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书》 第一章 塞外飞魂 寒逼芒鞋透,阴连石发生,朔风吹大野,雪意压边城,天气的确是够冷的了,冷得鸡也不飞,狗也不叫,街头巷尾,一片凄清! 刘家集本就是六盘山下人口不多的一个边城小镇,在这一不逢集,二不遇会的严冬黄昏,慢说路少行人,连一向生涯不错,专卖自制佳酿,陈年老酒的“刘三大酒缸”店中,也只有二三酒客。 店东又兼店伙的刘老三,正在替独据南窗雅座的一位黄衣老人烫酒,忽然,青衫一飘,又有酒客入店。 不等刘老三招呼,那独据雅座的黄衫老人,首先站起身形,抱拳笑道:“展老弟,想不到这么冷的天气,你还有这么好的酒兴?” 刚刚入店之人,是位四十来岁,风神相当秀逸的青衫文士,闻言遂向黄衣老人拱手还礼地,含笑说道:“陈老人家,你还不是一样……” 一语未毕,那位被称为陈老人家的黄衫老人,便自摇头接道:“我是因为外孙重病,女儿差人来把老伴接去照应,寒冬岁腊,独居无聊,才到这‘刘三大酒缸’,小饮解闷,想不到来得凑巧,口福不浅,又遇上展老弟这等投脾胃的酒友,非要好好作个小东,和你喝上半坛,尽尽兴儿不可的了!” 青衫文士因与黄衫老人陈一非是多年酒友,遂不加客套地,趋前坐下,扬眉问道:“陈老人家,这‘刘三大酒缸’是我们常来之地,你方才所说‘来得凑巧’和‘口福不浅’之语……” 陈一非不等青衫文士再往下问,指着店东刘老三所端来的一壶酒儿,和两盘卤菜,含笑说道:“展老弟有所不知,刘老三来了位江南好友,替他添了些上佳货色……” 说至此处,目注刘老三道:“老三,展爷海量,又是江南人士,定系你这‘女儿红’的知音,赶快多烫十斤,再添切一盘羊肉!” 青衫文士听得“女儿红”三字,业已咽了一口馋涎,不等陈一非奉请,自行斟了一杯,略加品尝,慨然叹道:“好酒,好酒,确是江南佳酿,展天平已有十二三年之久,未尝此味的了……” 举杯一扬,饮尽余酒,一面提壶再斟,一面向陈一非笑道:“陈老人家,你可知道这‘女儿红’……” 陈一非点头笑道:“我知道江南绍兴一带,每逢生女,便酿制些酒,埋入地下,俟女长成,掘以陪嫁,故而最少亦逾十八九年,自然香醇适口,属于上乘佳酿!” 展天平笑道:“陈老人家真是博闻广识……” 陈一非看了展天平一眼,扬眉接道:“展老弟,老朽虽然尚称博闻广识,但有件事儿,却始终弄不明白……” 展天平自斟自饮,随口问道:“陈老人家有何事不明?” 陈一非闪目一看,见店中除了自己与展天平外,其余两名酒客,也正饮毕结帐走出,遂不存顾忌地,微笑说道:“据我所知,老弟除了是江南世家以外,并还有一身绝艺,号称‘无双剑客’,与‘冀北人魔’铁霸天,被当世武林推为南北双绝,盖代顶尖高手,却为何不爱六朝烟水,远离金粉江南,携妻带子,甘于平淡地,远迁边荒小镇,领受塞上风霜……” 语方至此,见展天平脸色已变,陈一非遂顿住话头,陪笑又道:“展老弟莫怪我交浅言深,老朽是因一向投契,今日又座无外人,才偶然问及,老弟有难言之隐,便不必……” 展天平双眉忽轩,向陈一非摆手叫道:“陈老人家,展天平甘于淡泊,隐晦边荒之故,既非避仇,也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不为世容之事,我只是在十三年前,一场大厮杀后,突然厌于锋镝,痛恨江湖,才与妻子远离熟人太多的江南,想在这和平、寂寞的边荒小镇,静度余生而已。” 陈一非想了一想,目中闪光问道:“十三年前的大厮杀?是不是贤伉俪双剑合璧,在雁荡大龙湫前,尽歼‘天南九丑’……” 展天平听至此处,含笑说道:“我早就觉得陈老人家气宇不俗,果然也是我道中人……” 陈一非笑道:“老朽年轻时虽也在江湖中混过几天,但自知鄙陋,抽身甚早,只是偶在旧友口内听过不少江湖故事,展老弟千万莫要把我看高,我那点功夫,若不搁下,连替你跟班捧剑,都不够格呢?” 展天平微叹一声,默默片刻,方目注陈一非道:“好,陈老人家既然询及,我就把十三年前的那段旧事,说来与你下酒如何?” 陈一非大喜道:“妙极!妙极!正好我尚不知昔日详情,这是比烧羊肉卤牛肉美妙百倍的下酒之物!” 展天平杯中已空,斟满后,徐徐饮尽,目闪神光,扬眉说道:“陈老人家,你可知道,十三年前横行江湖,经常危害生灵的黑道人物,计有南北两大祸害!” 陈一非颔首道:“老朽知道,是‘冀北人魔’铁霸天,为害南方者,便是在贤伉俪剑下伏诛的‘天南九丑’!” 展天平苦笑道:“一来北道路远,二来‘冀北人魔’铁霸天又神出鬼没,纵迹靡定,我夫妇为了济民救世,除暴安良,遂与‘天南九丑’订下雁荡龙湫之约……” 陈一非举杯道:“展老弟与尊夫人‘玄衣飞卫’狄女侠的这桩豪情侠举,传誉江湖,令人钦佩万分,只不知当时……” 展天平一双英雄虎目之内,闪烁起回忆性的惘然光芒,缓缓说道:“当时我夫妇别无帮手,双剑赴约,‘天南九丑’却总共邀了七十二位黑道高人,由雁荡山口直至‘大龙湫’前,共设了九道厉害埋伏,这九场厮杀,直杀得我夫妇筋疲力尽,血染重衣,等到‘大龙湫’前最后一战结束,展天平本人身负一十三处轻重刀剑掌伤,拙荆狄美瑶,也断去二指,眇了一目,对方则七十二名黑道凶星,再加‘天南九丑’等八十一人之中,共有八十人断腰剖腹,裂脑穿胸,只剩下‘天南九丑’之一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还剩下奄奄一息,但也被斩断一条左臂……” 这段叙述,血腥气息极重,使那陈一非本在举杯畅饮,都听得有点荡魄惊心,含酒在口地难以下咽! 直等展天平语音微顿,陈一非方透过气来,咽下口中酒儿,正色说道:“常言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况‘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是‘天南九丑’中最凶最毒之人,贤伉俪既已尽杀八十凶人,就不该存仁慈,应再替这无名居士补上一剑!” 展天平点头道:“陈老人家说得极是,但当时不知是杀人太多?抑或何故?我已举剑直拟敌胸,却仅仅刺破无名居士衣裳,略为见血即止,竟不忍心刺进他心窝之内!拙荆也满面泪痕,凄然长叹,与我双双收剑走去,任凭那已断一臂的无名居士,在血泊中自生自灭!” 陈一非恍然道:“从此以后,贤伉俪们莫非便厌倦江湖……” 展天平颔首道:“对了,从此我与拙荆见了剑便心悸,见了血便手软,遂索性弃却江南故居,隐居这无人相识的边城小镇……” 话音是以略顿,饮了一口酒儿又道:“故而我夫妇对于独子展温如,也仅授以一些益气强身的基本吐纳功夫,决不让他学习被武林人物誉为当世绝艺之一但却招术太辣,杀气太重的‘阴阳无双剑法’!” 话完!不知是伤感?抑或是激动地?连干了十二大杯,使桌上添了几把空壶,刘老三烫来待客的十斤“女儿红”酒,业已所存无几。 陈一非看他一眼,含笑说道:“展老弟真是海量,你喝得足有七八斤了……” 展天平也觉得头脑之中,已有了醺然酒意,遂站起身形,向陈一非抱拳笑道:“多谢陈老人家,拙荆尚在家相待,展天平就此告别,今夜真是我远离江南十三年来的第一次尽兴畅饮!” 在展天平步出“刘三大酒缸”时,夜空中已飘下鹅毛般的大雪。 酒的无形力量,果是惊人,像展天平这等身怀绝世功力,被称为盖代无双高手的脚步之间,如今也微见跄踉,身上也有点摇摇晃晃。 陈一非从身上掏取银钱,结算酒帐,并向刘三笑道:“老三,你这好友真够意思,居然远从江南,运酒来此……” 刘老三笑嘻嘻地接口说道:“不瞒陈老人家说,不但带来‘女儿红’之人,与我陌生不识,连他所说请他出塞顺路,送酒与我的阎五先生是谁,我也一时想不起呢!” 陈一非道:“阎五先生……” 四字甫出,倏然色变,从发髻上抽下一根银簪,插入壶中剩酒之内。 刘老三诧道:“陈老人家,你……你……你这是作甚……” 陈一非抽出银簪一看,见银簪上毫无异状,并未变色,遂眉峰略皱,一面低头寻思,一面走向店外…… 店外,风雪大作,理应更无人踪,却偏偏不然,有人挡住了陈一非的去路。 陈一非对展天平,谦称所学不精,其实他虽息隐江湖,一身武功并未搁下,可以算得当代武林第二流人物之中的佼佼高手。 他虽喝了两三斤“女儿红”,也有几分酒意,但在发现眼前有人影闪出时,却立即止步卓立,酒意半消地,举目望去。 面前七、八尺远处,从墙角后闪出了一个黑衣蒙面人。 寒风甚劲,雪花也大,那人只穿了件薄薄黑色长衫,在风雪中却全无瑟缩之感,可见内功修为方面,已到相当深厚地步。 但他左边衣袖,郎郎当当地,随风飘拂,使人一望便知是少了一只左臂。 陈一非略为打量对方,一抱双掌,发话问道:“尊骂何人?” 黑衣人声冷如冰应声答道:“阎五先生……” 陈一非起初一怔,继而想起阎五先生正是刘老三所说远自江南差人送酒之人,遂“哦”了一声,点头说道:“我刚才猜得不错,那坛‘女儿红’酒,果不简单……” 黑衣人狞笑接道:“当然不简单,那是着妙棋,老夫就要靠这着妙棋,实现十三年来的复仇大愿!” “复仇大愿……”,“十三年……”,“左边的衣袖郎当……”,再加上适才“无双剑客”展天平所说的“雁荡龙湫往事”,在陈一非心中,略一闪动交织,便恍然顿悟地,重行目注黑衣人道:“陈一非明白,尊驾不是什么‘阎五先生’,你就是昔年名列‘天南九丑’的‘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黑衣人“嘿嘿嘿嘿”地发出一阵冷笑,点头说道:“你这老儿,尚不胡涂,我看你抽簪试酒之举,便知你心生疑念,才特地相拦,不令你前往展家报讯,免得展天平夫妇有了警觉准备,使我们多费手脚!” “我们”二字,听得陈一非心内微惊,不禁回头向“刘三大酒缸”的店中,望了一眼。 无名居士冷笑道:“陈老儿不必看了,我无名居士向来作事,面面俱到,决不含有丝毫机密,可以外泄,那刘老三卖了半坛‘女儿红’,白赚不少银钱,如今已推广业务,增设分店,去往‘枉死城’中,‘鬼门关’内的‘黄泉路’上,开设‘刘三大酒缸’了!” 陈一非知刘老三既死,自己也多半不幸,遂一面暗凝真气,聚集功力,一面目注无名居士问道:“尊驾既不念展大侠夫妇十三年前剑下留人的深仁厚德,反而蓄意复仇,却为何在‘女儿红’中,并未下毒?” 无各居士哂然道:“你太小看展天平了,酒中有毒,他入口便知怎能得逞?纵或偶一不慎,饮下少许,也未必能毒得死内功极度精纯的盖代高手‘无双剑客’……” 说着,语音略顿,得意一笑,继续又道:“故而,那坛‘女儿红’酒,毫无毒质,只是不惜重资,特别加工酿造,使他特别香、特别醇,特别容易进口,但也具有特别强劲的后发酒力……” 陈一非道:“你是要等展大侠酒力发作之后,再去对他图谋?” 无名居士颔首道:“不错,这等安排,毫无漏洞,尤其展天平在迁居边城,远离江湖的十三年后,他名心尽淡,锐气已消,决不会再复机敏得有甚警觉!” 陈一非紧咬钢牙道:“无名居士,你心肠够阴,安排够毒,但恐仍是徒劳!我认为一个酩酊大醉的‘无双剑客’展天平,业已制你有余,何况他身边还有位感情恩爱,夫妇偕隐边荒,相依为命的‘玄衣飞卫’狄美瑶女侠……?” 无名居士冷笑道:“‘无双剑客’确不好惹,‘玄衣飞卫’却不足惧,你这老儿说得不错,清醒的‘无名居士’,也未必斗得过酩酊大醉的展天平,故而我不是自己下手,业已请来了足能克制,在当代武林中,与展天平齐名的特殊人物……” 陈一非听至此处,沉声喝道:“除了‘冀北人魔’铁霸天外,谁有资格和展大侠齐名颉颃?……” 无名居士狂笑接道:“因为你这老儿死在目前,告诉你也不虞泄漏机密,少时等展天平酒力发作后,前往展家,取他一门三口性命的厉害人物,正是与展天平修为仿佛,被江湖中推为‘南北双绝’的‘冀北人魔’铁霸天!” 陈一非“呸”了一口道:“铁霸天是甚么身份,你能请得动他?” 无名居士笑道:“怎么请不动呢?铁霸天在当代武林中,只有展天平这么一个强敌对手,杀了展天平后,他便可能睥睨武林,独霸天下!” 陈一非情知不论是福是祸,终须一拼,遂冷然喝道:“无名居士,你虽请了‘冀北人魔’铁霸天,可知道有个人要请你?” 这回,无名居士到听得一怔,愕然问道:“是谁?谁要请我?” 陈一非挑眉答道:“阎王先生……” 随着这“阎王先生”四字,他双手齐扬,先飞出七道电掣寒光,人也揉身随进,一式“南山搏虎”,举掌向无名居士当胸拍去! 这七道寒光,是他平日精练的七柄飞刀,刀上虽未淬毒,锋芒却利,如今猝然出手,距离又近,确令对方难于躲闪得开。 谁知无名居士根本不躲,只把右手大袖凌空一挥,震落射向面门的三柄飞刀,却听任其余四柄,打中他胸腹要害。 飞刀沾衣,一震即落,并未对无名居士构成任何伤损。 陈一非见状,心中明白,对方定是在那件看来薄薄的黑色长衫之内,穿了甚么“天孙锦”“唐猊甲”一类的护身宝衣。 飞刀既告无功,则自己这式拍向敌胸的“南山搏虎”,又复有何用处,应该赶紧收招变式,改攻对方的其他部位。……! 就在陈一非念动掌收、招式欲变未变之时,无名居士森然叱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阎王先生真要请你去了!” 说话之间,左边空荡荡的衣袖,突然坚挺! 陈一非知道无名居士左臂早断,虽具戒心,却只防他的右掌,谁知竟会从左面空空衣袖以内,飞出一根锐利黑色钢钩! 这种猝然近身突袭,任凭陈一非身法再快,也闪不开,何况更是在意欲变招的收式缩步之际! 半声惨哼,钢钩入肋! 由于无名居士在那钢钩之上,淬有剧毒,故而陈一非只哼出半声,喉中便渐告喑哑了。 无名居士狞笑道:“我知道你这老儿虽不在江湖走动,却还有两个女儿,身手不弱,大女儿并是甚么名震大漠的‘玉观音’,但一来她根本不会晓得你是死在何人之手,二来,从此我有了‘冀北人魔’铁霸天作为靠山,也不怕任何人向我寻仇报复……” 陈一非虽将气绝,但听得无名居士竟对自己情况也有相当了解,不禁仍从目中闪露出诧然神色? 无名居士会意阴笑说道:“你奇怪么?其实毫不足怪,我既对展天平蓄意寻仇,加上点子扎手,自然非处心积虑,把他居停之地的一切交游,都摸得清清楚楚不可,免得有万一疏漏,坏了全盘大事!” 陈一非奇毒攻心,生机将绝,已到了回光返照地步,勉竭余力地,废然叹道:“你这恶贼,确够阴损毒辣,展大侠一着棋差,错在十三年前,不该缩剑生慈,留下你的性命……” 无名居士狞笑道:“对了,他当日不该留我,故而,我今日便绝对不会留你!” 说至此时,目中凶光突炽,左袖之内的淬毒钢钩,猝然用力内收,从陈一非肋下断骨裂肉而出! 陈一非又是半声惨哼,肋间伤口,鲜血狂喷,连口鼻眼耳等五官七窍之中,也泌出缕缕血渍! 第二章 茹苦含辛 那位“卧龙秀士”诸葛奇是位四十一二的清瘦白衣书生,闻言目光略注庭院中的展天平、狄美瑶遗尸,牙关微挫,挑眉接道:“不迟,我拜兄拜嫂虽已惨遭暗算,撒手尘寰,但诸葛奇还可设法复仇,使他们九泉雪恨!” “哈哈哈哈……”铁霸天发出一阵震天狂笑道:“谁敢?……谁又能为展天平狄美瑶报仇?” 诸葛奇真气微提,白衣闪处,自篱顶飘身,落在铁霸天面前,指着被铁霸天扣住脉门无法动弹的展温如,岸然答道:“他敢,他应该,他也能为他父母报仇雪恨,问题只在你敢不敢今夜饶他不死,并给我三年左右的调教时间?” 铁霸天一怔,突然点了展温如穴道,松开手儿,使他萎顿倒地! 诸葛奇也是一怔,他一怔之故是因铁霸天手法太快,并动作突然,使诸葛奇未能看清所点是展温如的死穴部位,抑或晕穴部位? 就在诸葛奇一怔之间,铁霸天掌出如风,向他颊上掴去。 诸葛奇想躲,但显因劲力稍逊,竟未能躲闪得开! “啪”的一声脆响过去,他那清瘦脸颊,似乎突然肥胖地,肿起好高,并顺着嘴角,溢出了鲜红血渍! “哈哈哈哈!” 铁霸天又发出一阵狂笑道:“展天平既死,当世武林中,已无老夫敌手,就凭你这人微艺薄的诸葛穷酸,能在区区三年之内,把展温如小儿,调教得足以为他父母报仇雪恨么?” 这时,诸葛奇已看出展温如,是被点了晕穴,遂心中一宽,目闪神光答道:“你说得不错,当代武功艺业,群推‘北鞭南剑’,如今被称为‘南剑’的我拜兄展天平既死,你‘冀北人魔’铁霸天手中的‘长短霸王鞭’的确可以夸称为天下无敌!” 铁霸天得意狞笑道:“诸葛穷酸,你既知如此,方才又连一招‘魔王拨扇’,都闪躲不开,可见艺业修为,与老夫相距甚远,要想在区区三年之内,把展温如黄口孺子调教得能为他父母报仇雪恨,岂非痴人说梦的无稽呓说?” 诸葛奇寒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儿,正色说道:“不是呓语,当世武林中,虽已无你之敌,但前代高人的奇学秘笈,只一出世,展温如便可藉以练成绝艺,制你死命!” 铁霸天注目问道:“甚么奇学秘笈?” 诸葛奇冷应道:“铁朋友武学高绝,见闻当亦不致十分浅陋,你应该想得出我们所指,得之可以速成,而速成后又足以制你死命的奇学秘笈,是甚么东西。” 铁霸天略一寻思,缓缓问道:“是不是百年前‘血掌神剑霹雳天尊’雷震宇所遗,传说应在近年出世的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 诸葛奇颔首道:“铁朋友的见识果然不弱,你应该知道雷震宇的‘霹雳七宝’件件摧山震岳,威力绝伦,诸葛奇只要教展温如炼成其中之一,便可令你碎骨粉身,把一代英雄,化为灰烬!” 铁霸天目闪厉芒道:“这样说来,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业已为你所得?” 诸葛奇摇头道:“我刚刚得知这册‘夺魂秘笈’,是被‘霹雳天尊’雷震宇埋藏何处,但因恰又获悉你组织‘霸天门’,自为‘门主’,任‘佛面丑心’无名居士为‘师爷’,并欲向我拜兄展天平寻事,代‘天南九丑’报复十三年前的雁荡之仇,还未及往取‘霹雳书’,匆匆赶来,如今我一步来迟,回天乏术,只好把造就展温如,及为拜兄夫妇复仇大事,全寄托在这册秘笈之上的了!” 铁霸天道:“‘霹雳书’埋藏何处?” 诸葛奇看了铁霸天一眼,哂然道:“你不必问,问了我也不答……” “刷”地一响,铁霸天又把他那根金丝蛟筋长鞭,抖了开来,厉声喝道:“你敢?你敢不答我的问话?……” 诸葛奇双眼望天地,傲然答道:“有甚么不敢?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诸葛奇此命可夺,此志不可夺!除非你今夜饶了展温如,给我三年时间,我会细加调教,命他去取得‘霹雳书’,炼成绝学利器,替父报仇,否则,你可以把我千刀万刮,挫骨扬灰,却休想在‘卧龙秀士’的口中,问出半字!” 铁霸天勃然大怒,扬手一鞭击去! 这一鞭击的是诸葛奇的肩背部位,一鞭招中含蕴了不少神奇变化。 诸葛奇明知躲不开,遂索性不躲,脆响起处,他全身一阵抖颤,所着白色儒衫之上,现出一条鞭痕,并从鞭痕中慢慢渗出了紫红血渍。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只把两道深沉目光,盯在铁霸天的脸上。 铁霸天越发激怒,扬手又是一掌。 诸葛奇仍不闪避,业已红肿的脸颊,被打得肿起更高,他先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并有两颗断牙,然后以更深沉的目光,看着铁霸天,冷然缓缓说道:“铁朋友,你尽管打吧,诸葛奇自知非敌,决不还手,但我已说过,希望你听得清楚一点,就是‘此命可夺,此志不可夺’!” 铁霸天确是一代枭雄,他本来意欲继续殴击诸葛奇,向他逼问“霹雳书”的藏处,但在见了对方钢铁般的森冷神情后,便知“卧龙秀士”其志难夺,自己把他挫骨扬灰,并不困难,要想问出藏书处,获得秘笈,却是万难办到…… 无名居士见铁霸天皱眉沉吟,生恐他会被诸葛奇说动,放了展温如,重陷十三年前,展天平、狄美瑶夫妇饶了自己一命的铸错覆辙,遂趋前几步,低声说道:“门主,常言道:‘养痈贻患,纵虎伤身’……” 话犹未了,铁霸天便扬眉接道:“师爷不必多言,我是‘霸天门’的门主,这次边镇之行,计策虽由你献,主意却由我定!” 无名居士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多言,只得皱眉垂首,默然退后。 铁霸天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收起长短双鞭,向诸葛奇双翘拇指说道:“诸葛穷酸,铁霸天对你这种两肋插刀的为友豪情,十分佩服,但不知你却怎样使我能信得过你?” 诸葛奇愕然道:“铁朋友此话怎讲?” 铁霸天向晕倒在地的展温如道:“等他三年不难,但我却怎知你不是编造了一段‘霹雳书’的故事,作缓兵之计,而悄悄带这小儿远走高飞,逃命苟活?” 诸葛奇冷哼一声,挑眉答道:“凭我‘卧龙秀士’的江湖声誉……” 一话方出,便被铁霸天截断话头,哂然笑道:“诸葛穷酸,慢说你的声誉,便是展天平夫妇,与老夫的声誉,又值几文一斤?除非你能提出实际保证!” 诸葛奇一向足智多谋,如今却被铁霸天所说的“实际保证”难住。 就在他深感为难之际,铁霸天却从怀中取出两只玉瓶,倾些药物,狂笑又道:“不难!……不难……” 边自发话,边自向诸葛奇舒开手掌,掌心中托着一粒较大的黑色丹丸,和三十来粒细小绿色丹药。 诸葛奇起初微怔,但目光略注对方掌中的那些丹药,便即恍然问道:“这是毒药?……” 铁霸天颔首答道:“对,是老夫自炼独门药物,你先把黑色毒丸服下,然后每月服食一粒绿色临时解药,毒力便被抑止,暂不发作……” 诸葛奇接口道:“那解药大概是三十六颗,三年期满,展温如贤侄若不践约寻你复仇,我诸葛奇便将肝肠寸断而死!” 铁霸天摇头冷笑道:“不会死得那么容易,你会痛苦不堪地,全身慢慢溃烂,要足足烂上十日光景,到了肉枯见骨之时,才化为一滩腥臭血水!” 他的语音刚住,诸葛奇已毫不考虑地,从铁霸天掌中,拈起那粒极可能会使他受尽无边痛苦的黑色毒丸,置入口内服下。 铁霸天见状,不禁以一种佩服神色,点头说道:“诸葛穷酸,你倒真是一位世所罕睹的热血侠义男儿,只要展温如于三年之内,到我‘霸天门’如期践约,铁霸天必先替你解除所中奇毒,然后再各凭修为,互作公平生死一搏!” 说完,便将那三十六粒绿色临时解药,一并递了过去。 诸葛奇接过解药,扬眉说道:“我已以本身生命,向你提出最切实的保证,铁朋友如今应该尊重诺言,放却展温如了。” 铁霸天方一点头,无名居士便委实忍耐不住,忧心忡忡地,低低叫了一声:“门主……” 铁霸天一阵狂笑,侧顾无名居士,傲气十足说道:“师爷放心,四海八荒的武林之内,已无能接铁霸天‘长短霸王鞭’,及‘三阴绝户掌’的百招之人,区区诸葛奇穷酸,与展温如小儿,成得甚事?我今夜不是发甚慈悲,而是故意违反‘斩草不除根’之戒,偏要等他们取得‘夺命秘笈’,练成‘霹雳七宝’,那时再仇怨清结,一了百了。” 语音才了,右掌已扬,凌空吐劲地,替展温如拂开了被点穴道。 展温如怒吼一声,仍欲扑去拼命之际,铁霸天狞笑起处,已率领无名居士以下的“霸天门”诸人,电闪身形,掠空遁去。 大仇一走,急痛攻心,展温如不禁扑倒在爹娘惨死遗体之上,放声大哭。 诸葛奇深悉不泄积郁,最易伤身之理,故而暂时不加阻拦,直等展温如发泄到泪尽以血,力竭声嘶,方自温言劝道:“温如贤侄,过份哀痛,与事无补,你应该暂抑悲怀,先为父母料理后事,再研究怎样报仇雪恨的稳妥良策……” 展温如虽在十三年前,常见诸葛奇,却因那是在他牙牙学语的孩提襁褓之时,不过只留下些模糊印象而已…… 但一来迁居边镇,逐渐长成中,不断闻及父母谈起这位“卧龙秀士”诸葛叔叔足智多谋的各种江湖事迹,二来适才被点晕穴,身不能动,人却清醒,已把诸葛奇与铁霸天所说诸语,听得明明白白,故而此时已将幼时模糊印象,变得异常清晰! 诸葛奇才一出言劝慰,展温如立即转过面来,瞪着一双血红俊眼向诸葛奇悲声叫道:“诸葛叔叔,父母之恨,不共戴天,但侄儿见识既浅,武功又薄,怎样报雪这天地山海之仇,全仗诸葛叔叔提携教训的了……” 诸葛奇苦笑道:“贤侄适才定然看见我已服下铁霸天独门毒丸,慢说为你父母复仇,就是为了我本身性命,也必非使贤侄获得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习就绝学,练成利器不可!” 展温如道:“叔叔快告诉我,‘霹雳书’在何处?” 诸葛奇道:“贤侄莫急,如今先为你父母办理后事要紧……” 展温如无可奈何,只得忍泪与诸葛奇买棺建墓,为父母料理身后之事。 等到展天平、狄美瑶双双入土之后,诸葛奇方对展温如正色说道:“贤侄,我和你父母厌于锋镝,退隐边城,定然不会把他夫妇极具威力,但也极具杀气的‘阴阳无双剑法’传你,但为了强身保元起见,他们那独步江湖的‘先天太乙罡炁’应该……” 展温如接口道:“叔叔猜得不错,侄儿自幼便蒙家父母恩授,一直学习‘先天太乙罡炁’的炼气吐纳之术!” 诸葛奇冷然道:“贤侄既有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不能仅仅再炼这些强身保命的消极功力,幸而你父母于十三年前的归隐前夕,曾把‘阴阳无双剑法’,以及他们威震南天的‘太乙十三掌’全都手绘图解,赠送给我,如今正好原璧归赵。加上一枝在黄山所得的‘成形何首乌’,以两载光阴,期你速成,然后再……” 展温如目含痛泪地,急急问道:“诸葛叔叔,为甚么要等两年,现在不能立即去取‘霹雳书’么?” 诸葛奇冷笑一声道:“贤侄请想,‘冀北人魔’铁霸天,是何等凶狡,何等狠毒人物?他容你复仇是假,心中想得‘霹雳书’是真,表面退去,其实必暗设伏桩,我们一举一动,无不在其监视之中,你虽阅历不够,应该也可料知在你去取‘霹雳书’时,会经历多少凶险艰危?若无绝艺在身,怎能逃得过铁霸天及其手下匪徒的明攘暗夺?” 展温如本是聪明绝顶之人,经诸葛奇这一点醒,果然觉得自己异日取书之行,定必凶险无比! 诸葛奇双目之中,闪射出一片智慧光芒,撮唇发出一声低哨。 十来丈外的一株参天古木上,突然飞射下一团白影。 那是一只比寻常健鸽略大的纯白鹦鹉,它飞落诸葛奇左肩头上,神态驯善,分明是这位“卧龙秀士”调教通灵之物。 诸葛奇取出一幅经他写满绳头小字的白色布条,轻轻缠在鹦鹉右足之上。 鹦鹉低鸣一声,冲天飞起,投向东南,顷刻便杳。 诸葛奇从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笑容,喃喃低语道:“饶你‘冀北人魔’再奸,无名居士再鬼,也想不到诸葛奇竟借来这么一只罕见通灵鹦鹉,如今,这局棋儿,布满战机,谁胜谁负,端看谁能弈出起死回生,出敌意料的仙乎妙着?‘卧龙秀士’要和你们这般万恶凶人,比比心机,斗斗手段的了!” 说完,看着展温如正色说道:“贤侄,从如今开始,我们就在你父母坟旁,庐墓传艺,希望你发奋图强,朝夕不懈,能提早去取‘霹雳书’报仇雪耻,替世除害!” 展温如身经大变,腹中充满仇火,钢牙暗挫,默然点头。 从此,他们也不再回屋,就在展天平、狄美瑶夫妇坟畔,结茅而居。 诸葛奇在黄山所得那枝“成形何首乌”确是稀世珍物,展温如服食之后,真气内力大大增强,加上又有父母所绘的“阴阳无双剑法”,和“太乙十三掌”图解,足资研考,对于这两桩家传绝艺,委实锻炼得一日千里,突飞猛进。 诸葛奇除了软硬轻功,各种武学之外,并把自己的满腹文采经论,及一切江湖见识,都毫不保留对展温如倾囊赠授,只是决不提及有关“霹雳书”的半个字儿。 展温如深知诸葛叔叔是位学究天人,胸罗万有的多谋智者,他既然这等作法,必系时机未至,遂也咬紧牙关,强忍热泪,只顾埋头刻苦用功,锻炼自己,绝不对诸葛奇多问半句。 转瞬之间,一年有半…… 在这并不算短的一年半光阴之中,包括铁霸天所创“霸天门”的凶人在内,绝无任何一人,来向他们打扰,好像所有的“友人”和“仇人”们,都已忘怀了诸葛奇、展温如的存在。 诸葛奇曾经冒险试过,所服铁霸天的独门毒丸,果非虚言恫吓,委实威力无伦,自己只在到期时,故意延缓半日,不服解药,便疼痛得肝肠欲断,无法忍受,直等服药之后,才渐渐解毒无事。 兰芳槐绿的初夏天气,在南方是衣才试葛,扇已裁蒲,但在这远塞边城,早晚之间,仍有点春寒料峭。 诸葛奇在茅舍前,负手而立,向正在练功的展温如说道:“如侄,你以‘阴阳无双剑法’中的‘巧点阴阳’之式,随意选根青竹,刺上一剑,但须拿捏巧劲,才沾即收,并于收剑时,施展‘太乙十三掌’所凝‘先天太乙罡炁’,把青竹隔空斫断!” 展温如躬身领命,目光凝处,选了一根碗粗巨竹,纵身挺腕,发剑刺去。 剑尖才及,倏又顿腕回收,身躯微斜,在距离三尺许处,左掌虚拂而出。 未闻锐啸,未见竹颤,但那株碗粗巨竹,却“喀嚓”一声,应掌而折。 诸葛奇飘身纵过,拾起细看,只见断处如削,其上并有七点微痕,显系适才展温如一剑所刺。 这位“卧龙秀士”满怀欣悦地,纵声笑道:“好,好,如侄天资颖悟,又肯用功,果然不负我一片苦心,你如今一刺七痕,已到了剑法中‘金鸡七点头’的上乘境界,先天太乙罡炁,也有了七成火候,只要再假时日,不难把剑法炼得登峰造极,一刺九痕,太乙神功也可到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地步!” 诸葛奇在笑,展温如却在哭! 诸葛奇说完,未闻展温如答话,回目看去,却见展温如满面泪痕,不禁诧然问道:“大丈夫可以流血,莫轻流泪,如侄为何突然伤感起来?” 展温如凝望着诸葛奇鬓边新生的一片如霜白发,难抑悲怀地,含泪答道:“年半光阴,弹指即过,如儿绝艺未成,但……但诸葛叔叔,却……却已心力交瘁,头发白了……” 诸葛奇伸手鬓边,拔下一茎白发,看了一眼,轩眉叫道:“如侄,你说错了,你诸葛叔叔的绿鬓虽皤,雄心未瘁,昔日伍子胥一夜白头,我这年半凋鬓,又算甚么?何况伍子胥借得吴兵,平王已死,鞭尸三百,何足解恨?我诸葛奇要超迈古人,丝毫不假外力地,非把那‘冀北人魔’铁霸天,断送在‘夺魂秘笈霹雳书’下,粉身碎骨不可!” 展温如听得诸葛奇先行提起“霹雳书”来,才试探性地嗫嚅问道:“叔叔,与铁霸天老贼所定三年之约,已过其半,但不知何时才命如儿去取‘霹雳书’……” 话方至此,一声鸟鸣,有只纯白鹦鹉,从当空飞掠而过。 展温如一眼便即认出,这就是年半之前,曾替诸葛奇传书的那只通灵异鸟。 但它今日虽然再现边城,却既未停留,又未携来甚么信函,只仿佛有甚暗示性地,从诸葛奇头顶上空低鸣掠过飞去。 展温如看得不觉愕然,诸葛奇却眉宇间流露喜色,目送白鹦鹉飞逝后影,口中喃喃自语说道:“行了……明天……就是明天……” 展温如好生诧然地,走近诸葛奇身边问道:“叔父,你说什么?明天便要怎样?……” 诸葛奇伸手轻拍展温如的肩头,以一种充满感慨的眼神,看着他缓缓说道:“明天我要你风尘万里,独踏江湖,去找寻‘霹雳书’,实现为父母报仇,也为武林除害的艰难壮举!” 展温如强忍仇泪,潜心苦学,所等待的就是这句话儿,但在听到这句话儿后,却又心头震惊,有点茫然莫知所措?…… 诸葛奇懂得他神色茫然之故,缓缓说道:“如侄,你是高兴?还是害怕?……” 第三章 险恶江湖 展温如并未急行,信步踏月,满脑海中所想的都是那“万竹共拥一株松”七字。 前面是片松林,松林中突然传出了男女喝斥声息。 展温如是侠门之后,天生义胆,一闻声息,便闪身飘进林内。 目光注处,首先瞥见个青衣少女,便使展温如大吃一惊! 因为乍见之下,这青衣少女太像那卖唱鼓姬,但展温如离店时,鼓姬明明尚在继续献唱鼓儿词,怎可能分身有术地,赶到自己前面? 心中惊疑,凝目细看,才知这青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容貌虽酷似鼓姬,年龄方面,却相差了十岁光景…… 那斥责之声,正是由这青衣少女发出,她向两名黑衣壮汉喝道:“你们两人从山脚镇上,一直尾随姑娘至此,竟欲何为?” 两名黑衣壮汉中,一个虬髯豹眼之人首先狞笑答道:“女娃儿,你也太霸道了,天下路自有天下人行,这条由‘崆峒山’直赴‘平凉’的官塘大道,难道我们就走不得么?……” 说至此处,瞥见展温如闪身入林,不禁面色忽变,与身旁另一黑衣壮汉,略施眼色,倏然四掌齐扬,打出二三十点寒星,向展温如飞袭而去。 展温如想不到对方一语不发,便下辣手,自然闪避稍迟,身形似乎将被那片漫空寒星罩住! 谁知青衣少女竟衣袖微拂,似是发出甚么极上乘的内家无形真气,把那些飞袭寒星,震得一片“叮叮”脆响,全数失了准头,钉入四外树干之上。 那两名黑衣壮汉见青衣少女竟具如此功力,不禁惊得双双一打招呼,遁入林深之处。 青衣少女方待追踪,展温如含笑叫道:“常言道:‘逢林莫入,穷寇勿追’,何况在下又未受甚伤害,姑娘便饶了他们去吧!” 青衣少女足下微停,看了展温如一眼道:“你倒来得大方,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这般万恶凶邪,杀一个便除一害,何必行甚妇人之仁?至少,我也要在他们身上,留点记号……” 语音至此,娇躯忽闪,化为一缕青烟,飘向深林。 展温如有满腹疑云,遂高声叫道:“姑娘留步,在下还有事请教!” 青衣少女疾驰如故,连头也不回,只从松林深处,传来她那甜脆语音道:“你走你的好了,我们‘平凉’再见!” 声寂,人杳,又使展温如在满腹疑云之外,更加了一头玄雾! 玄雾构成的因素有二,其一是这青衣少女容貌,怎会与山脚镇店的卖唱鼓姬,那等相像,若非年龄方面,略有差别,几乎令展温如疑是一人?…… 其二是适才她拂袖震偏漫空寒星时,所凝无形真气,怎会有点像是自己家传绝学“先无太乙罡炁”? 两桩疑问,无一桩能仅凭思忖,获得解答,展温如遂真气微提,拔空丈许,从一株乔松巨干之上,起下两粒适才黑衣壮汉所发暗器。 暗器并不特别,是常见的“五芒珠”,但芒刺光华,隐泛暗绿,使人一见便知其上淬有见血封喉的厉害剧毒! 展温如一看之下,觉得那两名黑衣壮汉,若是“霸天门”中凶邪,则诸葛叔叔所推断,便有错误! 因诸葛叔叔认为“冀北人魔”铁霸天的主要目的,在于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在未能利用自己获得奇书之前,决不会赶尽杀绝,于途中下甚辣手! 如今,芒珠淬毒,显欲伤人,自己若是被伤见血,岂不立将丧命飞魂,哪里还能去往“伏牛山”,取甚“夺魂密笈”?…… 除非……除非那两人不是铁霸天手下党羽,但倘若如此,双方既昧生平,又为何一见自己之下,便猝然发出这等淬毒暗器?…… 展温如越想矛盾越多,越研究疑云越厚,不禁有些头晕脑胀起来! 蓦然间,脑中灵光一闪,暗骂自己真笨得要死! 适才那青衣少女既有“平凉再见”之语,则自己只消赶到“平凉”,见着此女,一切疑问岂不迎刃而解? 想通以后,展温如揣起那两粒“淬毒五芒珠”,出得松林,继续往“平凉”走去。 “平凉”据“泾水”南岸,扼东陇咽喉,城周十余里,西广东隆,北高南平,商贾云集,算得是边陲城镇中相当繁荣之地。 展温如未抵“平凉”前,心中倒颇舒坦,觉得只等一到地头,所疑各事,即可水落石出。 但一入“平凉”街市,他那两道剑眉,又不禁深深愁皱起来。 因为,他毕竟毫无江湖经验,一见“平凉”地面,范围不小,便发愁却到何处去寻那位尚自陌生不识,未知其姓名的青衣少女? 这时,夜色已深,万籁静寂,街道上甚少行人,只有一些招商旅客的迎客灯笼,在夜风中不住摇摇晃晃。 展温如略一寻思,觉得只有先行住店,明日再在“平凉城”大街小巷,到处逛逛,或许可以遇上那逗人疑思的青衣少女? 他主意一定,正待选择店房,已有一名店小二提着灯笼,迎了过来,哈腰陪笑说道:“相公请吧,小店业已为您收拾了一间上等清净客房。” 展温如见他手提灯笼上写着“祥安”二字,觉得口彩甚好,遂点了点头,随同举步,并未对店小二所说的“业已”之语,有所思忖。 进店入房一看,果然十分宽敞洁净,店小二并相当殷勤地,立即送来一大壶美酒,和四色精致酒菜。 展温如摇手笑道:“不必,我在前途已然用过酒饭……” 店小二按口道:“相公随意就是,因房租及酒菜所需,业已有一人惠过,小店便不能不作准备。” 展温如愕然道:“是谁惠过账了?是……不是一位穿青衣的年轻美貌姑娘?……” 店小二摇头答道:“不是姑娘,是就住在相公右隔壁的一位陈相公。” 展温如听得有人替他订房惠帐,认为无疑是那位与自己约在平凉相会的青衣少女,如今闻是甚么“陈相公”,不禁更复惊愕……? 就在他双眉深蹙,正欲向店小二追询究竟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个脆朗语音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小弟代惠了区区店饭之资,仁兄又何必在意?” 展温如循声望去,见房门外站着一位与自己年龄仿佛的青衫书生,面貌俊秀,神情飘逸绝伦,并有一种使自己不知在何处见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四目才对,那青衫书生又复笑道:“佳肴在桌,美酒在壶,展兄不邀我入室,共饮几杯么?” 一声“展兄”,更叫得展温如满怀惊讶地,连连点头说道:“陈兄请坐,小弟既叨盛惠,理应借花献佛!” 陈姓青衫书生闻言,飘然举步入室,向店小二含笑说道:“店家,酒菜均已够用,且等唤你再来。” 店小二喏喏连声,退出室外,那陈姓青衫书生也毫不客气地,坐下自行斟酒。 这一对面而坐,展温如越发觉得对方神情高朗,英气逼人,不禁暗暗心折地,抱拳问道:“请教陈兄,小弟曾在何处识荆?……” 陈姓青衫书生摇摇头接口笑道:“我们今宵尚是初度见面。” 展温如苦笑道:“既系初见,陈兄怎知小弟姓展?并能料定我会路经‘平凉’,加以照拂?” 陈姓青衫书生笑道:“原来展兄是为此惊疑,小弟虽与展兄如今初识,但已从舍妹口中……” “舍妹”两字,才一入耳,展温如便恍然接口问道:“小弟在来此途中所遇的那两位青衣姑娘……” 陈姓青衫书生不等展温如向下再问,微笑说道:“松林之内,是舍妹陈琪,酒店之中,是家姐陈瑶,小弟则双名‘其玉’。” 展温如顿时解开了两桩疑问,第一,难怪自己觉得陈琪、陈瑶容貌太以相像,她们果然是同胞姐妹;第二,这陈其玉既是她们兄弟,眉目部位,总有几分酷肖,才会使自己于一见之下,立兴似曾相识之感?…… 但这两桩疑问,虽已揭开,另外一桩更大疑问,却仍横在心头,使展温如一面向陈其玉举杯敬酒,一面仍忍不住地问道:“陈兄,令妹陈琪姑娘又怎会知晓小弟的姓氏来历呢?” 陈其玉笑道:“当然知晓,要不然我姊姊陈瑶又何必化装歌姬,等在‘崆峒酒店’之中,向你唱甚么‘斗力不如斗智’的鼓儿词呢?” 展温如直到如今,胸中所互的最大疑问,还是那句,“万竹共拥一株松”,闻言之下,双目一亮,正待追询,陈其玉忽然又以第三人无法听见的“蚁语传声”悄然说道:“展兄记住诸葛大侠所作苦心安排,与你所面对的厉害敌人,在时机未成熟前,千万不可多问,致乱大局!何况小弟与家姊舍妹,也只是诸葛大侠布置在某一点上的几着闲棋,仅能奉命行事,根本无法了解诸葛大侠精妙绝伦的全盘战略!” 展温如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只得苦笑一声,向陈其玉举起酒杯。 陈其玉浅饮一口,含笑说道:“展兄,小弟为你代惠房饭等资,所费虽少,所望却奢,你……你送我一件东西好么?” 展温如讶道:“陈兄想要甚么?小弟行囊甚俭,身无长物,不知会否使陈兄失望……” 陈其玉知他会错了意,摇头微笑道:“小弟不要甚么金银珠宝等阿堵之物,只因生平酷嗜剑术,想请展兄把你‘青罡’‘紫光’等‘阴阳双剑’割爱分我一柄!” 展温如听得陈其玉竟索赠自己父母所遗之物,不禁略感踌躇?…… 陈其玉微微一笑,剑眉挑处,放下酒杯,取起一根竹箸,在空中略作比划。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展温如一望立知,陈其玉是借箸代剑,施展了自己家传“阴阳无双剑法”中的一招精妙绝学,手法并十分纯熟,足证造诣不浅! 记得离家前夕,诸葛奇曾一再叮嘱,凡遇会施展“阴阳无双剑法”,暨“太乙十三掌”之人,便应将母亲所遗的阴剑“青罡”送他,只留父亲的阳剑“紫光”自用。 诸葛叔叔既作如此嘱咐,自己又对这陈其玉颇觉投缘…… 念方至此,陈其玉轩眉又道:“展兄是舍不得将传家宝剑,分以赠人?还是要小弟再施展一招‘太乙十三掌’呢?” 展温如俊脸一红,立即站起身形,取了“青罡”剑,向陈其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陈其玉接过“青罡剑”,略一拂拭,正待出鞘观赏,忽然面色微变! 展温如也有所闻,目注西窗,冷冷发话问道:“窗外是哪位朋友,莫非是为展某而来?” 立有一个阴森森的语声,在窗外狞笑答道:“江湖械斗,太以惊世骇俗,展温如小辈,你若是条汉子,便往南城一会!” 展温如勃然大怒,身形立闪,穿窗而出,只见一条黑影向南电掣逸去! 他本待立追,但转念一想,又觉其中颇有疑问? 因自己初出江湖,别无仇家,窗外狞笑之人,显系“霸天门”中匪党! 来人既系铁霸天手下党羽,定属穷凶极??之辈,哪里会顾忌甚么惊世骇俗?则把自己邀往城南之举,莫非另具深意?或是埋伏了毒辣手段?…… 心中既有所疑,展温如便暂时停步不追,意有所待。 他所待的是那位必将随后出室的新交好友陈其玉,想彼此略作商讨,再定对策。 哪知等了片刻,陈其玉竟似事非干己,根本就不曾出室。 展温如微觉诧然,闪身入室,目光注处,不禁双眉更蹙! 原来东窗大开,陈其玉人踪已杳,只在桌上以酒渍作书,留下了“前途再会”四字。 展温如摇头苦笑,心知自己纵欲就寝,这一夜也必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不如索性继续赶路,并绕道城南,倒看看铁霸天手下凶邪,有甚鬼蜮伎俩? 念头一定,立即取了行囊,离店往南而去。 出得南城不远,便有一片乱葬荒冈。 展温如一见那等蔓草荒烟,阴磷鬼火的凄凉景象,便觉若有对头,定必埋伏在此。 果然,他足下才略略一慢,便从一座稍为高大的坟头之后,闪出了三条黑影。 展温如目光注处,见这三人全是身着黑色劲装,连脸上也戴着黑色面罩。 他不禁冷笑一声,哂然说道:“你们显然是‘霸天门’下凶邪,何必还遮掩面目?” 三名黑衣人,左者执剑,右者执刀,中立者手执双钩,只看出他们的年龄均不太轻,却看不出面目貌相。 展温如语音一住,中立持钩黑衣人便冷笑说道:“展小辈,你料错了,大爷们并非‘霸天门’下好汉,只是你的要命凶神,勾魂太岁!” 展温如诧声问道:“你们既非‘霸天门’下凶邪,双方便无仇怨,为何偏对展某起甚勾魂恶念?” 持钩黑衣人狞笑道:“没有其他理由,只为你不该姓展!” 边言说话,边自双钩一摆,另外两名持刀持剑的黑衣人,便向左右一分,把展温如加以围住。 展温如剑眉双挑,冷然问道:“无故寻衅,你们凭的甚么?……” 一言未毕,左面持剑黑衣人厉声喝道:“凭的是大爷们的手中兵刃,与一身绝学,展小辈不必唠叨,你且乖乖认命,在这乱葬荒冈,找个坟坑地,替我自己钻进去吧!” 招随声发,一剑穿心,来势居然还相当快捷,显得身手不弱! 展温如虽然初经战阵,但自幼便被他父母以“先天太乙真炁”,扎下极厚根基,这一年半来,既服“成形何首乌”,大增内力,又在诸葛奇督促下,朝夕不懈地,练成绝艺,遂毫不慌忙地,岸立如山,静等剑风近体,方略一错步,左手微拂,以食拇中三指,准确无比,撮住剑身,右掌暗凝,“太乙真炁”,向前掌心一吐! 持剑黑衣人凝劲一夺剑,觉得宛如蜻蜓撼石柱般,丝毫无法动弹,便知大事不妙! 他正待另起凶谋,一般无形罡炁,业已当胸涌到! 持剑黑衣人血脉一滞,全身受制,那柄青钢剑也被展温如夺过手去。 这时,持刀黑衣人一式“夜战八方”,持钩黑衣人一式“双龙出海”,也从右路中路方面,双双猛攻而至! 他以三指撮住剑身,这一猛抖,竟把柄青钢长剑,生生抖断! 展温如略一甩手,青钢剑前半段化为一道电掣寒光,飞射持刀黑衣人右臂腕脉。 然后再抄住后半段剑柄,一式“日月双悬”,向迎面攻来的护手双钩,凝劲奋力一格! “当啷……”连声脆响起处,持钩黑衣人的虎口震裂,两柄护手钩首先飞上半空! 跟着一声惨哼,持刀黑衣人的右腕上钉着半段剑尖,一臂已废,所执厚背鬼头刀,也告当啷坠地! 展温如甫一出手,便制住三名敌人,自然心中高兴地,扬眉说道:“如今我且取你们面罩,看看究竟是甚么凶邪,并不怕逼问不出你们的身份来历?” “飕!飕!飕!” 这是三声令展温如相当惊奇的暗器破空声息! 另有暗器相袭之举,原在展温如意料之中,丝毫不觉惊奇! 令他惊奇的是这暗器破空声息,并非袭向自己,竟像是向那已被自己所败的三名蒙面黑衣人射去! 展温如错愕之间,那三名蒙面黑衣人,果为暗器所中,一齐仆倒在地! 展温如心中估计,发放暗器之人,多半藏在左侧方两三丈外,一片长几过人的丰草之内。 他因暂时难分敌我,遂向那片丰草抱拳说道:“草内是哪位朋友,请出一会。” 丰草内寂然无声,显然对于展温如不愿多加答理。 展温如略候片刻,见无回音,知道不可勉强,只得摇了摇头,面带苦笑地,向那三名黑衣蒙面人走去。 他仍想取下三人的蒙面黑罩,看看对方究竟是何相貌? 才一回身,展温如便惊得一怔! 第四章 侠胆仁心 其次,展温如便注意那位先在棚中饮茶的灰衣老人,觉得此老年龄约在五十出头,慈眉善目,满面正气,虽然神采不俗,似非常人,但也决不像是甚么邪恶人物…… 就在展温如于茶棚前驻足稍立,目光微转之际,那位灰衣老人,已含笑说道:“这位老弟莫非跋涉长途,口渴思饮么?来来来,老朽作个小东,请你喝上杯茶罢。” 说完,便斟了一杯茶儿,向展温如伸手示意。 展温如闻言之下,不由微微一怔。 灰衣老人又复笑道:“一杯苦茶,不值半文,老弟无须拘谨,若因初出江湖,怯于风险,生恐茶中有甚花样,则不妨先拔下你发际银簪,试上一试!” 一来,这灰衣老人气宇高华,不似邪恶之辈,二来被他话中的一句“怯于风险”,激起了展温如万丈豪情,遂大步走进茶棚,向灰衣老人谢了一声,端起苦茶,徐徐饮尽。 灰爽老人略一打量展温加,点头微笑道:“老弟根骨高绝,是朵当代武林中的罕见奇葩,不知怎样称谓?” 展温如抱掌答道:“在下展温如,尚未请教老人家高名上姓?” 灰衣老者笑道:“老朽姓白,名越龙,展老弟欲往何处?” 展温如本待实答,忽又想起诸葛叔叔所告“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之语,遂随口答道:“在下是去长安,白老人家是……” 白越龙接口笑道:“老朽是去咸阳,这样说来,我们竟乃同路人了……” 话完,付了茶资,与展温如出得茶棚,边自举步,边自含笑问道:“展老弟,你适才在饮茶之前,神情略有犹豫,似是惊弓之鸟模样,莫非途中业已遭遇甚么凶险之事?” 展温如冷笑道:“白老人家猜得不错,我于越过‘崆峒’至此的短短途程之中,业已遭遇万恶凶徒的四次袭击!” 说罢,便将松林逢凶,乱坟遇袭,茶中藏毒,水下伏兵等四次遭遇,向白越龙约莫说了一遍。 白越龙听得双眉微挑,目注展温如道:“展老弟,请恕我交浅言深,是否你身边带有甚么旷代奇珍,武林异宝?” 展温如道:“在下一剑随身,别无长物!” 白越龙诧道:“照老弟所说,分明有人在暗中对你蓄谋加害,既非夺宝,必是寻仇,但展老弟分明是初出江湖,又怎会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展温如虽觉白越龙气宇甚正,但因为只是新交,遂不肯吐露父母深仇之事,点了点头苦笑说道:“在下便正因此事,心中十分惶惑……” 话方至此,白越龙轩眉笑道:“展老弟不必惶惑,对方四度未逞,定不甘心,前途还会再来……” 语音微顿,目闪神光续道:“那时,由老朽协助展老弟,只消擒得一人,便可问出他们一再行凶,究竟图谋何在?” 展温如摇手道:“白老人家与我萍水相逢,何必卷涉入这种江湖风险?” 白越龙笑道:“展老弟说哪里话来?此身既在江湖,便应管尽眼见身触的江湖不平之事,我与老弟,一见投契,恰巧又有同路之缘,帮助你处置掉一些万恶凶邪,根本不算什么。” 展温如原本就对白越龙的超人气宇,暗暗心折,闻言之下,庆幸自己总算交上一位英侠前辈,至少由此到咸阳的一路之间,不会再感到孤单寂寞! 欣喜之余,想起自己在乱葬冈头那三名凶徒尸身血水中,所捡获的小小铁牌,遂取将出来,递向白越龙道:“白老人家久走江湖,见闻必广,你可认识这种铁牌,是哪路人物的识别表记?” 白越龙接过一看,见那铁牌一面铸有“七”编号,另一面则铸着个篆书“霸”字,遂在略一寻思之后,皱眉说道:“这腰牌我未见过,但从这篆书‘霸’字,加以推测,可能是新近崛起江湖,势力侵盖百派的‘霸天门’中人物识别表记,展老弟却从何处得来?” 展温如因适才未曾细述,遂又把平凉城南赴约,在乱葬坟冈中,突遇三名黑衣人,包围袭击,等自己制住这三人后,却又被另外隐形恶寇,暗算毕命,化尸灭口等情,对白越龙详细说了一遍。 白越龙静静听完,蹙眉说道:“奇怪,这事之中,显有矛盾,那三名黑衣人,多半是‘霸天门’下的凶邪,但把他们化尸灭口之人,却又是何等身份?用意安在?” 对于此事,展温如原有一种揣测…… 他认为“霸天门”中凶邪,可能分为两党? “冀北人魔”铁霸天本人,因志在“夺魂秘笈及霹雳书”,昔日才答应诸葛叔叔乞命三年之请,双方订下“死约”,如今,自己已然出道寻书,铁霸天定必仍本初衷,按兵不动,静待自己取得“霹雳书”时,再发动全力,猛加掠夺! 但“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方面,却可能深知“斩草不除根”的为患之深,瞒着铁霸天,一路密遣心腹,对自己暗下杀着! 这种想法,颇为有理! 唯一令展温如想不通的是,假如那暗中发放剧毒暗器,化尸灭口之人,真是“佛面丑心”无名居士,则这父母深仇,为何不向自己,直接下手? 就在白越龙闻言不解,展温如心中纳闷之际,前途又有警兆! 当地属于山道,是条不算太狭的峡谷。 谷道转折过后,有张白木长桌,横置阻路,桌上并点着两只素烛,燃了一束线香。 虽然,这种陈设,显系有人在供奉神圣,或祭祷亡灵,但荒山野地,四顾无人,总显得有点突兀? 展温如距离那白木长桌约莫丈许,便止步卓立,向白越龙问道:“白老人家,这……这是甚么……” 一言未了,白越龙已面色微变,目注左右两侧高崖,足以藏人的树木藤石之后,沉声发话问道:“哪位江湖人物,在此祭灵,莫非想报复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语音甫落,冷笑连声! 冷笑声中,人影双闪! 从左面崖上巨石后,纵落了一红一白两条人影,由他们的轻功造诣看来,全具有相当不俗的上乘身手! 两个都是年轻人。 穿白的是个年约二十四五的瘦削书生,颧骨甚高,鼻尖微钩,目光神情,均颇阴鸷。 穿红的则是个二十一二的妖冶少妇,相貌相当美艳,却眉藏荡意,目闪淫光,显得十分佻薄。 两人落身在白木长桌之后,由那白衣书生向白越龙冷然发话道:“尊驾猜得不错,我们正是在此祭奠先灵,要报十五年前的三江四海之恨!” 一听“十五年前”之语,展温如恍然领悟,抢前半步,目注白衣书生及红衣少妇道:“你们莫非是‘天南九丑’后人?” 白衣书生从脸上浮起一丝狞笑,点头笑道:“括苍山九盘寨主‘丑面天王’郑百成,乃是先父……” 那红衣少妇接道:“九华山销魂谷‘百丑仙姬’褚玉琼,乃是先母……” 白衣书生又道:“约莫十五年前,雁荡山大龙湫下,‘天南九丑’几乎同遭浩劫,展天平狄美瑶夫妇心狠手辣,与我们仇深一天二地,恨积四海三江,如今,郑天雄与西门小琼,矢志报血亲仇,大概没有找错人吧?” 白越龙听得“哦”了一声,侧顾展温如道:“原来老弟竟是‘无双剑客’展天平与‘玄衣飞卫’狄美瑶的哲嗣?……” 展温如苦笑一声,向那郑天雄、西门小琼二人,抱拳说道:“郑朋友与西门姑娘找得不错,在下正是展温如,但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先父母已归道山,何况昔日令尊令堂,在行为方面,上悖天理,中违国法,下逆人情……” 郑天雄目闪凶芒,沉声喝道:“住口,郑天雄与西门小琼今日是来寻仇,不是来听你教训,江湖中讲究的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看你有没有点英雄气概,代你爹娘偿还十五年前的雁荡血债?” 白越龙含笑道:“郑老弟……” 三字甫出,那西门小琼便白了他一眼,冷然截口道:“我们是要为父母报仇,局外人请不必多管闲事!” 江湖中报雪亲仇,乃极为重大之事,局外人若加干预,亦将立被视为生死大敌,故而白越龙只好苦笑摇头,不再发话。 展温如微一凝神,扬眉说道:“好,两位既执意如此,展温如愿意替父母还债,但不知郑朋友与西门姑娘打算怎样赐教?” 郑天雄冷然道:“江湖中寻常过手切磋,讲究点到为止,故有招术、方法等种种限制,但我们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无需再作规定,彼此只有八个字儿,那就是‘各尽所能,一死方休’……” 展温如道:“倘若展温如侥幸……” 郑天雄摇头道:“这里面没有侥幸,没有仁慈,我若获胜,必将杀你,你若获胜,亦请杀我,否则,郑天雄天涯追踪,仍图再逞,如蛆附首,如藤缠树,除死以外,决不甘休!” 说至此处,业已伸手入怀,像是在取甚兵刃? 西门小琼突然叫道:“郑大哥,这报仇之事,应该让我先来!” 郑天雄以一种讶异语音问道:“应该?……” 西门小琼不等他再作询问,便自娇笑说道:“当然应该,我有两大理由,第一,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以江湖礼数而言,男孩子总该稍让女子一点,第二,昔日雁荡大龙湫前,我娘也比你爹先死,今天你更该对我让先一步!” 郑天雄双眉微皱道:“西门贤妹,我不是不肯让你,而是觉得今日之事,根本不必分甚先后,何不干脆来个合手齐上?” 西门小琼闪动两道天生妖媚的水淋淋目光,向展温如看了一眼,摇头说道:“不必,郑大哥请看对方才有多大年龄?对付展天平或狄美瑶,我们不妨联手齐上,誓雪亲仇!对付这样一个小男孩,似乎不必再损及你爹我娘等‘天南九丑’的泉下威望!” 郑天雄那张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的阴森脸庞上,居然被西门小琼说得微泛红色,默然不语地,向左侧退了两步。 这种动作,当然是表示让西门小琼先与展温如交手。 西门小琼娇笑道:“郑大哥,谢谢你啦……” 笑声中,寒光连闪,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两柄长才盈尺的牛角尖刀,分持双手以内。 白越龙低声道:“这两人年岁虽轻,艺业不弱,展老弟要小心应付,不可大意!” 展温如道:“多谢白老人家指点,在下决不敢以骄狂妄念,对待任何人物!” 话完,“呛啷”脆响,已把父亲所遗,威震江湖的“紫光剑”,带着一缕紫巍巍的精芒,掣在手中! 西门小琼银牙微咬,也不开门立户,一式“飞燕投怀”,便把那两柄明晃晃的牛角尖刀,向展温如心窝搠到! 招势不奇,来势却快,快到一般人却难以从容闪避得开! 但所谓“快慢难易”,全从比较得来,展温如不是一般人,他绝学在身,动作如电,西门小琼攻得虽快,展温如却闪得比她攻得还要更快一点! 两道寒光,一条红??,挟着一片香风袭来,展温如却在香风才到,红影方闪,寒光未至的刹那之间,闪身横挪一步! 他虽闪过对方攻势,那柄“紫光剑”,却仍横举当胸,并无趁机前攻。 西门小琼微觉一怔,扬眉注目问道:“你不动手则甚?这是誓雪亲仇的生死之争……” 展温如微微一笑,截断了西门小琼的话头说道:“西门姑娘适才不是曾说,在江湖礼数上,男孩应该稍让女孩子一些么?” 西门小琼挑眉道:“我……我不要你让……” 展温如剑眉一轩,朗声笑道:“不让就不让,西门姑娘请接我这家传绝学,‘阴阳三剑’!” 声落,招发,“玄阴笼煞”、“紫阳凝光”、“阴阳开阖”等三招接连攻出! 这三招非同小可,是展天平威震江湖“阴阳无双剑法”中的精粹绝学! 紫光电闪,剑影如山,把西门小琼那条娇俏身影,业已密密罩住! 展温如不骄不狂,全力施展,威势自然无俦,西门小琼大惊之下,拼命腾挪,也仅仅避开了“玄阴笼煞”、“紫阳凝光”等二式,而被展温如运用第三招“阴阳开阖”的精妙变化,把她手中两柄牛角尖刀,震得“当啷”落地。 双刀一落,长剑直指心窝! 西门小琼避无可避,只得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谁知那丝意料中必将直透心窝的寒风剑气,竟始终未曾到来,耳边却响起了展温如的柔和语音,带笑说道:“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冤家宜解,不宜再结,西门姑娘请拾起你的兵刃吧,展温如承让侥幸!” 西门小琼张目一看,果见展温如依然横剑当胸,并未进逼,只以两道湛然目光,凝注自己! 她脸上烘的一热,默然无语地,拾起双刀,退向右面壁下。 郑天雄冷笑一声,剔眉叫道:“展温如,你不必故示大方,西门贤妹只是一时失手,郑天雄仍将和你作生死一搏!” 话完,双手自怀中翻出,居然仍是赤手空拳,并未取甚兵刃。 展温如讶道:“郑朋友既要与我作生死之搏,为何仍是赤手,未曾亮出你的……” 郑天雄冷笑一声,截断展温如的话头说道:“先父‘丑面天王’郑百成在日,乃以‘摧心掌’力,称霸江湖,郑天雄既欲替父报仇,自应仗此家传绝学,与你手中的长剑一搏!” 展温如闻言之下,轩眉一笑,突然回剑入鞘。 郑天雄方自一怔,展温如已正色朗声说道:“先父母除‘阴阳无双剑法’以外,‘太乙十三掌’亦为武林一绝,展温如即以此技,与郑朋友略作切磋,岂不来得公平,何必仗恃锋利长剑,欺你徒手?” 这番话儿,听得那位退立一旁,为展温如凝神掠阵的白越龙,不禁暗暗点头,赞许将门果出虎子,展温如年岁虽轻,阅历虽浅,却已有乃父昔日磊落光明的豪情侠慨! 郑天雄从目中闪烁出一种非经仔细注意,不易发觉的凶厉光芒,狞笑说道:“好,这是你自己逞雄,死了却莫怨我!” 边自发话,边自十指渐屈,虽尚隔着衣袖,已可看出他的双臂筋肉,不住跳动! 这是凝功,也是炫示,想收先声夺人之效! 但展温如却既不轻敌,更不怯敌,以双目神光,觑定对手,足下不丁不八,双掌一阴一阳,神凝气稳,岸立如山,静待郑天雄以他的家传“摧心掌”力,出招发难。 郑天雄也知展温如虽然年轻,功力颇厚,绝对不可大意,遂于自觉已将“摧心掌”力凝足之后,始缓缓发招,右手微伸,一式“惊涛掠岸”,向展温如当胸拍到。 这一掌,来势既缓,又不挟带风声,似是意在试敌,并未凝聚甚么极强内劲? 但展温如这一年半,朝夕不懈,痛下苦功,诸葛奇并耳提面命,尽力指点,使他经验并不甚丰,知识却不甚浅! 展温如知道这种“摧心掌”力,阴毒异常,不沾身时,看似绵软无劲,启人懈怠之心,只一沾身,内劲立吐,倘若修为不及对方,往往立被震得心脉断绝,肝肠寸折惨死! 故而,对方来势虽缓,他也毫不轻敌,立即吸气飘身,退出数尺。 果然,郑天雄企图一击立逞,在这招看似平淡无奇的“惊涛掠岸”之中,隐藏了极厉害的杀手! 只要展温如稍一轻敌,岸立不动,则郑天雄在掌距对方约莫一尺二三寸时,杀手立发,以“摧心掌”力,加上其他凶谋,足可使当前丈许方圆,顿成死域! 如今,展温如毫不轻敌地,飘身一退,竟使郑天雄所蓄凶谋,初度成空。 他恨在心头,厉声喝道:“展温如,你家传‘太乙十三掌’,不也自诩为武林绝学么?怎的竟如此胆小,只效龟缩?” 展温如冷然道:“在下并非胆怯,只是与适才对待西门姑娘一样,先奉让郑朋友一招!” 郑天雄狞笑道:“你不必假慈悲,我早说过今日并非寻常过招切磋,乃彼此生死之搏,郑天雄再给你来上一招完全一样的‘惊涛掠岸’,到看你再让不让?” 语音落处,果竟丝毫不变地,照原式又发一招。 展温如心中雪亮,知道对方这招看来毫不起眼的缓慢来势之中,定蕴有凌厉无匹的厉害杀着! 于是,他含笑说道:“郑朋友既然要我再让,展温如又何妨再让一招?……” 这回,他口中虽说再让,身形却并未后退,反而凝足“先天太乙罡炁”,静待变化! 郑天雄却以为展温如又要照样后退,厉喝一声:“哪个要你再让?……” 随着喝声,身形欺处,疾扑而至! 他是不想再让展温如闪开,立意施展自己以为定可一击成功的凌厉变化! 谁知展温如这次竟不退反进,口中说了声:“不让就不让!展温如接接郑朋友这招‘惊涛掠岸’就是!” 距离本就不远,两人同时向前欺身,自然险些撞在一起! 前一次是太远,这一次是太近,同样弄得郑天雄的满肚皮恶毒打算,无法的放手施为! 变化无法施为,只有原式硬接。 展温如自幼便专习“先天太乙罡炁”,根基打得极好,再加上服食了一枝诸葛奇所赠,得自黄山的“成形何首乌”,故而在真气内力方面,几乎已凌驾他诸葛叔叔以上,稍差一点的当代武林一代高手,均已非其之敌! 郑天雄则虽然苦练家传“摧心掌”,但以资质所限,又无“成形何首乌”那等罕世灵药之功,如今不过是第二流顶尖,尚未达到第一流的境界,与展温如比较起来,最少也要差上三成火候! 展温如于双方手掌相交之际,突凝真炁,先把手掌斜划郑天雄手腕内侧,然后向外一拨! 郑天雄欲加抗拒,怎奈火候悬殊,力不从心,手腕被拨得向外高举,胸前门户,立告大开。 展温如身形微探,手臂再伸,右掌食、中、无名三指的指尖,便搭郑天雄胸前的“将台穴”上。 这是人身死穴之一,展温如只消掌心一登,发出“小天星”内功,郑天雄即将五脏齐崩,喷血毙命! 但展温如偏偏谨记自己在拜别诸葛叔叔时,所作除“冀北人魔”铁霸天,及“佛面丑心”无名居士等两名武林首恶,不共戴天,父母深仇之外,对于其他恶人,均上体天心,尽量宽恕度化承诺,竟不单不登掌心,发出内力,反而把搭在郑天雄“将台穴”的三指一收,含笑说道:“郑朋……” “郑朋友”三字,展温如只说出“郑朋……”两字,第三个“友”字,便被一声惨哼代替。 这声惨哼,是展温如所发出。 第五章 迷魂毒药 她决心暂时不追究郑天雄为何突然昏倒之因,且先把分明醉卧榻上的展温如,乘机结果性命,西门小琼才一转身,后窗呀然忽启! 从窗外飘身纵进几乎比展温如长得还要俊美的陈其玉来。 西门小琼失惊后退,双掌凝功……突然发觉自己竟似中了何种奇异毒力,真气内劲业告无法提聚,全身并逐渐瘫软,似欲失去知觉…… 陈其玉冷笑道:“西门姑娘,你知道你是怎样中毒的么?我告诉你,白越龙离去前,已由另一名长脸灰袍道人,在展兄居室的门窗之上,洒上无形毒物,郑天雄入室时,以手推门,遂被毒倒,你则伸手翻动郑天雄身躯,也告随之中毒!……” 西门小琼要想说话,已苦口不能言,遂向陈其玉看了一眼。 她是诧于陈其玉也从窗外入室,怎未…… 陈其玉懂得西门小琼之意,扬眉笑道:“我是因为眼见那灰袍道人洒毒,自然不肯伸手触窗……” 话方至此,似乎有甚言觉,仍从后窗出室,应手把窗户闭紧。 果然,未过片刻,白越龙便自转回,进入展温如的卧室,而西门小琼也失去知觉,颓然晕倒。 白越龙目光略注郑天雄、西门小琼二人,冷笑一声,取粒醒酒丹,用浓茶送入展温如的口内。 药力发作,展温如解酒醒来,见白越龙站在榻前,不禁苦笑道:“白老人家,适才那三斤酒儿的风味虽好,酒力却强,在下总算是尝过了醉的滋味!” 白越龙笑道:“哪个英雄不醉酒?醉乡路稳可长行!但不知展老弟这次醉游,可曾看到‘鬼门关’里和‘枉死城’中的奇妙景色?” 展温如听出白越龙话外有话,讶然问道:“老人家此话怎讲?” 白越龙不答,只伸手向倒卧壁角的郑天雄、西门小琼二人,指了一指。 展温如尚不知自己又过了一关,目光注处,不禁吓了一跳! 白越龙笑道:“这两个东西,太以可恶,老弟于前途中,已对他们一再宽恕,今夜居然又乘老弟酒醉,意图无耻暗算……” 展温如翻身坐起,看出郑天雄与西门小琼身上,似无伤痕,遂向白越龙问道:“白老人家是点了他们晕穴?” 白越龙摇头道:“适才我有事外出,他们是中了预先布防的无形毒力!” 展温如向白越龙看了一眼道:“白老人家擅于用毒?……” 白越龙急忙接口答道:“老朽不精此道,我另一位朋友,才是当代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用毒名家,我因有事,必须暂时离开,老弟又告酒醉,遂请那老友,代为布毒防卫,居然派上用场,否则,老弟此时……” 展温如竟不以自己适才险境为意地,扬眉说道:“白老人家不擅用毒,总能解毒,且请替郑天雄、西门小琼二人,解去所中毒力……” 白越龙听至此处,骇然问道:“展老弟仍要放过他们?……” 展温如满面湛然神光地,点头说道:“宁为他不仁,不可我不义,我已立愿对这郑天雄、西门小琼,每人饶恕三次……” 白越龙闻言之下,略一踌躇,点头叹道:“展老弟虽然胸怀浩荡,仁义如天,但这郑天雄与西门小琼,却似对你恨毒已极,未必能加感化?希望老弟要深切领略行走江湖的遇文王谈礼义,逢桀纣动干戈的因应之道才好!” 展温如道:“在下多谢白老人家教诲,但我业已决定尽量度化,对他们宽饶三次,过此再若怙恶不悛,我便要为江湖除害了!” 白越龙苦笑道:“老弟既然这样说法,老朽只有遵命!” 说完,取了两粒解药,分别喂入郑天雄,西门小琼口中…… 片刻之后,二人毒解,他们身不能动,知觉未失,适才业已听清白越龙与展温如问答之语,不等对方再加斥责训教,便赶紧鼠窜而去。 白越龙突然笑道:“展老弟,经过这样一来,你大概已无睡意,倘若酒力消解,我们索性来个踏月夜行,到也颇饶情趣!” 展温如道:“老人家不要休息休息么?” 白越龙摇头笑道:“老朽久走江湖,最喜夜行,展老弟不必为我顾虑,只看你是否还想再好好睡上一觉而已?” 展温如此时确实已无倦意,剑眉微扬,含笑说道:“老人家既有雅兴,我们便踏月夜行也好!” 白越龙遂叫醒店伙,付了房资,走出那片镇集。 出镇东行不远,便是一片不太陡削的极长山坡,白越龙看了展温如一眼道:“老弟莫看这段山道不太陡削,它却盘旋直上,足有五里,故名‘五里坡’,走起来相当吃力,一般行旅,均颇视为畏途的呢!” 展温如笑道:“老人家……” 谁知这“老人家”三字方出,白越龙突然手抚右肩,发出一声低哼! 展温如诧道:“白老人家,你……你怎么了?……” 白越龙从右肩之上,拔下一根黑色小刺道:“我……我中了暗算……” 说话恃,全身皆颤,似已难以支持? 展温如骇然问道:“刺上可能淬毒,白老人家请赶紧先把通心血脉封……” 一语未毕,白越龙仿佛已失去知觉,晕倒在地! 展温如大惊之下,正待俯身探视,一阵慑人心魂的桀桀狞笑,突然发自道旁林中。 展温如循声注目,见有二人,从林中缓步走出。 前面一人,身披巨大黑色斗篷,并戴头罩,使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龄相貌,以及身材的高矮胖瘦。 后面一人,则作道装,身着灰色长袍,面貌瘦削,脸型特别尖长! 一般说来,脸长像马,但这灰袍道人,却因面颊过于瘦削,以致不像马而像狼,令人一看上去,便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展温如起初以为仍是郑天雄与西门小琼弄鬼,如今方知另有新敌,遂一挑双眉,冷然问道:“两位是白越龙白老人家的江湖旧敌?还是为我展温如而来?” 前面人默然不语,由那面长如狼的灰袍道人答道:“为你!” 展温如道:“要我的命?……” 灰袍道人摇头接口道:“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书!” 展温如俊目闪光,扬眉说道:“这样说来,你们是‘霸天门’中人物?” 在他以为对方又必加以否认! 谁知那灰袍道人竟坦然直承,颔首答道:“展朋友猜得不错,贫道便是‘霸天门’右护法‘天狼羽士’苟无情……” 语音略顿,手指蒙面人道:“这位则是本门中经常代表门主,行使无上权威的‘副门主’!” 展温如钢牙一挫,目闪厉芒道:“他是‘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苟无情摇头笑道:“不是,无名居士只是本门师爷,哪里够得上‘副门主’的身份?倘若换了他来,他大概不会要你的书,只会要你的命!” 展温如愤然道:“不管你们是想要命?抑或要书?应该对我展温如下手,为何却对局外人白老人家暗加算计?” 苟无情发出一阵阴笑道:“这是我们副门主的妙算,他看出你这小子自居侠士,满腹仁义,可能视本身安危为轻,以他人性命为重,多半不忍心坐看白越龙老儿,全身尽化脓血!” 展温如骇然道:“白老人家会化血惨死?……” 苟无情狞笑道:“他中了我的‘化血毒针’,只消顿饭光阴,全身尽化脓血,你若想加解救,除了对我服从,乖乖听话之外,别无他法,因为我‘天狼羽士’决非自诩,乃是独步当世的第一用毒能手……” 展温如尚自不信,俯身试为白越龙一诊脉象,方知果然身中奇毒,性命已在顷刻! 他站起身形,冷然问道:“苟无情,你要我怎样听你的话?” 苟无情道:“答我的话,务须有问必答,并答无不实不尽!” 展温如狠狠盯了对方一眼,轩眉说道:“好,我答应了,你且先为白老人家解毒。” 苟无情取小一红一白两粒药丸,先把白丸喂入白越龙的口中,向展温如阴笑说道:“白丸只是临时件的制止药物,等副门主与我,听完你的答话,认为满意后,再替白老儿澈底解怯所中奇毒!” 展温如知晓对于这等万恶凶人,无法责以礼义,一挫钢牙,朗声说道:“好,你问话吧!” 苟无情道:“那册被称为‘夺魂秘笈’的‘霹雳书’,藏在何处?” 展温如应声答道:“‘伏牛山’!” 苟无情道:“‘伏牛山’幅员甚广,是藏在何峰?何岭?何壑?何谷?” 展温如仍自应声答道:“不知!” 苟无情冷笑道:“这就违反诺言,答覆得不实在了,你若不知藏地,却是怎生往寻?往取?” 展温如正色道:“我诸葛叔父,说途中分由四人,各告我一句隐语,必须把这四句隐语集齐,再复加以推敲,才会知晓‘夺魂秘笈霹雳书’的真正藏处!” 苟无情冷笑道:“那‘卧龙秀士’诸葛奇的花样,到真不少……” 这时,那位副门主突似向苟无情的耳边,作甚传音密语? 苟无情点了点头,目注展温如道:“展朋友初涉江湖,无甚熟稔,你是怎能相信那四名告你密语之人,便是你诸葛叔父所安排的真正心腹呢?” 展温如道:“他们在告我密语之前,会先行说出暗号。” 苟无情道:“展朋友请告暗号!” 展温如双眉一剔,似欲发作,但又终于强加忍耐地,平息怒火,淡淡答道:“斗力不如斗智!” 苟无情笑道:“好一个‘斗力不如斗智’,但斗起力来,你们固属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即令斗起智来,我家门主,万分敏锐超人,‘卧龙秀士’诸葛奇不过只凭借一些小小狡狯聪明,也未必能操胜算……” 语音略顿,又向展温如问道:“展朋友一路之间,业已过着几个向你传告密语之人?他们说了些什么?l 展温如答道:“一个!” 他心中明白,“霸天门”势力浩大,安排严密,自己一切行动,大概无不在其监视之中,酒店鼓姬献曲,众目昭彰,无妨说出,至于第二个白发渔夫,则因舟中只有二人,未泄六耳,自然应加保密! 果然那苟无俏闻言之下,立即怪笑问道:“那第一个向你传告密语之人,是不是崆峒山下小镇酒店中的卖唱鼓姬?” 展温如因对此已决定不予保密,遂颔首答道:“正是!” 苟无情毫不放松地,接口问道:“那鼓姬所告诉你的第一句密语,却是甚么?” 展温如向这号称当世第一用毒名家的“天狼羽士”苟无情看了一眼,默然不语。 苟无情狞笑道:“展朋友请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你看白越龙老儿所服临时解药的药效已过,我若再不为他澈底解毒,白老儿即将全身化血惨死!” 展温如回头看去,果见白越龙的身上,业已起了一阵微微抖颤,仿佛是剧毒欲发的模样! 他无可奈何,双眉深蹙说道:“苟无情,你在当世武林中,也是有头有脸人物,必需言而有信,在我告诉你密语之后,立为白老人家澈底解毒!” 苟无情道:“那是自然,你快说吧!” 展温如双眉一轩,朗声说道:“万竹共拥一株松……” 苟无情目光微侧,见那位副门主正在微微点头,遂又对展温如问道:“展朋友,除了卖唱鼓姬告诉你这第一句密语之外,当真尚未遇着过第二人么?” 展温如应声答道:“也许第二人就在前途,但我却至今尚未遇着……” 话方至此,一缕指风,突袭展温如的身后! 一来暗袭人功力极高,手法极快,二来展温如又是在毫无防范之下,遂应指人晕,被点倒在地! 那位副门主见白越龙竟对展温如突加暗袭,不禁愕然问道:“夏侯护法这是何意?” 短短八字,便在称呼之上,暨语音之中,泄露了两件事儿。 从称呼上所泄露的事儿是诸葛奇不愧号称“卧龙秀士”,所料丝毫不差,白越龙果然就是“霸天门”中的左护法“百粤神龙”夏侯春! 从语音中所泄露的事儿则系这位“副门主”的身份不符,故作贬抑,其实他就是展温如不共戴天的父母深仇,“霸天门”门主,在当世武林中,已罕敌手的“冀北人魔”铁霸天! 那位装扮白越龙的“百粤神龙”夏侯春,听得铁霸天这样一问,便含笑答道:“启禀门主,属下此举是怀疑展温如的说话,或有不实不尽……” 铁霸天道:“当时那酒店之中,有我们密派心腹,并在展温如身后,冷眼瞥见,卖唱鼓姬悄悄递给展温如的纸团之上,所画的正是‘万竹共拥一株松’七字,可见得这小子所答之语,并未不实。” 夏侯春含笑道:“属下不是怀疑他所说不实,只是怀疑他所说不尽!” 铁霸天“哦”了一声道:“夏侯护法莫非认为这小子在途中不止遇见卖唱鼓姬一人,他业已获知了其他密语?” 夏侯春道:“属下正是此意。” 铁霸天道:“夏侯护法既有所疑,却打算如何逼问?是用刑?还是用计?” 夏侯春笑道:“若一用刑,前功尽弃,用计也恐难再令展温如乖乖吐实,看来只有请苟护法施展看家本领,以及新炼成的妙药,对这身有傲骨,宁折不屈的强项少年,用一用毒的了!” 铁霸天似被夏侯春提醒,目注苟无情,笑声说道:“苟护法,你对你新炼成的迷神妙药,有把握么?” 苟无情满含自信地,颔首答道:“属下苦炼此药,历时七载,始告功成,并经试验,不会单单对展温如小儿,不生灵效!” 铁霸天道:“好,我们且去坡顶石洞,试上一试!” 夏侯春下腰抱起被他点了晕穴的展温如,与铁霸天、苟无情同展绝世身法,飞登五里坡顶,一座位于悬崖半腰的秘密石洞之中。 苟无情取出一瓶无色药汁,以极细金针,蘸了药汁,连刺展温如九处经脉,约过片刻,方替他拍开被点晕穴。 展温如便醒转,翻身起立,但双目眼光发直,一片茫然神色! 夏侯春走到展温如面前,含笑叫道:“展老弟,你还认识我么?” 展温如不知白越龙便是“霸天门”中的左护法“百粤神龙”夏侯春,适才还为了救他性命,不辞向敌人倾吐重大秘密,但如今却于向夏侯春看了两眼之后,茫然摇了摇头。 铁霸天伸手摘去头上面罩,狞笑问道:“我呢?” 这是展温如恨不得寝其皮而食其肉,誓欲得而甘心的不共戴天深仇,自然一见难忘,印象深刻,但如今却为药力所制,神智失常,仍复茫然摇首。 苟无情得意笑道:“药力业已生效,门主尽管对其驱使盘问,展温如小儿必将百般顺从,而且所吐之语,均系出自肺腑!” 铁霸天暂不问话,却向展温如笑道:“展温如,你以你家传‘先天太乙罡炁’,向这石壁之上,全力猛击一掌!” 第六章 毒杖蛇婆 他辨认清楚后,不禁苦笑道:“诸葛叔叔的推测,真有道理,‘百粤神龙’夏侯春,果然也来到此处!” 陈其玉笑道:“这回到真亏他,倘若没有这位‘百粤神龙’,隐身暗处,先发制人,郑天雄只消拇指一按,展兄和我便成了一对同命……一对屈死鬼了……” 展温如并未注意到陈其玉似乎说漏了话的语意突然变更,只是深蹙双眉,茫然说道:“我真弄糊涂了,假如白越龙真是夏侯春的化身,他究竟是想害我?还是帮我?” 陈其玉白他一眼,失笑叫道:“展兄,你在这险恶江湖中,真是块未雕璞玉,这道理还不明白,夏侯春等‘霸天门’下凶邪,当然是想害你,但在你的利用价值未消失前,他们却又不容别的凶邪,对你生命安全,加以危害!” 展温如瞿然道:“陈兄分析得对,只要我能保持重要机密,不予泄漏,说不定反而能对这群万恶凶人,善加利用!” 陈其玉点头道:“对,但反过来说,只要对方尽悉有关‘霹雳书’的重大秘密之后,必然也就是‘冀北人魔’铁霸天意欲斩草除根,对你猛下绝情辣手之时!……” 话方至此,两人同告怔住。 因为就在他们感慨发话之间,那凶恶成性,已被展温如饶过三次不死的郑天雄,业已踪迹全无,只在地上留有一滩黄水,水上并有些衣履毛发,以及未曾化去的暗器等物! 展温如见自己虽一再宽饶,郑天雄仍遭劫数,正在摇头微笑之际,陈其玉向他含笑说道:“展兄看见没有?这银白小刺上的毒力,多么厉害?假如夏侯春是想杀你,或想杀我,真如探囊取物的呢!” 展温如也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目注陈其玉道:“陈兄,我诸葛叔叔呢?我想和他……” 陈其玉连连摇手地,截断他话头笑道:“‘卧龙秀士’诸葛前辈,虽然尽量一直暗暗追赶在你身后,却暂时决不会和展兄相见。” 展温如苦笑道:“我诸葛叔父,究竟在弄些甚么玄虚?” 陈其玉笑道:“不弄甚么玄虚,而是怕你多问。” 展温如好生不解地,注目问道:“怕我问话则甚?” 陈其玉含笑说道:“展兄心有所疑,不会不问,诸葛前辈在你苦苦追问之下,又不便一律拒绝,丝毫不答,万一泄漏机密,损及整个复仇大局,岂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么?……” 展温如不禁听得满面愁容…… 陈其玉见了他这副神情,失笑劝道:“展兄不必发愁,诸葛前辈虽暂时不宜与你相见,却在遇上重大事故之际,定会及时指示机宜……” 展温如接口道:“及时指示,谈何容易,我诸葛叔权纵然智计卓绝,仍属肉体凡胎,不是仙人……” 陈其玉道:“诸葛前辈纵非仙人,却豢有一只仙鸟,展兄忘了那黠慧通灵的白鹦鹉么?它是否可以不受任何天时地利限制,把诸葛前辈的重要指示,向你及时送达!” 展温如想起白鹦鹉来,遂也觉得陈其玉之言,确有道理,不是胡乱安慰自己。 其实,诸葛奇是骗了陈其玉,致使陈其玉又骗了展温如! 在此之前,诸葛奇委实几乎是步步追随在展温如的身后,如今开始,却离他稍远。 变化原因,在于诸葛奇身为大侠,行事必须公私兼顾! 私的方面,他要为盟兄展天平夫妇,九原泄恨,使展温如克尽人子之道,报雪亲仇! 公的方面,他要设法清灭整个“霸天门”,彰天理,维国法,顺人情地,为莽莽江湖,无辜犁庶,除却莫大祸害! 诸葛奇费尽苦心,在铁霸天的贴身人物中,获悉重大密讯! 他既知“霸天门”的门主,左护法、右护法,皆在此处,如今又飞传密令,把师爷“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调来,则岂肯放过这主脑尽出,魔巢空虚的大好机会? 诸葛奇如今不在近处,他正召集了一般不惜牺牲,誓维正义的江湖侠士,准备乘虚而入,扫穴犁庭! 怎样乘虚?……怎样扫穴?……那是远事,也是后事。 目前,故事仍在展温如与陈其玉的身上,直线发展。 展温如听得陈其玉提起白鹦鹉后,不禁闪目向空中打量。 陈其玉知他心意,失笑说道:“展兄不要看了,在没有重大事件,或特别指示之际,那只白鹦鹉是不会来的。因为她专司诸葛大侠与一干义侠之间的联络总责,一会飞到东,一会飞到西,着实忙得紧呢!” 展温如收回扫视空中的两道目光,向陈其玉笑道:“小弟不是在找白鹦鹉,是看看天光到了甚么时候,我们应在此露宿?还是继续前进?” 陈其玉道:“当然是继续走呀,在此露宿则甚?难道展兄于一阵呼呼酣梦之后,仍未睡够?” 展温如道:“小弟不倦,是怕陈兄劳累!” 陈其玉叹道:“为了展兄复仇大事,不辞碎骨粉身,何怯千山万水,区区一点劳累,哪里还值得一提?” 展温如万分感激地,目注陈其玉道:“陈兄与令姊令妹,如此鼎力相劝……” 提起陈瑶陈琪,展温如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她们娇俏身影,顿住话头,改口问道:“令姊令妹现在何处?” 陈其玉含笑答道:“我姊姊受了诸葛大侠差遣,去往远处有事,舍妹则在前途,会和展兄再相见的……” 说至此处,一面与展温如缓缓同登“五里坡”,一面含笑又道:“展兄不要有甚过意不去之想,我姊妹虽然仗义助你,其实也想藉此报复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深仇!” 展温如道:“陈兄也有杀父仇么?你的仇人是谁?” 陈其玉应声答道:“和你一样,就是令尊令堂昔年杀不完的‘天南九丑’余孽之一,‘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展温如诧道:“这样巧……” 陈其玉摇手道:“不是巧,而是敌忾同仇!” 这“敌忾同仇”四字,仿佛另有含意,使展温如听后不得不皱眉思索? 陈其玉似是提起父仇,心中也感凄楚地,双目含泪叫道:“展兄不要想了,你还记得令尊展大侠在刘家集的酒友陈一非么?” 展温如惊道:“当然记得,难道陈兄便是陈伯父的哲嗣?” 说至此处,忽又摇头道:“不对,不对,陈伯父好像伯道无儿,只有两位女公子,一位从明师习艺,一位在大漠行侠……” 陈其玉接口笑道:“我姊姊陈瑶,便是名驰大漠的女侠‘玉观音’,我与舍妹陈琪,则自幼便远离父母,从师习艺,难怪展兄不知道了。” 展温如虽觉陈一非既然有子,为何与爹爹饮酒时,常与“伯道无儿”之叹,似乎有点奇怪,但也不便追问,只是慨然一叹道:“如此说来,我们乃是世交,并复同仇敌忾……” 一语未毕,两人同时色变! 因为他们边谈边自缓步登坡,如今恰好走到这“五里坡”顶。 坡顶稍为平坦,中央是一块十余丈方圆高地,四外树木参天,丰草过人。 使展温如与陈其玉同时色变之故,是坡顶四外的丰草之中,突然响起了一片窸窣声息! 这声音不是人声,似乎是蛇虫爬行之声? 展温如与陈其玉都是一身绝艺,不畏虎豹,何惧蛇虫? 话虽不错,但声息之中显示,蛇虫为数太多,自然难免在骤闻之下,有点心惊肉跳! 出现了,没有虫,都是蛇! 丰草偃动之下,东面几条,西面几条,南边几条,北边几条,红的、黑的、青的、花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刹那间四外都堆满了蛇,使展温如与陈其玉二人,陷入了无法计数的蛇群包围之内! 陈其玉似乎天性怕蛇,面色微变,向展温如靠得紧了一点! 展温如发现他面带惊容,遂拉着陈其玉的手儿道:“陈兄莫怕,决不会在此一下集合了这多蛇儿,定是有甚凶邪人物,暗中弄鬼……” 蓦然间,一声怪笑起处,有人阴恻恻地说道:“小娃儿猜得不错,你认得我是谁么?” 随着笑声,从迎面那丛其长过人的丰草之中,走出一个白衣老妇。 老妇身穿白色长袍,满头白发,两颊瘦削,双目深陷,年龄看去最少在七十开外。 手中握着一根绿色蛇头拐杖,但杖端蛇头,红信吞吐,似乎竟是活物? 展温如苦搜记忆,却想不出诸葛奇所告诉他的武林怪人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认不得,陈其玉却似有所明白地,一挑双眉,高声问道:“老人家是远居苗岭的‘毒杖蛇婆’姬七娘么?” 白发老妇闻言一愕,目注陈其玉道:“你这小娃儿是谁?居然有这好眼力,我老婆子几乎有二十年未出世了!” 陈其玉笑道:“在下陈其玉,是从家师口中,听说道姬老人家异相。” 姬七娘道:“令师何人?” 陈其玉暂时未加答理,却侧顾展温如笑道:“令堂狄女侠,昔年行道苗疆,一剑曾诛十蟒,如今姬老婆婆远自苗岭赶来,或许与此事有关?” “陈小娃儿,你猜得不错,那十条蟒儿中,只有一条是野生毒蟒,其余九条,都费了我将近十年的调教心血,居然被‘玄衣飞卫’狄美瑶,一齐杀光,此恨怎能不报?” 陈其玉冷笑一声道:“既想为蟒报仇,你当时便应找狄前辈理论,却在二十余年之后,来此截住展兄……” 姬七娘不等陈其玉话完,便摇手接道:“当时我不在苗疆,事后找寻狄美瑶,远去江南,但已在雁荡大龙湫之役,她与丈夫展天平双双归隐,打听不出行踪何处?……” 陈其玉插口道:“你如今怎又知道我们行踪,带了这多蛇子蛇孙至五里坡,埋伏相待?” 姬七娘道:“去年十月以前,我接获老友飞书,告知展天平、狄美瑶夫妇,隐居于西北‘六盘山’下的‘刘家集’小镇之上,但等我赶到地头,却又人去室空……” 陈其玉冷笑道:“大概又有人告诉你展温如兄的行踪,才把你诱来此处?” 姬七娘点头道:“不错……” 陈其玉注目问道:“那个向你通风报讯之人,是不是‘天南九丑’中仅存凶人‘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姬七娘向他投过一瞥诧异目光,扬眉问道:“你这娃儿,到底是何来历?怎么事事均猜测得宛如目睹?” 陈其玉道:“姬七娘……” 姬七娘怫然叱道:“小娃儿,你太过份了,凭我老婆子这大年龄,又是武林前辈,你怎可直呼其名,便叫我一声‘姬老人家’也不为过!” 陈其玉对于姬七娘的怫然叱责之语,根本不加理会,继续适才所用称呼,冷冷的说道:“姬七娘,你上了人家当了!” 姬七娘顾不得计较称呼,面带诧色急急问道:“我上人当,此话怎讲?” 陈其玉道:“你知不知道展温如兄,已失怙恃?” 姬七娘果然神色一震,惊道:“甚么?你是说展天平与狄美瑶夫妇,业已去世?” 展温如眼眶一红,陈其玉应声答道:“约莫两年前,‘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衔恨雁荡之仇,投靠‘冀北人魔’铁霸天,唆使铁霸天,创设‘霸天门’,并向展大侠发动袭击,展大侠夫妇猝不及防,双双遭难……” 姬七娘听至此处,皱眉说道:“这样说来,无名居士确实骗了我了……” 第七章 风流情孽 陈其玉为使展温如放心吃喝,遂于灰衣老尼退去后,在粥中茶中,全都加以试探。 试探结果,毫无异状,便把一锅粥儿,吃了个锅底朝天。 展温如取出一些散碎银两,置于桌上道:“陈兄,我们是留些香款,就此不告而别?还是……” 陈其玉不等展温如话完,便指着窗外,扬眉笑道:“最多再有半个更次,便现曙光,我们何必如此兼程猛赶,就在这清静禅堂之内,打打坐儿,用用功儿,不很好么?” 展温如自然不会反对陈其玉的意见,两人便在禅堂之内,静坐行功,等待天明上路! 打坐没有问题,行功也没有问题,但清静却有了问题! 平时,展温如龙虎一调,神功一运,便告百事俱忘,但如今却总觉得一颗心儿,始终无法清静! 不清便是浊,不静便是动! 浊,真是浊!在这清净禅堂之间,展温如竟浊而又俗,俗而又欲地,起了“男女”之念!…… 动!真在动!起初只是心动,但过了片刻,竟变成丹田之间,奇势如焚的勃然而动! 展温如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一睁双目,向陈其玉看去。 陈其玉低眉阖目,似乎仍在行功,脸上浮现着一片安宁微笑! 展温如一看便知陈其玉完全正常,毫未有甚异感! 他想向陈其玉说明自己体中的突然变化,彼此研究原因,但又苦于事太尴尬,无法说得出口! 转瞬之间,情况更坏! 展温如感觉全身火热,业已有点承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使陈其玉听得心中微诧,一睁双目! 目光注处,由微诧变成大惊,所看到的,是展温如烧成火红的一张俊脸! 入目之下,陈其玉失声问道:“展兄,你……你怎么了?” 展温如神志业已有点恍惚,几乎语不成声地,喃喃说道:“我……我……我要……喝水……” 仅凭直觉上的感触,陈其玉已知展温如决非只要喝水,便可解决问题,遂赶紧替他诊视脉象? 一诊之下,惊上加惊! 展温如周身气血,流行太速,仿佛血脉愤张得连血管都要爆裂! 就在陈其玉莫明其妙,六神无主间,住持室中,却传来一阵银铃荡笑! 荡笑声中,有个年轻女子语音,发话说道:“喂,你们两个小伙子如今该全身发抖地急于魂清真个了吧?我和‘不老姹女’春婆婆,在禅床之上等待你们,布施给你们一些能够救苦救难的杨枝甘露!” 陈其玉咬牙叱道:“无耻淫尼,你用了甚么下流手段?” 住持室中,又传来一阵荡笑说道:“哟!看不出你这小伙子,竟能在欲火狂烧之中,仍神智未昏,把话儿说得如此清楚?好在鱼已入网,鸟已入罗,便告诉也不妨,你们是中了春婆婆独门配制的‘春不老’媚药,这种药物,毫无毒力,只有媚力,故而任凭用银针等物试探,也无法试探得出……” 语音略顿,又复说道:“这种妙药,分为男用女用两种,虽然无毒,但因药力太强,服药后,若不男女好合,必将血管尽爆而死!” 陈其玉脸上浮现一片红云,厉声喝道:“拿解药来!” 银铃语声,媚声答道:“‘春不老’除了男女好合以外,别无解药,我和春婆婆已身无寸缕,在床候教,你们若不想血管尽爆,便快点过来,只消一场凤倒鸾颠,把我们伺候得欲仙欲死之后,你们便保住命了!” 陈其玉牙关一咬,应声答道:“好,我过来!” 说话之间,已凝劲弹指,把那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显然人已难支的展温如,悄悄点了穴道。 跟着,陈其玉便闪身进入住持室。 才入室中,他不禁便双眉深蹙,啐了一声。 原来住持室中的宽大禅床之上,业已躺着两个一丝不挂白羊似的女人! 两个女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正是先前所见老尼,想必也就是甚么配制“春不老”媚药的“不老姹女”春婆婆! 这老婆子的确是个尤物妖妇,休看她外表上业已鸡皮鹤发,但在衣裳一脱,上下赤裸之下,身上皮肤竟比旁边那年轻女子,还要来得柔滑白嫩! 少的一个,是二十一二的妖冶少妇,她瞥见只有陈其玉一人入室,便诧然问道:“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展温如呢?” 由于对方叫得出展温如的姓名,陈其玉立即知晓这年轻妖冶少妇,定是前途业已对展温如两度寻衅的西门小琼。 他衡量形势,以一对二,总是吃亏,何况展温如性命危殆,更必须速战速决,不宜缠斗! 故而西门小琼才一问话,陈其玉便强忍心头恶气,装出一脸笑容答道:“展温如是个不解风情的死硬派,且让他爆爆血管,受些活罪,由我一人来侍候你们两个便了!” 边自说话,边自便似情急难耐地,向那张春色无边的禅床扑去! 西门小琼媚笑道:“凭你一个……哦,你已服下了‘春不老’,或许有此可能?否则慢说春婆婆‘三旋三吸’的床上妙术,向夸天下无双,便是我西门小琼这点功夫,你也决非马前百合之将!” 秽语方毕,“咦”了一声,双手一撑禅床,身形凌空飞起! 原来她发现陈其玉虽系先行扑向春婆婆,但十指微屈,似乎真力暗凝,并非欲火煎心的要想真个销魂模样! 果然,陈其玉扑到适当距离,立即双掌一翻,向春婆婆猛力击下! 可怜那位春婆婆虽是尤物妖妇,但毕竟年龄已老,外貌太差,平素纵或猎得个把男人解馋,也无非是些猎户,车夫的村俗人物! 今夜好容易撞来两个风神绝世的俊品少年男子,又均误服媚药,着了道儿,她哪得不淫兴大发,媚眼如丝,剥得像只大白羊,静待销魂享受! 这种情况之下,自疏防范之心,何况论起真实武功,这“不老姹女”春婆婆,也本非陈其玉之敌! 等到劲风压体,春婆婆再想闪避,哪里还来得及?一声闷哼起处,从眼耳口鼻等七窍之中,慢慢沁出血渍! 这时,西门小琼已双掌当胸,准备与陈其玉展开拼斗! 忽然,春婆婆强提着一丝残余气息,向陈其玉叫道:“小伙子,我……我死不瞑目……” 陈其玉冷笑道:“老淫婆,你要怎样才会瞑目?” 春婆婆一面从嘴角不断渗出血渍,一面回光返照地,略为提高语音道:“举世任何男子,没有人能抗我的‘春不老’妙药,我要知道为什么会对你失去效用?” 陈其玉笑了一笑,突然嘴皮微动,以第三人无法与闻的“蚁语传声”功力,向春婆婆耳边,说了极为简单的一句话儿! 唉…… 这是春婆婆听完陈其玉所作简单答话后的一声长叹! 而这位“不老姹女”,也就在这一声长叹之中,了结了一生罪恶! 如今最尴尬的是西门小琼! 因为门窗出路,均已被陈其玉防她逃跳地,预先抢了位置,加以堵截,根本无法脱身! 唯一的举措,只有与陈其玉放手一搏! 但西门小琼如今全身上下,裸无寸缕,上床淫乐,虽然痛快,与人动手,却是不太方便! 最低限度,她无法取得暗器,或是兵刃,只有与陈其玉赤手相搏! 春婆婆一死,陈其玉便把整个心神,来对付西门小琼,他目中闪电寒光,盯在这妖女妙相毕呈的赤裸娇躯之上,真气提足,准备作狮子搏兔的全力一击! 这并非陈其玉过于看重敌人,而是他深知展温如性命呼吸,必须及时解救,不能不速战速决! 西门小琼一见陈其玉那副神色,不禁心中微寒,皱眉说道:“你且慢动手,我们能否谈谈条件?” 陈其玉冷然道:“没甚么条件好谈,你这万恶淫婢,替我拿命来吧!” 语音甫落,辣手已施,“分光捉影”、“炼石补天”、“风云捭阖”,三绝招回环并发,罡飙狂涌,掌影如山,把西门小琼,那具令人注目之下会脸红心跳的赤裸裸娇躯,密密罩住! 这是两招展温如家传绝学“太乙十三掌”,加上一招他师傅“血观音”独创手法,自然威力奇强,令西门小琼难以抗拒! 陈其玉既属诸葛奇心腹,身为协助取得“霹雳书”的主要人物之一,则他精于展温如家传绝学“阴阳无双剑法”,和“太乙十三掌”之故,当然无须解释,定是诸葛奇所授! 西门小琼竭力腾挪,闪开两招,足下已见跄踉,终被陈其玉在第三招上,拍中穴道! 但这西门小琼极为刁钻,于中掌之际,先行叫道:“你不要杀我,否则你后悔莫及!” 陈其玉本来确想像对付春婆婆一样,把西门小琼一掌立毙,闻言之下,遂卸却四成劲力,暂把她点穴制住,冷然问道:“为甚么?我为甚么会后悔?” 西门小琼答道:“因为除了我外,无法解救展温如的性命!” 陈其玉看她一眼,点头说道:“好吧,我就在饶你一次,拿解药来,换取你的活命机会!” 西门小琼道:“春婆婆说的不错,‘春不老’没有解药,服药之人,若不男女合欢,必将血管尽爆,身遭惨死!” 陈其玉皱眉道:“你是说……” 西门小琼接口道:“我是说这厢中只有我一个女人,我可以献身解救展温如,条件是还我自由,不加伤害,下次相逢时,我们再生死一搏!” 说至此处,生恐陈其玉不为所动,遂再加上一句道:“你再不当机立断,展温如便将没有救了!” 陈其玉牙关一咬,把那全身赤裸的西门小琼推出住持室,到了禅堂之内。 果然,展温如虽然穴道被制,但目红如火,满头迸现青筋,似乎已被欲火煎烧得只剩奄奄一息! 如今,陈其玉须作重大决断了…… 展温如身重极强媚药,非男女合欢,无法保命,但若听任他与西门小琼这个妖妇淫娃,结了合体之缘,会不会使展温如在有生之命中,都引为莫大憾事?…… 决断迟迟难下,展温如的情况,却无法再继续支持…… 陈其玉无可奈何,只得先替展温如解了穴道! 穴道才解,展温如便像馋猫见鱼般,飞也似地,向西门小琼扑去! 虽然这庙中别无他人,陈其玉似也不愿使春光外泄,一挥手先把禅堂门户关好! 禅堂中的情况看不到了,但声音却听得见! “砰!” 这是一声巨响,似是人体落地之声!…… 跟着又是两人互相纠缠,就地滚转,以及脱卸衣裳的窸窣之声…… 再跟着是女子的娇啼宛转,和展温如的兽性咆哮…… 再再跟着…… 不能写了,不宜污秽笔墨,反正云会收,雨会散,且让禅堂中的销魂声息,自行平静! 平静了! 但在那些销魂声息,刚刚平静之后,便又起了“飕”的一声,似乎有人从禅堂中,穿窗而出? 然后,约莫有顿饭???阴,才是丝毫声息皆无的真正平静! 第八章 蛇阵解厄 陈其玉嗔道:“自尽则甚?男女之事,不算重大污点!” 展温如道:“这要看当事人身份而定,若是夫妻,自然合情合理,若是情侣,也不过略达礼教,但我的当事人,却是无耻下流的西门小琼……” 陈其玉摇手道:“展兄不要再惶恐,再难过了,这项污点,我可以帮你洗刷!” 展温如惑然道:“这个忙儿,如何帮法?陈兄纵是神仙,也恐无能为力……” 陈其玉挑眉道:“谁说不能,我只要轻轻一语,便可把展兄洗刷得清清白白!” 展温如摇头道:“绝无可能……” 陈其玉怒道:“你若再不信我,我就拂袖而去,让你独自一人,啃嚼旅途寂寞!” 展温如见他满面怒色,不敢再辩,只好陪笑道:“好,小弟相信陈兄,但不知陈兄这足以为我洗刷的回天一语,究竟是句甚么话儿?” 陈其玉道:“展兄既然信我,便不必多问,在时机未到之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展温如无可奈何,只得闷在心中,默然举步。 从黎明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 自展温如过得“崆峒”以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各种风波之中,这要算是相当难得的平静一日。 日落时,他们走到一座约有数百户人家,尚称热闹的镇集之上。 陈其玉道:“展兄,我们别再走了,就在这镇上寻家旅店,住下如何?” 展温如笑道:“陈兄大概累了……” 陈其玉又白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累和饿,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我一身肮脏,非要寻家旅店,烧些热水,洗个澡儿不可!” 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入一家兼卖酒菜的“隆安客栈”。 两人选好上房,陈其玉便向展温如道:“展兄,我先洗澡,你去喝酒,等我洗完后,换你来洗!” 展温如走了一日,也颇饥渴,遂走到厅中,叫些酒菜,自饮自酌。 他想起那种连用银针试探,都试不出征象的“春不老”来,不禁有点寒心,对满桌酒菜,几乎不敢入口?…… 但转念一想,“不老姹女”春婆婆业已伏诛,不会再有“春不老”,自己倘若当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则从此以后,难道水米不沾,活活饿死…… 想至此处,剑眉一轩,放胆吃喝起来…… 这又是一顿平安晚餐。 展温如正觉酒足饭饱,陈其玉盥洗已毕,容光焕发地,走到厅中,向展温如笑道:“展兄,你去洗,我来吃,你若不洗得干干净净,我便不许你上床睡觉!” 展温如与陈其玉目光一对,不由呆住! 因为他觉得陈其玉本已秀美,如今这一盥洗,竟容光特别焕发,秀到极点,美得绝世,尤其是一双大眼眶的明朗眼神,更复特具风韵,醉人已极! 陈其玉见展温如目光盯住自己,不言不动,只在发呆,不禁诧然问道:“展兄,你……你对我如此呆看则甚?” 展温如笑道:“不是小弟呆看,是陈兄风神太美,使我看得呆了!” 这两句话儿,说得相当俏皮,使陈其玉听得心中颇觉受用地目注展温如道:“展兄不是曾有欲与我永世相随之誓么,只要你不变此衷,我便让你看一辈子!” 展温如道:“陈兄放心,展温如石烂海枯,天老地荒,此心不变。”陈其玉道:“只怕你再遇上一位西门小琼,恐怕又胡帝胡天……” 话方至此,展温如的一张俊脸,业已窘得通红…… 陈其玉笑道:“好了,展兄不必脸红,你去洗洗澡吧,因为你一双手儿曾经为西门小琼解穴点穴,沾过那下流贱妇的肮脏身躯,非替我洗得干干净净不可!” 展温如边自起身,走向后店,准备盥洗,边自心头微诧,觉得陈其玉的言语之中,怎似有不少言外意味,令人难于体会…… 他心有所疑,难于体会,又恐触怒陈其玉,不敢向他多问,只得双眉微蹙,茫然离去。 展温如走后,陈其玉自饮自酌。 就在他刚刚饮完一杯,把第二杯酒儿,尚未斟满之际,“隆安店”外,又走进三个人来。 这三人,是两个面貌奇丑的黑衣汉子,和一个慧眉善目,满面笑容的青衫老者。 不消说得,一眼便可看出这三人全是不太正派的江湖人物。 但陈其玉觉得虽然那两名黑衣汉子一个脸上有十一条刀瘢,一个满面都是密点浓圈的大小麻子,不单相貌奇丑,并还目射凶光,却仍比那青衫老者,来得顺眼一些! 说来真是奇怪,那青衫老者,目中既无凶光,相貌极为慈祥,又从进店以来,脸上一直都堆着笑容,但陈其玉心中却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一种极端厌恶之感! 青衫老者入店就坐后,目光一扫,便为陈其玉风神所夺,竟起身走过来,含笑说道:“阁下贵姓?” 陈其玉冷然道:“彼此风萍未识,尊驾问我则甚?” 青衫老者笑道:“老朽精于风鉴,见尊驾虽具绝世风神,但印堂之间,却有点发暗,遂毛遂自荐,想为阁下算算命儿,或是测个字儿,以期趋吉避凶,转祸为福!” 陈其玉想看看对方究竟要甚花样,遂扬眉问道:“卦金多少?” 青衫老者笑道:“送金、送银,不能送命,无论阁下卜卦测字,看相算命,甚至于细批流年,老朽都只收一文钱的象征卦礼便可。” 陈其玉取出一文钱来,放在桌上道:“好,请为我测个字儿!” 青衫老者在陈其玉对面坐下,含笑说道:“阁下请随意触机,报出一字。” 陈其玉向与青衫老者同来的黑衣丑汉看了一眼笑道:“你那两名同伴,貌相异于常人,就请替我测个‘丑’字如何?” 青衫老者取箸沾酒,在桌上写个“丑”字,端详几眼,向陈其玉问道:“阁下欲卜何事?” 陈其玉道:“大丈夫襟怀坦荡,胸无所疑,只是随意问问流年气运而已。” 青衫老者略一沉吟,摇头说道:“流年欠佳,因为‘丑’字从‘酉’,从‘鬼’,酉时业告日落,再一加上‘鬼’物,岂非魅影憧憧,前途多难?” 陈其玉不以为意地,依然含笑讶道:“君子问祸不问福,尊驾有何见教,只管明言!” 青衫老者又在桌上画了片刻,正色说道:“阁下尊姓,我想奉赠你四句话儿!” 陈其玉道:“姓陈,尊驾赠我何语?” 青衫老者正色说道:“遇甘而酣,遇苦则酷,见云飞魂,见白丧魄……” 陈其玉听得失声笑道:“尊驾真是位拆字专家,前两句是对‘酉’字而言,后两句则是从‘鬼’字着眼!” 青衫老者目注陈其玉道:“老朽为人卜卦测字,向极灵验,阁下姓陈,千万不要把我耗费心血所卜之语,当作耳边东风才好!” 陈其玉点头道:“好,我把这‘遇甘而酣,遇苦则酷,见云飞魂,见白丧魄’四句话儿,紧紧记住就是,既蒙尊驾指点迷津,理应请教尊名上姓!” 青衫老者笑道:“老朽甘重基……” 一语才出,陈其玉便高声叫道:“店家,添只杯儿!” 店家应声取过,陈其玉持壶起立,含笑说道:“甘老人家,我要敬你一杯!” 甘重基也站起身来,讶然问道:“陈相公突然客套则甚?” 陈其玉笑道:“不是客套,一来甘老人家耗费心血,为我测字,指点玄机,却只收一文钱象征性的卦金,委实令人感激!二来……”说至此处,故意语音略顿,甘重基便接口问道:“还有二来么?我想不出陈相公还有敬我酒的第二项理由……” 陈其玉含笑说道:“当然有啊,甘老人家所赠卦语中,第一句便是‘迈甘而酣’,我因量浅,下敢多陪,区区一杯酒儿,距离‘酣’的程度,还差得远呢!” 说完,持壶卓立,静等甘重基举杯。 甘重基见状,知晓对方有点考较之意! 因为若是单纯致敬,尽可在桌上斟酒,如今既等自己取杯,则多半在斟酒之时,有甚么花样? 他看出陈其玉的心意,遂以右手取杯,平举胸前笑道:“多谢陈相公厚赐,老朽领受一杯!” 通常受人致酒,都是双手捧杯,还甘重基却是以单手擎杯,遂显得有些特别! 陈其玉向他那只垂下不动的左手大袖,看了一眼,便向甘重基所执杯中,徐徐斟酒。 一杯酒儿,徐徐斟满,并无甚么意外事件发生。 两人相对一笑,甘重基并把那杯酒儿,立即饮尽。 陈其玉略一抱拳,别过甘重基,回到后店上房门外,含笑问道:“展兄,你澡儿洗好了么?” 展温如盥洗早毕,开门笑道:“早就洗干净了,否则我怕陈兄不许我上床睡觉!” 陈其玉脸上一红,目光略注门外…… 展温如会意,伸手闩了房门,向陈其玉问道:“陈兄在想甚心事?我看你似乎有密语相告?” 陈其玉点点头道:“展兄猜得对了,我有句话要问你……” 说至此际,压低语音道:“展兄,你认不认识无名居士?” 展温如道:“当然认识,烧成灰我也认识,陈兄突然问起此事则甚?难道无名居士也在此出现了么?” 陈其玉还把自己遇见甘重基之事,向展温如叙述一遍…… 说完又道:“展兄既然认识,你不妨不动声色地去往前店酒楼,暗中看看,那甘重基是否无名居士所扮?” 展温如笑道:“这事容易,但不知陈兄怎会起此疑念?” 陈其玉伸出三根手指道;“共有四点原因……” 展温如含笑颔首,陈其玉继续说道:“第一点是我在敬酒时,曾以‘太乙真炁’,暗加压迫,竟未能将他单手持杯的那只右臂,压动分毫,显示他绝非寻常卖卜之人,武功造诣至少与你我不相上下!” 展温如由点头变成摇头道:“这疑念不能成立,因江湖中藏龙卧虎,能人太多,怎可由于对方有身精湛武功,便怀疑他是无名居士?” 陈其玉不理他的批评,又自说道:“第二项理由是此人生得慈眉善目,满面笑容,但却比他都两个貌相凶恶的同行之人,还要令人于一见之下,毫发暗竖,遍体生寒,这种情况,极不寻常,我遂想到无名居士所拥有的‘佛面丑心’外号……” 展温如停止摇头道:“这到有点道理……” 陈其玉道:“第三项理由是展兄与我,都对无名居士有不共戴天之恨,仇家见面,心灵有感,才会使我生出那种无端厌恶,万分痛恨之念……” 展温如由停止摇头,改为连连点头地,目注陈其玉道:“陈兄果是慧人,你所怀疑的理由,竟一项比一项来得有理!” 陈其玉笑道:“第四项可能最有理由,因为甘重基不单只以右臂单手擎杯,并自进入酒楼以来,我就没见过他动过左手!” 展温如一时间未明其意,不禁愕然? 陈其玉道:“展兄难道忘了昔年雁荡龙湫之役,‘佛面丑心’无名居士曾在你父母剑下,断了一条左臂……” 展温如听至此处,霍然目闪煞芒,转身开门走出。 陈其玉急急叫道:“展兄,这些都是猜测,尚未加证实,你不要鲁莽从事!” 展温如止步,吸了一口长气,略为抑制胸前的沸腾气血,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陈兄说得对,我不能鲁莽从事,徒逞血气之勇,弄糟了诸葛叔父的统盘计划,何况凭我目前这点修为,也未必准能斗得过那‘佛面丑心’无名居士老贼!” 陈其玉慰然笑道:“展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果是足担大任之人,你只消时时记得诸葛大侠是当世武林中最最睿智之人,他对助你复仇之事,已有极为缜密的统盘筹划,便可忍辱负重,达到目的!” 展温如苦笑道:“我不妄动,只去认认是否那无名老贼行么?” 陈其玉点头笑道:“我来告诉展兄此讯之意,便是要你不动声色,去往前店酒楼,认他一认!” 但等两人重立前店酒楼,那自称甘重基的青衫老者,和同行两名丑汉,业已踪迹不见。 陈其玉叫来店家,诧声问道:“刚才为我测字的青衫老者,和与他同来的两个人呢?” 店家恭身竹道:“那三人叫了酒菜,正待饮用,突然店外又来一名老者,手中持着一面金牌,便匆匆结帐,随同后来老者走去。” 陈其玉又细问后来老者形相,店家一一答覆,展温如在一旁听得失声说道:“那不就是化名为白越龙的‘百粤神龙’夏侯春么?” 陈其玉冷哼一声道:“倘若真是夏侯春,便证明我所猜疑之事,越发不错!” 语方至此,一丝第三人无法与闻的特殊语音,在陈其玉耳边响起道:“你借故离开,让展温如独宿独行,等到明日晚间,再和他在前途‘三柳店’见!” 陈其玉一听便知,这是“卧龙秀士”诸葛奇的密语传音之声。 展温如发现他面色连变,讶然问道:“陈兄似乎心中有事,你在想些甚么?” 陈其玉道:“有位师门长者,对我用密语传音,交待重大任务,我这就要走……” 展温如大感意外道:“陈兄要走?你……你不是业已答应与我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么?” 陈其玉失笑道:“长相厮守,小别何妨?展兄不要着急,我们只分别一夜,明晚前途‘三柳店’见!” 说完,不再回房,身形一飘,便闪出店外。 展温如不便相阻,只得怅然目送! 第九章 力斗强仇 但仇火高燃,灵明失朗,他根本不考虑追上以后的情况如何,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急追,不愿令这害死父母的不共戴天深仇,轻易逃出手去!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追越近…… 这种情况,并非显示了展温如在轻功身法方面,高过无名居士,而是无名居士在放慢脚步,故意令展温如于不知不觉,或满怀得意的情况之下,一步一步地,逐渐追近自己。 展温如一开始追,无名居士便加密切注意! 他注意的是对方几个人追,以及是只有人追,抑或带着蛇追? 在意结果的答案是“只有一个人”,和“并未带着蛇”,无名居士不禁在咬牙切齿之下,又起凶心,故意略缓脚步,使展温如与自己渐渐接近。 距离仅约七八丈远了,前面却是个不太宽广的小小谷口。 无名居士宛如丧家之犬般地,闪身进入谷内。 展温如随后也到,他总算上过当儿,知道小心为妙,先行凝足家传“太甲神功”护身,然后才追踪进谷! 因为这是一片地势不大,但也不算十分狭小的死谷! 三面均是猿猱难攀的排云峭壁,阻住去路,峭壁山谷之间,却未发现无名居士踪影! 展温如正在奇怪,无名居士不可能会甚飞天遁地之术,怎会在这死谷之中,突然不见? “嘿……嘿……嘿……嘿……” 这是一阵极具阴险恶毒意味的笑声,也是无名居士的笑声,发自展温如的身后! 展温如回头一看,方始恍然? 原来无名居士进入谷口后,根本并未前行,而是藏身在入谷处的几块巨石堆中。 如今,他现身走出,挡住谷口,反而把自己堵在这死谷以内! 照这情况看来,对方根本不是惧怕自己拔腿飞逃,而是对地形十分熟悉,特意把自己诱来死谷,似欲放手一搏?…… 果然,无名居士现身堵住谷口,见展温如业已无路可遁之后,阴恻恻地狞笑说道:“展温如小狗,你的蛇呢?” 展温如挑眉答道:“那不是我的蛇,那是苗强‘毒杖蛇婆’姬七娘姬老人家的蛇!” 这两句话儿,大出无名居士意外,双眼圆睁,愕然说道:“姬七娘果然出山,并已赶到了么?但她与你母亲‘玄衣飞卫’狄美瑶结有不解之仇,她所豢养的毒蛇,怎的不去咬你,却来咬我?” 展温如冷然道:“人行不义,天必厌之!姬老人家是分得出好歹,辨得清善恶的武林前辈……” 无名居士不等展温如再往下说,便自厉声叫道:“好了,不管姬七娘那老婆子是帮你?还是帮我?你这小狗既不知死活,被我诱进山谷,再想活命,却除非日从西起!” 展温如剑眉一挑,瞋目说道:“老贼休要卖狂,展温如若是怕你,怎敢独追?今夜我要为我父母报仇雪恨,让你尝尝展氏门中的家传绝艺,‘阴阳无双剑法’滋味!” 说罢,探手肩头,呛啷拔剑,一泓秋水,横在掌中! 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英风傲气,真把无名居士,弄得有点心中怙辍! 他自雁荡龙湫一役,断去左臂,在展天平狄美瑶夫妇,见杀戮太重,起了侧隐之心以下,才侥幸逃生后,便痛下苦心,进修艺业,安排复仇毒计! 前年六盘山下的刘家集一战,展天平夫妇双双遭难时,展温如显还不堪一击,难道竟能在不到两年的区区光阴之中,便进步得足与自己放手一搏的上乘地步? 无名居士人极阴沉凶险,心中虽然判断展温如纵有奇遇,火候也浅,决非自己之敌,但却绝不轻视对方,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方一切行动。 展温如探手拔剑,龙吟声中,剑光微带紫色。 无名居士知道这定是自己昔年曾吃过大苦,“无双剑客”展天平仗此锋芒,傲视江湖,扫荡群邪的“紫光神剑”! 他哪敢怠慢,右手入怀一探,撒出一柄护手钩来。 这柄护手钩,形状虽与寻常相同,但钩身也微泛紫光,显然是用百炼精钢,加杂“西域紫金砂”所铸,不畏宝刀宝剑等神物砍削! 展温如见了无名居士人在当前,不禁仇火高燃,忘却一切利害! 他根本不考虑对方有多高艺业?以及这柄护手钩上,有无甚么特殊手法,阴险花样? 展温如只是左手捏诀,右手平剑当胸,抢踏中宫,欺身猛进! 他要施展家传“阴阳无双剑法”中,一招变化最神妙,威力最凌厉的“太极生元”,把无名居士一剑穿心,为父母报仇雪恨! 假如展温如能如所愿,发动这招“太极生元”绝学,将是与无名居士当场并首的两败俱伤局面! 因为无名居士炼就的厉害兵刃,意在弥补断臂缺陷,名为“阴暗双钩”! 右手中是柄明钩,左袖中则装了一柄巧匠所制,可随意飞出伤敌的暗钩。 明钩锋芒极利,不畏宝刀宝剑砍削,暗钩则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前年,陈其玉之父陈一非与展天平饮酒之后,被无名居士拦截行凶,便是死于他左面郎当大袖中所藏,出人意料的淬毒暗钩之下! 如今,无名居士打算故技重施。 等展温如一剑刺来,他仗恃右手明钩不畏宝剑锋芒,便硬锁展天平昔年威震江湖的“紫光神剑”! 剑被锁住,展温如必然凝劲猛夺,就在这双方相持的一刹那间,自己左袖中见血封喉的喂毒暗钩,业已刺入这乳臭未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狂妄小儿腹内! 主意的确毒辣,但打的是如意算盘! 因为展温如这招“太极生元”是家传“阴阳无双剑法”中傲世绝学,变化太以神妙,无名居士纵然挥钩再快,也锁不住“紫光神剑”! 钩难镇剑,剑必穿胸! 但在神剑穿胸之际,无名居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垂死反噬的左袖飞钩,一样也必使展温如在快意歼仇之下,立即黄泉饮恨! 故而这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但这局面,有了化解,并未形成。 化解的原因,是无名居士突起怯意! 展温如锐意雪仇,一往直前,对本身安危,既毫不置顾,则一双俊目之中的炯炯神威,便太凌厉了! 就凭这两道凌厉眼神,使无名居士那等凶人都目光一对,怦然心惊! 心惊之下,胆怯立生,他不敢再打明钩锁剑,暗钩伤人的如意算盘,竟蓦然吸气腾身,在展温如剑光将掣未掣之际,左飘一丈三四。他本挡住谷口,准备把展温如堵在这死谷之中,加以搏杀,永绝后患! 这一突然胆怯,向左飘身,却使展温如有了出路。 但无名居士的心胆虽怯,展温如的心胆却壮! 谷口出路虽现,他却望也不望一眼,只把两道充满仇火的眼神,盯着无名居士,厉声喝道:“老贼怎么这等脓包,有胆的接我一剑!” 一面发话,一面纵身,追扑无名居士,半空中并改式“天河洗甲”,抖出无数剑花,照准无名居士密洒而落! 展温如这两句话儿,奚落意味太浓,使无名居士无法听得入耳。 他纵是泥人也有土性,牙关咬处,足尖点地后,倏然转身,舞动钢钩,果然便硬接展温如这招“天河洗甲”。 剑光钩影,一接而开,两人身形,也分落在地,相距约一丈三四! 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展温如暗暗惊心休看这老贼一臂已断,但功力之强,仍非自己仅仗诸葛叔父,赐服灵药,暨微薄修为,所能企及,至少要弱上两成左右! 无名居士则宽心大放,怯意全泯,“嘿嘿”连声,向展温如阴笑说道:“展温如小狗我以为你有甚么通天彻地之能,原来只有这点微薄功力,展天平狄美瑶泉下有恨,跨灶无儿,你比你那死鬼父母,还差得远呢!” 这几句话儿,也说得过分刻薄,激起展温如天不怕地不怕的万丈豪情,决定不顾一切地,尽己所能,与这父母深仇,放手一拼! 无名居士抱斩草除根之念,展温如怀为父母雪恨之心,两人这场狠斗,自然斗得石破天惊,激烈无比! 五六十个回合过去,依然胜负难分! 原因在于展温如家传绝学,招术十分精妙,左掌右剑,把“阴阳无双剑法”与“太乙十三掌”配合施为,变化万方,神惊鬼泣,弥补了功力不足! 无名居士则修为方面,虽占了两成以上优势,但这种优势,非要战上三五百合,到双方均微感疲累之际,才会明显! 尤其,无名居士吃亏的是只剩了一只独臂,每在挥钩挡架展温如左手“紫光剑”的精妙剑招之际,对于展温如同时配合施为的左手“太乙十三掌”,便只有倚仗灵巧身法,加以闪避! 虽然,他左面郎常大袖之中,还藏有一根比明钩更为厉害的淬毒暗钩,但无名居士却始终藏而不用! 这是由于无名居士的心肠太以歹毒,准备暗钩一发,立制展温如死命,遂不肯轻易施展,予对方戒备机会。 斗到八十来合,有人不耐! 不耐的自然不是年老成精的无名居士,而是血气方刚,江湖经验却尚十分欠缺的展温如。 展温如久战不下,燥气微生,打算施展“阴阳无双剑法”中撒手绝学“小连环追魂八剑”与“金鸡七点头”的精妙手法,试试可能称心如愿地,快意歼仇? 无名居士见展温如突然一味进手,攻击极猛,便知对方心气已浮,自己施展淬毒暗钩,一举殪敌的大好时机将到! 他故意骄敌,索性乘着展温如步步进逼,来个步步退让,口中并“咦”了一声道:“看不出你这小狗在短短不到两年以内,竟然大有进境,已非吴下阿蒙,但愿识相一些,莫再过分逞能,否则,我要下杀手了!” 展温如愤然道:“老贼休出狂言,你还有甚么看家本领,尽管施展……” 这时,无名居士已退到近谷口处的一片峭壁之下,展温如神威一抖,震剑生花,准备在这有利地势间,发出“金鸡七点头”暨“小连环追魂八剑”…… 蓦然,“刷,刷,刷,刷”锐啸连响! 一片寒光,布满当空,逼得展温如不能不暂收剑势,纵身后退,闪避这阵暗器的袭击! 连无名居士均觉一怔,仰首向暗器来处的峭壁顶端看去。 峰顶居然并无人迹! 但虽无人踪,却有语音传下道:“师爷既接‘金牌霸令’怎么还不赶紧参谒门主?门主向来不容任何人蔑视门规,如今正在‘擎天峰’下,相候已久,师爷不要有所怠慢才好!” 几句话儿,把无名居士听得脸色大变! 展温如知晓无名居士已行遁意,急得厉声喝道:“老贼休想脱逃……” 一语方出,碧光忽闪! 十来粒银色火珠,打中地下,纷纷爆裂,腾起浓烟,使这本来就月被云遮,十分幽暗的山谷之中,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对方是绝顶凶人,在这种浓烟密罩之下,难保没有甚么恶毒举措,随而发出! 展温如虽急于亲仇,不肯令无名居士遁走,但也不得不后退几步,凝足“先天太乙罡炁”,防范周身,以免中人算计! 浓烟之中???居然没有继之而来的其他恶毒袭击! 但等烟散云开,月光重朗,这谷中静悄悄,空荡荡地,只剩展温如一人,哪里还有他父母之仇“佛面丑心”无名居士的半点踪迹! 展温如在咬牙…… 展温如在皱眉…… 第十章 夜蹑敌踪 他心中暗想,这是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 在他认为,后者“偶然巧合”的成份较大。 因为时属深夜,地属深山,诸葛叔叔便算成了诸葛亮,也未必准能于“马前神课”中,卜算出自己会在此时,来到此地?…… 念犹未毕,那彪形大汉,因巨石阻碍,使他无法捉到幼童,竟暴怒起来,双手按石,先是一声大吼,然后便猛力一推!这大汉的臂力之健,实足惊人,那块重有数千斤的人高巨石,竟被他轰隆推倒! 幼童惊叫声,身若轻烟地,闪到展温如的身后。 彪形大汉怒吼追来,展温如遂把双臂一张,含笑说道:“这位仁兄不必对那小孩过份威逼,我来代他赔还你一头牛儿如何?” 大汉怒道:“尊驾休管闲事,我上这小鬼的当儿太多,今日非要好好把他教训一顿才能消却胸头恶气!” 那幼童身法太快,趁着展温如把彪形大汉略略一拦之下,接连两个纵步,已到了另一片竹林左近。 大汉见状大急,一式“长箭穿云”,居然高拔起两丈三四,从展温如的头顶越过。 但他人在空中,幼童便已入林,大汉便身形一俯一扑,势化“神龙渡海”,领下脚上,相当夭矫地,追入竹林之内。 展温如发觉这彪形大汉,不单膂力奇强,连一身轻功,竟也相当不俗,不禁皱眉忖道:“这条卖相刚猛,但却身法灵活的汉子,一身武学,相当不俗,不知是哪派人物?……” 念方至此,身后一声轻响! 展温如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这声轻响,是发自他的背上。 背上怎会发响,展温如自然回手一摸! 不摸还好,一摸之下,不禁惊愧交集! 原来他背上竟被人贴了张小小纸条,山风一吹,遂发轻响。 这不必问,替展温如贴上纸条之人,定然是那顽皮幼童。 展温如揭下纸条,闪目一看,有七个似诗非诗的字儿,写的是:“三更月斜松化龙!” 事情越来越明白了,那顽皮幼童,不是外人,是诸葛奇所邀侠义,而这“三更月斜松化龙”七字,则是有关“夺魂秘笈霹雳书”藏处的第三句密语。 因为第一句密语“万竹共拥一株松”,第二句密语“万星共捧一轮月”,与这“三更月斜松化龙”七字,脉路相通,而那顽皮幼童于替自己暗贴纸条之前,又曾说过“斗力不如斗智”之语! 展温如看毕纸条,见彪形大汉与顽皮幼童的踪迹早杳,自己又成了独处深山,不禁摇了摇头,苦笑自语说道:“诸葛叔叔,你把那四句密语,一齐告我多好,这等神秘作法,弄得人太以牵肠挂肚,你这斗智举措,尚未斗倒铁霸天却已把我展温如斗得头晕脑胀,七荤八素! 空山自语,无人应声! 展温如发了一阵牢骚,终于把那字条,揣入怀中,向前信步走去。 但才走两步,展温如忽然又从怀中把字条取出,扯得粉碎丢掉。 这是他小心之处…… 因展温如觉得区区三句密语,自己深镌脑际,永记弗忘,何必还留这字条,万一有所遗失,或落入铁霸天等梦想夺得“霹雳书”的凶邪手中,岂不泄漏机密? 一阵折腾,长夜已过,东方缓缓现出了一些鱼肚白色。 咦!好香! 不是甚么迷香、薰香、脂粉香、美酒香而是一种味道浓郁,引人馋涎欲滴的锅中煮肉香气! 一夜之中,有奔波、有打斗,使得展温如早就饥肠辘辘。 再一嗅得这特殊香气,腹中越发咕噜噜,咕噜噜地,响将起来。 到了,香味发处,就在前面。 果然是一口大铁锅,锅中之物,早已沸腾,阵阵浓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但锅下有炉,炉旁有屋,屋门虽然紧闭,但门外的白木几上,却置有碗盘杯筷等物。 换句话说,这锅炖肉的主人,看光景正在屋内高卧,好梦未醒! 展温如委实忍耐不住业已大大发作的饥饿之感,遂走到那山崖脚下,柴扉茅顶的三间草屋之前,向那两扇紧闭屋门,略抱双拳,朗声说道:“在下行路经此,腹中饥饿已极,请主人行个方便好么?” 他连说两遍,茅屋中才有个老头儿的语音,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答道:“几上有碗,锅中有肉,你饿了便吃,吃完便走,我老人家睡兴方酣,不许再复搅我!” 对方既这等说法,展温如也就不再客气! 他先揭锅盖,扑鼻浓香腾处,锅中煮的果是一锅肉汤。 但肉已切碎,汤也较稠,故而不如说是一锅肉羹,来得更符合实际。 展温如取过碗来,满满盛了一碗,便自大快朵颐! 这肉羹似非以猪、牛、丰肉,甚或鸡肉鸭肉所制,但却滋味鲜美得尚系展温如生平初次尝试。 半碗喝完,展温如悴然心惊! 他暗想那有这么巧的事儿,自己方觉饥饿难耐,便有人煮好一锅现成鲜美肉汤,莫非这又是那群万恶不作之徒的恶毒花样? 所谓花样,不外是羹中有毒…… 但若有毒,展温如不但下喉,并已入腹,警觉得未免太晚一些! 故而,他于一怔之下,竟连尽三碗! 这是展温如想通了,因反正羹已入腹,一碗有毒,三碗也是一样,何不索性填饱肚皮,再复见机行事?…… 在他狼吞虎咽之下,三腕肉羹,转瞬不见。 展温如不单毫无中毒之感,反而觉得气旺神和,天君开泰! 他摸摸肚皮,取出一锭纹银,放在那白木几上,向茅屋再度抱拳说道:“多谢老人家的美味厚赐,在下告别,几上有锭纹银,留奉老人家买酒喝吧。” 茅屋室中阒无应声! 展温如因山民多半早起,如今红日已高,自己又朗声发话,怎的茅屋主人突又不加理睬?…… 疑念微动,伸手轻推柴扉! 那两扇木门,看来关得紧紧,其实却是虚掩,应手便启。 门户既启,展温如便信步进入茅屋。 目光一扫,双眉立蹙! 他蹙眉之故,并非这茅屋中有甚血腥罪恶,或不堪入目情事,而是三间茅屋以内,居然空荡荡地,根本毫无人迹! 适才分明还有老头儿的语声,如今却阒然无人,显系是从后窗不动声色地,悄悄溜走。 展温如先是蹙眉,旋即脸色一变,赶紧盘膝坐地,运功调息! 因为这种情况,显示出对方竟是有意炖了一锅肉羹,留待自己进食。 既然如此,则那锅异常美味的香浓肉羹中,岂不多半藏有甚么恶毒花样? 适才未曾发觉之故,可能毒物属于慢性,展温如遂赶紧动气行功,对脏腑间细加察看。 说也奇怪,一遍行功作罢,不单仍未发现体内有丝毫中毒情况,反而气旺神和,仿佛连真气内力方面,都有了不少进境模样? 展温如正自错愕莫解,忽又用鼻连嗅! 因为那锅肉羹,炉下有火,应该越炖越浓,越炖越香,怎的如今却嗅不见那浓郁香味? 不解之下,闪身出屋,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室外的炉火、肉锅,都已于展温如运气行功时,被人悄悄搬走,白木几上,却用石块压着一张纸条。 展温如取起一看,只见纸上写着:“江湖险恶,修为欠纯,为汝增力,百蛇之羹!” 笺末,并未署名,但展温如一看便知,有点像是“卧龙秀士”诸葛叔叔手笔。 难怪自己适才吃时,觉得那锅鲜美羹汤,不像以鸡、鸭、牛、羊等肉炖制,原来竟是不知加了甚么罕世灵药,功能增力益气的“百蛇之羹”。 然则这件事儿,既是诸葛叔父所作安排,他为何悄然隐遁,不肯与自己见面? 自己迭遭变故,心中疑问重重,若能向诸葛叔叔,一一请教,岂不极好,偏偏诸葛叔叔只在暗中维护,不肯明面出头,仿佛有意神秘,却是何故? 这是号称当世第一智者的腹内机关,连狡若天狐的“冀北人魔”铁霸天,暨无名居士,难免落其算中,却哪里是展温如这点经验闻历,所能参详得透? 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头昏,展温如只好走出茅屋,继续上路。 他没有忘记好友陈其玉的今晚之约,要赶去“三柳店”。 展温如于未出门前,因向诸葛奇一再求教,对于由六盘山脚前往伏牛山一路的大地名,虽已耳熟能详,但对“三柳店”这等小地名,却仍茫然不晓。 好在时值白天,有的是山民猎户,展温如询问请教之下,才知“三柳店”路还不近,是在东南方约莫五十里外。 若是平路,五十里路最多个把时辰,但崎岖山径,加上峰涧迂回,万一再走错方向,岂非难免会误了陈其玉的今晚之约。 展温如心中一急,足下加功,宛如电掣云飘,向东南猛赶。 他脚下极快,心中思绪也起伏如潮。 所谓思绪,包括想人和想事二者。 想人比较简单,展温如想的是无非是恩师而兼严父慈母的诸葛叔父,新交好友陈其玉,偶然间,陈其玉那位小妹陈琪的娇美倩影,也会从他心湖脑海中,翩若惊鸿地,一现即隐。 想事却比较麻烦,无名居士要杀自己,铁霸天要救自己,诸葛权叔的特别神秘举措,“万竹共拥一株松,万星共捧一轮月,三更月斜松化龙”等三句秘语,究竟是何含意?第四句秘语又是什么?将会在何时何地,告诉自己?…… 这些没有一桩容易想得通的事儿,业已足令展温如脑竭心疲,莫名其妙?何况还有一件深亘在心的大事。 那就是自己误中媚毒,与西门小琼那等淫娃荡妇,有了合体之缘,熟饭已成,白璧水玷,自己认为是终身无法除去的莫大污点,为何陈其玉却说只需他轻轻一语,便可为自己洗刷清白? 陈其玉既不是神,又不是仙,何况即令他真是神仙,也绝对无法把自己洗刷清白,莫非陈其玉此语,只是意在使自己暂时宽解而已—— 心中急,足下快,登山过岭,越涧穿壑,中间还略为走错方向,问人之后,重加修正,也只在申初时分,便即赶到地头! “三柳店”名符其实,是一处山村镇集中的唯一大店,店门以外,种着据说是左文襄公遗泽的三株垂柳。 展温如才进店门,目光一扫,便瞥见陈其玉业已坐在店内酒座之上。 他大喜叫道:“陈兄,仅仅一夜之别,小弟便好生想你,你看我来得可快?” 陈其玉白了展温如一眼,扬眉笑道:“展兄申初方到,还算来得快么?我是午末便来,坐在此处,等你已超过一个时辰。” 展温如一面作揖谢罪,一面入座,向陈其玉笑道:“陈兄不要怪我,小弟在这一夜之中,出生入死,经历了不少事呢!” 陈其玉双眉一轩,目注展温如道:“出生入死?展兄怎么竟说得这等严重?” 酒保送上杯筷,陈其玉嘱咐他添酒菜以后,便静听展温如叙述与无名居士相会等一切别来经过。 展温如细细说完,陈其玉扬眉笑道:“这样说来,‘毒杖蛇婆’姬七娘竟对展兄出了大力,不单在‘左公祠’内,剪除无名居士老贼党羽,连那锅‘百蛇羹’中恐怕也炖了她不少心爱之物!” 展温如道:“这全仗陈兄的师门威望所致,若非令师曾对‘毒杖蛇婆’姬七娘……” 陈其玉摇了摇手,截断展温如的话头,含笑说道:“展兄不必再说,你且伸出手儿,让我来为你诊诊脉息。” 展温如边自伸出左手,边自笑道:“陈兄无须为我担心,我自己觉得吃了那几碗‘百蛇羹’后,不单没有丝毫不适异状,并果然在内力真气方面,有所长进!” 陈其玉细心为他一诊脉息,含笑说道:“恭喜展兄,那种‘百蛇羹’除了风味绝佳以外,定还加上甚么罕世灵药,否则不可能使你体内气机,如此通畅旺盛!” 展温如忍耐不住,目注陈其玉道:“陈兄,你我一见投缘,希望你不要有甚事儿,对我隐瞒才好?” 陈其玉“咦”了一声道:“展兄何出此言,小弟有甚么事儿,对你隐瞒,以致使你不满了呢?” 展温如苦笑道:“小弟自与西门小琼作了苟且之事后,深觉纵然掬尽西江之水,亦难洗涤污秽,但陈兄偏偏说是可以为我一语而解……” 展温如毕竟脸嫩,一提此事,俊脸又告通红…… 陈其玉失笑道:“原来还是为了此事,展兄怎的这等迂腐?……” 展温如道:“不是小弟迂腐,陈兄若不将怎样可以为小弟洗涤污秽的方法说出,展温如芒在背,片刻难安……” 第十一章 迷心泄密 展温如道:“你以白越龙身份出现时,虽曾对我有恩,但如今九尾天狐,既已露尾,我还对你客气则甚?能把铁霸天的得力爪牙,先行除掉一个,总也是对武林有益之事……” 夏侯春笑道:“展老弟……” 展温如怒道:“不必再废话了,赶快选择动手方式,你是打算斗斗我家传‘太乙十三掌’?还是想尝尝‘阴阳无双剑法’,和‘紫光剑’的滋味?” 夏侯春失笑道:“展老弟,你为何单单对我如此凶法?你不是自炫度量宽弘,连西门小琼那等凶淫恶女,都肯饶她三不死么?” 展温如被他问得一怔,向夏侯春看了两眼,点头说道:“好吧,只要你能革面洗心,从此脱离‘霸天门’,不再助纣为虐,充任铁霸天的爪牙,我也饶你一次就是。” 夏侯春笑道:“多谢展老弟……” 语音略顿,双眉暴扬,又复含笑说道:“但一来夏侯春曾败在铁门主掌下,立誓为他效力,不好意思说话不算。二来‘南剑北鞭’并誉当今,令尊‘南剑’死后,‘北鞭’铁门主业已成为武林第一人,我委实不敢当着‘霸天门’的门主,而作退出‘霸天门’的承诺……” 展温如道:“当着‘霸天门’的门主?……” 心中一惊,目光四扫! 突然有人笑道:“展老弟,不必找了,也不必再向夏侯兄挑以言词,老夫对本门两大护法,敬礼有加,无论在情在势,他们均决不会中途变节,舍我而去。” 果然,“冀北人魔”铁霸天从一方巨石之后,飘然走出。 展温如一见这杀父深仇,不禁把满口钢牙,挫得格格作响。 夏侯春笑道:“展老弟且慢冲动,你再看看你左面十一二丈以外,站的是谁?” 展温如一面凝神提气,戒惧当面强敌,一面以眼角余光,略略一瞥,已知是自己另一深仇,比铁霸天还要可恨得“佛面丑心”无名居士。 这一来,展温如大吃一惊,知道身陷重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 因为三人之中,铁霸天的武功造诣,显然远超自己。 “死谷”狠拼以下,试出无名居士也比自己要高出一筹半筹! 再加上位尚不知究竟有多深浅,但名气也颇响亮的“百粤神龙”夏侯春,三面合围之下,自己慢说是杀敌报仇,再想能全身而退,却有如痴人说梦! 斗力,必败! 拼命,必死! 则斗智又如何呢? 虽然,诸葛奇曾一再强调,万人敌高于一人敌,斗力何如斗智强,但展温如却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智”是如何斗起? 最令他迷惑的是,这种情况,似乎已在诸葛叔父预料之中,则他为何要遣鸟传书,使自己离开“三柳店”,陷入“霸天门”群凶的阴恶罗网则甚? 展温如正自莫明其妙之际,夏侯春含笑说道:“展老弟,你是文武兼修之人,应该懂得‘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之语?” 展温如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轩眉说道:“阴险老贼,有话快说,你们又想对我要些甚么花样?” 夏侯春笑道:“展老弟走了不少路了,有关‘霹雳书’的四句密语,业已知道几句?” 展温如面色如冰,冷冷答道:“上次我曾为了你伪装中毒之际,不是业已告诉他们了么?” 夏侯春道:“你只说了一句,那是在崆峒山下,卖唱鼓姬所告诉你的‘万竹共拥一株松’。” 展温如点头道:“对了,截至目前为止,连我自己,也只知道这么一句。” “天狼羽士”苟无情的那种药物,委实太以神妙,使当事人于解毒后,对于经过情形,茫然全失记忆。 故而展温如根本不知自己已把白发渔夫所告“万星共捧一轮月”的第二句隐语,向人公开,才饬词强辩,企图避免少时会在对方以强力压制下有所泄漏机密? 夏侯春闻言,淡淡笑了一笑,目注展温如道:“展老弟,你进步了!” 展温如心中茫然,猜不透这位风采高华,却与凶邪沆瀣的“百粤神龙”,为何突然夸赞自己? 夏侯春缓缓又道:“在我以白越龙身份,与你结交之时,你初出江湖,心如赤子,句句实话,全无谎言,如今大概经历了一些诡诈百变的风云雷雨,也知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展温如始而茫然,继而恍然,以双目神光,盯在夏侯春脸上问道:“夏侯老儿,你是疑心我没有对你实话实说?……” 夏侯春笑道:“有关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藏处的四句秘语,已是当世武林中的极高机密,你当然不肯轻易吐露,但说不说虽在于你,问不问却在我呢。” 展温如被对方挑逗得少年傲气,又复高腾,一轩双眉,朗声叫道:“夏侯春,你所料不差,展温如确实言有未尽,但‘仇尚未曾经我报,事有不可对人言’,你们倚仗人多势众,想把展温加乱刃分尸,焚骨成灰,磨肉成酱,均所不难,若想再从我口中逼问或套问出半丝机密,却难于登山,除非日从西起!” 夏侯春哂然道:“好,够英雄,够倔强,但愿你能英雄倔强到底!” 展温如挑眉道:“为什么不能?——” 目光一扫铁霸天、无名居士、夏侯春等三人,伸手掣出自己的“紫光剑”来,横护当胸,高声问道:“九尾天狐,终必现尾,不必再假惺惺了,你们是联手齐上,还是车轮应敌?” 换了对付别人,“冀北人魔”铁霸天早就震怒出手! 但对付展温如,他却毫不动怒,显然极有耐性。 展温如语音才落,铁霸天只低低“咦”了一声!诧然说道:“奇怪,怎么‘卧龙秀士’诸葛奇也来了,难道他——” 展温如心中,朝思暮想,万分渴念,就是他诸葛叔父。 故而,他闻得铁霸天口中之言,以为诸葛叔父也在此出现?遂赶紧回头,向谷中来处看去。 这一回头,上了大当。 谷中来处,空荡荡的,哪有甚么“卧龙秀士”的半点踪影? 但夏侯春却乘展温如回头之际,屈指轻弹,以“隔空点穴”的上乘手法,点了展温如晕穴。 当前三人,本来尽可以武力制伏展温如,用不着如此大费心机,出甚花样? 但他们因有奇毒在手,为了使展温如在事毕后,茫然忘却,毫无印象,才彼此决定,尽量不施暴力。 夏侯春见展温加已被制住晕倒,遂向无名居士笑道:“无名师爷,你看展温如小儿是否毫不畏死,倔强无比,但少时一受药力,便异常乖顺,无问不答的了。” 无名居士似乎仍自未能全信地,向夏侯春笑道:“倘若苟护法所炼奇药,真有此力量,便令我叹为观止,大开眼界!” 夏侯春笑道:“好,我如今便替他用药,请师爷看场精彩把戏。” 话完,立将“天狼羽士”苟无情所遗留的控制神智药物,喂给展温如服下。 无名居士见展温如服药以后,毫无反应,不禁失笑道:“夏侯护法,这种灵药的效验方面,似乎……” 夏侯春笑道:“师爷别急,药力只一行开,展温如便性情迥异,和以前相比,好像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不信你问问门主,我们业已试过一次,效验灵得很呢!” 话完,伸手拨开展温如的眼皮,看了一下,点头说道:“行了……” 举掌轻落,替展温如拍开穴道。 展温如先举手揉揉双眼,然后便翻身爬了起来。 无名居士因展温如与自己仇深似海,怕他猛下毒手,遂身形一晃,退后三步。 夏侯春见状,连连摇手,向无名居士含笑叫道:“无名师爷不必如此,如今展温如已不会把你当作仇人,你叫他往东,他便往东,叫他往西,他便往西,不信可以试一试看。” 无名居士真有点不信地,目注展温如,高声喝道:“展温如,你走过来!” 展温如果然应声走过。 无名居士等他走到距离自己约莫三四尺远之际,又复喝道:“站住!” 展温如驯然听令,止步卓立。 无名居士一掌突伸,向展温如当胸要害,“将台”死穴拍去。 展温如只以一种极端茫然空虚的自光,看着无名居士,根本不加闪躲。 无名居士眼看指尖已抵对方心窝,真想掌心一登,发出小天星掌力,把这强仇大敌的唯一根苗,加以铲除,永绝后患。 但因深知自己倘这等作法,“霸天门”的门主,“冀北人魔”铁霸天必难相容,途只得双眉微蹙,一叹收掌。 身边人影一晃,铁霸天飘然纵过,向无名居士笑道:“师爷,我知道你心中想法,但一来那册‘霹震书’关系太大,二来我们‘霸天门’能手如云,实力强于当世武林中任何一派,又拥有如此妙药,要杀展温如,易如反掌折枝,时时可以办到,何不暂等把他身上的重大价值,利用完了再说?” 无名居士脸上一热,退后两步,向铁霸天恭身道:“门主高明,属下十分惭愧!” 铁霸天握手一笑,扬眉说道:“师爷请看,我要向展温如问秘密了,保险他如今所答,与方才完全两样。” 话完,从目中射出冷电似的炯炯精光,觑定展温如道:“展温如,我来问你,有关‘霹雳书’藏处的密语,你一共知道几句?” 展温如毫不迟疑答道:“三句!” 夏侯春侧顾无名居士,向他使了一瞥神秘眼色,含笑说道:“无名师爷,你看苟护法这种妙药的效验如何?展温如刚才说是只知道一句,如今业已变成三句。” 无名居十连连点头,心中委实对“天狼羽士”苟无情暗暗惊佩。 铁霸天问道:“第一句秘话是甚么,是甚么人,在甚么地方告诉你的?” 展温如道:“万竹共拥一株松,是崆峒山下酒店中的卖唱鼓姬所告。” 铁霸天继续问道:“第二句呢?” 展温如应声答道:“第二句是‘万星共捧一轮月’,是黄沙河中的一位白发渔夫,告诉我的。” 铁霸天目注无名居士,面含微笑地,扬眉说道:“师爷,前两句秘语,我们上次便已知晓,展温如答得丝毫不错,如今该问最新鲜而更重要的第三句了。” 夏侯春笑道:“门主请歇息一下吧,问话之事,属下代劳。” 铁霸天点头一笑,招手命无名居士与他一同在石上坐下。 夏侯春从眼中射出两道仿佛可以对人催眠的柔和目光,看着展温如,缓缓问道:“展老弟,第三句秘语,你是何时才知晓的?” 展温如毫不迟疑,应声答道:“就是今天,是……是在今天早上。” 夏侯春向铁霸天看了一眼,微扬双眉,含笑叫道:“门主,这倒真巧,他今天早上才获知第三句秘语,倘若我们在昨天动手,便告徒劳无功,白白糟蹋了一些苟护法配炼不易的珍奇药物。” 铁霸天闻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向夏侯春笑道:“夏侯护法,我们总算学了点乖,下一次,也就是探问他第四句秘语的时间,最好安排在这展温如小儿,抵达‘伏牛山’后。” 夏侯春笑道:“门主放心,属下会与无名师爷仔细作这最后安排。” 语音一顿,又向展温如射出那似乎含有魔力,令他无可抗拒的柔和目光,含笑问道:“告诉你第三句秘语的是甚么人?采取甚么方式?” 展温如道:“是一个轻功极俊的年幼小童,他佯装被人追逐,躲在我的背后,结果却在我背上贴了一张小小纸条。” 夏侯春笑道:“这方式的确不着痕迹,想得甚是巧妙,纸条之上,写的甚么?” 展温如道:“写的便是有关‘霹雳书’藏处的第三句秘语‘三更月斜松化龙’……” 铁霸天道:“这‘三更月斜松化龙’,果然与前两句‘万竹共拥一株松,万星共捧一轮月’,大有关系,看来我朝夕梦想的那册夺魂秘笈‘霹雳书’,业已唾手可得的了。” 夏侯春又向展温如伸出右手,面含微笑,柔声说道:“展老弟,那张纸条呢,拿来给我看看好么?” 展温如摇头道:“没办法,我因怕万一泄漏这项重大秘密,已在记下‘三更月斜松化龙’那七个字儿以后,立即把纸条撕掉。” 无名居士“呀”了一声,目注展温如,冷笑说道:“你这小儿,到也乖巧,若非本门苟护法有此特殊通天手段,还真不容易探出你那所谓秘密的呢。” 夏侯春笑道:“门主,师爷,这就叫‘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那‘卧龙秀士’诸葛奇的种种安排,确实已相当巧妙,挖空心思,但结果却等于派了展温如作为向导,一步一步地,把我们领向‘伏牛山’中,‘霹雳书’的秘藏放之处。” 铁霸天指着展温如,向无名居士,含笑说道:“师爷请看,这样可爱的一名引领我们前去取宝之人,舍得在任务完成之前,毁掉他么?” 无名居士脸上红了一红,目注铁霸天,愧然笑道:“门主放心,属下从今以后,决不敢有违门主意旨,再作甚么胡涂不智之事,至于以前错误,亦请门主降罪,属下甘愿……” 铁霸天连连摇手,截断无名居士话头,含笑说道:“师爷,以前之事,不必提了,好在我们‘霸天门’中,实力甚众,能手如云,稍为损折一些,并无所谓,只要‘霹雳书’到手,武林中唯我独尊,霸业永固,展温如小儿也可交由你随意处置的了。” 夏侯春叫道:“门主,苟护法的妙药时限将到,还有甚么话儿要问?” 铁霸天道:“展温如,‘卧龙秀士’诸葛奇呢?如今何在?” 展温如摇头道:“不知道,因为自我离开‘刘家集’后,就没有见过我诸葛叔父。” 铁霸天“哦”了一声,回过头来,向夏侯春问道:“夏侯护法,那诸葛穷酸,分明一路都跟在展温如的身后,却不和他见面,用意何在?” 这几句话儿,听得无名居士心中好不难过? 因为,自己在“霸天门”中,位居师爷,是“智多星”一流人物,往日铁霸天无论大事小事,几乎无不问计于己。 如今,自己在场,铁霸天心有所疑,不问自己,却与夏侯春研究…… 由此可见,门主虽未怪罪自己,不过是念在自己全力助他创设“霸天门”之功,要想恢复昔日宠信,恐已不易…… 他正自心中难过,夏侯春业已相当开窍地,向铁霸天笑道:“门主怎不去问师爷,他才是本门中见多识广,料事如神的智多星呢!” 铁霸天被夏侯春这一提醒,也觉不宜过份冷落无名居士,遂含笑问道:“师爷有何高见?” 无名居士略一沉吟,轩眉答道:“诸葛奇的这种作法,有悖常情,用意所在,颇难猜测,或许他因本门实力过强,生恐门主万一变计,不重视‘夺魂秘笈霹雳书’要先来个永除后患,斩草除根,则诸葛奇不和展温如一同行动,便易于在两人之中,保全其一。” 夏侯春赞道:“高明,高明,师爷不愧智者,猜得真是高明!” 铁霸天道:“诸葛奇的肺腑之意,可能被师爷完全猜对,其实这诸葛穷酸,未免太以多虑……” 夏侯春、无名居士一时未明其意,向铁霸天双双瞩目。 铁霸天朗声道:“那册‘霹雳书’,是我数十年来梦寐以求之物,誓必不顾一切,加以搜寻,怎会对诸葛奇、展温如这等绝好引路之人,事先妄加杀害?不单老夫不会下手,并将暗中保护,无论谁对诸葛奇、展温如只要略起凶谋有碍大事,便是我铁霸天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无名居士知道铁霸天的这番话儿,等于是专对自己叮咛,不禁好生惭愧,自觉不是滋味! 这时,展温如突然喉中作响,全身上下,也起了轻微颤抖。 夏侯春知道苟无情的药性时效已到,遂向铁霸天问道:“门主——” 铁霸天不等夏侯春往下再说,便即挥手笑道:“夏侯护法给他服醒药吧,下次再向他问话之处,应该在‘伏牛山’内!” 夏侯春一指疾伸,先在展温如意识茫然之际,点了他的晕穴。 然后,才把“天狼羽士”苟无情所留下的解药,喂给展温如服下。 铁霸天笑道:“夏侯护法,麻烦你了,在他恢复神智,直至苏醒的这段时间之内,还请你隐身在侧,为展温如维护安全,我和无名师爷,与此子仇恨太深,必须先行避开一步。” 夏侯春笑道:“门主与师爷请便,这点小事,夏侯春当可完成任务。” 铁霸天满面得色,无名居士满面愧色,两人相偕而去。 夏侯春把展温如抱到一片小山壁下,使他倚壁而坐。 自己则飞身上壁,藏在巨石之后,似乎悄然有所等待。 约莫两盏热茶时分过后,展温如手足一动,眼皮微睁。 跟着,他便举手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茫然四顾。 展温如口中“咦”了一声,万分惊诧地,自语说道:“我不是在此处遇见白越龙,无名居士,和铁霸天等三个老贼的么?怎……怎么他们一个不见,我……我又单独一人,昏睡了不少时刻……” 这的确是件足以使展温如疑惑不解,莫明其妙的事。 铁霸天,无名居士,以及夏侯春所化身的白越龙,一齐不见,并不足奇,奇怪的是这三个大大魔头,聚合在此,等待自己,究竟用意何属? 展温如记不得下毒以后的事,却记得中毒以前的事。 当时,铁霸天是以有关诸葛叔父的一句诈语,诱令自己回头,而由身后的夏侯春,把自己悄然点了晕穴。 再看天光,自己被点晕穴后,已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三个老魔在这段时间中,究光在对自己,作些甚么? 检查一下…… 全身上下,既无伤痕,又无半丝异状,连传家的趁手兵刃“紫光剑”,也未失去。 难道…… 展温如想得心中懔然吃了一惊,几乎从毛孔之中,透出丝丝寒气! 因为他想起了铁霸天昔年逼命诸葛奇服食独门奇毒,藉解药加以控制的毒辣花样…… 如今,会不会照方抓药,对自己也来个同样泡制? 想至此处,展温如从全身毛孔之中,冒冷汗了! 这是太可怕的遭遇,比功力不敌,身受重伤,还要可怕百倍! 展温如为了安心,又要查证。 关于外伤,可用目力观察,关于脏腑经脉气血间,是否有异常情,却非静气凝神,调元行气,把身躯内部的每一部门,都通行运转,试上一试不可。 一遍功行作罢,展温如双眉先展,然后又复凝蹙。 换句话说,他发觉身体内部,也毫无伤损异变,虽然安心,但疑心又随之而起。 所谓“疑心”,就是铁霸天等,在作甚么?难道恐怕自己跋涉劳累,特意点了晕穴,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三个老魔并在旁守护,免为蛇兽所伤,等到自己即将苏醒之前,再一个个的悄然溜走? 这项答案的正确性,当然属于否定。 但肯定的答案,又是甚么? 展温如想不出…… 漫说展温如这种经验浅薄,智识眼光也都尚未成熟的年轻人想不出,就换了号称当世武林中“第一智者”的“卧龙秀士”诸葛奇来,也无法猜测得出,在“天狼羽士”苟无情奇妙药力控制下,诸葛奇已把他费尽心机,巧妙安排,所告诉展温如最关重要的三句秘语,一齐泄漏给强仇大敌知道? 越想越想不通,但耳中却有了声息。 那是有人从谷外驰进的衣裳带风声息。 第十二章 群魔乱舞 展温如听她这样说法,自然连连点头地,目闪神光说道:“好,我们立即赶赴‘伏牛山’,反正一切恩怨,都需要来个彼此了断清结——” 于是,展温如与陈琪心无旁骛的,立即赶赴“伏牛山”。 展温如甚至于在一路间,收敛了儿女情怀,不再对业已女装与自己相伴的陈琪,有甚卿卿我我。 这不是展温如的薄情,而是这位少年侠士,太以多情! 因为,展温如仔细分析之下,了解了一桩事实。 他所分析的是“伏牛山”中,互夺“霹雳书”一战,己方究竟是败,是胜? 诸葛叔父智高,铁霸天与无名居士力强! 智、力相同之下,恐怕谁也没有必胜把握,应该是各有五成机会! 假如智胜,情况如何? “霸天门”既已瓦解冰消,铁霸天与无名居士倘若再被“霹雳书”上所载的奇绝武学制住,则不单自己亲仇得报,武林中也妖氛尽扫,会清平上一段岁月! 假如力胜,又如何呢? 诸葛叔父由于早服铁霸天独门剧毒,必然难逃一死! 自己更必被无名居士唆弄铁霸天,来个斩草除根! 陈琪或许可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勉强侥幸逃得过这场劫数?…… 分析至此,展温如心底情深,表面情薄! 他想得有理,认为倘若“伏牛”一战,自己杀却铁霸天、无名居士,报雪亲仇,那时再对陈琪眼皮供养,心坎温存,地老天荒,为时不晚…… 倘若自己死于铁霸天,或无名居士手下,则此时多一分旖旎,日后便多一分凄凉,又何必令陈琪侥幸独活之余,一忆此情,柔肠寸断…… 道理想通,展温如朝夕面对业已同过床,共过枕,曾经两度消魂的素心侠侣,却不得强忍情恩,克制欲火! 他心中像火一般的热,面上却像冰一般的冷! 最敏感的,应该不是现时代的寒暑表,而是古往今来的“女人心”! 一天……两天…… 第三天的夜间,两人尚在山野间赶路,陈琪便忍不住地,抢前两步,与展温如并肩同驰,低声叫道:“如哥,你……你……” 展温如并不笨,他已从陈琪的眉梢哀怨,眼角幽思,有所觉察,但却佯作不知问道:“琪妹要说甚么?” 陈琪心中陡的一酸,目中泪光乱转地,凄然说道:“如哥,我……我觉得你……你好像有……有点看不起我……” 说话之间,心酸难禁,豆粒大小的泪珠儿,已从玉颊上扑簌簌地泉流而落…… 牵情最是美人泪,一滴能消铁石肠! 展温如再怎冷静,再能矫情,一看到陈琪这副宛如带雨梨花的娇羞气苦模样,也不禁慌了手脚,他手足无措地,止步而立,看着陈琪,嗫嚅说道:“琪妹?你……你……你为何这样说法?我对琪妹恩情,简直感激得沦心浃骨,怎……怎会看不起你?” 陈琪一而举袖拭泪,一面揭着嘴儿,幽幽说道:“如哥还要强辩,你难道竟不曾觉得这两天来,你对我有冷淡么?” 展温如叹道:“琪妹,你误会了,我不是对你冷淡,我是怕……” 陈琪妙目一瞪,从目中射出冷电似的慑人神光,沉声接道:“怕甚么?怕我当真是个不知羞耻的淫贱女人,怕我会吃了你么?” 展温如见陈琪所起误会,竟越来越深,只得长叹一声道:“只为情多致多虑,多情反被责无情,琪妹竟如此相责,逼得我只好对你说实话了。” 就在展温如万般无奈之下,正欲向陈琪倾吐肺腑时,耳边歌声忽起。 那歌声极为宏亮苍劲,唱的是:“斗力何如斗智强?由来心计胜刀枪,一声霹雳群凶仆,烈烈轰轰干一场!……” 展温如入耳惊心,向陈琪注目问道:“琪妹请听,这歌词的第一句便是‘斗力何如斗智强’?莫非我们一连三日苦赶,业已进入‘伏牛山’,这作歌之人,便是奉了诸葛叔父密令,来告我最重要的第四句秘语?” 陈琪也觉如今并非与展温如拌嘴呕气之时,遂点头答道:“你猜得不错,如今这一望无际的连绵峰峦,大概便正是‘伏牛山’脉。” 此时,歌声又变,唱的是:“伏牛山,伏牛山,伏牛山中有宝藏,肉眼凡胎看不见,谁来随我识机关?……” 因歌声渐近,作歌人似从一条山谷中迎面走来,展温如遂向谷口凝目望去。 谷口人影现处,是个猎人,因肩中背着一只巨鹿,看不出年龄貌相。 展温如遥抱双拳,目注对方,朗声发话叫道:“这位大哥……” 不知那猎人是未曾听见?抑或不愿答理展温如?身形略转,进入另一山谷。 展温如为之一怔,暗想对方既不愿答理自己,莫非所唱山歌,中含隐语之事,只是偶然巧合? 正动念间,那“斗力何如斗智强”的山歌,再度响起。 展温如不再考虑,侧对陈琪,双扬剑眉说道:“琪妹,隐语,可能不传六耳,你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话完,人闪,随在那猎人之后,进入山谷。 入谷两经转折,展温如陡然一惊,旋又苦笑! 原来这是一座死谷,前是峭壁,并无出路,但那背鹿猎人,却已失去踪迹! 展温如暗忖,既然别无出路,莫非那猎人是从峭壁顶端遁走?然则对方一再作歌,把自己引进谷来,却是何意? 心中如此想法,目中自然向那片排云峭壁看去。 这一看,又被他看出花样了。 原来那猎人虽走,却留下一些东西! 在那片峭壁之上的石缝之中,插着血渍未干的两只鹿角! 人和鹿都不见,单单把两只鹿角扫在壁上,究竟是甚么意思? 是不是专对自己?抑或自己偶然凑巧地,适逢其会? 展温如一面动念,一面走到壁前,再向那两只鹿角,仔细注目。 鹿角极为美丽,不是分插,而是交叉形的插在壁上。 展温如注目少顷,心中决定了一件事儿,又有一件事儿,难以决定。 他所决定的事儿,是把谷中所见之状,说给陈琪知晓,两人推敲研讨,或可获得解答。 他所难以决定的事儿,是要不要把这两只鹿角带走? 带走鹿角,固然易于陈琪互相推敲,或可观察鹿角之上,是否另有秘密? 但万一对方不是留给自己,岂非成了妄取别人之物? 展温如略经踌躇,决定不取鹿角。 但他却仔细注目,看清鹿角只是插在壁间,排作交叉形状,其上绝无字迹,暨其他秘密后,方始转身出谷。 由入谷,到出谷,展温如所耽误的光阴并不算长。 陈琪虽在谷外独自等待,也不应有所不耐…… 但展温如走出谷口,纵目四顾,却不见陈琪踪迹? 他低低“咦”了一声,剑眉微蹙,发话叫道:“琪妹……琪妹……” 起初无人作答,等展温如叫到第三声后,方听得一角山崖之后,有个妙龄女子,发生扑嗤一笑! 展温如未作深思,纵身赶过,几乎和站在崖角后的一名少女,撞了一个满怀! 双方这一对面,展温如剑眉深蹙,立时脸色大变! 因为这站在岸角后的少女,不是他所深怜蜜爱的陈琪,而是他所深恶痛恨的西门小琼。 除了恨,还有惊! 西门小琼在此,陈琪却突告不见,展温如怎得不惊? 他担心在此即将决定“霹雳书”谁属的最后胜负关头,会一波三折,又起其他的变化? 故而,他一见西门小琼,便即脸罩寒霜,沉声问道:“西门贱婢,我的……陈姑娘呢?” 他本来是问我的琪妹何在?但临时想起西门小琼尚不知“陈琪”之名,遂改称陈姑娘。 西门小琼向展温如投过一瞥异常妖媚眼色,吃吃笑道:“咦,你这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几时也交起女朋友,有了一位‘你的陈姑娘’了?” 展温如叱道:“贱婢休要多说废话,赶快答我所问!” 西门小琼笑道:“你怎么这样凶法?你在有求于我,应该礼貌恭敬,为何……” 展温如不等西门小琼话完,便目闪神光,厉声叫道:“西门贱婢莫要忘了我已饶过你两次,今日若是……” 西门小琼也以一声冷笑,截断展温如的话头说道:“展温如,你休发狠,你虽然饶过我两次,我却连一次都饶你不过!” 展温如狂笑道:“无耻贱婢,我要你饶,你替我乖乖拿命来吧!” 语音甫落,右掌已扬,一招“太乙分光”,便向西门小琼当胸击去。 这是展温如家传绝学“太乙十三掌”中的精粹绝学,自然含蕴了神奇变化! 西门小琼因看不透这招掌法深浅,自然不敢硬接。 她微一吸气飘身,向左侧闪出了五六尺远。 但展温如原式未变,如影随形地,一只右掌,虚扬胸前,似欲随时吐劲。 西门小琼一连三闪,均未脱离出对方掌势笼罩之外! 她心中有气,不再闪避,改为硬接,一式“手挥五弦”,凝足“铁琵琶手”功力,向展温如来掌拂去。 西门小琼刚把躲闪改为接架,展温如也把虚招改为实用。 他掌心略登,隔空击人的内家罡气,便自狂涌而出! 两股内劲一接,高下显然立判! 展温如的劲力方面,本就高于西门小琼,何况新服“百蛇之羹”,气劲增强不少! 掌接合处,西门小琼三指先折,惨哼一声,嘴角微沁血丝地,被震得退出数步,背椅山壁,胸前不停剧烈起伏! 这还是展温如为了准备向西门小琼逼问陈琪下落,手下留了分寸,否则,西门小琼必将伤得更重,甚至于应掌飞魂,一招毕命! “西门贱婢,晓得厉害了吧?你说不说陈姑娘现在何处?” 西门小琼怒道:“哼,死也休想——” 话方至此,似乎脏腑受了震动,又自呛出一口血来! 展温如道:“好,你既不肯回答我的问话,我便成全……” 边自说话,边自又把右掌缓缓扬起,似欲蓄动劲发! 西门小琼眼珠一转,忽然向展温如摇手叫道:“慢点……我……我……” 在展温如的心目中,自然是以知晓陈琪下落安危,此取得西门小琼的性命为重,见状之下,点头说道:“对了,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要你从实说出陈姑娘的下落,我保证再饶你一次就是!” 西门小琼银牙微咬,目光凝注展温如,似在心中盘算? 片刻过后,方收饮了目内凶光,顿然一叹说道:“好,我告诉你,但……但我有条件……” 展温如问道:“甚么条件?” 西门小琼背倚山壁,好似胸腹疼痛地,以左手抚胸,缓缓说道:“你走过来些,我受了内伤,??法提气大声说道。” 展温如虽觉西门小琼似乎有甚么花样,但因艺高人胆大,遂只微凝功力,护住当胸地,缓步向前。 西门小琼见状,从嘴角掀起一丝狞笑! 随着展温如的前进,西门小琼的脸上狞笑,越来越显。 等展温如走到距离西门小琼近仅数尺之际,方看出西门小琼的脸上狞恶笑容,仿佛经过了冰冻凝结,一动不动! 他正自心中略自起疑,身后突又起了“哈哈”一笑。 这一笑,笑得展温如大吃一惊,赶紧回身察看? 第十三章 霹雳魂飞 展目四顾,果有所得,看见在万竹如海中,有三株苍松,挺然耸立! 那三株苍松,一高两矮,矮的两株,不过略略高于群竹,但高的一株,却秀拔耸空,有若鹤立鸡群,枝柯虬结,显得雄伟无比。 展温如心想,倘若山谷不错,则“万竹共拥一株松”之语,定系指这特高巨松而言,绝对不会有错。 由目视揣测,巨松居于“密翠谷”中央部份,约在里许以外。 展温如虽见天光尚早,斜阳未坠,明月未升,仍想先到地头,看上一看。 里许距离,若在平地,真可说是眨眼即至。 但在万竹群拥,枝叶挤结的情况之下,必须钻来钻去,不太好走,并极容易弄错方向。 展温如钻得有点心烦,索性不惜略耗真气,纵上群竹之巅,施展上乘轻功,来个踏枝而行。 他一面前行,一面并不时闪动目光,扫视四外,看看可有铁霸天,无名居士等群凶踪迹? 因为展温如知道这一两日间,便是正邪了断,恩仇清结的最后关头! 是邪消?是正胜?是道长?是魔高?…… 关键全在“霹雳书”,谁能先取得这册“夺魂秘笈”,谁就能控制了全局,获取胜利! 故而,铁霸天等必来,只不过未必能一下便找到这“密翠谷”中,有可能会比自己迟上一步而已! 自己对于这一线先机,务须好好把握,若能在铁霸天赶到之前,先设法寻得“霹雳书”,对于诸葛叔父的一番苦心,也算有点交代…… 想至此处,足下加急,赶到那株特高特巨的古松左近。 说来也妙,谷中万竹密集,阻人难行,但这株古松左近周围,却有了数丈方圆的一片空地。 展温如就在松下,盘膝静坐,纳气凝神地,运起内家妙诀。 因一来他面对强敌,欲作生死之拼,不敢丝毫大意,适才踏枝颇久,生恐真力耗损,以求补充复原。 二来,定中可以生静,静中可以生慧,展温如需要慧觉灵机,来对那册“霹雳书”的藏处,加以参悟。 一心既定以后,展温如首先回想自己在途中所获知的几句秘语。 第一句是“万竹共拥一株松”,第二句是“万星共捧一轮月”,第三句是“三更月斜松化龙”,第四句则毫无字迹,只在山壁之上,扫着两只交叉鹿角! 第一句,地头已得。 第二句,暨第三句,则时间未到…… 如今,余霞散绮,斜阳方自渐渐西沉,天空中何来星月,更无法知晓三更月斜之下的古松投影,是否酷似龙形? 第四句呢…… 展温如的智慧,不会低于铁霸天等人,他反覆的略一寻思,便恍然有悟地,脱口呼道:“角,第四句秘语,定然只是一个角字……” 一语才出,觉得这是极高机密,万一有敌人隐藏周围,被其听去,抢先下手,岂非功亏一篑? 展温如心愧脸红,赶紧住口,不单目扫四外,并以“天耳通”的功力,静静搜索周围,察看可有其他人物踪迹? 静听颇久,毫无所得。 其实,铁霸天、无名居士、夏侯春等三人,此时早已进入“密翠谷”中。 并悄悄掩至距离展温如十一、二丈以外的一片密密翠竹以内。 由于距离稍远,而这三人的功力,又全高于展温如,故使展温如无法发现他们,他们却可把展温如的一言一动,看得和听得清清楚楚。 展温如大叫出那个“角”字之后,铁霸天哂然低语道:“这小儿悟性不差,居然他也知晓了第四句秘语,是个‘角’字!” 夏侯春双眉深蹙,以展温如无法听见的极低语音,自语说道:“奇怪……奇怪……” 铁霸天看了夏侯春一眼道:“夏侯护法奇怪甚么?” 夏侯春道:“‘霹雳书’藏处在此,双方已到最后胜负关头,为何看不见诸葛穷酸有丝毫接应展温如的人物布置?……” 无名居士一旁插口说道:“此事容易解释,不是奇怪。” 夏侯春道:“无名师爷有何高见?” 无名居士冷笑一声,目中微闪凶光,轩眉答道:“诸葛奇那刁恶穷酸,既对‘霸天门’加以偷袭,必然啸聚党羽,全力施为,一时之间,他如何离把人手抽调到‘伏牛山’内?” 铁霸天听得方自点头,夏侯春却又摇头说道:“无名师爷的这种解释,虽然不无道理,但其中仍有矛盾。” 无名居士为之一愕,目光凝注夏侯春,轻声问道:“夏侯护法何出此言?我倒要请教一下,矛盾何在?” 夏侯春悄然说道:“无名师爷请想,诸葛奇若是不及调回人手,苟护法的人头,却是怎样到得此处?” 这句话儿,把无名居士与铁霸天,均自听得一怔? 无名居士脸上微红,不得不承认夏侯春之语有理地,低低问道:“夏侯护法说得有理,你可是看出对方有甚埋伏人物么?” 夏侯春摇头道:“小弟并无所见,只因诸葛奇屡屡强调,斗力不如斗智,我们便应该处处小心一点。” 密语至此,忽然看见十数丈外,原本在古松之下,盘膝静坐的展温如,缓缓站起身来。 展温如这种举措,是以为铁霸天等,尚未追踪到此,遂想乘此机会,先行察看察看。 四外均是密压压的竹林,只有中间这片数丈方圆空地。 倘若所谓的夺魂秘笈“霹雳书”,当真埋在此间,则定然就在这空地之内。 不过,地上既无痕迹,天色又暮霭渐起,蟾魄未现,这古松在三更之时的月斜投影,是否像龙,尚未可知? 展温如此时,虽已知道第四句隐语,是个“角”字,但在龙影未现之际,却不知角在何处? 忽然,他想索性不管月光,先来个胡乱发掘。 但一转念间,又觉不妥。 因数丈方圆,地并不小,却应往何处发掘?…… 掘下多深,未发现“霹雳书”踪迹时,始应放弃?…… 倘若无甚限制,一味往下猛掘,则掘到何时是了? 恐怕一个洞穴,尚未掘到十丈,便已三更早过,东方发白。 展温如越想矛盾越多,终于一阵徘徊后,仍在古松根际,颓然坐下。 他明白了自己不能急,必须有耐心,诸葛叔父说得对,这的确是场高度斗智,最后的胜利,多半属于智者,不是属于强者! 道理想通,展温如别无选择,只有耐心,只有苦等。 等……等……等…… 他不单要等月出,还要等到月斜,并须等到三更…… 天空中最绚烂的晚霞,终于渐渐淡去……渐渐散去…… 夜色来得极快,一张黑色的网,倏即罩笼了整个的“伏牛山密翠谷”。 月儿应该早出来了,如今应该是挂在东面林梢,但却因有山壁阻遮,展温如并看不见。 他一再凝望天空,但却只见月光,未见月面。 这种情况之下,“密翠谷”的上空,虽然如笼银纱,但谷下竹林,却呈现一片墨黑。 古松自然宛如在黑暗地狱中一株极为高大的狰狞鬼王……因为根据传说,只有“鬼”才没有影子!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终于,古松脱离“鬼”籍——它有影子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一轮蟾魄,出现于“密翠谷”的上空! 由于月儿太正,差不多等于垂直的古松投影,只是黑黑一团,哪里有半点“龙”形? 假如硬要和“龙”扯上关系,最多也只可以说是一枚“龙蛋”! 没有头,没有尾,没有爪,更哪里来的“角”呢…… 展温如没有办法,只有纳气忍性地,耐心再等。 人家是望子成龙,展温如则虽有娇妻,却无爱子,他是望松成龙! 仰面空中,虽不见月儿移动,但地面上的松影,却越来越瘦,越来越长,可以看出是有了变动。 空山无梆柝,何时是三更? 虽然可以从天星辨时,但一来展温如的江湖经验不够,二来谷上空中又时有流云,遮蔽星月,令人难以辨别时刻。 唯一的办法,就是最笨的办法,也就是展温如如今所采取的方法。 他对月光,时刻,一概不管,只顾观看地上的松影。 他准备只要一见松影成为龙形,并有了龙角,便立即在“龙角”部位,加以发掘,试试自己所作第四句秘语是个“角”字的判断,是否正确? 他再静心、耐心,但也难免有贴忧心烦心的等…… 铁霸天等却在悄然密议…… 无名居士压低语音,向铁霸天耳边,悄然问道:“门主,我们是抢先在展温如小儿之前,下手掘取‘霹雳书’?还是等他弄到手后,再设法加以夺取?” 铁霸天略一沉吟,双眉深皱,似乎无法遽作决定地,悄然说道:“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让我仔细衡量一下,再作决定。” 夏侯春道:“门主何妨把利弊所在说出,我们也好互相研究研究。” 铁霸天道:“抢在展温如之前,下手掘宝,有两种不利之处,第一种不利的是我们所挖之处,难有十分正确把握,万一不准,则打草惊蛇,必然招致诸葛奇暨其党羽的拼命保护……” 无名居士道:“第二件不利,又是甚么?” 铁霸天道:“宝物只一抢到,必将立即杀却展温如,万一事后发现宝物非真,再想依样画葫芦时,便绝难办得到了。” 夏侯春笑道:“照门主这样说来,我们不如一直隐身暗处,静待展温如代替我们费尽心机,寻得‘霹雳书’,再捡个现成便宜多好!” 无名居士道:“夏侯护法难得忘了门主业已说过,这样做法,也有两点不利么?” 夏侯春以一种诧然不解的眼光,望着铁霸天,低声问道:“请教门主,所谓从展温如手中,捡取现成便宜之不利之处,是否指这种便宜,极难把握,万一诸葛奇有甚意外手段,可以对我们暂加阻拦,容易使咸鱼翻身,煮熟的鸭子,飞上天去。” 铁霸天点头道:“夏侯护法猜得不错……” 夏侯春笑道:“但第二件不利之处,却仍比较玄奇,属下才疏学浅,猜不着了。” 铁霸天含笑道:“第二点或许是我多虑,我恐怕诸葛奇太以刁钻,故意弄个展温如,吸引我们注意,来个调虎离山,暗地却在别处,设法挖掘那册夺魂秘笈!” 夏侯春神态断然地,连连摆手,低声说道:“不会……不会……” 铁霸天讶然一怔,目注夏侯春,悄然低声问道:“夏侯护法何以能如此断言?” 夏侯春笑道:“这道理显而易见,倘若‘霹雳书’是在别处,诸葛奇何必等到此时,他早就掘出,命展温如或其他人练成绝艺,用来对付我们‘霸天门’了。” 无名居士听得连连点头,铁霸天却又皱眉???道:“那‘霹雳书’若在此处,诸葛奇岂非也可早点掘出……” 夏侯春不等铁霸天再往下说,便自接口笑道:“关于这项疑点,属下也曾想过,并对其试加分析……” 铁霸天道:“夏侯护法,智慧超人,定有甚么高明结论?” 夏侯春道:“属下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霹雳书’并非诸葛奇亲自埋葬,他也非等展温如把四句隐语凑全,无法得知究在何处?” 铁霸天颔首道:“这事确有可能,因为埋藏‘霹雳书’者,必是武林怪人,这类怪人,必有怪癖!” 夏侯春道:“第二种可能是诸葛奇可能需要时间,以作某种布置,加上他万料不到苟护法会炼有那等妙药,会由展温如口中,向我们倾吐最高机密,故而从容不迫,缓缓而来……” 铁霸天咬牙说道:“这项推断,更高明了,因为诸葛奇所作布置,如今业已证明,就是纠众奇袭‘霸天门’,趁我们主力分散之际,使苟护法惨遭大祸,只不过我对总舵暨各处分舵,悉遭破坏之讯,尚未深信,因为我不相信一向畏我如虎的侠义道人物,竟能在诸葛奇的号召游说下,团结起来,批龙麟,拔虎须的进犯霸天门,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于获得‘霹雳书’后,血洗武林,遍戮各派……” 群凶密议至此,那位满腹相思,满怀仇火的小侠展温如,不安静了! 不安静之故,并非展温如克制不住相思、仇火,忍耐不了忧、烦,而是目前情况,有了变化。 天上月位微偏,密翠谷中的古松投影,于不知不觉间,长了不少,业已不似“龙蛋”,像是由“蛋”卵化,成了“龙”形。 展温如霍然起立,目光凝注在那松影所化的“龙影”之上。 首先,他要辨明这条“龙影”的“头”“尾”方位。 起初,他以为根是龙尾,枝是龙头…… 但一经注视,才知所料情况,与实际恰恰相反。 松枝虬结盘屈,绝似夭矫腾空的龙身龙尾,那粗怪松树根部,才是龙头。 但龙虽有头,头却无角。 展温如起先讶然,以为自己所悟出第四句隐语是个“角”字主事,不太正确。 继而一想,或许尚未三更,在时间未到之前,投影不全所致? 唯一的办法,只有耐心再等。 他是在等龙生角! 乍一听来,等龙生角,似是一件莫大傻事?其实,并不尽然。 月光在移,松树两侧的两根横枝,投影而下,恰好绝似夭矫龙影的头顶双角。 展温如怦怦心跳,面带喜色,一跃而起! 他这一跃,把铁霸天、无名居士、夏侯春等吓了一跳。 夏侯春低声道:“门主请注意,展温如小儿突然面带喜色,不是有甚特别发现,便是受了甚么隐形人物的传声指点!” 于是密竹之内的六道炯炯目光,便一齐盯在展温如身上。 展温如心中狂喜地,跃起之后,突又略感踌躇。 因为龙有双角,他不知应该先掘右角?抑或先掘左角? 这种情况,无法作甚正确判断,只有押宝似地,乱碰一下。 “啷呛”一声,展温如的家传“紫光剑”,业已出鞘。 跟着,便动手先在右边龙角部位,往下发掘。 紫色精芒,连连闪动,刺激得铁霸天等,几乎从眼睛里喷出火来? 只要展温如一有所获,他们便会立即扑上前来,加以争取。 展温如并不急,因为他不知有铁霸天等虎视眈眈,藏在身旁近处! 铁霸天等也不急,反正铁霸天业已决定,不见兔子不放鹰,且等那傻瓜展温如费心费力地,有了端倪后,再抢捡便宜,遽然下手! 急的是谁? 急的是曾服神医妙药,为防万一,替展氏门中,预留骨血的侠女陈琪! 因为她在谷顶,站得高,看得远,既看得见展温如不顾一切的低头掘地,也看得见铁霸天等的虎视眈眈,却教她怎不急得芳心欲碎,珠泪暗滴! 陈琪手指谷中,向正与她依偎而立的姐姐陈瑶,悲声说道:“姐姐,你看,展温如根本不知虎狼在侧,祸变已伏,于肘腋之间,这情况看有……有多危险?……” 陈瑶对妹子加以安慰地,含笑说道:“琪妹别急,展温如未必便掘得出‘霹雳书’来,换句话说,他不一定就会有危险。” 陈琪道:“姐姐,你不必故意安慰我了,‘霹雳书’定然在此,若不然诸葛叔父,却要展温如受尽折磨,历尽艰险地,赶来此地则甚?” 陈瑶叹道:“诸葛前辈的一切安排,令人无从捉摸,我和你姐夫,也均奉命行事,不知他葫芦之中,究竟卖的甚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