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园天下》 一 曾家有儿 更新时间:2012-11-11 第一章曾家有儿 大名王朝,澄光七年。 历时九年的洪天国之乱终于平定,澄光皇帝诸詹暨长舒一口气。洪天国之乱从他父亲时代即已开始,最盛时占去大名王朝的半壁江山。平定之后诸詹暨立即祭告天地与祖先,以慰先祖之灵;宣布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更让诸詹暨想不到的是,全权负责平定洪天国之乱,节制东南诸省立下不世功勋的大帅曾邦侯,及其头号战将胞弟曾邦泉同时称病引退。诸詹暨三番挽留,无奈曾氏兄弟决心已定,只得允其裁军退隐。赐曾邦侯一等肃毅公,曾邦泉一等勇毅侯,封赏无数,允兄弟二人各荫子两人云云。一时朝野上下同颂曾氏兄弟功成不居,忠勇无双。 澄光八年。仲秋。 苌沙城,嘉勇侯曾府。 曾邦泉从去年裁军开始就没有顺心过。 正在功成名就,一舒多年累积的郁结之气的时候,为兄所劝,被迫卸任。偏偏曾大人又是性急之人,肝火大盛,于是身体不是这出问题就是那出毛病。虽连延名医,却也调养不迭。更恼火的是,他有三儿一女,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的。尽管曾邦泉戎马功成,但科举不顺,未能金榜题名仍是他心中极大遗憾。这年头不读书成个进士老爷,难有大出息。曾家要不是他兄长曾邦侯中进士点翰林,从此官运亨通,一改曾家气运,只怕现在他们兄弟俩还窝在潇湘县种地模瓜。 问题是曾邦泉家三个兔崽子年龄也不小了,就没一个会读书的。大儿子曾守泽今年已二十,只对做买卖感兴趣。对他来说,圣贤书远不如账本有吸引力,数钱的声音永远比翻书声动听。五年前曾守泽已彻底不读书,自己干开买卖了。二儿子曾守林年已十八,打架斗殴、喝酒尚气是把好手,读书简直要他命。嘉勇侯曾邦泉引退定居苌沙还不到一年,曾守林已俨然苌沙城头号纨绔。集侠气与匪气、仁义与狠辣于一身,曾守林在纨绔界迅速打开局面,成为大哥级的人物,现在苌沙城三哥的名号有时比楚省巡抚还好使。 曾守林虽是曾邦泉的二儿子,但曾家是亲堂兄弟一起排号,大伯曾邦侯家长子曾守诚排老大,次子曾守宜排老四,这头曾邦泉的儿子分别是长子曾守泽排老二、次子曾守林排老三、老幺曾守山排老五。曾守林外头三哥的名头就是这么来的。 说起老五曾守山,曾邦泉就更头疼了。今年已过十五,脑筋还未开窍,除了睡觉就是傻蹲、傻坐、傻看,看树叶看游鱼一看就是半天。让他读书也行,看多少忘多少,至今连《三字经》都背不会,还不如别人家五岁的女圭女圭。唯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时丫鬟们背着曾老爷叫他傻少爷,他也不恼,只是傻笑。 曾邦泉越想越烦闷,奇怪的是夫人周氏似乎对几个孩子更多的是宠爱,并不着急,反而劝解曾邦泉。说是守泽喜爱买卖,曾家这么大的家业店铺不正好能有个管事的,虽说商人地位不如进士,但不偷不抢也算是正经行业;守林心散好动,过两年给他谋个差事,娶个媳妇也就懂事了。至于傻乎乎的守山,曾夫人似乎也没辙了,不过话说回来,曾家如此家大业大还怕养不活一个傻儿子。 巳时,曾邦泉与周氏正在后院树底闲坐,邦泉随口问道:“我儿子在干嘛?” 随侍丫头六月应道:“回老爷的话,五少爷一直在水塘边上看鱼,已经有小半天了。”丫鬟六月知道二少爷、三少爷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所以她直接答五少爷。 “孽障。”曾邦泉听了又是一阵气闷,刚晒太阳晒出的好心情一下又没了。 周氏在旁也不答话,过了一会才道:“对了,老爷,大哥似乎对守山另眼相看,要不让大哥来给点化点化。” 曾邦泉没好气地道:“我咋看他也是个傻子,真不知大哥怎么对他感兴趣。” 周氏拍了一下他,道:“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儿子的?大哥学问大,自有他的道理。” 曾邦泉想起自家兄弟俩在生活理念的巨大差异,道:“大哥嫌我生活奢侈,不肯到城里居住,我也没办法。” 周氏道:“他不来,我们就把守山送过去,相信大哥不会不教的。” 曾邦泉道:“守泽、守林不回家,又把守山送出去,这生儿子还不如不生。” 周氏道:“老爷,自从下野后,你牢骚多了很多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心也没用。” 曾邦泉对夫人一向敬重有加,尤其佩服她的处世智慧。沉默了一会,道:“中秋去大哥家团聚,到时把守山就留在那吧。” ……………………………………………………………… 八月十四,晴,微风。 曾邦泉一家带上一队护卫浩浩荡荡往老家潇湘县出发。 曾邦泉裁军卸任后,数以百计的官兵泣涕愿随曾将军退隐。曾邦泉挑选百人留随,其余厚给资费,强行遣散。百人护卫分成十队轮守曾府,曾邦泉为其娶妻置业,曾府所在公车巷快变成曾家巷了。百总余老鬼,人短小精瘦,打仗却异常彪悍,人称老鬼,真名余文成倒没几个人记得住了。副百总姓付名十钱,据说生的那天他父亲恰巧捡了十文钱,觉得付家发达的重任可能落在此子身上,因以命名为十钱。付十钱跟随曾邦泉多年,细致老练,颇得器重,此后付家家境确有不小改善。其余十人队队长多是战时百总,甘愿降级跟随。这次回乡过中秋,正是余老鬼亲率第二小队护送。 两天前,曾邦泉就吩咐余老鬼和管家刘厚仁:“把守泽、守林提溜回来。”虽然这两少爷常年不着家,但无论在什么地方野,只要问余、刘二人则随时能找到他们。 出发时,两个极不情愿的家伙还是准时出现了。 曾守泽叫嚷:“又耽误我挣钱,你们不知道耽误我一天少挣多少钱。” 曾守林鄙视他,道:“真俗,老二你就是个俗人。” “说我俗?有本事你别用钱。” “我就不用,反正有别人结账。” “你就是个地痞恶霸。” “都闭嘴吧。”已经坐在马车里的曾夫人说道。 两兄弟立即噤声。说来也奇怪,他们爹对他们从小又打又骂,两家伙就是不怕;反倒是娘亲从不打骂,更由着他们性子来,他们反而最惧母亲。当然,他们最惧怕的是大伯曾邦侯,大伯虽比较和蔼,但几乎所有人不敢在他面前无礼,连父亲曾邦泉还有那一帮百战老兵跟曾邦侯说话时都毕恭毕敬。 “爹、老鬼叔、铁叔。”两人随后跟父亲和余老鬼、二队队长孟铁打了招呼。 “二哥、三哥。”和曾夫人同坐马车的小妹守梅喊道。曾守梅是曾家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时年十三,最受全家宠爱。 曾守泽见着妹妹很高兴,道:“小妹啊,越来越漂亮了,最近有没有听话?” 曾守梅立即粘住两位哥哥,道:“我当然听话了,你们这么久没回家,一点也不想我。” 曾守泽作委屈状,道:“怎么不想,你看我都给你带礼物了。”说着,掏了一锭银元宝给守梅。 曾守梅很不爽,道:“我又不缺钱。二哥你老是这样。” 曾守林笑道:“你二哥就这样。我这倒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要?” 曾守梅有点好奇,道:“什么东西?快给我。” 曾守林拿出一套金属环,道:“这个是我在耍杂耍的那要来的,叫九连环。你看着…………”只见曾守林双手快速摆弄,不一会把九个金属环从框柄上解了下来。 “看懂没?” 守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好,你来试试。”曾守林很快又把环安上,递给小妹。 曾守梅拿着九连环立即傻眼了,这些金属圈环环相扣,似乎根本没有解开的可能。 “三哥你再弄一次,我看看。慢一点弄。”曾守梅不干了。 曾守林乐了,道:“行。这回你看清咯。”说完放慢速度再表演了一次,然后塞给小妹。“你慢慢想去吧,我都学了一整天才学会的。” 曾守林转头问母亲,道:“娘,老五哪去了?” 周氏道:“他一个人到前头遛马去了。” “那我们找他去。” …………………………………………………………………… 队伍出了苌沙城,进入官道。 时正仲秋时节,气候宜人,草木尚未完全凋落,粮果多已收获,天地间似乎有种让人心满意足、乐而忘忧的景象。兄弟三人策马走在队伍前头,正是肥马靓衫、意气风发。 曾守林觉得慢悠悠地走没意思,于是提议道:“老二、老五,我们赛一程,如何?” 曾守泽道:“行,怕你不成。” 曾守林道:“知道你不怕我,你就怕老五。” 曾守泽、曾守林二人一直感到很奇怪,老五平时傻乎乎的,和动植物却天然亲近,马也乐为之用,所以每次赛马都是老五赢。 “谁怕谁,走。” “走。” 曾守林、守泽吆喝一声,疾驰而出。老五憨憨一笑,亦不着急,提缰策马,缓步而出。 曾邦泉在后面摇头不已,道:“这几个兔崽子没一个正经玩意。” 曾夫人周氏道:“由他们去吧。” 余老鬼和孟铁心中也替曾邦泉苦笑,将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几个儿子却不成才,只有曾夫人仍是稳坐钓鱼台,似乎从不着急。听说大帅家的两位公子都挺上进。大少爷曾守诚已中进士点翰林,在京城做官,如同大帅当年;四少爷曾守宜也已中秀才,现在乡下耕读不辍,且勤孝之声闻于乡里,颇有乃父之风。 护卫将士们多称曾邦泉为将军,曾邦侯为大帅,平定洪天国之乱时,曾邦侯统筹全局,曾邦泉冲锋陷阵。 其实在这些将士们心目中,将军家几位少爷除了读书不成才,其他都挺好,待人有礼,偶尔也有善举,更不盛气凌人、欺男霸女。但话说回来,不读书就没什么出息,即使将来通过父辈弄个一官半职,只怕也难升迁上去。这个世界是讲学历的。 ……………………………………………………………………… 赛马不出意料又是老五后发先至。曾守泽、曾守林虽然输了却毫不介意,其实他们巴不得这个很少言语有点傻的弟弟能有点事乐一乐。不过曾守山似乎也没觉得赢得两位兄长有多高兴,仍是傻乎乎地一声不发跟着两位兄长遛马,无喜无悲。 三人沿着官道策马慢走,前面尘土扬起,走来一队人马。近看原来是十几个兵士押着百来囚徒。这些囚徒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腰间捆缚着绳索,连成一串,看来是押送兵士为防止他们逃跑。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有些应该是全家被抄,罚作官徒的。兵士们腰挎官刀,手执鞭子,囚徒行列中有走的慢了上去就是一鞭,或踹上一脚。为首的是一个略显沧桑的中年将校,后面跟一个肥头大耳的年轻将校,应是他的副手。 曾家三兄弟见状,心中不忍,不过也不好干涉官府之事。那中年将校见迎面走来的三个年轻人,衣着光鲜马又神骏,估计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这将校回过头去吩咐手下约束行列,让出半边官道。曾守泽对中年将校点头致意,继续前行。 突然曾守山停住脚步,盯着囚徒队伍。曾守山手执缰绳,身子一动不动,一如平时傻看蚂蚁树叶一般。曾守泽、曾守林已经见怪不怪,知道弟弟有这个怪毛病,盯着某一事物看上半天是最正常不过的。两人顺着老五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曾守山这次盯着一个囚徒,准备的讲是一个小囚女,位于囚徒行列中部,黄不拉几,头发蓬乱,大约**岁。两人正奇怪,以前老五逮着看的都是动物或植物之类的,这次怎么突然看起人来了。 二 强抢囚女 更新时间:2012-11-11 第二章强抢囚女 曾守泽、曾守林二人见守山有异,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老五盯着看的却是囚徒中一个又黄又瘦的小丫头。曾守山身体虽怔住不动,眼神却很复杂,有欣赏,有眷恋不舍,还有思索。曾守泽曾守林两人大感奇怪,那个丫头片子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五怎么就盯着不放呢。 曾守泽推了推曾守山,道:“喂,老五,走吧。” 曾守林也道:“走吧,老五,没啥好看的。” 曾守山和跨下坐骑却动也不动,似乎曾守山、马还有一丈之外的黄毛丫头固定在一起,自成世界,与别人不相关,与身旁的世界若然有别。曾守泽两人见状越发诧异,曾守泽正欲说话,却见曾守林伸手示意阻止,道:“老五似乎想到什么,别打搅。” 但很快,对面的官兵和囚犯队伍和曾家兄弟三人面前走过去,眼见着要错身而过,越行越远。老五终于从“入定”的姿势中出来,焦急不安,似乎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即将离他而去。 曾守泽曾守林看出了老五的异常。曾守林试探道:“老五,要不三哥帮你把那小姑娘抢回来?” 曾守山默然。 曾守泽没想到老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连忙道:“老三你疯了,瞎说什么!抢囚徒等同劫狱,你想死啊。” 曾守林却一脸平静,道:“二哥,你也看出来那小姑娘对老五很重要。咱们老五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要过东西,头一回想要点东西,我们做哥哥的怎能不管。” 曾守泽也心疼老五,道:“那倒是。不过你的想法还是很疯狂。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有那么多兵,咱们怎么抢?” 曾守林见二哥似乎并不怎么反对这个疯狂的念头,于是道:“办法是想出来的。” 曾守泽白了他一眼,道:“想出来没?” 曾守林很郁闷,道:“还没。” 曾守泽道:“你快想,我先去和他们聊一聊拖住他们。对了,事后爹要是打我们板子你替我挨。” 曾守林道:“没说的。” 曾守泽说了句,你记得啊。连忙策动坐骑往押送官兵那赶去,曾守林随后也策马跟上。 ……………………………………………………………………… 很快,曾守泽追上了官兵和囚犯的队伍。 曾守泽叫道:“两位将爷,等一下!” 中年将校见曾守泽过来,心中疑惑,颇起防范之意。按常理来说,押送囚犯的官兵和几个貌似公子哥的家伙很难有什么交集。 曾守泽道:“将爷,赶路乏了吧,休息一下吧。” “有事说事。”中年将校直接过滤掉曾守泽的套词。 曾守泽道:“将爷,是这样的。你这有个囚犯,偌,就是那个小囚女是我家一个逃奴。刚才我们认出来了,我们想把她带回去。”说着,指了指囚徒队伍中的黄毛丫头。 “胡说八道。”旁边的青年胖头将校骂道。 曾守泽也不恼,靠近一步,迅速往两个将校手里塞了两锭金子。低声说:“这是见面礼,稍后另有重谢。” 这是曾守泽的必杀技,并且已经练至神乎其技的地步,每每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情况下神出鬼没地把钱送到目标手中。 两个将校虽恼怒曾守泽妨碍他们赶路,但见他颇懂礼数,面色稍霁。瞅了瞅手里的东西,见是金锭,面容更缓。 曾守泽乘机道:“两位,还请借一步说话。” 中年将校按了按腰间官刀,点头答应,跟青年胖头将校交待了几句,和曾守泽稍离开队伍三五米,说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曾守泽说:“将爷贵姓?” “刘。” 曾守泽道:“刘爷,你看,你们押送的囚犯里面有一个是我家的家奴,以前逃出去了,今天正好碰上了就不能放过她,不知刘爷能否行个方便,把她交给我。” 刘将校看在钱的份上,没有当场拆穿曾守泽的瞎话,婉拒道:“先不说你讲的是否属实,私放逃犯,我等可担当不起,恕难从命。” “刘爷,你一定有办法。事后,这个数。”曾守泽说着竖起一根手指,道:“一万两。你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 “你们是哪家的少爷。”刘将校虽觉得对方的要求过分,言语荒唐但见他器宇轩昂,又出手阔绰,心中虽有不烦,也强行按捺住。 曾守泽轻易不露底,道:“这个你先别问,事后保你无事就是。”大伯曾邦侯严禁子弟仗势欺人,更何况这种违法乱典之事,此事要被大伯知道了还不得被剥层皮。如果这次不是老五的异常和坚持,他们也不敢放肆。 曾守林端坐马上,见二哥交涉不成,刘姓将校面上拒绝之色益坚,道:“二哥,你先回去,我来说。”曾守林特意在回去二字上加重语气,曾守泽听出了其中的细微差别,望向自家老三,曾守林微一颌首。 “那好,你好生和刘爷说说。”曾守泽说完,拨马回走,却是往来时路上回赶。曾守泽和曾守林心意相通,知道双方初次见面,互不知底,光凭游说和金钱攻势只怕还不足以让这将校甘冒私放官囚的风险。因此,曾守林决定自己在这里拖住官兵,让曾守泽回去搬救兵,非得把老五的事办好不可。曾守泽心知其意,当机立断,掉头就回。 见曾守泽领会自己的意思,往后方父亲处赶去,曾守林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不说话。刘姓将校搞不清状况,但不愿意再耽误下去,道:“这位公子,这事没得商量,请速速离开,否则治你干扰公务之罪。” 曾守林还是不答话。 “那好,后会无期。”刘姓将校早已不耐烦,心想要不是看在两锭金子的份上,老子哪能跟你这毛孩子纠缠。 “站住。”曾守林喝道。 “有何见教?”刘姓将校冷声道。 “你们走可以,把那小丫头留下。”曾守林淡淡地说道。 刘将校有点怒了,道:“我要是不呢?” 那年轻胖头将校见刘将校和人谈的气氛不对,带着**个兵士走了过来。 曾守林从容道:“不行也得行。” 那年轻胖头将校见对方如此嚣张,怒道:“哪来的奸细妖党,胆敢劫囚。兄弟们,给我绑了他。”这年轻将校似乎不是新手,知道在抓人的时候首先得给对方扣上罪名的帽子。 兵士们朝曾守林围了上去,不料为首一人被曾守山抬起一脚踹出老远,其他人楞了楞,随即叫骂着冲上去。曾守山夷然不惧,挥拳起脚,指东打西,反被他放倒三五个兵士。年轻胖头将校见状骂道:“一群蠢货,拔刀。” 刘姓将校想阻止却也来不及,兵士们纷纷拔刀出鞘准备扑上去。却见曾守林拍拍身上灰土,刚才也挨了两脚,很无耻地说道:“不打了。” 兵士们哭笑不得,骂道:“他娘的,你说不打就不打!”前头几把刀指着曾守林,后头兵士几脚踹了过去。 “你不是很能打,打啊。”兵士们随即把曾守林五花大绑,怕他气力大还多绕了两圈。 刚才被曾守林踹飞的那个兵士叫道:“揍他。”兵士们平时都是打人打惯的,哪有被人打的事,自然不会放过这让他们吃亏的人,迅速把曾守林踹倒,一顿狂踩。曾守林也不叫唤,只见他双手抱头,身体卷曲,任凭兵士们围殴。 刘姓将校叫道:“差不多行了,别弄出人命。”兵士们见刘将校发话,才不得已住手,那年轻的将校却道:“把那个也绑了。”指了指不远处的曾守山。曾守山正盯着小囚女看,兄长被殴似乎也不曾转移他的注意力。只是惯常的憨憨笑容不见了,一脸若有所思的凝重。 …………………………………………………… 年轻将校朝被捆成粽子扔在一旁的两个年轻公子哥呸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时曾守林挣扎着翻坐起来,吐了口血沫子,笑道:“等会就知道谁不知死活了。”胖头将校怒道:“不用等会了,现在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不知死活。”正欲上前扇曾守林一耳光,刘将校拉住他,轻声道:“够了,这两人似乎有些背景。” 年轻将校道:“他们哪有什么背景,你看那货,打架和被打都那么有经验,一看就是街头混的。别看穿得好看,打死我也不信他能有什么背景。” 刘将校摇摇头,他到底阅历丰富些,衣着可以假冒,但气质却很难模仿。现在麻烦的是这两家伙绑是绑了,该怎么处置却成大问题。出发前上峰一再告诫,不要惹事,把人安全送达就是大功一件。现在这事只怕难以善了,方才送银子的年轻人应是回去叫人去了。 刘将校正烦恼间,突听得马蹄奔跑时击地时发出的声音,很快,五六骑出现在官道上。曾守林笑道:“差不多了。”正在两将校和兵士迟疑观望间,那些骑士已呼啸而至,为首的正是曾守泽和百总余老鬼。曾守泽见老三、老五被捆,面若冰霜,对余老鬼说:“老鬼叔,缴他们械。” 余老鬼做了个手势,五个护卫迅速下马朝兵士们冲过去。胖头将校见状不妙,叫道:“抄家伙。”但为时已晚,五个护卫如狼入羊群,三下五除二就把十几兵士悉数放翻在地。 曾守泽跑到老三老五处,拔出匕首割断绳索,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 “没事。” 曾守林满不在乎地说道。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另一句“没事”难道是老五说的?!老五平素除了傻看傻坐之外极少言语,甚至父亲娘亲也没见叫过,更别说与人答话了,有时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今天竟然可以听到老五答话,曾守林以为自己听错了。曾守泽这时也反应过来,两人一起望向老五,只见曾守山眸子一片清亮。 曾守泽忙道:“老五?刚才是你说的?” 曾守林也急问道:“再来说一句。” 回复的却是一阵沉默。曾守泽、守林两人眼中的希望渐被失望掩盖。看来,老五还是那个老五,刚才绝对是听差了。 “二哥、三哥。多谢出手相助。”突然大家都听到了一个独特的声音响起。 曾守泽、守林惊愕地对望了一眼,欣喜若狂。这辈子可是第一次听老五叫哥。两人怪叫一声,抱着曾守山一阵狂跳。 那边正在控制局面的余老鬼,正愁自己带来的五个人用不过来。既要控制官兵,又要防止囚犯逃跑,虽然护卫都是经过大场面,但到底有些人手不足。却见曾家三位少爷又叫又跳,不明所以,心想这点小风浪不至于弄得跟生离死别重聚首似的。于是喊道:“喂,我说三位少爷,你们没事吧。没事快过来帮忙。”余老鬼除了对曾大帅和曾将军等少数几人礼敬外,对谁也不曾客气过。 曾家三兄弟一起大笑。齐刷刷走到余老鬼身边,突然曾守山恭恭敬敬一揖,道:“老鬼叔,谢谢你。” 余老鬼瞪大双眼,道:“五少爷?” 曾守泽在旁搭腔道:“老鬼叔,老五好像不傻了。” 曾守林道:“以前也不傻,只是有点笨……” 余老鬼哈哈一笑,泪盈眼眶,一把抱住曾守山。“好啊,将军知道肯定高兴的不行。老天开眼啊。”一阵猛拍守山肩背。 曾守山被拍地呲牙咧嘴,道:“老鬼叔,我被你拍的又快傻啊。” 三 日出云散 更新时间:2012-11-16 第三章日出云散 情况迅速汇报给正徐徐跟上的曾邦泉夫妇。 曾邦泉听回来搬救兵的曾守泽说兄弟几个和前头官兵发生冲突,虽立即派了余老鬼带五个护卫过去,但对三个儿子干扰官府的行为极为恼怒,正想着要狠狠收拾。听得如此奇异之事,大喜过望,立即告诉夫人周氏。两人觉得事情皆因守山遇见那个小囚女,莫不老五开窍落在她身上,看来这回得做回恶人,帮守山把人抢回来。曾邦泉当下拿定主意,吩咐留守的二队长孟铁: “你把我这边留守的五个护卫都带过去,控制场面,把那些人移到官道外面的山坳处。我和夫人随后赶过去,让老五单独见我。” “没有我的吩咐,不能让那些差兵和囚犯见到我。” “告诉余老鬼,全体戒严。” “隔离官兵中的两个将校,还有那个小囚女,我随时要见。” 曾邦泉的命令如连珠箭般下达,孟铁领命而去。 …………………………………………………………………… 余老鬼和一干护卫的执行能力极强,被控制的百多人顺利转移到山坳僻静处,曾邦泉夫妇以及随侍丫鬟、挑夫等停驻在山的背面。曾邦泉夫妇迫不及待的让人叫曾守山过来。 曾邦泉望着走过来的曾守山,心中思如潮涌,这是自己第三个孩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个头已和自己差不多了。回想自己一辈子诸事不顺,年轻时举业不利,打仗时处处受掣肘,与叛军僵持时更是朝野上下一片怀疑、讥讽、责骂之声。九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最后平叛成功,为天下换得一时海晏河清,却换不来眉舒气平。平叛成功之时本可一舒平生郁结之气,但为释朝廷疑心,不得不跟随兄长裁军归隐。折腾大半辈子,还未曾快意人生,转眼间孩子都这么大了。只是此子,异于常人,整日傻坐傻看,沉默寡言,几近于痴傻,夫人曾请医卜道人诊治,却不得要领。而今据说转性,真是喜从天降,也不枉夫人十来年的操心和落泪。 曾邦泉心中虽翻江倒海,脸上却不假颜色。周氏早已迎上去拉住曾守山又看又模,这孩子身上似乎真的发生了某种变化。 “爹,娘,孩儿让你们操心了。”曾守山施礼道。一句让周氏几乎掉泪,这句话她等了太多年,但三个儿子除了捣蛋的就是傻的,第一次听到这么贴心的话,还竟然是最不抱希望的那个。 周氏有很多话想问,有很多事想知道,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曾邦泉板着脸,道:“守山,听说你想把那个小囚女留下?” 曾守山似乎看不见父亲铁青的脸,一脸平静地道:“是的。” 曾邦泉语气转严,道:“为什么?你不知道那是官府囚犯,岂是你想留就留!” “但是爹你可以。”曾守山不为所动。 “我…………确实能做到。”曾邦泉本想发作,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周氏在旁边情绪稍稍平缓,听到这对父子的首次对话,忍住没笑,这孩子竟能呛住邦泉,真是异数。 曾邦泉道:“你没事了?” “是的。” “如何做到的?” “自然而然。” “哦,跟那个囚女丫头没有关系?” “有。” “怎么说?” “说不清,机缘罢了。” 曾邦泉突然觉得没话说了。儿子跟他这个做老子的对话实在也太言简意赅了,使他实在没有对话下去的**。不过总比以前强多了。 “你去和你娘亲好好聊聊吧。”曾邦泉道。 旁边的曾守梅好奇地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哥哥,从小这个哥哥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也没带她玩过,所以她虽然知道那个“傻子”是自己的哥哥,却一直不怎么亲近,甚至有一丝害怕。 “五哥。”曾守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哎,小妹。”曾守山抚模了一下守梅的头。心里想着,以后得好好待小妹,弥补自己十几年对妹妹的亏欠。 曾守梅觉得怪怪的,五哥刚抚模自己的头带给自己父亲一样的感觉,可五哥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曾守梅摇了摇头,自己和五哥的距离还是那么远。 曾邦泉随即让人把曾守山看中的小囚女叫过来。说实话,对这个让自己傻儿子发生巨大变化的小女子他非常好奇。 正在坐在马车上对曾守山不厌其烦地询问的周氏见小囚女过来,也终止了谈话,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曾邦泉高坐马上,一言不发,身后一骑正是余老鬼。余老鬼把控制官兵和囚徒的任务交给护卫二队队长孟铁之后立即回到了曾邦泉身边。 小囚女似乎感觉到了这些人身上的气势带给她的压力,瘦小的身躯在微微秋风中愈显清弱。小囚女被带到曾邦泉跟前,她深深一福,道:“叩见大人。大人、夫人、公子万福。”给曾邦泉施礼之后,又对旁边马车上的曾夫人和曾守山施礼。 曾邦泉略为惊奇,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小,但举止和观察力都超出常人。曾邦泉对余老鬼略微示意,余老鬼心领神会。余老鬼跟随曾邦泉多年,戎马期间性命相托,日夜不离,曾邦泉的很多命令根本不用形诸言端。 余老鬼粗声道:“你叫甚名字?因何成了罪囚?”余老鬼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又刻意为之,确有几分慑人气势。 小囚女弱弱道:“小人叫胡芦。父亲曾在芦省为官,被人构陷所害,我们全家被抄没。”胡芦说起缘由,不由想起从前全家其乐融融,出事后一年来的辛酸绝望,双眼潸然泪下。 余老鬼知道按大诚朝的律法,罪官如罪大恶极被处斩刑,家属多半充军,或为官奴,如无奇缘,断难翻身,注定世世为奴。不由的语气软了几分,道:“小胡芦,是否还有亲人?” 胡芦道:“回大人的话,还有母亲和弟弟,她们都在这里。去年我们被发配岭南,娘亲在银矿为官爷们洗衣做饭,我和弟弟也帮着洗碗烧火什么的。” 大诚朝充军者都有劳役差使,绝不可能让他们吃白饭,估计她们娘仨干不了重活,就给打发去干些洗衣做饭的事。但余老鬼怎会不明白,洗衣做饭又哪能轻松得了,尤其是负责几百人的伙食,光劈柴就够把人累残。唯一好的就是不用下矿,到底没有生命危险。 余老鬼道:“你父亲生前所居何职?你为何说被人陷害?” 胡芦道:“家父是芦省历城防守尉。盗匪攻陷历城,父亲因失职被处斩,但历城镇兵一向兵不足员、又多老弱病残,缺少训练,父亲任职防守尉不到一年,有心革新却无能为力。父亲素来正直,从不参与喝兵血,吃空饷的事,一直为历城官僚所嫉恨。出事以后,他们为推卸责任,反诬告家父玩忽职守。朝廷因此认为家父是历城失守的罪魁祸首,被处斩立决。”胡芦谈起父亲的事却没有过分激动,余老鬼是见惯生死之人,深知那张小脸下面掩盖的是怎样的愤怒、无力感以及绝望。官场上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胡芦即使有滔天怨愤,面对的却是整个官场,只怕连个具体的恨的对象都找不到,何况充军的官奴生涯带给人的是无尽的绝望,足以浇灭报仇雪恨之念。 曾邦泉心中一动,芦省盗匪竟可攻破城镇,按胡芦所述,此事应该发生在一年之前,自己却一点消息也没收到,看来是朝廷有意隐瞒。胡家小姑娘看似羸弱不堪,但在余老鬼面前说话却一滴不漏,到底是官宦子弟,要知道很多成年人在余老鬼面前说话都不利索。不过曾邦泉怎么也没看出这孩子有多神奇,竟能让自己儿子开窍。这事过于玄乎,曾邦泉并不怎么相信,但话说回来,这孩子和曾守山相遇也是一种机缘,毕竟自己的儿子是实实在在发生令人想不到的变化。 余老鬼接着道:“你父亲一案的是非曲直暂时不论,我家大人可以让你们月兑离囚徒之苦,你可愿意。” 余老鬼的话让胡芦眼中立即燃起希望的火花,胡芦跪倒在地,道:“大人大恩大德,小女永生难忘。还请大人救我娘亲和弟弟。”说完连连叩头,每次都实实地砸在地上。 曾邦泉这时开口道:“你先起来,并不是我要救你,只是我的儿子与你有缘,是他想救你。”说着指了指旁边马车上的曾守山。 胡芦望向曾守山,曾守山也正看着她,嘴角挂有一丝微笑。胡芦突然有点想哭,自从家中变故以来,何曾见过一丝微笑。胡芦泣道:“多谢公子大恩,胡芦愿世世为奴为婢伺候公子。” 曾邦泉随后叫人把胡芦的母亲和弟弟放了出来。得知胡母姓马,年纪才三十,但囚徒劳役的生活让她看起比年近四十的曾夫人更大。胡芦今年已十岁,一年多食不果月复,衣不蔽体的日子使余老鬼一直以为她就**岁的样子。其弟胡粱,年仅八岁,也瘦弱不堪。胡母马氏知曾邦泉愿意救她们月兑离囚徒,感激涕零,连连叩头,表示愿为曾家奴仆以报大恩。曾夫人却说,你们是我儿子要救的,这件事听他的。周氏虽跟曾守山聊了一气,但守山仍言辞不多,于是她十分想看看自家儿子怎么处理事情。 曾守山道:“曾家不缺奴仆,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在曾府找点营生,但不入奴籍。如想归故里投奔亲戚,也来去自由。只是这次捞你们出来是见不得光的,所以你们最好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除非有一天条件成熟能为胡大人平反雪恨。” 曾夫人暗暗点头,对儿子的判断力和事情的处理颇为满意。 胡家母女明白,这是曾家公子有意收留。当家的出事以后,家乡已无可留念,再说也不敢回去。当即说愿意在曾府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曾夫人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先跟着曾府。按守山说的,到时候我让人想办法给你们另立户籍。”接着吩咐丫鬟六月,从过节物资中给这娘仨拿些吃的。 …………………………………………………………………… 曾邦泉护卫的强大让官兵两将校大为震撼,被缴械控制的恼羞很快被恐惧所压倒。对方的实力太强,自己的命捏在他们手里,偏偏自己这边还捆绑殴打了对方的公子,但之后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对方的护卫长告诉他们一等嘉勇侯曾将军不打算追究公子被打的事,但囚犯中有三个人是侯府逃奴必须带回去。刘姓将校当然知道被带走的三人不是什么逃奴,只是曾府的面子只怕连朝廷都得给,何况自己只是小小的当差的。在强大的实力和一千两白银面前他很顺利地做出了选择。并说,可以把这三人上报为途中染病死亡,这样能避免上面追查。跟他们交涉的余老鬼寻思,果然是些老油条,只怕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不出意料,余老鬼顺利地解决了“劫囚”事件,曾邦泉很满意。但从押送囚徒的官兵那带来的另一个消息让曾邦泉肝火又有点旺了。 四 中秋夜谈 更新时间:2012-11-17 第四章中秋夜谈 余老鬼从官兵处还得来一个消息,他们一行人是从岭南银矿押送囚徒去修城墙。燎东地区朝廷和女直的战争越来越吃紧,需要大量的刑徒修筑城墙。曾邦泉听了越发心寒,需要从岭南调人过去,说明东北的民力和刑徒已经不敷使用,朝廷才不惜大费周折从各地调取刑徒。但芦省匪患和燎东的战争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大规模的爆发,朝廷宁愿姑息养患也让兄长与自己退隐。贼氛方炽而干将不用,朝廷何防曾家兄弟之深!曾邦泉思及此处,肝火愈盛,愤懑难抑。 解决好曾守山三兄弟“劫囚”一事,曾邦泉令队伍加速前行,但赶到姜畲驿时天色已晚,不得已在姜畲驿留宿一晚。虽姜畲驿丞见一等嘉勇侯留宿诚惶诚恐地极力招待,但曾邦泉谢绝各种应酬,令众人吃过晚饭早事休息。第二天清晨,天刚露鱼肚白,曾家众人已收拾好出发了。自始至终曾邦泉和夫人周氏对曾守林打架受伤并无特别关心,涂了点跌打药之外就不闻不问了。在曾邦泉的家教里,敢打架就不要怕受伤,受伤也不能喊疼。曾守林也一直咬牙骑马,不露一丝疲态,更不曾想过坐马车。 紧赶慢赶,曾家一行人还是没能在十五的中午赶到潇湘县和业堂老屋。 和业堂是曾家老屋,曾邦侯、曾邦泉兄弟发迹后,就老屋重建问题还曾发生过争议,曾邦侯主张简单修饬能有个卸任后养老的地方即可,但曾邦泉认为曾家不比以往,老屋太窄需要扩大。后来曾邦泉在前线打仗之际委托人花巨资加以改建,占地四十五亩。事后曾邦侯得知大怒,严厉训斥胞弟,但对既成事实也无可如何。但有件事让曾邦泉的擅自主张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曾老先生过世一事曾家兄弟本不想隆重其事,但不请自来的亲朋好友同僚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曾家兄弟手忙脚乱,还好改建后的老屋足够大,至少还能把这些人安顿下来。曾邦泉原本还想在老家多置田产,但到底怕兄长动怒不敢放肆,只买了百来亩良田以供老家花费。两兄弟退隐后,曾邦侯辞掉朝廷封赏,回到乡下和业堂耕读度日,连一等肃毅公的府匾也不曾挂上。曾邦泉却毫不客气接受朝廷的巨额赏赐,苌沙城的府邸也按侯府规模建造,更在攻拔洪天国伪京城时缴得无数金银财货后,少数上交朝廷,大部分成了他的私产,民间有谚道:“倒了洪天国,富了曾邦泉。”朝廷为了安抚曾家兄弟及其部众顺利裁军退隐,对曾邦泉睁只眼闭只眼。曾邦泉变本加厉,还留下百来名护卫,他的理念是“无之则欲得之,得之则不欲失之。”曾邦侯虽怒甚,但对早已成家立业,更建不世功勋的胞弟也无可奈何,只是从此以后再未去过曾邦泉的府邸。好在曾邦泉虽和兄长理念不同,但心里却敬重,退隐后近一年来的逢年过节都举家回乡里老屋和大哥团聚。只是每次都提前让下人去收拾做饭什么的,不然光这大队人马的吃喝拉撒也够大哥大嫂累趴下。 傍晚时分曾邦泉和夫人一干人等方才到达和业堂。曾邦泉带去的下人不待吩咐自觉忙碌起来,一等肃毅公家里没有一个下人服侍,大家想吃饭还得靠自己。曾邦侯和夫人欧阳氏早已迎出门来。曾邦侯虽对胞弟的敛财和奢侈极为不满,但兄弟两家团聚还是令他非常高兴。曾邦泉和夫人周氏老早就下马下车,急步迎上去施礼,周氏对布衣布鞋的兄嫂亦极敬重,连呼罪过,怎敢劳烦大哥大嫂迎接。子侄辈和长辈分别见礼后,打闹成一堆了。曾家兄弟中的老大曾守诚在京城为官,一家子没回来,大姐曾守兰、二姐曾守竹已嫁,其余兄弟姐妹都在,分别是三姐曾守菊、老二曾守泽、老三曾守林、老四曾守宜、老五曾守山还有最小的幺妹曾守梅。大家听得曾守山身上发生的奇闻兴奋不已,围着他问个不休。曾守山有问必答,只是言辞不多。但大家已极满足,因为以前老五几乎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 曾邦泉带去的下人们备餐极有效率,不到一个时辰就整好了三大桌过节大餐。曾家人一桌,护卫们一桌,下人们一桌,大家济济一堂,说说笑笑,尽享节日美餐。话说回来,满满三大桌人中曾邦侯家其实只占五位,曾邦侯夫妇、曾守菊、曾守宜再加一个宾客卿士陈旺廷,其余人等全是曾邦泉带去。好在过节物资也由他负责,否则一个中秋节就能把堂堂一等公肃毅公曾邦侯搞破产。 席间并无诗词酒令,虽然曾家兄弟是读书人出身,所谈论的尽是些家长里短,兄弟之间、妯娌之间、姊妹之间似有说不尽的话题。曾邦侯虽自律甚严,但并不顽固,否则也不会住进胞弟所建和业堂,并享受他带来的丰厚的过节物资,所以席间气氛没有因为一等公在场而显沉闷。 曾家一桌上还有两个外人,陈旺廷和余老鬼,但曾邦侯兄弟并没把他们当外人,他们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曾守泽等子侄辈敬完长辈,接着敬了陈旺廷和余老鬼。曾家过年过节的会餐时晚辈需向长辈敬酒,由晚辈中最长的一个率领,一起向长辈们逐个敬酒,当然不能喝酒的可以以茶代酒。曾邦侯和曾邦泉两人之后也起身到另外两桌敬酒,道声辛苦和感谢。这让坐在下人一桌的马氏极为震撼,曾公爷和曾侯爷可谓真正的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给护卫和下人们敬酒,这在普通乡绅之家也不可能出现。她不知道,曾家二位爷其实规矩极严,对犯错之人,不论亲疏曾不宽贷,家规和军规都是如此;但对出力办事的人,不论尊卑也不曾吝惜赏赐和感谢。 曾家还有个老规矩,每次见面曾邦侯必然会问子侄辈近期有何长进。这次也不例外,曾邦侯道:“守泽,端午节后至今,你有何收获?” 曾守泽站起来道:“回大伯话,今年收获不小。侄儿调整了两个酒楼的掌柜,生意越来越好,今年盈利有望突破一万两。侄儿正在物色人手,准备介入其它行业。当然这多亏大伯传授的观人相人之术,” 众人大多笑赞曾守泽能干,曾守梅损她二哥:“二哥就是守财奴,挣这么多钱,也没买礼物给我。” “我挣的多吗?离我的目标还差很远。再说昨天不还给你一锭银子。”说到挣钱,曾守泽神采奕奕。 曾守梅一向伶牙俐齿,道:“切,一看就是打发人,还不如三哥,买了个好玩的东西,呃……不过我好像不会玩。” 大家笑成一片。幺妹总是大家的开心果。 曾邦侯微微一笑,轻咳一声,道:“守泽不错,但我先明告与你,且不论相人之术你领会了几分,万万不可专恃相人之术。” 曾守泽恭谨道:“是,这次正要请益伯父。” 曾邦侯微笑拒绝,道:“不急,你且历练一番再说。” 这时曾邦泉说:“正有不足斜有余。你大伯的相人之术被你用来做买卖,真是浪费了。” 曾邦侯正色道:“做买卖同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何不可。再者,商海无涯,不可小觑。” 曾邦泉不再说话,虽说这个儿子不读书走正道,但能得到大哥的首肯,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 …………………………………………………………………… 接下来问到了曾守林,曾守林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没什么长进,每天除了跟老鬼叔练招就是瞎混,不过好像打架更厉害了。” 众人笑着骂了他一通。曾邦侯对曾邦泉夫妇说:“守林既然不喜读书,也就算了,但总是虚度光阴却是不好。抓紧给他谋个差事,做点事情。” 曾邦泉夫妇称是。周氏道:“大哥,朝廷赐给邦泉有荫子资格,不如用这个给他谋上个一官半职。只是守林的性子怕不习惯文官系统的那一套。” 曾邦侯道:“虽说当今重文轻武,但武职同样有它的发展路数。守林看似不着调,其实心细手狠,文官系统也没什么不适应的,惟有可能受不了他们附庸风雅。选文还是选武关键看守林自己的意愿。” 曾守林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大有把大伯当知己之势。 周氏点头道:“大哥说的是。另外,守林性子太野,我们想早点给他定门亲事,也好管管他。大嫂,你这有没有合适的介绍?” 欧阳氏笑着说,行啊,我给留意。曾守林早已表示反对,道:“哪有这么早订亲的,再说二哥还没定亲呢。” 众人哪能放过取笑他的机会,尤其小字辈一起起哄。曾守泽说:“我不介意啊。你可以插队。” 欧阳氏道:“早吗,不早啊。你今年实岁都十八了。很多人在你这年纪只怕当爹了。再说,你二哥能沉下心去做点事。你呢?” 曾守林犹自不甘,道:“大娘,别给我定亲,我还想多玩几年呢。” 再下来曾邦侯问了曾守宜。虽说曾邦侯对曾守宜的学问比较了解,但还是让他当大家面讲一讲,一方面对叔父婶娘做个汇报,另一方面子侄兄弟姊妹之间可以做个比较。 曾守宜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科场文章进步不大,父亲说赶不上大哥,地理志方面略有心得。明年秋闱估计希望渺茫。另外勤俭二字,勤字勉强合格,俭字功夫还欠缺许多。” 曾邦侯说:“算有自知之明,科场之事不必太过上心,尽力无愧就行,另勤俭二字需真切力行。” 曾邦泉夫妇则好好勉励他了一番,尤其是曾邦泉特别希望曾家再出一个读书有成的子弟。 接下来问到了大家最好奇的曾守山,毕竟他以前不属于曾家长辈考核审问的对象。 “守山,你呢?”曾邦侯道。 曾守山呵呵一笑,道: “我以前有很多东西不明白,现在有点明白了。” 席间众人挺好奇曾守山到底明白了点什么,谁知半天没有下文,他竟然似乎说完了。 曾守菊道:“老五,说具体点,让大家听听。” 曾守山很认真地道:“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有很多不明白。” 曾守菊直翻白眼。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曾守梅低声跟周氏说道:“五哥不是又傻了吧。” 曾守山见大家不满,解释道:“不是一两句话说的清,你们不会想听的。” 众人很明显不接受他的解释,非得让他多说点。这时曾邦侯道:“守山言辞确有深意,不管守山到底收获了什么,能坐在这里和大家交谈就是最大的进步。” 曾邦侯说了话,相当于做了结束语,众人没有再缠着曾守山问下去。大家虽然对曾守山的词语隐晦很不满意,但能看到老五能和正常人一样,不再傻傻一个人呆着就很开心了,当下也就放过他了,接着问到了曾守梅。 曾守梅最怕别人问她这些问题,有点不乐意,道:“大伯别问我啊,刚才都没见你问三姐。”她说的三姐指的是曾守菊,曾家的堂姊妹也一起排号。 周氏见女儿娇气不懂事,说:“守菊已经定亲了,能和你一样?” 曾守梅见母亲有点生气,没办法只得说:“我没什么进步啊,我也不想进步,就现在这样挺好。” 曾家都对这个幺妹最是宠爱,属她挨骂最少了。她自己也自由自在惯了,认为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曾邦侯倒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道:“守梅今年十三了,总得学点东西。尤其是为人处世之道,弟妹,你该给她立些课程了。” 周氏忙道:“是,我会慢慢教她的。” 曾守梅嘟着嘴,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 席间时间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曾邦侯见众人吃好喝好了就下令撤桌。欧阳氏和周氏叫上陈旺廷和余老鬼开了一桌麻将,在节日亲朋好友团聚之时曾邦侯并不禁这些赌博性的娱乐,只是别玩的太大就行。曾守泽等子侄辈则到跑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曾家长辈也不管,过年过节让小辈们尽情耍去,基本上不过问。 书房,曾邦侯和曾邦泉慢慢品着欧阳氏的随侍丫头六月泡好的茶叶。 曾邦泉等六月退出书房后,跟曾邦侯复述了路上得知的芦省匪患和东北女直的消息。曾邦泉仍有点气愤填膺,道: “大哥,朝廷的情况不容乐观。匪患经年不平,女直更为大患,可朝廷却让我俩闲置。何必如此防范,我们兄弟要反的话当年就反了。” 曾邦侯喝了一口茶,道:“不得胡说。我等是主动退隐,而非朝廷有意闲置。” 曾邦泉道:“大哥,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有辞官回乡的想法,但如果不是平叛后期朝廷连续动作,只怕你也没那么快就下定决心吧。” 曾邦侯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曾邦泉的说法。过了一会,道:“朝廷如此安排自有道理。如果你我兄弟退隐对朝廷有好处,为何不退!” 曾邦泉兀自不平,道:“问题是现在朝廷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去年不裁军,用此精兵良将,挟平乱余威,乘势北上,一举解决女直,芦省盗匪亦不敢动,岂不大善。” 曾邦侯摇摇头,道:“不然,即使去年我等北上也解决不了问题。朝廷之患,不在兵…………而在根。” 九 容乃为恕 更新时间:2012-11-22 第九章容乃为恕 曾家藏书楼。 曾守山和胡鲁在一楼看书,曾守宜在二楼看书作文。曾守山上个月已经看完《史记》,现已开始看《汉书》。他看书的速度比学拳快得多,若不是底子不好每每需查阅字典或请教四哥曾守宜,只怕速度还要快些。胡鲁也在看史书,曾邦侯没给她开书目,毕竟这个社会里女子没什么学习压力。她自己特别喜欢史书中忠臣义士烈女传纪,心若有所感。胡鲁年纪还小识字不多,查阅字典的次数比曾守山更频繁,不过她倒也不着急,能看多少是多少;偶尔起身给守山少爷倒上杯茶后又接着看书,一上午过得悠闲自在、轻松惬意。 二楼的曾守宜却毫无悠闲惬意之感,虽然下定决心好好准备一年去参加明年秋闱,甚至连自己最喜欢的地理志资料整理都放下,但不知为何只要提笔去作诗文就赶到郁闷气短,常常花上大半天时间做好的文章被父亲批得体无完肤。想到大哥曾守诚在自己这个年纪诗文已在潇湘县小有名气,曾守宜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守宜守山二人已接到曾邦侯的通知,明天下午没有农活,检查两人的功课。曾守宜正在加紧作文,明天下午必须拿出一篇正儿八经的文章给父亲看。曾守山却是一点也不紧张,因为他本身没有任何的考核标准。胡鲁更不紧张,她不在考核之列,不用面对传说中很厉害的曾大人,每天下午是她回家干活的时间。 上午时间过得很快,三人一起从藏书楼出来。曾守宜情绪不高,抿着嘴不言语,曾守山当然知道原因,劝道:“四哥,文章事小。大伯对你评价很高,不会因为你写不好文章而责怪。” 胡鲁也道:“四少爷你文章已经很好啦,不要妄自菲薄。” 曾守宜道:“你们不知道,我快麻烦翻了。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更麻烦的是,大家都觉得能理解我,又都认为我应该去考科举,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努力读书,博个金榜题名。” 胡鲁道:“那你专心去考就是了,不要多想。” 曾守宜很郁闷道:“问题是我不感兴趣。不去考功名觉得自己错了,想去考吧,又静不下心来,还是错。” 曾守山同情地道:“确实够麻烦,好像是个死结一般。” 曾守宜很快从不良情绪中逃离出来,道:“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把。这么久爹都没有考过你,不知道会考你些什么。” 曾守山道:“我也不知道。” 曾守宜道:“不知道考什么也挺麻烦的,范围太广,根本就没法下手去准备。我和你不同,至少还有个具体范围和目标。” 曾守山笑道:“所以我怎么也不会挨骂,没有目标就没有失望。说不定还能得表扬。” 曾守宜道:“你牛。” 三人走到正院然后分开,守宜守山二人去吃饭,胡鲁还得回家做饭。马月桂忙着织布换钱,做饭的任务自然就由胡鲁承担,好在弟弟每天中午不用回家吃饭,所以吃晚点也没关系。私塾为所有学生提供免费午餐,费用自然由曾邦侯提供。曾邦侯每月从一等公俸禄里拿出十两资助私塾的午餐,其实也就是为了鼓励周边村里孩童上学。这一招确实很有效,学生多了不少,对于穷苦人家来说,能免费吃一顿午餐其实也很重要。 第二天下午,曾邦侯和陈旺廷在练字房正襟危坐。曾守菊端上茶水给二位长辈,顺便同情地跟两位即将被考核的弟弟眨巴眨巴眼睛。 曾邦侯和陈旺廷首先考查的是曾守宜。 曾守宜苦着脸把花了两天时间的文章递给父亲。曾邦侯快速浏览了一遍,并不说话,把文章递给旁边的陈旺廷,道:“老陈,你看看。” 陈旺廷看的挺仔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陈旺廷阅完。曾守宜更是屏声静气,其实他还是有点在乎他们这篇文章的评价,毕竟花了自己大量的心血。 陈旺廷终于看完了,合上文章,道:“我学识简陋,无从评价。不过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守宜再坚持学上一年,应能排到乡试两百名以上。” 曾守宜很受鼓舞。曾邦侯曾说陈旺廷如果弃武从文一定能中进士。“父亲从不妄夸一人,所以陈伯的水平一定是很高,”曾守宜心里想:“而他说自己能排到乡试两百名以上,那一定是自己进步很大。” 但接下来曾邦侯的话使他又被打回原形。 曾邦侯道:“老陈的判断我不否定。但你要注意重点,重点是你要以此进度坚持一年,方可有机会乡试题名,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做不到。” 接着又道:“我从不怀疑你的智商,以及在作文上的天赋。只是你的心思不在此上。五行不定,输的干干净净,你要小心了。” 曾邦侯的话直击曾守宜症结所在,曾守宜一时无一语相对,陷入沉思。 “主考”曾邦侯并没有揪住曾守宜不放,很快把话题转到曾守山身上,道:“守山,你最近已看完《史记》,说说看,你最欣赏其中哪个人物?” 曾邦侯的问题远比想象中简单,既没有考问《四书集注》中的义理,也没有提问史家策论。这是个非常宽泛也极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曾守山沉默了许久,然后道: “卫鞅。” 曾邦侯和陈旺廷很明显被勾起兴趣,等着他的下文。卫鞅在《史记》中展现的是一个极具争议的形象,变法强秦,功勋卓著,而又刻薄寡恩,急功近利,最后身死非命。 曾守山没有等二位长辈追问原因,接着解释道:“卫鞅顺理而非顺命。卫鞅只身入秦,其时秦国宗族势力,贵族势力,异族势力交织纠缠,文明未开,风俗野蛮,秦献公曾努力求变,然不得要领,深陷其中,终其世秦国国力未强,挣扎苟存而已。孝公卫鞅风云际会,君得其臣,臣得其君。卫鞅以外国士子主持变法,若等待机会后因势利导,卫鞅将一事无成,是以‘非顺命’;卫鞅深习法家之道,其为政似水,壶方水方,壶圆水圆,强力介入秦国各领域,悍勇无匹,全然不顾身家性命。是以他变法之广、之深、之严远非他国所比,以他的成功证明了为政似水。认定一个道理,强国。考核的指标只有一个,是否做到强国。所以说卫鞅‘顺理’。” 曾守山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因此卫鞅是大作大为、改天换地之人。且其所作所为并非好大喜功,妄自作为。后来的历史发展正是沿着他的方向演绎。甚至可以说卫鞅强行改变了历史发展的方向,让历史按照他自己设定的路子前进。决然变法,悍不顾私,是为大勇;身死法不废,是为大智。” 曾守山结束了他对卫鞅的诠释。整个论述中可争议商榷的地方实在太多。但曾邦侯问这个问题并不是要和侄儿探讨人物评价,而是希望通过此项了解他的思想。曾、陈二人并没有就此和曾守山展开辩论,而是陷入震惊。这也太非主流了。 曾邦侯没有就曾守山的回答点评,接着又问道:“你觉得圣人孔子如何?” 曾守山淡淡地道:“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曾守山这次说的话不多,就此结束了回答。 陈旺廷开始有点受不了。他虽未考取功名,但博览群书,骨子里仍是读书人。徒弟如此贬抑圣人,他差点就要张口训斥,但曾邦侯阻止了他。 曾邦侯道:“且不说孔子是不是行动的矮子,但你也说他是思想的巨人,后世几乎以孔子为言行之圭臬,影响后世如此之深,不正与卫鞅相似,且后世独尊儒术,其影响远胜法家,为何孔子不是你最欣赏的?” 曾守山道:“儒家独尊是后世之选择,而卫鞅之法是选择后世。” 曾守山所述已极为叛逆,“副考官”陈旺廷已快怒气勃发,但“主考”曾邦侯似乎仍波澜不惊。 曾邦侯道:“你只用了一个月就从《史记》看到《汉书》,你确实已看完《史记》?”陈旺廷觉得曾邦侯这是明显的转移话题,避重就轻。 曾守山道:“十表八书中读了平准、河渠和封禅书,历书等只匆匆浏览一遍。其它本纪、世家、列传都点读过了。” 曾邦侯嗯了一声,道:“下阶段继续努力。” 至此,曾邦侯已经做了结语。他已经得到了考核的结果,很满意。曾守山确实在努力寻找他自己的答案,只此已足够了。 曾守宜倒是很纳闷,五弟的考核就此过关,还得到“继续努力”的鼓励,实在奇怪。自己从小读书可没少挨训。 曾守山和曾守宜的“月考”就此云淡风轻地过去,谁也没有遭遇暴风骤雨。只是曾守宜仍在纠结之中,他还在思考自己的定位。 守山守宜二人“逃离”之后,陈旺廷终于忍不住问曾邦侯,道:“公爷,守山想法如此叛逆,你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称呼曾邦侯有时候依带兵时期称帅爷,有时候依爵位称公爷,曾邦侯倒也不讲究。 曾邦侯道:“他只不过有自己的思考而已。他应有此权利。” 陈旺廷道:“他这样会走歪路的,我们做长辈的如果不把他扶正的话,他会走越远。” 曾邦侯微微一笑道:“老陈,你想多了。守山现在走的很正,你放心吧。” 陈旺廷虽然担心忧虑,但见曾邦侯如此肯定,也不再言语。 ……………………………………………………………………… 十天后。 陈旺廷不得不改变教学计划。曾守山的慢拳练得极好,即便如此他也坚持不懈,每天独自体悟。陈旺廷觉得是时候教一些关键的东西了。 这天清晨,陈旺廷让曾守山进到屋里。陈旺廷道:“上次跟你讲过我的拳法虽月兑胎于陈氏拳,但实质不同。叫陈氏拳已经不合适,只是新名字还没有想好。” 停顿片刻,慎重其事道:“今天我把拳法要义的关键处教给你,你用心记好。” 曾守山立即抖擞精神,全神贯注,生怕有丝毫遗漏。 陈旺廷道:“所有要义的基础在呼吸。在这以前教给你的拳法你已学得非常好,练到你这个程度强身健体怡神不成问题。但并不能增强力量、速度、感应等指标。所以你如要把拳法用于技击,必须训练呼吸。只有如此,你体内的气息才可以转化为劲。”由于长拳、慢拳的练习,曾守山体内有气息存在,所以陈旺廷所教的东西他也听得懂。 陈旺廷接着道:“常人呼吸随遇而安,短而浅,所以身体的生长健壮衰老全凭个人体质或不自觉地受饮食影响。我们练拳就要以己之力改变这个过程。我先授你龟息功,听好,以这种方式呼吸……”陈旺廷接着介绍道。 在陈旺廷的指点下,曾守山开始训练自己的呼吸。吸气轻而柔,不能听到吸气的声音,吸到身体饱满为止,同时意念守住涌泉穴,呼吸以踵,也就是说似乎身体里有两种呼吸同时进行。呼气慢而匀,即使嘴唇上有一片鸿毛也不能被吹落,气息从由百汇下行以至丹田。如此则完成一次呼吸。坚持的时间越长越好,呼吸时心中默数,如一次呼吸时间能坚持到一百下,则龟息功法小成。 曾守山开始尝试,好几次都是心中默十几下而止。 龟息功功法简单,不像拳法那样要求既繁多又微妙。于是陈旺廷很快宣布结束这一天的教学课程,道:“以此训练,其余练拳爬山等项目照旧。” ……………………………………………………………………… 京城。 曾守诚每月都保持两到三封家书,跟家里汇报自己在京城的情况,也通过家书了解家乡的事情,更以此方式获取父亲的教导,不敢放肆骄奢。上个月家中来信得知五弟不“傻”,十分高兴,提笔回信: 父亲、母亲大人万安: 孩儿在京一切都好,冢妇身子已康复如常,纪千孙儿下月将满周岁,甚是可爱。两位大人请放心。 朝廷前日实授孩儿正六品都察院都事,升迁异乎常人,朝中亦偶有议论。孩儿才智平庸,实不敢当朝廷之厚爱,细思之下应有酬父亲功勋之意。孩儿享父祖福泽,惊惧不安,唯有退修己德,进为苍生,不敢须臾造次,以报皇上大恩于万一。 获闻五弟康健,不胜欣喜。叔父大人福泽深厚,应当有此喜报。孩儿另有信去叔父处。 自洪天国之乱平定,朝廷稍获休养生息之机。然国事如蜩如螗,朝内党派之争正炽,甚者隐瞒女直之患,芦省之盗,欺上瞒下,不顾天下之安危,只为己身之私利。致使坐失良机,现燎东之地尽失于女直之手,芦省之匪已成气候,隐有向豫、苏移动迹象。朝议木子鸿将军领燎东事,以御女直;芦省之匪似未在朝中引起重视,次辅宋孺牛以此为其靳党之事,不容他人插足。孩儿惧匪首黎江成南窜流寇,其势不易制也。 孩儿谨记父亲大人教诲,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不敢预党争之事。 儿守诚再拜。 九月二十 曾守诚的这封家书和往常的一样,止于报平安,通消息。和业堂收到之时已是十月初,曾邦侯多看了一遍,眉头紧锁,信中关于儿孙平安的消息也未冲淡他的忧虑。 十 弃文从理 更新时间:2012-11-23 第十章弃文从理 曾邦侯的隐居生活其实不是真正的隐居,平时和外界有许多的书信往来,他每天都需用小半天时间来处理书信。毕竟曾邦侯作为当朝大儒,又是盖世功臣,完全的退隐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闭门不出谢绝宾客,门前出现车水马龙也不奇怪。 曾邦侯收到长子的京城来信,确实沉默了很久。百姓遭战乱荼毒已十余年,如今乱世之端又现,生民何其多艰! 晚上,曾邦侯和陈旺廷两人边喝茶边下棋,曾执红陈执黑就楚河汉界方寸地展开对弈。曾邦侯下棋不温不火,毫无杀伐之意,陈旺廷亦无烟火气,每一步就对方棋势而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是旁人棋力不高,看不出厚积薄发的意蕴,定以为这两人一定是臭棋篓子。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只下了三局,其中两局和,一局曾邦侯残局胜。 陈旺廷笑道:“佩服佩服。公爷布局精妙,非五步之外不能知其妙,不至十步不能尽其意。” 曾邦侯叹道:“人说,世事如棋,可惜我不是下棋之人。” 陈旺廷下棋本为消遣,不料曾邦侯突发此言。陈旺廷道:“公爷,这样岂不正好,乐得做一局外之人。” 曾邦侯道:“我等俱是局内之人,人生天地间,生于斯长于斯,谁能做真正的局外之人!可惜棋势溃败在即却无能为力。” 陈旺廷沉默,忽道:“公爷如欲出山布局,陈某愿再为过河兵卒。” 曾邦侯摇头道:“不愿我为下棋布局之人,愿天下人共下天下棋。” 陈旺廷道:“公爷真乃大儒,仁心照千古。” 曾邦侯再叹一声道:“一时且不能照,何能照千古。” 陈旺廷很是惊奇,曾大帅素来豁达宁静,今天为何连叹两声。问道:“天下局势有变?” 陈旺廷知道曾邦侯一向不以琐事萦怀,所忧者莫不是苍生民瘼,所以有此问。 曾邦侯道:“此前倾全国之力,历经九年方才平定的洪天国之乱即是以流寇坐大,现今芦省盗匪又有成流寇之势。如不尽快剿灭,只怕后患无穷。” 陈旺廷道:“平乱三杰俱在,何患盗匪不靖。” 曾邦侯道:“如朝野一心,即使没有平乱三杰,匪患又何足虑。” 陈旺廷嘿然。朝廷之事,他也素有耳闻,顿起有心无力之感。 当晚曾邦侯致书曾守诚,授意长子上书朝廷,重视匪患,其害不在女直之下。曾邦侯虽知这样的上书可能会石沉大海,但无论尽心还是尽忠都得这么做,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 曾守宜终于做出了决定。 纠结了十几天,曾守宜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和五弟曾守山也聊了好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天晚上他来到父亲的书房,慎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 曾守宜朗声道:“父亲,我想放弃明年的秋闱考试。不对,我想放弃科举。” 曾守宜做出一个对他自己来说极为重大的决定,似乎有点紧张。 曾邦侯并不吃惊。道:“你考虑好了?” 曾守宜道:“考虑好了。” 曾邦侯说:“如果你能说服你母亲,就说明你考虑好了。如果连母亲都说服不了,说明你考虑的不够成熟。” 曾守宜不得已接受了这个霸道逻辑。仔细一想也有道理,毕竟得给亲人一个交待。 欧阳氏果然不能接受曾守宜的想法,反带来一串的训辞:考取功名才能获得荣誉、地位、财富,甚至是幸福。整个社会都趋之若鹜,这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有出息的标准。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别人会怎么看你,以及你的父亲。 曾守宜知道要说服母亲确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除非有足够的理由。道:“娘,因为我要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 根据以往的经验,曾守宜没有陈述自己的兴趣之类的理由,因为那无非是为自己招来受教育以及训斥的机会,母亲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来告诉自己一些兴趣可以培养,不能爱一行才干一行之类的道理。母亲一般关心的是你的前途,而不是你的兴趣。所以他直接表明自己要做更有价值的事情。 欧阳氏果然有了听下去的兴趣,问什么事比考科举更有意义。 曾守宜坚定地道:“我要写一部书,留名青史。” 欧阳氏心情好了点,道写什么书啊,还留名青史。 曾守宜把自己的要做的事情的价值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母亲。欧阳氏虽然仍没完全接受儿子突然放弃科举的想法,她原本一心想着一门三进士的盛况,但明显口气松动了些。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候,欧阳氏脸色还是有些不快。曾守宜连忙给母亲盛好稀饭,夹好菜。欧阳氏道:“守宜,你现在这么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 曾守宜感激地看了一眼父亲,他知道母亲能顺利转变态度,父亲一定是帮自己说话了。曾邦侯面带微笑,不置可否。 曾守宜满心欢喜,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他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了这个社会的积习和惯性。此时曾守宜觉得自己很有勇气,嗯,有点骄傲。 曾邦侯道:“既然你打算专门从事地理之学,以后的考核就以此为主,你虽不参加科举,但照样不能荒废时光。” 曾守宜当然应下。 吃过早饭不久,胡鲁过来了。她照例先去给曾守山收拾房间,碰上正准备去藏书楼的守宜守山二人。胡鲁见曾守宜一脸轻松,一扫前段时间的愁眉苦脸,笑道:“四少爷,有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 曾守宜把自己的决定和家里的态度告诉了胡鲁。胡鲁也替曾守宜高兴,道:“四少爷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做自己的事情了。” 曾守山道:“别高兴太早,这也意味着你要更加努力。” 曾守宜道:“确实,我们先走了。” 曾守山对胡鲁道:“我房间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你也早点去藏书楼吧。” 藏书楼。 曾守宜开始翻阅整理地理志资料,满心欢愉。楼下是曾守山和胡鲁在看书,曾守山已经看完了《汉书》,《汉书》有很多地方重复了《史记》的内容,再加上他的阅读能力逐渐提高,所以这本书花费的时间比较少。现今已开始点读《后汉书》了。胡鲁也在看史书,她拿的都是曾守山点读过的,这样毕竟省劲,有时候还和曾守山探讨句读的对错。 摆月兑了囚徒生涯,过上正常人生活的胡鲁,曾经面黄肌瘦的脸庞逐渐有了血色,眼神更有光彩灵韵,身体在这两个月时间里也稍稍长了点。看书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胡鲁便给曾守山倒上一杯凉开水,她知道曾守山如不是品茶则平时习惯喝凉水。顺便再给他捏了会肩,捶了会腿。曾守山越来越习惯胡鲁的伺候,尽管胡鲁并不是她的丫鬟。胡鲁并不觉得她是像丫鬟一样在伺候别人,她只觉得这是在做她应该做的事情,何况曾守山还是她的雇主,给工资的。 曾守山看书非常专注,放佛整个人沉浸在其中,不过他记性并不好,所以开始做笔记了。他的字不如胡鲁的清秀,好在这段时间偶尔也有下午时间练练字,现在已经进步多了。尤其是他把练拳的感觉融入练字之后,书法大为长进,甚至曾邦侯都说可以和胡鲁的字平分秋色了,说是神韵过之,严谨不及。曾守山觉得有点没面子,毕竟自己都十五了,胡鲁才十岁。可实在架不住人家的功底和天赋太好。上午是读书时间,两人几乎没有聊天,曾守山看书如饥似渴,胡鲁看书却是不急不躁,似乎在享受。不知她在享受书还是上午的时光。楼上的曾守宜也很少下来聊天,除了上厕所。曾邦侯和陈旺廷偶尔也来藏书楼拿书,见此情形每每抚须点头。 曾邦侯对这三个晚辈非常满意。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各自在坚持要做的事情,并无一次中断。例如每天去藏书楼看书一事,一个多月以来从未因为什么事情间断过一次,这是相当难得的。尽管三人各面临不同的问题,如曾守宜纠结于求学的方向,曾守山有练拳的任务,胡鲁还得操持家务,但这些却都没影响到对看书的坚持。曾邦侯不嫌弃胡鲁的出身和贫寒,也不在意曾守山的异端思想,更不在乎曾守宜的不务正业,他关注的是子侄辈是否具备优秀的品质,例如坚持,勤俭以及善良等。 …………………………………………………………………… 时间过得很快,南方的冬天来临。 曾守诚的上书果然还是石沉大海。曾守诚的回信里告知了最新的消息,女直的进攻已被木子鸿大军遏制,双方在燎东僵持。芦省盗匪黎江成似乎声势渐弱,不过一直也没有剿灭的消息传来。 收到曾守诚的信,曾邦侯并没有放心,他似乎有种感觉事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顺利。和陈旺廷聊天时谈到了这个问题,陈旺廷劝他放宽心。曾邦侯摇摇头没有说话。 苌沙曾邦泉上奏朝廷请求荫封一子,这是朝廷给予他的承诺,现在是兑现的时候了。曾家兄弟本无意使用这项特权,因为所谓荫封就是他的孩子可以不用寒窗苦读,不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去参加一层又一层的考试可以直接做官。但这次曾邦泉不但用了一个指标,朝廷当年其实给了他两个指标,而且还多加了一个要求:让曾守林在苌沙城担任官职,原因是自己身体不好希望儿子能在身边做官以便照顾自己。曾邦泉的这个要求其实违背了大诚王朝的任官回避原则,根据这一原则任官必须离开自己的家乡,避免官员与本乡土势力勾结难以驾驭。但曾邦泉的这个要求竟然得到了兄长曾邦侯的同意,并暗示胞弟在上书时候引用本朝特例唐惟,毕竟如果曾邦泉的特殊荫封如不是开创先例,通过的阻力会大大降低。据曾邦侯写给曾邦泉的信中分析,有先例在前,加上当前形势和自己兄弟的影响力朝廷通过此请求的可能性比较大。 藏书楼看书已成为一种煎熬。楼内楼外都是冷飕飕的,而且藏书楼严禁生火。三人仍然坚持一如既往地去读书,没有人把书带回房间去看,尽管房间可以生火取暖,并且柴火木炭管够。柴火木炭是曾家三爷们每天下午劳动的成果之一,柴火有些是砍的树枝,有些是灌木的根,木炭都是自己烧制的。曾家虽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曾邦侯一直坚持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掌握生存劳动的能力。曾守宜一直呆在二楼,那里是他学习工作的地方,数十种在他的大书桌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他拒绝回房看书整理资料,除了因为书籍不方便之外,他认为这样会消磨自己的意志力。曾守山自从练习师父教给他的龟息功小有成就后并不觉得冬天有多冷,在藏书楼看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挑战。胡鲁也坚持每天上午来曾家干活看书,尽管冻得手指都有点红肿,但不知是为工资还是为曾守山,反正一直没有中断过。 陈旺廷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教曾守山新的东西。曾守山要做的只是练拳架、呼吸和爬山,近三个月的锻炼让他感觉身体内部似乎顺畅无阻,气息流动充盈,而且还有特别好的作用就是冬天不怕冷。陈旺廷对弟子的龟息功的练习状况很是关心,不时过问一下呼吸的长短,带给身体的变化等等。细节方面的重视简直和最初教拳时一样。得知曾守山所说的气息充盈等变化后,陈旺廷突然觉得这个弟子如果被武当那个老道看见只怕要争当他的师父了。不过陈旺廷只是稍微鼓励了曾守山,并没有喜形于色,反而告诉他现在只是筑基阶段,拳法之路还长的很,你还只是刚来到拳法之道的大门口,连门槛还没进。 几天后,曾守山告诉师父自己龟息功已小成,一呼一吸的时间已长达一百下。陈旺廷不喜反怒,道:“呼吸之法绝不可操之过急,急于速成与一事无成没有区别!” 曾守山却一脸平静,趁师父发火的间隙道:“师父,我绝没有操之过急,呼吸本来就是人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只是有意无意之间训练,自然而然呼吸绵长。” 陈旺廷如何不惊奇,一呼一吸到百下之数非三五年之功不行,有些人甚至终生不能到此地步。曾守山这半年带给他的惊奇实在是太多了。但陈旺廷还是让他继续把基础打牢,明年再教新的东西,只是告诉他下一个境界,呼吸绵长而后生生不息。 …………………………………………………………………… 临近年关,一队人马悄悄来到潇湘县,此后曾守山他们的生活出现极大的突转。 十一 危险突至 更新时间:2012-11-25 第十一章危险突至 腊月二十,村里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享受等待过年的喜悦了,家家户户有钱没钱都在置办自己的年货。曾邦泉一家又开始大张旗鼓地做准备,因为他们要到乡下和业堂过年,已定于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一出发,到时肯定又是浩浩荡荡。 曾守山也有很久没见父母亲和其他的兄弟姊妹,虽然只写过一次信,那还是问父母要钱,但并不代表他不想家和家里人。 曾邦侯已经发出话了,子弟们的假期从小年开始。这就意味着到时不用练拳,不用看书,唯一要做的就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其实曾邦侯已经很残酷了,从中秋到小年硬是没有一天假期,风雨雪冻也不曾更改。曾经陈旺廷和他谈过这个问题,曾邦侯说这几个孩子非同一般就应该享受不一般的待遇,等到他们会驾驭控制自己的时间,自然不用管了。 这天深夜,陈旺廷一向睡得晚,正灯下看书喝茶。突然,心中一动,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立即凝神静气,展开神识,朦胧模糊之中察觉有十余人从四面接近曾宅。大晚上的不速之客,脚步轻细,一定是为非作歹之徒,陈旺廷不曾犹豫,轻身出房。 陈旺廷迅速找到了西面几人,那三人蒙面执刀,正翻过围墙。陈旺廷心中大凛,看来这些人为杀人而来,形势极为危急。但他并没有示警,因为曾家除了自己其他人并无一战之力,如果惊动反而暴露目标。 陈旺廷从迂回至侧面快速接近敌人。殿后一人似乎察觉什么,但陈旺廷动作实在太快,那人甚至来不及观察,陈旺廷右手一指点中其颈部动脉,左手顺势直击另一人颈部要害,瞬间两人倒地毙命。前头一人听得后面有声响,正回头间被陈旺廷悄无声息一脚踢中头部,立即晕倒,不一会七窍流血而死。陈旺廷看也没看他一眼,确定此处无敌人后迅即来到南面。 陈旺廷知道情况已十分严重,因为敌人的警觉性很强,连自己悄无声息的行踪都差点被察觉,说明这些人必是老手,至少是历经生死战斗活下来的人。如果他们赶在自己之前找到曾府之人,曾家人难有活命机会,现在只有希望曾家众多的院落房间能耽误他们的时间。只要争取一点点时间,自己就能解决所有人。 事态越急,陈旺廷越发冷静。瞬息之间来到南面,南面之敌也是三人,已经过了正厅,正寻模着往后院走。陈旺廷不敢延误,立即施展杀手,但这一次的敌人反应更快。陈旺廷刚以极快速度解决两人,第三人已察觉并急急后退,吹响了口哨。陈旺廷叹了一口气,轰出一拳。那人刚拔刀出鞘,他似乎看见了陈旺廷出拳,但看见的那一瞬间拳已轰在他的胸口。那人并未倒地,就此凝立在那。陈旺廷转身就走,他知道那人不可能再有生命。 陈旺廷马不停蹄往北面赶去,刺客的哨声只怕已传递了某种信号,他必须以最快速度找到其他刺客。陈旺廷感官神识提至极处,感知到东面和北面的刺客已合为一处。估计是因为曾家东面全是闲置的空房,东面刺客一无所获之后赶到北面。敌人的行进速度让陈旺廷大为震惊,更让人震惊的是敌人听得其同伴哨声示警不撤反进,完全是亡命之徒的做法。 陈旺廷赶到北面时,几个刺客已模进曾守宜和曾守山所住的院子,不得已一声长啸,极速掠过去。陈旺廷见事态紧急,以啸声示警,守宜和守山二人如惊醒过来至少还可以自保一二,另希望这些刺客能朝他冲过来从而赢得时间。 陈旺廷掠进院子瞬间已看清楚形势,四个刺客朝他围了过来,另有刺客已进入曾守山房间,人数不清,还有一人正要进入曾守宜的房间。陈旺廷腾身跃过正挥刀砍向他的四名刺客,正至曾守宜门前。无声无息飞起一脚踹中正欲进入曾守宜房间的刺客的腰间。这名刺客来不及发出声音,庞大的身躯竟从腰折断,其势未止,撞破曾守宜的房门跌进房间里去。负责围堵陈旺廷的四名刺客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人从院子门口直接飞到房间门口,距离起码得有两丈吧,这还是人吗?这四人本是来围堵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对方已到了他们身后,并且解决了一人。 陈旺廷并不会给他们感叹神迹的时间。他必须尽管解决这四个人,曾守山房里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的开山大弟子现在生死未卜。他本想先救曾守山再来解决这四人,但他不敢保证这些人会不会再进曾守宜房间去杀人,尤其是这些人摆明不顾性命,只为杀人。 那四人配合默契,知道对手极为强大,拔刀列阵彼此呼应,也不进攻,等待陈旺廷露出破绽。 陈旺廷迅速冲向左面一人,另三人见状立马围过去。却见陈旺廷做出匪夷所思的动作,明明向左冲的身体却突然急速向右退,弓背窝身,正撞上一名扑上来的刺客胸口。这名刺客高举的刀再也无法砍下,口溢鲜血,轰然倒地。陈旺廷借力飘至另一刺客身侧,左手探入他的咽喉,轻轻一勒,又收割一条性命。另两人见陈旺廷微胖的身躯飞来飘去的,终于心生惧意。陈旺廷揉身而上,一掌切在左前方向刺客的颈部,这一次稍收力道,只击晕敌人而已;另一人知道绝无幸免之理,欲回刀自裁,陈旺廷岂能如他意,一脚踢飞刺客手中兵器,又是一手刀击晕了之。 这时曾守山房间似乎有人走了出来。陈旺廷心都紧成一堆,他很害怕出来的不是曾守山。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把滴着血的刀,陈旺廷识得此刀正是这批刺客的兵器,心中大悲,莫不是曾守山已被刺客所杀?陈旺廷此时杀意滔天,却不待他动作,提刀之人出现在门口……头大眼圆,身材敦实,身着睡衣,不是曾守山还能是谁! 曾守山手中提刀望着院中的陈旺廷,陈旺廷也看清了出来的是自己的徒弟,两人同时长吁一口气,相视一笑。 陈旺廷再展神识,确定曾家周围再无敌人。 陈旺廷和曾守山两人奇怪曾守宜房间怎么没有动静。连忙进去一看,却见曾守宜仍拥被而眠,呼呼大睡。床上一人酣睡,地上一具弯折尸体,门口一条破裂的门,何其诡异! 曾守山把四哥守宜叫醒来后不久,曾家其他人也相继聚齐,曾邦侯见大家都在,放下心来。只是曾守山胸口从肩至肋一道长长的伤口,触目惊心,好在伤口不深,血已大体止住,只是样子非常吓人,欧阳氏和曾守菊连忙给他清洗、包扎伤口。 从陈旺廷发现刺客潜入到处理完毕其实不过半刻钟,曾家已多了十具尸体和两个俘虏。 曾守菊一边给曾守山包扎一边问:“五弟,疼不疼??” 曾守山道:“不怎么疼,没事。” 曾守菊埋怨道:“你怎么搞的受伤了,不是有陈伯嘛。” 曾守山道:“其实我本来觉得今晚可能完蛋了。我正睡觉时,不知为何突然醒来,听得有人进院子来,而且好像还不少。知道今天麻烦了,却不知道最后只有一人进来,原来其他人在外面被师父干掉了。”陈旺廷的神勇证实了曾守山此前的猜想,师父绝对是个高手,只是没想到这么高。 曾守菊道:“有刺客进了你的房间,你竟然能搞定?啊,难道你杀人了?” 曾守山道:“刺客没进来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占了先机,能杀他有何奇怪。只是他实在很强,还是被他砍了一刀。幸亏我躲得快,不然三姐你见不着我了。” 欧阳氏在旁连忙道:“你别瞎说,福大命大无病无灾。” 欧阳氏和曾守菊正为曾守山无性命之忧而高兴,曾邦侯和陈旺廷却觉得不正常,曾家两后生没一个正常。曾守宜是强敌在旁,酣睡如故;曾守山杀人如饮水,毫无不适之感。莫不是他天生冷血? 陈旺廷道:“守山现在没学技击之道,能自己解决敌人实属难能可贵。但你杀了人像没事人一样,这很不寻常。” 曾守山听出师父的质疑,道:“虽说杀人是有伤仁德,但杀生是为了救生,我心坦然,自然不必学儿女态。” 曾守山的心志确实与众不同,陈旺廷和曾邦侯也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曾邦泉布下的暗桩来到曾邦侯面前,他们是听到陈旺廷的啸声示警才知道曾家出事了,迅速赶至。按照曾邦泉交待,他们的任务是在敌人进入曾家范围之前解决所有敌人。陈旺廷是曾家最后一层保障,如果敌人出现在曾家需要陈旺廷来解决,说明这些暗桩护卫已经严重失职,处罚一定很重。曾邦泉知道他们兄弟俩镇压了声势浩大的洪天国之乱,其余孽一时难以肃清,怀恨在心伺机报仇的人肯定存在,所以他不顾兄长劝阻坚持留下百余强力护卫,并安排一组护卫轮流以暗桩的形式保护在乡下的兄长的安全。得知发生的事情之后,暗桩护卫没心情去感叹陈旺廷的神奇手段,忙不迭跪地请罪:贼匪危及大帅,属下最该万死。 曾邦侯并没有责怪他们,因为这些人不是他的部属,奖惩之事自有曾邦泉定夺。只是吩咐他们把刺客们的尸体处理掉,沾血的地方洗干净。曾邦侯没有报官,这种事情自己处理为好,报官徒增麻烦而已。曾邦侯不想这种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以至于谣言满天飞,真假难辨。 出了这样的事情,曾家人也没办法睡觉了。把家里收拾干净后天已大亮。 上午胡鲁照常来到曾家,昨天晚上虽然陈旺廷的啸声惊醒了她,感觉似乎会出什么事情,但深更半夜她也不知所为。来到曾家看到曾守山裹着纱布的伤口,胡鲁不由得双目噙泪,但她努力克制,终于没哭出来,只是轻轻地模了模曾守山的伤口,问少爷疼不疼。 曾邦泉接到消息后带着余老鬼和守泽守林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暗桩众人已经等着大半天了,但失职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几乎无颜见曾邦泉。曾邦泉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叫上暗桩护卫头领普利一起去见大哥曾邦侯。 曾邦侯和陈旺廷正在喝茶,见曾邦泉和普利进来陈旺廷多倒了两杯茶。普利端着一杯热茶,脸色愈发难看,再次跪地请罪,道:“大帅、将军,普利万死,暗桩护卫不周,皆因卑职管理不严,玩忽职守。请大帅、将军治罪。” 曾邦泉道:“治罪是免不了的,但在这之前,你先把事情分析给我听。” 普利黯然道:“此次刺客乔装打扮,看起来像是朝廷官员来拜会大帅,因此我等掉以轻心,被他蒙混过去。从事后的尸首检查和陈师的描述,这帮刺客训练有素,不是一般土匪盗贼之流。陈师生擒两人,可惜短时间里还没从他们那取得有用的信息。他们使用的武器是细长的倭刀或剑,这说明这些人是从远地过来便于藏匿。从他们宁死不退的作风看来,这些人和大帅有生死大仇。所以,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可能仍是洪匪余孽。” 普利稍稍停顿,又道:“属下认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把势力向外省扩展,派人剪灭这些冥顽不化的余孽。” 曾邦泉沉默不语。 这时曾邦侯道:“暗桩的兄弟们这一年多以来尽心尽力,我等方能在乡下安居,我感激不尽。邦泉,这点不可不察。” 陈旺廷也道:“这些人有备而来,确实防不胜防。” 普利对曾邦侯和陈旺廷的话异常感激,有大帅和陈师为他们求情,曾邦泉极有可能从轻发落。 曾邦泉终于开口道:“兄弟们的功劳我记着,但失职之罪不可免,此事稍后再说。普利说主动出击,大哥你怎么看?” 曾邦侯摇头道:“此时乃多事之秋,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以后我等多加小心就是。” 曾邦泉虽不知大哥全部意图,但就此时来说,韬光养晦以免授人以柄,确是正确的策略。因此他否了普利的建议。曾邦泉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被人杀到家门口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事,但现在没有明确的敌人,甚至到底还有没有敌人,有多少都不确定,这让他很是难受。 十二 谨修所事 更新时间:2012-11-26 第十二章谨修所事 曾家上下虽经历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但几乎所有人情绪似乎都比较平静。 长辈在客厅议事,曾守泽、林、宜、山四兄弟坐在杂屋草垛上晒太阳,曾守山的伤势虽无大碍,但胡鲁仍坚持跟在身边。 曾守林恨恨地道:“此次幸亏陈叔手段厉害,也多亏老五机敏,家里总算没出事。但我真不希望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曾守泽附和道:“老三说的对,只不过护卫的事情向来都是爹亲自掌控,我们操心也没用。” 曾守宜好像没把刺杀事件当回事,道:“谁也不希望有下次。这次也许只是个意外,再说我们家现在退居在野,也没那么多刺客来。” 曾守林白了他一眼,道:“老四你就知道睡觉什么也不知道。” 曾守宜很是委屈,道:“我白天看书实在是累了,睡觉怎么了,再说不也没什么事。” 碰到曾守宜这种极品,曾守林也很无奈,道:“得,不跟你个书呆子说。” 曾守山头靠在胡鲁腿上,享受着胡鲁的头部按摩,体内气息自然流动,十分舒服。他那享受模样惹得几兄弟强烈鄙视,这老五实在有点无耻,胡鲁不到十一岁啊。若不是曾守山有伤在身,其他人早群起而攻之了。 曾守山这时插话道:“和业堂周边的护卫肯定会换,这次刺客入侵,家里甚至没收到任何示警,这说明要不是有人故意,就是有人玩忽职守。爹不可能再用他们。” 曾守林道:“我们趁此机会去跟爹说,乡里的护卫应该由大伯或陈伯直接负责。爹在城里掌控护卫往往鞭长莫及,难免出问题。” 大家对曾守林的这个建议表示一致赞同。由大伯或陈伯直接负责护卫,安全系数肯定能加强,只是不知大伯会不会同意。因为此前的护卫都是曾邦泉以暗桩的形式强加给曾邦侯的。曾邦侯一向认为既然退隐正好修身养性,如果护卫森严,奴仆成群则成何体统。 曾守泽道:“说起来陈伯确实是个神人,一人干掉所有刺客,哦,不对,老五也干掉一个。” 曾守林道:“老鬼叔给我喂招时说过,他打了一辈子架,最服陈旺廷。还说让我去拜他为师,没想到老五捷足先登了。” 曾守山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从东西南北四面同时进来的。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们可能跑还跑不了这么宽的地方,更别说消灭敌人。可以想象师父杀人有多快。”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胡鲁在旁听了羡慕神往,若有所思。 胡鲁突然插话道:“五少爷,我能不能也跟陈伯学拳?”她跟着曾家少爷们叫陈旺廷做陈伯。 曾守山翻翻眼皮看了一眼正给按摩的胡鲁,道:“这个得请示他。天赋不好,一般不收,除非像我这种资质上佳的。” 胡鲁笑了,道:“嗯,一天学三招,资质肯定上佳。” 曾守山大窘,道:“你怎么知道了?” ………………………………………………………… 申时时分,曾邦泉夫人周氏一行到达和业堂。周氏已得知众人无恙,看了看曾守山的伤口放下心来。周氏小半年没见儿子,自是一番嘘寒问暖。曾守梅见到曾守山还是有些陌生,毕竟她和正常的五哥就没呆过几天。所以她还是一来就拉住三姐曾守菊。晚饭自有周氏带过来的下人准备。欧阳氏也乐得清闲,和周氏拉着家常。 晚饭后,欧阳氏带着女眷收拾,给老少爷们倒上茶。这回曾守梅也知道给长辈上茶了,曾邦侯很是满意,看来这半年弟妹确实好好教导了这个最调皮的小侄女。曾家其实规矩很严,曾邦侯认为家规严不严关键看女眷。欧阳氏身为长嫂,恭俭自持,后来周氏简朴虽不如她,恭敬不曾稍减。门风既正,子侄辈自然不敢放肆奢婬。 在坐的有曾邦侯、曾邦泉、陈旺廷、余老鬼、普利,子侄辈有守泽、守林、守宜、守山。饭后闲聊当然是长辈们说话为主,子侄辈聆听观摩。但这一次曾守林突然提出意见: “大伯、父亲,众位叔叔,我提议和业堂应加强护卫,不能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护卫应直接交由大伯掌管,以便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曾守林似乎没觉得他僭越,朗声道。 曾邦泉和余老鬼大为诧异,此前曾守林并没有和他们商量过,突然提出来颇为突兀。普利更是难堪之极。 大家没有说话,片刻沉默之后曾邦泉道:“守林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大哥你看呢?” 曾邦侯看了眼曾守林,道:“家中有老陈足矣,护卫一事不必费神。况且我喜清净,人多事繁,徒增杂事。” 曾守林劝道:“大伯,护卫可仍以暗桩的形式存在,定不会烦扰大伯。如果大伯不愿直接接管,可劳烦陈伯掌管。” 曾邦泉也道:“大哥,守林也是为曾家老小的安全的负责,毕竟若小有差迟都是我等无法承受的。” 曾邦侯点点头,道:“老陈,你是否愿意接这麻烦差使?” 陈旺廷笑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自然同意。” 曾邦侯道:“既然如此,护卫的事先交给老陈负责,待守山稍稍学有所成之后,乡下的护卫暗桩统统交由他全权管理。但所有乡下的护卫不得露明自己的身份。” 曾邦泉道:“那是自然。”吩咐余老鬼、普利:“普利带着你的人回苌沙城,组里所有人罚俸一年,我另有安排。老鬼,你调李慕一组来这里,交给老陈。这里的护卫以老陈为首,李慕为副,老陈全权负责。另外把那俩俘虏带回去,关在府中好好“伺候”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曾守林见建议通过就没坐下去的兴趣了。长辈们聊天晚辈听得多了往往就腻,讲来讲去就是那些往事,听了两三次后再也听不出新意。曾守林起身说我们小字辈出去玩去。曾邦泉瞪了他一眼,道:“长辈说话晚辈就得多听,正好长见识。”曾守林不得已又老老实实坐下。 ………………………………………………………… 第二天普利带着人回城,两天后李慕一组到了和业堂,接替了原来普利的工作。乡下平静,一般也无甚事情,所以暗桩最容易懈怠。普利其实是非常有能力的一个人,可惜了。李慕如是想。 普利一组事故调查很快出了结果,曾邦泉指定付十钱亲自主持调查,其实这也是对付十钱的敲打,因为暗活一直是由付十钱负责安排的。付十钱诚惶诚恐,出了这样的事情,付十钱很是不安,调查严格而快速。调查出来的结果让付十钱松了一口气:事故原因是暗桩护卫承平日久,侥幸之心渐生,好在不是出了内奸,如是后者只怕自己也完蛋了。曾邦泉对普利及其组员的处分安排也很快交给了刘厚仁:把他们打发到最近买的橙步县楠山牧场养马去。 李慕跟陈旺廷报道后,曾邦泉则完全不过问了。护卫的事交给老陈曾邦泉是极放心的,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有人在陈旺廷手下讨了便宜去。 陈旺廷让李慕组的护卫只在姜畲镇往和业堂方向的中途茶铺设点,其余所有暗桩都撤销。分成两组,轮流值班,看好过往的可疑人等,不得松懈。对曾邦泉的护卫陈旺廷其实一直比较信任,他们绝对有经验也有能力分别可疑分子。此前普利的暗桩由于过于分散,彼此之间易难以呼应,更容易产生彼此依赖的心理,总认为可疑分子过了这一关过不了下一关,反而误事。曾邦泉得知陈旺廷的安排也暗暗点头,此前的暗桩设点都是自己亲自查验过的,但布防面过宽,难免出现问题。陈旺廷的布防却明显比自己高明,暗合兵法之道,如同楔子,控制一点即可控制全局。楚省毕竟不是动乱的省份,这种布防是最有效也最节省的方法。 曾守山把胡鲁的想法告诉了陈旺廷,陈旺廷并没答应教胡鲁拳法,只是告诉曾守山可以把拳路教给她,强身健体而已,至于慢拳、龟息功则不可传授。 大年三十,曾邦侯一如既往地考察了子侄辈的成绩。曾守宜和曾守山自不必说,曾邦侯是很满意的。虽难说现在有什么成就,但他们的努力和坚持足慰长辈之心。曾守泽的生意越发红火,和侯家公子侯维勇的合作也前途一片光明;曾守林依旧没什么正经行当,只是打架水平又有提高,据说可以和余老鬼旗鼓相当的斗上一阵了;曾邦泉说过完年朝廷对曾守林任命应该会批下来,到时应该能收收他的性子。曾守梅也着着实实读了些《女箴》《颜氏家训》之类的书,曾邦侯这回好好表扬了她。 刺客的事情丝毫没有影响到过年的气氛,尤其是小字辈,一年难得聚一次,所以更外亲密,可惜的是老大曾守诚一家仍然无法回乡团聚。吃饭聊天,放放烟花,打打麻将,出太阳的时候就去网鱼,下雪的时候就设饵捕鸟,日子过得不亦乐乎。不觉间年假将毕。 胡家马氏在正月初一带着孩子来曾家拜年,胡梁的个子在这小半年里长了不少,脸上红扑扑的,看着十分喜人,又极有礼貌,进了曾家大人夫人哥哥姐姐的挨个叫,一个也没落下。胡鲁更不应说,其实在欧阳氏和周氏的心里只怕已经把胡鲁当做曾家人了。虽然如此,曾家除了在曾邦泉派人送物资的时候分些肉给胡家,此外更不曾帮过她们。 正月初八后曾邦泉一家回到苌沙,生活从过年的气氛中月兑离出来,一切又进入正轨。 ………………………………………………………………………… 回到苌沙曾邦泉盯着大哥送给他的一幅字陷入沉思。曾邦侯先前叮嘱他要韬光养晦,凡事低调,曾邦泉以为大哥又是老调重弹,宣扬他的人生哲学,后又送了他这幅字。曾邦泉和曾邦侯的人生观极为不同,单说一点,曾邦侯节俭,曾邦泉奢侈,此一点足以说明两人的差距。所以一般情况下曾邦侯跟他讲这些人生道理的时候,曾邦泉都是应付过去了事,但如分析战略或天下大势、朝政变动时曾邦泉都是竖起耳朵听,因为他极服膺兄长在这方面的精准。 雪白的宣纸上写有四个大字:谨修所事。 周氏端药进来给曾邦泉,见他盯着“谨修所事”,便笑道:“老爷,这字是大哥写的吧?” 曾邦泉点点头,没有说话。 周氏不假思索,道:“大哥让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别瞎操心,保养身体。” 曾邦泉被她打断思路,也不生气,顺着话说:“对了,我的身体没问题,今后把药停了吧。” 周氏道:“大夫可不是这么说的。” 曾邦泉道:“吃了这么久皮肤还是没见好转,不如停了。”曾邦泉从去年九月开始皮肤有些地方出现红点,后来甚至有些溃烂。 周氏没有答话,似乎有点走神,看着那幅字喃喃道:“谨修所事……以待天命。” 曾邦泉赞道:“夫人果然好学问。” 周氏道:“大哥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曾邦泉道:“大哥态度最近好像有些变化。去年给守林争取在苌沙谋职位时,大哥赞同了我的想法,这换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还有这次在乡下过年时,大哥似乎还有支持我继续保持护卫力量的意思。” 周氏也觉得奇怪,这不像曾邦侯的为人,疑惑地道:“所以谨修所事的意思是让你把这些力量整顿好?” 曾邦泉道:“应该是,看来大哥对天下形势的担心越来越重。大哥的相国之术和相人之术一样神准,可能他觉得有必要提前做些准备。” 周氏道:“难道他打算再出山?” 曾邦泉道:“我看暂时不可能,除非天下像先前洪天国之乱那样,大哥才不得已起兵护国。” 周氏道:“你刚不是说大哥可能觉得有必要提前做准备,那是不是说明乱象已显?” 曾邦泉道:“当今形势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吧?大哥也许是未雨绸缪,也许是杞人忧天。” 周氏道:“希望是杞人忧天吧。老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曾邦泉道:“我不管这些,我也不像大哥那样忧国忧民,我只知道谁不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就灭了谁。” 周氏莞尔一笑,她最喜欢曾邦泉的这种气势,道:“真不知道当年公公婆婆怎么把你们兄弟教出来的,一个像圣贤,一个像土匪。” 十七 衰世初显 更新时间:2012-12-03 第十七章衰世初显 天下之事果如曾邦侯所料,朝廷竟然真的出兵攻打女直! 在内阁次辅宋孺牛的推动之下,澄光皇帝诸詹暨下全国动员令,调集五十万大军出征女直。大军统帅宋孺马正是宋孺牛的弟弟,当然宋孺马能当上五十万大军的统帅除了因为有个做次辅的哥哥,他还有个妹妹叫宋孺英,为当今皇后。 宋家兄弟望着大军连山,旌旗蔽野,不由得豪情直冲霄汉,据说女直可战之士顶多十五万,以五十对十五,想不赢都难。此战之后,宋孺牛取代李浴德成为首辅不成问题,到时才能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宋家才能算真正崛起。前燎东督师木子鸿倾向李党,所以尽管他打仗还凑合,但对不住了,谁叫你站错队了,回家钓鱼吧。此时宋党气焰高涨,大有盖过李党之势,李党领袖李浴德似乎也蔫了,任由宋党搞风搞雨。 木子鸿从高高在上的燎东督师一夜之间就变成闲极无聊的钓鱼翁了。据说木子鸿丢官之后想去和他曾经的领导一起钓鱼,只是还没走到,朝廷又紧急调他回原岗位上班了。木子鸿的老领导就是本朝现存的唯一的一等公肃毅公曾邦侯,当年在曾邦侯麾下有三员大将,世称平乱三杰:木子鸿、章深还有就是曾大帅的弟弟曾邦泉。 澄光九年,仲夏,大名帝国五十万大军直扑大庆京城燎阳,大有不把大庆皇帝打成酋首誓不摆休之势。但问题是五十万大军连燎阳城的影子都没见着。大军在前两个月一直很顺利,打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胜仗,清除了通往敌都的所有障碍。但就在宋孺马即将下令大军一鼓作气夺取燎阳之时,潦河谷地出现大批女直军队。宋孺马大喜,他正愁女直兵龟缩城里难以歼灭,现在送上门来正遂己意。双方摆开阵势,不料女直军队竟然既不进攻也不后退,与大名军队耗上了。双方隔着五里对峙了三天,宋孺马逐渐失去耐心,取消一切试探性进攻,当晚召开战前动员大会,宣布第二天全力进攻。 第四天,巳时,大名军队的进攻开始。宋孺马第一波进攻使用了十五万兵力,铺天盖地掩杀过去。女直军队似乎就等着这一刻,突然燎阳女直阵地上竖起一杆大纛,明黄色的旗面,大大的“皇”字迎风飘扬。这意味着女直皇帝亲临前线,将和全体步骑将士一起冲锋陷阵。皇旗大纛一出,女直全军大吼,声震九天。令旗一挥,女直骑兵尽起,直冲大名军队。 双方一接触,大名第一波进攻的军队便被女直铁骑冲散,坚持不到一刻钟,开始后撤。败退的军队如洪水一样冲向本阵,大名本阵各军都等着宋孺马下达进一步的指令,却迟迟不见消息。不得已各军各自为战,然败军如瘟疫一样传播,大军阵营开始松动。几十万人都等着中军统帅处的命令,希望能挽救最后的命运。但统帅处就像消失一样,一个指令都没有发出。群龙无首终于带来了灾难,本阵大军右翼撤退,然后波及到中军、左翼。大名军队如同大河决堤,疯狂奔逃,没有组织也没有纪律,也没有任何协调或者殿后。燎东大地上出现了几十万人集体奔跑,对于女直士兵来说,只要往前冲看到够得着的大名人就杀;对于大名士兵来说,跑不过敌人没关系,只要跑过同伴就行。 至此,轰天动地的征燎之战大局已定。出征时盔甲明亮,长枪曜日,旌旗蔽天,不到三个月五十万大军一朝涣散,只留下无数的尸体和后方家园孤儿寡妻的哀嚎。 很多人到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战斗的关键时期,大帅宋孺马却消失了? 直到四海关留守裨将江子毅收编陆陆续续溃败回来的士兵时发现了大帅近卫营的人。江子毅亲自盘问了近卫营的幸存者,梳理各方面的信息之后,得出了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结果:宋孺马死了,在发动第一波进攻之后被人杀死在中军大营。 此后几天的消息证实了江子毅的推测。宋孺马是被一个侍女所杀。堂堂五十万大军的统帅带上一两个宠爱的侍女这是无可厚非的,至少宋孺马曾经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个侍女却结束了他的生命,以及大明王朝的国运。这个侍女杀掉宋孺马之后,还杀了统帅处的几个关键人物,以及十几个护卫营士兵。大军指挥系统的彻底被破坏。侍女随后被护卫营的士兵剁成肉酱,但这已经无法改变大军的命运,护卫营的士兵把这个又娇又媚战斗力又极恐怖的侍女砍死之后,大军已开始溃败。没办法,所有人都在跑,护卫营报仇的心思也没了,赶紧跑吧。 这个侍女到底是谁,暂时已无从知晓。其本人已尸骨无存,只有等六扇门从其它渠道破案了。关于这个侍女,后来民间流传了好几个版本,有武侠版有宫怨版还有玄幻版。但这些皇帝诸詹暨已经没心情过问,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虽然诸詹暨有一千个发兵的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是大军战败他将是第一个罪人。诸詹暨甚至都没空去责恨,因为女直大军极有可能乘势掩杀进过来,京城都危在旦夕。 诸詹暨下达了全国一级戒备令。各地想尽一切办法以最快速度征调士兵、兵饷、军用物资以及劳役。一时之间,全国嚣然。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宋孺马大军战败之后十天女直大军逼近四海关,边境全线告急。 不能不说大名王朝天命未绝,四海关守将江子毅竟然顶住了女直的进攻。这是一个几乎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四海关留守本只有五千人,且无外援,他要面临十几万女直雄兵的疯狂进攻。当然,这里唯有一点,粮草足够。这里原本是宋孺马五十万大军的粮草后方,足有供五十万人一年的粮草。简单地说就是,四海关要人没有,要粮草管够。正因为如此,女直无比的想攻克这个地方,除了因为四海关具有扼制型的战略意义,还有一个原因:想占有这些粮草作为进一步进攻大名的储备。 诸詹暨对江子毅没抱任何希望,他的勤王令要求各地兵力物资等全部直接向京城集中,他没想过增援四海关,那样做的话无异于杯水车薪,不如在京城附近布防。当然,诸詹暨每天烧香叩头求神仙祖先之类保佑,让四海关多拖住女直几天。诸家的祖先这次特别灵验,四海关竟然死死撑住了一个月。以至于京城周围的各地勤王兵越聚越多,却没有任何敌人过来。户部官员每天向首辅李浴德抱怨,管理协调的压力太大了,还不如女直过来痛痛快快打一仗了事。气得李浴德恨不得撕他们一块肉下来。 女直皇帝更快疯了,四海关就像一根卡在喉咙的刺。打了一个月硬是没打下来,绕过去吧,又总觉得快打下来了,坚持几天说不定就赢了,再说绕过去进攻很费时间,且这个奄奄一息的四海关极有可能威胁他们的后路;于是,继续进攻,可是岌岌可危的四海关就是死不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瞅着一个月了,四海关还是颤颤巍巍就是不倒。 这时女直京城出现了一点问题,在前线的大庆皇帝心急如焚,着急赶回去处理。但打到这里来不捞点好处实在是无法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交待。于是派出使者前往大名王朝议和。 诸詹暨听得女直要求议和的消息松了一口气。立即派出礼部尚书、太常寺卿组成高规格的谈判团前往四海关前线。礼部尚书姚署俭从皇帝处得了密旨,只要女直退兵适当的割地赔款都是可以接受的。姚署俭远没有想到女直皇帝皇昊天竟然特别亲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以大名帝国承认大庆帝国,互称皇帝;大名每年给大庆一百万两白银岁币;双方承诺永为友邻,互不侵犯等条款签订条约。史称《四海条约》。 宋孺马兵败身死,大名帝国五十万军队出征,逃回来的不足十万。大名国内举国悲痛,哀鸿遍野,皇帝诸詹暨下罪己诏,皇后宋孺英整日以泪洗面,宋孺牛引咎辞职。如不是江子毅亦宋孺牛举荐,有功于国,诸詹暨几乎有灭宋家满门的心思。首辅李浴德一派趁机发难,宋党人士或贬或杀,几乎全军覆没。 后来,李浴德另引进吏部尚书苏子散进入内阁。却不曾想苏子散进阁以后勾结阉宦,里外相合,势力迅速崛起,排名超过周广居、沈哲成为次辅,与李浴德成分庭抗礼之势。李浴德怒火冲天,本以为苏子散听话这才召他入内阁,没成想苏子散剑走偏锋甘冒勾结阉宦之恶名,扩张势力,羽翼丰满之后与他反目成仇。当然这是后话。 江子毅以功封大将,领兵部侍郎衔。江子毅一战独挡十万强敌,扭转乾坤,从此跻身于大名名将之列,与曾邦泉、木子鸿、章深齐名。 《四海条约》远比皇帝想象中要好,因谈判有功,姚署俭等人亦受嘉奖云云。 征燎之战结束后,大名王朝主力军团大都覆没,侥幸生存下来的也多不成建制,一时几无可战之兵。朝廷不得已起复木子鸿,再任燎东督师一职。 山东盗匪黎江成进入瑜省之后,被章深集重兵围堵,在南阳遭受重创,突围入鄂省。但此时朝廷认为黎江成之徒已不足为患,抽调章深主力参与征燎之战。黎江成压力顿减,扫荡鄂省后,突又折返芦省瑜省菀省交界处。章深兵力不足,面对黎江成的流寇战法实在没有办法,眼睁睁地望着匪军逃入埙阳。芦省瑜省菀省交界之处名埙阳,地广八百里,崇山峻岭、深林密布,官府势力难及,多有穷苦人躲进挖矿开垦。 章深兵力不足以清剿埙阳,只得分兵扼住埙阳要道。然后向皇帝请旨是否增兵挺近埙阳一举剿灭黎江成。但此时诸詹暨惊魂未定,哪愿再起战端,加之觉得黎江成之匪已穷途末路,不足为虑。下旨让章深回朝,听候调遣,埙阳之事交由芦、瑜、鄂三省巡抚处理。章深接旨后长叹一声,安排好防务,回京述职。 黎江成横行芦省、瑜省、鄂省之后,虽被章深撵进埙阳深山,但三省已被搅得鸡飞狗跳,生产大减,流民大增。 ……………………………………………………………………………… 曾邦侯初冬时候方才接到京城曾守诚的完全战报,长叹一声,闭门不出。两日后曾邦侯出了房门,脸色苍白,眼窝深藏。陈旺廷欧阳等人在院中等候,见曾邦侯出来,一齐迎上去。曾邦侯见到大家关切的眼神,笑了笑,道:“无妨、无妨。” 众人见了曾邦侯的笑容,放下心来。 曾邦侯望着陈旺廷道:“老陈我等在这穷乡僻壤住了两年了吧?” 陈旺廷不知曾邦侯所指,应道:“是的,两年了。” 曾邦侯拉着陈旺廷,笑道:“该出去走走了。” 冬雨连绵,一连下了半个月,此时外头尚飘着毛毛细雨。南方初冬之时虽很少下雪,但天气似乎比下雪时更冷。曾邦侯接过欧阳递过来的外套,和陈旺廷到乡间小路散步。 陈旺廷觉得曾邦侯似乎又老了不少,说道:“大帅,你早就该出来走走了。” 陈旺廷叫大帅的时候不多,曾邦侯自然听得出来。曾邦侯道:“老陈,你说到哪走走比较好?” 陈旺廷望着天边,看那阴云翻动。道:“也许我们该到城里看看了。事情没做完,在乡里住得也不安心。” 曾邦侯笑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我还是习惯在乡下居住,城里就不去了,有些事情应该由年轻人来做了。不过必要时还是要到城里散散心的。” 陈旺廷点点头,接着问道:“公爷,难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此前曾邦侯似乎多次透露出要为天下再出头的意思,但陈旺廷刚听得他说事情让年轻人来做,以为曾邦侯改变想法彻底撒手不管了。 曾邦侯决然道:“不,我们还是得做点事情。尽管如今天下大势难以扭转,但或许我们现在做点事情,为将来存点血脉。其余的,听天由命吧。” 陈旺廷听得曾邦侯正式表态愿意着手做点事情,心中欣喜无限,思绪似乎回到前些年跟随大帅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只为生民撑起一块天的时光。 曾邦侯望了一眼陈旺廷,感叹道:“老陈,如果这些年不是跟着我虚度时光,你只怕早已开宗立派,打下赫赫威名了;又或者去畅意山水,遨游江湖,何等快意!” 陈旺廷淡淡地道:“确实,跟你在乡下待着连肉都吃不饱。” 曾邦侯大笑,道:“罪过、罪过。” 十八 白衣温瑜 更新时间:2012-12-05 第十八章白衣温瑜 澄光九年冬,曾邦侯写了三封信发往京城。这次的信件没有通过邮传系统,而是由和业堂暗桩护卫队长李慕亲自送信。一封送给内阁阁臣周广居,一封送给刑部侍郎魏锷,另一封写给长子曾守诚。 澄光十年春,曾守诚外放鄂省荆门知州。这对很多人来讲太不公平,曾守诚从庶吉士到实授不过一年,从正七品到知州从五品不过四年,很多人一辈子也熬不到这份上,谁不是十年寒窗苦,凭什么曾守诚就可以青云直上,他们却得一二十年如一日的苦巴巴地熬资历。虽说一时物议沸腾,但当曾守诚领着官文上任后,大部分都闭上嘴了,时间一长,讲来讲去也没意思了,只有感叹:还是名臣之后好,另外考个好成绩混个庶吉士也很重要。 澄光十年秋,楚省巡抚乞骸骨,朝廷殊恩褒奖,荣退故里;刑部侍郎魏锷官升一级,外放楚省巡抚。 这只是大名帝国的两次小小的人事变动,很难有人能想到这会跟在和业堂隐居的曾邦侯有什么关系;也更不会有人想到这将对这个大陆的历史产生关键性的作用。 大明帝国似乎回复到以前。女直建立的大庆帝国和辽东督师木子鸿打打停停,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黎江成带领余兵退入埙阳之后,偃旗息鼓,一年多无甚大动作,他不出埙阳,官府也不进埙阳,彼此相安无事;诸詹暨继续做他的皇帝,不过在征燎之战后,精神大不如前,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了;大臣依然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只不过由李宋之争变成了李苏之争;老百姓的死活照样没人管,据说有些地方的赋税已经收到五年之后,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 ……………………………………………………………… 这年秋天,曾守山在和业堂读书学武已经两年,中间没回过一次苌沙城。苦读两年,曾守山终于把《十七史》全部点读完毕,笔记做了将近十万字。曾邦侯告诉他,此后自己在藏书楼随意阅读,将不再指定任何书目。曾守山的师父陈旺廷早在一年前不再想教他了。曾守山一年之内领悟了义理之力后,陈旺廷告诉他:“你需要的只是时间,培之固之,涵之养之,神通自成,我也不知道你将来能达到什么境地。”至于江湖经验和技击技巧之类的之类的知识,曾守山学得比较慢,加之后来他把主要时间用于看书,所以这方面的成绩远远落后于他的师妹胡鲁。陈旺廷干脆不教他了,只把自己每天为教胡鲁而准备的讲义丢给他看,说有什么不懂去问你师妹吧。不过曾守山每天练拳、爬山等项目不曾放下,晚上坚持站无极桩及其变式以体验油然沛然之浩然正气,感悟天人相合。 胡鲁是个极优秀的学生,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也领悟了气息之力。尤其是她把陈旺廷的龟息功和瑜伽功法融合之后,更是进步神速,技击搏杀之道已小有成就。又博览众长,杂学百家、旁门左道无所不学,虽不精通,但多已入门。陈旺廷断言,如此发展下去,不出三年,胡鲁将拥有极恐怖的能力。虽然胡鲁的力量远小于曾守山,但如在不是比试而是搏杀的情况下,胡鲁的作用要远大于曾守山。 曾守宜地理方面的学问突飞猛进,曾邦侯都赞赏有加,只是告诉他如想做出重大成果,闭门造车肯定不行。曾守宜深感,从古至今的地理志资料对于研究地理沿革有重大意义,但在此之外还没有一部真正让他满意的地理堪舆之图,地势高下、大小比例不明确,地理与气候特产风俗人情等关系还有很多有待指明。于是他立下宏愿:在有生之年编制一部真正的地理堪舆图。并打算两三年之后把资料整理完毕就外出游历,实地考察,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父亲曾邦侯的支持。后来在曾守山劝说下,并得到陈旺廷的同意,他开始和曾守山一起练拳架一起爬山,曾守宜身体本就壮实,锻炼一段时间之后神清气爽,体健身轻。曾守宜大为高兴,一副好身板正是将来到处游历的本钱。 曾守菊去年已嫁邻县林天顺。林天顺在澄光九年的秋闱中落榜,但婚期已不容有变。去年十二月初八曾家举行了简单的出嫁典礼,林家倒是大操大办,结婚典礼据统计共有两百桌宾客。当然,能娶到一等公的闺女可不得好好炫耀一番。家在本县的大姐曾守兰和远嫁外地的二姐曾守竹一家也赶来参加婚礼。大姐家境清贫,夫婿以务农为生,有子名贺挚,时年十一岁,聪明懂礼。曾守竹和夫婿傅斯彦也来了,只是二人成婚三年有余,至今尚未有子嗣,傅斯彦虽是博学豁达,最得曾邦侯喜爱,然眉宇间总有愁意。 胡梁已十岁,勤学刻苦,又尊师敬长,私塾先生特别喜欢他。私塾的老夫子大半辈子都在潇湘县的乡下教书,也没培养出个什么人才,一直引以为憾,立志要教出一个进士。这回总算发现了一个好苗子,自是赞誉有加,悉心栽培。马月桂把胡家复兴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胡梁身上,但却从不溺爱,管教甚严。 陈旺廷对马月桂由敬生爱,可惜马月桂一门心思扑在培养两个孩子身上,婉拒了曾夫人欧阳的试探之意。曾邦侯和欧阳对陈旺廷老来心动极是支持,欧阳主动替陈旺廷去试探马月桂,可惜没得要领。陈旺廷倒是也不沮丧,拒绝了欧阳给他物色其他对象的建议,说等等再看,等等再看。说也奇怪,陈旺廷气质雍容,脸白须美,若有成亲的心思,这么多年只怕早就解决了个人问题。他却一直不动心,直到年已四旬又四,方才动了心思,看中的偏偏又是个已有两个孩子的女人。曾邦侯欧阳碰上这等事也是没辙,只得顺其自然,不过欧阳去马月桂家里去得更勤了。 …………………………………………………………………………………… 澄光十一年的春节,曾邦泉仍然是举家迁徙回和业堂团聚。 出乎所有人意料,曾邦侯静极思动,竟然宣布,年后去苌沙城里看看,子侄辈也一起去,说是到城里见见世面。得知这个决定,曾守宜、曾守山等人自是高兴。曾邦泉其实也对兄长的苌沙之行十分期待,因为大哥到现在为止还没去自己在苌沙的新家看过。曾邦泉的夫人周氏立即派了最贴心的丫鬟六月回苌沙收拾安排,做好迎接准备。自刘厚仁卸掉管家之职专任曾家大掌柜之后,周氏亲自掌管曾府大小事务,而六月隐隐成为副管家。 和业堂的暗桩护卫由四组顶替轮换,李慕一组回城轮休。曾邦侯一家去苌沙期间就由四组队长白松流带人看家。 正月十二,曾家一行人从和业堂出发。曾守山还把胡鲁、胡梁姐弟带上了。马月桂倒也不反对孩子们去城里玩耍一番,加之对曾家人无比放心,痛快答应。一路人笑马喧,热热闹闹,自是不用说。 十三日下午,曾家众人到达苌沙城公车巷曾府。 嘉勇侯曾府占地比和业堂更宽,亭台楼阁相连,假山流水点缀其中,格调竟自不凡。在苌沙城里建造如此府邸实属奢华,不知当初花费何等巨大。曾邦侯第一回到胞弟家中,自是到处看看,一边走一边摇头,曾邦泉知道兄长对嘉勇侯府的壮丽奢华不满,不敢搭腔。好在陈旺廷转而赞叹设计者极尽巧思,曾邦泉向他隆重介绍了府第设计的主要负责人——周玉婷。曾邦泉的夫人周氏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欧阳则极赞周氏的聪慧。 众人一到曾府,周氏和六月即已带着下人丫鬟把大伙安顿好。曾邦侯、欧阳与曾守宜单独一个别院,正房一间,左右厢房八间;曾守山回家,自是住到自己以前的小院子里。曾守山的院子亦是共有九间房,在曾守山的坚持下,陈旺廷和胡鲁姐弟也都住在这里,说是图个热闹。住在曾府诸事方便,杂务亦有下人处理,曾守山的院子里就配了五个丫鬟。曾邦侯拒绝下人伺候,一如在和业堂之时。 曾府一下住进这么多人,曾守梅最是高兴,如今她已是个头隐约高过她母亲的大姑娘了,只是喜爱热闹的性子还是没变。曾守菊嫁了以后,曾守梅少了一个说知心话的姐姐,好在这次她发现了一个和她年龄差别不大的姑娘,曾守山的师妹——胡鲁。尤其知道胡鲁练得一身武技,更是好奇地拉住她聊个没完。 当晚,由于众人舟车劳顿,吃了饭早早休息。 第二天,众人也没什么安排,来城里本就是游玩。曾邦侯与曾邦泉、陈旺廷以及余老鬼在府中说话下棋;曾守林也没去兵营点卯,托人请了个假和曾守泽一起带着曾守宜、曾守山及胡鲁等人到街上逛去了。 临近元宵,苌沙城里早已热闹非凡,直把胡鲁胡梁姐弟看得个目不暇接。此时天气又好,温度比腊月高了些,于是众人游兴大发,大街小巷的逛,乐不思归。何况还有曾守泽小财主在,于是大家见着好吃的好玩的就买。光曾守梅给胡梁就买了五六件玩具,当然钱是由二哥曾守泽出。 街上热闹人多,也正是一些混子们的黄金时期。几个金手指盯上了曾家一行人,对这些混子来说,这一行人绝对是肥羊,一看就知道是哪家富家子弟出来玩。三个金手指趁着街上行人多,迅速接近他们看中的目标。其中一人突然看见了肥羊们中有一个身影有点眼熟,他想了片刻,终于认出是曾守林。他想立即通知两个伙伴撤退,可惜那两人已接近目标,收不到他的警告。 也算那两人倒霉,一个锁定曾守山为下手目标,他见曾守山身材魁梧脑袋又大,腰包微微鼓起,立即把曾守山定为首选,因为像这种大个子一般都是力气大,但反应比较迟缓,动作比较笨拙,腰包微微鼓起说明这家伙有钱;另一个金手指把曾守梅定为猎物,很简单,曾守梅的打扮得体之中又显高贵,说明这种人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金手指们的动作极其隐蔽而快速,去偷曾守山的那位已经得手,他的手指触模到了猎物的腰包,经验告诉他,这次成功了。可惜他把腰包刚掏出来的瞬间,手被物主抓住,他拼命挣了几下却纹丝不动。另一个刚把手伸向曾守梅的手包,却被旁边的小姑娘发现,并闪电般地拍了他一下。这个金手指只觉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下一刻,他诡异的发现自己的手臂月兑臼了,忍不住惨叫一声。 这时曾守泽等人反应过来,街上行人听得有人惨叫,也发现这里有事情。好事的便来问事情原委,人越聚越多。得知两个小偷被抓住,人群中大有人叫好,说最近小偷实在是太猖狂了,赶紧送衙门。 曾守林见有混子来犯自己身边的人,脸色阴沉。被抓住的两人这时也认出了曾守林,立即跪倒在地,大声叫屈道:“三哥,真不知是您老人家。若知道的话,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冒犯。”说着,朝曾家众人连连道歉。 看热闹的人见物主和小偷原来有关系,围观的兴趣更浓。曾守林被人围着看热闹心中极为不爽。曾守林喝道:“不相干的赶紧滚,该干嘛干嘛去!”见曾守林凶横,不少人散去,但还是有人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曾守林把两个混子拉起来,指着那些尚不肯散去的人道:“看清楚这些人,下次就偷他们。”听得这话,又见两个混子真的看着他们,围观人群立即散得一干二净。 曾守林先问问大伙有没有丢失东西,然后赏了两金手指一脚,道:“你们是谁的人?” 两混子连忙道:“城北老战是我们老大。” 曾守林骂了一句,道:“不入流的东西!让你们老大半个时辰之内滚来见我。就到前面的凤仙阁。” 说完,曾守林看着曾守山和胡鲁两人,指了指那混子被卸掉的胳膊。其实曾守林心中大为震撼,两年多前,他和二哥曾守泽救胡鲁的时候,她还就是个黄毛丫头,现在这会竟能一招搞定金手指。曾守林当然知道金手指的反应向来很快,由此可知,胡鲁的速度有多恐怖,对的力运用有多巧妙。 曾守山很无奈的摇摇头,道:“接不上,我不会。” 胡鲁望向曾守山,曾守山点点头。于是,胡鲁上前抓住那混子的胳膊突然往上一推,混子啊地叫了一声,再看时,胳膊已经接好了。 两混子千恩万谢,然后狼狈而去。 时已近傍晚,众人往凤仙阁走去,打算边吃饭边等等城北老战。凤仙阁正是曾守泽的产业,所以曾守林把见城北老战的地方定在那。 不一会,众人走到凤仙阁门口。却见大门口右侧有一拄着“神算”幡子的白衣青年。那人见着曾守泽一伙人,起身道:“诸位公子小姐,在下铁口神算,无论前程还是姻缘,从无虚算。不准不要钱,诸位算上一卦罢?” 曾守泽得曾邦侯亲授相术,岂会相信那些摆摊算命之人。带着众人径自进到凤仙阁里去。 那人道声可惜,突又望着曾守山道:“阁下根骨清奇却又反骨天成,何解,何解…………” 曾守林本已一只脚跨进门槛,听得这话,气得出来要揍这算命的,却被曾守山拉住。 曾守泽推着那白衣青年,道:“赶紧给我到别地去,不要影响我店里生意。”曾守泽却是推不动他,正想着要叫店里伙计出来撵人。 那白衣青年仍然盯着曾守山道:“阁下沉睡十五年,难道正为今日之世?” 曾守山听得这话心中一惊,正要说话。 胡鲁见那人继续对曾守山无礼,蓦地一脚踹过去。那人连曾守泽都推他不动,哪把秀气小姑娘的一脚放在眼里,正要侧身躲过。却不知为何没能躲过去,白衣青年挨个正着,正至胸口,跌飞出去。 曾守山沉声道:“阿鲁,不得无礼。” 曾守山走过去,扶起那白衣青年,道声抱歉。又道:“先生还请上楼一叙。” 十九 神算之算 更新时间:2012-12-07 第十九章神算之算 众人进到凤仙阁三楼雅间坐好,凤仙阁掌柜亲自伺候。不一会酒菜陆续端上来,掌柜的把曾家众人安顿好之后,不敢多留,道声招待不周多多包涵,转身离去。 曾守山端起酒杯跟白衣青年赔罪。白衣青年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身材瘦高,长相平平,但气度沉稳,一双眸子极是有神。属于那种粗看不过尔尔,细看还颇有味道的人物。只是现在胸口一个绣花鞋印赫然在他一身白衣上,很不协调。好在这人并不在意,跟曾守山道声无妨,又转而赞胡鲁道:“姑娘年纪虽小,却练得一身好功夫。” 胡鲁反而不好意思,道:“刚才确实鲁莽,还请先生海涵。不过先生连出惊人之语,不知是否有什么说法?” 听得胡鲁的疑问,白衣青年却闭目不语,不知是不屑于回答胡鲁的问题,还是在沉思。 曾守山见状,岔开话题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白衣青年睁开眼望着曾守山,又看了一眼正自顾自喝酒吃菜的曾守林,静静地道:“敝姓刘,名温瑜。诸位可是曾家子弟?” 曾守梅听了大为惊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真的是你算出来的吗?” 刘温瑜见曾守梅娇憨可爱,笑道:“这个容易,不用算。” 这时,曾守泽对曾守梅说道:“他这句倒是实话,只要是有心人知道我等是曾家的人并不难。” 刘温瑜听出曾守泽话中的意思,看着曾守泽道:“哦,你不相信我会算命?” 曾守泽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不仅是你,别人算命我也不信。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算命一说,命如果可算,人还有什么意思!” 刘温瑜见曾守泽对自己根本不信任,没有不喜,反而面有笑意。接着曾守泽的话题道:“那么先前我说的不对?”刘温瑜指的是此前在凤仙阁店门口对曾守山说的两句话。 曾守泽呵呵一笑,道:“对不对的暂且不论,即使你说对了也不能说明你会算命。”接着又道:“如果这算是算命,那么我也会。” 刘温瑜洒然一笑,道:“要不曾二公子替我算算?” 曾守泽招呼刘温瑜喝酒吃菜,然后道:“行啊,献丑了。第一,你不是本地人。” 刘温瑜微微一笑,道:“没错。” 曾守泽气定神闲,真有几分神棍气质,接着道:“第二,你到苌沙是来找人的。” 刘温瑜点头道:“也没错。” 曾守泽越发来了状态,道:“第三,你找的是一个年轻人。” 刘温瑜笑意愈浓,道:“很对。” 这时,曾守梅一改以往对二哥的铜臭印象,转而觉得自己二哥好厉害,在那哇哇地惊奇不已。又怂恿曾守泽道:“二哥,接着算,算死他。” 曾守泽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一六得六,二六十二,六六三十六。上坎下离,是为既济。”然后望着刘温瑜道:“从卦象上解释,你找人应该很顺利,只是此后的事情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刘温瑜哈哈大笑,道:“你算得很准,我确实找到了要找的人。此后的事情会怎么样,我倒不担心。” 曾守梅拉住她二哥不放了,道:“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算出来的?你是不是真的会算命?” 曾守泽却好整以暇地道:“赶紧吃饭喝酒,再说下去,菜都凉了。” 曾守山也招呼曾守宜、胡鲁姐弟吃饭。大伙虽然听得兴起,但毕竟逛了很长时间早已饿了,所以纷纷动筷子开吃。只有曾守林一个人早就吃开了,这时抓起餐巾抹抹嘴,站起来道:“你们吃吧,我吃饱了。”说完在那扭腰松腿,舒展筋骨。门口侍立的伙计见曾家三少爷吃完,赶紧递上茶水。 但曾守梅不高兴了,她的要求没得到二哥的应答,很生气。突然叫道:“都不准吃。” 曾守宜和胡梁正一人啃着一条鸡腿,曾守宜含糊道:“干什么?” 曾守梅蛮横地道:“他没把答案说出来之前,谁也不准吃。”“他”当然是二哥曾守泽。就怪他没及时解释“神算”是怎么回事,害得大家不能吃饭。曾守梅一直也不怕曾守泽和曾守林,倒是吃不准五哥曾守山的脾气。她发飙之后瞟了一眼曾守山。 曾守山也没生气,淡淡地道:“小妹,先坐好。我来告诉你。” 见曾守梅哼哼地坐下,曾守山招呼大伙边吃边说。然后对曾守梅道:“其实二哥说的很对,人的命运岂可算尽。所谓算命,算的不是命,而是人。” 曾守梅还是不太懂,曾守山又解释道:“二哥就是七分算人,三分装神弄鬼。他后面说的什么掐指一算、卦象那都是在装,前面的分析基本上靠他对刘先生的细节和行为的观察。二哥我说的对吧?” 曾守泽吃了一口菜,笑道:“确实如此。其实也没多复杂,我只是已经猜出他就是来找老五的。” 众人听得此话,吃惊地望向刘温瑜。胡鲁眼中警惕之色又起。 刘温瑜神色不动,平静地问曾守泽:“你怎么知道的?”言下之意承认了曾守泽的猜测。 曾守泽道:“这并不难,首先这个店就是我的,周围我都很熟悉。你出现的太突然,给人的感觉就是专门等着我们这一行人;其次,尽管你的举止安稳,但眼角的疲色,发角的尘土还是告诉我,你是远道而来,这能佐证上一点的猜想;其三,你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论,例如什么‘反骨天成’之类的是故意用来引起大家的兴趣。因为这些无法证明对,但也无法证明它错,最是能忽悠人;其四,还有什么‘沉睡十五年’只能说明你还知道老五的往事。所以综合其它因素我就猜你应该是来找老五的。所谓给你算命无非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倒推而已。” 刘温瑜赞道:“很了不起,但就凭这些你就能断定我是专门来找他的?” 曾守泽摇摇头道:“当然不能。不过有七分线索就敢猜测十分事情。” 刘温瑜很满意地点点头,眼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曾守泽、曾守林、曾守宜、曾守山、曾守梅、胡鲁、胡梁。突然大笑道:“好!曾家出的好人才!” 曾守林却没享受他人赞誉的习惯,突然出声道:“少说好听的,还是把你的来意说清楚吧。” 这确实是大伙关心的一个问题,但刘温瑜却没有答话。反而望着曾守山,嘴角略带笑意道:“是不是我不解释连饭也没得吃?” 曾守山洒月兑道:“何至于此,想不想说的,你自便。饭可尽情享用!……反正不会是我掏钱。” 刘温瑜说声那就不客气了,然后风卷残云般扫荡盘中佳肴。其他人见曾守林发了话,也就没继续追问。 桌上又出现一个像曾守林一样只顾自个自吃的人,曾守宜忍不住对曾守泽说:“我说老板,能不能再加几个菜,你们拿手的菜式尽管上啊。你看我们小胡梁还没吃饱呢。” 曾守泽白了他一眼,道:“我看是你宰冤大头宰得还不够,别往胡梁身上推。”说归说,还是吩咐了人去上菜。 正说话间,有小二上来请示曾守泽:“东家,城北的老战来了。说是来找三少爷。” 曾守泽看了一眼老三,曾守林好像没听到,连头都没抬继续喝他的茶。曾守泽跟小二说:“让他上来吧。” 不一会一个大汉进来,看起来有四十来岁。冬天穿上袍子都没遮住他右边脖子上的纹身,若仔细看虎形纹旁边上还纹有一个“忠”字。老战姓战,但不好战,反而笑嘻嘻地很好说话,不过是笑里藏刀,真要动手却是往死里狠。他是苌沙城北地下势力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物,一般人都叫他战爷或者战哥。 老战上来之后赔着笑道了各位好,然后直接跟曾守林鞠了一躬,道:“三哥,小弟们不懂事,冒犯了您,我在这替他们赔罪了。”说着,拿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递给曾守林。曾守林没说话,也没接银子,只是看着老战。老战略显尴尬,伸出的银子也不好拿回来,只得放在一旁。 四十来岁的老战跟二十来岁的曾守林鞠躬赔罪,两人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鞠得自然,一个受得坦然。曾守林终于说话了,道:“老战,钱你拿回去。我这收了你的钱,你回头还得问小弟们要,最终总有人受害。” 城北老战连忙道:“不敢,不敢。三哥你放心吧。” 曾守林冷冷地道:“我还不知道你们。” 老战不敢辩解,曾守林望着老战脖子上的“忠”字,道:“叫你过来,一是怕你时间长了不认得我了。二是让你手下收敛一点,别闹得太过分。凡事不要做得过了。” 老战连声道不敢。 曾守林没心情和他多说,端起茶杯喝茶。老战知道曾守林打算结束谈话了,好在三哥没为难自己,当他知道自己的小弟作案到曾守林头时,吓得汗湿了两重衣。老战道声多谢三哥宽宏大量,正要告辞离去。曾守林淡淡地道:“把银子拿走,我说的话不好使?”老战不敢有违,拿起银子再鞠一躬,告辞而去。 城北老战走了之后,曾守梅问曾守泽道:“刚才那人就是什么老战?为什么这么怕三哥?” 曾守泽撇撇嘴道:“因为你三哥比他更坏。”曾守宜附和道,就是,就是。大伙一起笑了。 曾守林在家人面前脾气倒好,随得众人笑他。 曾守山不忍小妹误解,耐心解释给她听,道:“别听二哥瞎说。他们怕三哥除了因为三哥能打之外,更因为三哥手底下有兵,代表国家机器的力量。总之,你记住谁有兵谁就是大爷。” 这时,刘温瑜吃饱喝足,道:“这话话糙理不糙。很有道理。” 在座的除了曾守山,大部分人表面上对刘温瑜不怎么失礼,但心里总觉得他更像是个混吃混喝的神棍,所以刘温瑜说话众人并不重视,没人理他。 这时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曾守林道:“回吧,太晚了要挨骂。” 临分手时,曾守山对刘温瑜道:“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对吗?” 刘温瑜笑道:“也许吧。五少果然是五少,见识不凡。” 曾守山跟他挥手作别,道:“那么下次再聆听高论吧。” 刘温瑜走后,胡鲁悄悄问曾守山道:“少爷,那人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吧?” 曾守山望着刘温瑜离去的方向,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应该有点不凡之处。他今天过来只不过是来观察我们几个人,我想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 深夜,苌沙城曾府后院密室。 曾邦侯、曾邦泉接待了一位神秘来客。若是曾守泽他们在肯定会大吃一惊,父辈们隆重接待的贵客竟然是白天被胡鲁揍了的神棍。 刘温瑜跟曾邦侯兄弟说了白天的经历,曾邦侯、曾邦泉两人看了一眼刘温瑜胸前还没完全弄干净的脚印,忍不住笑了。 曾邦侯拍了拍刘温瑜,道:“温瑜老弟,你觉得这些小家伙们怎么样?” 刘温瑜客气地道:“我跟他们接触不多,恐怕没有什么发言权,贸然评论会有失公允。” 曾邦侯道:“温瑜,在我面前你就不要客气了。你的本事我清楚,尤其是你的相术已炉火纯青,不要有所顾忌,说来听听。” 刘温瑜喝了口茶,想了想:“其实相术什么的,曾守泽已经说得很好了,他说人命不可算,所谓算命不过是算人,并不是真的算命。” 曾邦侯笑了,道:“孺子可教。”其实他很早就告诉过曾守泽不要专恃相术,看来如今的曾守泽已真正理解了他的意思。 刘温瑜接着道:“如非要点评的话,守泽精明,守林强势,守宜笃实…………曾守山则很难形容,我可不敢轻下定语。” 曾邦泉半开玩笑地道:“温瑜先生言不尽实啊。只说好听的,不说缺点。” 刘温瑜若有所思道:“倒不是跟两位大人客气,这些小字辈确实是难得的人才。现在他们并没什么明显的缺点,当然如果不加规整引导的话,优点也会变成缺点。例如守泽精明但会失之仁厚,守林强势但会失之弄权,倒是守宜没什么担心的。守山这里……不是我谦虚客气,我真没看清深浅。” 曾邦泉毫不介意刘温瑜的褒中带贬,贬中带褒,感叹道:“能得温瑜先生如此评价,看来这些小兔崽子比我们年轻时候强。” 曾邦侯也同意胞弟的看法,微笑道:“是啊,一代比一代强,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曾邦侯随即转移了话题,看着刘温瑜道:“温瑜老弟,这些年怎么样?” 刘温瑜随口道:“教教书,算算命,小日子过得还不赖。” 曾邦侯挑着跳动的灯花,似乎很随意地说道:“出来做点事情如何?” 曾邦侯和刘温瑜在十二年前即已相识。当时刘温瑜二十三岁,曾邦侯已贵为礼部侍郎正在楚募勇建军以阻击来势汹汹的洪天国匪军,两人相谈甚欢。刘温瑜向曾邦侯上平贼五策,曾邦侯细看之后由衷认同,有些甚至是他自己还未还未想到的。后来曾邦侯的征战战略以及和朝廷、各省巡抚斡旋的策略基本都是在刘温瑜的平贼五策的基础上演化而来。曾邦侯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个不世出的天才,真心想把他纳入麾下,可惜当时刘温瑜一心想考中进士以慰寡母之心,拒绝了曾邦侯的邀请。之后曾邦侯与刘温瑜仍有书信往来,得知刘温瑜后来的一些情况:科考不顺,回玔省老家后老母病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年,此后其母病逝,又守孝三年。晃眼十余年过去,刘温瑜仍一事无成,只以教书算命养家糊口。三年前给人算命时,得遇一富家小姐名黄颜,那小姐貌美才佳却为刘温瑜的才学倾倒,私心相许。女方家庭极力反对黄颜跟家无余财、相貌平平的刘温瑜来往,没料到黄颜性子倔强刚烈,某夜与刘温瑜私奔了事。黄家知道后气得快吐血,但木已成舟,再把女儿强行拉回家也不好了,其父一气之下宣布和女儿黄颜断绝父女关系。后黄颜就跟着刘温瑜过着饿不着撑不死的日子,无怨无悔,前年更为他诞下一女。 曾邦侯一直和刘温瑜保持书信往来,刘温瑜的这些情况他自然是知道。前几次写给刘温瑜的信中特意提到曾家有个异才叫曾守山,让他过来看看,并诚意恳辞让他过完年到苌沙来谋差事。刘温瑜终于下定决心,年后带着老婆孩子顺江而下,来到苌沙。把老婆孩子安顿在客栈之后,独自去观察曾家子侄,所以才有凤仙阁与曾守山一行人相遇。 曾邦侯随口的一句“出来做点事情如何?”其实分量极重,刘温瑜也深知其意。 刘温瑜没有立即回答曾邦侯,沉思了一会,道:“请问公爷,当今尚有何事可为?” 二十 天下为棋 更新时间:2012-12-10 第二十章天下为棋 曾邦侯的目光从灯花转移到刘温瑜身上,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道:“我想请你来下盘棋。” 刘温瑜敛容道:“多大的棋?” 曾邦侯道:“有足够大,足以让你施展。” 刘温瑜呼吸略有急促,问道:“何为棋盘?何为棋子?” 曾邦侯道:“天下为棋盘,人人为棋子。” 刘温瑜沉默,好一会才道:“为什么是我?” 曾邦侯突然笑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平生抱负未展,你可甘心?” 刘温瑜道:“公爷知我,我亦知公爷;但您素来守静守正,为何此时突有雄心?” 曾邦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你对当今之世如何看?” 刘温瑜没有忌讳什么,直接道:“民怨沸腾,强敌环伺,如同火药桶,一旦有引线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曾邦侯这才点题,道:“既然大乱将启,我岂可独善其身。请你来这就是希望集我等之力,留下一块净土,保住一丝血脉。” 刘温瑜道:“公爷您让我来下棋,您自己当如何?” 曾邦侯正色道:“我亦棋子耳。” 刘温瑜道:“您为棋子,我岂能为下棋之人。” 曾邦侯摇头道:“你错了,下棋之人同样为棋子,如前所说,人人皆为棋子。” 刘温瑜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虽然他已做好来苌沙替曾邦侯做事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曾邦侯所图非小。刘温瑜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曾以天下为己任,但这些年光阴的沉淀使他不再热血沸腾,轻言天下。尽管他认同曾邦侯为天下“留下一块净土,保住一丝血脉”的仁心,但仍然有个巨大的疑问。刘温瑜再次沉默。 曾邦侯没有急着要刘温瑜表态,只是静静地在那喝茶。曾邦泉在这等事上向来全听兄长的,所以也不言语。 好一会,刘温瑜打破沉默,一双眸子精光熠熠地看着曾邦侯兄弟俩,问道:“这一切都是您建立在天下将大乱的假设上,试问,如果天下尚有挽救的机会,或者没有大乱,您的布局还有什么意义,说句不好听的,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听得刘温瑜咄咄逼人的问题,曾邦侯仍然安坐如山,似乎他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曾邦侯正视着刘温瑜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和退让,平平静静地道:“温瑜老弟,我所欲者,纠集当今志同道合之人,共务实不务虚,做点实事,留下点生民产业。我们团结齐聚,只不过让这等人能继续坚持下去,不为外所害。其实我也没什么高德大义,只是想创造些条件,让想做实事的继续做,想走正道的继续走,如此而已。天下如有可能不陷入大乱,是生民之大幸,我等当尽其所能以扶将倾、挽既倒。如天命无常,天倾地覆,我等亦当保下元气,以图逆势而上。如要说与当今皇室同进退,共生死,我确实没有此心。皇室利民则扶助之,皇室害民何妨替换之。愚忠我没有,要说忠,忠于生民噍类吧。”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曾邦侯也只是平平述来。曾邦侯忽想起曾守山的那番话来——我所求的只是“让人变得更强,让人活得更好。”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骄傲:曾邦侯虽被世人称为大儒,其实对忠君忠民之义一直无法释然,纵观历史,忠君和忠民根本不是一回事,忠君不一定利民,利民不一定忠君。曾邦侯为官三十载,徘徊其间,忧愁反思可仍无法得其要领。直到四十余岁方才跳出藩篱:何必彷徨,利民足矣。天地生意最可观,生生不息,方乃至善大仁。至那时,曾邦侯才真正的圆融贯通不惑无碍。后来与陈旺廷论道,陈旺廷最服此义,更从中有所得,而后突入生生不息之境,创立义理之力。曾邦侯感叹,他和陈旺廷都是苦思笃行方才明悟,侄儿曾守山却在如此年轻之时即明此理,可叹可敬!旋又更好奇,曾守山十五年的“痴傻”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温瑜听得曾邦侯如此敞开明亮、掏心掏肺的话,心中感动,更知道曾邦侯已深思熟虑。于是刘温瑜再无所疑,眉头一展道:“公爷之心可昭日月,小子得之矣。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天下无事,则避党争而保志士,止浮华而做实事;天下有事则至少退保一方,以图后起,绝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曾邦侯笑道:“温瑜不愧我忘年之交。诚然,诚然。” 刘温瑜心中已做决定,道了声这是公爷抬爱,继而正色问道:“如此,公爷需要我做什么?” 曾邦侯知道刘温瑜已决计加入,像刘温瑜这等人很难直接说鞍前马后效劳之类的话。曾邦侯明白刘温瑜雄心不已,壮志未酬,而且他出现在苌沙就意味着已对自己的邀请已十分应了八分。尽管如此,当刘温瑜明确表示愿意加入,曾邦侯还是老怀大慰。别人或许不知这个一直混得不怎么样的青年人,但曾邦侯却深知他的本事。 曾邦侯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温瑜,道:“温瑜,如由你来下棋布局,你想怎么做?” 刘温瑜这回没有任何犹豫,道:“既然公爷已经指明了方向,那我就斗胆一言。要想下棋布局首先得弄清楚形势,其次得有棋子。公爷手中有什么棋子暂且不论,先来看看当今形势。” 曾邦侯、曾邦泉两人对望一眼,知道刘温瑜最强一面即将展示,两人相视一笑,并朝刘温瑜微笑点头,鼓励他继续。 刘温瑜面容平静如水,只是眸子似乎更有神,站起身来,继续道:“当今大名帝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有二,一是内忧,流民日增;二是外患,女直扰边。朝廷近些年基本上把主要精力用于解决这两件事上,但很不成功。不是因为澄光皇帝诸詹暨不想解决,也不是地方督抚和将军不尽力,而是他们在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其实无论流民也好,女直也好,这些都不是根,试想本朝在太祖太宗之时,政治清明,国力强盛,外族何曾为患,流民何曾成忧。换句话说,如果能够把大名王朝的力量整合起来,内忧外患将迎刃而解。” 刘温瑜边走边说,越说越有状态,继续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在如何把力量整合起来。如果能把力量整合起来,天下也将转危为安,如果万一哪一天天下大乱,公爷您想护得一方平安,为天下保留些好种子,也必须想法设法把力量整合起来,否则会被天下大势大潮卷将进去,尸骨无存。” 刘温瑜稍作停顿,喝了一口已有些发凉的茶水。曾邦侯起身给刘温瑜的茶杯里续了些开水,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坐下,只是踱了两步,似乎被刘温瑜的分析引起了思考。 刘温瑜接着说道:“实际上,当今的王朝已经很难把社会的力量整合起来。因为他官僚系统已经成为一个畸形的怪物,无法为各行各业的生产、繁荣创造条件,反而在很多地方由于官吏的贪污搜刮以至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官僚系统甚至在破坏民众的持续生产的条件和热情;曾经整合社会力量的利器已经失去效应了。民众的生产无法继续,直接导致流离失所,因此各地流民疏不胜疏、导不胜导,原因就在于此。而流民日增带来一系列的严重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了生存会进一步破坏社会生产,从而制造更多的流民,于是进入了恶行循环。当社会的生产逐渐减小,乃至社会的消耗超过社会的生产,这个社会的秩序就需要重建了。” “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大多是由此而来,通过战争涤荡芟夷,摧毁原来的官僚系统,重建社会秩序,然后在新的王朝统治中产生新一代官僚,历经若干代,再次腐朽,再次进入恶行循环。” “所以皇帝诸詹暨和个别大臣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解决当今的重大问题,因为他们依靠的还是那个已经成为社会负担的官僚系统!”刘温瑜开始论述平心静气,到后来语气渐昂。 曾邦侯在认真听刘温瑜的分析,但未置可否。 曾邦泉这时眉头一挑,问道:“如刘先生所述,当今社会确实问题层出不穷,难道只有战争或者是彻底的改朝换代才能解决?” 刘温瑜微微摇头,道:“战争确实能使社会换血重生,但它的破坏力实在惊人,战争过后,社会的生产能力往往倒退十年、二十年。公爷、侯爷两位熟读经史,自然知晓我所言不虚。所以要尽量避免战争的到来。尤其是当今女直在关外虎视眈眈,一旦大明帝国内部乱起,女直极有可能趁虚而入。到时华夏大地上可能再次出现异族为主,如元朝之时,遭受百年苦难,到那时真可谓之大浩劫。” 曾邦泉发现刘温瑜时而透露出来的悲天悯人的特质竟然和大哥曾邦侯十分相似,但他不管这些,继续逼问道:“万一上天不怜我生民之艰,战争再起,如前年黎江成匪乱,而女直趁机入关,刘先生以为我等当如何?” 刘温瑜心中长叹一声,曾邦泉到底是一员战将,心思只在战略布局之上,对如何避免战争的兴趣远没有如何打赢战争来的大。 刘温瑜对曾邦泉道:“侯爷直接叫我名字即可,您叫我刘先生,我实在当之有愧。” 曾邦泉摆摆手道:“刘先生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学问综博无涯,先生二字当之无愧。我虽未曾中得进士,但也读过一些书,尊师重道一刻也不敢忘。你学问先达,该称先生。” 刘温瑜见曾邦泉理辞俱无可挑剔,也就不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了。 曾邦泉再次问道:“如果真到那一步,我等如何自处?还请刘先生有以教我。” 刘温瑜望了一眼曾邦侯,曾邦侯此时站立在密室窗前,似乎在思考。曾邦侯看到刘温瑜投射过来的眼光,笑了笑,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邦泉你心急了罢?我们先且听听温瑜有没有什么法子避免战争。” 曾邦泉看着刘温瑜道:“我认为战争已几乎不可避免,刘先生自己也说当今就像是火药桶,一点即爆。刘先生你说呢?” 刘温瑜哈哈一笑,道:“尽其人事,听其天命。当今之世,大部分人得过且过,懵懵懂懂,但公爷、侯爷二位比他人看得远,既然知道世之大乱将至,当然会尽可能想办法去避免。只是当今朝政糜烂如此,难有作为。何况皇帝老儿一味地讲平衡之术,姑息纵容朝廷派系斗争,以为这样他就可便于驾驭,把天下人尽当成傻子。却不知这样下去,正人良臣难有出头之日,更别说为百姓做主。长此以往,消耗的只是大名王朝的生机。” 曾邦侯指着刘温瑜赞道:“温瑜此言,当真是鞭辟入里!” 刘温瑜继续道:“既然如此,我等当自救。公爷所想所为,也只是为此‘自救’二字而已。侯爷所问亦在正理。” “我等要有所准备,当先占东南诸省。以公爷、侯爷之资望,集中各种资源,先谋东南之喆省、宿省、绀省以及菀省。”讲及此处,刘温瑜眸子精光大盛,原本平平之相貌,此时更觉神采逼人。 曾邦侯很是疑惑,问道:“纵观历史,但凡有所为,无不是由北至南,或据关中形胜,或有燕赵铁骑,或拥中原繁庶,汉唐宋元莫不如此。东南起事而有天下者只有本朝太祖一例而已,在此以往据东南者最多只是个偏安一隅而已。” 刘温瑜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本朝太祖之所以能据东南而奄有天下并不是巧合。学者大多以为是天下气运转至此处,其实并未透彻。” “哦,怎么讲?”曾邦泉倒有几分不耻下问的劲头。 刘温瑜的语气不容置疑,道:“历代以下,人口南迁,南方逐渐开发,生产能力超过北方,士子文脉亦是如此,而南方千里更以东南尤强。此过程由三国以至南宋,极其漫长,但此趋势却愈来愈强,最终在南宋之时得以完成。所以以往据东南者顶多偏安一隅,而本朝却能取得天下,其根即在此处。简单言之,人口与生产能力才是奄有天下的根基。” 曾邦泉也被刘温瑜的论述折服,点头赞道:“刘先生此言使我茅塞顿开,真当浮一大白!” 刘温瑜这时连稍微的谦虚都没有,继而道:“如不能占据东南,必占荆楚。荆楚当苌江上游,生产能力本也不弱,足以供给大军。立足荆楚,挥师东进,再占东南,进而谋取天下。如东南与荆楚都为他人所占,则大事难成。” 曾邦侯端起茶杯,示意刘温瑜,道:“要论观古察今,只怕无人出你之右。温瑜,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曾邦侯、曾邦泉和刘温瑜三人各各举杯示意,纵怀大笑。 曾邦侯放下杯,凝视刘温瑜,问道:“依温瑜之见,如要在现今形势下占据东南或荆楚该当如何?” 刘温瑜笑道:“公爷是在考我也。”曾邦侯亦笑。 刘温瑜继而道:“既然如此,我且试为筹划,仅供公爷参考。当今形势之下,未雨绸缪,莫过于谋督抚之位。” 曾邦侯会心一笑,点头道:“温瑜请详细论之。” 刘温瑜道:“朝廷现在诸事纷扰,一筹莫展。天下一旦有事,更是无可奈何,到时必定更多依赖地方督抚。而且地方督抚权重,在多事之秋往往不敢轻易替换。如操作得当,督抚实可统治一方,莫可撼动。因此现今我等当集中资源谋取东南及荆楚之督抚职位。无论条件如何,至少也得谋上一二省份的巡抚,如此方才有根基。” 据大名王朝制度,原以布政使、按察使及指挥使分管一省民政、刑狱及军事,后因事多龃龉,设巡抚以统三司,治理一省,实乃封疆大吏,所以巡抚向来权重。而总督更统管多省巡抚,更是位高权重,只是总督不常设。 讲至此处,刘温瑜停住了。 曾邦侯叹道:“温瑜,你若早来一年多好。” 二十五 三六香肉 更新时间:2012-12-22 第二十五章三六香肉 那两道士见推曾守山不动,知道碰上硬茬,便开始找帮手,一个道士大叫:“有人闹事!快来人啊。”灵霄宫的道士听到有事,便纷纷围过来,香客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但见有热闹看自然不愿意走,又不敢离曾守山他们太近以免误伤自己。 曾守山却没有被人围殴和看戏的习惯,微微摇摇头,伸手推开两道士,出得灵霄宫,继续往山上走去。 两道士被曾守山漫不经心的一推已跌至一丈开外,正挡住其他要过来帮忙的道士。待众人反应过来,肇事者已不见踪影。这时一个背负长剑的青年道士走进灵霄宫,众道士如见主心骨,有人道:“太子坡来人了就好。” 太子坡亦是武当一处地名,凡修习武术的道士都是从这里出来,遇有外事也往往由太子坡派人出头,所以太子坡龙蛇殿是武当众殿中的主心骨,其它地方以宗教事务为主。这青年道士大概二十七八年纪,剑眉朗目,身着皂衣道袍,正是武当掌教宋思齐的嫡传弟子莫青山。 看到莫青山那两道士连忙道:“莫师兄,刚才有人闹事,不过被他跑了。”另外几个灵霄宫的道士也道:“就是,就是。那人竟敢在我们武当闹事,真是岂有此理。” 莫青山望着灵霄宫的众道士,神态严厉,道:“那人呢?”众道士里有几个年龄远比莫青山大,但莫青山在他们面前却如上级对下级般的威严,众人也没感到任何不适。 众道士你望我,我望你,都摇头道:“不知道。那人跑得太快了。” 莫青山怒瞪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还真有出息。”转身往山上跑去。莫青山关心的不是为灵霄宫道士的挽回面子,而是千万别让那个跑掉的人上山瞎转到太子坡的龙蛇殿。他的师尊宋思齐今天要亲自考核弟子们的武功,让他来通知灵霄宫把好关,不要让闲杂人等上山乱转乱看,尤其不要接近龙蛇殿。 莫青山一路往龙蛇殿跑,始终没见什么陌生人,放下心来:管他到哪去了,只要不来龙蛇殿就可以了,否则就是自己失职,师尊怪罪下来可吃不了兜着走。为求万无一失,莫青山还是吩咐几个三代弟子到周围看看有没有陌生人。 傍晚时分,龙蛇殿的道士开始准备晚餐。宋思齐考较弟子喜欢在晚上,所以弟子们准备早早吃过饭,到时好一展身手。 戌时五刻,龙蛇殿内广场,火把通明,武当掌教宋思齐对弟子的考较正式开始。先是他的三代弟子近百人一起演练武当弟子的必修项目——武当拳和武当剑,一时间拳影纷飞,剑光纵横。 这时龙蛇殿上飞檐黑暗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箕踞而坐,不是曾守山还能是谁?原来曾守山出了灵霄宫便往上走,但武当山实在太大了,他好走了一气再也没见到像灵霄宫那样规模的建筑。中途遇见些道士曾守山便去问路,那些道士估计很少见陌生人,对曾守山充满警惕。曾守山没办法只得赶紧离开。后在高处往下看,终见有一处地方炊烟升起,曾守山循烟而去没想到竟到了武当的太子坡。偷听得道士们说晚上掌教要考核武功,曾守山喜出望外————瞎猫碰到死耗子,看来在这里能见到武当掌教了,何况还能见识武当绝学!于是曾守山找了个地方藏身,待到天黑,外界人声鼎沸,便知道他们的考较大典要开始,这才纵身攀上殿上屋檐,决定坐下来好好看看,顺便学习学习。 曾守山见到下面百来号人一半拳术一半剑术,辗转腾挪,翻飞跺脚都整齐划一,加上四周火把照耀,甚是好看。心中不由赞道:好漂亮,难怪宋道长喜欢在晚上考核,这个调调还真有独得之妙啊,就是不知道这大晚上的他能不能看清徒子徒孙的水平。不过还是有点遗憾,要是能再配上音乐那该多好,那才是多么美妙的…………舞蹈。 曾守山看得高兴,却也知道这些仅仅是好看而已,只把它当舞蹈看。 三代弟子演练完毕之后,宋思齐开始考核自己的嫡传弟子。这些人便不是集体表演,而是逐一出场,各自展现自己最拿手的功夫,宋思齐也亲自指点评价。 曾守山在上头看得认真,虽然火把之下光线不是很好,但他的视力极佳,倒也看得**不离十。后来出场的这几人功夫明显不同,虽然招式和前面的集体表演相差无几,但松沉自然,行架如浮云流水连绵不绝。曾守山看后暗自点头,武当功夫果然不同凡响,某些特质竟和师父教他的大诚拳有相似之处。曾守山还特别欣赏武当掌教的考核方式,虽然前面的集体表演有点流于形式,徒有华丽,但后来当着三代弟子的面考较二代弟子并一一点评,这种方式绝对有利于后进者学习进步。 所有弟子考较完之后,宋思齐作总结,威严的声音响起:“我们武当拳剑的核心是阴阳消长,五行演化,以养生为宗旨,视技击为末学,其风格是尚意不尚力,以柔克刚后发制人。诸位切不可有争强好胜之心,还得修道为本,万万不能本末倒置。修道日进,武艺自然有所成,若专习武不修道终究难有成就。”众弟子齐声称诺。 武当掌教亲自授课,自是高屋建瓴,深刻透彻。曾守山对宋思齐已有三分敬意,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何大诚拳和武当拳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考较典礼顺利结束,宋思齐对弟子们的进展比较满意,照此发展下去武当后继有人,自己也对得住历代祖师。心满意足地回到卧室,此时夜深人静,弟子们也都散去,宋思齐开始例行功课,静坐调息。突听门外“笃笃”两声敲门,一人朗声道:“晚辈曾守山求见宋掌门。深夜打搅,诚惶致歉。” 宋思齐听得声音陌生,对方又自报家门,知道不是本殿弟子,心中既怒且惧。怒的是他最不喜被人打搅清修,惧的是此人竟然无声无息来到自己住处,龙蛇殿的护卫弟子一无所觉,致使堂堂武当掌门直接面对这未知因素。不过对方既然来了自己就不能装聋作哑,避而不见。 宋思齐打开房门,见门口站立一高大身影,虽然月光下看不真切,但他还是能发现对方很年轻。冷声道:“尊驾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曾守山知道这种方式见面确实有不妥之处,所以先前就自报家门以示诚意和歉意。见宋思齐四五十岁年纪,身材修长,高髻美须,方正威严,曾守山心中赞道武当掌教果然气度非凡,看起来比自己师父更有宗师风范。于是作揖行礼恭声道:“晚辈来自楚省,受家中长辈指示前来拜见张思枫道长,但不知张道长住处,特来宋掌门处询问。打搅宋掌门休息,十分失礼,晚辈先赔罪则个。” 宋思齐觉得好气又好笑,搞了半天这个深更半夜来访的什么什么曾守山原来是个问路的,自己原来还以为是来踢馆坏道场的。张思枫是宋思齐的叔祖辈,但这个名字世人几乎没人知道。宋思齐略感诧异,看来这个曾守山不是一般人,不过既然对方不是来踢馆的,且有求于自己,那就好说了。宋思齐板着脸道:“既然你要问人,明天来就是,何必深夜来此。” 曾守山不为所动,只是仍谦恭地道:“晚辈心急所致,抱歉,抱歉。” “武当山上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你请回吧。”宋思齐发出了逐客令。 曾守山望着武当掌门,道:“宋掌门可不能妄语欺诈。” 宋思齐大怒道:“黄口小儿,竟敢在此无理取闹。你赶紧滚蛋,不然对你不客气。” 曾守山没想到堂堂武当掌门如此轻易暴走,当然他也不能就此乖乖滚蛋,淡淡地道:“宋掌门息怒,有话好说。” 宋思齐身份尊贵哪有心情和这些小年轻纠缠,挥手一掌往曾守山脸上掴去。曾守山稍撤半步,伸手轻轻一挡。宋思齐没想到这年轻人反应还挺快,怒喝一声,左手一拳直奔曾守山面门,拳势甚足。宋思齐到底是没把年轻人放在眼里,曾守山身材比他高,他竟然出拳击向曾守山的面门,意欲羞辱,甚至不顾拳已过肩乃技击大忌。曾守山再退半步,一只手托住宋思齐左手肘部,不过却没有采取下一步的动作。 宋思齐见连续两次攻击未能奏效,恼羞成怒。一身修为全力施展,如暴风骤雨般如曾守山盖过去。曾守山左右格挡,又退三步。宋思齐犹自攻势不停,曾守山轻轻叹口气,一拳从正中击出,千斤巨力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而至。宋思齐如幻如影连绵不绝的攻势立解,被击中胸口,连连倒退七八步,险些跌倒,嘴角已溢出鲜血。 曾守山走近到宋思齐身边,无喜无悲地看着他,道:“宋掌门,现在可以告诉我张思枫道长在何处了吧?” 宋思齐抹了抹嘴角血迹,惨然道:“休想,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曾守山愕然笑道:“是你要打我好吧,我怎么想着去打死你呢!我只是来问个路的。”接着又道:“我肯定不会打死你,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说,我这就走,不过我可能会在江湖上说道说道今晚的事情。” 宋思齐感觉有点不妙,疑惑问道:“你要说什么?” “说武当掌门被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击败。” “没人会信的。” “也许会,尤其是你从明天开始得卧床养伤,不能出面辟谣。宋掌门你想试试?” 宋思齐不说话,对他来说,名声比性命重要。宋思齐终于下了决心,他不敢拿自己的名声威望以及性命作赌,于是道:“张老道长不在武当主峰,在支峰别院。” 曾守山道声多谢,转身即走。宋思齐高声道:“后生师承何处?” “大诚拳门大师兄是也。”曾守山已至院门口,扬声而去。 …………………………………………………………………………………… 第二天黎明,曾守山跑到金顶看了日出方才走下武当主峰,见一小道童站在路口张望。道童看见曾守山就道:“施主,我家师父有请。” 曾守山大感诧异,道:“你家师父是谁?你确定等的是我?” 那道童笑道:“我师父姓张,你还有疑问吗?” 曾守山再无所疑,他找的就是张思枫,对方已点明姓氏,自然不会有误。 跟着小道童走上武当七十二峰中的霄石峰,曾守山见那叠石架空,苍峦耸立,林木间烟云流动,大赞道:果然是仙家所居之地。 再往上走大约三里地,有一精致院落,立于霄石峰仅有的平地上。院落没有牌匾,普普通通,可见袅袅炊烟升起。 曾守山跟着小道童进入院子看见一中年男子正在院中劈柴,西面房中似乎有道童炼丹,能听到噼啪的燃柴声。 那领路道童对中年男子躬身行礼,然后道:“师父,人带到了。”中年男子点点头,便望曾守山看过来,笑道:“后生过来,你今天来的正是时候。” 曾守山大感震撼,道童叫那中年男子做师父,莫不他就是张思枫?但据陈旺廷所言,张思枫年纪只怕近百岁了,怎么可能是个中年人。 那人见曾守山迷糊,便道:“我就是张思枫,知道你找我所以就把你叫过来,怎么不乐意似的?” 曾守山连道失礼,于是上前一揖到地,道:“晚辈曾守山拜见张老道长。” 张思枫拉住曾守山笑道:“你从哪看出我像道长?来,到这边,给你看看好东西。” 曾守山见张思枫身材高大,肤色如古铜,肌肉虬结,既不结道髻,又不着道袍,连头发都只有一寸左右长,看着像是和尚头上新长出来的头发似的,确实咋看也不像道长,倒像经常干农活的。 曾守山被张思枫热情地拉到西边房间,他原以为这些都是厢房之类的,进来一看却是一个又大又长的房子,可能是几间厢房被打通之后形成的。中间有一个高大的炼丹炉,不过没有点火,看起来像是沉寂很久了,不远处另有一个小炼丹炉,一个道童正在往炼丹炉下塞柴禾。张思枫让那道童起开,由曾守山替他烧火。既然长者有命,曾守山自然不敢有违,老老实实往炉子里塞柴。烧柴禾其实也有学问,塞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还得让柴禾之间架空,保持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这样火才能旺。好在曾守山在乡下也会干点活,烧火烧得也像模像样,张思枫则忙着把院子里劈好的柴往屋子里搬。 曾守山一肚子的话要问,却被张思枫拉过来干活,几乎一句话都没问出来。见张思枫总算把院子里的柴搬完,曾守山逮住空问他道:“道长练的什么丹?我怎么闻着像炖肉的味。” 张思枫故作神秘道:“世界上最好的丹,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出丹了。”说完又开始忙别的,曾守山不好再问。 过了一会张思枫道:“好,差不多了,可以起丹了。”张思枫揭开小鼎盖,顿是香气四溢,曾守山分明看见里头炖的是一大锅肉。 曾守山大笑道:“道长,这就是你练的丹?” 张思枫忙着把肉盛出来,一边垂涎欲滴一边道:“这是三六香肉,有补中益气、温补肾阳之功效,不是丹药胜似丹药。说你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来,你尝尝。” 曾守山也不客气,直接伸手取了一热呼呼的肉块塞进嘴中。吃完以后又取了一块,一边跟张思枫道:“这不就是狗肉嘛,为什么叫三六香肉?还被道长你说得那么玄乎。” 见曾守山在大块朵颐,张思枫乐了,也边吃边说道:“好吃吧?” 曾守山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只连连点头表示味道不错。张思枫道:“三加六不正等于九,‘九’在我们那发音成‘狗’,所以狗肉又叫三六香肉。” 又指着旁边那个大大的鼎炉,呵呵笑道:“每代皇帝都让我炼丹,我哪有心情给他们弄那些玩意!所以这个大的鼎炉也就是个摆设,这个小的就用来炖肉,炖出来的肉特别香。要是朝廷催得急了,就让徒弟弄些温性的药材和巴和巴成丹药的样子,然后交差。” 曾守山没想到在陈旺廷那说得和神仙差不多的人物,竟然只是个中年大叔,而且还如此平易近人,竟然还请自己一块吃狗肉。怎一个疑惑了得!不过曾守山知道这时在一块吃饭也许是最佳的请益机会。于是曾守山道:“历代都有为皇帝献丹的人,难道他们都是和你一样唬弄了事?” 张思枫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取了一杯清水喝,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见哪个皇帝长命百岁的,包括英明神武的秦皇唐宗。” “那倒是。”曾守山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唐太宗不胡乱磕药的话,可能活得更长一点。 “其实哪有什么仙丹,吃个丹就能成仙,那神仙也太不值钱了。不过只要人们延年益寿或成仙的愿望仍在,总会有人去研制丹药。”张思枫摇摇头继续道。 曾守山很认同张思枫的见解,但还是有些事情无法解释,于是道:“张道长睿智洞见,小子受教了。只是……道长今年高寿?” 张思枫想了想,道:“我还真记不住了,只记得我见过七八任皇帝。”大名王朝皇帝在位时间都不太长,多则二十年,少则七八年,不过七八任皇帝加起来的时间起码也得超过一百。 曾守山听得咋舌不已,他还真这么大岁数了!一百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四十出头,这也太逆天了吧。“既然没有仙丹延年益寿,您是怎么做到的?靠吃肉?”曾守山指着鼎锅中所剩无几的狗肉,称呼不自觉地由“你”变成“您”:“我听说贪肉伤身,不利于养生。” 张思枫一边扫荡剩下的肉块,一边道:“消化不了才会伤身,如果能很好的吸收,吃肉绝对胜过所谓的‘丹药’。当然这个事情因人而异,不能一味鼓励别人去吃肉。” “其实世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懂得道理,何必去追求那没影的丹药,调和好饮食,自然就延年益寿。”张思枫把肉吃完,意犹未尽,他似乎把吃饭当作很快乐、很享受的事儿。又道:“均衡适己,饮食有节,顺应四时,如此则能耳聪目明,祛病延年。” 曾守山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又道:“即使这样不能像您一样这么…………年轻吧。”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百岁看起来像四十岁的情况。 张思枫笑道:“光调和饮食,确实不能。” 二十六 逆天改命 更新时间:2012-12-24 第二十六章逆天改命 张思枫示意曾守山和他一起走出院子,边走边说。 峰高云动,张思枫看着如仙境般的世界,道:“任何生命的存在都必须要保住那份生机,生机旺则生命体盛而壮,生机衰则生命体虚而弱,生机逝则生命体灭亡。而生机这种玩意总是由生而盛而衰而逝,所以谁也逃不了衰老然后死亡的规律。 而保住生机的方法就是摄入能量。饮食就是人类摄入能量的最重要途径,但关键是消化和吸收,如果不能消化吸收那么饮食就不是摄入能量而是摄入垃圾,增加身体负担,所以吃肉对我来说是如同仙丹,但对有些人来讲却如同毒药。” 张思枫侃侃而谈,如见多年老友,曾守山只是陪着他在院子周围慢慢地走,静静地听。张思枫谈兴正浓,接着道:“一般来讲,人体器官如肠和胃会随着使用年头的增长逐渐老化,于是摄入的能量也就越来越少,这就意味着人体生机开始由盛转衰。” 曾守山很适时地插句话道:“但您却没有由盛转衰,是什么道理?”他的回应和提问更是大大助长了张思枫的谈兴。 张思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道:“天上地下万事万物,无不会盛极而衰,由生而死,这是天道的规矩。其实天道很无聊,很残忍,他让事事物物不过只是来世间走一遭,于是人们不得不去思考:这短暂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很多人一辈子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没搞清楚,然后就消逝了,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找到了意义,他们无疑是幸福的。” 曾守山深有同感,类似的问题如天道、意义之类的他已经思考过很多遍,只是张老道讲了一通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能葆住生机。 张思枫眯着眼看着已至中天的太阳,一脸平静地道:“所以我要逆天,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曾守山“呃”了一声,张思枫道长的这句话实在是太突然、太强大了。 张思枫不理会曾守山,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其实你师父陈旺廷也是个逆天的人。” 此人和师父陈旺廷真有过接触,曾守山此时完全确定这个高大强壮的中年大叔就是传说中的张思枫,那个据说离天最近的人。 曾守山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张思枫视线下移,平视远眺,似乎在看着南方的陈旺廷,道:“他也在突破上天对人的限制,只不过是从力量的角度。人力有时而穷,就是说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但他已经突破一个又一个极限,到达不可知的境地。”突然偏过头看着曾守山,面带笑意,道:“其实你也是。不过修为和陈旺廷还有一段差距。” 曾守山突然觉得张思枫真是师父的知己,竟然了解得如此深刻!只不过他从何知晓自己要来拜访,又从何知晓自己的师父是陈旺廷,甚至知晓师父和自己已达到的境界。张思枫带来太多的不解,曾守山现在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曾守山也笑道:“那您逆天的方式就是拒绝生命的消逝?” 张思枫笑着点点头,道:“其中之一吧。” 曾守山喃喃道:“原来天才都是疯子。”又问张思枫道:“您是如何做到的?” 张思枫道:“这不难理解。既然时间让人体器官老化,肠胃不能摄入足以维持生命的能量,那么我们可以另辟蹊径,用其它的方式摄入能量。” “我看您肠胃还未老化,挺能吃肉的。”曾守山略开玩笑似的道。 “嗯,那当然,我肠胃一向挺好,吃嘛嘛香。只不过如果想维持生机不至衰落,光靠吃点什么肉和五谷杂粮还不行,不足以保证摄入足够的能量以永葆生机。” “听您的意思,除了饮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摄入能量?” “确实,世上有种东西比饮食更能为人提供能量,还不用排泄产生的废物。” “是什么东西?” “气,充塞天地,无处不在的气,真正的清洁能量来源。只是一般人感受不到万物间的一气流行。当然,你应该是可以的。如果能从这取之不竭的‘气’中提取能量,生机自然不会衰竭。”张思枫看着曾守山道。 曾守山当然能感受到天地间的“气”,大诚拳的根基就在于气。在气息充盈的基础上才有后来的气息化劲,而气息化劲正是他突破限制的开始。同样是感受和运用天地万物间的“气”,大诚拳用来增进力量,而张思枫则用来延长生机,难道逆天的关键都在这个“气”上?曾守山思及此处,不觉问道:“‘气’是如何提供能量,又如何保住生机?” 张思枫突然笑了,摇头道:“你啊,确实好学,就是有点贪心不足。你可知道像你问的这个问题已涉及到了本门的不传之秘,你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徒弟,所以……怎么能告诉你呢?” 曾守山也笑了,道:“失礼,失礼。告知与否自是道长决定,小子失礼了。” 张思枫道:“无妨,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过是敝帚自珍而已,也许时机成熟就能告诉你。” 曾守山拱手行礼道:“小子万分期待。您和我师父都是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小子我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见识两位绝世高人!” 张思枫笑了笑,手指山下无限世界,道:“我和你师父是不是绝世高人,我不敢说,但你说是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却也当之无愧。去挑战天道规矩的人怎能不是大智大勇的人!” 张思枫虽语词平平,但举手投足之间隐现豪勇气概。他不仅外表、着装不似道人,连气质上也全无道人般的谦和冲虚。曾守山觉得自己和张思枫隐隐有点“臭味相投”,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应该不是单纯谈话投机而已。 曾守山看着张思枫道:“我师父曾说过您是离天最近的人,没想到您原来逆天战天的人。” 张思枫呵呵笑道:“旺廷小友过奖了,我哪是什么离天最近的人。” 曾守山道:“对了,道长,您和我师父是怎么认识的?” “你师父没告诉你?” “没有,我说要外出游学,让他介绍名师,结果他只隆重介绍了您一位,所以我才找过来。” “原来如此,我和你师父啊……打过一架,之后就认识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概十四五年前吧,我有时也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因为一个误会我和你师父大打出手,不过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澄清误会之后我俩畅谈三日三夜,相交莫逆。”张思枫似乎想起和陈旺廷的往事,嘴角微微含笑。 曾守山心想,那会张思枫应该九十左右,陈旺廷三十出头正当壮年,这架怎么打?不过张思枫这种老怪物不可以常理测度,不知那一架到底谁打赢了? 见曾守山欲言又止,张思枫道:“你是不是想问到底谁打赢谁?” 曾守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思枫坦然道:“你师父赢了。我虽然那会年纪不小了,但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筋骨不输壮年,而且不谦虚地讲,武当拳剑已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旺廷小友是个武学奇才,所以我们大斗几十回合,最后我以一招惜败。”顿了顿,张思枫接着道:“后来聊起来才知道,你师父那会已领悟了气息之力,完全不同于江湖中那些所谓高手。他突破了人类力量的极限,只怕那时他已拥有千斤巨力。我力量不如他,不过武当拳讲究以柔克刚,所以我还点机会。只是你师父对力的掌握亦极娴熟,江湖经验又丰富,所以我输了。” 师父在气息之力的阶段就打败了老怪级别的张思枫,现在他早已进入另外一个层次,那才是真正的不可知境地,曾守山从心里为师门自豪。 曾守山想着安慰张老道几句,却见他面色坦荡,于是放弃了。对于真正强大的人,安慰是多余的。 张思枫看着曾守山道:“你师父是个入世的人,后来跟着曾邦侯那家伙征伐平叛,倒也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原先劝过你师父让他月兑离俗世,一心研究力量,大有可能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只是他始终有报国救民之心,陷入尘网纠缠。自那次以后我和他除了偶通音讯,但再也没见过面。” 张老道确实有资格称曾邦侯为“家伙”,曾守山听了虽然觉得怪异,但也完全接受,谁叫人家资格老呢! 张思枫又感叹道:“只是没想到他在俗世打滚竟然实力又有突破。真真不可解。难道人间心志更强?” 张思枫见曾守山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表示很满意。年轻人能如此安静平和的不多了,甚至那些以修道养性为己任的道士们都很难做到,他们总是急于表达自己的见解。张思枫笑道:“我好像说的太多了,你有什么想问的?” 曾守山诚心诚意地道:“小子我巴不得您多讲些,能听到你的教诲是我的福分,怎么会嫌多呢!” 张思枫示意曾守山不必拘礼,可以随便提问。曾守山乃问道:“您是如何知道我就是陈师的弟子,您不怕认错人?还有您怎么知道我是今天要上霄石峰,还派来道童引路?” 张思枫呵呵笑道:“你师父两个月前派专人来过,送了一封信,介绍过你这个天才。知道霄石峰的人不多,但你师父就是其中一个。” 曾守山道了声原来如此。又问道:“但师父他不可能知道我哪天到武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您总不可能派个道童天天在路口等我吧?” 张思枫略有奇怪地道:“感应而已。你师父把这个称之为潜观神识,其实不过是个感应罢了。你师父在来信中介绍了他这些年的进展和再次突破,提到他也拥有感应的能力,不用睁眼就能知五六丈范围之内的风吹草动,难道你还没有?” 曾守山挠挠头,道:“我所感知的都是通过眼、耳、鼻等五官,离开五官就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张思枫笑骂道:“你师父这小子专门介绍你的天赋,却丝毫不说你的不足之处。到底是师父啊!” 曾守山嘿嘿一笑。张思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除此之外更无别事。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有应,所以不已也。” 此段话虽然繁复,却包含至理,曾守山心中霍然一动,连忙默默记住。 “五官感知世界,其实也不过是个感与应罢了,只是感知的有限。而我如果静心敛神,感知的范围更广,所以你出现在附近我即已知晓,尤其是像你身上蕴含的气息远比常人足,更容易感知。”张思枫的解说让曾守山明白为什么那个道童可以适时出现在路口并认出自己:自己一到武当张思枫便能够感知自己的到来,便派了道童来迎接;加上师父的信中应该是描写了自己的样貌,而自己这种高大魁梧,圆头憨脸的人很好认,道童也不会认错。曾守山弄清楚一个疑惑同时又觉得很郁闷。感应也好,潜观神识也好,只不过是各自的叫法不同,问题的关键在于曾守山一直感受不到,停留在五官感知的水平。 对于曾守山的郁闷,张思枫的答案和陈旺廷几乎一样,因为这种能力没什么特殊的修炼方式,无非是个敛神静气,至于感应或神识会不会得到扩展就看各自的机缘了。张思枫说他也没有特意去钻研和修炼过,只是对气的掌握和运用愈发精妙,感应能力便愈发敏锐。这一点又和陈旺廷的经验惊人的相似。 既然反正掌握不了这种能力,曾守山便不再操心。管他呢,有它更好,没有它日子照样得过,事情照样得做。 当晚曾守山留宿在霄石峰,张思枫和曾守山聊至深夜方各各休息去也。曾守山问了很多的问题,张思枫一一给予解答,甚至解说了一些功法的基本原理,当然除了涉及到隐秘核心的步骤。张思枫对曾守山师徒达到的义理之力境界很感兴趣,在张思枫的要求下曾守山演示了义理之力的力量。曾守山平平一拳,似缓还疾,击一块巨石上,巨石立即炸飞粉碎,激射而出。张思枫见了以后瞠目结舌,他知道霄石峰上的那巨石是花岗岩,最为坚硬,何况是以山为体,在地面上的部分已达千斤之巨。呆视半天,张思枫喃喃道:“这就是义理境界的威力么?在如此巨力的冲击之下,武艺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晨风吹拂之下曾守山便告辞离开霄石峰。张思枫亲自送他下山,临别时,张思枫赠言道:“我等虽已窥见突破规矩之后的世界,但切不可自满自负。我虽长寿但又何敢觊觎永生,你虽拥有神力,但又何能与天地之威相较。谦卦云: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 曾守山肃然受教。突然又道:“道长,小子有一个提议。” “说来听听。” “如果有可能,道长把这久葆生机之法,延年益寿之诀传之世人,岂不是大大的功德?”曾守山的问题并不聪明,久葆生机、延年益寿乃是张思枫的秘法,连曾守山自己都不曾获知,张思枫又如何肯广授世人。 张思枫却没有因此生气,伸手示意继续走,张思枫打算再送上一段路,边走边说。 霄石峰山势陡险,待走到稍缓之地,张思枫看着曾守山道:“你师陈旺廷是否同意你把大诚拳公诸于众?” 曾守山摇摇头。 张思枫视线投向前方的路,道:“这就是了。门户之见未必是错,如把秘法授诸世人亦未必是功德。” 曾守山知道张思枫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透彻,于是没有说话。 张思枫笑道:“我知道你一时难以理解这句话。但你可以假设,如果人人皆长寿,世上岂不是人满为患,到时只怕出现饿殍遍地人吃人都有可能;再者,像你拥有神力,其实也就意味着拥有巨大的破坏力,如果人人皆如此,世上哪能得安宁?所以授诸世人未必是功德,甚至有可能是罪孽。” 张思枫的分析提供了一个分析模式,即是:如果破矩者(昨天张思枫和曾守山谈论他们这些突破天道规矩的人,于是两人决定冠以一个称谓——破矩者,以方便谈话交流。)的能力被世人普遍掌握,世界会怎么样?曾守山当下也觉得这种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但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于是暂时放下,对张思枫道:“道长所说真是老成益世之灼见,小子受教。将来如果小子有所得再来向道长请教。”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昨天小道童接曾守山的路口,曾守山拦住张思枫不让再送了,道:“道长盛情,小子感激不尽,就送到此罢。” 张思枫点点头道:“嗯,就此作别吧。守山小友有空定要到霄石峰来。” 曾守山笑道:“一定。如果道长到苌沙或者路过苌沙一定告诉我,苌沙曾家备好三六香肉等您。” 曾守山走了十几步突然想起一事,回头高声道:“道长,您那发型在哪弄的?” 曾守山昨天问过张思枫,以前人称污道人,为何现在道髻没了,道袍也没了,连叫您道长都不太合适了。张思枫说以前道髻、道袍什么的我都懒得打理,所以人称我污道人,后来嫌这些东西麻烦,干脆就道袍变短褂,道髻变板寸。张思枫还大吹板寸的好处——比长发梳髻方便,比光头好看等等,说得曾守山也有把头发剪短的冲动。 “往前走,有个武当镇。找一个华记打铁铺,报我的名。”张思枫的声音从高处飘来。 二十七 华记铁铺 更新时间:2012-12-26 第二十七章华记铁铺 曾守山中午时分到了武当镇。 武当镇位于武当山的北面,南北两条长街,看起来人口不少,市面上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曾守山先找了间不错的饭馆吃饭,长时间的行走很容易使人感到饥饿。进了饭馆听从掌柜的推荐,曾守山点了一个黄陂三合,据说这道菜是当地一道名菜。曾守山只点了一个菜,虽然他不缺钱,但在和业堂养成了绝不浪费的习惯,所以他每次吃饭一般都是一个菜,如果实在太饿了也不过是一荤一素,再加三碗米饭。黄陂三合名不虚传,所谓“三合”是合鱼丸、肉丸及肉糕为一,鱼有肉味,肉渗鱼香,曾守山饱餐一顿。付账的时候跟掌柜的打听了华记铁铺的位置,然后慢慢悠悠的走过去。 华记铁铺在武当镇的西面,曾守山老远就看到高高挂着的招牌。走到铺前时却听到店铺里有吵吵闹闹的声音,推门进去见一大堆人围着,没人注意到曾守山进来,屋子里的一堆人忙着谩骂、争执或者看热闹。曾守山个子高倒也能看见人群中发生的事情,站了一会便弄清这些人争执的缘由: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华记铁铺一家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围住华家的人是另外一个铁铺喊来闹事的,原因是华记铁铺抢了他的生意。外层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闹事者作势要砸了华记铁铺,围在中间的中年汉子暴喝道:“谁敢动,老子和你们拼了。”这汉子估计是华记铁铺当家的,说着抄起一把铁钎。他的家人也是怒气冲冲,全然不惧对方人多,顺手抄起铁器。 拼命的架势还真镇住了对方那群吵吵嚷嚷的人,暂时停止了打砸的行为,这时对方有一个为首的青壮泼皮嘿嘿冷笑道:“姓华的,别以为就你们会耍混,今天要不把事情说清楚,真得见点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就是,你们这些外地人有甚好嚣张的。”“今天得教教他们怎么做人。”说归说,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华记铁铺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老王铁铺请了你们一群混混来闹事,就以为我怕了?” 那青壮泼皮阴笑道:“我们今天啊,不是来闹事的,老华你想错了,我们是代表老王来和你谈谈的。” 中年汉子见一时镇住了众混混,语气也稍稍平缓一些,道:“讲道理就讲道理,我倒要看看老王到底占着什么理?” 青壮泼皮朝门外大声叫道:“老王!老王,你进来。” 众人都望向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矮矮胖子躲躲闪闪地走进来。青壮泼皮拉着老王道:“来,你自己跟他讲,不要怕,有我们兄弟给你撑腰。” 老王本来一副胆小心虚的样子,但在众泼皮的怂恿之下,壮着胆子道:“老华,武当镇不大却有咱们两家铁铺,现在你把生意都抢去了,我吃什么啊?” 这时老华的儿子大声道:“各凭本事吃饭,谁叫你偷工减料,乡亲们都有脚,他们愿买谁就买谁的。” 青壮泼皮指着老华的儿子骂道:“小兔崽子,大人们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 老华的儿子正欲回嘴,老华拦住他,不看那泼皮,只对着老王道:“他年纪小,不懂事,但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家想买哪家的铁器是乡亲们的自由,我们又没让他们不去你家。” 老王气也上来了,胆子平白大了两三倍,大声道:“以前你们家没来的时候,大伙还不都买我家的?你一来了就坏了规矩,都像你们家那种做法,打铁哪还有个赚头?打铁的也得吃饭!” 老华冷笑道:“你自己坏了良心,就希望大家都和你一样,你也不看看你打出来的铁器农具质量怎么样。乡亲们的钱也是钱,你不要赚的太狠了。” 老王横下心来,骂道:“他妈的,我的东西怎么了,以前大伙用得好好的。你先别说别人没良心,要不是你们这些个外来人不信真武神,也不至于天旱这么久,否则农具能不经用吗?” 老王纯属无理取闹,但被那青壮泼皮听出要害来了,于是大声道:“对,就是你们不信真武神害得老天不下雨。”众泼皮趁机起哄,群起指责老华家里的另类。一些围观的邻居这时也议论纷纷,似乎都认为老华家不信真武神应该为久旱负责,还有人联想到这一家人都不留长发,把头发削成短短的两三寸实在大不孝,有违人伦。更有甚者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翻出来,最后充分论证:姓华一家不是好人,于是上天震怒,降下灾祸云云。 见群情逐渐倾向于打击华姓一家,那青壮泼皮得意洋洋。老华憋屈莫名,偏偏又无法驳斥,老王见状趁火打铁,大叫:“把姓华的一家赶出武当镇!” 曾守山知道不能再由老王和青壮泼皮继续搅下去,弄不好民情激愤,事态难以控制,老华一家必然会遭受难以承受的变故。于是大喝一声道:“胡扯!都是胡说八道!” 曾守山声音威严洪亮,在场的众人耳朵震得隐隐生疼,全望向这个魁梧的年轻人。曾守山暴喝一声成功地吸引了注意力。不过尽管他体格健壮高大颇能震慑一部分人,但到底还是相貌年轻,于是有些人表示不忿,说年轻人你懂什么。曾守山不待众人的不满全部集中爆发,大声说道:“我刚从武当山下来,见过武当掌教。” 说完这句他稍稍顿了一下,众人听得他从武当下来便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带来什么消息。曾守山的时机把握很好,引起大伙兴趣之后,不留时间让他们思考探讨,接着道:“武当掌教宋道长这些天一直在金顶为百姓求雨,真武大帝被他的至诚感动,显灵传话,说是天道奖善惩恶,褒奖勤劳,惩处奸猾,这么长时间不下雨是因为有人偷奸耍滑,还有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惹恼天帝。” 曾守山纯属瞎掰,武当掌教被他打了这会估计还卧床不起呢。但他也知道在场的人不一定全信自己的话,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地把众人的关注焦点从华家人转移开。这时曾守山趁机一手抓住那为首的青壮泼皮,擎至半空,铿锵有力道:“像这种人唯恐天下不乱,到处惹是生非,耍混弄泼,欺软怕硬,就知道欺负老实人,真武大帝说了不下雨就是因为他这种货色。”说着绕上半圈示众。众街坊邻居见曾守山神力已先怕了三分,何况他说的也能站住脚,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加上那些泼皮本身早为镇上人所厌,竟无人驳斥曾守山。为首的被人抓住动弹不得,那些泼皮同伙也不敢上前,只是纷纷叫骂。 曾守山一手举着那为首的青壮泼皮往门口走去,众人自觉避让。走到大街上,把那泼皮掷在地上,道:“如果要打架,你现在可以叫人来了。” 这时老华的儿子手持铁锤,跟着到了街上,对曾守山道:“我来助你。” 曾守山笑着对他道:“这些人不敢打的。” 掷在地上那青年泼皮挣扎两下才爬起来,早已惧了,果然不敢开打,只道:“下次别让碰见你。”骂骂咧咧地和其他泼皮走了。 曾守山回到铁铺里,那矮矮胖胖的老王见自己请来的泼皮都被打走,胆子已自虚了。曾守山对他道:“都只是混口饭吃,何必相互为难。” 老王连连点头道,不敢了,不敢了。夺门而出。 曾守山对那围观的街坊邻居道:“都散了吧,没甚好看的。”众人见当事的老王都跑了,华家的人和曾守山又悍勇,不是好惹的角色,便各自散去,无人再提那下谁为天不下雨负责的事。 铁铺里就剩华家四人和曾守山,老华却似很有戒心,冷漠地道:“足下来这做甚?” 曾守山颇觉奇怪,他听这老华说话用词不像粗鲁莽夫,反像那跑江湖的。另外自己帮他们解决麻烦,他们怎么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而冷冰冰似乎严阵以待。曾守山也不生气,随口答道:“我只是来剪发的。” 老华仍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道:“我这只是铁铺,哪会剪什么发?剪刀倒是有现成的,足下要多少?”他儿子似乎不满父亲对曾守山的态度,刚想说话,被老华瞪了一眼。 曾守山看着觉得很有意思,老华和他儿子都是剪过发的,贴着头皮的寸发,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年头,他俩确实够有特色的。于是淡淡地道:“霄石峰的污道人介绍来。” 听得此言,老华脸上戒备之色立释,对曾守山笑道:“失礼了,失礼了,小兄弟别介意,快往里请。” 老华的妻子和女儿留在店铺,平时总有人来店铺买铜铁家什,农具什么的,今天被人闹了大半天店铺里得好好收拾一下。老华和他儿子则把曾守山迎到后院厢房坐下,后院西侧是老华和他儿子打铁的地方,风箱火炉等一应俱全,院中铺满了生铁和铁渣之类的东西,以至于曾守山要看清楚才能下脚。 老华简单介绍了一下,曾守山得知老华全名叫华盛材,他儿子叫华显,女儿名华开。他们华家世代以打铁为生,后来出了变故,他便带着妻儿远离家乡,从沿海的喆省迁移到武当镇,至今已四五年了。 曾守山很好奇,华家一定有故事,否则刚才的态度不会那样奇怪,但他没有追问到底当年出了什么变故,毕竟初次见面,这么做过于唐突。于是把话题转到今天这件事上,曾守山问:“那个老王到底怎么回事?” 华盛材叹口气道:“唉,都说同行是冤家。他家也是做打铁生意的,从我们定居在这里的第一天起,就看我们一家不顺眼。我这是家传的手艺,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于是买我家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买他家的就越来越少,这就结下仇了。” 华盛材的儿子华显兀自不平,道:“是他们家心黑,原先镇里就他们一家铁铺,十里八村的人只能在他那买,就偷工减料,做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次品。后来我们家来了,打的东西质量好价格又不贵,所以大家都来我家买了。” 曾守山喝了一口华显给他倒的水,随口道:“打铁铺挣钱多不多?” 华盛材苦笑道:“打铁就是个卖苦力的,不是赚大钱的买卖,也就是养家糊口吧。我们这些镇里的打铁铺,平时收些破铜烂铁或者到外地进些生铁,打造的一般都是常用家什和农具,买东西的也是乡里乡亲和周边村里的农户,所以利润很低。再加上衙门收这样那样的税,剩下的钱就更少了。” 曾守山道:“那老王家境怎么样?” 华盛材道:“也不怎么样,以前可能赚了些钱,但这些年应该也就是苦苦维持而已。不过他们是本地人,兄弟和当兄弟多,干什么事情也齐心,所以别人都怕他。其实他们家偷工减料也可以理解,毕竟打铁是个苦差事,挣的又不多。” “那你们不用偷工减料也能挣点钱?” “我们家世代都搞这一行,稍微有点心得,所以成本能降下来,就不用干那种事情了。” “你们不怕老王家里的以后再来闹事?”曾守山知道外地人生存不易,设身处地为华家父子想想,觉得这种担忧还是有可能的。 华盛材有点无奈,道:“那也没办法。这次他请的是街上的泼皮混混,下次可能就是他的那些叔伯兄弟。我能拼的也就这条命了。” 华显血气方刚,满不在乎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敢再来,打回去就是了。” 曾守山看着华家父子:“何不跟老王家和解,各自退让一步?” 华显不屑地道:“退让一步,他们还以为我们怕了。”华盛材倒是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考虑曾守山的建议。 曾守山笑着跟华显道:“今天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们家的人敢打架,这时退一步不掉面子的。”又看着华盛材道:“有的时候胜利之后妥协才是解决问题之道。” 华盛材当然知道曾守山是一片好心。这些年好不容易在武当镇立足,如果软弱肯定会受尽欺负,但如果一味强硬只怕也没有好结果。但他有点不甘心,道:“难不成把我们家的手艺秘方告诉老王?” 曾守山笑道:“那倒不用,其实可以把打铁铺的产品分开,例如你们家只卖农具,把铁制家什让与老王做就是了;也可以和他联合起来一块进生铁降低些成本。都是混口饭吃,趁着现在没结生死仇,各自退一步,对大家都好。”曾守山已经看出来老王其实也是个受苦人,脸上和手上的粗糙和身上廉价的衣服证明了这一点。让华家公布手艺秘方那是不可能的,但可以从其它方面尝试妥协。 拖家带口的人到底谨慎些,华盛材认真想了想,基本接受了曾守山的建议。华盛材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看曾守山,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说话处事倒很老成。对了,你真是来剪发的?” 曾守山笑了,道:“当然是真的,霄石峰的张道长告诉我说剪成短发有多好多好,还推荐你们家,于是我就想找你帮我把头发剪短。没想到在这遇上你们家和老王家那档子事。?” 华盛材有点严肃地道:“你想好了?人们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有损失,剪了就是有违孝道,所以一般没人剪发,除非是出家人。” 曾守山看了看华家父子的板寸头发,道:“那你们为什么剪了?” 华盛材还没说,他儿子华显倒抢了话茬,解释道:“我们打铁的时候热,出汗多,留长头发不舒服又难洗,而且还危险。不过像老王那种人就不敢剪短头发,怕人说。” 华盛材看着曾守山道:“你如果想清楚了,我们没问题,可以帮你剪。” 曾守山早就想好了,没有丝毫动摇,道:“剪吧。孝不孝的也不体现在头发长短上,我就图个干净利落。” 华盛材于是让华显把曾守山的剑和行囊放到长凳上,腾出桌子好把镜子搬过来。华显随手把曾守山的剑放在凳子上,然后去搬镜子去了。华盛材听到剑鞘和凳子相碰的声音突然楞了一下,耳朵轻微动了动。 镜子搬来后,华显很热心地又端了一盘水来。华盛材拿出剪刀便给曾守山剪发,一边道:“剪发这种事看起来简单,但要剪得整齐好看还真不容易,我们经常剪便模索些门道出来,所以张道长每次都专门到我这来剪头发。” 曾守山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张道长估计是见你们头发短有诸般好处,才跟着学样的。” 见头发在华盛材的剪刀下飘然落地,曾守山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明悟。佛家讲斩断三千烦恼丝,用意只怕也在这里,只图一个干净利落,心亦当如此! 看着镜子里面的短发大脑袋,曾守山大笑一声,道:“好!” 华盛材也看着曾守山的脑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是他的杰作。 曾守山用水清洗了头上的碎发,跟华家父子道了声谢。华盛材道:“别客气,要说谢也应该是我们,你帮我们打跑泼皮化解麻烦又给了个好建议,我都还没谢你咧。”又聊了几句,曾守山见此行目的已达到,便跟华家父子告别。 华盛材突道:“曾家小兄弟,稍等一下。” 曾守山望向华盛材,华盛材似乎有点开不了口。曾守山道了声,华叔,但说无妨。 华盛材指了指曾守山手中的剑,道:“能否借剑一观?” 从曾守山手中接过剑,华盛材拔剑出剑,但见那剑如一泓秋水,细看之下似有精光流动。轻抖手中剑,剑身“嗡嗡”作响,精光流动更甚。华盛材竖耳细听良久,健身颤动渐止,又轻轻抖一下,剑身再颤,如此者三次。华盛材全神贯注,屏声静气,如在聆听一首伟大的乐曲,找寻那灵魂深处的声音。 二十八 绝世之品 更新时间:2012-12-28 第二十八章绝世之品 华盛材拿着剑又看又听,然后赞道:“好剑!”抬头望向曾守山,他故作轻松道:“曾兄弟,你是如何得到此剑?” 曾守山见华盛材那神情,在炉火长年熏染之下变得黑中带红的脸完全不擅作伪,觉得好笑,明明很紧张在乎,却要故作随意。故意逗他道:“家传的。” 华盛材立即道:“不可能!”话月兑口而出之后,他似乎又觉得声音有点大,口气有点过于坚决,显得不正常,于是放缓语气又道:“真的是家传的?传了几代了?对了,你家是干什么的?” 曾守山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我爹捡的,送给我了,算不算家传?” 华盛材“呃”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道:“这也算?好吧,就算是吧。” 华显在旁边也看出父亲不正常,却不知原因。于是道:“爹,这把剑确实不错,但你也不至于神魂颠倒吧?” 华盛材说了声,你懂个屁。没理睬儿子,瞪着曾守山道:“曾兄弟,老哥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曾守山很不给面子。 “额……是这样,这把剑你卖不卖?开个价。”华盛材不管了,把心里想法说出来。 “不卖。” “曾兄弟,再商量商量,价格高一点也无妨。” “你很有钱吗?”曾守山看了一眼四周,屋里摆设简陋,院中更似作坊。 “不是。”华盛材很尴尬,看着曾守山,似乎下了决心,道:“实话跟你说吧,你的这把剑是我父亲所铸。” 曾守山和华显都觉得很惊奇,曾守山道:“你怎么知道是令尊铸造的?” 华盛材翻转剑柄,指着剑萼内侧,道:“这里有三个小字,你们看看。” 这柄剑在曾守山手里已经一两个月了,但他一直没好好看过。他一向不怎么用剑,三哥送给他的匕首倒是经常用,例如用来削野果皮、树枝藤条什么的。从华盛材手中接过剑,认真看了下,果然在剑萼内侧有三个用小篆体刻成的字。曾守山不是太会认小篆字,但这三个字很简单,顺利辨认出来:华小泉。 华显也认出来了,疑惑的道:“华小泉?谁啊?” “咳,咳,是你爷爷的名讳。”华盛材瞪了儿子一眼,怪儿子太笨。又对曾守山道:“我一听这剑的声音就觉得像是我家祖上的作品,这几个字更证实了我判断。” “剑的声音?难道刀剑的声音各有不同?”曾守山很好奇,对他来说金属发出的声音大致差不多,根本听不出区别。 华盛材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信溢于言表,道:“当然,刀剑所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就像我们人一样,有时候我们甚至不用看到本人,只要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刀剑也是如此。尤其是在震动剑身时发出的声音更是不同。” 曾守山恍然大悟,难怪华盛材先前一直在抖动此剑。如此高手,身负听剑奇技竟然在小镇上开打铁铺,和老王那类人争食,甚至惶惶然被人逼得要动凶器险些酿成血案!曾守山大惑不解,于是问道:“既然是尊祖的作品,你又身负家传手艺,何不自制一把,买它干甚,你应该知道这柄剑绝对价值不菲。” 华盛材叹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我想买它是因为家里出了变故以后,没有一把祖辈留下来的作品,我想留个念想;另外祖传的手艺有些关键的地方失传了,所以我自己一直没有铸造出真正满意的东西来,如果有了这把剑我可以参考,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华家的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守山并不清楚,但这时连华显也神色黯然,眼神深处藏着一种悲愤之色,说明那必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悲痛。曾守山能感受到华盛材的隐隐的悲痛以及对此剑的强烈期望。 但曾守山还是没有如他所愿,很遗憾地道:“这把剑我不能卖,父亲赠予的东西我不敢一卖了之。” 华盛材虽然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曾守山看起来也不像缺钱要卖剑的人,何况自己也是没什么钱,曾守山拒绝也是情理之中,但亲耳听到拒绝还是难掩失望之色。华盛材强作笑颜,对曾守山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曾守山拔出已插回鞘中的剑,轻轻抖了一个剑花,随口道:“剑是好剑,可惜连名字都没有。”他本不善兵器,对手中这把宝剑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曾邦泉把这剑交给他时没说名字,他也懒得为它起名。 华盛材心中一阵阵作疼,对于他来说,如此宝剑应该要用心和它交流,珍惜呵护,但曾守山对此剑的态度明显暴殄天物,甚至连点尊重都没有,这就好比一个绝世美女嫁给不懂珍惜且有暴力倾向的矮穷挫。于是很不满地道:“它有获得名字的资格!” “嗯?”曾守山带着疑问看了一眼华盛材。 华盛材沉痛地道:“你是它的主人,为什么不给他起个名字?” “看你这样子像是爱剑之人,何况本是令尊的作品,要不你给起个名罢?” “叫他海天吧。”华盛材当仁不让,想了想便道出这个名字。 曾守山笑了,甚至都没问华盛材起名的缘由,直接道:“好,就叫它海天!”说完把海天剑抛给华盛材,道:“此剑不卖,也不送,但可以借。” 华盛材一时没明白意思,道:“曾兄弟何意?” 曾守山道:“借给你去好好研究,争取能早日打造出和令尊水平相当甚至超越他水平的东西来。” “我虽然会点听剑的雕虫小技,也能听出一点门道,但要铸成与此剑水平相当的剑来,我怕短时间里很难做到,因为其中的金属比例还有锻造技巧都需要不断模索和尝试。如果你愿意把此剑借给我作参考,耽误的事情会很长,你能等得起?”华盛材知道曾守山只是个游客,不会在武当镇这种小地方待很长时间。 曾守山淡淡地道:“借给你三个月时间,之后会有人来取。”当下约定取剑的信符。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结果,华盛材对曾守山已是非常感激:平白无故让人把剑送给自己或廉价卖给自己都不太近人情,曾守山在没有任何保障和抵押的情况下把如此珍贵的东西借出已属难能可贵。有了三个月华盛材还是有点信心可重现父辈的辉煌。但曾守山之后问了一个问题,让他陷入思索:“你如果能达到或超越令尊的水平之后,有何打算?” 华盛材这些年一直想的是如何在他乡安顿下来,能让日子过下去,并通过自己的努力过得好一点。父亲临死之前的话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盛材,此后永远不要和当官的打交道,也不要用这点手艺去谋求富贵,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华盛材还有两位哥哥,手艺也相当不错,可惜热衷功名,但在大名王朝手艺人哪有什么机会可以博取功名。后来洪天国之乱起,他两兄长都投入洪天国阵营中,由于打造的兵器坚韧锋利所以他们都在洪天国政权里博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职。当时洪天国政权声势浩大,夺取了大名王朝半壁江山,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势,华盛材的两位兄长风光了好几年。华小泉心里为这两个儿子着急,却毫无办法,他年纪已大,说的话不再好使,反而被两个儿子说成食古不化。华家最小的儿子就是华盛材,他的天赋甚至超过两位兄长,可惜一直对冶铁铸造不是很感兴趣,反而对练武情有独钟。澄光七年,洪天国兵败,南京城破,华盛材的两位兄长没能跑出来全部死于乱兵之中。华小泉遭此巨恸不久之后亦撒手而去,临死之前告诫华盛材不要去想着做官谋富贵,之后想把绝技传于华盛材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华家绝艺就此失传。家里出了如此大变故,华盛材伤痛悲绝之后只得收起练武的心思,重拾家业,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虽然华家的关键技艺失传,但华盛材的天赋和耳濡目染之际所掌握的技巧已足够应付,但之后一直有些不明来路的人来找华盛材,那些人以为他继承了华家绝艺,想把他招为己用,在华盛材屡次拒绝之后甚至扬言以性命相胁。华盛材迫不得已施计骗过盯梢的人,带着家人远走他乡。 曾守山提出的问题使华盛材不自觉地联想到往事,想起父亲临终嘱托,沉湎良久,然后摇摇头道:“我没想过,我只想重现父亲的绝艺,就当是祭奠家父吧。” “总不至于窝在这个武当镇打打铁,卖锅卖铲卖锄头吧?”曾守山看着他的眼睛道。 “不知道,也许是吧,我只想好好过日子。”华盛材情绪不高。 “如果留在武当镇,我看你不用研究揣摩了,你现在的水平足够了。”曾守山看着他静静的道。 “这只是我的心愿罢了,没想过做什么事业。”华盛材对曾守山的暗讽无动于衷。只是旁边的华显神情明显和他父亲不同,他有着他的激情和想法,和他两位伯父当年差不多的想法。华盛材看着儿子,眼神里隐藏着悲哀,一如他的父亲华小泉当年。 曾守山看着这对父子,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道:“不管你是怎么打算的,这把剑都借你,好好揣摩去吧。” ……………………………………………………………… 曾守山离开了武当镇。在走之前,他找了镇里的捕头作合,华家和老王家坐到一起正式地谈判了一次,达成了某种协议,两家不用再掐架,恢复和平,至少暂时表面上是如此。 夜已临,曾守山点起一堆火,草草吃过干粮,就着火堆写完笔记,又看了几页书。他走路不快,从来都不考虑会不会错过宿头,随处随安,荒郊野外也无所谓,找个背风的地点上一堆火凑合着就能过一夜。行囊里衣服不多,倒是书和纸占了不少地方,都用用油纸包着。每日坚持看书,这个习惯没有因为旅行而中断,如果所见所闻有收获都会把它记下来。 武当之行后曾守山整整记了十页笔记,迥异于平常做笔记时简明扼要的寥寥数语。张思枫和华盛材都是值得记载的人,他们两人虽然领域不同,但都身怀绝技,所思所行更带给曾守山深层的思考。在他的笔记里除了记录心得之外,还会把由此带来的新的困惑写下来。 离开武当之后曾守山没有再像此前一样专走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的地方,而是尽量经由城郭村庄。在红尘俗世之中,曾守山走得很慢,看得很细。 时已至**月间,这天傍晚时分,曾守山原本以为今天又得在野外度过,没想到翻过一座山之后竟然看到山脚下有个规模不小的村庄。曾守山站在山顶,观察了一会,估计这个村庄大概有一百来户人家。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采访调查实践,现在他这方面的判断已经**不离十:只要看一眼村庄规模就能大致推算出住户数以及人口数。 走下山,曾守山正准备进村讨个住宿过夜的地,却发现村东头有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河边码头聚集几百人,老远就能听见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曾守山没有看热闹的心思,但听着女人哭声中的绝望,知道出了大事,便急步走过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他本以为在河边听到女人如此哭声只怕是有小孩落水,挤进人群却发现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被绑在柱子上,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他哭道:“弟弟,你说句话啊,只要你说你错了,他们就会放过你的。”青年没有说话,神情倔强,只是低头看着他姐姐,眼神很温柔,看得很认真,似乎要记住姐姐每一个表情,记住这个世上最亲的人的每一个细节。那女人哭得已经没有力气了,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死死拽住她的弟弟,不停的泣说:“你认个错吧,认个错没什么的。” 人群外面一个三十五六的男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急冲冲地挤进来,扶起已哭软的女人,然后扇了被绑青年两耳光,恶声道:“杨项律,你他妈认个错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道理你不懂?你要这样死掉,到了下面你跟死去的爹娘怎么说!” 那名叫杨项律的青年看着刚甩他耳光的男人,一脸平静,道:“姐夫,我没有错,所以我不会认错的。我要是认了错才没脸见爹娘。”他语气很疲惫,似乎这话已经说了很多遍。又道:“姐夫,一定要对我姐好,拜托了。” 杨项律的姐夫气得发懵,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个小舅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因为那点事送掉命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转身把身后的小男孩拉到杨项律的面前,对孩子说:“儿子,叫舅舅。” 那男孩叫了声“舅舅”,然后扬起稚女敕的小脸认真的道:“舅舅,你先认个错,他们说会放过你,等活下来以后再闹他。” 杨项律苦笑一声,看着他姐姐和姐夫道:“外甥很聪明,比我这个做舅舅的强……但是你们想错了,因为……即使我认了错,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只是想看我认错的样子,我偏偏不如他意。” 村民们看着这一家子的悲恸没有一个说话,神情冷漠。这时有人拉着长音高声道:“有请族长宣判……” 一个方巾长袍的白发老人走上高台,威严地道:“今天,大家都知道,这个绑着的男子叫杨项律,原是我族年轻人的骄傲,中过秀才,但现在他是我族的耻辱和灾祸。我以前看错他了,还让他做我族中私塾的先生,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误人子弟,今天在这里我郑重地向大伙致歉,是我瞎了眼,有负族人对我的重托。” 族长声音还算洪亮,但可能是上了年纪,讲了一大段便停下来匀匀气,接着又道:“但是,我哪能够想到这么一个曾经知书达理的后生,会像中邪一样,到处散播真武神的坏话,甚至打破庙中神像,真是丧心病狂!如此亵渎我神,实在是人神共愤,并且到此时此刻,他仍然没有一丝悔改。” 自此这老人开始讲话,杨项律的姐姐害怕更甚,全身发抖,知道死亡离她弟弟越来越近。杨项律却是一脸不屑,眼望晚霞,晚霞的红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在芸芸众生里他独自一人,似乎离人群很远很远。 族长的声音继续如催命符般的传来:“我们曾经给过他机会,只要他认错,就减轻处罚,可惜他冥顽不化,无药可救。为避免真武神降下灾难,我代表全族宣判——” 村民们安静地等着族长的宣判,他们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期待,期待那最后结果的到来。他们其实已经知道这个宣判的结果,那就是死亡,也许他们就在等着这个结果带给他们一种莫名的快感。 杨项律的姐姐一声悲呼:“不要!”跪倒在族长面前,道:“求族长开恩,项律他不懂事,以后再也不会了。”姐夫和外甥也一起跪下,希望牺牲自己的尊严换回杨项律的生命。 族长脸色铁青,做了个手势,几个年轻人上前把杨项律的姐姐一家拉开。族长接着高声道:“把他沉入河底!” 听到这句话,杨项律的姐姐哀嚎一声,晕了过去,姐夫连忙给她掐人中,掐虎口等穴位。 早有安排好的人上去给杨项律绑上石头便往河边抬去,人群也跟着往河边移动,他们想看清这个终极处罚的全过程。 石落水花起,一个生命淹没在缓缓移动的河水之中。 夜深星尤亮,河边燃着一堆孤火,杨项律的姐姐跪坐着不停地往火堆里添加纸钱,她的身后站着她丈夫和她的儿子。“你到死都没吭一声,我很佩服你。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为了村民以命破神,村民却把你当笑话看。”“你活得硬朗,死也死得硬朗,见了爹娘应该也不丢脸,放心去吧。” 三十三 风暴之影 更新时间:2013-01-09 第三十三章风暴之影 在杨先生名声大振之时,曾守山却正流连于文书案牍之中。在见识了陈敬斋的工作性质和工作量之后,曾守山终于承认:“我这辈子是吃不了师爷这碗饭,我宁愿去码头扛包卖苦力。”曾守诚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曾守山的体魄和肌肉,然后说道:“恭喜你,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知道该干什么了。” 曾守山有时也到杨项律住的客栈去,顺便看看预交的银两够不够。得知杨项律声名鹊起之后,曾守山非常高兴,却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他深知杨项律的学问——杨项律如果愿意讲学,打出自己名声只是时间问题。只是委婉地提醒:不要把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冒然抛出来,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杨项律笑了笑说道,我自有分寸。 在曾守山眼里,大哥曾守诚这个知州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僚属和幕友足以把一些日常工作做好。除了完成赋税、力役以及狱讼基本工作之外,他比别的地方官稍微多做了一些事情——主持或督促各村兴修些水利,放宽手工业行会的限制,算是营造宽松的生产环境和竞争环境。他也算不上是一个仁慈亲民的好官,该征收的税一样不少收,当然不该征收一样没增加。也许后者恰恰是曾守诚成功的地方,也是他获得荆门上下交口称赞的原因所在。对于当地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在常规税种之外增加没完没了的苛捐杂税,这就是最大的惠民。每年交完固定的税额,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生产生活相对地有了安全感,只要自己努力总会有盈余,越努力就盈余越多,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至少就有了盼头——这就足够了!但对于地方官府来说,不增加点额外的税,不立些名目收钱实在是很难维持正常的开支。因为常规税收虽然已收得不少,但给地方的截留比例却很小,而值此多事之秋,地方官府的开支却与日俱增。另外一个随之而来的现象是:官与吏没有相对丰厚的收入,办事很难有积极性,而且会自己想办法弄些乱七八糟的收入,贪贿之风一开,无有休止。这实在是一个两难境地,曾守山在暗品荆门之政时,对大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十分好奇。 曾守诚回答的很简单,伸出一根手指,道:“征酒税。” 这是他唯一增加的税种。朝廷此前实行酒水官卖,但由于价高味恶,朝野上下均有怨言,在层出不穷的批评声之下,当时负责此事的宋党灰溜溜地撤销了官府专卖。自此以后,无人再提,酒水行业任由民间买卖,政府不闻不问。从那至今是酒水商人的黄金时期,赚了个盆满钵满。曾守诚当然不敢榷酒,而且他本人对于榷酒这种专卖方式也是不支持的,从古至今一旦某种商品被钦定为官府专卖,如盐、铁,对老百姓都会造成一种伤害。所以他选了一个折衷的方案:收酒税——仍由民酿商卖,只在酒水销售环节中课以税率。 曾守山听到大哥的答案,思索半晌,突然会心一笑,朝曾守诚伸出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 曾守诚意味深长地看了老五一眼,点点头道:“你明白?说来听听,别不懂装懂。” “大哥,你太高看我了,不懂装懂是一种高深的境界,我道行还不够。”曾守山笑道。 “当前之世,老百姓负担普遍比较重,所以普通人基本上不会拿粮食去酿酒,更难有余钱去买酒。所以酒在现在这个时期基本上已成为奢侈品,能够消费得起的都是有钱人。对酒课以重税,税金会转嫁到酒的价格上去,但普通人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根本很难去喝酒;而有钱人的生活成本会增加,但他们完全可以承受得起。所以大哥此举既能增加地方官府收入,又可损有余补不足。另外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社会上醉酒之风,避免由此带来的使性斗气、伤身误事,从而促进风俗之敦厚。我说的对不对?”曾守山侃侃而谈。 “很有道理,讲得比较透彻。”曾守诚赞道:“还有没有补充?” 曾守山摇头道:“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请大哥指点。” 曾守诚道:“你所分析的正是我当初的想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收这些富人的钱用于补贴官府的运转经费和官吏的津贴,而官府坚定地为荆门的各行各业创造和保护生产条件,这就相当于一定程度上回用到整个荆门的老百姓身上。” “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 “是有点像,但实质差别很大。”曾守诚苦笑道:“如果我要劫富济贫的话,首先得劫了你。你家就是全大名王朝最大的富人。” “最大的富人?有这么富?”曾守山有点诧异,如果曾守诚不是信口开河的话,那么这个荣誉还真不是一般的重。 “你以为洪天国当年搜罗的财富和刘厚仁叔是吃素的?”曾守诚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也不方便多说。接着道:“所谓劫富济贫是带着贫富阶层之间仇视的行为,而我只是在奢侈品上抽点税————官府要钱花,要钱做事,这个钱还是那些能享用奢侈品的人多出点,总不能让普通老百姓或者穷苦人多出吧?但我并不针对富人,富人可以激励大家努力奋发,如果谁富谁遭殃,那么最终就是大家一块穷算了。” 曾守诚虽然以日常平淡的口吻描述他的治荆方针以及一些治国上的理念,但曾守山还是能从这些平平常常的字句中体会到大哥在政治上的智慧——不偏激、不保守,有勇有谋亦有担当,几于中庸之道矣。而且曾守山突然发现一件事情越来越有意思:刘温瑜、陈旺廷、余老鬼还有大哥曾守诚,这些人无一不是一时之人杰,却紧紧抟聚在一起。虽然他不知道在这个团体之中还有哪些人物,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他人肯定也不差。把这些人凝聚在一起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曾守山心中自然明了。那个人是他的长辈,也是他的导师,更是他前进的标杆。 见曾守山沉思不语,曾守诚微微笑道:“怎么我做的不对?” 曾守山反应过来,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大哥这个想法虽然很好,但实施起来肯定很难,否则朝廷为什么不征酒税,他们不可能放着钱不要。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不是见猎心喜之人。”曾守诚对五弟越来越满意了。“朝廷不是不想,而是酒商背后的政治力量从中作梗。我之所以敢这么做,其实也是因为形势所逼。这样吧,我把条件罗列出来你自然明白了。不利于我者有:酒商、酒商背后的政治力量、饮酒者;有利条件是:荆门本地有好酒;陈敬斋善于上下斡旋,从中打点;当前朝廷只顾税收,无暇顾及其它。” “好!既然如此,征酒税不但可行,还有厚利。”曾守山拍掌笑赞道。他明白大哥其实就是在利用时势,钻朝廷的空子。他所列举的有利条件不外乎得物、得人、得时,但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得时”。如果当前朝廷不是被东北女直和长年战争所拖累,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预征三五年的赋税,更不会任由曾守诚一个小小的知州擅自决定地方税法——这放在以前起码是个掉乌纱帽的罪名。当然也只有曾守诚这种人物才能做到敏锐地“审时度势”,抓住时势变化所带来的机遇——以前不能做的不意味着现在不能做,敏锐而勇敢的人往往能抓住时机,走在时代前列,掌握“时间优势”。 “难怪你那天不让喝酒了,原来因为你开征酒税,酒价贵了。你怎么那么抠?”曾守山拿他大哥开涮。 曾守诚征酒税只是特殊时期的非常手段,没想到此后荆门酒税并没有终止,反而成为起点。后来曾守诚领政时,对奢侈品征以重税成为他施政的特色之一。 ……………………………………………… 大嫂王淑婷主要工作即是相夫教子,还有就是带着两个使唤丫鬟操持家务,把家打理得整洁而温馨,连做客的曾守山都有种感觉:这才像个家!不过曾守山除了睡觉和吃晚饭在大嫂家里,其它时间跟着陈敬斋学习公务,或者听大哥畅谈治理一方的心得,偶尔叫上杨项律一块喝酒,不觉间在荆门已经半个月多了。他到荆门之后写过一封家书,独处之时也会想想家里,家里人应该一切都挺好吧,三哥新婚之后不知是不是还如以前那般豪侠习气;四哥是不是每天还是像以前一样在藏书楼看书整理资料,或者等着娶妻生子;胡鲁那丫头是不是又长高了,每天跟着师父练武,是不是打架更凶了。 这一天,曾守山决定跟大哥大嫂告辞。 “大哥大嫂,我得走了。喝了你那么多酒,实在感谢。”曾守山故意看着大哥道。 “我不差你那点酒钱。”曾守诚道。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挽留,五弟自有他自己的事情。王淑婷瞪了丈夫一眼,怪他不留客,对曾守山笑着说:“五弟你难得来一次,怎么也得住满一个月。否则家里人还以为我们招待不周。” 曾守山也笑着说道:“说实话,我都不想走了。实在是这次出门的主要任务还没有完成,不敢再延误下去了,我还想着年前赶到家里过年呢。”他这次出门远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拜访王伯安先生,但到现在离家快三个月了都没到达九江。这些也都跟曾守诚夫妇说过,他们自然能够理解。 王淑婷拉着小纪千,跟孩子说:“铁蛋,跟叔叔说在这多玩几天。” 小纪千仰着头看着曾守山道:“五叔,你别走了。你还要教我打拳呢。” 曾守山蹲下去,模着侄子的小脸,笑道:“五叔下次来再教你,好不好?” 小纪千乖巧地道:“好啊,不过你要说话算话。” “一定。” 曾守山站起来对大哥大嫂道:“我再不走,杨项律只怕会被荆门士子留住不让走了。这个人是个非常人,能量无法估计,至少现在看来是如此。所以我必须把他拉到楚省去。” 杨项律在荆门越来越红,曾守诚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哈哈一笑,道:“你啊你,把他留在荆门不挺好?我这也需要人才。” “他这样的人,你用不好。”曾守山说的很直接,言外之意就是你用不了这样的人,但我能。 “好小子,够直够狂!那就不跟你抢人了,由你去吧。”曾守诚也不生气。他确实看不出来杨项律为什么能当得起五弟如此评价——“能量无法估计”。曾守诚虽然知道杨项律不是浪得虚名,确有非常之才学,但这些还不够他动容,毕竟他自己可是一直顶着“天才”的光环,所以在这方面很难有人能真正打动他的。 曾守山没有多说,有些话说出来大哥也不一定会认同,只是让大哥帮他准备一条船,这次打算走水路,顺江而下,直指九江。 晚上。 曾守山跑到杨项律住的客栈,一起在大堂吃了点饭。然后帮杨项律结清所有在客栈的花费,顺便告诉他明天启程。 “你在这里如此吃香,有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说不定能因此成为一代名师。”曾守山很认真地道。如果杨项律真的想留在荆门,曾守山肯定会尊重他的选择。 杨项律笑着摇摇头道:“他们虽然听得高兴,但终究是要考科举的,最好是请时文高手指点。老听我胡说八道会影响举业的…………再说,我想走得远点。”说着笑容敛去,神情有点黯然。 看到杨项律的表情,曾守山明白他是肯定是想起珠光村还有他姐姐一家。于是道:“项律兄,不说了,等到你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再风风光光回去吧。” 杨项律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衙门的快手走进客栈,看到曾守山便急步过去,恭恭敬敬地道:“五爷,老爷让您早点回家,说有事商量。” 曾守山点点头,跟快手道了声兄弟辛苦。快手离开后,曾守山和杨项律约定了明天辰时整在码头集合,然后匆匆离去。 ……………………………… 曾守诚的书房。 曾守山正在看大哥收到的一封密信。 “六月底,悍匪黎江成出埙阳进芦省,七月十五攻陷兖州城;七月底突破芦省、宿省联合封堵,进入宿省境内,众已十万;九月初挺进喆省,占绍兴府,估计已逾五十万人马。现其进军方向似继续南下,往闵省而去。 此次黎匪和前年迥异,攻城而不占城,略地而不守地。一路席卷而下,狂飙突进,要人要粮,却不固守一方。另一极大不同即是宣扬打土豪、均财富;天下田地天下人共有之类的信条。其大军所至,中产以上之家皆破,劫掠其财散于贫民。所过之处劳苦百姓群起响应,抢粮抢钱甚至攻破县衙以应黎匪者比比皆是。” “这是刘温瑜发的?”曾守山配着代码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看了好半晌才把信件看懂。 “是的。”曾守诚正若有所思的喝着茶。茶香和热气萦绕似乎能提高脑子运转的速度,所以他有喝茶的习惯,这一点跟他的父亲曾邦侯很像。 “你再看看这个。”曾守诚抛给他两个本子。 这是朝廷给各地的邸报,剿匪战报汇总占了邸报大量篇幅。不过在从邸报看来,真叫人宽心释怀,一会是芦省传来捷报:黎匪已被击溃,余众逃逸,我省军民正全力追击;一会是宿省巡抚喜报:与黎匪大战五,小战二十,共歼敌三十万,余不足虑云云。总之,在官方邸报看来,当今形势一片大好,女直俯首,正在闭门思过;黎匪不过跳梁小丑耳,其冲出埙阳后简直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且都能打赢,所以呢,黎匪只得到处逃窜。 曾守诚指了指摆在曾守山面前的密信和邸报,语气有点冷,道:“邸报是陆陆续续汇总的,我一直把它当作放屁;刘先生的密信是今天傍晚才收到。你怎么看?” 曾守山盯着密信和邸报看了好一会,方才道:“刘温瑜不简单啊。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系统。虽然情报来得有点慢,不过相当不易了。”其实朝廷邸报虽然在粉饰太平,以败为胜,但至少可以和刘温瑜的情报相验证,反方向证实了后者的真实。 “我不是问你这个。刘先生肯定不简单,还用你说,否则怎么可能让他挑大梁。”曾守诚好气又好笑。这两份消息来源说的情况截然不同,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邸报说的肯定不靠谱。换句话说,现在只怕大名帝国的形势已经相当坏了。黎江成已成气候,在他这种疯狂的破坏之下,原本已苦苦支撑岌岌可危的帝国可能真的会崩塌。谁知道在这乌云压城,大厦将倾的形势之下五弟什么也没说,却夸赞刘温瑜的情报工作不错。 “老五,要不你改变行程吧。” 曾守山看了眼大哥,但曾守诚不像是开玩笑。于是道:“为什么?” “如刘先生的情报所说,黎江成之众已逾五十万,这个数字说明他们已非常恐怖了。俗话说人马过万无边无际,何况五十万!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简直就如蝗灾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吃完一地然后转移到另一地。虽然刘先生预判黎匪会继续南下闵省,主攻方向这一点我不怀疑,但他们人数如此之众,而且还在继续扩充,所以他们极有可能分兵西进绀省。”曾守诚喝了点茶水,慢慢说道。 曾守山方欲前往的目的地九江府正在绀省,且当战略要冲之地。曾守诚是在担心如果黎匪分兵绀省,那么九江就可能成为兵凶战危之地,而五弟这时前往九江肯定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三十四 九江之行 更新时间:2013-01-12 第三十四章九江之行 曾守山明白大哥是一片爱护之心才提出让自己改变行程。于是道:“大哥你的判断我完全赞同,绀省在接下来一段必定会承受兵燹之灾。但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去走一趟。” 曾守诚疑惑地望了五弟一眼。 曾守山笑了笑,道:“我想去看看杨项律的老师到底是不是圣人。”说着拿起杯子吹吹茶叶浮茉,大大的喝了一口。他向来不太会喝茶品茶,茶对他来说和白开水是一样的作用——解渴生津而已。 “大伯曾教导我们说,看一个人得听其言,观其行。若说话讲道理,平常人也能讲个七八分,但这些无甚实质意义,关键得看其人所处所行。非常时期之行事更能看出其学是实学还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曾守山放下杯子又道。 虽然五弟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但曾守诚并不觉得奇怪。五弟应该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否则也不会十七八岁时就独身一人游学远方,更不会得到自己父亲和刘温瑜的高度赞赏。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跌倒了,父母从来不会过来扶一下。反而会教训我说这是自找的,如果走得稳重点怎么会摔倒。”曾守诚突然跟曾守山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只是没有缅怀之色,一脸严肃。“还有你三哥从小喜欢跟别人打架,每次鼻青脸肿地回家,叔父婶娘从来不会表现一点心疼,只是告诉他,有种打架就要有种承受。” 曾守山很认真的听着。 “你可知道为什么?”曾守诚看着五弟道。 曾守山摇摇头,没有说话。 曾守诚肃然道:“我们两家在这一点上很像:自己的抉择自己负责。我们从小就接受了这样的理念,所以哪怕小时候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识别判断的能力,哪怕我们选择错误吃亏,一直都是自己承担。即便自己选择错误,也是一种成长。” 曾守山平静地道:“我尊重抉择的自由。是祸是福我自己一力承担。” 曾守诚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片刻,曾守诚又道:“如果不幸被我言中,绀省兵兴,你一定要避开乱兵,回楚省或者到我这里。只要保住命,一切都有机会。”他虽然跟五弟强调了家族作风是自己的抉择自己负责,但终于还是没忍住叮嘱一番。 曾守山却没有应下,淡淡地道:“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近距离接触黎江成那一伙乱匪。” 曾守诚勃然变色,怒道:“你虽有选择的自由,但我还有揍你的权力。” 见大哥发怒,曾守山连忙赔上笑道:“是,是,你是大哥,自然可以管教群弟,我毫无二话。不过大哥你且听我一言。” “说!”曾守诚怒气稍减。 曾守山端过大哥的茶杯递给他,然后才道:“第一,如果我想跑几乎没人能留住我。对了,大嫂先前说厨房温着些饺子,我给拿过来当宵夜吧。”话未落音,人已闪出房门。三息之数未到,曾守山出现在房门,施施然进来,手中已多了一盘饺子。 夹了一个饺子给曾守诚,曾守山笑道:“这一点可以确信了吧?” 曾守诚被老五震得个目瞪口呆,饺子确实是厨房里的饺子,晚餐时他还吃过几个,剩下的被娘子放在瓮坛里温着。这里离厨房起码也得有四五十丈距离,且五弟还得开门,取东西,但他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全部完成!曾守诚眼有点发直,下意识地应道:“信了。” 总算回过神来,曾守诚忍不住赞道:“好家伙!你怕是飞着去取的吧?”他倒也知道五弟跟着陈旺廷学武,但不知竟然学到这般身手。旋又道:“但还是小心为妙,尤其是在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曾守山点头道:“是。现在对我的安全有点信心了吧。” 接着又道:“我第二个理由就是,正如刘温瑜指出的那样:这次黎江成太诡异,和两年前他从芦省下瑜省有太大不同。攻城却不占地,如蝗虫般的席卷而去,这太不正常!加上他们在所过之处宣扬那些均富、共有的口号,抓住穷苦百姓的心理,所以才会出现百姓群起响应的现象。所以我感觉这背后有高人指点。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所有的资料来源仅仅是这封信和这些邸报,但这种感觉很强烈。所以我必须得去看看。” “你说的有道理。”曾守诚站起来,踱了两步。其实他也有和曾守山一样的感觉。黎江成原不过是芦省的一伙地方性悍匪,在芦省和官府纠缠多年窜入瑜省,然后被章深镇压,逃入埙阳的深山老林之中。虽然彪悍难制,但终究只是流寇,但现在由流寇演化为狂潮。虽然和上次一样同为流窜,但这一次似乎隐隐能从中看到一丝目的性。 曾守诚停止踱方步,转过身面对曾守山,有点无奈地道:“既然你决定想看看,就去吧,不过安全第一。黎江成再疯狂总有能收拾他的人,你不可以身犯险。” 曾守山应下。九江之行,如期而发。 ……………………………………………… 出发前曾守山还特别去和陈敬斋作别。辰时整,告别大哥曾守诚一家,曾守山和杨项律两人一舟从荆门顺流而下。天公作美,一路顺利,第五天即到了九江府。 到九江时天已近傍晚,两人决定先在客栈休息一晚,恢复精神,整肃仪容,然后再去拜访王伯安先生,否则长途跋涉之后,精神萎靡,衣冠不整,有失求见长者之意。 在客栈吃了点晚饭,曾守山还喝了点九江封缸酒,酒呈琥铂色,晶莹透亮,酒香浓郁且入口柔和。曾守山每到一地总是喜欢品尝些地方特色的酒食,花钱也不多。另一习惯就是观察各地的风俗人情,所以吃完饭和杨项律在九江城里走了会,等到天全黑才回到客栈。 虽然在城里走了不大一会,但据曾守山的观察,九江似乎风俗淳朴,熙和谐睦,并无在其它地方所感受到的弥漫于各阶层的不满、怨恨、戾气,这一点甚至连大哥曾守诚治下的荆门都没有做到。曾守山还是谨慎地提醒自己毋意、毋固,毕竟这只是自己一时一隅的印象,不具有普遍的代表性。同行的杨项律却没有太过惊奇,似乎他认为九江应该是这样,因为此地是在他老师王伯安的治理之下。 第二天上午,曾守山和杨项律备了些礼物,前往九江府衙求见传为圣人的王伯安先生。府衙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从服装上看各色人等都有,进去的人只要在门房登记即可,司阍并不为难。曾守山去登记时,司阍照例询问他所为何事。得知曾守山是要求见王知府,那司阍说王知府不在衙门。 曾守山突然想起二哥的名言:“和官府中人打交道最好是先意思意思,然后再谈事。”这段时间他在外面游学的所见所闻基本都证明二哥的话无限接近于真理。虽然不是很着急见王伯安先生,但曾守山还是决定按二哥说试上一试。 偷偷地塞了二两碎银子放在司阍手底,曾守山随意自然地问道:“不知知府大人去哪了?” 送钱的事曾守山还是第一次做,自然不如二哥曾守泽那般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好在他速度够快,也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那司阍反应过来,看了看掌中银两,又望向曾守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守山淡淡地道:“没什么,见面礼而已,这些送给大哥喝茶去。” 杨项律在旁边觉得匪夷所思,据他对曾守山的了解,这不应该是他做的事。 那司阍并没有像曾守山二哥说的那样顺水推舟,不着痕迹地把钱收进腰包,反而把手掌摊开,笑兮兮地看着曾守山,道:“你不给我钱,我照样会如实告诉你;你给我钱,我也不会多告诉你些什么。你确定还要送钱吗?” 送出去的钱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杨项律在旁暗道。但曾守山偏偏伸手把钱拿回来,嘴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模的笑容,道:“好,请你告诉王大人到哪里去了?” 杨项律心想这下坏了,那人肯定会恼羞成怒,但那司阍并没有着恼,很自然的说道:“王大人现在这个时分应该在府学讲学,你们现在去应该能找到他。” 曾守山笑着点点头,然后又问道:“知府大人既然不在衙门,那么些人进出衙门都是来干什么的?” “办事呗。” “知府大人都不在,能办什么事?”曾守山有点疑惑。据他所见,那些人脸上没有失望而归的神色,说明来办事的基本都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王大人虽然不在,但下面的人各司职守,事情照样办。”那司阍还真是有问必答。 曾守山若有所思,道了声谢,转身和杨项律离去。 杨项律知道府学的位置,带着曾守山往府学方向走去。四年前王伯安刚来九江任知府时,杨项律即跟随先生问学,后有所得才回村居住。他并没有问曾守山为什么要那么做,其实不难猜到:曾守山应该是故意想看看司阍是否言行如一。府学离衙门大概有五里地,路上杨项律跟曾守山介绍,自从先生在九江任职,问学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路,老师就把讲学的地点定在府学。但有意思的是,先生所讲虽然跟科考无关,但在之后的乡试中府学生员却大放异彩,不少人得中举人,成绩远远好于历届乡试。 走过闹市区时,曾守山见到一店面门前挂一挑子,上面写着“永乐赌坊”。曾守山感叹一声:“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赌博。”他走了不少的城镇,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赌坊或者类似的事物。大名王朝的开国皇帝太祖诸圆章极重教化,严禁赌博,在严厉的政治高压下各地官府查禁赌坊,一时之间市面上赌坊销声匿迹。皇帝诸圆章见在自己治内实现无赌博的国度,龙颜大喜。但他哪里知道所谓的无赌博只是明面上的现象,暗地里地下赌坊大量涌现,成为社会黑势力的主打项目,甚至官匪勾结,藏污纳垢,且由此滋蚊生虫,各种变态血腥的事件多有发生。后来的皇帝有鉴于此,放松了禁令,虽然没有明确下旨废除,但朝廷上下默契非常,不宣而喻。地方官府早就不把太祖皇帝的禁令当回事了,甚至有些官员根本不知道本朝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东西。赌坊因此由地下转为地上,也慢慢形成了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和秩序。 这时两个捕快架着一个中年男子从永乐赌坊出来,那中年男子又叫又嚎:“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我又没犯法。” 其中一个捕快踢了中年男子腿弯一下,骂道:“抓的就是你,参与赌博还有理了?” 曾守山和杨项律听到这话面面相觑,真奇了怪了:不禁赌坊,却禁人赌博? 果然那中年男子叫唤得更加厉害:“大家都是赌博,你们为什么不抓那些人,偏偏抓我一个?是不是别人给你好处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三十五 九江问学 更新时间:2013-01-16 第三十五章九江风云(一) 曾守山和杨项律两人正奇怪为什么这里不禁赌坊却禁人赌博,很好奇地观察着事情进一步的发展。那两捕快强拉着那中年男子走,那赌徒兀自挣扎,骂骂咧咧。 曾守山上前拦住两个捕快,问道:“两位捕快大哥,请问九江是否严禁赌博?” 那两捕快看了一眼曾守山,没有恼怒此人多管闲事,其中一人道:“那倒不是。” “那为何抓他?”曾守山指了指那被抓的赌徒,继续问道。 “因为他和其他人不同。”捕快竟然态度温和,跟曾守山有问有答地说话。 “听口音,这位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另一个捕快问曾守山。 曾守山点点头。 捕快笑了笑道:“这就难怪了。”然后指了指大街上,道:“你看本地人没人觉得好奇,抓赌徒的事街坊都已经习惯了。”街上人们各干各的事情,没有围观官差抓赌徒的意思。 曾守山疑惑地摇摇头,表示不理解。杨项律也是丈八和尚模不着头,既然不禁赌博,那你们还抓什么赌客。 “因为这个赌客的家人把他告了。如果某人赌博积习难返,引起家里的巨大矛盾,甚至威胁到家庭生活的维持,乃至家破人亡,人财两空,那么只要家人状告赌客,我们做捕快的就会把赌客抓起来,强制其戒赌。其实一旦赌博上瘾,人财两空是常见的事。一般来说,一个家庭如果出了个赌徒,基本也就完了。很难有人能解决赌博带来的各种问题,如果他们来求助衙门,我们自然会出面帮助。基本上街坊们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只要来找我们,我们都会尽力而为。但如果这个家庭任由他去赌博,他们自己都不管,我们也一概不理会。”两捕快不厌其烦的解释道。甚至给人一种感觉,这两捕快乐意跟人尤其是跟外地人解释和宣传这些与众不同的规定。 “只要家人告,你们就会抓人?”杨项律问了一句。 “是的。” “这是朝廷最近颁布的律法还是?”杨项律觉得这些个法规实在是有的意思。 “这是我们王大人的训导,比朝廷律法管用多了。”两捕快说起这个更有精神了。“朝廷有哪些律法我们还真不清楚,我们只知道王大人的规程。父老乡亲也特别支持。” 曾守山道:“我看没几个人愿意家里人赌博吧,那告的人是不是特别多?” 那中年赌徒试图挣月兑逃走,但没有成功。两捕快虽然和曾守山他们说着话,但反应够快,按住那中年赌徒,又给他加了一副镣铐。镣铐上身之后,那赌徒终于没了脾气,也不再骂骂咧咧了。 其中一个捕快对曾守山道:“小兄弟,你的问题我们就不回答了,得赶着拿他归档。你自己去那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朝“永乐赌坊”努努嘴。 曾守山连忙道:“不耽误两位大哥的时间了。多谢,多谢。” 两捕快离开之后,曾守山和杨项律两人还真去了“永乐赌坊”。出来以后,杨项律叹道:“老师还真是有办法。” 曾守山也道:“赌博之风向来难以制止,没想到九江的赌场竟然如此冷清。” 他们两人进去之后发现偌大个赌场竟然没几个人,全不似其他地方的赌场熙熙攘攘,甚至比菜市场还热闹。 杨项律回头看了眼“永乐赌坊”的牌匾和布挑子,笑道:“也是,有几个家庭会同意家里人参与赌博,赌徒都被抓了,难怪这里比道观还清净。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啊!” 曾守山想到些问题,仍没想通,于是道:“真不知道王先生是如何收拾那些被抓的赌徒,还有就是,他又如何避免官匪勾结?”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如今世道的一些黑暗面还是比较了解的。除了拳术,读书和观察也是他一直坚持和擅长的事项。 杨项律悠悠道来:“虽然我没有亲历老师所做的事情,但我想无非是正人心而已,人心正,世道正。” 曾守山突然笑了:“说得太好了,人心正,世道正;世道正,人心亦正。只不知如何正人心?” …………………………………………………… 赶到府学时,时正巳时整。进府学时,门口有两个府学生员装束的人告诉曾、杨二人保持安静。两人顺利地进得府学,曾守山没想到堂堂知府大人在府学里,竟然不用通报即可让人随意进去,要知道,当今之世的官员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 进讲堂时,正有人讲学。讲学的是一个身着皂衣,头带幞巾的老者,脸上皱纹满布,曾守山点了下杨项律的胳膊,疑道:“这是王先生吗?” 杨项律摇摇头,轻声道:“下首相配的那位才是。” 讲学老者的不远处,一位穿着寻常学究袍,头梳高髻,面容恬静中年男子正在认真的听老者讲话,腰背挺直,稍稍侧向讲学老者。曾守山心道,这就对了。根据以前所获知的信息,王伯安先生的年纪并不大,但奇怪的是竟然有人敢在他面前讲学! “那讲学的老先生是谁?”曾守山也压低声音问道。 “不认识。” 这时那老者讲学已近收尾。只听得那老者道:“尧舜之道,乃以仁爱之心辅以静也。我朝张白硅不识此理,而附会尧舜以杜异议,以尧舜之名行申、韩之实,大缪也。神宗又好大喜功之心方炽,委任白硅执国事,大事更张,天下骚然,党争盈廷,其害以至于今,神宗、白硅岂可免责乎?” 张白硅是神宗朝首辅,在神宗的支持下,厉行改革,以其非凡的魄力和智慧,整饬朝纲,巩固国防。行之十年,颇有成效,一改朝廷财政匮乏之局面,北捍强敌,南拓交址,但其人其事向来备受争议,甚至他本人晚年也未能逃月兑身败名裂之祸,爵封皆夺,祸连八旬老母,罪及子孙。这段史实曾守山自然是知晓的,没想到在这里听到有对张白硅改革的解析评论。 老者讲学已毕,两三百名学子报以热烈的掌声。待掌声平息下去,作为东道主的王伯安从容道:“顾夫子之学,务实不务虚。今日能请到顾老先生来此讲学,是我等万分之荣幸。诸位学子正好请益,莫错过如此良机。” 顾老先生摆手笑道:“伯安过奖了。我听说你讲学总会留出时间让人提问,今日我也效颦一回。”又对听讲的学子们道:“诸君若有疑问不妨提出来,吾等共同探讨。” 这时一名学子站起来,先朝顾夫子鞠了一躬,然后道:“听先生讲学,受益匪浅。我有一问,恳请先生指教。” 顾夫子敛容道:“请讲。” 那学子道:“张白硅改革之时,我朝已承平百年,太祖所立祖制已然错漏百出,当其时也,神宗、白硅难道不应该改革吗?” “非也。改革是完全有必要的。但百年之漏,岂可一朝补之!神宗得位不正,欲立绝世之事功以固位,仓皇间强行改之,张白硅探君之隐志,行己之私欲,执政之后,动作频出,每多矫枉过正之举。其始也心志不正,而求事功之善,岂可得乎?”顾夫子说话声音并不洪亮,但言辞非常清晰。 他认为神宗和张白硅都是因心思不纯,所以改革操之过急,一弊未消,百弊又生。那提问学子道了声谢,然后坐下。 后又有几位学子提问,顾夫子一一解答,且思路清晰,言辞精妙,更难得的是一直精神奕奕,无丝毫疲态。 曾守山虽然没有听到顾夫子的完整讲学,但后面的讲话以及学子们提问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感叹顾夫子确是有才学之人,而九江学子才捷敏思,勇于发问,也是难能可贵。 见之后一段时间没人提问,曾守山迈步而出,朝顾夫子和王伯安先生深深鞠躬之后,道:“两位夫子在上,晚辈非府学之人,亦有一问,不知能否得顾先生垂教?” 曾守山身如壮牛,肤色如古铜,头发短如板寸,却似一屠夫,顾夫子见了眉头微微一皱。王伯安面容如常,不知喜怒,不过眸子清澈,看着曾守山没有说话。 自留短发以后曾守山所到之处,人们莫不惊奇疑惑。大哥曾守诚还曾为此事说过他标新立异,曾守山自是笑而不语。两位夫子的表情曾守山都看在眼里,他的观察力一向不坏。王伯安先生是第一个见了自己发型和模样而眼神不变的人。 顾夫子虽然见了曾守山样貌有所不喜,但还是道:“请说。” 曾守山恭声道:“先前听先生说,尧舜以仁爱为心,以静辅之。晚辈获益良多,更有所思,敢问夫子:张白硅当年说他是行尧舜之道,夫子讲的是尧舜之心,那么尧舜之心与尧舜之道如何?” 顾夫子面露讶色,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这后生知晓本朝故事,且心思细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于是道:“即便张白硅当年所施是尧舜之道,也是个错。” 顾老夫子此语有点雷人,曾守山眉毛一挑,连王伯安都看着顾夫子,兴趣盎然。在座的学生更是支起耳朵来听顾夫子的下文。 “即便张白硅所行之法,所立之章程和尧舜一模一样,也只不过是得其形不得其意。尧舜之法须以尧舜之道行之,尧舜之道须以尧舜之德行之,尧舜之德须以尧舜之心行之。试问张白硅如何能有尧舜之心?”顾夫子捻须道来,声音苍老更添几分权威,让人有不容置疑之感。 又道:“步然后能走,走然后能趋,趋然后能飞。以此类比,岂不大错特错。步趋相近,然而趋飞迥异。所以张白硅所行之道虽其自标榜为尧舜之道,但其中差别正若走路之望飞行也。” 众人赞而叹之:顾夫子的“尧舜之道须以尧舜之德行之,尧舜之德须以尧舜之心行之。”一语对历代变法革新简直一针见血。古往今来的改革很多都是有其法而无其意,其法看似毫无纰漏,与那些已被证明是正确的法一样,但在施行过程中却错漏百出,立革新之名却有扰民之实。如王莽之以王田制恢复上古井田制即是如此,他以为这就可致三代盛世,却不曾想有名无实,王田之令下,民不知所措,无有受益反罹祸。 曾守山默默点头,顾夫子的话深中革新者之要害,却仍眉头不展,接着道:“尧舜之心,如何?” 顾夫子沉声道:“尧舜之心,本于仁爱也。” 三十六 心体之问 更新时间:2013-01-17 第三十六章心体之问 曾守山不容有歇,接着道:“何为仁爱?您又如何知尧舜之心即是仁爱之心?” 顾夫子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曾守山的问题实在是没有常识。千百年来,尧舜之治即是盛世仁政之代表,尧舜之心自然就是仁爱之心。仁爱是圣贤相传之根本,甚至认为是万物之本源。这都是百世默认相承的真理,有何可问!就好像月落日出一样,乃亘古之天道,正所谓彪悍的天道不需要解释!需要解释吗? 顾夫子环视众人,学子们没有他那种心里感受,反而因曾守山的提问恍然而思,大部分人似在期待他的回答。他又看了眼王伯安,这位九江知府大人却安然而坐,正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提问者。 “孔子曾说:仁者爱人!”顾夫子勉强道。 “是否可以理解为仁即爱人?”曾守山追问道。 “那倒也不是……北宋程子曾说仁自然有爱,但不可以爱为仁,爱只是仁的表现,仁为体爱为用。”顾夫子老脸有点挂不住了。 “这只能说明仁爱虽不可分,然而爱不是仁。可您还没有说明仁到底是什么?”曾守山问而不舍。 仁到底是什么,这是个问题吗?就好像有人要问天是什么,这岂不是很弱智的问题!天就是天,仁就是仁。可这个从来不是问题的事物被人当做问题提出来时,还真成为了大问题。 “仁是什么,不需要解释。”顾夫子怒意显于言表。 顾夫子生气了。按照以往的套路,学生问学时碰上师长动怒一般都会“色愈恭,礼愈至”。尊者、长者动用“天然”的气势往往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甚至不用讲道理。 “人说圣人之心乃道心,纯粹无杂,乃至善之心,乃仁心,是为心之本体;凡人之心为物所蔽,所以应该勤修精进,恢复心之本体之日,才是至善至乐之时。先生怎么看?”曾守山不为顾夫子怒意所动,语气平和,缓缓而道。 “没错。”顾夫子似乎不愿意多说一个字了。 “如何能证明至善才是心之本体?”又来了!这个学生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邪思荡心!圣人设教,你遵循而行即可,哪来这么多问题!”顾夫子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有怒意。 “道学之教其根即在至善之本体,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那么道学岂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曾守山不知悔改,继续寻根究底。 这时府学的生员看向曾守山的眼神里已经有佩服之意。他们都是王伯安的门人,向来勇于发问,善于发问,但现在这个提问的壮汉不知何人,竟然如此悍勇过人。 “年轻人,不知谦虚为何物!竟敢在此卖弄学问,徒逞口舌之利。”老夫子显然有点怒不可遏了。看向王伯安,又道:“乱之所生,言语为阶。” 这里是王伯安的地盘,顾夫子的意思很明显:你王伯安赶紧来收场,最好是把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撵出去。 虽然顾老夫子很生气了,但场面还是在掌控之中,东道主王伯安并不着急。学生此时兴致很高,他们一方面佩服这个提问的壮汉,另一方面特别想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王伯安先生会如何处理。只见王伯安低声和顾夫子说了两句,顾夫子怒意稍释,不再言语。王伯安伸手在空中往下压压,正在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的学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后生你叫什么名字?”王伯安看着曾守山,温和地问道。 “回王先生,晚辈曾守山。”曾守山躬身执礼。 王伯安微微点点头,然后对众学子们道:“曾守山既然是来问学,我等正是同道中人。他的问题你们刚才应该都听到了,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也好和曾同学切磋研讨。” 既然师长有命切磋研讨,那些学子们没有谦让。一名小眼睛生员站起来,对曾守山稍施一礼,道:“王先生一直称赞顾夫子的学问是‘务实不务虚’,以真知灼见闻名于世而不擅言辞。而你一直在以言辞之利纠缠于名实之争,徒有虚辞,无有实用,更不顾长者感受,顶撞师长,你意欲何为?” 曾守山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王伯安先生的提议成为切磋的中心,更没有想到首先遇到就是对自己的责难。 曾守山平和回礼,然后道:“我无顶撞之意,更无顶撞之实。亦不曾逞口舌之利,更不认为刨根问底之问学为无用。我自辩如下,请各位师兄指点。”说着抱拳,施礼一匝。接着道: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辨明其理方可实行无碍。我同意顾夫子之学乃是务实,但不认为自己在务虚。其理不明而信而行之,是为迷信。此其一;在之前问学顾夫子之时,我气不曾动,礼不曾缺,何来顶撞之说。礼不缺在我,夫子因而不快在人。在我者,我能控制,在人者,我管不了。” 曾守山的话不和善,顾夫子本已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曾守山的言下之意是他只在探讨问题,并没有做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而顾夫子的不快完全是个人修养的问题。 对曾守山提出质问的那位生员听了之后却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坐了回去,似乎认同这种说法。 王伯安摆手道:“曾守山提出了心的本体是否是至善,大家就这个问题谈谈看法。” 这时坐在王伯安下首有一位中年男子起身道:“我们一直认为至善就是心之本体,但我认为这只是个假定。我同意曾守山同学对此问题的怀疑和追问。” 王伯安和此人的对答成功地把讨论转移到学术问题上,而没有再揪着曾守山的行为不放。 曾守山没有想到在此竟然有赞同自己的人,便特别留意此人。只见此人仪表堂堂,气度沉稳,年纪大概和王伯安差不多。 这时有人问他道:“敢问黄师兄,以你所见,心之本体应该如何?” 听到有人称他为黄师兄,曾守山心下猜想此人莫不是黄蓝水?正猜想间,听得王伯安先生温和的声音响起:“蓝水,把你的想法大胆的说出来。” 果然他就是黄蓝水!《大有待访录》的作者,王伯安先生的第二个弟子。曾守山望向站在外围的杨项律,杨项律轻轻点头。经过杨项律的证实,曾守山已经完全确定此人就是他神交已久的高人。只是看了《待访录》之后,曾守山心里一直把黄蓝水想象成精力无限的精神斗士,此时方知竟是一副雍容沉稳的形象。 黄蓝水朝王伯安稍稍俯身行礼,恭声道:“我认为: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 纵使九江府学这些生员和其他王学门人一向思想开明,少有禁锢,但听到黄蓝水的话立即哗然。曾守山引出的这个话题实际上源于先秦人性本善、本恶的辩论,此后历经大儒的引申发挥大部分人早已接受了性善论,并为其构建了精妙的宇宙世界观。所以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比先秦性善性恶之争要沉重得多。黄蓝水认为心无本体否定了心之本体是至善,也就意味着否定了几百年来的道学以及它背后的观念体系。 曾守山心中笑道:这才是《大有待访录》的作者,自己没有看错。黄蓝水和杨项律虽然思考的领域各有不同,但他们在灵魂深处其实是一类人。当即朝黄蓝水道:“何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 王伯安微微笑道:“曾守山心急问了出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黄蓝水稍稍整理思路,然后道:“辞不达意,我是迫不得已才使用‘工夫所至’一语。先贤所论至善为心之本体,后人普遍接受,所以我们日常所用功夫即是如何体验至善,日积月累之下,至善即成心之本体。” 听到这里顾夫子摇头道:“依你之见,难道我们讲的至善为本体只是个幻象。” 黄蓝水好整以暇,微笑道:“不然,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存在。功夫所至即是实在。”说完这句,似乎在想如何措辞。众人也不打搅。 片刻之后,黄蓝水又道:“我曾在海滨见过几个极西之国的人。他们说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我还和他们争论过。后来我明白,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曾有先哲告诉世人“原罪”这个道理,我把它称之为‘原罪’,后来成为共识,并此基础上建立了一整套人生观念。他们那些人从小接受的就是这个观念,人就是有罪的,人生一世就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洗刷罪孽,死后才可以进入天堂。那么这个“原罪”,就是他们心中真实的存在。” 黄蓝水举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例证用来说明本体是依赖于后天的经验,而不是先天的存在。说完这些他朝王伯安深深一礼,道:“学生习先生良知之学,想到此处,心不能安,反复思量但不知对错,请先生指正。”黄蓝水虽然和王伯安年龄相当,但执弟子礼甚恭。 曾守山的提问和黄蓝水的对答为众学子打开了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门。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茫然不解,这时都望着王伯安,期待着他的点评。 王伯安看向顾夫子,道:“顾夫子说两句?” 顾夫子连连摆手,他已经有点绕不清楚了。王伯安温和的笑笑,没有再提。他知道顾夫子一直从事实学,不善思辨。 王伯安看了看众学子,然后对黄蓝水道:“你说的很有价值,也很有启发性。但你说的‘功夫所至’所形成只是深层次的观念,而不是心之本体。” 黄蓝水和曾守山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那心之本体应该如何?” 王伯安看着他们俩的一眼,然后半闭双目缓缓道:“心之本体乃至善,一字记之曰:仁。”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王伯安只说了一句话,在这句话中他否定了黄蓝水的观点,肯定了千百年前圣人所指出的“至善”。并且顺便给“仁”下了个定义,仁即是至善,解决曾守山此前问顾夫子的问题——仁是什么。 王伯安给出的是一个武断式的论断。这是千百年圣贤说话的风格,只有论断,没有解释。至于理解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悟性了。黄蓝水在思考,众学子看到二师兄的观点被否定之后也在思考——先生此语背后的深意到底是什么? 曾守山也想了想,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与其在此连想带猜,不如直接问。于是问道:“敢问先生,您是如何知道‘心之本体’即是至善,是仁?” 王伯安睁开双眼深深地看了曾守山一眼,眼神温和,不凌不冽如和煦春风,然后不疾不徐地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体验!没有推理,没有证据,只有体验!” 四十一 九江保卫战(一) 更新时间:2013-01-22 第四十一章九江保卫战(一) (多谢彭城公子、未来人打赏!) 杨项律道:“虽然如守山所说,敌方将领颇知兵法,但围城的匪军却明显未经训练,极有可能是裹挟而至的百姓。将虽明而兵不行,只怕难有作为。” 王伯安手指城外敌军,慨然道:“如果我有两千精兵,足以冲垮城外的乌合之众。但现在我们的人太少了,更何况这千余士兵也是刚刚征募而来。” 曾守山道:“我同意先生的看法。冲垮之后他们将什么也不是,但纠合在一起,即使是四五万人的乌合之众,破坏力也相当惊人。如果给了他们时间,他们又够聪明的话,加以整训,训练出一两万正儿八经的军队出来,那就相当的恐怖了。” 如有名将率雄师,两千精兵确实足以破城外漫山遍野的匪军。可大名的精兵在哪呢?也许曾经东南督师曾邦侯有过,被解散了;也许燎东雄师算得上,被打没了。如今呢?可以猜想,朝廷的军队正被女直断断续续的进攻牵制在四海关;高堂之上的大臣们正在尔虞我诈,盘算着如何利用黎匪猖狂做文章,消灭些政敌;各省巡抚的直属武装最擅长的就是等待匪众劫掠过境之后喊打喊杀地追过几座山,然后说打跑了贼寇,报请军功。 王伯安看向城外道:“以匪军惯常做法流窜而来,流窜而去。为何在此却安营扎寨,做长期困我之态?” 曾守山也觉得奇怪。据他推测,黎江成之匪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根本不能在短短四个月时间里连跨四省。但这一次却明显打算和九江卯下去,意图何在?且这么多人的粮草如何供应?时已入冬,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能围多久? 王伯安和曾守山的疑惑没人能够解答,只能静待事情进一步的发展。曾守山突然想起刘温瑜,在此局势下,也许他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不是因为他拥有比王伯安先生良知之学更厉害的学问,而是,他应该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系统。这一点在荆门时已经得到大哥曾守诚的默认。良知再厉害也不能无物无待,没有信息基础即知晓一切。 接下来五天,九江守军和城外的匪军相安无事。原本紧绷着神经的守军也放松下来,看来这些匪军不擅攻城嘛!甚至有些再次投军的老兵油子跟巡视的知府大人开玩笑说:“王大人,看您还把办公地点设在城墙上,何必呢,冻得哇哇的。下去吧,上面有我们就够了。” 王伯安笑而不应,反而在城墙上巡视得更勤了,看城外匪军的时间更多了。 第六日傍晚,曾守山正和士兵们窝在箭楼里赌骰子。 曾守山身前已聚集了一堆铜钱,笑呵呵地准备掷骰子,一个小队长突然按住他的手,佯装哭道:“大人,您饶了我们吧。虽说赌的小,但您这样一直赢下去也太…………” “就是,就是”赌钱的士兵一齐起哄。 副百总孙志坤火上浇油,大声道:“我建议,以后不准百总大人参与掷骰子。兄弟们怎么样?” “要得,要得,一致通过。” 曾守山指着自己赢的那一堆铜钱,笑道:“你们不想赢回去了?” “百总,快到饭点了,您赶紧走吧,让我们自己玩会,您要不走,我们输得更多。” 曾守山从身前一堆铜钱中拿出两枚,道:“这个算我赢的,剩下的就算我们百人队的公中,等解围了我们去大喝一顿。” “百总,这点只怕不够啊。” “放心吧。咱不差钱。” 曾守山手中掂着两枚铜钱,走到城墙边往外看。值守的士兵看见他便打招呼:“百总大人,您不玩了。” “唉,被开除了。”曾守山笑道。掷骰子这玩意太简单了,倒不是他出千,而是他可以感知到骰子的变化,所以每次都赢。 这个冬天一直没下雨,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地。还真是打仗的天气!曾守山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外远处的匪军动向,心中想道,其实要是碰上冬雨连绵对守军会更有利些。 眯着眼细看了一会,曾守山突然道:“王大人只怕要召开紧急会议了。” 旁边的值守士兵听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好奇地问道:“百总大人,您怎么知道?” “因为他是我先生。” 那士兵正疑惑不解,百总大人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一个传令兵急步跑过来跟曾守山行了一礼,道:“曾百总,紧急军令。王大人有请,东城墙正楼。”说完急冲冲地给另外的人传令去了。 曾守山离东城墙正楼不远,听到传令立即赶了过去。剩下那值守士兵喃喃自语:“百总还真是神机妙算。” 曾守山第一个赶到正楼指挥所,指挥所里只有王伯安和杨项律以及亲兵队长马保,看来其他亲兵都派去传令去了。曾守山道:“先生。匪军要动了。” 王伯安点点头,喝了口热茶,道:“你也看出来了?” 曾守山道是。 王伯安对杨项律道:“项律,给我们曾百总倒杯热水。”然后道:“所以把你们叫过来,提个醒。” 大约一刻钟之后,十二个百总和马、步班的班头全部到齐。 王伯安道:“给你们十下平息呼吸。”听到紧急军令,众人都是刻不容缓,急冲冲地跑了过来。传令亲兵们也回来了,自有人给百总们倒上茶水。 片刻后,王伯安淡淡地看着众位百总和班头,然后道:“这些天匪军一直没有发动实质性的攻击,但现在……匪军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随时有可能发动攻击。今晚到明天真正的大战即将来临。” 百总们面面相觑,原以为匪军被九江城的防守吓得不敢动作了,没想到马上要打仗了。也有个别百总是洪天国之乱时期的真正百战老兵出身,没觉得大战在即有多意外。 王大人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天大家都有些松懈了,情有可原,我就不管它了。但是…………”稍一停顿,语气转厉:“这次会议以后,不得再有松懈。大家回去做好动员备战工作。加紧巡逻,检查器械,随时应战。士兵松懈,军法从事;将官松懈,军法从事;负责后勤、器械供应的同知、通判我也派人传了军令,若有违令,照样正以军法。九江上下,文武官员,概莫能外!清楚了吗?” “是。”众百总轰然应命。 ……………………………………………… 半夜时分,曾守山身着单衣,盘腿坐在箭楼。全身松静,体内气息流淌,倒也不惧夜寒侵体。突然心中一动,大喝道:“警戒,敌袭!” 将士们立即吆喝起身,拿起放在身旁的刀箭跑到各自的防守岗位。城墙各段吆喝之声相应,防守将士已全部惊醒就位。 星光弯月之下,看到远处敌营人马出动,潮水般地往这边涌来。曾守山笑了,喃喃地道:“不赖嘛。”两里之外敌人才出营,自己便心有所觉,比值守士兵更早发现敌情,为己方赢得充分的准备时间。看来自己颇有点师父的潜观神识的意思,只不知如果自己处于深睡之中能不能发觉。 “匪军之中有高手啊,短短几天时间拿出这么多家当。”王伯安也已起床,来到曾守山身边,看着城外道。 月色微弱,但也能看到城下数千匪军拿着木板,扛着百十来架云梯正往东门而来,另有人在远处人影攒动,似乎在搭建什么。 “投石机!”曾守山已猜到敌人意图。 王伯安哈哈一笑:“看这架势他们是势在必得,就看他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曾守山看着王伯安笑道:“先生,他们有投石机,您那大纛是不是该去了,否则会成为他们瞄准的靶子。” 王伯安摇头道:“不能去。我就坐在大纛下的正楼,看看他们的本事。” 曾守山认真地道:“知道您也不会去掉大纛,小心点。” 看着城下,敌人已快接近弓箭射程,曾守山突然回头跟王伯安苦笑道:“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他们还有撞车。” 王伯安笑道:“好嘛,意料之中。他们还真把我这九江当做南京城来打了。” 将士们弓弦已张,只待一声令下。城内箭手不多,又没时间训练,好在弓多,于是人人发一把,管他有准头没准头的,只管往下射就是了。 曾守山对马保道:“带先生速往后退。”然后喝道:“射他妈的!” 城上放弦之声响起,箭飞如雨。曾守山往下看去,心中微凛。月色模糊中看见匪军头顶木盾,一片“笃笃笃”之声,箭雨落在以盾搭成的巨伞之上。弓箭对他们伤害不大,一轮箭雨,对方只有十几人倒下,大量匪军还是在快速向城墙靠近。敌人准备之充分,完全超出意料。 城上城下喊杀之声大作,匪军偷袭不成已变成了强攻。守军士兵不用招呼,开始疯狂地拉弓放弦。城下不断有人倒下,但匪军人数众多,片刻之后已达到护城河,数百块宽大的木板砰砰的放倒,架在河的两岸。 城墙上已架起了油锅,石块也已垒在墙头。远程攻击难以奏效,城墙上的白刃战已不可避免。 北边也响起了喊杀声,匪军至少是东、北两面夹攻。曾守山听到北边有动静,但看也没往那边看去,到底哪边才是敌人的主攻方向,他完全相信身后正楼的先生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冷冷看着城下,敌军起码已有五十架云梯架在东面墙上,后面陆陆续续还有木板在架桥,云梯正在不断往城墙下递。匪军缘着数十架云梯蚁附而上,城上守军居高临下全力阻击,或放箭,或扔大石块,或泼滚油。墙下的死尸已越来越多,爬上云梯的匪军被滚下的巨石压得血肉模糊,无情的浸油火箭和泼下的滚油带来越来越多匪军的惨叫。城墙已有些新兵瓜子在呕吐,也有些在哭泣发抖,他们无法承受生命在此时的廉价和低贱。闪烁的星星似乎在好奇,人类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曾守山望着一个个不断逝去的生命,没有怜惜,没有恐惧。收割一些生命是为了培护另外一些生命。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何况他第一次杀人也没像他们一样呕吐、恐惧。 曾守山拉起那些新兵,沉声道:“我理解你们,但不会同情你们。这里是战场,不是女人们谈心的闺房。你们想继续呕吐发抖然后被敌人干掉,还是奋勇杀贼去看敌人恐惧发抖,你们自己选吧。” 丢下他们,起身看着战况,有些云梯的匪军已快爬到墙头。曾守山手持短矛,冷喝一声,短矛掷出,一道残影幻过,“噗”、“噗”、“噗”,连串三名匪军。防守这个云梯的士兵们大松一口气,曾守山身影已跃至另一个告急的云梯,如法炮制。如此者五次,每出一矛,如索魂幻影,贯胸穿月复,少则二人,多则三人。城上守军压力稍减,把匪军重新压制在城墙之下。 这时两个百人队奉命前来增援东城墙。曾守山正要大松一口气,空中呼啸之声响起。 四十二 九江保卫战(二) 更新时间:2013-01-23 第四十二章九江保卫战(二) 对方的投石机开始发射了。蒙蒙夜色之中两架矗立的投石机正往城头呼呼地发射着石弹,十几二十斤的石头凌空而至。砸在箭垛之上,箭垛受不住巨力,立时毁坏。有些落在城内民居,房屋屋顶坍塌。 投石机的破坏力惊人,所落之处将士们惊呼躲闪。好在对方投石机数量不多,发射也不频繁。但最麻烦的是夜间无法看清石头运行的轨迹,每次发现石弹时,躲避已来不及。一个刚搬送完箭枝的士兵正转身回走,被呼啸而至的石弹砸中背后,那士兵喊都没喊出来,闷哼一声倒地之后抽搐两下,当时毙命。 曾守山一脸铁青,这是他百人队第一个战死的士兵。 呼啸的石弹时不时落一个在墙头,将士们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菩萨保佑不要砸中人。 好在新加入的两个百人队大大增强了东城防守力量。敌方虽然架了近八十架云梯,匪军前赴后继往上强登也没能踏上墙头一步。但凡有接近墙头的匪军,曾守山的短矛将成为他最后的噩梦,不管有盾没盾都是一击贯穿。后来干脆找了一人专门给他递送短矛。 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匪军明显后继乏力。虽然他们的盾抵消了弓箭大部分的伤害,但守军火与油的组合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至少烧掉匪军一半以上的云梯和多处架在护城河上的木板临时桥。不过匪军同样会用火油,东门吊桥也遭受了火罐泼油,火箭引燃的经历,现在已变成了一大块黑呼呼的木炭,随时有可能散架。 见攻城无望,敌军很快退去,城墙上头响起震天般欢呼声。这是九江军民第一次打退敌人的真正进攻。 东城墙的守军将士大部分第一次看到曾守山出手,便见识了如此的神威。一个百总累的靠着墙一坐在地上,看着曾守山魁梧强壮的身躯,笑道:“曾百总,你莫不是战神转世吧?”一个老兵附和道:“我见过猛的,但没见这么猛的,听也没听说过。” 曾守山笑着摇头,道:“没那么厉害。倒是大伙今晚可真打出了威风!”九江守军组建以来初次打硬仗便完美地完成了任务,这是相当不错的战绩。而且几乎没有后退逃跑的,虽然有个别呕吐哭泣,那也是正常现象。这也许得归功于王伯安对军纪的宣讲和本土作战的信念支撑。 “那是,那是。” “我今天杀了三个。” “三个算什么,我杀了五个,砍的手都软了。” 将士围在一起,呼吸着夹杂血腥味的空气,话说着晚上的战斗。曾守山无心参与,回头看着己方战死者的遗体,心中哀叹一声,喃喃道:“也许这就是死得其所吧。我们拼死奋战不就是为了欢呼不变成哀嚎。” …………………………………… 天已明。 第一次大战之后,清点人员,曾守山的百人队战死三人,伤二十。这是所有参战百人队里伤亡最小的。杨项律汇总各队伤亡总数达亡五十,伤一百三。 王伯安和曾守山站在墙头观察着匪军的动向。 曾守山几乎感受不到战后胜利的喜悦,望着天边朝霞,轻轻道:“今天又将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王伯安没有说话,晨风之中有着几分凛冽,他单薄的身躯似乎有些畏寒。曾守山道:“先生还是回去吧。” 这时同知和通判走上城头,跟王伯安道:“大人,伤者都已安顿好了。只是有一个内脏出血,止不住,已经…………” 王伯安沉默的点点头。许久然后道:“让大夫们轮流休息,他们不能累垮了。另外止血散得抓紧生产制作,这个不能停。” 通判应道:“是。” 同知犹豫着说道:“刘大夫说下次开战的时候想带着弟子和助手到城头上紧急救护。只是我考虑到城墙上危险,而且对方有投石机……您看?” 王伯安考虑了一会。同知大人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大夫到城头紧急救护虽然可以使受伤将士得到及时的紧急处理,减少伤亡,但城头毕竟兵凶战危,没办法保证大夫的安全。战前王伯安紧急收购了大量药材,但大夫却是没办法多囤积的。在某种程度上讲,刘大夫和其他几位大夫是九江将士的守护人,万一有所差池,将士们的生命便少了一层保障。 王伯安最终咬牙同意了刘大夫的申请,并从抽调一半亲兵专门保护刘大夫和他的助手们。同知和通判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领命而去。 “先生,抽调一半亲兵,您自身的安全……………”曾守山有点担忧先生的安全,他的亲兵本来就不多。 王伯安伸手打断了曾守山,看着远处的敌营,道:“今天只怕还有一场恶战。” 曾守山只好打住,没有继续劝谏,先生主意已定,再说也没有用,且可供先生选择的余地本来就不多。 曾守山视力更佳,匪军营中毫无撤围之意,更有忙碌搬运的迹象,似乎在证明着先生判断的正确。 曾守山道:“很有可能。也许下一次他们的撞车将会派上用场。”他目光所及,正是城门方向。烧毁的吊桥后面是紧闭的城门,也许这一次它会迎来真正的考验。 王伯安道:“准备好了没?” 曾守山道:“都准备好了。先生放心吧。” …………………………………… 王伯安的预测在守军吃晌午饭时得到了应验。匪军战鼓盈天,倾巢而出,开始全面进攻,东北西三面同时进行,唯独南面仍然没有出现匪军的踪迹。守军将士们不用动员,默默丢下饭碗,拿起武器走上防守位置。还有不少人嘴上叼着馒头,不慌不忙地边走边吃。经历昨晚战斗的洗礼,士兵们明显沉着冷静得多。 敌人看来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阵线后面一字排开了督战队,阳光下反射的刀光似乎在宣告有进无退。 四处都有撕心裂肺的喊杀声,箭矢横飞,刀枪交错。战况比昨天晚上更加惨烈,东门敌方阵地上更不可思议地架起了箭塔,九江守军的伤亡明显增加不少。好在王伯安的料敌先机和九江城强大的动员组织能力显示出巨大的威力。城内民夫已经加入城头战场,在有组织地搬运石块、递送箭枝,还有烧油锅,这使全部战斗人员得以腾出手来投入杀敌。城内更有赶制出来的油罐和火箭源源不断地送到城墙之上。刘大夫和他的助手们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他们给受伤的将士紧急止血,轻伤的包扎之后继续投入战斗,重伤的则被民夫送到城内由其他大夫继续救治。受伤的将士越来越多,呼叫“大夫”的声音不绝于耳,刘大夫和助手们不断地在各段城墙上奔跑救护。刘大夫四十多岁的人,保养得不错,白白胖胖的脸肉跑起来一颤一颤,此时脸上汗、油和血的混合物让他看起来没有了平时的风度,不过在将士们眼里,那胖脸就像荷叶上绽放的荷花,几有圣洁之意。 匪军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在箭塔和投石机的掩护之下,越来越多的云梯上的敌人迫近墙头。曾守山已经用了十五根短矛,虽然他的力量在生生不息的恢复,但个人的神勇在全面展开的战斗中作用并不是太大。个别地方已有匪军在城头登陆。也许他最大的作用不是杀伤敌人,而是在用暴强的表现维持着东城墙守军将士的勇气。 王伯安的大纛仍在风中飘扬,不得不说打仗有时就得看命好命坏,投石机发射过来的石块硬是一次也没砸中大纛以及正楼。各处的战况由传令兵不断的送往大纛下的知府大人。王大人的手依然很稳,茶杯里的水没有溅出来。茶杯重重地放下,王伯安一声令下:“全部上!”令出即行,剩下的所有预备百人队全部投入东门。“不用传令了,所有传令兵和护卫亲兵统统参战!”王伯安这一次把所有的牌全部打出去了,他顶住压力坚持把生力军留到关键时候。 后来事实证明坐镇东门,对匪军的主攻方向的预判无比的正确,预备队加入战斗的时间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就似在平衡的天平上的某一端轻轻一点立即改变了天平倾斜的方向。 预备队齐声高喊着:“捍卫乡土、护我亲人”、“誓死杀贼!”加入城头守卫战。生力军的加入和“捍卫乡土、护我亲人”喊叫声所蕴含的信念带给正和匪军僵持的守军希望和力量。原本精疲力尽的守军似乎凭空生出力气与新加入的将士合力把匪军再次赶下城去。 匪军好不容易攀上城头,被再次打下来,继续承受守军居高临下的“悉心伺候”。匪军气势已衰,好比一个人费劲最后一丝力气从绝壁中爬出生天,结果被人一脚又踢下去,带给他不是失望,而是绝望。匪军的情况正是如此,要不是督战队的砍刀,他们只怕已经开始撤退了。 城墙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东城门却已岌岌可危。吊桥已然烧毁如块状木炭一样掉进护城河,匪军冒着城上的箭雨石块,用无数个沙袋以及几百具尸体的代价最终把城门口的护城河填平,上面铺上八块又宽又长的木板。攻城撞车已运过木板,数十个匪军齐声喊叫发力,撞车撞向城门,城门“轰”的一声已现松动。匪军大受鼓舞,再次一齐发力,城门松动的口子更大。 城墙上的将士对撞车发动了一切可能的攻击,却没能阻止撞车对城门的冲击。经历昨夜的攻守战,九江守军的守城经验增长不少,匪军的攻城经验同样在增长,他们对守军的手段和措施已基本熟悉。撞车之上覆盖一巨盾,巨盾之上更有数层用水浸湿的棉被。普通箭矢根本伤害不了下面推车的匪军士兵,泼油用火倒是有点用,但浸水棉被极大地延缓了火势的蔓延。等到火势能威胁到巨盾下的士兵时城门只怕早已被撞开。 匪军已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攻破城门在即。后方的骑、步兵已跃马扬刀,长矛平端,只等着门破的那一刻便杀将进去。 数次撞击之后城门再也无法承受撞车的巨力,轰然倒地。匪军欢呼着冲向城内,后方骑兵冲势已起,眼瞅着要冲过木板桥。匪军狂呼震天,这该死的九江总算要攻克了,起兵以来,横扫四省无不如秋风扫落叶,曾未遭遇过如此顽强的阻击。九江兵力不多,只要冲进城去,夺取城池还不如探囊取物。 四十三 兵行险招 更新时间:2013-01-24 第四十三章兵行险招 攻城撞车下的匪军在城门倒下的那一刻兴奋若狂,他们已经立下大功,接下来就是把住城门让大军突入即可。 但穿过城门洞看到的情形让他们心胆俱裂,没有预料中的守军与他们短兵相接,没有寸步必争的血战,只有高高垒起的柴火。他们自然听不到里面举着火把的守军士兵在冷笑,但可以闻见柴火上的火油味,他们甚至看到有些火油已经流向自己的脚底。 破城门的匪军分队疯狂往后退出,才撤到木板桥,后面跟进冲杀的骑兵又把他们逼了回去。他们狂喊“回去!回去!”可冲势已起,战马嘶叫,他们的声音淹没在战场的喧嚣中。跟进的匪军看到了他们疯狂挥舞的手臂,张大的嘴型,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杀进去又退回来的伙伴是怎么回事。骑兵已冲进了城门洞。 城内守军士兵的火把丢进了柴堆,火势顿起,浓烟冲天而上。浸了火油的木柴起火极快,火苗很快吞噬了城门洞。城门洞的匪军的命运已经改变不了,后面跟进的大军堵死了他们最后的逃跑空间,肆虐的火苗和高温很快带给他们最后的解月兑。 火势越来越旺,似乎要无穷无尽地烧下去。城门的熊熊大火宣告匪军的最后一丝破城希望彻底破灭。敌营终于响起鸣金之声,匪军潮水般退去,留下数千尸体。 ……………………………… 九江军民再一次打退了匪军的进攻,但这一回城墙上没有像上次那样的欢呼。满地的尸体、残肢断骸还有城外尚未燃尽的火苗和东门的浓烟使得城墙上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战后余生的庆幸也不能冲淡少许。 战后救护和清点工作已接近完成,伤员都已送下城墙救治,尸体也都抬了下去。刘大夫竟然没受伤,只是完全透支了体内和精力。下城的时候脚步一虚,差点直接滚下城去,好在曾守山正好在他边上一把扶住。 “休息一下。”曾守山扶着刘大夫,给他垫了一件棉衣在地上,就势坐在台阶上。 曾守山坐在他边上,看着虚月兑的刘大夫沉默片刻,道了声“多谢!”没有词语形容将士们对他的感激,只剩下苍白却又浓烈的“多谢!” 战场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尽,刘大夫摇摇头道:“我是个大夫,别的不知道。我只希望少死些人。” 曾守山希望说些轻松的话题,挤出笑容道:“刘大夫的止血散和神针止血之技让人叹为观止啊。” 刘大夫淡淡地道:“家传的。” “原来是医术世家。打完这场仗,请你喝酒。” “媳妇不让喝酒。” 曾守山看着刘大夫哈哈笑了,道:“应该,应该。听媳妇的不会错。” 刘大夫嘴角绽开笑容,带着幸福的滋味。 “好了,该走了。”刘大夫稍微恢复点精力便要下楼。 曾守山明白,伤员太多,大夫们只怕忙不过来。只说了一句:“自己保重,别累垮了。” 刘大夫往下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其实我也想喝酒。” 曾守山坐在上面大笑道:“请你,一定。我们偷着喝,不让嫂夫人知道。” 刘大夫走了,继续去工作。曾守山还是坐在那,看着城门渐渐弱下去的火烟,一动不动。匪军悍不畏死的强攻最终冲垮了东城城门,如不是先生的火焚城门口一招,他们险些就要成功。先生说的没错,对方有高手。能把一群乌合之众组织起来,发动大规模的攻城战;能在短短时间里制造出大量攻城器械,其头领肯定不是一般的盗匪。 王伯安的指挥所里。战后清点结果已经出来了,战死以及重伤将士已多达四百五十九人,轻伤不计,更有两位百总战死;石块火油等战略物资已近告罄。 对于九江民众来说,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处于大明王朝月复地的九江做梦也没想到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战场前线。如果不是王伯安较早地做了准备,九江只怕早已被攻克,或者逃跑撤走任由匪军占据。 百总们脸上写满了担忧,王伯安却喝着茶,淡定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匪军在三五日内不会有实质性的进攻。大家抓紧休整。只要再坚持几天,援兵即到。 百总们走了以后,王伯安和曾守山来到城头,血红的夕阳把九江城染成橙红,炊烟袅袅升起,似乎天地间又恢复了宁静。 城头上的士兵又听到了王大人的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士兵们纷纷跟王大人行礼。王伯安温和的笑着,一一还礼。在士兵眼里,虽然只有中等身材的王大人,但他那一身文士服和那对睿智的眼睛似乎永远能带给他们信心和安宁。自他来到九江,衙门上下的官吏衙役不贪不狠了,从统治者变成了协助者,从管理者变成了服务者;人们的生产生活迅速从洪天国之乱的阴影中恢复过来;人心正了,风俗淳了;九江成为了真正让人热爱和迷恋的家乡。听说大量盗匪来袭,乡亲们不约而同的想到知府王大人,他们相信他,相信既然可以建设出美好,一定可以保护她。士兵们多少年以后也忘不了这一幕:夕阳映照,温和而睿智的王大人身后跟着一个后来被称为武神的青年,他们在九江城头上巡走。 曾守山模了模头发,突然感叹道:“唔,这头发越来越长,该找人剪剪了。”剪头发也是技术活,可惜留短发之风没有盛行,也就没有技师擅长理发。华盛材真该转行,曾守山心里想。他找人剪过几次发,只有华盛材剪的那次最令人满意。 王伯安看着曾守山笑了,道:“守山,你真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曾守山指着远处敌营,道:“匪军好像是吃错药了,仍然没有撤走的意思。” 王伯安道:“他们也元气大伤,几天之内难有作为。至少他们得有时间赶制攻城器具。” “三五天之后呢?”曾守山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敌人的云梯从围城时寥寥可数到大规模攻城时数以百计,只用了五天时间,何况同时还制造出了撞车、投石机和箭塔。 王伯安没有说话,这其实也正是他担心的事情。 “这一次火烧城门防住了他们的冲击,但城门已然洞开,临时搭建的栅栏根本就阻挡不了他们的攻击。我们还能烧几次,难道一直烧下去?”曾守山的问题很尖锐,一直烧下去是不现实的。用石块砌死城门也是下下之策,已经没有什么石块了,除非拆民居。 “死守城门,寸土必争。”王伯安淡淡地说道,其中却透露出誓死抵抗的决心。 “先生,援兵什么时候能到?”曾守山知道黄蓝水已去省府南昌求援去了。 “快了。”王伯安面无表情。 “只怕先生自己对援兵都不大抱希望吧?绀省巡抚是不是自顾不暇,或者愿不愿意发兵,我们都一概不知。” 王伯安没有说话,默认了曾守山的推测。 两人沉默良久。 “晚上我去杀敌将。”曾守山突然蹦了一句。 王伯安楞了一下,道:“什么?” “敌将一死,匪众自溃。”曾守山又说了一句。 王伯安没有立即回应,思考了很久,然后毅然道:“不行,成功的几率太小。” “即使不成功,我也能月兑身而去。只要我想跑,没人留得住我。”曾守山很平静的说着,似乎在讲述太阳是从东边升起一般的常识。 “既然很难成功,何必以身犯险?”王伯安并不同意曾守山的提议。匪军虽然不是正规军,但他们的首领却是很有经验,想必守卫重重、戒备森严,曾守山想法虽好但是很难实现。 “既然不会战死,何不全力一搏?”曾守山把先生的说法调换了一个角度。“我说过他们抓不住我。” “我知道你很能打,但孤身深入敌营,谁也保证不了会发生什么。你不用再说了。九江安危不会取决于你行刺敌将一法。城门虽已破,但本官自有办法应对。”王伯安很少使用“本官”一词,但此时特意提及,似乎想告诉曾守山:我才是九江的父母官,只要我还在,就不需要你去舍身搏命。 曾守山默然不应。 …………………… 吃过晚饭,曾守山早早睡了。百人队的将士大为纳闷,战斗开始以来,百总大人一直是让士兵们轮流休息,自己在城头打坐值守。现在却那么早就睡了,睡得很香,很沉,看来大人是真的累了。 午夜时分,守夜士兵小队看到百总大人来到城头,背缚一捆短矛,手里拿着一堆绳索。几个士兵好奇地正要和曾守山说话,曾守山伸手示意不要言语,然后交给他们一封信。“不要说话,也不要问,天亮之后把这个交给王大人。”说完把绳索的一端拴在箭垛上,手抓绳索,缘墙而下。行至半墙,曾守山放开绳索,舒展身体,轻轻跳到地面,再纵身一跃,跃过护城河,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值守士兵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知道曾百总大人这是闹哪一出。其中一人狐疑地道:“他不是投敌去了吧?” 话音刚落立即遭到其他人的怒目而视。最后在一个比较老成的士兵提议之下,把事情立即报告副百总。 副百总孙志坤正和衣而睡,迷迷糊糊听到士兵叫他,以为有敌情,立即抄起身旁的兵器翻身而起。待士兵把情况说清楚之后,孙志坤手里拿着那封信,大惑不解:“老大这是要去干什么,没跟我们说过啊。” “坏了,他不是要去玩单挑吧?”孙志坤喃喃道。 “他说天亮之后把信交给王大人?”孙志坤问那汇报情况的士兵。 士兵应道:“是的,百总大人是这么说的。” 孙志坤道:“不能等,立即报告王大人。” 王伯安晚上就在东城墙的正楼休息,开战后除了看望伤者和安抚民众,他基本很少下城墙。见孙志坤深夜求见,值守亲兵很是为难:“大人辛苦一天了,晚上才刚刚睡下…………” 孙志坤急道:“紧急军情,不敢不报。” 亲兵听孙志坤说的是紧急军情,也不敢耽误,连忙去叫知府大人起来。 王伯安刚躺下不久,还没睡着,听到外面有动静,便披衣而起。 孙志坤带着一个见过事情全过程的值守士兵把情况汇报了一遍,然后把信递给王伯安,道:“这是曾百总留给您的。” 王伯安已经猜到了曾守山的目的。拆开信一看,果不其然,怒骂道:“小兔崽子,目无尊长,肆意妄为!” 孙志坤大着胆,把知府大人扔在桌上的信拿起一看:“我还是决定要去。行刺敌将其实不仅是为了九江百姓,也是我自己求证所学所修之必要途径。如果天亮之后我没有回来,烦请先生致信苌沙城曾府,就说曾守山得其所求,无怨无悔。另外告诉一个叫胡鲁的小姑娘,欠她的工钱可能还不上了。” 信很简单,寥寥数行字,孙志坤心中喊道:“老大果然玩单挑去了!”忽见信纸背面还有字,孙志坤翻开一看:“如果我回来了,这封信就送给先生上厕所用。” 四十四 入敌营 更新时间:2013-01-25 第四十四章入敌营 王伯安自看到那封信之后就没有去睡,而是站在城头观望着敌方主营的动静。尽管对方不会表明甚至会刻意隐藏主营所在,但王伯安还是知道哪是敌方主营,这不是神奇的望气术,而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也许经过有心人的渲染,这种察觉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的能力会被人传为玄奥的望气术。他相信曾守山一定也有这份明知,如果不知道敌方主营,刺杀敌将会变成天大的笑话,曾守山不会这么鲁莽。 孙志坤和他的百人队也没有睡,王大人命令他们做好随时接应曾守山的准备。其实没有王大人的命令,他也会在这等着。曾百总虽然在信中说是为了自己的修行,但他怎会不明白身入险境刺杀敌将最终是为了谁。 夜已深,风已寒。 王伯安和孙志坤等人在城头已等待了一个时辰,敌营中一如平常,毫无异动。一个时辰很长,足够平常人从敌营地点到城池跑上五六个来回。难道他已经………… 孙志坤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幅图景:百总大人偷偷进入敌营,结果被发现,卫兵蜂拥而上,百总大人淹没在刀枪剑戟之中。孙志坤赶紧摇摇头,狠狠地拍了两下脸,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百总大人神勇无敌,一定会没事。 夜色笼罩一切,谁也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似乎存在无数的可能。 王伯安抬头看看天,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他只希望不要那么快天亮。又过了半个时辰,王伯安突然道:“有动静了。” 孙志坤和王伯安的亲兵往敌营方向看去,果然。敌营无数火把点燃,隐隐有混乱之象。孙志坤陡然紧张起来,百总大人已经被发现了?交上手了?能不能逃回来?孙志坤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王大人,我带人出城接应。”孙志坤请示道。 王伯安同意了他的请求,另外让传令兵拿着令符紧急调动另外两个百人队一起出城接应。只是交待他们不能离城太远,要保证随时能跑回来。 不大一会,三个百人队领命出城。 敌营的混乱有扩大的迹象,王伯安站在城头甚至都能隐约听到喧嚣嘈杂之声。匪军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天亮,之后大量匪众陆续拔营撤走。 曾守山得手了?王伯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如曾守山自己所言:敌将一死,匪众自溃。现在匪军撤走说明他很有可能杀掉了敌将。然而让王伯安更担忧的是:此时天已明,曾守山本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从匪军军营出现混乱骚动到天亮足有一个时辰,曾守山得手后应该早已跑回来了。 三个出城接应的百人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天已大亮,却始终未见曾百总的踪影。 城头上守军将士们都已起床,站在城头看着敌营方向,他们已听说了曾守山的所作所为。匪军已经开始撤走,这本应是无比高兴,值得大肆欢呼的事情,但此时将士们心中却如压住了一块石头。如果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此时能出现在原野上,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那该是多美妙的事情。 王伯安心中念叨,你可不能就这么挂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给曾家写信,我宁愿拿着你留下来的信纸搽。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匪军似乎已全部撤走。王伯安谨慎地派了两个百人队做斥候,看看敌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虽然恨不得自己带上所有将士上前看个究竟,但九江城总共战斗人员已不足一千人,且大部分是些新募集的士兵,守城尚可,野战肯定不行,万一敌人反扑肯定全部玩完。 匪军确实已经全部撤退了。斥候回报方圆六里地都不见匪军踪影。王伯安站在曾经的敌营,带着军民寻找曾守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城里的人也听说了,纷纷自发来到城外帮着寻人。 找遍了敌营,又扩大了寻找范围,始终没见曾守山。大家松了一口气,两三千军民漫山遍野地找人,其实心里都认为曾守山肯定凶多吉少,害怕找到的是他的尸体。现在什么也没找到,至少心中还有分侥幸和奢望的空间。 第一天过去了,没有曾守山的消息。 第二天还是没有。 九江城里曾守山的故事已经口耳相传演绎成了神,一时之间他的声望甚至超越知府大人。曾守山成为了解救民众于危难的菩萨,舍身饲虎的佛。家家户户都在祷祝好人有好报,曾百总大人大难不死。 …………………… 第三天清晨,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九江城东门,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挂着憨憨地笑容。他的身后还跟着满脸沧桑、眼眶深陷的矮小汉子。 城门和吊桥已换成了新的,只是城墙上焚烧的痕迹依然醒目,宣示着战争的记忆。城门口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曾守山带着矮小汉子穿过城门,城里升起了炊烟,早起的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多么美好的人世!”曾守山感叹道:“可惜这是个苦难的时代。” 有人认出了曾守山,惊呼一声:“曾大人回来了!曾大人还活着!”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穿上衣服,来到屋外迎接他们的英雄。越来越多的人围集到曾守山的身边,询问着他的情况,表示着感谢和赞美。每一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朴素的谢语承载着真挚的感情。一个老妇人甚至哭了出来:“曾大人,你可回来了。老天保佑啊。我每天都在家吃斋念佛,就盼着你活着回来。” 曾守山憨憨地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那个,我……我……” 一个老汉看到曾守山的窘态,乐了,他喊道:“大伙别说了,我们曾大人饿了。” 曾守山一愣,旋即道:“好吧,我确实饿了。不过…………” 旁边正好有个买早点摊子,摊主抢着说道:“你看我这糊涂了,曾大人快请。包子、稀饭、豆腐脑管够。不要钱的,不要钱的。” 众人笑他:“那是肯定的,你怎么好意思收曾大人的钱呢?” 摊主恼了,对众人嚷道:“我说了不要钱的。” 众人笑得越发开心了。 早点很快就端上来了。曾守山抓着矮小汉子,摁在板凳上,跟他低声耳语道:“吃饭。不要想着趁着人多跑,你是不可能跑得掉的。” 摊主递给曾守山一个包子,曾守山确实有点饿了,正往嘴里塞,却见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自己。“你们…………” “吃吧,吃吧。”大伙齐道。 曾守山叹了口气,自己还是第一次在数百人的注视下吃早点,早知道这样怎么也挨到晚上再回城。也不管他了,吃饭,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摊主立即又递了一个过来。 好在这时知府衙门听闻了消息,同知大人带着人便过来接曾守山。同知到底是官面上的人物,镇住了场面。曾守山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自然认识。便跟他说,赶紧带自己走。同知笑了,让衙役拦住众人,自己带着曾守山骑着马走了。那矮小汉子则交由衙役带回。 ………………………………………… 知府衙门,王伯安亲自在衙门口迎接。得知曾守山活着回来,他原本因曾守山擅自决定不听指挥的怒意和这几天的焦虑担心什么的统统随风消逝。王伯安笑着骂了曾守山几句,便安排人给他沐浴更衣,准备食物。 曾守山低声问王伯安:“没把将士们解散吧?” 王伯安道:“还没有。正和他们结算饷银呢。” “那就好。不要解散了。”说完这句,施施然洗澡去。 洗完澡,曾守山简单吃了点早餐。王伯安和杨项律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聊着。 “根据你遗信的指示,我已经写了信给你家里了。看你怎么收场?”王伯安半真半假地道。 “啊?”曾守山惊道。惊扰家人,让他们为自己伤心可真是罪过了。不过看着王伯安的神情,曾守山很快醒悟过来。先生是和他开玩笑。 杨项律在旁道:“你赶紧老实说,这几天去哪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曾守山笑道:“好,好。我坦白。” 那天晚上,曾守山进入匪军警戒区便开始潜形匿迹。他到底跟师父陈旺廷学过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虽然不如胡鲁优秀,但还凑合。加上他奔走纵跃的速度极快,又有夜色的掩护,匪军卫兵的巡逻也不密集,所以曾守山一路顺利进入主营的月复地。 根据营帐搭建特点、地势高低干湿以及守卫分布,曾守山不难分辨帅帐所在。帅帐后方有一个营帐竟然有烛光亮着,曾守山已基本断定这就是匪军首领所在。此时已是深夜,全营地除了巡逻士兵皆已就寝,营帐全部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这里还亮着光,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闪身靠近这个营帐,曾守山找了一个守卫士兵巡视的死角然后伏身在地,正准备伺机而动,突然听得营帐里有说话的声音。 “将军,信我已经写好了,你请过过目。”一个疲软的声音响起,听着就知此人中气不足,体质不佳。 然后是纸张翻动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颇具磁性的男中音说道:“纪先生,恕我无礼,我就躺着看,没有起身了啊。” 那纪先生忙道:“将军太客气了,你军务繁忙,事无巨细都亲历亲为,到现在还没有就寝,换做别人早就撑不住了。” 那将军道:“没办法,打仗嘛都是这样。几万人的队伍从兵马钱粮到安营扎寨、吃喝拉撒哪个是小事啊。”说着微微叹气道:“忙点倒无所谓,关键是这仗打得窝囊。” 过了一会,那将军道:“好,纪先生办事就是漂亮,就这么写,明天派人送往邱将军那。” 纪先生道:“那将军早点休息吧,属下告退。” 然后听着收拾文书之后,纪先生吹灭了烛光,撩开营帐门帘正要出来。曾守山纵身跃起,恰似一阵风吹过,大手精准地掐住那纪先生的咽喉,带着他又进了营帐里。 那将军本已躺下,听着有声音,便疑惑的问了一句:“纪先生,怎么回来了?”见没有回音,那将军便要起身。曾守山右手仍掐住纪先生的脖子,左手短矛悄无声息地递至那将军的脖子血管处。低声道:“别动,否则我立即杀了你。” 那将军半起身子于是僵在那,声音却不慌不忙:“兄弟好身手啊,来此何求?” 曾守山的手很稳,短矛再往前送半寸,矛尖已贴住对方的颈部血管皮层。微微一笑:“过来看看,顺便带走一件东西。” 那将军脖子已感受到矛尖的森寒,却好整以暇地道:“我项上人头?” 四十九 入狱 更新时间:2013-02-01 第四十九章入狱 曾守山和田师爷在别院里等了近一个时辰,田师爷呆不住,说到外面走走。曾守山不愿出去,想在此看两页书,静静心。他无论到哪都随身携带一卷书,有时间便看,当然除了那次刺杀行动。田师爷坐不住独自往外溜达去了。 曾守山总感觉心神浮躁,便调息宁神,还没看两行字,却发现田敬又回来了。 “我们被软禁了。”田敬进门便怒气冲天地说道“外面有他们的人,我们出不去。” 曾守山大吃一惊,这个马侯金胆子太大了吧。自己和田敬被软禁,说明先生现在的情况肯定更加不妙。他马侯金竟然敢对堂堂从四品的朝廷命官下手,简直是无法无天。 曾守山收起书,起身往外走去,穿过庭院来到了外面的大门口,果然见十几个兵士把住了门口。曾守山作势要出,兵士立即拦住他:“不好意思,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不能外出。” “凭什么?”曾守山冷声道。 “就是,你们凭什么这么做。”跟在曾守山身后的田敬怒道:“你们这是变相的囚禁。” 那些兵士绷着脸不说话,似乎懒得解释。 曾守山强行往外走,那些兵士立即刀剑出鞘,冷目而视。 “好,好。你们厉害。”曾守山张开手,表示不会强行反抗,转身退回屋里。他不是冲不出去,而是因为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动手,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文弱书生田敬师爷。 回到屋里,田敬气愤难耐,一边骂马侯金一边走来走去。 曾守山也气,但他强行克制,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生气,而是冷静去把事情捋清楚,想出解决的办法。 “田师爷,你停一下,问你一个事情。”曾守山看着走来走去的田敬。 田敬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还没有平静下来,道:“什么事?” “从朝廷的律法上来讲,巡抚有没有权力控制或者抓捕知府?”曾守山问道。 “没有。马侯金这是疯了。”田敬气道。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马侯金不是疯了,他这种人也许是世上最难疯掉的人。”曾守山按住田敬,道:“田师爷,你冷静些,好好想想。马侯金既然软禁我们俩,说明他也将对我们王大人不利。但他这么做不怕掉脑袋吗?” 田敬慢慢地冷静下来,做师爷的人本来就差不到哪去。他分析道:“巡抚直接拿掉知府级别的官员也不是没有先例,但要不是知府犯了重大罪行,例如谋逆,要不就是战争非常时期。不过这也得报请朝廷。” 接着又道:“现在肯定不属于这些情况,所以马侯金没有权力先行后奏控制王大人。除非他以某种罪名污蔑王大人,并已经得到朝廷的批准。” 田师爷在这方面见多识广,曾守山深信不疑。但还是不解:“不对,如果是朝廷要罢免或控制先生,马侯金早就开始行动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和先生客客气气地见面说话。” 田师爷飞速转动脑筋,道:“难道马侯金上章弹劾王大人,他们在朝廷很有势力,要拿掉王大人应该不在话下。但时间不对啊,即便他弹劾先生得到朝廷的核准,朝廷再把命令通知给马侯金,那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从这里到京城来回至少得一个月时间。” 曾守山道:“这件事确实有问题,不过据田师爷你的分析,马侯金现在肯定是非法行使权力。可惜我们在这里两眼一抹黑,没有信息来源,什么也弄不清楚。” 这时十几个兵士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地冲到屋里。为首的大声宣布:“九江知府王伯安私自征兵、串通抚标千总颜易直哗变,图谋不轨,现已认罪。尔等亦是同谋帮凶,抓回衙门候审。动手!”看来马侯金决定由软禁变为直接抓捕了。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带领军民苦战却敌,保境安民的功臣瞬间变成图谋不轨的罪人。这实在让人有点接受不了。 田敬怒极而笑:“好得很,好得很啊。我看你马侯金就是匪军的卧底吧?” 曾守山对田敬苦笑道:“好了,这下我们不用在这想来想去了。” ……………………………… 曾守山被投进了城北的监狱。田敬和他分开关押,现在不知关在何处。 牢里的气味很难闻,臭味、馊味夹杂在一起,让人闻之想呕。又阴森森的,常年不见太阳,温度很低。曾守山环视监牢,喃喃道:“不赖嘛,还是单间。” 当天晚上,曾守山手戴镣铐正盘腿而坐,诚心静虑。正如先生所言,大凡苦难境遇,正是磨砺心境,发明良知的契机。 曾守山不用刻意求静,不似别人要专门抽时间静坐。他在习拳过程中早已明了动静之机,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他所习者诚字而已。无妄曰诚,不欺曰诚,正欲曰诚。诚为道,良知为本。道者,导也。以诚为导,诚之极致便是良知。 他反思自己到九江以来的所作所为:所欲者皆正欲,所为者皆不得不为,诚然无歉。既然如此,有何惧焉!虽千万人,吾往矣! 有几个狱卒来叫曾守山,见他正怡然自乐,一人笑道:“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坐牢都坐得这么安静的。” 另几人大笑。然后对曾守山喝道:“起来,别装了,我们大人有请。” 说着打开牢门,曾守山慢慢起身,闲庭信步地走出来。有两狱卒对曾守山推推搡搡,骂道:“快点,别磨磨蹭蹭。”可惜他推不动。曾守山回过头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那两狱卒。曾守山的身板和个头天然给人一种压迫感,那两狱卒气势先自弱了,放缓语气道:“走吧,我们大人等着呢。” 来到外堂,曾守山见堂上端坐三个官员,官服品级竟然不低。堂下两排站着衙役,后面还放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刑具。 堂上官员开始审问:“犯人曾守山。九江知府擅自征兵图谋不轨之事,你知是不知?” 曾守山默然不应。 对方又问:“王伯安串通颜易直一事你是否参与?” 曾守山还是不说话。这些话没法回答,堂上官员的问话本身就带有很大诱导性,无论答然或者否都会掉进他们设计的陷阱之中。 见曾守山进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神情还看似云淡风轻,问话官员勃然大怒,惊堂木一拍:“大胆刑囚,速速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曾守山好像没听到似的。 “上刑!”那官员很生气。 看着一大堆刑具搬上来,曾守山头皮发麻。他可不想被这些东西弄来弄去,于是道:“慢,我有话说。” 见曾守山惧怕刑具要招供,堂上三人喜形于面。但曾守山下面的话让他们觉得被戏耍了:“但不是跟你们讲,你们资格不够。” 右边官员气极而笑道:“中间这位大人是我绀省臬司,提刑按察使大人,够不够?” “不够,我要见巡抚马大人。我只跟他说。”曾守山淡淡地道。 那官员狞笑道:“马大人你暂时见不着,先让你见见这些‘大人’吧。”说着示意上刑。 “慢,你知道我是谁吧?”曾守山突然道。 “我管你是谁,少来这套,我见的多了。上刑,别理他。”那官员道。 曾守山叹口气,不再说话,碰上以刑具为宗的审问官员算自己倒霉,看来今晚这竹板烧肉是免不了了。 正在曾守山以为自己要承受皮肉之苦时,堂上中间那位据说是按察使的大人开口了:“等一下。”然后看着曾守山道:“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曾守山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慢慢道:“苌沙城曾府。” 堂上三名官员略微动容,那按察使道:“说清楚。” “我是一等嘉勇侯之子,一等肃毅公之侄。”曾守山傲然道。 “你说是就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肃毅公曾邦侯和嘉勇侯曾邦泉虽然现已退居在野,但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不小的影响力,要是真严刑逼供其子侄到时可就不好弄了。但他们还是要求证一下。 “没办法证明,因为我说什么你们不会相信。不过在你们抓我进来之前,我已经派人送了密信回家,这里离苌沙城不是太远,相信一旬之内,便有人来问你们要人。”曾守山慢慢悠悠地道。 堂上三位官员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窃窃私语一阵,然后竟然停止了审讯,吩咐人把曾守山送回监房。 曾守山被狱卒再次送入监房,一个狱卒看着波澜不惊的曾守山有点不爽,故意讽道:“小伙子,继续享受你的牢狱生活吧,哈哈。” 曾守山闻言,回过头来看着说话的那位狱卒静静地道:“我在牢狱不过一时,你在牢狱却是一世。” 那狱卒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明白了曾守山的意思,气急败坏,便要收拾这个另类的疑犯,却被旁边的狱卒拉住。边上的人告诉他,这个疑犯可能有点背景,上头交代下来得好生对待。那狱卒没办法,悻悻作罢。 曾守山过了五天牢狱生活,发现伙食竟然还不错。曾守山暗暗发笑。 期间有几个官员来找过他谈话,他只是不言,说只和巡抚大人讲。 时间一天天过,绀省剿匪的形势只怕是每况愈下,不知现在邱波利已经到了哪里,先生如今怎么样,如果没有省城的统筹和支持,九江能否逃过劫难。曾守山感受到了一种深重的无奈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第六天无人来见,平平淡淡过去。曾守山不知道时辰,整个监狱里此时已完全没有光线透进来,牢房里完全一片漆黑,估计太阳落山很久了。他正在盘拳架,虽然地方有点狭窄,但他早已收放自如,拳架可大可小,可高可低,不过一招一式之间极其专注和认真,似乎他不是在打拳而是进行某种艺术创造。这时有马灯光线亮起,监狱门被打开,曾守山慢慢收起拳架。这次却是狱卒长亲自将曾守山带出监房,说是有贵人要见。 出了城北监狱曾守山被带上一辆马车。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护送下,马车往西驶去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在一栋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院落门前停下。曾守山走进院门,虽然火把光线不如白天亮堂,但他还是可以看出院子里面布置得非常有讲究,绝不像外面那么普通。自从出了监狱曾守山手上的镣铐就被解开,不过这些士兵的动作和眼神似乎告诉他,这里的戒备其实非常森严。 曾守山先被带去沫浴更衣,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舒服了不少,不过还是可以隐隐闻到监狱里的味道。然后被请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外都有护卫,曾守山坦然自若,自顾自地喝着下人递送来的热茶。 不大一会,一个发福的身体来到房间,正如他所料,来者正是绀省巡抚马侯金。 五十 向南向北 更新时间:2013-02-02 第五十章向南向北 马侯金不再是一副笑哈哈的模样,迈着方步一脸严肃的进来,看起来甚是有几分官威。 曾守山没有起身相迎,大大咧咧地坐着继续喝自己的茶。马侯金沉声道:“你就是曾守山?” “正是。” “你是肃毅公和嘉勇侯的子侄?”马侯金语气中透露出强烈的怀疑。 “这么多天了,相信马大人已经确定我的身份了吧?”曾守山洞若观火,自己抛出是曾家的人信号,马侯金必然会派人去打探底细,验明身份。肯来见自己,并安排到这种地方,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马侯金故意表示怀疑只不过是想最后诈一诈他罢了。 果然,马侯金很快由严肃变为亲和,他说道:“我和你的长辈,两位曾大人都相熟,还有楚省的巡抚魏大人我和他是同年,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也是你的长辈。但你这后生实在不像话,怎么能和王伯安、颜易直那种人掺和到一起。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把你从他们的事情中摘出来。你现在没事了。” 马侯金说话语速节奏把握得很好,不待曾守山说话,又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感谢我,但是你今后在选朋交友时一定要慎重,要看清楚。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人,一个王伯安贵为朝廷命官,却四处宣扬他的邪说,竟然还擅自兴兵,又串通颜易直兵变;还有那个谁,对了,黄蓝水,写了本什么破书,现在已被朝廷列为**,正在派人抓捕他。你啊,你,不是我说你……唉。”马侯金语重心长的说道。 曾守山现在对马侯金的景仰已如滔滔江水,难怪他能做到一省巡抚的高官。马侯金变脸的速度和完美的代入感让他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马侯金又把一册书和一把匕首推到曾守山面前,这些是曾守山被抓后被狱卒搜走的。曾守山随意翻了翻书,见没有损坏,突然看到书后面的印戳,哑然失笑。这册书是从伯父曾邦侯那借出来的,伯父有个习惯,在每册书后面打上他的印戳。这个印戳只怕也是马侯金确定自己身份的一个因素吧。 曾守山笑吟吟地道:“承蒙马大人的关照,我在监狱里吃得好睡得好,你看我都胖了。” 马侯金怎么会听不出曾守山的暗讽之意,也不理会,转移话题,道:“听说你有些话要跟我说,现在可以讲了吧?” 曾守山看了看屋里四周的护卫,没有说话。 马侯金笑道:“没事。他们都是自己人。” 曾守山摇头坚持:“不行,此话不可入第三人耳。” 马侯金狐疑地看着曾守山,片刻之后下定决心,示意护卫到外面等候。“这下可以说了吧?” 曾守山见侍卫走了,看着马侯金笑道:“其实我一直想问马大人一个问题。” 马侯金不知曾守山何意,但还是说:“问吧。” 曾守山道:“我入狱之前听闻匪军将领邱波利率领十万匪军进入绀省,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 马侯金有点不高兴了,说道:“看你和那王伯安呆久了,脑子也僵化了。看在你是晚辈的份上,我就告诉你,让你长点见识。在本官的筹划下,通过绀省军民的通力协作,我军对匪军发起猛烈进攻,匪军损失惨重,仓皇北逃。” 曾守山心中一惊,仓皇北逃?“匪军已经过了南昌?” 马侯金略带得意地点点头:“对啊,当然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我只不过负责运筹帷幄而已。” 曾守山心凉了半截,形势果然如担心的一样。他根本不相信马侯金会整军备战,更不会带领军民和匪军大战一场,使“匪军损失惨重”。最大的可能就是马侯金和其他省份一样,避战,逃跑,任由匪军发展壮大,飘摇过境。匪军也许会放过南昌这种大城不打,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九江。九江城下打死数千匪军,邱波利的爱将廖志新即丧命于此,他们肯定会报仇雪恨,更何况九江是他们战略目标中的必争之地。 曾守山强笑道:“马大人果然不愧是国之栋梁。匪军现在已至何处?” “好像往九江方向逃去。”马侯金随口应了一句,又看着曾守山道:“守山贤侄,你不是有话跟我说,怎么就见你在问我话啊?” 曾守山听到“守山贤侄”时,竟有呕吐之感。马侯金到底是老江湖,曾守山套不了几句话,他便反应过来。 “其实我想跟你说,你印堂发暗,不日即有血光之灾,大难临头啊。”曾守山把玩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道。 马侯金勃然大怒:“曾守山,我看在你家长辈的份上对你好言好语,你却在胡言乱语,大放阙词。居心何在?”他到底是封疆大吏,常年身居高位,发作起来真有几分威势。 曾守山却全不在意,平平静静地跟马侯金说道:“我跟你说真话,你不信。” 马侯金见曾守山气定神闲,心中狐疑不定,据说曾邦侯相术通神,莫非已传于此子。这小子能在我身上看出什么征兆来? “怎么讲?”马侯金压下怒火,问道。 “马大人,据我推算,你半年之内,官位不保,甚至身遭屠戮。”曾守山平平如水地说道,但那平淡的语气中透出的肯定让马侯金心惊肉跳。 “贤侄,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有没有办法化解?”马侯金终于嘴上也服软了。身居高位者多有信命数之辈。 曾守山道:“从大人的命格和当前的时数结合来看,大人本是官禄双旺的命格,但有运无岁,当前现灾星,大好命格变为弃命从杀之局。” 马侯金听后楞了半晌,脊背嗖嗖发凉。虽然他有些术语不是很明白,但大致意思还是听懂了,反正就是好命要变赖命了,尤其曾守山的断语里还带有一个“杀”字。 马侯金眼睛飞速地转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贤侄,你就吓唬我呢。” “那好,当我没说。”曾守山嘴角一撇,眉毛一扬。 “诶,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有没有化解之法?”马侯金连忙道。 “有是有,大人命格中出现的灾星带火性,应从南方而来。化解之道应在北,北为水,水灭火。但从时数看水势极小,几有干涸之象,自然不能扑灭灾星之火。”曾守山眉头微皱,似乎事情很麻烦,不好化解。 “什么意思?我这方面比较外行,不是太懂,你能不能说明白点?”马侯金此时完全是一位好学的学生。 “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大人你可以联系最近发生的事情印证一下。当然,这就是你的事了,我爱莫能助。”曾守山端起茶杯自顾自喝茶,全然不顾马侯金幽怨的眼神。 “灾星从南方来?难道这个灾星应在邱波利身上?那这个救星……北方,北方……难道是王伯安,他是九江知府,勉强算得上北方。”马侯金喃喃道。 听到马侯金的自言自语的分析,曾守山一拍大腿,喜道:“呀,莫不正是如此?王伯安现在怎么样?” “王伯安啊,他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图谋不轨,现在关在大牢里呢。” “难怪命相显示水势不大,甚至有干枯的迹象,原来你把自己的救星关起来了。”曾守山恍然大悟。 “那我该怎么办?”马侯金道。 “这太简单了。把他放了啊,否则灾星之火势越来越大,救星之水势越来越小,你最后的化解机会就眼睁睁地失去了。”曾守山简直就是循循善诱导人于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王伯安是朝廷重犯,我怎么能放呢?”马侯金似乎没有开始那么着急了。 “他怎么就是朝廷重犯呢?他是堂堂从四品的官员,九江知府,说重犯就是重犯啊,岂有此理!有皇帝的旨意吗?” “皇上的圣旨今天已经到了,明令就地逮捕王伯安,押送京城候审。”马侯金道。 果然如此,这个马侯金真是胆大包天。明明圣旨今天才到,马侯金却在六天之前就抓了王先生。但不对啊,马侯金不像是胆子大到如此疯狂地步的人——没有圣旨就敢捉拿从四品的知府。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知道给王先生定罪的圣旨已经在来绀省的路上。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看来在背后搞王先生的人不止马侯金,应该还有京城的人,甚至有可能马侯金都是是在别人的授意之下行事的。 曾守山想及此处,感到丝丝凉意,如果自己推测无误的话,先生的敌人不仅是马侯金而是一个看不见的庞大势力。九江之事败局已定,现在连先生只怕也性命堪虞。 “那问题就大了,不放王伯安,马大人难逃败亡之命啊。”曾守山深深叹口气道。 马侯金突然哈哈大笑:“守山贤侄啊,你机关算尽太聪明。你以为我这么傻,看不出你真正的目的?” 曾守山愣愣地看着马侯金,这货变脸太快了,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我的真正目的?” “不错,你名为我化解灾星,实是为了解救王伯安吧?没想到你自己刚刚月兑离牢狱,马上就为别人做说客。你根本就不是在算命,而是在糊弄我。你有没有点感恩之心,啊?”马侯金大声道。 马侯金在得意的笑,曾守山也在笑。 马侯金一愣,道:“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大难临头兀自卖弄聪明。我以性命担保,不出半年,你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曾守山慢慢敛去笑容道。 “为什么?” “只凭一点就足够了:你和匪军串通一气,任由邱波利北上。你的罪名我已经给你想好了,通敌罪。只掉乌纱帽算你祖先有灵。”曾守山说道。 马侯金轻舒一口气,道“你不要一惊一乍,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年轻人,实话跟你说吧。你要说别的,我可能还有点怕,唯独这件事,我还真不怕。匪军从芦省开始,现在已经窜了四五个省,哪个省不是这么做的?放他们过去就行了,跟他们死缠烂打干什么,他们又不是占着就不走了,所以嘛就当他们来旅游的好了。”马侯金看着眼前天真稚女敕的年轻人,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开始教育了。 “谁像王伯安那种傻帽,死跟别人打。打赢了你能干啥?打输了呢,老命都没了。再说了,谁会追究我?我的朋友很多,多到你想象不到。小朋友,你的路还很长,多学点。” 曾守山现在看着马侯金就像看着一坨奇臭无比的大便。但他终究没有呕吐出来,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放匪军南下和放匪军北上完全是两码事。” 五十一 真正的力量 更新时间:2013-02-02 第五十一章真正的力量 曾守山轻轻说了一句:“放匪军南下和放匪军北上完全是两码事。” 这句话说得不重,但偏偏一丝不差地飘入滔滔不绝做着指导教育工作的马侯金的耳朵里。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似乎被重锤击打。能做到封疆大吏的人都不傻,曾守山的话指出了他的一个致命错误。前四五个遭受匪灾的省份避而不战,朝廷也许会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匪军是南下;匪军进入闵省却突然经由绀省北上,北上,京城在北。匪军北上会对京城构成威胁,事情的性质立即不同了,皇帝只怕也没那么好蒙了。兜不住的时候肯定需要一个承担责任的人,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这个光荣的角色,这种事情只怕背后的大人物也保不了自己。再然后就是墙倒众人推,曾经一堆一堆的烂事破事都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只怕不是掉乌纱帽那么简单了。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匪军南下和北上确实有根本的不同啊,马侯金越想越恐怖,手脚有点发冷。他勉强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的灾难性的后果,不能让曾守山这小子一句话搞得方寸大乱。过了一会,马侯金恢复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看着曾守山道:“那又如何?有些事情不是你能知道的。” 曾守山冷笑一声道:“我不想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知道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不放王伯安先生,我保你半年之内大难临头。”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你不放人,我会把我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宣之于众,曾家会发动所有的门生故吏弹劾你,尤其是你私放匪军,纵其北上的事情不可能遮掩得住,没有侥幸的可能。我相信你所凭恃的后台大佬也得掂量掂量,到时候只能弃车保帅。如果你放人,我们一笔勾销,曾家就当不知道,你自己去想办法弥补,至于结局怎么样,就看你的水平和命了。”曾守山斩钉截铁地说道。 马侯金是真的怒了,本想卖曾家一个人情,没想到这小子就是个白眼狼。但他也是真的怕了,如果曾家真的要攻击他,他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哼,你以为你能代表曾家?”马侯金冷哼一声。 “呵呵,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放了我呢?只怕现在我还被关在大牢里吧。”曾守山站在这里,不仅仅是曾守山,更重要的是他是曾家的曾守山。 “我怎么讲也是现任的封疆大吏,岂会惧你退隐这么多年的曾家!”马侯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点色厉内荏了。 “不要嘴硬了,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行得正自然不会怕,但你偏偏不是这样的人。”曾守山哂笑道。 马侯金陷入剧烈的天人交战中,他必须要好好权衡利弊。曾守山说的不是虚言,他的身家性命正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 见马侯金在思考,曾守山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曾守山在等。 差不多有一炷香时间,马侯金脸色铁青,但还是没有说话。 曾守山很理解他。本来这个晚上马侯金是要和曾守山谈谈心,避免曾家的误会,最好是能增进和曾家的友谊。另外看看曾守山有没有什么机密情报,关于王伯安的罪证什么的。没成想这个谈话变成遭受曾守山的讹诈,偏偏这个讹诈还似乎还逃不掉。马侯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遭遇是不值得同情的。 曾守山决定帮助他下定决心,说道:“我跟你们说过,我在此之前已经写信回曾家,相信他们这两天就快到了。马大人你可千万别想着杀我……开个玩笑,不要当真。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嘉勇侯曾邦泉是什么样的人,马侯金这些人是知道的——出了名的护短,出了名的杀人如麻。不过有一点他可能想不到,曾守山根本就没有写信回楚省。曾守山在监狱里遭受审讯时便已编出这一套,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下一步的操作创设条件。 “朝廷抓捕王伯安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你要我怎么放人啊?” 马侯金说话没了精气神,曾守山知道他做了正确的选择。微微一笑道:“我相信马大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什么办法啊。”马侯金快哭了。 “事已至此,王先生官复原职的可能性不大,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带人走,你负责恢复王先生名誉。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王先生不是还没有最终定罪嘛,你就说王先生身体有恙,经不起长途颠簸,可能到不了京城就会挂了,只好让朝廷派人来此审问。到了你的地头那就好办了。至于你怎么操作我不管,我只要一条:宣告王先生的罪名不成立,实为人所诬告。另外我让王先生给朝廷写一封因病告退的辞呈,以不堪荷重任,需退隐山林调养身体为由,从此不再为官。”曾守山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也许不是王伯安先生想要的。但马侯金没等圣旨到即肆无忌惮地抓捕王伯安,说明事已成定局,甚至有可能是要致他于死地。王先生不知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然以至于此。现在能够带他走,已是最佳的结果了。与其不明不白地冤死,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还有颜易直和田敬我都要一并带走。”曾守山又加了一句。 马侯金已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王伯安都放了,颜易直和田敬又何足道哉。操作王伯安的事情虽然有难度,但总比面对曾家的报复以及由此引来的其他派系的共同攻击要容易得多。他已深陷局中,编一个谎来圆前一个谎,留下一堆把柄去解决上一个漏洞,环环相扣,层层相因。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必须想方设法保住官位,只有保住官位他本人才有价值,别人才愿意帮忙。如果没了这一层光环,他将立即沦入死无葬身之地的境地。 ………………………………………… 第二天凌晨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出绀省省城。 车上坐着王伯安、颜易直、田敬还有曾守山。看着先生和颜易直、田敬身上的伤痕,曾守山甚至有种想返回去扇马侯金两耳光的冲动。曾守山逃过了严刑逼供,但他们三人却没能如此好运。一个个伤痕累累,手指上、脚上、脊背上全都有受刑的痕迹,尤其以颜易直的伤势为最重。车里没有凄惨、怨恨和咒骂,王、颜、曾三人平平静静地说着话,连有点火爆脾气的田敬也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他倒没有说话,只是在静静地听着。车里堆满了临时买来的伤药和绷带,散发着浓浓的药草味,但在这弥漫着浓烈药草味的马车里,却给人一种宁静安详之感。这种感觉很玄妙。 马车刚出城,曾守山就交待车夫加快速度。马车在官道奔驰,车里有点颠簸,有伤的那三位动了伤口,忍不住吸口冷气,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哈哈大笑起来。曾守山也很想找个地方让他们养伤,但他现在不敢,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那个马侯金马大人会不会翻脸。 曾守山完全是依靠政治讹诈,迫使马侯金就范————有时候,讹诈就这么简单。但这些自始至终都是建立在推测和描述之上,虽然对马侯金的那些威胁是真实可行的,但要真正危及马侯金的官途和性命毕竟是今后的事情,当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摆在他面前。难保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或者他头脑一热,又派兵把这些人抓进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曾守山只得加速前进————只要进入楚省就好办了。 其实曾守山从一开始便坚持要单独和马侯金谈话,并在那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讹诈不成,他将不惜以自己强悍的武力胁持马侯金,迫使其放人。反正胁持人质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宝贵经验。当然那将是最差的结局,毕竟劫持一省巡抚和劫持匪军将领完全不同。但他确实已经制定了这个计划,不能空有一身修为却坐看尊敬的师长陷入死局。 曾守山在庆幸,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太多的不能确定的事情,例如这一次,马侯金会怎么决定和选择,这是他不能确定的。正如先生所说:“小人之心,智者不能测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而事情竟真的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不能不归功于强大的运势。身在此世中,事事相连,物物相因,即便自己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几无敌手的武力,也不能一拳打破世间种种因缘,挣月兑而去。个人再强大,也强不过天地,大不过人间。 自己能够成功讹诈马侯金不是因为自己的说辞有多么厉害,多么巧妙,而是因为自己背后有曾家以及曾家在朝野的影响力。马侯金能够抓捕王伯安,不是因为他很强大,而是因为他占据了势。马侯金能抓王伯安,王伯安却不能抓捕马侯金;马侯金一念之间可以决定绀省的剿匪形势,王伯安殚精竭虑也只能死守孤城。这些不是因为马侯金比王伯安厉害————如果比较两人的话,那真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而仅仅是因为马侯金是绀省巡抚,王伯安只是九江知府,如此而已。在国家机器中,马侯金占据了势。 相比个人的武力,权力才是更强大的力量。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公共权力,小至游商团体,百十人的小村庄,中至府县,大至国家,无不如此。 权力是最强大的力量吗?那也未必,战国韩非子曾论法、势、术,当然最好是法、势、术三者完美结合,但如分开论,则术不如势、势不如法,权力其实只是“势”。 比权力更强大的还有“法”。 法是人所制定,又施于人。也许比法更强大的是人心。在王伯安治下的九江曾守山看到了人心的力量。 曾守山有得于心,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笑什么?捡钱了?”颜易直对曾守山说道。颜易直脊椎已受伤,正盘腿而坐,后背垫着厚厚的棉被。他是魁省人,王先生的第一个弟子。魁省是王伯安悟道之地,正是在魁省的穷山恶水之中王伯安悟出了良知。颜易直个头并不高大,面容较黑,但脸庞刚毅,颇有男性魅力;据说识字不多,但非常彪悍,很会打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为马侯金所识,邀入衙门当差,后来越来越器重他,又把他调入抚标担任千总,当成心月复培养。颜易直也对马侯金感恩戴德,没成想这次为先生强行出兵,犯了马侯金的大忌。马侯金曾怒骂之:“我能捧你上来,也能踩你下去。”欲置颜易直于死地。 “捡钱倒没有,只不过马大人临走时赠银一百两。”曾守山笑道:“好吧,我只是突然想到韩非子论法、势、术之说,术不如势、势不如法。” 颜易直断然道:“这话有问题。” 曾守山问道:“有什么问题?” 颜易直道:“三者不能相离,没有术则势不能巩固,离了势也就没了法,三者休戚相关,缺一不可,如何能分个高下来!” “诚然,诚然。大师兄果然就是大师兄。”曾守山细品颜易直的话,虽不深奥,其间却包含些大道理。咋看他也不像是识字不多的人,蓝水师兄的介绍必定有误。 “如果这么说呢:须有术,然不能止于术,必至于势;须有势,然不能止于势,必至于法。你看如何?”曾守山又道。 “好,好。”颜易直大笑道。 “妙,恰如其分。”王伯安也微笑应之。 田敬在旁看着这些人有点不理解。才月兑牢狱,身有伤,心惶然,坐着马车狂奔逃命,这三人却在此颠簸的马车上悠然论道。 马车飞奔而西行,往楚省方向而去。 一 宁有文 更新时间:2013-02-03 第一章宁有文 今年冬天有点冷。早晨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虽然无缓于冬季的寒冷,不过总让人觉得心里有丝暖意。宁有文收拾装束,踏着积雪大步往皇家亲卫的总部镇抚司走去。 走出巷子时,街坊邻居看到他都和他亲热地打招呼,亲热中还带有尊重和敬畏。宁有文是大名皇朝皇家亲卫的试百总,今年二十六,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宁有文对自己现今的情况也是比较满意。试想六年前他还只不过是瑜省的一个穷苦百姓,如今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作为试百总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爷,何况还是在皇家亲卫里任职。这些年他攒了些钱,在曲流巷买了个小小的四合院,在京城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这是大名帝国绝大多数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唯一遗憾的是至今他还有成家,四合院里显得有些冷清。倒不是他不想,他堂叔和周边的邻舍给他介绍过好几个,但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加之他在皇家亲卫里当差比较忙,事情便一拖再拖,到如今二十六了还没有对象。 他堂叔叫宁步平,是皇家亲卫的指挥佥事,正四品的官,手掌实权,即便是朝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见着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不过对宁有文来说,这个堂叔其实是个便宜堂叔。 宁有文二十岁那年父母双亡,他在老家既无产业又无留恋,更不想像父母那样一辈子当地主的长工。听父母生前说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城当差,他便发下狠心,变卖最后的家当后独自一人勇闯京城。也算他运气不错,到京城后不久找到了那个远房亲戚,也就是当指挥佥事的宁步平。宁步平对这个远来的亲戚不冷不热,但听说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来京城谋生活,也不好完全的不闻不问,怎么说他也确实是宁有文的堂堂堂叔,还没出五服的关系————至少族谱上是这样。正好碰上皇家亲卫要补进新鲜血液,便帮宁有文报了个名。没想到宁有文还有几分本事,竟然顺利考取了。 想到那次考核,宁有文方正的脸庞总忍不住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考官面试他的时候,他很不经意地提到自己堂叔宁步平平日里对自己的栽培。然后考官们不露声色地点点头,他便如愿地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其实那一次宁步平并没有跟考官打招呼,只是顺便给这个远房的侄子报了个名,至于考不考得上就不管了,至少他认为自己是够意思了。为了一个原本一辈子也不会见面的远房侄子动用自己的关系,宁步平觉得没有必要。 宁有文从最底层干起,靠着自己从小受苦练就的结实身板和还算机灵的脑瓜子,他竟然一步一步走到了试百总的位置。堂叔宁步平对他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这么多年了也没请他到家里吃过一顿饭。不过宁有文知恩图报,逢年过节总是备些礼物去看望堂叔。虽然见不到什么好脸色,宁有文却是六年如一日,坚持如是。后来随着宁有文逐渐有出息,宁步平见着他虽然依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但从他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到一丝暖意。 宁有文走到巷子口,卖早点的老李热情地邀他进来吃点东西。宁有文也不矫情,大步走了进去。老李知道他的习惯,拿出老四样:一碗豆腐脑,四个包子,一个茶叶蛋,还有一碟咸菜。宁有文麻利地吃完早点,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然后用大手擦了擦嘴巴,放下八文钱,便起身出门。 老李忙着炸油条,但还是不忘和宁有文说道:“宁爷,当差去啊?” 宁有文笑着点点头,撩起帘子出门去了。 刚开始地时候宁有文在这吃早点老李坚决不要他的钱,但当他带着怒意给钱的时候,老李还是不得已收下。宁有文其实知道每次老李都少收他两文,他虽然不会去占这点便宜,但这是老李的一点小心思,他也不忍道明和拒绝。这个巷子靠近城边,没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大部分都是些老实本分做点小生意的人。宁有文当初攒下的五百两也只够买这个地段的院子,不过搬进来之后感觉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左邻右舍的人对他都很好,他出去当差时甚至都不用锁院子门。宁有文每次回家只要到了这个巷子,总是收起当差时的严厉杀伐之色,跟街坊邻居笑脸相迎。他现在的口碑相当不错,平日里街坊也从不吝啬对他的夸赞之词。 宁有文从来不盲目自信,他知道自己在曲流巷的地位,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的和善和礼貌,但这不是全部原因。更重要的是自己如今的官职以及利用官职衍生的人脉给街坊邻居们帮的小忙,如果没有这些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现在。老柳家就是个很好的反面例子。他们家的独苗柳达华曾经号为天才,金榜题名的苗子,颇得大家的尊重,但后来苦读十几年连个举人都没中,现在三十几岁的人百无一用。街坊们对他的态度也就渐渐的淡了,开始和他开一些低俗不雅的玩笑,甚至和他们家相骂的也不在少数。老柳怎会看不破这些人情世态,一方面怪儿子不争气,另一方面天天咒骂人心不古。宁有文倒觉得这些很正常,人之常情嘛。人们对有用的人的态度总是要比对没用的人好得多。将心比心,也许自己也是这样。每次他将心比心地去想,对这些人情世态便不再冷漠和抗拒。曾经有一位老人跟他说过一句话,将心比心便是佛心,宁有文一直铭记于心。因此,街坊们对他的亲热和尊重依然会使他感到温馨和亲近。 宁有文住得比较偏远,等他到镇抚司的时候,镇抚司里已经一片忙碌景象。自他当上试百总之后,稍稍的迟到也就没人管了。下属小旗告诉他千总大人有请。 宁有文赶到千总大人所在的正堂,发现气氛有点紧张。千总大人姓温,面向倒也端正,只是一双眼睛总给人阴冷的感觉,就像……蛇。宁有文进去便看到已经有好几个百总一脸严肃地侍立在温千总前,温大人却坐在太师椅上耷拉着眼睛,看也不看这些人。宁有文也不敢出声,悄悄地和其他几位百总站成一排。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九个百总才陆陆续续到齐,大家都不敢吭声,静候温千总训话。 无言的凝重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温千总才慢慢起身,冷冷地扫视着站在面前的一排百总。见属下们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在自己面前站着,温千总才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但他言语上仍不假颜色。开口便骂:“你们这些吊儿郎当的玩意儿,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我来得都比你们早!你们还想不想端这个饭碗?” 温千总足足骂了一刻钟,方才停住嘴巴。九位百总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表现出了极大的默契和忍耐力。 温千总估计是骂得累了,大大地喝了一口变冷的茶水。缓了半天,才道:“我们有新任务了。” 百总们一齐从“入定”状态中清醒过来,齐刷刷地望着温大人。皇家亲卫的承担任务类型很多,从侍卫扈从到巡查缉捕,从审理钦犯到刺探情报等等,不一而足。有些是非常机密和危险的,所以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千总大人的布置。 温千总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然后肃然道:“皇上明日巳时整要去探视宣宁伯。” 宁有文心中微微吃惊。宣宁伯就是章深,曾是大明帝国澄光朝的三大名将之一,跟随曾邦侯平定几乎颠覆朝廷的洪天国之乱,但自澄光九年回京之后便失去圣宠,赋闲在家。章深悲忧交加,年龄虽不到五十,身体却迅速垮了。据说那年他把黎江成匪军赶进埙阳之后,曾要求增兵踏平埙阳,彻底剿灭黎江成,但被皇帝否决。后被迫回京后又多次上书重提旧议,惹恼了诸詹暨,便把他一撸到底,撤销了所有的官职。不知道这次因为什么原因,皇上竟然想起去探视宣宁伯章深。 温千总继续道:“这次可能会有些心怀不轨之徒破坏皇上探视之行。我等千万打起精神,不能有失。” 这次保护的范围非常广,从紫禁城到宣宁伯府邸都是由皇家亲卫负责,而且明里暗里的护卫全是皇家亲卫。这有点不太寻常,因为以前的惯例都是明面上由禁卫军护卫,暗地里的护卫才是由皇家亲卫负责,这才符合皇家亲卫的另一个身份————影子亲卫。 宁有文带队负责宣宁伯府的外围警戒,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外围警戒其实就是清场,挡住不相干的人,不让它们进来就可以。不过宁有文还是非常谨慎,带着自己的人马到章深家附近实地考察场地。谨慎是他一向的风格,再说自己处于试百总向百总过渡的关键时期,更何况这件事是有关皇上出行的事情,出了事担当不起。 第二天清晨,宁有文和他的人马早早的在宣宁伯府邸周围就位。宣宁伯府更是一片紧张气氛,皇帝亲临那是何等的荣耀,他们府中上上下下在两天前收到消息便开始打扫布置,似乎连躺在病床上的宣宁伯本人也被遗忘。 巳时到了没见皇帝出现。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在视野里,宁有文精神高度集中,警惕地盯着四周。宣宁伯府中的人早已跪在大门口迎接圣驾,不大一会皇帝抵达宣宁伯府,众人高呼万岁。皇帝似乎不愿露面,也不愿停留,随侍太监鱼振恩挥手让众人退下,龙辇直接进入府邸。 宁有文站在外围,选了一个稍高的地方站着,一方面为了更好地观察形势,另一方面也想趁着这个机会一睹龙颜。但很可惜他没能如愿,并且自始至终都未能如愿。皇帝在宣宁伯府中待了大约一个时辰————从来没有类似的事情,皇帝探病一般都是表示关切安慰即可,哪有在病人家里待这么长时间的!皇帝出来的时候仍然坐着龙辇出来,捂得严严实实,宁有文有点遗憾没能一睹龙颜真面目,不过好在这一天顺顺利利,没出任何差错。 虽然带着点遗憾,但宁有文还是高高兴兴地收队,并在酒楼定下酒席,晚上要和弟兄们好好喝顿酒。这也是他的习惯,每次完成一项任务总是会带着手下聚餐庆祝。 这次任务尽管使用了最高层次的戒备,但对宁有文来说,这也许是他加入皇家亲卫队以来最平淡的一次了,因为这一次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次。不久之后宁有文便逐渐淡忘了这次任务,但没想到的是很快便有了惊喜:参与这次任务的官兵都得到了不同等级的记功,宁有文也正式由试百总升为百总,官品也由从六品升为正六品。 六 和业堂 更新时间:2013-02-06 第六章和业堂 曾邦侯深深地看了宁有文一眼,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我还没有正式上任,到底缺哪些人手现在还不能确定。” 饶是宁有文心思活泛,也没听出曾邦侯这番话到底是答应还是拒绝。宁有文不愿就此罢休,再问道:“曾大人,朝廷的意思是让曾大人您尽快上任,把剿匪的重担挑起来,所以才会让我星夜南下。大人开府,诸事繁杂,但不外乎兵马钱粮,这些都需要人手。如果曾大人愿意,苏阁老会让这些人立即赶赴楚省,等候大人的吩咐。”这些事情宁有文虽然没有请示过苏阁老,但他一定不会怪罪。如果曾邦侯能够答应让苏子散的人加入总督衙门,苏阁老高兴还来不及。 曾邦侯突然微微一笑,道:“上差大人,远来辛苦,何不在楚省休息一段时间,领略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如不介意可否跟你的上峰说上一声,就说我留你在此,跟我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再说,如何?” 见他带着微笑说话宁有文顿感压力稍轻,刚才曾邦侯面无表情让他大为紧张。但听到这个提议,宁有文甚为诧异,道:“大人的意思是,让我这段时间跟随您左右?” 曾邦侯微笑点头,道:“正是此意,毕竟我还没有正式就任荆楚总督,你在我身边,我也放心,再说到时有什么需要也方便跟你说,你再代我向京城提出,如何?” 按照惯例上差传完圣旨肯定要回京复命,但现在曾邦侯一直不愿意明确表态到底愿不愿意接受苏党的人加入总督衙门,抓住还没上任这一点死活不松口,宁有文也没有办法。没得到曾邦侯的正式而明确的表态,他回京能复个什么命?宁有文开始有点后悔,不该以这种方式来试探曾邦侯对苏党的态度,但现在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曾邦侯邀请他跟随左右,说明事情还是有希望的,至少即将到任的总督大人没有把路堵死。 其实宁有文还有点庆幸,毕竟没有到让自己立即采取行动针对曾邦侯的地步,那一步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万不得已而行之。在某种程度上,他有点害怕那一刻的来临。 宁有文只好笑道:“那么下官就跟上峰禀报,相信他们会理解。对我来说,这可是跟随曾大人学习的好机会。”他送旨任务已完成,总不能一直以上差自居,曾邦侯是即将上任的从一品的封疆大吏,宁有文只能自称下官了。 曾邦侯点头道:“上差过奖了,我哪有什么值得学习的?”一边示意请宁有文去中堂吃酒席。 宁有文微微侧身让曾邦侯先行,道:“曾大人,您如不嫌弃,就叫我有文吧。叫我上差,我实在当不起。” 曾邦侯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文,有文是个好名字,看来这是令尊对你的期望啊。”他边走边说。 宁有文自嘲地笑着说道:“其实我父亲是希望我有钱。但要有钱必须要先有文,有文才能做官,做官才能改变命运。可惜他到死的那一天都没能攒到供我读书的钱。” 曾邦侯闻言不由得动容,稍微停了一下,轻轻叹口气。 宁有文道:“让大人见笑了。” 曾邦侯道:“非也。我一直希望我们大名帝国的子民,只要他们想读书,便能有书可读,有学可上。” ………………………………………… 前头的皇家亲卫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喝还在兴头上。曾守林和曾守宜带着抚标的人作陪,几桌人早已不知道酒过几巡了。能在一等公家里喝酒,似乎大家感觉特别来劲,酒量无形之中提升了一个档次。 桌上菜不多,已经吃得见盘子底了。这些东西都是一品诰命欧阳氏带着曾守宜的妻子高双秀,还有胡家的马月桂、胡鲁好不容易鼓捣出来。曾家没有下人,要弄出二三十个人的饭菜确实不容易,好在酒还是够的。 见宁有文出来,曾守林带着一帮人起哄,要和他喝酒。这两天大家在一起行军,大多已经熟识了。男人们在一起,尤其是有酒的时候,气氛往往会相当热闹而高涨。 曾邦侯喜欢清静,见有曾守林帮着应付这些远来的客人,正好落个自在,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往后山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竟然罕见的点着灯,曾邦侯推门进去,里面坐着三个人聊得正欢。这三个人连圣旨到曾家都没出去跟着曾邦侯去接旨————正是王伯安、陈旺廷和曾守山。 曾守山四天前已带着王伯安等人到了苌沙城。在他们到苌沙的前一天,黄蓝水和杨项律带着王伯安的家人已经住进了嘉勇侯府。九江确已陷入贼手,黄蓝水和杨项律在邱波利匪军围城之前的两天选择相信曾守山的话,带着王伯安先生的家眷逃往楚省。九江上下本全力备战,但收到消息知府大人被巡抚抓了,即时如丧考妣。失去了主心骨的九江再也无法凝聚人心,同知和通判召集大小官员共同商议,大家都认为没有王大人的九江根本不可能抵挡住号称十万的邱波利大军,最后决定放弃九江。还好在同知的统领下,没有把募兵解散,维持了最后的秩序,在大部分百姓撤离九江之后,同知带着文武官员和一千五百将士往北撤退。 在邱波利匪军进逼九江时,王伯安和曾守山、田敬正被巡抚马侯金关在大牢里。形势正如曾守山所推测的,马侯金根本没有阻止邱波利北上,也没有什么官军和匪军大战一事。邱波利在绀省没遭受任何实质性的阻拦和攻击,于是不做太多停留,直奔九江而去。现在已攻克九江,正盘踞不去。 得知九江失陷,王伯安勃然而怒,旋又伤痛难抑,君子亦有怒,君子亦有痛哉!九江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和感情,他本立志要把九江治理成理想之城,然举世浑浊,纵有清溪如许又能如何?贼不能灭,城不能守,几至于身死狱中。 王伯安黯然良久,众人亦无从劝说。东道主曾邦泉得知后亦愤然而起,慨然自任:许我三尺青锋,定当扫除贼氛。 是夜,曾守山无眠。 第二天,曾邦泉安排颜易直、黄蓝水、杨项律去月露书院,正好他们同门师兄弟陶道玉在月露书院任职。曾守山则带着王伯安到乡下和业堂。 王伯安三人见曾邦侯进来,都起身相迎。 陈旺廷关切地问道:“公爷,是任命荆楚总督的圣旨?” 曾邦侯点头道:“确实。” 陈旺廷长舒一口气,展颜笑道:“好啊……”他似乎看到了当年和曾大帅剪除叛乱建功立业的情形。 “不过,这里有个条件。”曾邦侯请三人坐下,自己也就着火炉坐下烤火。 “什么条件?”陈旺廷诧异地问道。第一次听说圣旨下,还有条件的。 曾邦侯苦笑着摇摇头,沉吟不语。 见曾邦侯这般神情,王伯安安慰他道:“大人千万不要放弃这次机会。可是有小人作祟?”王伯安真心希望曾邦侯接受荆楚总督一职。在当前的局势要想真正做点事情,必须要有足够的平台。荆楚总督可不是九江知府可比的。这两天王伯安和曾邦侯相互切磋,坐而论道,虽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但精妙处则殊途同归。两人惺惺相惜,彼此敬重,王伯安称曾邦侯为兄,但此时竟使用了“大人”的称谓。 曾邦侯看了一眼围坐在火炉边上的三人,慢慢说道:“他们要我加入苏党。” 陈、王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感到这个事情比较难办了。曾邦侯以前在朝中向来是特立独行,不和任何派系发生纠葛。洪天国叛乱时期,朝廷几于颠覆,党争之气焰稍稍收敛,加之皇帝的支持,曾邦侯得以放手大干,最终平定匪乱。在曾家如日中天之时,当时的李党、牛党几次向曾邦侯伸出“友谊”之手,但被他拒绝。 以前可以对这些盘纠在一起的政治集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不代表现在可以。毕竟以前曾邦侯圣眷正隆,且手握三十万大军,但现在如果曾邦侯还是以前那样行事,必然会遭到报复,在总督任上也会碰到诸多掣肘。曾邦侯如愿意接受总督一职,肯定也想为天下做点事情,但如被朝中牵制,还能做成个什么事。 这种事情还有一层更麻烦的顾虑:即使你答应苏党,只怕立即会遭到来自李党的报复,照样会受到大事小事的百般掣肘,步步荆棘。虽然最近来自京城的消息说,李党已经渐渐不如以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党又岂可小觑。 陈旺廷愤恨道:“皇帝就任由这群党同伐异的小人胡作非为?唉…………要是公爷能像当年那样得到皇帝的全力支持,倒也不怕这些人。” 曾邦侯叹道:“皇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何况现在身体也不好。” 王伯安沉吟道:“虚与委蛇可行?” 曾邦侯略微沉重地道:“伯安老弟深得吾心啊。我已决定出任荆楚总督,对朝中的那些人暂时还不能如何。虚与委蛇只怕是唯一可行之道。” 君子亦有术焉! “大伯您应该没有答应或者回绝他们吧?”一直没有出声的曾守山突然说道。 曾邦侯摇摇头,道:“没有,我用了一个字:拖。” 众人会心一笑。 曾邦侯却没有笑的心思。纵有高深娴熟的政治技巧又能如何,能拖到几时,能赢了几分?只有真正的良好的政治形势才是他所需要的。 曾邦侯看着王伯安道:“伯安老弟,如不嫌弃,来帮我,如何?” 听到曾邦侯如此说,陈旺廷和曾守山都以期盼目光看着王伯安。虽然王伯安前不久曾上书因病辞官,但这种小小问题难不倒荆楚总督。只要他答应,剩下的事情都好办。 王伯安沉吟良久,没有说话。 曾守山最知道先生的仁心和能力,劝道:“在荆楚不比在绀省,在这里您尽可放手做去。” 曾邦侯微笑着看着王伯安。 王伯安想了很久,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然后徐徐道:“邦侯兄,我现在不能应承你,最近身体不适,我想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年王伯安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动辄头晕目眩,还伴有耳鸣,甚至在和业堂还晕倒过一次,但奇怪的是平时饭也能吃,书也能看,跟正常人没有两样。而且现在是冬天,情况还稍微好一点,如果是大热天,他的病情比现在还要糟糕一些。不过王伯安平时强起理事,旁人根本不知。 曾守山急道:“先生!” 王伯安伸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 曾邦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道:“你的病情我也知道,我还是那句话,以自己调养为主,不要相信庸医,胡乱吃药。我前些年的身体比你现在的情况还差,但我坚决不吃药,坚持锻炼和调养,现在已经好了不少。不过我做荆楚总督,你却不能帮我将是我最大的遗憾。” 曾守山闻言颇为内疚,他竟然比大伯曾邦侯还晚些知道先生的身体状况。 王伯安微笑道:“我先声明,我并不是拒绝。只是等等再看。说不定等我休息好了,出来弄个官做做。” 曾邦侯见王伯安主意已定,便不再言语。 陈旺廷道:“公爷,那你什么时候启程?”曾邦侯要出山,陈旺廷肯定也要跟着走,但现在他可不像以前孤身一人,有些事情要早做安排。 曾邦侯道:“暂时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 第二天清早,曾邦侯让曾守林带着队伍回城。 曾守林自然不答应,道:“这是刘先生和魏大人特意交代过,非常时期,非常措施。” 曾邦侯指着村外,笑着道:“你让成百上千的军队驻扎在村里,还让不让其他人过日子了?你且回去,城里现在急需人手,你这点军队也另有安排。我要说的都在这两封信里,一封是我的谢恩折,一封是给刘温瑜的,你父亲和魏大人同阅,你千万亲手送到。” 曾守林朝另一个方向呶呶嘴,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大伯。那个方向正是皇家亲卫驻扎营地所在。 曾邦侯道:“我让他们也回城里,就留下宁有文一人,这下你放心了吧。” 曾守林只得答应。 曾守林和皇家亲卫都回城去了,留下宁有文一个蹭饭的。宁有文不得不留,因为曾邦侯不走。曾邦侯说要等礼部的人来,到时就任总督的程序就一个不落了。曾邦侯这么说,宁有文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不能和总督大人吵起来吧,更不能把他绑起来立即去开府做总督。当曾邦侯提出让他把近百号皇家亲卫带回城里时,宁有文照办了,让属下当天离开和业堂回城。留在乡下其实也没太大用处,更连吃喝拉撒都是件麻烦事,真到了要下手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够了。 在宁有文看来,曾邦侯似乎根本不把担任荆楚总督当回事情。一天下来,吃饭,散步,看书,和别人聊天或者下棋,悠游自在,全没有即将担任总督的人应该有的紧张忙碌。宁有文有时候在想,也许到了曾邦侯这种层次的人,就应该是这样吧。 宁有文也认识了另外几个人,王伯安、陈旺廷、曾守山、曾守宜,这些人都很有意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他却说不上来。不过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安静。宁有文很奇怪:当今之世应该不是一个能够安静的世界,纷扰如此;这也不应该是个安静的时期,家里有人要出任总督,身边的人应该蠢蠢欲动才是。但他们偏偏很安静,过着真正悠闲的乡下隐居生活。 对了,还有一个小姑娘,听说是曾守山的师妹,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他的丫鬟。这个姑娘叫胡鲁,很有意思的名字,她对曾守山很好,比宁有文见过的任何贴身丫鬟还贴心。但她看到宁有文时似乎有一种警惕的神色。 在这一天的晚上,宁有文看到安静之外的另一面————巨力和巨力的碰撞带来的强烈震撼。 宁有文正准备洗漱之后睡觉,却听到“嘭”、“嘭”的撞击声,还夹杂着叱喝之声。宁有文立即警觉起来,这似乎是有人在打斗,但又不完全像,没有人打斗会发出像爆炸一样的声响吧。 他很快循着声音走出曾家大门,发现门外的大坪上竟然真是有两个人在打斗比拼。外面很冷,也很暗,双方的拳来脚往的速度和身法都非常快,宁有文看不清到底是谁。他本来想喝止,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影也在看着场内的打斗。宁有文的眼神和记性都算不错,看出这两个人正是曾守宜和那个叫胡鲁的丫头。见这两个人全然不着急,似乎在看戏,宁有文忽然明白了:这两个在打斗的人应该就是陈旺廷和曾守山。曾家的人并没有隐瞒陈旺廷和王伯安的身份,宁有文也知道了曾守山跟着陈旺廷学武。场内两个人影暴雨般的对攻告了一个段落,一个身影稳稳地落在场边的石牌上。那个石牌上面有现今皇帝亲笔书写的“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大楷。石牌上的那个人身形高大魁梧,宁有文立即确定他就是曾守山。 这时胡鲁也发现了宁有文出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去继续看着场内的情形。宁有文心中苦笑,这个小丫头片子似乎把自己当成坏人来防范,不过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宁有文没空计较小姑娘的心思,场内的打斗又开始了。 石牌下的陈旺廷浑厚的声音响起:“来吧,拿出你的真本事吧。”说话间,陈旺廷的身影似乎突然瞬时消失了,宁有文大吃一惊,再看时陈旺廷已跃在空中,一拳往曾守山头上冲过去。陈旺廷本来离石牌上的曾守山起码有十几步远,宁有文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过去的。只见曾守山照样一拳迎上去,宁有文再次听见那种爆炸般的“嘭”的一声。曾守山在石牌上站立不住,往地上跌下来,不过他在空中时迅速调整了身体,轻轻落到地上。这边陈旺廷不依不饶,紧贴上去,再一次发动的进攻,曾守山刚落至地面,见陈旺廷再次出手,撒腿就跑。陈旺廷哈哈一笑,跃起追去。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宁有文怅然若失,片刻之后却又听到广阔田野的那一边的丘山树林中再次响起隐隐的打斗声。 宁有文再看曾守宜和胡鲁两人。那两人已笑成一堆了。 七 以文统武 更新时间:2013-02-07 第七章以文统武 宁有文第一次见到如此犀利暴烈的打斗,这已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这还叫人吗?陈旺廷和曾守山两人打斗时速度极快,其极致甚至不能为肉眼所捕捉;力量巨劲,相互撞击之声如炸雷。如此之技艺真的只是武技?莫不是传说中的修道异人,仙剑裂空之辈?如小说家所言虬髯客红拂女之畴? 宁有文作为皇家亲卫于武技一途并不陌生。自加入亲卫之后他打熬身体,苦练技艺,等闲三五人近不了身;加之心细手狠,执行任务从未失手,在亲卫中算是独秀一枝的人物。但今日一见陈旺廷和曾守山的比试,宁有文才知他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他嘴中微微发苦,像陈旺廷、曾守山这等人物放在任何时期也应该是于千军万马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战神一般的存在,而在此小山村里竟然出现了两个。更让宁有文头疼的是,如果事有不谐,他还得在此二人眼皮底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胡鲁转头看着正目瞪口呆一副失神模样的宁有文,走了过来,冷声道:“宁大人?” 宁有文醒过神来,朝曾守宜和胡鲁点头示意,道:“曾公子、胡姑娘,刚才可是陈先生和五公子?” 曾守宜彬彬有礼,正要回宁有文的话,胡鲁却是板着脸拉住他。曾守宜愕然而止,胡鲁盯着宁有文略带质问之意,道:“宁大人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啊?” 宁有文并不介意胡鲁的态度。尽管胡鲁对他一直冷眼相对,但他反而对这个清秀高挑、冷若冰霜的小姑娘有一种欣赏和亲近之感,觉得她身上拥有某种纯而洁的特质。宁有文微笑答道:“本来已经要睡了,听到外面有声音便出来看看。你们这是…………” 曾守宜见宁有文颇有涵养,也微笑答话道:“陈叔和我五弟试手呢!这两天每天晚上要打一场,大家都已习惯了。扰了宁大人的休息,实在过意不去……喂,你踢我干什么?”后面这句话却是对暗中踢他的胡鲁说的。 曾守宜勤俭好学,敦厚实诚,又没什么官宦少爷的架子,这些年胡鲁和他已经非常惯了。他不敢和胡鲁动手,因为打不过;胡鲁却敢和他动手,因为他从来不跟她生气。 胡鲁瞪了曾守宜一眼,回头看着宁有文冷冷道:“我师门切磋,你却在此偷看,宁大人你懂不懂规矩?” 宁有文伸手做告饶状,呵呵笑道:“我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不也叫我大人嘛,这说明我是官场中人,而不是江湖中人。所以算不得犯忌。” 不待胡鲁说话,宁有文赶紧转移话题,说道:“五公子如此身手,何不参加明年武举?我相信他夺武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本来留在和业堂就有点心虚,不能让胡鲁再逼问下去。 “武举?明年开武举?”曾守宜和胡鲁顿感诧异。 本朝取士可分文科和武科,程序上都差不多。武科同样要经历童试、乡试、会试和殿试,最后名次也分为三甲,一甲前三名分别是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但本朝重文轻武,文科每三年一次,除了洪天国之乱那几年几乎从来没有中断过,但武科就没有这样的地位了,是否按时举行都是不一定的事情。如果朝廷有人提起,恰好皇帝心情又好,也许能开那么一次武科。但即使举行了,武科进士的身份和地位也明显赶不上走文科中的进士。 澄光朝已经停了两届武科,六七年之中武举制度如同虚设。曾守宜和胡鲁虽生长在乡间,但身边的人很多都是久经官场的人物,耳濡目染之下这些事情他们自然知晓。当听到宁有文说朝廷要开武举顿感惊奇。 宁有文道:“不错,上个月定下的事情,现在各地官府应该都收到正式公文了。” 曾守宜奇道:“明年也不是武科之年啊?” 宁有文很乐意解释,说道:“你说的对,但这次是恩科。皇上为一扭当今重文轻武的弊端,激起天下民众尚武之心,特开这一届恩科。而且这一次录取人数将扩大一倍,多至一千六百人。资格也放宽不少,不管你是将门之后,还是山野村夫,或者江湖草莽之徒只要你觉得有能力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 曾守宜赞道:“这不错啊。早就该如此了,民众如果有机会,造反的人自然少了。” 宁有文看了一眼曾守宜,心中暗赞:“曾邦侯的儿子到底不同寻常,一言便道出其中要害。听说曾守宜还是无意功名,留在乡下侍奉双亲,耕读传家的一个,见识已如此不凡,其他人岂不更厉害?” 胡鲁听得宁有文介绍武科,脸上冰霜之色稍释,问道:“资格放宽?放宽到什么程度?女子可以参加吗?” 宁有文和曾守宜都没想到胡鲁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宁有文哑然失笑,道:“这个,只怕不能!”毕竟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女子有才者历代皆有,甚至有些远胜须眉,但女子做官的,还几乎没有听说过。 胡鲁听到这个答案后,便不再发问。宁有文突然觉得有一丝罪恶感,感觉到自己破坏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他希望胡鲁再和他说说话,但胡鲁却闭口不再言语。 这时陈旺廷和曾守山说说笑笑地回来了。见他们三人在大门口说话,曾守山便道:“外面这么冷,你们怎么还不去休息?宁大人你也在啊。” 胡鲁笑着迎上去,道:“等你们啊。” 曾守宜笑道:“老五,又没打赢吧?” 曾守山哈哈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不过很过瘾啊。四哥,我们什么时候打一场吧?” 曾守宜骂道:“没出息。”他虽然这段时间跟着陈旺廷学了点东西,但主要学一些强身健体之类的。曾守山明知如此,故意耍笑他四哥。 陈旺廷亦是心情大好,连呼痛快。 时候已不早,陈旺廷便招呼胡鲁回家。虽然胡鲁从来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但陈旺廷已然心满意足。婚后的幸福生活让陈旺廷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有干劲,据说今年秋收的时候所有的农活基本都是陈旺廷一个人搞定,马月桂就负责打理家里给他送点水什么的。村里都惊呼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干活怪物,陈旺廷心疼马月桂和两个孩子,收割晚稻的割、打、挑、晒全是陈旺廷一肩挑,速度竟然不比别人全家上阵来的慢。 胡鲁嘴上应下陈旺廷,人却倚着曾守山,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损失。曾守山大汗淋漓,衣衫尽湿,不过胡鲁察觉到他的呼吸还是匀而细,便放下心来。临走时,对曾守山说道:“把衣服换下放那就是,明天我来洗。” 宁有文见到胡鲁对曾守山的神情和举止,心中若有所失。曾守宜倒是见怪不怪。 陈旺廷领着胡鲁往自己家走去,他们住得不远,离和业堂大约两里地而已。陈旺廷一边走一边故意说道:“怎么不见你给我洗衣服啊?我好歹也是你师父啊。” 胡鲁道:“他给钱的。” 陈旺廷哈哈大笑。 这边宁有文、曾守宜和曾守山三人也各自回房休息。宁有文似乎有话想跟曾守山说,最终还是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宁有文便已起床。空气虽然有点冷,但宁有文体质强壮,倒也不惧,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昨天睡得很香甜,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宁有文拍拍脸,心里纳闷,怎么会在曾家睡得这么好,难道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应该不会啊,也许是因为乡下的宁静吧。宁有文勉强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走出房门发现外面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雪,看来昨天的雪下了一整晚。宁有文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在曾家大宅里慢慢溜达。他惊奇地发现曾家没有人睡懒觉,自己应该起得不晚啊,宁有文心里想。但溜达一圈之后他最终承认也许自己是这个大宅子里最后一个起床的。曾邦侯和王伯安正在廊道走动散步,欧阳夫人和高双秀在准备早餐,曾守宜和曾守山两人正联袂归来,他们已经完成了晨跑。宁有文摇摇头,这绝对不像是一个官宦之家。 大家都有事做,只有宁有文一个人不知道干什么,好像这个宅子里的一切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而他却像一个毫无用处的部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曾邦侯看出了宁有文的尴尬,早饭时跟他说,这两天要是没事就去找老陈下棋吧。 早饭后没待宁有文去找老陈,陈旺廷带着胡鲁来了。 曾邦侯笑道:“老陈,你来得正好,我给你找了个棋友。” 陈旺廷看着宁有文说道:“下两盘?” 宁有文正自无聊,欣然应下。 胡鲁立即去取棋子和棋盘。 下棋的人少,看棋的人多,这似乎是一个四海皆是的现象。陈旺廷和宁有文下棋,看棋却有曾守宜、曾守山、胡鲁甚至还有曾邦侯、王伯安和笑呵呵凑热闹的欧阳夫人。 宁有文哪是陈旺廷的对手,下到第二把便已见出真章。旁边看棋的纷纷忍不住指点,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宁有文和陈旺廷的棋力差距太大,被陈旺廷杀得落花流水,旁边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两把过后,曾守宜道:“我看书去啊。” 曾守山立即道:“我也去。” 胡鲁道:“我洗衣服去。” 王伯安说:“今天好景致,我到山上赏雪去。” 连曾邦侯和欧阳夫人也离开了。 陈旺廷同情地看着宁有文,宁有文却完全没有自觉,拉着他就不让走,嘴上说道:“刚才是我不小心,让你偷袭成功吃了车。再来,再来。” 陈旺廷只好又坐下和这个臭棋篓子继续磨时间。 ………………………… 曾守山没有跟着曾守宜去藏书楼看书,而是来到曾邦侯书房。 曾邦侯正在写字,见曾守山心无旁骛地看着,便道:“予尝谓天下万事万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字论之:纯以神行,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凡乾以神气言,凡坤以形质言。礼乐不可须臾去身,即此道也。乐本于乾,礼本于坤。作字而优游自得真力弥满者,即乐之意也;丝丝入扣转折合法,即礼之意也。” 曾守山虚心受教,说道:“大伯所言真乃至理也。若以拳道论之,则拳架拳法,起承转合乃坤道;神行气畅,劲力无碍乃乾道。” 曾邦侯停笔而笑:“守山举一反三,可谓善学者也。” 曾守山一脸认真地道:“我也这么认为。” 曾邦侯笑道:“你一向都不谦虚。”旋又正容道:“大伯有一言相赠:你此后做事须同作字一样,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若笔笔无势,则局促不能远纵。做事亦是如此。你切记之。” 曾守山正色道:“是。” 大伯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曾守山谨记此金玉良言。 曾邦侯坐下,看着曾守山道:“怎么,有话要说?” “大伯,这个宁有文只怕是心怀叵测啊。”曾守山提醒道。 “那又如何,他能干什么。”曾邦侯淡淡道。 曾守山笑了笑,不再言语。宁有文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维系着大伯即将担任荆楚总督之际和朝中中枢的关系。但他肯定不是大伯的对手。 “对了,大伯,听宁有文说明年秋朝廷要开武科,这个消息属实吗?”曾守山一边帮大伯收拾桌上的文具,一边问道。 “确有此事。已经下了正式的官文了。”曾邦侯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纸递给曾守山。 曾守山展开一开,这是一份加盖玉玺,并印着礼部官印的诏书: “朕闻武之道凭经纬而开国,春秋之功,借生杀而成岁。…………可令文武内外官五品及七品以上,京官及外官巡抚知府等,于当管部内,即令具举,且十室之邑,忠信尚存,三人行,我师犹在,会须搜访,不得称无,荐若不虚,自从异之曲,举非明士,岂漏贬责之科,所司明为条例,布告远近,知朕意焉。” 曾守山微微哂笑道:“早上胡鲁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怎么当真,看来宁有文所言不虚。” 曾邦侯叹道:“朝廷现在也是穷困无聊,出此下策。但文武分途由来已久,重文轻武也积习难返,皇上此举恐怕收效不大。” “皇帝此令一下,加之又放宽限制,只怕正儿八经的武科会变成江湖中的武林大会。重文轻武固然不妥,但这也算是一个难以扭转的历史趋势。纵观历史,即便那些尚武的游牧民族建立政权之后也会慢慢形成重文轻武的风气。其实其中自有道理在,何必出此下策,不惜招揽江湖草莽之辈。”曾守山对这个武科很不感冒。 这时王伯安踏雪归来,闻言朗声道:“世人皆谓重文轻武之弊,独独守山你迥异众论,作此惊人之语。” 见王伯安进来,曾邦侯起身相迎。曾守山让座于先生,自己另外搬了椅子坐在伯父和先生的下首。 曾守山这才回道:“重文轻武固然有弊端,但武夫猖獗之祸更惨烈,唐末五代即是明证。所以我觉得还应该是文人带兵比较好。” 曾邦侯道:“朝野都在议论正是因为朝廷重文轻武,所以导致我华夏武风不盛,外挫于女直,内畏于乱匪。你却在说要文人带兵,岂不让此弊端愈演愈烈?” 曾守山看着两位长辈笑道:“大伯平定洪天国岂不是文人带兵?先生的九江之战不也正是文人带兵?文人带兵,有何不可?照样建功立业。” 王伯安却道:“武人带兵也能建功立业,为何你独崇文人带兵?” 面对长辈的轮番质疑,曾守山不急不忙,微笑而道:“文人重心,武人重力。若武人地位高于文人,说明‘心’制于‘力’,则乱;若文人地位高于武人,说明‘力’制于‘心’,则整。” 曾邦侯眯着眼睛看着曾守山道:“如此,岂不让武人寒心?拼死拼活却永无出头之日。” 曾守山沉默。片刻后从容而道:“我之本意是不必拘于文武之分。只要能把军队这种恐怖的力量加以规整引导,心’制‘力’,‘力’制于‘心’即可。武人亦有忠信,文人亦有失德,人之高下本不能以文武来分。若以具体情况而论,现今无人能正群体之心,那么暴力很难受到控制,则不如以文人带兵,以文统武。” 曾邦侯和王伯安相视而笑。曾守山手中无兵,却看到了武人以及军队潜在的威胁力和破坏力,不可不谓之未雨绸缪、高瞻远瞩。这个曾守山是他们共同教出来的弟子,弟子成才是师长最大的欣慰。事实上,以‘心’制‘力’后来成为曾守山带兵最大特点。 曾邦侯回头却板着脸跟曾守山说道:“守山,就怕你纸上谈兵厉害,做事却不行。”他阅人无数,眼高手低者所在多是。 曾守山淡淡一笑,朝大伯曾邦侯行礼请命道:“我谨记大伯的告诫,也接受您的激将。请总督大人允许我募兵一支,为剿匪尽绵薄之力。” 曾邦侯和王伯安哈哈一笑。 这是一次毫无准备的谈话,但对曾邦侯来说,却收获不错。他对曾守山这个侄子是抱有极大期望的。但曾守山这些年一直都处于读书、学习的阶段,即使能感觉到他的惊才绝艳也总是在高谈阔论之中————即使他说得再精妙,甚至有些是连曾邦侯都没有想到的,但只要没有去施行,终究只是个高谈阔论。曾邦侯对他的论点和观念很欣赏,但还是有一层担心————最怕这个侄子成为赵括一样的人物。现在曾守山终于愿意出来做事,是璞玉还是顽石很快就可以得到验证了。曾邦侯虽然是本朝大儒,学问精深,但一直不尚浮言,崇信做事,相信只有做事才是真正的学问。 但后来历史发展证明了他的这个观点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有时候,‘说’和‘想’的力量甚至大过了‘做’。 “好!等我正式上任之后,先允你建立一支预备兵。”曾邦侯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肃然。 前院陈旺廷仍在大杀宁有文这个臭棋篓子,曾邦侯在书房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这个决定将改变很多事情。 八 大门渐启 更新时间:2013-02-16 第八章大门渐启 接下来几天宁有文完全陷入与世隔绝的状态,外面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了他一概不知。礼部的人久久不来,而曾邦侯就是不去上任,天天在家享受宁静而有规律的生活。宁有文很奇怪,难道曾邦侯不知道剿匪形势已相当严峻?怎么能躲在乡下坐失时机?他虽然有点着急,但心底却希望礼部的人再晚点到————宁有文害怕曾邦侯上任之日,便是自己动手之日。他发现其实在乡下生活也很不错,虽然每天被陈旺廷杀得灰头土脸。 该来终究还是要来。十二月初二,礼部清吏司郎中一行由曾邦泉亲自陪同来到了和业堂。带来了荆楚总督的官服品式、官印、空白授册两千个。这些物件倒是其次,关键是给总督的授权。 当天晚上宁有文再次找曾邦侯,征询这位总督的态度,是时候给出明确的答案了。 曾邦侯指着桌上的空白授册,道:“匪势已大,我等独木难支,苏阁老有意襄助那是最好不过。如苏阁老有治军、治民的人才尽可推荐来此。” 空白授册是给总督的大权之一。军政之事则营官以下,民政之事则七品以下可自主任免,造册上报即可。而知县知府以上如不配合总督命令,总督亦可参劾撤换之。 宁有文喜形于色。曾邦侯竟然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这几日提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允许苏党人加入总督衙门,意味着曾邦侯默认了苏党的监督和控制。这将是苏党的一个重大胜利。 如释重负的宁有文对曾邦侯躬身行礼道:“万分感谢!” 曾邦侯摆手道:“你先不要谢,说不定是我谢你呢!” 宁有文不明其意,满脸疑云。 曾邦侯笑而不语。旋又对宁有文说:“五日后,我会在武昌城的总督衙门设宴款待两省官员,希望有文也能参加。” 宁有文笑道:“敢不从命。” 曾邦侯道:“那好,你早点休息,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宁有文连忙告辞而去。 当天晚上曾家和胡家所有人都忙着收拾。曾邦侯和曾邦泉已决定举家搬至苌沙城,两家都住进嘉勇侯府,说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曾邦泉在公车巷已另为陈旺廷购置一处房产,马月桂带着胡梁也搬到城里去。而他们在乡下的产业则请专人照料。 官印和空白授册连夜派专人送到苌沙城,据说当天晚上刘温瑜光盖总督官印都用了小半个时辰,手臂酸疼到第二天都没有恢复。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准备就绪,正式启程。 马月桂仔细锁好门,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这个她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在这里她和孩子获得新生,命运发生了重大转变。模了模儿子胡梁的头,马月桂毅然转身,带着孩子跟随陈旺廷而去。 两日后,曾邦侯一行达到了苌沙城。稍微安顿好家眷之后,曾邦侯召集楚省高级官员召开了紧急会议,然后和刘温瑜又立即赶赴鄂省的省城武昌。 宁有文和礼部的人也跟着去了武昌,他们都是应曾邦侯的邀请去参加荆楚总督上任宴会。 曾邦泉却没有跟随兄长奔赴武昌城。在曾邦侯的计划里,胞弟曾邦泉另有重任。楚省在此以前已完成了一万人的募兵,加上魏锷贡献出来的抚标共有一万三千人,即日由曾邦泉率领启程赶往楚省最南端的州府——桂阳府。曾邦泉暂署理楚省总兵衔,坐镇桂阳府阻止正盘踞在玥省的黎江成大军北上楚省。 鄂省已募之兵和鄂省抚标一万人大部已调至鄂省东南端的黄州府,阻击九江邱波利匪军,并协同两江总督江子毅伺机歼灭之。 宁有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曾邦侯在乡下和业堂悠哉悠哉之时,鄂、楚两省竟然早已行动起来。换句话说,曾邦侯这个总督在暗地里其实早已上任,所缺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上任仪式和官印罢了。 曾邦侯从苌沙城出发,两天后赶到了武昌。从礼部的上差到来之后,曾邦侯便启程接任,并沿途不断做出指示和安排,军、民、财等各项大事均得到有条不紊的处理和布置。他在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瞒着宁有文和礼部的上差。 宁有文一路看来越来越震惊。整个鄂省、楚省的官员似乎整装待发,只差这个曾邦侯的一声令下。曾邦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两省巡抚贵为正二品的高贵,又怎么会如此听从他的指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若整个荆楚真的如看到的这般军民齐心,五十万匪军不足平也。 …………………………………………………… 曾守山也没有跟随曾邦侯北上武昌,而是带着他的贴身雇佣工胡鲁随同父亲曾邦泉南下,他的目的地是永州府。他第一个任务是护送王伯安一家以及黄蓝水等人前往位于永州和宝庆府交界处的楠山牧场。楠山牧场是曾家的一处秘密产业,处于雪峰山脉的南端,绵延一百六十里。原本为无主的山地草原与树林,被曾邦泉以他人身份购置,用作牧场。此处风景绝佳,且气候宜人,甚至在酷暑盛夏也凉爽如秋,正是修养身心的好去处。曾邦泉更在此修建了一座园林别墅,作避暑以及避祸之处。王伯安本要带着家眷回乡,但曾邦侯考虑到他的病情需要气候清凉的地方,便介绍了这么个去处。在曾家众人力邀之下,王伯安也就没有推辞。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 除护送先生上雪峰山之外,曾守山还身负另一任务,就是在永州府募兵。荆楚现在的兵力远远不够剿灭匪军,后续的募兵正在继续进行。永州府虽然偏远,但在距离上与曾邦侯屯兵的桂阳相邻,所以曾守山收到的命令是尽快完成募兵一千的任务,编练成军,随时要投入战场。刘温瑜亲手递给他募兵的正式公文,笑得很真诚:“守山,欢迎加入!” 曾守山一行在衡州府便与曾邦泉大军分道扬镳,曾邦泉南下桂阳,曾守山往西南方向的永州。 进入永州,再往西南走,山势连绵,起伏如浪,但并不陡峭。十二月十六曾守山抵达楠山牧场,并把先生家眷安顿在牧场清平溪旁的园林院落中。 牧场并不是绝远渺人迹,相反有很多人,很多好手。付十钱是这个牧场的总管,这个牧场不仅从事畜牧业,同时还是曾家后备力量的培训基地。 两三年前付十钱因为一次事故被曾邦泉打发到当时尚未完全利用起来的楠山。付十钱筚路蓝缕,苦心经营,在雪峰山上为曾家开创了一番相当宏大的基业。两千多匹战马,三百多名精英在这里送出到各个岗位。后来刘温瑜在一次大会上说,如果没有付十钱的默默付出,他的布局寸步难行————没有米,巧妇也做不出饭来。 付十钱带着曾守山、胡鲁和王伯安、颜易直、黄蓝水和杨项律等人在牧场里游览,不时地做着介绍,他的自豪与成就感溢于言表。 曾守山道:“十钱叔,这些年辛苦了。”他说的声音不大,但很真。 付十钱哈哈笑道:“不辛苦,有乐趣就不辛苦。” 山上积雪处处,但视野开阔,神清气爽。曾守山对王伯安说道:“先生在此安心休养身体。其他事不要去想,有什么事尽管找十钱叔。” 付十钱在旁道:“放心吧,五少爷。” 曾守山愧疚地叹道:“以前在九江,竟然不知先生身有此疾,我这做弟子的实在不像话。” 王伯安淡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这种病,说没病也行,说有病也没错,反正死不了人。疾病如富贵,至与不至难有定论,何必放在心上。” 曾守山点头。然后沉默不知语,颜易直等人也是如此。他们原先也一直不知道先生竟然身有痼疾。 牧场很大,光步行不足以览尽风光妙处,众人走了一会便往回走。在这里冬天并不是游览的好季节,最好等开春以后,冰雪融化,然后骑马踏青,游遍此处山山水水。 曾守山问付十钱道:“十钱叔,留了多少人给我?” 付十钱道:“只有十人。” “这么少?” “最近各处都在要人。刘掌柜恨不得我这里训练出来的人和牛马数一样多。”付十钱最近的压力很大,苦着脸说道:“经过完整训练课程的人已经全部调走,这十个人是最新一批中比较优秀的,但还有很多东西他们还没学。不过忠诚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不错了。”曾守山笑着说道。 曾守山站在园林大门口,身后是宽广的园林,前面是白雪覆盖的绵延山坡,心中喟然而叹:“如此家底,如此师门,如此机遇,如不一展胸中抱负,岂不愧对此生!” 在付十钱看来,此时的曾守山一月兑往日的憨憨面容,沉静而坚毅。他突生一想法,于是道:“五少爷,此园建成以后一直没有取名。少爷既然来此,何不赐下一名?” 曾守山沉吟片刻,然后正色道:“命其名曰:楚园。” 付十钱默念两遍,道:“少爷,还请明告楚园之寓意,将来也好流颂后世。”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楚者,翘楚也。”曾守山望着正走进园子的王伯安的背影道。 第二天早晨,曾守山辞别付十钱和王伯安、杨项律等人,曾守山十四骑驰下雪峰山。在曾守山力邀,王伯安点头同意之下,颜易直和黄蓝水答应跟随曾守山建军拒匪,杨项律则留在山上侍奉王伯安先生。还有一身素雅女装狐白披风的胡鲁,紧随身后。上次曾守山独自远行,虽然在约定时间之前回来,但胡鲁还是几乎盼断秋水,立誓此后要跟随左右。 …………………………………………………… 十二月十八日。十四骑入永州。 永州府地处楚省西南边陲,多丘陵和山脉,相对比较闭塞,在楚省属于比较穷和落后的地区。但历来少受战争侵扰,算是一个安稳平静的去处。 接近酉时,曾守山一行从西门进入城池。知府任兵州早已派人在城门迎接,曾守山直接来到府衙。 任兵州收到消息,立即迎出府衙门外。永州府的知府大人年纪不大,大概四十出头,个子倒是中等,但过于消瘦,官府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曾守山上前行礼,道:“下官拜见知府大人。” 任兵州哈哈一笑,连忙上前扶起不让曾守山鞠躬到底。道:“什么下官不下官,大人不大人,曾兄弟能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是我等的荣幸啊。来,快快请进,一路辛苦了吧?”他说话很快,说话间又看了一眼曾守山身后一行人,当看到有一年轻女子,略为惊愕,但很快恢复正常。又跟这些人点头打了招呼。 颜易直等人见任兵州看过来,也连忙行礼。 任兵州笑着说道:“兄弟们都进来吧,外面冷。”不由分说,也不分主宾先后,拉着曾守山进了府衙。 曾守山微微一笑,看这任知府消瘦的一个人,大概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他也不客套,客随主便,任由任兵州领着进了府衙会客室。 坐定之后,立即有下人奉上热茶。任兵州笑呵呵地说:“早收到公文,所以这几天一直派人在四个城门候着你们,没想今天才到。” 曾守山没想到他如此热情。谢道:“任大人厚意,下官愧不敢当。” 任兵州佯怒道:“不是跟你说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你就叫我任大哥,我就叫你守山兄弟!” 曾守山笑着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任大哥。” 任兵州哈哈一笑,道:“这才对嘛。唔,你这个头发有点意思。” 曾守山还是留着短发,看起来头更大了。他每到一处,发型总是最受人关注,但很少会有人直接当着他的面点评的,任兵州算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了。 曾守山官方身份是挂千总衔,虽然还没得到朝廷的正式确认,但在荆楚总督那已经造册授命了,连官印都给了曾守山,朝廷的最后确认其实也不过是程序上的形式而已。不过在大名王朝千总的官品是正五品,而知府大人却是从四品。看似品级上只相差一级,但本朝重文轻武,在官场上即便是从二品的副将也只能和从四品的知府地位相当。现在任兵州竟然和曾守山称兄道弟确实令人惊讶不解。 不过曾守山却不觉得有多少意外,毕竟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总督大人的亲侄,嘉勇侯的儿子。只要任兵州不是曾家的敌人,那么对自己客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曾守山相信任兵州不是曾家的反对者,因为不能见光的楠山牧场这些年一直不为人知即已说明任兵州应该是亲曾家一派的。 家里虽然没有告诉他任兵州和曾家的关系,但曾守山相信自己的判断。 曾守山把随身携带的官文递给任兵州,任兵州接过以后,随意翻看了一阵,又把它们还给了曾守山。笑道:“验明完毕。你什么时候开工?” 曾守山道:“越快越好。我希望今晚就能做好准备工作,明天正式招兵。” 任兵州一拍桌子,道:“好!这才像是个做事的人。来人,备轿。”然后对曾守山等说道:“城北原来就有军营和校场,我带你们看看去。” 曾守山笑谢道:“敢情好,多谢任大哥。” 众人起身往外走去。 黄蓝水在后面跟颜易直悄悄笑说道:“这个任大人不错,不管饭,先看场地。” 颜易直看着任兵州的背影点头道:“现在这种官不多了。” 军营在永州城西北三里处。 一眼望去,一个极宽广的校场展现在眼前,荒草间点缀着零星白雪;校场北端有一个黄土和砖石垒砌成的点将台,东侧便是兵营,粗略估计起码有两三百间营房。 任兵州带着曾守山等人边走边看,介绍道:“永州原来有朝廷驻军,但这些年卫所名存实亡,后来朝廷裁撤卫所,留了些老弱病残不好安排的士兵。我干脆就给了些银两把剩下的那些人也打发回家。此处便空了出来,一两年下来就荒废的不成样了。” 曾守山一边听着任兵州的介绍,一边观察场地,心中感叹此处也曾经有过辉煌。从场地和营房的规模来看,此处可容五千人。 走到营房区,曾守山奇道:“这里已经修整过?” 任兵州笑道:“不错。得知你要在此处募兵,料想你也要个住处,便安排人把这里收拾出来。几口水井均已疏通,营房也大致修补了一下,应该可以住人了。不过人手不够,时间太紧,还有很多地方没整好。” 曾守山连忙谢道:“这已经很不错了,让任大哥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客气个啥。”任兵州满不在乎的道。又道:“今后有啥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曾守山道:“那我先行谢过了。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对了,任大哥,麻烦你在城里帮我踅模一处房子,我这里有个跟屁虫,她住在军营里不方便。”曾守山用手指了一下正好奇观望的胡鲁。 任兵州很快反应过来,会心一笑道:“明白。其实不用你说,我早已准备好了。放心吧。” 曾守山知道任兵州误会他和这个胡鲁小姑娘之间的关系,微微一笑,也不做解释。 跟在身后的胡鲁耳朵一向很尖,听到曾守山的安排很不满意,但并没有表达出来。 一行人在兵营溜达了好一会,天色已渐渐黑了。 任兵州对曾守山说道:“好了,场地也看了。该回去吃饭了。我已让人准备好了酒菜给守山兄弟一行接风洗尘。回吧。” 曾守山挥手示意,众人便跟着任兵州和曾守山走出兵营。 走出兵营大门,任兵州转身指着兵营道:“守山兄弟,今后此处就归你使用了。” 曾守山肃然点头,望着此时静悄悄空荡荡的兵营和校场,默默道:“此处将是我的开始。” 九 顺风巷里不顺风 更新时间:2013-02-18 第九章顺风巷里不顺风 回城路上,胡鲁和曾守山并辔而行,面有不悦地嘟起嘴,说道:“五少爷,我不要住城里。” “为什么?城里多好,吃穿住行都方便。”曾守山侧过脸庞看着胡鲁的俏脸说道。 “少爷你住哪我就住哪。我不会拖累你的,而且我还可以做你的亲兵队长啊。”胡鲁不像是开玩笑,两眼满怀期盼地望着曾守山。 曾守山在思考。 他是在想如何说服胡鲁留在城里。曾守山不是怀疑胡鲁的能力,别看她年纪小,但要说打架连他都有点发怵。不过无论怎么说,军营是男人的世界,一个小姑娘侧身其中不是个事。不说别的,光是上厕所和洗澡就成大问题。 “我以后说不定在城里住的时间比军营里还多,你要不在,我到城里住哪去?”曾守山微微抬手,拍了拍胡鲁的脑袋,一脸真诚地说道。胡鲁身材高挑,现今竟然已有曾守山肩膀的高度了。 “对了,”曾守山又道:“我让任大哥给你找两个丫鬟,你就专心练练功、看看书什么的。这里所有的花销都算我私人的。反正这次带的钱都在你那。” 胡鲁一般不违背曾守山说的话,这次也不例外。“那好吧,不过打仗的时候一定要带我去。” 曾守山满脸郁闷,我打仗带着一个小姑娘算哪门子事?但也不想让胡鲁不开心,只好笑道:“到时候视情况而定吧。” 胡鲁很不满意他的答复,但也不再纠缠。 晚上酒席在永州城里一家比较高档的饭店吃的,永州同知和通判等一干高级官吏也参加了接风宴。店名永和,牌匾上的鎏金大字煞是引人注目,店内的装潢豪华富贵,连掌柜的档次都高,看起来气度俨然,不是一般人。看到这档次和阵势,曾守山一行人就知道这顿饭要花不少银子。 但很快曾守山发现自己的第一判断是错误的。楼上特意留出的包厢里一共为曾守山他们开了两桌,每桌都有十人,但只上了八个菜。曾守山生长富贵人家,虽然一向恪守大伯简朴的律条,但对菜色菜品还是颇有见识。这八个菜都是比较实在的菜,没有那种精巧贵气的菜品,多是大盘盛装的家常菜,荤素搭配,倒是下饭的好选择。 在座的同知和通判等人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永州府好歹也是管辖九县的大府,虽然偏了点,但也不至于穷到请千总大人吃这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饭菜。永和的掌柜姓朱,在上菜的时候跑了上来给诸位大人敬酒,敬完酒之后悄悄地拉着任兵州的师爷到楼下说话。 “本店有最新菜品,免费试吃,不知楼上的各位大人是否赏脸?”朱掌柜精于世故,有心巴结这些贵人,想送些比较高档次的菜上桌,故托名免费试吃。但他不清楚知府大人的心思,不敢贸然在众人面前提出,便拉着师爷在私底下试探。师爷却板着脸道,我们大人吃饭就图个实在,你不要节外生枝。朱掌柜立时明白过来,便不再提送菜一事。 任兵州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酒菜有点寒碜,举起酒杯说道:“诸位为剪除匪乱,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我先代表永州上上下下敬诸位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曾守山带头起身,道声不敢当,应该是我们敬你才是,然后也是一干到底。 然后同知也来敬酒。曾守山见状,立即又起身端起酒杯道:“我和弟兄们敬诸位大人,我等初来乍到,有很多不懂之处,还望各位大人不吝赐教。” 那同知姓安,名长百,看起来颇有官威,扫视曾守山桌上众人,然后略带歉意地道:“曾大人为国出力,我们却招待不周,实在是过意不去。”说完饮尽杯中酒,一亮杯底,又加了一句“望曾大人海涵。” 曾守山觉得这个同知安大人有点意思,明明桌上菜式简单,他却偏偏在强调招待不周,这不是在拆任兵州的台吗?曾守山看了一眼任兵州,发现他脸色果然不是很好。于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觉得不错啊。” 任兵州哈哈一笑道:“守山兄弟大气,来老哥和你再喝一杯。”他自然听出曾守山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隐有倾向他的意思。 任兵州赞曾守山大气,意在指某些人小气。安长百面色不愉,沉声道:“曾大人家学渊源,自然不凡。” 他说的并不客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赞美,似乎是在暗指曾守山托家门之福,依靠父荫而做官。 曾守山却不吭声,假装听不出来。 任兵州看了眼曾守山,道:“曾总督大人临危受命,广施方略,剿灭匪军指日可待。来,我预祝各位马到成功,不日荡平贼寇。”说着端起酒杯。 曾守山陪了一杯酒,看了看在座的永州官员,笑着说道:“剿匪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我才能有限,领了总督的任务战战兢兢,生怕坏了总督大人的大事,所以还望各位大人鼎力相助,共立功业。”又倒了一杯酒,回敬了几位大人。 任兵州慷慨许诺道:“这是自然,一句话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安长百却不阴不阳地说道:“只怕永州府财力有限,难当重任啊。” 任兵州勃然变色,安长百这是公然跟他唱反调。曾守山心中微怒,他本无意于介入永州的官场斗争,但如果有人不识相,就不能跟他客气。但他不愿意在公开场合与永州官员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当下笑道:“有诸位大人在,有任大人和安大人的支持,我相信即使有事也能迎刃而解。来,安大人,喝酒。” 安长百见曾守山来圆场,也就借了这个台阶下了。曾守山毕竟是曾家的人,不好得罪。端起酒杯和曾守山碰了一下。 曾守山喝完这杯酒,放下酒杯,看了一眼旁边的通判。通判姓童,名永江,坐在一声不吭,任由别人说来说去。 曾守山不想再喝酒,便告了罪,道:“明天还有很多事情,感谢各位大人盛情厚意,酒是不能再喝了。” 永州府并不团结,看来募兵一事不会一帆风顺。不过曾守山不愿意在酒桌上和他们费言语功夫。虽然相互敬酒是官场上的礼节之一,但曾守山不觉得再喝下去便是有礼,于是果断不再喝。 任兵州笑道:“是我疏忽了。光顾着喝酒了,来,来,大家吃菜。” ……………………………………………… 吃完饭,任兵州让人安排颜易直等人到公馆休息,然后亲自送曾守山到城西顺风巷的院子。他是真的在曾守山来之前便置下一处庭院。 院子很清净也很整洁,曾守山比较满意。任兵州道:“这个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比较安静。前些人让师爷租的,如果守山兄弟有意,可以买下来,我可以出面帮你谈价钱。”任兵州指了指身旁的师爷。师爷姓钱,钱塘人,也比较瘦,不过看起来文文静静,不像任兵州,瘦归瘦,却给人一种热枕豪迈之感。 曾守山朝任兵州和钱师爷拱拱手道:“任大哥有心了。买就没有必要了,能有一个地方住我就很满意了。对了这些丫鬟是……?” 看着跪在庭院迎接的五个丫鬟,任兵州满意地笑道:“这里有五个丫鬟,是官府的奴婢,我让人挑选出来借用给你的。你看着能用就凑合着用吧。” 曾守山笑道:“任大哥,你这应该也算是假公济私吧?”各地官府都有一定的官奴婢,大部分都是罪人家眷,被罚没为奴的,也有一些是官府出资买的奴婢,以供驱使。 任兵州哈哈一笑道:“算是吧,不过你要给钱的话就不算了。” 曾守山伸手指着一直在身后默默跟着的胡鲁,道:“这些事情都听她的,她要是愿意用,到时再给你结算钱。” 任兵州连忙摆手道:“哪还能真的要你的钱。” 曾守山淡淡地说道,神情却是很坚决:“公私要分明。我可不想过糊涂日子。” 任兵州笑道:“守山兄弟有此心,我其实是支持的。到时再说吧。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话语间还带着一种“这种事情,我明白”的意味。 曾守山苦笑。这个任兵州还真把胡鲁当做暖床的角色了。真是一点眼力也没有,他也不想想,一个腰系长剑,纵马驰骋,一脸冷色傲视众人的小美女怎么会是三妻四妾之属。胡鲁的长相其实非常能骗人,身材高挑匀称,玲珑凸致,该突的突,该扁的扁,全不像十四岁的小姑娘。当然在这个时代也确实有些姑娘在这个年纪已经嫁为人妇了。 没去理会任兵州的自作聪明,曾守山掏出一张纸递过去,道:“任大哥,我可真像你要东西了。” 任兵州就这灯火看了好一会,然后才说道:“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一定会尽快凑齐。” 曾守山看了他一眼,道:“任大哥,这些是我明天就要的。没这些东西。募兵没办法开始。” 任兵州颇为尴尬地道:“饷银我可以先拨付三千两给你,民夫也没问题。但这个……粮草、甲仗器械、马匹还有五十个衙役只怕暂时不行。” 见曾守山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任兵州更加不好意思,说道:“甲仗器械是真不多,永州府城里原本也就只有些够捕快弓手用的。马匹也不多,更没有真正的战马。” 曾守山道:“那粮草呢?”堂堂一府之地不能供不起一千将士的粮草吧。 任兵州嗫嚅半天,才道:“守山兄弟,你是不知。作为知府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很多命令必须得到同知和通判的副署才行。粮食方面一向是安长百在负责。” 曾守山郁闷地道:“那先借调给我五十个衙役总行吧?” 任兵州道:“十个倒是能行。” “其实衙役这一块也一直是安长百在管理,尤其是捕快这一项。”任兵州说话越来越中气不足。 曾守山略微带气地问道:“那银两怎么又能行呢?” 任兵州道:“银库和账目倒是一直是我和师爷在打理。” 曾守山现在对任兵州简直就是“刮目相看”,手里掌握着银钱竟然控制不了衙役和同知?亏他开始还夸曾守山是个“做事的人”,敢情他自己不是,所以才这么欣赏别人能做事。这个知府做得够窝囊的。 任兵州有点不敢看曾守山,说道:“在制度上,同知通判是可以这么做的。” 曾守山讶道:“怎么讲?” 任兵州道:“在我朝官制中,同知、通判,分掌粮盐督捕,江海防务,河工水利,清军理事,抚绥民夷诸要职。所以他们也不算是越权…………”他讲起官制来还是有理有据的。 曾守山轻轻地说了一句:“从制度上讲,知府大人有权察属吏贤否,职事修废,然后举以上达。”曾守山家庭环境使他对大明帝国的官职并不陌生,何况他的先生王伯安就是知府,所以他对知府的权力和职能还是有较深的了解。至少他知道,知府不应该是任兵州这个样子的。 任兵州默然。 他又何尝不知,曾守山所述的同样是一项关键权力————人事权。知府可以评点属下大小官员的品德、能力、功绩,然后上报,而长官的考评是一个官员黜陟的重要参考标准。那么知府的考评权其实和人事权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事情却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任兵州悠悠叹口气,指着曾守山递给他的清单道:“其实这些东西你去要的话会比我去的效果更好。” 曾守山看着任兵州有点想笑。没错,他是总督的侄子,曾家的人,也许同知通判他们会卖上几分面子,但问题是任兵州这个知府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曾家挑选的呢,难道自己开始推测错误? 曾守山的判断向来很少失误,往往都能得到事实的验证。连曾邦侯和王伯安都一致认为他非常善于见微知著,但这一次曾守山对自己的判断的自信开始动摇了。 “好吧,你先把银两准备好,另外借我十个衙役。其他的明天我再想办法。”曾守山无奈地道。他也不好意思跟任兵州发火,从制度上讲,任兵州毕竟是从四品的文官;从情理上讲,在他来之前,任兵州也做了些事情,例如修饬营房。 任兵州如释重负,道:“守山兄弟,任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了。但只要能帮到的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曾守山点点头,真诚地道:“其实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没有丝毫作伪。何必苛求别人!任兵州是有点不争气,募兵可能会遭受到不小的困难,但自己可以想办法去解决,苛求他人于事无补。曾守山一度都对任兵州非常失望,但很快放下。 …………………………………………………… 任兵州和钱师爷离开以后,胡鲁给他倒了杯热茶,端了洗脚水过来。曾守山坦然受之,胡鲁伺候,他享受,似乎一切很自然。 胡鲁乖巧地帮他捏着肩,外人面前展现的冷傲全然不见了。她一边捏肩捶腿一边说道:“为什么开始任大人看我们两的时候一脸坏笑?” 曾守山道:“他哪还能坏笑,我看他苦笑还来不及。” 胡鲁道:“明天的事情没问题吧?”曾守山和任兵州说话的时候,胡鲁并没有在身边,而是去熟悉这个院子和丫鬟。 曾守山闭着眼睛享受着胡鲁的按摩,道:“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他把任兵州的情况跟胡鲁简单说了一遍。 胡鲁惊奇地道:“真看不出来。任大人原来是个外强中干啊。” 曾守山道:“也许不能这么说,可能他也有苦衷。” 胡鲁很快又想到募兵有可能受阻,便有些郁闷,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曾守山淡淡地道:“该招兵继续招兵。不过人手安排上要稍微变动一些了。” 胡鲁道:“怎么变?” 曾守山道:“明天再说吧。今天晚上先好好睡觉。” 接着问胡鲁道:“对了,这些丫鬟你要不要全留着?” 胡鲁道:“不用,留下两个就够了。以前没用过丫鬟,现在有点不习惯。” 曾守山看着她笑道:“慢慢就习惯了。” 胡鲁笑道:“在和业堂时,谁也不用丫鬟,自己的事情都靠自己,这样多好啊。五少爷,你出来还没多长时间,这么快就把曾伯伯的规矩给忘了。” 曾守山道:“我是真赞同大伯的规矩,但现在我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是少爷,她们是丫鬟,看起来她们是在伺候我,但其实少爷和丫鬟其实不过是分工不同。只要不是强求,一个愿出钱,一个愿出力,各得所需,那就无可厚非,但前提是不能侵犯对方的基本权利。” 胡鲁哂笑道:“切,强词夺理。” 曾守山依然闭着眼睛说道:“记得:该给钱的就给钱,我们在这里不要占任何人的便宜,更不要收任何形式的礼。” 其实这些奴婢入了官方奴籍,是没有自由身的,也不用给什么钱,但曾守山不愿把她们当成真的奴婢,宁愿出钱购买她们的劳力,从而把主奴关系变为雇佣关系。 “知道了。”胡鲁轻轻掐了他一下。 曾守山泡完脚之后又穿上鞋,慢慢地走了一趟拳。他的这个习惯在这些年里逐渐变成了身体的一种本能。越是诸事繁杂之时越不能中断,久而久之,自有妙道现。 另一个房间的胡鲁,在稍事洗漱之后,也在做些动作。不过她的动作和曾守山不同:曾守山是极慢但匀速且绵绵不断,胡鲁却是在保持一个固定姿势,但有人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她的姿势其实并不固定,而是在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向下一个姿势演变。曾守山是慢而匀,胡鲁是慢而定。 但他们的锻炼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呼吸的方式是几乎一样的。都是若有若无,至深至细,一呼一吸间隔极长。每一呼一吸的时间似乎都延展到极致,绵绵若存,一呼一吸便如阴阳自然流转,互长互助,互推互成,自成天地。 等他们整套.动作下来,将近已一个时辰。 十五 红颜与血衣 更新时间:2013-03-05 第十五章红颜与血衣 曾守山把晁忠仁送出门口。 晁忠仁停住脚步,侧身对身旁的曾守山说道:“感谢曾大人的邀请,改日定回请大人。” 晁忠仁说的很认真,曾守山明白他言外之意。胡鲁应该已经得手,晁忠仁可能是得到了居剑海被杀的消息,才匆匆离去。估计他已经知道是曾守山的人动的手,报复他阻挠募兵之事。但他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肯定会采取行动“回报”曾守山。 曾守山哈哈一笑,道:“晁老板有心了。那我就随时恭候你的邀请了。” 这时安长百跟着出来了,他接过话茬说道:“看你们两个,这么客气干什么。请来请去都要花钱,现在前线正和匪军打仗,你们把这些钱省下来当军饷岂不更好?” 曾守山看了安长百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安大人提议甚好,不知晁老板如何想?” 晁忠仁没有说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安长百对曾守山道:“要不我替曾大人送送晁老板,曾大人,你先进去?宾客们都在,你这个做主人不好出来太长时间,对不对?” 曾守山笑道:“那也好,有劳安大人了。”又对晁忠仁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晁忠仁道:“曾大人客气了,告辞。” 曾守山目送安长百和晁忠仁离去,然后转身进了戏楼大堂,而远处的安长百和晁忠仁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 “为什么你不和我商量就对曾守山不利?”安长百略带怒意地质问道。 “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晁忠仁并不示弱,说道。 “我当然不同意。我们为什么要去惹他,他背后是曾家,你不是不知道。” “曾家又怎么样?在永州这块地盘上,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好,好!居剑海死了,鱼龙帮好手折损一半,你现在吃了这么大亏,你还不悔改?”安长百有点气急败坏。他也刚刚收到消息,所以立即跟了出来。 见晁忠仁阴着脸,沉默不言,安长百又放缓语气,道:“你至于和他去争这口气吗?他不过是来征兵的,又不是常驻永州,征完兵他们就走了。” “不,我看他的行为不像那么简单,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在慢慢改变永州,难道你看不出来?”晁忠仁似乎稍稍收敛脾气,分析道。其实此时没有谁比他更火大,居剑海是他的左膀右臂,但居然就这么没了。 “那也不用一开始就闹到这种局面吧?完全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改善和他的关系,然后慢慢让他的动作和我们步调一致,这样不更好?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做的,结果不是都挺好的吗?” “我也没想过要和他火拼。让人阻扰一下募兵,其实就想给他一个警告,一个下马威,让他明白要做永州做事不是那么简单。先给他一棒,然后再谈,这样效果会比较好。但是谁能想到,他的报复动作会这么大,会如此残忍!妈的,他比我还流氓。”晁忠仁骂道。 “吃了亏,以后再说吧。俗话说,好汉打掉牙活血吞。你先收手吧。”安长百劝道。 晁忠仁沉默半晌,阴沉之气并未稍释,说道:“收手?我要是收手,这个永州城就不再是我们说了算了。” “你要是继续意气之争,我们会一起完蛋的。”安长百又气又怒。 “不一定,不过我看你这些年是越发胆小了。”晁忠仁冷冷地道。 “你是不知道。曾家的势力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安长百有点无奈地道。 “不就是一个总督嘛,总督也不能只手遮天吧。” “是不能只手遮天,但弄死我们两个足够了。” “你想多了,我不会明着和总督对着干。我保证可以让他吃了暗亏,还没处撒气。这是我们惯常的手法,现在的知府大人不也是这样没辙吗?”晁忠仁似乎已想好对策,阴阴地说道。 安长百又怒又急,近于请求地道:“我说的话,你还是听点吧。和他讲和吧,这样对我们都有利。闹下去没好处的。” 晁忠仁不说话,安长百骂道:“他妈的,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的。” 骂完这一句,安长百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丢下一句:“虽然我不知道曾家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但我知道绝对不会是出了一个总督那么简单。我们只是地头蛇,最好不要去惹真正的强龙。即使你想去试试,起码也得等到它受伤的时候。” ………………………………………… 曾守山回到戏楼,继续陪着自己那桌的大员和名流看戏,时不时聊上两句。曲目是精心挑选的,而且这个戏班的黄梅戏非常成功,看戏的观众大呼过瘾,而后面的怡情楼的歌舞表演更把晚上的活动推向**,优美的歌声再加上柔美的舞蹈,简直让人如痴如醉。当然也有个别老先生认为,这样的歌舞表演包含一定的引诱性,所以最好不要让年轻人看,因为他们会把持不住。说这话的老先生其实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完整个歌舞表演,当然他是年纪比较大了,不怕引诱。 其实这种亦歌亦舞再配合各种乐器的表演形式不过最近一二十年才出现的,尽管受到不少的批评,说这种形式会荧惑人心,但还是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喜爱,逐渐传播开来。怡情楼的歌舞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而这正是歌舞表演这一艺术形式比较悲剧的地方——最高水平的代表竟然是青楼。因为这种艺术形式和人们心目中的做皮肉生意的青楼挂钩,难免让人觉得低俗和污秽,如果不是这样,歌舞表演可能会少受不少批评。但奇怪的就是,没有其他人去经营组织专门的歌舞,反而青楼乐此不疲,歌舞表演在青楼找到了最初的土壤。而相应的,歌舞表演提升了青楼的档次,带来更多的生意,而没有歌舞的青楼在竞争中明显处于劣势。所以像怡情楼这样的业界大拿很愿意付出不小的支出用来发展歌舞表演。 传统戏剧表演和新生事物歌舞表演的联合演出带给人强烈的感官冲击和强大的张力。晚上的活动非常成功,这一点从大家的愉悦的神情中不难看出。曾守山不得不感叹,安长百的建议确实很有见地。 在歌舞表演开始之前,安长百也回到了戏楼大堂。曾守山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但在安长百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信息。活动结束之后,安长百又陪着曾守山把宾客们一一送出门外,目送他们上了各自的马车或者轿子。 不少人对曾守山提供的这次视觉和感官盛宴表示衷心的感谢,而曾守山也收到了更多的口头上的回请邀请,他笑着一一回应 事实上,在这个晚上之前,曾守山已经收到不少的邀请,可以预知的是:自此以后,收到的邀请会越来越多。本来很多人没有途径接触像他这种层次的官宦子弟,但晚上的看戏似乎表明一个信息:曾守山乐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更给许多地位稍低的乡绅、富商以及各行业的领袖提供了一个联系的机会。 现在曾守山越发感觉到需要一个精明的管家,帮自己打理社交方面的事情。不过管家并不是那么好找,他既要对永州的事情有足够的了解,又要足够精明,知道如何拿捏不同事情之间的分寸,同时最好还要对自己忠诚。这种人才很不好找,所以曾守山决定让沈钰兼职。尽管沈钰已经出色的完成了打探永州水有多深的任务,但曾守山并没有打算让他归队,而是让他带领周泽南和关杰组建一支以侦查情报为主要任务的队伍,当然人手就在新兵中挑选可造之才。虽然他们还过于年轻,但毕竟在山上经历过这方面的训练,还是有一定的基础,而这一次能够如此迅速获得隐秘而宝贵的信息,足以证明他们的能力和在这方面的天分。管家这个头衔是个相当不错的说辞,在明面上是管家,打理各种关系则变得名正而言顺了;而周泽南和关杰暗中辅佐,负责组建和执行。 送走各位宾客以后,安长百又亲自送曾守山回顺风巷。曾守山站在门口目送安长百和随从离开。自下午开始,安长百全程陪伴他完成整个宴请活动,在现在看来似乎曾守山和安长百的关系要比和任兵州的关系更密切。但曾守山却不这么想,沈钰他们获得的消息告诉他,必须对这个安长百高度戒备。安长百盘踞在永州担任同知一职长达十年之久,和晁家的关系非同小可。在同一个职位上做这么长时间在大名王朝的官场中是非常罕见的,据说曾经有过升迁的机会,但安长百拒绝了。安长百背后肯定有人在支持他,否则不可能出现如此怪异的现象,而安长百背后到底有哪些人沈钰他们暂时还没有查出来。不过曾守山并不着急,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把池塘的水搅浑,隐藏再深的鱼也会跳出水面的。 看到安长百一行离开之后,曾守山迅速回到院子,关上大门。他迫切地想看到胡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曾守山首先看到的是沈钰和周泽南、关杰三人,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过已经包扎好了。看到这三个人无大恙,曾守山放下一半心来。这次行动,主要是由胡鲁负责杀人,沈钰他们负责接应,竟然沈钰他们都负了伤,那胡鲁…………曾守山很快想到这个问题,另一半悬着的心悬得更高了。 “任务已经胜利完成。” “我们是在接应胡鲁小姐时受了一点小伤,在外面躲了一阵,才回到这里。”沈钰他们说。大概在曾守山回来的半柱香之前,沈钰他们才回到顺风巷的院子。如果他们晚回来一点的话,说不定就正好和安长百他们碰个正着。 沈钰略有担忧地补充道:“虽然我们在外面包扎好伤口才回来,但我怕还是会有蛛丝马迹让人找到这里来。” “找到这里又怎么样?只要到了这里,所有人都是安全的。”曾守山沉声道。 “但他们会知道这件事是大人做的。”周泽南担心带给曾守山不小的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因为没人会查,这件事本就在半暗半明之间,有能力的人不用查也知道是谁做的,没能力的人不敢查。”曾守山道。 “胡鲁呢?她在哪?”曾守山检查了沈钰他们的伤势确实无大碍,便着急想去看看胡鲁。 “小姐回房去了,好像没什么事。” 尽管得知胡鲁没事,曾守山心里还是像火烧一样,很不得马上就看到她。安顿沈钰他们好好休息之后,曾守山快步向胡鲁的房间走去。 曾守山推开胡鲁的房门直接走了进去。胡鲁的房门从来不上栓,似乎永远为他留着门。 一眼望去房间里没看到人,不过屏风后面传来了胡鲁的声音:“少爷,你回来了?” 听着这声音,曾守山悬着的心才基本安妥下来。胡鲁每一次不用看就能确定是曾守山来了。其实这一点曾守山都觉得奇怪,因为他的脚步声很轻,几乎听闻不到,于是有一次就这事问过她。胡鲁说,我不但能听到你的脚步声,而且还可以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曾守山伸手闻闻自己,说道,没什么味道啊,我看你是吹牛,你大概是因为这个房间不会有别人来,只有我能进来,所以你才能不看就知道是我。胡鲁的房间连丫鬟也不准进,曾守山指的就是这一点。不过胡鲁得意地笑了笑,也没和曾守山争辩。 曾守山道了声:“是我。”便往屏风后面走去。他不知道胡鲁在屏风后面干什么,但他现在不管了,就想看到本人。 走过屏风,映入曾守山眼中的是一个没着任何衣衫的白女敕身躯。山丘高耸,杨柳曲水,芳草萋萋,胡鲁紧绷着双腿,细腰挺拔,站立在曾守山面前。 胡鲁已经洗完澡,刚出浴桶,看到曾守山她没有惊慌失措,只浅浅笑道:“少爷,事情办成了。” “我知道。你没事吧?”曾守山心是放下了,呼吸却有点紧促。不过看到堆在地上的衣服,上面血迹斑斑,暗褐色的血迹让曾守山心惊肉跳,他道:“你受伤了?” “没有,是他们的血。”胡鲁顺着曾守山的目光,看到自己替换下来的血衣,解释道。 “我看看。”曾守山又走近一步,挨近她雪白的身躯。 胡鲁手臂展开,蓓蕾挺立,细腰如柳,她昂着头,笑颜如花地看着曾守山,光滑的躯体向曾守山证明着她确实没受伤。 曾守山伸出双手,托住她平展的手臂,轻轻一带,让她背部朝向自己。缎子般的肌肤滑nen如昔,上面还有几滴没有擦拭干净的水珠。 他放下她的手臂,温柔地从背后拥住她的细腰,低头挨近她的耳畔,轻轻地道:“没事就好。” “我以后永远不会让你再去做这样的事情了。”他眼睛余光看着委积在地上的血衣喃喃地说道。 胡鲁转过身,双手轻轻地勾住他的脖子,笑道:“没关系的。你看我不是没事嘛。而且我很高兴。” 她的山丘沟壑坦然地展现在他的眼底,微微贴住他的胸膛,曾守山嘴里有点发干,喉部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轻轻挣月兑她的双手,替她拿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衣衫,披在她的身上,道:“穿上衣服吧,天气冷。” 胡鲁乖巧穿着衣衫,曾守山似乎很喜欢看着胡鲁。他一边看着胡鲁穿衣服,一边说道:“这一次让你去执行任务是最好的选择,但以后你不用亲涉险境了,就留在我身边,打打杀杀的事情会有别人做的。” 胡鲁笑道:“那也好啊,不过我师父教我的一身功夫可就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你不是要做我的亲兵队长吗?” “你答应了?” “嗯。” “那好,不用主动去杀人,但别人要是来杀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胡鲁的一脸认真。 曾守山忍不住用他的一双大手捧住她的俏脸,轻轻揉了揉。胡鲁咯咯直笑,伸手去挠他的胳肢窝。 “我饿了。”胡鲁故意皱着眉说道。 “那我给你做饭去。”曾守山道。 “你会做吗?” “怎么不会,我告诉你,我做饭的天赋比练拳还高,不过师父不知道。”曾守山哈哈笑道。 ……………………………………………… 又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晁忠仁并没有异常行动。不过曾守山并不觉得可以放心了,相反他吩咐沈钰等人密切关注晁忠仁的一举一动。 总督署已经来过两次信件,曾守山也回了一次,向大伯汇报这里的募兵情况,并特意提到向大哥借个人————陈敬斋。陈敬斋的能力和风度让曾守山心仪已久,如果他能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为此,他还单独写了一封信给大哥曾守诚,陈敬斋是大哥的得力助手,想要人可没那么容易,所以在信中曾守山诉苦加请求,悲情牌和亲情牌一次打出。另外,为了让大哥同意自己的非分要求,还特意向他推荐了一个人,武当镇的冶金高手华盛材。当然,不是为了要陈敬斋,他也会把这个人推荐上去,不过能一举两得,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十六 军歌 更新时间:2013-03-06 第十六章军歌 曾守山没写密信,因为现在他手里没有合适的人手送信,山上带下来的人忠诚方面没有问题,但都有任务在身。尽管有些事情需要和大伯刘温瑜商量,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忍住没写。他们之间的密信按着刘温瑜的约定必定让专人送信,不能走驿传。所以曾守山等着山字营正式训练,再去让胡鲁去挑人做亲兵。 从橙步送回来的信件曾守山得知,那里的征兵出奇的顺利,颜易直和刘岳龙来信时已征得四百新兵,并且全部审核过关。颜易直预计最后能得六百人,由于一些偏远的村落交通不方便,村民应募和官方实地考察都不容易,所以他决定把橙步县征兵的结束时间延长至腊月二十六。届时统一把队伍带回永州。在信中,颜易直特别提到了橙步县令盛轩淮对募兵的鼎力相助,他说,如果没有盛轩淮的全力支持,估计完成不了募兵任务。因为他了解到,尽管开出饷银比较高,但橙步地处偏远,对外界了解不多,很多村民对募兵并不信任,后来多亏盛轩淮发动衙役、乡绅以及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大力宣传,才使橙步青壮年踊跃应募。在具体的考核和考察阶段,盛轩淮又提供大量人力,方能有如此进度。更难得的是,盛轩淮以县衙的名义给每一个考核合格士兵的家庭发放了二两银子的鼓励奖金,并由县令亲自题字相赠,以资鼓励,大加奖赞。这使得入选士兵既得实惠,又得荣耀。消息传出后,前来应募的人络绎不绝。 曾守山收到颜易直信件之后,兴奋不已,那里的成绩竟然超过了自己坐镇的永州城郊。有橙步县的六百新兵,征兵工作在年前即可超额完成。橙步县六百,加上自己此处已征得的四百新兵,即可满一千之数。但曾守山并没有下令停止征兵,曾邦侯虽然给他的是一千兵额,但也告诉他可以稍微上浮,所以他决定等颜易直回来之后才宣布第一期征兵结束。曾守山拿着颜易直的信给黄蓝水和胡鲁看,连连夸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这个盛轩淮不简单。当然颜易直、刘岳龙两个也功不可没。” 橙步县令如此不遗余力的配合募兵,也让曾守山隐隐明白了,橙步县才是曾家布局的一个重要棋子。这似乎能解释为什么楠山牧场能够不为人知,且能源源不断输入和输出人员。当然这还只是曾守山的猜想,他还没有通过密信求证。至于永州知府任兵州,原先曾守山以为他才是曾家挑选的人选,但现在看来,他也许和曾家有关系,但绝对不会是那种骨干力量。 橙步县传来的是好消息,但东安县传来的消息却让曾守山相当上火。到现在为止,东安县竟然只征了一百新兵。何周新的信中说,东安县的县令倒也不是不支持,基本上都能够按着他们说的去配合,但征兵就是没有进展。何周新在信中分析,可能是由于受流言影响,村民不是很信任山字营的招兵,大部分人认为山字营没钱,发不出饷银,根本就是个骗局。 对于何周新的分析,曾守山总体上是比较赞同的。在鱼龙帮散布谣言之后,连自己坐镇的永州城都大受影响。后来任兵州贴出官府告示,澄清谣言;加上民间偷偷流传山字营派人斩杀鱼龙帮主,使这个令民众敢怒不敢言的江湖帮派土崩瓦解,民心大快,对山字营的信心随之增长,这才局面有所缓和。而东安县与橙步县相比,离永州府城比较近,受流言的影响肯定会大一点。不过两县县令的作为相差太远,橙步县令是积极配合,想办法排除困难,而东安县令却是应付差事,在困境面前毫无作为。从明面上来讲,东安县令没有任何问题,但实际上,他是典型的官场老油条的作风。 尽管东安县的征兵成绩相当惨淡,但对征兵计划的完成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所以曾守山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已有新兵的训练、筹集饷银、粮草和军用物资方面。 秦青对曾守山吩咐的事情尽心尽意,据说她在那天晚上回去之后就闭门谢客三天。曾守山在此期间还特意让人买了几斤果脯送过去,都被回绝了。 到腊月二十七,秦青启帘而出,曾守山已侯在门外,身旁跟着一身男装的胡鲁。 秦青还是那般惊艳,连胡鲁都被她散发的迷人气质所倾倒,只是眉宇间略显疲态。秦青把这两人迎入闺房,房中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但人在其中立即感觉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即便没见到秦青本人,也会认为这个房间的主人一定是一位品味高洁的美女。 秦青看着胡鲁笑道:“这位公子哥好俊俏啊!” 曾守山看看胡鲁,然后笑了笑,没有说话。胡鲁却对秦青略微福了福身,道:“小妹胡鲁,见过秦姐姐。” “原来是妹妹,我说谁能长得这么俊俏。”秦青其实早就看出胡鲁是女儿身,只是不点明而已。现在胡鲁自己说出来,她就不用故作遮掩了。 胡鲁微微笑道:“小妹哪有姐姐好看。我要是能有姐姐这么迷人就好了。” 曾守山很惊讶,胡鲁和外人相处从来都是一副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今天竟然和秦青这么亲近真是惊奇。 秦青拉着胡鲁的手,笑着说道:“妹妹其实长得比我好看,只不过你还没学会打扮。等你学会打扮自己之后肯定会迷死人的。” “那姐姐你教我啊。”胡鲁道。胡鲁这些年一直过的是相当简朴的生活,周围的人都是勤俭惯了,确实没人教她打扮。不过,行为举止倒是挺讲究的,这些是她的母亲马月桂和曾家的欧阳夫人特别重视的东西。 秦青笑道:“好啊,你有时间就过来,我教你。或者我去找你也行啊。”秦青说话时用怪怪的眼神看了看曾守山。 曾守山尴尬的笑了笑,干咳一声,道:“阿鲁,你们两个以后再慢慢聊去,今天我们有正事。对吧,秦姑娘?” 秦青不满意了,佯嗔道:“我和妹妹聊的也是正事,以为就你的事才是正事啊?”不过说归说,还是拿出了她的作品交给曾守山。 曾守山给她的军规军纪和军歌都被她用漂亮的小楷誊出来,并在上面标好音符。曾守山十分欣赏这手字,但看到一个个音符却不知所谓了。 他尴尬地道:“这个确实看不懂,要是能听你演奏就好了。” “好,曾大人。不过演奏就不行了,这个需要别人配合。要不我唱给你听。” “好啊。演奏什么的在军中其实用处不大,反正只要他们会唱就行了。”曾守山说道。 秦青清了清嗓子,稍微哼了两句,然后起调。 只见她黄莺出谷:“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贼氛,誓扫贼寇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天下人类同沐华夏风!” 曾守山虽然不懂音律,但秦青唱出了豪情壮志,香闺之中充斥着苍苍茫茫的激越,完全打动了他。这还是由一位弱女子唱出来,可以想象如果由千百汉子齐声高唱,那是何等气势,想想也令人热血沸腾。 曾守山抚掌大笑,赞道:“有此军歌,何尝军心不壮!秦青姑娘真堪称绝世才情!” 胡鲁听得也笑道:“姐姐唱得真好听。” 秦青故弯腰鞠躬,笑道:“献丑了。另外三首要不要听?” “要,当然要。”曾守山和胡鲁异口同声道。 ………………………………………… 当天曾守山跟怡情楼的王总管打声招呼,便把秦青请到军营。怡情楼早有曾守山的亲兵备好马车等候。 这一天下午,第一期的募兵正式宣布结束。橙步县和东安县的新兵全部带回了永州城外的军营,橙步县共募兵六百五十五人,东安县募兵一百五十人,曾守山坐镇的永州城募兵五百零六人,加上原有包括曾守山在内的十四骑,山字营共有官兵一千三百二十五人。大致分为十一个百人队,为主要作战力量;另由胡鲁挑选八十二人组成亲卫队,由胡鲁担任亲卫百总,任命苏佳楠为亲卫队副百总;沈钰和周泽南、关杰挑选八十个相对比较机灵的新兵组成侦察独立队。黄蓝水、陈仁寿手下带了五十六人,专门负责后勤军需等诸般事宜。另有民夫一百名,负责军营搬运以及杂活。 山字营自澄光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正式编制成军。由颜易直担任总教习,并兼任第一百人队百总;何周新、杨鹰、柴小亮、刘岳龙以及魏迪师分别担任百人队百总;另从新兵中筛选了五个临时百总,正式任命需要等完全训练一月之后。所有的副百总也从新兵中挑选。 虽然此时已近年关,但非常时期非常措施,由不得大家在家享受天伦之乐。曾守山已下令一天都不能耽误,明天开始全面展开训练。他第一次集结大会上说了一句话:我们不能在家里过年,就是为了让亲人们能过好年。 在城里吃过晚饭,曾守山、胡鲁带着一小队亲兵护送秦青和几个妙龄女子到达军营。山字营已整齐聚集校场,列成方队,迎接鼎鼎大名的秦青姑娘。得知永州最有名的美女前来教他们唱歌,山字营的士兵特别兴奋。事实上,他们虽然大部分都已是二三十岁的人,但一直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更没有和城里的绝世美女有过接触。对于他们来说,秦青这种级别的美女是天仙、公主一样,尤其是他们听说秦青是多少达官贵人都见不着的美女。 当曾守山带着秦青和五个妙龄女子登上点将台,台下响起潮水般的掌声。曾守山满意地点点头,千余官兵没有喧哗吵闹,只有整齐的鼓掌,看来对军纪的强调已收到些效果了,尽管这还只是第一天。在曾守山的要求下,无论在哪招收的新兵都会在第一天领到一张军纪册子,也不管他识字不识字;三条主要军纪记不住的士兵不容许进入军营,其他具体的军规则可以慢慢的背去。也就是说所有的新兵在正式入营成军之前,至少已经接受了三天以上的纪律意识的灌输。 山字营正式成立的第一天就给所有官兵送了一份大礼:免费观赏秦青姑娘的演出。 台下官兵听了秦青和五个伴唱女子的歌唱,如痴如醉。可惜的是,轮到他们来唱,却根本唱不来,哪怕是秦青已经在台上领唱了三遍。每一次领唱最后都变成了秦青的独唱。 秦青气的粉脸通红,当然也有可能因为天气冷的缘故。最后秦青不得不对正偷偷乐的曾守山和颜易直等人说道:“这样的方式肯定是教不会的。” 曾守山倒觉得这很正常,因为让他来也学不会。最后曾守山他们商量了一个办法,每天下午由秦青教每位百总一个时辰,一共教三天。百总学会之后再教给每个士兵。学歌确实是件很有必要的事情,但不是最紧急的,所以这个办法获得了一致通过。曾守山更给秦青打了包票,三天肯定学会,要是哪个百总学不会,我亲自打他板子。 不过秦青随后提出了一个要求更获得了颜易直、胡鲁他们的强烈支持。秦青说了:“曾大人也必须参加练歌,一视同仁。” ……………………………………………… 颜易直回来之后,曾守山便把训练工作甩给这位大师兄,而他的主要工作还是放在筹集饷银、粮草和军用物资方面,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每天上午会到军营视察山字营的训练情况,下午和晚上则留在城里处理官场上一些事情。虽然他只是一个正五品的武官,但每天前来拜访的官吏乡绅和请他赴宴的邀请越来越多,饶是他精力过人,都开始觉得这无穷无尽的应酬是件令人非常恼火的事情。 和或暗或明的地方势力周旋相比,军营的事情相对比较顺利,毕竟他有一支得力的骨干力量。颜易直和黄蓝水给他解决了很多的后顾之忧,而曾守山已经上报总督署衙任命颜易直为副千总,事实上,颜易直已经履行了副千总的职责,所欠不过是一份正式的任命文书。楠山牧场给他输送的精英人才也让曾守山轻松不少,在山字营的中层军官中,山上的嫡系占一半以上。在募兵正式开始以前,曾守山便已和颜易直、黄蓝水和楠山十人日夜讲求他们的信念和治军理念以及更微观的技术操作,他们不但相信曾守山的理念,更掌握到了相当的程度。可以说进入永州的十四骑其实已是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他们在从宗旨到具体的章程等方面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只等一展身手。 而在粮饷和物资供给方面,一直是曾守山最头疼的。要把山字营支撑起来,需要诸多部门的鼎力相助,并且一环套着一环。但永州大大小小的官吏并不是他的下属,他无法像山字营一样如臂使指地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只能依赖自己的周旋,让他们至少在大体上支持。所以他即使在应酬方面身心俱疲,也不敢表露半点厌烦。 当然,其中也不是没有乐趣和成就感。例如他前前后后已从永州获得了六千两的饷银、另有四千两将在年后到位的承诺以及两百石的粮草,而童永江组织的工匠打造武器器械和运货马车也在热火朝天的进行,有望在一个月内让山字营全部武装起来。但童永江说原材料紧缺,即使工匠们加班加点,但没有材料也没办法在既定时间内完成任务,所以曾守山又不得不帮着他想办法购买原材料。其实曾守山也很想跟童永江说:“自己想办法解决。这点事都办不了,还能干什么?”但很可惜,他不能这么说,童永江也不会给他贡献工作上的创造力。有条件可以做事,没条件要去创造条件做事则不太乐意了,这是永州上下的总体态度。在这一点上,负责组建侦察独立队的沈钰等人就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了,曾守山给沈钰的只有任务命令,而怎么做事全都需要沈钰等人自己想办法。 虽然永州的支持力度还不能达到曾守山所需要的程度,但暂时也只能这么着了,走一步看一步。 如果整个永州能像橙步县一样,那么永州一府九县之地能供养的兵力将远远超出山字营的兵额限制。曾守山对于官场的事情其实有足够的心里准备,他知道有些事情急不来的。有些机会可以创造,有些需要等待,他有很好的耐心。耐心是伯父曾邦侯教给他的终极要诀之一。 十七 军政合一 更新时间:2013-03-07 第十七章军政合一 曾守山在永州的名声似乎越来越大,而且还越来越好。这除了归功于他的谦逊礼貌和勤勉之外,鱼龙帮事件和乡绅领袖李洁銮的称赞也起了不少作用。民间一直暗传,鱼龙帮瓦解之事是山字营的手笔,也曾有人委婉的问过曾守山,但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过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人越发觉得肯定。 李洁銮多次在人前点评曾守山和山字营的作为,大加赞叹。这位荣休的部堂高官在永州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虽然不是那种直接控制型,但作为乡绅之牛耳,名流之领袖,他的言语左右着永州的舆论。正因为如此,他的称赞使曾守山的声誉鹊起,间接地为山字营创造许多有利条件。 而曾守山巧妙地抓住了这个契机,多次拜访李洁銮,并和乡绅富商的往来越来越密切。他以前应酬的重点是官方大员,而自此以后他的应酬逐渐向这种官府和民众之间的阶层倾斜。 另外,曾守山以后学的身份拜访了几位宿儒以及府学的教谕,另以私人财产资助府学中的几位贫苦学子。这些为他赢得了不小的声誉,尤其是士林的称赞。但和学界的往来其实是曾守山非常乐意同时也非常头疼的事情。这种矛盾主要是因为他实在太不擅长诗词歌赋,但学界人士崇尚的是“无诗不可言,无礼不可立”,所以每当论及这些方面他都是哑口无言。不过好在他态度恭谦,行为举止皆合礼度,大家看在他又是武官的份上,也不是太计较。 不过在拜访吴立山时————他被永州人称之为词苑之鸿儒、士林之岿望,还是被劈头盖脸地指责了一番。说他出身于大儒曾邦侯门庭,又从学三年怎么可以如此不学无术。曾守山很想告诉他,大伯根本就没教过自己诗词歌赋。不过还是没敢把伯父牵扯出来,只是辩解说,诗词歌赋没什么大用,不学也罢。结果引来吴立山又一轮批评。曾守山很是郁闷,自己擅长的是策论,好不好。为什么杨项律在荆门可以凭借精妙立论打下大大的名声,要不是被自己赶紧拉走几乎都要自成门派了,轮到自己,却灰头土脸。但曾守山没有丝毫愤怒,因为他知道有些老先生骂你是觉得你还可以造就,不骂你则说明对你彻底失望。所以他态愈诚,礼愈恭,向吴立山请教。结果吴立山跟他说了一番话,其中有些东西成为日后曾守山执掌教育的一个重要理念。吴立山说:“诗词歌赋虽然看起来跟实务没有什么关系,对治国治民没有什么帮助,还不如让学子们学习专门的刑名钱粮、地理水文。尽管很多人认为要把诗词歌赋从取士考试中剔除出去,但几百年来各朝各代都没有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是因为,治国之道有治人无治法,而诗词歌赋最能陶冶心性,涵泳情操,如此方能培养出心正之人,以心正之治人治理国家,老百姓才有希望。至于实务可以后来学,而性情最难养成。” 吴立山的话中有一些和曾守山的意见相左,例如他说的有治人无治法,但曾守山不得不承认诗词歌赋对心性情操的作用,所以后来他在改革之时坚持把诗词教育留下来。 大年将至,尽管山字营在抓紧训练,但永州城里还是开始呈现一片喜庆的气氛。秦青牺牲了一些私人时间,还是坚持到军营里教了三次军歌。在曾守山的高压下,各位中层军官基本上都学会了包括军歌在内的四首歌曲。虽然跑调的不少,但在训练之余能有此一项娱乐活动来调节紧张情绪,官兵们兴致还是非常高的。 胡鲁基本不管亲卫队的训练,她的主要工作是下午陪秦青闲聊,负责接送秦青到军营,晚上回顺风巷给曾守山做饭。曾守山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苏佳楠完全担负起亲卫队的工作。 到大年三十,秦青已经来军营教了三次,见军官都大体掌握了曲调,便宣布功成身退。她毫不客气地要曾守山请客吃饭,但竟然没得到应允。曾守山说他马上要启程去橙步县,请客吃饭的事情只能放到年后了。秦青假装生气,然后说拖到年后的话,就要在永州最豪华、最高档的地方去吃。 促使曾守山下定决心去橙步的是一封来自刘温瑜的信件。 曾守山在永州立足之后,和总督衙门和桂阳府的信件往来渠道也随之建立起来,不过信息的交流和通报主要还是通过驿传。自总督衙门的来信,曾守山得知整个荆楚的备战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而来自桂阳的信件中,曾守山的父亲曾邦泉告诉他,随着天气转暖黎江成的匪军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调动,大战一触即发,并让曾守山抓紧训练新军,随时有可能要投入战场。 自有了亲兵以后曾守山开始让专人送信给武昌和桂阳两处,不过还是送些平常信件。至于送密信,他还得对这些人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不过当刘温瑜派人找到曾守山,曾守山立即让此人带了一封密信回去。 刘温瑜在信中只说了两件事:一是告诉他橙步县令盛轩淮是曾家重点培养的人物,并让曾守山注意相互配合和支持。但刘温瑜在密信中没有提到任兵州,看来这些都证实了他的猜测。第二件事就是让曾守山争取抽出时间回一趟楠山,看看王伯安先生的身体情况,并征询他是否愿意出山担任地方长官。刘温瑜透露说,荆楚总督有心要替换掉个别州府的长官,而王伯安就是他们考虑的首选。曾守山认为此事不宜迟,便决定当即动身。 通过刘温瑜的来信,曾守山了解到大伯已经启动了全面掌控荆楚的步伐。他知道大伯以前应该和荆楚上层的一些关键人物来往密切,并获得了强有力的支持,但对于荆楚政局的中下层的掌控是比较乏力的。当然,在中下层的地方长官中替换上自己得心应手的人,或者把原来的官员改造成需要的那种类型将会遇到各种各样甚至是无法想象的阻力,同时这还将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能操之过急。 曾守山想起陈敬斋曾经给他提过的一些官场伎俩,其中就说过督抚的一些手法。从名义上讲,即便是总督也不能对知府级别的官员任意罢黜,更不能生杀予夺,不过这并不妨碍督抚的一些巧妙操作。例如如果督抚想把一个从四品的知府从岗位上弄下来,他可以说该知府文理优长,学识通达,然后把他调为管理教育的部门,而实际上那将是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空闲部门。这其实钻制度的空子,没有罢黜之权,但却可以调换他们的岗位。当然也有更直白的方式,那就是搜集知府的罪证然后奏报朝廷加以罢黜,不过这个过程会耗费较多的时间。一般来说战时督抚的人事任免权还是能够得到朝廷的支持,不过也有个限度,最关键的就是看你在政局中角力,在角力中,实力和技巧缺一不可。 大年三十的中午,曾守山拒绝了和美女秦青吃饭的享受,带着胡鲁和一小队亲卫士兵前往橙步。 南方已经摆月兑了前一段时间要命的冰冻天气,云雾散开,阳光普照,温度很快回升。曾守山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在入夜后一个时辰即已赶到了橙步县城。 盛轩淮竟然是一个看起来懒洋洋,眼神有点狡黠的年轻人,曾守山再次收获了人不可貌相的实例,真是无法把这么一个年轻人和出奇招勇夺募兵第一的成绩联系起来。他年纪大概比曾守山要大上五六岁,不过在官场里如此年轻的知县还是非常少见的。 曾守山一行在橙步留宿一晚,盛轩淮本来正在家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曾守山他们的突然造访让他有点意料不到,但还是飞快地安排了接待工作。曾守山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可能是因他懒洋洋的神态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也有可能因为除夕之夜打搅而滋生的歉意,又或者是对他能在全民休息之日仍能有条不紊安顿接待事宜的欣赏。 匆匆一晤,曾守山并没有和盛轩淮深谈。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清晨曾守山一行迎着晨雾前往楠山。 当初曾守山和胡鲁下楠山时,顺着缓缓的山势纵马驰骋,速度很快,但这次上山耗费的时间明显多了不少。快到申时时分,曾守山一行才到达楠山牧场。 ………………………………………… 下午的太阳在楠山之上,似乎没什么作用,温度还是比较低。山上和山下简直是两个世界。难怪曾邦泉把这里当成避暑胜地,温度就是比山下低了不少,当然这里的冬天比山下也难熬很多。 王伯安似乎最适合在这里居住了,据他说,自来此已有半个月但病情没有发作过一次。曾守山和杨项律陪着先生在此心旷神怡的草原上散步,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人都微微落后于先生半步。胡鲁并没有跟着,而是带着亲兵小队在楚园里休息,山上的牧场管理严格,即便是曾守山的亲兵也不让随便走动。 曾守山看到王伯安先生精神不错,又听到他亲口这么说,十分高兴,笑道:“先生身体无恙,是弟子们最开心的事情。” 牧场上的草还是枯黄的,不过辽阔的视野和纯净的天空,在无形之中让人放松。曾守山觉得此时和先生、师兄在草地上散步,随意地聊天是件十分舒服的事情,舒服得让人觉得是奢侈。很快,王伯安先生亲手打破了这种轻松。 “你这么快回来看我,应该是有事和我讲吧?”王伯安温和地问道。 曾守山暗叹一口气,该说的还是得说,道:“我伯父十分挂念先生的身体,所以让我来看看。另外总督衙门那边特别希望先生能出山治民,因此我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来打听先生的意向。” 曾守山并没有掩饰荆楚总督对先生出山的渴望,但这将完全取决于先生的身体状况和本身的意愿。 杨项律瞪了曾守山一眼,说道:“先生在这里才安顿下来,你便上山做说客。” 面对杨项律的责备,曾守山全然接受,只尴尬的笑了笑。 王伯安道:“这事不能怪守山,他只是个跑腿的。”又对曾守山说道:“走,我们到十钱的驻地看看去。边走边说。” 还没走几步,却见付十钱带着几个往这边来,曾守山连忙迎上行礼。其实自曾守山进入楠山,付十钱便已知晓,只是正好手头有些要紧的事情,所以办完才过来与在曾守山相见。 “那十个小子听话吧?”付十钱见面就问曾守山道。 “特别优秀。十钱叔,你真是了不起啊。对了,这是你新招的成员?”曾守山指着他后面几个人问道。 “是啊。那就好,那些家伙还没学完就拿去做事了,我还怕他们误事呢。”付十钱笑道,听到他教出来的年轻人成才,他非常开心。 曾守山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楠山牧场背后其实也有一个庞大的支撑体系和供应链条,当然这些都是极机密的事情,曾守山也是进入这个圈子之后才知晓的。 得知曾守山是来劝说王伯安出山,付十钱也力赞他出山,他说,不然真是负了一身学问,当然前提是身体允许。 王伯安看着曾守山道:“守山,你的意见呢?” 曾守山实话实说:“其实我不应该发表任何意见,因为我的意见可能会被理解为我伯父和我父亲的意思。” 王伯安温和地笑道:“说吧,没关系的,你和项律都说说。这是当作你们俩的一次考试,对良知之学的考试。致良知者,必明出处之义。” 出处便是指读书做官者的出仕和隐退,对出处的选择最能看出一个士子的节操和品行。而一旦面临这种问题都是一种两难的境地,最难选择,而此时也确实能检测良知之明。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不是什么两难的境地,自然是出仕做官啊,没得想。 杨项律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如今黔民正于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强敌虎视眈眈,曾总督又确是国之干城,于情于理先生都很难有不出山的理由。不过您身体状况如此,现在实在不是出山的良机。即便强行复出,万一,我是做最坏的假设,万一旧病复发,则徒增困扰。甚至有可能先生抱负未展,反拖累曾大人,误己误事。弟子口无遮拦,请先生恕罪。”说完对王伯安一揖。 王伯安洒然一笑,道:“直言不讳亦是美德,你何罪之有?”又看向曾守山,道:“你的意见呢?但说无妨。” 曾守山听得先生的问话,却半晌没有回,似乎思绪已飘向那蓝天白云之间。 杨项律催了一句,道:“守山!” 曾守山收回心神,对王伯安等人歉意地一笑,然后道:“我这次出来做事,虽然还不到一月,但深切地体会到说话容易,做事难。” 王伯安没有奇怪曾守山答非所问,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守山这次有所得。不如说出来跟大家分享,如何?” 曾守山点头一笑,然后道:“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军政合一。” 王伯安对曾守山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曾守山接着道:“简单地讲就是,战争并不是打仗这么简单而已。卫青、霍去病带大汉之兵可以横扫虏庭,但如率领的是本朝之兵,纵使他们天纵之姿,也必不能取得那般绝世功勋,能保得相持之局已是万幸。” 又道:“例如我来永州募兵一事,如果永州上下一心,同心协力,永州可在半月之内提供不下五千的生力军。如此,前线便可多五千可战之力,而如今永州暂时却只能提供不到一千五的士兵。如果永州能够像先生治下的九江又或像我大哥所治理的荆门那样,它至少可以支撑一万军队的后勤军需,且是源源不断,并不需要涸泽而渔。而现在即便永州知府任兵州带头勒紧裤带,它也顶多提供五千人军队的供给,因为永州他确实没钱。如果再多要的话,就如搜刮民脂民膏一般了,只怕平叛未成,永州先反了。” “所以说,军便是政,军政合一。如以正奇相合论之,上有良政治法,下有军民同心,此便是正;外有良将勇士,内有不测之韬略,此便是奇。虽说正奇相合,但没有正,哪能有奇!” 曾守山所说有理有据,更有实例佐证,王伯安也微微点头,曾守山趁热打铁,又道:“现在我伯父为总督,我相信政治会逐渐好转,但他没有三头六臂,不可能亲自治理每个州府,所以更需要像先生这样的大才鼎力相助。” 十八 构想 更新时间:2013-03-08 第十八章构想 至此,曾守山道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杨项律则道:“你所说的道理,我们都理解和支持。但先生身体条件如此,又奈何?” 曾守山不慌不忙,道:“我有一策,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众人大感兴趣,要是曾守山能解决这般矛盾,那是最好不过。王伯安道:“说来听听。” 曾守山看着三人,慢慢道:“如先生出任永州知府,则能两全其美。” 杨项律和付十钱奇道:“何解?” 曾守山道:“先生身有怪疾,此间山水正适合疗养,此乃事实。先生此时虽无恙,但效果尚未巩固,如长期操劳政事,怕病情有所反复,以至于不可为。所以还不如请先生在此继续调理恢复,身体大愈之后再为国为民任事。但如果先生就近出任永州知府,无事可继续在楠山疗养,有事急信相禀,既不误事,又不误人。” 杨项律问道:“日常政务谁处理?” 曾守山道:“我有一人选,金牌师爷陈敬斋。他是我大哥曾守诚的得力助手,荆门的日常治理其实都是陈敬斋在主管,甚至可以说,荆门可以没有曾守诚,但不可以没有陈敬斋。我已去信向大哥要人了。如果先生能出任永州知府,完全可以照搬这种模式。先生总领大纲,具体执行由陈敬斋负责。” 杨项律怪怪地看着曾守山,连付十钱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怎么了?”曾守山笑问道。 “第一,陈敬斋能不能来还两说;第二,你这是要先生做傀儡,实际上你希望永州由你控制,是吧?”杨项律道。他和曾守山交情匪浅,往往都直言不讳。不过这一次话说的有点重了。 曾守山却毫不介意,他知道杨项律的语言和思维一样犀利,更猛的事都做过,还差点把命丢了。于是他解释道:“第一,本来大哥肯不肯放人在五五之数,不过先生肯出任知府,事情十有**能成;第二,先生的本事我现在只有仰望的份,我确实希望永州达到我期望的层次,但我还没有直接控制永州的能力。我认为如果真的能把永州治理好,先生是不会介意的。先生曾经说过,一定会帮我的。是吧?”曾守山并没有掩饰自己的雄心,或者说野心。 王伯安笑道:“我确实说过,但如果是争权夺利,则不可能。我听你伯父说过,你有圣贤之心,欲使天下人变得更强,活得更好。如是这般事情,我确实可以助你。” 曾守山肃然道:“除此无他耳!” 王伯安道:“好!你要我如何帮你?” 曾守山把早已想好的计划全盘托出,道:“弟子僭越了!首先,先生可以遥领永州之政,此类事情,从古至今不乏其例。” 王伯安“嗯”了一声,微微点头。示意曾守山继续。 曾守山继续道:“先生可在楚园培养真正为国为民的政才,先生正人心之术,古今罕有。如能把此道充分利用起来,真可利国利民,造福苍生。我意以为:新进之人才需在楚园经历先生的培训方可上岗。一二年之间,一府之地治民之人便可焕然一新。” 王伯安摇摇头,道:“你把正人心之术看得太高了。人心要正绝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成功的,尤其是对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来说。” 曾守山道:“先生所说也正是我所担心的,但我们可以建立一整套措施予以整齐官吏队伍。正人心,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王伯安甚感兴趣,好奇地道:“继续。” 四人边走边说,后面遥遥跟着付十钱的属下。不知不觉走到了付十钱的驻地,他把王伯安师徒请入屋内,亲手泡上好茶,其他人则被放在住所之外。 曾守山喝了点茶水,接着道:“培养一支人心正,素质硬的官吏队伍从来都是历朝历代的追求,但一直只是个梦想,从未实现过。不过我想此事也不是不可为,我们首先得有把梦想变成现实的勇气,然后创造条件让他一步步变成现实。便以治贪为例,先生良知之教,可以正人心,让其不想贪;厚其薪水,此乃养廉银之畴,让其不用贪;健全制度,无漏洞可钻,让其不能贪;严惩而必,厚赏而信,杜绝侥幸,让其不敢贪。四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此做来,先生以为梦想之光能否照进现实?” 王伯安喟然而叹,道:“守山能有此等想法,足见用心,不愧是邦侯兄与旺廷兄赞不绝口之人。你出身官宦之家,竟然能想到这些,实在难能可贵。” 曾守山淡淡地道:“我好到处走走看看,见得多了,自然就有些想法。” 王伯安看着曾守山,郑重地道:“如此做法未必能达到期望,但绝对值得一试。” 曾守山大受鼓舞。 见曾守山如此神情,王伯安慨然道:“如果不试,焉能知道成与不成?再说,现在谁能想到比这更好的方案?” 曾守山笑道:“老师英明啊。” 王伯安却没有继续让曾守山兴奋下去,道:“但你的前提条件还不具备。官场不是你的后花园,不是你想栽什么花就能栽什么花。” 曾守山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过我可以争取出这样的条件,只要先生肯帮我。” 王伯安点点头,道:“只要我这病弱之躯还有点用,何乐而不为?” 曾守山欣然道:“太好了!”又道:“弟子还有一个请求。” 王伯安微微笑道:“尽管说出来就是。” “我想把杨师兄请出山。”曾守山道。 杨项律愕然道:“我?我能有什么用?” 曾守山笑道:“师兄谦虚了。有用,且有大用!我希望先生任永州知府之后,项律师兄你能担任教谕一职。” 杨项律还是不解,道:“此举用意何在?” 曾守山道:“想要做点不同的事情,总得让社会民众先有个思想准备。而项律师兄才思敏捷,见解精辟,往往能突破陈规陋俗,正是最佳人选。师兄你意如何?” 杨项律叹道:“看来你的构想不是偶来之笔,蓄意已久了吧?” 曾守山笑道:“蓄意一词多贬义,何不说我全局规划、胸有成竹,诸如此类,等等?” 四人哈哈大笑。 大年初一,也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 就在曾守山和师门探讨出处之义,为政之道时,永州府祁阳县一个落魄书生被他老婆撵出家门。之后,他老婆带着孩子跑回娘家,临走时咒骂道:“当初瞎了眼,嫁了这么个废物。”此书生闻言肝肠寸断,回望破屋良久,苦笑念之:“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掉下几滴男儿泪,黯然转身,往永州城方向走去。 曾守山在楠山上多呆了一天,和王伯安、杨项律等人秉烛夜谈,对今后的谋划布局做了更精细的讨论。虽然他们在某些方面有所分歧,但在宗旨、纲领等大的方面基本达成了一致。 正月初二,曾守山一行下山,初三下午回到永州城。赶到永州之后,曾守山和胡鲁立即投入工作,他们的身体早已经由气息之力的改造,非普通人可比,自然能吃得消,但连番的急行军让刚刚入伍的亲兵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才入顺风巷家中,沈钰急来报:“饷银被劫!” 胡鲁在旁骇然失色,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军饷竟然还有人敢打主意!更可怕的是,饷银从府库出城到军营只有大约三里地,作案的范围和机会实在是不多。据沈钰说,押送饷银的衙役,一死五伤。对方就在出城不到一里的地方动的手。沈钰去现场看过,在那里甚至还可以看到永州城的城头。而幸存的衙役根本就没有看起劫匪是什么来路,对方得手以后迅速逃离现场。 曾守山却不甚着急,淡淡地问道:“什么时候被劫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吗?” “就在昨天下午,这事太大,消息已经传开了。现在营里士兵们军心不稳,大家都担心饷银没着落。”沈钰慌愁的神情告诉曾守山和胡鲁,这件事也许不是那么好解决。可以想象此时在军营坐镇的颜易直和黄蓝水两人正何等焦头烂额。 曾守山道:“我等会就去军营看看。官府开始破案了吗?” “任兵州和安长百、童永江等人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取消了所有捕快的休假,全力侦破。只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沈钰答道,又迟疑欲言。 曾守山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话说吧。” 沈钰迟疑地道:“我觉得此事应该是晁忠仁所为。” 曾守山看着他道:“有多大把握?” 沈钰道:“这些天,按照大人您的要求,我们一直有人盯着他,虽然他似乎全无异动,不过我们还是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接着说。” “本来府库是没有现银的,但大年三十那天有人还了府库五千两银子,这个人好像是安长百的关系户,以前因为某种原因挪了公款。任兵州见银子回来自然十分高兴,他考虑到我们营中银子不趁手,便想着赶紧把那答应过的四千两送过来。派了没有休假留守的十个捕快和衙役押送,但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就出事了。”沈钰分析道,眼神越发锐利。 他接着道:“这里有些疑点:首先是任兵州说许诺给我们的四千两饷银原先并不打算从这笔钱中出来,而是另外一笔回款;再次,这笔钱从回来到押送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对方就像熟悉自己家中钱柜有多少钱一样了如指掌;其三,这笔钱没有官府标记,是私人银两,劫取以后比较容易销赃。整个事件给人的感觉就像官府和劫匪在配合一样。” 曾守山点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还有没有?” 沈钰道:“晁忠仁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动作,但有一点很奇怪。去年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十天前,胡鲁小姐狙杀居剑海并杀了鱼龙帮几十个好手,但据我们的了解,鱼龙帮还是有一定势力存在。但奇怪的是鱼龙帮就此销声匿迹,那些剩下的人员全都像消失一般。” “所以你怀疑是晁忠仁支使这部分干的?而且这里可能有官府的人做内应?”曾守山道。 沈钰肃然道:“是,属下是这么猜想的。” 曾守山站起来,走动两步。然后问道:“你说官府已经在调查此案,我们有没有人全程跟进?” “有,周泽南一直和熊捕头在一起,现在还没回来。不过据他送回来的消息说,现在还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嗯,这件事你和周泽南一起去跟,我会跟任兵州和安长百、童永江他们说,侦破此案将以你们的人为主,衙门的捕快协助。”曾守山很快做出决断。“另外让关杰放下手头的事情,让他带两个人亲自去一趟总督衙门送信。” 沈钰领命而去,胡鲁立即为曾守山准备好笔墨。曾守山的信全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代码写成,他的记性又不是太好,不得不掏出代码本让胡鲁帮着一个字一个字的找。他此时用的代码本已经和他当初在荆门所见的不同了,这也是刘温瑜的规矩————隔一段时间以后,代码就会更新。 写完以后,曾守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胡鲁不待他言语,乖巧地给他揉着头部的穴位。没多久关杰便赶到顺风巷跟曾守山领取任务。曾守山把一封没有收件人的金漆密封信交给他,交待了几句。关杰带着人即刻启程。 待关杰走了之后,曾守山对胡鲁说道:“我去趟军营,你要不去秦青那,跟她聊聊,顺便跟她说,晚上我请她吃饭,就在永和。” 曾守山去军营的路上就碰到了黄蓝水,他得知曾守山回城的消息便赶过来汇报情况。他说山字营现在人心惶惶,大部分将士对饷银能否到位表示担忧,好在这些天的军纪教育已经深入人心,没有出乱子。不过军纪对部队的约束也快到了临界点,士兵们的训练情绪很低,甚至到处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人在窃窃私议。 “库房现在还有多少钱?”曾守山问他的军需官大人。 黄蓝水答道:“不到四千两,如果我们要发当月的饷银至少会超过六千两。” 曾守山眉头微皱,从永州本已获得六千两饷银,不过前期购买添置的东西太多,两千多两白银如流水一样花了出去,现存余的库银已不够头一月的饷银了。事实上,自到永州建军以来,饷银一事便是曾守山最头疼的事情。 “师兄你有什么好招没有?”曾守山侧头看了看黄蓝水,边走边说道。 黄蓝水很明显也是在对缺饷一事苦心积虑地思考解决之道,他答道:“现在可以利用一点时间差。不管怎么讲,新兵入伍还不到一个月,也就是说还没到发饷银的时候,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暂时拖上一拖。” 曾守山微微点头,道:“不错啊,这法子。再拖一段时间我们肯定能想到办法。”又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还会军心不稳?你们没有这么跟他们解释吗?” 黄蓝水苦笑道:“颜师兄和我都这么说的,但官兵们都想听听主将的说法。所以这事还得你来解释。” 回到军营,曾守山立即召开了军官大会。 各位百总正襟危坐,静候曾守山说话,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混乱和不安情绪。看到这一幕,曾守山心里还是很满意,对颜易直和黄蓝水微微点头。他们俩对山字营的付出现在已经看到了成效。 曾守山望向所有军官,沉声道:“军饷被劫之事你们怎么看?” 军官开始不敢说话,曾守山鼓励了两遍,告诉他们有什么说什么,尽量把士兵们的想法反映上来。军官们这才纷纷发言。 发言的主要是从士兵中挑选出来的百总,而楠山下来的五位百总则比较安静,神情也比较沉稳。曾守山知道,从楠山上跟着自己的几位百总到底手段高明些,对部下的安抚肯定会更到位,另外也可能由于这部分人跟自己情感上更靠拢些。看来,要获得全体官兵的忠心还需要时间以及多经历些事情。 等军官们说得差不多,曾守山才不疾不徐地道:“现在流言四起,很多人认为我们发不出饷银。我只想告诉大家,我们山字营背后是整个永州,更有整个荆楚作支撑,怎么可能发不出饷银!请大家放一万个心。发饷日一到,我们会一分不少地把钱发下来。” “至于有些人认为,口说无凭,要看到真金白银才放心。我可以告诉你,库房有银子,但我不会拿出来给大家看。我来的路上,有人跟我建议,要不要提前发饷,又或者把银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好让人放心。”曾守山稍微停顿了一下,眼光扫过众军官,冷然道:“我当场就否决了。我们要建立的是一支真正的有纪律有信仰的军队,不是乱军。不能因为有点流言就动不动起哄,如此这般,和要挟上司有何区别?那还剿什么匪,自己不成匪军就不错了!” 二十三 离营 更新时间:2013-03-13 第二十三章离营 当然,至于曾邦泉是不是有意让自己的儿子曾守山承担既轻松又讨好的任务,其实没有多少人会去认真计较,人们更津津乐道是嘉勇侯曾邦泉总兵又一次立下彪悍战功,亲手打造了一次名垂青史的,足以让后人学习研讨的经典战例————在屡战屡败的不利形势下,因势利导,化祸为福,完成了华丽壮阔的大翻身,以少胜多,一举击溃黎江成亲自率领的主力七万人,而曾邦泉所能掌控的直接战力不足两万五千人。 后人对此战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也做了充分的研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楠山书院的评析。他们说此战可以总结如下: 一是曾邦泉战略上的成功。官军驻守桂阳正当匪军北上之要冲,对匪军来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得不优先考虑攻拔桂阳。攻敌之所必救,所以说曾邦泉驻守桂阳获得了战略上先机; 二是战术上的成功,桂阳外围的五连败让匪军骄心顿起,放松了警惕。只是五连败有点过于逼真了,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荆楚军通过一连串环环相扣的运作成功地把黎江成的主力部队吸引至既定战场。进入曾邦泉指定战场,匪军虽然人数几乎是官军的三倍,但也先败了五分。因为在桂阳城外方圆五里左右的战场上曾邦泉制定了一系列精巧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布置,一步先,步步先。 三是情报工作的成功。在年初开战之前,曾邦泉通过“白衣温瑜”所建立的情报渠道获得了匪军的关键信息。例如黎江成的战略意图。根据打进匪军内部的眼线回报,黎江成和他的军师战略上出现了重大分歧,黎江成意图以玥省、圭省以及闵省南部为基地,然后进军楚省、绀省,伺机称帝,与大名王朝对峙;而军师信岩坚持一如既往的流动战法,只要人,不占地,从南至北,席卷而上,直扑京师。黎江成否决了信岩的战略,坚持己见,并为保险起见,他顺便架空了信岩的权力。得知这个消息,曾邦侯立即断定,乘机驻守桂阳,钉住匪军的七寸。 又例如兵种的信息,总兵大营根据匪军骑兵数量和特点,在战场的开阔地设置十五道隐秘的复合绊马绳,把敌方骑兵驱引至特定区域后又以五门火炮伺候之。曾邦泉在此战中说了一句名言:在指定战场,再牛气的骑兵也只剩下个死。 四是政治的成功。曾邦侯以超出常规的速度整合了荆楚两省的力量,从而给前线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兵员、武器、钱粮等等以最大限度供应,这使曾邦泉无后顾之忧。 五是储备人才的成功。曾府护卫对本是百战悍勇、智勇深沉之将士,荆楚军组建过程中,这部分人立即补充到军队里,担任中高层军官。这才使曾邦泉对军队的控制如臂使指,从而在前线可以纵情自由地做文章,把战略战术顺利的施展出来。 六是匪军人数虽众,但毕竟是乌合之众,其行军甚至带家属而行,完全不懂兵不在多而贵精的道理;气势虽壮,而全无约束,遇利则急进,遇挫则溃退,没有从匪寇习气中摆月兑出来;且匪军虽纵横五省但从未遭遇劲敌,初次与荆楚军接战却又大意冒进,犯下一连串的战略战术错误。 七是………… 楠山书院在做有关此战的学术报告之时,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曾邦泉正巧在书院做客,听完报告之后,他喘着气骂道:“扯淡吧你,要是像你这么说,我有百胜而无一败。我想问问,这天底下有这种战役没有?” ……………………………………………………………… 和桂阳大捷的恢宏壮丽相比,山字营的处境只能说是尴尬了。 尽管侦察队全出,但获得的信息还是不能让曾守山得窥全豹。更离谱的是,匪军溃败后,山字营的侦察兵竟然没有联系上总兵大营,而总兵大营也没有发出新的军令给他。山字营似乎被遗忘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山字营还是打赢了出师以来第一战,全营上下到处一片兴奋愉悦。 曾守山在召开军事总结会议时,轻轻地问了各位军官一句话:请问你们亲手杀了多少敌人,你手下的士兵又杀了多少敌人。本来有点兴奋的百总军官们立即哑然,曾守山又道:“骄兵必败,何况我们根本就没什么好骄傲的。” 军事总结会议就此定下基调,各哨的军官开始认真的进行总结分析,在新田一役中有哪些是做得好的,哪些是做得不好的。好的经验可以在全营推广,不足之处亦可让各哨警惕。 山字营的主官和将领都是年轻人,即便稍微年长的颜易直和黄蓝水也没有到三十岁;除颜易直外,其他人对治军打仗根本没有什么经验,而且还有很多百总一个月之前还只是个地道的农民。因此山字营的成立基本上就是曾守山带着一群啥也没有的年轻人鼓捣出来的,他们会的只是模着石头过河,所以曾守山坚定地推行总结分析制度,以此分享经验,减少错误,以期快速成长。这个制度早在最先的军事训练之时便已开始。 在曾守山和颜易直的有意引导下,会议风气良好,大家都能实事求是的针对现实情况进行分析,而不是敷衍了事。创立这种制度之后,曾守山要求每一位百总在自己所管理的哨中也开展定期的总结分析,于是山字营不知不觉开创了总结与反思的传统,后来被广泛的推广。当然后来有些作战单位学的只是总结反思的传统,而不是它的理念,流于形式;徒增文书案牍之累,而无自我审视、相互促进之效。 后来有位专门研究山字营的学者经过扎实的考证之后,撰写了一部专著《山字营与新时代:天才改变世界》。人们对这部专著褒贬不一,有人认为此书宣扬和夸大了个人的作用,会带来不好的影响————例如个人崇拜。但此书中的很多结论既精辟又有大量翔实的资料支持,即便非议者也不得不承认,此书确有独到之处。《山字营与新时代》一书中专门有一节论述了“总结与反思”的制度创设,作者指出:“总结与反思”对山字营极其重要,此制度帮助山字营在初创阶段快速成熟,大大缩短了成为天下劲兵的时间;投入战场后,山字营也依靠此制度在胜败无恒的战场屡败屡战,百折不挠,屹立不倒,而且经验的彼此传授和对风险失误的规避极大地减少了山字营的伤亡,这使得山字营成为五年乱世中伤亡比率最小的作战单位。 但这位作者————后来成为现代史权威学者的邹湘杰也指出,这个制度虽然被后世所学习和沿用,但没有太大作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人愿意率先把自己最真实的情况展现在他人面前,没有形成真诚客观的自我分析和现状分析的风气,“总结与反思”也只剩下形式了。而把自己最真实的情况展现在他人面前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要有足够的勇气挑战自己和己实诚而人虚应的风险。 战后山字营竟然获得三天时间的休整,“休整”一词真是不太好意思在其他作战单位面前提及,那些持续作战半个月有余的营哨都没获得休整时间,而是继续向南挺进。 正月二十八,新田县境的山字营才得到有关前线总兵大营的消息。 此时,曾邦泉已进驻玥省韶州府城。至此,荆楚军成功地把战火由楚省逼回玥省。桂阳之战后,曾邦泉六大营近两万人的兵力乘胜追击,三天后攻占韶州府城。而黎江成连溃三百里后总算获得喘息之机,纠集部众站稳阵脚。而挺进绀省的牛斤省得到消息后,又连夜回派一万大军威胁荆楚军的左翼。曾邦泉不得已以韶州府为中心重新构筑防御阵线,荆楚军和匪军进入相持阶段。 曾守山除了得到总兵大营的消息之外,还得到父亲通过专人送来的密信。在密信中曾邦泉对曾守山做出了安排:把山字营交给颜易直,入驻连州府,协助孟铁的铁字营防守连州,保护大军的右翼。而曾守山自己则即刻启程赶往武昌,大伯曾邦侯要和他就永州事务面谈。 接到密信后,曾守山仔细看了两遍,确定无误后点火烧掉。看着慢慢变成灰烬的密信,曾守山先前的难以接受的情绪也缓和下来,交给颜易直统管他还是放心的。在山字营的组建过程中,颜易直付出的心血也不会比曾守山少多少。 曾守山一直疑惑不解:初三写给武昌的密信至今还没收到回复,也许这正说明了大伯曾邦侯对更换永州大员之事有所顾虑。如今密信上让他回武昌面谈商议也说明了永州之事到了下决心的关键时期。曾守山很快想通其中关节,何况这道指示还是从父亲处传过来的,这岂不意味着大伯先征询过父亲的意见并得到了父亲的同意。 颜易直本身已是副千总,曾守山在临时召开的军官会议上又正式宣布由颜易直全权代理山字营大小事务,直到自己回来为止。 当天山字营全营结束休整,各单位立即准备开拔事宜。第二天,曾守山带着胡鲁和一小队亲卫向北疾驰而去,山字营则向西南奔赴连州。 一路疾奔,若不是马匹吃不消,曾守山恨不得日行三百里。虽说回武昌一事不是万分火急,但曾守山认为此事早一天确定便多一天时间,多一天时间也许就多一份机会。 南边玥省战事、东边绀省战事还有突入瑜省的邱波利匪军,大名帝国内部的战火已波及四省,绵延千余里。由于信息传递太耗时间,而且谣言和真相相杂,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没有确切的消息,从而需要进行某种判断和猜测。虽然曾守山对战局的具体情况并不是太清楚,但估计形势大概不会太美妙。在此情势下,曾守山尤其相信占领时间便是占领先机。 路上遇到连续三天的春雨连绵,曾守山一干人等冒雨赶路,第十日,入苌沙。 曾守山带人回家住了一晚。苌沙曾府里倒是不冷清,有母亲、伯母、三嫂陶葆、四嫂高双秀,还有胡鲁的母亲马月桂以及半大少年的胡梁。看着偌大的嘉勇侯府只有女性亲人在家,四哥曾守宜也去了总督衙门侍奉伯父并帮助料理些事务,曾守山真切明白战争不是热血,而是冷血。 晚上胡鲁一家人也在曾府吃饭。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很开心,她们说起曾守山的三哥曾守林对陶葆那是个百依百顺,连以前的习惯啊,脾气啊什么都改了;还说他让苌沙城里的朋友大跌眼镜,以前那个豪气干云的“三哥”不见了,现在的“三哥”只要有时间回城就整日价窝在家里陪老婆,把以前的兄弟们都忘了。陶葆却说,没有啦,也不是我让他改的。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状。 桌上的亲人聊起家长里短来总不觉得时间过得快。说完陶葆又说四哥曾守宜的妻子高双秀。高双秀已经怀上好几个月了,大家叽叽喳喳地献计献策,说要注意这,要注意那,吃这个好,吃那个好。高双秀都一一应下。周玉婷看着陶葆说,我家的陶葆怎么还没有啊。陶葆委屈的道,守林老在外面执行任务,我跟谁要去。这话仔细推敲起来总让人想歪,大家楞了一下,又一齐笑了,高双秀笑的直揉肚子。欧阳连忙道,别笑了。 不知怎么说的,话题转到胡鲁家里的事,说胡梁已是个半大少年,在月露书院读书,甚得院长的喜爱。话说陶道玉已经成为了月露书院的院长,摆月兑了一个“副”字,这让陶葆高兴了好一阵。听说陶道玉不喜欢人们叫他院长,希望能恢复古称叫他山长,结果大家积习难改老是改不了口,陶道玉长叹一声,灰溜溜地放弃了。不过,据说在他的领导之下,书院的趋名鹜利的风气已经得到一定的改观。 胡梁已经通过童子试,陶道玉有意推荐他跳过科考等预备考试,直接参加今年秋天的乡试。在这事上,马月桂的态度比较谨慎,她担心孩子读书路上过于顺利不一定是件好事,而且这么小参加乡试,他不一定有承受大事所必需的心理素质。欧阳已经替她去信武昌问问曾邦侯和陈旺廷的意见,马月桂说,要是公爷同意,她就同意。 桌上胡梁忍不住问了曾守山一个问题。胡梁说,我该叫你少爷还是师兄,又或者是姐夫?胡鲁满脸通红,低着头不说话。马月桂作势打了胡梁两下,说谁让你在这胡说八道!胡梁拔腿就跑,说我回去看书去了。周玉婷看着胡鲁甚是喜欢,笑道,还是叫姐夫的好。曾守山却也不知作何回答,得亏众人说说笑笑把话题岔开了。 又说起曾守山二哥曾守泽,还是常年不着家,整日里忙着挣钱,听说他现在富得脚趾都流油。欧阳说,你二哥要结婚了,你知道了吗?曾守山十分吃惊,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毫不知情。周玉婷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回得来吗?你三哥结婚你不也没参加婚礼。曾守山无语可回,自开窍以后,忙着读书忙着游历忙着做事,就是没有和家人好好一起享受过天伦之乐。得知二哥曾守泽五月十五要结婚的对象是鄂省巡抚张翼林的闺女张情芳,曾守山问,这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事情?他母亲周玉婷说,这事我也不清楚,是你伯父拿的主意。曾守山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没有再问。这应该就是史书中说的政治联姻吧,难怪曾家可以那么顺利地得到鄂省全方位的支持。曾守山说,二哥结婚得大办吧?欧阳和周玉婷说就在苌沙简单操办得了,反正你们也回不来,场面太大你伯父也不喜欢,何况现在是敏感时期,不能再像你三哥结婚时那般搞法了。 曾守山在桌上听得多,说的少。他第一次觉得听着家长里短其实也挺好,不像以前认为是无聊浪费时间的事情。 ………………………………………………………… 第二天,曾守山和胡鲁告别不舍,继续往北行去,当天下午便赶到岳州,计划乘船过洞庭,当晚入武昌。 到码头时,正好有一班渡船要过湖,但船上已经有六七个客人了,曾守山一行十二人怎么也坐不下。船老大也没办法,此时正是湖水上涨之时,风波险恶,为安全起见,万不敢超载。曾守山只得带上胡鲁和两个亲卫上船,其他八个亲卫另寻船过湖,约好地点会齐。 胡鲁一身男装,在外人面前自然而然又变成孤傲冷漠,难以亲近。与她正好相反,曾守山在外面总是一副憨憨的表情,没事便和船上另外七个人瞎聊。那七人作商人打扮,曾守山和他们聊开后得知,他们打算到武昌看看有没有商机。 曾守山道:“冒昧地问一句,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二十四 总督署 更新时间:2013-03-14 第二十四章总督署 其中有一个不停地看自己身上的“瑞福祥”丝绸长袍,摆出一副“名牌,有钱”的姿态,恨不得别人也多看他两眼。另一人受不了,暗中掐了他一把。 曾守山看在眼里,却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一个长脸中年汉子道:“朋友说笑了,我们也不是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有什么不能说?鄂省去年遭了旱灾,现在又招兵买马,肯定要粮。所以我们想去联系下官府,能不能直接卖些粮食给他们。” 此人长相看起来不是很顺眼,但神情举止中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曾守山知道他可能是这些人中间为首的,于是带着笑赞道:“这位大哥好眼光啊,现在粮价慢慢开始长啊,做粮食生意肯定有好些赚头,我有个兄弟也是做这行的,赚了些钱。” “是吗?” “对了,你们把粮食直接卖到市面上就行了,找官府干什么?” 那人道:“听说荆楚总督给钱痛快,我们就冲这个来的。唔……我看这位兄弟莫不是女子乔装的吧?”他颐指所示说的正是胡鲁。 胡鲁身材发育比较早,即便穿上男装也不像男子,眼睛稍微厉害,心思活泛的人都能看出她是女儿身。不过曾守山还是建议胡鲁穿男装,他认为穿女装在外面行走太过于引人注意。而胡鲁也愿意穿男装,她的理由更简单,她说万一有事时,穿男装比较方便行动。所以胡鲁主动忍痛割爱,放弃秦青教给她的打扮搭配技巧和那些漂亮衣服,穿上她认为真不好看的男装儒服。 此人有意无意地错开话题,曾守山也不甚在意,笑了笑,道:“大哥眼利啊,被你看出来了。”曾守山和别人交谈时从来不吝啬赞美之词,这是他打开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方法之一,每每能收到良效。 “这姑娘要是穿上女装肯定是一位大美女啊。”那人也笑道。船内气氛轻松而融洽,全然不似初次见面。 胡鲁却冷着脸,似乎根本没听见旁人在说什么。外人可能会认为此女是天性冷漠,对世间事不甚关心的人,当然他们要是看到她对曾守山神情肯定会大吃一惊。 客船随着咿呀之声慢慢摇着前进,此时的白昼已比冬季长了不少,不过等到武昌的时候还是已经入夜。 登岸后,双方客客气气地道别,然后各投自己的住处而去。待那些人走远后,曾守山却一脸凝重。 胡鲁问道:“少爷,怎么了?” 曾守山思考了片刻,然后对身后的两个亲卫吩咐道:“跟着那些人,探明他们住处,然后立即禀报总督衙门。衙门口我会跟他们打好招呼,到时报我的名号。注意,不要跟得太紧。” 曾守山的亲卫是从新兵中筛选出来的,之后又经颜易直和苏佳楠精心教,战力不凡,且应变能力比较强,而这次跟着主将远行的小队亲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曾守山对他们还是比较有信心,何况这次只要远远的跟着就行了,任务并不艰巨。 两亲卫立即领命而去,远远地缀着那伙商人。 马匹不能过湖,只好寄存在岳州。胡鲁和曾守山两人问好路之后,步行往总督衙门走去。 胡鲁疑惑不解:“少爷你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 “那些人不是商人。” “啊?但他们打扮和说话都挺像经商的啊?”胡鲁十分相信曾守山的判断,但她却没有想明白少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曾守山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道“那是因为你社会阅历不足。那些人有很多地方都不像商人,特别是气质方面。” “即使他们不是商人,我们也不用派人跟踪他们吧?” “他们带杀机。” “怎么我没有感觉出来?”胡鲁闻言一愕,说道。 “他们的杀机不是针对我们俩,你可能很难感知。当然我也不确定,只是感觉他们会有些什么行动,至于他们会针对谁我就更不清楚了。不过为安全起见,让人跟着看看总不会错。” 胡鲁想了想,然后道:“既然如此,要不我去跟吧。天意安排他们和我们在洞庭相遇,说不定在暗示他们做的事情可能跟我们有点关系。” 曾守山诧异地看了看胡鲁,道:“阿鲁,我很喜欢你的分析,虽然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但缘起缘灭最是难以说清楚,道明白,说不定冥冥中自有天意。” 但很快又道:“不过我还是不会让你去的,上次不是说了,你不用再外出执行任务,你的任务是保护我,对吧?” 胡鲁一双妙目看着曾守山,相知地笑了笑:“遵命,大人。”她何尝不知,少爷境界在她之上,哪用得她来保护! 曾守山拉起她的右手,道:“我们走快点吧。” 胡鲁左手拿着海天剑,右手握在曾守山的大手里,大步流星地紧跟着曾守山的步伐。 “我听修佛的人经常讲缘起缘灭,怎么你也开始讲了?” “世间万物的关系,无以明之,佛家名之曰因缘,此说最是传神。扬长而避短嘛。”曾守山一本正经地说道。 两人一阵快走。尽管胡鲁长着一双长腿,但曾守山的步子还比她快不少,胡鲁有点跟不住。 “喂,少爷,秦姐姐说,女孩子不能这样走路的。” “那应该怎么走?” “一步一摇曳。” “……………” 总督衙门不甚起眼,曾守山找到这里的时候甚至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堂堂荆楚总督办公的地方。大名王朝在荆楚从未设过总督,武昌也就没有总督衙门。且依照惯例,总督和巡抚不在同一个地方办公,所以曾邦侯让人租舍了一个临时地方暂充办公之用。原本鄂省巡抚得知曾邦侯把总督坐镇之地定在武昌,就打算兴建一个像样的总督衙门,但后来因战事在即,各项花费甚巨,银子似大河决堤般往外流,总督曾邦侯舍不得花钱建衙门,这事就搁置下来了。但地址都已选好,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动工。 到总督署后,曾守山没见着伯父,只有四哥曾守宜和几个师爷在署里照应。 曾守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知道,大伯在武昌没有购买房产,一直就住在总督衙门里,办公生活两不误。但这么晚还没回来,是不是也太辛苦了些。 曾守宜见着老五和胡鲁自然是十分高兴,三人倒豆子似的述着别后离情。尤其是去年腊月一别之后,大家都开始做事,相互之间想问的事情就更多了。 曾守宜让卫兵送了饭食过来,吃完饭之后已到亥时三刻,但还不见人回来,更奇怪的是曾守山派出两名亲卫也没有回来汇报情况。 见曾守山面有担忧之色,曾守宜笑道:“老五,不用担心,父亲他们可能是事情多了些,但不会有事的。在自己地盘上,还有陈老叔带着亲卫营的人在,能有什么事啊?” 听曾守宜这么说,曾守山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师父的功夫和潜观神识之术便是最大的保障,何况还有总督麾下的亲卫营。 荆楚总督的直属武装——督标中有专门的亲卫营,多达两千人,这部分由陈旺廷亲自统率,直接向曾邦侯负责。 过了一会,曾守山道:“伯父他们去哪里?我去迎一迎。” 曾守宜知道他终究还是不放心,道:“父亲下午的行程是观看兵器锻造的情况,按理说这个时候回来了。” 曾守宜交待值班的一位师爷,如有曾守山的亲卫兵来一定要好生接待,并立即派人联系上自己。稍作收拾,三人牵了三匹马出了总督署前往城南方向,那里有荆楚军最大的一个器械铸造场。 路上,曾守宜对老五说道:“对了,有个叫华盛材的人似乎是你推荐的吧?” “是的。我在武当镇认识的,怎么样?”曾守山道。 “水平相当高,他锻造的刀剑无论是韧性还是锋利程度远远超出以前的军方武器,堪称当今最强。” “这么厉害啊。”胡鲁听到曾守宜给予这个华盛材如此高的评价,不禁大为好奇。 曾守山指了指胡鲁腰旁系的宝剑,道:“这个华盛材的铸造技艺本来就十分高,但现在看来从海天剑中又有所领悟。” 胡鲁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海天剑曾经借给别人一段时间,就是借给他吧?” “不错,这把剑的名字还是他起的。” “海天?海天?是不是寓意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胡鲁端坐马上,把腰际宝剑横放,若有所思地道。 “呀,我忘了问…………可能是吧。”曾守山的回答让胡鲁哭笑不得。 曾守山对四哥道:“即便他能制造出像海天剑这种品质的宝刀宝剑,也没有太大用吧?因为一个人铸造的刀剑数量十分有限,于大局无甚益处。” 曾守宜却赞叹道:“这就是华盛材厉害之处。他不仅自己会铸造,还把这种工艺标准化了,谁都能按照他说的工艺去做,而且做出来的东西都不会差太多。所以现在铸造场的工匠都在按这种方法制作。” 曾守山听后,啧啧称奇:“华盛材竟然转过弯来,愿意和官府打交道,还把祖传技艺和他好不容易领悟的绝艺公诸于众!” “你推荐华盛材之后,父亲派了好几拨人去请华家父子,都被一口拒绝。”曾守宜道:“后来还是刘温瑜亲自出马,才请来了这等绝顶高手。而且还不知道怎么的说服了他们把技艺公开。” 曾守山笑道:“这个刘神棍确实有两把刷子。” 拐了一个弯,进入宽阔的街道,此时天已晚,街上行人很少,三人正欲策动坐骑加快速度。这时,迎面看到一队人马往这边过来。 曾守宜道:“父亲他们回来了。” 果然荆楚总督一行,曾守山等人放下心来,立即迎上去。 曾邦侯坐的是四人抬的轿子,陈旺廷和一队亲兵在后护卫,轿子旁边还有一人策马而行,正是刘温瑜。 见过伯父和师父之后,曾守山和刘温瑜见礼,道:“刘老板,风采更胜往昔啊。”曾守山一般不叫他刘先生,这一点让圈子里的人觉得奇怪,刘温瑜可是一地位超群之人,连总督大人都称其刘先生。 刘温瑜淡淡笑道:“托五公子的福,现在是吃了上顿有下顿。” 曾守山哈哈笑道:“看来刘老板的生意是财源滚滚啊。我现在情况差得多,吃了这一顿,得想着下一顿在哪。” 刘温瑜道:“不急,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曾邦侯这时道:“你们两个少在这猜谜语了。先回去,再说话。” 时已近深夜,众人都已累了,确实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这时,陈旺廷和曾守山都是心中一动,两人对视一眼,点头确认。曾守山隐隐感知到大街的两旁有杀气,但对方人数不明。陈旺廷肯定也感知到了,只是不知他能否感知到对方的人数。 陈旺廷立即道:“你东我西。”又跟对面的刘温瑜道:“刘先生,你和公爷立即回总督署。”然后高声对亲卫兵布置道:“圆形护卫,往总督署走。” 他麾下的亲卫兵素质极高,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立即毫不犹豫地执行。圆形散开把曾邦侯、刘温瑜护在中间,加快速度往总督署前进。这次出行陈旺廷带的亲卫营士兵并不多,不过好在此地离总督署已不远。 与此同时,曾守山也吩咐胡鲁道:“你和亲兵护卫一起护送大伯和刘神棍。” 胡鲁也觉察到什么,没有多言,只说了一句:“好,你自己小心,我很快回来。”胡鲁心思转得极快,她听到陈旺廷和曾守山的吩咐立即明白了事情危急,同时也看到曾邦侯身边的护卫过于薄弱,没有任何矫情,当即执行。 陈旺廷一声令下,道:“走!”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发动。曾守山身体肌肉骨骼气息在这个时间点上趋于同一,骤然施为,速度超出了人肉眼捕捉的极限,整个人如在空中消失一般,顿时不见踪影。 埋伏在大街两旁的刺客利用夜色隐于墙后屋顶,他们正在等曾邦侯一行进入最佳狙击范围,却不知有人已经发现他们了。突见大街上亲兵护卫们的前进阵形出现异乎寻常的变化,才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突袭要变强攻了。 刺客发动了进攻,一开始便是一轮强弓暴袭,街道上行进的亲卫队伍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刺客们正要开始第二轮箭袭,却突然发现没有机会了。 陈旺廷和曾守山清除敌人的速度很快,几乎每次出手都收缴一个刺客的性命,且顺势飘往下一个目标,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在他们击毙三五个之后,刺客们还是反应过来,突袭者遭到了突袭。一部分刺客立即掉转矛头围攻陈旺廷和曾守山。 刺客的步伐和围攻的方位让曾守山心中微微一惊,这些人肯定经过特定的训练。他们不是简单的一哄而上,彼此之间隐隐有呼应,而且进攻所指可以锁死对手好几个方位。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武力都不弱,从反应和力量上来看,至少在军中算是一流好手。 曾守山修为瞬间提到极致,毫无保留,身形动作快如鬼魅。在变态的速度和力量面前,再完美的配合也出现了破绽,曾守山每次出手都抓住刺客们之间的空隙,各个击破。 在如此配合之下,同伴还是一个一个地被收拾,如掰玉米似的,刺客们的士气大受打击,但还是一波又一波冲向曾守山。这使得曾守山也有点头皮发麻,这次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怎么没完没了似的。 越来越多的刺客被陈旺廷和曾守山吸引过来,大街上的护卫压力顿减,亲卫悍不畏死地护着曾邦侯与刘温瑜他们往前冲。付出五六个亲卫好手的代价之后,曾邦侯一行还是很快突破了刺客的伏击范围。总督署的亲卫得到消息,立即出动大批人马,往袭击地点掩杀过来。胡鲁见曾邦侯等人进入安全区域,立即转身飞奔往正和刺客鏖战的曾守山那边。 伏杀的刺客见目标已逃月兑,敌方的增援越来越多,无心恋战,发出撤退的信号。曾守山见状紧追不舍,但不再下杀手,而是直接把人敲晕了事。不过这么做比直接毙敌的技术含量更高,效率也稍打折扣。撤退的刺客分散逃开,曾守山也不管,敲晕一个是一个。 亲卫营的大队人马已经赶过来,开始围捕。那边陈旺廷跃至屋宇之上,指挥亲卫营追击,并大声命令道:“死活都要,不要让他们跑了。”但刺客们早已设计好了逃生后路,饶是亲卫营训练有素,围捕并不成功,好几个刺客逃月兑出去。 胡鲁赶到战场后,见曾守山没事之后便一声不吭的加入追杀行列。 曾守山和胡鲁尾随溃散的刺客,击晕一个之后,立即追往另一个。但他们两人分身乏术,刺客又四下逃散,高窜低走,追不胜追。一个刺客跃上房顶,飞檐走壁而去,对这种级别的高手,亲卫营也是望尘莫及。胡鲁冷哼一声,也跃上屋顶,飞速追过去。曾守山看见了那个飞檐走壁的刺客的背影,似曾相识,却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十五 惜才而伤 更新时间:2013-03-15 第二十五章惜才而伤 亲卫营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被惊起的街上居民被告知呆在家里不要出来。虽然有一小部分刺客逃月兑,但大部分还是被击毙或者抓获。 陈旺廷正指挥亲卫营打扫战场。曾守山老远看到了他,想起永州的劫银案,便赶了过来,对陈旺廷道:“师父,等会审问那些被打晕的刺客时要注意他们可能会服毒自尽。” 陈旺廷得知曾邦侯、刘温瑜等人无碍,心情稍好,听到曾守山屁颠屁颠跑过来提醒自己,忍不住哈哈笑道:“这还要你来说,你忘了,这方面我可是教过你的。” 曾守山一拍大腿,道:“哦……忘了。” “胡鲁呢?她没事吧。”陈旺廷问道。 “没事,刚去追一个逃走的刺客去了。不过以她的身手,对付毫无斗志的刺客应该不在话下。”曾守山答道。这批刺客虽然武力不低,但在胡鲁那种层次面前,且又是一对一,根本没有悬念。而让曾守山尤为放心的是,在师父陈旺廷的悉心教导之下,胡鲁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窍门甚至是下三滥的手段也了如指掌。 陈旺廷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对既是弟子又是女儿的胡鲁完全是一副慈父慈母心态,最怕自己的孩子出点问题。 突然曾守山脸色惨白,他终于想起胡鲁追的那个背影是谁了,顿时如掉进冰窟。一言不发,立即发疯似的往胡鲁追敌的方向奔去。 陈旺廷见曾守山极其罕见的惊慌,不明所以,喊道:“喂,怎么回事?” 曾守山没空理会,瞬间已跃过两条街。 陈旺廷似乎也感觉到一丝不妙,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亲卫营的军官来禀报,道:“大人,已清点完毕,一共击毙三十五名刺客,俘虏十三个,包括暂时尚未清醒的。” 陈旺廷回过神来,道:“立即集合全体亲卫营待命,我去找曾大人。” 从总督衙门出来,陈旺廷拿出了曾邦侯的手令,然后下达了紧急命令:“亲卫营接管武昌城防,全城搜索!” ………………………… 曾守山此时如飞天猿猴,一点即纵,若有人恰巧推开窗户,会感觉到如风吹竹影,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心中清澄如月,越是紧急,越是冷静,曾守山的感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即便如此,还是无法确定胡鲁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 感知、判断、赌命,曾守山综合运用,极速前行,希望能马上看到胡鲁的身影。 他想起那个背影是谁:那人是孙汉斋,在九江把曾守山逼得手忙脚乱的那个绝顶高手。当时曾守山已经突破到义理之境,都险些被孙汉斋打败,要不是他有意识地往一棵大树方向撤退,最后利用大树的遮挡赢得空间,只怕胜负难说。而胡鲁的境界,曾守山是十分清楚的,绝对没有达到义理之境,顶多徘徊在气息之境的高段。 此时的胡鲁遇上孙汉斋…………曾守山简直不敢多想。他只希望胡鲁丰富的技巧和神出鬼没的攻击手段能够帮她逃过大劫。 如疯如魔地追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就在曾守山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快要紊乱之时,邀天之幸,他捕捉到了空气中胡鲁特有的淡淡的芬芳味道。 曾守山精神大振,循着味道的轨迹,继续追下去,终于听到了打斗中胡鲁娇咤声。 城北大门前,曾守山看到了两个身影正缠斗在一起,正是孙汉斋和胡鲁。令曾守山惊讶的是,胡鲁持剑竟然能和孙汉斋相持,一时之间还不至于溃败。 曾守山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状况,立即逼近战团,瞅准机会缓缓一拳往孙汉斋击去。 他的机会把握的十分巧妙,此时胡鲁被孙汉斋逼得往曾守山右侧退了一步,曾守山的拳头顺势帮她顶住了对方的攻势。 曾守山的拳很慢。但横亘在孙汉斋身前,无论他如何变化都不能避开这只拳头。孙汉斋小顿一步,口腔中闷声一声,不遮不拦一拳迎上曾守山的拳头。两拳相交,声如闷雷,孙汉斋倒退一步。 曾守山岂能让孙汉斋有喘息之机,又一重拳击向他的面门。上次两人交手,被孙汉斋抢得先机,曾守山知道对方抢先机、占中堂的厉害,这次决心不再让他有此机会。曾守山有意地避免和孙汉斋以快打快,抢先出手逼他以强力相拼。曾守山十分清楚:在孙汉斋面前,绝对力量才是自己的优势。 曾守山拳慢而势足,孙汉斋毫无起势机会。他暗骂了一声,迫不得已以双拳架住曾守山的拳头,再退一步。 他退一步,曾守山进一步,保持最适合攻击的距离,如同上次孙汉斋贴住曾守山一样。 十数拳之后,孙汉斋已退至高高的城墙之下。曾守山冷哼一声,骤然提升力量,重拳出击,力求一拳毙命。 孙汉斋所有的变向都在这一拳笼罩之下。他满脸绝望之色,又看到那惊天动地的一拳。上次曾守山从大树后面击出的那逆天的一拳直接导致他重伤不起。 孙汉斋心灰意冷地闭上眼,原本打算抬起的双手也放下。认命了,打不过终究是打不过。 曾守山见状,电光石火之间蓦地心中一犹豫。孙汉斋一身绝学,堪称当代武术之巅峰,就此毁于一拳之下,这不仅是孙汉斋个人命运的终结,只怕也是绝顶武术的终结。 神力已出,绝无可收之理,曾守山蛮横地强行偏移角度。巨力在孙汉斋身边擦过,大力回震,曾守山胸口如遭重击,右臂立时麻木,一动不能动。 孙汉斋睁开眼见此一幕,毫不犹豫拧腰一脚,正中曾守山露空无防的胁下。曾守山庞大的身躯立时被踹飞一丈之远。 胡鲁见曾守山莫名其妙放过孙汉斋,瞬间被孙汉斋踢倒,肝胆俱裂,海天剑如愤怒的鹰隼暴击而去。 孙汉斋不敢撄其锋芒,闪身避过。此时他筋疲力尽,连连经历刺杀和胡鲁、曾守山的打斗,体能已经透支。避过之后,深吸一口气,转身逃去。 胡鲁没有去追,曾守山倒地不起,生死不知,她连忙转身扶起他。见曾守山呼吸短促、口溢鲜血,面色潮红,嘴唇发白,胡鲁的眼泪夺眶而出。 …………………………………… 当晚到第二天的白天,曾守山都处于昏迷状态。 胡鲁六神无主,要找武昌城里最厉害的名医来医治。陈旺廷拒绝了胡鲁的要求,他说:“守山这个情况不是药石之力能见效的。” 胡鲁大急,道那怎么办? 陈旺廷对曾守山的情况也没有立杆见效的措施,但他到底见多识广,道:“他生机未竭,且让他自己慢慢休养恢复。这个时候我们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否则反而会破坏他的宁静无为的环境。”他拍着胡鲁的肩膀道:“看看再说。” 除曾邦侯来看望之外,其他所有来探视之人都被陈旺廷委婉地拒绝,整个房间里只有胡鲁一人守护。在陈旺廷的建议下,曾守山受伤的事情并没有让人告诉苌沙的家人,在武昌的众人都只能干着急,告诉其他人也于事无补,徒增他们的伤心和痛苦。 曾守山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出汗,有时汗出如浆,甚至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会浸湿;一会又停汗,如平常人一般。胡鲁开始认为他是不是因伤发烧,但用手探了探他的体温却没感觉任何异常的温度。她去请教陈旺廷,陈旺廷道:“守山他伤在内,而不是刀剑所致的外伤,所以一般不会出现发烧的情况。” 胡鲁也不知道现在能干些什么能对曾守山有所帮助,只能在心中祈祷上苍庇佑。 到了下午,曾守山还是没有醒过来,但出汗更凶,连头上都开始出汗,短发完全湿透,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胡鲁已经给他换了好几次衣服和被子。被汗浸湿的衣服上散发着极其难闻的味道,而换裤子的时候,胡鲁发现曾守山的脚心也开始出汗,汗珠相汇成一线淌下脚板。 胡鲁急得暗暗流了好几次泪。只得再去问师父怎么办,陈旺廷长叹一口气,道:“说实话,这种情况我也没见过,也没听过。但从迹象上看,我感觉他的自我恢复应该到了关键时期。我们不要乱了方寸,这样,胡鲁,他长时间出汗,身体肯定缺水,你去准备点温开水让他喝。” 温开水不是问题,总督署里下人不少,立即有人送来开水和凉白开调成的温水。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让曾守山喝下去。 胡鲁盘腿坐到床上,把曾守山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慢慢地用小调羹启开他的嘴唇一点一点喂。曾守山虽然昏迷,但嘴唇遇到温水,似乎久旱逢甘霖,身体立即有所反应,下意识地配合。胡鲁大受鼓舞,越发轻柔细心。 房间没有别人,非常的安静。只有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在细心地喂她腿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整整一个时辰,胡鲁都在喂曾守山喝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但她发现调羹输入的水量根本没有曾守山持续不断地出汗多。 时已近黄昏,春日余晖洒落房间,光线中的浮尘似乎可见可触。胡鲁抱着曾守山,突然想,如果这个时候不是他受伤,两人一起在此享受黄昏的时光那该多好。 犹豫片刻,胡鲁用嘴含了一大口水,慢慢度给曾守山。香舌微启,抵开他的牙关,甘泉迅速落入曾守山的嘴中,随即便听到他喉咙咕嘟一声,水被咽了下去。胡鲁笑了,继续含了一口水,凑近他的嘴唇。 房间的光线慢慢暗下去,而曾守山对水的需求似乎没有止境,胡鲁继续不知疲倦地给他度水。她已经给他喂了不下十次,中间还让人送了一次开水。 胡鲁俏脸已经从刚开始的羞涩红晕中恢复了正常,不过嘴唇由于不停的喂水显得红红艳艳。刚刚离开他的嘴唇,胡鲁恍惚间看到曾守山的眼睛睁开了,正看着自己。胡鲁喜出望外,定睛一看,却看到曾守山还是双目紧闭。 胡鲁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来啊?”旋又自嘲地笑了笑:“要是刚才醒来,还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现在可以醒了。” 但他还是没有醒。 后来连曾邦侯和陈旺廷都坐不住了。不过陈旺廷进来给曾守山搭脉之后,神情轻松不少,他说道:“情况好转,生机更加壮实,气息也已稳住了。” 在胡鲁给他换第十次衣服的时候,曾守山身上终于没有再出汗。 晚上胡鲁草草地吃了点饭,继续守候在曾守山身旁,陈旺廷提出让别人替她一段时间,被她默默地拒绝。胡鲁独自一人守着曾守山,看着他粗犷憨厚的脸庞,默念祈祷。夜晚的时间特别难熬,何况昨天晚上她就没睡,终于不知不觉中,胡鲁架不住困意,和衣在曾守山身旁睡下。 第三天快到卯时的时候,天还没亮。 曾守山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慢慢适应一阵,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很快,他思维和感知再次回到他的身体。他还感知到身边散发着芬芳气息的女子正呼呼大睡,他几乎不用去想,也知道身旁的人一定是胡鲁。 他轻轻地模了模胡鲁的头,虽然此时他身体还十分不适,但躺在这,感触到胡鲁的头发和温度,曾守山觉得很满足。 …………………………………… 曾守山在第三天清晨苏醒,随后在胡鲁的陪同下,到院中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胸口却有种不适的痛疼。吐出两口黑痰之后,曾守山用他那听起来还很虚弱的声音哈哈笑了两声,“活着真好!” 早餐是胡鲁端过来的清淡粥菜。两碗稀粥下肚,曾守山精神好了不少。 曾守山醒来之后,不少人闻讯过来看望。总督署里的人自不必说,连掉到钱眼里的曾守泽也赶回来看望老五。兄弟相见,喜不自胜,说了好些话。最后还是胡鲁发话,少爷需要休息,最好不要长时间说话。胡鲁对曾守泽还是比较客气的,虽然没有长时间接触过,但以前在苌沙游玩时都是曾守泽负责付款,所以胡鲁对这个笑呵呵地当冤大头的二少爷印象十分好。曾守泽不敢耽误老五的休息,坐了一会便离去,最后下了个命令:“五月我结婚,你们都得来啊。我要把场面搞得比老三结婚时都大。”曾守山半认真半开玩笑说他,你不怕大伯收拾,你就折腾吧。 华盛材父子也来看曾守山,这令他尤为意外,同时也十分高兴。曾守山忍不住问他,怎么愿意给官府做事了?华盛材坦然道:“因为刘先生来了,他说,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他此话正指出我们家最大的困扰。他又说,与世共有,方不可夺,乃真有。我也想明白了,我现在掌握的手艺是我家祖辈的荣光,应该分享给世人。”曾守山赞道:“这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啊!”华盛材道:“这其实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愿意以宝剑相借,我也不能想通其中的关键环节,家学之精髓也无法重现人间。” 曾守山不得已留在总督府养伤。总督署到底是两省之中枢,在这里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信息量。 刺客的情况已经基本查明,在严刑逼供之下,十余个俘虏大部分都招供了,几份供词相互参验之后总督署得知了一些接近于事实的信息。 这伙刺客多达六十七人,分成几批以不同的方式潜入武昌。而初十那天,曾守山他们遇到的那几个商人,正是其中一批。曾守山所派出的两个亲卫兵跟踪到他们的据点,不幸被他们发现并擒杀。考虑到这两个人的失踪会引起搜查,刺客首领决定提前发动刺杀行动。正好那天曾邦侯的行程俱被他们知晓,所以选择了总督快到总督署的地方动手。他们认为快到家之际,正是护卫们最放松之时。 行刺荆楚总督是黎江成匪军精心安排的一个计划,他们判断,只要曾邦侯死,楚省之地就会手到擒来,所以这次行刺是匪军战略部署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而负责这次行动的正是孙汉斋,参与行动的好手基本都是他一手训练而成,战力高且配合熟练。可惜的是在之后的搜捕中,却没有抓到孙汉斋。 虽然一小撮刺客逃之夭夭,搜捕行动越发大张旗鼓,但刘温瑜和陈旺廷却并不怎么着急上火,他们的心思不在这些逃命的蟊贼身上。 总督的遇刺和曾守山的受伤使武昌和荆楚震动。随后总督衙门发动了一系列的雷霆万钧的行动和部署,动作之大和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当晚,总督亲卫营接管武昌城防,第二天一大批涉嫌与刺客作内应的官员被当场逮捕,据说这些人都是在刺客俘虏的供词中出现过的;实施逮捕之后,立即对这些官员进行审查,又揪出了大量问题和相关人等,一小批府州县的长官被撤换或当场罢免甚至入狱。而在总督署的一连串动作之时,鄂省巡抚张翼林却无动于衷,当被告知鄂省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二三品大员都被限制行动时,张翼林还是悠闲地和师爷喝早茶。 二十六 禅寺论政 更新时间:2013-03-16 第二十六章禅寺论政 很多人找到张翼林,请鄂省巡抚为他们做主,他们气氛地说不能让总督一手遮天,胡作非为,甚至说要把官司打到皇帝那。 在地方上,除了已被荆楚总督控制的几个关键大员之外,只有巡抚才有上奏之权。换句话说,那些在总督被刺案件中吃了大亏的达官贵人希望借巡抚之手弹劾荆楚总督滥用职权。 不过张巡抚很淡定地告诉他们,我最近很忙。忙什么啊?小女张情芳要出阁,我这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哦,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不知哪家公子有这么好的福气?” “嘉勇侯的长子。” 那些人来求张翼林的人立即不说话,灰溜溜的走了,只是在回去的路上大骂“无法无天”,“一丘之貉”。嘉勇侯的长子?这不就是荆楚总督的亲侄儿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谁能知道告状告到对方堂亲家那去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曾张两家太会保守秘密了,以至于外界对曾张两家联姻竟然毫不知情。 从此时开始,曾张两家联姻之事正式宣诸于众,并且是以特别高调的方式。 ……………………………… 总督署这些天一直特别忙,陈旺廷作为曾邦侯身边直接控制的武装力量统领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曾守山苏醒后,陈旺廷无论如何都会抽出时间来看看他,帮其把把脉,诊断恢复情况。 曾守山说他昏迷的那一天多时间里,似乎迷迷糊糊还有点意识,但却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他说感觉到有一种毁坏的力量在他体内肆意横行,所过之处的血肉筋骨脏腑顿时失去生机。不过很快有一种生命的力量在体内滋生,这种力量带给他清凉和舒适,并立即和那股毁坏力量相抗。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成为这两种力量鏖战的战场,开始阶段生命力量长时间处于下风,苦苦相争才能勉强支持,体内如干涸的田野,开始皲裂。不过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找到一股甘泉,然后他拼命的掬捧,畅饮。生命力量获得了给养,慢慢地能与毁坏力量相持,再然后占据上风,把毁坏力量赶出了体外。 听曾守山说完他昏迷时的感受,陈旺廷十分实诚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经历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在旁边的胡鲁却不知为何脸上泛起红晕,曾守山也没多想。 陈旺廷突然想起一事,于是看着曾守山,略有怒意地问道:“听胡鲁说,你和那个什么孙汉斋生死相搏之时,却突然偏转拳向,这才导致他有机可乘,是不是有这回事?” 曾守山老老实实的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汉斋算是武林中的一位绝世奇才,能把功夫练到那种程度实属罕见,绝对已到了开宗立派的地步。如果我那一拳击实,他一身武学就会灰飞烟灭,这不仅是他的悲剧,对天下人来说也会是一个极大的遗憾。”曾守山虽然还没有复原,但说起这事来,似乎没有一点后悔。 陈旺廷气道:“你要是被他打死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遗憾。” 曾守山见师父动怒,不敢顶嘴,只呵呵笑着。 胡鲁这次也没站在曾守山那边,道:“他死不死的跟天下人有什么关系?” 曾守山正色道:“阿鲁,这你就不知道了。如果把孙汉斋对武学的理解和创新整理出来,绝对是至宝。如果又能传于世人,人人都可以变得更强。当然,前提是世人能得会。” 胡鲁嗔道:“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他的拳还能赶得上师父教给我们的大诚拳吗?放着优等货不管,你却为了一个次品,差点把命给搭上,真是笨死了。” 曾守山道:“孙汉斋的拳确实不如大诚拳,但已超于世上绝大多数拳种,应该是他自己的独创。而且其中有些东西甚至值得大成拳学习。” 这话说出来之后,陈旺廷眯起眼睛,看着曾守山,等他说下文。 曾守山察言观色,立即道:“我不是说孙汉斋的拳比大诚拳强,而是说有值得相互学习或借鉴之处。” 陈旺廷瞪了他一眼,道:“别掩饰,也别解释。快说来听听。听你这么说,我都对这个孙汉斋产生兴趣了。” 曾守山有条不紊地分析道:“是。我认为大诚拳应该超越了所有拳种,甚至已不能算是拳术,更应该是一种道术。大诚拳最大的贡献就是把虚无缥缈的道术演绎成真实的存在,当然我宁愿认为这是开辟一个全新的领域。不过,其中门槛高,义理深,常人难以企及。 而孙汉斋的拳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虽然没有我们力量大,但也称得上神力,而且力带螺旋与穿透之劲。那么,他是如何练就仅次于我们的力量,又是如何练成这种力量和技击的完美融合,我认为都是值得我去借鉴和琢磨的。” 陈旺廷点点头,坦然道:“听你这么说,孙汉斋应该是个难得的天才,你确实有留手的理由。可惜还是没有能逮住他。” 聊了一阵之后,陈旺廷有事要去忙。曾守山和胡鲁起身相送。 到门口时,曾守山突然问道:“师父,你愿不愿意把大诚拳向世人广为传播?” 陈旺廷叹口气,不置可否地道:“你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曾守山道:“师父…………” 陈旺廷道:“让我想想。” 曾守山琢磨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了,如能把大诚拳向世人推广,有很大的可能将极大地改变世界,这符合他一直追求的理想:让人变得更强。但要做到这一步困难重重,先不说世人能不能学会学懂如此简单却又玄奥的拳术,最关键的先决条件暂时都还无法具备————师父陈旺廷是否愿意把大诚拳公诸于众。 曾守山对此酝酿已久,此次北上武昌,他便打定主意跟师父详谈。但要说服师父同意向世人传授大诚拳难度不小,这一点曾守山早就有心理准备。陈旺廷在教他拳术之初便立下规矩,未经师门允许不得擅自授拳。门派中的门户之见,相互之间设防设限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如不是至亲之人,又或特别信任之人根本难以登堂入室。而且这种现象普遍存在,绝技不轻传的规矩不仅是陈旺廷独有,整个世道环境皆是如此。 能否说服师父,曾守山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目送师父离开之时,他不禁浮现出些微苦笑。 ………………………………………………………… 二月十五日,胡鲁今天最是高兴。 她高兴的理由很简单:早晨和曾守山晨练时终于发现他的呼吸能再次进入若有若无的境界。 这一次受伤是曾守山自己的巨力反震和孙汉斋的袭击共同导致的,两种力量严重破坏了他的脏腑,因此曾守山要想恢复到伤前的水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虽然如此,好在他此前拳法大成,颠沛造次皆是练功,气息义理无时无刻不在强化他的肌肉筋骨脏腑,所以身体的承受力非常人可以比拟。更重要的是,大诚拳改变人体不仅是增强人的力量,而且赋予人身生生不息的机能,在遭受外界侵扰之时,内在的强大生命力会使人体拥有强劲的自我恢复能力,排除不利因子,甚至让人迅速适应环境,自我进化。胡鲁天资颖悟,虽然因为某些原因,未臻义理之境,但对大诚拳的妙处却也早已知晓。当她见曾守山呼吸已入此状,便知离真正复原不远了。 这一日,曾邦侯想去宝通禅寺散散心,派人来问曾守山是否愿意去。曾守山身体已无大恙,自然没有不去的理由。 宝通禅寺位于洪山南麓,庙宇规整,香火鼎盛,在鄂省是一等一的大寺庙。庙内诸佛菩萨宝相庄严,然曾守山无信佛之心,对此只有参观游览之兴,却无虔诚之意。倒是殿宇之间有庭院,古柏参天,名花初开;更有古碑数座,古朴典雅;悠扬诵佛之声,醇厚檀香之味萦绕于耳鼻。这让曾守山顿觉此处确是清净之地,难怪政事庶务缠身的伯父要来此处散散心。 荆楚总督来此,宝通禅寺大开方便之门,曾守山和胡鲁陪着伯父在后殿庭院信步而行,随行亲兵被曾邦侯留在寺庙之外。而陈旺廷这次也没有随行,据说另有公事。方丈早已下令寺内和尚沙弥俱照常做功课,唯独后殿庭院不打搅。 后殿为毗卢殿,内供毗卢遮那佛像。周围供五百罗汉像,高约一尺有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大殿有一楹联:斋鱼敲落碧湖月,觉觉觉觉,先觉后觉,无非觉觉;清钟撞破洪峰云,空空空空,色空相空,总是空空。 曾邦侯看毕此联,轻叹道:“俗务纷扰,终日营营,偶见如此楹联竟有万物皆空之感!难怪荆公、苏子辈老来皆遁入道观禅寺之中。” 曾守山在曾邦侯身后半步,见伯父背影已有老态,隐现萧索之意,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回答。 曾邦侯道:“守山你正处年轻有为之时,自然不会有我这种颓废之感。” 曾守山道:“大伯春秋鼎盛,正处忍辱兴邦之际,何出此言?” 曾邦侯摇头叹息,道:“何来春秋鼎盛,已经老态龙钟了。” 进了厢房,有沙弥奉上香茗,曾邦侯和曾守山坐下,胡鲁则在房外守候。 曾邦侯道:“你在密信中所说的,我和刘温瑜皆已知晓,但信中难以详述,所以叫你回来,当面详解,再做决定。” 曾守山知道伯父所指便是关于让王伯安先生出掌永州,陈敬斋负责日常政务等事。他酝酿片刻,然后斟酌字句,慢慢道:“我之前收到刘温瑜先生的来信,他说大伯迫切希望王先生出山。但我考虑到先生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如果就近出任永州知府,即可治民又可养身,一举两得。” 曾邦侯微微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我想听听你的真实用意。” 曾邦侯语气虽然温和,但却带给曾守山极大的震撼。 震惊之余,头脑飞速运转,曾守山很快捕捉到,虽因此事大伯对自己有所怀疑,但未必不是个机会。于是坦然道:“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想在大伯的羽翼庇护之下真正掌控永州,为我寻找到的答案建立一个付诸实际的地方。” 听到曾守山的回答,曾邦侯不喜不怒,似乎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道:“把你找到的答案说来听听。” 曾守山道:“我想让人变得更强,让人活得更好。但这一直只是个理想,我也一直在寻求答案,希望能找到把理想变成现实的方法和途径。虽然现在我的答案还不明确,但我想明白了,不能老是停留在口头的理想和学问上的寻找,必须把它实践起来。” 曾邦侯微微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曾守山接着道:“要知道此树能不能适应该处水土,起码得把它栽下去;要把理想实践起来,就必须有一个可以自己掌控地方。而现今我在永州所做的事情以及楠山牧场和王先生的存在让我觉得掌控永州是可以做到的。当然,这需要大伯您的支持。” 曾邦侯默然不语。曾守山见状心中微微发凉,他知道自己还是没有打动身为荆楚总督的伯父。狠下心来,慨然道:“大伯利用上次被刺之事大做文章,其本质也是为了更好的掌控荆楚,从而为国为民更好地做点事情。我个人认为大伯真正掌控荆楚势在必行,但宗旨不明,方向未定,却未必能为百姓做好事。” 曾邦侯终于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道:“那你的意见呢?” 曾守山道:“大伯所为,大概是既为尽忠,又为尽仁。上为保朝廷不被颠覆,国祚之延续,下为为保百姓不受兵燹之灾,护生民之力,生民之财。但我认为,大伯您定位不清,模棱两可,极有可能会处处受制,两头不讨好。我听说朝廷要派好些京官进入武昌,名为协助,实为监督,便是此兆。所以大伯您处境尴尬,上受制于朝廷,下受制于己心。” “我意以为,不如抛下尽忠,只为尽仁。此时立足荆楚,乘机拓展势力,以待时变。万一形势有变,可建万世功业。退一步说,也可剿匪安民,不负方面之任。” 曾邦侯注视此侄良久,缓缓道:“一天之前,你此番言论实为大逆不道,但此时看来未必全错。但你所说的这些和你要掌控永州没有什么关系。” 曾守山见事有可为,打起精神道:“我所做的正是要建万世功业。千年以来,朝代嬗替,无永续之国祚,无长久之太平,盛世之治不能多于三世。因此我想打破这种循环怪圈,建立真正的万世太平之功业。” 曾邦侯摇头叱道:“高谈阔论,不切实际。” 曾守山突然笑了,断然道:“未必。” 曾邦侯道:“自古以来,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不少,上惑人主,下惑民听,君臣万民把希望和机会都给了他们,但结果,他们带给天下的却是乱国乱民,概莫能外。” “我认为,以天下为己任并不是错,他们错的是没有找到真正的方法。” “难道你就找到了吗?” “当然,我还在找。但我要做的和他们所做的截然不同。他们是在以皇为尊的限定里去谋万世之业,这和缘木求鱼没有太大区别。而我要做的是跳出这个窠臼寻找另外的途径。” 曾邦侯面有异色,道:“天不可无日,生民不可无主,天下岂可没有皇帝?” 曾守山深吸一口气,道:“天不可无日我同意,生民不可无主,我也同意,但天下为什么一定要有皇帝?生民之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荒谬,不是皇帝是什么?” 曾守山尽量平息情绪,他很久没有过紧张的感觉,但在伯父面前探讨这种高而远的问题时,竟然几乎压抑不住心情的起伏,他道:“生民之主可以是皇帝,也可以是别的。我极力支持大伯您掌权拓土,谋以图远,并不是说希望您做皇帝。一个曾家皇朝取代一个诸家皇朝,以万千生命换来几十年的太平,然后再次进入凋敝混乱,我认为没有必要。与其这样,我还不是悠游于山林,或者专心做一个富家翁,岂不更好。” 曾邦侯出奇地没有让微怒变成暴怒,而是品了品茶,看着侄子,语气归于平和,道:“那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没有皇帝,谁来治理天下,民心系于何处?” 曾守山挠挠头,发愁地道:“这正是我感到最麻烦的事情,我知道那样不好,但也不知道怎样才好。这个世界不能再那样继续下去,但说真的,我也没有想好用什么来替代。所以我才希望在大伯您的庇护之下,让我掌控永州,把现今一些粗浅的想法付诸实践,一边实践一边完善,看看最终有没有探寻出真正的良制。” “你的意思是让永州一府之地,成为你试药之所?” 三十一 再见美人 更新时间:2013-03-21 第三十一章再见美人 大约一刻钟之后,城外夜空出现烟火。曾守山和胡鲁立即勒马往那边赶去,亲卫小队亦是骑兵,一行十余人,街上马蹄声骤起。 很快曾守山胡鲁便赶到了烟火发射之地。东城墙不远山坳处,一个普通的民居,魏迪师正带着第三哨的士兵在搜寻。见到曾守山,魏迪师懊恼地道:“晁忠仁太狡诈了,地道里设一些机关,我们哨又折了两人。” 魏迪师做事雷厉风行,效率极高,但有时候失之细腻,今天晚上第三哨已经折了三人。曾守山在发动行动之前,根据周泽南提供的情报设计了周详的计划,没想到还是折损了士兵。晁家豢养打手的顽抗和晁忠仁的狡兔三窟使得围捕计划生出了许多波折。 第三哨的搜寻没有什么收获,晁忠仁他们已经不知逃往何处。 折腾了大半天,夜色将尽天欲明。曾守山随即让魏迪师带第三哨近百人往东南一条路上追去,自己则带着胡鲁和令狐小队往东北追击。不能断定晁忠仁逃跑的方向,分兵追击是最稳妥的方法。曾守山再一次提醒魏迪师,如果碰上晁忠仁一行一定要稳打稳扎,控制己方的伤亡;而对晁忠仁的人,则生死勿论,斩草除根,决不能让其逃走一人。 曾守山选择往东北追击。虽然无法辨寻晁忠仁一行留下的痕迹,但曾守山和胡鲁的判断趋向一致,他们都倾向于认为晁忠仁可能往东北逃走。不过也没办法确定,这些都只是基于感觉,再综合其它信息的猜想,所以让另让魏迪师往东南追去,以确保无虞。 燃尽了两批浸油火把,天色渐渐露明。胡鲁仔细甄别道上的车痕与马蹄人足留下的踪迹,然后跟曾守山说,我们可能选对了。并说如果这些痕迹是晁忠仁他们留下的,那么对方有两辆马车,而骑马的不多。曾守山则道这是很有可能的,地道出口的民居是晁忠仁准备的逃生之路,他不可能平时在那准备很多马匹。 一路疾驰,曾守山等人放弃对大道边上的小路的搜寻。曾守山断定,晁忠仁逃出以后不大可能走小路。如果走小路,他们就会更慢,而现在晁忠仁肯定只有一门心思,逃得越远越好。 路上又遇到了两次大道上的岔路。胡鲁下马仔细查看了路上痕迹,十分意外地跟曾守山说,他们竟然没分开走!看来跟着一起逃命的人对晁忠仁都非常重要。 风驰电掣一路狂飙,半个时辰之后,曾守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离目标已经不远了。 天边已经一片红霞,太阳即将喷薄而出。 绕过一道山弯,亲卫队的士兵看到前方道上有十个骑士护着两辆马车在奔驰。骑士们很明显在压速度,他们的速度没有完全放开,应该是因为马车速度较慢的原因。 亲卫队奋起精神,再催胯下战马,不一会便要赶上前方一行人。士兵没有立即放箭,而是高喊让对方停下。毕竟没有确认对方是不是晁忠仁,万一杀伤无辜那就不太好了。曾守山和胡鲁从前方骑马的背影中并没有发现晁忠仁的身影,或许他坐在马车里吧。 对方竟然慢慢放下速度,勒马等候。 亲卫队一行迅速接近对方,但这时曾守山却浮现一丝危机感。大喝道:“保持距离,警戒!” 令狐等人闻言,拔刀张弓慢慢接近。对方两辆马车上还是只见到车夫,车里的人没有露面。服色各异的骑士不时拨调着马头,沉默地等着曾守山他们靠近。 曾守山心中微微一凛,对方的沉静超乎寻常。他立即扬手让亲卫队士兵止步,令狐一笑和十个士兵令到勒马,停止靠近。 曾守山又对在右方跟自己并驾齐驱的胡鲁道:“小心点。这些不是普通人。” 胡鲁微微点头,脸色愈寒,右手已按上剑柄。对面马背上的骑士沉默不言,神情冷漠,正有江湖冷血刀客气质。 “对方肯定就是晁忠仁之人,估计他们是见我们人少,打算动手。”胡鲁冷笑道。 亲卫队士兵已张弓拉弦以待,令狐一笑一言不发,冷漠地擎出他特制的长弓,弓身竟有大半个人高。 曾守山高声跟对方喊话:“你们立即下马,接受检查!” 对方默然不应。 曾守山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盯着对方十来骑。突见对方的手似乎在腰前鼓捣什么东西,曾守山当即挥手“杀!”,亲卫队士兵收到命令,即时松弦发箭。十一支箭如索命之符划破空气直指对方骑士。 此时双方距离并不太远,大约三十步。这种距离对弓箭手非常有利,羽箭劲足势急,准头又好,绝对可以带去致命的威胁。 但场面让曾守山都有点吃惊。对方十余骑临危不惧,迅速抽刀精准地劈开来箭。绝大部分人安然无事,然后迅速翻身下马分散往曾守山一行冲过来。唯有被令狐一笑瞄准的那位好汉命背,很有把握的一剑硬是没有劈中羽箭。羽箭已射进他的胸口,那人一脸惊疑地翻下马来。 亲卫队也不慌乱,射出一箭后快速搭上第二支箭,就近瞄准。 第二轮箭照样没有太大效果,这一次连令狐都落空了。对方下马之后立即分散开来,每一个都以走之字形的方式快速趋近。 敌人已到面前,清晨的阳光下对方的刀剑闪着令人窒息的光芒。令狐一笑和亲卫队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弃弓拔刀,严阵以待。 这一次遇到的敌人果然如曾守山所料,是极难对付的主。近距离的以刀劈箭,这等身手绝对算得上是江湖一流好手。亲卫队的人数太少,不能做到集中攒射,对这等人物难以形成真正致命的威胁。 曾守山和胡鲁对望一眼,立即从马背上跃起扑向敌人。 胡鲁的海天剑出鞘,剑光一闪,一名敌人应声倒地。她没有丝毫停留,借势飘往下一个目标。曾守山仍是赤手空拳,陡然挺进一名敌人的中堂,对方一刀还没落下,他已贴近敌身。此人的刀突然失去了攻击目标,正惊惧间,曾守山的大手已灵蛇般地探近他的咽喉,稍一用劲,此人喉碎身死。 亲卫队已和另外几个敌人交上手。士兵高居马上,军刀重势劈下,敌人却闪身滑进马月复之下。士兵一刀砍空,顿知情势万分危险。敌人以刀刺马月复,战马骤然惊起,一名亲卫队士兵被掀翻在地,还没爬起来就被敌人一刀砍死。另一名刺客躲过亲卫的攻击,顺势跃上马背。马背上的亲卫兵惶然不知所为,正欲倒持刀柄往后刺去,敌人的匕首已经划破他的咽喉。 即便曾守山和胡鲁快如闪电,杀人如割韭,但等他们俩击灭所有敌人时还是无奈地发现,亲卫队三人阵亡。活下来的亲卫队包括令狐一笑皆面有惧色,若不是今天有山字营主将和胡百总,这一小队亲卫兵可能全部得葬身于此。此批江湖好手身快劲巧,杀人技巧娴熟,在小范围的战斗中优势尤为明显,不过碰上曾、胡二人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士兵们被保护的对象保护了,惊惧之余还是马上收拾情绪,令狐一笑带人围住两辆马车。他的长弓已经拾起,铁箭在弦,指向马车,愤怒愧疚让看起来出奇地冷漠。 曾守山和胡鲁走到离马车十步远的位置。曾守山冷冷地道:“都出来吧。再不出来,小心我的部下拿不住箭。” 曾守山听到马车里一声长叹,然后陆陆续续走出十人,皆是妇孺之辈。女人和孩子惊惧失色,还有人压抑着声音哭,她们似乎知道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曾、胡二人面无表情,冷然视之,亲卫队的刀剑弓矢没有放下,他们还没见到真正的目标。令狐一笑一声暴喝:“出来!再不出来立即射杀!” 车帘再次掀起,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中年商人钻出车门,正是晁忠仁。他阴着脸,看着曾守山,目光闪动,假笑两声道:“曾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带着妻儿到别地散散心,你紧追不舍,还杀我护卫,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胡鲁低声道:“车里还有一人。” 曾守山点点头表示知道。 再望向装模作样的晁忠仁,曾守山一点戏谑他的想法都没有。围捕至今,仅据曾守山所知,山字营已有五人阵亡。在精心策划和绝对优势之下,仍然导致五名永州好男儿丧生,这使得曾守山心情相当不好。 曾守山冷笑道:“我是官,你是贼,这就是理由。” 晁忠仁竟然还笑得出来,道:“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说我是贼?我是永州有名的富商,上次你开募捐局我还捐了不少银子。” 曾守山道:“凭什么?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晁忠仁作恍然大悟状,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因为饷银被劫,便把这笔账算道头上。我可什么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你要能证明是我干的,我二话不说,甘愿伏法。” 曾守山冷哼一声,道:“没心情和你废话。给我绑了!”挥手示意让士兵上前拿人。 晁忠仁站在马车前沿,突然又钻进马车,再出来时,手中已挟持一人,明晃晃地匕首抵在人质脖子上。 曾守山和胡鲁见到他手中人质,大吃一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晁忠仁手中的人质竟然是秦青。 秦青命悬他手,见到曾、胡二人,却面容平静,淡淡地笑道:“守山、胡鲁妹妹你们好。” 胡鲁剑已入鞘,见秦青被劫持,面寒如冰。曾守山望了一眼胡鲁,他知道,只要机会出现,胡鲁的海天剑绝对会在晁忠仁眨眼之前刺穿其咽喉。 曾守山还没说话,胡鲁已冷声道:“放了秦姐姐!” 晁忠仁狞笑道:“真好笑,你说我就说,那谁会放我啊?” 曾守山道:“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次围捕晁忠仁极其机密,晁忠仁不应该事前知道,更不大可能提前想着拉来秦青做人质,还带着跑了这么远。 晁忠仁道:“你不是没心情吗?听说我手中的美人和你们是好朋友,不知道我们曾大人会不会怜香惜玉?” 曾守山让士兵放下手中弓箭刀剑。 晁忠仁笑道:“这就对了嘛。” 曾守山沉声道:“放下秦青!其他事可以商量。” 见曾守山退让,晁忠仁左手揪住秦青头发,右手的匕首把得更紧。调整了一姿,好整以暇地道:“可问题是我现在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抓我?你不能因为你是官,想抓谁就抓谁吧?” 曾守山嘴角浮现一丝讥笑,道:“那你逃什么?” 晁忠仁道:“我都说了,我是出来游玩的。” 曾守山看着他不说话。晁忠仁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幼稚地糊弄过去,于是骂道:“你他妈来抓我,我能不跑哇?” 曾守山道:“你真认为你没罪?” 晁忠仁摇头阴笑道:“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良民,两代为善,做了多少善事,永州好几处功德碑可以证明。我要请问曾大人,你到底凭什么抓我?” 曾守山叹口气,看着晁忠仁,失望地摇摇头,道:“我原以为你是聪明人,但我现在知道你只是个狠人。”又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到现在为止还真不能确定饷银是不是你劫去的。” 晁忠仁怒道:“那你凭什么抓我?” 晁忠仁大怒,心神稍松,突然见对面的曾守山凭空消失。他大惊失色,正欲死死把住秦青,他知道,只要秦青在手中,出什么变故都不怕。但他马上发现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一阵剧痛从右腕处传来。他楞了片刻最终才确认刚刚消失的曾守山鬼魅般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右手正是被曾守山牢牢捏住,匕首已跌落在地。 曾守山此时胸月复间阵阵难受,似乎像开水翻腾。他本来伤势还没彻底痊愈,力量不如以前。但好不容易以言语激怒晁忠仁,趁他心神稍分,便即刻全力发动,把身形提升到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曾守山冒险动用极致之力,立时又感觉到内脏再次受伤。 曾守山强忍疼痛,掰开晁忠仁控制秦青的双手。亲卫兵不待吩咐即时上前捆绑住晁忠仁。 见令狐眼神中显露杀意,曾守山知道他愤怒于手下士兵的死亡,想杀晁忠仁报仇。当下冷冷道:“令狐,军规!” 令狐一笑猛地一凛,然后黯然道:“是。”按照山字营军规,晁忠仁已是俘虏,虐杀俘虏可是大罪,令狐一笑反应过来,只得收起杀心。 晁忠仁兀自不服,挣扎着道:“凭什么抓我?” 曾守山月复中难受,慢慢坐在马车上。淡淡地道:“你还真是执着。你以为饷银被劫案未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实话告诉你,除却劫饷银一事,你挟持官府,武断乡曲,草菅人命,哪一条不是死罪?饷银案破与不破,其实真的不是太重要。我之所以之前不跟你计较,不是要等饷银案的结果,而是在等别的条件,当然,这些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晁忠仁气道:“好你个曾守山。” 曾守山道:“不是我厉害,其实你和我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档次。” 晁忠仁一愣,颓然放弃挣扎。 士兵们很快把晁家妇孺绑上。晁忠仁见状,眼中已有绝望之意。突然高声喊道:“放了她们,我愿意供出所有晁家事情。” 令狐掴了他一巴掌,道:“不放她们照样有办法让你供出来。” 晁忠仁双手被缚,状如疯牛般挣月兑士兵的控制,三两步奔到曾守山所在的马车旁。断然道:“如果我不说,你永远查不出晁家到底有什么势力。你答应放了她们,我就说。” 曾守山道:“她们是你什么人?” 晁忠仁望向已被捆缚的女人和孩子,带着无限眷恋,黯然道:“三个老婆,七个孩子。你放了他们,我可以配合你。” 对晁忠仁的表态,曾守山似乎毫不在意,道:“看不出你还是重家庭之人,可你是否知道,你的胡作非为却破坏了多少个家庭?” 又道:“你要为她们赎罪,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晁忠仁立即道:“那你让她们走,我慢慢告诉你。” 曾守山淡淡笑道:“我不会让她们先走。不过我答应你,如果她们没有跟着你干过违法乱纪的事,我保证她们肯定没事,不让她们沦为奴婢,任人糟践。如果她们其中有人是你帮凶,那我也只有依法行事。” 晁忠仁低沉着吼道:“让她们先走,有多远走多远!” 曾守山不为所动,道:“不可能。你也不要那么幼稚,而且放了她们我也随时可以抓她们回来,你何必坚持?我答应过你,肯定做到。你不要相信她们能逃多远,你能相信的只有我。” 晁忠仁闻言,脸上呈现痛苦之色。 曾守山轻叹一口气,道:“其实你配不配合我,我并不在意。不过如果你认罪态度好,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三十二 新的开始 更新时间:2013-03-22 第三十二章新的开始 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让曾守山心中一软,对晁忠仁道:“看在她们份上,如果你交代的事情属实,临了,我可以让你和她们见最后一面。浪客中文网她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至于你,必定伏诛。” 晁忠仁颓然倒地,缓缓闭上眼睛,说了一句:“依你就是。” 胡鲁正在安慰秦青,但见曾守山自擒获晁忠仁之后便一直坐在马车上,顿觉不安。连忙过来,问道:“少爷,你没事吧?” 曾守山看着她轻笑道:“没事。” 胡鲁却不信,把了把脉,又倾耳听了听曾守山的呼吸,疑惑道:“怎么你的气息有乱的迹象?” 曾守山月复中疼痛已稍稍减轻,极力让自己不表现出任何不适,道:“真没事。等下回去时,我和你一起坐马车,我们也好好享受一回,怎么样?” 胡鲁如何不明白曾守山的情况,少爷可是从来不坐马车的。她拉着他的手,双眼微红,柔声道:“好。” 令狐让一士兵先回城传递消息,其他人则押着晁家被俘之人,慢慢往永州城走去。两辆马车已腾出来,一辆放着三具阵亡的亲卫队士兵尸身,另一辆坐着曾守山、胡鲁还有秦青。 胡鲁让曾守山靠着自己,减少马车的颠簸。秦青则面色如常,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人。 曾守山勉强让自己身体坐得直一点。问秦青道:“你和晁忠仁什么关系?”曾守山语气有点冷,直接便问她和晁忠仁什么关系,而不再是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秦青依然娇艳如花,眼神和身段还是那么多情,跟着晁忠仁逃了这么久,丝毫没有不弱风情。 听着曾守山的问话,秦青没有任何吃惊和委屈,坦然轻笑道:“我是他的禁脔,你昨晚去抓他的时候,我正留在他府中过夜。” 曾守山眉头微皱,似乎秦青的回答让他月复中多了一丝绞疼。 胡鲁愕然,不觉地道:“怎么可能?”在她心目中,秦青就是一位可亲可爱的姐姐,洁白如莲花。她甚至自觉不自觉地去学习和模仿秦青,很多方面,例如打扮,例如气质。以前永州人都知道秦青虽然身在青楼,但几乎没人把她往那方面联想,多少达官贵人想一睹芳颜而不可得,这更增添了秦青的传奇色彩。突闻秦青自称晁忠仁的禁脔,胡鲁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秦青盘腿坐在马车上铺好的毛毯,看着胡鲁的明眸,自嘲的笑道:“你以为一位身陷青楼之人,真的能如何如何?” 胡鲁沉默,片刻之后才如深有同感地道:“姐姐,我知道这些事不能怪你。”她们家当年陷入绝境,如不是路上碰上曾守山一行,别说保持清白,能否生存下来都是问题。胡鲁年龄虽然不大,但经历的这些事情已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胡家现在能生活得这么好,母亲马月桂再次找到幸福,弟弟胡梁得到读书的机会,成为书院先生眼中的红人,这些并不是因为自己比秦青高明。 胡鲁也看着秦青,思忖片刻后没有多说话,也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身躯更稳地托住身前的男人。 秦青笑了笑,道:“妹妹,怎么不怪我自己。这其实就是一个关乎选择的问题。我可以选择贞洁的死去,或者屈辱的活着。”秦青的脸上没有丝毫懊悔、难堪的神情,她只在平平的叙述一件事情。“我的选择是活下去,而且还是活的更好。” 曾守山靠着胡鲁温柔芳香的躯体,看着身前浅笑如故的绝世美女加才女,心中颇多感触,远没有脸上表情那么平静。 “晁忠仁的势力这些年急剧膨胀,堂堂知府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一介女流,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秦青垂下眼帘,轻轻地道:“你们是不是嫌我脏了?” “没有。”胡鲁立即道:“你还是我的好姐姐,不是吗?” 秦青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似乎是只想说给自己听:“我只想活下去,好好跳舞唱歌。” 围捕晁忠仁过程中出现了不少的变故,但秦青的出现还是让曾守山顿感意外。之后她的平平淡淡讲述着自己的处境,让他更受震撼。秦青以前肯定经历过天人交战,最后艰难地选择跟这个世道沆瀣。但此时的秦青却云淡风轻,这让曾守山更觉此女子卓然**。 曾守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表现怜悯和安慰,秦青需要的不是安慰,于是他道:“晁忠仁现已被擒,他所建立的地下势力必然分崩离析。你有什么打算?” 秦青此前跟晁忠仁有种人身依附关系,但此后一切将归零。曾守山开始掌控永州,秦青自然可以自主的选择自己的人生。 秦青并没有表现出如何的喜悦,反而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胡鲁连忙道:“姐姐要是没有更好的去处,能不能考虑和我们在一起?” 秦青轻摇螓首道:“你们忙着到处打仗,我能有什么用?” 曾守山道:“你不是要效那梁红玉,击鼓杀敌,怎么现在先自己折了精神?” 马车在颠簸,秦青姣好的身躯波澜起伏,她看着曾守山和胡鲁,慢慢地喜色着于言表:“难道我真的还有用?” 曾守山此时虽然身体还是不适,但见秦青神情,放下心来。心中有期盼,人生有追求,如此生活才见生机无限。曾守山看到秦青眼中的期望比看到此前的淡定更放心。于是他连忙道:“你满月复才华,惊采绝艳,到任何地方都会有用武之地。如果你愿意,正能帮我一个大忙。” 秦青好奇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呢?” 曾守山迅速整理思路,道:“你在怡情楼本有一支练习乐舞的姑娘。我有一个想法,你可以把这些人继续组织起来,成立一支真正的歌舞团,完全月兑离青楼。让唱歌跳舞从那行业中**出来,专门从事歌舞表演。” 秦青道:“这样能行吗?可拿什么养活自己,你负责养我们?”说到后面那一句,秦青自己忍不住笑了。 见到秦青笑颜,胡鲁也高兴,接上话茬笑道:“我也可以养你啊。反正少爷的钱都在我这里。” 曾守山拍了一后的胡鲁,笑道:“哪用你养活?你可不知道秦青的歌舞在永州有多大的影响力,只要她们愿意表演,我保证有永州的老少爷们都愿意花钱看。别说养活自己,赚大钱都很有希望。” 秦青掩口轻笑,道:“哪有这么夸张。能养活自己我就万幸了。” 曾守山道:“我还有一个想法。你们还可以定期组织歌舞团到前线去,把娱乐欢喜和父老乡亲的牵挂带给那些正和敌人浴血奋战的将士,让他们知道战场后方的人们没有忘记他们。” 听到这里,秦青敛容道:“守山好主意,只要能为剿匪尽绵薄之力,我一万个愿意。” 胡鲁欢呼附和,道:“那我们更可以经常见面了。” 曾守山又道:“怡情楼本是晁忠仁的产业。我在这里做主,就卖给你们歌舞团。如果还有其它需要,你尽管去知府衙门找陈敬斋。” 胡鲁附耳正靠着她的曾守山,悄声道:“卖什么呀?直接送给秦姐姐不好吗?” 曾守山笑着跟秦青道:“看来还是你这个妹妹贴心啊,她让我把怡情楼直接送给你。” 秦青笑道:“当然是妹妹好啊。不过送给我,我可不敢当。” 曾守山道:“送是不能送的,否则我不成和晁忠仁一样的人了吗?倒是我可以做主把怡情楼以较低的价格卖给你。以后你挣大钱了,再慢慢还给永州官府就是。” 秦青自然高兴地应允。胡鲁让秦青也坐到曾守山的身边,姐妹俩开始兴奋地商量怎么改名,怎么运营等细节问题。 曾守山听着她们欢乐的声音,闭上眼睛休息。 秦青和胡鲁讨论了好些事项,但就名字上却难以取舍。最后胡鲁拍板道:“姐姐,就叫青山楼,你们的歌舞团叫青山歌舞团。” 胡鲁帮忙取名青山,自然有寓意。从秦青和曾守山名字里各取一字组成青山一名,听起来倒也不俗。秦青心思细腻如何不知道其中意思,红着脸不答应。曾守山开口道:“不就是名字嘛,青山楼我看就挺好。”秦青这才不说话,青山楼就此诞生。 ……………………………………………… 二月二十七夜,永州百姓正在睡梦中,五百山字营将士突然回城,一举抓获晁忠仁,以重剑斩断晁忠仁建立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永州人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变了。 接下来几天,山字营连续出击,晁家势力逐次荡平。晁忠仁的配合让山字营的行动出奇地顺利,但庞大的地下势力还是曾守山大吃一惊。毫无功名官身的晁家在两代人的运作下竟然构筑了一个让咋舌的地下王国,势力所及遍布永州所有县域,甚至远及邻近的宝庆府和衡州府。 陈敬斋带人清算晁忠仁的产业都花了足足三天,登记了一大本厚厚的账簿。曾守山眼巴巴地等着陈敬斋清算的最后结果,但到第三天陈敬斋还是没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他说很多外县的产业有待进一步清查。不过他说了一句话让曾守山眉开眼笑,陈敬斋说,虽然没有最后估算出来,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你不上缴的话,这次清算晁家所获得的财富起码足够五千人编制的山字营吃上三年。曾守山笑呵呵地道,不上缴,不上缴。 在曾守山的要求下,陈敬斋清算晁家产业时,并没有把那些晁家通过威逼利诱连拐带骗获得的产业算进账簿。这些产业以官府的名义无偿地退回给原业主,如果原业主已经不在,则由官府代为打理一年,一年之内没有认领则拍卖出售。那些晁家暗中控股的产业,官府把晁家所有的股份低于市面价格出售,光这一项曾守山就获得了五十万两白银。 二十七夜事件之后,山字营接管了永州城。任兵州被调回巡抚衙门,听说另有任命;童永江在晁忠仁案中陷得不深,曾守山又念他为山字营提供武器装备和其他物资时还算尽力,有心放他一马。童永江知道形势不比当年,于是主动请辞,曾守山顺水推舟应了他的辞呈。安长百因勾结江湖势力,贪赃枉法,武断专行,排斥异己等罪名依律拟定当斩。曾守山去看他的时候,他闭目不言,在曾守山要起身离开监牢时,安长百才开口说了一句:“曾大人,看在我从未有心与你为敌的份上,放过我的家人。”曾守山点头应下。事实上,在晁忠仁一案中,所有犯人的家人都没有依当前朝廷律法贬为官奴,并且官府给他们留下了一点产业让他们能自立地生活下去。 据说曾守山敢无视朝廷律法,以己意处置,除了因为知道朝廷此时无力顾及地方之外,更是因胡鲁的缘故。胡鲁曾跟曾守山说,她不愿意看到她们家的惨剧发生在更多家庭。 王伯安出任永州知府,陈敬斋出任永州同知,宁有文出任永州通判。曾守山在离开武昌之时已经从荆楚总督那拿了好些加盖官印的空白委任状。永州人事完全由曾守山说了算,至于后续的手续,以及如何跟朝廷交待等问题,自有总督署和刘温瑜去处理。 橙步县令盛轩淮竟然没有任何升迁。倒不是曾守山不想提拔他,而是橙步县实在太重要,回永州之前,曾邦侯便跟曾守山说过,橙步县令不能动。盛轩淮虽然只是七品县令,但在曾家圈子里的地位却不低。 对陈敬斋和宁有文两人来说,同知和通判的任命过于突然。事前曾守山并没有告知他们。陈敬斋本来只是师爷,这些年对功名科途心灰意冷,一心帮着曾家做事,再没想过踏入官场,曾守山却把他这个无任官资格的人一下提拔为正五品的同知。曾守山根本不管这么做会多么的惊世骇俗,如果不是资历问题,他甚至想让陈敬斋直接任永州长官。王伯安先生出掌永州,但由于身体原因,事情还是得由陈敬斋来做。既然要主事永州,陈敬斋自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职位,所以曾守山采取了相对折中的办法————让陈敬斋担任同知,永州的二把手。 宁有文对自己的任命也十分意外,他原为皇家亲卫的正六品官,现在虽然出任通判品级不变,但从武职调入文职,其实已经完成了一个极大的升迁。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想到,曾守山会如此信任他。在曾守山的布局中,宁有文摇身一变为永州官场大员,负责协助王伯安、陈敬斋安顿地方秩序,维护治安。 永州的施政纲领已经过了王伯安和曾守山多次切磋打磨,曾守山入主永州后,又把陈敬斋、宁有文拉入讨论团队。又经过好几天的商讨,永州高层已经接受了曾守山的理念。不过曾守山并没有要求永州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循序渐进。曾守山认为,先确立方向和大的纲领以及实现这些所需要的方法,事情可以一步一步来,只要方向没错,即使走了些弯路,最后总可以达到目的地。 乱世之时,僻处一隅的永州躲藏在荆楚总督的羽翼之下,开始凿空之旅。可以预料的是在他们前方绝对不会是一条平坦的路,千难万险,魑魅魍魉,他们将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开辟一条崭新之路。风雨压城城欲摧,但在此艰难困绝之时代里却孕育了勃勃的生机。 这也是曾守山的幸运,上天待他不薄,高层的默许,精英人士的理解和支持……因缘际会使他具备了一些条件去进行前途未卜的尝试。 而曾守山十分钦佩的一位师兄杨项律也正式在永州开始他的工作。在这次永州官场大地震中,杨项律的工作任命最容易被人忽视。事实上,他负责的事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以至于后来街谈巷议中杨项律这个名字根本就没有人提起。 杨项律担任府学教谕一职以及负责管理一处印刷作坊。本来府学教谕事关永州士子的前途,也是比较重要的一个职位,但后来的事情发展,使府学变得无人问津。澄光十二年开春以来,从北至南的战乱形势以及四海关外二十万女直大军时刻威胁着京师,使得新帝即位后的朝廷下令停止拟定在今年重开的武科,随后又宣布停止秋天的乡试,这也意味着明年春的春闱也将被停。朝廷宣布这一届科举考试暂停,却偏偏没有告知到底什么时候再开。千百士子前途被阻,大家都只好暂时放弃举业,另谋他计,同时祈祷战乱能够迅速结束。这也导致杨项律只能望着空空荡荡学舍大兴怨叹,府学教谕的职位已如同虚设,杨项律只得无奈地接受印刷作坊掌柜的角色。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在曾守山眼里杨项律将来的作用绝不亚于陈敬斋。 三十三第一步 更新时间:2013-03-23 第三十三章第一步 永州新政在最开始之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要说有,也就是整肃衙门。 原有的差役、捕快和文吏等被清退一半,但除了个别百姓深恶而痛绝之的人被查办之外,其他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没有受到追究,而是让他们退出衙门另谋生计。在一刀切掉半个衙门之后,永州政务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利的影响。有衙门老手陈敬斋的坐镇,办事效率反而有所提升。陈敬斋用了半个月梳理衙门各项事务,修改了衙门各部门的章程条例,衙门风气为之一改。 衙役胥吏大部分都来自于普通家庭,没受过正式教育。当然,也有少部分人熟读四书五经,但由于道德缺陷或学识不足等问题,无法进入仕途,只得接受衙役胥吏的角色。虽然大部分衙役胥吏没有好的教育经历,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掌握工作所需的文书和算数等技巧。除了掌握这些基本技能之外,他们还熟悉制度和规则,通晓官场上的明里暗里的各色规矩。 从整个社会来讲,衙役胥吏的地位是比较低的。大名帝国一度还不让他们参加科举考试,这可是一项连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拥有的机会,只要农民愿意去交报名费的话。一般民众不信任、惧怕,甚至讨厌衙役胥吏,而高级官员则鄙视他们。然而,尽管他们到处不受欢迎,他们却仍然是官僚体系中最根本的一个阶层。 自从华夏人发明造纸术,行政管理技术摆月兑了竹简木简的局限,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上行、下行的各种文书,还有各种记录、备要等等成为例行公事,通常还需要制作各种副本。每种文件都有独特格式,不得有丝毫偏差。这使得大多数官员都惧怕“案牍劳形”,大唐刘禹锡曾在他的传世名作《陋室铭》中欣喜叹曰:“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但这些难不倒衙役胥吏,他们熟悉各种文书,精通那些烦琐的细节,所以官员对他们一面鄙视,一面依赖,于是他们便成为官僚体制内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某种程度上讲,大名帝国的行政管理就是被这一部分人所操控。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带给帝国治理的不是什么好的影响。他们总是使用欺骗、蒙蔽、行诈、勾结等技巧,又或者选择性地执行分派给他们的任务,来达到自己营私舞弊的目的。在软弱无能或者生疏散漫的官员治下,他们甚至获得比官员更大的隐性权力。 王伯安、陈敬斋和曾守山等人对此都有相当深的了解和感受,为此,曾守山第一步就是整肃衙门。永州新政不可能凭借这些人去实施,如果依靠衙役胥吏去推行新政,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没有一支同心同德得心应手的官员和胥吏队伍,新政只会落得像王荆公变法一样的下场————既不能给百姓带来实效,又会留下千古骂名,还让后来有志图新之人束手束脚。曾守山知道,对于自己要建立的新政本来就没有类似的成功或失败的经历可供参考,需要不断模索着前进,而原有的胥吏只会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当然,曾守山他们也了解到,很多官员都曾整肃过衙门,但效果不佳。当官员使用雷霆手段时,衙役胥吏皆敛手以待,风头一过他们又重拾故技。绝大多数官员不耐烦终日里和衙役胥吏作斗争,新官上任几把火之后,慢慢就看淡了,所以官员和胥吏的斗争往往都是以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终。陈敬斋曾经总结过,衙役胥吏之所以成为官僚体系中的痼疾,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衙役胥吏们都知道,官府的运行离不开他们,这是他们最大的倚仗;二是因为,从古至今这些人都没有被重视过,他们对官府没有主人翁的意识,无须顾忌声望、道德,唯一关心的便是私利。 曾守山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留下这批衙役胥吏,只是不能一下子把他们全部撤掉,于是留下一半相对可靠之人,交由王伯安和陈敬斋去改造。如果能把他们改造到自己需要的地步,就留而用之,如果不是则徐徐替换之,最终来个彻底换血。所以曾守山在裁撤衙役胥吏的同时启动新人培训计划。 新人培训将由王伯安和陈敬斋共同负责。王伯安主要发扬阐述儒家经典的义理,名教自有可乐,让人摆月兑以儒学作敲门砖的局面,回归到真正的儒家气节。当然此一节最是微妙,若空喊口号,徒增虚浮,所以要让人找到心之所归,心之所守,只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儒家气节。而王伯安先生的良知之学正堪担此重任;陈敬斋主要是制定更切实际的章程条例,以及培训新人在此章程条例之下积极有效地工作。陈敬斋精于此道,对原有的章程条例之利弊以及背后的利益驱使都了如指掌,是以他来做此事最是能有的放矢,切中时弊。换句话说,新人的培训主要由正人心和严制度两方面组成。 而为了配合,曾守山决定并通过知府衙门向世人宣布:衙役胥吏基准月饷在六到八两,基本上保证在当时物价水平下,一人担任衙役胥吏便可使四口之家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如果不是太奢侈的话。并承诺,衙役胥吏可直接进入仕途,清廉正直、工作出色者可得到进一步提拔,成为品级官员,进入官员序列。 永州新政的第一步,对于世人来说便已是惊涛骇浪。胥吏高薪、胥吏进官员序列,这些东西没听过,也没想过,见过世面的人更知道,这些措施和朝廷的法度严重不符,这也许只是地方长官一时兴起之作。永州人对此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这些只是永州新任官员烧的几把火,当不得真,说不定没过几天就被朝廷驳斥叫停。所以官府告示出,新政第一个措施得到的怀疑讥讽远比支持褒奖多。 开始之时,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应聘衙役胥吏的预科生。没什么文化的人不敢来试,苦读四书五经的人不屑来试。但曾守山等人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朝廷科途一停,大批寒家士子将被生计所困,对他们来说一月六到八两的薪水会像刚出锅的回锅肉一样有吸引力。即便不是如此,大量滞拥于下,自认科举无望之士也将闻风而动,只是暂时对官府新令疑惑不定而已。 新吏培训计划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报名者一定要是士子,但在条件默认下,读书士子肯定最有机会,目不识丁之人如何能做得衙役胥吏。在这个世上,教育千百年来被儒家所垄断,所以读书士子大多是儒家文化的拥趸。而这正是曾守山所乐意看到的,儒家的义理对于他的新政可以提供信仰的支持和必要的精神要素,例如:恭敬、仁义、自律、慎独、刚毅、中庸等等。如果教育不是被儒家这般入世之学,而是被佛道等出世之学垄断霸占,必将增加他新政的难度。 一半衙役胥吏被裁,引起了这个群体的强烈不满。但在山字营的武力控制和王伯安、陈敬斋这等老手面前,他们也无能如何。一度的消极抵抗让陈敬斋等人无声的化解,一些居心叵测,暗中怂恿挑拨之人被无情镇压,留下来的那部分人终于认识到,永州新任官员不像是闹着玩的。在此情况下,消极反抗的意识迅速被危机意识所取代。没有被裁撤的衙役胥吏很快看清楚了,如果不按照曾守山他们说的做,自己的饭碗可能不保。即使要想搞花样也得等这阵风过了以后再说。很可惜的是,他们期盼的那天非但一直没有出现,反而听闻新的衙役胥吏正在培养当中。在任的衙役胥吏没有太多犹豫,他们迅速拿起陈敬斋发给他们的条例手册悉心研读起来。 二月二十七日之后,曾守山、王伯安等人入主永州。他们送给永州人的第一份礼物是晁家势力的崩塌。永州人津津乐道于曾经不可一世的晁家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称之为大快人心的壮举,甚至有人还当街放鞭炮。山字营扫除晁家的行动过于机密,且毫无征兆,永州人根本没有做好迎接大事件的心理准备。一夜马蹄声之后,需要永州人做的只是惊叹、欢呼和接受适应。 二十七日之后山字营又连续铲除晁家在永州各县的势力,并顺便一举荡平江湖帮派和地下势力,紧接着裁撤一半衙役胥吏。绝大部分永州人毫不吝啬地夸赞曾家和山字营的一系列行动。无论晁家也好,江湖帮派也好,又或衙役胥吏,老百姓对他们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但一直以来,对这些人又无可奈何。这些势力很多年一直深刻影响着永州的秩序,他们从旧有体系中滋生出来,又慢慢地渗透和改变原来的体系;他们一方面破坏着帝国努力构建的秩序,另一方面又在无形之中建立以他们为主导的秩序。事实上,这些事物并不是永州独有的,他们普遍存在于各府、县。在这些势力盛行之时,永州其实也不是没有秩序,更没有陷入完全的混乱之中,但百姓对他们还是有一种无端的抗拒和反感————原因也许并不复杂,这些非官方秩序会给百姓带来一种不安全感。 大部分人不会去思考其中的弯弯曲曲,他们只有一种直观的印象————是曾家和山字营消灭了他们不喜欢的势力,也许青天就要来了。即便一些消息灵通,心思细腻之人,他们也只停留在惊叹山字营和曾家的周详计划与雷霆霹雳手段。除了曾守山和王伯安等永州核心人物,几乎不会有人用永州新政这个词语去形容这个地方的新变化。没有人会觉察到地处一隅的永州正在经历着划时代的变革,他们正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铲除晁家、江湖帮派和裁减衙役胥吏之后,山字营迅速接管了他们留下来的秩序真空。曾守山等人的新政暂时止步于此,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在这一步中,永州的利益格局没有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出现的利益调整也只限于永州府城和各县城,对农村乡下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晁家以及相关势力、江湖帮派和衙役胥吏是新政第一步的受害者,不过这一部分人在三百万永州人中只能算是微不足道。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次行动中曾守山和山字营完全处于正义的一面,占据了显而易见的道义高地。所以曾守山等人没有遇到真正强劲的反抗,永州的局面没有出现任何的不安,与此相反的是,对晁家、江湖帮派和衙役胥吏秋风扫落叶般的打击为新任永州官员赢得普遍的赞誉。 倒是李洁銮老大人在曾守山去拜访他的时候,提出了疑问:“守山,我看你不像是仅仅为了铲除晁家那么简单。” 曾守山做出一脸茫然状:“您何出此言?” 李洁銮呵呵笑道:“你少跟我装傻充愣。要不是我猜想的那样,你怎么会对衙役胥吏痛下杀手?” 曾守山憨憨笑道:“晁家和江湖帮派、衙役胥吏相互勾结,证据确凿,我不追究不行啊。” 李洁銮很明显不接受他的解释,不过他也只是感觉到不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也没揪着曾守山继续问下去。不管怎么说,曾守山回到永州还是让李老大人非常高兴的。晁家在永州一手遮天,李洁銮也是非常看不惯,这一次曾守山一回来就让晁家成为历史,这让李老大人大出一口气。尤其让他高兴的是,曾守山说李思齐在山字营最初折腾不休,经常被打被罚,现在总算熬过来了,慢慢习惯了军旅生活。现在李思齐每天和山字营将士一起作息、训练和行军,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跟着苏通举处理文书,不用参战。听说孙子受的那些苦,又听闻已改邪归正,李老大人老泪纵横。曾守山走的时候,李洁銮拉住他连声称谢,末了,又托曾守山让孙子有时间写信回来。李思齐自入了山字营从来没有写过信回家,曾守山知道这小子对他爷爷还有怨气。看着李洁銮老人的苦苦思盼神情,曾守山收起笑容,认真地道,他会的。 ……………………………………………… 王伯安、陈敬斋和宁有文等人入主永州伊始,百事待举,昏天黑地地忙碌十余天之后,诸事逐渐步入正轨。 曾守山基本不管政事。王伯安也放手让陈敬斋去管理永州大小事务,陈敬斋的执行能力和娴熟的政事技巧让王伯安都大为叹服。王伯安跟曾守山说,难怪你此前那般推崇陈敬斋,果然乃经世之才。陈敬斋对王伯安更是敬服,王学的名望和王伯安在九江府的成功,让陈敬斋仰慕不已。处理政事之余,陈敬斋逮住空便请教王伯安,王伯安也不藏私,把他治民治事的心得倾囊相授。陈敬斋本就优于理事,跟随曾守诚多年,深得曾家一门为官治世的要领,如今更得王伯安指点,越发游刃有余。 王伯安在永州城里只待了十五天,随后回到了楠山之上的楚园。永州府的政事正式交由陈敬斋负责,王伯安遥控新政大纲,把握节奏而已。 橙步县令盛轩淮已在楠山脚下寻下几处空废的民居,那里将作为胥吏预科生的培训基地。一百名准衙役胥吏已被送往楠山脚下,他们将在那跟随王伯安先生研习学问。毕业时间不定,短则十天,长则三月半载,是否有资格毕业全由王伯安先生说了算。王先生准予毕业之后,这些人将回到永州城接受陈敬斋的第二期培训,只有拿到两次毕业证明方可正式上岗。只要能在王伯安那顺利毕业、进入第二期培训的人,在上岗之前的实习期都可领到三两银子一月。 曾守山亲自带人护送王伯安回楠山。楠山脚下,王伯安、曾守山、盛轩淮和付十钱立于一处山坡之上。身后是连绵山脉,一山之上更有一山。 盛轩淮手指前方一片平地跟曾守山笑道:“曾大人,你看此处如何?”他受命在楠山脚下寻找建书院的地址,今日趁王伯安、曾守山等人回橙步便带他们来实地查看。 曾守山摇头道:“地方太窄。” 付十钱讶道:“五少爷,这块地方不小啊,足够建一座不小的书院了。”曾守山和王伯安等人决定在楠山脚下建造一所书院,以供培训官吏之用。这样既方便王伯安先生养病,又能不误讲学授课。付十钱是楠山牧场的开创者之一,选址建房方面自然经验丰富,盛轩淮选定的地方在他看来绝对能够符合建书院的要求。 王伯安也认为此地方位、地势都不错,但曾守山还是摇头笑道:“太小。盛大人,有没有备选之地啊?” 盛轩淮奇怪地看了一眼曾守山,见他态度坚定,于是道:“顺着山脚往东北再走三里地有一处地方比这大得多,曾大人想去看看?” 三十四 选址 更新时间:2013-03-24 第三十四章选址 盛轩淮所说的地方果然很大,众人行了大约三里地之后看到一片开阔平坦的原野。曾守山放目四顾,从此地往后望去,山脉层递而下,如天龙俯首,往前看去是经界交错的田野,平缓铺展,极目所至皆是绿意。田野中更有一条丈许的小河缓缓流淌。 曾守山对此甚是满意,连道:“如此方有气势!” 此地视野开阔,相比之下,上一处略嫌逼仄。王伯安也满意地点头,他对选址本没有太多要求,只要有一地教书育人即可,现在那些衙役胥吏预科生正挤在几处民居里确实有点不方便。他本想在永州城里把第一批吏员教出来再回楠山,没想到在那忙了几天之后,又有点心慌头懵,不得已提前回山。 盛轩淮懒懒笑道:“这里不但有气势,而且风水还好。听说这里五十年之内将出贵人,所以我打算死了以后就在这里寻一个地方长眠。说不定贵人就出在我老盛家,老付,你说好不好?” 盛轩淮口无遮拦,曾守山忍不住摇头,不过他知道这些只是盛轩淮的表面。 付十钱却无喜意,似乎顾虑重重。没好气地道:“那你抓紧,现在还来得及。” 盛轩淮呵呵笑道:“不急,不急,现在还不到死的时候。” 曾守山看了一眼付十钱,问道:“十钱叔,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付十钱有些为难,道:“这里离莫高村太近。” 莫高村其实就是楠山上和外界交通的一个据点,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曾邦泉当年的部众。楠山地区并不适合农业生产,所以这一带人口稀少。但曾邦泉却独具慧眼,认为楠山只要稍加开发,便可做牧场之用,于是让人偷偷买下楠山。但由于楠山之上有些事情不能让外界知晓,所以山上设有关卡。偶有外人想上楠山,他们也只能达到两里之内,想再入群山深处则会被各种障碍阻断。但实际上通往楠山还有另外一条相对平缓的道路,这条路用来输送各种物资进山和战马出山,出口便是莫高村。 这些事情,刘温瑜跟曾守山说过,所以他并不惊奇。 曾守山淡淡笑道:“十钱叔,你在担心莫高村被这些来跟随王先生学习的人发现?” 付十钱道:“是啊。山上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数千战马,百余学员,二十名教官,每天耗费的各种物资非常多,莫高村就是个中转枢纽。如果把书院设在这里,往北一里地便是莫高村,莫高村肯定会引起别人怀疑。” 曾守山道:“上一处虽然离莫高村远一点,但你觉得莫高村就不会被发现吗?” 曾守山这一次让百余名预科生都跟着来了橙步。为了节省王先生的路程,讲学地点便设在楠山脚下。那些预科生虽然来此是为了集中培训,但难保他们在每日学习之余到周边溜达时不会发现莫高村。 付十钱脸色不愉,看了下曾守山和王伯安,沉声道:“我本来就不赞同把讲学的地方设到楠山脚下。” 曾守山笑了笑,转而问盛轩淮,道:“盛大人,你觉得呢?” 盛轩淮却不似付十钱那般忧心忡忡,手上把玩着路边拔出的草茎,嘴里还叼着一根。他漫不经心地道:“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了,就算他们发现山上的牧场也没什么。” 付十钱出奇地没有生气,反而沉默下去。 盛轩淮吐掉嘴里的草茎,拍了拍付十钱的肩膀,两人一起蹲在路边。盛轩淮道:“老付,刘先生那都来指示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付十钱叹口气道:“但我还没收到将军的指示。” 曾守山也蹲下,握住付十钱青筋纵横的大手,微微笑道:“十钱叔,我爹都听刘先生的指示,你还在担心什么?” 曾守山的构想在武昌之时就已和伯父与刘温瑜仔细商讨过。曾守山当时便提出,为了照顾王伯安先生的身体,是否可以在楠山脚下设立一个书院。不过,楠山下本来人烟稀少,如果设立书院肯定会带过去不少人,除了学员还会有配套的管理和后勤等人员。这样一来,楠山将为难以保持隐藏状态。经过再三考虑,曾邦侯和刘温瑜还是同意了曾守山的提议。刘温瑜的意见很明确,支持曾守山。曾守山的蓝图里,王伯安是一个很重要的助力,不仅是人脉,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而在楠山脚下设立书院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王伯安的价值。至于楠山上战马的繁殖饲养和军事人员的培训会因此增加暴露的可能,刘温瑜倒不是特别担心。随着战事的展开,有心人自然会捕捉到曾家的秘密,源源不断的人员输送和战马配备肯定会引起人的怀疑,楠山将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刘温瑜思维密而诡谲,他甚至大胆提出可以考虑让军事人员的训练下山,不必窝在山上。 曾邦侯虽然为刘温瑜的提议心动,但最终还是决定往后放放,不过同意让曾守山在楠山脚下设立书院。 得到武昌方面的指示后,盛轩淮和付十钱态度很不一致,盛轩淮认为应该照办,但付十钱认为此事最好要得到曾邦泉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付十钱已经去信韶州,但还没得到回信,曾守山已经带人来楠山地区了。 付十钱道:“楠山毕竟是你父亲的产业!” 对付十钱的心理,曾守山琢磨得**不离十。虽然这些年来,刘温瑜在曾邦侯和曾邦泉的明确支持下,通过他自己富有远见且缜密周详的运筹帷幄已在曾家系树立了强大的威信,但在老一辈的曾家骨干中,他们服从刘温瑜的前提是刘温瑜的决策有利于曾家势力的增长。 设立一个培训官吏的书院,对曾家的财力和人力来说并不是一件大事,但问题是把书院建立在楠山脚下就会可能会影响到曾邦泉的核心利益。付十钱的担心和不乐意便是基于这一点。 曾守山沉声道:“我是曾邦泉的儿子,我的事情他没有不支持的理由。” 付十钱霍然抬头,深深地看了眼曾守山。曾守山语气中已经透露了很多的意思。 曾守山扶起付十钱,语气归于平和道:“十钱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永州吗?那是因为永州有你和先生,还有盛轩淮,有你们在我的事业才会顺利进行。我知道你的顾虑,本来我们可以按你的意思等我父亲给你的回信,但现在我必须要争取时间,不能再等。” 付十钱和曾守山一起站起身来,拍了拍曾守山的手臂,笑得颇为沧桑,道:“守山少爷,你长大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没意见。不过,如果将军来信不同意,我会紧急叫停此事的。” 盛轩淮也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草茎,呵呵笑道:“这就对了。老付,五少爷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你说是吧,五少爷?” 曾守山看了盛轩淮一眼。曾守山不由的对盛轩淮又高看一眼,这小子看似跟付十钱插科打诨,其实在暗示在这件事上,曾守山才是核心,无论刘温瑜还是其他人都是以曾守山为中心的。只要曾守山在这里主事,曾邦泉即便有什么不同意见也会放下。 付十钱望着曾守山高大魁梧的身影,想通了自己纠结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于是道:“少爷放心就是。” 曾守山展颜笑道:“好。有十钱叔这句话我很放心。走,我到那边和先生说话去。” 王伯安正站在远处欣赏此地风景,曾守山和付十钱的谈话时,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曾守山笑着跟王伯安说道:“先生,这里还不错吧?” 王伯安眺目四顾,悠然道:“盛轩淮说的不错,此地好风水。” 曾守山讶道:“先生,您信风水?” 王伯安道:“半信半疑吧。我不太信的是,风水会决定人的祸福贵贱;我信的是,山川河流之格局,地势之起伏,视野之开阔等等也许会影响人的性格和成长。当然,到底会给人多大的影响,又或者,这种地理对人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其中的原理又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曾守山笑道:“确实。有些东西很微妙,我们能感知影响的存在,却不能清楚其中规律。弄不清楚便觉得玄奥,弄清楚了便是学问。” 王伯安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民间有些玄术最是能蛊惑人,正是因为人们没认清楚盲目崇信。” 曾守山问道:“先生您觉得,这个世上有没有我们始终无法弄清楚搞明白的事物?” 王伯安笑道:“我不是神,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所以我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不过我宁愿相信没有。” 曾守山点头称是。 王伯安眺远漫谈,道:“万物有待。我们认识事物便是认识它存在的条件。条件变,事物变。例如水,人们都说水往低处流,视为定论,但在翻车里,水却是往高处流的;无他,存在的条件变了。圣人之学,君子之道对你很有作用,你倾慕圣学;但对老庄之徒无用,他们视之为累赘。同样的学问在你这便是圣学,在特定的人那便是累赘,无他,条件变,事物变。又可论,你我的存在也依赖于条件。无天无地无气,我们人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说万物有待。” 曾守山问:“既然如此,有没有先天地而生,象帝之先的事物?” 王伯安摇头笑道:“我生在有天地之后。” 曾守山亦笑,道:“是。” 又问道:“万物有待,是以,世界万事万物待我良知以知,我之良知亦待事事物物以存,先生,我的理解如何?” 王伯安道:“正解。” 曾守山又道:“先生是在教我治民有待,治军有待,不能一意孤行?” 王伯安微微笑道:“好,好。守山你颖悟非常,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背倚群山,面向平野,天上白云随风而动。此地此景,曾守山不由的感叹道:“真想就留在楠山跟随先生,每日讲求学问。” 这时盛轩淮也凑过来说道:“那你留下就是了。” 曾守山摇摇头道:“盛大人,要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外部贼寇不除,条件不立,想自由自在地讲求学问势必不能。” 盛轩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少爷大人,永州这一亩三分地还是你来亲自操作比较好。再说,打仗这种事情,不一定要你亲自去啊。总兵大人足以应付贼寇。你说呢?” 曾守山笑了笑,道:“你说的有道理,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也许不久之后,我会回来的。” 见曾守山主意坚定,盛轩淮不再劝说。又懒洋洋地指着前方平地,颇为不解地问道:“大人,此地起码五十亩,如果把右边的小山坡,前后连起来起码可以获得一百亩以上的地盘。你到底想要建一个多大的书院?” 曾守山笑道:“我想?我想建立一个大大的书院,大到你无法想象。” 盛轩淮道:“到底有多大?一百亩?二百亩?” 曾守山慨然而道:“大书院不光是指面积,而是有大人。自强自信,能立能达,便是人之大者。大书院还要大在他的实力和影响力。我要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的领头羊,引导前进的方向。” 付十钱在旁,道:“不懂。以前有过这样的书院吗?” 曾守山道:“总会有的。” 王伯安点头微笑,道:“好。守山看来已经找到了答案。” 盛轩淮还是有所不解,问道:“既然你的规模如此宏大,却又把书院选在这么一个偏远之地,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付十钱也道:“如果小规模的临时教学之用,楠山脚下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想要发展成少爷你想要的那种书院,最好还是选在武昌那种水陆要冲之地,这样对于书院的长远发展有利。” 从发展潜力角度来讲,盛轩淮和付十钱的劝谏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楠山脚下设书院,必然会受到交通不便的局限。楠山背倚雪峰山脉,西南无路,南边之人想要来此需绕至东南,经由桂阳、新田方向。且永州和橙步在整个楚省的格局中都处于比较落后偏远,不甚重要的地位。即便将来有发展,此地也不大可能成为武昌那样的大城市,天然的条件限定了它的成长空间。 曾守山道:“盛大人和十钱叔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我们设立这个书院的最直接的目的是让人跟随先生修习正心之术,寻找内心的归宿和找寻人的价值。此处虽偏远,但环境优雅,远离尘氛。虽然牺牲了便捷,但能留得宁静。” 王伯安支持曾守山的观点,道:“是啊,书院不必邻近城市,两宋时期的书院大都在名山大川,院长皆称山长。这么做可以让学生更加安静的追求学问,培育心性。” 曾守山道:“先生所言甚是。” 盛轩淮和付十钱不再多言。 曾守山对那两人拱手谢道:“盛大人和十钱叔的意见十分宝贵,也是站在书院发展的长远角度高瞻远瞩。守山不胜感激。” 曾守山真挚恳切,盛、付二人连忙谦让说不敢当。 曾守山认真地道:“和而不同,我之幸也。” 他一向推崇有意见就应该相互交流,理不辨不明。和而不同,便是最理想的境界。 王伯安、盛轩淮和付十钱三人闻言,相视一笑。 …………………………………… 书院确定选址后,盛轩淮立即组织工匠,民力着手进行。曾守山虽然对书院有一个宏伟的规划,不过当前新建的却只有一处学堂,解决燃眉之急。盛轩淮说两月即可完工,这让曾守山很是意外,此时已进入春季,雨天多于晴天,盛轩淮凭什么保证两月完工。但付十钱则说,少爷请相信他,我和他配合多年,知道他盛轩淮从不吹牛。 王伯安先生平日居住于楠山之上的楚园。三日一下山,由付十钱安排人接送。每次下山则讲学一堂,之后检查功课。预科生的日常管理则由府学教谕派人负责。 衙役胥吏的培训虽然是一个全新的事物,但有盛轩淮和付十钱的协助,倒也比较顺利。王伯安除下山讲课之外,另又兼职给付十钱培养的军事人员讲课。曾守山在楠山之上呆了两天,见培训和建书院之事皆有条不紊的逐次展开,便告别王伯安和付十钱,回到永州城。 连州方面已经来过好几次信件,颜易直催促曾守山赶快回到连州。颜易直说,无论韶州还是连州,官军和匪军相持时间已不短,从种种迹象看匪军有进一步行动的可能。对于颜易直的判断,曾守山毫不意外,黎江成匪军被荆楚军占据韶州和连州两地肯定十分难受,必然会想方设法打开局面。 曾守山回永州已近二十天,眼瞅着超出和颜易直约定的时间,便和陈敬斋、宁有文两人商定第二天开拔前线。 刘岳龙的第五哨被安排留在永州,一方面协助宁有文维持永州治安,另外还将进行第三期招兵。桂阳大捷之后,永州曾经一度的慌乱又归于平静,撤离的富商大户又回到永州。人们普遍对官军产生强烈的信心,曾家尤其是曾邦泉在朝野的声望再次攀上高峰,山字营作为桂阳大捷的一份子也赢得了永州人的赞誉。 加入山字营的永州壮士既得战功又得丰厚饷银,消息传回永州,参军热情空前高涨。即便此时处于春耕之时,但乡下多余的劳动力在每月五两银子的诱惑下还是希望山字营能够在永州再来一次招兵。 三十九 撤椅 更新时间:2013-03-29 第三十九章撤椅 通过颜易直和黄蓝水等人的汇报,曾守山对山字营近期的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虽然在永州期间颜易直等人会和他通信,但掌握的信息到底不如面对面汇报来得清楚。 曾守山和颜易直、黄蓝水一致认为,山字营现在已经具备了打硬仗的能力,无论是士气、纪律还是作战技巧、各团队配合。其实相对而言,左金旺的匪军的整体素质还没有山字营那么强,突进时的悍勇之气或者过之,但战术、执行力方面肯定不如山字营。山字营从组建开始便经历最严格的筛选、最正规的训练,还有一批合格的中层军官以及强有力行政的支撑,在这些方面,由土匪、流民组成匪军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而曾守山和颜易直等人讨论时没有明言的是,山字营背后真正的灵魂是组建理念和纪律,毕竟他们不好意思自己夸自己。山字营的理念和纪律宣扬的是以良民讨伐乱民,以爱百姓的正义之师征讨祸害万民的匪寇。他们不但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做的。颜易直曾私底下和曾守山探讨过,他认为只要理念在,即便山字营被打残打散仍然可以迅速恢复。 说到山字营已经做好了打大仗、打硬仗的准备时,颜易直和在座的几位百总都是摩拳擦掌,两眼冒绿光,他们憋的太久了,很需要一场真正的战斗来证明自己。 曾守山等人说谈事情大约半个时辰,亲卫兵便过来报告说,其余百总业已到齐。曾守山看着那几位跃跃欲试的军官,笑道:“好了,先去开会吧。我等会有事情宣布。” 颜易直在主营区专门搭建了一个专门开军事会议的地方,虽然很简陋,但总算有个地方可开会。 曾守山走进简易会议室时,所有百总一齐肃然行礼。他点点头,还了一个军礼,笑道:“好了,见过礼了,诸位不用拘谨,请…………” 他本来想说请坐,但很快发现整个会议室只有粗制的木台子,没有椅凳。当然也不是全没有,主帅坐的地方就有一把椅子,另有就是稍后的地方有一桌一凳,苏通举正在磨墨,那里是给文记员准备的。而除此以外所有的将领,包括颜易直都没有椅凳可坐,一个个直着身板,肃然而立。 曾守山请坐的“坐”字说不出来了,望了颜易直一眼,颜易直笑了笑,没有说话。 “来,把这张椅子撤了。”曾守山没有多说,用实际行动表示对颜易直所作决定的支持。 主帅的椅子被撤走之后,会议室里只有书记员才是唯一有资格坐椅凳的人,不过苏通举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多自豪的事情。唯一坐着的人每月饷银三两,那些站着的人每月饷银大多几十两甚至上百两。苏通举看了一眼山字营年轻主帅的背影,若有所思。 所有军官皆已就坐,应该说就站才对,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曾守山面向众人,负手而立,面容和缓,语气也不严厉,他现在越来发觉,威严不需要体现在语气中。 “这样开会挺好,没有废话。”曾守山带着笑意说道:“没有人愿意这么站着说大堆废话。” 他左右两列站着五十余名军官,虽然曾守山说话的音量不高,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朵里。军官们用带着笑意的表情回应了曾守山的开场白,但都没有说话。山字营军事会议的规矩,让讨论或回答的时候军官们才会开口说话,其它情况下不敢插嘴。 曾守山道:“我本人十分讨厌官样文章和官话,一向崇尚简洁明了,有事就论事,没事就各自忙去,没有必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会议的口水话中。所以我认为,有必要把这站着开会的规矩延续下去,成为山字营的传统。各哨也以此为样。”说话间,曾守山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奋笔疾书的苏通举,如果没有异议,他的这个决定将会正式生效,并被记入会议档案里。 自然没有异议,主将都已经明确表态,下面的人怎会提出不同看法?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探讨的事情,何况主将自己都是站着的。 “下面我将宣布几条命令。”曾守山雄厚的嗓音再次响起。 “第一,各哨各团队立即做好战前的一切准备,随时待命;” 曾守山宣布第一个命令之后,军官们虽然没有交头接耳的讨论,但相互之间进行了一下眼神交流,普遍显露出欣喜雀跃之神情。大战在即,山字营上下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机会。 “第二,在我回来之前,山字营所有事务仍由颜易直副千总裁决定夺。” 曾守山宣布第二个命令之后,军官们俱是满脸诧异之色。大人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还说什么“在我回来之前”?要不是纪律严明,军官们差点就要开口询问了。这次连颜易直也觉得纳闷,怎么回事? “第三,山字营所有战斗任务均由铁字营孟大人安排,服从孟大人调配,令到即行。” 山字营军官们对这个命令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一直以来,连州地区的军务都是孟铁主管的,这一次曾守山只不过又强调了一遍而已。 “第四,好了,这一条不能算是命令,只能算是通知。接下来我会离开大家一段时间,任务就是去敌人控制区烧掉左金旺的粮草。” 曾守山话音刚落,军官们顿时脸色一变,主将亲自出马去敌后?那还要他们这些将士干什么? “好了,大家议一议。看看执行命令方面有什么困难或问题,有问题现在可以提出来,没问题就执行吧。”曾守山结束了自己简短的发言。 主将已下令让“议一议”,早已按捺不住的军官们立即相互之间热烈讨论起来。见他们讨论时的神情,估计对刚才宣布的命令还有不少疑问,曾守山也不着急,任由他们议论。 大约不到一刻钟,议论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曾守山伸出右手往下压了压,众人立即闭上嘴巴,不再出声。 曾守山道:“有什么不清楚的,问吧,一个一个来。” 山字营的规矩是命令一定要执行,但会留出机会给有关人等商讨,如果确定无误之后便进入执行阶段。当然,在执行过程中如果出现什么问题,也需要及时反馈信息。曾守山和颜易直管理山字营并没有选择那种专断式的风格,而是试图建立一种理性而畅通的方式。但这种方式他们还没有完善,正处于不断模索中。而现阶段最重要的是保证战事的顺利,“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如果没有战事的胜利,所有的努力必然落空。所以在现阶段,曾守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放在探索最合理的管理模式之上。 ……………………………………………………………… 第三卷 三阳开泰第一章 高立人 更新时间:2013-03-29 第三卷三阳开泰第一章高立人 我叫高立人,是永州府川严乡流星村人,村里的朋友们喜欢叫我高人。这应该是跟我的名字有很大关系,谁叫我名字里有“高人”两个字呢。小时候我问过爹,为什么给我取名高立人。爹告诉我他是花了很多心思,翻了很多书,才取的这个名字。但我知道他有点吹牛,其实他都没念过几天书,识不了多少字。 不过当爹把取这个名字的缘由告诉我之后,我还是很为自己这个名字自豪。爹说:“当年我在村里私塾念书的时候,先生跟我们讲过一句孔老夫子的名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以呢,我希望你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记得自己当时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为什么不叫达人呢?” 我四岁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弟弟,不过他的名字也不叫高达人,而是叫高立业。这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然有些人会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我这个人特别喜欢钻牛角尖,一直认为自己叫高立人,那么弟弟应该叫高达人才对。 很多年以后,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父亲虽然读书很少,是个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但他曾说,上私塾的那段时间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快乐日子。他一生都没有忘记教他识字明理的那位先生,在年龄越来越大的时候,我父亲仍然能记住先生给他讲过的一些句子,其中自然包括那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可惜的是,我父亲一直没有去看望过那位先生,因为他买不起像样的礼物,养家糊口尚需借贷,哪有余钱去买礼物。他是个自尊自重的人,宁愿把思念感激埋在心中,也不愿意寒酸地去见老师。虽然我认为父亲的做法不一定正确,想去看望老师那便去呗,何必想那么多,但我十分尊重父亲内里的那点心思和坚持。直到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去了山字营当兵,把每月五两的饷银寄回家,我父亲才完成他的夙愿。 那天,父亲买了一身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他自己认为已是很体面的衣服,又去赶场买了些礼物,然后步行到三十里之外的地方看望他一生唯一的先生。先生老了,七十好几了,精神头不是很好,他完全不记得他的学生里有我父亲那号人。其实也难怪,先生一辈子教了那么多学生,哪能记得只跟他识过几天字的人。我父亲还是毕恭毕敬地执礼问安,然后告退。 我是后来休假在家跟家里人聊天时,才知道的这件事。说起这件事来,我父亲也显得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说,我只不过去了自己一个心愿。母亲在旁说,那天你爹回来后发呆好长时间。 于是我慢慢想明白了我和弟弟名字的事情。给我取名为“立人”也许是因为我父亲希望我读书问学,修身安民,成为君子、贤人那一类人,这应该是他自己曾经的梦想。做父亲的总是把他自己未尽的梦想留给儿子。但后来生活的艰辛让他越来越深刻理解,不能想着“立人”了,生存都有问题,还是赶紧“立业”吧,所以我弟弟便被取名为高立业。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父亲,当时他什么话也没说,不搭理我,但我知道我的理解应该接近于事实。 我曾经很接近父亲最期待的那种成长模式,家里砸锅卖铁供我上学,而我也比较争气,竟然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中秀才在我们村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全村会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所以当我十五岁中秀才的时候的确大大风光了一把,全家甚至全村都把我当成希望之星。村里人的想法很鼓舞人,他们认为:立人啊,你能中秀才就肯定能中举人,能中举人就肯定能中进士。我倒觉得把“肯定”改成“不一定”,这句话就能成立了。举人?每次乡试,全永州府也考不中几个;进士?放眼全楚省又能有多少?当然,他们说这句不仅是预判,更多的是鼓励和祝福。 只有父亲对我的期望跟村里人不一样,他说你要做君子、做贤人,而不是奔着中进士做官去的。父亲是个很能吃苦的地地道道的农民,种地需要力气,需要吃苦耐劳,但绝对不需要君子和贤人,我的父亲竟然有那种想法和见解简直是不可思议。也许生活让他曾经的理想变成梦想,直至幻想,他应该已经放弃了。不过他把理想交给了我,我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理想的延续。 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是天才,只长着一颗普通人的脑袋,中秀才已是我的极致。至于举人、进士,我也只是想一想,我认为自己考中进士和能挑起五百斤的担子是一样不可能的——————当然,后者在我几年之后竟然做到了!命运真他妈的诡异! 中了秀才之后,我又苦读了三年,中间考过一次乡试,没有成功。不过这也不奇怪,大家都认为我这次只是去试水的,毕竟我还年轻,如果这么年轻便能中举那才是怪————除了少数超级天才,谁能在二十岁之前就中举的? 但我却不是像他们那么想的,没想过试水之后,下一届便大显身手,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再去参加科举考试。我是真感到累了,竞争太激烈,多少俊杰,老的少的,都在往那条门挤去。我有时候在想,这么多人去考,录取又那么少,这不意味着大部分人注定是悲剧?这里面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十年寒窗,耗费最宝贵的心血和时间就只为了迎接那注定的悲剧,这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可偏偏大家都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不愿意看到。在一个设定大多数人要被淘汰的游戏里,每一个人都固执的相信自己的才学加运气会把别人爆掉。 我不会这么想,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差,差到十八年来连一个铜板也没捡到过,所以我不认为自己的运气可以使自己能在科举考试中月兑颖而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那就要需要绝世才情,可是我也没有,我更不认为自己有出类拔萃的才学和能力能够独占鳌头。既然不能在读书、考试、做官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为何还要苦哈哈地去做别人的陪衬和垫脚石? 我认真想过自己的将来,何不放弃科举?我不想和千百士子一起玩那获胜概率比赌骰子还小的科场游戏,与其皓首穷经,还不如干点别的更实际的事情。但我放不下的是肩上如山般的责任。这种责任来自于父亲未实现的理想,家人的重托,村里人的期望。我无法想象如何去面对父亲母亲那失望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弟弟一直对我的崇拜,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村里的流言蜚语。 我一向很理性,但那时我真不知道如何去选择。此一刻我下狠心,告诉自己,放弃科举,放弃天下最大的赌博,我要自己把握命运;下一刻看到母亲就着咸菜只吃一小碗米饭时,我又动摇了,甚至发宏愿,要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不博个功名便对不起双亲。 第一次乡试考完之后回到流星村,我整整想了十天。内心的纠结和煎熬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病人,面目无光,眼神黯淡。我不是真的生病,但比生病还难受。母亲劳累一天回家之后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肉丝面。 我家的鸡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要用来变卖换钱贴补家用,我记得父亲过生日都舍不得吃一颗鸡蛋;猪肉更是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一回,只有过年祭祖时才能见到一小块。所以我和弟弟在祭拜祖先时一向非常虔诚,当然不是对祖先神灵,而是对案台上的肉虔诚。 那一次我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一滴汤汁都不剩。然后我捂着被子哭了一宿,无声的泪水应该比那一碗面还多。 虽然抉择很艰难,但我终于,终于还是做出了人生第一个重要选择————放弃科举。 当我嗫嚅地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后,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咆哮怒骂,也没有暴风骤雨。弟弟当时表情很惊讶,但没敢说话,母亲沉默地收拾碗筷,而父亲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离开了饭桌。 我亲手打碎了父亲母亲的希望!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只是放弃科举,但没有放弃做君子。 第二章 木匠铺的学徒 更新时间:2013-03-30 第二章木匠铺的学徒 在我犹豫不定、困苦焦虑之时,有一个传闻为我的决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澄光九年秋,我在省城苌沙参加乡试,当时士林热烈议论一个传闻:一等肃毅公的小儿子曾守宜竟然放弃了科考! 肃毅公曾邦侯的儿子本来已报名参加当年的秋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科考,这件事对士林的冲击很大,很多人因此说虎父生犬子,谩骂讥讽者亦多有之。虽然放弃科考,甘心悠游林下或耕读养身者不乏先例,但士子们对曾守宜的事情似乎格外上心。 一等肃毅公曾邦侯在楚省乃至整个大名帝国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不但是盖世功臣,更是儒门领袖,精于孔门义理,且一生笃行不辍。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崇拜的对像,他就是现世的君子、贤人。应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儒林经常出现曾家学派和王学一门的大争论,每一次都是支持曾邦侯的人数要远多于王学。所以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最不能接受他的儿子竟然拒绝参加科考。 我是后来才知道,曾邦侯和王伯安竟是至交,两人更没有什么争执;王伯安确实有不少弟子,足可称之为王学一门,但曾邦侯很少授徒讲学,无从说什么曾家学派。倒是两人各自的信奉敬仰者得其皮毛,便哓哓争论不休。 在我因为难以抉择而苦恼烦闷之时,我突然想起了肃毅公的儿子放弃科考的事情。既然连曾守宜都可以放弃,肃毅公都可以包容,为什么我不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也许曾守宜永远不会想到他这样的行为也可以做别人的榜样。当然,他的事情不是我放弃科考的主要原因,但至少,他给了我最好的借口或者说慰藉。 之后的两年我都在永州府城里的一个木工作坊————元字号木器铺做学徒。我没有选择做启蒙塾师,因为我见过很多的启蒙塾师,他们甚至连起码的养家糊口都做不到,而我很需要钱。家里穷,这些年为了我读书父母用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现在是该我挣钱回报的时候了。另外,我也有自己的长远打算————学得一技之长傍身————这应该是我当时最宏大的目标了。 或许是因为我比较能吃苦,做的木工活还算过得去,师傅从来没克扣过我那少得可怜的学徒工薪,过年过节还偷偷地给我小红包。我几乎没有为自己花过钱,反正作坊里管吃管住,虽然条件恶劣点。我把绝大部分薪水都存起来,然后过节的时候带回家去。 在那两年里,家里的条件到底还是宽松了些,尽管家里还在供弟弟上学。 在流星村两百多户人家里,没有任何一家像我的父母那样,哪怕吃一年的咸菜也要勒紧裤带送孩子上学。很多人不理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孩子还上什么学,还是赶紧让孩子们帮着干活才是正经,他们说,我们家两个小辈都是小子,正是干活的好帮手,一家四口都能干活。如果不怕辛苦的话也能攒下点积蓄,将来好给孩子们寻下门亲事,再这么读书读下去,别搞的书没念成,连媳妇也找不上。但我父亲母亲偏偏就不那么做,他们有一个最简单的执念:读书可以改变宿命。父亲对我说过,他的爷爷是庄稼汉,父亲也是,自己也是,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儿子还是。 村里不少人等着看我们家笑话,村里人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租种地主东家的土地过日子,看你们家能折腾出什么来。他们没有失望,我就是最好的注脚,念书没念成,结果还欠下不少债,中了个秀才高不成低不就,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我这个曾经的希望之星便成为了他们笑话的依据,不过他们从来不敢当着我们家的面说这些,一方面是因为我父亲人缘不错,打架也是一把好手,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是本村唯一的秀才,村里人还得借重我,例如写个家信,对联什么的。 弟弟以前喜欢玩胜过于念书,但自从我放弃科举之后,他默默地拿起我曾经读过的书本。弟弟很孝顺,心思也很细腻。父母的辛劳他看在眼里,所以干活从不偷懒。他一定是感受到因我放弃科举带给父母的伤心,因此要延续父兄的梦想,重新点燃家里的希望。后来他和我说过一句话带给我长久的震撼,他说,有件事父亲没做到,你没做到,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做到。 弟弟读书很努力,学业进展很快,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家会出现一门两秀才的盛况。是的,如果真是那样,称之为盛况毫不为过。 虽然弟弟还在上学念书,但他在读书之余经常帮助家里干农活,和我当年一样————真正的耕读生活,可惜苦了点。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放弃科举之后我们那连续两年风调雨顺,庄稼的收成很不错。村里人都说这两年真是老天帮忙,总算有口饱饭吃。永州的年岁从来都是一年好一年差,或者连续几年都差,而连续两年风调雨顺的情况在这二三十年里都没出现过。家里粮食有点富余,加上我在城里做活也能赚点钱,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些,这两年外债不但没有再增加,还还掉了大半。 我的师傅很欣赏我,他做主把我的学徒期缩短为两年,条件是继续留在他的作坊里做事,不能出去自立门户或者帮别人做活。我当然答应,其实我根本没想过他担心的那些,知恩图报,做君子的起码要求。 澄光十一年的中秋,我回家过节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过了这个年我就出师了。家里人特别高兴,出了学徒就意味着拿正式工人的薪水,能多挣不少钱。那天,母亲还特意给我们加了一个菜:辣椒炒鸡蛋。弟弟也十分高兴,他的哥哥还是那个有出息的哥哥。父亲一向威严,那天也难得跟我多说了几句话。他说,你要好好努力工作,要对得住你师傅。他从来不跟我和弟弟说,要懂得感恩父母,而总是强调要我们对得住帮助过我们的他人。 ………………………………………………………… 澄光十一年的冬天,山字营在永州成立,大举招兵。 从小都听人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受苦受累还有生命危险,经济拮据,地位低下。如果这个社会的职业要分等级的话,当兵绝对是下三等的档次,而读书做官一定是最高等级,所以但凡家庭条件还过得去的都不原意去当兵,即便读书不成,哪怕去经商也比当兵强。 我从小迫切地想改变家里的贫寒困境,读书是我曾经十余年里认为是最好的方式,直到我认清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局。放弃读书考试做官之后,我能想到的养家糊口乃至发家致富的途径是经商或者学一门手艺。当然,我的选择并不多,经商需要本钱还需要门路,这些我都没有,所以只剩下一个选择:学手艺。我曾认真地分析过各种职业和前途,最终选择了做木匠,不过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去当兵。 当山字营在永州招兵的消息在闾巷传播时,我并不是很关心,照样埋头干活。已经年底了,只要过了年我就能升级,心里满满的都是出师转正。外面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土匪猖獗,听说已祸害了好几个省份,人数多达好几十万。这次山字营招兵就是为了去打土匪。 日子本来已经不太好过,再遭一次匪乱,那还让不让人活了?山字营要去打土匪,这是为民除害,保护百姓家园。街谈巷议里到处可见永州民众对山字营的支持。虽然我曾是个读书人,但在这个形势下我的见解并不比普通老百姓高明,一句话,支持山字营。不过我没有打算去当兵,保家卫国当然要支持,但不一定要每一个人都去当兵打仗。 腊月二十五,我去给李大财主家送货。他们家订制了一批桌椅器具,我们作坊紧赶慢赶总算在过大年之前把这一批货做完。大伙都长吁一口气,今年的工作算是结束了,送完货拿到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大年。我尤其高兴,在乡下过完年再回城做工时,我的薪水就会翻三倍,每月能拿到二两银子。 在赶制这批货物时,我已经完全月兑离了师傅,自己独当一面,并且承担了大部分的工作。从下半年开始,我所制作的器物已是免检产品,以前师傅让我**制作之后都会复查一遍,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放心,懒得再检查了。这个冬天很冷,作坊里的师傅和学徒们的手都冻得皲裂,被其它东西碰到或沾上水会火辣辣地疼。不过看到满屋子都是我们的成果,想到马上可以回家过年,心情还是特别好。 我们的大师傅兼老板让我带上两个伙计去送货,并嘱托我记得把余款收上,他自己则泡上一壶好茶,窝在火炉边跟人瞎聊,看他那样子是提前进入过年状态了。 李大财主的家很大,听说他以前是做大官的。当然像这种大人物我们普通老百姓很难有机会见着。点收货物的是李府的管家,管家年纪大约四五十,也姓李。人很好,因在我们元字号定制木器的缘故,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他从来不会因为他身为大府管家便盛气凌人,每一次和我这种小学徒说话都和颜悦色。 李管家点完货,十分满意,忍不住称赞好几遍,说你们元大师傅的手艺就是好,老爷肯定喜欢,也不亏上次我在老爷面前推荐你们元字号。 我笑着说,多谢您在李老爷面前引荐,我们老板说,等您得空的时候一定要请您喝酒。李管家道,好说好说。我一直没告诉他,这次桌椅其实是我这个小学徒担纲制作的。 李管家收完货很爽快地把余款结算给了我,还亲自把我送到大门口。走到前院回廊时,李管家一把拉住我,我连忙停住。在他示意之下,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前面不远处李老爷亲自送一名汉子出门口。要不是李管家发现得快,我们出门便会正好碰上他们,这样虽然不是什么过错,但到底有些失礼。 那汉子身材很高大,竟然留的一头短发。我和管家停在回廊的拐角,离大门口还是有一段距离,没想到那人似乎看到我们,还望我这边看了一眼。说实话,也许我当时有点紧张,竟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眼睛很亮。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那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隔了那么一段回廊,怎么可能看到别人眼中的亮光。 我很纳闷是什么人竟然劳烦李老爷亲自送到门口,听说当初知府大人来李家拜访,走的时候李老爷都只略微起身而已。李管家悄悄跟我说,那人就是山字营的长官曾守山。山字营的名字现在是永州百姓议论的最大话题,我真没想到年前送货竟然能遇到这高高在上的人物。我正想好好瞧清楚,传说中的曾守山到底是何等人物,但这时他已出了大门,没过多久,李老爷送完客人径自回后院去了。 我心中暗呼可惜,转而问李管家,那个曾大人怎么留短发,看起来那么怪。李管家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说,那叫名士风范,你不懂的。 其实我还是懂的,读书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要说名士风范当属魏晋为冠,“会稽王谢两风流,王子沉沦谢女愁”。当然,李管家并不知道我是秀才,谁能想到秀才会去铺子里做学徒。 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感叹了一句,剪成短发也挺好的,多利索啊。没有清洗、打理、梳头等麻烦事。李管家说,其实也不麻烦,到了我这年纪你就知道,不管什么事情,习惯就好了。李管家说的也是实情,隐含人生智慧。换在平时,我肯定虚心接受。我一向没有和人争辩的习惯,但那次竟然多回了一句:我宁愿习惯清爽,也不愿意习惯麻烦。 李管家没有介意我这小学徒的胡言乱语,完全的长者风度,他说,你最好还是别跟他学,他生于权贵家庭,没人说他。你可不一样,真要剪成短发还不得被周围人说死去。 李老爷回院子以后,李管家和我再往大门口走去。他还真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口,还和我聊了一会,以我的身份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换做别的大府管家只怕早就随手一挥,把我打发走了。 李管家的礼度殷殷并不是对我特别,我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发现他对谁也是如此。我一生都尊重他,感激他,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修养和仁义礼度。他很讲礼,不会因为我是一个送货的小学徒便失礼。我知道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我当然明白“礼”是讲等级的。荀子说过:“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简单讲就是,礼的本质就是为了区分尊卑贵贱大小上下,不同地位的人适应不同的礼,《左传》里有一句话说得比较直白: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换句话说,李管家根本不需要跟我讲礼,送人出大门是讲礼的表现,但对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即使不送出大门也不会算是失礼。 如果真要认真讲究的话,李管家对谁都那么讲礼,其实已是一种“非礼”。因为他所做的是一种无差别的礼,这已经失去了礼的本意。但我绝对不会去计较他“非礼”,反而对他充满感激,因为他让我感受到被人尊重的感觉。我一直努力的做事,极度的节省,除了为改善家里的生活,还希望能因此获得人们的尊重。被人尊重是如此的重要,我甚至认为,这应该是人存在的条件和意义。 当然,我一直都感激他,不仅是因为他的彬彬有礼,更是因为那次和他的谈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李管家并没有意识到和我闲聊竟然使我做出了人生第二次重大抉择,也使得我那本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出师转正最终没有实现,我终究还是没有拿到正式工人的薪水。 那次和他闲聊,我得知去山字营当兵真的有五两白银一月的饷银,原本我对官府的话是不信任的,但李管家说这事没假。因亲眼见到李家和山字营的密切关系,所以我相信他说真的那便一定是真的。我还从他那得知山字营的长官曾守山原来是一等肃毅公的亲侄,这不就意味着如果能跟着曾守山当兵,便离我心中的道德楷模更近一步。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是否去当兵这件事,尽管一天之前我还认为自己不可能去当兵打仗的。 这一次没有用太长的时间我便做出了选择。我已经自主选择过一次了,第二次便不再那么彷徨纠结。自从我离开家门来到永州府城做学徒的那一天起,我的人生的选择权便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反而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自己做主,自己选择就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负责,是喜是忧,是苦是甜都得自己扛着。 第三章 当兵去 更新时间:2013-04-01 第三章当兵去 我还是很快做出了选择————当兵去。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个大好青年会选择去当兵。眼看就要摆月兑学徒生涯,可以拿正式工人的薪水,又深得老板的信任,有着十分光明的前途,何必去当兵呢?简直是昏了头! 他们可能忽视了一个简单的算术常识,五大于二。去山字营当兵每月有五两银子,而木匠铺里做工每月只有二两,即便算上老板过年过节发的红包,折算下来也不过三月银子一月。我没有资格去考虑社会地位、生命危险等东西,只知道自己很需要钱;我也没去计算如果万一伤残或阵亡怎么办,拿的钱还不如稳稳地一辈子做工挣的多,只知道自己现在就很需要钱。我太想立即改变家里的现状。当我听李管家说山字营每月饷银绝不拖欠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何况山字营还是曾家军! 我去当兵真正的理由只有这两个,但我认为这已足够了。 于是第二天,大伙都收拾行装回家过年,但我却奔向城北的山字营。 听说山字营招兵很严,城里还盛传他们不要城里人,不要读书人。我想想自己的情况,还真是模棱两可。我不是城里人,却也在城里生活了将近两年;不是真正的读书人,但好歹也有着秀才功名在身。城里人?读书人?我到底算还是不算?这是个问题。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水深水浅只有趟过才知道。如果能审核过关,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山字营;如果不能,那就只能继续当我的木匠了。 还好决定去看看。后来我一直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因流言而止步,而是决定去亲身体验山字营的招兵规矩。山字营不是如传闻流言所说的那般,他们不是不要读书人,而是不要那种读书读傻或者读得体弱多病的人;也不是不要城里人,而是不要那些奸诈无赖,游手好闲的人。当然有时候两者的区别很微小,读书者多体弱,城里人多心计。所以流言传闻也不是全无根基的。 去山字营的路上碰到宝熊。宝熊是元字号所在街有名的狠人,脾气暴,打架敢下手。看到我正往那边去,他气愤难平跟我说,什么狗屁山字营,招兵都是骗人的。我这么好的身体他们竟然不要,看他们能招到什么货色。然后又上下打量我,说你最好别去,我都不行,你去更加不行。 宝熊比我高大强壮得多,看起来确实更像当兵的料。不过,我一直认为,真要说力气的话,他不一定能比过我。虽然我读书很多年,但从小干农活敢玩命出力,近两年又成天搬运木料,摆弄木器,所以我的力气不小,一只手能抓起一根老沉的方料。我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至少在木器铺子里,没有人做到。 宝熊的“好意”规劝不足以动摇我的决定,所以我跟他说,来都来了总得去看看吧。宝熊冷笑着走了。其实山字营的最高长官比他还要高大魁梧,但我没跟他说,怕他自卑。当然还有一句话我也忍着没说————长得高长得壮不一定就是好兵。我怕他回来跟我打架以证明他比我更像好兵。 不知是不是宝熊点背,反正我呢运气不错,当天没有被否决,而是被告知等几天后再给我确切答复。根据坊间对山字营招兵措施的总结归纳,我这种情况十有**能成,只要所说的个人基本情况还有家庭情况是真的。我当然没有说谎,应募时他们问了很多问题,我都如实回答。 我最担心他们问我有没有功名在身,怕他们知道我是秀才便不要了。但他们没问,我自然不会主动讲出来。当时我就想,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想过秀才还会来当兵,所以根本没有设计这一项的问题。实际上,是不是秀才不会影响入山字营当兵,但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招募的程序其实并不复杂,就是问了一连串问题,然后月兑掉衣服让他们捏了捏骨,就这么简单。 当时我不明白,就这么做如何能确定一个人是否适合当兵?琢磨了很长时间我才有了初步的答案:询问个人和家庭的基本情况以及实地查验是为了证明此人身家是否清白;不考核力气大小,而代之以捏骨是看应募者能否适应高强度的训练,力气增长空间大不大。 应募之后我便背上行李回家过年。我没钱买马,也不会骑马,又没有上次中秋节那么好的运气,搭上顺路回东安县的运货马车,所以只有走路回家。走了两天多,腊月二十八傍晚终于回到了流星村,饶是我身强体壮,又一向能吃苦耐劳,但连续赶路还是感觉腿脚胀痛。 我不怕寒冷和身体的疲惫,最担心的是家里无法接受我的又一次重大决定。流星村那我无比熟悉的一山一石并没有让我内心获得稍微的轻松和愉悦,每接近我家那三间土砖房一步,心里的怯意便增一分。我可以想象父母得知我的决定之后生气愤怒的样子,无论是沉默还是咆哮,我都难以承受。 夜幕逐渐降临,袅袅炊烟已经升起,我装出笑容和遇到的村民打招呼。他们大多劳累一天从地里回家,南方的农民冬天也没有休息,只要不是雨雪天气,他们都会去松土,等着开春播种,或者砍柴挖荆棘根用来生火,总而言之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年的冰冻季节长,很多农活还没干,村民脸上和语气中都透出劳累。见到我,他们总会笑着说,高人,回来过年了。他们不再把我当成未来的贵人,不会带着三分敬意跟我说话了,以前尽管我家里很穷,但因为我考中秀才,有机会中举人、进士,还有希望做大官,所以他们总把我当成上等人。现在我和他们一样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一样的受苦人。于是说话中,少了敬意,多了亲切,还会聊一些家常,说些荤词。我没有太多感触,无所谓轻松或悲哀,我乐于接受这个变化,因为我知道,自己和他们终究会不一样。 暮色中,我推开了家门。 灶旁,见到了让我无比思念的亲人,我亲热地叫了声“爹”、“娘”。父亲和母亲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弟弟倒是赶紧叫了我一声“哥”,然后使了好几个眼色。 气氛很凝重,我的事还没有告诉他们,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我连忙问,爹、娘,怎么了?父亲沉默了许久,然后问我,你真的打算去当兵? 他们怎么知道的?我正疑惑不解,弟弟插了一句,上午有军队的人来村里调查你的情况,还和爹聊了会。 难怪!山字营的效率就是高,不过他们肯定是骑马过来,比我早到也不奇怪。他们的积极、快速的办事风格让我刮目相看,这和以前官府的人很不一样。 既然家里已经知道这件事,我原先准备的几套开场白也就用不上了,干脆横下心来回答道,是的,我想去当兵。 我分明看到母亲流泪了,她转过身,用袖子揩了揩,可怎么也没能止住泪水。当时一下我的心便揪得很紧,像有块铁压着。但我还是硬着心肠没有丝毫动摇。我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充分的理由。虽然这次考虑的时间不长,但我认为这次选择没有修改的必要。现实的境遇如此,可供我选择并不多,我相信我没有选错————选项不多,做出择相对容易些,而且出错的可能性也小很多。一碗五花肉和一碗咸菜摆在我面前,如果只能选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而且坚信没有选错;但要是还有鸡、鸭、鱼、牛肉多个选项,我可能会犹豫不定,即便选了五花肉我也会想没选其它的真是遗憾,会不会另外几样更好吃呢。 是的,我真的没有太多的选择。生活艰难如此,我急需改变,即使那个行当有生命危险,只要能换取更高的回报,那便是我的选择。何况,我还有别的理由,例如打土匪,保家园;接近曾家,慢慢靠近心中的伟大人物。好吧,我承认,后面两个原因都是次要的,更像是我为自己寻找的崇高信念支撑。 父亲还是让我很意外,他仍然没有生气,而是重重地叹了气,然后说你想去就去吧,当兵打土匪不是坏事,总得有人去做。 看来家里已经对我的决定做出了最终结论,父亲应该和母亲取得了一致。 家里的事情并不是父亲一个人说了算,母亲的意见也很重要。这不是我家独有的现象,在农村,男女地位大致相当是十分普遍的。虽然说这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但实际上,在穷苦的农村里女性和深宅大院的女性不一样,他们有着不亚于男性的发言权,也许这跟她们和男人一样吃苦受累,承担着里里外外的事务有关系。我很少见到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在困窘的现实生活的压力下,更多的是女人既要负担家务活,还得和男人一样出外干农活。既然如此,女性凭什么不能获得和男人相当的地位? 我的父亲母亲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虽然他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佃农,但我认为他们伟大而有智慧。在别人巴不得子女快点成为干活帮手时,他们坚定地要把孩子培养成为读书人;别人希望孩子多挣钱时,他们却教育我要做君子、做贤人;在别人认为当兵没出息时,他们却强忍不舍,支持儿子去当兵打仗;我一次又一次做出貌似鲁莽的惊人决定,换在别的家庭里只怕早就对我棍棒加身,而他们宁愿选择沉默的信任,尽管内心布满了伤心的泪痕。 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默默地接过父亲手里的柴火塞进灶膛,有些潮湿的木柴在灶膛里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我内心告诉自己,无惧无畏,一定要为最亲的人打开一片天! 我一直和弟弟睡一间屋。睡觉前,弟弟突然跟我说,哥,你从武,我从文,我们一定要闯出一番事业!我轻轻地说,一定会的。声音很轻,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但我相信弟弟肯定听到了。 …………………………………………………… 过完年,正月初二,我告别了亲人,再一次踏上征程。 其实,我的征程早就开始了,从我懂事的那天便已开始。 澄光十二年,多事之年。 那一年,弟弟高立业十六岁,我二十岁。 那一年,我去当兵了。山字营里有了一个叫高立人的小兵。 不知道是不是山字营的军官对我印象不错,其他新兵在去年底便已入营开始正规训练,过年也没让任何士兵回家,只有我享受了两天的天伦之乐,正月初四才赶到山字营报到。 山字营的第一期招兵只有三个点,橙步县、府城近郊、东安县。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做工的地方在城里,家却在东安县流星村;虽然是东安县人,应募的地点却是府城。所以我只能算是府城募兵点招收的兵,个人和家庭情况也由他们去查验。对他们来说,我在城里的情况比较方便模清,但还得到流星村去验实,这个比较耗时间一点。不过他们还是在年前甚至在我回家之前便已到流星村探访查验,他们问过村里很多人,完全清楚我家的现实情况,估计他们认为我应该是个好兵苗子,否则他们不会顺便做通我父母的思想工作,更不会特别宽容给我几天的时间去享受过年。 不管他们是不是如我所猜,我都已做好了一切思想上的准备,我决心要做一个好兵,最好的兵。一般来说,我做任何事都会全力以赴,力图做到最好。即使在念书考功名这个方面,我也是如此,以我的才学和运气竟然能考中秀才其实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秀才也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能考中的。虽然后来放弃了科举,但我认为在此以前我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功名这种事,不是我一直努力就能实现最终梦想的。学木匠我也十分努力,否则师傅兼老板会破格缩短我的学徒期,还特意留我继续给他做事。被人重视感觉还是很好的。 稍有遗憾的是,在木匠之路上,我再一次半途而废了。似乎无论读书还是学艺我都没有坚持到底,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没有毅力,因为这两条路只要坚持下去都会有前途的,不过谁知道呢。貌似我一直在坚持人往高处走,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毅力吧,虽然我心目中的高处,只是挣钱比较多的地方。 但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似乎我的选择一次比一次低贱。从士子到木匠再到士兵,这三者的社会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木匠高于士兵,士子高于木匠。至少,在现在的社会观念中就是如此,希望以后,将来,这个社会对职业的贵贱高低会有一个重新的划分。管他呢,我的选择是人往多钱处走,选择了要钱就不能再要清高的社会地位。人总不能什么都占上吧。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既然选定,就不再胡思乱想。虽然每一个人在面临未来命运的抉择时,都会这样胡思乱想,但我还是迫使自己不去想,因为我怕这些顾虑会破坏我的决心。 所以每当我忍不住思绪纷飞之时,我就默默地告诉自己,想要更多的钱不是我的错,何况我不偷不抢,纯粹靠自己的辛劳和勇敢来博取。在软弱时,这样的自我暗示能使我获得一些慰藉,也能使我更加坚定和强大。 初四那天晌午,我便到了永州城。先去了元字号木器铺,我得去跟师傅告别。师傅虽然有点唠叨,也有点小气,但我仍然很敬重他,现在要去当兵,不能继续给他干活,总得跟他说上一声。 其实师傅的人生经历就是一段小小的传奇,也很励志。他以前年轻的时候也只是一个铺子里的学徒,由于勤快加上好钻研,他的水平慢慢超过了他的师傅。再后来,因缘巧合之下,找人借钱盘下一个店面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就这样,他从学徒变成了师傅也成了老板。对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但从他那丘壑纵横的沧桑面容中我明白他当年肯定受过不少苦。我的父亲曾跟我说过,你要是能做到你师傅那样就很不错了。或许我师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直很担心我出去**门户。 其实,师傅他现在也不全是苦尽甘来,虽然能挣上点钱,但官府的苛捐杂税和地痞流氓的滋扰生事让他疲于应付。当然,这些事情我只是稍微了解一些,我没处于他的位置,对于他的烦恼和压力自然不能感同身受。不过,我比较清楚的是,师傅和他的夫人、孩子每天并不是过着十分阔绰的生活,三五天也难得买一次肉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能否吃得上肉作为判断生活质量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