰悬一柄大剑,战袍破破烂烂,满面乱须直如钢刺,上前拜道:末将南霁云拜见大将军!贺兰进明素闻南霁云勇猛无敌,今见果然生得与常人迥异,由不得心中一惊,忙起身请坐,笑道:南将军可好?大名久闻,今日才得一见,相见恨晚。不知来此何事?南霁云虎目含泪,热声说道:睢阳军民苦守城池,已历四个多月,眼下箭尽粮绝,每日饿死逾百人。张将军忧心如焚,特遣末将求大将军发兵求援! 贺兰进明早知此事,心道:不是素闻张巡聪明过人,没有想不出的办法么?怎么又来求我发兵?但见南霁云奇人奇貌,起了惜才之心,只拿眼看着他不语。南霁云见状,忙又跪倒,沉声道:睢阳安危,旦夕之间,全凭大将军一言定决!贺兰进明笑道:有话慢慢说么。来,南将军,先喝杯酒。亲斟了一杯酒,放在自己身侧,手下人早拾掇出一个空位来。南霁云起身道:睢阳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末将站着吃一杯罢!接了酒来,一口喝干,道:大将军几时发兵? 贺兰进明眉头皱起来,嘬着牙花子,啧啧叹了一番,慢慢说道:本营人马,皆是有戍守之职的,实在难以抽派。这么着罢,南将军先住几日,容我想一想。南霁云流下眼泪来,道:大将军不知睢阳之危,真真火已烧到眉毛上,请即刻发兵!贺兰进明叹道:这可难了。南将军,不如你留在我这里,便是睢阳被攻破,还可图日后收复。南霁云再也忍不住,朗声道:贺兰进明,我敬你是大将军,手下兵多将广,能解了睢阳危局,才低三下四相求,你不要欺我姓南的!贺兰进明愕然,众将纷纷劝解,邀南霁云入座吃酒。南霁云哭道:睢阳军民连老鼠都寻来吃光了,再下去只有吃人了,我南八堂堂男儿,岂能吃下你们的酒去!贺大将军,我问你一句:究竟发兵不发?贺兰进明有些羞恼,冷冷道:南将军不知本座的难处,只以为要发兵便能发,这个哪里好办? 南霁云抹去眼泪,呛啷一声,大剑已出鞘。贺兰进明帐下各将大惊,纷纷起座,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将南霁云团团围住,南霁云冷笑一声,道:你们虽见死不救,却毕竟是心在大唐一边,如若不然,纵然你们人多,南某就怕了你们不成?大剑一挥,剁下自己左手小指,森然道:贺大将军,南八如若空手回睢阳,不出几日,必身首异处,且先将此断指寄放在大将军处,以作凭证!手一挥,那截小指落在桌上。帐内众人尽皆变色。南霁云道:贺大将军忍看末将及睢阳三千百姓身首异处么?贺兰进明座下其他将领对南霁云又敬又畏,有的起了恻隐之心,凝神看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南霁云彻底冷了心,哭道:睢阳完了。转身大踏步出帐,翻身上马便走。跟随他来的二十八名勇士见状,已知求兵不成,全掉下泪来,只跟着走。南霁云来到辕门处,回首一望,见贺兰进明一众将领站在房门外,当真是越看越气,忍不住弯弓搭箭,贺兰进明等人大惊,全凝神防备。南霁云悲声道:我不射你们,我射那屋顶上的石檐,你们瞧瞧南某人的箭法!嗖的一箭,疾如流星,正中石檐,箭头竟射了进去。南霁云高叫:或许南某不死,则必杀你贺兰进明。若违此誓,有如此箭!手中又持了一箭,抛向空中,跟着再一箭射出,正中前箭羽杆,头一枝折为两半,落下地来。南霁云长啸一声,抛落一串英雄泪,策马去了。 贺兰进明等回过神来,羞恼气愤回帐,再没了吃酒的兴致。按下不表。 且说睢阳城中张巡、莫之扬、张顺、许远、安昭、齐芷娇等人率城中三千军民苦守城池,至南霁云去后第二天夜里,莫之扬、张顺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士潜下城去,到叛军营中放了几把火,烧毁二十几座营帐。又放冷箭射死了七八十名叛军。苦于无东西可吃,柴草俱尽,真是一时一刻都在水火之中。 这一日莫之扬巡城,忽闻到肉香飘溢,循着找去。五名兵勇正围着一口铁锅吃东西,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要逃。莫之扬喝了一声,那五人不敢逃,一齐跪下了。莫之扬往锅里一看,又气又苦:原来锅里白生生地煮着一条人臂、一截人腿,禁不住骂道:你们这些一股酸气涌进鼻管,再骂不下去,折身去看张巡。张巡病已略好,正在喝水,非常之际,早没了男女之防,齐芷娇便坐在一旁给他补战袍。莫之扬心头沉重,将兵勇吃人肉一事说了。张巡愣了半天,下了楼来,跟着莫之扬来到那五人面前。 那五人知犯了大错,跪着原不曾走动。这时一人叩头道:小的该死,实在饿疯了,就拣了饿死的兄弟尸身煮来吃了。他们四人只不过跟着吃,肉是我煮的,拿死人骨头作柴火也是我的主意,只罚我一个人好了!余下四人也尽叩头。张巡面似木头,弯腰看锅里的人肉,看了一会,拣出一块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那时正是晌午,骄阳似火,可大家全觉得凉浸浸的,不知什么时候,城中军民围了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围得密不透风,千百双眼睛都望着张巡。张巡慢慢咀嚼,好半日才咽下去,喃喃道:睢阳不能丢!睢阳不能丢!泪花涌了出来。莫之扬、张顺、齐芷娇等人全低下头去。 张巡反抬起头来,目光在众军民脸上缓缓扫过,笑道:都说人肉是酸的,可谁也没尝过,今天我来告诉大家,这人肉不是酸的,好吃着呢。人群中开始有抽抽噎噎的,不知谁带了个头,哇地哭出声来,顿时哭成一片。张巡吸口气,大声道:大家不用哭!谁没个死?咱们吃了自己兄弟的尸体,咱们兄弟就没白死了。大家都吃罢!只是有一样:剩下一个人,也要把睢阳守住!南将军不日就会带援军来了。分开人群,走出去了。 众人皆哭着,一边忙了起来。这城中尸体多的是,不过个把时辰,就煮了百余锅人肉,三千活着的人竟全都开始吃人肉了。有的肠胃浅,一边吃,一边吐。 这样过了四五日,一日傍晚,忽听有人报道:援军来啦!张巡、莫之扬、许远等人大喜,登上城头,只见西南角上黄尘大起,敌营人声熙攘,已经接战。张巡大笑:天不亡唐!天不亡我!兄弟们,开城门,杀出城去,迎接援军! 张巡见来了援军,精神大振,率军冲杀出城。莫之扬一路当先,与张顺一剑一刀,杀开一条血路。睢阳军民大呼:援军来了!接援军去!直向着那黄尘起处飚进。两军未战已久,睢阳守军大都抱了必死之心,此时绝处逢生,来了援军,当真士气高涨,虽区区三千人,却似一股喷泉一般压不住,叛军竟被冲开去,不一会儿,竟冲杀到黄尘起处。彼时天色已黑了,影影绰绰看不大清,张巡因此只高呼:南八!南八!乱中南霁云奔来,呼道:张将军、莫兄弟、张顺兄弟!张巡道:来了多少人马?南霁云已多处受伤,苦笑道:哪来的人马?那杂碎贺兰进明死不发兵,我们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故弄玄虚,让叛军惊忧,不然怕回不到睢阳城了!张巡双目瞪圆,大叫一声,骂道:狗杂种!狗杂种!非得看大唐江山到了贼人之手,这才甘心!发令军队抢回城去。众人一路再杀回来,仓皇跑进城中,清点人数损失了两千余人,连城中百姓只剩下不足六百了。 叛军见唐军援兵未到,派人来喊话,劝张巡交城投降。张巡破口大骂,随后一众人回到将军府,南霁云详细说了求援的情形。张巡忍不住大骂,良久才住了声,吩咐兵勇给南霁云等人上饭。南霁云见城中果然已吃人肉了,他真男儿实好汉,反不惊讶,端了便吃。张巡精神委顿,道:散了罢,都好好歇息。莫之扬见南霁云伤得不轻,帮齐芷娇一起为他包扎。 过了三更,莫之扬才回到自己房中,见安昭坐着发愣,旁边桌上一碗人肉一点没动。莫之扬坐到她身边,默然不语,良久道:昭儿,你有了孩子,再不吃,就撑不住了。安昭强笑道:莫郎,我实在吃不下。莫之扬见她形容憔悴,眼眶深陷了下去,更衬得两只眼睛如水似漆,一副笑容倍是艰辛,令人五内俱焚,不自禁拍腿长叹道:昭儿啊昭儿,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安昭笑一笑,歪进他怀中,幽幽道:都是一样,到了哪里不是一样?莫之扬道:可这里居然连吃的都没没了!安昭道:和你在一起,没有吃的也是一样。莫之扬问道:一样?安昭倦倦笑道:一样。莫之扬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声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什么一样,会饿死的!你再不吃,恐怕连两天都活不过了!安昭摸着他的手,半晌不语。隔了好久,笑道:这几天身子懒得很,却是饿得睡不着。莫之扬眼泪更多,抱起安昭,轻声问:你怎么不哭?安昭嘴角动了一动,方要说话,却不禁一股悲凉之气涌入鼻管,一头扎进他怀中,嘤嘤哭起来。 这一夜两人都睡不着,熄了灯,哭了一会,觉得哭透了气,都不哭了。两人尽拣些好听的话说,竟是无比缱绻缠绵。末了安昭道:依我看,这城是再也守不住了。古今掠城夺池、两军对垒、守攻征战,没有比睢阳大战更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惜不知咱们能不能活着,如果能逃得过这一劫,我一定将此事编写成书,教天下人都知道。莫之扬点头称是,又道:昭儿,你精神不好,快睡罢。安昭道:真是不容易睡着。忽然脑中闪过一念,笑道:莫郎,你施摄魂大法催我睡觉罢。莫之扬知摄魂大法对人无益,但想了一想,也无计可施,只好依言而行。安昭已有几夜未得入眠,这一次睡得极香甜。第二日精神倒见好了一些,洗了把脸,扶着莫之扬来到城墙楼梯口。所遇到的军民个个黄皮焦面,形同鬼魅。 莫之扬问一个小个子兵士:今早上怎么不开饭了?那军士哭道:死人全吃光了,昨夜死在城外的两千多人的尸身拿不回来!莫之扬苦笑道:你是为他们死了哭,还是为他们的尸身不在城内吃不成哭?那小个子兵士蹲下身子去,哭道:都为! 莫之扬摇摇头,携安昭登上城墙,只见旭日初升,红彤彤地似是离人极近,不禁叹道:昭儿,咱们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想法子活下去!忽觉右臂一沉,安昭晕倒过去。莫之扬大惊,连唤几声,安昭口中唔唔几声,说不出话来。莫之扬抱起她来,掠回房中,灌了两口水,运起两仪心经,将一股内力输进她气海穴。安昭悠悠醒转,莫之扬又喜又悲,服侍她歇息。 刚缓过一口气来,忽听外头哭声大作,奔出来一看,见哭声在城头,忙上去。却见副将许远巍然屹立于城头,身上中了至少七十余箭,插得跟个刺猬一般,已经死去,却依然骈指瞪眼,似是还在大骂城下叛军。张巡、南霁云、张顺等人也上来,一见之下,尽皆震痛,问起端的。一名百夫长哭道:许将军今日登城对叛军喊话,被狗叛军放箭射中,他一动不动,仍是大骂,直到死还是站着的。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都跪下了。张巡拜道:许兄弟与我多年手足,如今先我走一步。睢阳已守不了几天了,请许兄弟稍候,等咱们一同化作厉鬼,再找狗叛军索命。许远的尸首啵的一声,仰天躺倒。张巡下令:煮了吃罢。城中所剩余的军民总共不到六百人了,均哭成一团。 城下叛军大声喊话:你们快弃城投降罢!抬了云梯,作攻城准备。张巡目光呆滞,看了半晌,回头见许远的尸首还没有抬走,不由暴躁起来,喝道:快去煮了吃了才有力气打仗!狗贼们又要攻城了!众军民都哭着不肯动,张巡因又大喝:你们全成了聋子了么?快去煮了吃!但仍无人动弹。张巡愈加恼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忽见齐芷娇走出人群,高声道:不能吃许将军的尸身!张巡诧道:你说什么? 齐芷娇流下泪来,嘴角却带着笑容,转过脸来,缓缓将军民看了一遍,道:许将军与张将军都是大唐的英杰人物,许将军死了,可他死不倒尸,咱们能吃他的尸身么?不能!莫之扬点点头,咽了口唾沫,一瞥眼见安昭也出来了,摇摇晃晃走过来,忙上前扶住。却听齐芷娇接着道:我是一个平凡女子,能与张将军、许将军、南将军、莫兄弟及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在睢阳坚守了四五个月,这一辈子就没有枉活了。擦擦眼泪,居然拿出把木梳来,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梳好,挽起来。她本就生得艳丽不可方物,此时竟将众人震住,没有一个说话。齐芷娇挽好头发,笑道:不知能有几时相聚?咱们再唱一支歌罢。咳嗽一声,唱了起来:谁者好汉儿郎?看我睢阳兵将。弓兵齐整,刀剑鲜亮,众志成城,睢阳固若金汤。城中军民一边哭一边跟着唱。安昭道:莫郎,芷娇姐姐是一位奇女子。莫之扬心下沉重,点了点头。 忽见齐芷娇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众人大惊,一齐围上去。安昭扑过去将她扶住,呼道:芷娇姐姐!芷娇姐姐!莫之扬唤道:冯大嫂!齐芷娇嘴角带笑,低声道:莫兄弟,你答应我一件事。莫之扬哽声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你放心罢。齐芷娇点点头,转眼望望安昭,又道:保住孩子性命。安昭泪如雨下。 齐芷娇微笑如常,只是说话已接不上了,断断续续道:我可以见践诺去了。忽然猛吸一口气,大声道:张将军,下令吃了我罢!头一歪,就此死去。 张巡也呆住,不知该不该下令煮了齐芷娇,忽听叛军杀声大起,攻上城来。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大喝一声:狗贼,去死!拔剑冲到城头。城中活人俱皆有如疯狂,全不顾性命拼杀。攻上来的竟没一个得活。余者见他们还如此威猛,纷纷逃回。城中人全站在城墙上,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却又威风凛凛。 安禄山听得睢阳久攻不下,已亲来督战。此时听前线报攻城又一次失利,暴怒无计,骂道:真是一群笨蛋,我去看看!旁边将领劝说城里有人惯放冷箭,安禄山只是不依,众将无法,只得簇拥着来到城下,大骂道:死蛮子张巡并合城人听了:你们已到了绝路,只有弃城投降,否则我攻上城去,把你们全都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王八,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张巡对左右大笑道:哈哈,我们几百人守着一座死城,他十几万大军让我们弄得焦头烂额,岂不可笑! 却见安禄山旁边一人对着城头指指点点,一边在安禄山耳边说了些话。安禄山分开众人,骑马向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昭儿!昭儿!你可在城上么? 安昭自见安禄山出来就心如刀绞,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那一道道目光竟似是有分量的,将她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莫之扬又疼又怜,恨恨道:你还知道有昭儿吗?安禄山眼神不大好,但听声音已知是谁,低下头想了一会,道:原来是莫公子。叫昭儿和我说话。 莫之扬扶住安昭,道:昭儿,跟他说几句吧。安昭抬起头来,冷冷道:你要说什么?安禄山一向最爱安昭,现下安庆宗已死,安庆绪日日跟他两个心,越来越念及安昭的好处,父女天性,不由落下泪来,道:好昭儿,好昭儿,你还好吗? 安昭苦笑一声,叹道:哪能好的了?你撤了包围,我自然会好。安禄山拉下脸来,道:你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么? 安昭见他头发已花白,双目不济,全仗着身边将领指点着说话,不自禁胸腑一酸,哭道:女儿说的话,你从不放在心上,连妈妈也让你害死了。我心里的爹爹是个好人,不过他早已死了,我哪里还有爹爹啦? 张巡、南霁云屹立于城头,听了安昭的话,不禁均感钦佩。张巡忍不住赞道:大义公主说的一点没错,这贼人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只配给天下人耻笑!安禄山骂道:我们父女说话,你闭嘴!张巡冷笑一声,给南霁云使个眼色,悄声道:射他!南霁云身形一晃,已持弓上箭,嗖的一声,劲箭离弦。却在同时,安昭啊的一声晕厥过去。 安禄山身后跳出一人,举剑直迎,羽箭正中剑锋,哧的一声劈为两片,飞落出去。莫之扬见那人乃是丛不平道人,连声叹息。暗道:此人一身修为,却如同逐臭飞蝇,可叹,可叹。安禄山惊出一身冷汗,恼羞成怒,喝道:放箭!放箭!顿时箭蝗如雨,城头上军民不及躲避,三四百人中箭。张巡左眼也中了一箭。南霁云大惊,抢上去救护,蓦地背后一凉,也被一箭射中。 安昭醒转过来,眼见这几个月来同甘共苦的众军民纷纷倒下,再也忍不住高呼道:停下!停下!她身弱气促,声音原本不大,安禄山却偏偏听到了,令箭手停了,哈哈笑道:怎样?张巡小狗,说与你听了,我大军早已打开了江淮通道,你这座睢阳本是死城一座,今取下睢阳,不过好教天下人知道,我安禄山从无不克之地而已! 张巡握住左眼上的箭杆,猛地一拽,连眼珠子一起拉了出来。他痛得几欲死去,却不吭声,问道:南八,南八,你怎样了? 南霁云反手拔下箭来,血流如注。莫之扬忙上去点了他后背上几处穴道,遏止流血之势。南霁云对张巡笑道:这人箭法不准,如若稍向上一寸,就射中后心。张巡大笑,对城下叫道:睢阳被破,是援兵不到的结果,并非我张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无能。安禄山半晌不语,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佩服你,可是姓李的运数已尽,你们扭转不了日月山河。吩咐再准备攻城。 南霁云叹道:张将军,已到时候了,弃城罢。张巡以拳擂额,砰砰十数下,对城下道:好罢好罢。我没力气再打了,但求你进城之后,饶过城中这百余名百姓的性命。安禄山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城中个个沾了我军将士之血,别指望活。 张巡满面鲜血,扭头对莫之扬道:巡早知与虎谋皮,徒取其辱。昏倒过去。莫之扬摇头无语,上前施救。安昭往前走了两步,手扶城墙,高声道:你怎么嗜杀成性?连这最后百人也不肯放过么? 安禄山气道:你总之不认我这个爹爹了,我放过他们又怎样?安昭泪如雨下,道:你放过他们,我认你便是。安禄山沉吟良久,抬头道:好,我答应你。开了城门罢。 南霁云拉住莫之扬,悄声道:那安禄山怎么说都是你岳丈,你不便杀他,等到了城下,我假意老老实实,乘他不备,咔!做个手势。莫之扬点点头。南霁云笑道:好兄弟,好兄弟!拔出大剑,扔到城下,叫道:我不打了,你们来收城罢! 安禄山一声令下,三百名敢死队登上城墙,开了城门。张巡等都不再抵抗,叛军将大旗插上城头,将唐军旗帜拔下来烧了,把张巡、南霁云、莫之扬、张顺及其余将士等一百二十余人绑了,带到大军之前。惟恐南霁云、莫之扬等人威猛,全给他们上了枷板,又绑以牛筋。 安禄山已下了马,坐在车上,手中仍拿着马鞭子,向安昭一指,道:带她过来。安昭向莫之扬望了一眼,道:莫郎,我求他饶你。莫之扬心下沉重,什么也没说。安昭一步比一步艰难,走到安禄山身前,慢慢拜了下去,道:不孝女昭儿拜见父亲大人。安禄山冷冷道:叫爹爹就成,什么父亲大人?爹爹害眼,到近前来我瞧瞧。安昭站起来走过去,安禄山拉住她手腕,看了一会,道:好女儿,好女儿,你跟爹爹唱反调,却还是唱不过你爹爹。来,坐到我身边来。安昭只得上了车。 安禄山传令:带张巡、南霁云、莫之扬过来!三人被带到车前。安禄山大笑道:我女儿像我,什么事都不忠不孝,给我找了个好女婿!安昭素知安禄山笑得越厉害杀心就越狠,当下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杀他。安禄山嘿嘿笑道:不杀,不杀,我喜欢他还怕来不及呢。安昭心下惶恐,欲从她父亲脸上寻出一点答案来,却见安禄山两只眼睛白多黑少,不由得失望了,一阵晕眩,几欲跌倒。 安禄山将张巡、南霁云二人狠狠盯了半日,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张巡道:阁下也真是一个奇才,我大军有百条攻城计策,你就有千条应付之计,小小睢阳城,不足两万人,竟致我大军围困近五个月,这才攻下。张巡,睢阳的两万人都死在你手中了,你知错了么?张巡心道:你哪知自己众叛亲离,我的千条应付之计大多是你女儿的主意?冷笑一声,昂首道:张某无愧于天地,你乱臣贼子,无颜问张某是对是错。安禄山越发笑得响亮,一边道:古今蛮横之人,无有你这样的,没有粮食吃,就吃人?我起先不信,方才到城中亲眼见了,才知你是这么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张巡冷冷不语。安禄山笑道:李唐无能,江山该姓安了,我前锋军队报来消息:洛阳已经攻陷。寡人过两日就到洛阳平定天下去了,你死守睢阳,不就是所谓的忠吗?可李隆基那个老头子早逃了,不日寡人就将取下他的人头! 张巡呆了呆,目中血泪混流,骂道:贼子!贼子!我死后变作厉鬼也要索你性命!安禄山大怒,他平时胖得站不起来,这时候却一蹦老高,喝道:犟狗,去死!一脚踢在张巡腰眼上,张巡疼得一时骂不出来。安禄山自忖有失君王风范,坐回椅中,看着南霁云,笑道:寡人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术,果然生得不凡。鸟择良木而栖,仕择明主而事,你小子投降罢。南霁云沉吟不语。莫之扬知他的心思,咳嗽一声。南霁云望他一眼,点了点头。张巡先前昏迷,不知道他们两人商议好的计策,这时道:南八!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死。死则死矣,岂能屈服! 南霁云背上箭伤鲜血直冒,已知自己恐无刺杀之机了,听得张巡这番话,不由得豪气兴发,笑道:我本来打算假降,杀了这贼子。张将军深知南八,既然叫我死,南八岂能求活!教天下人耻笑?转过头来,对安禄山道:杀罢,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南八。 尹子奇与张巡、南霁云五个多月对垒,由恨到敬,见二人就要赴难,竟难以忍受,插言道:陛下,张巡、南霁云为大义之士,杀了他们,恐激起唐军誓死抵抗之心。不如放了,让天下人感念陛下慈仁之德,以求靖清四海尹子奇话还未完,安禄山已笑道:我又不学孔子孟子,要什么慈仁之德?尹子奇吓得低下头去,答道:是。打个手势,刀斧手将张巡、南霁云并睢阳其他将领姚阗、张顺、雷万春等人拉到一边,独独留下莫之扬。莫之扬又痛又怒,大声道:安狗贼,你不是答应过昭儿放过城中军民么?怎么言而无信?安禄山大怒,大骂道:小狗子,我本想饶你一命,但又改变念头了!拉走!莫之扬身怀绝世武功,戴了枷锁,但也抵不住十几人拖拉。安昭惊急攻心,扑上前来,却被刀斧手硬架住,大呼道:莫郎!莫郎!莫之扬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一边身不由己被拖着走,一边回头望着安昭,目眦欲裂。 安禄山气极败坏,道:我就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你们能怎么样?来人哪,先杀尽睢阳军民,再杀张巡等蛮狗。杀!一声令下,刀斧手纷纷挥刀,可怜城中仅剩的一百二十余军民,眨眼间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 南霁云对莫之扬道:莫兄弟,可惜咱俩以往忙着杀贼,没有机会比试剑法,等到了阴曹地府,咱俩要好好切磋武艺。莫之扬见他说笑如常,又钦佩又悲痛。正要答话,却听安昭大呼道:莫郎,我先走一步!莫之扬看时,安昭已从袖底翻出一柄匕首,插进胸腹。便在此时,身后刀斧手举刀向南霁云、张巡、莫之扬砍落。莫之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然一闪,双足飞出,将砍自己的刀斧手踢倒,情急之下,两仪心经激发到巅峰,劈劈啪啪,身上绑的牛筋寸寸挣断,大喝一声,将枷板劈成两片,顺手掷出,向安昭奔去。 叛军守卫见他这般威猛,纷纷抢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直视刀枪剑戟如无物,挥掌劈翻数人,已奔到安昭身前,一把抱起,呼道:昭儿!昭儿!安昭双目勉强睁开一线,却已说不出话来。莫之扬回头一瞥,张巡、南霁云、张顺等已全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大叫:我跟你这狗贼拼了!抱起安昭向安禄山扑去。安禄山吓得从车上滚落,砰的一声,车厢被莫之扬一掌击碎。众守卫拼死上前护卫。莫之扬抱着安昭,知道再杀不了安禄山,长啸一声,向外掠去。 他心智混乱,只知拼命也要出去,抢过一杆长枪,见人就挑,安禄山大军十几万人,竟拦他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前面再没了叛军,丢掉长枪,大呼道:昭儿,醒醒!昭儿,醒醒!可安昭哪有回应?莫之扬急得放声大哭,心想:天下能救她的,大概只有百草和尚了。当下辨了方向,一路向镇龟山奔去。 他手按安昭背心,护住她心脉,一边不停疾奔。足两天两夜,已跑得精疲力尽,方行至镇龟山。他记得齐芷娇曾说过百草和尚搬到后山,拼尽力气翻过山峰,却见后山林木杂生,哪见半片屋棚?大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连呼数声,声动群山。却是除了回声,再无动静。他只觉得头晕眼花,安昭的生命也好似正一点点逝去,再也支撑不住,仰天躺下,心中一个念头道:昭儿,昭儿,这回我们一起死了,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了!大喝一声,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丝感觉点亮脑海。他记起许多事来,却又一时分辨不清,不由急得大呼:昭儿!昭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猛地惊醒,却是躺在一张板床上。旁边一个孩子两三岁,长得精瘦,凸凸的脑门下闪着两只大眼睛,正盯着莫之扬,见他醒来,一张小脸上立即充满笑容,对旁边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道:爷爷,师师动动那老者转过头来,却不是百草和尚又是哪个? 莫之扬喜极,奋力要起来,却觉得浑身疼痛,竟未能坐起。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昨天来时已经半死了,身上经络无一不虚弱之极,好好休息罢!莫之扬问道:昭儿呢?百草和尚道:还没死!莫之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觉全身软了,连说话也没了气力,勉强笑道:多谢大师,原来昭儿又活了过来。百草和尚叹道:可也说不上活着。莫之扬惊道:那究竟怎的?百草和尚指着板棚角上的一道布幔,道:安姑娘在那里休息,究竟怎么了,待会你自己看罢。莫之扬愈发急了,调运几下呼吸,坐了起来,但觉头晕目眩,两耳轰鸣。那小孩一直站在旁边看他,这时上来将床下的鞋子找出来,摆在他脚下。莫之扬忽然明白过来,呼道:小难儿!冯难归笑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莫之扬想起齐芷娇的惨死,如今这孩子既没见过爹,也再见不到妈了,不禁鼻子一酸,上前抱起他,哽声道:小难儿!落下泪来。那冯难归经常见百草和尚落泪,养成了个陪泪的习惯,看莫之扬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抱住莫之扬的脖颈。莫之扬肝肠寸断,轻抚冯难归后背,一时泪湿衣襟。 百草和尚貌似糊涂,其实心中是最明白不过的,见此情景,已知齐芷娇再也回不来了,不由老泪纵横,问道:你见到芷娇了?莫之扬放下冯难归,叹道:见到了。将睢阳情形简略说过。百草和尚哆哆嗦嗦道:好孩子,傻孩子;好孩子,傻孩子!忽然暴躁起来,咣的一下,将破桌上的一个青边大碗摔得粉碎。冯难归听不大懂,但脸上神情却极郑重,问道:妈妈哪哪这段时间正是学着说话的年龄,百草和尚哪里善教?他小小的心里面满是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的念头,却偏生问不出来,急得小脸都涨红了。莫之扬心下难忍,拖着身子,去布幔后看安昭。 安昭静静地躺着,神情极为平静,她心口上的匕首已经起出来了,睡得正香。莫之扬唤道:昭儿!昭儿!安昭一动不动。莫之扬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起来,抓住她手,唤道:昭儿,昭儿!安昭还是半点反应皆无。百草和尚掀开布幔,说道:你不用叫了,就是在她耳边放个爆竹,她也听不到。莫之扬魂飞天外,怔怔道:你是说她她已经死了?百草和尚道:可也没死。只是她有了身孕,缺了滋养,气血已尽,加上悲痛过度,以致神智皆乱,经络阻断,虽是气息未绝,却听不见、看不见,不能动、不能言,与树木花草无异了。他每说一句,莫之扬就觉得心脏被猛击一下,听到最后,再也支持不住,呼了一声:昭儿!又晕倒在地。百草和尚叹了一声,骂道:活受罪,活受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 四个月后,镇龟山后山坳小小板棚之中,升出袅袅炊烟。百草和尚、莫之扬、冯难归三人正围着小饭桌准备开饭。锅中煮的是斑鸠汤,火里还烤着两只野鸡。自从莫之扬来后,百草和尚、冯难归的饮食大为改善,这时虽也肉香四溢,却不似刚开始时那般馋不可耐了。百草和尚捏着一本药谱,念念有词。冯难归已会摆放碗箸,问道:师父,难儿能不能干?莫之扬笑一笑,牵出两道深深的唇角纹。这四个月来,他简直已瘦成另外一个人了。 稍顷,等锅中肉汤煮好,莫之扬熄了火,给百草和尚、冯难归盛了,将两只烧野鸡去了杂,剥开放在盘中。又盛了一碗汤,仔细吹得不烫了,端到板棚一角的布幔后,那里躺着依然不会动、形同树木花草的安昭。不过,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了。她虽然不会动,她腹中的生命却依然在混沌中茁壮成长,再有一个多月,她就将成为母亲。 莫之扬将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半坐在床上,脱了鞋子,伸一条腿垫在安昭颈下,从褥角上的一个小盘中拿出一根竹管,极小心地撬开安昭牙关,插入她喉中,轻声道:昭儿,今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斑鸠汤,不烫了,你吃罢。拿汤匙慢慢地灌下去,一顿饭直喂了小半个时辰。饭后,莫之扬拿手给安昭擦嘴时,忽然见她眼角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慢慢流下来。莫之扬觉得心跳都要停下了,好一会儿才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你看哪,她会流泪了! 百草和尚闻言过来,仔细瞧了一会,道:这针炙二十四穴加上这两日来的药,多少有些用了。安姑娘啊安姑娘,我老不死换了七副药方了,你可说什么也要好起来,别让我老不死丢人现眼!对着安昭打拱作揖,念叨了一会,又去酝酿药方了。独小难儿陪人落泪成癖,一边给安昭抹泪,一边给自己抹泪。 第二日下午,百草和尚叫莫之扬到了跟前,正色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安姑娘即将临盆,如若临盆前醒不过来,就别指望能过了这一关。莫之扬叹息不语。百草和尚又道:以前先师薛白衣曾有一副神方,名叫醒魂汤,治的就是这个病。可惜这方子竟然不见了,老不死这几个月苦思冥想,终于想起那方子的配制之法来。莫之扬一下弹了起来,喜道:当真? 百草和尚叹道:方子是想起来了,可惜还不如想不起来。莫之扬道:那是为何?百草和尚不答,将一张树皮纸递过。莫之扬看时,却是醒魂汤的配制之法,竟是一百二十余味药,犀角、千年首乌、茯苓、雪莲、熊胆、鹿胎心、长白山百年老参等等名贵药材均在其中。莫之扬一路看下去,不由得呆了,戚然道:这些药物从哪才能找到? 百草和尚一生以无病不治自诩,这会儿碰上了一大难题,骂道:啊呸,这样的方子,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莫之扬失魂落魄,拿着那个方子呆呆不语,直到天色黑透,百草和尚已搂着冯难归睡了,他还呆呆坐在安昭床前。一会儿摸摸安昭的脸庞,一会儿又抓了她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心中叹道: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与安昭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幕幕回忆起来,哪里睡得着?喃喃说道:昭儿,你这病要是治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死了罢了。他不知安昭是否能听到这句话,摸摸她脸颊,冷浸浸湿乎乎的,分明是哭了。一股大悲凉弥漫于莫之扬的胸腑,便在这痛绝之中,他忽然觉得心念一闪: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 他认得皇帝,还认得杨贵妃、太子,以及永王李璘。 甚至,他与李璘还是金兰之交。 他抓起安昭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沉声道:昭儿,我明日便走,我要去为你找药治病!有百草大师照顾你,你要挺住,等我取药回来!他感到一种希望,虽然那样遥远,却分明那样强烈。 第二日一早,莫之扬辞别百草和尚,出了镇龟山。五月未下山,这番出来才知道天下发生了大变化。原来唐明皇率太子逃离长安后,李亨未跟随,而是招集兵马抗击叛军。公元七五六年八月,李亨在灵武城称帝,即为唐肃宗。逃到川蜀的李隆基不知详情,仍未退位,以皇帝身份颁发诏书。此时大唐二帝并存,称为历史奇观之一。米脂、缓德一带竟又为唐军夺回。莫之扬下山之后,打听到李璘行踪,原来李璘在庐山起兵,沿江东下,到了当涂(今属安徽)屯田守防。莫之扬得了消息,再不稍停,路上除了吃饭,尽是赶路,五天五夜赶了三千四百余里,到了当涂。 怎样经过盘卡、如何进得王府,皆不细说。单说莫之扬见到李璘,李璘惊讶之极,道:贤弟,你不辞而别,后来愚兄才知你到了睢阳,听说睢阳紧急,本拟发兵出救,可太子居然下起圣旨来,让我赶赴灵武听命。及到听说睢阳遭陷,愚兄以为再也见不到贤弟了!抬袖拭泪。莫之扬不提缘何离庐山而去,只将睢阳城失陷经过略说一遍。李璘听得又惊又叹,扼腕道:合城二三万人,只有贤弟一人得归,可见真有神明,垂听了愚兄祈祷!莫之扬不再多说,拿了那张药方向李璘求药。李璘听安昭得了此等重病,心下甚感惋惜,当即差人去请太医来,为莫之扬准备药物。那太医看了药方,连连称奇,道:禀永王,永王一路行军,刚刚安扎当涂,臣等需将药物检点,方能配此药方。莫之扬问道:需几日?那太医沉吟道:有些药不一定就有,还需寻找,总得十日,才能配齐。莫之扬算算日期,给李璘拜谢。李璘连道:贤弟何需行此大礼?当夜李璘设宴,莫之扬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相见,勉慰他们好生建功立业。众人问莫之扬今后行动之计,莫之扬答曰等安昭病好再定。众人念及他的本事及遭遇,均恻然。独梅雪儿此时已是永王侧妃,第二日见了一面,略说了些话,便再未见到。 十日如煎似熬,好容易等到,那太医却道还需两日。莫之扬极为着急,却无计可施。这日傍晚,忽听乐声大作,莫之扬一打听,方知原来唐明皇到了。李璘既不命他接驾,他便正好独自闷在房中,一晚上听得外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却觉得十分凄凉。 第二日,他正想去问那太医是否将药配好,忽然李璘到来,屏退众人,径给莫之扬作揖。莫之扬忙还礼,说道:永王何苦折煞我? 李璘道:贤弟,愚兄有事相求,万望贤弟答应。莫之扬心里格登一下:他若是留我在军中,我可万万不能答允。却听李璘道:愚兄这些话原不敢说与外人,贤弟自又别论了。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唐明皇在马嵬驿赐死杨贵妃,从此精神恍惚,无复当年英明,天天睹物生情,见景触心,以思贵妃、哭贵妃度日。太子李亨背着他在灵武称帝,他竟也无动于衷。李璘志向远大,当此之际,派人去见唐明皇,说道自己已在当涂扎稳脚跟,川蜀偏远险阻,不是皇帝久居之所,请皇帝来当涂坐镇,号令天下,重整江山。唐明皇经不住一班人劝说,来到当涂。李璘大喜,未料昨日一见之下,才知父皇已非当年圣君,真真成了一个除了念叨杨贵妃便再也不知什么的老朽之物了。唐明皇带了数名道士,昨夜不顾一路劳顿,命道士设坛招杨贵妃魂魄与之相见。道士法术不灵,他见不上杨贵妃魂魄,竟哭了半夜。李璘无计可施,忽想起莫之扬在三圣洞中曾学得摄魂大法,即行险计,要莫之扬去为唐明皇施法,教他能见杨贵妃。 李璘心中之计自然不能全说出,其实他还想只要哄得唐明皇高兴,让唐明皇下一道诏书颁布天下,逼李亨退出皇位。 且说莫之扬听了李璘的话,知不能推让,说道:只有一件不敢隐瞒,摄魂大法施与人身,极有祸患,皇上年老之人,恐经受不起。李璘垂泪道:贤弟焉知愚兄一片苦心,若不能使父皇高兴,则皇上生不如死,愚兄为人之子、为人之臣,岂能忍顾! 莫之扬叹道:如此,小弟尽力为之罢。李璘怕唐明皇认得莫之扬,当即着人为他打扮成一个道士模样,道:贤弟,他若问起你姓名,你切不可真说。你就说你叫对了,你既渡他与魂魄相见,便如舟船,你就说叫王舟罢。 莫之扬答应了,被领着去见唐明皇。却见房中搭了一座五色帐篷,唐明皇端坐帐篷中的一张大床上,神情委顿,再无当年观赏舞马时的英华之气。莫之扬进去拜见了,唐明皇竟不及问他姓名,只急切问道:你会还魂之术,能让杨妃与朕相见么? 莫之扬依着李璘教的话,答道:臣修炼道法,深知还魂之术。只是娘娘的芳魂能否与陛下相见,还得看娘娘本意了。然后叫人关了帐篷的锦帘门,命众人出去,施起摄魂大法中的声摄之法,说道:陛下心困神乏,恭请松驰四肢百骸,待臣施展法术,迎杨娘娘三魂七魄与陛下相聚。唐明皇但觉浑身困倦,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似见杨贵妃正从五色云中袅娜走来,不自禁说道:请大仙施法,只要能让朕见到娘娘,朕什么都答应。莫之扬见他已入彀,当下与之问答,将唐明皇引入虚幻世界。 唐明皇朦胧中见杨贵妃在五色帐内降下云来,激动得眼泪都落下来了,抢上去一把握住杨贵妃双手,哽声道:玉环,玉环,你好狠心,怎么才来看我?那杨玉环国色天香,似比以前更为动人,这时妙目含波,嗔道:陛下还说环儿么?当初马嵬驿一副白绫,赐死断魂树下,从此人冥两界,再难相叙。陛下思念臣妾,焉知臣妾更思念陛下。今日若非王舟真人施展大法术,你我还是见不了面啊!嘤嘤哭起来。唐明皇觉得心都碎了,忙给她拭泪,一边好言劝道:马嵬之变,事出意外,我实在无可奈何!我本欲同你一起去,可是我一死不打紧,天下失了君主,安贼必然更加逞凶。环儿,自你离我去后,我哪一日不如同死了一般? 杨玉环收住泪水,破泣为笑,搂住唐明皇,细说相思之苦。两人缠绵缱绻,直如从前。 莫之扬坐在帐外,听得唐明皇念念有词,一会儿玉环,一会儿想死我了,内心大震,暗道:他贵为天子,在情这一字上,却与常人无异。什么是情?什么是情?竟能教人到了这步田地?不自禁呆呆出神。 却忽听唐明皇颤声道:玉环!玉环!你不要走!莫之扬醒回神来,凝神调运内力,说道:念玄宗皇上与杨氏贵妃恩情难割,王舟真人请奏天神,允杨氏贵妃再留两个更次!换了一个声音沉吟道,嗯,准了! 唐明皇大喜,语无伦次道:这下好了,玉环,你听到了么?接着又进入他的玄虚世界,听杨玉环说道:我自从离开尘世,被封为仙子,道号太真。玉帝赐以百萝庭、渺霞殿,遣女童十四名,侍应皆备,无复缺者。独独心中有结,难以释怀。今夕一见,不知何时能再?明皇肠断心碎,轻嘘慢抚,自又一番缠绵。 莫之扬见唐明皇又沉入梦中,悄悄站起身来。却听身后脚步轻微,原来是李璘进来了。莫之扬上前悄声道:永王殿下,我该去了。请你命太医给我拿药来。李璘还要挽留,莫之扬叹道:昭儿性命便在旦夕之间,我焉能再留?李璘道:那你对陛下讲,太子心怀不轨,巧夺皇位,提醒他宜早下决断,废黜太子!莫之扬摇头道:摄魂大法不是这般乱用的,我已违背了自己良心,哪能还做大逆不道之事?李璘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变了脸色,扭头不语。莫之扬道:我现下只要猛然叫醒皇上,他必神智昏散。李璘踌躇半晌,转出门外,命人叫太医取了药来。那太医道:本来我的药不全,多亏皇上昨日来了,我找了皇上的太医,才凑齐了这副药。公子福莫大焉! 莫之扬一一清点,背在身上,暗道:我学了摄魂大法,才换来这些救命之药。是耶?非耶?对李璘道:两更次之后,皇上自会醒来。出了门去,头也不回,奔出当涂界境。 他心急如焚,不知奔了多久,天色已微微发亮,算来安昭临产已不足十日了,他想:这副药究竟能不能管用?我现下回去,用药还来得及来不及?眼见东方露出一丝晨曦,不知怎的,觉得胸腑间一股浊气再也压抑不住,蓦地一声长啸,划破了沉寂。天际似是更亮了一些。那浅透明的天空与黑厚的大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只见莫之扬的身影如同骏马,不停地向前奔去。 后来人叹曰:灯下阅旧篇,古时人物尽眼前。方喜前唐兴隆年,转眼《虞美人》便凋残。赵氏宋朝起八衰,渐慰我心抚愁怨;忽然西北起狼烟,一时繁华都残卷。武穆《满江红》,昏君心难染。明教发新篇,奈何不久远,胡兵入关,评词乱怪陈圆圆。清朝有大治,黎民有福,幸逢康乾,可惜锁国闭关,仍未挡得,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寄望太平军,未胜先骄,扼腕长叹洪秀全。 似见前辈祖先,奔走流离,腹饥身寒。猛醒道:江山无姓,何以家传?百姓有道,只求平安。掩卷长思,意深无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