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短篇科幻》 天雷无妄 象曰: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易经·无妄卦》 明代著作《天变邸抄》中记载了明天启六年五月初六日在北京西南隅王恭厂发生的一次神秘爆炸。文中记载:“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则门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 这次爆炸的起因一直被认为由王恭厂存放火药引起的。据后人估算,此次爆炸的威力相当于一万至两万吨tnt,然而当时王恭厂存放的火药总数不过数万斤…… “你就是碧眼儿方子野么?抬起头来。” 锦衣卫北镇抚使许显纯的声音低而飘忽,似乎从一口深井里发出来的。方子野心里有些恼怒,但仍然毕恭毕敬地抬起头,道:“属下正是方子野。” 周围站了许多人,都是锦衣卫的中高级官员。这些人都在看着他,这让方子野有些不安。作为一个新晋的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个锦衣卫第二号人物紧急召见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以残忍闻名的许显纯找上谁,多半不是好事。 许显纯顿了一下,道:“本官已看过你的禀报,但还有些话想问你。” “是,属下知无不言。” “你与唐文雅可是夙识?” 这个名字突然又出现在方子野耳边,让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他躬身行了一礼,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道:“禀报大人,唐文雅与属下同是武功院生徒,属下于去年十月间赴沙塘子运送给养,但事前并不知是此人在负责灭天雷之事。” “你见过灭天雷么?” 太阳像一个火球挂在空中,没有一丝风。几株早就死了的树被沙子半掩埋起来,假如不是埋在沙子里的话,马上就会烧起来的吧。本来十月已是深秋,在北京城的话人们该换上夹袄了,但这里因为没有风,仍然酷热难当。听说白天虽热,一到晚上,却又冷得发抖,“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一带了。 为什么选在这么个地方?方子野跳下骆驼,拉了拉头巾,从骆驼背囊里拿出水壶来喝了一口。这里是肃州卫以西,一个叫沙塘子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周遭百里都是沙漠,零星点缀着几块绿洲。作为大明帝国西北边陲与鞑靼土默特、土鲁番三边接壤的地带,百余年前这里套寇横行,数十年前则是俺答汗与大明军队交战过的地方。只是自从俺答汗被封为顺义王,不复为边患后,这里倒是一下子冷落下来。 也难怪,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当战争结束后,谁也呆不下去了。方子野用牛皮靴踢了一下,脚下的沙子被他踢得飞扬起长长一片,沙子下,是一根已经枯干的白骨,也不知是人的还是战马的骨头。攻战杀伐近百年,前前后后死在沙塘子的人总不下于十余万了,随便哪一块地方都能在沙子刨出根白骨出来。他想不通武功院为什么要将雷部设在这种地方。虽然鞑靼已不为边患,但沙漠仍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这里离肃州卫也有一段距离,假如真碰上什么事,肃州卫的驻军根本无法对这里有什么照应。何况肃州卫的军屯自给也困难,补给还得责令陕西行都司解决,每次又要专人押送,大为不便。 这里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保守秘密吧。方子野有些忧伤地看着这根白骨,想像着这根白骨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只觉唇舌间仍是干得像要冒火,正想再喝一口,耳边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王大人。” 他抬起头。灼热的阳光晒得地面也升腾起热气,使得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有点变形。在这团热气中,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人正向他走来。这人的长袍盖到了脚面,连头上也包着白布,看上去很有点诡异,身材不高,大概因为天热,连声音都有些尖。他迎上去,道:“在下方子野,见过唐大人。” 白袍人站住了。他看了看方子野身后的车队,又看了看方子野,忽然笑道:“碧眼儿!原来是你!” 方子野生具异相,双眼是蓝色的,有如胡人,因此外号便是“碧眼儿”。只是这样叫他的,只有武功院的同僚。那些同僚都是他的前辈,因此才会用这个带点玩笑的称谓。方子野有些犹豫,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白袍人已经解开了蒙面的白布,道:“是我啊,唐文雅。” 白布下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子白皙光润的瓜子脸,与周围的荒凉完全不搭调。方子野只觉有种要晕眩的感觉,眼前这如花的笑靥出乎他的预料,他喃喃地道:“唐大……唐文雅,是你!” 唐文雅的父亲是武功院元老,后来因公殉职,因此她只比方子野大一岁,却从五岁起就是武功院生徒,方子野进武功院时,她已经在里面学习了十年。方子野还记得刚踏入武功院时,在学堂里见到那张有点过于严肃的女子脸庞,还大大吃了一惊。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些话他也早听说过,发现武功院里居然有不缠足的十五岁少女,地位也丝毫不下于男子生徒,实在让他大开眼界。不过唐文雅第二年就正式加入武功院,后来便再没有消息。正当他要忘掉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想到所说的沙塘子唐大人,居然就是唐文雅。 唐文雅道:“当然是我。王大人呢?” 方子野道:“老师因为另有公干,未能抽身,故今番押送给养由我负责,唐……唐大人。” 唐文雅一怔,道:“王大人有事?”正沉思着,身后的马帮头道:“方大人,快卸货吧,外面快热死了。” 方子野还没回话,唐文雅忽道:“是。老云,出来卸东西。”她扭头向方子野露齿一笑,道:“碧眼儿,你辛苦了,进去喝杯茶吧。” 方子野跟着唐文雅走进屋里。这里是块小小的绿洲,不过一两亩地,建了几座屋子,就几乎将绿洲都搭得满了。唐文雅倒了杯茶推给方子野,道:“王大人到底有什么事来不了?” 唐文雅所说的“王大人”是武功院的指挥使王景湘。武功院有三指挥使,王景湘在三指挥使中位列次席,方子野是他爱徒。因为此事极其重要,以前给沙塘子押送补给都是王景湘亲自出马,让方子野代替自己也还是第一次。 方子野道:“老师受命远行,无暇前来。”他沉吟了一下,看看四周,道:“唐大人,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唐文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才道:“灭天雷。” 方子野抬起头,慢慢地道:“属下曾见过一次灭天雷。” 许显纯登时显得精神起来。他的手扶住椅子把手,身体向前欠了欠,道:“在沙塘子?” “是。”方子野有些犹豫,但回答依然流利之极,“当时唐文雅大人是武功院雷部成员,受命在沙塘子研制灭天雷,属下曾看过一眼。” “当时你接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的心里又是猛地一跳,但脸色仍是平静如常,道:“依照武功院法度第二条……” “没有武功院了,”许显纯有些恼怒,“你现在隶属锦衣卫。锦衣卫法度第一条,忠君报国,万事服从,你应该不会忘吧。” “属下记得。” “那你当时接到的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低下头,道:“因雷部研制灭天雷多年不成,属下受命查探唐文雅是否有所隐瞒。” “为什么会觉得唐文雅有所隐瞒?” 方子野只觉后背有些寒意,但他仍然直直站着,道:“因为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日,肃州卫兵备报告沙塘子地震,夜如白昼,其状有异,因此武功院怀疑灭天雷已经成功,但唐文雅有所隐瞒。” “灭天雷是什么?” 唐文雅只是笑了笑,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这么想知道灭天雷?” “我看过一点卷宗,说起成立雷部的源起。只是读了之后,实在难以置信。” 唐文雅站起身,从一边柜子里拿出一件白布长袍,递给了方子野道:“碧眼儿,穿上,风帽可以翻下来,把脸也蒙起来吧。” 这件长袍带着风帽,很是厚实,简直和棉袍差不多。方子野诧道:“这衣服怎么这么重?” 唐文雅正在把脸蒙起来,听得方子野的问话,道:“这衣服是夹层的,当中涂了一层铅粉。” “铅粉?”方子野皱起了眉头。唐文雅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狯,道:“你不是想看灭天雷呢?带你去看看。不过雷石是种很奇特的东西,如果不穿这种衣服,那你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雷石?” 唐文雅没有回答,点燃火把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也只是寻常木门,可是推开时却显得极其沉重。门一开,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与外面的酷热相比,里面要凉爽许多。方子野有些迟疑,道:“唐大人……” “别叫我大人了,”唐文雅扭过头,眼里带着一丝嘲弄,“我虽然是个挂名百户,但一个女子,你也知道那只是个虚职。” 虽然已经把脸都蒙了起来,方子野的脸也不禁有些潮红。认识唐文雅时,她沉默寡言得有点古怪,没想到现在如此伶牙利齿。方子野还想再问,但唐文雅已经走了下去,他只好跟在唐文雅身后。 甬道很宽,两边都是石头砌成。走了两道门,里面越来越暗,唐文雅手中的火把已经只能照亮身前不多的一块地方。等推开第三道门,唐文雅这才站住了,道:“看,那就是灭天雷。” 借着昏暗的火把,方子野看到里面是个台子,上面放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铅盒。这铅盒不大,只和一块寻常的砚台一般大小,厚有两寸许。方子野想往前凑近了看看,唐文雅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雷石很危险。” “这么小的雷石,大概……大概才几斤重吧?”方子野在心里估算着,只觉得自己的估计没多大出入,抬起头看看唐文雅,却见唐文雅眼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讥讽。 “有十五斤重。”唐文雅像是自语一般轻轻说着,“这只是灭天雷的一半。” 那灭天雷有三十斤重了?方子野记得新铸的红夷大炮吃子十斤,吃药七斤,子药在一起也只有这灭天雷的一半多一点,看来灭天雷的威力是很大了。他叹道:“原来这么重,真看不出来。威力一定很大吧?” 他只是随口感叹,唐文雅却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吃吃地笑起来:“你见过的火器之中,哪种威力最大?” 方子野沉思了一下,道:“应该是红夷大炮。” “红夷炮的威力确实不小,”唐文雅的眼里仍然带着淡淡的嘲弄,“如果灭天雷能够成功,那么红夷炮就像小孩子的弹弓……不,连弹弓也不如,顶多是小孩子扔出的土块。” 佛朗机、虎蹲炮、红夷大炮,这些火器是大明神机器赖以取胜的利器。方子野曾见过红夷大炮试射,对这种声如震雷,一炮可将标靶打为齑粉的大炮印像极其深刻。他也听人说过,红夷大炮是当今世上威力最大的武器,即使在欧罗巴,最厉害的大炮也不过与红夷炮相埒。可是在唐文雅嘴里,红夷炮和灭天雷相比居然会连小孩子玩的弹弓都不如,那灭天雷的威力实在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他道:“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有多大?” 唐文雅眼中的嘲弄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茫然。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大概,”她看着这个这个洞穴的顶部,好像要透过厚厚的土层看到天空一样,“大概,只能说那是神的最后审判。” 这是天学士所尊奉的《圣经》中记载的话。所谓天学,就是天主教在明代传入中国后的称呼。武功院中有不少人都是天学士,方子野的老师,三指挥中的王景湘便是一个,唐文雅也是,方子野还记得那时每到礼拜天,便见唐文雅和老师一起去礼拜堂做礼拜,只是他自己一直没能成为天学士。他几乎有些崇拜地看着唐文雅,这样的女子在寻常人家,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可是唐文雅对什么都像洞若观火,有一种远远超过她年纪的老成。方子野虽然不是天学士,但在武功院学习拉丁文时,就以《圣经》为课本,知道最后审判的意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道:“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唐文雅道:“上去吧。虽然放在铅盒里,但在这儿呆久了还是很危险。为了灭天雷,已经有十多个人死在这儿了。” 她转身向后走去,方子野跟在他身后。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门紧紧关上,又给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别喝下去。” “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拉开蒙面的布,刚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唐文雅已经坐了下来,道:“万历四十六年肃州卫兵备李应魁向甘肃巡抚禀报,六月二十九日午时宁远堡东北天鼓如大炮震响一声,往西北去。红崖堡地展二次,有声如雷。这件事,便记在祁大人日记之中。” 甘肃巡抚祁光宗虽不是天学士,但与天学士交往甚密,曾为利玛窦的《万国舆图》作跋,方子野也听说过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里看到祁光宗这段日记的摘抄。他道:“这只是寻常地震吧。” “邸报中是说地震。不过,当时李应魁曾带回一个幸存者,他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了。” 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说书人一样顿了顿。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说什么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茶叶在里面打转,轻轻地说着,“他们发现的,就是雷石。” 那还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一支驻守肃州卫宁远堡的五人骑兵队例行巡逻,向东进发。宁远堡在祁连山北麓,正是鞑靼、土鲁番与大明三方交界的地方,是鞑靼北行要道,因此宁远堡虽然地处偏僻,仍然不可废除。 宁远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们进入的正是沙塘子。因为由祈连山挡住了湿热的南风,沙塘子这一带越发荒凉干热,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长着些骆驼刺的地方就算是个绿洲了。因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传为畏途的肃州卫,驻守宁远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个人围绕着宁远堡巡逻了二十余里,已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正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马的马蹄铁同时碎裂了。 马蹄铁时间久了会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马的蹄铁居然同时都有碎裂,而当时宁远堡的备用蹄铁都已用完,本来准备回去打制几副的。肃州卫一带因为没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砾很多,发现得也迟了些,有三匹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伤,想要撑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铁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有块铁砧,加上一个炉子,一个熟练的铁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个戍卒中有一个就是铁匠出身。只是马蹄的形状都不一样,钉蹄铁时非得现打现钉。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从别的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铁来凑成一副,钉在一匹马上,让一个人赶紧回去带回工具和熟铁块,当场打制,再一起回到宁远堡。 这样一来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晒死。幸好一个戍卒及时发现了一个山洞。祈连山绵延千里,这样的山洞数之不清,这里有座小山,是祈连山的一条余脉,那个山洞就隐在山脚,并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马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几个人将马匹都牵进了那个山洞里,准备在那里窝一晚。 一进山洞,一个戍卒意外地发现墙上嵌了一块硬物,相当柔软,用石头都能砸出痕迹来,很容易就挖了下来。这块东西相极其沉重,鸽子蛋大小小一块,居然有好几斤的份量。同样大小而又有那么大重量的,据他们所知只有铅块或黄金。万历年间矿税大兴,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开矿挖金银的,这几个戍卒虽然连字都不识,却也听说过有人在砂砾间找到大金块的故事。兴奋之余,几个人马上在山洞上下找了个遍,又找到一些,都是黄褐色的沉重金属。 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几个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觉得这些东西绝不是铅块,因为铅苦金甜,这几块东西舔起来隐隐有些甜味,颜色也和铅大不一样,显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块一共总有三四十斤,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万历时金银比价为七八换之间,六斤金子可以换到七八百两白银,而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大米,七八百两银子足以做个小富翁,当时戍边士兵的月饷不过九钱银子。这个诱惑力不可谓不大,但大明从洪武朝起就严禁私采黄金,一旦发现,以偷盗论处,因此这五个戍卒决定隐瞒下来。为防有人私分,又决定将这些金块融成一个元宝,等戍边期满,再五人均分。 于是五个人说好,推举出一个叫林土秀的骑马回宁远堡带东西回来,其余人都在这山洞等他。林土秀当时也不疑有他,骑马就走了。刚走出十余里,宁远堡的遥影在望时,突然觉得大地一颤,座骑也失了前蹄,将他摔倒在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后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转过头看时,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道黑烟升起,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蘑菇。 “像个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这样说的。 这道烟柱就像从噩梦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连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事。看距离,正是那四个人藏身的山洞处。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怎么弄出这样的烟柱来的,沙塘子一带很少有风,但现在他耳边却是狂风呼啸,风声尖厉得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割下来,脚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动,以至于连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样四处跳动。这副奇异的景像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土秀眼里看来,就和坠入一个噩梦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他嘶声叫了起来,叫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直到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震颤过了许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过神来,天空已黑了半边。那并不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一早出发,现在顶多也才刚过正午,天变黑是因为那团黑云在慢慢扩散,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吹来的风也热得发烫,只是天空中却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这一带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几场,但一旦下雨,路面就会泥泞不堪,难以前行。林土秀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顾不得再害怕,跳上马飞奔回去。但还是没能赶得上,他跑到离宁远堡还有三四里时,天降暴雨。 这场雨中夹杂着大量黑灰,落在身上把衣服都染黑了。也许是云中有这些黑灰的缘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没什么两样。等林土秀逃回宁远堡时,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觉得疲惫不堪,额头烧得发烫,仍然站不起来,连那匹马也病倒了。等两天后从奉肃州卫兵备李应魁之命赶来查看的士兵抵达宁远堡时,发现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条精壮汉子已是半死不活。这场地震虽然离肃州卫甚远,但就算那里也感到了地面的震动。那些士兵询问之下,林土秀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因后果,自认是因为他们五人起了贪心,遭了天谴,故有此报。 由于林土秀病情严重,那些士兵准备将他带回去肃州卫救治。另外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实禀报,李应魁准不会信,只有让林土秀自己说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离开宁远堡二十里,刚到达先前他们发现山洞的所在,林土秀便因为病势加剧而亡。那里原先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小山丘,却因为这一场地震被夷为平地。几个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将林土秀的尸骸就地掩埋,觉得那准是死在这儿的另四个袍泽的缘故。虽然他们尸骨无存,却仍不放林土秀这幸存者走掉。 “怀疑唐文雅已经研制成功,却隐而不报么?” 方子野顿了顿,道:“是,大人明鉴。” 许显纯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想了想,道:“为何要隐瞒?灭天雷成功,雷部糜费国家财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这等大功,唐文雅纵是女子,一样可以加官晋爵,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她为何要将此事瞒下来?难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桩么?” 方子野道:“大人明鉴。” 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大概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写下的查探结果我已看过,但其中颇有疑问。雷部在沙塘子前后已逾七年,七年中换过三拨人手。不论成败,这些人应该留下大量记录方是,但事后你带回来的却是些帐目出入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灭天雷的少而又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方子野面不改色,道:“属下以为,是被唐文雅销毁了。” “她为何要销毁这些纪录?” “属下不知。” 许显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喝道:“你真的不知?” “确实不知。”方子野的脸色仍是丝毫不变,“属下怀疑,唐文雅已看透属下的真实用意。” “是你言语中露出破绽?” “唐文雅聪慧过人,她看出属下言语中的破绽,也大有可能。” 许显纯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方子野稍稍有些犹豫,马上道:“属下以为,唐文雅是知道了杨御史入狱的消息。” “杨涟?”许显纯一怔,“杨涟与唐文雅有什么关系?” “唐文雅自幼失怙,杨御兄与她亡父乃是知交,当初也是杨御史将她托付到武功院的。” 都察院御使杨涟,因为弹劾九千岁弄权误国,于天启五年七月入狱。负责此事的,正是作为九千岁心腹的许显纯,杨涟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听到此处,已极是恼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会知道杨涟下狱之事?是你告诉她的么?” “应该是属下。”方子野不等许显纯发作,抢道:“属下去沙塘子前,并不知要见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与杨涟之间的干系。” 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头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吁了口气,道:“知道杨涟的事后,她就将那些资料统统付之一炬?” 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隐瞒得极好,属下先前竟未发现丝毫破绽,以至于功亏一篑。” 许显纯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么?” 没有说么?方子野默默地想着。 不,她说了,说了很多。 “你还在听么?”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并不算太好,但声音柔美清脆,如乳莺初啼,很是动听,方子野倒有些听得呆了。其实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里看熟了,那里的记载比唐文雅说得更是详细。听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讪笑了笑,道:“在听,在听。后来呢?” “从祁大人处得知这个消息,武功院对此极感兴趣。六月二十九日,武功院的地动仪也测到西方有震,但这一次地震居然没有余震,迥异寻常,倒更似一场火药引起的爆炸,因此在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冯计都师兄提议到沙塘子实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门外,道:“这几年这儿沙子盖了厚厚一层,现在是看不到了,当时冯师兄来时这里整个凹下丈许,有如一个锅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色,而正中一块更是连沙子都烧结成琉璃状。冯师兄和几个同僚经过七天详细勘查,断定这并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爆炸。” 方子野有些迟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 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当然。只是冯师兄那时还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个笨办法,选了那块凹地,以两径相交,找出爆炸的中心,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四周发掘。他的运气很不错,只挖了一天,就发现了一些被熔成一团废铁的刀剑之类,证明这里确实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说的山洞,那四个戍卒曾躲在此间。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么引起这一场大爆炸的,于是冯师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够找到林土秀所说的那种极重的东西,他觉得这一场爆炸定然与这些脱不了干系。” 方子野道:“他找到了?” 唐文雅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找不到。那儿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边是沙地,现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个石台,更是难找。冯师兄招募民夫挖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他仍不死心,还想再挖,但他带的这群人却突发疫症,一多半人都恶心欲吐,开始掉头发。民夫觉得这定是亵渎神明,以至遭到诅咒,在死了两个人后都一哄而散。冯师兄虽然不信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只得回来。可是回到武功院后,药石无灵,只撑了两个月就过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败告终。” 当时方子野还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时只听说武功院损失惨重,不少人都丢了性命,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当生徒的一个原因,看来与唐文雅说的也有干系。他道:“这件事并没有完,是吧?” 唐文雅道:“正是。冯师兄临死前,向姚指挥使上书,要求加派人手,彻底追查此事。他将此事前后因果详细说明,雷石这名字也是他取的。虽然他一无所得,但此事的头绪已被他理清,后来能够成功,冯师兄厥功甚伟。姚大人因冯师兄所请,当即请胡先生出马办理此事。” 唐文雅所说的“胡先生”是一个欧罗巴传教士,方子野听自己的拉丁文老师鲁谛诺说起过此人,但这人的结果却语焉不详,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也受命去查清雷石之事了。方子野道:“胡先生查得如何?” 唐文雅道:“胡先生也未能查清。不过,他倒是查明了冯师兄和那些人所患之病,正是雷石引起,唯有铅能解之。可惜胡先生虽然查明此节,自己却也未能逃过这一劫,一样得了病。与他一同前来的三个死了两个,一个趁病情尚未发作就离开此地,才算保住一命,但四股溃烂已尽,成了个废人。”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和武师兄、钱师兄、甄师兄四个才受命来到此间继续追查。” 方子野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查明了。” 唐文雅脸上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道:“虽然查明了,但代价也极大。我们四人同来,商议之下,觉得雷石本来生在洞穴壁上,那一场爆炸过后,定然已成为齑粉,因此以淘金之法,取坑底沙砾淘洗,说不定能有所收获。这里没有河流,水只能让人运来,这一趟差事当真苦不堪言,淘出来的也是一些奇怪的金属粉末,里面夹杂种种杂质。我们想尽办法,像用磁石吸去铁屑,以汞抽去铜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还是取不出纯净雷石。直到最后,武师兄想出一个妙法,终于将雷石从中取出,只是最后的难题便是如何融冶。” 方子野道:“不能直接融冶么?” 唐文雅露出些得意的神色,道:“自然不能。还是我想出一个办法,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将雷石粉末融成一团。但接着又遇到难题,这雷石有夜光,且不用铅盒隔绝的话,沾到人身上便能让人一命呜呼。武师兄便是一次融冶时大意了一下,袍子被火头燎开一个口子,结果四五天后浑身血管根根爆裂,头发也掉得一根不剩,挣扎了两天后才断了气。” 方子野打了个寒战,道:“你们仍然留在这里?” “自然。”唐文雅毫不在意地说道,“自从加入武功院的头一天起,便已准备好丢掉性命了,何况雷石的事已有眉目,岂能半途而废。武师兄遇难之后,我们加倍小心,后来大半年里就只死了一个帮工。只是雷石越炼越多,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令它爆炸。点火、敲打、干馏,什么都做过了,雷石却和铅差不多,根本就不会炸。屡次失败之下,钱师兄觉得我们可能走错了路,说爆炸是雷石引起的,那只是冯师兄的猜测,他也不曾真个见过。钱师兄说爆炸可能与雷石毫无干系,而是另有原因。不过甄师兄觉得雷石如此凶险,能杀人于无形,冯师兄猜得绝没有错,只是我们还不曾发现能令雷石爆炸的正确方法而已。” 唐文雅说到这儿,又喝了一口茶,道:“真到七个月前,我领着几个人照常去淘洗沙子。正在忙碌时,忽然听得屋中发出惨叫之声。我大吃一惊,急忙冲进屋里。一到屋中,便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臭气,甄师弟已倒在地上,两条手臂像被烈火灼过一般,钱师兄的手掌也已烧成了焦炭,屋中却没有第三个人,桌上还放了两块雷石。钱师兄还有一口气,我把他救醒后,他说甄师弟在鼓捣雷石时突发奇想,说既然我们找不出如何让雷石爆炸的方法,不妨掉过头来想想那四个戍卒是怎么做的。甄师弟觉得,他们既然以为找到的是几块金子,那么……” 方子野突然抢道:“是打在一处!他们只有四个人在,一定是想把几块金子打成一块,这样那林土秀来时就可以少分一块,每人也多分一点了!” 唐文雅浑身都是一震,抬头看向方子野,喃喃道:“碧眼儿,原来你也很聪明啊。正是,雷石有个奇异的特性,只消整块重量超过三十斤,就会发光发热,铅也无法阻挡了。当时那四个戍卒定是起了贪心,想把一份隐瞒下来,只与林土秀分其中的一部份。这样隐瞒下来的那部份就只有四个人分,都可以多分一些了。只是他们没料到雷石竟会如此霸道,以至于引起爆炸。甄师兄那天也是偶尔将炼出的两块雷石压到一处,没想到立刻就发热放光,他也当即被灼死。还好钱师兄也在一边,拼命将两块雷石拉开,才免除一场大祸。想通了这点,便豁然开朗,我只道灭天雷马上就要成功了,却没曾想……” 她的两道纤细长眉皱了起来,眼神里突然带着一丝痛楚。 “说点别的吧。”她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强。“还记得你刚来武功院时么?那副傲慢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想欺负你。” 她是在隐瞒。方子野想着,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时我可真怕你,看到你就想起阿大阿二没食吃的样子。” 阿大阿二是当时武功院养的两条大獒。这两条狗极是凶悍,武功院的生徒对这两条狗都是又怕又恨,那时在方子野眼里,总是对他管头管脚的唐文雅当真和阿大阿二一样可恶。唐文雅“扑嗤”一下笑了起来,一刹那间的笑容,让方子野如醉春醪。 “你现在也变了很多,那时就跟刺猬一样,动不动就要打架,王大人可没少替你向人道歉,没想到现在也很像样了。” 方子野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自己。他讪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可是大器已成。制成了灭天雷,功劳可不小,说不定真会授你的个官职也不一定,到时都能和秦良玉并称巾帼双绝了。” 一般来说,女子并不能授官,唐文雅虽然名义上是百户,却根本没有职司,百户的俸禄也比别人要少许多。不过这也不一定,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就因平定奢崇明叛乱,则被授指挥佥事,兼总兵官。唐文雅如果真的把灭天雷制成了,有秦良玉这样的先例,她被授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唐文雅笑道:“你真看得起我。是王大人说的么?” “当然。”方子野还想再说句打趣的话,猛然间发现方子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么阴沉。方子野有些吃惊,道:“我说错了什么?” 唐文雅道:“没什么。”她看了看窗外,道:“晚饭好了,先吃饭吧。” 给养已经都卸下,饭菜也都已经做好。虽然都不是什么新鲜材料,但几道菜做得仍然很精致。天也已黑下来了,大漠落日,便如在海上所见,平坦的沙子上有波纹起伏,远方则是积满白雪的祁连山,居然颇有几分神清气爽之意。只是方子野食不甘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 吃完了饭,唐文雅一下对方子野冷淡了许多,只让他们自去歇息。 “她说过什么?” 许显纯欠起身,似乎要凑到方子野跟前。方子野道:“唐文雅曾对我说过,雷石的威力总是达不到预期的目标,不知哪里出了错。” “只有这些么?” 许显纯一点也没有掩饰他的失望。方子野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些。唐文雅对我说,其实灭天雷仍然未能成功。” “是这样啊。”许显纯的眼里突然射出逼人的寒光,“真是这样么?” 方子野觉得舌头出奇地干硬,心头也有种针刺一样的痛楚。他低声道:“是。” “那只是她说的吧?”许显纯的声音变得越发冷酷。“你并不相信。” 方子野无言以对,只是低低地道:“是。”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台碾子下,被一点点压榨出来。逼供是许显纯最擅长的事,虽然没有动用刑法,但许显纯的口舌就让他有一种置身于刀剑之下的错觉。 “你和唐文雅在武功院当生徒时就认识,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 “聪明绝顶,骄傲,冷漠,”方子野小心地挑选着字眼。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对唐文雅竟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很久了。是的,已经很久了。 “碧眼儿,你为什么要打架?” 少女板着略带稚气的面孔,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眉角有一小块淤青,但倔强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武功院法度第三条,不自私相斗殴,违者严惩不殆。你已经加入武功院,难道忘了么?” 少年仍然不说话。碧蓝的眼晴像一泓秋水,却没有一丝泪光。 “你今天别吃饭了,也不准回房休息,就站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回去。” 少女站在这个个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跟前,也同样毫不退缩。她胸前挂着一个银子打的十字架,在月色中闪着惨白的光。 梦断了。方子野忽地坐了起来。梦中的情形依然在眼前。 很久了吧。那是在他刚入武功院不久,因为一个生徒取笑他的蓝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那人自恃长得比方子野要高大强壮,却不料方子野自幼学武,等闲成人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人本想欺负他,没想到被他打了个鼻青脸肿。而私自斗殴,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条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所以并不担心。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许多,在回住处时却被唐文雅拦住了。虽然方子野的拳头可以将成人都打倒,但他根本不敢向这个骄傲而冷漠的少女挥拳。只是他大为不服,死都不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唐文雅罚他在门口站一整夜。那是个秋夜,天已冷下来了,方子野虽然冷得发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门口,就是不认错,连那个被揍的生徒也看不过去,向唐文雅求情。可是唐文雅却死不松口,直到方子野又饿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床。沙漠里,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却与深秋一般。方子野还是第一次在沙漠中过夜,只觉嘴里干得受不了。他摸索着在桌上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条线一样落下去,让方子野烦躁的心头平静了一些。他忽地抬起头,走向门边。 门外有声音。 他推开门。 门一推开,月光水一样涌入门来。白天没有一丝风,到了晚上却微风徐来,静谧的沙漠像一个矜持的陌生人,向天边展开。在离屋子百步外,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是唐文雅。方子野轻轻掩上门,向前走去。唐文雅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边的月光。和白天不同,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静静地梳理长发。在她胸前,还挂了那个她父亲留给她的十字架。 这样的裙子,一般都是热孝时才穿的。方子野走到她身边,唐文雅没有转身,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儿,告诉我,朝中出了什么事。” 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方子野记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这样的语气问他是不是打架了。她的样子已经改变了许多,但现在的声音却依然和那时一样。方子野扭开头,嗫嚅地道:“没出什么事啊。” 唐文雅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过头。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碧眼儿,你还和那时一样,说谎时就不敢看着我。告诉我,朝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子野几乎要崩溃了。许多年前,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杨御史……杨涟大人下狱了。” 唐文雅垂下头,没有说话。都察院御史杨涟,是唐文雅的义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实已经撤销了吧?” 天启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败下狱,雷部的处境就极为尴尬。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驻扎了三年,因为食水日用都要长途运输,费用很大,九千岁一党已屡屡攻讦,说武功院糜费无度,使得内库空虚。其实方子野也知道,虽然武功院耗费很大,毕竟离使得内库空虚的程度还差得远,九千岁一党不过以此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这个东林羽翼而已。以前还有杨涟诸人加以回护,但现在杨涟自己也已下狱,雷部连最后一个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方子野突然间很不好受,道:“嗯。我来时锦衣卫田指挥使刚下的命令,撤销武功院,并入锦衣卫。” “派你来,大概就是因为我们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让我不对你起疑心吧?” 方子野沉默不语。虽然受命时并没有这样交待,但当时故意不说驻扎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说要确认灭天雷研制的进展,那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他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也许仅仅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漏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 “你的真实任务是什么?” 方子野重重吁了口气,道:“要我查明,灭天雷是否已经成功。因为七月十三日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肃州卫兵备禀报情形,与万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那次极为相似。” “如果你查明灭天雷已经成功,是我隐瞒不报的话,你就要将我捉拿回去?” 唐文雅的声音中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方子野仿佛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压力,他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又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却蕴涵着无限苦涩:“王大人和我说过,灭天雷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们也只能隐藏在幕后。而且他说过,运送给养,一定是他亲自前来,马帮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来之前会先行以羽书通告。如果哪一天他没有来,就是情形有变。”她抬起头,看着方子野,沉默了一会,道:“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让你来。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来的?” 方子野的头再也抬不起来,刹那间,自己好像又成了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武功院生徒。他低低道:“是罗大人。” 他所说的“罗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挥使中的右使罗辟邪,因为与九千岁一党来往密切,向来和王景湘不睦。唐文雅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去年杨叔叔弹劾九千岁,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上书弹劾九千岁二十四大罪,一时间九千岁一党气焰大挫。但最后九千岁却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岁的报复便来了。方子野猛地抬起头,道:“文雅,不论谁上台,我们终究是为国出力……” “别说了。”唐文雅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一钩新月,“当年江陵公手创武功院,题的四个字是‘国富民强’。我自幼在武功院长大,听到的只是敬畏神,粉身报国。可是这国又是什么?国富民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武功院本是张居正在万历七年设立的。现在张居正虽已身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对他敬重有加,从不直称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灭天雷成功,那辽事可平,于国终究有利。你为什么要隐瞒?” “与国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拖在地上的白色长裙,低低地道:“你们也猜对了,灭天雷已经成功。只是我没有想到,成功后的灭天雷威力竟会那么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将淘洗出的雷石制了两个灭天雷准备试验,七月十三日是第一次。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撞击后就会发生爆炸,我生怕会不成功,因此将那两部份灭天雷装在一个炮筒之中,以火药点燃后两者的撞击来引爆。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便一个人向沙漠走去,虽然两块雷石都放在铅盒里,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错。”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无力。方子野呆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唐文雅抚了一下一缕散到额前的鬓发,道:“向西北走了五里多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在高声唱歌,那是游牧到这里来的几个鞑靼牧人在围着火堆烧烤。我怕灭天雷会伤到他们,便向北面又折了一里多远。那里已是土鲁番地界了,再无人烟,就算那几个牧人听到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将灭天雷放在地上,点了火,马上打着骆驼向回走。在灭天雷里我用的是慢线,一个时辰后才烧到头,而一个时辰足以回到这里来了。我刚回到这里,灭天雷就爆炸了。” 她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泪水,道:“碧眼儿,你知道么?看到那一团金色的火球在近十里以外升起时,我心里只有害怕。灭天雷的威力居然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那团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连山更高!等黑云散去,我马上过去查看爆炸后的情形,结果发现那个灭天雷竟然将方圆二里以内全都炸成了齑粉。”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几个牧人。他们当时正在火堆边吃着烤肉,一个手里大概还弹着琴,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包括他们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状来的焦炭。” 方子野只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嘴里却干得发苦。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说道:“那一天起,好几夜我都不敢睡觉。一闭眼,我好像就看见那些牧人正在饮酒吃肉时,突然有一团热浪冲来,他们还不曾发觉是怎么一回事,身上的皮就被纸片一样吹裂,肉和骨头像灰烬一样吹散,血飞溅出来,却还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间被烧干了。” 她猛地抬起头,道:“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让灭天雷存在于这个世界,那总有一天,会把所有人都消灭得一干二净的。那已经不是一种武器了,远远不是,世上没有哪种武器会和灭天雷一样。那不是人所应有的,是神的最后审判。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灭天雷要灭的,正是这个世界啊。我们妄想夺走神的威严,结果只能毁灭自己。” 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这个“最后的审判”了。一阵微风吹来,唐文雅的身体也微微一晃,纤秀的身躯仿佛枝头最后一朵花,已不胜微风的吹拂,转瞬间就要落下。方子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热,他抢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头,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幼所受的教诲,都是斩断个人私念,时刻准备捐生报国。但眼前这个女子却让他有种想不顾一切也要护卫怜惜的感情。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被唐文雅责罚的夜晚,他想自己会毫无犹豫地认错,也不让她生气。 唐文雅的身体一颤,却没有让开,反倒靠到方子野怀里,微笑着道:“碧眼儿,去哪里?” 这个一直自信得让方子野自惭形秽的女子,原来心里和寻常女子一样软弱。方子野道:“哪里都行。琉球,日本,佛朗机,红毛国,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说得很轻,但沉着如磐石。唐文雅看着他碧蓝的眼珠,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晚了,碧眼儿,晚了。” 她的嘴角涌出了一丝血痕。方子野大吃一惊,道:“你……” “我已经吞下了碎玉丹。”她淡淡地笑着,“已经晚了。求神宽恕,神说自杀是不能上天堂的,可是我竟想夺走神的威严,大概也只能下地狱。我放出了魔鬼,还是让这魔鬼和我一起回到地狱去。” 碎玉丹是武功院成员都发的一颗毒药。武功院属于绝密,又因为经常要面对敌人,因此从上到下都配发了这颗毒药,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意,防备落入敌手后经不起拷问。 方子野怔住了。唐文雅低声道:“碧眼儿,你是个视法度高于生命的人,我没想到你也会有蔑视法度的一天。”她突然狡黠地一笑,只是声音更加微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在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所以才对你……特别严厉。” “是儿铁石心肠。”方子野想起老师转述过的武功院最高首领姚指挥对自己的评价。那时他把这话当成是夸奖,暗中也大为得意,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并不是铁石的。他紧紧抱着唐文雅,泪水已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这是自己成年后第一次流泪,也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吧。他紧紧地抱着唐文雅,只觉这个纤细而柔软的身躯在一点点变得僵硬,一点点变冷,终于仰天嘶声吼叫起来。 吼声将睡着了的民夫都惊醒了。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新月如刀,凄清而冷漠,映得沙塘子方圆数十里都一片银白。 “唐文雅就因为未能制成灭天雷,才畏罪自尽么?” 许显纯叹了口气。那么,天启五年七月十三日那次,就真的只是一场地震了。他不禁有些后悔,如果再给唐文雅一点时间,说不定灭天雷就可以成功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有时,威权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方子野的声音仍然平静无波折。 “灭天雷看来真的已经漫无头绪了。” 方子野道:“禀大人,属下倒听唐文雅说起过,灭天雷有个特性,雷石必须是三十斤以上方能点燃爆炸,否则等如无用。” 许显纯忽地一长身,道:“是么?” “是。” “好吧,你先回去。”许显纯居然笑了笑,语气也和缓了许多,“今儿个粽子也吃过了吧?碧眼儿,你也辛苦了,放你几天假,好好过个端午吧。” “遵命。” 等方子野离开,许显纯扭头道:“罗大人,你觉得这碧眼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罗辟邪施了一礼,这才道:“卑职虽然与他不熟,但碧眼儿从不说谎,倒也是真的。当初他刚来,姚大人就说他铁石心肠,连他老师入狱,他也毫无异动,说的定然不会有错。只是那两个灭天雷其实是一个,我们倒都想错了,怪不得这半年不得其门而入,怎么点都不会炸。” 方子野带回的灭天雷一直保存在锦衣卫中,已由罗辟邪接手。这半年里,罗辟邪招集工匠能手,连不少佛朗机传教士也出动了。因为只听说灭天雷威力极大,到底如何大法,谁也没见过。他们在空地上点火试验过好几次,却从来不曾成功过,怎么也不明白那几块貌不惊人的雷石是如何才能爆炸。迫于无奈,才在天启六年这个端午节紧急召见被调派到外地的方子野过来询问。虽然仍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方子野终于说出了至关紧要的事项。 许显纯也大是兴奋,道:“罗大人,快去看看,只消成功,辽事可平,那罗大人可就是平辽第一功臣了,哈哈哈。” 他越说越高兴,罗辟邪躬身施了一礼,道:“这全靠许大人栽培,第一功臣非许大人莫属,还要请许大人在九千岁前多多美言几句。” 方子野带回的雷石都放在天机阁中。天机阁是武功院总部正中心的一间小屋,原本是武功院三指挥使议事的所在,面积也不大,但建筑极其坚固,据说当时是熔了铁水灌入石缝,大门也是一道数千斤的铁闸,号称蚊蚋不能进。武功院被编入锦衣卫后,不再独立,这个位于王恭厂的总部也被锦衣卫占据了,天机阁也成了锦衣卫绝密的所在。 一行人到了天机阁前,有人拉开了铁闸门,让许显纯与罗辟邪换好衣服进去,又将门拉上。上了二楼,只见里面几个身着白袍的人正在忙忙碌碌。一见许显纯和罗辟邪进来,几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道:“许大人,罗大人。” 罗辟邪道:“不用再试了,那两个灭天雷原来并不是两个,试试看,能不能合到一处。” 两个白袍人答应一声,从屋角捧出两个铅盒。他们试了试,一个叫道:“对,这铅盒下有螺纹,正好可以相连。” 罗辟邪喜出望外,道:“是么?快接起来。” 因为灭天雷的成品只有两个,他们一向只用一个在试验,所以一直不曾发现这两个铅盒上竟有螺纹。现在这个让他们迷惑了大半年的闷葫芦总算打破,当真欣喜若狂。哪知他还未说完,那两个拧在一起的铅盒忽然“啪”一声,两块底板同时掉了出来。两个白袍人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在地,铅盒里突然间放出光亮,像是点着了一盏极亮的灯,发出“嘶嘶”的声音,铅盒也如同放在大火上焚烧一般在融化。 许显纯大吃一惊,叫道:“罗大人!罗大人!” 他已说不出别的字眼来了。罗辟邪只觉像被当头打了一棒,知道出了乱子,顾不得说半个字,一把抓住许显纯,猛地向窗外冲去。他武艺高强,身轻如燕,虽然离窗子还有几步,带了一个人仍然轻轻巧巧地穿窗而出。屋中还有几个白袍人却没有他这样的本领,眼看桌上那两块雷石越来越亮,都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向楼下跑去。但天机阁是用千斤闸封门的,拉门的士兵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要拉起来也大费周折,一时间哪里开启得了,更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天机阁上射出一团比太阳更强的光芒,直插云霄。 神啊,宽恕我。 方子野急急走出顺城门时,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神说不能说谎,但没有说不能少说一些。 他微微笑着,笑容中却又苦涩。许显纯和罗辟邪从来也没见过灭天雷,自然不会知道他在铅盒上动的手脚,更不知道雷石并不是用点火来引发爆炸的。也许,姚大人说自己是“铁石心肠”,也仍然没有说错。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纵然京城要遭大劫,终究比天下沉沦要好得多。 他刚走出顺城门数百步,天空突然间变得亮如白昼,身后也是惊雷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更奔涌而来。一股大风席卷万物,如一个势不可挡的巨人,猛地推在他背后,将他掀翻在地。他在地上连着翻了好几个滚,这才停住。 方子野欠起身,回头望去。远远的,北京城里升起一团火球, 那团金色的火球像是活物一般,仍在翻滚着上升,虽然夜还很深,但这火球已照亮了十余里方圆的地界。 那就是灭天雷吧。方子野心里不禁有些激动。听唐文雅说起灭天雷的威力,终究还隔了一层,现在终于看到了。虽然隔了十余里,那个火球还是将他的眼晴都灼得发痛,可他仍是着了魔一样盯着。 火球还在上升,颜色在慢慢变淡。金色,金黄,深蓝,然后成了紫色。最初的喧嚣已归于沉寂,连初夏原本鸣叫不休的草虫也已一声不吭,如同沉入了一片死地。 火球已经升到了空中,大约已有二三里的高度,顶端也已钻进云层。现在这火球已经越来越暗,周围的亮光也已黯淡下去,火球成了一团黑云,当中隐隐约约有火光透出,正如同一个巨大的蘑菇。 许显纯一定被吓呆了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方子野有点恶作剧地想着。在许显纯心目中,灭天雷无非是个寻常的火雷而已,只不过威力大一点,一定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天崩地裂之威。 大风还在刮着。顺城门外那些百年大树此时也都在咯咯作响,像是要被拦腰折断。方子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随手撕成碎片,顺风扬去。纸片被风鼓动,洒了一地,方子野向着纸片落下的方向踏出几步,右手的拇指在四指关节处上下划动。 这是“掌中珠”算法。方子野的心算极快,拇指如飞,先在食指上跳动,马上又移到中指。等跳到小指的第三节时,他如遭电殛,登时怔住了。 掌中珠是简易速算法,最多可以算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他算的是灭天雷的威力,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算出来的数字居然已经超过了掌中珠的范围。 灭天雷已经超过了一万斤火药的威力!确切地说,他这时估算出的仅仅是一小部份而已,那么灭天雷的真正威力可能是一万斤火药的一百倍、一千倍!事实上,唐文雅说过,两块总计超过三十斤的雷石撞击后发生爆炸,撞击的力道越大,爆炸威力也就越大。许显纯一定只是命人将两块雷石合到一处,威力已经比唐文雅在沙塘子试爆的那一颗小了许多,但这个超出估计的数字还是让他惊呆了。 灭天雷还是一种武器么?唐文雅放出的,是一场让死人都会惊醒的噩梦啊。方子野不禁微微地呻吟起来,因为震惊,也因为恐惧。 文雅,你说得对,世人都是有罪的。不要妄想挑战神的威严,还是让神去审判吧。 他摸了摸衣服里那个十字架,默默地想着。 那团蘑菇状的黑云耸入云天,将天空尽都遮住。亮光已渐渐消失,在黑夜中,黑云如一个不可一世的妖兽,欲吞食一切,却终究在慢慢散去。 瘟疫 我知道我是疯了,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做这种事的。 每天我穿好从头到脚的防护衣,在我心中并没有一点对此的厌恶和不安。相反,很平静。一个正常的人不会如此平静,即使注定你会死,也没人肯干这事。可是我每天把一车车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扔进焚化炉里,却像这事有种趣味。 我知道我准是个疯子。 ※※※ 瘟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当第一个病例被披露时,人们还没有想到这事的严重性,,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学家甚至欢呼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因为引起这场瘟疫的那种病毒的分子链中是硅和氢、氧结合而不是碳。 当感染这种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关节稍有点不灵便,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到了两周后,病人会突然不会动了,全身皮肤首先成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但此时人并没有死,眼睛还能眨动。这时的人如果想强行运动,是可以动的,只是皮肤会像蜡制的一样碎裂。我看到过好几具石化了的尸体,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迹。随后内脏也开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彻底石化。换句话说,到第四十天左右,一个活人就成为一座石像。 没有人知道这种病毒是如何产生的。现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对蛋白质构成的病毒起作用,对这种病毒毫无用处。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的传染性极大,甚至从呼吸也可以传染。而初起阶段,正因为没有症状,极难发现。你可能在人群中走过,就已经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药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缓这种病毒的活动,但充其量不过是让病毒的代谢延缓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里,也不过多活一个星期。据科学家说,人体的石化,是因为病毒的代谢物堆积在细胞里。酒精其实不是杀死病毒,而是让病毒保持活性。所以,酒精不是药,而更像一剂毒品。通俗点说,因为病毒保持活性,它们活得更长,在体内同时生存的个体数就更多,因此在它们代谢时产生的尸体也就更多,到后期人体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们觉得酒精还是一种灵药。酒精的消费量呈几何级数增长。 当然,统计局早已经撤销了。世界也没有国家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侥幸没有发现这种病毒的国家还在幸灾乐祸地指责是其他国家的国体以至于造成了这场瘟疫,而传到自己国家时又气势汹汹地指责别国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当这种瘟疫已成燎原之势时,谁也不说出多余的话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种很奇妙的现象。 紧急应变机构建立了。而这种应变,只有一种对策。对感染的人进行隔离,未感染的人发防毒面具。好在这种病毒的个体尚通不过石墨过滤器,不然人类真的要无处可逃了。 当一个人被发现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缴面具。因为对于尚未感染的人类来说,一个带菌者无异于一头危险的猛兽。这些人立刻被抛弃在外,有钱的开始酗酒,不管会不会喝。没钱的到处抢劫。事实上也不必抢劫,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经空了,随便进出,财物也随便取用。 我的任务是善后工作。说白了,就是到处收集已经变成石像的尸体,运到郊外焚烧。由于没有药,所以只能如此做,尽量把病毒消灭掉。做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性更高,更可怕的是,我们往往收集到尚未彻底石化的尸体。而把这样的尸体投进焚尸炉,往往会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有两个同僚因为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而自杀了。 这不是个好工作,但总要人做。 我说我疯了是因为我不但不害怕这种惨叫,反而在投入每一个石像时,总是满心希望它发出那一声绝望的呼叫。 毕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门农。 ※※※ 我驾着大卡车驶过空荡荡的街道。今天只收了七具尸体,每一具都不想还会在焚尸炉里叫唤的。 我驶过一个幼儿园时,一个没有面具的男人男人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 由于儿童的身体小,他们感染病毒后发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没有儿童了。然而这幼儿园门口并没有表明无人的白标牌,也没有红标牌,说明里面还有正常人。无人住宅是白标牌,病人住宅则是红标牌。 对于病人抢劫无人住宅,这并不违法。而他从这幼儿园里出来,只怕那里已没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抢劫罪,我可以将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车,拔出枪来,对他喊道:“站住。” 他站住了,看着我。他的手里,是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说:“这不是无人住宅,你已经触犯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必须接受死刑。” 那个男人的脸也挤作一堆。能做这种表情的人,至少还可以到处跑上一个礼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不必解释了,你必须接受处罚。” 他的脸扭屈,变形,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开了枪。在枪声中,他的脑袋像是一堆腐烂的烂肉,四处飞溅,在墙上形成一个放射状的痕迹。而他的尸体,也是真正的尸体,向后倒去。 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凡病人进入未感染者住宅,不论何种理由,一律就地处决。 这条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过。 ※※※ 我踏进那幼儿园里。 生与死,在这个年代已不重要了。杀了一个人,我心中没有一点波动。我想的只是,他进入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经死了,或者这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论如何,我必须要弄清楚。 “有人吗?” 我喊着。在教室里,还贴着一张张稚拙的儿童画。《我的家》。在那些夸张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画画的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尽管画笔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没有感染。 没有一个人。黑板上还写着“一只手,一口米”这样的字,但没有一点有人迹的样子。也许这真是个无人住宅,我是错杀了那个人了。但我没有一点内疚,他无非早死几个星期而已。 我穿过几个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没有人。 看来是个无人区了。我的车里还有几块标牌,得给这儿钉上。 我想着,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在楼道下传来了一点响动。 楼道下,本是一间杂物间,没有人。从那里会传来什么?目前已没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为个体要小得多。现在,只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这里有个地下室! 我推了推门,门没开。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脚,“砰”一声,门被我踢开了。 下面,简直是个玩具工场。 我说那象个玩具工场,因为足足有三十个小孩的石像。有各种姿态,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确实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个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个,一共一千八百多斤。这可是件体力活。我搬起一个手里还抓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扛在肩上,准备走出这间地下室。 ※※※ “你不能带走他们。” 我看到从墙上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听声音,那是个女子,可身上也穿着厚重的防护服。 我站住了:“还有人?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她盯着我隐藏在面具后的脸,像要看透我脸上的卑鄙和无耻。她慢慢地回说:“你是乌鸦?” 我不由苦笑。“乌鸦”中一般人对我们的俚称,因为我们的防护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象报丧的乌鸦一样。 “算是吧。” “你要把他们带走?” 我看看手里抱着的一个像个大玩偶一样的石像,道:“这可不是工艺品。” “你要把他们烧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请与紧急应变司联系,电话是010—8894……” “我不是与你说这些,”她有点恼怒地说,“你不能带走他们。” “小姐,”我说,“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说断士断腕,也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生命,就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把他们藏在这儿,能够保证你自己不会染上么?” 她愤怒地说:“不对,他们没有死。” 我有点好笑。这种感情至上主义者我也碰到过不少,如果由他们乱来,人类的灭绝那早就指日可待了。我说:“一个人已经成为石像了,你说他没有死?” 她说:“是。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为另一个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人类的身体里,纤维素极少,但不能由此说绝大部分是纤维素构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样。” 我有点生气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尽管政府告诉我们,如果遇上人无理取闹,可以采用极端手段,但我实在不想拔出枪来。我说:“小姐,你说他们有生命,那他们有生命活动么?植物不会动,可还会生长。” 她说:“他们不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年。但不能因为他们动得缓慢,我们就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力。” 我笑了:“小姐,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园里那些艺术品没什么不同。小姐,你想成为罗浮宫里的收藏品,机会有得是。” 她尖叫着:“他们骗人!”她拖着我的手说:“来,我给你看证据。” 透过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软,却又坚硬。我吃了一惊,说:“你已经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经两天了。根据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还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来看看。” 她给我看得是那个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个人大便后都是这样的不论年纪大小。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屁股却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说:“这个孩子已经石化两年了。两年前,在她还没完全石化时,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说:“天啊,他想站起来!”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该站起来了。只不过时间对于她来说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这两年不过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会,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尸炉里,她被焚烧时的痛苦甚至还来不及从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就已经成为砂子了。你说,你是不是在杀人?” 我只觉头有点晕。根据统计,我一天大约焚烧二百个人。照这样计算,两年来,七百多天,我是杀了十四万个人了? 也许她在说谎?然而我不太相信。因为石化不是快如闪电,从能运动到不能运动的临界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我见过不少人在这三十分钟里强行运动而使本来的皮肤龟裂的例子。也就是说,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钟里保持撅着屁股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然她的皮肤一定会裂开。然而现在她的皮肤光滑无暇,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躯时慢上千百万倍,这难以让我想象。我不是知识分子,不会相信别人口头上的话,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诱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枪套。对于不想理解的事,枪声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没有开枪。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护面具后面是一种怜悯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我移开了目光,道:“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经没有资格穿了。” ※※※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兵营里收到了一大队士兵。在回去时,我到那个幼儿园里转了转。 她正在晾晒衣服。我把车停在门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还是不太友好:“你来做什么?” “你没有粮食配给,我给你拿来一些。” 粮食配给也是紧急应变司的一项措施。由于植物与动物一样,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极为稀少,每个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们这一类乌鸦,由于没人肯干,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给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看着我:“是怜悯?”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烧掉。” 我抬起眼,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话。我垂下眼睑,道:“好的,我答应你。” 我无法告诉她,我的任务就是收集已经石化的人体,然后,烧掉,不论他们是不是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是不是还有感觉。然而我只能说些这种话,让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得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食物给她,那也许是太蠢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幼儿园里。她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运动了。我走到楼下,她正站在门口,张开了手,像不让我进去。但她已经是个石像,就算她有意识,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许当她意识到我违背了诺言时,她早成了灰尘了。 我把她搬到一边,从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个个搬出来。当我最后去抱她时,看到她眼里,尽是对我的痛恨与不屑。我不敢去面对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车。以前我可是动作很粗野,不时有人在被我搬动时弄断了手臂和脚,然而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细瓷器一样,先在地上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让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在幼儿园门口订上了一块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处,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车后,没有把她们烧掉,只是有点羞愧吧。我把她竖在我住处的门口。 在满地从焚尸炉里飞出来的白灰中,她伸开了双手,站在我门口,那张开的臂弯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挡什么。她的外表光滑之极,衣服也有点破了,然而并不给人不庄重的感觉。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后,即使无法动弹了,但眼睛有时还能转动。不过,她再过一两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点羞愧,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人,在她成为石像后,我还要把她变成一件装饰品。那些小孩,还是等她完全石化后再烧吧。 我把收来的另外十几个石像拖到了焚尸炉。在我把他们扔进炉膛,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呼叫。然而,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快慰,心头只是一阵抽搐。 即使石化后没有生命,但此时他们总还活着,只是身体不如尚未感染者那么柔软。我们有什么权利剥求他们生存的权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地上,那些孩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绕开他们,走到屋内。 ※※※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车。 在路上遇上安检员,他十分赞许地给我的积分卡上加了一颗星。我现在是四星级,再加一颗星,就可以进入紧急应变司,成为安检员了。安检员告诉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数只剩下五十几万,但由于措施得力,有几个地区已不再发现感染者。看来,彻底扑灭这场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全球做我这种乌鸦的,一共有一万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几个自杀。 好消息和坏消息都让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来的几十个人扔进焚尸炉。也许,她对我说,他们仍有生命,我口头上虽不信,但心底,却也有点动摇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进去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刽子手。 回到住处,进门时,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改变。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发现她眼里不再是那种厌恶和受欺骗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话。 是因为我没有把那些小孩烧掉么? 我看看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小石像,那个小女孩孩提着裙子,但人却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个个放好,按我记忆中的样子,把他们一个个回复原来的样子。尽管没有痰盂,但由于重心的缘故,这小女孩也能撅着屁股站着。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说:“如果你还能听到的话,你也该知道,我遵守了诺言。” 他当然没有反应。 我进了屋,在消毒室里让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到我身上。 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头比我这种血肉之躯坚固多了,然而如果他们还有生命,他们却只是一堆可以让我随意消灭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权力这么做么? ※※※ 二十三天。 现在能收到的石像越来越少,我每天只能收上十几个了。如果我是在杀人,那每天杀一个和每天杀两百个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检员,是在三十天后。他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来我的住所找我。也许,他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 “恭喜你。”他一见我,这向我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肉的柔软。 “恭喜你,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你成为安检员。你做得很好,这一块已经大致扑灭了瘟疫。” 如果是一个月前听到这消息,我会很高兴。然而此时我并不怎么兴奋。 “是么?谢谢。” “明天,我带你去紧急应变司总部。” ※※※ 紧急应变司总部位于北方一个城市。本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只剩了不到几千人。 总部大楼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与外界彻底隔开。那是层离子化的空气。要维持这个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储存下来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检员经过严密的消毒,终于进入内部。 总部占地大约有两百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小镇了。里面不需要穿防护衣,因此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优越感。也难怪,那些人本来就都是国家上层机构的人物。 我被带到几个地方看了看。人们安居乐业,食物充足,和没有发生瘟疫时没什么不同。 “目前,这里周围两百平方公里内已没有再发现过那种病毒。预计,再过五个月,就可以撤除放护罩了。” 我看见在大道街心的广场上竖着一个女子的石像。那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据说就是她从国外染回的病毒。现在这石像却雕得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这里也有她的影迷?”我有点好奇地问。 “是,司长很喜欢她的电影。” 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么不把衣服雕出来,却要给石像穿衣服?多浪费,为了更有真实感?” 我吃了一惊:“那不会有病毒么?” “没关系,据严格检查,石化后七个月,体内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这儿足有一年了。” 我有点讪讪地一笑:“看样子,我们做的事,其实都是无用功?只需隔离,也可以消灭病毒。” “那可不一样,你们把刚石化的都焚烧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扩散,你们为人类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好,我带你去参观这里的食品加工基地。” 我跟着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紧急应变司的中心,因为外面的食品不免会被污染,只有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给都是来自于这里,通过无重力通道发送给各地的。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他小声说:“下午司长要接见你,和你面谈,你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为什么?” “目前,司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他会说什么?” “他说的话,你可能会无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脑中一闪,道:“你是不是说,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脸变了:“谁告诉你的?” 我的脸色也一定变了:“这难道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我:“是谁告诉你的?这是一级机密。” 我的声音有点响:“那是真的了?” 他看着我,我逼视着他,他不敢再面对我,垂下眼,道:“是。你说话轻一点,这儿有不少人。” 我站起来,指着那个竖着的女明星说:“事实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动作、思想远比我们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来,“是的,”他慢慢地,小声地说,“一年前我见她的手还是举过肩的,现在却已在肩头以下了,脚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说,我这两年来,是在杀人?”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他说,“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会毫不犹豫地浸死它们。” “它们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坚毅地说:“不对,他们不再是人了。它们既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种异类,当他们威胁到我们时,我们有权消灭他们。” “有权?”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干笑。我想起那个女子的话。权力是什么?无非是无耻的代名词。在权力中,我只是这部绞肉机中的一个小螺丝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让机器的所有者换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说:“我要求放弃成为安检员的资格。”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乌鸦尽管感染的机会少一些,可每年还会有近一百个感染。只有安检员……”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还有一点多余的,叫做‘良心’的东西吧。” 他看着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知道,我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可能每个人都会不同,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不必了,我想过了许多。” “不,你还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检员资格申请是三个月后,希望你到时能回心转意。”他离开了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你知道吧,鸡蛋去碰石头,毫无意义。你再想想吧。” 我看着他渐渐地走向消毒室,心头有点冲动地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是有点意气用事了。然而我没有。 回到住处,天色晚了。我走进房时,看到她的目光已经显得很温柔,我不由苦笑。我是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信念放弃了一次好机会么?没那么高尚。我到此时,才明白我那些自杀的同僚才真正的伟大。 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让自己做到对一切都无愧于心。 ※※※ 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衣的大汉在地上压住了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拔出枪,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干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枪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身上开枪。” 我拉下保险。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身后的墙上。 我开枪了。他的身体跳了跳,姿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血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枪,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衣,在那人身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枪么?” 他转身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长么?”我推开她,说:“小姐,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衣。我的手臂上,有条血痕。尽管这点上根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入了伤口。我开始脱下防护衣,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脱下防护衣,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 ※※※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坚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欢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身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强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皮肤下,肌肉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性,足以移动身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皮肤龟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身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会接触到她的嘴唇的。 我静静地等候。 ※※※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白布,两个雕塑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毛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水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唇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