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庶女》 第1章 这是二月,早春。 在河阳县,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特别这一日,寒风呼号,似乎能将整个世界冰封。俨然像是回到了隆冬季节。 夜深人静,陈初兰睡得极为香甜。虽然是个穿越者,可她现年的身体也不过五岁而已,早在她的姨娘坐在边上就着油灯绣帕子的时候,她就窝在被子里,眼皮一点一点地重去,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小孩子睡得一般都比大人早。 也不知她的姨娘是什么时候回自己屋的。桌台上的香烛早已被吹灭。隔着一个珠帘帐的外间,靠墙横搭了一张床。十四岁的丫鬟杏子躺在被窝里,也睡得极沉。 外边天寒地冻,屋中温暖舒适。想必任是谁都不愿从被窝里爬起来吧。 却是突然,一个惊恐的尖叫声刺穿呼啸的寒风,划空而来。紧接着,怒喝声,叫骂声,讨饶声一并交杂在一起,令人厌恶地把人从睡梦中硬拉了出来。 陈初兰惊坐了起来。五岁的小身板穿着月白色丝制中衣,就这样□□在被头外,她不禁就连打了两个喷嚏。赶忙抓着被子把自己裹好。 帘帐外灯亮了。杏子披着一件猩红色绣花袄子,提着小灯快步走了进来。见陈初兰坐着,她连忙叫道:“哎哟,我的姑娘啊!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这天冷的!”说着,把灯放在桌上,走到床边,让陈初兰躺下,并给她盖好被子,夹好被角。 乖乖躺下来的陈初兰,侧着脑袋看向杏子,问道:“杏子姐姐,前院发生了什么事?” 陈初兰说的前院,指的是张姨娘住的地方。如果她没听错的话,那声尖利的惊恐声,就出自于张姨娘之口。 陈初兰的爹,陈永义,是河阳县陈氏宗族族长的嫡次子,于半年前就进京赶考了。他有一妻两妾。妻子孙碧莲,带着她所生的两个嫡子,住在隔壁的三进主院里,而两个妾,林红娟和张菊儿,则带着各自的女儿,住在这边的二进院中。林红娟和陈初兰,住在后边的小院。张菊儿和她的女儿陈初雪,住在前边。 这三更半夜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听起来,就像张菊儿那边招贼了,然后一众人冲了进来,把窃贼给抓了起来。不过,再仔细想想,似乎不对。若真招了贼,怎会听不见张菊儿那泼妇一样的叫骂声。反而最先头那声尖叫之后,就再听不见她一丝半点声音了。 杏子在陈初兰身上轻轻拍了拍,好生哄道:“姑娘乖,先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前院那头,听声音,应是无大碍的。” 确实正是她们说话间,前院那边的嘈杂声渐渐小去,很快就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 陈初兰心中疑惑,但想了想,这前院发生了什么,明天不就知道了吗,她一个小孩子,操哪门子的心。于是,听话地把眼睛闭上了。 而这个时候,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林红娟的贴身丫鬟翠儿打着灯笼过来了。她身穿青色长袄子,头发随意挽着,几缕发丝还垂在雪白的脖子边上,显然来得匆忙。 “翠儿姐姐。”杏子打开门,慌忙将她迎进来。 翠儿眼见着陈初兰屋里亮着灯,知道陈初兰定是醒着,才边跨进门里,边压低了声音对杏子道:“姨娘当心姑娘被吓着,使我过来看看。姑娘没事吧?” 杏子道:“姑娘被吵醒了呢!倒没哭。看来是不怕的。” 陈初兰听得翠儿那压低了嗓子的声音,开口道:“翠儿姐姐,我还没睡呢!” 翠儿这才掀了帘帐,走到她的床前。她细细看了陈初兰好一会儿,笑道:“姑娘精神着呢!这多晚了,快睡吧!”说着,还伸出手来帮她紧了紧被子。却绝口不提刚才前院突然发生的事。 陈初兰看着她:“姨娘呢?” “姨娘睡着呢!姑娘也睡吧!” 陈初兰这才再次听话地把双眼闭上。 小孩子的睡意来得很快,哪管他身躯里其实装着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成年人。陈初兰不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 翠儿看着她睡着后,才又提着灯笼准备回去。 杏子将她送到门口。“翠儿姐姐,前院那边……”她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 却是翠儿一指在她脑门上重重点了一下,警告道:“这件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烂都要烂死在肚子里,知道吗?!莫要胡嚼舌根!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杏子顿时骇然,灯笼惨白的光下,显得她的脸色尤为难看。见翠儿一脸严肃的模样,她赶忙连连点头:“我晓的了,翠儿姐姐。今晚我睡死了,什么都没听到!” 翠儿对她的反应表示满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提着灯笼走了。 杏子深吸口气,转身进屋,“吱呀”两声,将门合上,接着“咔哒”一声,把门闩好。 灯烛熄灭,被打断的夜,继续宁静下去,且很快就过去。 第二天,是二月初九。仍然寒冷,这一大早起来,好似连呼出的热气都能瞬间冻成冰棍。 刚起床的陈老夫人眯着眼睛坐在贵妃榻上。偌大的屋中,地龙烧得火旺,与外边冰霜满地的情况比起来,这里头可谓是人间天堂。 丫鬟冬梅为她戴上抹额。 早早过来伺候的大儿媳妇大夫人郑氏,从边上小丫鬟手上捧着的方盘里,拿起一碗红枣珍珠粥,端到她的面前。 老夫人接过碗粥,一手拿勺舀了一点,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点了点头,道:“今儿这粥煮得烂。”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就这么叹了口气,道,“今日是会试头日,想到我儿要在那贡院里接连吃几天苦,我这心里头……”这话说的,居然连声音都哽咽了。 大夫人不经意地撇了撇嘴,却是立马拍手笑道:“哎哟,我说娘呀!这俗话说的,寒窗苦读一十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吗?我二兄弟吃了这几天苦又算得了什么,想他苦读这么多年,定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几句话连下来,根本就是逻辑不通,废话连篇。大夫人深晓老夫人心理。老夫人由一碗粥借题发挥,说她二儿子要在贡院里连吃几天苦,她于心不忍,其实不就是希望大家拍她马屁,告诉她这一次她二儿子肯定能一举高中,金榜题名嘛!大夫人怎会不说上几句讨她欢喜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陈永义也确实是个能读书的人。他自幼聪明伶俐,三岁识字,五岁诵读,七岁能吟诗,十四岁就过了院试,入了县学,并在四年前中举,三年前他第一次会试失败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岁。就算这一次又失利,那也才二十三岁。三年后,他可以再考,甚至六年后,九年后。时间对他来说,是充裕的。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中进士,是迟早的事。 老夫人果然眉开眼笑起来。 大夫人则背着老夫人悄悄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她眼睛一亮,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哎,弟妹呢?这都多早晚了,她怎么还没来!” 老夫人也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哎呀,老二媳妇呢?怎么没见着她人哪?莫不是病了?” 无怪乎老夫人会这样想。 他们所在的河阳县是历史韵味厚重的古老县城,宗法观念极为严格。而他们陈氏宗族,就是河阳县的第一大族。严于律己,恪守礼法。是他们族里最基本的族规。 陈老太爷作为族长,他的家人怎会放礼法到一边而全然不顾呢? 晨昏定省什么的,这在陈家是一定要做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老夫人,二夫人派钟妈妈过来了。”一个丫鬟掀帘进来禀报。 接着,一个身穿褐红色棉衣,下着暗紫色裙子,头上插着一根金钗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进来了。她先是给老夫请安,然后面有难色地请老夫人挥退众人,最后,在老夫人莫名疑惑的目光中,走上前去,凑到老夫人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什么!”老夫人一张脸顿时煞白,继而变得铁青,再最后便是因怒火而涨得通红了。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咬着牙一字一句再次确认,“这是……真的?” “句句实话。”钟妈妈道。 老夫人“唰”地站了起来:“带我过去!” 第2章 老夫人披上一件织锦暗朱色大氅就出门了。时年她不过四十有四,身体健康,连脸上都不显多少皱纹,可算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这一路,她走得匆忙,横眉怒目的,把半路上遇到的下人奴仆们给吓得够呛。那些下人奴仆们,无人不是战战兢兢,垂首伫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敢将头抬起,然后如鼠一般地抱头窜去。 “老夫人,这边。”钟妈妈微微躬身给老夫人指路。 她们从大院的右侧门走出,横穿过一条狭小的石道,来到西边二房的院落。一路进到二夫人所在的三进院子,直接绕到后面,穿过一排偏屋,最后停在了一间罕有人至的废弃柴房前。 这间本是废弃不用的柴房,此刻却被四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把守着。四个婆子一见到钟妈妈带着老夫人出现,顿时唬了一大跳,赶忙地躬身行礼。 老夫人命她们将门打开。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立马扑鼻而来。却是那老夫人连个迟疑都没有,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经年不用的柴房里,破烂不堪。屋顶破了几处,光线从上方挤了下来,光照在地上,地上覆着一堆堆不知烂了多久的木头刨花,几根杂草从中冒出了头。没有光的墙角,几个破箩筐,几把破扫帚,还有几根断木,横七竖八地堆砌在一起。 就在这些堆砌物的边上,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女人,瑟瑟发抖地抬起了头。 竟是她仅披着一床薄被!薄被之下,是一个□□的身子。双手捆绑于身后,嘴上塞了破布,这个女人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门外之人步步走近,继而,泪水像是决了堤一样,疯狂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老夫人在她面前站定,一脸怒容难以平复,好半晌,才见她铁青着脸,咬着牙,对身后的钟妈妈一字一句道:“把这个贱人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钟妈妈应了一声,然后大步上前,嘴角勾着冷笑,伸出手去,把那个女人嘴里的破布一把扯了下来。 嘴上的东西一被拿出,那个女人就吃力地起身向老夫人跪了下来,盖在身上的薄被滑落在地,她赤*裸的肌肤全部暴露在空气之中,本就冻得够呛的身子,这个时候抖得更是厉害了。 “老夫人饶命啊……”她的哭腔带着无尽的恐惧。 老夫人气得几乎暴突出来的双目死死盯住她。“饶命?”她就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这个贱人!把我们陈家百年来的声誉都给败坏了!居然敢叫我饶命?!” 那个女人抖得无法自已。 老夫人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刺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这俨然就像是期望这个女人自辩些什么。 钟妈妈不经意地一个讽笑。 那个女人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前。 老夫人胸部起伏,气得快七窍生烟。 一片死寂中,钟妈妈率先打破宁静,她说起话来就像是要帮老夫人说服那女人一样:“我说张姨娘啊!你好歹也是老夫人屋里出来的,当初老夫人把你给了二老爷,可是要你好好服侍二老爷的。可瞧瞧你,二老爷才离家半年而已,你就守不住了。唉,这些也就不说了。我的意思是,你好歹曾是老夫人的人,老夫人现在看着过去的情面上,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话讲清楚,你究竟是如何和那奸夫勾搭上的,又如何买通下人,将那奸夫给放进内宅?这你若好好说出来,待你去了后,你的老子娘啊,兄长弟妹啊,他们那些人,老夫人或许也会关照一二。”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陈初兰之父,陈永义的两个妾室之一,张菊儿。 张菊儿原是老夫人屋中的一个二等丫鬟。生得是美貌动人,风流婉转。在七年前二夫人孙碧莲怀上头胎的时候,她就被老夫人送于了二老爷。她性子外放,有别于大部分女人的温柔婉约,在头两年里倒讨了二老爷的欢心。但时间一长,二老爷也腻了,特别是后来二老爷潜心闭门读书,少碰女色,这张菊儿竟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多年下来,几乎等同于守了活寡。 钟妈妈的这番话说完。老夫人的脸是红一块黑一块的。她双唇紧闭,死死咬着牙,怒火在胸口越燃越高,但却无法对钟妈妈发作,只狠狠盯着那张菊儿,恨不得当场将她撕成碎片。 张菊儿依旧垂着头,但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什么“你的老子娘啊,兄长弟妹啊,他们那些人,老夫人或许也会关照一二”她全没听见,脑中只回响着钟妈妈的那句:“待你去了后。” 通奸被抓,她自是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但没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报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不过,现在看来,所谓的一丝丝期望根本就不该存在的。 张菊儿一屁股歪坐在地上。寒冷好像都已经离她远去,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老夫人怒瞪着她,眼见着她是无法说出一些可以令自己颜面不至于这般扫地的话,最终只得闭上眼睛,接受了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这张菊儿,确实是自愿与人通奸,而绝非被人陷害或逼迫什么的。 好半晌,老夫人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却是正准备叫人过来勒死这张菊儿的时候,门外有人通报:“老夫人,二夫人来了。” 第3章 二夫人孙碧莲扭着腰肢一步一摇地走进这破破烂烂的柴房。她是县里孙举人的宝贝女儿。孙举人在河阳县里可算得上是个人物。他学识渊博,为人豁达,只是考运不佳,接连考了四次都不得高中,于是便弃了那做官的念头,留在这县城里做个教书先生。却是他教出的学生都很有能耐,二十几年下来,光是中进士的就有五位,中举的有二十二位,至于过童试的就更不在少数了。桃李满天下的孙举人,在方圆几百里都赫赫有名。 只是,在十年前,为了给孙举人的老父治病,孙家卖掉了不少田地。结果贵重的药用了不少,人却到头来还是没有保住。孙家的家境至此一落千丈。当然了,再怎么中道家落,那孙家依然是书香门第,光是那读书人的底蕴,就不是别的小户人家能够相比的。 孙碧莲就是在她的祖父去后三年嫁入陈家的。才嫁进来半年不到,她就有了身孕,并于次年生下一子。 老夫人沉着一张脸看着二夫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面前。 二夫人行礼给老夫人请安。今年才二十三岁的她花容月貌,只是那细眉自然上挑,显得有那么点儿精明。“娘,”二夫人说道,“媳妇原想着等娘去我那里,一并提那奸夫淫*妇上来审问,谁料娘竟亲自走到这地来,瞧这里脏的乱的,娘,要不您还是先到我那儿坐坐?待我派人将奸夫淫*妇给押过去?” 却是老夫人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什么奸夫淫*妇?你这是打算让整个陈家上下全部知晓吗?你这是打算将这丢人现眼的事传到外头去吗?”她狠狠地剐了二夫人一眼,然后指着那张菊儿说道:“就地弄死她!这事不许再提!” 一个死字说得冷冰冰的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本瘫坐在地陷入颓废状态的张菊儿好似被这个字一下打通了血脉,腾地机灵了起来。她眼睛陡然睁大,突然来了力气,赤*裸裸地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起来,三两步地爬到了老夫人跟前,拼命地磕起了头:“老夫人,老夫人,奴婢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您把奴婢堵了嘴,卖去那深山之处,给那断手断脚的老光棍做老婆!或是,或是,将奴婢扔到窑子里都成!只求您不要杀奴婢!奴婢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哪!” 她的额头几下就磕破,鲜血挂了下来,因又披头散发,瞧起来和女鬼没什么两样。 老夫人听她这样求饶,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了,当场就啐了一口过去。 二夫人站在老夫人身后,听着张菊儿这可笑的,不要脸的求饶声,满眼都是讥笑。就是她的双目正盯着老夫人的后脑勺,不知是在讥笑那张菊儿,还是讥笑这将张菊儿送给二老爷的老夫人! “弄死她!”老夫人大喝一声。 紧跟着就有粗壮的婆子上前,手上拿着一条两指粗的麻绳,大手一圈,将绳子套上张菊儿的脖子,不顾她的挣扎,死命勒住。于是,不过多时,那张菊儿就毙命了。她双目突出,一张嘴张得老大,舌头伸着,死状极惨。 老夫人和二夫人这两人竟像是见过这般场面似的,至始至终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出了柴房。二夫人低头认真听训。 “哼!”老夫人怒火尤在,她对二夫人斥责道,“老二媳妇!你这个二房正室是怎么当的?这么大的事!你竟从来连个风吹草动都没听到过?偏今日老二进贡院会试了,你才在昨夜把那狗男女给抓了个正着?你是不是存心给我心里头添堵?!” 二夫人一听她这话,立马脸就白了。她即刻跪了下来。“娘啊!”她含泪说道,“这可真就冤枉媳妇了!为求佛祖保佑我们爷一举高中,媳妇自他半年前出门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吃斋念佛,静心在屋里为他祈福,媳妇这半年来,除了去您那外,就几乎没跨出院门一步啊!”说着就低低地抽噎起来。 二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她这半年来全身心都扑在为陈永义求福一事上,张菊儿通奸,那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如何能够得知。 却是老夫人对她这样的解释嗤之以鼻,她讽刺道:“你不知!难道住张菊儿后头的那个丫头会不知吗?她可是你的心腹!”老夫人加重了“心腹”两个字。 老夫人说的当然就是陈初兰的亲娘,林红娟。 林红娟本是二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因老夫人在二夫人怀孕之后将张菊儿给了二老爷,那张菊儿一开始得了二老爷的喜爱,多少有些狂妄骄纵了起来。于是,二夫人就亲自请人给林红娟开了脸,把她给抬了上去,让她去跟张菊儿分宠。 林红娟做了姨娘,对二夫人依旧尽心尽力,跟先前当贴身丫鬟时几乎没什么差别。她是二夫人的心腹,这是整个陈家所有人都清楚的共识。 二夫人用帕子轻轻拭了拭泪,道:“娘,红娟是媳妇的人没错,可那个丫头,你也是知道的。性子软,为人老实,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她哪会往那种不要脸的事情上想啊!” 老夫人怒容未变,却是被二夫人堵得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反驳她。人家坚持自己事先一概不知,她能有什么办法。她气得干瞪着二夫人。 二夫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垂泪。 好半晌,老夫人终于开口:“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但一个男子跑到这内宅来,你又该怎么解释?!” 结果二夫人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她,道:“娘!您这是怎么了?负责家里事务的可是大嫂啊!包括我们二房这边,管院的,看门的,全是大嫂指派的人啊!您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 “你!”老夫人终于被堵得死死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叫二夫人起来:“罢了,罢了!出了这样的事,再怎么怪你都于事无补了!罚你……还能罚你什么呢?”陈家罚媳妇,一般也就禁足罚抄佛经什么的。但这对早已潜心在屋中吃斋念佛大半年的二夫人来说,又算哪门子的惩罚。老夫人只得无奈道:“你今后注意点!莫要让自己这边再出这样的事了!” 二夫人应下。 却是那老夫人又道:“这善后之事,就由你来处理!”她盯着二夫人,一字一句道,“莫要给我出什么差错!” 老夫人是相信二夫人的。二夫人不会蠢到去把昨夜之事闹大,毕竟,这事关他们二房自己的颜面! 她让二夫人去善后,便是要二夫人彻查这二房中被张菊儿收买的下人,以及知晓此事的人!若有必要,最好一个不留! 老夫人叮嘱之后,便头重脚轻地在心腹丫鬟的搀扶下一深一浅地绕小道回去了。这个时候,她的脸色转为了苍白。她寻思着,该如何向她的丈夫,陈家的家长,陈氏的族长,陈代平,禀报这件事! 她不提审奸夫□□,而是直接令人将张菊儿勒死,其实是有她的私心。张菊儿是她送给她儿子的,就冲着这一点,她必定会被她的丈夫骂个狗血淋头。她越早弄死张菊儿,就越早不会把事情弄大,这样,她在她的丈夫面前也更好交代一点。 “天杀的!竟然出这样的事!”她暗骂道。一早因她儿子今日参加会试,且被大夫人夸说她儿子一定会金榜题名的大好心情,一下子全部烟消云散。 二夫人站在原地,看着老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得意的笑。 钟妈妈走到她的身边,低低说了一句:“恭喜夫人。” 二夫人嘴角一勾:“好了。我们走吧!该着手这‘善后’之事了。” “是。”钟妈妈眼光一闪,应了一声。 第4章 二夫人迈着胜利的步子回去自己院中。才一进大门,她就命钟妈妈去把张菊儿院里的一众丫鬟婆子们全部叫来。这是准备要大清理了! 这一日,对二夫人来说,是她真正掌权二房的一个开始。 陈家的大儿媳妇,郑巧娘,是老夫人亲弟的女儿,老夫人疼她信任她,让她管了整个后宅。 正如二夫人对老夫人所说的那样,他们二房所有下人全是大夫人指派的,管院的,看门的……她堂堂一个二房正室,竟连一个自己人都插不进去。 这一回,借着打倒张菊儿这个蠢妇,她顺便也可以将大夫人的人一并驱除出去,所谓一箭双雕正是这样! 今天将近巳时的时候,太阳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冒出头来。满地的霜融了去,天暖了起来。 陈初兰梳着两个小辫,身穿一件绣着小碎花的大红棉袄,像个粉布娃娃一样乖乖地坐在床边。她看着杏子提着熄了火的炭盆出去了。于是,跳下床,走向边上站着的柳芽。 柳芽今年六岁,因为心智较同龄孩子成熟一点,且做事稳当,就被选进陈初兰的屋子,成为她的一个丫鬟。 “柳芽,”陈初兰向她问道,“打听到了吗?昨夜前院发生了什么?” 柳芽弯弯的眉眼,圆嘟嘟的脸盘,看起来极为甜美。她摇了摇头,道:“回姑娘,打听不出来。前院的人先是被夫人给关了起来,之后一个个地被叫去夫人那里问话,奴婢根本就找不着人问。不过,”她补充道,“听门房二狗子说,他昨晚起夜时候看到一个男人从偏门偷偷溜进来了,他本想叫的,却给他娘捂住嘴拖下去了。他娘说他看花了眼,哪有什么男人。但二狗子指天发誓跟我说,他绝对看见了。” 门房的二狗子,今年和陈初兰一样大,也是五岁,和柳芽玩得极好。 柳芽昨夜也被前院的吵闹惊醒,她说完这话后,就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陈初兰,问道:“姑娘,莫不是昨夜前院遭贼了?” 陈初兰拧眉沉思片刻,然后摆了摆手,道:“大抵是这样吧!不过看样子,夫人不打算张扬,毕竟我们宅子里遭了贼,多少也会让外人胡乱嚼舌根的。” 陈初兰的这番话,柳芽听的是似懂非懂。为什么宅子里遭了贼,却会让外人乱嚼舌根?她偏着脑袋瞧着陈初兰,见她粉团团的脸上也露出一种迷迷糊糊的表情,顿时明白其实她家姑娘也是不明所以,那番话不过胡乱说说罢了。 虽不解,但柳芽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奴婢晓得的,这事奴婢打烂了咽肚子里,绝不再说。”柳芽可是清楚地记得早上她向杏子问起昨夜之事时,杏子瞪着她吓唬她说若再提及这事,就把她的嘴撕烂了去。 柳芽一大早被杏子吓着,却想不到她家姑娘对这事好奇的很,绕开了杏子,叫她偷偷出去找人打听打听。姑娘的话岂能不听,而且这姑娘虽比她小上一岁,但肚子里装的东西可比她多得多了。 却是陈初兰在柳芽面前装出一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孩童模样,其实心里头早已在翻江倒海了。 把柳芽所说的,和昨夜所听到的尖叫吵闹声联系在一起,她肯定前院的张姨娘是偷人了! 这可太令她震惊了! 陈初兰知道这张姨娘风骚又迷人,肯定是个守不住的女人,但她绝对料想不到,张姨娘竟会饥渴到这种地步,居然就胆大包天在父亲进京赶考的时候干出这样的事!才不过半年而已!若说父亲一去三年五载,张姨娘受不住寂寞,主动出去勾搭男人,这她倒觉得颇有可能,但是现在这样……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她联想到昨夜她亲娘的镇定,按说前院突然传出那样的声音,她就住在后边,说什么也该派个人过去瞧一瞧的,但是没有!而今天一大早,她就离开了,说是给夫人办事去。平日里,她都是等夫人从老夫人那里回来后,再带上陈初兰一同过去的。 陈初兰揉了揉太阳穴,她明白了。这个张姨娘,是钻进夫人的套子里了!回想起四个月前,夫人带上张姨娘和她的亲娘,一齐前去安元寺为父亲祈福。陈初兰不禁就无声地叹了口气。内宅外男不得入内,庭院深深,张姨娘如何能有机会遇上其他男人?恐只有那时,她才能碰到那个奸夫吧! 夫人看透了张姨娘的本质,下了一盘好棋,于是张姨娘步步被套。或许头几次通奸,她还小心翼翼,但眼见着次次风平浪静,她的心就粗了起来,胆子也更大了起来,结果,于昨夜被根本就对此事了如指掌的夫人给抓了个正着。 陈初兰爬回床上,又乖乖地坐好。她的视线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外边前头中门过去,就是张姨娘所在的前院。她想着,夫人真真是个厉害的人,这下子,不但彻底拔掉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还狠狠地扇了老夫人一巴掌,当然,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夫人她终于可以借着“下人看门护院不利”,将大夫人在二房中的人一并除去,让自己正式掌权二房! 陈初兰闭上眼睛。这就是她的嫡母!一个可以隐忍多年,最后一击要害,令敌人当场毙命的女人! 而她的亲娘,跟在她的嫡母身边,选择做一个忠心耿耿安安分分的奴才。 陈初兰心想,希望她的嫡母莫要有朝一日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 “哎哟,我的姑娘啊,”正是陈初兰坐在床上想七想八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外响了起来。 陈初兰抬头望去。 只见门帘掀开,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女人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这个女人,许是年轻时候吃过苦头,一张脸粗糙不堪,且因为本身五官不够出众,乍一看,整个人显得不太入眼,但是,她涂脂抹粉,衣着又鲜亮,细瞧之下,居然还有那么点成熟女人的韵味。 陈初兰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但马上就跳下了床,笑道:“妈妈,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是陈初兰的奶娘!姓章。 她进陈府的时候,五个月大的儿子才刚刚夭折,为了不回奶,她硬是忍住了眼泪。说起来,这毅力也够令人佩服的。当初她在二夫人面前规规矩矩,轻声细语说自家历代都是老实的佃户,因这两年收成不好,家中又有两个闺女要养,她就自愿求请作府里姑娘的奶娘,只为能铺贴点家用。二夫人瞧她低眉顺耳的,就把她留了下来,让她作了陈初兰的奶娘。 陈初兰吃了她的奶,长得倒也壮实。 富人家雇了奶娘,若无意外,多会叫她跟着哥儿姑娘一辈子。奶娘虽是奴,签了终身契,但仁义点的富人家基本上不会去苛刻她,相反,好吃好喝还少不到哪里去。 所以,陈初兰的这位章妈妈,现今瞧上去,哪还有一丁点儿五年前那面黄肌瘦的模样。 章妈妈走到陈初兰面前,却是先扭头斥责在边上站着的柳芽:“只吃东西不去干活的死丫头!我进屋来就瞅着你放姑娘在床头坐着,自个儿却站着歇息,小姐不懂事宠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宝,啥也不用干不成?!去!还不快给姑娘倒杯热茶?!” 柳芽被章妈妈骂得浑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终于等她一声喝令,不再骂了,柳芽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同手同脚跑到桌边,拿起茶壶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却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放下,然后人朝门口快步走去,边走边道:“没热的了,我这就去叫张婆子提壶热水过来。” “站住。”陈初兰一声厉喝把柳芽给制止了。她的脸都是黑的,盯着柳芽道:“我说我要热茶了吗?你急匆匆地跑个什么?!”却是这斥声才刚一落下,她就转身抬头看向章妈妈,变脸如变戏法,一张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孩童的声音稚嫩地响起:“妈妈,我不吃热茶呢!” 章妈妈的一张脸瞬间僵住,看着冲她笑得犹如年画上的抱鱼小童的陈初兰,竟是微张着嘴,半晌发不出个声来。 却是片刻,陈初兰突然懊悔地一拍脑袋,道:“哎呀,瞧我,我虽不吃热茶,妈妈可是要吃的呀!”说着,她转头冲着站在门边的柳芽喊道,“柳芽,去叫张婆子提壶热水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柳芽大声应道,然后迈着碎步,急急地跑了出去。 “妈妈,坐呀!”陈初兰一双小手抓住章妈妈的一只大手,直把她往边上的椅子上拉。这瞧起来,孩童的憨样十足可爱。 章妈妈愣愣地,直到坐下后都没缓过神来。莫不是她多心了?刚才的姑娘……怎叫人觉得怪呢? 而就在这时,陈初兰甜甜地问了:“妈妈,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啊?” 似乎刚才发生的小事把章妈妈原来的打算全给打乱了。但见到陈初兰一如往昔甜甜的笑容,她放松了下来,之前那一种莫名的怪异感被她一挥而去。 她一拍掌,心里头憋着的话顿时如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就从嘴里往外蹦:“姑娘啊,我接下来说的话可是为了你好,你可要牢牢记住啊!昨夜前院发生大事啦!瞧我们姨娘都一大早的被夫人叫去做事。这说是做事吧,其实呢,还不是去把前院那个小妖精给接过来!前院那小妖精跟她娘一个德行,想想从前她就没少给咱们脸色看,这要是让她过来,还不闹翻了天去!姑娘,你可得咬紧了牙,死都不能让她过来!去吵去闹,闹到老夫人那都不能让她过来!”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奶娘。她自然明白她的奶娘讲的是什么,却是一脸不解,极其困惑地问道:“妈妈,你在说什么啊?” “咳!”章妈妈重重地咳了一下,道,“张姨娘怕是活不成了!夫人一大早叫我们姨娘过去,就是叫姨娘照顾那个小妖精!夫人这是要把那小妖精放在我们这里养!” 陈初兰一副惊骇的模样:“张姨娘为什么活不成了?!” 章妈妈一脸鄙夷地道:“那是因为……” “章妈妈!”一声厉喝陡然在门外响起。章妈妈和陈初兰回头。门帘掀开,门外站着的,竟是她们姨娘最看中的贴身丫鬟翠儿!而站在那翠儿身边的,就是章妈妈口中一次次提及的“小妖精”,张姨娘唯一的女儿,陈初雪! 第5章 见着门外的两个人,章妈妈一张脸顿时白了去。 翠儿横眉怒目的,一张樱桃小口抿着,死死地盯住那章妈妈。 而时年不过六岁的陈初雪,虽穿着一身花袄子,但在这瑟瑟风中,却显得身形颇为单薄。她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翠儿大步走上前来,她指着章妈妈,骂道:“章妈妈,看你奶过我们姑娘,我们才叫你一声妈妈,你倒好,仗着这点就没法没天了么?姑娘站着,你倒坐着,这是打算奴大欺主了?” “诶?”章妈妈一愣,她原以为翠儿张口就会把她刚才那番话拿出来骂,却想不到居然先挑了这个错处。 章妈妈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苦着一张脸:“这、这不是姑娘让我坐的么?” 翠儿嘴上不饶,骂道:“姑娘还小,尊你敬你给她一口奶吃,你倒把自个儿看成大爷了?” 章妈妈脸上又是急又是尴尬同时还有点怒气:“哎,我说,翠儿姑娘,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可哪有那个胆啊!”说着,她瞥向了边上的陈初兰,指望着陈初兰能为她说上两句话。 却不料陈初兰只巴眨着一双眼睛,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翠儿,嘴巴闭得紧紧的,连个声音都不吭。 章妈妈感到头上有点冒汗了。 翠儿冷哼一声,道:“‘哪有那个胆’?这话说的你老人家可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我问你,你前头跟姑娘浑说些什么了?!”翠儿终于进入正题了。 章妈妈皱着眉头,低下了脑袋,干脆垂手不语。 翠儿的声音冰冷冷的:“主子的事是你能乱说的吗?姑娘才多大岁数,你就这样教唆她!小心我告了夫人去!把你撕烂了嘴赶出府去!” 这话说的可严重了。章妈妈浑身一震,“唰”地抬起了头来,却根本没有讨饶,而是颇为不甘地自辩道:“我怎么了我?我这可都是为了姨娘和姑娘好!夫人她怎么想的,难道你们会不知道?把……”她把视线投向了那个乖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陈初雪,然后又移了回来,直盯着翠儿继续道,“把三姑娘送过来,这不摆明着让老爷今后都不再踏入我们这院里嘛!” 是的,陈初雪的亲娘张菊儿通奸,那陈永义考试回来后,恐不单单恨极了已经死去的张菊儿,怕是连陈初雪都一齐厌恶上了。自己厌恶的陈初雪被放在了林红娟院里,陈永义哪里还会有心情踏入这里! 陈初兰低下了头,心里有点压抑,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却是翠儿恶狠狠地盯着那章妈妈,道:“这种事情就不劳章妈妈费心!夫人的打算自有她的道理,姨娘自会安排妥当!章妈妈你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就罢了,莫要管太多!否则,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连个体面都不得留下!” 章妈妈一股怒气涌起,胸口一鼓一鼓的,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得说出一句话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看向陈初兰,道:“姑娘,我就先下去了。” 陈初兰好像全然听不懂章妈妈和翠儿到底在争吵什么一般,看着章妈妈的眼神充满不解,但她还是说道:“妈妈慢走。” 章妈妈便就狠狠甩着帕子,扭着腰肢,大步地越过翠儿,向门口走去。到了门边,她扭头看向至始至终都像木头人一样,垂头站立不动的陈初雪,重重地从鼻腔里冒出一声“哼”,才又迈开步子,摔帘出去了。 翠儿冲着章妈妈离去的方向“呸”一口,骂道:“蹬鼻子上脸的家伙,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迟早死在那张嘴上!”这说着,她想到了陈初兰还在边上瞧着,转过头去,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般地看着陈初兰。 瞧翠儿那副模样,大概正想着待陈初兰向她问起,昨夜前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张姨娘活不成了,为什么她会把三姑娘带过来,她该如何去回答。 却是陈初兰瞧着她,说道:“翠儿姐姐,不叫三姐姐过来吗?” 陈家两房,大房那边目前有两女一子,全是大夫人亲生,而二房这边,两子两女。按顺序排下来,陈初雪排行第三,陈初兰第四。 听到陈初兰这么一说,翠儿这才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可不能慢待了三姑娘。” 这说着,她转身大步向门边走去,牵住陈初雪的手,把她带到了陈初兰面前。 陈初兰向陈初雪行礼:“三姐姐好。” 却是那陈初雪一动不动,如同被屏蔽了心智一样,周遭一切事物都不得入眼,不得入耳。 翠儿沉重地叹了口气。 而恰在这个时候,柳芽回来了,她自门外接过张婆子手中的热水壶,双手提着吃力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见到垂着头一动不动的陈初雪,她愣住了。 翠儿走过去帮柳芽提过水壶,放在了桌上,然后不满地骂道:“杏子这蹄子!跑哪儿去了?” 柳芽先向陈初雪行礼问安,却是那陈初雪连个反应都没有,柳芽不免奇了。她看了看陈初兰,见陈初兰也是一脸莫名的模样,便把目光投向了翠儿。 可那翠儿却对陈初兰说:“姑娘稍等,奴婢去把杏子叫回来。”显然翠儿把陈初雪送过来后,还有事情要做,她需要杏子这个年纪大点的丫鬟看着陈初兰和陈初雪。 她大步走到门边,掀开门帘就出去了。 想不到,居然就在门口碰到了不知从何处回来的杏子! 杏子瞪大眼睛看着翠儿,未待翠儿说些什么,她就一脸惊骇地先开口了:“天哪!翠儿姐姐,张姨娘死了!张姨娘死了!你知道吗?!” 许是惊恐过甚,她这声音太大,大到屋里的陈初兰那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柳芽一把捂住嘴,双眼瞪大,震惊得无以形容。 陈初兰则把视线投向了陈初雪。 一直如木头人一般的陈初雪在这个时候才有了反应,她的身子晃了晃,继而双脚一软软,竟就这样昏了过去。 陈初兰赶忙扑过去扶住她。“三姐姐!三姐姐!”陈初兰大喊。 接着,门帘“哗啦”一声掀开,翠儿和杏子先后冲了进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杏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显然明白自己乱说话,闯祸了。 第6章 翠儿把陈初雪抱上床,抬起一指重重地往她人中掐了下去,片刻功夫,陈初雪醒了过来,翠儿大松了口气。 杏子手忙脚乱地给陈初雪倒水。 陈初兰站在一旁,她身边站的是满脸惊恐却帮不上忙的柳芽。 陈初雪长得非常可人,容貌上融合了陈永义和张菊儿的一切优点,若无意外,长大后必将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陈初兰却不怎么喜欢她,纵然她天真活泼,在长辈面前乖巧可爱,颇讨大人的喜欢。 这其中的缘故也很好解释:张菊儿和林红娟两个妾室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明争暗斗,她们的女儿又会交好到哪里去? 陈初雪仅比陈初兰大了三个月,陈初雪年底大雪缤纷之日生下,陈初兰来年春兰盛开之时出生。可在陈初兰自幼起清晰的记忆里,这陈初雪从来就不曾把她当作妹妹来看。呀呀学语之时,张菊儿不允许陈初雪和陈初兰一起玩儿,待到三四岁懂得争懂得抢了,张菊儿又教那陈初雪处处与陈初兰作对。陈初兰会喜欢那陈初雪才怪。 现在,陈初兰看着那陈初雪苍白着一张脸如同机械人一般坐着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杏子往她嘴里喂水,不禁就轻轻叹了口气。 等到杏子给她喂了几口水,陈初兰走了过去,站在陈初雪边上。“三姐姐?”她唤她。 却是那陈初雪恍如神魂已经抽离,和先前一样,根本就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目光呆滞,木木的。 陈初兰本以为她从昏厥中被掐醒,会痛哭一场。 杏子看着这样的陈初雪,立在床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她把陈初雪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怪自己不分场合地就在外头乱叫。 翠儿重重叹气,道:“姑娘,奴婢去夫人那把姨娘叫来吧!姑娘可要在这里陪着三姑娘?”显然翠儿怕陈初兰被陈初雪的这个模样给吓到。 却见陈初兰点头道:“我就在这里陪三姐姐。” 翠儿这才转头看向杏子和柳芽,特别是看向杏子的时候,她狠狠地剐了她一眼,杏子慌不迭地低下了头。翠儿厉声道:“你们俩在这好生伺候着三姑娘和姑娘,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莫说夫人了,姨娘第一个就拨了你们的皮!” 杏子和柳芽赶忙应下。 翠儿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去。 翠儿出去,这屋里头顿时就静了下来。 陈初兰找了张凳子,搬到床边坐下。杏子和柳芽胆战心惊地站在旁边。 陈初雪仰面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就跟离了魂的布娃娃,目光没有焦距,甚至连长长的睫毛都不曾一动。 好似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屋中静得骇人。 所幸,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林红娟和翠儿回来了。 林红娟让翠儿先行将陈初雪把送过来,就是因为自己在二夫人那里还有事要帮忙,却料不到,居然出了这样的差错。显然翠儿把经过都告诉她了,她一进屋,就厉色地瞪了那杏子一眼。 杏子的脑袋都快垂到胸部上了。 林红娟叫杏子和柳芽带着陈初兰先出去。 杏子和柳芽忙不迭地应下,然后杏子牵起陈初兰的手,柳芽跟在后头,三人走了出去。 外头的天空。阳光颇为刺眼,洒在地上金灿灿一片。只是那种暖意直达不到心底。满眼的世界,连阳光中挺直腰杆精神抖擞的花木,都让人瞧不出一丝的欢愉。 到了院子右侧的厢房。才伺候陈初兰坐下,柳芽就迫不及待地扯住杏子的衣角,问道:“杏子姐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杏子怪那柳儿不分场合,掰开柳儿拽着她衣角的手,有些惶恐地看了看陈初兰。 却是陈初兰道:“杏子姐姐,我先前可听得分明。你同我讲讲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到处乱讲的。”原来陈初兰想知道,关于陈姨娘通奸一事,下人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杏子沉默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回姑娘,奴婢这也是吓到了。才胡乱嚷嚷的。奴婢前头遇那才从浆洗房回来的刘婆子,刘婆子跟奴婢讲,张姨娘才死了,自尽的。大抵是昨夜贼子闯了她的屋子,她觉得自己清白毁了,对不起老爷。”杏子低着头,自语似地囔囔着,“可奴婢觉得,依张姨娘那性子,实在不像是会因这个就自尽的人哪!所以见了翠儿姐,奴婢才……”她满脸都是懊恼。 陈初兰瞧着杏子这副模样,心道:“前院昨夜遭贼,大概是官方说法了。可是连杏子都觉得张姨娘不可能因所谓的‘贼子闯屋’就去自尽,显然那刘婆子之流,更是会猜到事情的真实缘由了。就不知道短短的一个早上,会有多少人知道此事。而二夫人她又会采取怎么的措施来堵住众人的嘴!” 不同于陈初兰,才六岁的柳芽显然不晓得其中有什么问题。她只骇于张姨娘的自尽,接着半晌后突然惊叫了起来:“张姨娘死了!那莫非三姑娘往后都要呆在我们院里了?!” 很不幸的,事实就是柳芽说的这样。 二夫人在张菊儿被勒死之后,才一回到自个儿院中,就派人去把坐镇在张菊儿院里林红娟给叫了过来。亲口嘱咐她说,陈初雪今后就养在她那里了。 林红娟面上没有任何一丝波动,显然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她应下声来,说自己一定会好好养着三姑娘,就像养着四姑娘一样。 而此时此刻,就在陈初兰一行三人呆在院子右侧的厢房中时,林红娟和翠儿在陈初兰的屋中,看护着那陈初雪。 “姨娘,”翠儿道,“瞧三姑娘这副模样,要不回了夫人去,央夫人请个大夫来?” 却是林红娟摇了摇头,道:“没用的,夫人不会请大夫的。” 翠儿沉默了。 先前林红娟坐在陈初雪床头,好话说尽,但就是不见陈初雪有一丝的反应,好似她神魂真的已不在这个世界一般。 “可怜见的,”林红娟叹气说道,“才多大的孩子!” 林红娟会如此叹气也是有缘由的,同情陈初雪小小年纪没了亲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昨夜张菊儿被捉奸的时候,陈初雪也不知怎么的,竟在混乱之中,站在门外,亲见她的亲娘赤身*地和一个壮实青年一同被押了出去! 张菊儿的狼狈与不堪,全被陈初雪目睹。 此后,陈初雪便呆呆的。一整夜偎在床边一动不动。直到之前翠儿拉着她的手,把她牵到了后院。 现在这般瞧来,听闻张菊儿的死讯后,陈初雪的呆状更为严重了,也更为吓人了。 “翠儿,”林红娟嘱咐道,“今儿我就在这陪三姑娘了,你去叫杏子把姑娘安顿到我屋里。” “是。”翠儿应下。 林红娟又说道:“叫她们好生伺候姑娘,若姑娘出了什么差错,我定不饶!” 翠儿应声出去了。 死寂的屋里,林红娟看着陈初雪那白如纸色的小脸蛋,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此后,白日一晃而过,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也不知二夫人把此事处理得怎么样,就目前来说,再无什么消息传到后院来。 陈初兰在她亲娘的屋里很早就睡下。杏子大松口气,她原以为陈初兰会因自己的姨娘去陪三姑娘,心里头不舒服而睡不着呢! 而林红娟这边,陈初雪最终还是睡下了,毕竟是孩子,熬不过一整日都睁着双眼,当然,她并没有进食,只由着林红娟喂了她些热汤。 本以为会是个宁静的夜。却不料,在下半夜的时候,陪睡在陈初雪身边的林红娟突然惊醒,她一手搭上陈初雪的额头,发觉她竟烧得厉害。吓得半死的林红娟赶忙叫起翠儿,叫翠儿去准备布巾和温水。 林红娟用把温温的湿巾搭在陈初雪额上,以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试图为她降温。却是折腾了近一个时辰,陈初雪还烧得浑身滚烫。 “翠儿。”林红娟对翠儿命道,“快去禀明夫人,无论如何都求她请个大夫过来,这样烧下去不行!” 这天冷飕飕的,还黑灯瞎火,翠儿打开门,提着一个灯笼就冲了出去。 天未亮,院子的门都是锁着的。翠儿拍门叫门房开门,通过重重关卡终于到了二夫人的门外,敲门半晌后,一个叫冬梅的丫鬟开了门。但眼瞅着那冬梅进屋之后许久,屋里边却任是没一丁点声响。 翠儿相信冬梅是唤醒了二夫人的。毕竟三姑娘烧得这么厉害,谁敢瞒下不去通报。但是,二夫人愿不愿意即刻派人去请大夫就难说了。 翠儿心急如焚地在门外走来走去,连冷风灌进脖子都不自知。不晓得过了多久,眼见着天都快蒙蒙了,翠儿终于用力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大得似乎整个院子都能听见:“求夫人救救三姑娘!” 二夫人终还是派人把翠儿叫进去了,但派人去请大夫,却是在天色大亮之后。二夫人说:“天色还早,哪请得动大夫!” 此后,冬梅被二夫人打了一顿板子,缘由是隐情不报。当然,原是十大板,减成了五大板,因为她是体谅二夫人还在酣睡才这样做的。 林红娟也被二夫人骂了一顿,说她应该在三姑娘才一发烧就来禀报她的。却直拖到天都亮了,才派人过来。 而翠儿,跪在二夫人的门口,等到二夫人派人把她叫进去的时候,她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幸而,她没有挨罚。 派人去请的大夫,很快就到了。 第7章 大夫给陈初雪瞧了病,开了药,但自始至终都不肯说什么,在林红娟连连追问后,他才道:“大火转小火,熬两次,一次熬成两小勺。每一个时辰吃一次,吃两服。没好的话,就莫要再请我了。” 这个大夫是城东有名的坐诊大夫。 林红娟这么一听,心瞬间凉了半截。 所幸的是,陈初雪命大,在合两人之力,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下药,两服过后,及到当日傍晚,她终于没烧得那么吓人了。 林红娟摸了摸她的额头,才有些无力地瘫坐在床边,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一身是汗。 翠儿唤她吃点东西,说她整一日都没顾得上吃饭,身子哪熬得住。 林红娟讲:“我哪吃得下啊!这三姑娘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还能活命吗?”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自个儿怎样倒都无所谓,可那样的话,四姑娘可怎么办呀!” 翠儿默立一旁,神色黯然。 这又是一日过去了。 知晓陈初雪高烧,姨娘忙于照顾她,陈初兰颇乖地不去打搅,整一日,她都呆在姨娘的屋里,在杏子和柳芽的陪伴下,静静地等待。 第二日,陈初雪的烧总算是彻底退了。天亮时分,林红娟令翠儿端来一盆热水,她亲自以热巾为陈初雪擦拭身子。陈初雪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泪水宛如雨下。林红娟轻拍她的背:“乖孩子,哭吧,哭出来就畅快多了。”陈初雪似同抓到救命稻草,一下扑倒在林红娟怀里,细嫩的双手紧紧抱住她,一直哭到哑了声音,没了力气…… 陈初雪就这样恢复了过来。但此处的“恢复”也仅是指她的神志而已。小小年纪的她,因为这一惊一吓一悲,虽从高烧的死亡威胁中走了出来,但也一下病倒了,且这病时好时坏的,陆陆续续就是大半年,等她彻底好了过来,身子骨也坏了,落下了病根。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二夫人这边,雷厉风行,不但在短时间内掩了众人的口,还将二房里与大夫人有关系的一干人等全部清除。——卖的卖,打发的打发,当然她自有本事令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不得开口。 几日过后,这所谓“二房张姨娘院子遭贼,张姨娘自尽”一事,仿若就成了过往云烟,整个陈家都无人再谈起了。当然,此事至始至终都没有被传到陈家外头。 经过二夫人这一番“腥风血雨”,现如今,二房一下就变得人手奇缺,有些位置是许多人挣破头皮也要进来的。一时间,二夫人身边的钟妈妈成了整个陈家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人巴结她送钱到她面前求她在二夫人那里说点好话,好让自己的女儿或是亲戚什么的,能在二房里拿个好差事。 钟妈妈全都一一回了二夫人。 二月二十五。天气回暖。 二夫人脱了那织锦云纹袄子,懒懒地斜靠在榻上。她的面前,是一份拟好的下人花名册,以及,满满的一盘子银两。 钟妈妈规规矩矩垂手立在一边。 二夫人挑着眉眼斜看着她,笑道:“可把妈妈你给吃饱了。” 钟妈妈笑:“这不都把钱放到夫人面前了?” 二夫人随手在钟妈妈交过来的钱财里拿起一块银锭子,掂了掂,笑道:“可别告诉我都在这儿了,妈妈你就没自个儿留下一点?” 钟妈妈笑着低下了头:“这不夫人仁慈嘛!”若没有二夫人的默许,钟妈妈哪会这么光明正大的给自己留钱。 二夫人眉眼弯了起来:“妈妈你这是往我脸上贴金了。说起来,这是还都是妈妈的功劳呢!”二夫人指的是,若不是钟妈妈偶尔一日在她面前提起,族里有个和她平辈的年轻小哥,在去年祭祀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滴溜溜地朝漂亮小媳妇身上瞟,她还真想不到要用这招呢! 二夫人冷笑道:“想不到只给他们个机会,他们就好上了,真是*!”想当初,她不过是让她的表弟把那年轻人约去安元寺,然后来个不期而遇而已。“离了男人就活不得的贱人,活该落得如此下场!”二夫人重重地啐了一口。“早看出她是个没皮没脸的*!偏老夫人还把她送给老爷。我知道她就是看不得老爷对我好!但她就不怕那*把老爷给带坏了?!还好我们老爷是个知轻重的,不过被那*勾走了些时日,后来自己悟了,把心思放回在读书上,否则,哼!” 二夫人对老夫人的不满与鄙视溢于言表。 钟妈妈不好搭话,只垂头不语。 却听二夫人突然问道:“那陈永涟家现今如何了?他娘还是要告吗?” 陈永涟就是那个因在安元寺和二夫人她们不期而遇之后,就同张菊儿勾搭上的年轻族人。才在张菊儿被勒死的当日下午,他就被愤怒的陈家家长,陈氏族长,陈代平给令人活活打死了。 把他打死之后,陈代平亲自去了陈永涟的家。陈永涟家住城东,家境并不富裕。陈代平告知他爹,陈永涟偷入陈家盗窃,已被打死。他娘当场就昏了过去。 虽说一族族长权力颇大,但也不能在家私设公堂把人给打死,怎么说都该召集族中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辈一齐进行审问,之后才能判罪。因此,那陈永涟家人不服,特别是他娘,直嚷着要去告官。但是,这河阳县里,连县令大人都要让陈家族长几分,告官能告到哪里去。 二夫人满脸漫不经心,她曾讽刺那陈永涟之母:“难不成她还能进京告御状去?” 而这个时候,听到二夫人又问起这个,钟妈妈得意地回道:“回夫人,不告了。处处碰壁,她还能往哪告?!老太爷派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去,他爹收了银子,这事就这样算了。” 二夫人笑着接过丫鬟春草递过来的茶,小抿了两口,道:“一百两还是多了,照我说啊!这一分也给不得!奸夫淫*妇,自古都只有杀了的份!” 钟妈妈只笑着,不语。 然后二夫人换了话题:“说回来,这都二十五了。老爷那边也该放榜了吧!”说着,她双手合掌,冲着西天方向拜了拜,虔诚道,“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永义一举高中!” 阳光普照大地,暖阳伴着清风,在这四四方方,抬头只能看到一块天空的院子里,真如神佛临世,好像把连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就在二夫人开始着手审核那钟妈妈拟好的新进下人名单时,陈初兰这边,迎来了多日不见的大姐姐和二姐姐。 陈家大房大女名叫陈初燕,她出生的时候,刚好大夫人屋子檐下一只春燕驻窝产下了几只小燕子。于是,陈代平就为他的第一个孙女取名为“初燕”,这以后,陈家的姑娘们,就都随了这个“初”字。 二姑娘叫做陈初夏,如名所示,她生于夏天。 陈初燕长了陈初兰四岁,今年九岁,这个月初三才过了生日。而陈初夏七岁。 说起来,陈初兰对这两位堂姐倒是挺喜欢的。她们两个都是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长得颇为可人,而且性子也好。陈初燕落落大方,为人体贴,小小年纪就有了做大姐的自觉。陈初夏天生开朗,纵有什么不高兴的,来的开但去的也快,是家里公认的开心果儿。 陈初兰和这两位堂姐关系挺好,处得不错。 但见这两位姐儿,一个身形高些,穿着翠绿色的绣蝶袄子,静静地站着。而另一个,身形有点胖,才一进门就跑到陈初兰面前,伸出手去轻轻扯着陈初兰的脸,弯着眼睛笑道:“四妹妹,几日不见,你倒胖了不少。” 自张姨娘那件事后,十几日来,二房的人就没出过她们的院子。当然,大房的人也别想进来。现在陈初燕、陈初夏可以过来,就说明,二夫人是彻底把这件事给解决好了。 陈初兰不甘示弱地也去捏了捏陈初夏的脸蛋:“二姐姐你才又胖了,瞧瞧,都是肉。” 陈初夏大笑,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呵,就扑过去呵起陈初兰的痒痒。陈初兰笑躲。一时间,两人银铃般的笑声在屋中回荡。 陈初燕看着笑了笑,却很快地走上前去,说道:“好了,别闹了,我们可是来看三妹妹的。” 陈初雪高烧好后,又突然病倒,头晕咳嗽,然后吃什么吐什么,直到这几日才好了些。 陈初兰便赶忙躲到陈初燕的身后:“大姐姐,你看到的,是二姐姐要弄我的。” 陈初夏却立马嘟起了嘴,跺了跺脚,低低地抱怨道:“谁是过来看她的啊!” 陈初夏和陈初雪不对付。最开始出于什么缘由是不得而知了,估计连陈初夏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只道自己和陈初雪积怨已深。“那个讨厌的家伙和她姨娘一样讨厌!”陈初夏如是说,“不过就是一个丫鬟的女儿,我呸!”当然,这句话她没在陈初兰面前说过,因为,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她的姐姐,陈初燕提醒她,陈初兰也是一个丫鬟的女儿。 此刻,陈初夏双手抓着衣角,两只脚蹭啊蹭的,一连不情愿的模样,显然根本就不想去看那陈初雪。 陈初燕一把拉过她,牵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四妹妹,”她向陈初兰问道,“三妹妹现在住林姨娘那吧?” 陈初兰点了点头。 本来按照二夫人的安排,在陈初兰的隔壁整理出了一间空房给陈初雪当闺房,可是,陈初雪病了,林红娟就让陈初雪去了她的屋里,这样她也好照顾她。 陈初燕拉着及其不乐意的陈初夏,在陈初兰的陪同下,向林红娟的屋子走去。 林红娟住得并不远,就在西面,隔了三间房,走过一道廊就到了。 林红娟被二夫人派去做事情。陈初雪在丫鬟的陪伴下呆在屋里。 陈初兰她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偎在床头,由着丫鬟喂她八宝粥。 由于陈初雪的奶娘和贴身丫鬟一并被二夫人遣了出去,而新人又尚未到来,现在的陈初雪身边是没有自己人的。目前伺候她的春桃和海棠是林红娟屋里打端水打茶的小丫鬟,两人都才十岁而已。 一见到陈初燕一行人,陈初雪眼睛一下亮了。 “三妹妹,身子可好?”陈初燕笑盈盈走了过去,开口问道。 陈初雪的眼眶里渐渐地闪现了泪花,她说道:“承蒙大姐姐关心,好多了。每日四妹妹都会过来和我作陪,想不到,今天大家居然一起过来了……”她强撑着想要坐起来,陈初燕赶忙制止了她。 因为生病,陈初雪面色白得不太好看,但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再配以她原本就拥有的可人容貌,怎能叫人不心生疼惜。 往日的神采奕奕消失殆尽,特别是那神情中,好像带着一丝丝希望大家莫要丢弃她的祈愿,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陈初雪? 第8章 见着陈初雪这副模样。陈初燕一阵心疼,竟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她捏了捏陈初雪细细的胳膊:“才不到一个月,三妹妹怎得瘦成这样了?” 陈初雪脸上现出落寂。她垂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陈初兰跟在陈初燕后头,挨着她坐了下来。可那陈初夏却将头撇去了一边,只斜着眼偷偷瞄着那陈初雪,她连坐都不愿坐,站在她姐姐身边,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 陈初燕做足了大姐的样子,她宽慰陈初雪,要她好生养病,说待她病好了,就可以和她们一起去到园子里玩耍。 “园子里的桃花快开了。”陈初燕如是说。 陈初雪听了,嘴角微微扬起,神情终于愉悦开来,她回忆起去年桃花盛开的美景,说道:“那时,祖母还在园子里办了个桃花宴呢!” “是啊。”陈初燕笑了,她说道:“那时那些来我们府上的众位夫人小姐们都说三妹妹你人比花娇,人比花俏呢!”彼时五岁的陈初雪被张菊儿打扮得就像花中的精灵一般,粉嫩漂亮得令人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身上离开。 陈初兰坐在一边配合地笑着,但她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去年桃花宴,因陈初雪太入那些夫人小姐们的眼了,惹得二夫人大发雷霆,回来就把她的亲娘林红娟给臭骂了一顿,说:“论模样四姑娘又不是比不得三姑娘,你是怎么给四姑娘打扮的?!好好一个陈家小姐,被你弄得像小门小户出来的小丫头,丢尽我们陈家的脸!” 这可真大大冤枉了林红娟。林红娟何曾不想要好好打扮陈初兰,可陈初兰虽瞧着脸蛋也挺可爱的,但那一头还没长齐的黄毛比起陈初雪来可差得远了。陈初雪都可以留头扎小辫了子,陈初兰却稀稀的头发揪不成一撮。 说实话,陈初雪确实是陈家四个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 因着那场让陈初雪风头尽出的桃花宴,张菊儿更是趾高气扬了。——陈初雪本就在长辈面前乖巧可爱,又在那日给老夫人长了脸,老夫人更是喜欢她了。 而张菊儿,她原就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是老夫人送予二老爷的,光是冲着这一点,她就自觉比那林红娟高人一等,本就处处想法设法为难林红娟,自那之后,她更是逮到机会就给林红娟设绊子,当然了,二夫人她是不敢惹,但面对着同是由丫鬟抬成妾的林红娟,她对付起来可从来没手软过。 而在那之后,陈初兰也更多次地被陈初雪挑衅过。 虽说小孩忘性快。但陈初兰瞥眼瞧向那靠坐在床头的陈初雪,只见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身形僵了僵,显然往日自己和亲娘在那风头大出的桃花宴后做过些什么,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因着陈初燕的那句夸奖,她唯恐他人不悦。这个所谓的“他人”,当然指的就是陈初兰。 陈初雪双目飞快地在陈初兰身上扫了一下,略为尴尬,然后稍顿片刻,她垂下头,低低地说道:“大姐姐说笑了,我哪就好看了?” 一直站着毫不掩饰不耐烦情绪的陈初夏,突然“哼哧”一声,就笑了,满满的全是讽刺。 陈初雪的头垂得更低了。 陈初燕有点指责地撇了她妹妹一眼,然后笑对陈初雪说道:“现在你是病了,等你病好了,肯定又是我们最最好看的三妹妹。”说着,还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陈初雪的小脸蛋。 陈初燕分明就是曲解陈初雪的意思,用意缓解她的尴尬,她可没想到她一句本想让她开心的话,居然会令她难堪。原来的陈初雪,可是最高兴别人称赞她好看的。 陈初雪不说话了。 毕竟还是孩子,再怎么样,也无法完全掩盖自己情绪。失落,痛楚,全部涌现在她的脸上。或许,还有一丝怨恨? 陈初兰看着陈初雪,心想,她大约是怨恨她的亲娘吧! 暖屋里的时间过得很快。陈初燕同陈初雪及陈初兰说着这些日子来,大房那边发生的事情,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关于二房这边的大事——前院遭贼,张姨娘自尽一事,陈初燕却极有默契地一字不问。当然了,那陈初夏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根本就懒得同那陈初雪讲话。 最后,陈初燕告知说,她的娘亲大概要等二叔考试归来后,再聘请新的西席了(原来教导她们四姐妹的西席年前就请辞归家了),倒是教刺绣的绣娘还是原来的那个,过两日她们就可以过去上课。 然后,她拉着陈初夏,向陈初雪告辞,安慰说她们会经常来看她。 陈初兰送她们出门。 丫鬟海棠掀起门帘。三人陆续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外边的阳光依旧灿烂,晃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 陈初夏双手遮在额前,挡着刺眼的阳光,她重重地吐了口气:“憋死我了!一屋子的药味!” 陈初燕一把抓过她的手,然后牵着她,几乎是用拖的,快步把她拖离陈初雪所在的房子。 陈初兰迈着穿着笨重棉裤的小短腿,紧紧跟上。 陈初燕确定陈初雪听不见了,才一指点上陈初夏的额头,如同大人一样地教训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小蹄子!她可是你妹妹!” “呸!”梳着两条小辫的陈初夏大眼一瞪,圆嘟嘟的小脸蛋涨得通红,“什么劳子的妹妹!我才没那个妹妹!” 陈初燕居高临下地瞪着她:“没瞧人有多可怜吗?你居然还那模样。偏让她难受不成?!” 陈初夏梗着脖子叫道:“哪可怜了?我怎瞧不出可怜了?她那叫可怜的话,全天下可怜人不知有多少去!”说着,就把视线转向边上站着的陈初兰,“四妹妹!” “啊?”陈初兰本是静静地瞧着她们姐妹俩吵嘴,想不到这陈初夏会突然叫她。 只见陈初夏两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拉到她姐姐面前,道:“真正可怜人在这呐!” “什么?”陈初燕一愣。 陈初兰也呆掉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初夏,不解她为何这么说。 陈初夏揉了揉陈初兰的小脑袋,为她打抱不平道:“平日就是四妹妹被欺负,现今,那个讨厌鬼没姨娘了,病了,怎的,凭什么就把四妹妹的姨娘给霸占了去,四妹妹多可怜,和那个讨厌鬼住一个院里便算了,连姨娘都要让给她!” 这番话一说出来,陈初燕顿时哭笑不得。陈初兰则干笑了两声。 陈初夏接着哼道:“再说了,她那姨娘是怎么没的,当大家伙儿都是傻的啊!” “陈初夏!”一听她这句话,陈初燕立马怒了,竟连名带姓地喝止了她。 陈初兰看看陈初燕,又看看陈初夏。是了,虽然年幼,但这两姐妹可是处在什么环境中的人!就算下人们被禁言不让讨论张菊儿那事,可她们的娘,因为这个事情在二房这边失去了所有人手的大夫人,怎会不愤恨地痛声大骂?她们怎会真的对这件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 陈初燕对陈初夏说道:“你少讲那些有的没的,忘了娘是怎么讲的?仔细被祖父祖母听到,剥了你的皮!” 陈初夏头一扭,脚一跺,重重地“哼”了一声。但很快地,她就反驳道:“那娘讲,不要理那三丫头了,你怎么不听?” 陈初燕瞪着她道:“她是妹妹!娘那是气话!你怎么不说爹讲的,手足间要互亲互爱!” 陈初夏根本就没理会她的那个“手足论”,而是牵起陈初兰的手,道:“四妹妹才叫倒了霉运呢!好好的,姨娘就被抢了去!”接着,她对陈初兰提醒道,“四妹妹,你年纪小,没什么心眼,我告诉你啊,莫叫那讨厌鬼给骗了去,瞧她现在那副可怜样,装的,全是装的!” “陈初夏!”陈初燕这回可真的没好气了,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道。接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够了!我们回去!” 陈初兰道:“我送姐姐们。” 走到院子大门口,陈初燕不让她送了,说道:“回去吧,四妹妹,真怕二妹妹这张嘴再蹦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她刚才讲的,你可莫听。” 陈初夏的嘴被陈初燕给用手捂着。陈初夏瞪着大眼生气地瞧着她的姐姐。 陈初兰笑道:“放心啦,大姐姐,方才二姐姐讲的那些我可都没听懂。”陈初兰装傻。反正她才五岁。从小到大都给人一种听话文静的感觉。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陈初燕笑着点了点头。 陈初夏则急得想让陈初兰赶快开窍,她挣脱开陈初燕的手,说道:“四妹妹,我是怕你吃亏……”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陈初燕给急匆匆地拉走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木门之后。 阳光洒在年前才重上了一遍的朱漆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陈初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嘴角勾起了无奈的笑容。 若说陈初兰是个普通的孩子,无需陈初夏方才的提醒,恐怕早在她的亲娘把陈初雪接到自己屋去照顾的时候,她心里就会别扭起来,感到不舒服了。 但是,陈初兰年仅五岁的身体里实则装了个已经成年的灵魂。她怎会不知她亲娘的难处? 她的亲娘可怜那陈初雪,甚至有可能对她感到抱歉——毕竟她知晓张菊儿钻进了二夫人的套子,却没有去提醒她——但她的亲娘怎可能真的把陈初雪看得比她还重? 或许今后她的亲娘会对陈初雪好一点:比如有好衣服先给陈初雪什么的,但那也说明不了陈初雪就代替了陈初兰的位置。她亲娘现在的处境就如一个后娘,做得再好都是应该的,但倘若有一丝丝的疏忽,都会被人给骂死。 对陈初雪好,其实就是对她陈初兰好! 不能被人挑出错误。否则,她的亲娘若出了什么事,她陈初兰可就不好过了! 陈初兰一直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她的亲娘这些日子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陈初雪,很少有顾及到陈初兰。等到她有空过来满脸歉疚地抱住陈初兰,说“姨娘对不起四姑娘”的时候,陈初兰反而会反过去安慰她,说“我知道姨娘为难,可三姐姐病着,姨娘总不能放着她不顾?”弄得她的亲娘转过身去就偷偷抹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懂事,反而让她亲娘更为内疚,她亲娘才抹起泪来。 但说起来,陈初兰也不是圣人。就算那陈初雪再可怜,她也和陈初夏一样,真心不喜陈初雪,可偏偏今后要跟她同一院中生活了。 真是让人心烦得很哪! 陈初兰偏着头,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后,才对着后头三步之远的柳芽说道:“柳芽,回屋了!” “哎!”柳芽大声应道,这才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之前大姑娘和二姑娘在,她不能离她们太近。 却是才跑到陈初兰身边,一个身影就从门外窜了进来,刚好撞到柳芽,柳芽被撞倒在地,摔了个倒仰。 陈初兰唬了一大跳,却是她还来不及惊叫,那个身影就骂开了:“没长眼睛的死丫头!怎么走路的?!” 这熟悉的声音! 陈初兰的眉头立时就皱了起来,她极为不悦:“章妈妈!” 原来匆匆的来人是陈初兰的那个奶娘! 章妈妈本是冲着柳芽大骂的,但听陈初兰一喝,她浑身一震,这时才注意到,边上还站着小小的四姑娘。 令陈初兰意外的是,这章妈妈一见到她,居然眼睛亮了起来,接着,猛地拍起大腿哭天抢地起来:“姑娘啊!你在这可是太好了!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第9章 “做主?”陈初兰都还没反应过来,被撞翻在地的柳芽倒先一个骨碌地爬了起来,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睁大眼睛瞧着那章妈妈,“要姑娘给妈妈做什么主啊?” 原来这章妈妈是奔回院子找林姨娘的。但既然遇见了陈初兰,她就打算先从陈初兰这里下手,指望这陈初兰能帮她到林姨娘那里去撒撒娇,好好说上一说。 章妈妈掏出帕子,挤出几滴泪,一边擦拭一边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来。从她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混帐男人开始讲,直讲到她不得已让自己的幺女卖了身进了这陈府。“我那夏香啊,虽说今年才八岁,但生得是小巧可人,聪明伶俐。”章妈妈不忘狠命地夸奖自己的女儿几句。 陈初兰听了,面上虽不显,但心里已经开始“呵呵”了。这个章妈妈!因奶了她,被陈家好生供着,吃的穿的都不用愁了,甚至还有余钱穿金戴银!这就开始把主意打到自己女儿身上来了。为了多弄些银两,居然宁可让自己的女儿进来做个任人打骂的奴仆! 章妈妈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到最后,开始大哭起来:“夏香进是进来了,可我本想让她随我一同伺候四姑娘你的,谁曾想,谁曾想,夫人竟把她给了三姑娘啊!” 陈初兰差点破功,险些“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章妈妈原就不希望林姨娘把陈初雪接过来养,怕的是因了陈初雪一人,让整个后院都被上头的主子们厌恶。若整个后院都被厌恶上了,她的利益自然会少掉许多。陈初雪于她而言,就如瘟神。而今,她的女儿却要被派到这个瘟神身边做事了! 陈初兰眯起眼睛,看起来很为这个消息高兴似的。“妈妈,”她说道,“三姐姐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你的夏香去了三姐姐那里,肯定是做她的贴身丫鬟的。这贴身丫鬟可不是一般丫鬟能比的,至少也是三等。”她瞧向柳芽,“柳芽是家生子,四岁开始在我们院里做事,直到年前才被姨娘看中,央了夫人放进我屋子,现在也才是四等。” 柳芽点头,表示她家姑娘说得完全正确。 章妈妈苦着一张脸:“我倒宁愿她去姑娘屋里做个端茶倒水的四等丫鬟。” 陈初兰听了,巴眨起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陈初兰装傻的功夫从来都是一等一的。 章妈妈一跺脚:“罢了罢了,说了姑娘你也不懂。”接着她摆出一副哄孩子的样子,对陈初兰说道,“姑娘,看在妈妈对你好的份上,你去央了姨娘,求她到夫人那边求情,就说你很喜欢我那夏香,想把夏香放你屋里。” 结果陈初兰歪着脑袋道:“我根本就没见过夏香啊!” 章妈妈一口老血就堵了上来。她那表情,摆明了就是说,都是同一个爹,怎么那张贱人生的就比她家姑娘聪明伶俐得多! 陈初兰则不想跟她废话了,她请章妈妈到她屋里坐去:“妈妈是回来找姨娘的吧?姨娘才一个时辰前就被母亲叫去大伯母那了。要不妈妈到我屋里坐坐?叫柳芽泡上热茶,边吃边等姨娘回来?” 章妈妈一脸便结相。她张了张嘴,大概还想哄陈初兰在林姨娘那边替她讲话。 陈初兰才见她一张嘴,就紧接着说道:“妈妈,让柳芽送你去我屋里吧!我可要再去瞧瞧三姐姐,说好今天一整日都要陪她讲话的。”这说着,就对那柳芽命道:“送妈妈去我屋里,可得好茶好水伺候着!” 柳芽应下。 陈初兰便一个人就要朝陈初雪那边过去。 就见到那章妈妈狠狠一跺脚,怨声道:“罢了罢了,我去大房那等着姨娘吧!”可见章妈妈是有多怕她女儿的这件事被定下来。 章妈妈闪身出了大门,很快就不见了,就跟火烧了眉毛似的,一刻都等不得。 陈初兰嘴角勾起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柳芽则长吐了口气:“还好,还好!奴婢还真怕伺候这个祖宗!” 陈初兰偏着头看着那柳芽:“祖宗?” 柳芽语塞,躲开陈初兰的视线:“恩……章妈妈怎么说也是姑娘的奶娘嘛!” 陈初兰轻哼一声:“所以她就是祖宗了?柳芽,”她撇了她一眼,“别忘了上回我是怎么跟你讲的,章妈妈不过给了我几口奶吃罢了,可没说她就能爬到我头上来。你是我的丫鬟,可得听我的!” 上回柳芽被章妈妈赶着去弄热水泡茶,事后被陈初兰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柳芽做事沉稳,相对同龄的孩子来说,算是比较成熟的。但她太老实了!比如说,这老实到,方才被章妈妈那样撞倒在地,都没想到要去吭一声。——而正是因为柳芽如此老实,二夫人才会同意将柳芽放进陈初兰屋里! 柳芽听着陈初兰的话,连连点头:“是!奴婢只听姑娘的。姑娘叫奴婢伺候章妈妈,奴婢就去伺候,姑娘没叫奴婢伺候,奴婢就不伺候!” 陈初兰听了,轻轻地笑了两声:“好嘛,你记得就好。”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快爬到头顶,大抵去提膳盒篮子的丫鬟也该回来了。 “还去三姑娘那吗?”柳芽问道。 陈初兰望天:“不了,吃过饭再说吧!三姐姐也要歇息的。” 于是,二人回去自己屋中。 不过多时,送膳食的丫鬟来了。柳芽接过食篮,转身走进屋去。“杏子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她不解道。早上杏子拿了花样出门,说是要到夫人那里找红霞姐姐,请她帮忙挑选一个,准备拿来做一双鞋子给姑娘生辰时穿。 陈初兰也很奇怪,按说杏子早该回来伺候她吃饭了。 不但如此,林姨娘和翠儿也一直没个消息。若说,她们不回院里吃饭,也会派个人回来说一声的。 陈初兰蹙起眉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好。 柳芽已经为她布置好碗筷了。 在陈初雪还没来她们后院的时候,陈初兰都是去林姨娘屋里,和她一起吃饭的。但自陈初雪来了后,因她总是病着,林姨娘干脆就让陈初兰在自己屋里吃,她则陪着陈初雪一起。 这近二十日下来,陈初兰倒也习惯了。 只是今日,有点味同嚼蜡。 陈初兰将碗筷一放。“柳芽,”她命道,“等你用过饭后,去夫人院里瞧瞧,看杏子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不回来,还有,瞧瞧姨娘和翠儿是不是也在夫人那里。” 柳芽干脆地应下。 却想不到,在饭后,柳芽才刚出门,那章妈妈就来了。 算起来,距离她们先前和章妈妈分别,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妈妈,”在门口和章妈妈撞了个满怀的柳芽先是讶然,继而笑了起来,“您还是过来了啊?” 章妈妈却没理她,心急如焚地一掀门帘,就走了进去。 章妈妈才一进来,陈初兰就迎了过去,早就听到柳芽在外头的声音了,她很想知道这章妈妈是找着了她的姨娘没有? “妈妈,坐。”陈初兰给她让座。 却是未待她问起她的姨娘现在在哪里,那章妈妈突然就哭天抢地起来:“姑娘啊,我的姑娘啊!” 本欲去寻那杏子和林姨娘的柳芽,脚才迈出一步,就被吓了回来。她想了想,还是掀开门帘走回屋内。 但见那章妈妈并非坐在椅上,反而蹲在陈初兰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抓住陈初兰的手就是不放。“我可怜的姑娘啊!”她嚎道,“这好端端的,伺候你多年的人就没了。” 陈初兰一听,两耳轰隆就是一响,瞬间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幸而章妈妈死抓着她,她才没摔倒在地。“妈妈,你说什么?”陈初兰的声音都抖得不能自已,“杏子……杏子她怎么了?” 柳芽也傻了,继而“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杏子姐姐……杏子姐姐她、她死了?”那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却是柳芽的痛哭还没开始,章妈妈就恶狠狠地扭头,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呸呸呸!”她连呸三口,“你说谁死了?!真是晦气!” 这简直跟从在云上行走,突然踩空,正以为就此完蛋,却踏到了实地一样,那一颗心大起大落得几乎令人窒息。好半晌,陈初兰才觉得缓过气了:“杏子姐姐没死?那妈妈你怎么说……” 章妈妈转向陈初兰,变脸般地瞬间又成了哭脸,她继续哭道:“杏子是没死,但给夫人卖了!才打了一顿找了人牙子给拖出府去。” “什么?!”陈初兰瞪大眼睛。 而柳芽,不过片刻而已,才刚刚胎死腹中的痛哭一下就死而复生。“哇——杏子姐姐——”她瞬间成了泪人。 陈初兰捂脸,强忍不住的泪水也落了下来:“为……为什么?” “咳!”章妈妈道,“听说是在大少爷面前乱讲话,夫人大怒。”却是说完,她企盼的双眼看向陈初兰,“可怜的姑娘,这没了一个贴心人该怎么办啊!” 陈初兰心烦意乱,虽明白章妈妈的心思却不想回应她,她问道:“姨娘呢?她在夫人那儿吗?” 章妈妈道:“我前头见着姨娘,姨娘本是要同我一齐回来的,却想不到半路上被夫人派人给叫了去。我偷去打听,才知道原是为了杏子的事。”说着,她还轻轻摇了摇头,像是为杏子感到遗憾。 陈初兰的脑袋就像爆炸了一样。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这么莫名的,杏子就被卖了,连个征兆,不,应该说连个消息都没有,她就被卖了! 陈初兰推开章妈妈的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为什么?她根本不能接受! 杏子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已有四年,早在她呀呀学步的时候,就开始照顾她。对她来说,杏子就是一个贴心的姐姐,存在在她的世界里。现在,不过眨眼般的功夫,就有人告诉她杏子不在她身边了,被卖到其它不知饱暖的地方去!这怎么可能?! 柳芽的大哭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陈初兰终于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她在想,杏子究竟跟她那六岁的大哥说了什么,竟会让二夫人如此震怒。难道是……张姨娘通奸的事? 却是这么一想,她马上否定了。杏子连张姨娘是否通奸都不确定,怎么会到处乱讲,何况,杏子并不是那种守不话的人。 难道说,杏子被陷害了? 陈初兰的拳头紧紧地捏了起来。 而就在陈初兰心烦意乱,胡猜乱想的时候,章妈妈一直在她面前不停地说着:“我同姨娘说了,姨娘讲啊,只要姑娘你愿意就好,姑娘你若愿意把夏香放你屋里,姨娘就会同夫人说去,她说,只不过一个丫鬟而已,夫人会应允的。”章妈妈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先前装出来的哭相全没了。杏子没了,对她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事!陈初兰屋里恰恰这时少了个人,补上来的,除了她女儿,还可以有谁? 却是章妈妈口干舌燥地讲了许久,陈初兰也没个反应。 到后来,章妈妈终于受不了地站起来,不再面对面地和陈初兰说话了。章妈妈长吐口气,说:“好了,我的姑娘!不就是个丫鬟么?没得这样哭丧着脸!你是堂堂陈家小姐,要什么样的丫鬟没有!我说啊,夏香就是个极好的。行了,就这样定了!我同姨娘讲去,就说姑娘你中意夏香,愿意夏香放在屋里做事。”话说完后,她就打算向屋外走去。 陈初兰又不是个死的,虽沉浸在杏子被卖一事,心里难受,但章妈妈自顾自说的话,她可听得一清二楚。却是在她非常不悦,即将开口驳斥她的时候,门帘呼啦一下被掀开,翠儿那张愤怒的面容出现在门口。“章妈妈!”嘴厉的翠儿张口就骂,“你哪只耳朵听见姑娘要你家夏香了?!还有,杏子的事轮不到你嘴碎!妈妈慢走!” 门帘大开,翠儿逐客。 “你!”章妈妈大怒,立时就要反骂回去,却是林姨娘纤细若柳的身子出现在眼前。 原这翠儿是和林姨娘一起回来的。 章妈妈的厚脸皮腾地全红了,她拘谨起来。 林姨娘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竟见她左半边脸肿得老高,显然挨了狠狠一巴掌。 “出去!”林姨娘冲着章妈妈不带什么感情地道。 章妈妈咽了咽口水,一溜烟地小跑,跨过门槛,出了门去。 林姨娘有如用尽了一辈子力气那般,瘫坐椅子上。好半晌,在陈初兰关切担忧的眼光中,扯出一个笑容,道:“姑娘,我们得在我们这后院里待到老爷回来了!”大概是怕陈初兰没听明白,她又添了一句:“哪儿也不许去。” 这竟是她们被二夫人软禁了?! 陈初兰怔怔地看着她的姨娘,然后伸出手去,摸上她那肿得老高的半边脸:“姨娘,疼吗?” 林姨娘一愣,接着抬起手来,把陈初兰的手拿了下去,脸扭到了一边,声音有点哽咽:“没事的,姑娘,姨娘不疼。” 陈初兰瞧着她的姨娘,嘴巴张了张,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问出:“姨娘,杏子她……” “杏子做错事,被夫人赶出去了。”林姨娘只简单地这样回答,许是太了解她的女儿了,知道她不会哭闹,就直接将事实告诉了她,“杏子不会回来了。” 但是,也仅此而已,具体杏子做错了什么,是否真如章妈妈所说,她在大少爷面前乱说话,却是林姨娘无论如何再也不肯深讲了。 陈初兰默然。她猜测,林姨娘定是向夫人求情,结果惹恼了夫人,一并怪罪到她头上,然后就打了她,将她给软禁了。 却是陈初兰仅猜中了一半而已。事实是,无需林姨娘向夫人求情,夫人就已经因为杏子一事恼了她。抽她一巴掌,关了她,是叫她好好反省,说若是她院里的下人再到少爷面前去嚼舌根,她就不单单是被关禁闭这么简单了! 陈初兰的眼睛红红的。但真的乖乖地没有去哭闹。乖巧得让人心疼。 林姨娘抱过她,安慰道:“姑娘莫伤心,姨娘再给你找个好的。” 陈初兰好半天才咬着唇点了点头。却是林姨娘她们看不到,她的拳头拽得死死的,嫩嫩的掌心被指甲抠得红了一块! 想也知道,杏子的事肯定也会被二夫人禁言,就算她能够出这院子,也打听不到什么,而时间一长,过去也便过去了。但陈初兰心有不甘,没得到当事人的亲口承认,她死也不相信杏子会随便到她大哥面前去乱嚼舌根。但是,杏子已经被卖掉了,那么,唯一的当事人就只有她那大了她十一个月的大哥。 陈初兰暗下决心。等她父亲赶考回来,她出了这院子,非得寻了她大哥去问个明白! 这一天阳光灿烂。但对陈初兰而言,却是自张姨娘通奸事发之后,最最恶劣的一天。阳光恍如泯灭,照不进她的世界。 林姨娘还是去照顾陈初雪了,毕竟那孩子还在病着。 而陈初兰,屋里少了杏子,林姨娘便将翠儿派了过来,让她照顾陈初兰。 再说那章妈妈,她因林姨娘被夫人恼了,知道林姨娘已经不可能去帮她把夏香要到陈初兰的屋子,顿时气了个倒仰。本兴奋于杏子犯错被卖的她,接连几天都将那杏子骂得狗血淋头,说她要死怎么不自己一个人去死,反而把别人给害了。总之,她将夏香的不幸,全部归罪到杏子身上。 无奈的她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去了陈初雪的屋子! 但她还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到陈初兰这里,希望她能有朝一日在夫人不恼那林姨娘的时候,去让林姨娘求了夫人,把夏香给要过来。 陈初兰就当她在放屁,随她把自家的夏香夸得天花乱坠,偏就没理她。 而那夏香,自进了陈府后,因重了陈初夏的“夏”字,便改了名,唤作荷香。她的长相随了章妈妈,身上骨架略大,并不是章妈妈所夸的“小巧可人”。不过做事倒勤快,话不多,性子上跟那章妈妈简直是南辕北辙。只是小丫头年纪尚小,藏不住心事。 “荷香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她不喜三姑娘,想到四姑娘屋里去。三姑娘也真变了,若在从前,哪管她三七二十一,直接照面就打过去,可如今,竟甘愿让自己的丫鬟‘身在曹营心在汉’。” “说的倒是。不过荷香也真勤快,为人不错。跟章妈妈完全两样,原还想,章妈妈的女儿会跟她一个德行呢!” “嗤,章妈妈那叫蠢!虽说三姑娘现在遭了殃,但呆在四姑娘那儿真就好?” 这天是三月初二,昨日京城的喜讯终于传来,说是二老爷陈永义过了会试,正一心准备那三月十五的殿试。陈府上下举家欢腾。 迄今距杏子被卖那天不过七日而已,陈初兰被此事所伤,就算她父亲在那入仕之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她还是没觉得有多大欣喜。 今日,她原是要去林姨娘屋里的。却想不到在拐角的小厢房外,听到两个丫鬟在里边说话。她们其中一个是林姨娘屋里负责端茶倒水,后来暂时被派去照顾陈初雪的春桃。想来是因荷香来了,春桃就得了空闲歇了下来。 只听那春桃道:“你们都给四姑娘骗了。她哪真就又乖又听话啊!” 陈初兰微微皱了皱眉。 跟在她身边的柳芽则怒了,挥起胳膊就要推门进去。 陈初兰制止了她,并用手指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柳芽便停了下来,乖乖地站立不动。 春桃在里边继续道:“你想想啊,都说四姑娘被三姑娘欺负,可我在后院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到四姑娘真被欺负了?还有,三姑娘被老夫人喜欢——恩,那是以前的事了,但她可被夫人厌恶着呢!而我们四姑娘,你见到有哪个长辈讨厌她的?搞不好,正是她想让夫人不厌恶她,才从没在老夫人面前出风头呢!再说了,府里的姑娘少爷们,哪个不跟四姑娘好?就是那才三岁的三少爷,一见到四姑娘也‘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何曾见过三少爷喊过三姑娘‘姐姐’?好吧,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就是那章妈妈,这几年来,可曾见她在四姑娘面前骗到过好处?偏她是个傻的,真以为四姑娘就是个小孩子,拿颗糖就能哄哄!我告诉你啊,四姑娘可是个人精!别瞧她现在才五岁!精得很呢!小小年纪就是一个人精,若去了她的屋子,真能好过?” “少想些歪门邪道,听话做事就能好过。”陈初兰小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阳光从洞开的大门射入,屋中一切躲无可躲。 “四姑娘!”骇然的小丫鬟一下跪倒在地,身上穿着粗使丫鬟的服装。 而那春桃,清秀的小脸一片苍白,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小小的陈初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陈初兰扬着头,气势压人地站在她的面前。 第10章 “四、四姑娘……”春桃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她比陈初兰大五岁,但此时此刻,在陈初兰的注视下,她仿佛比陈初兰还显得年幼。 陈初兰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像是个五岁的孩童了。 “你出去。”陈初兰对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粗使小丫鬟命道,“要是刚才春桃说的话,有一丁点传到外头去,我就全怪到你头上,告了姨娘,把你赶出府去!” 小丫鬟一张脸刷白,拼命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滚!”陈初兰一喝。 小丫鬟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去。 紧接着,陈初兰令柳芽去门外守着。 柳芽听话地出了去,将门掩上。 门关着,甚至连那扇小小的窗子都被陈初兰给合上了。 光线只透过窗纸照进来,淡淡的,使得这屋里并不甚亮堂。 春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倒不信四姑娘会把她刚才说的话告到林姨娘那里去,毕竟那番话若被人知道的话,对四姑娘也并无益处——如果四姑娘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精明得不似个五岁孩童的话。她怕的是,四姑娘日后对她耍手段,陷害她,害她被打被卖…… “你怕我日后故意找你茬儿?让你得了莫须有的罪名被毒打被发卖?”陈初兰一语戳中春桃的心思。 春桃的后背早被冷汗浸湿,现在一听陈初兰这么一说,她先是一震,继而把头磕到了地上,好半晌,才有力气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只听她低若蚊吟:“四、四姑娘……是奴婢妄言,奴婢错了,求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奴婢今后再也不敢了,求四姑娘放过奴婢吧!” 春桃的恐惧不是装的。她跪趴着,就如面对一个可以掌握她生死的成年人一般,浑身颤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陈初兰嘴角扯起一个笑,她说道:“春桃,我才五岁,不是什么大人,所以自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量’。” 春桃一下僵住,但不过下一秒,她就拼命磕起头来:“四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求姑娘饶了奴婢吧!”说着,就抬起手来要往自己的脸上扇去。 “停。”陈初兰制止了她,道,“谁准你扇自己耳光了?” 春桃怔住,终于看向陈初兰,愣愣的。 却是陈初兰不去说那春桃方才私下议论她的事,而是蹲下来,正对上春桃的眼睛,说道:“春桃,你两年前进府,从洗衣丫头做起,因讨了浣洗院朱妈妈的喜欢,被她推荐进我们后院,本只是个打扫丫鬟的你,一年前又被姨娘看中,姨娘回了夫人,让你进她屋里做个使唤丫鬟。姨娘说你吃苦能干,但我想啊,应该再加个‘有心’才对!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初你被姨娘看中的那个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吧!恩……你特地每日等在姨娘回屋的路上,盼望终有一日姨娘会用到你?——而确实也功夫不枉苦心人,终究被你给等到了!” 陈初兰说得不紧不慢,细数春桃的过往。 春桃听得震骇无比,寒气从脚底迅速漫起,直达心里。她不敢再直视那陈初兰,又趴到了地上,额头贴向地面,竟是连动都不再动一下了。 陈初兰则盯住她的脑袋,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是被人牙子拐走的,三岁被拐,养到五岁,经手好几次,最后卖进我们府里。你,是想攒钱给自己赎身,然后去寻你的家人吧?” 春桃顿时大震,额头依旧贴地,但那双眼珠子却陡然睁得老大。 陈初兰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浅笑:“这可真是天真傻气的想法!” 春桃双手握了起来,仍然没有抬头,但声音低低地传来,带着不可置信:“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陈初兰道。却是说完,她轻笑了两声:“整个后院里谁不知道你春桃是个有名的抠门鬼,一个铜板也要从牙缝里死命省下来。人人笑说你是在给自己攒嫁妆,但这可能吗?” 春桃默然。 屋中顿时死寂。 “抬起头来。”陈初兰突然命道。 春桃惨白着脸抬起头。 “既然有此想法,就该抓住每一个机会向上爬,但显而易见你并不想伺候三姐姐,当然,也不想伺候我。那么,你想去伺候谁?” 春桃的双手捏拳捏得手背上青筋好像都要暴起。 “其实你应当知道,任你去伺候谁,你都赎不了身!” 春桃双目赤红,红唇死命地抿着,似乎就这样抿着都能渗出血来。 “府中一等丫鬟拿多少月钱?那点月钱攒上多少年才够赎身?何况,估摸未等你当上一等丫鬟,你就已经到了要配人的年龄了!”陈初兰冷冰冰地说出这个事实。“当然了,或许你会去想些特别的法子,”她接着又哼哧一声说道,“但你也该清楚,那会有多少困难!” 终于,春桃有了回应:“四姑娘到底想说些啥?” 陈初兰笑了,很灿烂的:“到我屋里来,听我的话,好好做事,那么等我拿到你身契那天,就是你自由的那一天!” 陈初兰给了春桃一个很诱人的承诺。按照陈家的规矩,若春桃是陈初兰屋里的丫鬟,那么等到陈初兰出嫁了,春桃必将作为陈初兰的陪嫁丫鬟一同去到夫家,那个时候,她的身契定会被转到陈初兰手上。 也就是说,陈初兰出嫁的时候,就是春桃得到自由的一刻! “姑娘出嫁……”春桃咬着唇轻道:“至少,要十年吧!” “是啊!”陈初兰说,“到时你都二十了!青春苦短,女子多是二八成婚,你若不愿,怕误了……” “不!”却是陈初兰的话都未说完,春桃就将她打断了。她眼神坚定,掷地有声:“奴婢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在府中配人!奴婢不愿终身为奴!更不愿奴婢的后人也为奴!” 陈初兰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但却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迟疑什么,怕我反悔?” 春桃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奴婢觉得姑娘可信,只是,奴婢能在姑娘屋里呆上那么多年吗?怕是未待姑娘及笄,奴婢就被拉去配人了。” 陈初兰道:“这你不用担心,我既会给你这样的承诺,就必然会保你平安!” 春桃听着陈初兰这话,呆愣了半晌,然后重重地给陈初兰磕了个响头。 显然,春桃用很快的速度分析了利弊,并迅速决定接受陈初兰的提议。 对于这个,陈初兰倒有些意外,她原还准备给春桃两天的思考时间呢!果然是个做事果断坚定的女孩子! 却是陈初兰没有想到的是,她早在对春桃进行一番剖析的时候,就已经把春桃给震住了。春桃原就觉得四姑娘精明得可怕,但没料到她居然还可以如数家珍地把她的情况一一道来,这般想来,或许整个院里的所有人,四姑娘全都了如指掌。而这样的四姑娘,既会对她说出“听话做事就能好过”这句话,并给了她一个承诺,那么与其艰难地自己去寻找路途实现愿望,还不如就这样跟着这个不一般的四姑娘,给自己许下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这接下来,陈初兰告知春桃,她会尽快找林姨娘把她给要过来,但真要把她放进她的屋里,则需要夫人的同意。“等到姨娘不再被禁足了,我就央她跟夫人讲去,”陈初兰这样说道,“而夫人肯定会要求见你的,夫人喜欢老实的丫头,明白吗?”陈初兰提醒道。 聪明的春桃立马会意了:“奴婢明白!” 最后,陈初兰亲自打开了房门,在阳光的沐浴中向外走去。 春桃,看着陈初兰的即要离去,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你真是五岁吗?” 陈初兰回头,伸出小小的肉手,手心手背摆给她看,笑得甜甜的,就如所有的五岁孩童那般:“五岁,没错。”眉眼都弯得好似月芽儿了。 后来发生的事就都是陈初兰和春桃说好的那样了。陈初兰找林姨娘撒娇,说她看上了春桃,央她把春桃给她。 而林姨娘自然会答应陈初兰的要求。并说,届时会跟夫人说去,不过一个丫鬟而已,夫人会同意的。 陈初兰要了春桃,柳芽倒惊诧不解了。她私下问陈初兰,为何放一个背地里乱议主子的人进来。陈初兰说,春桃这种人,还是放在自己屋里,她才能放心。 柳芽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时光如梭。转眼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 三月十八日。京城那边快马加鞭的消息到了:陈家二老爷陈永义殿试结果出来,二甲第二名,赐进士出身! 终于,陈初兰的父亲金榜题名,要荣归故里了! 和陈家所有的人一样,陈初兰因父亲高中,欢喜自不必说,但不同的是,她同时还长叹一声:“终于,可以出这后院的院门了!” 第11章 陈初兰并没有等太久。这之后,才三月二十七日,她的父亲陈永义就回来了。 当天,陈府内外就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爆竹炸了千响。包括县太爷,这县里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 喜气与欢腾蔓延至陈府每一处角落,就如这一派美好的春光。 “三姑娘,老爷回来了,你不高兴吗?”却是在陈初兰所处的后院,荷香这个实诚到要不是面貌颇似章妈妈,否则无人会相信她是章妈妈女儿的小丫鬟,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姑娘,很不解地问道。 其时陈初雪正靠坐在床上,边上是过来陪她说话的陈初兰。 陈初兰一听荷香这句话,差点没双手捂住眼睛,不忍心去看那陈初雪。 荷香是新进来的,没见过陈家二老爷。关于这陈家二老爷,自己的父亲,不是陈初兰自夸,真的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那副皮相完全是上天绝好的杰作!不要说他现在是个进士了,就算他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公子哥,光靠着那副皮相,也可以把女人们给迷得神魂颠倒。 她的父亲,可算是上天的宠儿。不但长的好,家世也好——当然,这所谓家世,是万万比不得那些豪门世家,王宗贵族的,但在河阳县内,甚至整个洛州府里,都可算是头等——这些也就罢了,偏就还给了他一个好脑袋瓜子,读书好,聪明伶俐,这不,考上了进士!真叫旁人羡煞了去。 荷香想是听了许多二老爷的好话,小孩子家家的对这个未曾见过面的男主人产生了些许憧憬,于是这些天来一直盼望着能够见那二老爷一面。而今,二老爷终于归来。前宅那边正热闹着。她却只能等着晚上家宴的时候,跟着三姑娘一起过去,才能见到这个让她念想好些时日,神秘高大的男主人。 但是三姑娘显然对此没起什么劲,甚至有点畏缩。 一向话少的荷香终究疑惑不解地开口问了。 陈初兰猜测荷香是不知道张姨娘通奸一事的。章妈妈应当没同她讲。大抵章妈妈也觉得她这个女儿不是个聪明人,凡事皆写在脸上,唯恐她进来后,一时说漏了嘴,被夫人知道了去,让她们母女都遭了殃。因此,只同她讲这三姑娘是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不讨大人们喜欢,叫她就算去伺候了三姑娘,也要尽可能地在四姑娘面前示好,让四姑娘喜欢上她,把她从三姑娘那里讨了去。 而荷香是听她母亲的,如春桃之前和那个粗使小丫鬟所讲,荷香“身在曹营心在汉”。当然了,她为人实诚,既伺候了陈初雪,勤快认真倒都是有的,且刻意去讨好陈初兰这种事,也不是她这种性子的人能够做出来,但是,那种闷闷不乐的样子却总挂在脸上,令人对她的心思一目了然。 陈初兰觉得陈初雪真能沉住气,果然遭到变故,整个人都变了。若在以往,她没狠揍荷香一顿,然后动不动折磨她才怪!可现今却随荷香去了。当然,难说她是不是在等待时机,准备抓个荷香的错处,把她给赶出去。 陈初兰朝陈初雪瞧去。 只见陈初雪的脸白了,变得比墙上的石灰还惨淡。她当然不会去回答荷香的这个问题。 荷香见自家三姑娘没有说话,不禁有点埋怨道:“老爷中了进士,这满院的,谁不开开心心的呀,偏就姑娘这副样子,被人看见,还道姑娘不喜老爷中进士呢!” 想不到荷香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陈初雪顿时如梦初醒,她脸色极其难看地看向了陈初兰。 陈初兰立马弯起唇角,一个甜甜的笑容浮了起来:“三姐姐的病才刚好点,身子骨还不太利索!她是怕自己神色憔悴的模样,冲了父亲的喜事呢!” 陈初雪一听,神情才一松,轻轻地点头:“四妹妹真说中了我的心思,我就怕父亲看了我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扰了他的心情。” 荷香在一旁恍然大悟。她未待陈初兰说什么,先急匆匆地道:“不会的,姑娘,老爷离家这么多日,定然万分想念家人,现在终于能够见到姑娘,他关心姑娘都来不及,哪会因姑娘身体尚未恢复好,就恼了姑娘呢?”显然荷香真是怕陈初雪今晚托辞身体不适,不肯过去参加家宴。 陈初雪僵住,那本就惨白的脸,刹那间更是不能看了。 陈初兰看着陈初雪,见她这样,明白那是荷香的那句“他关心姑娘都来不及”,把陈初雪的心生生地戳出一个洞。 此前,陈永义是挺喜欢陈初雪的。首先,陈初雪长的漂亮,小小年纪就像一个粉娃娃,让人见了就恨不得把她抱起来亲上两口。其实,陈初雪在长辈们面前表现得确实很好,聪明伶俐,待人接物都礼貌大方。而最重要的是,她时常在喜好读书的陈永义面前“出口成章”:三字经会背大半,百家姓会背大半,千家诗会背大半——这对一个不到六岁的女童来说是多么难得啊(陈永义离家的时候,陈初雪才五岁)! 虽说陈永义近些年来对陈初雪的亲母张姨娘少了兴趣,但这不影响他喜好自己的这个女儿。 当然了,张姨娘把陈初雪教得如此“多才”,也无非就是利用陈初雪来让陈永义多看她几眼。 可现今,难道还指望陈永义再去喜欢陈初雪吗? 陈初兰猜测,就在今天下午,那二夫人定会把张姨娘通奸一事告诉她的丈夫!——早讲迟讲都是讲,何不在家宴之前,把这件事挑明。也好让她好好瞧瞧,她的丈夫会如何对待那个让她讨厌的,通奸之人之女! 而这个家宴,陈初雪是必须出席的。早在今早,二夫人就派人过来询问林姨娘,问她陈初雪有没有又病了,那口气就是,陈初雪好容易才病好了,若在这二老爷金榜题名荣誉盛归家的时候又晦气地病了,那就是你林姨娘照看不当,要重罚的。林姨娘当然照实说陈初雪是可以出席家宴的。 陈初雪今晚是如何能躲得过? 陈初兰盯着陈初雪那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心道:“虽然父亲是个性格不错的人,平日里也从没见他对我们几个孩子粗声粗气的,但难保今晚他就不会一怒之下,才一见到陈初雪就朝她怒吼将她赶出去。”她又想,她的这个嫡母真有些小心眼了,非得在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给他父亲添堵。难道就非要看到他父亲会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待陈初雪吗?为了羞辱陈初雪?为了给他难堪?仅因为当年在她怀孕的时候,他被张姨娘给勾了魂,连日地宿在张姨娘屋中,将张姨娘给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却是,果真都被陈初兰猜中了。 当前宅宴席散去,客人都告辞离去之后,二夫人和二老爷回去了后宅屋中。二夫人体贴地为二老爷脱下外衣后,让他躺到床上去好生休息。 而后,在二老爷一觉醒来,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那家宴即将开始的时候,二夫人开口了:“永义啊,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吧,怕坏了你的心情,不讲吧,怕你事后知道,怪我为何不早同你说起。” 面貌俊朗的二老爷陈永义早在丫鬟的伺候下穿衣梳洗完毕,准备前往大房参加家宴。听二夫人这样一说,有些莫名地看着她:“碧莲,有什么事就说吧,这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于是,二夫人状似纠结了一下,就挥手让丫鬟们退下了。“是关于张姨娘的事。”二夫人好像鼓足勇气一般,终于把这句话讲了出来。而这接下来,却如流水般顺畅了。从深夜一男子偷进内宅被人瞧见通报到她这里开始,直讲到了张姨娘通奸被抓,到最后张姨娘被老夫人下令勒死,那男子被老太爷下令打死。二夫人讲得几乎连个停顿都没有。 二老爷的脸上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继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到最后变得铁青几乎能把人给吓死。 他一脚踹向了边上的圆凳。圆凳飞出去,直直地砸到了关闭的门上。他连呼吸都不稳了:“竟有这种事!竟有这种事!”他怒骂道,“贱人!贱人!早该将她送了去!生生污了我家的门面!” 这口上说是污了自家的门面,谁知他心里头更恨的是不是她给他戴了绿帽子。 二老爷好容易才平复下心情,深吸了口气:“罢了,罢了,家宴都快开始了,父亲母亲还有兄长必是等急了,我们快过去吧!此事……过去便过去了!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已。” 这瞧起来他还挺看得开的。 却是到了大房大院里一瞧,竟见自己的儿女们早已到来。儿女们齐刷刷地面对着他站了起来,其中,就有那个他原喜爱的,聪明可人的,但偏是那个淫*妇所生的女儿! 二老爷的眼睛瞬间就瞪起来了。 第12章 陈初雪无处可藏,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父亲那深恶痛绝的目光之下。 这时候天色已暗,大堂之内灯烛点起,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却是陈初雪低着头,教人无法瞧清她究竟是何表情。 陈初雪就是再不想参加这个家宴,也不得不来。 早在太阳落山之前,林姨娘就早早地把她和陈初兰打扮好,然后嘱咐随行丫鬟们好好伺候她们,并亲自将她们送到院门口,自己站在那里,目送她们沿着巷道一路走远,消失在去往大房的偏门里。 陈初雪一路都忐忑不安的,陈初兰跟她说什么她都答非所问。甚至到了大院,面对着陈初燕的嘘寒问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陈初兰知道她在害怕,但是,既然还能鼓足勇气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就说明她多少还心存希望,虽然她自己也知道那种希望是有多么渺茫。 老夫人对陈初雪的态度就不必说了。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但是,估计老夫人也没想到,二夫人会在当天就将张姨娘通奸的事情同二老爷说起吧,否则,她岂会让陈初雪出现在这里,扫了二老爷的兴致? 此时此刻,二老爷就像是在看一个世界上最肮脏,最令他恶心的东西。脸上的表情,由最开始的愤怒,变为了厌恶,最终又变成了冷漠,不带有任何一丝情感。 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给家族带来莫大荣誉的二老爷身上,当他把视线放在陈初雪身上时,大家自然也全都看向了陈初雪。这大堂里的空气,好像都随之凝结了。 陈初雪的身子抖了起来,她始终都没能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那个曾经对她颇为宠爱的男人,冲他喊一声“父亲”。 老夫人显然是明白了什么,她皱起眉头,非常不悦地瞪向了二老爷身边的二夫人。 二夫人迎向老夫人的目光,然后垂下了头,小媳妇模样的,表明她其实是迫不得已才把那件事讲出来,而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垂下头之后,她的嘴角撇出了一个冷冷的讽笑。 二老爷最终从鼻腔里发出了重重地一声“哼”,接着甩了一下袖子从陈初雪身边大步走过去了。之后,再也没去看那陈初雪一眼。 凝结的空气这个时候才融化开来,大堂内好像又生动了起来,人人又变成了先前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 至于大家心中会是如何做想,则无关紧要了。 没有人敢乱嚼舌根的。——这是陈府里的生存之道。 恭喜声,欢笑声,打趣声…… 陈家所有的大人们乐融融一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互爱。似乎这一大家子从来都相处得极好,向来没有什么矛盾似的。 老太爷和老夫人尤为开心。毕竟,哪一个到了他们那个年龄的人,会不喜欢儿孙绕膝?何况,他们的一个儿子,还金榜题名,成了整个陈氏家族整整五十年才出的一个进士! 大老爷陈永仁拼命给他弟弟敬酒,满面红光地说了许多好话。大夫人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两句。二夫人拿着酒杯给老夫人倒酒。老太爷摸着胡子哈哈大笑。 大人们的那一桌,看起来可真是幸福美满,“家和万事兴”大抵指的就是这样。 却是孩子们这一桌。 陈初兰的手紧紧抓住陈初雪的。 早在她们的父亲甩开袖子从陈初雪身边漠然走过的时候,陈初兰就伸出了手,牵住了站在身边的陈初雪。 陈初雪的手冰凉得就像个死人。在陈初兰抓住她的之后,她反手抓紧她,死死的,仿若抓住了一个救命稻草,唯恐放开,她就会陷入无尽地狱里。 陈初兰低头向陈初雪的脸上瞧去。只见她死死咬着唇,唇上血迹渗出,脸颊上,已然全是泪痕了。 从陈初兰牵着陈初雪入座之后,这一桌除了她们外的五个孩子,竟是无一人有向她们说话了。 应该说,整个桌子,除了大房那边五岁的嫡少爷陈昌盛和二房这边三岁的陈昌洋,不停地闹着大房的陈初夏要帕子叠老鼠给他们看,就没有人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了。 陈初燕,小心翼翼地瞧着陈初雪,或许她本想来安慰陈初雪几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怕反而令陈初雪更为难过,便干脆不过来了。只坐在陈初兰身边,时不时地和陈初兰进行一两个眼神的交流。 陈昌浩,陈初兰那个六岁的大哥,正是陈初兰想要去找他把杏子被卖一事寻个究竟的那一位,自从早前见到陈初兰和陈初雪进到大堂来后,便一直缩着脑袋坐在角落里,连瞧都不敢朝陈初兰这里瞧上一眼。就算偶尔和陈初兰视线撞在一起了,他也如惊弓之鸟一般赶忙躲开。陈初兰心下就确定了,她这大哥,心里定然有鬼!杏子一事,他肯定清楚得很! 而现在,陈昌浩坐在陈初雪边上。隔着一个陈初雪,虽和陈初兰没有接触,他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低着头,微微侧坐着,就差没把背部朝着陈初兰了。 可惜陈初兰现在还有一个陈初雪要照顾,否则非得伸过头去试探他几句不可。 孩子们这边,可真与大人们那边的开心热闹形成强烈的反差。 不过,大人们自有大人们要寒暄的事情,无人会来顾及他们。只需几个丫鬟婆子们把他们照顾好便罢了。 “三姐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陈初兰开口了,她对五指仍和她的纠缠在一起的陈初雪说道,“你大病初愈,不吃点东西真是不成哪!要不先喝点汤也成?我帮你勺点汤?”这说着,她就要抽开手,去给陈初雪盛汤。 却是陈初雪不言不动,那手,依然死死拽着陈初兰,怎么也不肯放开。 陈初兰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一碗汤递了过来。是陈初燕。 陈初兰弯起笑容:“谢谢大姐姐。” 陈初燕只微笑不语。然后关切地看了看陈初雪。 陈初兰一个眼神递了过去,表示要她莫担心,不会有事的。 陈初燕点了点头,却是垂下眉眼,也是一个无声的叹息。 陈初夏那边的吵闹结束了。 五岁的陈昌盛和三岁的陈昌洋随意吃了点东西,就都站起身来,跑到大人们那桌去找各自的娘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各抱起自己的儿子,笑着哄了哄。 这个时候,没有了大夫人和二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来话去,老夫人的声音突然显得大了起来。“阿义啊,”只听老夫人对二老爷说道,“你说你被选做翰林院庶吉士,那你可想好,咱们家在京城可是无亲无故的,当然了,你丈人有个学生在京做官,你那赶考的大半年也得了他不少照顾,但总不能老叫他照顾下去吧!你在京城,根都没扎稳,可别想着要把我那宝贝孙子们都给接过去!他们还小,可受不了苦!”老夫人说得语重心长。 老夫人这话音刚落,全场顿时静了下来,没了一丁点声音。 二夫人抱着陈昌洋,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夫人撇着眼睛看向二夫人,见到她那震住的样子,嘴角不自主地咧了开去,一个讽刺的笑就露了出来。 只听那老夫人继续道:“我孙儿不许去,孙儿的娘当然也不许去了,没得说,娘把儿子抛下,自己跟丈夫跑的。” 二夫人僵立着,那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 “但你年纪轻轻,身边没个照应的人也不好。你自己看看吧,要把谁带过去?” 老夫人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慢里斯条的。但就这么一句慢里斯条的话,犹如一颗重型炸弹,差点把二房炸翻了天。 陈初兰握着陈初雪的手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听得整个人都傻了。 第1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二老爷身上。 二老爷坐在他母亲对面,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晌,他的视线才移到了抱着小儿子的二夫人身上。从他那表情可以看出,进京却不带自己的妻儿,他还真没想到。 二夫人好像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她低下头来,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陈昌洋,教人只能瞧见她那一对长睫毛颤啊颤的,至于她是什么心思,完全令人窥见不出。 陈昌洋小小的脸上具是不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一颗脑袋转来转去,不知这厅堂之内怎得就突然安静下来。 陈初兰觉得自己握住陈初雪的那只手湿漉漉的,全是她和陈初雪混合在一块儿的汗水。原来这陈初雪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方才老夫人的话,她可听的一清二楚,此时的她,和陈初兰一样,都很紧张地等待着她们父亲的答案。 可以猜出,陈初雪和陈初兰一样,都在惧怕着她们的父亲说出一句:“那就把林姨娘带去吧!” 陈初雪惧怕的理由是:无论如何,她都绝对不可能被父亲带去京城的。而若林姨娘被带了去,她在这陈家大宅内,可真就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了。 可陈初兰惧怕的是:只要她父亲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么一句,那么她的姨娘,非但去不了京城,还会被二夫人折磨得不死也要脱层皮! “嗯哼!”寂静中,老夫人突然发声了。 二老爷陡然一震,这才回过神来,转向他的母亲。只见他想了想,略有些迟疑地说道:“这件事……还请母亲容孩儿好好想想。” 老夫人一听,这就有点不悦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她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低着头始终不言不语的二夫人一眼,显然把二老爷的态度全都怪罪到了她的身上。 而这个时候,坐在老夫人右边的老太爷终于开口说话了。只见他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这种事日后再说吧!”说着就扭头看向老夫人,埋怨道,“你也真是!非得在今日把此事提起!真就急于这一时半伙儿的吗?” 老夫人被老太爷这么一说,脸上立马就不好看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又是尴尬又是生气,但不敢发作,只能努着嘴僵坐在位置上。 陈初雪当下就松了口气。陈初兰感到她紧绷了身子软了许多。但陈初兰则不然了,她的紧张与担心丝毫未减。谁知道她的父亲回去之后会跟二夫人怎么说,若他真说要把林姨娘给带去,那后果…… 陈初兰真的不敢再想了。 大堂里很快就又热闹起来,老夫人方才的话仿佛只是个小小插曲,似乎过眼云烟,瞬间就被遗忘在大家脑后。 就是那二夫人,也始终笑盈盈的,好像老夫人那个不让她跟去京城的命令对她一丁点影响都没有。 这样的家宴终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结束。 拜别长辈,和同辈话别之后,陈初兰就和陈初雪在丫鬟们的陪同下,向她们自己的住所走去。 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石板路上人影飘忽。女孩们的步履轻轻慢慢,脚步声刻在黑幽的夜色中,融化在巷子尽头。 到了后院,竟发现林姨娘就站在院门口等她们回来。 “姨娘,”陈初兰一个激动,小跑上前,抬起头来看向她,问道,“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林姨娘一把将她抱起来,笑道:“没多久呢!” 却是陈初兰摸上她的手,那手根本就冰凉凉的,连手心都一点热度都没有。虽已是三月底,但河阳县地处黄河边上,到了夜间仍是冷风不断。 陈初兰贴上了林姨娘的脸,道:“连脸都是冰的呢!” 林姨娘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姨娘哪就冷了,都快四月了呢!倒是姑娘有没有吃饱肚子?有没有乖乖听话?” 陈初兰连连点头。 而就在这个时候,站在边上的陈初雪怔怔地看着她们,小巧的双唇微张着,渐渐的,就有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出来,沿颊而下。突然,她大叫一声“哎呀!”,接着“扑通”摔倒在地。 陈初兰和林姨娘被吓了一跳,朝她看了过去。 随行伺候的荷香叫了起来:“姑娘!你怎么了?!” 林姨娘赶忙将陈初兰放了下来,急急地走下阶梯,向陈初雪快步走去。陈初兰也赶忙走了过去。 只见陈初雪歪坐在地上,抬着一张可怜兮兮的脸蛋,泪眼汪汪地望着林姨娘。 林姨娘蹲下身子,焦急地在她身上检查起来:“怎么了?崴着脚了吗?” 陈初雪含泪摇头,声音低低的,楚楚可怜:“我……我肚子疼。” “哎呀!这可糟了!”林姨娘紧张死了,她伸出手去,把陈初雪给抱了起来,就像方才抱着陈初兰一样,然后急匆匆地向院内走去,“这可是吃坏肚子了,可这大晚上的,怎么叫大夫啊?”她的额上都冒出了细汗。 却是陈初雪把脑袋窝在林姨娘的肩上,轻声地说:“姨娘,我没有大碍的,过一伙儿就不会疼了,真的。” 林姨娘哪听得她这话,快步就把她给抱进了屋去。 陈初兰跟到林姨娘的屋外,却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只见林姨娘将陈初雪放到床上,又是命人打水,又是命人寻药,这乱得一团糟,陈初兰如何能够再进去添乱?最终,她轻叹了口气,和屋里的小丫鬟海棠说了一声,便自行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中,陈初兰坐在床边,轻轻踢了踢脚下的小凳子,皱起眉头:“这个陈初雪,真是……”却不再说下去了。 而接下来的一夜过得非常平静。再没有听说陈初雪那边又出了什么状况。 第二日,林姨娘差翠儿过来唤陈初兰。 二夫人对她们的禁足令在昨日二老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解除,那么今日,该林姨娘和陈初兰去给二夫人请安了。 按说陈初雪也该去的,但陈初雪昨夜回来“肚子疼”,便没法过去。因此,当金色的太阳斜挂在天边之时,只有林姨娘牵着陈初兰出了后院,向二夫人的院中走去。 林姨娘一如既往的打扮,头上简单的发髻简单的一支朱钗,身上青衫蓝裙,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甚至连脸上的红粉都没有打上多少。若不是到了二夫人院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止住脚步,有些慌乱地理了理发鬓,然后一个深呼吸,还真瞧不出这个女人对自家老爷的归来会有任何的祈盼。 陈初兰看着她的姨娘,心道:“昨夜陈初雪肯定跟她‘秉烛夜谈’了。”冲着陈初雪昨晚把老夫人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陈初兰才不相信她真的在家宴上大部分时间都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对周遭无动于衷呢!陈初兰断定她定然将什么都记在心里,并把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全都告诉林姨娘了,就像,母女谈天那般! 这其中,肯定就包括了二老爷被选做了翰林院庶吉士,而老夫人不许二夫人随他上京之事。 陈初兰寻思,她的姨娘不是那种蠢笨之人,能在二夫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定然深知二夫人的脾性,她断不会傻乎乎地就期盼二老爷带她进京! 而这当下,虽瞧着林姨娘面如常态,但从她那满是汗的手心里,陈初兰就可以感觉到,她的心中除了怀有即将见到二老爷的激动与兴奋,同时还隐藏着一丝恐惧,她恐惧那二老爷有可能向二夫人开口:“那就让林姨娘随我去京城吧!” 这正如陈初兰一样。 很快到二夫人的屋门口了。陈初兰紧了紧自己的小手,试图让温暖通过林姨娘那湿漉漉的手心传达到她心里。 林姨娘低下头来,给了陈初兰一个好看的微笑。 然后陈初兰放开她的手,迈着步子一级一级走上阶梯。 屋外的丫鬟掀起门帘:“老爷,夫人,四姑娘和林姨娘来了。” 二老爷自然是同二夫人在一起的。所谓久别胜新婚。家里的长辈们放了他们一天的假。老太爷那边没有叫二老爷过去,老夫人那边也无需二夫人晨起请安。 陈初兰和林姨娘进到屋里去的时候,见到二夫人满面春光地坐在椅子上,边上的黄梨花云纹桌上摆着两碗热乎乎的八宝珍珠粥。 二夫人显然心情极好,虽是眉眼上挑,但柔和了几分,芙蓉一般的脸儿带着浅浅的微笑,右颊的梨涡隐隐可现。 见她如此,陈初兰不禁就松了口气,她偷偷地瞥了她的姨娘一眼,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样? 而才是陈初兰和林姨娘进来不到片刻的功夫,那里屋的帘子就掀开了,二老爷身穿常服走了出来。他英俊潇洒,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只见他瞧了瞧陈初兰,又看了看林姨娘,对着她们微微笑了笑,然后坐到了二夫人右手边。 陈初兰向自己的嫡母和父亲行礼请安。 林姨娘也照做了。却仅在请安的时候飞快地偷偷瞄了那二老爷几眼,随后,她就乖乖地站到了一边,随时等待二夫人的差遣,这正和往日一模一样。她低头站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那半年多不见的二老爷与她而言,就如空气一般可在可不在。 二老爷的视线在陈初兰身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就转到林姨娘身上去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沉稳如山一动不动。 二夫人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斜到了二老爷身上。 二老爷轻轻笑出了声来。然后,只听他道:“碧莲,你这个婢女还是一直都没变啊!” 二夫人“哼哧”一声,嗔道:“什么‘婢女’,还不是你的人了!” “哦?”二老爷意味不明地发出了这个声音,然后哈哈大笑两声。但再接下来却不说这个了,他又把视线放回到陈初兰身上,做起一个父亲的样子,对着她嘘寒问暖起来。 陈初兰老老实实,有问有答,就如那站在一边的林姨娘一样。 二老爷点了点头,道:“碧莲,确实如你信上所言,四丫头一直是个懂事的。” 陈初兰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看起来很高兴她的父亲会这样夸她。 却是二夫人并不搭理二老爷这话,竟突然扭头看向了林姨娘,说道:“红娟啊,老爷昨儿跟我说起,让你随他一起到京城去,你觉得怎么样啊?” 轰隆!恍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林姨娘被震地连掩饰都忘记了,猛地将头抬起,不可置信地看向仿若拉家常一般说出这句话的二夫人。 同样被震骇到的还有陈初兰,她方才见到二夫人心情不错的模样,原想着,她父亲应是没有向她提出这个要求,否则,依照二夫人的脾性,岂会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和林姨娘站在她面前?虽不可能在她父亲面前发作,但至少面上也会显露一二吧! 岂料,她全想错了?! 陈初兰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二夫人,就像见了鬼一样,又是惊又是吓,她也和她的姨娘一样,一时间,连掩饰都忘了! 第14章 对林姨娘和陈初兰而言,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好像陡然变重,压得人无法喘息。 二夫人挑着眉眼,斜看林姨娘,问道:“怎么不答哪?”有种若林姨娘再不回答,她就要发怒的迹象。 二老爷则如同看戏一般,瞧着这主仆二人。但是,他很快就把视线移到陈初兰身上,陈初兰那副又惊又吓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 他为陈初兰这种状态做出解释。“怎么了?四丫头?”只听他道,“怕为父把你姨娘带去,让你离了你姨娘?”他轻笑出声,下一句就是,“若为父说,把你也带去呢?” 却是二老爷这话一出,陈初兰惊骇得更厉害了。她盯着她的父亲,满目的惊慌。 二老爷本是笑着,但见陈初兰如此,渐渐地就把嘴给闭上了。第一次,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起他这个向来不怎么关注的女儿。 接触到二老爷那种先是不解,后为探究的目光,陈初兰猛地一震,悔意立马从心底涌了上来。完了,她错了!若说,她父亲把她最初的震骇当作是她害怕与自己的姨娘分离,可在他说出那句“把你也带去”的话后,她却还是那副表情,那就很说不过去了。一个正常的五岁孩子,听到这句话,该是又惊又喜,情不自禁问出:“真的?”才对! 她惊惧过度,把伪装都给忘了! 在二老爷的注视下,陈初兰慢慢地低下了头,脑袋轰轰作响,不过,她很快就开口回答了:“女儿和姨娘随父亲去京城了,那母亲可怎么办?” 二老爷一愣,随即“噗嗤”一声就笑了。 二夫人也笑了:“难为你这孩子有此孝心。”然后便又把目光瞥向了林姨娘。 林姨娘这时才像是回过神一般,赶忙说道:“我自幼都跟着夫人,夫人说东,我绝不往西,这事全听夫人吩咐!”口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二夫人这一听,嘴角就扬了起来,眉尖一挑,得意的目光就瞥向了坐在她身边的二老爷。 二老爷收到她的目光,并未做出什么明确的回应,而是在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几乎令人瞧不见的,迅速化在空气中的讽笑。 陈初兰低头恭敬站在,后背已然全是冷汗。 好吧,这不过是夫妻间生活调剂的一个小插曲罢了。想必是昨夜他们二人颠鸾倒凤之后,二夫人心下一高兴,就随口说出要林姨娘随去京城的话,当然了,定也有试探二老爷的想法在里边。却是二老爷对林姨娘的印象就是“二夫人的奴婢”,直接说林姨娘只会听她的,于是,他们便约定在今日试探林姨娘一番。 真是,吓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却是在陈初兰大松口气之时,二老爷对林姨娘说话了:“红娟,我这女儿你教得可真是好啊!”这话意味不明,不知究竟是喜还是怒。 陈初兰偷偷瞧她的姨娘瞥去。 只见林姨娘脸色有点发白,低着头回道:“那是四姑娘天性善良老实。还有夫人教导有方。” 二老爷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只是陈初兰觉得后背越发凉飕飕。她没办法再去正视他父亲向她投来的目光了。 过了片刻,大概二夫人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她看向二老爷。今日她无需林姨娘这个妾服侍,虽然往日她都会令她在这里呆上大半天。可是,今天二老爷在,他哪里也不去。 二老爷知道他夫人的意思,于是抬起手,准备挥退林姨娘和陈初兰。 而恰在这时,陈昌浩和陈昌洋被各自屋里的丫鬟牵进来了。 二夫人眼睛立马就亮了:“阿浩,阿洋,来来来,到娘这边坐。” 陈昌洋一下就扑了上去,滚进了她母亲的怀里,伸出四肢,像粘皮糖一样贴在他母亲身上。 而陈昌浩——自他一进来,陈初兰就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果是他又在躲闪陈初兰的目光,这也就罢了,竟是他坐立不安,只草草地给他父母请安,然后就时不时向门外瞄去,似乎想尽早离开。对于母亲的热情,他视而不见。甚至,一副极其不想见到他母亲的模样。 陈初兰这时才回想到,好像昨日家宴上,这陈昌浩对他的母亲也是一副不愿多理的样子。为什么?陈初兰始终将视线放在陈昌浩身上。 “行了,你们回去吧!”二老爷终是挥手叫林姨娘和陈初兰回去了。 两人行礼告退。 出门前,陈初兰望向她的大哥陈昌浩,恰见他也朝她望来,两人的目光直接就这样撞到了一起。 陈昌浩一惊,赶忙移开了视线。陈初兰也收回目光,跨出了门去。 却是那陈昌浩,又把视线移了回来,直到陈初兰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后,他还在那愣愣地望着。 陈初兰出了二夫人的门,轻轻咬着唇,想了想,她决定下午还来这里,那时,她可要直接找陈昌浩好好问个清楚! 林姨娘牵着陈初兰一路向院门走去。出了大院门口,竟见那林姨娘止住了脚步,浑身像是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一靠靠在边上的石墙上。 “姨娘……”陈初兰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林姨娘的眼睛有点湿,她用力的眨了眨双眼,伸出手去摸了摸陈初兰的头,声音轻轻地好似过往微风:“四姑娘真乖!我们……回去吧!” 陈初兰默默地跟在林姨娘往回走。 随父亲进京,谁又不想呢?但是,她的姨娘只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妾室罢了。是的,仅是这样而已。她不争也不敢争,只能在厉害苛刻的二夫人手下胆战心惊地讨生活。 罢了,这都是她的命罢!从她因容貌姣好被选作陪嫁丫鬟那时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安排好了。 这一路回去,到了后院,林姨娘安顿好陈初兰,就回去她的屋中看那陈初雪了。 之后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太阳爬到头顶上,又歪了下去。陈初兰吃了午膳,睡了午觉,再醒来,已经未时将过。 陈初兰带上柳芽,蹬着一双小花鞋,向二夫人的院中走去。 从偏门拐到窄窄的巷子中,斜斜地横穿过去,便就到了。 却是陈初兰即要过那月洞门,向她大哥的住处走去的时候,竟听见低低的矮墙下,传来了章妈妈和她大哥奶娘李妈妈的声音。 “呸,欠你那点钱怎就不还你了!”这是章妈妈的声音,“告诉你,等我们姑娘和姨娘一同随老爷去了京城……” 结果章妈妈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哈!去京城?!你脑袋瓜子里长蛆了吧!就夫人那脾性,会让你们姑娘和姨娘去京城?!你也不想想,当初你们姨娘是怎么当上姨娘的!对哦,你那时还没来!告诉你吧,要不是老夫人把张姨娘给了老爷,你们姨娘会当上姨娘?夫人可是个厉害的!她嫁进来,老爷屋里的那么些人可是一下就全都打发出去了,就是她自己的陪嫁,样貌好的,也只剩林姨娘一个,要不是老夫人突然送来张姨娘,恐怕林姨娘也是被配小子的份!” 章妈妈一下语塞,好一会儿才道:“那、那不让我们姨娘去,夫人又不能去,那会是谁去啊?!” “谁?这还用想吗,铁定是老夫人那里又塞一个人过来!”李妈妈浓浓的讽刺口吻。 陈初兰站在月洞门外,突然有种想扶额的冲动。好嘛,又是要死的悄悄话被她给听到了。 再看那柳芽,一张嘴张得老大,合都快合不上了。 第15章 这时候的天很蓝,阳光很刺眼,风也很大。 章妈妈和李妈妈的声音不断自风中从对墙挤进陈初兰和柳芽的耳朵里,忽大忽小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李妈妈突然说了一句夏妈妈所不知道的事情,章妈妈情急之下咋咋呼呼乱叫起来。 柳芽呆愣愣的,好半晌才转过头来,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则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听着墙角,等到那墙那边的二人都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扯起皮来的时候,她冷哼了一声,提起裙角,大步跨过了那月洞门。 章妈妈和李妈妈就站在月洞门右边的五米远处。 与那章妈妈不同,大少爷陈昌浩的奶娘李妈妈,是个身材矮小,胖墩墩的人,她的眉眼弯弯,天生一副喜气模样。当然了,与她的面相相符,她为人也不错,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上到主子,下到奴仆,无人不喜欢她。——也只有这样,她才会被二夫人选上,成为大少爷的奶娘。她是家生子,家中几代在陈家做事。二夫人对她是知根知底,颇为信任! 陈初兰一出了月洞门,就敛起锐利的眼神,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向那章妈妈和李妈妈走去。 柳芽低着头跟在她后边。 “妈妈,李妈妈,你们怎么在这啊?”陈初兰露出甜甜的笑容。 本是为了二十两银子互相扯皮的章妈妈和李妈妈陡然一惊,双双惨白着一张脸看向陈初兰。 不过,也仅是初时被惊吓到了而已,她们很快就从脸上挤出了笑容:“姑娘。”“四姑娘。” 是了,陈初兰只是个五岁的孩子罢了。 章妈妈和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 章妈妈先问了,她弯下身子,笑容可掬:“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陈初兰回道:“我来找大哥说话啊!”却是说着,她瞥向那李妈妈,又添了一句,“有件事情我想问问大哥。” 李妈妈一震,有点难以置信,然后略带紧张地细细端详起陈初兰。 可是陈初兰早就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依旧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甜甜地看着她的奶娘。李妈妈哪里能从她的身上瞧出什么。却是她自己方才的那个样子,已经被陈初兰给看得一清二楚。 陈初兰心中暗道:“看来杏子的事,是跟李妈妈有关了!” 章妈妈问陈初兰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显然想旁敲侧击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见她和李妈妈方才的谈话。 陈初兰当然说她才到,却一进这门,就瞧见章妈妈和李妈妈站在墙角。 陈初兰笑道:“二位妈妈站在这做什么,难不成这儿有蛐蛐儿?是要给我和大哥捉蛐蛐吗?”小孩子说的就是小孩子的话。 章妈妈一愣,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同时,就放松了许多,显然她很自信,对自家姑娘她是极为了解的,觉得陈初兰既是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定然什么都没听见了。 却是那李妈妈,眉头都纠在了一起,认真地盯着陈初兰,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有找到蛐蛐儿?”陈初兰抿嘴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奶娘。 章妈妈摇头:“没哪!没哪!哪就那么好找啊!” “既是这样,我就去找大哥了。”陈初兰满眼的讽刺,只是她那奶娘浑然不觉。 章妈妈嘱咐柳芽好生伺候着姑娘,自己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和李妈妈,一个欠债,一个讨债,事情还没说完呢! 可李妈妈,却大步走到陈初兰身边,牵起她的手,和蔼可亲地说道:“四姑娘,我带你过去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这说着,就回头看了看章妈妈,笑道:“把四姑娘交给我,你可放心了?” 章妈妈愣了又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本急着要在她这里讨回那二十两银子的李妈妈,怎的就突然放弃与她纠缠,反而要去照顾她家姑娘了?但她乐得如此,很快就眉开眼笑地点起头来:“放心,放心,这可真叫我省心了。”接下来她便往自家的院子走去,嘴里说着,“那我可去忙了,姑娘可要乖呀!莫在大少爷那乱吃东西。” 陈初兰嘴角含着笑:“妈妈放心吧!我不乱吃的。”十足一个听从大人话的乖乖女。 李妈妈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盯穿。 深沉而宁静的天,有灰白色的云彩从看不见的天际缓缓聚涌而来,仿佛想要填了这头顶上四方的一块明蓝。但在风的吹动下,渐渐地逐去,消失在另一处的远方。 陈初兰很安静,任由李妈妈牵着她的手,慢慢地朝陈昌浩屋中走去。 期间李妈妈不时和陈初兰扯动扯西,无非想要问出一件事:陈初兰究竟想找大少爷问什么? 陈初兰言顾其他,就是不顺着李妈妈的话往下说去,直叫这李妈妈急得干冒火。 李妈妈从陈初兰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陈初兰却越发了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这么些天来,一直在细想杏子这事,原以为杏子是遭人陷害,可后来认真一想,杏子有什么好叫人陷害的?故意去陷害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顶多……就是叫林姨娘被二夫人打了一巴掌,然后关了近一个月的禁闭而已。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杏子是做了某个人的替罪羊! 陈初兰时不时地偷偷瞥那李妈妈,只见她强作镇定的面目下,有着一丝丝的紧张与担忧。 这个李妈妈!陈初兰暗了暗神。应当就是她胡乱说了那张姨娘的事,结果被陈昌浩听了去,陈昌浩到二夫人面前确认,惹恼了二夫人,李妈妈急了,抢先一步把杏子给拉出了来当了替罪羊! 李妈妈是个嘴碎的人!这从刚才她跟章妈妈乱讲主子们的事就可以知道。再瞧她这副紧张担忧的样子,定是她害怕她去找陈昌浩质问,而那陈昌浩把事实告诉她! 许是李妈妈原先根本就想不到陈初兰会去找陈昌浩对质。毕竟这事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若是正常的五岁孩子,基本上都是大人讲什么,就是什么,哪会去质疑。因此,初听陈初兰要去问陈昌浩一件事,李妈妈才那般惊讶,但她并不确定陈初兰是否就是为了杏子之事,这一路上才不停地试探。 杏子之事可跟她刚才讲的那些话不一样。刚才讲的那些,就算陈初兰听了去,告诉了二夫人,她也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林姨娘讲的,来个打死不承认。可杏子那件事,二夫人把陈昌浩叫过来,多质问几遍,若陈昌浩经不住把事实给讲出来,那她可就完了。 陈初兰沉默。她觉得自己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何陈昌浩会眼睁睁地看着杏子被打被卖掉。因为他若不那么狠心,他的奶娘就要被赶掉了。而他,之所以不敢面对她,是觉得对不起她吧! 陈初兰心情极差。这般看来,若要为杏子翻案,就只有让陈昌浩主动去二夫人那里说了,但,这可能吗? 或者,她从陈昌浩口中逼问出真相,然后自己找上二夫人,让二夫人把陈昌浩叫来对质。但若陈昌浩为了保住他的奶娘,打死都不承认呢? 陈初兰一下子对这李妈妈怨恨极了。看来这李妈妈绝非善类,那天生的弥勒佛模样全是白长的,大概年龄未到,“相由心生”暂时在她身上体现不出来吧!也是个很能伪装自己的人!虽面慈却心不善,倒骗了许多人,包括她那才六岁的大哥! 陈初兰抿着嘴,再也没同李妈妈说什么了。李妈妈也不再问什么,牵着陈初兰的手捏了捏,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 陈初兰偏头瞥了她一眼,便扭过头来。 那陈昌浩的屋子此时已近在眼前了。 屋子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廊下挂着一排串的红灯笼,是为了庆祝昨日陈永义归家而挂上的。二老爷高中的喜气仿佛一直渗到每一处角落。只是,在陈初兰的心里,这种喜气已然全无。 跨过门槛进到陈昌浩屋里的时候,陈昌浩正在喝水。见到陈初兰和他的奶娘一起进来,陈昌浩的眼睛瞪得有牛眼那么大,一口水没吞好,直接呛到,顿时咳个不停。 李妈妈赶忙小跑过去,轻怕他的背,连声道:“哎哟,我的爷啊!慢点!慢点!” 陈昌浩一边咳着,一边指着陈初兰,好一会儿:“四、四妹妹,你怎么来了?” 陈初兰委屈:“大哥就这么不欢迎我?” 说起来,陈初兰和陈昌浩的关系挺好。确切来说,她和这大宅子里的每一个同龄人关系都很好——之前除去那个陈初雪。 陈昌浩急忙辩解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却是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李妈妈。 李妈妈干咳一声,开门见山:“大少爷,四姑娘说过来有事要问你哪!” 陈昌浩的脸一下就白了。 显然李妈妈想在这里坐镇,不叫陈昌浩亲口对陈初兰说出些什么。 陈初兰只笑了笑,道:“大哥,我要问的这事呢,是不能叫旁人听去的。”说到这“旁人”二字,她还特地看了那李妈妈一眼。李妈妈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陈初兰咬了咬唇继续道,“若是大哥觉得今日不方便的话,我也没有关系,反正我跟大哥是兄妹,在这宅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归有单独碰面的机会吧!”言外之意,你总不能躲我一辈子。 陈昌浩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他的奶娘。 李妈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等陈初兰说完,她清了清嗓子,道:“瞧四姑娘这话说的,什么‘外人’,什么‘单独碰面’,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能有多大的事,大少爷吃我的奶养大,什么事会瞒着我?四姑娘有话就在这儿直说吧!”她是确定了陈初兰要问那杏子的事了。相信若陈初兰坚决不肯在她面前向陈昌浩问起,她事后也会对陈昌浩千叮咛万嘱咐,哄骗加恐吓,不让他把实情向陈初兰说出。 陈初兰不经意地皱了下眉,接着,不去搭理那李妈妈,却把目光转向了站在边上伺候陈昌浩的十三岁的丫鬟明月。她的眼里渐渐地溢出了泪水:“大哥,明月是个好的吧,相信若有一日明月出了什么事,大哥定是睡不着也吃不下,怕是难过上大半年都不会好呢!” 陈昌浩一听,整个人慌得不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脸对不起地瞧着陈初兰。 陈初兰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任自己的泪水冲刷着小脸。 柳芽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自家姑娘来这里想要问的是什么,她以手捂住脸,也低低抽泣起来。 屋中的气氛霎时压抑尴尬。 陈昌浩又是求救似地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突然一阵猛咳,然后张开嘴又要说些什么。 却是陈初兰终于向李妈妈开口了,讲的话却是:“妈妈,说起来大哥和我都是主子呢!主子的事该主子自己做决断不是?怎的妈妈老要插话?这样的事,我记得我在母亲那可从没有看过。母亲说‘规矩便是规矩,怎能叫奴大了欺了主去’?这话,我应当没记错吧?” 李妈妈瞪大了眼睛。 陈昌浩怔住了。 陈初兰什么都不再说了,伸出手来用袖子重重地擦了擦眼泪,然后可怜兮兮地道:“柳芽,我们走吧。” 柳芽抽泣着应了一声。 却是在她们即要跨出门槛离去的时候,陈昌浩终于开口了,声音喃喃的,但足以让陈初兰听个一清二楚:“四妹妹,我对不住你。” 陈初兰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仅此而已,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出了陈昌浩的屋子,柳芽激动了,对着陈初兰大哭起来:“姑娘,杏子姐姐是冤枉的,对不对?” 却是陈初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好了,不许再哭了,‘杏子’可是禁词,夫人不让大家再说,你仔细被人听了去,被夫人扒了皮!” 柳芽吓住了。陈初兰继续道:“还有先前李妈妈和章妈妈说的那番话,你可也得藏死了,绝对不能说出去!” 柳芽被唬得怔了半晌,然后才连连点头。 却是陈初兰,心情恶劣到极点。她那个笨蛋大哥,竟那样听李妈妈的话!简直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原想着,就算这次不能赶走李妈妈,大不了下次有机会与她大哥单独见面再问个清楚也不迟,却看她大哥这般依赖李妈妈,不用想便知道,就算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他也定是被李妈妈给哄得什么话都不肯跟她说了,搞不好,经过李妈妈的“提点”,他连那些内疚感都会消失得毫无影踪。 “不指望他短期内会将真话讲出了,只希望他刚才被我提点了一下,能够不那么依赖李妈妈,多少提防着她一点!”陈初兰头疼起来,紧接着重重叹了口气。方才思到可怜的杏子,大哭一场,到现在还心上阵痛。 丫个呸的李妈妈!陈初兰忍不住心中骂粗话。迟早抓了你的小辫子,让你也尝尝杏子遭到的苦头! 她咬着牙恨恨想着。这时候这李妈妈定是已经明白她陈初兰不是那么老实听话了。但那又怎么样?装,大家都在装。她才五岁,变化空间很大,而她,三十多岁的妇女了,一个装乖,一个装善,那么就看看到底谁更怕被揭穿! 因一时间没办法为杏子洗白冤屈,陈初兰接下来的心情都不大好。 离父亲去京约莫还有二十日。这陈家连日来都是宴席不断。请了官老爷,请了乡绅,接下来还有族人,还有数不清的亲朋好友。 而至于究竟由哪个女人陪伴父亲前去京城,则莫名地就被放到一边了。老夫人不再提起。二夫人也一如常态,似乎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去关心的事情。这当然也就更无关林姨娘什么事了。被李妈妈那样一提点,便是章妈妈这样多事的人,都不会再去讲这件事,甚至她还时常双手合掌,祈求莫要让那二老爷突然同二夫人提起,想将林姨娘给带去。 陈初兰估计,正如那李妈妈所说,反正都会由老夫人那边送一个人过来,二夫人也就暂且不去管它了,不过心中定是在暗暗思量该如何应对吧!而老夫人,大概正在秘密地,思考着该送哪个女人过来。或许,这些日子,老夫人那边,众丫鬟纷争,正是暗流涌动! 接下来,在父亲回来的第五日,陈初兰那远嫁的大姑姑和二姑姑带着各自的夫婿和儿女过来了。 而就在这一日,陈初兰才知道,她那天在她大哥面前说的那些话,流的那些泪是有用的!——他的大哥,居然为了她,和欺负她的大表哥打了起来!并用一块砖头砸了大表哥的脑袋,鲜血淋漓!这在从前,可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第16章 陈初兰的大表哥,是她大姑的儿子。她的大姑,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在她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备受父母宠爱,当然也嫁得很好——她嫁入省城的一个邱姓人家,这邱姓人家是个大户,家境极富,还是个书香门第,据说祖上曾出过状元!当然了,现在家中会读书的不多,三代下来,只有她的小叔子中了个举人。 不过,她的儿子,这个叫做邱广裕的,却很不错。三岁能读,五岁能写,八岁就能把“三百千”背得滚瓜烂熟,算得上是个小小神童。聪明会读书,再加上他又是家中的嫡长孙,其所受的重视与喜欢就可想而知了。 陈初兰非常厌恶他。 因陈初兰带着前世记忆,她对这一世跟她差不多年龄的人,都有种“大人看孩子”的感觉,便再怎么不喜欢——比如那陈初雪,她也会带着宽容的心态。毕竟只是孩子,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长到现在再有什么不是,那也是大人给教的。陈初雪年纪尚幼,一切还未定型,将来她会成为怎样的人,谁也说不准。现在她又死了亲娘,被长辈所厌恶,着实可怜,陈初兰虽不喜她,但同情她关心她却是真实的。 可这邱广裕却是个例外!陈初兰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在他身上根本就讲不通!他天生就是个恶魔! 邱广裕今年十岁。众人皆言这个邱家的大少爷性子不好,易怒暴躁,偏又被家里惯坏了,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偏陈初兰不这么看。他邱家性子不好的人多去了,大的有他的祖父叔伯,小的有他的堂姐堂弟,但却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冷血变态的。没错,唯有“冷血变态”四字可以形容他! 才在两年前,陈初兰就见他虐杀小猫儿。彼时他才不过八岁而已! 亲手将才一点点大的奶猫吊在树上,拿刀,从眼窝子戳起,直戳得那猫儿惨叫不断,鲜血淋漓,吓得边上站着的几个孩子尖叫大哭,然后又狞笑着举着灯油,慢慢浇了上去,点火。“轰”!整只猫被包围在火海里,惨烈尖刺的叫声撕破天空,他则哈哈大笑,直至那猫渐渐停止挣扎,没了声息。 这件事,对陈家几个孩子都造成了阴影:除了陈初兰,其余几个都被吓病了,连夜惊醒,大哭,见了大表哥要不就是面色苍白不敢动弹,要不就是尖叫连连,抱头钻进大人的怀里。 且不去说当日那些没去阻止这件事,反而任着邱广裕胡作非为的丫鬟们受到了怎样的惩罚,那邱广裕自己就被父亲抓去狠打了一顿。(那日陈老太爷过寿,邱广裕在后花园做出了这样的事,无论他母亲怎么求情,他的父亲还是亲自出手,将他重重鞭打了一顿) 邱广裕似乎至此受到了教训,去年再见到他,他竟一改原来的戾气,在长辈们面前变得彬彬有礼,谦让恭顺了。 可是,陈初兰知道,他骨子里没变! 这家伙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陈初兰愤愤地想。 果然,杀猫杀狗的事他还是没少做,只是更隐蔽了。但有一次竟被陈初兰给撞见。他看向陈初兰,嘴角带笑,那直勾勾的,仿若盯住猎物的眼神,让陈初兰不寒而栗。 从那时起,邱广裕就专门找陈初兰的麻烦。 陈家其余的任何一个孩子他都不放在眼里,只盯住陈初兰一人! 这一天,正是落日时分。夕阳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净的天空中变出橙黄,青紫,种种细腻的颜色。可是天上天下,却一丝风都没有。 衔接后院与二夫人院子的狭长巷子里,陈初兰呆呆地站着。晚霞迸发出的色彩缤纷屏蔽在她的世界之外,这眼里,只有满目的猩红。 瘦高的邱广裕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右半边脑袋,献血从他的五指缝间汩汩涌出,如无数条蚯蚓一样,爬满了他一半的面庞。他的眼竟是睁着,血水渗入他的眼眶,瞧着极为恐怖。 陈昌浩就摔坐在他旁边,睁着惊恐的大眼,稚嫩的双手抓着一块破砖,破砖一角沾满鲜血。 陈初兰傻愣着。算起来,这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她那才六岁的大哥怎的就从偏门那边冲了过来,和邱广裕扭打了起来,还在被推倒后摸到一块破砖,爬了起来,双手举头一丢就狠狠地砸了出去。正如她想不明白,这邱广裕怎的就突然出现在她回院的路上,拦住了她,并言语挑逗她,还动手动脚,又是抓她辫子又是捏她脸的。现在这个时辰,这两个家伙不是应该在各自的母亲那里,等着去老夫人那一起共度晚餐吗? 陈初兰身后的柳芽腿脚一软,已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啊——”陈昌浩先打破了可怕的死寂,他尖叫起来,一甩手扔了那块破砖,手脚并用向后逃去,“蹭蹭蹭”几下,就离了那邱广裕有五六米之远。 陈初兰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去,用脚轻轻踢了踢柳芽,皱着眉头道:“还傻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 柳芽惨白着脸,强撑要站起来。 不过,无需她跑去叫人了。急迫的脚步声已经向这边传来。毕竟刚才陈昌浩和邱广裕的打斗声很大,更何况陈昌浩发出了那样一声凄厉的尖叫,就算这巷子的砖墙再厚,也足以传到另一边了。 “表少爷!天哪!表少爷啊——”这一阵的人仰马翻。 …… “啪!”二夫人一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浩从来都怕那小子怕得要死!怎就跟他打起来了?!”她的目光如刀般锋利盯向跪在地上的陈初兰。 这个时候天已大黑。 陈昌浩将邱广裕脑袋砸破一事惊动了整个陈府。晚宴取消。老夫人将伺候陈昌浩的人罚的罚,打的打。一方面是气这群人没看好小主子,另一方面是要给她的宝贝女儿一个交代。——陈昌浩自然是不能打的。 二夫人安抚好陈昌浩,看望过邱广裕,就急忙把当时在场的陈初兰叫过来审问了。 陈初兰一动不动跪着,低垂着头,默默垂泪的模样。 她的姨娘站在一边,又急又忧,才是大步过来,在她身边也要跪下,却被二夫人狠狠一声呵斥住了,只得抖着身子如风中残柳一样,战战兢兢地站了回去。 “还不快说!”二夫人怒喝。 陈初兰咬了咬唇,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听得出来的害怕:“回母亲,女儿也不知道……只是从三弟屋中回去时,遇见了大表哥,大表哥他……抓了女儿的头发……大哥就突然冲出来了……” 二夫人横眉怒目,显然这个答案无法叫她满意。邱广裕欺负陈初兰或许是事实,但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儿子敢去惹那霸王。当年那个虐猫事件后,陈家哪个孩子不是见了那小子就躲着走,哪会扑上去揍人? 她的目光移向了跪在陈初兰身后,脑袋几乎磕到地上的柳芽。 柳芽浑身抖个不停。“回、回夫人……”她说道,“姑娘说的句句是实。” 二夫人的目光阴沉了下来。 “真是不愿说实话了?”她认定她们主仆二人在说谎。 也不知她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或许她希望陈初兰开口承认,那块砖其实是她砸的? 屋中气氛压抑。林姨娘急得眼睛里都出现了蒙蒙一层雾水。 陈初兰不过五岁,小小身子就这样单薄地跪在横眉怒目的嫡母面前。 而恰恰这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浑厚的男音像山林回响般深远动听:“阿浩为了保护妹妹,拿砖块砸了那混小子,这哪就不是实话了?” 陈初兰一愣。 林姨娘眼睛一亮。 而二夫人,则把眉头皱了又皱,她看向门口,那个男人正掀帘进来。“老爷,”她不愉地说道,“你不是正守在广裕那里,怕他半夜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们这边没个人在不好?” 来人正是二老爷。 第17章 家中出了这事,二老爷作为陈昌浩的父亲,出面到他姐姐姐夫那里斡旋,这个时候回来,脸上却未显任何疲态。只见他进了门,竟径直走到陈初兰面前,伸出手去将她扶了起来,并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转身对二夫人说道:“小孩子家家的,又并非她的错,你竟将她罚跪地上,着实不该!” 二老爷这是当着林姨娘还有屋中一众丫鬟的面,说那二夫人的不是了。 二夫人眼睛一瞪,顿时气了个倒仰。她一张脸一块青一块白的,怒看二老爷,但却无从争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却是二老爷仿若看不到她生气的模样,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斥责,突然笑道:“话说回来,广裕这小子也确实该打。阿浩干得好!胆子变大了!这才是男子作为嘛!”他居然为自己的儿子叫好,为他的行为感到欣慰。 这说着,他就牵起陈初兰的手,对她道:“走,一起看你哥哥去!” “老爷!”二夫人“呼啦”一声站起,一脸铁青。 二老爷回头,劝道:“好啦,碧莲,你也太多心了!不过就是孩子打架罢了,还能有什么事?非得如此兴师动众吗?行了,走吧走吧,看看阿浩去!” 一边讲着,他就一边牵着陈初兰出门了。 二夫人双拳捏了起来,死死盯住二老爷和陈初兰的背影,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好半晌,才猛地扭头冲着站在一边惴惴不安的林姨娘骂道:“死了不成!还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紧接着,她就重重一跺脚,匆匆地跟了出去。 这还是陈初兰自三岁之后第一次被她父亲牵着。 三岁以前,她还是小娃娃,她父亲抱过她几次,三岁之后,孩子间的差异越发明显。与那两个嫡子自然是无法比的,但在庶女间,陈初雪明显比陈初兰更讨父亲的喜欢。往往都是陈初雪跑到父亲面前撒娇讨爱,陈初兰默默站在一边一言不吭。陈初兰被忽略掉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而现在,长长的廊道只有行走的脚步声,两排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摇晃间照亮黑暗的路途。陈初兰的小手放在二老爷的大手中,手心贴手心,湿湿的,暖暖的。 二老爷步伐稳健,慢慢地走着。 陈初兰步子较小,但跟得并不辛苦。却是她始终低着头,根本没抬头瞧她的父亲一眼。 陈初兰心里乱透了。 有没搞错!父亲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了?对她感兴趣了?喜欢她了?难道是因为陈初雪令他厌恶,使他注意到他还有一个女儿?还是因为…… 陈初兰突然想起那日给父母请安时,因为二夫人突然提起要带林姨娘去京城,她一时产生的失态。 这使他觉得她根本就没有表面上那么老实? 怎么可能! 她想得头都快爆了。 谁不希望父亲喜欢自己! 但问题是,作为嫡母的二夫人不喜欢他的丈夫去喜欢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与老夫人送过来的张姨娘不同,陈初兰的亲娘可是个什么后台都没有的陪嫁丫鬟,一切仰息二夫人过活。若没有讨了二夫人的意,让她厌恶了,那可真是分分秒秒要过在水深火热中了。 这些,岂会是从不过问后宅之事的二老爷会去管的? “不过还好,父亲要去京城了,等一家子都到那里跟他团聚,至少也要两三年吧!”陈初兰悻悻地想。 按朝廷惯例,庶吉士三年考核一次,考核优良的话,那可真就是平步青云,高官厚禄。本朝的首辅基本上都是庶吉士出身。知道父亲被选做庶吉士,一家老小可高兴坏了。 两三年,父亲不在,没有父亲过多的关注,二夫人当然就不会因此针对她和她的姨娘。 而两三年后,环境改变,一切未知,她迟早会争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这到了。”正是陈初兰想心事的时候,突然她的父亲开口了,灼灼的目光从上方直视着她,嘴角弯起,带着笑意,“四丫头在想什么哪?” 陈初兰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对上他那好像要看透她心中的目光,心跳砰砰起来。“没……没想什么。”她回道。 她的父亲哈哈一笑:“那么进去吧。”说着,牵着她进了陈昌浩的屋子。 陈昌浩屋中灯火通明,这晚了,他却依旧未睡下,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牵着妹妹走了进来,而其后,跟着他的母亲还有林姨娘。 陈昌浩的奶娘李妈妈,还有几个丫鬟垂手立在一边,独不见那贴身伺候的明月。 原来明月因为伺候不当,被老夫人下令狠狠打了十大板子,现在正躺在自己屋中,连动都动弹不得。 而李妈妈,眼见着陈初兰竟被二老爷牵了进来,她的牙齿居然磨了磨,露出了一个深恶痛绝的表情,当然,转瞬即逝,无人发觉。 李妈妈因为这件事,也被老夫人给狠狠痛骂了一顿,虽没挨板子,但也被罚去了四个月的月钱! 坐在床上的陈昌浩浑身发抖,死死盯住他的父亲,好半晌才双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冒出来。显然极怕他的父亲狠狠将他责罚打骂一顿。 却是二老爷放开陈初兰的手,大步走上前去,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声音和蔼可亲:“怎的?吓着了,莫怕,你做的对。” “老爷!”未待陈昌浩有什么反应,二夫人可真是气炸了,她大步上前,站在二老爷对面,怒道,“你怎能这样教孩子!这次拿砖块砸自家的表哥,下次他要是……” 却是话都没说完,二老爷就打断她说道:“碧莲!我知道你是怕大姐那边闹,毕竟广裕是她的命根子,但你也知道,广裕那孩子是什么样!虽说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收敛了,可若长辈不在,他哪次不以欺负人为乐!特别是我们四丫头!也不知怎的,他就是爱欺负我们四丫头!这次阿浩替妹妹出头,怎就做错了?” “可……” “无非是阿浩人小打不过他,情急了捡块砖砸破他的头,哪就是故意的?”二老爷为陈昌浩辩白,接着又道,“你也莫忧,阿浩力气小,广裕的伤包扎好就无碍了。而姐姐姐夫那边也没事了。都是亲戚,怎会一直怪下去。过几天带上阿浩去道个歉就行了。”他这番话说的,显然邱家那边已经抚顺了。 二夫人一阵语塞,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二老爷是看透了她,知晓她最担忧的其实是邱家那边不肯放过,至于陈昌浩做的对不对,根本不在她焦虑范围之内。 二老爷不再跟她讲话,把头转了陈昌浩,对着张着嘴目瞪口呆的他说道:“虽说爹爹讲你这次做的对,不过,做的可真不好!” 陈昌浩听了,由目瞪口呆变为惊异不解。 “替妹妹出头是对的,但你太冲动。”二老爷用大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看看你这次闯下的祸给多少人造成麻烦!别的就不讲了,那明月,可足足挨了十个板子。当然,她没看好你,也是她该罚!”二老爷并不赞同陈昌浩为陈初兰出头的方式。 说到明月,陈昌浩心中就愧疚了起来,面露不忍地低下了头。 却是二老爷问道:“后悔吗?” 陈昌浩回答:“不悔。” “恩?” 陈昌浩抬头看向陈初兰:“大表哥爱欺负四妹妹,我怕他凶起来……”他面露恐惧,显然想到了自己四岁时亲见的那次虐猫事件,但他不过顿了顿,很快就继续道,“所以我要保护四妹妹。我、我……”仿佛忆起了非常多的事情,他小小年纪就面色颇为复杂,悔恨,懊恼,内疚,全部在脸上呈现,“我会一直保护四妹妹的。” 陈初兰站着,愣愣地看着陈昌浩,听他讲出这番话。 她的这个大哥,性子柔弱,心肠颇软。她绝对没想到他竟会讲出这样的话。这般想来,便是杏子那事成了触发点,令他极其内疚,深觉对不起她,才下定决心要去保护她。 杏子…… 陈初兰暗了暗神。 她终究还是走了上前,轻轻地连被子一起抱住了她的大哥,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两颗小脑袋贴在一起。“谢谢大哥。”她说道。 屋中气氛似乎变得极好。 二老爷很开心。哪个家长不爱看到自家的孩子们相亲相爱的。他笑着点了点头。 可是那二夫人,则不然了。她盯着眼前这两个小小人儿,眉头越皱越紧。 林姨娘胆战心惊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 这个时候,李妈妈悄悄地冲着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似乎有话又要。 二夫人看着她,了然。 黑夜深深。清风拂过,浓云散去,露出了一弯淡淡玄月。 二夫人命李妈妈随她去了屋外。 “到底怎么回事?”她蹙着眉头问道,显然她猜到李妈妈想跟她讲这件事情的真正缘由。她还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儿子怎么会突然为了那陈初兰跟邱广裕打架。 “回夫人,”李妈妈小心翼翼地回答,显然这个答案她已经演练好无数遍了,“大少爷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说漏了嘴,导致杏子被发卖,自觉对不住四姑娘,才在见到邱大表少爷欺负四姑娘时,一时脑热,扑了过去,用砖头砸了他的脑袋。” 二夫人听了,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而李妈妈讲完后,又在二夫人的允许下凑了过去,贴在她耳边悄声道:“还有,奴婢猜,大少爷可能知道杏子已死。” “什么!”二夫人一震。 第18章 杏子已经死掉了。早在二夫人将她一顿毒打,她就奄奄一息。然后二夫人命人叫了人牙子进来,把她拖了出去,这才不到两日的功夫,她就死在人牙子的住所。人牙子收了二夫人的三十两银子,用张草席裹了杏子的尸体,拖到乱坟岗一埋,就此了事。可怜杏子无父无母,自小被卖,最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杏子之死,并没有在陈府内大肆传开。毕竟她死的时候,已经不是陈家的丫鬟。陈家里边,知道此事的,也仅有二夫人和几个稍微年长的妈妈。二夫人又下了死命令,不许她们将这事说出去。 二夫人听了李妈妈的话,震惊之余,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阿浩是怎么知道的?”她的目光在李妈妈身上打量着,满是怀疑。 李妈妈见二夫人怀疑到她身上来,唬了一大跳,连忙摆手说道:“夫人,这可不是奴婢说的,奴婢向来嘴严,从来不敢在大少爷面前胡说八道啊!” 却是那“嘴严”二字,让二夫人的嘴角勾出了一个讽笑。“是吗?”二夫人锐利的眼光几乎能够将她穿透。 李妈妈低下头来,冷汗就这样沿颊而下。 二夫人盯着她,好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谅你也不敢。” 李妈妈这便大松了口气,再将头抬了起来。 只见二夫人拧眉沉思,脸上的表情颇为凝重。“怪道阿浩近来都不愿亲近我,”她红唇微启,喃喃自语,“原是因为这个啊……这孩子……” 李妈妈在一边附和:“是啊,大少爷向来是个实在心软的人。” 却是她这话一出,二夫人一双厉眼就如刀一样射了过来,令她通背凉透。李妈妈慌不迭地第二次低下了头,看都不敢再看那二夫人一眼。 二夫人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我把阿浩交给你,可不是让你把他教成什么‘实在心软’的人!”那声音严厉如同冰刺,将李妈妈的身子狠狠地戳了个大洞。 李妈妈有点站立不稳。 二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教训道:“你这个奶妈子,做好你的本职便就罢了,别搞些有的没的,当我是个死的不成!” 这话可说得重了,也不知这二夫人是知道了什么,李妈妈脑袋里就轰隆一响,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却是二夫人不与她再纠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而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陈昌浩的屋内。 里屋的一切自是看不到的,但完全可以猜出,那二老爷正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满目慈祥地说笑着什么。父子女三人其乐融融,一派团和。 二夫人的面色非常难看,她死死盯着那透住灯光的屋子一动不动,好半晌,才听她自言自语道:“可得早日送阿浩去上学了,怎能让他跟那丫头混在一起!”这说着,她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捏了起来,手中的丝绢被她弄得皱成了一团,正如她的心情一般,五味交杂,非常杂乱,让她烦之又烦。 由于二老爷的出面,这件事便就这样过去了。虽二夫人对陈初兰不满,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却是她不再让陈初兰去她儿子那边串门了,说是大少爷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而小少爷,年纪尚幼,万一陈初兰没轻没重伤了他可怎么办。 这前一条还好说,因为把邱广裕打破了头,陈昌浩确实吓了个够呛。但这后一条,怎么瞧都是那二夫人在乱找借口吧!可以说从陈昌洋出生起,陈初兰就时常去逗她这个小弟弟,虽然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但打小她就从没有过“没轻没重伤了他”。显然二夫人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愿陈初兰和她的儿子们靠得太近了。 陈初兰郁闷心道:“果然陈初雪被打压下去了,就论到我了。”也怪她的父亲怎就突然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去。 林姨娘知道陈初兰心中有愤,开导她道:“姑娘啊,我这说几句,你可不要嫌我啰嗦。你还是要乖乖听夫人的好。夫人不让你跟少爷们玩耍,那就算了吧。毕竟少爷们与姑娘不同,今后可是要出这后宅的。读书念字,他们是要随老爷的。姑娘就是和他们玩得再好,他们也不可能跟姑娘好上一辈子。没得为了这种事惹了夫人生气。” 林姨娘说的句句在理。 按照陈家的规矩,男孩子十岁就要出后宅,到前头住去,不能再混在后宅的女人堆里。陈初兰就算现在跟他们玩得再好,过了几年,还不是各住各的,各玩各的,可能好几天都碰不到一回面。何必因为这种事令二夫人不喜? 却说这一日,已经是陈昌浩打破邱广裕脑袋后的第五日。 其时午后,多日晴天后终于下起了大雨。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疯狂地冲刷着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陈初雪午睡未醒。 林姨娘到了陈初兰屋里陪她。 而陈初兰正因二夫人变相禁了她的足而闷闷不乐。 林姨娘想办法开导她。 “夫人就是……”正在纳鞋底的林姨娘在说完了前面那番话后,突然停了下来,面上的神情表明她在想着合适的措词,“就是……”只听她喃喃道,“不愿别人抢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吧!” 陈初兰一听,愣住了。所有的思考骤停,只怔怔地看着她的姨娘。 见她个样子,林姨娘很快就又添了一句,“是女人都会这样罢!” 陈初兰还是一副呆怔的模样,于是,林姨娘再解释道:“等姑娘长大了,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便就会明白的。” 说着,她还伸出手去,摸了摸陈初兰的脑袋。 做母亲的,总希望自己女儿将来能有个好归宿,也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林姨娘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却是陈初兰突然开口道:“姨娘,你呢?” “欸?” “你理解夫人一心想要占着父亲,可是,你呢?你就没想过要……” 结果,陈初兰话未说完,就被林姨娘给捂了嘴巴。 陈初兰呆呆的。 她的姨娘手心里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纤细的手颤抖着,手腕上那个金镯子跟着轻轻一晃一晃。 她看向她的姨娘。 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眶里慢慢涌起泪花,晶莹剔透地在里边打转。 眼看着眼泪快掉下来了,林姨娘才将手给放下,抬起袖子匆匆地擦了一下。“让姑娘看笑话了。”她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这种事儿该如何讲呢?你瞧,姨娘我不过是个丫鬟抬上来的妾室罢了!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啊!”她的声音渐低。然后就见她到处寻那才纳到一半的鞋底。虽然那东西就在她眼皮底下,她也未能看到。 陈初兰的声音喃喃的:“姨娘你就不恨夫人吗?” 显然林姨娘是不想做妾的。但二夫人为了对付老夫人送来的张姨娘,将她给抬了上来。而在张姨娘死后,又处处防着她,唯恐她和她的女儿讨得她丈夫的欢心。 未曾想到陈初兰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在找鞋底的林姨娘霎时唬了一大跳,她倒抽口气,一把伸出手去,再次捂上了陈初兰的嘴。“姑娘可莫要乱说!”她急道。 陈初兰伸出双手,用力把她的手给掰了下来,有点不开心地瞧着她:“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俩,姨娘你怕什么啊!” 林姨娘见陈初兰这个样子,愣了一下,才将手给抽了回来,终于找到她的鞋底,又一针一针地纳了起来。却是她道:“人都道四姑娘老实不太聪明,可我知道,我们姑娘才是顶聪明的。” 陈初兰瞧着她不语。 林姨娘这才回她刚才的话:“怎么会怨,又有什么好怨的。夫人是主,我是奴,再说了,抬作妾室,这可是一步升天,多少姐妹还羡慕不来呢!老爷又是个好的。我……” 这讲到了二老爷,林姨娘的脸才红了起来。 陈初兰心中轻叹了一声。就说呢,她的父亲如此优秀,她的姨娘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动心?可是,她相信,虽对二老爷的感情是真,但她方才说的那句“抬作妾室,这可是一步升天,多少姐妹还羡慕不来”绝对是假。 相信林姨娘最初的愿望就是:与其做个富人妾,宁可做个穷人*妻! 果然,林姨娘的娇羞也不过片刻,她立马就黯然了下来,无奈道:“都是命罢!罢了罢了,不说了!”大抵是后悔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东西了,她神色不宁地继续纳起鞋底,只是心思显然不在上头,时不时地瞧陈初兰一下,可能是想看看陈初兰对她方才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却是陈初兰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拿起林姨娘的针线筐子就玩耍了起来。 林姨娘的一颗心也就渐渐平静了下来。接下来,便见她有些发呆了,约莫是想起了尚未成为妾室的往昔。 陈初兰拿着剪子在针线筐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命吗?”她蹙眉,“我才不信命呢!” 就算老天爷莫名其妙地把她弄来当了这个小小的庶女!没病没死,不过躺在床上睡了个觉而已,就睡到了这里! “我会过得很好的。”陈初兰对自己说,“一定会。” 大雨倾盆一直到临近傍晚才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 天色居然一下就亮了,快要落下山头的太阳竟从渐渐散去的云层后露出了光彩。西边满是金红。 令人意外的是,二夫人那边居然派个人踏着水迹过来了。 圆娃娃一样的小丫鬟连声音都是儒儒的,她笑嘻嘻道:“林姨娘,四姑娘。老夫人那边派人来说了,叫姑娘们过去她那里吃饭。” 陈初兰奇了:“过去老夫人那里?为什么?” 圆娃娃小丫鬟回道:“这不是那日准备和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他们一起吃顿饭没成吗?老夫人决定今日再把大家聚一聚。毕竟大表少爷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陈初兰暂时还没什么反应,林姨娘的脸色就不好看了。“这么快就好了?”她这话说的可有点不厚道,好似不希望那邱广裕伤好一样。 林姨娘看向陈初兰,有点担心地瞧着她。 小丫鬟道:“是大表少爷自己说没事的呢!” 于是陈初兰就开口了:“好的,我知道了。我和三姐姐准备好了就过去。” 小丫鬟便回去了。 林姨娘抱了抱陈初兰:“这真是的,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姑娘,”她嘱咐道,“见了那霸王可莫要跟他起冲突啊!” 陈初兰自然是应下了。 却是在林姨娘急匆匆地出门,去到陈初雪那边叫她的时候,陈初兰蹲了下来,把手插*进*头发里,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甚至爆了粗口:“娘的!还是要见他啊!” 第19章 就算陈初兰再不愿意,老夫人那里还是得去的。 林姨娘很快就牵着陈初雪过来了。这陈初雪早已被打扮妥当。只见她穿着大红百花锦衫,粉圆圆的脸蛋被衬得娇嫩可爱,眉心上还点了个红痣,瞧上去就跟年画上的小童那般讨喜。 而陈初兰也已穿戴完毕,就等着翠儿过来给她梳头了。——因少了杏子,这屋里头就再没会给陈初兰梳头打扮的丫鬟了。就是那才收进屋的春桃,也不过十岁而已。 翠儿匆匆地给陈初兰梳起头来。她在陈初兰的头上抓了三把头发,用红绳给她扎了起来,然后弄出了三个小丫髻,最后用三根短短的金钗固定住。 这发型和陈初雪的一模一样。 梳好头后,陈初兰走了过去,和陈初雪站在一起。两个粉嘟嘟的小女孩,一红一粉,这般瞧上去,就如双生子一般。 林姨娘不放心,令翠儿亲自送她们过去。 一齐跟过去的,还有陈初兰和陈初雪各自的伺候丫鬟春桃和荷香。那柳芽是再不敢出现在邱广裕面前了。 这一次,陈初雪主动伸出手去,牵住了陈初兰的。 陈初兰回了陈初雪一个暖暖的笑。 五天前陈昌浩打破邱广裕的头,这其中的缘由,陈初雪是知道的。当晚回去的时候,她就不顾自己病弱的身子,站在后院大门口等着,满脸的担忧,着实让陈初兰感动了一番。 只是等到林姨娘告诉她:“没事的,老爷过来给姑娘说话,夫人听老爷的,不会为难姑娘了。”那陈初雪的脸色就陡然变得很难看,虽然仅是一瞬间而已,可陈初兰却瞧得一清二楚。落寂,妒忌,甚至怨恨,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小小的脸蛋几乎曲扭了去。 陈初雪很快恢复平静,“谢天谢地,四妹妹总算没事,可把我担心坏了。”这句话她说得极其顺溜,不过陈初兰却淡淡勾了勾嘴角,一笑了之。 说起来,孩童的心思也很直接,陈初兰完全猜得出陈初雪的想法。她心里头定是非常难受。想以前,爹爹可是最疼她的,那陈初兰,何时入过他的眼?而如今,却是天地大颠倒,陈初兰成了天,她一下子由天入地,不,不是入地,而是入了地狱。 孩子嘛,天性就是自私。陈初兰可记得她前世三四岁的时候,死死抱住自己手上的洋娃娃,怎样都不肯给自己的表姐摸一下。 谁都不是圣人。 何况陈初雪这样落差巨大的孩子。陈初兰能够理解她。因此,对于陈初雪那种一时曲扭的表情,她也不会特别去在意。 只是,能够瞬间就做到镇定自如,伪装得完全没有难过之情,这样的陈初雪,就有点令人刮目相看了。——才不过六岁而已,真正的六岁,并非如她陈初兰一般,小小的躯壳内装了一个成人的灵魂!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边最后绽放的晚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引路的两个婆子点起了灯笼。陈初兰和陈初雪手牵着手,在灯光的笼罩下,一步步向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这路上基本无话。只有最一开始陈初雪开口宽慰了陈初兰几句,她以为陈初兰在惧怕同那邱广裕见面。殊不知,陈初兰确是不愿与邱广裕见面,但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厌恶。只瞧见他那张脸她就觉得讨厌,恨不得自己能够化身超人,一拳揍上去,打得他满脸桃花开,令他再不敢纠缠自己。当然,这种想法,也仅能发梦时想想了。 且不说陈初兰,这陈初雪也是不想去老夫人那里的。 其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陈初雪主动牵陈初兰的手,俨然就像把她当成救命稻草。 陈初兰将陈初雪的手握得紧紧的,如她希望的,没有放开。 老夫人的院子很快就到了。 正面是三间大房。 丫鬟通报,然后领她们进去。 这一进去,就恍如从凡间遁入了天堂。 陈家最好的东西都在老夫人这里。 雕梁画栋自不必说,但说这屋里的摆设。珠帘之后的内室,一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紫檀牡丹雕纹贵妃榻,两边各摆一张酸枝木雕花方几,几上一边是精巧的琉璃灯,一边是上好的汝窑瓶。室内西面四张椅子,皆是紫檀镶大理石靠背椅,椅间带着方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东面一个九联屏风,屏风紫檀边座,镶嵌玉石,绣画着百种花卉。至于其它的摆设就不必讲了。 一屋子的珠围翠绕。 除了大姑妈和她的儿女外,该来的人都来了。 老夫人坐在贵妃榻上,笑眯眯的。她身边的丫鬟跪在地上正在给她捶腿。 陈初兰和陈初雪走上前去,给老夫人行礼请安。 老夫人并不苍老的眼角笑出几道皱纹,她连连点头:“好,好。”却是那眼睛,只瞧着陈初兰,并不看那陈初雪一眼。 陈初雪始终乖乖地低着头,叫人无法看清她的神色。 陈初兰牵过陈初雪的手,又向边上的二夫人走去,给她们的嫡母请安。二夫人年轻的面容上也满是微笑,她的身后,是一脸惴惴不安的陈昌浩,和见到陈初兰极为兴奋的陈昌洋。 再接下来,是大夫人,二姑妈。 大夫人郑氏还是老样子,高高的颧骨略显得有些刻薄,但满脸的笑容令人忽略了她这个不讨喜的面相。她是家中唯一一个知道张姨娘的事后,还对陈初雪和颜悦色的。她摸了摸陈初雪的头,叫她时常带着妹妹(陈初兰),去她那边玩儿,说:“你大姐姐和你二姐姐可念叨你们呢!” 正是她这话一出,站在她身后的陈初夏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轻轻念叨了起来,虽叫人听不见,但完全可猜出,她定是讲:“谁会念叨那个讨厌鬼啊!”那个讨厌鬼当然就是指陈初雪了。 因见陈初兰瞧着她笑,陈初夏冲着陈初兰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站她身边的陈初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 陈初雪只对大伯母笑,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仿佛瞧不见陈初夏对她的不喜。 然后便是那二姑妈。她是姨奶奶生的,原在这家里的时候,就地位不高,生性木讷,讨不得老夫人的欢心。便就是出嫁了,老夫人给她的阴影还如一座山一样。她安静地站着,只在陈初兰和陈初雪走到她面前之后,才露出了笑容,跟她们讲了几句诸如来找你表哥表妹玩之类的客套话。 她的一儿一女站在她身后,探出脑袋偷偷看着陈初兰和陈初雪。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胆小。 接下来,天色大暗了,可大姑妈还是没来。老夫人笑着给她的宝贝女儿找借口,说:“毕竟阿裕伤未大好,这大老远的过来,当然要花费些时辰。” 二夫人连忙笑着附和她。 大夫人虽同在附和,但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讽刺还是被陈初兰给捕捉到了。 陈昌浩一听老夫人提到了邱广裕,身子有点发抖,他瞥向了陈初兰,和陈初兰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令陈初兰又感动又好笑的是,她这个大哥明明怕的要死,却突然直了直身子,冲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如果邱广裕再来找你麻烦,我肯定还要教训他”。真如他先去所说的:“我会一直保护四妹妹的。” 陈初兰回了她大哥一个感激的笑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老夫人都没意见,大家也就扯东扯西地陪她闲聊,没人会去不耐烦地道:“这大姑奶奶怎么还不来?” 只是大夫人和二夫人难得一次有了共同的想法。两人竟来了个眼神交流,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一句话:“嫁出去的女人竟敢这么不把娘家人放在眼里!” 再等下去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年幼的孩子们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最小的陈昌洋虽嘴上不敢说,但还是双手抓住他母亲的衣角,一下又一下地摇着,企盼的眼光望向他的母亲。 二夫人只得给她儿子一个无奈的笑。 终于老夫人等不了了,她觉得不该顾及她女儿的面子,该派个人去催一下了,却是才叫了个小丫鬟过来,外边就有人通报了:“大姑奶奶来了。” 于是,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那打扮得彩绣辉煌的大姑奶奶,终于带着她的儿子和两个女儿进来了。 却是大姑奶奶显然并不想故意让众人这般等她。只瞧她虽云鬓凤钗,涂脂擦粉,却香汗淋漓,满脸抱歉。她带着自己的儿女们给她的母亲磕头:“女儿来迟,请母亲责罚!”态度诚恳之至,令人也不好说她什么。 老夫人本就宠她这个女儿,见她这般,便也没去斥责,反而赶忙叫她和她的儿女们起来,问她是何事给耽搁了。 只瞧她女儿看向身后站着的儿子邱广裕,眼中既是责备又是心疼,道:“这……这……还不是阿裕他伤口又破了,本就叫他不要这么急着当众给四丫头道歉,可他偏不!唉!”她重重叹一口气。 却是这话一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陈初兰身上。陈初兰就像荒野里被暴露在太阳光下的唯一生命,令大家浮想联翩。 本就意外那邱广裕随他母亲进来后居然一反常态地垂眉低眼,看都不看她一眼的陈初兰,这下子眼珠子一瞪,几乎是要抓狂了! 为何大家反应会这么大,说起来也很简单。邱广裕打小起就是众所周知的小霸王,干了坏事后当众道歉的也有,但哪一次不是被他父亲硬压着去的。要他主动,那可是门儿都没有! 想不到,陈初兰居然成了他要主动道歉的第一人! “真心要主动道歉?!可能吗?!”陈初兰很不喜欢莫名其妙成了众人聚焦的重点,她眯起眼睛,非常不悦地看向那邱广裕。 十岁的邱广裕,五官清秀,长得还算人模狗样,他头上缠着布条,一副受了重伤,病怏怏的样子,但是,在接触到陈初兰的目光后,他的双目陡然一亮,那种想要抓取猎物,把它玩弄于股掌间的魔性又出来了。他的目光摄人,仿佛会从中迸出天罗地网,将陈初兰给死死罩在期间,想逃也无法逃脱。 “好嘛,这才是邱广裕!天性反人类的死变态!”陈初兰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丝毫不怕地反瞪了回去。 邱广裕唇角勾起,笑了。 第20章 “兰表妹,对不住,是我错了,我不该欺负你。”在那么多人的眼光中,邱广裕站到陈初兰面前,向她道歉。他冲着她深深地做了个揖,瞧起来就像个小大人似的,言语诚恳无比,甚至抬起头来后,双目对上陈初兰的,那表情也是极为认真,好像真的为他那时所做感到抱歉。 原是瞪着他的陈初兰,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收回了目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正是一个被大孩子欺负的小丫头形象。 她回应他,也给他行了个礼,虽然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但那态度,瞧在众人眼中就是,她原谅他了。 “哈哈哈。”老夫人率先笑了起来。其余人等也跟着笑。“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什么隔日仇,”老夫人对着媳妇女儿们说道,“瞧瞧,这不就好了嘛!” 陈初兰好像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邱广裕的双眼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灼灼地盯住陈初兰,嘴角浮出笑意。 这一派雨过天晴。 而陈昌浩却站在他母亲身后,浑身紧绷,死死地瞪着那邱广裕,仿佛只要他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他随时就能扑上来。 陈初燕走到陈昌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显然她看出他对邱广裕的不信任与敌意,她示意陈昌浩瞧瞧四周,低头在他耳边告诉他,这么多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大表哥是什么坏事都不敢做的。但陈昌浩却置若罔闻,还是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可好了。”大姑奶奶走到陈初兰和邱广裕面前,一手牵起她的侄女,一手拉过她的儿子,笑道,“表哥表妹的,今后可不许吵架了。”这话说的,好像事件的起因并非是她儿子欺负陈初兰,而是俩孩子互相吵架似的。 陈初兰只低头做害羞状,并不言语,而那邱广裕,也没有说话,还是那样看着陈初兰。 既然邱广裕都主动向陈初兰道歉了,那么把他的脑袋打破的陈昌浩,也该上前为自己先前所做的事情表示歉意了。 二夫人拉着不情不愿的陈昌浩走了过来。 在二夫人的监督下,陈昌浩向邱广裕鞠躬道歉。他的身形僵硬,声音也不太柔和,但至少该做的表面功夫都做足了。 对于陈昌浩这种不会掩饰,把真实心迹暴露无遗的态度,大姑奶奶显然很不满意。但是,毕竟陈昌浩才六岁,而且还是她二弟的儿子。她的二弟,二弟媳妇,早已向她道过歉,且这几日来,对她儿子嘘寒问暖,有求必应,她再是不满,还能说些什么? 只见她扯动着嘴角,弯起一个不太漂亮的笑容,道:“罢了,罢了,都是孩子,打闹起来,难免有所受伤,算了,算了!” 她这话音刚落,老夫人就又哈哈大笑了。 老夫人要做那和事老,一个是她孙子,一个是她外孙,她哪个都不想偏袒,只盼他们能一笑泯恩仇,和平相处。她伸出手去,朝这俩小子招了招,“来来来,到这边来。”她拍了拍自己左右两边两个位置,示意他们分坐她身边。 陈昌浩和邱广裕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老夫人将这二人的手搭在一起,轻轻地拍了又拍,用哄小孩的口吻说道:“表兄表弟可算是一家人了,莫要再吵架,今后可得好好相处,知不知道!不然的话,我可不依!” 邱广裕笑嘻嘻地,把头点了又点。 陈昌浩在自己的手搭上邱广裕的时候,浑身抖了一下,仿佛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但是自己的祖母都这样讲了,他哪还敢武逆长辈的意思!陈昌浩嘟着嘴,终于也点了点头,却是将视线移了开去,不愿再去瞧那邱广裕一眼。 邱广裕对陈昌浩这样的态度根本无所谓。才跟陈昌浩“和好如初”,他就又把目光投在了陈初兰身上。 赤*裸*裸的,毫不在意他人会怎么想。 陈初兰恶心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果然,大夫人先捂嘴轻笑了,只听她道:“阿裕你一个劲地瞧着你兰表妹做甚么,难不成你兰表妹脸上长了什么东西?” 陈初兰低着头,一步步地挪到她嫡母身后。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邱广裕解释道:“兰表妹脸上怎会长东西,我瞧她是因为我觉得她长得好看,像个瓷娃娃似的。我原是错了,不该欺负她的,该将她摆在屋里供起来才是。” 一句“摆在屋里供起来”又把大家伙儿给逗乐了。 “原来阿裕是因为喜欢兰表妹才欺负她啊!”大夫人拍手道,然后对着诸位大人们说,“你们听听,这不还是孩子嘛,男娃子最爱欺负瞧着喜欢的女娃子。” 二夫人一边笑着一边附和她:“是呢是呢!说到底,都是小孩子家家罢了。” 如同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一屋子的人笑得七倒八歪。 大姑奶奶嗔怪地看着他的儿子。 陈初兰躲在二夫人身后,低着头好像害羞一样揪着衣角扯来扯去。 陈初燕等几个孩子同情地看着她。陈昌浩气得脸都发青了。 “瓷娃娃,”却是低着脑袋的陈初兰恨得直咬牙,“什么‘摆在屋里供起来’,是‘放在屋里砸,看看什么时候能砸破’吧!”她真是有够倒霉的,竟被这样一个恶魔给盯上了! 嬉笑间,大姑奶奶先开口说话了,她瞧着陈初兰,道:“话说回来,四丫头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记得去年还是一头黄毛,整个人干瘪瘪的。” 陈初兰差点没把衣角给扯下来。暗骂:“你才干瘪瘪!你全家都干瘪瘪!” 二夫人笑:“是啊,才一年而已,这丫头倒水灵起来,现年不过五岁,还是个小孩子,但再长个十年,想来也应是个美人胚子。” 这话怎听得如此耳熟? 陈初兰偷偷瞥向了身边的陈初雪,果见她一脸落寂,盈盈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这句话,明明去年是用来夸陈初雪的。 十年的概念是什么,大约五六岁的孩子还无法理解,但被人夸耀会成为“美人胚子”,终归是高兴的。可是,以前这些夸耀分明都是在自己身上的,现今却转到了一向不起眼的妹妹身上去…… 只见陈初雪低下了头,让人无法再瞧清她的神情。 而就在二夫人说了那番夸奖的话后,大姑奶奶虽是笑着,却将视线转到了陈初雪身上,大约她是想讲陈初雪也长得更好看了吧! 不过,这个时候,老夫人却重重地咳了一下,就听她说:“好啦!时候也不早了,该开宴了,否则,孩子们都饿坏了!” 众人一听,便都连连笑着附和:“是呢!是呢!” 其时外厅的桌椅碗筷早已摆好,老夫人先出去,然后众人三三两两地跟在后头。 陈初兰像是被邱广裕那番“瓷娃娃”之说给吓到了,只躲在二夫人身后,跟着她默默往外走。 陈初雪依旧牵着陈初兰的手。 陈昌浩则走在陈初兰的另一边。 二夫人让大夫人带着亲戚们先走,自己留在后头。却是一脚即将踏出那内室的时候,她突然“哼”了一声,接着低低地咒骂了一句:“都十岁了!还当她儿子是个五六岁的不成!我家姑娘就是那么好被占便宜的?!” 这句话声音虽小,但她后面的三个孩子都听到了。 陈初兰一愣。 陈初雪偏头看了陈初兰一眼。 而那陈昌浩则愤愤地捏起拳来。“四妹妹,”他恨声道,“莫怕!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却是他这一句话说完,二夫人就转过头来,非常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又扫了陈初兰一眼,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感。“阿浩莫要胡说,”她对她儿子说道,“娘已经让你爹去学里安排好了,明儿你就给我上学去。” “什么?”太过意外,陈昌浩被震傻了。 连陈初兰和陈初雪都扭过头去,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第21章 显而易见,陈昌浩根本就不想去上族学。他伸手拽住他母亲的衣角,撒娇道:“娘,不是去年就说好了,在家中请西席吗?” 结果,他母亲一掌拍掉他的手:“这事没由得你胡闹!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就叫王孝家的儿子阿贵陪你过去。” 王孝家的,才在张姨娘事情后,被二夫人给提了上来,到上房去伺候。她儿子阿贵,今年一十二岁,是个忠厚老实的。 陈昌浩一听,忘了再跟他母亲撒娇了,而是惊讶问道:“阿贵?我连见都没见过!为何不是李妈妈的儿子阿顺?” 二夫人很生气的样子:“这事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想不到母亲居然发火了,陈昌浩一脸郁闷。 二夫人一指重重地点上他的额头:“你给我听话点!”说着,就转身大步出去了。 陈初兰若有所思。 陈初雪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赶快跟上。 陈昌浩在边上嘟着嘴不高兴地踢了踢摆在月门旁边的圆几。 而此时在外厅里,老夫人她们早已入座了。 厅里摆了两张大圆桌,桌上铺着金黄撒花桌布,瓜果蜜饯等已经摆放上来。边上站着伺候的丫鬟们,就等着老夫人下令说上菜了。按照老规矩,大人们一桌,孩子们一桌。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年龄最大的孩子邱广裕,却被他母亲给硬压着坐在身边。而邱广裕竟也没有不愿,乖乖的,带着笑意在位置上坐好。居然是十足的一个乖孩子模样。 老夫人高兴地直点头。但瞧着一群孩子们都围坐在了一起,她还是心疼她的外孙,只听她道:“要不让阿裕过去一起玩儿吧!” 却是大姑奶奶跟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慌不迭地连连摆手:“不、不,就让他坐我这儿吧,毕竟……毕竟……他伤未好。”好像邱广裕离了她,就会伤口恶化似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邱广裕轻轻一笑。 老夫人也就随她去了。 “噗嗤!”邱广裕的妹妹,那个叫做邱明月的七岁女孩,忽地笑出声来,但她很快就捂住了嘴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她坐在陈初燕和陈初夏中间,尖俏的瓜子脸显得她小巧玲珑,颇为活泼,自然,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和她臭气相投的陈初夏当然是极为喜欢她的。姑妈们的客房就在大房的院落内,这陈初夏和邱明月几乎是天天腻在一起。 与她的哥哥不同,邱明月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 “你笑什么?”陈初夏用右肘轻轻捅了捅邱明月。 孩子们都看着她。连三岁的陈昌洋都跪在椅子上,睁着小鹿般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 邱明月却把头偏向大人们那边,眼见着老夫人她们都在说笑了,才压着嗓子笑道:“你们以为我们怎会这么迟来?” “为什么迟来?”大房的陈昌盛奇怪地追问道。 偏偏这个时候,上菜了。瓜果蜜饯被撤了下去,一盘盘让人垂涎的美味佳肴被摆了上来。 陈昌洋年岁最小,一见香喷喷的美味,什么都给忘了,急叫他的丫鬟给他弄菜。 这邱明月的话便就给打断了。 陈昌盛急地跳脚。 其余几个孩子自然也是一样,好奇心敌过了饥饿,一个个轻声唤着那邱明月说下去。 偏生邱明月不讲了。只见她眼珠子一转:“你们猜呗!我若说出去,我娘非打死我不可!” 陈初夏可不依了,嘟起嘴道:“那你还要讲!偏就吊我们胃口!” “可是大表哥想了什么法子捉弄四妹妹或是大哥?却给大姑妈寻了回来?”意料之外,居然是陈初雪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讲了这样让大家恍然大悟的话。 陈初兰看着陈初雪。算起来,这可是她自她亲娘死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话,虽说这“众人”也不过是些孩子罢了。 孩子们全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昌盛还用那种敬佩的眼光瞧着陈初雪。 再看那邱明月去,但见她眉眼弯弯的:“可不是我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哦!”这话居然是对着站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讲的。那个也不过才十岁出头的小丫鬟,一脸无奈相。 “原是这样啊……”陈初夏彻底明白了,“大姑妈看着大表哥,是怕他过来出什么乱子吧!大表哥也真是……”却是最后那句话仅讲了六个字,就没声音了。显然陈初夏想说些对邱广裕非常不好的评价,但碍于邱明月在场,便就把话给吞了回去。 邱明月当然知道陈初夏想说什么,可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知道你想讲什么,我大哥那种人,打小就是那样,不过呢,有我爹管着。再说了,”她摇着脑袋,得意洋洋,“他从来不欺负我。” 陈初夏一指点上她的脑门,愤愤道:“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不?” 却是邱明月笑得贼贼的:“你激动什么,反正现在我大哥又不欺负你!”这说着,那贼溜溜的眼光就往陈初兰身上扫去。 于是,陈初兰又成了众目之焦。 不同与邱明月,其余人的目光都是同情无比。 陈初兰拿着筷子,淡定了夹了块猪肘子,吃得特香。好像这些同情的目光全都不存在。 然后就听陈初燕叹了口气:“怪道大表哥会只欺负四妹妹了,从来都只有四妹妹不怕他。” 亲历过那场虐猫事件的孩子们看向陈初兰的眼光又变成佩服无比了。 陈初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想起方才邱广裕那该死的“瓷娃娃”之说,郁闷得满肚子是火。 她容易么她!总在大人面前装傻,原想面对孩子时可以放下伪装歇上一歇,偏偏被那恶魔给看透了,将她当与众不同的玩具,非要不断地惹她,誓有不将她弄得一身是伤便不罢休的势头。她也忒倒霉了吧! 陈初兰脸色不好看。陈初燕他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但是邱明月并未亲历那场可怕的虐猫事件,又或许她的哥哥从来不在她面前暴露暴虐的一面。 见到一桌子的沉默,便听她道:“好啦,好啦,瞧你们这点没出息的样子。我大哥无非爱欺负人罢,他还能做出什么!我娘说了,等再过两年,大哥长大了,考了童生,就不会再这般调皮了!哎!怎么?你们不相信我?”她瞪大了眼睛。 孩子们全斜眼看她。特别是陈初夏,一手搭在桌上,撑着腮帮子,道:“自家哥哥,当然替他说话了!” 这可把邱明月弄急了,她推开椅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孩子们全吓了一跳。未待她讲什么,她身后的丫鬟先行动了。“姑娘,姑娘,快坐下。那边在看着呢!”她急忙忙地在邱明月耳边说道。“那边”指的当然是老夫人那桌。 却是这个时候,大家才一致发现,老夫人那桌有些不对劲了。说笑声,觥筹交错声都没了,唯有颇为尴尬难堪的气氛存在。 孩子们全部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陈初兰给春桃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见春桃悄悄地向靠近老夫人那桌的一个传菜丫鬟走去,再回来的时候,便把事情的原委低声告诉了陈初兰。 原来,那大姑奶奶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指着老夫人身边又漂亮又伶俐的丫鬟彩菱说道:“这丫头就是要送给二弟陪他进京的吧?” 第22章 老夫人会送个丫鬟给二老爷,让她随他进京,这在陈家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不过这么多日也没见老夫人那边有个什么动静,因此谁也说不准,究竟哪个丫鬟才有“这等天大的福分”,能够被选上,得以进京侍奉二老爷。 陈初兰原以为二夫人是接受这件事的。因为这么多日来,从未见她为了此事心烦不快。“可能夫人是想等那丫鬟过来后再治她吧!”她曾如此猜测。但现今看来,她这猜测竟是完全错误的。 从陈初兰这个角度望去,恰好可将二夫人瞧个一清二楚。 二夫人原是站着,她和大夫人作为媳妇,是要伺候老夫人的。不过,才稍片刻,老夫人就叫她和大夫人各自坐下了,说是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难得回来一趟,大家伙儿就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无需她们操劳了。这样二夫人便就坐在了二姑奶奶身边,她的另一边,是大夫人。 只见二夫人一张俏脸极为难看。她眉头紧锁,双唇紧闭,双颊虽抹着茉莉粉,可那嫣红也遮不住她隐隐可现的怒气。她坐得很正,身子挺得笔直,一身兰青褙子显得她大气端庄。可是她头上戴着的珠钗却串珠轻晃,看来她其实正浑身绷紧,努力不让自己的脾气外泄出去。 大夫人斜看二夫人,满眼都是讥讽。 厅中的气压在孩子们悉悉索索的谈话声消失殆尽后,便变得极其低沉。大人们那桌的古怪气氛像是一下得到了释放,瞬间在空气中传播出去,很快占据了整个外厅。 孩子们面面相觑。 坐在陈初兰身边的陈初燕把头凑了过来,小嘴对上了她的耳朵,问道:“春桃方才问到了什么?” 陈初燕也瞧见二夫人那极力克制的奇怪模样了。 陈初兰转头看她,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说道:“恩……是大姑妈说彩菱她……” “彩菱?”陈初燕好奇极了。 老夫人身边的彩菱,今年一十六岁,生得是小巧可怜,楚楚动人,那样一等一的样貌就先不必说了,偏她还是个心灵手巧的,但凡老夫人的事,她都料理得一清二楚,从未有过差错。老夫人曾笑说,在她闺女嫁出去后,彩菱就成了她最贴心的人。“但若没有了彩菱,我可就不知要怎么过了!”。她声称,舍不得太早把彩菱嫁人,要多留她几年。“届时定要亲手为她置办嫁妆,妥妥当当把她给嫁出去。” 要“妥当将彩菱嫁出去”的老夫人怎就突然改变了主意,竟要将彩菱送给二老爷? 陈初兰语塞,不知该如何跟陈初燕讲起。 而却是在陈初燕睁大眼睛等着她把话说完的时候,大人那边终于有人开口了。是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背对着陈初兰,叫陈初兰看不见她的模样,但从声音可以听出,其实她挺尴尬的。“这、这我也是瞎猜的。”她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显然大姑奶奶以为这件事情二夫人也是知道的,却未料,老夫人竟一直瞒着她。也不知大姑奶奶是因为揭穿了老夫人,还是因为惹了二夫人生气而感到尴尬。 这个时候,就见二夫人努力地想从脸上挤出个笑容。却是那笑容令她僵硬的脸显得更加难看。 突然,老夫人开口了,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怒气:“怎么了?没错!我是要把彩菱送给阿义,不成么?”她先很不高兴地扫了那大姑奶奶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转到了二夫人身上,一双厉眼,几乎要把二夫人给刺穿。 二夫人低下了头,叫人无法再瞧清她的模样,但清晰可见,她头上的珠钗,晃得更厉害了。 二夫人岂敢给老夫人脸色?只是方才意外获悉这个消息,着实令她承受不住,她无法强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罢了。 老夫人这一发话,令厅内的气氛更加沉闷了。之前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像都是前世的错觉。 小孩子这边也都一个个慌不迭地将头低下来,差一点连呼吸都屏住了。唯有三岁的陈昌洋扭头寻找他的随伺丫鬟,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样子。 “彩菱是个好的。”只听老夫人道,“只有她跟去京城我才放心。”其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一片禁声,无人敢发出一个声响。 彩菱红透了脸,低垂下眉眼,站在老夫人身边一动不动。 老夫人瞪着二夫人:“二儿媳妇,你有异议吗?” “媳妇不敢。”二夫人唯唯诺诺的应道。要不是她太阳穴那边突起可见的青筋,绝不会有人会想到,她讲出这四个字是有多么得艰难。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来对二夫人的回答颇为满意。 于是,乐于缓和气氛的人就出来讲话了。 只听坐在二夫人身边的大夫人笑呵呵地说道:“娘果然英明,论相貌,彩菱是一等一的,论心细能干,这整个宅子里,还有谁比得上彩菱啊!二弟才去京城落脚,这大事小事,忙里忙外的,若没一个能耐的人照应着,这还不乱了套。”说的这整个陈家,只有彩菱才有资格陪二老爷去往京城似的。 偏偏这大夫人把彩菱的相貌先拿出来单讲。陈初兰想:“夫人该是气炸了吧!” 果然,本该做个表面工作附和两声的二夫人,却是强装都装不下去了,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夫人的目光又瞪了过去。 大夫人忙笑着岔开话题:“好啦,好啦,我说啊,彩菱的事就先放一边,离二弟去京还有十来日呢!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和大姐二姐欢聚一堂么?两位姐姐难得回家一趟,这酒都还没喝多少呢!” 她的话音刚落,大姑奶奶的附和声就响起了。只听她道:“大弟妹说的是,我和二妹可是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但这话说回来,大弟妹莫不是急着要喝酒,否则,怎提‘这酒都还没喝多少’?明明我记得都喝三轮了!” “才三轮!”大夫人笑道,“说什么也得八轮九轮才行!”这讲着,就要丫鬟给大姑奶奶倒满酒。 大姑奶奶连连推让。 二姑奶奶也加入了劝酒行列。 这笑声便又回来了。 方才那种几乎快令人窒息的气氛便逐渐消散而去。 “唉!搞不拎清啊!”陈初夏重重地叹了口气。 除了若有所思的陈初燕和陈初雪,还有微微皱着眉头的陈初兰,其余几个孩子都是一脸茫然,显而易见,他们和陈初夏一样,都是“搞不拎清”。 陈初兰看着大人们那边,只听笑声不断,好似方才的不愉快只不过是随手可挥去的小插曲罢了,可是那二夫人,要让她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点勉强。她的笑容一直都很僵硬,好在大家仿佛都能理解她的心情,放她在一边都没有去招惹她。 二夫人方才的态度,就好像她从没考虑过老夫人会送个丫鬟过来。这很奇怪。明明这就是整个陈家上下心造不宣的一个“秘密”,但是,二夫人居然把它给无视了。 陈初兰的思绪飘远,她回想起自己父亲回来后的第一个早上,那天她和她的姨娘去给二夫人请安,二夫人看起来心情不错,竟丝毫没有被前夜老夫人的那番不允许她随去京城的话给气着。 现在想来……大概是她的父亲允诺了她什么吧! 二老爷和二夫人的感情挺好。二老爷会应允她什么也不足为怪。甚至会……跟自己母亲作对?毕竟老夫人曾给个了张姨娘那样的人! 或许老夫人瞒着彩菱一事,就是准备到最后一刻再给这对夫妇一个“惊喜”,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现如今…… 因为大姑奶奶的多事,老夫人被迫承认彩菱就是她精心准备的人选。那么,二夫人会去找二老爷哭闹,然后二老爷会去找老夫人请求说他不要彩菱? 但是老夫人已经当众表态了啊!要是真拗不过二老爷的话,那不就是打了自己的脸? 陈初兰头大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夫人这种婆婆,算是顶可恶的。天下有一种婆婆,她见不得自己儿子宠他的老婆,见不得小夫妻俩情投意合,她认为,是她的媳妇抢走了她的儿子。老夫人就是这种婆婆! 大夫人是她的侄女,且大夫人并不讨她大儿子的喜欢,她便从不往她大儿子房里塞人。可小儿子就不一样了,小儿媳漂亮聪明,很讨她小儿子的喜欢,结婚初期,两人几乎天天腻在一起,她便心中窝火,趁着小儿媳怀孕,塞了个张菊儿过去。若二夫人是个只会一味忍让的便就算了,偏二夫人是个见不得丈夫去沾染别的女人的人!这样夫妻间便就有了隔阂,于是老夫人的心里头才舒坦起来。 而今小儿子去京,她怎么会让小儿媳妇跟去?这不,就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好过她才高兴。 陈初兰心想,归根结底,就是老夫人自己从未被丈夫喜爱过!她这种性格会被老太爷喜欢才怪! 月中天。晚宴终于结束了。 一众人等同老夫人告别后,三三两两地从其院子里出来。 好几盏白色的灯笼凑在一起,那光亮在一眼摸黑的夜里倒显得颇为扎眼。 大姑奶奶向二夫人道别。脸上的笑还是那么尴尬。但或许突然想到了是对方的儿子把她儿子给打破了头,她那笑便就收了回去,好像转念间,变作了一个“你活该”的表情。但又极快地收敛了去。她先行领着自己儿女离去了。 陈初兰始终站在二夫人身后,那邱广裕是何目光,她根本就没瞧见。倒是陈昌浩站了出去,吞了吞口水,冲着他勇敢地挥了挥拳头。 二夫人最后带着四个孩子默默地往二房走去。 她一路都没说话。 陈初兰和陈初雪手牵着手胆战心惊地跟在她的后头。 说是胆战心惊,因为这二夫人浑身发出的气场着实令人害怕。她在生气,非常生气。先前在晚宴上被压下的怒火,待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后,就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样,全部积涌了上来。 先到了她的院门口。丫鬟们先把陈昌浩和陈昌洋抱进去了。陈昌洋早就趴在丫鬟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 “女儿回去了。”陈初兰和陈初雪行礼向二夫人告退。 却想不到,等到她们直起身子,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二夫人突然一掌如闪电般挥了过来,重重地打在陈初雪那稚嫩的小脸上! “啪!”这样响亮的声音,瞬间打破黑夜的宁静,好像随即就有巨雷跟着炸起一般。 陈初雪瞪大了眼睛,那脸瞬间肿的老高,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疼痛都忘记了,傻傻地看着二夫人。 “下贱的骚*货!”只听二夫人狠狠地骂道,她的面容在苍白的灯笼下曲扭了起来,漂亮的五官好像都变了形,“就跟你娘一样!”她歇斯底里。 陈初雪愣了片刻,继而,眼泪一滴,一滴,像承载着难以负担的痛苦,从眼眶中滚了下来,砸在石阶,溅起水花。 第23章 未曾料到二夫人居然会这样突然给了陈初雪一巴掌,站在陈初雪身边的陈初兰被吓住了。 随着二夫人的那一声辱骂过后,万籁俱静。边上的丫鬟们也都惨白着一张脸,惊恐得连动都不敢一动。伺候陈初雪的荷香,更是僵硬着身子,连手中的灯笼快掉到地上了都不自知。 陈初兰半晌才反应过来,只觉得那陈初雪着实可怜!她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大人之过如何能够算到她的头上?!她的亲娘张菊儿是个怎样的人且不去管它,众所周知促成她亲娘成为二老爷妾室这一事的,正是那老夫人。老夫人才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二夫人这般迁怒,着实不该! 陈初雪呆愣站着,任泪水冲刷她的面庞。瞧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她这副模样自然更激起了二夫人的怒火。 二夫人怒骂:“怎的你了?还委屈了不成?”这骂着,一只手又抬了起来。 眼瞧着那一巴掌又要往陈初雪脸上招呼过去,陈初兰赶紧“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她哽咽道:“母亲,三姐姐一路和女儿一起,不知三姐姐是何处讨了母亲生气?女儿在这里替三姐姐赔罪。”这说着,她就恭恭敬敬地给二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陈初兰这么一做,边上的丫鬟们也都跪下来了。 春桃和荷香跪在陈初兰后边也慌不迭地给那二夫人磕头。 二夫人本要甩下去的巴掌陡然停在了半空。她怒火冲天,视线从陈初雪身上转到了陈初兰身上。 陈初兰单薄的小小身子跪在石阶之上,于夜色之中瑟瑟发抖,但从她那一丝不苟的磕头动作中可以看出,她的态度极为坚决:若母亲不原谅三姐姐,她就一直跪地绝不起来! 二夫人一张脸难看得就像刚从地狱里杀了一圈回来。 空气中顿生一种好似能将人碾死的气流,在陈初兰周身疯狂旋转。 陈初兰身后的春桃冷汗从额角渗出,凝成一颗豆大的汗珠,沿颊而下。 “女儿替三姐姐赔罪。”陈初兰又说了一遍,她仿佛就像个傻子,一点都感应不到二夫人那可怖的怒气。 陈初兰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就冲着陈初雪那蠢得要死的反应,难说二夫人盛怒之下又会对她做些什么。 “母亲,”陈初兰继续带着哭腔道,“晚宴上,女儿和三姐姐同坐同吃,若是三姐姐那时惹了母亲生气,那岂不是女儿也一样有错?岂能让母亲只罚三姐姐一个?”她这是在提醒二夫人,陈初雪没有过错,随意打骂她根本就说不过去。 然后就听见二夫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在努力地克制自己。 陈初兰说的话不无道理。她若在这时情绪失控,粗暴地打骂了那陈初雪,那可真在陈家给人留下话柄了! 二夫人把眼睛闭上,好几个深呼吸,待到胸脯的起伏没那么厉害了,才睁开双眼,死死地盯住陈初兰。 陈初兰低着头瞧起来根本不敢看她。 终于,二夫人开口了,却是从牙缝里憋出这么几个字来:“还真是姐妹情深!罢了,你起来吧!” “谢谢母亲。”陈初兰这才大松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只不过头仍是低着,还是没去看那二夫人。 便听二夫人对那几个丫鬟道:“你们也都起来吧!” “谢夫人。”丫鬟们站了起来。只是那荷香,腿是软的,要不是春桃扶着她,她根本就站不起来。 二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或许她知道自己若开口说话,定又是怒气狂涌。她死死捏着拳头,然后一转身,跨进了自己的院子。这期间再是不看那陈初雪一眼,仿若她是世间最肮脏的破烂东西,会污了她的眼! 二夫人的丫鬟提着灯笼迅速跟上。 灯笼的光亮照着她们一路进到院内,最后消失在第一道门里。 陈初兰的眼前,那四四方方的院子深处,刹那间就是一片黑暗了。她站在大门之外,重重地吐了口气!可想而知,这盛怒之中的二夫人,回去屋里定会又摔又骂的,待到怒气发泄掉之后,才是等着那二老爷回来对他进行一番哭诉。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转向了陈初雪。 陈初雪仍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站着,一动不动。只是这个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唯在嫩嫩的小脸上流下了几道凄惨的泪痕。 “三姐姐……”陈初兰面对着她,轻轻唤她。 见陈初雪没什么反应,她便伸出手去,想要像先前一样牵住她:“我们可以回去了……” 却是她话音刚落,那陈初雪突然就暴怒起来,如同一头猛兽,猛地甩掉了她的手,瞪起一双吃人的眼睛看着她。 陈初兰吓了一大跳,不由地退后一步。 只听陈初雪恶狠狠地道:“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路人!你,还有你姨娘,都是她的狗!” 陈初兰眼睛瞪大,倒抽了口气,她完全没有料到陈初雪竟会吐出这样的话!却是未待她再做出什么反应,那陈初雪突然伸出双手,用力将她推开,然后像一阵风似的,奔下那三层石阶,转身向右跑去。 陈初兰被陈初雪那么用力一推,直接从石阶上栽了下来,幸而春桃从后面扶住了她,否则她定是摔个头破血流。虽然没摔着,但她还是很不幸地把脚拐了。 陈初兰痛得龇牙咧嘴地坐了下来。 春桃急了:“姑娘这是拐了脚吧!” 却是陈初兰指示她道:“别管我了!你年岁大,跑得快,快去追她,看那方向,她是朝前宅去了!虽有门房拦她,她去不得,但也少不了一番解释!你快去追她!” 陈初兰满头大汗,一是急的,二是痛的。 陈初雪才不过六岁,受了这等刺激,脑袋发热想要逃出这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若被门房给逮了,难免会闹得沸沸扬扬,这样二夫人打了陈初雪一事肯定就一下子传遍整个陈府,然后二夫人暴怒,然后……她的姨娘就要遭殃了!陈初雪现在可是放在她姨娘身边养啊! 陈初兰几乎一口血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 谁能想到最初不过一场晚宴而已,到现在居然变成了这样! 春桃迟疑:“可是姑娘你……” 陈初兰快急疯了:“还不快去追!我这边有荷香就够了!” 荷香这个蠢的,见她家姑娘跑走了,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一副傻愣的,不知该怎么办的模样。 春桃重重一跺脚,狠狠地瞪了那荷香一眼,然后才飞似地朝陈初雪奔去的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看着春桃的身影也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后,陈初兰才低下头来,把额头抵住膝盖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与二夫人一齐回来,这领路的婆子也早让她们散了。现下她的身边只剩下荷香一个丫鬟。这般看来,倒也挺好,至少陈初雪方才那句“你,还有你姨娘,都是她的狗”,仅有她们和她们各自的丫鬟听到。春桃是个聪明的,绝不会把这话说出去。而至于这荷香……恐吓她一顿便就可以了! 陈初兰心道:“这句话定是张姨娘在世时告诉陈初雪的。”完全可以想象,那风骚娇艳的张姨娘讲出这句话时,脸上现出是一种怎样的鄙视表情。陈初雪受她亲娘的耳读目染,这句话定是深藏在她心里边,在今晚受到刺激之时,就不经大脑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确实是个大麻烦啊……”陈初兰头疼。 “四、四姑娘?”荷香那低若蚊吟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陈初兰抬头。 只见荷香满脸都是惊恐。 陈初兰没什么好表情地看着她。真不知章妈妈那种人是怎么生出这样的女儿! 才七岁的荷香见陈初兰如此,眼睛红了起来,都快哭了。 “扶我起来。”陈初兰觉得跟她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便直接开口命令道。 那荷香便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陈初兰扶了起来。 陈初兰用那只拐了的脚点在地上,撑住荷香的肩膀,一点一点挪动,却痛得她差点连眼泪都快飚出来。她用力咬牙,深吸口气,道:“好了,荷香,拾起你的灯笼,扶住我,我们慢慢走回去。”却是那个“走”字,说得她是牙齿磨了又磨。 “那、那我家姑娘……”荷香唯唯诺诺地道。 陈初兰瞥了她一眼:“哦?我还以为你把你家姑娘给忘了!” 荷香一听,那眼泪就这样掉了出来。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尽到一个贴身丫鬟的职责。“我、我……”她结结巴巴的。 陈初兰不耐烦道:“罢了,罢了,也不怪你!你才进府多久!” 能把一个才进府不久的小丫鬟直接派到一个姑娘身边当贴身丫鬟,这二夫人也实在是颇为可恶。 说起来,陈初雪也确实可怜。 陈初兰盯着自己那拐了的伤脚,沉默半晌。“行了,走吧!”她闷闷道,“春桃若追到了你家姑娘,肯定会带她回后院的。”然后她顿了顿,“姨娘肯定在门口等着呢!” 林姨娘确实在门口等着。 而那春桃也成功地追到了陈初雪。虽然天黑地暗的,但陈初雪奔跑起来的脚步声那么大,春桃追着那脚步声很快就赶上了她。春桃是个厉害的,说起话来也像那么一回事,好声好气地劝了那陈初雪一番,陈初雪便就抽抽泣泣地跟她回去了。两人朝着挂有灯笼的檐下走去,顺着灯光一路回了后院。 见春桃带着陈初雪先回来,林姨娘自然是唬了一大跳。 春桃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当然很聪明地在这么多人面前,略去了陈初雪那句“你还有你姨娘都是她的狗”,并告诉她陈初兰拐了脚。 林姨娘一听陈初兰受伤,心下一紧,但倒也没有说那陈初雪什么,只忙叫两个婆子去把陈初兰接回来。之后就蹲下来,看着陈初雪的眼睛安慰她,面容和话语都显得那么慈祥。 委屈的陈初雪立时就放声大哭了。 林姨娘就将她抱起,一起站在门口等那陈初兰。 于是,等到陈初兰被两个婆子接回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林姨娘抱着那陈初雪,站在门口又是担忧又是紧张地看着她。 担忧可以理解,因为她脚拐了。 那紧张什么呢? 陈初兰被一个婆子背着,她从她背上探出头去,望向她的姨娘。 等到婆子将她放下的时候,林姨娘也将陈初雪给放下了。陈初雪那张脸哭得完全像只小花猫了。 林姨娘让陈初兰坐在石阶上,蹲下身去,脱下她的袜子,只那一瞧,顿时让她的脸白了去。“我的老天爷啊!”她失声叫起,“怎就肿成这样?!”接着一把将陈初兰给抱了起来,一叠声唤着丫鬟去拿药水。“现下晚了,明儿得回了夫人,去请个大夫!”林姨娘斩钉截铁说道。就算明日二夫人心情依旧不佳,她也得求夫人派人去把大夫给请来! 而陈初雪,默默地跟在她们后头,进了院子,接着,快到陈初兰的屋子,她突然放声大哭。“四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一边哭着一边道歉。 林姨娘略带祈求的目光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便明白了,为何林姨娘会紧张,她是紧张她恼了陈初雪,闹起脾气来。毕竟,她好心帮陈初雪求情,却被她推了一把,令她拐了脚。而这若闹起脾气来,被上房的那些人知道了,可就不大好了。 陈初兰一笑。在她亲娘的眼里,她再懂事,也还是个小孩子。 陈初兰便开口了,她对陈初雪说道:“不碍事的,三姐姐莫哭了。”这是原谅陈初雪了。毕竟六岁的陈初雪是受了刺激,并非有意这样做。 林姨娘放心一笑。却是她不知陈初兰在心中添了一句:“以后我会小心,这种事情绝不会有第二次。” 林姨娘叫翠儿送陈初雪回去,并叫翠儿今夜就陪着陈初雪。因为那荷香也才是小孩子而已。自己则留在陈初兰这里照顾陈初兰。 于是,这一夜也便这样过去了。 第二日才一大早,林姨娘就带上翠儿去了二夫人那里,她要向二夫人为陈初兰讨个大夫。 而陈初兰,因拐了脚,便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不能去。 却是林姨娘才出了门不久,就有令人意外的消息传来了。 “姑娘,大姑奶奶居然急着要回去,你说奇怪不奇怪?莫非是因那大少爷打破了大表少爷的脑袋,大姑奶奶怕了,才跟老夫人请辞的?”柳芽去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就带给了陈初兰这样一个消息。 却是陈初兰想了想,便明白了她的大姑妈是在怕什么。邱明月说她母亲亲手在她儿子准备干坏事之前逮住了他,想来她也明白,只要在这陈家一日,她儿子肯定是要做出什么令人气恼的事情。唯恐她儿子惹了娘家人生气,她干脆就早点打道回府罢了。 “有说什么时候回去吗?”陈初兰问道。 “明日就走。”柳芽道,然后哎呀了一声,颇为遗憾,“大姑奶奶走了便罢,那大表少爷真是个讨厌的,但二姑奶奶家的少爷姑娘多好啊!偏二姑奶奶说,大姑奶奶走了,她们一家留下来也没意思,干脆也回去算了。原说好是要等老爷去京后再回家的呢!” 陈初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却是双眼都乐得眯了起来。 明日就走?那可真是太好了!而且她脚拐了,没有必要去送行。一想到无需再见那邱广裕,她顿时就心花怒放起来。 而恰在她心情大好的时候,突然门帘掀开了,章妈妈走了进来。“姑娘!”她脸色不太好看。 陈初兰瞥了她一眼。好嘛!果然来了!速度还真是快! 第24章 章妈妈来找她当然就是为了荷香的事。 陈初兰不用猜就知道,那荷香在昨夜经过惊吓后,定是找上了她的母亲,大肆哭述了一番。 章妈妈被她那么一哭,自然就急了。 章妈妈把荷香弄进府里,原是想让她到陈初兰屋里伺候,却料不到被二夫人派去陈初雪屋中,偷鸡不成倒蚀了把米。 有一阵子她总在陈初兰这里念叨,希望陈初兰把荷香给要过来,可老是被陈初兰打太极给糊弄了过去,而在春桃进了陈初兰的屋里后,有一次她再在陈初兰面前提起此事时,却恰好被从屋外进来的林姨娘给当面驳斥了:“姑娘屋里已经有春桃了,再把荷香弄进来,让荷香去吃闲饭吗?!再说了,荷香弄过来,三姑娘那边谁伺候?!你去吗?!”林姨娘心情不大好,说起话来也有点呛人。 总归讲起来,章妈妈也不过是个卖身奴罢了。林姨娘说什么也是二夫人那边出来的人,这后院是由她管着的。章妈妈在林姨娘面前根本就不敢放肆。 章妈妈一听林姨娘这番毫不客气的话,顿时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的,自此之后,荷香一事竟是再没有提起。 不过,今天看来她是忍无可忍了。 荷香好歹是她女儿,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前途地在陈初雪那里白混下去?! 章妈妈沉着脸径直走到陈初兰床边,人未站定,就掏出帕子来抹眼泪,边抹边哭:“我可怜的荷香啊——” 柳芽瞪大眼睛。虽见了无数次了,但每一回她还是会被章妈妈那纯熟的变脸功夫所折服。 陈初兰觉得好笑,当然,她把笑意给压下了,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妈妈,荷香怎么了?病了?病得很重?可我昨日明明见她好好的啊?”陈初兰就是这么坏心眼,要让章妈妈噎了个半死,当然,她可没有咒荷香的意思。 果然,章妈妈哭泣声骤停。她一口血差点呕出来,瞪着陈初兰半晌讲不出一句话。 陈初兰微微偏着脑袋,似乎很不解她的奶娘为何这样瞪她。 章妈妈几个呼吸才平复心情,然后重重地强调了一句:“荷香没病!” 陈初兰不解发问了:“没病?那为何妈妈你哭得这么伤心?我见扫地的老六婆子儿子得了重病,她也是这般终日抹泪的。” 章妈妈听陈初兰这么一说,张着嘴,半晌没法吐出个字来。她的泪早没了,一张脸变得又青又黑。 陈初兰才五岁。人还傻乎乎的。章妈妈觉得没办法跟她解释这种问题。 偏偏陈初兰那双晶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章妈妈脑袋里就跟灌入了浆糊一般,什么东西都搅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被陈初兰这一打岔,她把原先准备好的底稿全给忘了,甚至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来这边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快哄那陈初兰答应把她女儿给要过来。 而待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才进屋时酝酿出来的气氛早已消失殆尽。 章妈妈一张脸憋得通红,就是再要她哭,她也哭不出来了。 “咳!”她终究气闷地一跺脚,重重地生咳了一下,干脆直接开门见山了:“姑娘,妈妈今天过来是有事求你。荷香在三姑娘那边可一点也不好,妈妈求你,还是把她要过来吧!” “哦?”陈初兰巴眨着眼睛。没了那一番眼泪攻势,章妈妈这样的请求显得颇为苍白无力。 而让她颇为意外的是,这可是第一次章妈妈在她面前说出,“荷香在三姑娘那边过的不好”这样的话。 原先章妈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荷香有多能干,荷香有多听话,有了荷香姑娘如虎添翼,要么再就是“我是姑娘的奶娘,当然自己女儿能放在姑娘屋里最好了,毕竟姑娘以后也是要离了这家的,姑娘也不愿我们母女分离吧!”软磨硬泡,要么哄骗她收了荷香对她有好处,要么打感情牌,希望她看在她奶了她的份上,让她们母女在一起。 可从未听她讲起对陈初雪有什么不满的话。——这自然也好理解,有哪个丫鬟有资格寻主人不是?更勿论以此为由来挑主人了。章妈妈岂敢在陈初兰面前胡说八道,她当然也怕陈初兰把话讲出去。 却是今日,章妈妈把她想要荷香过来的真正原因讲出来了。 从她一进门的哭号开始,陈初兰就觉得她是急得有点不管不顾了。现在瞧来,果是如此! 章妈妈对陈初兰是颇为埋怨的。毕竟她曾经费了那么多的口舌,可陈初兰就是滴水不进,不,确切讲来,是她在对牛弹琴!她家姑娘太笨了!根本就不能讲通! 她说荷香是个好的。姑娘就问,难道春桃不好吗?她说她并不是要拿春桃去换荷香。姑娘就一脸不情愿道,她也不愿拿柳芽去换。她只得苦口婆心说,没有要拿谁去换荷香,只是在屋里添个人罢了,毕竟等姑娘七岁,按规矩这屋里还得再添两个丫鬟,那就先让荷香占个名额也无妨。结果姑娘立马就想到三姑娘那里去,而且这一想就不可收拾,根本就止不住:“三姐姐明年就七岁了,这屋里头到现在也才荷香一个,三姐姐好可怜……” …… 于是便换个法子劝。她说姑娘迟早是要离了家的,总不会忍心看着她们母女分离吧?姑娘却一瞪眼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她解释道,姑娘总有一天要嫁人。“嫁人是什么?”“……”她真真是要吐血了…… 章妈妈努力憋出一个哭腔,但那口气听起来含着一股怨气。 陈初兰明白她在怨什么。 林姨娘是极宠陈初兰的。所以章妈妈认为,只要陈初兰开了口,林姨娘肯定会去夫人那里,央了夫人,把荷香从陈初雪屋里弄过来。但偏偏陈初兰没被她哄去。她当然就怨了。 “姑娘啊,”章妈妈道,“荷香昨晚可是吓坏了。” “恩。我知道。” “夫人昨夜打了三姑娘,可三姑娘也没做错什么。” “……” “你瞧,三姑娘什么错事都没做,却被打了,那做她丫鬟的,岂不是更容易被迁怒了?”章妈妈口不遮拦。接下来,她又开始打感情牌了,这一回说的是:“姑娘啊,看在妈妈我辛苦把你奶大,你就帮帮妈妈,把荷香要过来吧!荷香那丫头,可是我的心头肉啊!我怎能瞧着她在三姑娘那边受苦?” 这话说的倒也可怜兮兮的,但若语气中没有透露出一丝丝的埋怨,那就更能打动人了。 “妈妈啊,”陈初兰眨了眨眼睛,开口了,张口却是,“其实我不大明白……” 那章妈妈的脸立时苦了起来。对牛弹琴的噩梦感再一次笼罩上了她的脑袋。 不过这一回,未待陈初兰开口,外边就响起了春桃的厉喝声:“章妈妈!” 章妈妈,陈初兰,还有始终默默站在边上看戏的柳芽,同时齐刷刷地向外头望去。 春桃跨过门槛进来了。在她身后的,竟然是陈初雪! 章妈妈的脸立时煞白了。 第25章 陈初兰感到意外,她不知这一大早的,陈初雪怎就过来了? 陈初雪这些日子来,断断续续地病着,身子骨不大好,平日早上她都是不出门的,要是有事要来找陈初兰,大概也都在午后。 陈初兰看向春桃,春桃便开口了,却是瞧着章妈妈,声音冷冷的:“奴婢才从杨婆子那边回来,就见三姑娘在门口站着,奴婢便把三姑娘带进来了。” 原来陈初雪竟在门外头站了许久了,显而易见,她把章妈妈的话都给听了去。 章妈妈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这是她第二次被陈初雪当场抓包。 陈初雪死死盯住章妈妈,双目赤红,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愣是没掉下来。 要说起来,荷香不愿伺候她,那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章妈妈这样跑到陈初兰面前,讲出“怎能看着荷香在三姑娘那里受苦”,就真是太欺负人了。 陈初雪忍着哭,没有闹,只如看仇人般盯着章妈妈,恨恨的。 章妈妈被她瞧的浑身不自在,扭了扭身子,尴尬道:“那、那三姑娘来了,是同姑娘有事要说吧,我、我就先走了。”这说着,就低着头,匆匆地往门外赶去。 柳芽侧开身子给她让路。 春桃冷冰冰地瞧着她 陈初兰始终没有发声,只看着陈初雪。 陈初雪咬着牙,一张小脸恨得几乎都快曲扭起来。 却是章妈妈才没走几步,一个声音突然在外边响起:“哎呀呀,我说姐姐,你看我们撞上了什么?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堂堂陈家姑娘呢!居然被一个妈妈欺负了!” 竟是陈初夏! 章妈妈的脚步便顿住了,她整个身子都一晃。 屋中陈初兰等人惊讶地向门口望去。 只见陈初夏自己掀开门帘,跨过门槛就进来了。她身后的是陈初燕。 两人径直走进只有一道珠帘相隔的内室,站到了陈初兰床头。 章妈妈站在珠帘边上,自然是没法走了,她向陈初夏和陈初燕问好。 陈初夏眉头一挑,“哼”了一声。 陈初燕淡淡地回应了一下。 章妈妈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陈初兰一个个人脸上看过去,不知为何,她觉得搞笑,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全凑到一块儿了!” 陈初夏虽不喜陈初雪,但显然,她并不高兴见到陈家的姑娘被一个奴仆欺负,只听她道:“三妹妹,你放心,这回我替你做主!”七岁的陈初夏在这个时候有了做姐姐的自觉。 陈初燕看来是站在陈初夏这一边的,她没吭声,看向章妈妈的眼神却足以令章妈妈心跳加速百倍。 章妈妈抬手擦了擦汗:“二姑娘莫要胡说,我怎就欺负三姑娘了?” 却想不到她这话音才刚落,陈初夏突然就一掌砸在陈初兰的床沿,倒把陈初兰给吓了一大跳。陈初夏指着章妈妈的鼻子骂道:“全当我们耳聋啦!是谁说荷香是自己的心头肉,怎能瞧着她在三姑娘那边受苦?” 章妈妈眼珠子立马瞪大了。不但是她,在场的其它人都惊了,难不成方才这陈初夏和陈初燕就躲在哪个墙角,把这话也给听了去? 陈初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抽泣着:“我就是个没人管没人要的,谁都可以欺负我……” 陈初兰想下床,却不行,她给春桃使了个眼色。春桃就走了过去安慰陈初雪:“三姑娘可切莫这样说,姨娘和四姑娘不是对你好吗?” 然后陈初雪大概也觉得在陈初兰面前讲这样的伤心话不妥,抽噎着想止住哭泣,不过仍然一抽一抽的,瞧起来极为可怜。 章妈妈一脸懊恼,大概是后悔今日怎么不看黄历就跑来找姑娘说她女儿的事了?她泄气地跺了跺脚:“罢了!罢了!你们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可是能下去了?” 陈初夏眼睛一瞪,她被章妈妈的态度给气着了,张口骂道:“不过奶了我们四妹妹几天罢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你……” 却是被陈初燕一声呵斥给止住了:“够了!好歹章妈妈也是四妹妹的奶妈子,你怎能这样对她又吼又叫的?” 章妈妈暗哼了一声,嘴角撇了撇。 然后便听陈初兰道:“妈妈你先下去吧!” 这才见章妈妈脸上浮起笑容,她恭恭敬敬地向几个姑娘行了礼,接着匆匆出去了。 “啪!”陈初夏又是一拳砸在陈初兰的床沿上。 陈初兰道:“二姐姐,你的拳头虽小,力气可不小,再砸下去,我这床就不能睡了!” 结果陈初夏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四妹妹,你虽然还小,但好歹也是个主子啊,你那妈妈真的不像话!你怎能就这样任她爬到你头上去?!” 章妈妈的“不像话”是全府上下众人皆知的,好吃懒做,满嘴胡诌,爱扯皮,只是尚未出现什么错处! “就算二婶一开始被她给骗了,但她现在本性毕露,也该把她赶出去了!竟还让她呆在四妹妹身边,也不怕四妹妹被她给带坏了?!”陈初夏愤愤不平。 陈初兰只淡笑着,默不作声。 却是陈初燕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有点毛病的奶妈子哪家没有,她既是把四妹妹奶大了,二婶凭什么把她赶出去?” 陈初夏不悦道:“偏就四妹妹的奶妈子毛病多!对了,还有三妹妹的……”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话音嘎然止住。 陈初燕这才用一副“你终于明白了”的眼光看着陈初夏。 陈初雪的奶娘早在张姨娘死掉那一日,就被赶出府了。陈初雪听着陈初夏的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拳头捏了起来,牙齿也咬住了下唇。 这个时候,陈初夏愤闷地一跺脚:“不行,我非得去告上一状不可,总不能由着她这样欺负三妹妹!我们家的姑娘岂是那样好欺负的?!”这话音刚落,她就一个扭头向外边跑去,跟阵风似的,陈初燕拦都没拦住。 “哎呀!”陈初燕也跺脚了,“这个初夏!”接着,她对陈初兰抱歉道,“四妹妹,我去去就回来。”然后也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陈初兰瞧着她们离开,有点哭笑不得。“这……两位姐姐过来是做什么啊?”她说道。 春桃在一边道:“想是来看望姑娘的吧!” 于是陈初兰就看向自己的伤脚。消息竟传的这么快啊!然后,她又抬头瞧向陈初雪,她又是来干嘛的? 原来陈初雪是来道歉的。她除了再一次表示昨夜她真的不是故意的,祈求陈初兰原谅外,还忐忑地讲到那句“你还有你姨娘都是她的狗”也不是有意之说。 陈初兰便明白了。 估计这陈初雪一夜都没睡好,就是后悔自己怎么将这句话给讲了出来,她担心陈初兰跟别人讲去,令自己倒了大霉,于是今天就赶早地过来,请陈初兰切莫把这句话当真。 陈初兰笑了起来:“三姐姐你不说我都忘了。” 她从来给人都是一副少言老实的模样,也没人会想到她会撒谎。 陈初雪终于是松了口气。 只是陈初兰心道:“这句话我当然不会跟别人讲去了,除了我姨娘!” 之后,陈初雪黯然伤神地在春桃的陪同下,回去了。她的精神状态极糟。不但昨日莫名挨了二夫人一巴掌,今日还被章妈妈这般羞辱。她真就如陈初夏所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个人都可以欺负她。连个奴仆都可以光明正大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跟在她身边,因为跟着她会受苦! 陈初兰等陈初雪走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这一大早的,可真是够乱的。话说回来,章妈妈大抵是要倒大霉了。二夫人心情可不好,若是陈初夏真告到二夫人那里去…… 陈初兰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能说她活该了! 再后来,陈初兰耐心地等着林姨娘从二夫人那里求了大夫回来。却未曾料,竟是到了太阳快挂到头顶上,这林姨娘都没个消息。 这又是怎么了? 陈初兰急了,派那柳芽就去二夫人那边打探消息。 却是那柳芽才出了后院的大门口,就见林姨娘远远地打巷子那边过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纤体细腰的,瞧着就不像是一般的丫鬟,偏这丫鬟随身还拎着个包裹,看来贵重家当都带着,仿佛搬家一样。柳芽定睛一看,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啊啊啊啊——”柳芽一路惊叫着跑回陈初兰的屋子。“姑、姑娘,”她喘息未定,“我、我瞧见了,姨娘回来了,她、她身后还跟着,跟着,老夫人身边的彩菱啊!” 第26章 “彩菱过来了?”果不其然陈初兰也大吃一惊。 昨晚老夫人才刚刚承认要将彩菱送予二老爷,今日居然就把人给弄过来了?这速度! 陈初兰啧啧摇头,同时立马想到二夫人大发雷霆的模样,顿觉得头顶上方全是厚厚的一层黑云。 且不说陈初兰这边正在奇怪老夫人怎能如此轻易地就将彩菱送过来,二老爷难道连个声音都不吭吗?那边林姨娘正窝着一肚子火,面色极其难看地带着彩菱,一步步朝自己的后院走去。 却说今日一大早,她过去二夫人那里准备向她求个大夫给陈初兰看脚伤,却不料二夫人和二老爷早就去了老夫人那里。她自然知道他们过去老夫人那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他们会什么时候回来,为了陈初兰,她便硬着头皮在外厅等着。直等到太阳快爬到天空中央了,才见二夫人和二老爷面色不愉地回来,而两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个彩菱! 仿若没看到她一样,一进屋子二夫人就气哼哼地进到内室去了,二老爷则立马跟了进去。然后便听到里边二夫人低低的抽泣声,二老爷强压着怒气的轻哄声。 彩菱,低着头,尴尬地站在门边,双手抓着装满她细软的包裹,一副要进进不得,要出出不去的可怜样子。 林姨娘便问了随同二夫人和二老爷一齐过去的丫鬟冬梅,冬梅告诉林姨娘,她是陪着夫人在老夫人院外等的,只老爷一个人进去,却想不到等了这多时,老爷竟带着彩菱出来了,二夫人便就气成这个样子。 她们二人说话期间,彩菱始终一动不动,好像闻也未闻她们轻语的声音。 等冬梅说完后,这外厅里又是一片沉默,却是不一会儿便听见内室的声音大了起来,清清楚楚传到她们外边人的耳朵里。是二夫人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娘那边不用我操心,你自会说清楚的!”二夫人带着哭腔叫道。 二老爷也有些不耐烦了,他的声音一样地大了起来:“这我有什么办法,娘她不也让了步?我总不能再违了她的意思吧!” 二夫人只是哭。 二老爷道:“不过个丫鬟罢了!”再接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林姨娘瞥了那依旧低头不动的彩菱一眼,就再无什么动作,只安安静静地等待下去。 好半天,内室的门帘终于被掀开了,却只有二老爷走了出来。他黑着脸,闷声往门口走去,却是没走几步,停了下去,扭头看向林姨娘:“红娟?你在这做什么?” 林姨娘便赶紧上前,跟二老爷说了她的来意。二老爷眉头一皱,骂了一句:“那丫头太不小心了,怎把妹妹推成那样?!”再接着,像是不愿再提那陈初雪,他挥了挥衣袖,道,“你去叫钟妈妈拿了我的帖子去请大夫吧!” 林姨娘大喜,谢过二老爷。 却正是行礼告退的时候,二夫人出来了。她泪痕未干,发丝微乱,但竟丝毫不见那委屈的模样。她狠狠地瞪了那低头不敢言语的彩菱一眼,然后厉声对林姨娘命道:“你把彩菱带回去,这些日子,她就住你那了!” 林姨娘瞬间胸内压上大石,郁闷之意自不必讲,但也不能违了夫人的命令,只得应下,将彩菱领了出来。 狭窄的巷子好像把脑袋上的天空都逼成了一条直线。林姨娘走到后院大门口的时候,重重地吐了口气,然后转头对彩菱说:“进去吧!我叫翠儿给你安排个屋子。” 彩菱身上依旧是那身青紫色的头等丫鬟服装,她就是被老夫人送过来给二老爷当丫鬟的!当二老爷在老夫人面前把张菊儿一事拿出来说后,老夫人铁青着一张脸骂道:“谁讲要塞给你一个小妾了?我只不过看你去京无人照应可怜,送个利索的丫鬟给你,这也不成么?!” 于是,人们原以为的,彩菱是过来做妾的事情,便成了没有成真的胡乱猜测。不过,陪二老爷去京,这做妾与做贴身丫鬟,又有什么区别?虽说没有明面上讲,彩菱是送过去做通房的,但二老爷是个男人,二夫人和林姨娘都不带,去京几年,难道放一个娇美可人的彩菱在屋里,他会不碰吗? 大抵彩菱会是二老爷在京城家中唯一的女人了。那么,只要彩菱生下孩子,这抬作妾不就是迟早的事情? 原是被老夫人送过来,说是要“提前在二老爷屋里熟悉熟悉”的彩菱,此刻虽被二夫人给发配到林姨娘这里,但她站在后院门口,却收起了之前一直保持着的小心翼翼的模样,脸上露出了对美好将来企盼的甜甜笑容。 林姨娘回去后院,当然首先是去看陈初兰。她告诉陈初兰,大夫马上就会来。而陈初兰则问她彩菱的事。她只讲在彩菱去京城之前,会都呆在她们后院里,其余的就不肯多说了。毕竟陈初兰只是孩子,跟孩子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丝毫意义。陈初兰也就不去追问,她接着又讲了早上章妈妈的事。 林姨娘沉默了,不过又是什么都没说,只叫陈初兰好好休息。 这之后,用过了饭,大夫果是来了。大夫给陈初兰抹了伤骨通筋的药,说没有大碍,几日就好。那林姨娘才把一颗吊着的心给放下。 再接着,这一日时间飞奔,很快就到了傍晚。却是章妈妈早上的不当言语真给她惹了大麻烦,而且这个麻烦还大得令陈初兰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姑娘啊——”太阳西沉,晚霞都快被暗下去的天幕给吞没了,正是陈初兰用膳的时候,章妈妈扶着墙一走一顿,一副挨了板子的模样过来了,才是在门口,人就嚎开了。 陈初兰放下碗筷,瞧她望去。 柳芽将她扶了进来。 却是章妈妈双腿跪地,整个人趴了下来,鼻涕眼泪全下:“姑娘你可知啊——我可怜的荷香啊——” “荷香怎么了?”陈初兰问。 章妈妈哭天抢地,一手撑地,一手一边嚎着,一边在地上拍着,断断续续地算是把事情给讲清楚了。 原来,陈初夏并没有向二夫人告状,而是把早上那事跟她母亲讲了。结果她母亲临近傍晚的时候,过来二夫人这里,说是闲着无聊要找二夫人谈谈天打发时间,却把这件事情当作一个可嘲讽的东西,嗤笑着跟二夫人提起:“虽说妈妈讲话口不遮拦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不过我说弟妹你啊,一个下人都可以质疑你的安排,觉得自家女儿受了苦头,这……唉,当然了,我的意思可不是三丫头她真过得不好,你委屈了三丫头……” 本就因彩菱一事在气头上的二夫人,自然更是怒火冲天了。 大夫人一走,她立马拍案叫人把章妈妈和荷香叫说,骂她们说,既然不满在陈家做丫鬟,那就不要做了。说着就派人把人牙子叫来,直接将荷香卖了出去,而那章妈妈,本是也要赶走的,但章妈妈自己跪地哭求,说看在她把四姑娘奶大的份上,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而至于她的女儿,她自身都难保了,如何能为她女儿求情? 二夫人身边的钟妈妈也开口为章妈妈求情,说章妈妈毕竟没犯什么大错,陈家从未这样随便赶过奶妈子,传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恐怕也会不高兴。 那二夫人才就此作罢,只是令人狠狠打了章妈妈二十大板。 被打了二十大板的章妈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被卖掉了。 听了章妈妈的讲述,陈初兰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章妈妈……”她难以置信,“荷香虽然身契在夫人手上,但她被扔给人牙子后,你完全可以找人牙子把她给赎回来呀!” 章妈妈的哭嚎声陡然停止。只见她因为疼痛略没血色的脸瞬间彻底苍白了:“我、我……我这不是没钱么?我家那口子……” 什么她家那口子,陈初兰才不信呢!荷香的性子不像她,大概就是像她父亲了,可以猜测,荷香的父亲应是个老实之人,绝不是章妈妈口中的败家之祸。 陈初兰捂脸。世间竟有这种人!而这种人居然是她奶娘!她差点又要爆粗口了。 章妈妈尴尬,她结结巴巴地道:“所以,所以我这不是来求姑娘去求姨娘么?” 陈初兰不开口。 春桃替她讲了:“让姑娘去求姨娘?章妈妈你疯了不成?夫人正气头上,再说了,荷香已经被人牙子带走了,我们陈家可从没有发卖掉的丫鬟又追回来的道理!” 章妈妈睁大眼睛急切道:“这、这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成呢?” “试一下?”春桃用一种你要死不要拖人一起死的表情盯着章妈妈,“你是打算让林姨娘这一段时日都不好过是吧?夫人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林姨娘这浪头上过去,挨一顿骂是小,搞不好也是一顿板子,这日后还少不得被夫人迁怒,你去负责?” 章妈妈沉默了,但她很快就不看那春桃,而是再将目光转向陈初兰,可怜兮兮的:“姑娘,你就看在我把你奶大的份上,去求求姨娘吧!” 于是,陈初兰终于开口了,声音一贯如常儒儒绵绵的:“这样吧,章妈妈,我去求姨娘借钱给你,让你把荷香赎回家,但是这借的钱要从你月例里扣,每月姨娘直接拿走。” 陈初兰知道林姨娘这么多年来是存了些钱的。 结果章妈妈不语了。 陈初兰心中冷哼,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显然章妈妈是个钻进钱眼里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好端端地将自己女儿卖进陈府做奴仆!对章妈妈这种人而言,她女儿不过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肯定比不得金钱重要! 前头听到章妈妈向李妈妈借二十两银子,据说是拿去放贷的。迄今本钱都没还给李妈妈。若叫章妈妈向别人借钱赎回女儿,她能不能拿钱去赎人还另当别说,这钱估计没个三年两载的是甭想还回去的。 陈初兰这种建议,等于让她拿自己的月钱去赎女儿,她怎会愿意? 屋里一片沉寂。 章妈妈的泪水开始如泉涌一般,无声地划过面庞。她是真的伤心。只是若要用钱来避免这种伤心,估计她会心痛得吐血身亡。 “我的荷香……我的荷香……”她开始捂脸抽泣,显然将陈初兰的建议给扔到了一边。明明这是最好的建议,她却不肯接受,那陈初兰怎会听了她的话去求林姨娘到二夫人面前求情?陈初兰在她眼中再是呆傻,春桃方才那话都讲得那么明了,她怎会不知轻重? 章妈妈可真是绝望了,她呜咽道:“夫人好狠的心……” 是了,全怨二夫人! 于是,陈初兰不再说话了,连安慰都懒得安慰她一下。默默地拿起碗筷继续吃起来。倒是柳芽,来到她身边,轻声细语道:“章妈妈,姑娘在吃饭呢。你看,既然你不愿接受姑娘的说法,那就别扰了姑娘吃饭!对了,你饭还没吃吧?伤心归伤心,身子骨可是要紧的。” 章妈妈抽抽泣泣地扶着柳芽小小的肩膀起来了。“那就不打扰姑娘了。”她伤心道。接着,还是撑住柳芽的肩膀,吃力地用奇怪的姿势走出去了。 章妈妈才一走,陈初兰就重重地把碗一放,一张脸铁青。好一会儿,她转头看向春桃,认真道:“今后多留意章妈妈!一个人这样看中钱,估计什么事都能做! 春桃点了点头,但立马愤愤道:“夫人怎么想的,这样一个人还留着,也不怕她因了荷香的事,暗地里对她使坏!” 陈初兰讽刺一笑:“大概是觉得,她若要使坏,也是我们这里先遭殃吧!”然后她又添了一句,“夫人会防着章妈妈的。看着吧,她那院子,章妈妈肯定是不能进了。” 且不去说陈初兰的猜测是否正确,章妈妈接下来的日子哪里也不去,就躲在自己屋里养伤。 而整个后院也一派平静,全未因伤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人而有任何波动。 两位姑奶奶带着家人回去了,整个陈家都清静了不少。 陈初雪那边很快就新调来一个叫做绚香的八岁的小丫鬟。绚香天真可爱,很快就和后院里的一众人打成一片。 接下来,时间飞奔。本该平平淡淡如常下去,但就在二老爷快要进京的时候,彩菱病了。 第27章 彩菱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拉起了肚子。其时距离二老爷去京之日不过三天。 老夫人气了个倒仰,她把二夫人叫过去一顿痛骂:“好啊,我让彩菱去伺候阿义,你倒是先把她弄病了!怎么?以为她病了就只有你能陪阿义去京城了?”这话说的是狠了,就差没直接骂出二夫人是个妒妇了。 二夫人被骂得泪眼弯弯,委屈得半死。回到自己屋里就把林姨娘叫过去也骂了起来:“叫你把她看好,居然把人给看病了!你是存心跟我作对不成?” 林姨娘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接下来,请大夫,抓药,煎药,好一阵鸡飞狗跳。 却是彩菱喝过药才好上一点,第二日一早就又腹痛了起来,这一回不但又拉了肚子,下边竟然也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换个大夫,那大夫直骂前头那个是庸医,说姑娘月事都快来了,居然乱下药,却又说无妨无妨,“不过是用了些烈药,让月事提前了几天罢了。”他提笔开药。这一回,两副药下去,倒真把彩菱给吃好了。 只是接连拉了两天,彩菱精神萎靡,虽胜在年轻,恢复得挺快,但再快也快不过二老爷去京之日。 五月十五,二老爷进京。 一大早,陈家门口就点起了鞭炮,炮声炸了千响,老太爷亲自为二老爷送行。 彩菱歪在床上,听着大宅外传来的鞭炮声,面露戚戚。 彩菱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她晓得二夫人不喜自己,明白林姨娘是二夫人的眼线,这自进了林姨娘的后院起,她就安安分分,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多余的事根本不敢做,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五月十五,同二老爷一起上京。却想不到…… 彩菱回想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才这般倒霉坏了肚子,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现在还是个丫鬟,吃的东西跟院里的丫鬟们一样,那日她还特地叫上屋里的小丫鬟一起吃饭,但偏偏人家就没事。 彩菱是不信二夫人会叫林姨娘用下这等下作手段来阻止她随二老爷进京。因为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瞧吧,她现在无法随行,老夫人还不是让她好好休息,说等她大好了,就派人将她送进京去。 钟妈妈一家跟这二老爷去京城了。这是夫人的要求。毕竟钟妈妈是她的心腹,有钟妈妈替二老爷料理内宅的事,她也放心。 彩菱庆幸只有钟妈妈一家跟去,没有别的年轻女人。 大宅外的喧嚣渐渐远去,彩菱闭上了眼睛。 这是初夏,夏风并不燥热,就算快到了巳时,隔着帘子吹进屋里,也显得颇为清凉。彩菱昨夜一夜未眠,现在二老爷终于先走了,她也便再无想法,很快睡去。 却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就在她睡着之后,林姨娘在二夫人的命令下,开始在后院大肆调查她吃坏肚子的原因。 二夫人非常气愤,她说:“怎能让我平白无故受了那不白之冤!” 二夫人既没有命林姨娘去做这种事,林姨娘怎可能自己去干?她也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先前给彩菱请大夫什么的,一团手忙脚乱,直到今日二老爷离开了,才得以让人有个喘息的机会。 二夫人是自去回屋伤神去了,夫妻离别,她当然难受,何况她又那么爱她的夫君。 而林姨娘,则没空去想些其他东西,她一回后院,就开始派人在每个丫鬟婆子的屋中搜查起来。该问的当然都早就问过了,与彩菱有过接触的人都说没有放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彩菱的屋子,连彩菱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林姨娘受了二夫人的指示,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彻底查清,当然,若实在查不出来了,那就再另当别论。 偏偏还真就查出了东西! 在章妈妈的房中搜出了一包没用完的泻药! 陈初兰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她问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春桃:“那章妈妈认了吗?” 春桃道:“章妈妈怎么可能会认?她大喊冤枉,指天顿地地大骂,说哪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把泻药放进她屋里陷害她。” “那章妈妈现在人呢?” “被拉到夫人那里去审了。” 陈初兰沉默了,半晌才道:“难道这就是夫人把章妈妈留下来的真正原因?让她做替死鬼?不不不,”却是话才讲完,她就自己否定了,她心道,“留章妈妈下来夫人肯定有她自己的各种考量,但绝不包括这个!”再说了,她认为彩菱是吃了什么凉性的东西,又加上月事要来,才会拉肚子的,怎就因为被下了泻药?被下了泻药根本就不会是这样的症状吧! 陈初兰头大了,她混乱了。或许彩菱生病真是一场意外——毕竟夏天到了,厨房天天做清凉的菜——偏老夫人认为是二夫人干的,二夫人一怒之下就去找了个替死鬼。只是章妈妈倒霉了。 确实章妈妈倒大霉了,无论她如何辩解,这从她屋中搜出来的泻药就是铁证。而且她这般行事,二夫人也给她找到了理由:她因为荷香被卖一事怨恨上了二夫人,打算让彩菱生病去不了京城,以此来令老夫人埋怨二夫人,使她们婆媳间关系更加恶劣,这样,二夫人在府中的日子便不会那么舒坦了。 这种理由好像有点牵强,但说过去又像是那么一回事。 章妈妈百口莫辩。 二夫人拍案给章妈妈定了罪,叫她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接着,将她赶出了陈府。 陈初兰真没想到章妈妈居然就这样被赶走了。 二夫人把结果告诉了老夫人。 老夫人瞥了二夫人一眼,许久,开口道:“那个章妈妈啊,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人!” 二夫人回道:“原是个好的,媳妇也是看她一穷二白,有一大家子要养,才把她留下来的,谁曾想,这好日子过惯了,人也变坏了。” 老夫人叹气:“是啊,这人啊,一安逸起来,吃穿不愁,什么坏念头也都有了!” 二夫人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这件事才这么告一段落。 只是那倒霉的章妈妈,虽陈家厚道,因她是奶妈子,连身契都一并还了她,只叫她拿了自己的东西滚蛋,却是她好几日在陈家门口徘徊,求人把林姨娘叫出来,让她跟林姨娘好好说会儿话,但都被人给赶开了。 最后,她大约觉得无望,便再也不来了。大概是回她乡下的老家了吧! 把话回到彩菱身上。这丫鬟的休养时日比她自己想象的还长。她这次月事,居然淅淅沥沥将近半个月才干净,这期间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而待月事干净后,她又在老夫人的要求下,好好休养了一个月才动身。 气得二夫人直道:“不过是个贱籍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正经小姐了?” 不管怎么说,盛夏之日,彩菱终于出门了,去往京城,去到二老爷的身边。 二夫人咬着唇,手中绞着帕子,在彩菱临行给她磕头时,重重地哼了一声,才开始嘱咐她一番要好好伺候老爷的话。 这之后,时光流逝,就像手指间的细沙,一点一点地滑落。 夏天过去,叶子落了,秋天走远,大雪下了,再接着,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陈府里的孩子都长了一岁,不但个子拔高了些,脸上也神采奕奕的。 而二夫人,肚子也大得令她快走不动了。——是的,二夫人在二老爷走后的一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算起来,大概再过一个月,就是她的产期了。 第28章 二夫人懒洋洋地斜靠在炕头,一手习惯性地摸着拱起的大肚子。 窗外是晴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把热量传递下来,仿佛日光全部融成了点滴,落进大地上的万物里。 这个新年实在是太好了。因在立春之后,天公特别作美,少了往年的狂风暴雪,天气暖和得叫人想把身上的棉袄给换下来。 暖阳从窗棱透过,照在二夫人身上。二夫人慵懒地轻哼一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边上的小丫鬟马上走上前来,跪下,双手握拳,轻轻地为她捶了起来。 “我这胎定是女娃了。”二夫人肯定地说,“不爱动的,一点都不像她那两个哥哥。”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王孝家的立即开口恭维道,“小姐定然生得如花似玉,就跟夫人一样。”嘴甜的王孝家的,在钟妈妈跟着二老爷进京后,就成了二夫人身边的一把手。 二夫人“噗嗤”一声笑了:“你这张嘴啊!” 王孝家的可说到她心里去了,打从生下两个儿子后,她做梦都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只是……“唉!”二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神情忧郁起来,“这孩子偏在这个时候来,看来真要等个三四年才能去京城跟永义团聚了,总不能孩子还在襁褓里就一路风尘地过去,永义原是跟我说好的……”却是讲到这里,她顿住了,神色暗了下来,脸上阴晴不定。 王孝家的察言观色,知道她是想到了那个彩菱。虽不知二老爷具体答应了她什么,但猜过去,应该是说,到了京城一两年内,就找个借口,把她和孩子也接过去,这期间,当然不会有那彩菱什么事,却是二老爷拗不过老夫人,还是接受了那彩菱。 显然二夫人在这件事上有点天真。当然,聪明的王孝家的绝不会指出自家夫人傻在哪里,她甚至不愿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在片刻的沉默后,王孝家的突然笑道:“夫人,说起来,今日听说那邱表少爷定亲了,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二夫人一听,顿时也笑了,她的注意力立马集中到这件事上:“还真是这样,全家上下哪一个没吓一跳的?才两个月前老夫人过寿,邱家派人过来送礼,可曾听见他们说起这事?想来那时还是没有的,却这短短两个月……”二夫人哼哧了一声,“也不知哪家倒霉的姑娘被他家看上了,不,”她鄙视地换了一种说法,“该是说,不知哪家卖女求荣的,竟将女儿活生生地送给这个霸王!” 邱广裕是老太爷老夫人的外孙,他定亲了,自然要告知他们一声。昨夜,从省城邱家来的信才到达陈家,今天一大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陈府。无人不惊,就像二夫人和王孝家的一样。 这惊,一是为了邱广裕才刚十一岁(这还是按过年长一岁算的,若严格按周岁来说,他再两个月才满十一周岁),当然了,邱广裕是长子长孙,家中长辈急,这及早定亲,也是未尝不可。二呢,则是为了:“竟有良家姑娘肯与这小霸王定亲?”这个共同的想法。 关于这第二点,大抵所有人的想法都与二夫人一样。只觉得那姑娘要么是坑蒙拐骗来的,要么就是人家父母卖女求荣。总之,无人相信那邱广裕可以结得一门好亲事,纵使他家境富足,本人又聪明好学。 倒是老夫人震惊了半晌后,合掌念道:“阿弥陀佛,阿裕这可要懂事了。” 却说这边二夫人正跟那王孝家的聊那邱广裕定亲一事,那边陈初兰他们几个孩子们也在讲着这事。 陈初兰和陈家的其他孩子们此时正坐在花园中的万春亭里。 今日元宵十五,一大早的,陈家的孩子们就陆陆续续去到老太爷老夫人那里,给他们请安,请过安后,便一齐手牵着手跑到园子里玩。 陈家的花园在府邸的西北角,占地大概有一个三进院子那么大,里边虽没有什么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但也假山兀立,曲径廊回,颇有一番情趣。 本打算荡秋千放纸鸢狠玩一把的,结果陈初夏突然提到那邱广裕定亲一事,七个孩子便全都聚到了万春亭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这事。 关于他定亲对象是谁,大家的猜测和大人们一样,没一个认为邱广裕会有好运,能够定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女儿。 “肯定是个丑八怪!”陈昌浩恶狠狠地说。 大家顿时都笑了起来。 陈昌浩接着比划起来:“脸有这么大,眼睛有这么大,嘴巴有这么大,还有两扇猪耳朵一样的耳朵。” “哈哈哈——”大家笑得是东倒西歪。 陈初夏捂着肚子笑得都快站不起来了。 倒是陈初燕突然不笑了,居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陈初兰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由问了一句:“大姐姐,怎么了?” 竟是陈初燕感慨道:“不管是怎样一个女子,定给了大表哥这么可怕的人,真是可怜,一辈子都毁了。” 万没想到陈初燕居然会这么说,所有的孩子全都止住了笑,看向了她。 年纪最小的陈昌洋眨了眨眼睛,显然根本就没明白陈初燕在说什么。 陈初燕接着感慨道:“娘说了,女人嫁人就跟第二次投胎一样,嫁个好人家就是投了次好胎,若丈夫是个不好的……唉!”她居然重重一声叹息。 陈昌浩看向陈昌盛,大概是想向他求证,他娘到底有没讲过这话。 陈昌盛搔了搔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姐,显然也不太明白他大姐在说什么。 倒是陈初夏歪着脑袋,眼珠子转了又转,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大姐也想定亲了!” “你胡说些什么!”才十岁的陈初燕小脸腾地通红,又气又急地跺起脚来。 陈初夏贼兮兮地看着她:“不然你说那‘嫁人’啊,‘丈夫’啊,做什么?” 陈初燕一副对牛弹琴的模样,气得又把脚跺了又跺:“你什么都不懂!不跟你说了!” 只有陈初兰在边上浅浅地笑着。难道早熟的都是长姐?只是十岁,还是小孩子吧……好吧,在这个时代,连十一周岁都不到的邱广裕都可以定亲了,十岁,能有此想法,很正常了。 倒是…… 陈初兰看向站在身边的陈初雪。只见这个已经七岁的陈初雪,微微偏着脑袋,小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竟连被她瞧着都不自知。 “话说回来,”陈初夏接下来的话,让陈初兰的视线从陈初雪身上转了回来,“这下子大表哥是不会再欺负四妹妹了吧?” 陈初夏的猜测引得大家一片沉默,接着,便是陈初燕先点了点头,然后其余几个也一个个地点起头来。看来,他们都相信,定了亲的邱广裕,再是不敢那样胡作非为了,毕竟,他已经开始算是半个大人了。 却是陈初兰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而恰恰是关于邱广裕讨论的差不多的这个时候,陈昌浩身边的丫鬟明月笑着过来了。 她走进亭子:“大少爷,小少爷,还有三姑娘,四姑娘,夫人叫你们莫玩了,快回去呢!” 陈昌浩和陈昌洋立马泄气了起来。陈昌洋一张小嘴嘟得老高。 陈昌盛望望天空:“太阳还没到脑袋顶上呢!我们还没开始玩呢!”没错,他们之前一直在讲邱广裕的事,根本就还没一起玩。 陈初夏也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根本就不愿他们回去。 却听明月笑道:“晚上还有的玩呢!急于这一时。” 陈昌浩努嘴:“晚上无非全家一起吃顿放罢了,能有什么好玩!顶多请个说书的女先令进来,偏偏是些什么‘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谁爱听呀!” 明月还是笑:“这大少爷你就说错了!先前老夫人放话了,让夫人好好准备准备,说是今晚要让家里的少爷姑娘们出去街上看舞龙呢!” “什么!”明月这番话可真叫是平地惊雷,把大家都给炸晕了。但很快,大家就都清醒过来,冲上前去,围住那明月:“真的?真的?!” 见明月一副肯定的模样,顿时大家都欢呼了起来。男孩子们还兴奋地就地打了几个滚。 连陈初兰都差点跳了起来。在这个世界长这么大,她就从没出过府,不,确切讲来,是从没跨过后宅的大门!她还以为在长大之前,她根本就呼吸不到围墙外边的空气呢! 女孩不同于男孩,家里的男孩,连最小的陈昌洋,在路都不会走的时候,就曾被他们的父亲抱到外面去看庙会,说是要让小儿子见见世面。而女孩,在这样的社会里,想随随便便就离开这个四方的世界,真是连门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所谓大户人家的小姐,真的不如寻常百姓。当然不是说那些家境不好的,需要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家庭,而是说那些普通的小康之家,哪家的女孩小时候没在元宵时被家人抱出来看灯?至于像陈初兰她们这样可怜! 陈初兰她们兴奋得要死,高高兴兴叽叽喳喳地往回赶。 却是二夫人那里,气氛着实不妙。 二夫人摸着肚子气得一张脸铁青:“出去看舞龙!说是连新来的县太爷都在醉仙楼包了一个雅间,把女眷孩子安排在那里,郑家,赵家也都照做了,我们家说什么也不能落下。呸!这个时候怎么就不去顾那‘大户人家的脸面’了?有本事把整条街包下啊!” 二夫人真是气炸了。因为老夫人说了:“老二媳妇大着肚子,怕动了胎气,就莫去了。”这意味着,整个陈家,独有她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第29章 二夫人再如何生气也无济于事,老夫人如此发话,她只有听命的份。但两个儿子年纪小小的,不在身边,她多少有些不放心,于是令他们的奶娘们好生看着他们,并除了他们自己的随伺丫鬟外,她还另叫上自己屋里的两个丫鬟也跟了去。 这一日傍晚,陈家人早早吃了团圆饭,然后热热闹闹的,坐上了马车,去往那县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楼。 河阳县并非大县。县城中最繁华的地带也就那么两条街而已。这两条街成十字交叉,从街头到街尾,都不过三百米。但就这交叉的十字路口,成了河阳县逢年过节,最欢腾最热闹的地方。曲艺杂耍,全集中到了这里,自然,元宵舞龙,也在这里。 醉仙楼就在这十字路口边上。从醉仙楼上看舞龙,可谓最佳享受。 陈家用上了六辆马车,一路浩浩荡荡地从城东过来。却是马车才在醉仙楼门口停下,就有那老板和老板娘,以及陈、郑、赵三家的仆役迎上来了。 原来,这醉仙楼,竟被陈、郑、赵三家包下来了。 老太爷,大老爷先行下车。 郑家仆役恭恭敬敬地告知,他家主人们已经先到了。 然后醉仙楼老板领着老太爷和大老爷先进去了。仆役退下。 之后,老夫人,大夫人下来,最后才轮到陈家的七位少爷小姐们。 他们由老板娘带领,进入了酒楼。 对孩子们而言,第一次来到外面可谓新鲜无边。他们鱼贯而入。无一不是睁着好奇地大眼睛,看着这个传说中,县城最好的酒楼。 当然,陈初兰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去。这个酒楼,布置和普天之下所有的酒楼一样。大门进去,便是一个大厅,厅内桌椅摆放整齐,大厅的左侧,是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方一个大架子上,架子上全是一排排的酒坛。柜台右边,一个楼梯,从那楼梯上去,便是二楼了。 “陈老夫人,陈大夫人,请。”这醉仙楼的老板娘说起话来甜腻腻的,虽是个三十来岁的干练女子,但眉眼间存着一种天生的风流。她笑着示意大家上楼。 一双双脚踩在木制的楼梯上,被漆成暗褐色的楼梯发出木头特有的吱吱声。楼梯上去,便可见这二楼原是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前,面积较小,一条走廊隔开,左右各隔成两个包厢,但到了那走廊尽头,却是一个大大的龙凤吉祥月洞门,从那月洞门望进去,便可见里边被布置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厅,至于小厅后头是什么,虽暂瞧不着,但猜的出,也应是雅间,只是那雅间当比这前部分的大多了。 老板娘跟大家说,老太爷和老大爷同郑家的三位爷,此刻就在这楼梯右手边的第二间雅座里。 “我们特地把后边的几个一等间留给你们内眷,”她一边领着大家向那走廊尽头的月洞门走去,一边介绍说,“里边清静幽雅,绝对适合老夫人、夫人、还有诸位少爷小姐们。” 老夫人听得直点头,显然很满意这个安排。 只听那老板娘继续道:“届时这外头送茶递小菜的,自然都会是你们各府丫鬟婆子,我们只在厨房那头留了人,所以请老夫人放心,绝对不会有外男上来!” “很好,很好。”老夫人连连称道。 老板娘领着他们走进那长方形的小小外厅。只见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幅的巨大海棠迎风图,图下摆着茶几椅凳,两边各一个落地大花瓶,然后左手边就是一扇与墙成直角摆放的白蝶穿花屏风。老板娘带着他们拐到那扇屏风后边。 这便见屏风后是一条走廊了。 走廊狭长,右边是一间间包厢,尽头又是一个下去的楼梯。 老板娘先指着那楼梯道:“出恭之处便在那楼梯下面,那下面本有一道门连着后院的,不过为了诸位方面,我们就给锁了。” 她说到后院的时候,大夫人朝长廊左边的窗子向下望去,笑道:“果是有个小院子呢!” 老板娘道:“厨房就在院子那头。” 大夫人点了点头:“难为你们有心了。” 老板娘笑道:“咱们河阳县最大三户人家都来这儿了,况且过不了多时,县太爷也会领着他的眷属过来,这可是咱们酒楼莫大的荣耀呢!岂敢不有心?” 说的老夫人和大夫人都笑了。老夫人道:“县太爷能来咱们河阳县,才是咱们整个县城莫大的荣耀呢!” “是呢是呢!”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他几个孩子急着想去找郑家的人玩,觉得大人们讲的话都是废话。——郑家便是老夫人和大夫人的娘家。说起来,这陈、郑、赵三家,都是有联姻关系的,在这河阳县谁人不知,他们三家早就是连根都扎在一起的。 却是陈初兰觉得奇怪了,她看向笑得满脸春风的老夫人,心中怪异道:“县太爷能来咱们河阳县,才是咱们整个县城莫大的荣耀?难不成这县太爷有什么大来头?” 陈初兰原就觉得古怪。 之前坐在马车里的时候,陈初夏说,她从她母亲那里打听来:他们之所以会被允许出来看舞龙,全因了今年年底才上任的县太爷。他为了和家眷过一个有意思的元宵节,在醉仙楼包了个雅间。于是,县城里的陈、郑、赵三家就效仿了。 当时她就想,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他们三家有什么好效仿的。这个时代是这样的,越小的地方,宗族势力就越强大。在河阳县这种小县城,陈、郑、赵三家作为各自族里的龙头老大,根本就是地方上的土霸王。基本上,每一任县太爷过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和他们三家搞好关系,互惠互利,否则,县太爷在这县里根本就是寸步难行。可从未听过,有哪一任县太爷,需要陈、郑、赵三家向他拍马屁的。 今年这一任县太爷据说是临时上任的。前一任县太爷因人员调动,未待三年任期结束,便被调去别地补了缺。然后这一任县太爷,就在两个月前匆忙过来上任了。 当然了,他过来上任,也是第一时间就下帖给陈、郑、赵三家家长,设宴请这三家家长,先和这三家搞好关系。跟以前的县太爷并无什么不同之处。 却是陈、郑、赵三家特别“看中”这一任县太爷? 在马车上时,陈初兰就觉得莫名其妙。现今听了老夫人这句话,更是浮想联翩了。 正是胡乱猜想的时候,陈初夏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发什么呆呢!进去了。” 原来酒楼的老板娘已经给他们打开了为他们准备好的那间雅间的门。 众人进去。 且是才进去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郑家的老夫人和两位夫人过来了。 郑家的老夫人是陈家大夫人的亲娘,陈家老夫人是郑家老夫人的大姑姐。 两家人凑一起,要讲的话就多了。 小孩子们才给郑家老夫人和两位夫人行礼请过安,便被“赶”到隔壁去。“去去去,”郑家老夫人装出一副嫌弃的口吻,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吵得我不行,表兄弟表姐们都在隔壁,还不快过去?” 于是,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跑出去了。 陈初兰被陈初夏拽着,一路拖到隔壁。陈初兰满脸苦笑。陈初雪则低着头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陈初兰对陈家的几个娃真的产生不了好感。两个嫡女对庶女有着强烈的鄙视感,一个庶女像哈巴狗巴着嫡女。 果然,才一进去,那两个嫡女和哈巴狗一样的庶女,就开始攻击陈初兰了——因为陈初夏坚决要跟陈初兰一起玩。 “夏表妹,天天跟一个丫鬟生的腻在一起做什么?” “不要跟她玩啦!” …… 然后陈初夏反攻:“为什么不跟四妹妹玩?!她是我妹妹!谁欺负她我跟她没完!再说了,她不也是丫鬟生的!”她指着那个哈巴狗一样的庶女。 哈巴狗一样的庶女眼睛一瞪,但又不敢跟陈初夏吵,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陈初兰。 “她不一样,她是……”一个嫡女捂着嘴笑。 陈初夏死抓住陈初兰的手,挥舞起拳头:“啰嗦死了!到底玩不玩?” “玩。” “玩。干嘛不玩?!” 好吧,开始玩。那么玩什么呢?——全民传统游戏踢毽子!陈初兰被拉着加入战局。三对三。郑家对陈家。 ——这是多么无聊啊! 陈初兰望着天花板,嘴角在抽搐。 男孩子们早已打闹成了一片。 只有陈初雪安静地坐在一边,垂着头,无人搭理。 等到赵家的人也来后,这就更热闹了。 当然,再大的雅间也容不下这么多人——除了孩子们,屋中还有他们的随伺丫鬟们。 于是,男孩子们被安排到了另一间。 而在赵家人到来后不久,县太爷的家眷终于来了! 令孩子们沮丧的是,大人们传来了命令:“不许闹,吵到了县太爷一家,丢了自家的脸,回去打板子!” 于是,什么游戏都被禁止了。 舞龙的队伍还没来。窗户不允许打开。好像连街上的喧嚣都传不进来。一片安静得让人想哭。好几个孩子不开心地嘟起了嘴。 外边听到了大人们的脚步声,还有轻细的说笑声。想来是三家的老夫人们和夫人们去拜见那县令夫人了。 陈初兰坐在陈初夏身边。陈初夏不开心地踢着凳子。然后,她倒是记起了今晚是过来看舞龙的,望穿秋水般地看向还是紧闭的窗子。 陈初兰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阵寒暄声。陈初兰想了想,那待会儿该是县令夫人盛情难却,让她的孩子过来玩吧? 让他们这么多孩子都去见过那县令夫人显得不太现实。县令夫人也不可能过来一个个地见过他们。那么三家家长把自家这些孩子带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效仿县太爷,好跟他亲近?那也不必带上这么多孩子吧! 县令夫人定是很年轻,她的孩子,或是孩子们,定是很年幼,年纪大概在十岁之内,就如他们这帮孩子们一样。若他或她或他们过来,定能在这些孩子中玩得开心,或许还能找到一两个贴心的玩伴。 勿怪陈初兰会这么想。除去陈家,郑家和赵家里可是还有好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没见把他们带来? 她托起腮帮,心道:“这县太爷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要让三家家长这样去巴结?连小孩子这边的主意都打上了?” “唉!”她突然觉得无趣,重重地吐了口气。 看这屋里,好些孩子已经叽叽喳喳,要么聊天,要么猜拳,要么拿起花绳玩起来了。 郑家的那三个女娃,显是无聊,又在陈初夏耳边唠唠叨叨她怎么就跟一个丫鬟生的这样要好。 陈初兰把头偏去,不看他们。 恰在这时,春桃过来了。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我……我下去解手一下。” “啊?好。”春桃要上厕所啊!不过,陈初兰答应过后,自己就站了起来,“我也去。”“出去透透气也好。”她心道。 同陈初燕和陈初夏的奶娘说了一声后,陈初兰便跟着春桃一起从那长廊尽头的楼梯下去了。 果然出恭之处就在楼梯口的屋子里。 春桃进去,陈初兰站在楼梯下方,隔着木墙的缝隙向外望去。外头就是那个小院子。院子竟有假山水池。也不知是谁把灯笼挂在假山上,红色的灯笼随风轻晃,呼应着院墙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嚣声。 “还真是元宵节呢!舞龙大概快开始了。”陈初兰心想。 却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今天,她根本就看不到舞龙表演了。 “咚咚咚!”楼梯上方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陈初兰抬头望去,只见陈昌洋居然被他那个叫做莺儿的丫鬟抱着,从上边一路跑着下来了。 第30章 陈初兰的第一反应是:陈昌洋快尿裤子了。 小孩子都是这样,玩得太投入,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上厕所,死憋着,直到快憋不住,才捂着裆部大叫:“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陈初兰赶快闪到一边,给莺儿和陈昌洋让路。 那出恭之所挺大的,开门便可见里边被隔成了四个小间,每个小间各自带门,地上放着恭桶。陈昌洋进去绝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撒尿。 却是那十四岁的莺儿抱着陈昌洋站在楼梯中央愣住了。原来她一路只顾着猛跑,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陈初兰! 陈初兰站在下方,抬头看着莺儿,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莺儿的脸很白,显然是因为瞧见了她站在这里才会变成如此。她的双眼瞪得老大,嘴唇颤抖着,甚至抱着陈昌洋的双手也有些不稳。 陈初兰又把视线转向那陈昌洋,只见那陈昌洋也并非一副尿急的模样。他看到陈初兰也很吃惊,但却立马雀跃了起来。只见他把手伸了出来,邀请这个他最喜欢的姐姐,“四姐姐,我们一起去看舞龙,一起去。”不过,他又想到了什么,急了,转过头去,不停地捶打莺儿的肩膀,嘴里叫道:“快嘛!你快嘛!舞龙快开始了!” 莺儿的脸更白了。 舞龙是快开始了!院墙外边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鞭炮声也由远及近,轰鸣地炸响在不远的街上。——龙来了! 莺儿抖着腿走了下来,但在离陈初兰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停了下来,她的双唇一张一翕,声音却被越来越响的鞭炮声给淹没了。 这两条三百米长的街道,每家每户都在燃放着鞭炮!元宵之夜,巨龙游来,一场欢腾的盛宴即将开始! 陈初兰盯着莺儿,虽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她是在问她:“舞龙快开始了,四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是的,按常理说,舞龙快开始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特别是好奇心极盛的孩子! 但是,人有三急,总不至于为了看一场舞龙让自己当众出丑吧! 陈初兰瞥向出恭之处的木门。正因为陪着春桃过来,才凑巧遇见这个可疑的莺儿!陈初兰目光一厉,狠狠地朝那莺儿瞪了过去。 莺儿接触到了陈初兰的目光,虽然陈初兰仅仅六岁,但那骇人的眼神还是令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初兰大声喝道:“莺儿你要带我弟弟去哪里?!” “唆——”恰恰这时,一道白光射上了天空。“嘭——”巨响炸起,彩色的礼花像天庭撒出的绚烂礼物,刹那布满了整个夜幕。接着,“嘭嘭嘭——”巨响一声连着一声,礼花一朵又一朵,天空被染亮了,到处火树银花! 舞龙,开始了! 陈初兰声音就像被无形的手一指抹去,湮灭在轰鸣的礼炮声中。 陈昌洋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开始抓起莺儿的头发,大哭大叫起来,显然因为没赶上这场舞龙表演而大发雷霆。 却只下一秒,莺儿神色复杂的面上有了变化。只见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突然几个大步,抱着陈昌洋就越过了陈初兰,向她身后跑去。 陈初兰赶忙转身。竟见莺儿已经站在通往那小院子的小门前了。 陈初兰心中“咔哒”一声,暗叫了一声:“不好!” 酒楼的老板娘说过,为了方便女眷和孩子,他们就把这道连接院子的小门给锁了。可眼下陈初兰看到,这道门其实是外锁内闩,外面若有人把锁给打开,而里面又有人把门闩给移开…… 陈初兰冷汗滴下。她完全明白了! 莺儿是做了什么人的内应!她跟那人约定好,在这舞龙开始的时刻,带着陈昌洋来到这里,把门打开,然后把陈昌洋交给来人…… 陈初兰挪动步子,扑了过去,想阻止莺儿。 可已经迟了! 门闩被莺儿移开,“嘭”,门随即就被踹开。幸而莺儿及时抱着陈昌洋闪到了一边。 陈初兰双目瞪大,捂住了嘴。 眼前,两个三十来岁的彪形大汉穿着暗灰色的皮袄,像恶狼一样闯了进来。 陈昌洋先是惊呆了,完全傻眼,小小年纪的他根本不明白怎么会有两个陌生人突然从这道门外走来。 莺儿抖着身子,看来也很害怕,但她还是把陈昌洋抱了过去。陈昌洋怔怔地看着莺儿,满脸不解,而待到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凶神恶煞的男子抱住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大哭大叫了起来,激烈挣扎着。却是无济于事。那哭叫声,在烟火鞭炮的轰鸣中,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男子一手禁锢住陈昌洋,一手从身上掏出一块浸湿的灰布,捂住他的口鼻,不过片刻,陈昌洋就昏了过去。 眼前的一切,不过短短一会儿工夫而已。陈初兰的身子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站在离他们才三步远的地方,近距离地看着,惊恐地想喊,想逃,但是,双腿竟如嵌进了地步,动也动弹不得。 两个男人看向陈初兰,四只眼睛对上了陈初兰的。然后,双手空空的那个男人一个大步上前,抓住了陈初兰。 莺儿大叫了起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大概是在制止那个男人,说陈初兰并非是他们说好的目标。 但是,莺儿的反对一点效果都没有。抓住陈初兰的那个男人,一把将陈初兰扛到了肩上,接着,大步向门外走去。 却是他走到门边的时候,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刺向了站在门边的莺儿。 匕首直直地从莺儿的脑门插了进去,好像解牛肉的小刀钉在待解的小牛头上一样。鲜血如蚯蚓一般从莺儿的额上蜿蜒流下,爬过鼻梁,滚过嘴唇,最后滴落在地上。 莺儿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之人居然会如此毫不留情地突下杀手,她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死!那没有了生气的双瞳,空洞无光,好似破娃娃被挖掉的双眼,那般令人生惧。 陈初兰被倒挂在那个男子肩上,只一抬头,就正对上那还没倒下的莺儿的双眼。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而且这个死人还死得如此恐怖!陈初兰浑身抖着,她把一只手塞到了嘴里,死死地咬着,不让恐惧将自己湮灭。 男人地将匕首从莺儿脑门上拔出,好似随手回收他的道具一样。莺儿的尸体砸在地上。 两个男人,一个扛着陈初兰,一个扛着陈昌洋,就这么大步出了那道小门。 算起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从陈初兰陪同春桃下了楼梯开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小会儿而已。 此刻,楼上所有人都站在窗口观看着翻云覆雨般的舞龙表演,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楼梯下边竟然发生了如此可怖的事! 只有等到春桃解手完,从那出恭的屋子里出来…… 许是因为陈初兰没有挣扎,扛着她的男人竟没有给她捂上蒙汗药,让她像陈昌洋一样昏过去。这般陈初兰便可在那男人的背上清楚地看见他们是如何出得这酒楼的小院子的。 两个男人径直向右前方快步走去,绕过那个小小的池子假山,直接踹开小院子后门,出去了。 路程很短,短得好像才一眨眼功夫似的。 他们始终步子稳健,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就好像他们非常确定,在这小小的后院中,绝对不会有人突然窜出,和他们撞个正着。 “还有一个同伙!”陈初兰的脑袋是清醒的,她告诉自己不能慌了阵脚,只听她心中暗暗分析,“这个同伙一定是酒楼的伙计!他弄到了后门的钥匙,弄到了那扇小门的钥匙,他还把有可能出现在这后院中的人给事先药倒了,比如说,厨房里的人!” 或许陈初兰的猜测是正确的,但这猜测对现在的她来说,真的没有任何帮助。 才出了那小院子的后门,陈初兰就被甩上了一辆停在外头接应的马车。接着,陈昌洋也被甩了上来。陈初兰赶忙抱住他,没让他摔在硬邦邦的木头上。 方才扛着她的,杀了莺儿的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 陈初兰这才注意这个人的长相。四方脸,有模有样,只是浓眉斜飞,眼皮厚实,瞧上去很是凶狠。她不敢多看,迅速低下了头。 那个男人“哼”了一声。 十字路口那里传来的声音依旧震耳欲聋。 突然,那个男人将长着络腮胡的那个家伙一把揪了过来,凑近他的耳朵,张嘴说了几句。看他的表情,显然发怒了。 那个络腮胡急忙摆手,意思是他不知道。 陈初兰偷偷抬头瞥了几眼,她猜测,那个杀人犯是在问他们的另一个同伙去哪了?因为无论是马车驾座上,还是马车车厢里,都不见有第三个人。 而正是这时,小院子的后门又被踹开了,一个酒楼伙计打扮的男人冲了出来,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身穿红底黑边织锦棉袄的男孩! 另二人瞪大眼睛瞧着他。 陈初兰抱着陈昌浩缩到了车厢里边。 那个伙计打扮的男人,他也是三十来岁,他一边将肩上的男孩扔进车厢,一边用大家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大吼道:“快、快走!被发现了!被发现了!”他的嘴里竟然喷着浓浓的酒气! “什么?!”因为舞龙,漫天烟花乱放,但他们的吼声还是足以震动大家的耳膜,络腮胡子率先惊嚎,“怎么这么快!你这混蛋干了什么?!” “我哪有干了什么?!”伙计打扮的男人梗着脖子吼道,“应该是你们干了什么才对吧?!我才冲进院子,就发现二楼窗口那边全是女人在尖叫。” “够了!”杀人犯大骂,“他奶奶的!你去驾车!”说着狠推了那络腮胡一把,又冲着伙计打扮的家伙一使眼色,“上车!” 于是,另二人闭嘴。 络腮胡跳上驾位。 杀人犯扯着那伙计打扮的家伙迅速跨进了车厢。 才下一秒,车子就动了,如同后部插了火箭,飞似地向前奔去。 元宵佳节,全县城的人大都涌进了这最繁华的两条街,要么挤在十字路口边上观看舞龙,要么围在灯市那里赏灯猜谜。 马车飞速穿行进了人迹罕至的巷道,然后冲出居民区,很快地朝西边城外而去了。 县城不大,城门在夜晚根本就没有关上的必要,何况今晚还是元宵佳节。马车根本就是通行无阻,顺着夜风就奔出了矮小的城门。 陈初兰始终抱着她的弟弟陈昌洋,窝在角落里连动都不敢动。马车颠簸得令她想吐,她都只能咬牙死死忍着。 陈昌洋被蒙汗药迷晕,瞧着就像进入了梦乡一样,睡得很死,嘴巴微张着,鼻子里还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而那个被伙计打扮的家伙扔进来的男孩,侧身躺着,背部朝着陈初兰。陈初兰虽瞧不见他的脸,但从他那身材,她可以推断出,这孩子大概有十二三岁,说起来,该算是个小小少年了。 马车穿过灯笼密布的居民区后,车厢内就完全暗了下来。到了城外,车厢里更是一团黑,唯有车门外悬挂着的油灯放出的一些微光,透过门隙,影影绰绰地映了进来。 那两个坏蛋始终没有说话,分别靠在车厢的两侧。其中那个伙计打扮的家伙,身上尽是浓浓的酒气,溢满了整个车厢。 出城之后,也不知马车行进了多久,终于,杀人犯开口了:“你去哪了?不是叫你守着车吗?”他的口吻中带着一股危险气息。 但是那个喝了酒的家伙根本就听不出那股危险的气息,他笑了起来,声音带着酒鬼那种令人厌恶的嚣张。“我去喝酒了,”他得意地道,“干他娘的!不让老子喝他的好酒,老子偏喝,喝了还不够,老子还全砸了,看他拿什么东西出去卖钱!” 杀人犯压着怒气:“那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喝了酒的家伙无所谓道,“进去藏酒的地方,就见那小子靠坐在墙角发呆,我就干脆将他迷晕,然后自己喝个够。”说着,他又笑了。 “我是说,你怎么把他扛出来了?!”可以听出杀人犯正在咬牙切齿。 喝了酒的家伙道:“瞧他穿的,定是二楼那些公子哥儿中的一个,反正都是要赎金的,多他一个岂不多了一笔进账?”这家伙越发得意起来。 听见杀人犯的十指骨头捏得格格响,但可能他又一想这喝了酒的家伙讲得没错,便再没有听见他有什么动静了。 不久后,马车就停了下来。是在荒山野岭,车厢外树木沙沙声不断。 “下车吧!”络腮胡取下那挂在车沿上的油灯,将门打开,探进头来。 整个车厢瞬间被赤黄的灯光照亮。 杀人犯点了点头,道:“把那两个小子弄醒。”却是说着,他斜眼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对上他的眼,心上一跳,抱紧陈昌浩,又往角落缩了缩。 便听那杀人犯笑了:“这丫头好生奇怪,居然不哭不闹的,倒给我们省了麻烦。” “是吓傻了吧!”络腮胡道。 杀人犯瞥了他一眼:“去,把外头的水袋拿进来。” 络腮胡转身出去,在外边驾座下方摸索了一番,很快提着一个水袋回来了。 络腮胡把油灯交给杀人犯,然后咬开水袋的木塞子,将水向躺在地上的那个小子脸上泼去。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冰水,泼在人脸上,那可真是够难受的。 那小子很快就悠悠醒来。他呻*吟着,慢慢地转过身来,正对着那般恶人,然后,像是赫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唰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哈哈哈——”三个恶人全笑了。 接着,络腮胡拿着水袋向陈初兰走来。 陈初兰慌忙摆手:“别,别,不要,我自己把我弟弟叫醒。” “原来是你弟弟啊!”杀人犯开口说道,他的嘴角弯起,笑得颇令人胆战心惊,“怪道你这般护着他!” “叫得醒么?”喝了酒的家伙摸了摸自己红红的鼻子,自吹道,“我那蒙汗药可是一流的。” 陈初兰紧紧抱着陈昌洋,盯着那络腮胡,唯恐他真将水泼到陈昌洋身上,这种天气,水泼到身上,没有可换的衣服,陈昌洋才四岁,肯定生病! “算了,”杀人犯冷哼一声,“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小丫头!” 是的,小丫头,陈初兰自己也才不过六岁而已。 杀人犯把油灯塞还给络腮胡,出去了。 陈初兰长松了口气。 喝了酒的家伙也出去了。 “快点!”络腮胡冲着她喝了一声。 陈初兰深吸口气,她可没办法一路抱着这个胖嘟嘟的陈昌洋,于是她伸出手去,掀开陈昌洋的衣服,在他嫩嫩的腰上狠狠地那么一掐,然后重重地揪了一圈…… “哇——”陈昌洋瞬间哭了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整个荒野。 陈初兰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哄道:“三弟,别哭!快别哭!再哭我们都要被杀死了!” 络腮胡对陈初兰这句明白自身处境的话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 这句话真是把陈昌浩给吓到了,大概昏迷前的记忆也渐渐进入他的脑海,他的哭声嘎然而止,粉嘟嘟的小脸也瞬间变得煞白,再有睡意也全被打散了。他抖着身子,感觉到有陌生的目光在盯着他,立时就把头埋进了陈初兰的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了,走吧!”络腮胡示意他们出去。 这个时候,陈初兰才把目光转到了那个坐着的小少年身上,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他。而他,也正一直盯着她。 这个小少年,长得很好看,可以说,他是迄今为止,陈初兰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这里的迄今为止,指的是陈初兰两辈子加起来的时间。当然,前世她是见过不少童星的,但仅局限于网络电视广告等媒介里,现实中,她可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真人。而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与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童星面对面。 却是他虽好看,可面色中却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惨白,这种惨白,令他的容貌失色了不少,就算他五官再精致,也无法将这失去的色彩给填补起来。 小小少年盯着陈初兰。从他的双眸可见,他竟一如陈初兰般镇定,仿若方才他苏醒时被惊吓到的一幕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片刻后,他率先转过头去,不再看那陈初兰。只见他站了起来,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很快地就从络腮胡身边下了车去。 陈初兰对怀中的陈昌洋说道:“三弟,我们下去吧。”她复又在他耳边轻声打气,“男子汉,勇敢点!”接着,她才放开他,先前走到门边,从络腮胡身边下去了。 陈昌洋腿软得几乎无法动。 陈初兰在车门外向他伸出手:“过来。” 然后,才见那陈昌洋狠狠地咬了咬唇,强忍着又要掉下来的眼泪,三步并作两步,跟见鬼一样扑到了车门边。 陈初兰伸出手去,一把将他抱下。 但这小子太沉,陈初兰自己也才小不伶仃的,脚上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一个温热的身子挡在了她的后头,一双手扶住了她。 陈初兰回头向上看。是那个小少年不苟言笑的脸。他冲着她点了点头,然后放开了手。 “谢谢。”陈初兰说道。 “哈哈哈——”络腮胡下来了,“小家伙们倒互相帮忙了啊!你们并不认识吧?” 陈初兰没有回他,将陈昌洋放在地上,牵紧他的手,转过身去。 那个小少年也没理他,双手负背,站在陈初兰和陈昌浩前面。 这个时候,他们才看清他们到了哪里。 他们身处山脚下,四面都是山,一条小溪汩汩地在右后方流过,在他们的眼前,是一座黄土坯垒成的农舍,农舍屋外的房檐下,一盏红色的灯笼在迎风轻荡,灯笼的红光好像黑夜里的启明星,鼓舞着他们朝它而去。而在这个农舍后方大概一里地的地方,七零八落的坐落着一个小村,这从那零零散散的灯光就可以看出。今夜是元宵夜,家家户户要把那红色灯笼在屋外挂上一夜。 “小家伙们,进去吧!”络腮胡在他们身后说道。然后他就从车上卸下马匹,牵着马,提着油灯,绕到那农舍后面去了。 杀人犯和喝了酒的人站在他们前边五步远的地方瞧着他们。 小少年率先迈动步子了。陈初兰和陈昌洋紧跟其后。 陈昌洋的身子在夜风中不停地颤抖,显然害怕得厉害。但他也很不错的,至少,没有大哭出声来,而是安安静静地由着陈初兰牵着他的手,领他前进。 陈初兰的手心都是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过,她觉得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因为之前在那车内听到,这三个家伙是要抓了他们换赎金的,从话语中可知,他们并没有想去要他们的命。 但是…… 陈初兰想到了莺儿死去时那张可怖的脸。 手起刀落,那家伙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动作干脆利落,一把匕首直接插入一个人的额头!这般实力,这般做派……能说那家伙是一般的匪类吗? 陈初兰咽了咽口水。不管怎么说,她要小心翼翼,绝不能惹怒了这帮家伙,保命最要紧,其余的,看情况再说。 农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初兰停止了自己的思考,她抬起头来,定睛看去。 “!”陈初兰霍地瞪大了眼睛。她伸出手去,指着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你……你……”声音抖得不成调子。震惊过后,她已然被愤怒冲昏了脑袋! 那个站在门口,睁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震骇地看着她的女人,不是那早被赶出陈家的章妈妈,又是谁?! “姑、姑娘……”章妈妈的声音也抖得无法自己,显然她无法理解陈初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章妈妈消瘦了非常多,她脸上的肉都凹了下去,这使得她原本就高的颧骨更为突出,整个人也就越发的尖酸刻薄起来。但眼下,她望向陈初兰的模样,却像是见了鬼一样,那种尖酸样,那种刻薄劲,好像瞬间荡然无存。 陈初兰因愤怒浑身颤抖不已。她的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弄痛了陈昌洋都不自知。 “四姐姐……”陈昌洋转着泪珠的眼睛看着她,但也仅此而已,他知道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是谁,虽然她已经消失了快一年了,但他仍然记得她!陈昌洋虽年幼,但不是傻子,他怎会不知道四姐姐的奶娘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你这个坏人!”他不顾自己被陈初兰抓痛的手,一手指向章妈妈骂了起来。 陈初兰好像被陈昌洋这句骂声给打醒,马上冷静了下来。她放开了陈昌洋的手,深吸了口气,然后,大步向前,甚至越过了前头那个杀人犯和喝了酒的坏蛋,走到了章妈妈面前。 她直视上章妈妈的双目。 章妈妈吞了吞口水,躲闪开陈初兰的目光,但片刻后,又漂移了回来。“姑、姑娘……”她结结巴巴地道。 陈初兰毕竟是章妈妈一手奶大的,陈初兰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计划外的事,但是既已成事实,那也无法改变什么了。不过章妈妈还是内疚的。她看向陈初兰的目光满是抱歉。 “妈妈,你为何会在这里?”陈初兰问道。她的声音冰冷得就像万年寒冰。 “我……”章妈妈无法回答。陈初兰的眼神,陈初兰的声音,她瞬间觉得眼前这位四姑娘,仿佛不是她一手奶大的那一个,竟然陌生得叫她无法认识。 “莺儿被杀了你知道吗?”竟是陈初兰下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便是五雷轰顶了。章妈妈瞪大了眼睛,一张脸刹那惨白,她向后倒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莺儿被杀了……为什么……”她喃喃道,然后,她“唰”地把目光射向了站在陈初兰后边的那两个恶人身上,接着瞬间想到了什么,又是害怕又是矛盾地想说服自己,“不、不可能的……” 杀人犯皱了皱眉头。 “妈妈,你低下头来,我有话要同你说。”正是章妈妈自语的时候,陈初兰对她说道。她说这话的口吻全变了,又变成了以前那个糯糯乖乖的陈初兰。 章妈妈鬼使神差地弯□子,把头低了下来。 却是,“啪!”的一声,章妈妈被陈初兰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你,是为了你与坏人勾结,好生生地将我们姐弟俩弄到这里!”陈初兰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陈初兰小小的身子,手劲倒不小。章妈妈的半边脸立时红肿了起来。 章妈妈一手捂着她那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初兰。 “啪!”却是在她还来不及将身子直起来的时候,她的另外半边脸又挨上了一巴掌。陈初兰骂道:“这一巴掌打你,则是为了被你害死的那个同伙,莺儿,虽然她也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章妈妈这下可是震得连捂脸都忘了。 这是四姑娘?这真是她一手奶大的四姑娘?! “哈哈哈——”竟是外边喝了酒的那个家伙大笑了起来。“乖乖!好厉害的丫头!”他说道,“比起来,你这老货可差得多了!”老货指的是章妈妈,但是章妈妈才三十来岁,哪里老了。 她被这喝了酒的家伙那样一说,竟然还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好半天,才连连后退了两步,睁着那惊惧的双目,看着陈初兰,好似她眼前的根本就不是陈初兰,而是一个套着她的躯壳的恶鬼一样。 “好了!”杀人犯不耐烦了,他大步走了过来,“都给我进去!”骇人的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人恐惧。 章妈妈迅速退到了屋里。陈初兰赶忙低头走了进去。然后,其余屋外站着的三个人陆续地进来了。 陈昌洋竟是怯怯弱弱,一手抓住那位小少年的衣角,跟着他进屋的。 陈初兰一见他进来,立马小跑了过去,伸出手去,再一次牵住了他的手。 那位漂亮的小少年,先是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接着状似不经意地,一步跨到了陈初兰和陈昌洋身前,将他们笼罩在他的背影之下。 最后,那个拴马的络腮胡回来了。 于是,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一张破桌,一张烂椅,便再无其它摆设。屋中到处是积灰。显然这里已经废弃多年了。 外头的红灯笼定然是为了让那三个恶人在这夜间能够找得到此处才挂上的。 风在外边刮着,由没了窗纸的破窗灌入,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 陈初兰把陈昌洋拢到身边,搂着他的肩手中紧了紧。而那个小少年,顶着一头湿发,站立在他们身前,竟是纹丝不动。幸而那水没有浇透他的衣服。 他们三人站在边上。 而那三个恶人,还有那章妈妈,则站在中央。 络腮胡站在杀人犯身后,和那杀人犯一起,看着章妈妈。喝了酒的那家伙却无聊得拿出刀子磨着自己的指甲。 气氛有点怪异。 只见章妈妈一脸迟疑,犹豫了好半响。终于,她还是搓着手带着谄笑,对着那杀人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邢老大,你看,我这忙也帮了,你是不是该把事先说的好处兑现呢?” 章妈妈帮了什么忙?想来指的是她为他们找上了莺儿这个内线吧!可悲的章妈妈,居然忘了陈初兰方才告诉她的,莺儿被杀一事!不,她应是没有忘,只是对金钱的渴望占了上风。 邢老大听了,便是一笑,只是笑让人心惊胆寒。“那倒是!多亏你的帮忙,否则我们也弄不出这些个哥儿姐儿的!”他斜眼瞥向陈初兰他们。 陈初兰把陈昌浩的眼睛给捂上了。 只见那邢老大拿出了杀死莺儿的那柄匕首,一指在刀刃上轻轻地划过,然后用两指弹了弹刀尖。 章妈妈的腿脚就有点发软了。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那、那这样吧,邢老大你们的赎金还没拿到,我现在就跟你们要钱好像有点不是时候,我、我可是等你们拿到了赎金再来?” 她的问句得到了邢老大的肯定。邢老大冲着她点了点头,道:“你这女人果然是个上道的,就是太贪了点,要不是你一心想赚大钱,也不至于让那江湖骗子给骗光了家当。行了,我知道你现在手头紧,放心好了,等我拿到赎金,肯定把钱交到你手上,一分不少!” 章妈妈大喜,点头哈腰的:“谢谢邢老大!谢谢邢老大!那、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陈初兰好奇地看着她。“走?难不成她就住在那不远处的村子里?”她心道。 只见邢老大在章妈妈问完这句话后,点了点头。然后便见章妈妈大喜过望地向他拜别,转身朝门外匆匆走去了。 却想不到,竟是她双手才把门推开,右脚才刚跨过那门槛,邢老大就把手一挥,匕首出了手,如同飞剑一般朝她刺去。“啊!”章妈妈一声惨叫。那匕首,整个刀没入她的后背,指余下刀柄留在外头。 章妈妈僵在原地,一点一点,努力地想要转过身来,却连邢老大的面都没有再次看到,就“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手脚抖了抖,死去了,更勿论去又惊又恨地指着他说上几个不成句的话:“你……你……”了。 陈初兰目睹这一切,虽是手脚发抖,但还能撑得住。那小少年,从后边看不见他的面容,但见他身形未曾一动,且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就可知道,他并没有被吓着。 倒是陈昌洋,虽然被陈初兰捂住了耳朵,但从那声响中,他如何不能得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啊……啊……”眼见着他是害怕得要哭出声了。 陈初兰赶忙蹲下,紧紧抱住他,声音轻轻的:“三弟不怕,四姐姐在,不怕……” 却是那个喝了酒的,晃着身子过来了。 陈初兰心下一紧,护住陈昌洋自己也低下了头,动都不敢一动。 那个小少年也因此转过身来,蹲下,两只手分别搭在抖得犹如筛栗的陈初兰和陈昌洋肩上。 “哈哈哈——”喝了酒的笑起,他安慰他们,“莫怕,莫怕,我们不杀你们,还准备拿你们换钱呢!”接着,他一指捅了捅陈初兰的小脑袋,“哪,小丫头,我们可是为你报了仇。要不是那个女人,你也不会被抓到这来不是?话说,她叫你‘姑娘’,莫非她就是做了你的奶妈子?啧啧啧,你可真是命不好……” “够了!黑锅子!”邢老大一声怒喝,“跟三个娃儿废话什么?!还不快把他们带进去!” “哧!”黑锅子斜了那邢老大一眼。但还是站了起来。“行了,跟我来吧!”他说道,“莫要哭鼻子,谁哭鼻子就把谁剁了下酒!” 陈昌洋狠狠打了一个冷战。 邢老大所谓的“带进去”指的是这个烂屋的隔壁间。却是这一间比那烂屋好了很多:墙角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草垛,令人惊喜的是,窗户居然是好的,风灌不进来。 陈初兰感动得都快哭了。 “对你们好吧?!”黑锅子嘿嘿说道,然后他推了那小少年一把,“快躺到垛子那里睡觉吧!”这说完,他就自个儿找了一处墙角,一屁股坐下,开始摇头晃脑唱起了“十八摸”。 陈初兰牵着陈昌洋来到那堆草垛边上。 她俯□去,拔了几堆稻草出来,在地上为他们三个铺个简易的地铺,然后又弄了几堆出来,准备躺下后拿来盖在身上。 让陈昌洋躺下后,陈初兰小心翼翼地对那小少年说道:“恩……你的头发就这样湿湿地扎着,躺下来会不舒服吧?要不,我帮你弄一下?虽然干不了,但也好过这样。” 这个小少年迄今为止,在他脸上都看不到有什么表情,一直淡淡的,好像这被抓做肉票一事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 好半晌,那个小少年都没有什么反应。 陈初兰尴尬了:“对不起,我唐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新的,好像春风一样柔和的声音响起了:“不……谢谢你。但还是我自己弄吧!” 陈初兰抬头。只见油灯微弱的光线中,那个小少年将自己的头发给解开了,红缨发冠被他扔到了一旁。无需陈初兰帮忙,他自己弄了起来。可手忙脚乱的,也不过是把半截乌发的水给拧掉。 屋里边很安静。陈初兰坐在了草铺上。好一会,她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初兰。” 小少年的动作顿了一下。 而就在陈初兰以为他不会报出姓名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样柔如春风。“萧玉宸。” 他说道。 第31章 萧玉宸随意弄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就靠坐到了墙角,闭目养神起来。他并没有躺在陈初兰铺好的草铺上,大概是不想让稻草粘得满头都是吧。 这期间,两人再没说过什么话。 黑锅子大大地打了一哈欠,说道:“睡吧,睡吧,小家伙们,明儿还要赶早呢!”然后自己就躺倒在地上,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陈初兰也躺了下来,抱住陈昌洋。陈昌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但许是陈初兰给了他能够安心的温暖,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这个孩子就沉沉地睡去了。 圆圆的月亮爬上对面的山岗,月光透过窗子照射了进来,破屋里笼罩着一层蒙蒙的光。 陈初兰原是睡不着的,她的脑袋里想七想八塞了太多东西。关于绑匪,关于萧玉宸…… 门“吱呀”一声开了。邢老大和络腮胡走了进来。他们应是把章妈妈的尸体给处理好了。 黑锅子睁开了眼睛。 邢老大冷哼一声道:“当你睡死了!喝了那多的酒!”显然他对这个好酒的黑锅子很不满意。 黑锅子无所谓笑笑,道:“我是喝酒了,但也没醉不是?说起来,我愿意跟你们三七分这钱,还真是便宜了你们!若不是我,你们怎知陈、郑、赵三家会把家眷都带去那醉仙楼?若不是我,你们怎知该如何把孩子弄出来?若不是我……” “呸!你可别忘了!那姓章的女人可是我找来的!”络腮胡子打断他的话,非常生气地说道,“若不是我找来了那姓章的女人,就算你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又如何?没有那女人去陈家找到了内应,你踹了那门冲进去都没用!” 络腮胡子说完这话后,屋中便一片寂静了,空气就似乎多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好一会儿,才听见那黑锅子“哈哈”地打破宁静。“所以我不是说了跟你们三七分嘛!我三,你们七,你们占大头!” “哼!”络腮胡狠狠地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哼哧声。 这个时候,邢老大终于开口了:“好啦,好啦,快休息吧!这里并非久留之地。过两个时辰还需赶路呢!” “睡吧,睡吧!”黑锅子也找台阶下,“这都多晚了。” 络腮胡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他和邢老大各找了处地躺了下来。很快的,破屋中便一片时起彼伏的呼噜声了。 在他们争执期间,陈初兰连大气都不敢出,眼下见他们全都睡着了,才浑身放松了去。她抱着陈昌洋,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渐渐混沌起来,终于也沉沉睡去了。 …… “起来!起来!全都给我起来!” 陈初兰睡得非常累,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一个。却是突然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叫声,且身上被连踢了两下。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天还是黑的。窗子被打开,银盘似的月亮遥远地嵌在天际。 萧玉宸已经站起来了。看来他靠坐着墙壁还是有小睡一会儿的,精神状态瞧上去还可以。 陈初兰慌忙把陈昌洋摇醒。陈昌洋咧开嘴又是要大哭,显然他睡得忘记自己的处境了。 陈初兰一把捂住他的嘴,轻声道:“三弟莫哭,我们还在坏人手上呢!” 陈昌洋顿时把眼泪吓了回去,刹那间什么都记起来了。 “该上路了。”叫醒他们的黑锅子示意他们跟他出去。 其时破屋里早已不见了邢老大和络腮胡的踪影。 萧玉宸竟走了过来,一把将陈初兰给拉了起来,然后是陈昌洋。“走吧!”他说道。他的声音好像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可以令人心安的魔力。 “谢谢。”陈初兰向他道谢,同时不由地多看了他那张好看的脸两眼。只见他双唇紧闭,眼神坚定,透露出一种不太符合其年龄的成熟。 “快点!快点!”黑锅子不耐烦地催着。 萧玉宸率先出去了。 陈初兰牵着陈昌洋紧紧跟上。 外面寒风呼啸,吹在人脸上仿若刀刮似得生疼。估算起来,其时大概五更天。 马车早已停在破屋外了。邢老大和络腮胡等在车前。 萧玉宸让陈初兰先上去车厢,然后他一把将陈昌洋抱了上去。“谢谢。”陈初兰再次向他道谢。而萧玉宸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笑容。虽只是个浅浅的笑容罢了,但非常漂亮,漂亮得就像璀璨夺目的星光能够深深印入人的脑海。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 陈初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萧玉宸一个大步跨了进来。 接下来,邢老大和黑锅子也进来了。 就如昨夜一样,车厢内塞了这么几个人,而赶车的,还是那络腮胡。 与昨夜不同的是,萧玉宸坐到了陈初兰身边。 “诶,我说见鬼了。”黑锅子开口了,他看了看萧玉宸,又看了看陈初兰,“昨夜这小丫头片子不哭不闹就够奇怪了,今日一想,连这小子都不喊不叫的,莫不是也吓傻了吧!喂,你小子,”他向萧玉宸问道,“你说你叫……叫那萧啥来着?不是县太爷家的孩子吧?我怎记得县太爷姓秦啊!” 马车在黑夜里飞奔,挂在车门上方的油灯随着马车的奔驰左摇右晃得厉害,淡淡的灯光透过门缝射进来,照在那黑锅子和邢老大脸上,两人的脸像是被灯光画出了脸谱,忽明忽暗,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般可憎。 萧玉宸片刻后才回答他。“我家与县太爷家是世交。”他说道。 “哦——”黑锅子恍然大悟似的,“哎不对,”他又突然反应了过来,“世交?世交你小小年纪随他来这任上做甚?” “我身子骨不好,听说这河阳县有个神医,包治百病。”萧玉宸看起来颇为老实。 “啊?”黑锅子一愣,继而“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连那坐在边上原是一声不吭的邢老大也大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总算那邢老大是不笑了,只听他开口道:“我邢白在这河阳县一带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神医!你是听哪个江湖道士胡说八道的?” 萧玉宸似乎大失所望:“没有?那可就不好了。我爷爷可是准备了千两,请秦县令帮忙寻到那神医的。” 萧玉宸这话音一落,邢老大和黑锅子同时闭口了。车厢内的安静来得颇为突兀。 只见邢老大和黑锅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又双双转过头来,看向萧玉宸。这一回,他们是从头到脚细细地把他打量了遍。 “听起来……你家很有钱啊?”邢老大问道。 “家有良田千亩,在扬州还算是……可以吧……”萧玉宸的回答听起来颇为小心翼翼。 邢老大和黑锅子都沉默了。 陈初兰看了萧玉宸一眼。萧玉宸也看了过来,瞧着像是不经意的,但这一回,陈初兰切切实实看见,他的嘴角勾了起来,又一个漂亮得令人心悸的微笑。 黑暗渐渐散去,天渐渐白了起来,再接着,东边染上了晕红,朝阳终于跃了出来。 马车爬上了陡峭的山路,颠簸得厉害。 陈初兰抱着陈昌洋,死死闭住眼睛,她不行了,晕车得厉害,快吐了。而那陈昌洋,则老早就喊着要尿尿。 邢老大一声厉喝叫陈昌洋尿在裤子里,陈昌洋就躲进陈初兰的怀里连吭都不敢再吭了,他死憋着,暂时还没尿出来。 马车终于停了。 在半山腰的一间小木屋前。周围树木林立,这是一处颇为隐蔽的地方。 在山里有这样一个独立的小木屋,猜测过去,大概是猎人进山狩猎的暂休之所吧! 陈初兰一下车就跑到最近的树后去吐了起来。 陈昌洋跑到另一棵树旁去尿尿。 三个匪徒由着他们去了。 这样的深山之处,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逃跑。 后来进得屋去,发现里边居然一应俱全。草铺,被子,干粮,水,显然这是匪徒们事先准备好的。这才是真正要囚禁他们的地方!想想看,之所以未在夜晚直接过来,定是深夜山路陡峭,马车不好通行吧。当然,暂住先前那个地方,为了先把章妈妈给解决掉也是一个原因。 邢老大和络腮胡拿了斧头又出去了,大概是要砍些木柴回来。 这又留下了黑锅子看守这三个孩子。 黑锅子先“嘿嘿”了两声,然后对陈初兰他们三个孩子进行好一番的警告。说是顶多两日,让他们在此好生歇着,要乖,不要妄图逃跑,乖点的话,就不会有苦头吃,若妄图逃跑……“哼哼!”他用这“哼哼”两声给自己的演讲做了一个完美的结束。 陈昌洋抱着陈初兰头都没敢抬。 陈初兰低头不语。 萧玉宸则回答了一句:“恩,我们不逃,只要你们不伤害我们,要多少钱,我祖父都会给你们的。” 黑锅子深深地看了萧玉宸一眼。 黑锅子给了他们一些干粮,但陈初兰和萧玉宸啃都还没开始啃就都说要解手。 陈初兰早就想解手了,谁过了一晚上没有晨尿的,只是她不好像陈昌洋那样在马车上就嚷嚷出来。 估计这萧玉宸也是一样。 黑锅子想了想,他指着萧玉宸,道:“你小子先跟我出来!”后瞪了陈初兰一眼,“小丫头片子,别给我耍花样,这里可都是我们的地盘。” 陈初兰哪里能耍什么花样,这种地方,逃出了他们的视线,才是死路一条。 黑锅子和萧玉宸去到外头许久,才见他们回来。然后黑锅子叫陈初兰自己出去,就近找处地解决了:“小丫头片子,我就不跟了。” 他若跟着,陈初兰才尿不出来呢! 陈初兰看了看萧玉宸,意思是请他帮忙照看一下陈昌洋。 萧玉宸点了点头,表示答应帮忙,然后便伸出手去,牵住了陈昌洋的。 陈初兰推开门出去了。 外头树木高耸,阳光自上方倾泻下来,留下点点斑驳。 陈初兰跑到木屋右后方一棵阳光照不到的树后。 本该解完了手就回去的,却不料就在她准备从树后出来的时候,听到邢老大和络腮胡回来了。 两人的声音低沉如同鬼语。 “老大,那几个孩子真要卖掉吗?” “废话!不卖真送回去不成?下午你就回城讨赎金。我去找买家。富人家的孩子细皮嫩肉的,定能卖个好价钱!这里已不是河阳地界,那县太爷能耐我何?就算他寻到这里,也要先去找这边的县太爷才成吧!届时,那三个孩子早卖出去了!不过……”邢老大顿了顿,继续道,“那大点的小子可不好卖,年纪太大了,买家知道是我们偷来的,定是不要。可他家很有钱!可以敲一大笔!”从邢老大的声音中,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双眼定在放光,“钱拿到了,若卖不出去……干脆就……咔嚓!” “!”陈初兰双目瞪大,惊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了。 他们竟是要杀了萧玉宸?!! “老大,那黑锅子?” “哼,那小子!现在留他还有用,等钱到了手……” “嘿嘿!我明白,我明白!” …… 两人渐渐走远。 陈初兰背靠着树一屁股滑坐到了地上,腿都软了。 第32章 陈初兰回去木屋的时候,邢老大和络腮胡已经在那里了。看到陈初兰进来,他们不过是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拿着他们的水袋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黑锅子指着陈初兰,叫她赶快坐到草铺子上,莫要站在屋里碍眼。 陈初兰低着头走到陈昌洋身边,坐了下来。陈昌洋把干粮拿到她面前,陈初兰接过来,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做出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她伪装得很好,三个匪徒都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当然,他们也不会特别去观察她。 却是萧玉宸在陈初兰坐下来后,多看了她几眼,继而若有所思起来。 邢老大和络腮胡休息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站了起来,他们冲着黑锅子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跟他们出去。黑锅子一脸莫名,但还是一口吞下手中的干粮,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跟着他们出去了。 陈初兰猜测,他们是要与他讲那卖孩子之事了。 门,哐当一声关上。 陈初兰盯着那关紧了的木门,轻轻咬了咬唇。 “你是发现了什么?”萧玉宸突然开口,向陈初兰问道。 陈初兰瞧着他,只见他那如同墨玉的双目中透着笃定。 陈初兰点了点头,道:“我听到了那两个人说话。”那两个人当然指的就是邢老大和络腮胡。 “嘘——”萧玉宸示意陈初兰莫要就这样说出来,他叫她凑到他耳边轻声告诉他。 陈初兰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将之前听到的邢老大和络腮胡讲的话,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怎么办?”陈初兰问他。不知为何,这个才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竟会让她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信任感,令她完全忽略掉他的真实年龄。 萧玉宸一脸沉着,完全不被“他们要杀他”这件事给吓着。显然他早有打算,只不过陈初兰告诉他这件事,令他决定及早付诸于行动。只见他把头凑了过来,也贴近了陈初兰的耳朵。 他的声音很轻,口鼻呼出来的热气润得陈初兰耳朵痒痒的。“我打算从黑锅子那里入手。”他非常实诚地将自己打算告诉陈初兰,“届时你配合我就好了。你这么聪明,当会知道该如何配合我的。” 萧玉宸并没有具体说些什么,但陈初兰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黑锅子跟那邢老大与络腮胡根本就不是一路的,让他们起内讧是最好的办法。 “恩,我知道的。”她点头应下了。 才是萧玉宸和陈初兰说完悄悄话后没多久,那三个匪徒就开门回来了。 本是安安静静坐在草铺上看着萧玉宸又看看陈初兰,不知他们在讲什么的陈昌洋,立马惊起,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钻进了陈初兰的怀里。 络腮胡子瞧见陈昌洋这副模样,似乎很乐意见到孩子被他们吓到,哈哈大笑了起来。 倒是那平日里话显得更多的黑锅子,不知在想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三个孩子,从门外进来后,就坐到地上,拿起一个酒坛子,掰开盖子就闷头喝了起来。 萧玉宸和陈初兰互相看了一眼。 邢老大呵斥了那黑锅子一声:“少喝点,午后你可得看着这三个孩子。” “晓得,晓得啦!”黑锅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邢老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躺倒在地上闭上眼睛歇息起来。 络腮胡子也躺了下来。 这时间便就一点一点地流逝。 陈初兰他们三个做为肉票的日子过得倒也轻松。他们没哭没闹,那三个匪徒便不会打骂他们,视同他们不见,只在吃饭时间扔给他们难吃的干粮,甚至他们想要解手,也让他们自己出门去方便。 很快的,未时到了。 邢老大和络腮胡子各戴上一顶斗笠出了门。 只有一匹马,两人共乘下山。 邢老大和络腮胡子走后,这木屋里头好像陡然空旷起来。 黑锅子翘着二郎腿,拎着酒坛子,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昌浩睡着了。陈初兰低着头一动不动。 “初兰,你没事吧?”萧玉宸突然开口了。 陈初兰扭头看他。 他冲着陈初兰使了一个眼色。 就像合作了很多年似的,陈初兰立即明白了他想要她做什么。 她缩起身子,整个人好像想要蜷进一个令人找不到的空间里,身子开始微微发抖,好似这么久来紧绷起来的神经终于在这一时刻崩溃。她害怕道:“他们去要钱了。为了少分点钱,他们连莺儿和章妈妈都杀了,你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全杀了?!” 陈初兰把重音放在“全”这个字上。 果然黑锅子猛地抬头。他的眉头几乎挤成了一个“川”字,突然,他怒喝了一声:“少说些有的没的,乖乖躺下睡觉!” 陈初兰仿佛被吓了一大跳,整张脸都白了,吓得浑身僵住,连动都动不了。 萧玉宸竟是过来将她给攘入了自己怀里。 陈初兰瞪大眼睛。小小少年干净的气息扑鼻而来。被圈在他的怀里,就如一个安全的港湾。“天哪,这是做戏呢?还是做戏呢?”陈初兰的脑袋有点混乱了。 “没事的。”萧玉宸的声音响起,他安慰道,“我们不分他们的钱,他们不会杀我们的。为了请神医给我治病,我祖父放了千两在秦县令那里,秦县令会拿那些钱赎我们。” “可是……”陈初兰的声音闷闷的,“若他们觉得你不止可以换那一千两,他们觉得你家很有钱,可以换更多的钱,不放你走怎么办?”这居然是忘记了方才自己还在害怕被杀掉,反而关心起萧玉宸了。 “咚!”黑锅子重重地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喷着酒气怒道,“哎,我说你这丫头片子,原见你是个不哭不闹的,怎现在话这般多?!” 陈初兰缩了缩脖子,双手抓住萧玉宸的衣襟,没敢再开口了。 萧玉宸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却想不到,突然黑锅子开口了,斜着眼前瞧向萧玉宸问道:“你说你是家中三代单传?” 陈初兰愕然抬头。 只见萧玉宸那漂亮的脸蛋一派淡然。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双唇一张一翕,听起来绝无虚言的话从他口中慢慢吐出:“是的。祖父只得我父亲一子,父亲又早亡,先家中只剩我一条血脉了。” 竟是萧玉宸早就给黑锅子下*汤了。 黑锅子眯起了眼睛,然后又把那地上的酒坛子举起来,大口地喝了几口。他虽不再言语,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萧玉宸,直勾勾的,像盯着一座金山。 接下来,时间始终按部就班地流逝。 日头偏西。邢老大和络腮胡子回来了。竟是又弄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向黑锅子保证,绝对不可能被人跟踪。 “叫一个乞丐送信去衙门了。”邢老大说道,“按原计划,明日巳时,我和你一同驾车把这三个孩子送去虎啸坡。” 黑锅子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既又弄了一辆马车回来,那就意味着,明日邢老大和黑锅子将驾着空车去拿赎金。 成败就在今晚了。看黑锅子会不会被他们那三言两语打动,在今晚做出行动。 陈昌洋泪眼汪汪。邢老大的话他是听懂了,他认为他明日就可以回家了。 陈初兰紧张得一身冷汗。 萧玉宸伸出手去,牵住陈初兰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陈初兰抬头看他。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 天很快就黑了。木屋中点起油灯。发黄的灯光下,邢老大和络腮胡子拎出了白天从县城里买回来的盘菜。 而黑锅子则打开了剩下的两个酒坛子,给大家倒酒。 林中雀儿清叫,三长两短,三长两短。 萧玉宸像是被什么惊到一样,突然从墙角直起了身子。他身边的陈初兰愕然地看着他。 三个匪徒为了明日的胜利,开始举酒干杯,个个说话声如洪钟。 萧玉宸突然一把搂过陈初兰,在不解的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救兵来了。” 陈初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捂嘴瞪大了眼睛,向看天外来客般看着萧玉宸。 而这个时候,“乒!”瓷碗砸到了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邢老大斜着眼睛,冷笑着地盯着那黑锅子:“黑锅子!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第33章 陈昌洋一下子被这个惊*变吓醒,幸而他没有哭出声来,而是缩进陈初兰怀里,抓住她的衣服,惊恐地看着那边剑拔弩张的三个匪徒,浑身抖个不停。 陈初兰抱紧陈昌洋,一点一点地往墙角挪。 萧玉宸默不作声地向前一步,站到了陈初兰和陈昌洋前边,留给他们一个不太宽厚,但颇有安全感的后背。 那边邢老大已经掏出了匕首——那把杀死莺儿和章妈妈的匕首。 络腮胡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看着黑锅子。 黑锅子后退一步,死死地盯住他们。 “黑锅子,”邢老大冷哼一声,“想不到你这么不珍惜你这条命!” 黑锅子虽是冷汗淋漓,但还是一副颇为镇定的模样,只听他一声冷笑:“我不珍惜我这条命?哼!这正是因为我珍惜我这条命,我才须得这么做!”他伸出手去,指着邢老大和络腮胡,恶狠狠地道,“你们当我是个傻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明日让我和邢白驾着空车去收赎金?!我呸!”他重重地朝地啐了一口,“邢白你是什么身手?到时候衙门里那几个家伙能抓得住你?倒是我,怕是你早已想好拿我当替死鬼了吧!便就是我侥幸逃脱了,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会放了我?钱这种东西,能少一人分自然就该少一人!” “哈哈——”邢老大笑了起来,“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先把我们给解决了?”他满眼讽刺,“我倒想知道,解决了我们,你怎么能够在那些衙役的埋伏下拿到赎金?!”却是讲完这句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把眼睛给眯了起来,“不对……难道说你只打算逮了那小子跑路?”他扭头瞥了萧玉宸一眼。 萧玉宸将头低下,做出一副没敢对看他,颇为害怕的样子。 邢老大冷哼了一声,接着继续对黑锅子道:“怪道今早跟你讲起那事的时候,你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原是你小子想赚大钱啊!可惜你也不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好命赚这个钱!”这说着,他的目光就越发狠戾了起来,双眼盯住那好似不怕死的黑锅子,一字一句道,“你自个儿也说了,钱这种东西,能少一人分自然就该少一人!”说着,他也不废话了,冲着络腮胡一摆头,示意他动手。 只下一秒,两人就如饿虎般向黑锅子扑了过去。 黑锅子一脚踢起放在脚边的酒坛子。酒坛子抛物线朝邢老大砸去,邢老大一掌将那酒坛子打开,酒坛子腾地改变方向,斜飞出去,“乒”一声砸在他右边的墙上,酒水刹那乱溅。 黑锅子一个转身,向门外冲去,却是才不到门口,连门都来不及打开,就被那络腮胡给截住了。 黑锅子忽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络腮胡子招呼了去。大抵想不到黑锅子居然私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络腮胡子反应慢了一拍,等他在一道白光中往后跳了一步,他那厚厚的棉衣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里头的棉絮都掉了出来。 “他奶奶的!”络腮胡子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黑锅子趁此时机迅速开门,于黑暗中窜了出去。 “娘的!”邢老大大骂一声,抓着匕首,三两步追了出去。 络腮胡子跟在他后头。 才不过一会儿工夫,这屋里就剩陈初兰他们三个孩子了。 听屋外的声音,好像黑锅子向左没跑几步就被邢老大给追上了,然后络腮胡子又冲过去将他扑倒在地。 黑锅子被杀死,那是分分秒秒的事!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怎么办?”她满眼就是这三个字。 萧玉宸所说的救兵呢?这黑灯瞎火的,如此僻远的山林之中,如何会有救兵? 却是萧玉宸突然转头,压低了声音对陈初兰说道:“快,把你身后墙上挂着的铁钩子取下来给我!” 也是!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能不拿点东西防身? 陈初兰点了点头,赶忙转身,踮起脚尖,将墙上猎人用来勾肉的铁钩子取了下去,递给萧玉宸。 萧玉宸抓着铁钩子,把手放到了后面,死死盯住空荡荡的门口。 他没有带着陈初兰和陈昌洋趁此时机跑出去,显然是在坚信他口中的救兵会突然出现。但又拿了铁钩子做武器,大抵是为了防范那邢老大和络腮胡子万一从“救兵”手中逃脱,将他们作为人质吧! 陈初兰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她死死地抱紧陈昌洋,就如陈昌洋死死地抱住她一样。 其时距离那三个匪徒奔出门去不过一小会儿,连他们扭打在一块的时间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突的,木屋前方树林之中猛然亮起了火把!火光好像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陈初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那洞开的大门。只见,在她视野所及之处,那火把燃烧的亮光之下,赫然出现了一排单膝跪地,手举弓箭,瞄准那三个匪徒的黑衣人! 陈初兰震惊得恍若她身子所处的这个世界已经不真实了。军队!她的脑中蹦出这两个字。 虽这些黑衣人并没有身穿军服,但是,能够手持弓箭——这种官府严禁民间私造的武器,除了驻扎在附近的军队,还会有谁?! 县太爷……他有资格有本事为了一起绑架案,去叫动军队吗? 陈初兰的震撼无法言喻。她一点一点地把头转过来,看向了萧玉宸。萧玉宸盯着那门口,浑身绷紧。未到最后一刻,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口中的“救兵”出现,而放轻松下来。 “你……究竟是谁?!”陈初兰在心中问道。 那队黑衣人中有人下令了。利箭就像飞雨,划破长空,向那三个不知是何表情的匪徒射去。 从陈初兰他们的视角,是看不见他们三人的。但刺耳的惨叫声从门的左前方响了起来。是黑锅子的声音。再接着,是络腮胡子:“老大,我护着你!你躲进去,快……”声音断了。 陈初兰瞧见萧玉宸身后抓着铁钩子的手紧了紧。 不消片刻,果是邢老大身前挡着络腮胡子的尸体退回来了。络腮胡子被射成了刺猬。邢老大手臂上中了一箭,鲜血直流。 一步步后退进门,邢老大将那络腮胡子的尸体往前一推,然后迅速地关了门。紧接着,他凶神恶煞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住那三个躲在墙角的孩子。 陈昌洋把头埋进陈初兰怀里,抖得犹如筛栗。 陈初兰面色发白,但还是死死盯住他,一动不动。 萧玉宸则站在陈初兰和陈昌洋身前,护着他们,陈初兰瞧不见他的面容,却看见他抓住铁钩子的手青筋都暴起了。 邢老大一手捂住那受了伤的手臂,一步一步地上前。“你们究竟是谁?!”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陈初兰咽了咽口水。她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邢老大,”竟是萧玉宸开口了,声音平静地叫人无法相信他真的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你杀人的匕首丢了!” “呸!”邢老大吐了口血水,不知是不是他恨得把牙齿给咬碎了,“老子就算没有匕首,对付你们这三个娃娃也足够了!”这话音刚落,他就凶恶地扑了过来,一手如闪电般伸出,妄图掐住萧玉宸的脖子。 令陈初兰大惊的是,萧玉宸面色略白,瞧着身子骨并不太好,却竟是个练家子的!当然,硬碰硬是不可能的,他哪比得过邢老大力大。但见他动作极快,一个闪身就躲过了邢老大的攻击,然后,突然从身后拿出了那铁钩子,一凿就挖了过去,直直抠进了邢老大的右眼! “啊——”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填满整个木屋。 就在这个时候,门“嘭”一声被踹开了。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口,他第一时间拉弓射箭。那闪着银光的箭头像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长线,“嗤”的一声,就刺穿了邢老大的脖子!邢老大当场死亡!那硕壮的身子“扑通”砸在地上,震得地板都抖了两抖。 陈昌洋虽然被陈初兰给按在怀里,见不到这血腥的一幕,但在邢老大的身子砸在地上后,瞬间就大哭了出来:“哇——”可怜的孩子,大概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终于要被解救了,哭声震天,尽情地要将这整整一日来的痛苦全部发泄出来。 陈初兰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没事了,我们没事了。” 而那萧玉宸,站得笔直,面对着那个射死邢老大的黑衣人。 黑衣人将弓扔在地上,大步上前。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瞧上去就是个果敢与坚毅之人。他单腿跪在萧玉宸面前,双手抱拳举在额前,低头道:“属下失职,请公子降罪!” 陈初兰愣愣地看着萧玉宸的后背。 却见萧玉宸将头撇到了一边,声音听起来有点黯然:“不……是我任性了……” “……”陈初兰都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了。 …… 他们终究是被救了。陈初兰,陈昌洋,还有萧玉宸再一次上了马车,而这一次,他们是要回家了。 山路崎岖,马车行进得非常缓慢。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转,车厢轻轻摇晃。 陈昌洋上了马车就睡着了,应是哭累了,又心安了下来的缘故。 陈初兰抱着陈昌洋坐在萧玉宸身边。 短短一日相处,好似这萧玉宸已经是个特别能够信赖的朋友。只是,他浑身是谜。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 萧玉宸瞧着陈初兰。“我脸上有什么吗?”他终是问道。 陈初兰便开口了:“这个……恕我冒昧,你……究竟是谁?” 却是陈初兰这话一问,萧玉宸就笑了。这一日来,陈初兰首次见他笑起,且笑得如此灿烂,如此迷人。他的眉毛像玄月一样弯起,眼睛则如星芒一般透着灼灼的光亮。 “我是萧玉宸,”他说道,“京城人士,今年一十三。” 仅此而已。 第34章 陈初兰觉得自己脑袋里好像塞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轰隆隆作响,一时之间,令她思维都钝化了去。 萧玉宸,京城人士! 话说,现今这天下,不就是姓萧的天下么?! 陈初兰将头扭开,一手捂嘴,倒抽了口气。 细说起来,她如今所处的世界和前世所在的那个,源于同宗。遥远的过去是同一条大河,直到北宋,历史分叉开来。没有靖康之耻,没有偏安一隅的南宋,蒙古的铁骑更是没有践踏中原,北宋如强大巨人屹立东方长达五百年,而后经历了近百年的分裂战乱,终被一个称作“齐”的朝代取而代之。“齐”的皇帝就是姓萧!迄今,这个朝代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 难道说,她身边的这个,是皇族子孙?! “有没搞错?!一个皇族子孙怎么可能来到河阳县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陈初兰心中自语。钝化了的思维令她无法深想,脑袋里只剩下这么一句难以置信的话。 当然,也可能她猜错了。萧玉宸根本就不是皇族子孙…… “……”陈初兰觉得自己脑袋里打结,已然一片混乱了。 却是萧玉宸始终看着陈初兰,嘴角微微翘起,那双如墨的眼睛,超越了他实际的年龄,深邃得仿若幽潭。 “你几岁了?”萧玉宸突然问道。 陈初兰一愣,从混乱中被打醒出来。“我……六岁。”她再次看向萧玉宸。 听了她的回答,那萧玉宸竟是又笑了起来,只听他道:“我记得我六岁的时候,虽是上房揭瓦,无所不干,瞧着胆大无比,其实……只要大人一声恐吓,我必是吓得六神无主,要不是哭叫怒骂,便就是躲在角落不敢动弹。我自想,若我在六岁时遇上这等事情……”他盯着陈初兰的眼神愈发具有深意,“我表现起来大抵和你那弟弟差不多吧!” “……”陈初兰怔了半晌,呆呆地看着萧玉宸。见他并非将她看做心智不合实际年龄的怪物,而是眼中带着欣赏的意味,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好一会儿,她喃喃地吐出一句话,“你自谦了。” “呵呵呵——”萧玉宸听她这样一说,居然弯起眉眼轻笑了起来。却是此后,他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嘴巴,靠在车厢壁上,时不时地看上陈初兰一眼。 陈初兰低下了头。 马车终于一摇一晃地驶出了山林,进入了平坦的官道。车夫(那个对着萧玉宸自称属下的年轻人)驾车飞奔。 陈初兰好累。这次绑架事件,她虽颇为镇定,表现得也可圈可点,但便就算她灵魂是个成年人,这两辈子合起来,也是第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她怎可能真的不怕?一天一夜,神经全是紧绷着,到方才邢老大扑过来时,绷到了极致。而现在,三个绑匪全被解决,他们也得救了,她那可怜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现下,她真的想快点回到家里,躺进温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个觉。 陈初兰就像萧玉宸一样,也靠在车厢壁上,只不过,她把眼睛给闭上了,闭目养神。 时间在黑夜中流逝,终于,河阳县的城门近了! 车子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县太爷和陈初兰的祖父陈代平由一众人陪同着,站在城门外等着他们! 萧玉宸先下了车。然后陈初兰将陈昌洋摇醒,让他先行一步。 陈代平一脸焦急地迎到马车边上,那陈昌洋的身子才一出现在门口,他就颤抖着双手将他给抱了下来。陈代平未语泪先流:“阿洋啊,我的宝儿啊——”他迫不及待地在陈昌洋脸上和身上观察起来,见他毫发无损,才是大松了口气。 陈昌洋先是愣愣的,由着陈代平对他又是抱又是瞧的,好半天,才仿若恍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自己的祖父似的,“哇——”的一声,扯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 陈代平紧紧地抱住陈昌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连声道,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 陈初兰站在车门边,看着他们,下车也不是,回去车厢内也不是,只等杵在那里,默默地等着。 还好陈代平注意到她了。他好生将陈昌洋哄好,然后将他放下,伸出手来也把陈初兰给抱了出来。他的大手轻拍陈初兰的后背,说道:“四丫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初兰轻轻擦了擦眼泪,哽咽了两声。 陈代平一手抱起陈昌洋,一手牵起陈初兰的手:“走,我们去给顾大人道谢。” 陈代平口中的“顾大人”就是他们这河阳县里新任的县太爷。 此刻的顾大人正在安排人把自家那舒适的马车叫过来,准备带萧玉宸离开。 陈代平抱着陈昌洋,牵着陈初兰,来到他的面前。 这个时候,陈初兰才有机会好好地瞧一瞧他们这新来的父母官。只见火把的光亮照着一张颇为英俊的年轻人的脸。他线条稍显柔和,五官清秀分明,瞧着像是个好说话的。 果然,在陈代平向他作揖表示感谢的时候,这个没穿官服的县太爷赶忙把陈代平扶起,并说了一番在他治下竟出了这等恶事,他作为父母官难辞其咎的话。 陈代平和顾大人一个说着恭维话,一个拼命自谦。 陈初兰则扭头看向萧玉宸。萧玉宸正站在县太爷身后,他对眼前这两位大人你来我往的毫无意义的交流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陈初兰,待见到陈初兰终于看向他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微笑。 陈初兰又将头低下了。 在她下车的时候,萧玉宸早已和县太爷站在一起了,因此她无法瞧见县太爷见他安然下车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陈初兰好奇县太爷与这萧玉宸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如果萧玉宸真是皇族子孙的话! 当然,此时她再是如何好奇也得不到答案。 陈家的马车被牵了过来。县太爷也带着萧玉宸爬上了他们的马车。陈代平站在县太爷的马车外躬身给县太爷送行。县太爷的马车动了,“轱辘轱辘”渐渐驶远。 那萧玉宸,除了进马车前,转头再看了陈初兰一眼,便再无见他对她有什么表示了。陈初兰也是,只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讲。这还真有点说不过去,毕竟大家一起共患难了那么一天一夜。 倒是陈昌洋,冲着远去的马车把小手挥了又挥。 眼见着县太爷的马车消失在了黑夜里,心累身累的陈初兰心想:“总算是可以回家睡觉了。”却想不到陈代平突然摸了摸她的脑袋,开口问道:“哎,四丫头哟……那个男娃子……他是否有跟你提到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诶?”陈初兰立时愣住了。 只听陈代平似是自语道:“说是顾夫人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可是……”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陈初兰恍然大悟了。关于萧玉宸的身份,县太爷那边的对外说法就是:他是县令夫人娘家那边的远房亲戚。这样的远房亲戚,大抵是个不入人眼的小角色吧!不入眼到,县太爷连他姓甚名谁都不去介绍,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萧玉宸被绑架,县太爷的行为举止什么的,大概太“夸张”了一点,“夸张”到陈代平再也无法相信他真是什么“县令夫人娘家那边的远方亲戚”了。 陈初兰猜想她的祖父是不知道县太爷求调军队去救萧玉宸的。否则,他岂会仅仅这样疑惑地问她萧玉宸究竟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估计早就跳了起来,往皇亲国戚那处想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县太爷又是什么身份? 陈、郑、赵三家这样巴结他! 而且,假如萧玉宸真是皇族子孙的话,那么能够帮他隐瞒身份,将他带在身边的县太爷…… 陈初兰觉得脑袋根本不够用了。 当然,她也是太累了!她好想好想好好睡上一觉啊! 陈初兰睁着疲惫的眼睛看着她的祖父。 显然陈代平发觉现在向陈初兰问出这样的话有点不妥了。毕竟陈初兰可是才从绑匪那里解救出来的,哪有不好好安慰她这个深受惊吓的小姑娘,反而问她被绑架期间发生的事的?(萧玉宸告诉她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算是在绑架期间发生的事吧!) 陈代平面露慈祥,再一次摸了摸她的脑袋:“罢了,我们先回去,等你休息够了,爷爷再问你。” 陈初兰乖乖地点了点头。 陈家的马车载着陈代平祖孙三人一路于夜色中奔向陈家大宅。 早先陪同陈代平等候在城门外的家仆,一见陈昌洋和陈初兰安然从马车里出来后,就急忙策马飞奔回家报信了。因此,当陈初兰和陈昌洋随着祖父下了马车,前往后宅大院时,便见一个厅子里挤得满满都是人。 全家都到了。 老夫人。大房的大老爷大夫人,陈初燕,陈初夏,陈昌盛。二房的二夫人,陈初雪,陈昌浩,当然,还有林姨娘。作为陈初兰的亲娘林姨娘,这次被格外开恩,让她出现在这后宅大院的正厅里。 除了这一众人外,重要的婆子丫鬟们也几乎都在。 陈初兰和陈昌洋才一跨进大厅,哭嚎声便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老夫人快步上前,抱住陈昌洋就痛哭起来。二夫人不顾自己的大肚子,迈着碎步也奔了过来,她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陈昌洋一番,继而也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二夫人瞧着真是极惨,蓬头垢脸,头上连个朱钗都没有,只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衣服也穿得很随意,不似往日光鲜照人。显然她是临时从床上爬起来的。恐怕于昨夜听闻陈昌洋被抓,她就瘫倒了,大抵这整一日都滴水未进,唯恐自己的宝贝儿子遭遇什么不测。 说起来,二夫人对自己的孩子确实真心,是个一心系在孩子身上的可怜母亲。当然,她对庶女们的态度就不用提了,毕竟不是自己生的。 老夫人和二夫人可哭惨了。大夫人和一众丫鬟婆子们,则以袖掩面低低地哭泣。孩子们也莫不是红了眼睛。 陈初兰自进屋后,就看见了她的姨娘。她的姨娘本站在二夫人身后,陈初兰一进来,她就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二夫人奔去抱住陈昌洋,那林姨娘也差点迈步向前,险些奔了过来,只是,她还是生生忍住了,眼圈一下泛红,眼泪“啪嗒啪嗒”不住地往下掉,一双泪眼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陈初兰,见她毫发未伤,才用手捂住了心口。 按说,陈初兰该先向祖母和嫡母报平安的。但眼见着那两人都只顾着陈昌洋,根本就没瞧她。 还是大夫人解了围,她领着一众人上前,包括那林姨娘。大夫人牵起了陈初兰的手,哽咽道:“可怜见的,小小年纪遇到这种事!” 于是,陈初兰本就泛红的眼睛终于掉泪了。 孩子们都大声哭了起来。 大夫人把陈初兰的手交给林姨娘:“乖孩子,你姨娘可真是急坏了。” 还是大夫人实在。陈初兰感激死了。于是,她扑进了林姨娘的怀里。借着老夫人和二夫人还在抱着陈昌洋嚎哭的势头,她和林姨娘也终于哭出了声来。 “姑娘……姑娘……我可怜的姑娘……”林姨娘反反复复就说着这几个字。 陈初兰则只低声地哭着,她要把这一天一夜的辛苦,紧张,害怕,全部都给发泄出来。等发泄够了,她要回去自己的屋中,躺倒在床上,钻进被窝里,好好地,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 却是这个时候,突发事件来了。 那二夫人的哭声突然骤停。 她的脸色变了。“哎,哎哟——”她豆大的汗珠沿颊滚了下来,双手托住了肚子,“我、我肚子好痛……”她痛得脸都快变形了,声音开始低若蚊吟,“我、我要生了……” 轰隆!真如惊雷在大厅之上炸开! 二夫人要生了!居然在这个时候!距离产期明明还有一个多月的! 难道一吓一喜的,情绪起伏过大,早产了?! 老夫人第一时间站了起来,瞪大双眼:“快叫产婆——” 厅内瞬间一片鸡飞狗跳。 陈初兰抱住她的姨娘,眼睛都直了。“我、我只想睡个好觉……”她心中无力哀道,“要不要这么巧啊……” 第35章 二夫人被抬上藤椅。四个婆子将她送回到自己的院子。那里,早有一路急奔回去的随伺丫鬟,令人将事先备好的产褥等物拿了出来,整理出一间产房,等二夫人进去。 产婆不久就被请到。 痛苦的生产开始了。 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老夫人令陈昌浩和陈昌洋留在她那里,然后挥手叫大家各回各院。这痛哭流涕的感人场面不得不嘎然而止。林姨娘领着陈初兰和陈初雪回去了。 一路林姨娘都抱着陈初兰,抱得很紧,且双手始终不停颤抖,仿若她一松手,陈初兰就会消失一般。弄得后来,倒是陈初兰安慰起她:“姨娘,我没事,也没受苦,我这不好好的?” 陈初雪泪眼汪汪地跟在林姨娘身边,时不时抬头看看陈初兰。瞧她那模样,还真是被吓坏了。勿论她心内到底想了些什么,至少从这面上看来,她对陈初兰的关心不似作假。 三人一路回去后院。陈初雪在绚香的陪伴下,自行回屋歇息去了。而林姨娘,抱着陈初兰来到陈初兰的屋子,今夜,她就这里陪着陈初兰,不回自己屋了。 林姨娘亲自给陈初兰擦洗身子,帮她穿好衣服,为她梳理头发,最后将她抱到床上,塞进被子,自己也脱了鞋子,躺了进去。 林姨娘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陈初兰的后背,嘴里低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哄她睡觉。这时光好似倒流,仿佛回到了陈初兰三岁以前,还是婴幼儿的时候。 陈初兰明白,对林姨娘而言,她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若她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林姨娘也不会独活了。 陈初兰把整个身子都缩进林姨娘的怀里,蹭了蹭她软软的温暖的身子,闭上了双眼。 陈初兰很累,她很想好好睡个觉。但是,仅隔着一条窄巷的那边院子里,二夫人正在痛苦地哀嚎。 夜很静,这种痛到极致的哀嚎声非常具有穿透力。一阵高过一阵,划破寂寥的夜空,声嘶力竭地穿透青砖红瓦,传入陈初兰耳朵里。 按说生过孩子的女人该是有经验的。阵痛时最好忍住不喊,否则到宫口开了十指,孩子要产出时,定会没了力气。但这二夫人,明明已经生过两个儿子了,这一次却喊得这般惊天动地。 她是难产了! 若非痛到无法忍耐,二夫人也不会这般声嘶力竭地喊叫。 整整一夜!二夫人的声音由高到底,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却是那边始终没有传来婴儿健康的啼哭之声。 陈初兰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正是她沉沉陷入梦里的时候,突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婴儿啼哭之声:“哇——” 当然,仅此一声而已,陈初兰并没有被吵醒,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下去。 却是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天已大亮,而她的姨娘,早就起身,去往二夫人院里,为二夫人祈福了。 陈家五姑娘的诞生可谓凶险无比。 二夫人胎位不正也就罢了,偏偏宫口还迟迟不开,哪像是已经生过两胎的经产妇?她声嘶力竭喊了大半夜,直到最后喊不出来,好似濒临垂死一样躺在产床上挺着大肚低低□□。 女人生孩子真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还好这稳婆经验老道,硬是将胎位给顺了过来。她拿了参片放在二夫人口中,叫她含着,又是鼓励又是恐吓,叫二夫人无论如何也得撑下去。“再使把劲孩子就出来了!”稳婆这样跟二夫人说道,“二夫人你若这时没了力气,那可就一尸两命了呀!”她说得很不客气,“就算不为你肚里的这个着想,也要想想你那尚且年幼的两个哥儿!”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二夫人隐约听见稳婆这话,竟是被刺激到,最终一鼓作气生下了这命不该绝的五姑娘。 也该是她们母女俩命大!阎王老儿不愿收她们。 五姑娘生下后,就抱给准备在一旁的乳娘了。而二夫人,则死里逃生般地沉沉睡了去,由着丫鬟婆子们给她清理身子。 稳婆从产房里出来,对一大早赶来,等在外头的老夫人说道:“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二夫人平安生了个千金!” 老夫人当场长松了口气,她双手合掌,对着西天拜了起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陈家五姑娘早产了一个多月,又经历了这番生死大劫,身子骨儿自然就差了。她甚至连吸奶的力气都没有,含着奶娘的□□,一口奶没喝,就睡了去,但很快又饿醒,猫啼般地哭了起来。 奶娘急疯了,最终只得挤了奶水在那碗里,拿了小勺,像喂奶猫儿那般喂她。 但不管怎么说,这小小的五姑娘终究是活了下来。 那边二夫人院里到处手忙脚乱。而这边,陈初兰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伸着懒腰起床。她起床的时候,才有那春桃过来告诉她,二夫人两个时辰前生了一个女儿。 陈初兰回想起夜晚二夫人那凄厉的哭喊声,心又戚戚焉地摸了摸胸口:“真可怕。” 春桃也是白了一张脸。昨夜二夫人如何凶险,全府都知晓。只要是个女的,谁会不觉得可怕? 柳芽端水过来给陈初兰洗脸洗手。她把话题从二夫人和那新出生的五姑娘身上转移开来。只听她哽咽道:“莫说二夫人了。姑娘你平安归来才是福大命大呢!” 这便见春桃也红了眼。 昨夜在那大院的厅堂里,春桃和柳芽也在,那时她们就哭得跟泪人似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陈初兰说上话。现在陈初兰睡够了,林姨娘又不在,她们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着陈初兰述说她们那一日的担忧和惊恐。 春桃忆起前晚的一幕就浑身抖个不停:“奴婢才一解手出来,就看到莺儿……”她滴着眼泪捂住嘴巴。 果然春桃一见莺儿惨死在地上就吓疯了,她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跑回屋去通知那些大人的。所有人一听莺儿惨死,陈昌洋和陈初兰失踪,顿时就骇了起来。倒是年轻的县令夫人镇定多了,她第一时间派出婆子去通知县太爷,然后自己冲出雅间,跑到走廊里,从窗户处向院子下方望去,她说要瞧清劫匪是否从院子的后门出去。结果,当她见到一个劫匪扛着一个红衣男孩急匆匆地跑出去的时候,她居然当场晕倒了。 “那时真叫一个乱!”春桃回忆道,“我看到了县太爷,县太爷弄醒他的夫人,他的夫人跟他说,‘他也被抓走了’。县太爷先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他的夫人说的是那个红衣少爷时,居然一张脸立时煞白,跟个死人一样,差点也如他夫人一般晕倒。还好县太爷及时就镇定了下来,说是立马就安排人手去救人,叫大家莫急。”春桃擦了擦眼泪,“我们就回府等,等到昨日下午终于有消息从衙门那传出,说是县太爷已经弄清楚劫匪把姑娘你们几个藏哪儿了,救你们的人已经派去,肯定会把你们平安救回,让我们老太爷晚上去城门口接人。” 春桃把事情始末简单叙述了一遍:“果真姑娘是平安归来了。”她越说越是泣不成声。一年的相处,春桃和陈初兰产生了极深的感情。 柳芽自然也一样。她在陈初兰身边的时间更长。 “好啦,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陈初兰安慰她们。 从春桃简单的讲述中,她抓住了重点。果然那萧玉宸对县太爷一家来说,是个极其了不得的人物。这般说来,萧玉宸和他们一起被抓,对他们来说,还真算是一件幸事,否则,他们哪有那么容易就被解救的? 话说回来,昨日她的祖父还想问她萧玉宸的情况呢! 陈初兰心道:“也不知爷爷几时会派人叫我过去,或许,今日夫人生了孩子,他忙着写信通知亲友,根本就没空听我讲话了。” 却是陈初兰完全料错了。 当日下午,暖阳高照,整个陈府笼罩在一片劫后重生的喜气之中——三少爷四姑娘成功获救,五姑娘平安诞生。 陈初兰叫人把躺椅搬到屋檐下,躺了上去,舒舒服服地晒起太阳。却万万料不到,在这个时候,陈老太爷居然过来了。 陈初兰惊地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爷、爷爷……”她垂手低头,赶忙站好。太不可思议了!她的祖父居然亲临这个二房姨娘的小院!陈初兰讶异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代平见到陈初兰这副拘谨的样子,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走了过来,慈祥地摸了摸陈初兰的脑袋:“看来你这丫头休息得不错啊!” “……”陈初兰依旧没有说话。陈代平亲自过来都足够把她震呆了,更何况他这过度亲切的态度。 陈代平这个人,和这个时代大部分男人一样,典型的重男轻女。他很宠爱他的孙儿,但对孙女们,则就一般般了。连陈初燕、陈初夏那两个嫡女,他都没怎么去关注她们,更何况陈初兰这样一个总是默默无闻的庶女。 昨夜陈代平是对她颇为慈爱,但那大抵也是因为她刚从绑匪手中逃脱的缘故吧,毕竟不管怎么说,她身上也留着陈家的血。 竟见陈代平牵起她的手,朝她屋里走去,到了外室,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可把春桃和柳芽惊得连说话都磕磕巴巴了。 “老、老太爷,请喝茶。”春桃给老太爷送上了茶水。 老太爷显然心情极好。接过茶,抿了几口。 老太爷将茶盏放在桌上,终于开口了。他笑眯眯的:“阿洋把你如何照顾他都跟我说了,你这丫头可真不错啊!” 竟是这样!陈初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祖父。 好似第一回真正注意到陈初兰一样,老太爷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想不到我陈代平竟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孙女!” “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听到她的祖父这样评价她,陈初兰脑袋上微微冒汗。应当是陈昌洋年纪尚小,讲不清楚那一天一夜她究竟是如何冷静,如何与萧玉宸配合,如何同那绑匪周旋的。否则,她的祖父恐怕会在这八个字的评价之上,再添上几个字:“年仅六岁,却心思了得,若非天生神童,便就是天降妖孽。” 陈初兰嘴角不经意地抖了抖。好吧,她想多了。她想多了! 陈代平显然因为陈昌洋的描述,变得对陈初兰极为欣赏。“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孩子,却可以临危不惧,护着自己的弟弟……”陈代平捋着胡须,把头点了又点,“好,非常好!” 陈初兰终是开口,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爷爷夸奖。” “哈哈哈——”陈代平又笑了起来。这一回,他居然叫陈初兰坐到了他的腿上,搂着她叫她把那被绑架之事从头到尾细说一遍。 果然陈昌洋根本就讲不清楚事情始末。 陈初兰就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从莺儿抱着陈昌洋打开后门放那两个绑匪进来讲起,一直讲到一队黑衣人带着弓箭到来,将他们给救了出去。 陈代平的面色就凝重了起来——因陈初兰说到了那队带着弓箭的黑衣人! 陈代平怎会猜不出只有军队才有资格携带弓箭?!他复又问了陈初兰一遍:“你说……那个娃子叫萧玉宸?” 陈初兰点了点头。 陈代平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定然也想到萧玉宸可能是皇族子孙! “萧玉宸……”只听他喃喃自语,颇为不解的,“依县太爷的家世,倒有可能……只是,为什么来我们这儿?玉宸、玉宸……”他连连摇头,显然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陈初兰状似不解地看着他。 终于,他暗下决心:“罢了,且不管那娃子是谁,只要攀上他们那层关系就成!”这自语着,就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颇为认真地看了陈初兰一眼。陈初兰被看得莫名其妙。 却是陈代平突然转移了话题,不再讲那萧玉宸了。他说道:“章妈妈是你的奶妈子吧?” “恩。”陈初兰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说,应是章妈妈和莺儿那丫鬟勾结,让莺儿做了内应,把绑匪给放了进来。”陈代平说道,“章妈妈是被你母亲赶出去的。这般讲来,她为了报复你母亲,特地买通了莺儿,叫莺儿将阿洋哄骗下楼,这也是说的通的。只是……”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了起来,“莺儿终日呆在这内宅里,如何能与章妈妈见面?四丫头,你仔细想想,章妈妈可是与谁常有往来?” 陈初兰一愣,不过立马就反应过来。原来她的祖父是要清理整个陈家了!只要与章妈妈有往来的人,估计都要完蛋。虽不至于全部都赶出去,但重要位置是绝对不能给这些人了! 陈初兰一副茫然的样子。但是她的脑袋转得飞快!她瞬间想到了惨被诬陷的杏子!那个李妈妈!时机就在眼前,不抓住怎行?!她就不信章妈妈偷来陈家找寻莺儿的时候,那个人脉极广,耳听八方的李妈妈会不知道她回来了! 不过陈初兰并没有自己提到那李妈妈,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站在边上的春桃。好似她什么都不晓得,希望春桃帮忙一样。 聪明如春桃,怎会不知道陈初兰想要她说什么。她上前一步,轻声对陈代平讲道:“老太爷,恕奴婢多嘴,姑娘大多时间都呆在这院里,章妈妈什么事都瞒着姑娘,姑娘岂会知道章妈妈同谁往来。不过奴婢倒是知道,章妈妈常向李妈妈借钱。” “哦?”陈代平看向了春桃,“你说的可是阿浩的奶妈子?” “是。”春桃低头应道。 陈代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如何知道?” 春桃顿了顿,回道:“奴婢曾不小心听到她们讲话。章妈妈向李妈妈借了二十两银子。” 当然了,当日碰巧听见她们讲话的是陈初兰和柳芽,只不过陈初兰后来把这事告诉了春桃,如今春桃就把这件事拿来用了。 陈代平点了点头,是把春桃的话给听进去了。 之后,陈代平又和陈初兰说了些话,无非是问陈初兰一些日常生活起居情况罢了,然后他嘱咐陈初兰好好休息,才踱着步子,在陈初兰及她的丫鬟们的恭送下,出了她的屋子,离了这小小的姨娘的后院,向他的书房而去。 陈代平离去之后,柳芽率先叫了起来,她的眼睛都发光了。“天哪,姑娘!老太爷居然亲自来看你!姑娘!老太爷看中你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姑娘!以后你的日子可好过了!” 春桃一拳轻轻打在她的脑袋上:“瞎嚷嚷什么?什么叫‘以后你的日子可好过了’?难道现在姑娘过在水深火热中吗?”却虽这样说着,她的嘴角也翘了起来,显然同样高兴坏了。 柳芽捂着脑袋嘟起嘴:“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以后姑娘可以过得比现在舒坦!至少,不用看某些人的眼色了!没看连夫人身边才爬上去不到一年的王孝家的,都可以对姑娘爱理不理的!不就是看我们姑娘不是夫人养的嘛!还有那些婆子,特别是厨房那边的几个臭家伙!若没塞些铜板给她们,哪回我们这边端回来的饭菜不是凉的?偏就欺负我们院里是庶出!” 春桃一指点上她的脑袋:“够了!我是叫你不要瞎嚷嚷,让人听了去,还以为我们在怪夫人没怎么管我们姑娘呢!” 柳芽终于压低了声音,却是很不乐意地撇着嘴道:“本来她就没管过我们姑娘死活,对她来说,庶出的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要不是姨娘有点本事,指不定我们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柳芽!”眼见着柳芽越说越离谱,陈初兰喝止了她。 柳芽闭上嘴。春桃也不说话了。 陈初兰开始静想起来。老太爷因为此事突然对她另眼相看,这可真是个大大的意外,相信只要继续给老太爷留个好印象,她在这宅子里应会过得比现在好上很多。而二夫人那边,连老太爷都因她在被绑架期间照顾了陈昌洋而对她好感倍增,这二夫人就更没有理由可以继续对她冷漠相待了,陈昌洋可是她的亲生儿子不是?至于二夫人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防着她,不喜她表现出众,只愿看到她又蠢又呆又听话的模样,那就无所谓了。既然她已经在老太爷那里出了头,二夫人就是再不喜欢她这个出了风头的庶女,也总不能在长辈眼皮底下给她小鞋穿吧! “这次绑票事件,还真带给人意外的惊喜!”陈初兰如是想着。 之后的日子,还真如料想中的一样。很快的,整个陈家上下都知道陈初兰在绑架事件中的表现了。无人不对她竖起大拇指。老夫人那边当天就派人送来了好吃的吃食,并告诉林姨娘,陈初兰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叫厨房做去。这在以往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日子便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陈家那新生的五姑娘的洗三和满月,都安然地举办了。本担心早产又难产的五姑娘难以养活,她却倒也平安地度过了最艰难的头三个月。 这三个月间,如陈初兰所预料的那样。老太爷在整个陈家进行了一番大清洗。有人被卖掉,有人被降级。其中自然就包括那李妈妈。因为春桃告了她一状,老太爷就叫老夫人好好审问她一番,而这一审,居然还真的审出她知道章妈妈在元宵前夜偷回陈家一趟!当然,她打死都不承认她知道章妈妈见过那莺儿。她哭述说,她若知道章妈妈曾见过莺儿,在元宵当夜,她如何能够让莺儿抱着三少爷出去? 却不管她怎么说,她是再不能做那陈昌浩的奶娘了。因她是家生子,她家的几个亲戚给她求情,倒也没赶卖了她去,只把她贬去做了粗使的婆子,洗衣扫地,做尽粗活。 陈初兰知道后,狠狠地骂了一句:“活该!” 只是陈初兰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句“活该”是骂早了,这个李妈妈,竟然还有能耐翻云覆雨! 陈家的五姑娘,后来被老太爷取名叫陈随喜。说是要随了她父亲一举高中的喜气,让她得以茁壮成长。她倒成了陈家姑娘里唯一一个没有随那“初”字的人。 陈随喜头三个月平安地养过了。陈家上下皆是松了口气。尤其是那二夫人。她自己产后极虚,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都不得起床,却一心关心她这辛苦生下的女儿。虽养身体中,很少见得她的女儿,却终日躺在床上捏着佛珠念念不休,为陈随喜祈福。 却谁都不曾料到,到了第四个月,这陈随喜居然病了! 拉肚子。一连两日。这个急疯了陈家上下。 一个早产儿,在这个时代拉肚子连拉两日!这可是件颇为凶猛的事!难说命就这样没了。 二夫人开始以泪洗面。 到第三日,眼见药灌下去还不见好,也不知是谁提议,说要不找个道婆来看看? 于是,城里颇为有名气的刘道婆就被请来了。 这个刘道婆到了陈家内宅,神神秘秘地拿着符纸又是烧又是贴的,然后掐指一算,说是二夫人院子正西面有个人冲了五姑娘。 二夫人院子正西面不就是陈初兰她们所在的后院吗? 初知晓刘道婆这么说,陈初雪先慌了神。自然,所有的人也都认为是她。谁叫她死了姨娘。而且她又那么不遭陈家长辈们待见。 却想不到刘道婆后来神神叨叨了许久,又说道:“冲了五姑娘的是个卯时生的属虎的姑娘!卯时日出,饿虎下山,五姑娘早产体虚,受不住这寻食的饿虎。” 卯时生的属虎的姑娘,那不就是陈初兰嘛! 陈初兰知道这个消息后,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她第一反应是,有人阴她!再然后细细一想,顿时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阴她的人,除了那已经被贬去做粗使婆子的李妈妈,还有谁?! 回想起李妈妈被赶出二夫人院子时,走在巷中与她面碰面时,那恶狠狠的一眼,陈初兰就知道这事没完。李妈妈定然猜出是陈初兰在老太爷那搬弄舌根的,因为,老太爷拿的是她借二十两银子给章妈妈来说事。而这事,除了当日偷听到的陈初兰,还会有谁知道?便就是有什么丫鬟婆子知道了,也绝无可能像陈初兰这样,说到老太爷那里去。 陈初兰把拳头捏的死死的。这回,非得弄死这李妈妈不可!她骂道。 第36章 美好生活的曙光才刚出现,腾地一下,又被一片黑云给遮住。二夫人震怒,哪管陈初兰三个多月前才护着她儿子从绑匪手中平安归来,立时下令,把陈初兰给挪到陈宅里最偏远的早已荒废多年的旧屋去。 旧屋在陈宅的东北角,是陈家老祖宗在近百年前第一批盖起的老房子,虽无人居住,幸而隔个三五年就有修葺一遍,倒也没有什么透风漏雨的。就是地处偏僻,吃喝拉撒都极为不便。 林姨娘震惊于刘道婆的测算,但偏信神鬼的她哪能想到其中有诈,对于二夫人的决断她不敢忤逆,只得哭哭啼啼地请求二夫人让她陪同陈初兰过去,也好照顾陈初兰。 却是二夫人怒不可遏地拒绝了。 陈初兰冲了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宝贝女儿,她巴不得陈初兰立时身亡,怎会能让林姨娘跟过去,把陈初兰给照顾得妥妥当当? 林姨娘只得作罢。不过她虽在背地里抹泪,自责竟在那样一个时辰生下陈初兰。可面对陈初兰时,却强挤出一个笑容,告诉陈初兰,等五姑娘身体好了,她就能回来了。 陈初兰只浅浅地笑了一下。 陈初兰当天傍晚就被送到旧屋那里去了。跟她同去的,只有她屋里的丫鬟春桃和柳芽。 关于刘道婆所说的,陈初兰冲了陈随喜一事。陈家的长辈们全都接受了二夫人的安排。毕竟,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了陈随喜着想,还是让陈初兰离她远点为好。 不过陈初兰过得并不会太凄苦。因为老太爷叫老夫人差了几个婆子过去伺候陈初兰,并嘱咐陈初兰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以跟管理中馈的大夫人提起。 等一切安顿下来,都已经大半夜了。 陈初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个屋子现在已经被整理得很清楚了。地上一尘不染,窗户干干净净,连窗纸都是新贴上去的。家具也临时添了几件进来。除了她现在坐着的木床是原就放着的,在她的左前方靠墙处,摆上了一个上格下柜的柜格,右前方则安了一张平角条桌。两张圆凳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下方。 “大夫人派人来说,明儿就把这边上废弃掉的厨房收拾一下,专门用来给姑娘烧水。”春桃一边把巾布浸入水中,一边说道。这盆子里的是凉水。旧屋这里,连凉水都要绕过几道巷子,从大老远的井里打过来,更不要说现在就用上热水了。 才四月,这早晚的天还是挺凉的,但也好过大冬天。 春桃把巾布拧干,走过来给陈初兰擦脸。“这脚就不用洗了吧,”她说道,“水怪凉的。”春桃倒颇为镇定,只在听闻刘道婆的那番言辞时大震了一下,之后便一派如常了。 陈初兰洗完脸后,柳芽把水拿出去倒了。柳芽可一直情绪低落着。这一路过来,她眼泪都不知道掉了多少。 柳芽拿着空盆子进来了。春桃已经伺候陈初兰脱了衣服,躺进了被窝里。柳芽放好盆子垂手立在一边,但片刻过后,终究是没忍住,哽咽着问道:“姑娘,怎么办?” 陈初兰躺在被窝里,眼睛盯着床顶薄薄的纱帐,许久都没回答她。 怎么办?她怎会知道!哪就能那么快想到对策? 只有让大家质疑刘道婆的话,才能解除她自己的危机。而要让大家质疑刘道婆的话,最好就是拿到她被李妈妈收买的证据。既拿到了她被李妈妈收买的证据,李妈妈自然而然就死定了! 但是……这难度也太大了! 估计也就是李妈妈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塞钱给了刘道婆,让刘道婆说出这番害人的胡话。所谓的证据,大概也只有目击者吧!问题是,会有目击者吗? 陈初兰伸出双手,捂住了脸。不行,根本就是死胡同!她需要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只听柳芽在边上低声抽泣道:“怎就是姑娘冲了五姑娘了?还以为会是三姑娘呢!要说起来的话,三姑娘才最有可能冲了五姑娘呢!她连自个儿的姨娘都冲没了!” “柳芽!你胡说些什么?!”春桃瞪起眼睛喝止了口无遮拦的柳芽。 柳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乱讲了什么,赶紧闭口,红着眼睛低下了头。 柳芽这小丫头,还真信了这怪力乱神的事呢! 陈初兰至始至终都没把她认为是李妈妈在背后搞鬼的想法,告知给任何人。 屋里沉寂了片刻,然后春桃开口了,竟是她问道:“姑娘认为是谁买通了刘道婆?” 柳芽瞬间眼睛瞪大,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春桃。 陈初兰反问春桃:“春桃,你认为是谁?” “奴婢以为是李妈妈。”春桃毫不迟疑地断言。 果然是个聪明的丫鬟!陈初兰点了点头,继续问她:“那么你可有什么办法?” 春桃摇了摇头,却是在沉默片刻后,她看向柳芽,说道:“柳芽的二嫂子不是在洗衣房做事吗?” 李妈妈正是被发配到了洗衣房。 陈初兰便看向柳芽,道:“柳芽,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柳芽仍是一副震惊得无法自已的模样。好一会儿,她才拼命地点起头来:“是!是!奴婢明儿就去找二嫂子,向她打听打听!” “但愿能够打听到什么东西吧!”陈初兰心道。虽然她并没有报多大希望。 在陈初兰的嘱咐下,第二天一早,柳芽就偷偷地去找她的二嫂了。并很快地带回了消息。果然,柳芽的二嫂表示,她跟李妈妈不熟,就算她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又哪能知道她去了哪里。柳芽从她那里,根本就问不出什么东西。但是,柳芽跟陈初兰说:“姑娘,我二嫂子讲,李妈妈刚到洗衣房的时候,有次酒喝多了,说漏了嘴,说是你害了她,你小小年纪,恩……那个……啥来着,”骂人的话柳芽没好讲出来,她支支吾吾地糊了过去,然后继续道,“她说迟早要你好看。我二嫂子还跟我感慨了一句,想不到如今姑娘你还真倒霉了。” “……”听了柳芽的话,陈初兰低下头来,双手食指抵上太阳穴。“柳芽,”她突然问道,“你跟你二嫂子关系怎么样?我是说,你二嫂子有没有说过希望你在我这边好好干,一路高升上去之类的话?” 柳芽一愣,后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结结巴巴道:“二嫂子,二嫂子她当然希望我好好干了……”瞧柳芽这副模样,怕是话没说完,定是她二嫂还跟她说了一些,做人要机灵点,能捞到好处,就捞点好处,莫总是老老实实傻乎乎之类的话。 “你二嫂子有没跟你说,近来她在洗衣房那里好过很多,只是四姑娘偏就突然倒了大霉?” “诶?”柳芽抬头,“是说了。姑娘你怎知?” 陈初微微笑起,道:“你二嫂子是个聪明人。” 柳芽听得愣愣的,莫名不解。 陈初兰不再言语。她开始凝眉沉思,思考起该如何对付那李妈妈,如何把自己从这水深火热的倒霉境地中拯救出来。 而正是陈初兰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之时,二夫人那边,陈随喜已经换了三个大夫了。第三个大夫的药总算是把陈随喜的拉肚子给止住,但兴许体虚,这小婴儿又喷嚏咳嗽一并来。二夫人大哭,同时又咒骂,把这倒霉的陈初兰给骂得狗血淋头。 当然,陈初兰被发配到了这“边疆地带”,根本是听不见的。 春桃下午回来把陈随喜的情况告诉陈初兰。“这性命是无忧的,就是一直病一直病。”她这样说道。 “性命无忧便不怕,不然姑娘可死定了。”柳芽惨惨戚戚。 春桃一拳敲上了柳芽的脑袋。 却是陈初兰说道:“便就是性命无忧又如何?不过是早死跟晚死的区别罢了!”二夫人是什么人,她会不了解她?为了防止哪天她女儿就被陈初兰给冲死了,她迟早会想办法灭了她! 春桃和柳芽俱是脸色大变,惊恐的表情全都显现了出来。 陈初兰咬着牙狠狠一跺脚,道:“没办法了!只能破釜沉舟了!再想下去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这拖下去,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春桃和柳芽看着陈初兰:“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算不得什么好法子。”陈初兰悻悻地说,“但也真没其他办法了。”这说着,她叫*春桃和柳芽把头凑过来,抱住她们两个就细细碎语起来。 陈初兰一讲完,柳芽就捂住嘴巴,惊恐的双眼瞪得老大。“不行!”她第一个否决,“哪有这样咒自己的!姑娘切莫开玩笑!” 陈初兰瞧着她:“你哪只眼睛看我是在开玩笑了?这种东西,我根本不信。要信的话,刘道婆那老虔婆讲的,我也早信了去!还会在这里想法子自救?” 却见春桃也摇了头:“先不说这东西会不会咒了自己,姑娘,就算柳芽的二嫂子是个聪明的,配合成功了,那也顶多叫李妈妈被打死了去,对你这‘冲了五姑娘的命格’可真一点帮助都没有啊!” 陈初兰暗了暗神,道:“所以说,这不算一个顶好的法子,我是想,届时让柳芽的二嫂子偷偷跟几个嘴碎的婆子讲,说李妈妈收买了刘道婆让她诬陷我,这话传出去了,众口铄金,其他人先不说,我爷爷应当会考量考量吧!不说他现在对我挺好的,家中阴私,他可是最恨的。” 春桃还是摇头:“不行不行,咱们再想想其它办法。” “没错,没错。”柳芽连声附和。 陈初兰撇眼瞧着她们:“好吧,那你们说说,有什么办法?” 两人皆是哑口无言。 陈初兰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李妈妈和刘道婆抓起来,狠狠痛打一顿,逼她们承认私下做了什么勾当。但你们说,可能吗?” 屋中一片沉默。 陈初兰又道:“再说我刚才讲的那个方法,只要我爷爷有所怀疑了,我就有办法让他派人去抓刘道婆,还我清白!”对此,她是自信满满。 春桃和柳芽互相看了一眼。 陈初兰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定了!”她神色狠戾起来,小小脸蛋上全然没了六岁孩童该有的模样,“破釜沉舟,只许成功!这一回,是李妈妈她自己找死!” 柳芽还想说什么,被春桃一把拉住了。 “就听姑娘的。”春桃在柳芽耳边说道。 柳芽无奈,接着赶忙双手合掌,面对西方拜了又拜。 当晚,陈初兰就行动了。沐浴的时候,她用了冷水,然后浑身滴水光着身子在屋里站了将近半个时辰。 春桃红了眼睛。柳芽则当场掉泪了。“姑娘,非要这样么?”柳芽抹泪,“装病不就成了?” 陈初兰道:“装病不容易,来个厉害点的大夫一下就被拆穿,不如真病。放心好了,我身体好,不过流个鼻涕咳嗽几声罢了。” 结果,陈初兰高估了自己。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才爬进了被窝,到了第二天早上,居然头痛鼻塞喉咙干疼,重感冒的症状全来了。 第37章 陈初兰那叫一个难受,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都觉得天旋地转,更不要说有力气爬起来了。 柳芽抹着眼泪跑去通报。 这一大早的,二夫人正歪歪地斜靠在炕头上,身边炕桌上放着一碗红枣珍珠粥,粥都快凉了,她却连碰都没碰一下。陈随喜病着,她寝食难安。她两边太阳穴上贴着醒脑镇疼的膏药,眉头紧锁,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林姨娘站在边上伺候着。 外头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紧接着,守门的小丫鬟掀帘进来了。“夫人,四姑娘那儿的柳芽过来了,说是四姑娘病了。” 林姨娘一听,脸色瞬间变白,身形晃了晃。“病了?怎么病的?病得重不重?”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却是二夫人怒容顿现,她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那碗粥都泼出了些许。 林姨娘立时一骇,接连退后两步,差点连站都站不稳。 只听二夫人怒道:“才过去不到两日就病了!怎么,病给我看吗?” 林姨娘含泪低头,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二夫人一字一句道:“要不是看在她护过阿洋的份上,我早打发她去乡下了!”这说着,她恶狠狠地盯住林姨娘,“莫怪我怨四丫头!若非你生的不是时候,她也不至于遭这罪!” 林姨娘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却是二夫人自己也哽咽了:“你心疼四丫头,我就不心疼我的五丫头吗?我辛辛苦苦差点一尸两命把她给生下来,现在却……小不伶仃一个娃儿,四个月了,抱在手上才那么点大,天天病着,瞧着她那模样,我的心就跟刀绞一样,就怕哪天她受不住……”她无法再讲下去了,捂住脸低低呜咽了起来。 屋里的丫鬟们全低下了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二夫人才终于止住眼泪,深吸了口气,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罢了罢了,”她说道,“请个大夫去给四丫头看看。” 林姨娘霍地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是她意外之喜中,要跪倒在地,向仁慈的二夫人磕头谢恩的时候,那二夫人又开口了。“等四丫头病好了,就让她去乡下吧!我就不信了,老太爷再如何欣赏四丫头,会不顾我五丫头的安危,硬要将她留在这宅里?!” 一瞬之间,林姨娘仿若被雷劈到,整个人都傻了。她呆立着,耳内轰鸣不止,好半晌才怔怔地看着二夫人,喃喃道:“夫人要送四姑娘去乡下……?” 这和判陈初兰死刑又有什么区别?!陈家在乡下有田有产,的确可以收拾出一个地方给陈初兰住。但是,乡下不开化之地,陈初兰堂堂一个千金小姐,跑去那里和村姑野娃住一起,没有读书识字,没有教养礼仪,这今后,叫陈初兰如何嫁人?! 林姨娘无法想象陈初兰长大之后被随随便便嫁给乡下的一个地主。她的腿一软,切切实实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二夫人瞧着她,道:“红娟,你跟我也有十三年了,记得你才来我屋里的时候,也才十岁。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不忍,“这样吧,到时候我就让你同四丫头一起去,也好照顾四丫头。” 二夫人这话说的,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林姨娘浑身颤抖,双唇抖了又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她缓缓地伏下身子,把头磕到了地上。“谢夫人……”声音惨淡犹如形将身死之人。 这从清晨起,天气就开始变了。不同于昨日艳阳高照,天一直阴沉沉的,一缕酝酿大雨的水气在空气里漂浮。 等到柳芽从二夫人这里回去,大雨已经如鞭子一样从天上抽下来了。 “夫人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夫人还特别开恩让姨娘过来照顾姑娘。姨娘收拾了东西,大概过一会儿就过来。还有……”柳芽咬着唇。 陈初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听说,夫人要把姑娘送去乡下。” 陈初兰的眼皮这才动了,眨了两下:“哦。” “姑娘不急吗?”柳芽满脸都是担忧。 “我不是急过了。”陈初兰道,“否则昨日我为何要匆匆实施这个计划!” “诶?” 陈初兰捂住疼得要死的脑袋,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不都说了吗?不管五妹妹情况如何,对我来讲,只是早死跟晚死的区别罢了!” 柳芽呆呆的。 倒是后来进来的春桃,听到她们的对话,浑身一个哆嗦,显然是想到若陈初兰真被送去乡下,会有如何的下场了。 却见陈初兰敲着脑袋,皱着眉头道:“现在真正麻烦的是,夫人居然让姨娘过来了,这下要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可有点困难了。” 林姨娘过来,虽让陈初兰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但对她的计划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陈初兰不能让自己好起来,至少,在众人感到她这病来得非常不对劲之前。 …… 十二日过后。 林姨娘快急疯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低着头在屋子里团团转着,嘴里不停念叨。 陈初兰还是躺在床上。这十几日来,药吃了不少,偏偏病不见好,甚至越发严重起来。这不,昨个儿半夜还发烧了。现今,烧虽退了下去,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眼神瞧着都不对了。 “不行!我得找夫人去!求夫人再叫个大夫来!”林姨娘红着眼睛自语道,“再不成,我求老夫人,老太爷去!”这说着,她就向门外匆匆走去。却是突然停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屋里的柳芽和春桃命道:“好生照顾姑娘,知道吗?”“是!”柳芽和春桃应道。就是这样,她还是不放心,朝着躺在床上的陈初兰又看了几眼,才一咬牙,转身出去了。 柳芽踮着脚尖,看着窗外的林姨娘渐渐远去,然后浑身放松,长长地吐了口气,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陈初兰:“姑娘,不用装了。” 陈初兰那混浊的眼睛好像瞬间清明了起来,虽然整个人还是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哎——,”她看向窗外,“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呀!” 其时不过早上巳时,天空蔚蓝得如同一块明镜,上面漂浮着一朵仿如棉花糖一样的白云。 春桃走了过去,站在陈初兰床边:“昨晚可把我们吓死了。怎突然烧起来了?” 陈初兰一手搭在额上,道:“重感又重感,还偷偷把药倒掉不喝,这身子发出危险信号了。” 陈初兰讲的话,春桃一点没听懂。她一声叹息:“姑娘你对自己可真狠哪!这万一把身体给拖垮了……唉!” “也就今日了。”陈初兰道,她又是看向窗外。 这十几天来,她熬得特别痛苦。首先,生病本事就是一件很难受的事,其次,她还要在林姨娘眼皮底下,跟她斗智斗勇,能不喝药就不喝药,当感冒快好时,还得半夜起来偷偷吹凉风再把自己弄病。她对自己,确实是够狠的! 不狠就得死!陈初兰面露戾色。那该死的李妈妈! 她越是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就越是想把她的皮给扒下去,把肉拿去喂狗! 就是对不起她的姨娘了。这后面几日,她装得自己病得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可把林姨娘给吓得够呛。 不过,虽说林姨娘过来照顾她,对她并没有好处,但至少整个陈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了。 家中的兄弟姐妹们曾来看望过她两次。皆担忧地说:“怎么回事,按说姨娘悉心照顾,你该很快就好的呀,竟一日比一日重了?” 于是,现在整个陈府上下都知道了,被送去旧屋的四姑娘得了怪病,虽说也就是普通的伤寒之症,可竟总好不了,还开始连神志都不清楚了。 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屋中一片亮堂。 陈初兰开始闭目养神。 春桃和柳芽坐在边上。春桃拿着帕子做针线,只是显得没什么心思。柳芽则低着头,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咚咚咚。”突然,外屋的木门被人敲了几下。 陈初兰陡然一惊,睁开双眼扭头向门口看去。 外屋的木门是打开的,若是这边的婆子,根本不会敲门,而是直接站在外头大声通报,然后柳芽或春桃出去。 那么这敲门的便是其他人了? 可这个时候,会是谁?谁会这样敲门? 春桃和柳芽也是惊到,两人对看了一眼,站了起来。 敲门的也不会是陈家的少爷姑娘们,他们若来看陈初兰,未到门口就在嚷嚷了。 老太爷老夫人那些长辈就更不可能了,除了老太爷来过一次,直接从门外跨进来,老夫人他们什么时候有来看过陈初兰? 是谁?! 陈初兰捏紧了被子。 春桃和柳芽不自觉地靠到了一块。 然后便听见外头有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接着,内屋的门帘就被掀开了。 一张好看的熟悉的脸赫然出现。 十三岁的少年身穿蓝底金边的锦衣翩翩而入。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连嘴都张了起来。 “听说你病了……”那个少年,萧玉宸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却是双目对上躺在床上的陈初兰时,他愣了愣,继而道,“你这不是神志很清楚嘛!” 第38章 此时阳光灿烂,自窗外照射进来,那金光似乎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轻轻地渡在萧玉宸身上,显得他仿若下凡的谪仙般毫不真实。 陈初兰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越发得重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生病产生了错觉。 萧玉宸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如此自问。 而春桃和柳芽则被这样一个好看的少年给震住了,好一会儿她们才面面相觑起来,俱不知为何如此俊美的陌生男孩会出现在这里。最后,齐刷刷地看向了陈初兰。一见陈初兰满脸震惊的模样,便晓得她是认得此人的。她们低下头来退到了一边。 “怎么?不欢迎我吗?”眼见着陈初兰好半晌都没个反应,萧玉宸忍不住玩笑似地问道。 “……”陈初兰愣愣地看着萧玉宸,待听他这样问起,终于把手从被窝里拿了出来,死命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萧玉宸便笑了,笑得明目里都是流光溢彩。“你以为你在做梦呀?”他说道,“确实是我。” “确实是你,”陈初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我以为我病傻了,你怎么会来我这?”这说着,她便赶忙叫那春桃给萧玉宸看座。然后自己靠坐了起来。 萧玉宸示意春桃把圆凳搬到陈初兰床边,竟是如同从小相识的好友那般,直接坐到了陈初兰边上。 陈初兰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瞧着这个近在咫尺,认认真真盯着她瞧的萧玉宸。 萧玉宸告诉她:“今日顾大人携家眷前来拜访陈老太爷,我就一起来了。” 陈初兰怔怔的。萧玉宸讲起话来,一如既往的淡如春风。叫人辨不清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祖父说你病了,说你虽是伤寒之症,却总不能痊愈,甚至近来神志都有些不清,我不放心,就过来瞧瞧。好歹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不是?”他笑了笑,再接着道,“却看起来,你比我预料中的要好。”从这口气里,就可听出,他真是心安了不少。 “谢谢……”陈初兰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归,她和萧玉宸不过共患难一日而已,双方互不了解,严格说起来,只不过是互相认识的陌生人罢了。这就算朋友了?她如何就叫他这般关心? 萧玉宸看着她:“你为何会被发配到此处,我也知道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五妹妹生来体弱,她生病与你何干?不去找个好大夫给她瞧病,却怪到你头上来。”显然,对于陈初兰遭受的无妄之灾,萧玉宸是颇为生气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岂不是说,为了你五妹妹能够好好养大,你今后只得困在这处没人来的破地了?” “比这还惨呢!”陈初兰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站在一边愤愤不平的柳芽突然插话了,“夫人说要把姑娘送到乡下去!”柳芽自是不知萧玉宸是谁的,但见到萧玉宸这样一个好看的富家公子如此关心自家姑娘,当然就忍不住想要把姑娘的恶劣处境一五一十告诉他。 “柳芽!”陈初兰不悦地喝了一声。 柳芽脸色一白,才明白自己太过激动,做了一个丫鬟不该做的事。她垂下头来,知错地退后一步,一动都不敢动了。 春桃安慰地看了她一眼。 却是萧玉宸听了柳芽的话,他那本就皱起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川字。“竟要把你送去乡下?”他不悦道,“简直荒谬!”这说着,他就沉思起来,片刻后,他安慰陈初兰道,“你放心罢,我会让顾大人同你祖父说去,定不叫他同意将你送去乡下。” 陈初兰一听,简直惊呆了,她看向萧玉宸的目光都像看个天外来客一般。他这是关心则乱吗?一个县太爷有什么资格管理别人家的家务事?再说了,他凭什么就认为她的祖父会听县太爷的? 被陈初兰这么看着,萧玉宸大概也觉得自己方才讲的话有点不妥了,他略为尴尬地清咳两声,然后解释道:“好了,这事你就不要担心了,你祖父是个聪明人,恩……我们可是一同从绑匪手中逃脱出来的,看在这件事的份上,你祖父会听顾大人的。好歹……我也是顾大人的亲戚!” 萧玉宸这话一出,春桃和柳芽立时对看了一眼,她们这算是明白萧玉宸是何人了! 而陈初兰则顿时恍然大悟。萧玉宸为了打消她的顾虑,竟隐隐地告诉她一个事实:她的祖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 她的祖父是什么人!既能知晓那县太爷的家世,如何不能调查出县太爷跟哪个皇族子弟走得最近,一旦调查出了县太爷跟哪个皇族子弟走得最近,那萧玉宸是谁家的孩子不就呼之欲出了吗?估计她的祖父虽没有明说他已经知晓萧玉宸的身份,但这些日子来定没有少在萧玉宸面前巴结他,萧玉宸如何猜不出她的祖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却是陈初兰想多了!除了她的祖父巴结萧玉宸这点她猜对了,前边什么特地去调查县太爷跟哪个皇族子弟走的最近,完全就是她的胡猜乱想。她的祖父不过是派人去问明了县太爷家中的具体情况罢了。恰好县太爷家中有个显赫的亲戚,这便八*九不离十地猜到萧玉宸身上。(当然,等到陈初兰知道这些,已经是她去京城之后的事了。而她的祖父受到县太爷的暗示,隐瞒下萧玉宸的身份,不与任何人说起,这更是她现在所不知道的。) 陈初兰向萧玉宸道谢。 却是萧玉宸把这个话题抛开不说了,谈起了陈初兰的病情。“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问道,“怎把自己给搞成这样?” 陈初兰昨夜发烧,今早虽然烧退,但那双眼红红的,带着泪气,鼻子塞着,讲起话来都是浓浓的鼻音,虽看着精神还可以,但还是着实可怜。 萧玉宸环顾四周,边看边道:“这屋子虽旧了点,但也没有破洞漏风,屋中摆设虽为简陋,但必需的东西都有,床上被褥干净清楚,不至于半夜受凉。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给搞成这样的?怎么瞧你也不像是那种换了地,离了亲娘,就受不住容易害病的孩童!”他竟说得一针见血。 陈初兰张了张嘴,一时间竟讲不出一个字来。 萧玉宸疑惑地看着她。 而这个时候,陈初兰突然发现,在萧玉宸面前,她根本就没法撒谎,好像任何谎言在他面前都会无处遁逃一样。 “我……”她终究是开口了,想干脆把事情全盘向萧玉宸托出算了,或许……她眼睛突然一亮,或许还可以求这萧玉宸帮她的忙,求他找个借口请县太爷把那刘道婆抓起来,好好审问一番。“我是为了自救。”她诚恳说道。 “自救?”萧玉宸愣住了。 …… 四月的天,是那么蓝。太阳灿烂而不炙热。云朵一片片的,如各异的白色轻毯悬浮在高空。微风轻吹。一切都令人那么舒服。 对李妈妈而言,这本该是心情愉悦的一天,但她万万料想不到,竟就在这一日,她坠入了地狱。 十几日来,李妈妈的心情都很好。因为陈初兰如她所料的倒霉了。这完全没有枉费她在刘道婆那里花掉整整三十两!再加上陈初兰又病了,始终好不了。那可真是又一件令人大快人心的事! “小贱人!”李妈妈狠狠地骂着,“就是个妖孽!哪一点像小毛丫头了?偏偏大家伙儿都给她骗了!哼!我瞧她现在这模样儿还能起什么风浪!” 李妈妈一件件地将浆洗好的衣服挂在了晒衣绳上,然后捶了捶酸痛不已的腰,向自己的屋中走去,准备躺倒在榻上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住处是六个婆子合住的低等间。自被罚去做这贱活,她竟连自己的家都归不得了,几个月来,她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现在的李妈妈,相叫于从前,确实太过悲惨了一点。而令她最为恼火的是,她一手奶大的大少爷,自从去年听陈初兰讲了一句“规矩便是规矩,怎能叫奴大了欺了主去”,就渐渐不再对她言听计从了,偏生二夫人也对她有了意见,刻意不愿重用她,有意让大少爷疏远她,于是这下子,她沦落到了这种地步,那大少爷竟是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更勿论替她在主子面前求情了。 李妈妈重重喘了口气,跨过门槛,进到屋里。 令她意外的是,屋中三个同住的婆子正站在她的榻边,听闻她进来,皆是转过身来,无一不是一脸震骇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李妈妈不禁抬手摸了摸脸。 一片寂然。 好半晌,才有一个婆子像看着世界最恶毒的东西一样,恨不得离她远远地却又想叫她死个明白地举起了手来。 这样,她才清晰地瞧见,那婆子手上,拿着一个可怖的布偶,那个布偶,浑身插满了长针,背上,还贴着一张写满字的红纸。 先是愕然,继而瞬间明白了什么,震惊,惧怕就像梦魇一样一个个地爬上李妈妈的面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愤恨恐惧的尖叫响彻整个洗衣房的上空:“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是那个小贱人!是那个小贱人啊——你们被骗了!你们都被她骗了!她根本就不是小娃娃!她是个妖孽!妖孽啊——” …… 陈初兰和萧玉宸的交谈正是在李妈妈那边事发不久之后。 “‘自救’?你什么意思?”萧玉宸不解问道。却是未待陈初兰向他做出回答,他就好像有点明白了过来,先是瞪大眼睛,继而眉头一下拧了起来,“你……”他难以置信,“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萧玉宸竟然生气了! 陈初兰也瞪大了眼睛,极其不解地看着他。他生气是因为他认为她骗了他?她不是自然生病的,而是自己把自己搞病的,所以她这个样子,根本就不值得他特地跑来看望她? 不知为何,陈初兰觉得有点委屈了。靠坐在床头的她,没再去看那萧玉宸,而是把头给低了下来,掰弄起自己的手指。 萧玉宸看着这样陈初兰,眼睛里也不知流露出了什么,最后还是坐回了凳子。他责备道:“你简直就是乱来!身子搞垮了怎么办?!怎么就这么不懂得珍惜自己?!” 陈初兰抬头看他。竟见他此刻眼里全是关切之意。呆怔片刻后,一股暖意不知不觉地便从心底涌了上来。“谢谢……”她喃喃道。这一回,任何谢字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感受。 竟是萧玉宸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半晌,他居然说道:“我……明白的。” 明白什么? 陈初兰看着他。 见他竟不知想到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眼神颇为暗淡。 “只是,”他怒气又来了,眼光厉得陈初兰都不敢直视,“你真是太乱来了!”还是一句非常不悦的责备。 “……”陈初兰没敢再开口了。 “那个道婆有问题是吧?”萧玉宸自行猜测。不待陈初兰求他什么,他就给陈初兰保证:“安心养病,这件事我会给你解决。”却是说着,他突然一拍脑袋,满脸全是懊恼,“瞧着我脑袋!居然会没想到……叱!” 没想到什么? 是没想到刘道婆有问题吗? 对于这个陈初兰倒觉得挺正常的。再怎么说,萧玉宸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虽自己会讲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怎可能真的一点都不信鬼神? 萧玉宸自责了一下——虽然陈初兰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自责的——就开始认真嘱咐起陈初兰要好生养病,切莫再不顾自己的身子,胡来一番了。 “你才几岁!”萧玉宸责备道,“真当自己铜墙铁壁,怎么搞都不会坏是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激动,苍白的面色透出一点点血气。 陈初兰只怔怔地看着他。 而正是在萧玉宸责备陈初兰小小年纪,就胆大到连性命都不顾(真是太夸张了!)的时候,突然外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接着,脚步声近了,门帘一下被掀开来。 是林姨娘! 她竟是好像没瞧见坐在陈初兰身边的萧玉宸,一下扑了过来,抱住陈初兰,瞬间大哭:“我苦命的姑娘啊——竟是被李妈妈那个毒物给咒了!要不是发现得早,姑娘你这条命……”她哭得稀里哗啦,话都讲不利索。什么蛊术,什么生辰八字…… 陈初兰明白,这件事,是成功了。 却是她被林姨娘抱着,双目沿着林姨娘的肩膀,向上望去的时候,竟瞧见那萧玉宸,站在边上,先是一脸震惊,继而,心疼?担忧?无力的责备?各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俱是表现在他那张虽是漂亮但略显苍白的面上。 也不知那林姨娘哭了多久。她终于注意到了萧玉宸。 “你是……县太爷家的那位……?”竟是林姨娘知道萧玉宸。看来林姨娘知道今日县太爷一家过来之事,且知道其中有一位十三岁的小少年,而这个少年,正是跟她的女儿共患难过一日,同在元宵之夜被绑架的那一位。 萧玉宸冲着林姨娘礼貌地点了点头。 而这时,屋外远远的又是一片嘈杂声。 陈初兰向窗外望去。 这一回,竟见内宅中的家人几乎都来了!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甚至,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夫人,她的手边,牵着一个大概七八岁的男童!莫非是县令夫人和她的儿子?! 第39章 这帮人居然是来看望她的! 这“惊喜”可真是一个接一个! 吃惊的陈初兰偷偷地瞄了萧玉宸一眼。 那老夫人一进到屋里,就开始哭了。甚至都还没有看清楚陈初兰的情况,她就拿着帕子拼命抹起泪来:“我可怜的四丫头啊——竟遭此大难!那可恶的贱奴!如此歹毒!若非发现的早……”这哭得陈初兰都以为老夫人是不是把她当作陈初燕或是陈初夏了! 大夫人一脸戚戚。二夫人微皱着眉头。县令夫人则安慰起老夫人。林姨娘当然就忍不住跟着又哭了起来。 萧玉宸才在他们一进到屋里,就站了起来。 屋中统共就两张圆凳。春桃和柳芽各搬了凳子请老夫人和县令夫人坐下。却是老夫人好像一时沉浸在对陈初兰的关怀中,忘了坐在凳子上。县令夫人见老夫人这样,她倒也不好一个人率先坐下。两人居然都站着。 这县令夫人年轻貌美,和那英俊的县令大人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相貌可人的。这个瞧上去大概七八岁的男童生得有点女相,眼珠子大大的,皮肤嫩的几乎能掐出水来。 老夫人狠狠地哭了一阵,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了萧玉宸。她向萧玉宸行礼道谢:“多谢小公子前来探望我家四丫头。” 她叫他小公子。且好像先前不知萧玉宸自己跑过来陈初兰这里似的。而且,最重点的是,她居然向他行礼! 刹那间,陈初兰什么都明白了。 她们哪是过来看她?分明就是过来看这萧玉宸的嘛! 大概,老太爷事先特地跟老夫人讲明了,这萧玉宸是个值得巴结的重要人物!至于老太爷有没有把他所知晓的萧玉宸的身份告诉给老夫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见萧玉宸礼貌地向老夫人点了点头,他说道:“尚未告知老夫人一声,就前来探望四姑娘,是小可鲁莽了。” “不不不,”老夫人连连摆手,道,“一切任凭我们老爷子做主,何必特地告知我这老婆子一声?” 原来是老太爷放萧玉宸进来的。这般想来,应是萧玉宸原和县太爷一起,跟老太爷呆在外宅的厅堂内吧! 至于老夫人她们为什么这个时候赶来,大抵是李妈妈事发后,老夫人派人去外宅通告老太爷,老太爷就把萧玉宸正在旧屋探望陈初兰一事转告给老夫人。 知道萧玉宸正在内宅,老夫人如何不会带着儿媳们匆忙赶来? 而县令夫人为何带着儿子出现就更好解释了。老夫人都过来了,她岂有不来的道理?萧玉宸现下可是寄住她家,由她和她丈夫照顾的。 萧玉宸的神情淡淡的,就算老夫人对他礼待有佳,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双目清浅淡然,似乎方才面对陈初兰时,那些自然流露出来的情感全都是过眼云烟,不真实得令人以为仅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这个时候陈初兰才明白,萧玉宸其实是个很淡漠的人。简单点说,就是“冷”。他自成一国,不喜与人接触。 老夫人热情地邀请他前去主院歇坐。他也只礼貌地拒绝,然后立于一边缄口不言。似乎老夫人的殷勤碰在硬邦邦的石壁上,一点效果都没有。老夫人略为尴尬。 最终,老夫人只得放弃跟萧玉宸献殷勤,把目光集中到这个需要她“探望”的孙女身上。 对于陈初兰,老夫人虽不厌恶她,但也不会喜爱她。这个二房的小小庶女,或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家伙罢了。 老太爷欣赏陈初兰,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临危不惧,有情有义”,对他一个男人来说,有这样品质的人,自然会再喜欢不过了。 而老夫人,她作为一个女人,喜欢的当然是陈初雪那样,长的漂亮,会说甜话,可为她在其他夫人面前挣足面子的甜娃娃。(当然,喜爱陈初雪,那是以前的事了)遗憾的是,陈初兰为了不让二夫人厌恶,始终扮演的是一个呆蠢的不擅多言的角色。老夫人如何会疼她疼到,特地从舒适的大院里跑到这偏僻破旧之处来看她的程度?——就算她被下了蛊,那又如何? 老夫人的眼中已无泪水。她细细地端详陈初兰。 而在这一帮人进来后,陈初兰就开始装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毕竟外头传闻,她就是这个样子的。若因才在李妈妈那边发现了蛊术,她就骤然痊愈,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只见陈初兰的眼中没有焦距,只靠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似乎屋中有谁,她都分辨不出来。 老夫人便就叹了口气。她说道:“可怜见的。这遭了多大的罪啊!幸好发现得早……” 林姨娘又是低低抽泣了起来。 二夫人一言不语,把头转向一边,脸上一闪而过的怨怒。或许,她在怨陈初兰怎么没被咒死吧! 老夫人开始嘱咐林姨娘好好照顾陈初兰。 林姨娘一一应下。 这之后,他们就要走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玉宸也不好说什么。只走到陈初兰面前,低头对她说了一句:“你放心……好好养病。” 陈初兰明白,他的意思是,叫她无须再做什么了,刘道婆那边,他自会帮她解决。 讲完后,萧玉宸就随老夫人他们出去了。 县令大人的那位公子,七八岁的年纪,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进到屋里就开始滴溜溜地转。瞧着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他老是盯着陈初兰,小小年纪竟有如同锋芒一样的目光,刺得陈初兰浑身不是劲儿。 装痴的陈初兰从头到尾都没对上他的视线。他倒是嘴角勾起,一个人在那无声笑得开心。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 幸好,这个孩子也跟着大人们走了。他走在他母亲身后,头也不回的。 陈初兰暗自吐了口气。聪明的孩子有时候挺令人不喜。她不愿承认,这个看上去只比陈昌浩大上一些的男孩,可能发现了她其实是在装迷糊。 众人都走了。屋里瞬间冷清了下来。 林姨娘留在屋里悉心照顾陈初兰。 这时间就慢慢地晃过去了。 到了傍晚,关于李妈妈的消息传来。那李妈妈当然不肯承认这下蛊之事是她所为。她不住哭喊其实这是陈初兰自导自演的把戏。她怒骂陈初兰是个妖孽,所有人都被她的外表蒙骗。却谁会信她? 试想,若有人告诉说,一个从来老老实实的六岁孩童,为了扳倒一个奴仆,特地将自己弄病,并下蛊诅咒自己,这有谁会相信? 六岁!才六岁!一个尚在抱着布偶玩耍的年龄!甚至说的话都是童言童语。如何能够精心设计,并对自己如此下手,做出这样一个难以置信的苦肉计。 就是李妈妈后来为了使人信服,改口说是林姨娘教她的,都没人肯去相信。 这是下蛊!不是别的什么。林姨娘如何能够让自己十月怀胎的亲生女儿遭受这样的蛊噬。 蛊祸,无论是在哪里,都是令人大骇的东西。 李妈妈当然死定了。她说不出为何认定就是陈初兰自己干的,她无法讲出陈初兰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她的话,因为她根本无法解释陈初兰要报复她什么!她难道能承认她买通了刘道婆诬陷陈初兰吗?反而她下蛊毒害陈初兰的理由,整个洗衣房都知道:李妈妈好几次喝酒吐真言,说是陈初兰害得她落到如此下场,她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光是洗衣房众人的证言就够她死上一百次了。 老太爷大怒。一方面是因为在自家宅里,居然有奴仆胆敢干出这样的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的事被县太爷知道了! 河阳县陈氏宗族族长家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这个需要他去巴结的县太爷会如何作想? 治下不言?乌烟瘴气?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府宅,县太爷定是会敬而远之了。 关于这个,倒是在陈初兰的设计之外。她原就没想过这件事情会传出去。毕竟,这是一个大丑闻。哪户人家出现蛊祸会到处宣传的?只要把那涉事之人打死,令其他人等守严了嘴,不要说出去,这事基本就这样算了。 岂料,恰在今日,县太爷居然会携家眷到访? 陈初兰捂脸。真的不是她的错! 老太爷当晚就令人将李妈妈打死,甚至连她的尸身都不还于她的家人,直接派人拉到乱风岗埋了。 而她的家人,也跟着一起倒霉。她的丈夫和儿子过了几天就被发卖,被卖得远远的,不知何处。 这事却还没完。五日之后,从外地作法回来的刘道婆,被县太爷给逮着了,原因是有个孩子喝了她制成的符水,上吐下泻死了。刘道婆被抓第二日,县太爷那边就派人过来,告知老太爷一个让他气得差点吐血的消息。刘道婆在公堂上受不住酷刑,把她所干的坏事全招了,包括她收了李妈妈三十两银子,陷害陈初兰,说陈初兰命格不好,冲了陈随喜一事。 陈初兰当天就被送回了后院自己原来那个舒适的屋里。而二夫人,则被老太爷叫去好一顿痛骂。 “自己女儿没带好,不请大夫也就罢了,居然请了个满口胡言,见钱眼开的恶神婆!误了女儿的病不说,连带着四丫头也一起遭殃!你到底是怎么做母亲的?!”老太爷骂得毫不客气。 二夫人哭红了眼。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地由着他骂。回去屋后,当场就病倒了。于是,她那院里,不但三头两头就生病的女儿难伺候,她也病得令周围的人焦心。那院子里好一段时间鸡飞狗跳。 陈初兰长长地吐一口气。此事告一段落。她那平静安稳的日子又回来了。 林姨娘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然,在二夫人那里她是不敢表露出来的。二夫人虽懊悔自己干了这样的蠢事,但在自己的地盘里,她自然是不会认错的。更不要说她去向林姨娘和陈初兰道歉了。哪有一个主母向姨娘和庶女道歉的道理?为了让众人明白她是诚心忏悔,她派人送了许多东西给受了苦的陈初兰,却绝口不提,是她让她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请她莫要放在心上的话。 陈初兰只想着,这样一个小心眼的人,没有迁怒到她和她姨娘身上就足够了。 却是县太爷和他的一家人,至此之后,真的没有再主动造访过。 顶多就是老太爷和老夫人生日时,他们收到请帖,过来赴宴罢了。 关于县太爷的身份,陈初兰是从陈初雪那里知道的。 就在陈初兰回到后院那天,陈初雪前来看望她了。先是关切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就坐在她的床头跟她讲起县太爷一家来。 “四妹妹,你可知我们的县太爷是哪里人?”她的脸上居然充满憧憬。 陈初兰讶异地看着她。 这样的陈初雪,自她姨娘死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和尚一般过一天是一天的陈初雪,俨然对生活燃起了希望。 “是京城人!”她的眼睛放光,“知道是京城哪家人吗?”她故意卖关子,希望陈初兰问下去。 “哦,是哪家人啊?”陈初兰看着她那放光的双眼。 “是定国公!定国公啊!” “啊!”陈初兰倒还真吃了一惊。 “开国后封爵的定国公,世袭罔替,到现在都有四代了!真正的功勋贵族!县太爷是这一代定国公的亲生儿子呀!”陈初雪越说越激动。 “啊……”陈初兰嘴里冒出的还是这一声感慨。 定国公的亲生儿子!难怪河阳县陈、郑、赵三家要这样巴结他!不过,定国公的亲生儿子居然跑到这里来当县令? 陈初兰觉得够怪异的。或者说,其实是个不太受宠的儿子?大概……也只是个庶子吧…… 但便就真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也够档次让他们这些小县城的土地主们巴结了!比起来,县太爷一家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不过……萧玉宸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萧玉宸,陈初兰的脑袋又不够用了。若真是皇族子孙,他跑这处地来做什么? 却是陈初雪根本就没有提到萧玉宸。大概萧玉宸不过是“县令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罢了,和县太爷这个定国公的亲生儿子比起来,完全没有提到的必要。 想过去,这整个县城,估计只有陈老太爷因为陈初兰对那次绑架事件的描述,而明白萧玉宸才是比县太爷更需要他去巴结的人吧! 陈初雪讲起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似乎往日的阴霾一扫而光,陷入了一种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美好幻想里。 陈初兰看着这样的她,不禁就回想起,昔日陈初燕提到“女人要嫁好”的论点时,陈初雪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陈初兰不禁扶了扶额头。 果然,陈初雪开始叽叽喳喳地讲起,县太爷那个看上去颇为聪明,且古灵精怪的儿子了。 “天哪!”陈初兰头大,“不过七岁吧,不,应该是六周岁多半年!这样早熟!这个世界疯了!” 却是陈初雪渐渐因县太爷一家不再造访陈府而怅然若失起来。当然,这种怅然若失随着日子的消逝,很快就无影无踪了,至少从表面上看,就是这样,好歹,她也仅是个孩子罢了。 县太爷一家虽然没有再主动造访陈府,但是关于他们的消息还是时常像风一样吹进陈府。比如说,县太爷公子受老太爷之邀,去陈家族学上学了。这样,他自然就与同在族学读书的陈昌浩和陈昌盛成了朋友。陈昌浩时常来找陈初兰,陈初兰倒总是从他嘴里听说那县太爷公子的情况。原来他叫顾鸿文,今年八岁。性格,果是如陈初兰所料想的那样,机敏好动,鬼点子多,恶作剧也多。 可是,关于萧玉宸,则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直到这一年夏后的一日,陈昌浩过来告诉陈初兰:“阿文说了,他表哥走了。” “诶?”陈初兰一愣。竟是顾鸿文特地叫陈昌浩来告诉她这个。仅此一句。陈初兰虽心里问题很多,但也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知道,无论她问什么,都不会得到答案的。 这之后,流光便慢慢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一眨眼,三年便过去了。 陈初兰九岁了。 三年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仿佛都在梦里。什么绑架事件,什么李妈妈诬陷事件,什么她用蛊惑对付李妈妈事件。全都消散在岁月里,远得她都觉得极其不真实。 而关于萧玉宸,就更是陷入了记忆深处,她觉得,她似乎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三年时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在变。孩子们都长了三岁。特别是陈初燕,都十三了!到了可以说亲的年龄。陈随喜,跌跌撞撞地长大,总算是养得不错,现在是个粉粉嫩嫩的,非常可爱的三岁娃娃。 而这三年后,对二房来说,最为重要的是,他们的老爷陈永义通过翰林院的测试,正式走上仕途,而这第一个任命,就是留在翰林院,出任编修!虽然仅是正七品,但是,素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出任翰林官,就是朝廷对陈永义的极大重视,其前途之远大,升迁之迅速,是一般官员所不能及的! 接到这个消息,整个陈家都沸腾了。老太爷更是热泪盈眶,连声道好。 二夫人喜不自禁,俨然畅想到将来她是个高官之妻,诰命到手。 随着这个消息一同前来的,还有二老爷的信件。他说,他在京城已经准备妥当,随时等候二夫人带着孩子们进京。 这一下,老夫人可没有理由令他们夫妻分隔两地了。 二房这边,开始准备进京事宜。 却是二夫人,并不想带那么多人进京。她这一想法透入出来的时候,后院一众人等全惊住了。但继而就都明白过来。二夫人如此小心眼的人,当然只愿意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往京城同丈夫团聚了。 林姨娘颤抖着,只埋头苦做针线,却连个针眼都穿不过去。 陈初雪,白了脸。 只有陈初兰,最先震了一下,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倒什么都不显。 想不到老太爷那边下令了:“四丫头一定得去!” 既是老太爷这样说了,老夫人也就开口了:“四丫头都去了,难道要独留三丫头在这里不成?三丫头也去。” 好吧,陈初兰、陈初雪都去了,这林姨娘也就没有留在陈宅里的意义了,她当然也得跟去。 二夫人气得脸都青了。不过又怎能不听两位公婆的话? 于是,整个二房都要进京,谁都不落下。 却是大夫人那边闹开了。说是陈初燕十三岁了,连个定亲对象都没有。这附近的,不是歪冬瓜就是烂枣的,哪配得上陈家长房嫡出的大小姐。这话说的,就是要二房带陈初燕进京去寻门好亲事了。 老夫人想一想,觉得大夫人说的有理。陈初燕若能在京城攀上一门好亲事,不是甚妙?于是,就令二夫人把那陈初燕也给带上。 二夫人一口银牙都快咬烂了。 偏偏这还不算完。 省城那边大姑奶奶听到消息,带上儿女也赶了过来,说她也要进京去。“我家有钱,就在二弟住处附近租个房子罢!阿裕考上童生,京城名师众多,为了他学业着想,我当然要带他进京,只要二弟能帮忙介绍个有名望的儒师就成,我们不会太麻烦二弟的!”大姑奶奶说的极为恳切,令人不好回绝。 而至于她的女儿邱明月,她虽是没有直言,但想来想法和大夫人是一样的,都盼望着能在京城,借着二老爷的光,寻门好亲。 老夫人答应了。 二夫人差点砸了屋内所有的摆设。 且不说二夫人那气成什么样,陈初兰也差点疯掉了,真就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为什么?!”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问道,“不说大姑父舍不舍得妻儿离家那么远了,就说这邱广裕,不,大表哥,他不是定亲了吗?他都十四了,据说那姑娘还比他大了三岁,他不去跟她成亲,想要拖死人家姑娘吗?!” 陈初夏同情地瞧着她:“四妹妹,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大表哥那未婚妻还真是死了!” “啊?” “一个月前才死于痨病!” “……”陈初兰捂脸,浑身颤抖。“我能骂天吗?”她惨兮兮地心道,“竟然,要跟那恶魔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第40章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要一大帮人一同前去京城了。 去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五。正是杂花生树,春意盎然之时。 本朝的京城,就是长江南岸的六朝古都,金陵。 此去金陵几近一千二百里,路途遥远,但若走水路,那可就快得多。先经黄河,一路向东,去往山东济宁,暂歇一夜,接着换船,转道大运河,南下扬州,最后由扬州前往金陵。这样算起来,大概十天左右就能到达。 这一日一大早的,陈家邱家男男女女(以女性居多),统共二十七人,雇用了一艘大船,从县东码头出发,开始了他们这一段几乎都在水上度过的旅途。 二夫人因不得不另外带上这么一大波人,心中很不舒坦。不过,毕竟快要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这种不舒坦自然就被淹没在强烈的企盼之情里。至少,从表面上看,一路上她的心情都很不错。 大姑奶奶就更不用提了,她早已去信京城,京城那边,甚至无需二老爷陈广义帮忙,她自家商铺的掌柜子就已经帮她在陈广义的院子边上租了房子,里边一应俱全,就等着她带着两个孩子过去。她心怡惬意,倒如游山玩水般,才头一日,就享受起来,诗兴大发,作了几首自觉挺好但实际上并不怎么样的短诗。 至于孩子们,哪一个不是激动兴奋,期盼着那个繁华的梦中之城。 当然,陈初燕会害羞一点。因为她十三岁了,知道自己之所以要跟二婶去往京城,就是为了能够得到一门好亲事。 却是陈初兰,能够跳出河阳县那个小地方的美好心情,在开船之后的三个时辰,就全毁了。——她严重晕船了。 陈初兰根本就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晕船?!明明前世的时候,她各种交通工具都坐过,向来什么事都没有! “我也太倒霉了吧……”吐过四次,吐到只剩下胃水的陈初兰躺在床上,悲愤地想。全船八个孩子,独有她一个晕船,有没搞错! 此时天已黄昏,陈初兰惨兮兮地躺在甲板下的船厢内,看不见外面天色的变化,只觉得胃中翻滚,难受得她都想在船舱里凿个洞直接跳下水去算了。 孩子们不久前才来看望过她,但稍坐片刻后,就都到上头去了。毕竟在这封闭的空间里,谁也不愿呆上太久不是? 现在陪在陈初兰身边的,只有春桃。为了减少出行人员。每个主人身边都只允许带上一个贴身丫鬟。其他人,则过上些时日,等京城那边安顿得差不多了,再安排他们上京。 林姨娘也担忧陈初兰,但二夫人那边伺候的人都不够了,哪会放她在这里照顾陈初兰。 “姑娘,要不要含个乌梅干?”春桃拿出帕子,解开,递了过来。 陈初兰抬手从帕子里拿了一个乌梅干,放进嘴里,欲哭无泪。 上头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相较之下,陈初兰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唉!”春桃叹了口气,“这才头一日,这接下来可怎么熬?” 说得陈初兰更是想哭了。不一会儿,她捂住嘴巴,急急指着墙角的痰盂。 春桃赶忙过去,把痰盂给端了过来,一脸担心:“才一个时辰前吐过呀!这可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陈初兰就呕了起来。一日没吃东西,这呕出来的又是水。 呕完后,她一头倒在床上,长长吐了口气。一手搭在额头上,哀叹:“完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熬到京城。” 春桃一连呸了几口,怨道:“姑娘胡说些什么呀!这就晕船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病!”这说着,她就把痰盂给放回原处。 却是春桃才要走回到陈初兰身边,敲门声突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陈初兰和春桃皆是一愣,互相看了一眼。 “四、四妹妹,是我。”陈初雪声音在外头弱弱地响起。 陈初兰和春桃更讶异了。 春桃想了想,要过去开门。 却是陈初兰制止了她。 “三姐姐,你莫不是……带了什么人过来?”陈初兰问道。她和陈初雪是住一个船厢的,陈初雪的板床就搭在她的边上。陈初雪要进来,需要这样敲门么? 外头便沉默了。 好半晌,一个声音响起:“是我。兰表妹晕得厉害,我特地带了醒脑的药过来。”居然是邱广裕! 春桃倒抽口气。 陈初兰皱起了眉头。 说起来,这邱广裕表面上倒也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可恶了。四年不见,他仿若脱胎换骨,着实令人大为意外。身材样貌上的变化就不说了,只讲性情上。他礼貌谦逊,待人接物都面带微笑,以往身上那种显而易见的戾气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恶魔称号,似乎完全不能再套用他身上。 大姑奶奶把他带到陈家人面前的时候,曾很自豪地说:“阿裕考上童生,年岁又大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并把他读书上的成绩拿出来好好炫耀了一番。她不止一次地讲起,他童生考试是省城第一(虽然这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她还告诉大家他府学里的老师是如何夸奖他的,从学识到人品。总之,她的儿子是天下第一优秀,仿如几年六年过后的状元非他莫属。 所有人都惊叹于邱广裕的变化。 就算不喜邱广裕的二夫人现在都挑不出他有什么坏处。 孩子们当然也很惊讶。特别是陈昌浩,他还曾像个刺猬一样,恶狠狠地瞪过那邱广裕,却被邱广裕的一个微笑给震得嘴巴都差点都合不上。他自语道:“莫非大表哥真转了性?” 可陈初兰却不这么认为。莫怪她对邱广裕有偏见,实在是她无法相信,一个八岁时候就可以虐猫致其惨死的孩子,身边又有一个对他溺爱到没有底线的母亲,真的在四年之后就能够向善变成一个正常人? 陈初兰躲着邱广裕,尽量不与他单独相处。她可没兴趣拿自己当试验品,看看他是否真的转性了。 要这样讲起来,她晕船倒有个好处,那就是可以不用见到邱广裕了。 之前几个孩子陆续进来探望她,独独就少了这个邱广裕。据说他是呆在自己的船厢里用功读书。 邱明月曾笑说她这个哥哥:“人都快栽到书堆去了。”当然,并无取笑之意,反而满满全是自豪之情。 这个一上船就闷在船厢里用功读书的邱广裕这时候亲自跑过来给她送药? 陈初兰顿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不想跟这个邱广裕有任何交集,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这句话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昌浩,陈初燕,还有陈初雪,甚至邱明月。 他们都表示理解。连邱明月都笑说:“兰表妹是以前被我哥哥欺负怕了。放心好啦,哥哥他现在变了,不会再去打搅你的!”她表示她会跟她哥哥好好讲讲,叫他离陈初兰远点。俨然陈初兰在借邱明月的口向邱广裕表示:“我怕你,连见你一面都怕,求你跟我保持距离。”邱广裕在邱明月的眼中,早已是个有担待的大人,船上所有的孩子都跟他不在同一个世界,何况才九岁的陈初兰?邱明月没觉得她叫她哥哥离陈初兰远点有什么突兀的,甚至她认为她哥哥只会嗤鼻一笑。 却是现在邱广裕被陈初雪给带过来了! “这个陈初雪!”陈初兰不悦了。 她一直没喜欢过陈初雪,当然也没讨厌过。不就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以前陈初雪脾气不好骄纵自大,自从她亲娘死后,她就陡然转性,变成一副小心翼翼,可怜楚楚的模样。按说这样的女孩该是遭人怜爱的。但是,正如邱广裕的转变令她觉得不能相信一样,陈初雪的转变她也觉得太过突兀。 陈初兰坚信人的性格是天生的,而且还有遗传的因素在里边。邱广裕父家都是那种暴躁的性格。而陈初雪,她原来的性子跟她那愚蠢的亲娘简直一模一样。要说她真变成现在这种小白兔一样的人,陈初兰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难为陈初雪一个孩子这么些年来,为了生存,一直在辛苦地伪装了。记忆里,她唯一一次情绪爆发,是在四年前那晚被二夫人迁怒甩了一巴掌之后。她把陈初兰推下石阶,害得陈初兰崴了脚。 陈初兰倒是原谅了她。因为彼时她不过六岁。任何一个孩子,遇到那样的委屈,多是会情绪失控的。 却是这一回,陈初兰生气了。 陈初雪要怎么装是她的事。毕竟她陈初兰也没资格说她,她自己从出生起就在装了,不是么? 两人的关系四年来始终不咸不淡。最初一年陈初雪将她和林姨娘当作救命稻草,黏了她一点,后来,大抵是她和陈初兰真的喜好不同,说不到一块儿去,渐渐地她也就很少腻过来了,但也从没有恶化,无事在一起闲聊,有事各乐各的,总归来讲,她们就是大家族里的一对普通小姐妹罢了。 不过,这种关系保持下去的前提是,陈初雪莫要故意耍心机做出对别人不利的事来! 陈初兰拧着眉头,盯住那块门板。 陈初雪这是故意把邱广裕带来让她心堵吗?她分明说清楚了,纵然四年过去,她还是很“怕”那邱广裕的,她不想在大多数人的视野外和邱广裕碰面! “兰表妹?”邱广裕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能进来吗?” 陈初兰当然不想他进来。而他定然也知道陈初兰不会放他进去,就叫陈初雪来帮他的忙。 “四妹妹……”果然陈初雪开口了,声音弱弱的,“你开个门好吗,我进去……进去歇歇。” 陈初兰长长吐了口气。陈初雪可是跟她睡一屋的,她能把她关屋外吗?或是说,让大表哥走开,她再给她开门?陈初兰揉太阳穴,这可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于是,没办法,她只得示意春桃过去开门。 春桃将门打开。邱广裕果然和陈初雪一同进来了。 陈初雪进来后,很对不起似的坐到了她的小床上,低垂着脑袋,双手交叉至于腿上,一动不动。 而那邱广裕,面带笑容,自己拿了凳子,坐到了陈初兰床前。 陈初兰盖着被子,面色苍白,想挤个笑容出来,却觉得对着邱广裕这个家伙,完全没有必要,便就闭着嘴,看着他示意他有什么话快讲。 四年不见,邱广裕倒长得愈发帅气了。乌发如瀑,肤色健康。一对剑眉下居然长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一笑起来,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荡漾了起来。只是,这笑容,怎么瞧着怎么坏! 果然什么谦恭有礼都是骗人的! “兰表妹为何这样看我?”邱广裕笑问出口。一口光洁的白牙闪瞎陈初兰的眼。 陈初兰摸了摸晕乎乎难受得要死的脑袋,没理他这一句太过亲密的问话,标准客套的句子一字字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多谢大表哥前来探望初兰,初兰身体不适,不能起身招待大表哥了,望大表哥见谅。” “哈哈哈——”邱广裕大笑了起来。只听他说道:“果然你是个与众不同的。”这说着,他瞥眼瞧了坐在边上的陈初雪一下。低着脑袋的陈初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浑身一僵,接着不经意地抖了起来。“你说你怕我,恩?”邱广裕又把视线集中到陈初兰身上,“我瞧这么些年来,唯一不怕我的只有你吧!”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干脆闭上了眼睛:“大表哥,我晕船晕得厉害……”她的意思是叫他有屁快放,放完了就赶紧滚。 邱广裕嘴角勾起,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药瓶,放置于边上的小桌子上,道:“这精油,是舶来货,清凉醒脑,涂在太阳上或许你会舒服点。” “多谢大表哥。”陈初兰向他道谢。 却是突然,邱广裕闪电般地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了陈初兰的嘴,令她不得不瞪圆眼睛看着他。 春桃惊叫:“大表少爷!”接着就要扑过来,却被邱广裕狠狠一瞪给吓了回去。 而陈初雪,骇得整个人往后一仰,脑袋都砸到了后边的木墙上,“咚”得一声响。 “啧啧啧,”邱广裕盯着陈初兰说道,“瞧这小脸蛋儿,的确就是个小不点儿,怎的……”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陈初兰知道,他想说的是,“怎的就不像个寻常的小不点儿呢?” 陈初兰使了好大的劲才一掌拍掉了他的手,她摸了摸自己被捏疼的嘴,怒道:“都道大表哥变好了,原来都是骗人的!” 却是邱广裕一笑:“哦?我怎生变好了?难不成我以前很坏?” “……”陈初兰瞪着他。 “大、大表少爷……”站在一边的春桃结结巴巴地开口了,“你、你又这样欺负我们姑娘,难道不怕我们告到大姑奶奶那去?” 邱广裕充满戾气的眼神又往春桃那一扫。 春桃呼吸顿滞,慌忙低下了头。 他嗤笑道:“去告啊!两个庶女而已!” 陈初雪脑袋都快垂到胸上了,浑身抖个不停。 陈初兰气得恨不得掐上他的脖子。 却是邱广裕突然低下头来,凑到陈初兰的耳边,声音低沉带着魔性:“兰表妹,我等你长大!我们来日方才哦!” 陈初兰差点把牙咬碎。 邱广裕这才直起身来,然后起身,居高临下给了陈初兰一个找回猎物般的笑容,最后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门外很快不见他的踪影。 春桃浑身一软,差点就“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还好扶住了墙壁缓了缓。 陈初兰坐了起来,一连几个深呼吸,然后对春桃硬声命道:“春桃,关门!” “是!”春桃拖着步子,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 陈初兰一个厉色朝陈初雪扫了过去。 这个时候,陈初雪低低地抽泣起来,她仍是没有抬头。“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我知道大表哥会找四妹妹麻烦,可是,可是,他逼我带他过来……我害怕……” “……”陈初兰瞧着她不语。 陈初雪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满脸都是泪痕:“幸好,幸好大表哥也没对四妹妹你做什么,四妹妹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这俨然回到了当年那晚她将陈初兰给推下阶梯。可是,一个是无意的,一个却是有意的! 陈初兰的声音冷冰冰的:“是啊,幸好他没对我做什么,可要是万一有做什么呢?!三姐姐你因为害怕就非得把他带过来不可吗?你是在哪里遇上他的?附近就没有人吗?我想你只要呼叫一声他就不会逼你带他过来了吧!他现在可是大人眼中的乖宝贝!” “我……我……”陈初雪一脸混乱的样子,“我没想那么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陈初兰道:“好吧,我就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吧!” “四妹妹……”陈初雪眼中出现欣喜。 却是陈初兰道:“仅因为大表哥的威胁,你就任他摆布,那假设说,有一日我们一齐遇上匪徒,那你岂不是因为害怕就先把我推出去喂刀子?!” 陈初雪惊得瞪大眼睛,万万没有料到陈初兰居然会这么说。 陈初兰躺了下来,翻了个身:“我累了,三姐姐也歇息吧!” “四妹妹……”陈初雪含泪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咬了咬唇,什么都没有讲下去。 大船在滔滔河水中一起一浮,陈初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忍受着胃部里的翻滚。 陈初雪始终坐在她的床边,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屋中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 这便是出行的第一日。此后日子飞逝。整整三天一晃而过。陈初兰都不知道自己在船上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有夜间在岸边稍作停歇的时候,她才感到天地原来是那么得可爱。 陈初雪眼见陈初兰是真的生气了,这三天都不敢触她的霉头,默默地进默默地出。由于陈初兰极少到上面去,居然没有人发现她们俩是“吵架”了。 邱广裕的事,陈初兰,陈初雪,还有春桃,当然是绝口不提。“庶女而已。”邱广裕的原话。确实如此,她们说了,就算其他人都信了,那大姑奶奶指不定就大发雷霆,说她们诬陷她的宝贝儿子,她的宝贝儿子如今可是性情温良,哪会捏着陈初兰的嘴对她阴险说话的?而二夫人难说会不会为了安抚发怒的大姑奶奶,把她们三人臭骂一顿。 没事她们何必自去找骂? 但不管怎么说,之后邱广裕是没再来了。或许,因为他想让陈初兰知道的事,他已经表达清楚了——“我等你长大,来日方才。” 陈初兰鸡皮疙瘩落一地。 …… 第四日一早,船终于到岸。二夫人领头的一行人下了船。之后派去雇车的随从去车行雇了一个车队过来,车队向济宁驶去。 傍晚,到达济宁。二十七号人停歇在“客归客栈”。 这个客栈是济宁城中规格较好的一个客栈,光是站在外头就可见其装潢之用心。但见那高高的楼檐下挂出一排彩灯,彩灯上夺目赫亮四个大字,把这客栈的名号映得老远就清晰可见。翠绿窗轩,朱红栏杆,大门洞开却还挂着晃闪闪的珠帘。珠帘卷动之际,酒香四溢。 负责途中一应事宜的随从和客栈老板交涉妥当,然后就亲自领着自家的大小主子们向后方走去。那后方,原是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边,双层小楼,便是天字号房所在了。 二夫人安排陈初兰和陈初雪住一间。 春桃还有陈初雪的丫鬟绚香给她们各自的主子整理好床被,伺候她们换了衣服,便一起去了外间。 晚饭自有人送过来。却是陈初兰连晚饭都没吃,就先躺下歇息了。她快死掉了。晕船后遗症在马车上一并显现了出来,好吧,或许她本就会晕车,只是没有晕船那么严重罢,却是这一回,官道上一路行来,她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四天来,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顶多喝点水。 陈初兰翻身朝里,浑身蜷作一团,一想到还有好几天的水路,她就觉得恐怖!真不知道到时该怎么活! 倒是陈初雪这个时候在边上轻声说道:“姨娘去求母亲了,很快就会请个大夫过来给四妹妹瞧瞧,兴许能开些晕船的药也不定。” “……” 那日过后,她和陈初雪几乎没说什么话。当然,她晕船晕得快死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四妹妹,我……”陈初雪坐在她的床边,手里绞着一条帕子,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些什么。 大概还是些“对不起”,“希望你原谅”的话吧! 却是这个时候,外间大门有人敲门了。然后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接着,居然春桃和绚香领着一个官家打扮的小姑娘和她的丫鬟进来了。 陈初雪惊地立即站了起来。 陈初兰也撑着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 但见那是一个和她们年岁差不多的官家姑娘。黄色上衫,蓝色襦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丫髻。脖上戴着金锁,腰间挂着环佩。她鹅形脸蛋,大眼睛,小嘴巴,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很是可爱。 “三姑娘,姑娘,”春桃介绍说,“这是蓬莱县令的女儿,蓬莱县令接到调令,即要去往福建任职。因不便带上家眷,就让她母亲带着她和兄长先行去往京城外祖家暂住。方才他们才刚到这里。因客栈房间不够,再转去其它客栈又不方便,掌柜的就派人询问夫人可否让他们的姑娘到这边来,跟我们的姑娘挤上一晚。夫人一听说有官家家眷要同住一起,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派人把这位姑娘给送过来了。现下夫人正跟那蓬莱县令夫人一起吃茶说话呢!” “那明日……?”陈初雪问道。 绚香接口笑道:“明日自然也和他们一道,一同进京!听说蓬莱县令夫人高兴坏了,连说正愁着她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行路,谁曾想,竟遇上了我们这一大家子!” 陈初雪便笑了。 陈初兰也无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她冲着那蓬莱县令的女儿弯了弯身上,抱歉道:“因为这一路晕得厉害,浑身没劲的,不能下床招待这位……姐姐还是妹妹?真是抱歉!” 那蓬莱县令的女儿笑眯眯地道:“无妨无妨。”说着,她就行了一个万福礼,率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苏蓉蓉,祖籍镇江,今年九岁,见过两位……姐姐?”她看了看陈初雪,又看了看陈初兰,眼睛眨呀眨,长长的睫毛好似蝴蝶会飞起来一样,真是太可爱了! 第41章 苏蓉蓉的性格就像她的外貌一样讨喜。甜甜的,软软的,真叫人恨不得把她抱住,圈在怀里,脸贴着脸蹭上一蹭。 她很快就同陈初兰,陈初雪打成了一片。 当然,确切来讲,她跟陈初雪相处的更好。因为陈初兰实在是无力爬起床来招待她,全是陈初雪在跟她谈笑交流。 三人比较了一下年龄。自然是陈初雪最为年长。而苏蓉蓉五月生,又比陈初兰小了两个月。三人便姐姐妹妹地互相称呼开来。 苏蓉蓉讲她家的情况。说她父亲是成康五年的进士,先被授广元县丞,后才升为蓬莱县令。“这次他是要去永春担任知州。”苏蓉蓉无不自豪地说道。 难怪苏蓉蓉会自豪,短短七年,她的父亲就由一个八品县丞升任为从五品知州。从她的描述中,可以得知,她的父亲中进士应是第三甲,不属于朝廷着重培养的对象。却是她父亲能在任职期间,逐步得到朝廷的重用,可见他是一个极有能力,非常有才干之人。 为何陈初兰会如此断定?因为福建是倭寇横行的重灾区! 苏蓉蓉的父亲在蓬莱期间,定是治下有功,配合当地守军,狠狠地打击了这一带的倭寇。朝廷看中他的能耐,就升了他的官,让他前去福建配合抗倭。这话说回来,虽然福建抗倭前沿危险了点,但若他再次立功,那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说完了自己的父亲,苏蓉蓉又讲起了她的哥哥。她说她父母年过三十才得一子,对她这个哥哥宠得不行。“十二岁了,哥哥他还跟个皮猴子一样。”她说起话来,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整个人瞧起来笑容不断,显然是个天真单纯,不识愁滋味的幸福孩子。她说她的父母宠她的哥哥,但明显只宠不溺,否则,她岂会笑嘻嘻地只用“皮猴子”来形容她的哥哥? 无需多猜,苏蓉蓉的家庭,定然幸福美满。 这是陈初兰和陈初雪羡慕不来的。 就这样,三人说了会儿话,(基本上都是苏蓉蓉和陈初雪在说,陈初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吃饭的时间就到了。 饭后,那二夫人还真请了个大夫过来。他给陈初兰开了些药,嘱咐她明天船上熬了吃。但陈初兰对那几包草药的药性根本就不信任。一想到又要上水路,她的恐惧就由心底渗出。 但再如何恐惧,也敌不过她浓浓的睡意。 陈初兰太困了,坐船期间根本就没睡好。 却是挤在一张床上的陈初雪和苏蓉蓉,像是多年未见的旧识,盖着被子细细碎语不断,时不时地还传出银铃般的轻笑声。 伴随这样轻语轻笑,陈初兰沉沉地睡着了。 夜,渐渐深去。 春月悬挂高空,温风似酒。整座济宁城笼罩在一重重厚厚的雾霭之中。 “邦!——邦!邦!”大街上更夫打着梆子,高声吆喝:“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三更天了! 陈初兰睡得天昏地暗。 而陈初雪和苏蓉蓉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头靠着头呼呼大睡了。 一方天地,寂静得只有外边院中零星的几声蛙叫。 …… 本该一觉睡到天亮的。却是突然,噩梦惊起! 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被人狂砸。“开门!快开门!”粗鄙的男人的吆喝声在一片嘈杂中暴虐地响起。 陈初兰猛地睁开眼睛,撑着床板就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屋中油灯早已点亮。绚香和苏蓉蓉那个叫做书香的丫鬟,站在陈初雪和苏蓉蓉身边,紧张得要死,皆透过前方挂下的珠帘,死死盯住那大门紧闭的外间。 而陈初雪和苏蓉蓉则抱作一团。陈初雪娇小的脸蛋上,满是惊恐。倒是苏蓉蓉,虽瞧着也颇为害怕,可脸上的神情比起陈初雪来,却有几分镇定。 春桃年岁最大,正站在那被敲得“砰砰”响的大门前,提着一盏油灯,胆战心惊地问道:“谁……谁?” 外边的灯光很亮,挤过门缝照射进来。连陈初兰这里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奉济宁卫指挥使之命搜查逃犯!速速开门!” 陈初雪和苏蓉蓉面面相觑。 了解本朝官制的陈初兰则倒抽了口气。济宁卫指挥使!军队!正三品的大官! 是什么样的逃犯,居然要指挥使大人亲自下令捉人?! 除了陈初兰她们这间,隔壁几间房的房门也被拍得“砰砰”直响。这般想来,是一队官兵于这深夜之中,突然冲进这家客栈,一间房一间房地查过去。 也难怪陈初雪她们比陈初兰更早醒来。定是嘈杂之声早就响起,只是陈初兰睡得太死,没有听到罢了。 春桃倒退一步,显然不明所以。她结结巴巴道:“这、这屋里没有什么逃犯,都是官家小姐,还、还有蓬莱县令家的千金……” “春桃。”却是陈初兰出生打断了她,“开门吧!” 蓬莱县令家的千金算什么?就算她父亲在场,面对指挥使大人这样光明正大的搜查,也得乖乖地开门! 果然,春桃才是回身讶异地看向陈初兰,那门外就是一声怒吼:“什么蓬莱县令家的千金!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得给我开门!快开!再不开老子踹门了!” 春桃这便心惊肉跳地抽开门栓。 未待她伸手将门打开,那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还好春桃躲得快,闪到一边,否则定然当胸被踹,吐血倒地。 两个身穿军服的山东大汉提着油灯闯了进来。 身材高大,满脸横肉。 他们一个在外间到处乱翻,另一个径直走进内间。 陈初雪脸色煞白,浑身抖得犹如筛栗。 倒是那苏蓉蓉,伸开双臂,将陈初雪护在身后。 陈初兰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只瞧她一双大眼睛睁得忒圆,脸色虽有点发白,但还算无碍,两片红唇紧抿,竟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坚毅。 走进来的士兵先看了看她,然后探头瞧了瞧她身后的陈初雪,再弯下身子,掀开她们的床,瞧瞧里边是否躲人,接着起身转向陈初兰,也是看了看她,才弯腰查看她的床底。最后放眼屋中迅速扫了一边。眼见着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了,才转身向外走去。那佩刀,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着实有些吓人。 “没有。”那士兵对外边的那位说道。 外边的那个也道:“这里也没有。” 说完后,两人齐齐向外走去。 绚香和书香都快吓晕了。 陈初雪抓住苏蓉蓉的手,至始至终躲在她后头,好像苏蓉蓉才是年龄比她大的大姐姐。 陈初兰倒一直很镇定。直看到那两个士兵走出门后,她才长长吐了口气,心道:“连住个客栈都会遇上这种事!这是有多倒霉?!” 却是在那两个士兵出去后不久。外边突然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抱歉:“惊扰了苏夫人,本官多有抱歉,不过追捕逃犯,事关重大,还请苏夫人多多见谅。” 然后,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张大人哪里的话。指挥使大人的命令,我们自当配合,岂有见怪的道理。只是……”她话锋一转,笑着说道,“还好我家还有陈大人家的姑娘们都还年幼,要是待字闺中,那可就……” “是、是。”那个张大人连声附和,也是笑道,“要真是有待字闺中的千金,我们也不敢这样大肆进屋搜查啊!便就是指挥使大人,也会怪罪的。” 他这话音落下,两人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于是,留着长须,高高壮壮的张大人请苏夫人进屋,接着拱手道别,转身走了。 苏夫人急急忙忙地迈步进屋。 她几步走进内屋。 “娘!”苏蓉蓉激动地叫了起来。 苏夫人走过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我的儿啊……” 苏夫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这大半夜的被惊起,却也及时穿戴清楚,只是简单的发髻上配饰未施,脸上也没有涂脂抹粉。灯光之下,她的面貌呈现得一清二楚,瓜子脸,蛾眉细眼,说话时候两颊浅浅梨涡,瞧上去就知她年轻时定是个美貌女子。 苏夫人抱着苏蓉蓉有好一会儿,像是要把苏蓉蓉受到的惊吓全部驱走。然后才托起她的小脸蛋,问道:“吓到了吗?没事,娘在。” 苏蓉蓉眼中闪着泪光,却是笑道:“没事呢!娘!有两位姐姐陪我。” 听她这么一说,苏夫人才把视线转向陈初雪,接着又看向陈初兰。 两个女孩皆要下床来给她福身。当然苏夫人制止了她们。 “才受了惊,”她对她们说道,“莫要着了凉坏了身子。” 陈初兰和陈初雪这才作罢。 苏夫人问苏蓉蓉要不要到她屋去跟她一起睡? 苏蓉蓉摇头,说她才不去呢,哥哥睡在外间,她是女孩子不跟男孩子一起。 苏夫人一听就笑了。刮着她的鼻子道:“是谁天天黏着哥哥的?” 苏蓉蓉笑说:“我现在可是有两个姐姐了呢!” 苏夫人看向陈初雪和陈初兰,谢她们小小年纪的就照顾自己的女儿。 陈初雪和陈初兰连说不敢当。 这之后,苏夫人才安心离去了。 客栈里的混乱与嘈杂大概又持续了那么一炷香功夫。接着,有人吆喝:“抓到了!抓到了!” 陈初兰几个当然好奇极了。但女孩子家家的,哪好意思跑出去看。 而犯人被抓到,这一切自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夜,又恢复如初。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回床上继续睡了。明月当空,安详得好似方才一幕根本就没发生过…… 第二日,一行人离了客栈,来到运河码头。一艘租好的大船早已等候在此。 果然,苏家人是跟她们同行的。 一夜“患难”,陈初雪和苏蓉蓉的关系好似更好了。走哪都腻一块儿。 然后,大家一起认识了苏蓉蓉的哥哥苏青河。 那是个十二岁的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瓜子脸,长眉细眼,两颊边只要一说话,就会现出好看的梨涡,相貌完全随他的母亲。 他很活泼,正如苏蓉蓉所言,就是个“皮猴”,但为人很有礼貌,脾气也很好,就算有什么事恼了他,他差不多转个身就忘了。 他先歪着脑袋瞧着陈初雪好一会儿,然后笑道:“这个妹妹很好看啊!” 陈初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母亲笑着拍他一下:“多大孩子了,还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没瞧人家小姑娘害羞了。” 苏青河摸了摸脑袋,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才一一把他昨夜尚未见过的陈家姑娘,邱家姑娘给看了过去。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是姐姐(陈初燕),还是其他的妹妹(陈初兰和邱明月)也是都很好看的。” 他母亲佯怒地给了他一个爆栗。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陈昌浩是极喜欢这个新来的比他大一岁的伙伴。连连说道,去了京城要带他去找顾鸿文。——原河阳县令顾大人一家,早于去年年底回了京城。 待苏家人问他顾鸿文是谁的时候,他告知说,是定国公的孙子。刹那间一方船屋内就是一片静默了。好半晌,那苏夫人才笑看向二夫人道:“竟是陈大人与定国公之子相识。” 二夫人连连摆手,遂告知她事情始末。便见这苏夫人沉思起来,后道:“定国公之第三子?听说那是个庶子,不过却是个厉害的,自己考了进士,还是个二甲第一的传胪,居然到了你们县去做县令?” 陈初兰在下边听得愣愣的。这些她可是第一次知道。 却是那苏夫人说着就恭喜起二夫人来:“跟定国公府走上关系,那可真是福分啊!” 二夫人连声说道:“哪就有了关系?不过顾大人做了我们的父母官,我们全县百姓都受其庇护罢了。” 苏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此事就不再说起。 而后,水路茫茫。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一连八日,终是到了扬州。 陈初兰晕船晕得差点想自刎了! 果然那几包草药是一丁点用都没有。 晕船的陈初兰,无法和其他人齐玩,旅途之中,好像被抛弃的孤雁,只有春桃陪着她,还有林姨娘一日抽空过来看她一次。 似乎大家都习惯了她的晕船之症,自动地不去打搅她,全由着她去了。就跟把她给遗忘一样。当然,陈初兰不是喜闹的人,这样最好。 再之后,换船换道,又过一天,目的地金陵,终于到了!陈初兰虚弱地下船,踏上结结实实的土地,一种终于可以成活的想法涌上心头,她激动地都快哭了! 第42章 码头上清风徐徐,水汽中又带着陆地上泥土的芳香。 才在二夫人他们的船徐徐入港的时候,就有一个二十出头,身穿茶墨色葛袍,净面无须的秀气男子站在岸上向他们这边拼命挥手。 苏夫人激动万分,她也远远地冲着这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然后笑着告诉身边的二夫人和大姑奶奶:“这是我幼弟,上一回见他还是三年前。” 而在大家下船之后,苏夫人的幼弟就跑了过来,激动地向他的姐姐作揖行礼,道:“小弟几日来一直候在此处,今日算是把大姐你给等到了。” 苏夫人赶忙把他扶起,托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他。三年未见,她竟是喜极而泣。 苏蓉蓉和苏青河站在他们母亲身后,探出头来,也是既激动又兴奋地看着他们的舅舅。 姐弟俩简短叙情后,那做弟弟的就笑看向苏夫人身后的苏青河,道:“青河都长这么大啦!三年前才这么点高!”他伸手比划了一下。 “小舅也长高了。”苏青河道。 他这话一出,大家俱是笑了起来。 然后苏夫人才把苏蓉蓉给牵了出来。 她的弟弟笑着摸了摸苏蓉蓉的头。苏蓉蓉一副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接着,她的弟弟看向了二夫人和大姑奶奶:“这二位夫人是……?” 苏夫人为双方介绍起来。原在船上的时候,苏夫人就提过她的娘家。她娘家姓唐,家中三代为官,祖父已逝,父亲在大理寺任职,官拜左寺丞,而大哥则是刑部员外郎。 她的这个幼弟名唤唐茂,现年二十一,为国子监监生。 唐茂鞠躬向二夫人和大姑奶奶道谢。 而才在二夫人和大姑奶奶连说让苏夫人随行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无须做此大礼,那边远远的就有一个声音呼道:“夫人!” 大家翘首望去。 只见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迈步跑了过来。 “陈忠。”二夫人是认的他的。原来他是二老爷从河阳老家带来京城的家仆。 陈忠给二夫人磕头。他说道:“三日来日日等在这码头,今日算是把夫人给盼到了!” 见只有陈忠一人,二夫人有点失望,不过想一想也就释怀了。二老爷现今在翰林院任职,岂能随随便便请假来在码头日日等待? 这接下来,二夫人一行人同苏夫人一家道别。双方都笑说能在茫茫人海中互相结识便是缘分,皆邀请对方日后来家中做客。 苏夫人一家先行坐上唐茂带来的马车走了。这之后,陈忠才差人在附近车行租了六辆车子。 马车徐徐,在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行。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了下来。 京城之景,谁人不好奇。不过从长到幼,人人都恪守着大家礼仪,无人掀帘向外看去。陈初兰就更不用提了。一团稀泥一样瘫软在车内。还好陈初燕一路抱着她,不然她铁定滑到长椅下边去。 陈初兰是被陈初燕和邱明月一起扶下车的。竟是下车的时候,浑身无力的她赫然发现,她的父亲,陈家二老爷陈永义居然站在黑漆铁环的大门前迎接他们! 显然二老爷是从翰林院赶回来的。一身湖蓝官袍未换,系着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他的样貌较四年之前瞧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威风素然的气势更盛了。 夫妻时隔四年才又见面,自然分外激动。 二夫人一见到二老爷,当场眼圈就红了,眼泪掉了下来。 二老爷也凝视着她,眼圈也微微发红,他的双唇动了又动,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两人好似遗忘了整个世界,只默默地看着对方。 “嗯哼!”大姑奶奶轻咳了一声。 二老爷和二夫人陡然一惊,这才尴尬地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大姐。”二老爷上前来给他的姐姐行礼。 大姑奶奶笑道:“这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这么多人,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是!是!”二老爷的耳根都红了。 这个时候,陈初兰才在陈初燕和邱明月的搀扶下,开始环顾四周。 京城的房子自然昂贵,二老爷并没有在京城置业,据闻,他不过是在官宦人家聚集的城南梧桐巷租赁了一套带园子的院落罢了。 现在,他们就停在一条巷子里。长巷深深,可以见到周围有几户人家,皆是高门大院,但都大门紧闭。这一整条巷子,除了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近三十号人,竟是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陈初兰抬头望向他们的大门。显然这大门不久前才被漆刷一新。三层石阶直通上去,左右两边各立一根朱色长柱。门上一块黑匾,金字大书二字:“陈府”。 “陈府”,是他们二房自己的“陈府”,此后,他们就要在此定居了! 二老爷先自领着二夫人一行人从大门进去。陈忠则在他们进去之后,带着一众奴仆转道后门,由那处入内。 这里的房院自然比不得河阳县的老家。京城寸土寸金,从大门一进去,便感觉到地方的狭小。当然,所谓的狭小都是同老家相比的。 这是个三进的院落,进了大门左拐,便是外院,通过一道华丽的大门,就进入了内院。与河阳县老家的房子不同,这里的全是木制,未见一砖一石。大抵是为了合理利用每一寸空间,内院的房子还皆是二层小楼。 不过,虽然院小屋挤,但这处地却是极为精致的。长廊充满着繁复雕饰涂金的彩绘,窗子镂空拼嵌着贴金的福寿字样,到处都是金漆的雕花隔扇,甚至院中寂静安放的那个青石雕花大水缸,都令人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瞧起来,二夫人对这里是颇为满意的。她一路走,一路时不时地点头。 正前方是内院正房的大厅。二老爷领着大家朝那走去。 只见那躬身等候在大厅门口的,正是四年未见的二夫人的心腹钟妈妈。 “老奴……见过夫人!”钟妈妈比想象中的还激动了一点,差点就没跪倒在地。 二夫人连忙把她扶起来,口中说道:“钟妈妈,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钟妈妈忍不住抹了把热泪。 大家进了大厅。 二老爷和二夫人当然坐在了主座上,大姑奶奶则坐上座。孩子们一字排开,站在下方。 陈初兰等五个兄弟姐妹,先在陈昌浩的带领下,向二老爷磕头。四年未见,礼不可废。 然后邱广裕和邱明月过来见过他们的小舅。 礼后,陈昌浩等,一脸企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特别是陈随喜。才三岁的她,自出生起,父亲就不在身边,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听别人说起的,此时,父亲就在眼前,她岂会不向往不期盼? 二夫人也带着笑容看着下方的女儿,关于陈随喜,她每几个月去信给二老爷都会提起。当初她是如何凶险生下这个女儿,而这个可怜的女儿又是如何体弱多病,她全都一一俱告给二老爷。显然,她认为二老爷应该第一时间伸出手去,抱起她的这个女儿,好好一番嘘寒问暖。 却是二老爷慈爱的目光在孩子们的身上一一扫过,竟最先停留在了陈初兰那里。他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关切问道:“四丫头,才在外头就见你没精打采的,现细一瞧,脸色竟如此苍白,长途劳累,病不了不成?”这说着,还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二夫人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大姑奶奶撇了二夫人一眼,脸上浮起一个待看热闹的笑意。——二夫人的小心眼众人皆知,只有粗枝大叶的男人,才会因她美丽的容貌和花解语似的手段,把这个给忽略了去。 果然二老爷根本感觉不到背后那二夫人如锋芒般刺人的目光,只关心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低下头,轻声地回答道:“一路上晕船,现在好多了。多谢父亲关心。”口吻中满是浓浓的感激之意。 二老爷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转头询问般地看向二夫人。 便见二夫人一瞬间收敛起满目的不悦,恍如变脸一样,她笑对二老爷说道:“也不知怎的,一家子就四丫头一个晕船晕得厉害,一路上吐得天昏地暗,可把我担心的,不过现下到家了,估摸休息一日就会好的。” 二老爷便放心地点了点头,道:“若只是晕船,那便不怕了。”接着,他向钟妈妈命道,“先叫个人把这几个孩子都带下去吧!送他们去各自的屋子好好歇息。这长途跋涉的,连大人都觉着累,何况孩子。” 钟妈妈应下,便出门去叫人。 二老爷这个时候才抱起了陈随喜,一手轻轻捏起她的小脸蛋,笑道:“可知我是谁?恩?” 陈随喜声音奶声奶气的:“是爹爹。” 屋里立时一片笑声。 二老爷又摸了摸陈昌浩和陈昌洋的脑袋,说他们都长大了。甚至连他那从前不甚喜欢的邱广裕,都被他好好称赞了一番,显然关于邱广裕的变化他早已从陈老太爷那里悉知。还有陈初燕和邱明月,也被他夸说:“长成大姑娘了。”却独有陈初雪,被他遗忘了去。他连瞧都未曾瞧她一眼。 陈初雪垂着头,叫人看不见她的模样。却是她正咬着唇,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在这种场合不合时宜的掉落下来。 或许,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来到京城,对她来说,可能并不算是什么好事! 不过多时,钟妈妈就带着一个丫鬟过来了,一个陌生的丫鬟。显然这是二老爷来到京城后另外买来的。 却正当这丫鬟要带着孩子们出这正厅大门的时候,一个声音恰如其分地在外头焦急地带着哭腔响起:“老爷,云姨娘腹痛不止,怕是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轰隆——”正如平地惊雷!厅内所有的人都被震呆了! 陈初兰站在门边,才在陈初燕的搀扶下,要和她一起向门外跨去,却两人皆生生止住了脚步。她二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地转身,向那坐在正座之上的二夫人望去。 此时的二夫人是众目聚焦的中心。所有人都看着她。 云姨娘?肚子里的孩子? 怎么回事? 无人关注同是震惊的二老爷,(二老爷当然震惊于这云姨娘要落胎了),而是都瞧向二夫人。每个人神色各异,只看那二夫人会有何反应。 只见二夫人双目瞠圆,似是难以接受自己所听到的东西,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白着一张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二老爷。 却是那二老爷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狠狠一跺脚,冲着门外那突然出现的小丫鬟骂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叫陈忠去找大夫?!”他是急了。 第43章 小丫鬟被二老爷这样一骂,更加惊慌失措了。她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如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是!是!奴婢这就去!”这讲完,便迅速转身,飞快地向院门奔去。 二老爷自己也向前迈了几步,显然想去看望那可能会落胎的云姨娘。却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陡然定住。跨出去的脚被他收了回来。他转身,有些不自然地理了理衣袖,然后大步回走,回到了他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里。 二夫人瞪着他,愤怒、伤心、失望,还有别的一些什么,全部交织在她的目光里。二老爷尴尬之极,没有瞧她,而是平稳了一下呼吸,然后很不耐烦地冲着那准备带孩子们下去的丫鬟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少爷姑娘们带下去歇息?!” 那丫鬟原是被这突发其来的事件给震蒙了,这下子,眼见着自家老爷发怒地冲她喝令起来,她吓了一跳,接着忙不迭地应下:“是。” 孩子们很快就被带出去了。 唯独留下邱广裕和邱明月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母亲身后。 邱广裕嘴角撇出一个讽刺的笑,然后就将视线转向别处。 而邱明月,虽低着头,却时不时地将头抬起,偷偷地向二老爷瞄过去。她本就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孩子,这种主夫背着妻子偷偷纳妾的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原只在下人们的茶余饭后她才会偶尔听起,想不到居然会发生在她小舅家里,她岂能不拉长耳朵把事情经过给听个一清二楚? 一时间,大厅里一片缄默。二老爷的尴尬就像能够寄生在空气粉尘中的粒子,瞬间散布到四方空间的每一处一角落。 二夫人始终瞪着二老爷,无声地指责他,怒要他给她一个说法。 好一会儿(其实也没过多久,只是这种气氛下,显得时间尤为漫长),大姑奶奶站了起来,她尴尬笑道:“我看……我家下人应当过来接我们了,我们这就先行过去吧。”大姑奶奶租的房子并不远,就在隔壁巷子中。 这种情况,二老爷自然也没好意思求大姑奶奶留下来——这下子连准备好的晚宴都全毁了。他站了起来,再一次给他的姐姐作揖鞠躬:“小弟招待不周,还请大姐见谅,明日小弟再派人过去,还请大姐过来,我们姐弟好好叙叙。” 大姑奶奶连声笑道:“无妨,无妨。反正我们住得也近,这往来方便,不必急于一时,等我们安顿好再说吧!”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待二老爷弄好家务事,他们再过来也不迟。 二老爷一张脸红得就像喝醉的关公,他连连点头:“是,是,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 大姑奶奶轻轻扯了一下儿子的衣袖,又牵住女儿的手,向门外走去。 二老爷赶忙上前送客。 二夫人也早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也收敛了怒气,口中说着:“大姐,我送你。”从这说话声中,还真听不出,刚才她心情是有多么恶劣。只不过,在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她扭头狠狠地瞪了那钟妈妈一眼。 从那报信的丫鬟突然出现起,就低着头始终连动都没敢动的钟妈妈,立时就浑身一个颤栗。二夫人那边过来的冷气瞬间将她刺穿。她垂在身前的双手搭在一起,十指死死地捏着,手背青筋都暴了出来。 二老爷和二夫人一起将大姑奶奶和她的儿子送出了内院。只是二夫人止步内院大门口。二老爷则将他们送了出去。 二夫人就站在原处一脸铁青地等待二老爷。这件事,她非得要二老爷亲口给她一个解释不可。 太阳快要下山了。天边的余火烧得鱼鳞一样的云彩像数条火龙延绵穿行大半个天空。 二老爷回到内院。见到二夫人仍然站在院门口。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双唇紧抿,走至她的身边。 二夫人盯着他。 只听二老爷道:“原打算让你好生歇息一日,明日再同你说的。谁承想……” 二夫人还是盯着他。 二老爷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女人我不得不收啊!” “哦?”二夫人终于开口了,却是口吻中带着嗤笑。显然任何女人都会觉得自己丈夫为私自纳妾找到这种借口实在是既没担待又很可笑。 二老爷道:“你不信我?” 二夫人没有开口。 二老爷拧着眉头道:“不信我你可以去问你的钟妈妈。这个女人是王大人送的。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侍奉过王大人的贱妾。她是王夫人身边的侍女,因讨了王夫人喜欢,被王夫人收为义女。” 二夫人一听,又一个嗤笑:“把一个丫鬟收作义女,还把这个义女送给你做妾?” 二老爷尴尬地干咳一声,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决定把她送过来后,才收她作义女的……” 二夫人便就笑出了声。 却是二老爷恼羞成怒了,他重重地一摔衣袖,道:“不就是一个妾罢了!碧莲,今日你我重逢,扫了你的兴,确实有我不对,但谁料到,云娘她会突然……”他顿了顿,继续气道,“都且说了!只不过一个妾罢了!要打要骂还不是随你!你又何必当着大姐的面给我脸色看?!你很久不曾这样了!几时又成了这般蛮不讲理的妒妇?!” 二老爷这番气话说的是掷地有声,指责之意甚浓。且越说他越觉得自己占理。一张脸竟渐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二夫人不禁就骇然地倒退一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二老爷,眼泪立马就溢了出来,就像掉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不停滚落。 “很久不曾这样了!”这显然指的就是她刚怀上陈昌浩时,老夫人送了张菊儿过来,他被张菊儿迷昏了头,她心痛难受,忍不住同他大吵大闹。他怒斥她为“妒妇”! 二夫人泪眼婆娑:“我、我……四年未见,我辛苦为你生下了随喜,辛苦拉扯我们的孩子……你、你……” 却是二夫人这副可怜的样子,丝毫不能引起二老爷的怜悯。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明明愧对二夫人,却不想承认,只愿把二夫人的不是之处扩大再扩大,然后将自己的怒火彻底引爆。“哼!”他横眉怒目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张英俊的面容几乎曲扭成了魔鬼。之后,他什么话都不再说了,直接一挥袖子,从二夫人身边跨过,大步离去。显然,他是要去看那云姨娘了。 二夫人呆站着,好似连泪水都忘了流。好半晌,她才腿一软,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然后双手捂脸,无力地低低地痛苦地呜咽了起来。 …… 关于二老爷和二夫人的争执,早已被丫鬟带走的孩子们自是不得而知的,更不要说二老爷暴怒,二夫人痛哭这样最后的结果了。 陈初兰他们几个按照男女,被分别带开。陈昌浩和陈昌洋就住在这个内院里。另由一个丫鬟带着他们由东面上楼去了。而陈初兰、陈初雪还有陈初燕则经由西面的一条长廊直接向后面的院子而去。 相较来说,后面的院子很小。房子只有两排,且是单层平房。一排显然是给主人住的。恰好分了三间,刚好陈初兰、陈初雪、陈初燕一人一间。另外一排则是给丫鬟们住的,简单了很多。这个院子虽小,但小巧玲珑,精细讲究。粉墙黛瓦,一面墙上菱形窗,窗上镂空木制雕花,边上月洞门,从那出去就是小园子。而姑娘们的房子,碧瓦雕檐,画梁雕柱,一路过去,对称雕花的隔扇门,贴金镂空的小窗子,漂亮得正如这江南隽秀之风景。果然安排这个院子给陈初兰她们三个女孩子住是不无道理的。 陈初兰的屋子在中间。左边是陈初燕的,右边是陈初雪的。 她们三人的贴身丫鬟早在她们来这里之前,就先到这里整理房间了。此刻,她们已经站在各自的门口等着她们的姑娘。 陈初兰来到她屋子的门口。春桃扶过她,跨过门槛,向里边走去。 初到自己的屋子,陈初兰难免就睁大眼睛到处看去。 只见一进门是个小小的外厅。布置很简单,和在河阳老家的外厅一样,一张桌子,四张椅子而已。而外厅的右手边是个月洞门,珠帘垂下。掀开珠帘往里走去,便是内室。一张梨花枝木架子床,床上被褥已经铺好。床边靠墙放着黑漆纹格,格上她的书画等物也已摆好。边上白墙还挂着一面古琴。而再过去是个三扇画花屏风。最后便是摆放在窗前的桃花木书桌了。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一尘不染。桌角一块大理石镇纸。当然,还有方几瓷瓶香炉等摆设无需一一俱提。 陈初兰把头点了又点。对她的这个新屋,她是万分满意的。显然她的父亲对这些费了一番功夫,估计陈初燕,陈初雪那边与她这里是差不多的。京中官宦人家,难免互相走动,总不能因为自己姑娘的闺房不太入流,而被人耻笑了去吧! “姑娘,”春桃开口道,“姑娘晕船这般厉害,现下可得好好歇息一番了。姑娘先去床上躺着吧!临要吃饭了,我再叫醒姑娘。” 陈初兰点了点头。她确实累得不行,腿都快站不住了,现在看着这铺好被褥的床,就想躺上去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春桃替陈初兰换了衣服。然后陈初兰上床去了。 陈初兰才一躺进被子里,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双眼。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进入了梦乡。 却是春桃还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看着那多宝格,突然一拍掌,赫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哎呀,居然把这个给忘了。姑娘,我整理你那些书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本经书啊!姑娘你什么时候开始看经书了?”她边说边扭头看向陈初兰,却发现陈初兰竟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脸上终于安逸了下来,睡得极为香甜。春桃不禁就弯起唇角笑了。 …… 且不去说孩子们这边怎么样了。那边二夫人瘫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她可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岂能就这样坐在地上被人看了笑话去。这便咬着牙,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她的眼泪停了,怒火便就再次涌了上来,且越涌越盛。 身边的丫鬟早就被她赶掉,无处发泄,她便一拳重重地砸在厚重的门框上。砸得她的手都红肿了起来,生疼得厉害。 她深吸了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脸,然后上下齿咬得咯咯直响,双目几乎爆出,憋着一股即将喷发的怒火向来时的大厅走去。 被她赶走的丫鬟等候在那里。二夫人一掌抽过去,打得那丫鬟一个趔趄。那丫鬟的脸立时红肿了起来,她含着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下头来连个声音都不敢吭。 却是二夫人死死盯着站在一边的钟妈妈。 钟妈妈跪了下来。 二夫人不再看她。命周围的丫鬟道:“滚出去!门关上!” “是……”几个低若蚊吟的回应声,包括那莫名被打的可怜丫鬟。接着丫鬟们出去,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厅里一下暗了下来。 二夫人的声音就如这光线一样暗得吓人:“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起?!”她指责钟妈妈竟从不曾将这件事写信告知她。 只见钟妈妈冲着她磕了几个头,道:“回夫人。那个女人被接进府里,也才是这七日的事啊!” “什么?!”二夫人大吃一惊。 那个女人竟是七日前才被接进来?那也难怪钟妈妈不能写信告知她的,那时她还在前来京城的路途中。 二夫人恨地狠狠撕扯自己的帕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老爷跟她说,这个“云娘”是王大人送的。她当然知道王大人是谁!王大人今年不过三十五,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现已坐到了户部右侍郎之位!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员!二老爷在京赴考,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期间,就颇受他的照顾。若他真送个贱妾过来,二老爷当然不能不要! 二夫人当然愤恨那王大人的不识趣。不过现下听钟妈妈这样一讲,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七日前才送过来的?”她咬牙切齿地问道,“怎么今日就‘肚里的孩子怕要不保了’?恩?!” 钟妈妈回道:“这……老爷他这些年来,都时常去王大人府中小坐……” “嘭!”竟是二夫人一怒之下将钟妈妈踢到在地。“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气得眼睛都充血了。 钟妈妈爬了起来,又跪好,还是低着头,有点无奈道:“老爷去王大人府里小坐,这不是一件很平常之事么?老爷素来同王大人交好,王大人对老爷又多有照顾……”钟妈妈没有再说下去了。 二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明白钟妈妈说得完全有理。“狗男女!狗男女!”她一个劲地骂着,“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堂堂一个饱读诗书之人,竟然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这时,只听钟妈妈道:“夫人,老爷什么时候和那个女人好上是不得而知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老爷他定未曾想过要在夫人来京之前将那女人接进府里,只因那女人突然有孕,不得不……” 二夫人听着她的话,不停地深呼吸,好半天才让自己勉强地冷静下来。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钟妈妈素来就是她的智囊,她不由地就来此一问。 只见钟妈妈沉思半晌,道:“依我看……还是一个字,‘等’,就如当年对付那张菊儿一样!对付她不急于一朝一日,当务之急是,”钟妈妈非常认真地盯住二夫人,语重心长,“莫要让老爷同夫人你离了心啊!” 二夫人脸色骤然一白,心跳停了一拍。方才二老爷狠心的一幕瞬间涌出脑海。二夫人嘴唇动了动,双眼又湿了,她看向钟妈妈,好半天,蹲下身去,伸出双手,把钟妈妈给扶了起来,一边哽咽道:“钟妈妈,我对不住你,我这是气昏了脑袋!” 钟妈妈站起,还是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老奴本就是伺候夫人的,夫人要如何,老奴自当无怨无悔。” 二夫人真就一袖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钟妈妈见状,安慰道:“老爷来京这么多年,官场交道,难免会受到诱惑。这不夫人你终于来了,老爷定会把心收回来的。” 却是二夫人仍旧哭着:“怎么把心收回来,那狐狸精都放到家里来了!” 钟妈妈道:“一个狐媚子罢了,有啥好怕的,夫人别忘了当年那个张菊儿最后是什么下场!” 二夫人渐渐止住了眼泪。 便又听钟妈妈说道:“只要夫人别被那狐媚子急得来了脾气,跟老爷吵起来,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也怪道钟妈妈会这么说。当年张菊儿刚被老夫人送过来的时候,二老爷只不过觉得新鲜,跟那张菊儿亲近了两夜,二夫人就不乐意了,大哭大闹起来,二老爷当然火冒三丈,张菊儿又是个有手段的,在二老爷面前使劲浑身解数,妩媚撒娇,就是不会跟他闹(当然,后来二老爷腻了她,冷落了她,她泼辣的本性毕露,那就得另外说了),总之,一开始,着实是因为二夫人自己醋劲太大,又在家中被娇惯坏了(她是家中的幺女,她父亲年近四十才得了她),整日整日地找二老爷闹,才最终把二老爷推向了张菊儿。这也是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在钟妈妈的死劝下,改变了方针,主动服软,先把屋里最漂亮的林红娟开了脸抬上去,然后和妾室和平相处,无所谓二老爷去谁房里,她都不怨不恼,对二老爷始终细声软语,一心做个暖人的解花语,这才最后把二老爷拉了回来。(当然了,二老爷原就喜欢她,对她有感情,这才是她成功的首要因素。) 听钟妈妈这么一说,二夫人难免就回忆起了当年的过往。她那流满眼泪的脸马上就变得极其难看。 看她那副模样,钟妈妈不由地暗暗叹了口气。不过钟妈妈还是继续力劝道:“夫人这段期间切不可轻举妄动啊!那个女人,可比张菊儿那贱人厉害得多了!” 二夫人一听,神情立马严肃起来:“怎么讲?” 钟妈妈道:“夫人不知,七日前,那女人一来,彩菱就不乐意了。谁会料到老爷竟突然带个女人回来啊!” 彩菱!二夫人皱起了眉头,因始终未见她,她竟差点把她给忘了!“彩菱怎么了?”二夫人问道。 钟妈妈回道:“谁知道那女人做了什么!竟让老爷恼了彩菱!老爷把彩菱赶去那女人那里,让她伺候那女人!”这说着,钟妈妈就顿了顿,接着沉思道,“今日出了这事……怕是彩菱又要遭殃了……” 二夫人沉默了。她把手捏了又捏,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 好一会儿,她终于离了钟妈妈,向椅子那边走去,慢慢地坐了下来。“说实话,”她闷声道,“永义变得让我有点认不得了。不说这事了,就说之前在这厅里,他竟然看都没看我们的随喜,反而先注意到四丫头!” “……”钟妈妈看着二夫人,没有开口说话。 二夫人这番话根本就是把她那针眼般细小的心眼表露得一览无遗!显然在她眼中,除了她给二老爷生的孩子是二老爷的亲骨肉外,其他女人生的,都不算是! 好半晌,才见到钟妈妈开口了,只听她略为迟疑道:“夫人,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二夫人讶异看向她:“讲吧!” 于是钟妈妈大胆地说了出来:“夫人可知,京中大家贵族的夫人们对庶子女的养法?” “对庶子女们的养法?”二夫人想不到钟妈妈居然说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她更惊讶了,“什么养法?” 钟妈妈道:“一般来讲,那些夫人们都是把庶女放到身边养,而庶子,则放在他们姨娘那里。” “什么?”二夫人大吃一惊,“为什么?” “庶子放在姨娘那养当然很好理解。哪有把庶子养好跟自己嫡子争东西的!不过庶女嘛……夫人可知,女儿在官宦贵族间可不仅仅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么简单?” “你是说……”二夫人不是笨蛋,当然知道钟妈妈讲的是什么。 只见钟妈妈点了点头,继续道:“女儿可以用来联姻,若把女儿嫁到高门,这娘家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不管嫡女庶女,将来可都是要嫁人的!若连庶女都嫁得好,那娘家岂不是……” 钟妈妈没有把话说完,但二夫人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下山后剩下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天色暗了下来,不过多时,便是一片漆黑了。 初到京城的这一日,最后表明,是非常糟糕的一日! 二老爷因为云姨娘那边的突发事件弄得没心情摆宴了,所有的人全都在自个儿屋里吃了饭。——这还是小事。 却是谁都没有料到,本来被大夫拍着胸脯保证说“没事没事,吃了我两服安胎药就没事”的云姨娘居然在大半夜血流不止,彻底滑胎了! 黑漆漆的夜,整个陈府里一片鸡飞狗跳。 二夫人咬着牙气得半死:“不过一个贱妾而已!”却是不得已,她只能穿上衣服,不顾长途旅行的劳累,从孤零零的空房里走出来,前往云姨娘的住处,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去探望她。她虽在饭后装模作样地去过一次,却被二老爷给阻止了,说是云姨娘吃过药已经睡了,就不要去打搅她了,当时就把她气得倒仰,但还算她厉害,面上不显,只有满目的关怀,她还借势向二老爷诚恳地道了歉,并凄凄凉地落下几滴泪水,弄得二老爷对她是愧疚不已,再用怒火来掩盖自己不是这种事,他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且就不说二夫人了。只讲这一阵的喧嚣也传入了陈初兰她们所在的后院。陈初兰被吵醒,从床上爬了起来:“春桃,出什么事了?” 春桃让她躺下:“姑娘,没事,你继续睡吧,听说是那个新来的姨娘滑胎了,正闹着派人去请大夫呢!” 陈初兰皱了皱眉头。“还真流产了啊!”她心道。她原想着先前什么“云姨娘肚里孩子怕是要没了”是那个新来的女人在给二夫人一个下马威呢!却想不到…… 陈初兰摸了摸下巴,“有这么巧的事吗?”她暗思,却是继而就躺了下去,“不管了,才一过来就乌烟瘴气!先睡觉!反正那个云姨娘……迟早都会见到。” 第44章 这接下来,喧闹渐逝,只有风中隐约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痛苦呻*吟声。 陈初兰又睡着了,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温暖得连人的心都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暖炉里,舒服得能让人几乎忘却昨日初到京城所看到的阴霾。 陈初兰起床的时候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她的身体本就无恙,不过是因为晕船,才变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现在好好睡了一夜,她就如浸泡了一次诸如天山雪莲之类传说中圣药熬成的汤水,一下子生龙活虎地复活了。 春桃为陈初兰穿戴打扮妥当,然后随她一起出了门。 陈初兰这是要去给二夫人请安了。 这晨昏定省,就算才到京城,也是不能省的。 和陈初兰一起过去的,除了陈初雪,还有陈初燕。虽然陈初燕借住这里,身份是二老爷二夫人的侄女,但出于礼貌与尊重,她也要跟陈初兰和陈初雪一起,去向二夫人行礼请安的。 三个女孩才聚在一起,六只眼睛就互相看来看去。从大家的眼睛里,她们都看出,昨夜她们仨都被惊醒了。显然大家对昨夜之事都很好奇,都想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新来的姨娘滑胎,而且这个姨娘还是二老爷私自纳进来的,这样的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讲,很不合适。 大家都不是长舌的人。互相看了看,会意地一笑也就算了。 陈初雪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昨日二老爷给她带来的灰色记忆仿若已经消失。她只急着去给二夫人请安,然后到边上的小园子去看一看。 陈初兰摆了摆手,道:“早上便算了,我还要整理一下东西呢!有空吃过饭再去吧!” 陈初燕也说她要整一下东西。 陈初雪只好作罢。 三人经过长廊,来到前边的院子。二夫人的屋子就在正厅的北侧。屋子很大。门也是槅子门,大门敞开着,陈初兰三人跨过门槛进去,就见那二夫人正坐在前方方桌边上,一手搭在桌上,面色泠然。——二夫人心情不好! 陈初兰三人不禁互相偷偷瞥了几眼,然后才一齐走上前去,行礼,口中说道:“女儿/侄女给母亲/二婶请安。” 因陈初燕在,二夫人当然不好使什么坏脾气了。她叫她们起来。然后挤出一个笑脸,率先询问起陈初燕的情况。什么晚上睡的好不好,屋里有没有缺了什么之类的。陈初燕一一回答,当然不会忘记说上一句:“多谢二婶关心。” 在这外厅里,伺候二夫人的,除了四个丫鬟之外,还有陈初兰一夜未见的林姨娘。 以前在河阳县,陈初兰和林姨娘是在一个院子的。可来京之后,她就得和林姨娘分开了。林姨娘住在这内院西侧的楼上厢房,听说,旁边屋子就住着那刚来却不幸滑胎的云姨娘! 林姨娘眼睛下方一圈乌青,显然夜里没睡好。自从陈初兰进来后,她的视线就不离陈初兰。见到她精神良好,她不免也就暗吁了口气。 陈初兰冲着她的姨娘笑了笑。意思是叫她莫要担心,她已经好了。 这个时候,二夫人已经结束了对陈初燕的嘘寒问暖,她开始说正事了。“初来乍到,这家里一大堆事弄得我手忙脚乱,”只听她道,“不过,你们兄弟姐妹们学习之事,我可不会马虎!这明日我就差人贴出布告,为你们聘请西席……” 而就在她这话音刚落,外边就响起了一阵激动的叫喊声:“娘,娘——”原来是陈随喜来了。 二夫人那张严肃的脸立马就喜上眉梢。双目都放出光来。 陈随喜抬起胖嘟嘟的小腿,跨过高高的门槛。惹得二夫人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走去,边走边道:“小心点,小心点。” 陈随喜一下扑入了她的怀里。 二夫人喜得呵呵直笑,抱着陈随喜在她的小圆脸蛋上亲了又亲。 陈初兰和陈初燕互相看了一眼。陈初燕给了陈初兰一个微笑,陈初兰也回了她一个笑。陈初雪则低下了头。 接着,陈昌浩和陈昌洋也来了。二夫人对他们又是好一番关切的询问。什么昨天吃的怎么样,晚上睡的好不好…… 陈昌浩很不耐烦,只寻着陈初兰。见到陈初兰全没了那些日子半死不活的样子,顿时就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了整齐漂亮的白牙。 陈昌洋则直接多了。已经七岁的他欢天喜地地蹦到陈初兰身边,抓住她的手,笑道:“呀!四姐姐,你全好了啊!” “晕船罢了……”陈初兰有点哭笑不得。她又不是真病了,一个个用得着这样欣慰地看着她么? 却是二夫人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和陈初兰亲热了一会儿,然后作势轻咳了两声,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来。她继续方才那被打断的对儿子们的关切问话。 令大家万万想不到的是,陈昌浩非常不悦地挥了挥手,就像想把嗡嗡嗡嗡一直响的苍蝇给挥走一样。“别再问啦!烦死了!”陈昌浩的口气着实不好,“昨夜怎么可能睡得好!吵得要命!一路上本就够辛苦的,结果到了京城,还不给个安稳!多个女人便罢了,偏巧还在晚上滑了胎!滑胎就算了,还闹得声音传个十万八千里都没问题!怎么睡啊?!” 陈昌浩毫不客气地发牢骚。这牢骚发得可真够恶劣,当众给他亲娘没脸! 二夫人的脸立马就黑了。 所有人皆是一愣,继而聪明地全部低下了头,无论各自心内在想什么,脸上全是木然一片,丝毫表情不敢显露。 只有陈昌洋呆呆地看着他的哥哥,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而陈随喜,小小年纪的她对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感到莫名不解,一双眼睛看了看她的亲娘,又看了看她的大哥。 “你……”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夫人终于发声了。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一手四指捏着帕子,一指指向陈昌浩,抖得几乎不能自已。“你什么意思?!”她厉声问道,“指责你母亲我吗?”二夫人没把话问完,完整的应该是“指责你母亲我没能耐管住自己的丈夫吗?”——可面对着才十一岁的儿子,叫她如何把这句话厉喝出来? 陈昌浩“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多年来,无论二夫人多么宠爱陈昌浩,陈昌浩就是不领情,跟她的关系总是不咸不淡的。 二夫人被陈昌浩这种态度给气得双目怒张,脸涨得通红,呼吸都快不稳了。 结果陈昌浩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明知故问,罗里吧嗦问一堆有的没的,烦都烦死了!” 陈初兰本乖乖地低着头,这一听,顿觉好笑,差点破功“噗嗤”一声笑出来。显然她这大哥是到叛逆期了。 可惜明显二夫人不懂“叛逆期”为何物,陈昌浩的嘟囔被她听得一清二楚,本就气得够呛的她,更是火冒三丈了,抬起手来,照着陈昌浩的脸蛋就要一巴掌,却是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二夫人眼睛赤红,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她就爱得不行。哪一个是她有曾打过的? 她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指着门口:“你、你出去……” 却是她话才出口,陈昌浩就转身向门外走去,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居然真就这样走了! 二夫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离去。 这接下来。厅内便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了。众人缄默,只等着二夫人缓过劲来。 却是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二夫人都呆愣站着,面对着陈昌浩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寂静中,陈初兰偷偷抬起头来,朝她瞥去。只见她浑身战栗,看着都快气晕了。 也难怪,一来京城,就见丈夫背着她纳了个小妾进门,小妾半夜滑胎,闹了一晚,本就憋着一肚子火,一早起来,又发现儿子是个不听话的。可怜的二夫人不疯掉才怪! 之后又过了好久,总算二夫人是缓过劲了。只见她铁着一张脸转过身来,然后拖着步子一步步回到她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陈随喜站在下边双眼水汪汪的,她觉得她的母亲很不对劲,这种情况下,她竟是不敢伸出手去要她母亲抱抱。 “都回去吧!”二夫人一字一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憋出来的。她连手都挥不动了,只眼神示意孩子们都回去。 “是!”陈初兰、陈初雪乖乖地行礼告辞。 陈初燕像个端庄淑女:“二婶,那我走了。” 陈昌洋有点结结巴巴的:“娘,我、我回去了。” 陈随喜没有说话,却是抿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陈初兰认为她是被吓到了。 孩子们一齐朝门外走去。而就在他们出门的那一刻,二夫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了:“去!把彩菱给我押过来!” 听到她这个声音,无人不是心惊肉跳了一下。 陈初兰一愣。“彩菱?押过来?难道说彩菱昨日被关起来了?因为那云姨娘滑胎一事?”她大为讶异。 陈初兰自是不知彩菱因为云姨娘使了手段,被二老爷贬去伺候她。“说起来,昨日还真没见到彩菱。竟差点把她给忘了!真是意外,居然她没变成新姨娘,反而是多了另外一个女人!”陈初兰暗暗摇头,只觉得世事难料。 却是出了门去的孩子们都在面面相觑。这种情况下,二夫人要人把彩菱给押过来,虽不知二夫人想要做什么,但显而易见的,彩菱要倒大霉了,二夫人铁定会将一肚子的怒火全部撒在她的身上! 陈昌洋一张脸变得很苍白。他已经七岁了,亲眼所见多了,虽不想承认,他也明白母亲对下人的态度是怎样的。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好半晌,“我、我找大哥去!”这说着,他就朝陈昌浩的屋子奔去。 陈随喜,还真是被吓到了,二夫人那咬牙切齿,阴狠狠的声音彻底把她的眼泪给逼出来。陈随喜瘪着嘴,无声地抽泣起来。 门外,陈初兰蹲下了身子,伸出手去,帮陈随喜擦眼泪。她的嘴角勾起,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走,去四姐姐屋里,四姐姐给你做小老鼠。” 陈随喜一边抽泣,一边点了点头。小小的羊角辫跟着动了动,那辫上的银珠,在明亮的阳光之下,反射出一道耀眼清新的光。 …… 陈初兰把陈随喜带回到自己屋里。 陈初燕先回去整理东西了。陈初雪原想去园子里看看,但见没人陪她,干脆也先回屋整东西。 陈初兰叫春桃拿了好些帕子,用这些帕子给陈随喜叠出了小老鼠,小兔子,小花,小糖果……然后摆在椅子上,跟陈随喜玩起了过家家。把陈随喜哄得破涕为笑,早把方才她母亲的怒容给忘得一干二净。 接下来,陈初兰让陈随喜的丫鬟陪她玩,自己则和春桃整理起东西来。 陈初兰的东西,春桃昨日大多帮她从箱子里拿出来了,现在陈初兰只要把东西按自己的心意摆放清楚就行了。 而等弄得差不多的时候,春桃才复想起那摆在架子上的经书。今天,她又向陈初兰提了一遍。 “经书?”陈初兰讶异,“你何时见我看过经书?” “所以奴婢才奇怪啊!”春桃道,这说着,她就去那多宝格处,将那本经书给拿了下来。 陈初兰接过。“金刚经”——书皮上宋体大书这三个字。这是一本软装的蓝皮崭新经书,看来都没翻过几次。 陈初兰大略地翻了翻。一股油墨香味迎面扑来。书中印的确实是她完全不懂的佛经。陈初兰又拎着书脊抖了抖,也没见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奇怪了,”她说道,“这书是哪来的?可没听过大哥大姐姐还有三姐姐会看经书。” “要不去问问?”春桃道。 “恩。”陈初兰点了点头。 “问什么?”却恰在这时,陈初燕进来了。 陈初兰一见她,就笑了:“大姐姐,整理好了啊?” “是啊,东西不多。”陈初燕笑道,又问,“你要问我什么?” 陈初兰便将手上的经书拿给她看。果然陈初燕摇了摇头。再接着,陈初雪也过来了,同样的,她也没见过这本经书。 “真是见鬼了!”陈初兰觉得莫名其妙。春桃说这本书就是放在她的书箱里,可明明离开河阳县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放这么一本书在里边啊! 陈初燕开玩笑道:“大抵是佛祖觉得四妹妹你心慈面善,想要引你向佛,便放了这么本经书在你书箱里。” 陈初兰立即就笑了:“好姐姐,别取笑我了!做好人可以,可若要天天吃斋念佛,还不如杀了我去!我可是无肉不欢啊!” 一屋子的人便都笑了。 接下来,三人放下这经书,来到陈随喜身边,说她们事情都做完了,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园子里玩? 陈随喜当然高兴地直点头。 这陈家几个姐妹便出了屋子一同朝那小园子走去。 这个园子确实很小。但小而精致。红亭池水假山,一样不少。恰是夏初烂漫时,梧桐茂盛,紫藤如瀑,姹紫嫣红铺遍整个园子。园中还有秋千,就在万花丛中。 “哇——”任是谁面对这样的一处地,都会惊呼起来的。 “小叔真是太好了!”陈初燕感慨道。 陈初兰也觉得她的父亲真的很不错。这样一个花园,光是各种鲜花就够他费一番心思的。而这些鲜花,看那崭新的花盆,就知道定是才搬过来不久的。显然整个花园,都是为了他们的到来才悉心布置起来的。 在这个时代,陈永义算是个不错的丈夫和父亲了。陈初兰心想。当然,若是没有瞒着自己老婆,偷偷纳个妾进门,那就更好了! …… 阳光下,陈初兰她们几个在花园里玩得很开心。只不过,才玩不了多久,就有人从二夫人那边过来了。 陈初兰、陈初雪还有陈初燕匆匆迎了出去。 来人是个婆子,身边带着一个身穿头等丫鬟服饰,头发凌乱,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女人。 “夫人说,今后彩菱就在这院里伺候姑娘们了。”这个婆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她什么活都可以干,当然了,是不许进到姑娘们屋里去的。” 陈初兰三人一听,眼睛立马瞪圆,傻眼了! 那个女人,居然是彩菱!而二夫人竟把彩菱送到她们这里来!并且,听这意思,居然是要把她当作粗使丫鬟! 陈初兰三人面面相觑。 “彩菱,你的住处在那里!”婆子指着前方最简陋的一间屋子说道,“同屋还有两个丫鬟,你放聪明点,别耍什么手段!”这话说完后,她便给陈初兰她们躬了个身,“奴婢告退。”随即就转身离去了。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三人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彩菱。 今年彩菱已经二十一岁。较之四年前,她的身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彩菱……你把头抬起来。”陈初燕开口了。 然后就见彩菱听话地将头抬了起来。 顿时三人皆倒抽了口气。 这个满脸血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根本瞧不出本来模样的女人,居然会是以前那个漂亮伶俐,说起话来像银铃一般,惹人喜爱的彩菱姑娘?! 从昨夜到现在,不到十二时辰,她这是遭受了什么啊?! 第45章 当然,彩菱脸上的伤不是二夫人弄的,看那已经凝固成黑块的血污,决计不可能是新鲜殴打出来的。但二夫人肯定也没少折磨彩菱。彩菱向陈初兰她们三人吃力地行礼,然后一停一顿地向她的住处走去,她走得很辛苦,似乎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她周身的痛感神经。 陈初兰前世在影视上见多后宫后宅里整人的恶招,比如说跪针垫什么的。能够叫人痛到骨里,却又无血无迹,除非你掀开她的衣裙探个究竟。猜想过去,彩菱方才在二夫人那定是受到此类的酷刑。不过大抵二夫人段数还不够高,当然,兴许是她手下留情也不定,这彩菱还能无需搀扶,自己走动得起来。 彩菱好歹也是老夫人的人,二夫人怎么可能真就那样毫不客气地叫人往她脸上招呼? 陈初兰看着彩菱的背影若有所思。不是二夫人叫人打的,难道是二老爷?!陈初兰皱起眉头,却又摇了摇脑袋,她才不相信她的父亲有这么狠呢! 却是陈初雪和陈初燕都煞白了脸。尤其是陈初雪,浑身都抖了起来。大概她以为彩菱的这副惨状,全是二夫人弄的吧! 陈初兰瞥眼瞧着陈初雪,只见她双手捂住嘴,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陈初兰想,她可能终于意识到,在这个没有老太爷老夫人,没有大老爷大夫人,没有任何一个有分量的族亲在的地方,二夫人就是天皇老大,这个天皇老大是如此厌恶她,若想要整死她,还真是分分钟钟的事。陈初雪,根本就不该来这京城! 站在陈初兰身边的陈初燕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她白着脸,瞧了瞧陈初兰,又瞧了瞧陈初雪,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嘴里抖出这么两句话:“二婶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这样!二叔他……更不可能!”陈初燕也和陈初兰一样注意到彩菱脸上的伤并非方才新弄的。 陈初雪听了,这才放下捂着嘴的双手,愣愣地看着陈初燕。 陈初兰点了点头,不过对于这件事她什么都没说。她把目光转向去往小园子的月洞门,道:“我们去把五妹妹叫回来吧!” 陈随喜一直呆在花园里舍不得出来。也幸好她没有出来,否则见到彩菱那副模样,她不被吓哭才怪。 陈初兰想,二夫人可能还不知道陈随喜跑她们这儿来玩了,不然,她岂会这个时候派婆子把彩菱送过来?也不怕她女儿小小年纪看到了大半夜做噩梦! “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屋了……”陈初雪结结巴巴地道。 陈初燕瞧着她,同情地点了点头。陈初雪心里所想的,像陈初燕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也想到了。但她一个借住在这里的大房嫡女,又能宽慰她什么? 陈初雪低着头,一路小跑地回屋了。 陈初兰和陈初燕去花园里把陈随喜给叫了出来。哄了她大半天,才叫她同意“先回去,下午再过来玩”。 而却是陈随喜才刚离开,林姨娘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姨娘?”“林姨娘?”陈初兰和陈初燕都还没回屋呢!两人面面相觑。 林姨娘穿着一条海蓝褶裙,一件葱绿夹衫,头上堕马髻,随意插着几根钗子,素得不能再素。却是一路小跑,脸上透出红晕,香汗淋漓,倒添了几分媚态。 可惜,她面对的不过是两个女孩子罢了,没能欣赏她的美。两人皆是注意到她那不同寻常的紧张。 “怎么了?姨娘?”陈初兰不解问道。 林姨娘抬手轻轻拭了试汗,笑得有点勉强:“夫人把彩菱送过来,我这一得空就过来瞧瞧。” 陈初兰和陈初燕又颇为不解地互相看了一眼。 但显然林姨娘只想跟陈初兰一人说话。陈初燕便知趣地先回了屋去。 林姨娘去了陈初兰屋里。这是林姨娘第一次到陈初兰屋里来。她环顾四周,见屋子里摆设干净整洁,摆设一应俱全,她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姨娘到底来做什么啊?!”陈初兰问。她让林姨娘坐下,然后像以前一样,趴在她的腿上撒娇地看着她。 林姨娘摸着陈初兰的头,眉头微皱,看起来满腹心事。不过到头来也不过一个无声的叹息,然后笑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过来看看你。你瞧,才刚到京城,夫人有那么多事要接手,我也跟着忙前忙后的……” 陈初兰的双眼一眨不眨。 林姨娘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终见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打小就是个聪明的。我这是不放心啊!夫人竟把彩菱放在这里。你、你要小心那彩菱……” 陈初兰偏着头不解问道:“小心彩菱?为什么?彩菱她做了什么?她很坏吗?” 林姨娘顿时语塞。她这样语焉不详的,就算是个大人都会莫名其妙,何况陈初兰这个才九岁的。只见林姨娘静默了很久,然后很无奈地道:“这种事,你小孩子家家是不懂的。我只要你记住,防着那彩菱一点,她若要给你吃什么,或是要带你去哪里,你切不要去理会她!我这是为你好!” 林姨娘语重心长。 陈初兰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才乖乖地点了点头:“我晓的了。” 林姨娘感慨地摸了摸陈初兰的小脑袋,又是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 “姨娘?” “恩?”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彩菱她怎么被打成那个样子?” 林姨娘沉默了。 陈初兰双目灼灼看着她。 好半晌,林姨娘开口了:“恩……昨夜,云姨娘的药出了点问题,偏巧云姨娘是彩菱照顾的,虽然傍晚时候老爷就不允许彩菱进云姨娘的屋子,可有人说看见彩菱在熬药的地方走动……” “所以彩菱被打了?” “不、不,”林姨娘连连否认,“老爷只是把她给关了起来,毕竟只有一个丫头空口无凭说看见彩菱……恩……彩菱,她大概是被跟她有私仇的人给打了吧!夫人正在查呢!” 陈初兰偏着头瞧着她的姨娘:“所以姨娘你才叫我防着彩菱?因为彩菱是个坏人?” 显然关于昨夜的事,林姨娘并没有隐瞒什么,彩菱脸上的伤,还真像她原先所想,与二老爷二夫人无关。不过,林姨娘叫她防着彩菱,断不可能是因为彩菱“有可能做出下作之事,有可能是个坏人”的缘故! 林姨娘一点一点地把头转开,躲开陈初兰的视线。只听她道:“不是才说了吗?只有一个丫头空口无凭,谁能断言云姨娘那事就是彩菱所为?”这说着,她就“唉”了一声,接着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这些事,就不要再问了,不是你该懂的!你只要记着我的话,小心点彩菱就行……”却是说着,她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竟又添了一句,“还有那个云姨娘,今后见了她,你也得把心提着,可不要跟她太亲近了。她……”林姨娘皱起了眉头,显然在想着措辞该怎样形容这个云姨娘。 “我知道的。”陈初兰道。无需林姨娘再讲些什么,她也能猜出这云姨娘是个多么厉害的人物。且不去管昨夜云姨娘滑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那彩菱肯定是被诬陷了。哪有才在傍晚被二老爷给痛骂了一顿,不许她再接近那云姨娘,当天晚上就跑去下药,把云姨娘给弄得流产?这不是只有傻瓜才会干的事嘛!彩菱怎会是这样的傻瓜? 设计诬陷彩菱的,除了那不幸滑胎的云姨娘,还真想不到还有第二人选。而这云姨娘,不过才来这府里短短几日而已! 林姨娘对陈初兰能把她的话给听进去非常满意。她最后摸了摸陈初兰脑袋:“姑娘可要乖啊,乖乖的夫人才会喜欢。” 陈初兰点了点头。这句话林姨娘从小给她讲到大。不过遗憾的是,她们都明白,她乖乖的,只会让二夫人不讨厌而已,怎可能“喜欢”?二夫人这辈子都不会去喜欢一个庶女,就算这个庶女的娘是她自己亲手送上她丈夫的床。 林姨娘又对陈初兰好一番叮嘱,然后才走了,却是走的时候还微微皱着眉头,瞧起来仍是有点不放心的模样。 陈初兰在林姨娘走后,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深思起来。林姨娘居然特地跑来一趟叫她防着那彩菱?为什么?四年来,林姨娘自己也才刚刚见到彩菱啊! 她扭头看向窗外,院子的那一头,是丫鬟们所住的屋子。其中一间就是彩菱的。木门紧闭,窗也关着,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彩菱在里边如何了,任何人都无法得知。 这便是初来京城的第一个早上。 及到下午,便有消息传来了。二夫人开始正式接管府中的一切事务,所有丫鬟婆子办事都要在她那里领牌子。钟妈妈依旧做她的下手。从河阳老家带来的王孝家的则安排在钟妈妈手下,成为她的协管。 再就是昨夜的事了。原来,云姨娘昨夜吃了药后便腹痛滑了胎,而请来的大夫说,药里出现了红花。二老爷自然大怒。而这个时候一个小丫头片子前来禀报说,看到彩菱在熬药的地方出现过,于是二老爷就先把彩菱给关了起来,令二夫人第二日进行审问调查。 二夫人几乎是一夜未睡。看望云姨娘,安排人手照顾她,同时还要第一时间搜遍府中原有丫鬟婆子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人偷藏红花。当然了,搜查结果是失望的,甚至彩菱的屋中都没有所谓剩余的红花。二夫人被折腾了半死。而那彩菱,居然在关押期间被打成了猪头,偏打她的婆子们还说,是二老爷下令的。当然彩菱被打,是第二日二夫人叫人把她押到她那里提审时才知道的。 彩菱当然否认她绝对没干过那种事。那一口咬定看见彩菱的小丫头,又被彩菱说作是公报私仇。于是,因没有切实证据,二夫人拿她没办法,而彩菱又是决计不可能再回去伺候二老爷了(且不管究竟是不是彩菱下的红花,二老爷心中都有了一根刺,岂会让彩菱再接近他?),彩菱是老夫人送过来的人,怎可能把她扔去边房做粗活?于是二夫人便保留了彩菱大丫鬟的身份,但却把她给扔到陈初兰她们的院子里来,名义上说是伺候三位姑娘,却不让她进姑娘们的屋子,叫她成了有身份没地位的下人。 “阿弥陀佛,竟是这样。”陈初燕不禁念了声佛。消息传来后,她就跑来陈初兰的屋里,跟陈初兰讨论起来。“四妹妹,你说会不会真是二叔差人打的彩菱?”她问道。 陈初兰摇头,很肯定:“绝对不可能。依我爹的性子,怎可能干这种事?!” “那就是了。”陈初燕拍了拍胸脯,“可把我吓惨了,我还以为,出了河阳,没了族人在,二叔和二婶就胡来了呢!我就说二叔和二婶是个好的,不可能这样的。” 却是陈初兰笑了笑。陈初燕大抵是太善良了,不愿把二夫人往坏处想。就早上二夫人那气疯掉的样子,她怎可能不对彩菱动粗?要审问彩菱是否有在药里下红花,刑事逼供这种事,二夫人怎可能不去做?估计彩菱要是一撩袖子裤腿,肯定把陈初燕吓傻,铁定全是针眼! “就看二叔回来怎么说了。”陈初燕道,“那公报私仇的奴仆也忒不像话了!竟盗用二叔的名义私自用刑!” 陈初兰同意道:“是啊!”却是神色暗了暗。这种私刑,好像也忒有特色了点,偏往人脸上招呼,不把人打得毁容势不罢休一样! 而后,傍晚,二老爷回来。 二夫人是如何同二老爷讲的,大家都是不知道了。总之,二老爷勃然大怒。直接冲去关押那几个对彩菱动刑的婆子那里,恶狠狠地骂道:“不想活命的刁奴!竟敢盗用我的名义!我几时命你们动私刑了?!这种刁奴留在府里还得了!叫陈忠来!把她们通通拉出去卖掉!” 婆子求饶。口中还道:“确实是老爷您下令的啊……” “还敢讲!”二老爷一脚踹了过去。 婆子哭述说,是二老爷身边那个叫做小玉的丫鬟前来传令的。(彩菱几日前被赶去云姨娘那边伺候,小玉就顶了她的位置,当然,二老爷是否跟那小玉有什么关系,是谁都不得而知的。) 结果二老爷说:“小玉一夜都在我书房外间睡着,来传个什么令!”这讲完又是一脚。 于是,无论那几个婆子如何喊冤,她们都是被卖定了。 倒是二夫人长了个心眼,问她们那个传令丫鬟的样貌身材,可说来说去,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指向那小玉。可二老爷肯定小玉一夜都好好地呆在他的书房外间,哪可能去传什么假令。 于是,说到底,这几个婆子被认定是在撒谎了。至于她们为何动私刑,后来查出其中一个婆子曾托人找彩菱,求她到总管陈忠面前说几句好的,让她的儿子换份轻松点的活,不要叫他再干那砍柴背货的苦力了,却是彩菱拒绝,还冷冷地讽刺了她几句。 彩菱被打这件事,说到底,好像就是这么简单。 却是云姨娘药里被放了红花一事,迟迟没个定论。到后来,二夫人无奈下了个结论:“可能是抓药的伙计不小心抓错了吧!” 二老爷对她这个调查结论很不满意。不过还能怎么办。于是,这件事也就这样落下了帷幕。真相到底是什么,大概只有搞鬼的人和天知道了。 初来京城,就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无论是谁,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二夫人倒调整得挺快。雷厉风行地接收了宅院的管理,所有的事情都被她弄得井井有条。最令人意外的是,云姨娘那里她居然也照顾有加。然后,在云姨娘休养了十日,能够下床的时候,她喝了云姨娘的敬茶酒。云姨娘正式成为了二老爷的一个妾室。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个陈府,越来越上轨道了。 不过,就在云姨娘正式成为二老爷妾室的第二天。陈初雪病了。上吐下泻。 陈初雪本就身体不大好,这一回,医生给看了,说是水土不服。 到了京城十来日后,突然水土不服,这个陈初雪,也挺倒霉的。不过,倒霉的并非只有她,年纪最小的陈随喜也扛不住了,蹦蹦跳跳了这么多日,就在陈初雪病倒的第三天,她也病了,上吐下泻。医生也诊断说,水土不服。 好了,这下陈府里一下多了两个病人,添上原有的(云姨娘小月子还没坐完),总共三个。府里一片鸡飞狗跳。二夫人天天守着陈随喜,担心垂泪。二老爷头疼地连睡都睡不好,经常半夜起来在屋里烦闷地转啊转。 话说这一日,天气晴朗。陈初兰和陈初燕看过陈初雪,从她屋里出来,准备去往陈随喜那里,看望她们的小妹妹。 “哎,四妹妹,”突然,陈初燕轻轻用肘部捅了捅陈初兰,“你看,那不是二叔身边的小玉嘛!她这是去看望云姨娘?怎么手上还拿着包裹?” 陈初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不其然,那个走向楼道口,玲珑可人,大眼粉腮小嘴儿的丫鬟,不是那取代了彩菱的小玉,又是谁?却是她有点小心翼翼,怀里揣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一脚踩上那楼梯,然后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一溜烟地跑上去了。 “哎!”陈初燕感慨道,“祖母千挑万选出来的彩菱,居然被这个横空出世的小玉给取代了,真是……”她把头摇了又摇。 “也不算是横空出世吧!”陈初兰道,“我爹买下她也有两年半了。话说回来,”陈初兰突然转移话题,“这么久了,我们都还没见过这云姨娘。也不知道她长个什么样?” 云姨娘这么多日来,只在那日给二夫人敬茶时,才从床上下来,其余日子,都躺在床上养身子。敬茶之时,陈家的孩子们怎会到场?而他们又是不会放下身份特地去看望一个小妾的。何况还是这个一开始就把这个家搅得不得安宁,未经主母允许就先纳进家里的小妾。 “肯定很漂亮。”陈初燕道,她和陈初兰一起望向楼上她的屋子,果不其然,见到那个怀揣包裹的小玉,噔噔噔地从走廊上直奔到她的门前,然后门开了,小玉闪身进去。 “啊,”陈初兰附和道,“是的,肯定很漂亮。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了。” 第46章 小玉鬼鬼祟祟揣着一个包裹去见云姨娘的事,陈初兰当天晚上就告诉了林姨娘。林姨娘若有所思,然后轻轻地摸了摸陈初兰的脑袋,叫她早点休息,便离了她的屋子。 陈初兰知道她会去同二夫人说的。 也就不知二夫人会如何应对了。 显然小玉能够顶替彩菱,同云姨娘的帮忙是分不开的。 二夫人岂会容忍她二人在她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搞小动作? 不过,这些全不是陈初兰要去关心的。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庶女,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吃好睡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让自己成长成为一个端庄大方,内秀外慧,深受广大婆婆媳妇们喜欢的优秀官家淑女。只有这样,她才能嫁得好! 没错!嫁得好! 她只是个俗人罢了。前世跌跌撞撞活到二十八,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了,看淡人生,最后寻了一份最适合自己的工作,远离复杂的成人世界,开开心心地教导祖国的小花朵们,接下来开始相亲,准备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却想不到竟突遭车祸,被扔到了这个落后了五百年的社会里。 男尊女卑,女子卑微到了骨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以父为纲,以夫为天。这对一个来自相对平等社会的女人来说,几乎是不可忍受的。不过,对于陈初兰这种人来讲,倒也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前世的她到头来也只不过想找个差不多的男人,结婚生子,同所有凡人一样,平平常常地过完一生罢了。现在,不过换了个世界而已。 爱情什么的,她根本就没想过。——这种男女地位无法平等的世界,可能有爱情存在吗?!贾宝玉和林黛玉有爱情,可贾宝玉还能没心没肺地和袭人“初试*”,而林黛玉也没当这是一回事,甚至打趣那袭人为“好嫂子”,因为男人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天哪!她陈初兰可不敢想象她爱上的男人一边说爱她一边却跟通房或者小妾什么的上床做*爱!她心灵有洁癖,绝对无法容忍这个! 那么既然不可能有爱情,何不放弃这种念想,乖乖地融入这个社会,努力过好自己的一生?反正都是要结婚生子罢了。 婚姻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纵然不会有爱情存在,她也要努力让自己嫁得好! 一个家境不错的家庭,一个性格良好的丈夫。这该是最起码的要求。 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在这个社会里男女婚前根本见不着面。那么婚姻的根本决策者,便是各家的夫人们了。哪家夫人会不喜欢端庄大方,内秀外慧的女子?陈初兰当然要努力让自己朝这个方向发展了。虽然决定她将来婚姻的因素有很多,但是,她的努力,迟早都会得到回报的。 在她说亲年龄尚未到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便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当然,还有,万事多长个心眼,切莫给她的姨娘惹麻烦…… 她的姨娘,是二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不过,作为一枚棋子,这么多年仍会被委以重任,也算是个厉害的了。陈初兰对自己姨娘还是很有信心的。因此,于她而言,她只要扮演好自己小孩的角色,不要给她的姨娘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行。 府里妻妾争宠,与她这个小孩子无关。她只需把眼睛里所能看到的告诉自己的姨娘即可。至于那些明争暗斗,她无法触及,也无需触及。 这般说起来,陈初兰还算幸运。二夫人脾气不好,心眼比针眼还小,在她手下讨生活多有不易。但她有个全心爱护她的亲娘,亲娘也不是个蠢的,知道如何讨那二夫人欢心,再怎么样,她的生活都不会糟到哪儿去。 可是,陈初雪就不一样了。 陈初兰想到了陈初雪。 最不招二老爷和二夫人待见的陈初雪在生病之后,一下陷入了最悲惨的境地。 …… “三姐姐,你今日可好?” 每一日,陈初兰和陈初燕都会去到陈初雪屋里看望她。 而这一天是见到小玉怀揣包裹偷偷摸摸去见云姨娘之后的第五日,她们又一次来到陈初雪面前。其时午后,陈初雪刚刚睡醒,屋里的窗子都还没打开,空气里压抑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几日下来,陈初雪的水土不服之症得到了缓解,上吐下泻差不多都好了,但她却很不幸地患上了重感冒,鼻塞鼻涕头痛咳嗽,她整个人就像被无休止的病魔缠住了,永远得不着歇。 陈初雪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简直不能看,伸出被子的手都干枯得像根鸡爪一样。 “大姐姐,四妹妹,坐。”陈初雪的声音无力之极,她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 绚香搬来凳子。陈初兰和陈初燕坐到了陈初雪床前。 “三妹妹昨夜没睡好?”陈初燕担忧地看着陈初雪,“怎么才一日不见,整个人越发得没精神起来。” 陈初雪没有看向陈初燕和陈初兰,反而把目光转向空空荡荡的床顶。她凄凉一笑,道:“我怕是不能再陪你们了……” “三姐姐胡说些什么!”陈初雪这句话什么意思,陈初兰可听得分明,一个十岁孩子竟吐出这样厌世之语,她赶忙打断了她的话,“不过风寒罢了。你好好养病,切莫胡思乱想。” 而陈初燕本是一愣,听到陈初兰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陈初雪那话的含义。她的脸色骤白,一下站了起来,坐到陈初雪身边。“三妹妹,”她一手轻轻搂过陈初雪,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安慰道,“偶感风寒罢了,又不是什么要死的病,何苦说出这样的话?” 陈初雪抿着嘴,一双盈盈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一言未发。 陈初兰也站了起来,坐到床边,可是,看着陈初雪这样,一时间安慰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陈初雪真的挺惨。生病这么久,没一个照顾她的大人就算了(林姨娘不再同她们住一个院子,且初来京城,二夫人人手不够,作为她手下之一的林姨娘,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天天忙得要死,哪可能守在陈初雪身边看护她),而最为恶劣的是,院子里的一众婆子丫鬟,全没当她是一回事。 这个府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那些由二老爷在京城买来的,无论是新人还是旧人,短短几日内就弄明白了府里的风向。——嫡出的少爷姑娘们是最金贵的,大老爷那边的大姑娘也是不能得罪的,庶出的两位姑娘,四姑娘虽算不上什么,但亲娘林姨娘目前在二夫人跟前伺候,也不能随便欺负,而至于那位三姑娘,亲娘已死,老爷不爱,夫人不喜,不欺负她,叫她们欺负谁去?! 无人照应陈初雪,除了她唯一的贴身丫鬟绚香。陈初雪可怜到连熬药都要她这唯一的贴身丫鬟亲自去做。更不要说什么拿饭提水了。 身为一个病人,连日来用的水是凉的,吃的饭是冷的,菜色本就不怎么样,还被贪嘴的丫鬟给换了去,到嘴的说是残羹冷炙也不为过。 这些陈初雪都曾向陈初兰和陈初燕哭述过。 陈初燕气不过,找那些婆子丫鬟理论,结果人家委屈地说了几句“大姑娘怎么就听三姑娘屋里那个丫头胡说呢?根本就没有的事,我们哪敢欺负三姑娘啊!大姑娘这是瞧见我们做了那坏事还是怎的?”就把陈初燕给堵了回去。 而陈初兰,也把这事同林姨娘提起过。可林姨娘却一声叹息,什么话都没说,陈初兰也只得作罢。是了,她又能怎么办呢?陈初雪被欺负成这样,二夫人怎会不知?没有二夫人的默许,那些奴仆敢这样欺负陈初雪? 陈初燕也是个明白的。再看不下去,她也没想过要去二夫人那里告状。她知道那样做,只会令她讨二夫人的嫌。好歹她现在也算是寄人篱下,哪好意思管人家的家务事? 陈初兰就更不用说了,连林姨娘都沉默不语了,她还能怎么着。 陈初雪,还真的不该来京城! 河阳老家,纵然祖父母都不喜她,但她毕竟是陈家的骨肉,且那么多族人都在,不管怎么样,老太爷老夫人都不会拿她的生命不当一回事。可在这京城里…… 十岁女童,本就身体孱弱,因水土不服,死于疾病。这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么? 陈初兰坐在陈初雪床边,把目光移开,无法再去看陈初雪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陈初燕则摸了摸陈初雪的脑袋,继续安慰她:“三妹妹,把心放宽,你瞧五妹妹那么小,她都已经好了,你比她年长,肯定没事的。” 却想不到,她这句话一出口,陈初雪的脸色就变了。她上牙咬住下唇,双目瞠圆,泪光晃动,却硬是一滴泪都没有滚落下来。 陈初燕感到陈初雪身体陡然僵硬,再见到她那副模样,腾地才反应过来自己讲了什么。“我……”陈初燕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个时候,陈初雪的贴身丫鬟绚香开口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讲道:“大姑娘可别说五姑娘了。我们姑娘哪比得上五姑娘啊!五姑娘可是夫人的心头肉,我们姑娘却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其它什么的就都不说,单是寻那小厨房的吴婆子要炉子煎药都要向她赔笑脸。头两回还让你煎,后来就得给钱,十个铜板一次,隔两天就加价,昨个儿又加了,一次要四十个铜板,还有那些送饭打水的丫鬟,我们姑娘也得给些赏钱,否则人家下次连饭会不会送来都不知道呢!姑娘这么些年来才攒了多少钱?这几日下来,眼见着就要精光,那以后不要说吃药了,岂不是连饭都吃不起了……” “绚香,”陈初雪弱弱地开口制止了绚香,“不要说了……”她的眼泪还含在眼眶里,转动着,却坚决不让其掉落下来。 陈初兰震惊地看着陈初雪。陈初雪被下人欺负,她们知道,但从没有逮个正着。那些个丫鬟婆子都是狡猾的,见到陈初兰和陈初燕在,就对陈初雪和绚香客客气气。不过,就算逮个正着又怎么样呢?她们又无法改变什么。只是,万万没想到,陈初雪竟然被欺凌得这么惨…… “这个三妹妹之前怎么不说?”陈初燕震愕地问道。 “说了又有什么用?”陈初雪含泪道,“也不过向姐姐和妹妹述述苦罢了,该怎样的还是怎样。” “可、可我们至少能帮上点忙……”陈初燕指的是金钱方面。制止不了欺凌,至少金钱上能资助陈初雪一点吧,总不能让她有朝一日,真的连饭都吃不了。 陈初雪摇了摇头:“谁的钱是凭空得来的,你们手上又能有多少东西?她、她无非不想让我活罢了……”陈初雪咬了咬牙说出了这么句话。 “三姐姐,”陈初兰打断了她,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冷静下来,“你现在年岁才多大,讲什么死的活的,再怎么说,”陈初兰的声音压低了,“她都请大夫给你看病,而不是一刀毙了你!” 陈初燕双手捂嘴,瞪大眼睛看着陈初兰。 这是陈初兰第一次说起二夫人的不是。虽然不是很直白,但也能让人一听就明白,她是认同了陈初雪的那句“她无非不想让我活罢了”。只不过,陈初兰的字里句里,给人的意思是,“夫人并非一条活路都不给你,就看你自己想不想活下去。” 陈初雪怔住,愣愣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伸出手去,在她那冰凉枯瘦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风寒小感而已,哪就治不好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四妹妹说的对。”陈初燕从呆愣中反应过来,赶忙一起安抚陈初雪,并当场就叫她的贴身丫鬟红叶回去屋里拿十两银子过来。这可把陈初雪唬了一跳,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连冲着陈初燕摆手,说万万不可。 “我们姐妹间还客气什么。”陈初燕如是说,接着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莫怪我和四妹妹,觉得我们不帮你……我们……” “我知道的。”陈初雪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大姐姐和四妹妹都为我好,只是,大家都身不由己……”她低低地呜咽起来。 陈初燕一脸难受,低喃着:“想不到二婶到了京城,真就……” 真就这样不顾陈初雪也是陈家骨肉的事实,要把陈初雪逼死。——陈初燕没把话说完,不过屋里的人,谁会不知道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绚香也跟着她的姑娘一起,低低地抽泣起来。 陈初兰把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屋里边气氛极其压抑,让人觉得憋闷,非常难受。 居然连陈初燕也忍不住地掉起泪来。 “哎哟,我说这是怎么了?”突然,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众人一惊,齐齐向门外望去。 只见二夫人身边的钟妈妈自顾自地掀帘进来,脸上浮着笑。 哭泣的几个人慌忙抬手擦泪。 陈初燕站了起来,挤出一个笑容:“钟妈妈你怎么来了?” 陈初雪也在床榻上向钟妈妈问好,并叫绚香给钟妈妈搬来凳子。 却是钟妈妈看都没看那陈初雪一眼,只笑着对陈初燕和陈初兰说道:“大姑娘四姑娘可赶紧去把金项圈金钗子拿出来,夫人收了叫人去炸一炸。明儿王夫人过生,请了夫人姑娘们过去,到时两位姑娘可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啊!”这说着,还颇有深意地多瞧了陈初燕两眼。 “王夫人过生?”陈初兰和陈初燕吃惊。 显然,钟妈妈口中所说的王夫人就是二夫人父亲的门生,王大人的妻子了。 “是呢!”钟妈妈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王夫人来信直言了,她就是要借此机会把我们陈家介绍给京中各位夫人呢!虽说仓促了点,但衣裳首饰什么的,咱们也不缺,只是夫人讲金饰要一齐拿出去炸一炸新。我这不赶紧过来通知姑娘们吗?” 陈初兰若有所思,问道:“听钟妈妈这么一说,那明日可是会见到很多官家夫人了?” “可不是嘛!”钟妈妈喜不自禁,“王大人可是堂堂三品大员,王夫人过生,到场的高官夫人岂会少?说起来,其中一位姑娘们还认识呢!” “哦?”陈初兰和陈初燕互相看了一眼。 “就是原来我们河阳县县令的夫人呀!那个定国公府的三夫人!”钟妈妈的双眼都快放光了,“现定国公府的那位三老爷已是刑部员外郎了!还有啊,不单单三夫人,定国公府的二夫人也会去呢!”钟妈妈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也难怪钟妈妈会如此兴奋。定国公!超品一等爵,还是世袭罔替的!明日她们居然可以见到其府上的两位夫人!这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多么难得! 陈初燕的脸开始微微泛红了。她难免也激动了起来。倒不知她是否清醒地记得自己来京的目的。 陈初兰则在脑海中搜寻三年前那仅有一面之缘的顾夫人的模样。 而那陈初雪,睁大眼睛听着钟妈妈兴奋无比地说出这些话,一张脸却越来越苍白,最后,她双手抓在薄被上,十指收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钟妈妈笑谈了一阵,便回去了。从始到终,都没有理过那陈初雪。 钟妈妈突然过来,带来这个消息,就好像一个小插曲。不过,却引起了不小的波澜。陈初燕开始憧憬明日去王家做客的情景。陈初兰盯着陈初雪,见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知晓她心里定是恨那二夫人到了极致。陈初雪怎会不想出去见见世面? 陈初兰用肘部碰了碰陈初燕。陈初燕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刚才的模样太蠢了,兴奋过度,简直就是在陈初雪伤口上撒盐。 陈初雪情绪很低落,不过还是勉强笑了笑:“恭喜大姐姐和四妹妹了。可惜我还病着……” “不过是出门做客罢了。”陈初兰安慰道,“等三姐姐病好了,有的是机会。” 陈初雪牵动嘴角,想让自己再笑一个,可惜没成功。想来她也料到,二夫人就算这次没整死她,以后也不会让她好过,怎可能会放她出门去别人家做客? 陈初兰不再说话。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倒是陈初雪最后看开了一样,叫她和陈初燕莫担心她,让她们赶快回去把金饰找出来,交给二夫人。 陈初兰和陈初燕又好生安抚了陈初雪一番,然后告辞离开。 门帘放下,外间的槅子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然后,陈初雪就像被隔绝在了无人的天地。陈初雪靠在床头,愣愣地好一会儿,接着,咬着牙齿,眼泪就像绝了堤的河水,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滚落。“呜——呜呜——”她哭得就像被抛弃的小猫。 …… 第二日,五月初八。 天气一如既往的晴朗。 二夫人亲自派人到小院里来接陈初兰和陈初燕,可见二夫人对此次做客的重视。 陈初兰蓝衫粉裙,头扎小丫髻,髻上插着金钗,胸前挂着长命百岁金锁,手上套着辟邪去晦银镯。她九周岁,身段娇细,五官长开。整个人比起三四年前,漂亮了不知有多少。 二夫人把陈初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然后笑对身边的林姨娘说道:“瞧瞧,这丫头,细眉杏眼的,再过个四五年,怕是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给踩塌了。” 林姨娘笑着把恭维的话全转到二夫人身上去。什么“都是夫人养得好,四姑娘才这么水灵”之类的。 倒是钟妈妈和王孝家的,连声附和二夫人,把陈初兰夸了一遍又一遍。 二夫人喜不自禁“呵呵”笑了起来。 陈初兰惊呆了。第一次站在二夫人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二夫人这是吃错药了吗? 素来打压庶女,不喜庶女出风头的二夫人,居然会这样夸奖她?!说什么“再过个四五年,怕是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给踩塌了”?天哪! 陈初兰不解地看向她的姨娘,希望她的姨娘能用眼神来给她一个解释。却想不到林姨娘笑眯眯地站在二夫人身后,似乎把二夫人突然对陈初兰另眼相看一事,当作一件很平常的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陈初兰心想。 陈初燕扭头看着陈初兰,捂着嘴弯起眉眼无声笑了起来。显然她是被二夫人的那句“再过个四五年,怕是我们家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给踩塌了”给逗乐了。估计等到她们坐上马车,她就要拿这句话来打趣不过才九岁的陈初兰了。 二夫人又把目光转向陈初燕。 陈初燕打扮得也很精致。她同陈初兰站在一起,就像一对从画里走出来的姐妹花。 二夫人满意地把头点了又点。 接着,她就开始叮嘱注意事项了。从谈吐到坐姿,巨细无遗。陈初兰和陈初燕乖乖站着,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应下:她们都记住了。 总之,莫要给陈府丢脸,要给陈府长脸。这就是二夫人一番叮咛的重点。 之后,一切准备妥当,他们要出门了。 这一次,家里的六个孩子,除了陈初雪和陈随喜,二夫人全都带上了。陈随喜大病初愈,二夫人不敢冒险把她带出去,而陈初雪,那就不用提了。 陈初兰和陈初燕上了同一个轿子。轿子晃晃悠悠地向王家而去。 陈初燕果然拿二夫人的那句话来打趣陈初兰。结果陈初兰笑着一句:“大姐姐何须等几年,这次陈家做客之后,估计明日我们家的门槛就要被踩塌了。”就把陈初燕闹了一个大脸红。窘得她连说不理陈初兰这个嘴利的小坏蛋了。 不过,闹了一会儿陈初燕却突然想到了陈初雪,长长一声叹息。 “好啦,大姐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陈初兰安慰她道,“三姐姐她,没有表面瞧上去那么柔弱的!” “诶?” “她会好起来的。”陈初兰看着她,确信道。 “……”陈初燕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呆怔。 而这说话间,轿子停了。放了下来。 王家,到了。 第47章 户部右侍郎王大人的府邸自然比陈初兰他们家要大且漂亮许多。 正门直面大街,三间三架,黑油锡环,极其气派。却是正门不开,轿子在门口稍停片刻,便有衣冠整齐的年轻小厮开了偏门,让轿夫抬轿进去。轿夫抬轿沿墙下的甬道行走,绕过外宅,把轿停在了一精致的砖雕门楼之下。轿夫退下,三个婆子从门楼内迎了出来。后面的丫鬟们下轿,走到前头,将各自的主人们扶下。 为首的婆子衣着光鲜,年约五十上下,瞧着就是这王家里很有体面的下人,只见她堆起满脸的褶子笑着对二夫人问道:“陈二夫人,可还记得老奴?” 二夫人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像是记忆的匣子被一下打开,惊喜呼道:“柳妈妈!” 那柳妈妈笑意顿增:“难为陈二夫人还记得老奴,这可有十四年未见吧!记得陈二夫人那时尚未及笄,瞧着……”她看向二夫人身后的陈初燕,一双老眼眯成了弯弯月牙儿,“就跟您身后的大姑娘一般大呢!” 二夫人乍是一怔,继而扭头看了陈初燕一眼,接着呵呵笑了起来:“可不是嘛!这晃眼就十几年过去,算起来,你们家大人都为官十载了!” “是啊!是啊!”柳妈妈连连点头,“说到我们家大人,能有今日,还不多亏孙老先生旧日的教导!我们家大人时时念叨着多年为官,未能回去孝敬恩师,多有遗憾呢!”却是在二夫人尚未来得及搭话之时,她突地拍了一下脑袋瓜子,道,“瞧我,光顾着叙旧了,怎忘了把您给请进来呢?”说着,就躬下身子,毕恭毕敬,“陈二夫人,请,我家夫人正等着哪!” 这样,陈初兰他们才跟着二夫人一路向里边走去。 进了门楼,前方小厅,过了这小厅,后边才是正房大院。眼前一排三间大屋,雕梁画栋,那王夫人就在中间一间等着。 那是正厅。厅内除了王家主母王夫人外,还有几个早先到来的夫人们和她们的孩子们。 王夫人在二夫人领着一众孩子走进去的时候,从主座上站了起来,迎了过来。 这王夫人瞧上去年近四十,长得不算美貌,但到了她这个年纪,美丑倒是次要的。她一身褐红色绣花褙子,内搭素色百褶裙,把自己穿扮得年轻了不少,而头上简简单单的圆髻,搭配上一圈宝石串珠,又显得她端庄大方。她身姿笔挺,走起路来颇有韵味,待站在二夫人面前,脸露笑容的那一刹那,又把这种韵味洋溢到并不出彩的五官上来,令人赏心悦目。 “哎哟,我的妹子呀!这可是有十四年没见,瞧瞧,瞧瞧,”王夫人满脸都是欣喜,未待二夫人有何反应,就率先拉起二夫人的双手上下细细打量了起来,“一晃眼就成一个贵妇人了,记得当年你还尚未出阁呢!” 二夫人也颇为激动,叫在口中的是昔年闺阁之中对王夫人的称呼:“王嫂子。”王大人是二夫人父亲的门生,二夫人唤王夫人一声嫂子也不为过。 王夫人如看自家亲妹子一样看着二夫人,把她的纤纤玉手轻轻拍了又拍,然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看向她的身后,惊呼起来:“哎呀,这是妹子的两位公子吧!小小年纪就都相貌堂堂,长大还不跟他们的爹一样!”这说着就捂住嘴呵呵笑了起来。 陈永义在京城可是个颇受瞩目的风云人物,毕竟,才貌双全,这在男人中也是颇为难得的。虽他早已成婚,但在京中官宦后宅里,他的名头还是会为那些妇人小姐们所知。 只是王夫人的夸耀略有些夸张了点。陈昌浩和陈昌洋,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都是稚气未脱,哪就能看出什么相貌堂堂来了。不过,对于她的这番夸耀,二夫人可颇为受用,她立马就把陈昌浩和陈昌洋从她身后拉了出来。 陈昌浩和陈昌洋恭敬地向王夫人行礼,齐声给王夫人献上庆生祝词。乐得王夫人连连说好。然后,王夫人又把视线停留在了陈初燕和陈初兰身上。 陈初燕和陈初兰便就双双上前一步,一齐给王夫人行了个福礼,也共同道了两句贺生祝词。 王夫人又是连声道好,接着问那二夫人道:“这稍大一点的,可就是你大伯那边的大姑娘?果然长得标致,又是仪态端庄的,确实不错。” 陈初燕脸庞微红,有点害羞地低了下头。 “有王嫂子这句夸奖那可就好了。”二夫人瞧起来笑得特别开心,她虽没把话说明,但明眼人谁会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有了王夫人这个正三品淑人的夸奖,陈初燕还会愁嫁吗? 接下来,王夫人又开始夸起陈初兰来:“这就是你们府上的四姑娘了?瞧妹子你把她养的,这水灵的,啧啧,再过几年那说媒的可非得踏破你们家门槛不可!”夸奖的话和早先二夫人所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陈初兰听了,眉眼低垂,也是一副娇羞模样。 “娇滴滴的样子更惹人怜了。”王夫人居然瞧着陈初兰,似是逗趣又追加了一句。 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包括几个十一二岁好奇的男孩子,陈初兰觉得脸皮不够厚,有些微微发烫了。 “好嫂子,”二夫人笑道,“您可别再夸了,我们四丫头面皮薄,再夸下去,她那一张脸都要烧熟了。” “哈哈哈——”厅堂里一阵笑。 王夫人道:“是妹子你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吧?你女儿这样水灵,还不是你养出来的?” 二夫人听了这话,连连笑说王夫人过奖了。王夫人又是打趣了她几句。 而在一阵说笑之后,王夫人才开始把二夫人介绍给她身后的六位官夫人们。这六位官夫人其丈夫官位都比王大人低,且有两位是王大人的下属内眷。六位官夫人都带了子女。几个孩子间也互相认识了。 当然,王夫人自己的孩子也在场。这里她“自己的孩子”指的是两位打扮入时的漂亮的两位庶女。 问何以猜得那两位姑娘是庶女?这不是废话吗?看她们对王夫人那样恭敬的态度,怎么瞧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亲生母女。 两位王家庶女,一个十四,一个十三,都尚未说亲。 王家的丫鬟们鱼贯而入,为新到来的二夫人一行人端茶倒水。 厅堂之内,众夫人们开始闲聊。 从哪家哪户又得了一子开始,聊到了某大人家三闺女出嫁,竟然嫁给武夫,令人大跌眼镜,再又聊到了某某新嫁娘新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跑去烟花之地花天酒地。京城内大小官宦人家的八卦,几乎被这帮夫人给说了个遍。 孩子们中,女孩子们倒好,都仪态端庄,耐心地听着,男孩子们可就难熬了,皆是你看看我,又我看看你,一脸无奈,满脸不耐,就差没抬手抓耳挠腮了。 而这期间,又有几位夫人陆续前来。和王夫人一样有诰命的,是工部左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夫人,皆是正三品淑人。再就是姗姗携女来迟的吏部尚书夫人,正一品夫人。 却是在那吏部尚书夫人到来后不久后,定国公府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就到了。 丫鬟匆匆进来通报。王夫人率先第一个就站了起来,激动道:“快,快迎。”这说着,她领头迈步向外走去。 夫人们纷纷起身,孩子们跟在后头,随着那王夫人朝那院口的砖雕门楼走去。 浩浩荡荡一行人未出大院,就见她们所要迎接的对象已经过了前头的小厅,出现在她们视野里,向她们走了过来。 一个点头哈腰的婆子在左前方带路。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位夫人,皆是雍容华贵的打扮。年轻一点的,陈初兰她们认识,那是三年前河阳县的顾县令夫人。较之三年前,她在面容上几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么貌美,只是气质上更为肃然,一股贵族家高处不胜寒般的气息从头到脚就像保护罩一样无声地散发出来。 而她右边看上去稍为年长,却也一样美丽的夫人,更是将这种贵族气息发挥得淋漓尽致。虽面带微笑,笑容友善,但光是那举手投足的动作,就足以令人退避三尺,不敢对她过于亲近。 在她们的身后,是两位十岁出头的公子哥儿。 顾鸿文,那个走在顾三夫人身后的公子哥儿,是顾三夫人的独子,是陈昌浩的挚友,就算他后来先几个月回到了京城,也和陈昌浩有着书信往来。他自走进这院子之后,就一双眼睛在前方迎来的人群中搜寻,待见到站在一众夫人后面,陈初兰身边的陈昌浩后,一张嘴就咧了起来,高兴地几乎不能自已。 陈初兰瞥了自己哥哥一眼,果是见他眼睛都瞪大了,喜色迸发而出,就差没挥着手跳起来跟那顾鸿文喊:“在这,我在这!”了。 陈初兰与这顾鸿文在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现下细看他,只见他较之那年,除了身材高瘦了不少,那张脸也些棱角起来,不过,依旧男生女相,漂亮得简直像前世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娃娃。 而他身边的那个男孩,瞧上去比他年长了一两岁,圆脸,身材壮肥,除了五官和他相近,可以说明他二人同出一族外,与他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两个男孩站在一起,显然是顾鸿文这个相貌好看的颇为讨喜了。 那个男孩斜了顾鸿文一眼,不屑,厌恶,愤恨,全部赤*裸*裸地写在目光里。 陈初兰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不觉就嘴角一勾。贵族家也有贵族家的烦恼呢! “两位夫人能够光临寒舍,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哪!”王夫人笑着迎上去,一副欢喜得不得了的模样。 “今天是你好日子,你肯下帖子给我们,我们才高兴坏了,又怎会不来?”顾二夫人的嘴特别甜,只是动作上就没那么亲近了,她虽笑着,却并没有上前一步,和王夫人并行而走。 王夫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群夫人和孩子们自动分开一条路来。 王夫人领着顾二夫人和顾三夫人向前方厅堂走去。 顾三夫人也是个会说话的,一边走着,一边夸王夫人近来气色不错,越显年轻。惹得王夫人边走边笑,高兴得合不拢嘴。 大家回到厅堂。 顾二夫人和顾三夫人也叫她们的孩子给王夫人送上祝词,可把王夫人高兴的。然后她们坐上座,一众夫人随之也找了位置各自坐下。 正式的庆生宴是在日落之后,而关于午宴,王夫人的安排是赏花吃酒。于是,这才坐下不久,她就低声叫那贴身丫鬟去问问,园子里的一应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没有? 而这个时候,客人都已经再次聊开了。这一回由于定国公府的两位夫人在此,大家的注意力自然全都集中在她们身上。恭维的话源源不断。“顾二夫人,听说您的二女定下了永安侯的三公子,这三公子相貌堂堂,年轻有为,可是一门好亲,恭喜恭喜!”顾二夫人脸上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陈初兰站在二夫人身后,静悄悄地听着。大致上也知晓了这定国公府的一些情况。比如说,这定国公世子夫人身体久恙,从年前就卧病在床了。世子的大女,顾大小姐,嫁给荣郡王,在连生两个女儿的情况下,终于在三个月前产下一名男婴。 而就在恭维问候之中,让陈初兰知晓了定国公府几件广为人知的事情之后,顾三夫人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她笑着,看向了二夫人,令众人将视线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 “早就想向陈二夫人打个招呼了,偏大家伙儿一热情起来,我就招架不住,还望陈二夫人莫怪,以为我故意不理你呢!”也不知顾三夫人这是讽刺这群女人还是什么。 无人品味顾三夫人是否话中有话,她们全很惊异地看着二夫人,想来都在想着,为何这样一个初入官夫人社交圈的九品编修之妻,居然认识定国公府的顾三夫人?! 二夫人赶忙站了起来,连声笑道:“哪有哪有。” 然后便见顾三夫人扭头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我这儿子,心估计都飞到你那儿子那边去。” 众人更惊了。 顾鸿文“嘿嘿”笑了两声。 陈昌浩没心没肺地冲着他狂眨眼。 顾三夫人笑道:“这小子才离了河阳,就天天念叨着什么时候才会在京城见到阿浩呢!” 于是二夫人也笑道:“我家阿浩不也是,天天掰着指头数着来京日子,天天想着要顾小公子带他游遍京城呢!” 顾三夫人和二夫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接下来,便听顾三夫人好奇道:“你今日带来的这几个孩子我都晓的,当年可是见过的,都长大了。只不过,那个顶漂亮的雪丫头在哪里?怎么姐姐妹妹都来了,偏她没来?” 二夫人面露苦色,回道:“本也想带她来的,谁料那丫头身子骨不好,才来京没多久就水土不服,后又染上风寒,这不,还卧病在床呢!” “哦。”顾三夫人了然,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问起。看来未见到陈初雪,她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却是顾三夫人不再提起陈初雪,准备讲些其它事情的时候,一个尖刻的声音怪腔怪调地响起:“陈夫人,听说……你那才三岁的小女儿也得了水土不服之症,怎么她都已经好了,可那都十岁的庶女却怎么也好不了?还又染上了风寒?现在可是夏天了!又不是冬天天寒地冻的。这是有多大的心,才会让一个水土不服的病丫头,一病未好又生一病啊!” 说话的居然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夫人! 她嘴角微勾,双目锐利地直直盯向二夫人。 众人一愣,继而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而二夫人,则浑身一震,如同被雷轰到,整张脸都白了。 第48章 被震到的不止二夫人,还有站在她身后的陈初兰和陈初燕。两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难以置信。当然,她们不像二夫人那般,又震又骇,只是……很惊讶而已。 她们陈府里的事,怎就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知道了?!听这位夫人的口吻,显然认定二夫人是要故意弄死陈初雪! 定是她们府里出了内鬼,且还是个挺有能耐的内鬼。而这个内鬼针对的并非整个陈府,只有二夫人一人而已! 陈初兰的脑袋转得飞快,立马就想到了家中那个尚在坐小月子的女人。但即刻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个女人原不过这户部右侍郎府的丫鬟罢了,怎有能耐攀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夫人?!若真如此,那她的本事未免也太通天了吧! 陈初兰很快将该想法从脑中甩去。话说回来,她想那么多做什么?现下没面子的是二夫人,又非她! 陈初兰和陈初燕互看一眼后,便垂下眉眼,做出一副双耳不闻的模样,力求做到没有存在感可以让一屋子的人把她们给忽视掉。 不过边上的两个男孩子则不淡定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把那番讥讽的话说得是那样赤*裸*裸,再粗心的人也能听个分明,何况两个颇为聪颖的孩子?陈昌浩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是一脸阴沉地瞧向他母亲,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而陈昌洋,则是很不悦地瞪看向右副御史夫人,瞧他那副气鼓鼓的模样,便可猜出,他定是认为那右副都御史夫人,没事找茬,胡言乱语。 二夫人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随着周遭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去,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逐渐由白变青,难看至极。 也不知多久,二夫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挤出了一丝笑容,却让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笑得太过勉强。只听她说道:“刘夫人,您这话的意思……我可听不大明白,难道您是说,我故意不给我们家三丫头治好,故意让她染上风寒?天地良心,这可冤枉死我了。三丫头虽是庶出,但她姨娘早亡,我哪不是把她当作亲生骨肉来养?可她自幼体弱,从来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我再是精细养着她,也不能保证她立即就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吧?” 那右副都御史刘夫人听了二夫人的这番解释,只把嘴撇了一下,讥诮的讽笑一闪而过。 厅堂之内一片沉默。许多人若有所思,大概是在思考二夫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而就在这一片沉默之际,顾三夫人突然给二夫人解围了。只听她笑道:“这我可以作证。雪丫头确实身子骨不好,我在河阳县时常到他们陈家做客,雪丫头还真是三天两头就病一场。再说回来,水土不服之症本就因人而异,雪丫头迟迟不见好,倒也平常。何必拿她去跟她妹妹作比较?” 顾三夫人突然给二夫人解围,虽令人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在外人眼中,顾三夫人和二夫人是有交情的。但二夫人自己明白的很,她同这顾三夫人哪有什么交情,在河阳县时,顾县令一家根本就很少去他们陈家!许是看在她们儿子交情不错的份上,顾三夫人才给她解围的吧! 二夫人感激的眼光望向顾三夫人。顾三夫人冲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在顾三夫人开口之后,王夫人也替二夫人说话了。她笑着道:“是呢!刘夫人可是误会什么了?我这妹子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她岂是那种会虐待庶女的嫡母?你瞧瞧她身后的陈四姑娘就知道了。” 陈初兰庶女的身份顿时众人皆知。众目光聚焦到陈初兰身上。 接下来,顾二夫人呵呵开口了。“我说啊,刘夫人,”她打趣道,“你这是草木皆兵,我知道,都察院前些日子被圣上批了个狗血淋头,只因那左军左都督家虐死了两个未及笄的庶女,都察院竟无人敢参他一本,你夫君刘大人作为右副都御史,自然受到牵连。你因此对此类事情嫉恶了些,于是一听说陈夫人家的庶女病了这许多日都未好,才急哄哄地说了那样些话吧?” 从情理上说,这右副都御史夫人确实鲁莽了些,要不就是她瞧不起二夫人,想要在官夫人圈里给她来个下马威,要么就是她为人就是这样,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不管哪一个,这种人都是颇惹人厌的。 果然,这个右副都御史夫人的人缘并不太好。顾二夫人的话音刚落,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瞧向了她,一副等着她出丑的模样。 想不到右副都御史夫人真就顺着顾二夫人给的台阶向二夫人道歉。 “顾二夫人说的是!近来,我对这类事情确实上心了不少。”她叹了口气,“圣上大怒,两位御史大人被叫去御书房大骂了一顿,御史大人都遭殃了,我家夫君又怎能幸免?圣上连‘做不好这份职,干脆全部滚蛋’的话都放出来了,当然,圣上这或许是气话,可做臣子的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这说着,她就对二夫人道,“我是急了,才胡乱猜测,还望陈夫人见谅。”却是她口头上虽向二夫人道歉,那张脸上,讥讽的神色尤在,显然二夫人方才的说辞,还有顾三夫人以及王夫人的解围,都不能让她减少一分对“陈夫人想要弄死庶女”一事的怀疑。 至于厅堂中其他各位夫人对二夫人的看法,那就见仁见智了。但很确定的是,二夫人想要在这一日,给京中官夫人们留个好印象的计划,完全成了泡影。 二夫人对那右副都御史夫人是暗恨不已,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这样所谓的道歉,二夫人不得不憋出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假的笑容,表示她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 于是,皆大欢喜。厅堂之内很快地又是一番谈笑风生。 却是二夫人被那右副都御史夫人这样一闹,心中存了阴影,虽脸上始终带笑,但瞧着就多有勉强,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 “陈夫人?”顾三夫人又主动找二夫人说话。 二夫人一愣,继而坐正,脸上送出一个灿烂的笑:“顾三夫人。” 只见顾三夫人笑脸盈盈:“陈夫人,不知你家两个孩子上学的事情你定下了没有?” 想不到顾三夫人居然问起这个。二夫人稍想片刻,就老实回答道:“我家老爷原想着在家里给他们请个西席,但才来京城,手忙脚乱的,且家里孩子又病了……”说到这,她重重地“唉”了一声,姿态做足,她就是要让大家明白,对于陈初雪的病,她是有多么无奈,接着她才继续说道,“因此这请西席的事就暂且放着,您也知道,要请个好的先生到家里来,也不容易……” “那可好办!”顾三夫人一拍手打断陈夫人的话,她笑道,“何不干脆让他们到我们顾家族学来上学?” “诶?” “当日在河阳县的时候,你们家老太爷可是做了好人让我家文哥儿入你们族学读书的,现如今,总该让我们家国公爷做一回好人吧!” 顾三夫人此话一出,真是把厅堂之内所有的人全震傻了。 在方才右副都御史夫人讽刺了二夫人之后,本是一直垂眉低眼,力求做个透明人的陈初兰,这下都不禁抬起头来,向顾三夫人和她儿子看过去。 顾三夫人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笑容诚恳。而她身后的顾鸿文,则双目放出光彩,兴奋得拳头都捏了起来,举到胸前,一副快要跳起来的样子。 让陈昌浩和陈昌洋去顾家族学读书?而且还是定国公老爷子亲自邀请的?天哪,若这是真的,那该是有多大的荣幸啊! “三弟妹。”坐在顾三夫人身边的顾二夫人开口了,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的意思说……这是老太爷他自己的意思?” “可不是嘛!”顾三夫人对顾二夫人笑道,“我把受邀参加王夫人庆生宴一事告诉我们三爷,并提到陈夫人也会带子女前来,我们三爷昨个儿到老太爷跟前办事的时候,就顺口说了一下,想不到老太爷就讲‘既是河阳县陈家的,当初我们文哥儿受他们家的惠,我们总该报答一下,若他家孩子上学的事还未定下,就叫他们来我们顾家族学吧!’这可不是陈家天大的福分了?” 这确实是陈家天大的福分。想不到居然就这样喜从天降,二夫人才刚刚被那右副都御史夫人将了一军呢! 二夫人顿时眉开眼笑,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着顾三夫人就福了福身子,说多谢顾三夫人美言,并让顾三夫人帮她到定国公老爷子面前谢他一下。 顾三夫人连连摆手笑说,她哪有“美言”什么,只不过在她夫君跟前顺口提了一下罢了,这全是他们家国公爷心慈仁善。 接下来,厅堂之内“恭喜”声四起。二夫人一下成为各位夫人羡慕的对象。方才右副都御史夫人带来的阴影好像全部消失,二夫人似乎真就如自己原想的那样,给诸位官夫人们留个了一个好印象。众人纷纷同她交流说话,仿佛她是个最值得亲近之人。 陈初兰看着眼前一切,顿觉好笑。却是她把视线转向那顾二夫人的时候,竟见她目光凌厉,面露愤恨,当然,这样的表情不过在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已,很快就消失不见。陈初兰不禁又看向她的儿子,果见那个又壮又肥的胖子,没有他母亲的“涵养”,一双戾目一直恶狠狠地瞪着边上的顾鸿文,好像要将他抽筋扒皮。 而那顾鸿文,岂会感觉不到这样的目光,他鄙视地撇了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抬手,冲着他,伸出大拇指,朝下,开口,嘴巴一张一翕,无声道:“蠢猪!” 胖子立即血气涌上脑袋,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瞠大,鼻孔一张一动,好像可以喷出气来。这般瞧来,还真像一个猪头。 不过,他还算沉得住气,大庭广众之下,没有直接扑过去,和那顾鸿文扭打作一团。只是咬牙切齿,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估计顾鸿文都死了上百遍。 顾鸿文嘴角一勾,讽刺的笑容毫不吝啬地送给他的堂哥。 诶,那胖子是他堂哥欸! 也不知这定国公府的二房和三房有什么仇什么怨的。 当然,关于定国公府里的恩怨,陈初兰哪有什么兴趣知道。这眼下不过凑巧见到,瞧瞧热闹罢了。 “看够没有?!”突然,顾鸿文转过头来,目光直勾勾地朝她射来,嘴巴一张一翕无声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竟就这样猛地撞上他的目光。好似偷窥什么被逮了个正着,陈初兰呼吸一滞,吓得一颗心都差点飞出来。 顾鸿文双目晶亮,眼中锋芒一如当年,刺得陈初兰心慌不已。陈初兰嘴角牵了牵,有些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就把脸转开了。 却是顾鸿文一直盯着她。 陈初兰被那目光刺得脸上火辣辣的。终于忍不住了,再一次转向他,这一回,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大概想不到陈初兰会瞪他,顾鸿文竟愣住了,继而,咧嘴笑了。他嘴角扬起,红唇白齿。 这个小美男灿如骄阳般的笑容,居然叫陈初兰一时看恍了眼。 第49章 陈初兰看着顾鸿文的笑脸稍怔片刻,但很快就从“美色”中清醒过来。却是这一清醒过来,顿时浑身一颤,只感到一道充满敌意的目光自右方传来,赤*裸*裸的,犹如利剑,穿皮入骨。陈初兰不禁就扭头向右望去。果然,只见离她大概十步远之处,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瞧起来和陈初燕差不多般大的红衣姑娘,正直勾勾,恶狠狠地瞪着她呢! 在这一屋子的孩子们中,那个姑娘可如顾鸿文和他的堂哥一样,风头正劲。才在先前随她母亲一同进来的时候,她就受到了众位夫人的各种夸奖与赞美。她相貌只能说是清秀,却被夸成“过两年必如出水芙蓉”,她的仪态只能算是大方,却被赞成“大家闺秀的典范”,而这一切,全都归功于,她有一个好爹——她是吏部尚书之女。 这个吏部尚书家的赵三小姐,本静静地站在她的母亲身后,却是这个时候,她那一双厉眼死死盯住陈初兰,仿佛陈初兰动了什么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陈初兰与她四目相对。 她那目光愈发狠戾,除了憎恶之外,还带上了浓浓的鄙视。 陈初兰先是愣了愣,然后霍然间恍然大悟。她又把视线转到了顾鸿文身上。 而这时的顾鸿文,已经顺着陈初兰的目光发现了那赵三小姐。赵三小姐盯住陈初兰的“非常不友好”的目光,被他全部瞧在眼底。他冷笑起来,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哼”字,满眼皆是讽刺。 倒是那赵三小姐一个扭头,撞上了顾鸿文的目光。她双目腾地睁大,盈盈眼中泛起光芒,继而柔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她的脸烧得就似晚霞,忙不迭地低下了头。顾鸿文眼中写着什么,她根本就没有细看。 陈初兰想笑了。原来这是一出妹有情郎无意的戏码啊!不对,是姐有情郎无意。这个赵三小姐,喜欢上了比自己年小的顾鸿文,指望来个姐弟恋呢!可惜那顾鸿文,明显不喜那赵三小姐,甚至……有些厌恶? 陈初兰陡然成了洞悉这一切的局外人。顾鸿文大概觉得有点丢脸,撇了陈初兰一眼,就将视线移开了。当然,陈初兰也没再看他,而是扭头去瞧自己的大哥。陈昌浩在听到顾三夫人宣布那个消息后,就装腔作势起来,努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身不乱动,眼不斜视,可惜,那压抑不住的笑容,早暴露了他内心的想法,估计只要一出这门,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蹦起来吧! “各位夫人,还请大家一同前去后花园,今个儿,我们就先来个赏花宴吧!”王夫人笑眯眯地宣布。 于是,众人起身,你一群我一伙地在王夫人的带领下,向那后花园走去。 果然,才一出那大厅的门,陈昌浩就与顾鸿文凑到了一块儿。两人近半年未见,若说一日如三秋,这样算来,都千百年了,现下两人黏在一起,走在最后,低着头细细碎碎地好像有无数的话讲不完,连叫旁人想插话进去都没办法。 顾鸿文那堂哥,身边跟了两个同他差不多岁数的,显然那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已经知道什么叫“巴结”。只要顾鸿文的表哥一回头,狠狠地瞪顾鸿文一眼,那两个男孩都要凑到他耳边,一边鄙视地望向走在后方的顾鸿文和陈昌浩,一边窸窸窣窣地跟他讲些什么,直讲得他眉开眼笑起来。 陈初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暗暗摇头。 陈初燕有点紧张,不似陈初兰这般,暗地将一众人等全都细细观察过去,而是至始至终都注视着二夫人,看着她行事,唯恐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丢了脸去。 现在大人们走在前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跟在后头。陈初燕牵着陈初兰的手,手心里微微出汗。 吏部尚书家的赵三小姐身边也跟了三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众星捧月。她喜欢顾鸿文,不过现在在这种场合下,不敢再去偷窥他。同时,她也没有再对陈初兰表示出方才那样莫名的敌意。她扬起高傲的头颅,听着那三个女孩子们对她的恭维,脸上尽是得意的浅笑。 这般瞧来,那赵三小姐就是个被宠坏的主,她先前那般凶狠地瞪着陈初兰,无非是在警告陈初兰,莫要对她喜欢的人上心吧! 她居然因顾鸿文的一个笑就对陈初兰起了疑心?不,不,怎可能只因这一个笑? 定是赵三小姐见顾鸿文和陈初兰的大哥玩的好,就担心顾鸿文是不是在河阳县三年间,常去陈府玩,和陈初兰青梅竹马了。 陈初兰只觉好笑。她心道:“不去注意那顾鸿文不就得了,我可不想在今日就惹上一个不必要的麻烦。” 陈初兰原想着,只要她不要再和那顾鸿文有任何的眼神交集,这个赵三小姐就不会再看她不顺眼了!话说回来,她和顾鸿文哪还会有什么眼神交集?方才她不过看顾鸿文他们家的热闹太过投入,一不留神被顾鸿文那小子给逮了个正着罢了! 却想不到,她还真就被这顾鸿文给害得,头次进入社交圈,就收获敌人一枚。 …… 把话说回来。这一路上游廊回转,王夫人领着众人来到了后花园。 王家的花园又大又美。陈初兰他们家的虽别致漂亮,但与之比起来,却差了不止一丁半点。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池水环绕,水榭听香,一脚踏入,便如进了仙家之园。连定国公府那两位夫人都禁不住赞不绝口。 王夫人一脸满足。 她将宴席摆在拈香阁。阁外便是一树树盛开的木槿。红的白的粉的,郁郁葱葱之中,花枝招展,美不胜收。 吃酒赏花,其乐融融。 王夫人请了一唱一弹一对艺人。大家吃酒期间,有的认真听曲,有的低声交谈。气氛极为融洽。 若说先前在大宅厅堂里,这么些个孩子们只是互相认识一下,那么现在可是他们进一步加深印象的时候。 阁内共摆三大桌。夫人们一桌,女孩子们一桌,男孩子们一桌。 女孩子这边,陈初兰紧挨着陈初燕坐着,而她的另一边,是王夫人那年岁十三的庶女王蔷。相较那个年长她一岁的姐姐王蘅而言,这个庶女皮相更为漂亮,而且整个人瞧起来更为精明。始终她都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和桌上的每一位官家小姐都相处融洽。 大抵是怕陈初兰和陈初燕这两个初到京城的人,面对着这么多刚认识的小姐们,会感到不自在,她主动同陈初兰和陈初燕说话。 她先是把相好的几个小姑娘们同陈初兰和陈初燕介绍,打趣说起她们的性格,爱好什么的,然后便问陈初兰和陈初燕,她们北方河阳县那里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陈初兰和陈初燕自然就打开了话匣。陈初燕自和女孩子们坐到了一桌,便渐渐地放松了下来,紧张感慢慢消除,开始笑眯眯地侃侃而谈了。她们从吃食开始,讲他们那边喜吃面食,肉夹馍啊什么的,然后说到家居住宅,说她们那的房子以砖石房为主。 因从未去过外地,这一桌的小姑娘们听得是津津有味。 再讲到后来,便就是各自的喜好了。陈初燕笑着夸起陈初兰,道:“可不是我爱夸自个儿的妹妹,我这个四妹妹啊,真的是心灵手巧,那女红绣活儿就不用说了,就是随随便便拿个帕子什么的,她都能把它变成活的!” “真的?”“真的?!”女孩子们眼睛都放光了。 陈初兰哭笑不得,道:“你们可别听我大姐姐瞎说,哪有把帕子变活的道理,我不过会用帕子叠出些花样罢了。” 陈初燕瞧着她:“哪是什么‘花样’?可以把帕子弄成小老鼠小兔子,那岂不就是把帕子变活了?” 虽说不能真把帕子给变活,但一听陈初兰可以用帕子做出各种小动物,女孩子们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灼灼发光。再加上陈初燕又说道:“我四妹妹还会用碎布棉花做很多漂亮的小娃娃呢!” “哇——”惊叹声大起。女孩子们都在脑袋瓜里构想漂亮的小娃娃是什么模样的,然后就有脾性大大咧咧的几个小丫头巴眨着眼睛请求陈初兰做一个给她们。 这不到一会儿工夫,陈初兰和陈初燕两个就与这些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们打成了一片。也亏得她们性子讨喜,才这么快就融入了大家。 只有那吏部尚书之女赵三小姐冷面相对。她就坐在陈初兰对面。十二岁的她好似对这种小丫头的玩意丝毫兴趣都没有,而她那三个跟班当然也是一样了。四人齐齐看着陈初兰和陈初燕,从一开始她们用异地风情吸引住大家的时候,她们便露出满脸的不屑。这边陈初兰陈初燕她们围坐一起细细碎碎讲着,那边她们四人自成一国,时不时朝这里甩过一个鄙夷的眼神。 陈初兰没去看那赵三小姐。陈初燕倒曾想开口去同她们说话,结果被她身边不擅多言的王蘅给制止了。王蘅在陈初燕耳边说道:“莫理她们。”陈初燕虽莫名,但还是点头应下。 而王蔷则在陈初兰耳边毫不客气地说道:“赵三小姐的大姐嫁给了诚郡王,她就把自个儿当成皇亲国戚了。” 陈初兰恍然大悟。当然,她恍然大悟的不是这赵三小姐缘何如此骄傲(就算她大姐没嫁入皇家,她作为吏部尚书之女,在这里也够有资格得意了),她恍然大悟的是,这个赵三小姐,人际关系竟是如此之差啊! 她初到时,众位夫人夸奖她,显是看在她母亲的份上。而至于她在诸位小姐们中的评价,看来是极差的,除了那三个父亲在她父亲手下干活,需要仰息他的小跟班。 “她母亲四十好几才得了她,把她宠上了天,反正她看不起我们这些‘下官’之女,我们又何必理她讨她的嫌。”王蔷看到陈初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在陈初兰耳边小声解释。陈初兰轻轻点了点头。 有了王蔷这番话,她更是要躲这骄纵万分的赵三小姐远远的了。 却是她想归想,结果还是莫名惹了一身骚。 原来,正当孩子们这边交流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夫人们那桌突然什么声音都没了。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转了过去。甚至连那弹琴唱曲了也恰如其分地闭了声。 顾二夫人正是众目聚焦的对象。 只见她在众人的目光中,倘然地笑了笑,然后道:“说到骁王啊,他确实快回京了。” 多少人的眼睛亮了起来。“骁王快回京了?!”议论声四起。 顾二夫人看来很满意她这句话产生的效果,脸上得意的笑容满满。只那顾三夫人,非常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骁王?”陈初兰眼睛眨了眨。初来京城,她怎会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陈初燕自然也是不明。 王蔷小声地给她们做解释:“骁王是定国公老爷子的外孙,当今圣上的亲侄子,听说身子骨不大好,三年前去北方汤泉行宫养病了,想不到现下居然要回来了。”却是说着,她又想起了什么,似是自语道,“对了,那骁王今年也一十六了,怕是回京来等着圣上指婚呢!” 陈初燕听着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却是陈初兰耳边“轰”地一声巨响,脑海里记忆中的东西乍然间全部涌现了出来。 定国公的外孙,三年前离京养病,今年一十六。 她有些呆了。那个好像早已忘却的身影渐渐就浮现起来。 萧玉宸? 骁王? “不会吧……”她不可思议地自语。 却正是陈初兰发呆之际,一道看好戏一般的目光从左后方直直射来。陈初兰转身就看了过去。 顾鸿文!那个十一岁的小子正咧着嘴对她笑呢!满眼的戏谑。 无需他多说什么,陈初兰明白了,这个骁王,确实就是三年前和她一同被劫的萧玉宸! 这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萧玉宸是个普通的皇族子孙,再厉害点,就是个什么王的儿子吧!却万万想不到,他居然就是那“什么王”! 有那么年轻的王吗?三年前他才十三而已!就算是皇子要封王,也要到十五岁之后吧! 陈初兰觉得脑袋不够用了。事实超出了她所理解的范围。要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有问这京城里的常住人士了。 陈初兰正要把目光从顾鸿文身上移开,转向身边的王蔷,问她那骁王的封号究竟是怎么来的。却料不到,还未移开视线,一股熟悉的刺入骨里的狠戾目光就从背后射来。不要回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会是谁。 陈初兰有点头大了。好吧,她错了,她不该太过震惊就去回应顾鸿文的目光。陈初兰长吐了口气,然后转向王蔷,小声地问她:“照你这么说,三年前的骁王才比现在的我大四岁而已,他那时就封王了吗?怎么会封王啊?”陈初兰根本就没去理那恶狠狠的赵三小姐。 却是这样,那赵三小姐的目光却越来越恶劣起来,带着几乎可以将她撕成碎片的恨意。原是该死的顾鸿文,始终没有收起他的视线,反而一直饶有兴趣地追踪着陈初兰,陈初兰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就是要直勾勾地盯向陈初兰的脸,将她的表情一探个究竟。 顾鸿文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她知晓萧玉宸身份后的反应吗?那她已经表现给他看了——震惊,震惊!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 却是那顾鸿文仿佛看不够一样,非要深究下去。 其结果就是,那赵三小姐两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双目直瞪陈初兰,锋利的视线几乎能将陈初兰剐出一个洞来。 两道视线射在陈初兰身上,陈初兰浑身不对劲地将它们忽视。颇有点无语,甚至有点欲哭无泪。 “前骁王与当今圣上同出一母,圣上与他兄友弟恭,感情极好,十年前,前骁王战死沙场,圣上伤心至极,为了抚恤前骁王一家老小,就没有收回骁王这一封号,直接将其传给了其时才六岁的现任骁王。”王蔷给陈初兰解释道。 原来如此,这也无怪乎萧玉宸才小小年纪就是一个王爷了! 本来按理来讲,“王”这个封号,在其主逝世后,都要被收回,下一代削爵为郡王。却是萧玉宸没有遵循这一规则,直接继承了他父亲的王位。 “皇上很疼爱骁王?”陈初兰继续问道。 “那是自然。”王蔷道,“骁王自幼身体不好,皇上不知送了多少名贵药材,三年前还让骁王去了汤泉行宫养病,这可是连皇子都享受不到的啊!”而才讲到这里,她又话锋一转,又扯到骁王的婚事上,她略微憧憬,“也不知哪个女子才有福分嫁给蒙受帝宠的骁王呀!” 王蔷十三岁,正是准备说亲的年纪。豆蔻之年对一个富贵荣华全部占有的少年有所憧憬,可是再正常不过。 再放眼瞧瞧在场的夫人们,在那顾二夫人说完之后,谁不是眼睛大亮,激动了起来。虽说她们的女儿或许配不上骁王,但对官夫人而言,这世间可再没有什么八卦可以比得皇家婚姻更让人激动人心了。 却是陈初兰在心里想:“萧玉宸,骁王。果然三年前那次见面是最后一面。汤泉行宫?错!他根本就没去什么汤泉行宫,反而去了我们河阳县。其中原因……算了,与我这种小市民何干?今后……便就算父亲成了高官,便就算未来的夫君兴许会平步青云,怕也再不可能见到他了。”陈初兰这般想着,便有些遗憾,但也仅仅想一想就算了。 关于骁王的讨论占据了赏花宴的后半场。但各位夫人们讲来讲去都说不出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话。无非就是骁王现在定然很英俊潇洒,他日大婚,皇上必然赏赐很多宝贝。至于其他的,陈初兰倒听到了一个关于萧玉宸他家里情况的:原来自他父亲战死后,才过一年,他母亲伤心过度,也撒手而归了,现骁王府里只余下他祖母,还有他的两个庶弟,以及一个庶妹。 而他其中那才小他两岁的庶弟,正等着他完婚后也去说亲呢! …… 热热闹闹的讨论之中,赏花宴结束了。 有些夫人乏了,去到客房休息,有些则结伴逛起园子,还有些,依旧坐在拈香阁内吃茶聊天。 不想休息的孩子们被撵去园子玩耍。 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一出拈香阁的大门,便高呼一声,你一群我一群地散开。 陈初兰站在大门口,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天知道,她受够那两道该死的目光了!顾鸿文还好,最后发觉在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什么,便把视线收去,不再看她,却是那赵三小姐,因顾鸿文“全身心地关注着她”,根本就咬牙切齿地把她给恨上了。眼中磨刀霍霍,瞧起来随时随地要把她给宰了。 眼下出了这拈香阁,陈初兰心想,该不会是最糟的那种情况,赵三小姐直接过来,找她“算账”吧? 显然赵三小姐是那种非常自我,凡事以自己为中心的人。要说她会不顾这么多人的目光,直接走到陈初兰面前找茬,那也并非不可能。倒不是说她会不顾身份地对陈初兰动手,而是说她定会动嘴皮子,对陈初兰进行一番冷嘲热讽。围在陈初兰身边的都是“下官之女”,她一个堂堂吏部尚书一品大员的女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必在乎这些女孩子们的目光呢? 果然,与陈初兰和陈初燕一伙儿的,包括她们,统共七个女孩子,行至一处石径边上,该处颇为宽广。才是王蔷叫丫鬟拿来一个鸡毛毽子,那赵三小姐就领着她那三个小跟班过来了。 其时陈初兰远远地瞧见那顾鸿文飞起左脚,把一个红色蹴鞠踢飞出去,她的大哥陈昌浩,还有小弟陈昌洋,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抢球。另三个□□的男孩也扑了过去。这“六人两组争霸的球队”一下子就消失在了一丛矮树之后。 赵三小姐当然也注视着顾鸿文,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她才转过头来,鼻腔里喷出一个“哼”字,一脸鄙夷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呕得几乎吐血。但还是笑脸盈盈地看着赵三小姐。 王蔷作为东道主,虽然不喜这赵三小姐,还是笑着问道:“赵三姑娘,要一起玩毽子吗?听燕妹妹讲,兰妹妹玩起毽子可厉害了,我们正打算让她先耍,再跟她学学呢!”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三小姐本就难看的脸立马就挂了下来,只听她冷冷地道:“跟一个乡下野人学踢毽子,你们也不怕脸都丢没了!” 陈初兰这边七个女孩瞬间脸黑了。陈初兰心道:“果然找茬来了!果然先骂我是乡下野人!” 因陈初兰先前在赏花宴上用帕子叠了好几种小动物,像变戏法一样露了两手,现下的她可“粉丝”不少。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踮起脚尖,凑到陈初兰耳边,小声说道:“兰姐姐,别理她,她这是妒忌你受我们喜欢呢!我们都围着你,她觉得丢脸了,不高兴。” 想不到这个才六岁的小姑娘说得头头是道。陈初兰想了想,心道:“或许这也是赵三小姐会过来找茬的一个原因吧!” 陈初兰这边,十岁以上的,也就陈初燕和王蔷,王蘅三个,剩下的四个中,还是陈初兰年岁最大。小姑娘们皆比较耿直,哪怕什么得罪人,直接很不高兴地瞪向赵三小姐。 王蘅本就胆小不擅言辞,听到赵三小姐这样找茬的话,有点不安地低下了头。陈初燕有些自卑,早先进来这王宅的时候,她就很是紧张,正因为她觉得自己来自小县城,且父亲没有功名,一介平民而已,她只是寄居在当官的叔父家中。眼下被那赵三小姐一说,(虽然赵三小姐说的是陈初兰),她便红了脸,退后一步,缩到王蔷身后,躲了起来。倒是陈初兰,双目清明,一脸倘然地看向那赵三小姐。 王蔷作为东道主,先是怔了怔,然后挤出笑脸,打哈哈道:“赵三姑娘这是什么话呢!兰妹妹确实来自北方小县城,可怎能说人家是野人?她的父亲可是翰林院的编修!”王蔷特地把“编修”二字重音修饰。 翰林院编修,虽仅七品小吏,但谁人不知,那可是平步青云的基石! 却是赵三小姐听了,鼻孔朝天地又是“哼”了一声。而接下来的话,就是:“再怎么说,这都还没升官呢!”她讲得很不客气,“总归还是小小七品,这就急着跑来搭关系了!特别是,”她瞥了一眼那躲在王蔷身后的陈初燕,却很快转过头来,继续盯着陈初兰,冷冷地讽刺道,“一个平民之女都跑来了,看这年纪,心里头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会不知道!怎么,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真不要脸!”显然,她这明里嘲讽的是陈初燕,暗里却怒骂陈初兰不要脸,妄图跟她争顾鸿文。 所有人都沉默了。年纪稍大的全都哑口无言。二夫人把陈初燕带来为的是什么,谁会不知道。只有唯一一个年龄太小的,五岁的小女孩,一脸莫名地看了看陈初兰,又看了看陈初燕。 赵三小姐身后的三个小跟班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陈初兰顿时怒了。 这个该死的赵三小姐,看她不顺眼冲着她来就是了,何必把矛头指向陈初燕?! 这时,就见那本就有些自卑的陈初燕浑身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她低垂着头,脑袋下方的泥土地上俨然一滴一滴地浸湿。 今日王夫人请的各位官家夫人们,谁不是带了孩子的?且家中若有到了说亲年龄的,哪一个不是被带了过来。后院女人们本就互相走动甚少,任何的一次无论以什么样名义的聚会,不管大小,都被默认成为“相亲会”,夫人间通过聚会,观察被各家被带过来的孩子。到适龄年纪的,兴许过上些时日就会有人上门说亲,就算没有到适龄年纪的,聚会时的印象,也会成为几年之后说亲时的参考。 这种“相亲会”,就算带上亲戚也不为过。毕竟,谁家没个一大堆亲戚小孩要结婚的?谁会拿这个出来说事? 偏偏该死的赵三小姐拿这个出来讽刺了。 陈初兰气得横眉怒目。她转过头去,想要安慰那陈初燕。却是陈初燕抬手擦了擦眼泪,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她尤在低着头,不叫大家看见她的泪痕,她轻声道:“我……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就先告退了,大家……大家好好玩……”这讲着,她便微微一福身,然后扭头匆匆离去。步子有些不稳,却走得很着急,仿佛后边有恶狼在追赶。 “混蛋!”陈初兰怒瞪赵三小姐,心中暗骂。 她身边的女孩子们也极为不悦,生气地瞪着那赵三小姐。 王蔷和王蘅,年长,且顾及的比较多,倒不好讲那赵三小姐什么。 其他三个小姑娘则拉了拉陈初兰的手,轻声道:“兰姐姐,别理她,我们一起看燕姐姐去。” 却是陈初兰冷冷一笑。她默默地注意了一下长廊那端,以及远处那丛矮树之后。然后,说道:“我们是来园子里玩的,何必这么快就离开?我看,这园子景色极好,不如我做首打油诗给大家助兴吧!” 陈初兰这一番话,可把大家给惊到。几个孩子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倒是王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陈初兰脑中一转,清了清嗓子,便即兴念了起来: “赵园花色暖, 三景争夏香。 恋蝶舞清影, 文风唱虫吟。 痴鸟鸣落日, 心醉好青松。 妄念暮远空, 想遍满地秋。” “……”陈初兰把“诗”即兴念完。在场众人皆是一脸便结样。 果真,是打油诗…… 虽然意思都在了,可总有点那么……狗屁不通的感觉。 还是王蔷先抖了抖嘴角开口说道:“兰妹妹的诗……先提了一下院中景致,然后展望了秋天……依兰妹妹九岁的年纪,能作出这样的诗,算是好的了……可是……为什么是‘赵园’?”她磕磕巴巴表扬了一番,接下来就在疑问中沉默了。估计她原听说陈初兰要作诗,满心以为陈初兰在这方面是有才能的,还承望她能作出什么好诗来。王蔷兴许是个好诗文的。 大家沉默间,却是赵三小姐陡然哈哈大笑了,她笑得肚子都痛了:“这是什么狗屁诗,也好拿出来炫耀!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绝世才女啊!” 陈初兰身边那个六岁的小姑娘不爽了,怒瞪赵三小姐:“兰姐姐才九岁!你九岁的时候怕是连诗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是就是!”五岁的小姑娘也附和起来。 赵三小姐眉毛竖起:“小丫头片子胡说些什么?!” 倒是陈初兰笑了:“赵三姑娘,我这诗是特地做给你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念个‘赵园’出来?”见赵三小姐有够蠢,她只得好心提醒道。 赵三小姐一愣,细细回想,这才骤然脸上突变,一张脸上顷刻间阴云密布。 王蔷也反应过来了。陈初兰那诗虽说算不上有多好,但可是一首彻彻底底的藏头诗!王蔷“噗嗤”一声就笑了。 陈初兰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原以为这个藏头诗只有赵三小姐自己才懂得是什么意思。毕竟“赵三恋文”这四个字暗指不明,想不到王蔷居然明白。看来,这赵三小姐喜欢比她小的顾鸿文,并非是什么秘密啊! 赵三小姐本就被这藏头的八个字气得快疯了,杀气毕露。眼见着王蔷居然笑了,这俨然成了压倒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张牙舞爪地就朝陈初兰扑了过来,挥起了右掌。 “哎呀——”女孩子们尖叫了起来。 眼看着赵三小姐的右掌就要向陈初兰脸上挥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又气又急远远喝道:“喂!你找死啊!竟敢打我妹妹!” 是陈昌浩! 他的身影恰好此刻出现在矮树丛旁,原是他跑过来捡球的。 而就在他的厉喝声中,顾鸿文也出现了,他从矮树丛里钻了出来,然后不知是何表情地,远远地瞧着那赵三小姐。 赵三小姐愣住了,右手举在空中。 陈初兰后退一步,好似惊魂未定地躲过了她的掌掴。然后,在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呆怔之际,她一咧嘴,惊天动地地嚎啕大哭起来,俨然,被吓坏了。 “出什么事了?!” 竟又一声厉喝从长廊那端响了起来。原来几个逛园子的夫人们走到这来了!其中,便有赵三小姐的母亲吏部尚书夫人,以及,顾鸿文的母亲顾三夫人。 赵三小姐的手尤举在半空,她的面前是突然大哭吓得浑身发抖的陈初兰。她呆呆的,好半天,一张脸才刹那变得刷白,白得就像墙纸一样。 第50章 赵三小姐要揍陈初兰,却手起掌未落,就被逮了个正着。 陈昌浩第一个飞奔了过来,冲到赵三小姐面前,将陈初兰护在身后。他愤怒之极,恶狠狠地抬起头,瞪向那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赵三小姐,怒骂道:“凭你是吏部尚书之女,就可以随便打人了?!告诉你!胆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 陈昌浩这番话说的是厉声厉色。从长廊那端走来的诸位夫人们都听得一清二楚。众多目光聚焦到吏部尚书夫人身上。那吏部尚书夫人顿时脸黑了大半,抓着帕子的手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手背上青筋毕露。 只见那吏部尚书夫人深吸了口气,然后快步过来,一双厉眼从每一个孩子身上扫了过去,最后才停留在她女儿身上,却本是柳眉倒竖,在见到她女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后,居然一下就软了下来,口气温和,颇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了?” 于是,本是一脸苍白,瞧起来懊悔恐慌齐齐涌上心头的赵三小姐,瞬间就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整个人放松下来,眼眶理所当然地就红了,那眼泪如同掉了线的珠子般,一滴又是一滴。“娘……”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她的母亲,委屈至极。 果然这吏部尚书夫人宠女儿宠到一种境界了! 陈昌浩瞧着这一幕,可真是气坏了。但作为晚辈的他又能在吏部尚书夫人面前讲些什么?于是只得转身好生安慰陈初兰:“四妹妹,莫哭了,没有人再敢打你了。” 而此时,听说这里发生了什么的陈昌洋也迈开小长腿,一路奔了过来,跟在他后边的是顾鸿文,当然,还有一众等着瞧热闹的小男孩们。 陈昌洋见到陈初兰哭得红肿的眼,一下也火了,气鼓鼓地瞪着那赵三小姐。而赵三小姐,在顾鸿文过来之后,浑身就像被电击一样,泪眼只愣愣地瞧着顾鸿文,仿若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顾鸿文鄙视地哼哧一声,便把头扭开了,根本就不再瞧她一眼。赵三小姐的泪水又开始决堤了。“娘——”她哭得稀里哗啦。 “这究竟是怎么了?”顾三夫人和夫人过来了,顾三夫人皱着眉头问起。 竟是吏部尚书夫人颇为不悦地盯着陈初兰! 陈初兰在吏部尚书夫人严厉的目光中,抹掉了眼泪,非常委屈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说道:“不怪赵三姐姐……都是我……不该一高兴就做了那首水平太差的诗……” “诗?”众夫人们面面相觑。 东道主王夫人质疑的目光看向王蔷。 王蔷在王夫人的目光中,略为迟疑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皱了皱眉头,不禁问道:“什么诗?” 未曾听过陈初兰那首藏头诗的人都好奇了。 却是赵三小姐的一张小脸瞬间又煞白了。她的泪水还留在脸上,一双亮目则惊恐地睁得老大。 陈初兰明白,她这是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小心思。估计那首藏头诗一念出来,这赵三小姐就要被大家给狠狠耻笑了吧! 却是她未曾想到,陈初兰怎会真把那首藏头诗一五一十给念出来?要是念出来了,赵三小姐被耻笑是真,她陈初兰估计也要被众位夫人带上有色眼镜来看待了吧! 陈初兰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好像怕在把那首做的不好的诗念出来,不但会被众人嘲笑,还会再惹那赵三小姐生气。 倒是顾三夫人笑了,对陈初兰和蔼地说道:“四丫头,莫怕,你做了什么诗,大胆念便是了。多少人在你这个年岁,连平仄都弄不明白呢!” 赵三小姐的身子抖了起来。 陈初兰心内冷笑,然后开始低头轻声地将她方才的那首诗给念了出来,当然,好几句的首个字都被她改了。藏头暗讽已经没了,任是在场众人在如何品味也体会不出什么来。 这首五言侓诗念完,在场一片沉默。 赵三小姐原是一副即将下地狱的表情,此刻却眼前一亮,瞬间活了过来。却因短短时间内,大起大落,难以承受,一副即要瘫倒的样子。 能把她整成这样,陈初兰也算满意了。她低着头,嘴角勾起,忍不住一抹讽笑。 陈初兰的诗确实做得不好。但依九岁年龄,倒也不易。没有人嘲讽她,倒是众位夫人们脸上连连带笑,夸道:“小小年纪便会作诗,且不说整首诗的好坏,只讲能念出‘文风唱虫吟’这样的句子,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夸了陈初兰一番,然后顾三夫人笑问了:“就这么一首诗而已,怎么赵三姑娘竟要打人了?”虽是笑问,但显然顾三夫人对那赵三小姐的刁蛮与任性是极其不满的。 吏部尚书夫人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了。 却是赵三小姐的一个小跟班叫了起来:“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改了。”想不到这个小跟班的记性挺好的。 陈初兰的诗先前只念了一遍,除了理解它是藏头诗的赵三小姐和王蔷,年纪小小的诸位孩子们,谁会把它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住嘴!”却是她那话音刚落,便被赵三姑娘给喝止了,“就是这首诗,没错,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想不到赵三小姐竟自己出面来反驳她,那个小跟班吓了一跳,继而委屈了,眼睛红了起来。 “不一样?”众人瞧向其余可以做证人的女孩子们。 结果,赵三小姐小跟班们都再不敢言,而站在陈初兰这边的小女孩们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的,一样的,兰姐姐念得就是这首诗,结果赵三姑娘就生气了,扑上来要打兰姐姐。” 吏部尚书夫人的脸已经黑得快可以当墨印了。 赵三小姐低着头,双拳捏得几乎能听见骨头“咔咔”响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好半天,终于听见赵三小姐开口了,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我听岔了,还以为陈四姑娘是在讽刺我……” 陈初兰委屈自责道:“是我错了,不该在头句用上‘赵园’二字,我原听说赵三姑娘家的园子也很漂亮,见她不大喜欢我,想让她开心开心的。” 陈初兰那句“见她不大喜欢我”,众人可听得分明。 于是最喜欢陈初兰的那位六岁小姑娘赶紧附和:“没错,没错,大家坐一桌吃饭时,就赵三姑娘不搭理兰姐姐,因为兰姐姐手很巧,我们都喜欢她!” 小孩子真是口直心快啊!这一下就点明了,赵三姑娘分明是在妒忌陈初兰在孩子们中人缘比她好。 众位夫人互相看着,皆摇头笑了。赵三小姐的脾性,她们怎会不知道,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主!只是平日若有出门,她的表现都尚可,却未曾料到,今日居然这样胡来! 吏部尚书夫人的脸都被丢光了。却是她气极,但舍不得对自己的女儿说些什么。只得铁着一张脸,道:“既是这样,我们家嫣儿确实做错了,”她对女儿命道,“嫣儿,还不快向陈四姑娘道歉?” 赵三小姐便就是再怎么刁蛮任性,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犯众怒的事情。她死咬着唇,硬邦邦地向陈初兰道歉了。 陈初兰大方地表示她不介意。 众位夫人们笑了。觉得事情圆满解决。“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哪就有什么大事了?”有人笑说,“看吧,转眼就好了。” 吏部尚书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却是那赵三小姐,在众人未能见到的角度,横眉怒目,凶狠地瞪着陈初兰,那浑身肌肉绷得死死的,仿若恶狼,随时可能扑上来。 陈初兰,先前的惊恐,委屈,最后的大方,谅解,全然不见,也是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她嘴角一勾,对赵三小姐展示了一个鄙视的讽笑。直把那赵三小姐气得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一双怒目瞪得要多圆有多圆。 陈初兰无声地哼了一声,然后将头转开,不再看她。 这赵三小姐,要怎么蹦哒随她去,但愿别再惹到她,否则……陈初兰神色一厉,哪管她什么吏部尚书之女,绝对整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却是陈初兰怎么都想不到,这一日,她与赵三小姐结下了梁子,在未来的岁月里,两人居然不死不休!——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这个时候,陈初兰被陈昌浩,陈昌洋,还有好些小女孩们围着,被她们好生一番安慰。 陈初兰一副大度不愿追究的样子,脸上浮着微笑,方才那被吓的大哭的模样仿若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陈昌洋挥舞起拳头,认真地道:“四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打死她!” 陈初兰“噗嗤”一声就笑了。 结果这一笑,她就感到一道熟悉的目光赤*裸*裸往她身上扫来。是顾鸿文!又是那种好像可以看透她本质的尽是锋芒的视线! 三年前,当她躺在床上装作被蛊惑害得大病的时候,那小小年纪的顾鸿文就是这样盯着她的。 陈初兰只觉得那目光极其锐利,但并没有带着恶意。果然,当她回头瞥向他的时候,那顾鸿文笑了,就像三年前一样,嘴角上勾,自顾自地笑得开心。不过这一回,他双眸对上陈初兰的,眼里似乎写着一句话:“你还需要被你弟弟保护吗?” 陈初兰心跳漏掉一拍,赶忙扭头,躲开顾鸿文的视线,无需她再看,她猜也知道那顾鸿文肯定是笑得乐不可支了。 “不讨人喜欢的臭小子!”觉得好像什么伪装都在那双眼睛下被剥落下来,陈初兰感到极不舒服。 世界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可爱的,童言童语,带着童趣。但偏偏有一些智力发育超群的,太过聪明,连带着情商都高过同龄人许多!显然,这个顾鸿文就是这种太过聪明的孩子。 “果然还是普通的孩子好!”陈初兰郁闷地想,前世的时候就不提了,这一世,她绝对只会喜欢天真可爱的小朋友! “四妹妹,大姐姐呢?”陈昌浩突然问道,这使得陈初兰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大姐姐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去客房歇息了!”陈初兰回道。想起了被赵三小姐侮辱的陈初燕,她的神色一下就暗了下来,“我们去看看大姐姐吧!”她提议说。 “好。”陈昌浩道。陈昌洋也点了点头。 而却恰在他们兄妹三人打算向诸位夫人,诸位伙伴告别,去看望那陈初燕的时候,边上自陈初兰和赵三小姐的事情解决之后,就开始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的官夫人们中,突然有一位拍掌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大,让众人全把视线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这陈四姑娘作诗,可让我想起了什么。”她对王夫人说道,“王夫人,你不是在前头亭子那边准备了笔墨纸砚,准备让姑娘少爷们一展才艺吗?虽说是打算稍些时候再开始的,可依我看,‘择时不如撞时’,恰好陈四姑娘起了个头,我们干脆就过去吧!把姑娘少爷们都叫上,会画画的画画,会作诗的作诗,岂不热闹?!” 这是“相亲会”上的才艺表演啊! 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要开始了。竟是缘于陈初兰起了个头? 陈初兰觉得搞笑了。而竟还要把姑娘和少爷们都叫上?那岂不是他们兄妹三人走不掉了?陈初兰看向陈昌浩。 “我们……”只见陈昌浩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陈昌洋,喃喃开口了。二夫人并没有在这些游园的夫人们中间,而是呆在拈香阁里小坐。陈昌浩因母亲不在,准备请辞,他并不想去凑热闹。 结果王夫人笑着开口了:“阿浩也带弟弟妹妹过去吧!好歹第一个作诗的可是四丫头呢!你母亲那边我会派人去叫的。哦,还有你们家大姑娘……” “大姐姐她去客房小憩了。”陈初兰告诉她。 “这样啊……”王夫人道,“没关系,恰好也要派人去客房那边问问几个休憩的夫人,她若肯来便就最好,若是睡着了,那也便罢。”这说着,王夫人就命身边的贴身丫鬟派人去唤人。 陈昌浩无奈地和陈初兰对视了一眼。 却是方才那因为女儿而丢了脸的吏部尚书夫人,摆手说道:“我就不去了,走了这许久,我可是乏了。” 显然吏部尚书夫人是要独处一阵平复一下她那颗受到刺激的心。 赵三小姐低着头,叫人瞧不清她的表情。 当然,众人没有挽留。都发生那样的事了,岂会叫吏部尚书夫人带着女儿站在边上难堪? 吏部尚书夫人在众人的笑脸中,牵起赵三小姐,匆匆离去。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见到吏部尚书夫人和她的女儿已走,王夫人笑着说道。仿佛吏部尚书夫人她们离去,她轻松了许多似的。 这接下来,她开始领着众人向前方拐角处的亭子走去,一路说说笑笑。 …… 这仿佛回到了赏花宴之前一大群人从大宅前往后花园的时候。 大人们走在前头,孩子们三三两两跟在后边。 王蔷和王蘅走在陈初兰前面。王蔷时不时地回头冲陈初兰一笑。精明的她大抵感到陈初兰较之同龄的孩子,更为厉害一点了吧!被王蔷看透,陈初兰倒觉得没什么,因为王蔷的笑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友善,直觉告诉她,这个王家的庶女想与她交个朋友。——当然,不是那种五六岁的孩子因为喜欢,不知不觉被她吸引,想要跟她做个朋友的那种朋友。 陈昌浩又跑到后面去跟顾鸿文走到一起了,陈昌洋自然也跟了过去。男孩子怎会爱跟女孩子腻在一起? 这一次,陈初兰的身边没有了陈初燕,而是围了那三个五到七岁的小女孩,三个孩子一路叽叽喳喳地跟陈初兰说着话。 园子玩耍的孩子们全被叫上了。顾鸿文那个肥壮的堂哥自然也在其中。他和他的两个跟班这回走在了顾鸿文他们的后头。那个一脸圆嘟嘟的男孩在后头目光狠戾地盯着顾鸿文,时不时地勾出一个冷笑。 前方石头小径蜿蜒,拐个弯便可见到先前那个夫人所说的亭子了。 那是一个颇大的红亭。边上万花缭绕,向右几步便是一个水塘。潭水清澈,潭中兀立一座隽秀壮美的假山。 于这样风景极佳之处写诗作画,确实件极为享受的事。 “大家进去吧!”王夫人笑盈盈地说道。接着自己就提起裙角,一步一步上了那红亭的台阶。却是才站到阶上,她就定住了,身子宛如被泥石固住,僵得无法再僵。 后边的人莫名,面面相觑了一下,纷纷跟上去。 “天哪!这是!”好几个夫人倒抽口气,惊呼出来。 夫人们后边的孩子立时知道里边不好了,无论是好奇还是什么的,全也凑了上去。 王蔷和王蘅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陈初兰从她们身后探出头去。 天哪!竟是这亭里哪里像先前那位夫人所说的,笔墨纸砚一应准备妥当,这根本就是狂风过境之景嘛! 不,不对,怎会是狂风过境?分明是有人捣蛋! 只见亭中一片狼藉。凳子全部倒地,笔纸乱丢。中央偌大的一张桌子之上,笔架已倒,上边的毛笔只剩下几支孤零零的挂着。桌上平铺的一张大纸,本该清白如雪,现下却被涂得乱七八糟,墨水泼在上头,一支大毫扔在右边,镇纸丢在右上角。 居然有人敢这样干! 所有人的目光全投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背对着众人,虽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那抖得不行的身子可以看出,她气得几乎快疯了! 却是在那王夫人恶狠狠地骂向身边的丫鬟,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冷笑,竟是顾鸿文那位年方十二岁的堂哥! “刚才踢球的时候,我见到我们文哥儿跑来这里捡球了!”他恶狠狠地甩出这句话。 “什么?!”一听他这话,众目光全都直直地射向顾鸿文。 顾鸿文一震,继而双目瞪了起来,瞬间他就明白了。他扭头朝他的堂哥望去,只见他那堂哥得意洋洋,小人得志般地对视上他。他立马深呼吸了起来,双拳捏起,一张脸变得铁青。 “阿文……”陈昌浩担心地看着他。看来,顾鸿文确实曾跑来这一带捡球。 顾鸿文尚未争辩什么,就有几位跟顾二夫人交好的官夫人们开口了,像是调解一般的笑道:“定国公府的五哥儿确实调皮,这我们都知道的,不过也没什么,小孩子嘛,调皮点在所难免,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这是认定就是顾鸿文干的了。 顾三夫人一张脸都气红了。 这个时候,顾鸿文又是一个深深的深呼吸,他把那捏起的拳头放了又捏,捏了又放,然后瞧起来颇为镇定地说了一句:“不是我干的。” 第51章 “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干的?”顾鸿文那肥壮的堂哥斜起快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仿佛抓到什么把柄似地对顾鸿文说道,“你就是个混世魔王!仗着爷爷宠你,天不怕地不怕!上房揭瓦,你什么样的坏事没干过?!这眼下瞧着亭里干干净净准备齐整了,又想胡作非为叫人为难了?哼!” 这个瞧起来只比顾鸿文大了一岁的男孩,毫不客气地在众人面前将顾鸿文指责了一番,意在让众人明白,只可能是顾鸿文,会把这亭内一切事物弄得乱七八糟。不过,他的口气虽是得意不已,却难免叫人瞧出,他其实满心都在妒忌顾鸿文深受定国公老爷子的喜爱。 陈初兰顿时明白这定国公府的二房和三房为何关系这么差了。 二房是嫡出,这在先前赏花宴上,陈初兰就悄悄问过王蔷知道了。而三房却是庶出。竟是在定国公府里,这庶出的三房居然比嫡出的二房更受宠! 庶出比嫡出受宠,嫡出的怎会甘心? 也难怪顾鸿文的堂哥说到顾鸿文仗着国公爷的宠爱,天不怕地不怕,上房揭瓦,什么坏事没干过时,再是如何伪装,那口气中依然难掩浓浓的酸气和怨怒。 不过,从根本上讲,顾鸿文堂哥对顾鸿文的指责显得颇为无力,毕竟,仅知晓顾鸿文先前来过这一带捡球,可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眼前这一切就是他干的,因此根本就不能将他认定为犯事的元凶。 但是,顾鸿文的调皮捣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从那几位与顾二夫人交好的夫人们笑嘻嘻地“调解”说:“定国公府的五哥儿确实调皮,这我们都知道。”就可得知。 所以,此时此刻,大概大部分的人心中都已默认,这事就是顾鸿文干的吧! 陈初兰站在顾鸿文前面,扭头看向他。只见他脸上确是波澜不惊,一副镇定下来的模样。但细瞧之下,就会发觉,他的双眸里暗流涌动,明明白白写着:不是我干的就别想冤枉我,谁敢冤枉我,我跟他拗到底! 陈初兰忍不住扶了扶额。王夫人的这次生辰聚会,怕是难以安然结束了。 果然,当王夫人压下怒火,颇为头疼地,不想惹恼任何一个定国公府的人,不得不建议说道:“这样吧,此事先放一边,毕竟我们是过来开心的,何必让这等小事毁了大家的心情?大家暂且先到别处歇息,等这边收拾妥当,再过来写诗作画,岂不甚好?”的时候,顾鸿文极其不悦地说了一句:“难道我就这样平白被人冤枉?!” 王夫人倒抽口气,立在当场,瞧着顾鸿文那倔强的脸蛋,一颗脑袋几乎大了一圈。她看了看顾鸿文,又看了看身边的顾三夫人。 顾三夫人瞪了她儿子一眼,厉喝了一声,带着浓浓的警告:“文儿!” 却是顾鸿文根本没理会他那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母亲,抬着头,望着王夫人,道:“没洗刷我的冤屈,我不走!” 果然被陈初兰猜中,这顾鸿文是个脾气非常执拗的人。 “顾五哥儿,”王夫人对着眼睛这个男孩子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谁也没说这事就是你干的,没有人冤枉你。”王夫人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鸿文冷笑一声,眼睛直直地射向站在他左前方的那几位“调解”说他虽调皮,但也不过一个孩子,这事便这样算了的夫人们。 那几位夫人们被他那样一看,全都尴尬地笑了笑。王夫人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让这事就这样算了,顶多她事后细细查去,便就算是顾鸿文干的,王夫人也不会对外讲去,抓两个替死鬼打一顿便罢了。这个时候的她们怎还会特地去说,就是顾鸿文干的?“不,当然不是顾五哥儿做的了……”她们互相看着轻声说道。 “瞧吧!”王夫人马上笑道,“大家都相信你。” 却是顾鸿文将视线转向他的堂哥,极其不爽地说道:“那么叫他给我道歉。”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而顾鸿文的表哥则直接跳了起来,大声吼道:“你做梦!” “文儿!”顾三夫人真的怒了。顾三夫人是了解自己儿子的。自己儿子确实调皮,不过现下他如此严正表明此事并非自己所为,那就绝非他所做。——儿子被冤枉,她怎会不生气?但是,冤枉他的是二伯的儿子!是家里人!若是别人家的孩子她当然要追究到底了,但同是定国公府的人,叫她如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说他的不是? 两个孩子吵起来,丢的是定国公府的脸! 不管怎么说,王夫人的处理方法是最好的。 偏偏她的儿子不领情! “除了你还会是谁干的?!”顾鸿文的堂哥还是这句话。那群男孩子里,有作案时间的只有顾鸿文,方才除了顾鸿文外,其余人全都呆在矮树丛边踢球。 顾鸿文眼神冷冷的:“你瞧见我把这里弄成这样了吗?没有人证物证,凭什么说是我干的?!还是说……根本就是你收买人干的,然后栽赃给我?!”他眯起了眼睛,满眼的狠戾。 “文儿!”见自己儿子说出这话,顾三夫人又气又急。 而顾鸿文的堂哥则浓眉竖起,大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吼道。要不是身边有人拉着,早就扑了过来。 “咳咳。”眼见着这堂兄弟俩越说越离谱,王夫人无奈地干咳了两声,向顾鸿文劝道,“若顾五哥儿真要顾四哥儿给你道歉,这等我查清真相也不迟啊!”她的意思就是说,大家先玩,她自会派人去查,事情迟早水落石出,犯不着这个时候就逼顾四少爷给他道歉。 结果顾鸿文冷哼一声,说道:“恐怕在事情查清之前,整个王府里,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事是我干的了!” 王夫人所谓的“查清真相”,依照顾鸿文那聪明的脑袋,怎会不明白。不管是谁干的,最后的结果一定会与他和他堂哥无关,根本不算作数,没人会把这个结果当真。而他的堂哥无非就是想诬陷他,他调皮捣蛋名声在外,只要他堂哥到处去说,就是他趁着捡球的功夫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谁会不认为这件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便就是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都会这样想的。 他就是要逼他堂哥当众给他道歉,叫他不好再去外头胡说八道! “我什么都没干,凭什么好好的要就被人冤枉?!”顾鸿文不爽地说道,他指着他的堂哥,“给我道歉!承认自己错了!” “做梦!”顾鸿文的堂哥啐了一口。 顾三夫人气急,要去拉自己的儿子。 顾鸿文执拗得要死。他去堵他堂哥的路,他堂哥不道歉,他就不让他走。 于是,场面僵住了。 顾鸿文他堂哥怎会道歉,他打定主意就是要到处宣传顾鸿文天天捣蛋,说他这一回甚至连王夫人的庆生会都不放过。 而顾鸿文只瞪着他堂哥,逼他堂哥道歉。 大人们怎么劝都没办法。 这瞧着,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立即查出真相了。可查一件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快的话一两个时辰,慢的话搞不好一整天! 王夫人脸色很不好看。 顾三夫人气得真恨不得揍自己的儿子一顿,但哪舍得。 虽说不上一整个庆生会就会被两个小子给彻底毁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再这样僵持下去,这个写诗作画的安排是要取消了。取消这个安排,大部分想要让自己的孩子一展技艺的夫人们肯定会不高兴。于是这接下来大家勉勉强强混完这个下午,傍晚一起吃个生辰宴。戏是有的,王夫人铁定预定了戏班子,不可能退掉,但大家应当都没什么心情。 “这两个小混蛋!不,应该是顾鸿文他堂哥那个混蛋!瞧他那副嘴脸,显然就如顾鸿文所说,是他雇人偷偷干下这事,栽赃给顾鸿文。”陈初兰颇不高兴地想。 好容易出来一趟,居然就这样?!有没搞错?! 陈初兰迅速在心里画起箭号:大家都没心情→忽视二夫人→初次进入社交圈没效果→二夫人不高兴→回家发飙→林姨娘倒霉 陈初兰的脸瞬间黑了。 而这个时候,众人神色各异,有不高兴的,有看热闹的,还有的,觉得无聊,想要抽身离开的。 陈初兰站在边上,周围全是巴眨着眼睛等着事态发展的小姑娘。与她们不同,陈初兰想了又想。她先看了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顾鸿文,又看了看脸红脖子粗的他堂哥,最后瞧了瞧立在顾鸿文身后急得一头是汗的她大哥。紧接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心里郁闷地骂了一句娘,然后毅然抬起头来,对着王夫人和顾三夫人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不是顾五公子干的。” 院中清风扬起。陈初兰的声音清脆有力,于一片低语声中脱颖而出,仿佛荡漾在风中,吹进了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听得分明。众人皆是一震,继而那目光就如聚光灯一般,全部聚焦到陈初兰身上。 甚至两位主角,顾鸿文和他的堂哥也瞧了过来。顾鸿文居然没有因为陈初兰替他说话而感到高兴,而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将陈初兰从上到下,看了又看,仿佛第一次见到陈初兰一般。而他那堂哥,一双被肥肉挤得几乎瞧不见的小眼睛里,好像射出了一道令人非常不舒服的光,把陈初兰刺了一个透心凉,叫她不禁一个哆嗦。 陈初兰抬手轻轻抹掉几滴冷汗。 “你说不是我儿干的?你是瞧见了什么?”顾三夫人很激动,满目欣喜瞧着陈初兰指望陈初兰说出一些有利于她儿子的证据来。 王夫人却有些疑惑。毕竟陈初兰若在事前看到了什么,为何不早点说出来,非得这时候才开口说话? 众人的目光也由意外变成疑惑,怕都如王夫人一般,想到了她心中所想。 陈初兰在众人这样的目光中,走到了中间,指着亭子里边说道:“我观察了好一会儿,这里边狼藉一片,分明就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惯用右手的人干的嘛!” 陈初兰一针见血。 众人一愣,继而纷纷瞪大眼睛。明白的人吃惊于陈初兰如何观察出来,不明白的人莫名其妙。 “顾五公子是个左撇子。”陈初兰淡淡地说道。 果然众人中早已知晓的不住点头,不知晓的全部扭头看向顾鸿文。 顾鸿文震愕极了,看着陈初兰:“你……”,接着,他想到了什么,转向站在身后的陈昌浩。 陈昌浩急忙摆手,表示他根本就没跟陈初兰讲他是左撇子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见陈昌浩否认,顾鸿文不禁就向陈初兰问道。 他跟陈初兰见面不多,纵使坐在一个屋里吃饭,他用的也是右手。 陈初兰看向他道:“没错,顾五公子你吃饭喝茶,用的都是右手,但那都是后天养成的,你的潜意识里还是习惯用左手。你才进大院里那大厅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茶盏,你怕它翻倒,下意识就用左手去拦。还有,你踢球是用左脚踢的。” “……”顾鸿文看着陈初兰,一语未言,一副等着她说下去的模样,但那眼中的神情,已不仅只有震惊可以形容了。 无论大人们,还是其他孩子们,也是睁大眼睛,等着陈初兰继续分析。 陈初兰再次转向亭中,说道:“笔扔在右边,镇纸扔在右边,显然干坏事的人用的是右手,还有凳子,从被踢倒方向看,肯定用的是右脚。” “哈哈哈——”陈初兰讲到这里,顾鸿文的表哥突然就大笑了起来,他满脸的鄙视,“这算什么证据?就算你说的是真?难道文哥儿就不会故意把笔扔在右边?故意用右脚踢凳子?” 却是陈初兰摇了摇头,道:“干坏事的家伙是从东北角进入亭子的。东北角恰好与顾五公子捡球的位置相对,当然,你可以说,顾五公子故意绕了半圈,从东北角进入,不过,有脚印啊!还是带泥的脚印!明显那人是从水潭边匆匆跑来的。当然你还可以说,顾五公子根本就没去捡球,在离了你们的视线之后,就故意去水潭边绕了一圈,然后从东北角进入亭内干坏事。但是,注意那些脚印!交叠紊乱,凌乱不堪,显然那家伙心内紧张,急于把这里弄乱。试想,若真是顾五公子,紧张半死的他,还会想到别扭地去用右手右脚来干坏事吗?正如我之前所说,用左手左脚才是他天生的,一有什么事让他紧张,他肯定用左手左脚,绝不可能用右手右脚。好吧,你最后可以说,我这是一派胡言,‘包公案’之类的话本看多了,把自己给当回事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把大理寺卿的大人们给请来,他们得出的恐怕也是这个结论!” 陈初兰噼里啪啦一下子就把这简单的推理给讲完了。顺便把顾鸿文他堂哥可能会反驳的话全部率先说了一遍,并逐一驳斥。 这可把顾鸿文他堂哥说得哑口无言。 当然,不单单顾鸿文他堂哥,全场无人开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寂静中,陈初兰左看看右看看,脸上露出了九岁女孩那该有的,被众人异样关注时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却是她心里再次骂娘,将那执拗的顾鸿文和他那恶毒的堂哥骂得狗血淋头。当然,还有一群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孩子身上,却没想到去细细观察一下现场的大人们! 全部人都震惊地看着陈初兰,久久都没反应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是那顾三夫人先笑了。她满目的赞叹,一开口就是一连几个“我的老天啊!”“我的老天啊!”只听她赞道,“兰丫头竟然这么聪明!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在当年……” “娘!”顾鸿文突然出声,制止了他的母亲。 顾三夫人这才猛地意识到什么,陡然闭嘴。 陈初兰明白,顾三夫人这是想起了三年前元宵那日,她和萧玉宸一起被绑架的那件事。却是她一时口快,差一点就说漏了嘴,把萧玉宸给讲了出来,还好顾鸿文极时制止。 陈初兰看向顾鸿文。只见他也正瞧着她。这一回,他的眼中不再是那带着锋芒几乎可以将人看透的眼光,而是火一般的炙热,如他母亲一样,全是赞叹。 陈初兰相信,当年从绑匪手中被解救之后,关于她,萧玉宸定是对顾三夫妇只字不提,却是同顾鸿文讲了不少,否则顾鸿文怎会初次见她就如看透了她一般。 顾鸿文的目光太过火热,陈初兰觉得脸有点烧,她将头扭开了去。却眼角瞥见,顾鸿文嘴角扬起,笑了,又是那样漂亮到如花绽放的笑。 “陈四姑娘确实聪明啊!”在顾三夫人闭上嘴之后,众人才像突然被惊醒了一样,双目放光般地纷纷对陈初兰竖起了大拇指。 陈初兰作状害羞地低下了头。女人间的传话速度不可小觑,这种赞叹,相信很快地就会如大风一样,刮遍京城的各个官家府邸。陈初兰俨然才第一次出门,就要出名了。 却是她心中并不喜欢。 果然,只听有细细碎语从边上传来。中年妇女们的声音是那么刺耳,刺耳到声音虽小,却能穿透众多赞叹声,传到陈初兰的耳朵里来。 “一个女子,这样聪明……不太好吧!” “是啊,小小年纪的,好像她也才九岁。姑且不讲别的什么,俗话说‘慧极必伤’……” 无需再听下去,定是那边一片附和声。 陈初兰无声叹息。算了,纠结了半天她还不是选择给顾鸿文出头?现在又何必再因这样的话而郁闷? 虽说她原来打算让自己在几年之内成长成为一个人人知晓的大家闺秀,“端庄大方,秀外慧中(漂亮识大体)”,但现在添加一点——聪明,又未尝不可。 虽然有些人会不喜欢自家的儿媳妇太过聪明,不过,她又不是金银珠宝,怎可能保证人人都爱呢? 陈初兰努了努嘴,把那什么“慧极必伤”让她不舒服的话抛至脑后,然后瞧着王夫人,看她会说什么。 只见王夫人先是颇为震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也如其他人一样,对陈初兰好一阵夸奖。这夸完后,才见她作势轻咳一声,说道:“这样看来,绝对不可能是顾五公子所为了,究竟是谁干的,待我稍后派人去查!”查是会查的,只是不那么急了。 却是顾鸿文冷笑着盯着他的堂哥:“你该道歉了吧!” 王夫人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她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看向顾鸿文的堂哥,虽没有说什么,但显而易见希望顾鸿文的堂哥赶快道歉,把这麻烦事给结了。 顾三夫人看向她二伯的儿子:“林哥儿……” 好了,这下知道顾鸿文的表哥原来名叫顾鸿林了。顾三夫人向他施压了。对啊,毕竟他一口咬定自己儿子干了坏事,却如今证明自己儿子并没有干,就算他是二伯的儿子,她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了。“你该向文哥儿道歉了吧!”她直接说出来了。 那顾鸿林,咬着牙,一张脸憋得紫红,双目暴突,几乎能喷出火来。 顾鸿文始终冷笑着看着他。 众目睽睽,顾鸿林不道歉是不可能了。 “抱歉……”他低下头来,双唇一张一翕,喃喃道。 “什么?”顾鸿文把手放到耳边,动作夸张,“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抱歉!我错了!”顾鸿林“唰”地抬起头来,大声吼道,双拳握得死死的,胖胖的手背鼓起来,好像两个白馒头。 顾鸿文似乎不满意,还想说什么。结果被陈昌浩一把拉住。“算了。”陈昌浩在他耳边轻声劝道。 “哼!”顾鸿文这才作罢,将头扭向一边,不再看那顾鸿林,却是他凑到陈昌浩的耳边,悄语道,“顾鸿林这个混蛋,敢阴我,下回我非得把仇报回来不可。” 陈昌浩把头点了又点。 且不管这顾鸿文和陈昌浩开始打起什么主意,这事好像完满解决了。 王夫人一边令人下去查清事情原委,一边叫上几个丫鬟命她们把这里收拾一下,然后说道:“大家暂且先回拈香阁休息吧!过上一个时辰我们再过来,总归来讲,原就没打算这么早开始写诗作画的。” “是啊,是啊!”好些夫人附和道,包括先前那个提议直接过来提前开展这项活动的夫人。 大家便离了亭子,又开始三三两两在园中漫步起来。 孩子们依旧走在大人们后头,依旧是女孩子们走前,男孩子们走后。 这一回,陈初兰被更多的女孩子们围着了,她们叽叽喳喳,对她问话不停。她们看向她的目光,钦佩也有,嫉妒也有,总归全是正常女孩该有的模样。 却是陈初兰浑身不舒服,当然并非缘于这帮女孩子们,而是缘于身后的两道目光。一道是顾鸿文的,兴趣中又带着赞赏,时不时就毫不掩饰地射了过来。而另一道,则是来自顾鸿林。别问陈初兰是怎么知道的,废话,那种怨恨之至,透过她的脊背直刺入骨的目光,除了是顾鸿林的,还会有谁?! 又惹上一个坏小子了! 陈初兰无力。 这一路走着。 “兰妹妹,你方才说的潜意识啊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那是什么啊?” “兰姐姐,你真是从‘包公案’里学来这些的吗?” ……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无力的陈初兰都快招架不住了。 还好,拈香阁很快就到了。 才一到拈香阁,顾三夫人就把顾鸿文叫到楼上去,大概是要私底下教训他了。 原就在拈香阁内休息的顾二夫人,见到自己儿子铁青着一张脸,就把他叫过去,问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陈初兰,才给二夫人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话,便被王蔷给“借”走了。 王蔷将陈初兰拉到拈香阁外面,道:“你要去看你大姐姐吧?我们一起去。”这说着,就亲热地牵起陈初兰的手,领着她朝客房走去。 王蔷带着她走鹅卵石铺成的鲜有人出现的偏僻小道。 “王三姐姐……你这是……?” “陈四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王蔷瞧着陈初兰,一双丹凤眼睛灼灼有神,只听她认真地说道,“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朋友。” 第52章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朋友。” 陈初兰一听,愣住了。 王蔷想要与她交朋友,这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只是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朋友”,她竟说得如此直白。有哪个人交朋友的时候,会把自己这样功利的目的直接告诉对方? 陈初兰不解地看着王蔷。 只见王蔷笑了,她说道:“兰妹妹一定觉得很奇怪。”她对陈初兰的称呼都变了,直接称她为“兰妹妹”,这一下就显得亲近了许多。“我原没打算这样的。”她说道,“但是,方才在亭子那边,瞧了你说了那一番叫人无法辩驳的话,我顿时就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跟你做上朋友!你太聪明了!你太聪明了!”她把那“聪明”二字,连说两遍。“我觉得根本瞒不过你什么。便就是我不说,你也会知道我与你交朋友,目的是为了什么吧!”王蔷认真地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沉默不语。没错,早在去那亭子之前,她就瞧出王蔷的打算了。大抵是瞧她与一般孩子不同,颇有心计,便觉得交她这样一个朋友,对自己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帮助! 王蔷见陈初兰如此,便明白自己是猜对了。她浮起一个笑容继续讲道:“我原打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接近你,同你逐步交好。毕竟我们两家关系不错,我们见面的机会肯定不少。不过,自见到那一幕后,我就在想,你肯定明白我想要与你交好的目的不纯了,既然如此,我这般费时费力,估计也得不到什么。恐怕你只会和我做做表面样子,根本就不会跟我成为真正的朋友。” 陈初兰点了点头。王蔷的分析完全正确。她根本就不会跟王蔷成为朋友。不过,其中的原因除了王蔷所说的,她知道王蔷的动机不纯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那就是,王蔷和她是同一类人! 陈初兰两世为人,自认为看人看事都比其他人更为透彻。谁单纯,谁复杂,她多加观察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 或许因为自己就是那种“颇有心计”的人,她对和她同样类型的人多少有点排斥,而且不管人家是好是坏,她都不太愿意去跟人家做朋友。当然,面上功夫是要做好的,不过若要再深交下去,则完全不可能。 她能与之交好的,只可能是那种心思相对简单的,比如说陈初燕那样的人。 王蔷,显而易见是个极有心计,心思复杂之人。 陈初兰看着王蔷若有所思。 却是那王蔷大大方方地拉住陈初兰的手,带着她继续在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徐徐行走。只听她笑盈盈地说道:“于是我就想啊,何不干脆开门见山,直接把我的目的说出来?兰妹妹?” “恩?” 王蔷对上她的眼睛:“我们俩做了朋友,得了好处的可不仅我一人。你很聪明,我也不赖。我们都是庶女,都是颇有前途的朝廷命官之女。将来若是嫁人了,也绝非寻常民妇可比。你说,我们若从现在起就互助互利,岂不很好?” 王蔷就像一个深谙谈判技巧的说客,几句话就把自身和家境,现在与将来全囊括了进去,总之一句话:强强联手,绝无坏处。 陈初兰听了她的话,不禁细细考虑起和她“交个朋友”的利与弊了。 王蔷见陈初兰有所心动,便再接再厉,笑道:“说到你的好处,眼下不就有一个了么?兰妹妹,我知道你自来到我们王家之后,就在处心积虑地想要问出一些关于你们家云姨娘的事情……” 陈初兰这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关于云姨娘,她确实想要寻些人来问问。不过,她是什么身份,堂堂一个小姐,而云姨娘呢,只不过一个送出去当妾的丫鬟,她怎好意思自降身份在别人家询问她的事? 正一直想着该如何找个恰当的机会打探一些东西呢!想不到这王蔷主动开口了。 王蔷的凤眼狡黠地眨了眨。 于是,陈初兰当即双手一拍,一锤定音道:“好!我们是朋友了!” ——“友谊”形成。陈初兰第一次进入社交圈,除了获得敌人一枚,惹上小胖子一个外,还收到了朋友一位。 …… 初夏的午后有点闷热。王家的客房离园子颇远,王蔷带着陈初兰兜兜转转才寻到了陈初燕的住处,两人背上几乎都一层薄汗,额上更是细细汗珠直冒。 早先两人在绿荫之下耽搁了不少时间。——王蔷在那里细细地将她所知道的关于云姨娘的一切事情全部说与陈初兰听。 因此,当她们进到陈初燕所在的屋子里时,竟是发现,陈昌浩和陈昌洋居然都在了。他们也才刚到不久。正随着陈初燕坐在凳子上。 见她和王蔷进来,三人全都站了起来。陈昌洋率先叫了起来:“四姐姐,你不是早就和王三姐姐过来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到?” 陈初兰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们贪玩了,顺便编了个花篮。”说着她就举起了手中的柳条花篮。 可惜陈昌洋没兴趣,撇了撇嘴,道:“女孩子的玩意。” 陈初兰走了过去,将花篮送到陈初燕手上,问她:“大姐姐,好点了吗?”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陈初燕的心情自然平复了下来,她有点尴尬,不好意思道:“我能有什么事?” 陈昌浩和陈昌洋显然已经知道为什么陈初燕会先回客房了。陈昌浩“哼”了一声,道:“大姐姐,你脸皮忒薄了,这儿有这么多十二三岁的姑娘们少爷们,哪一个不是冲着结个好亲来的?可别说什么你只是亲戚的孩子,先前跟我们一起踢球的那个茂哥儿,还不也只是刘夫人外甥。” “就是,就是。”陈昌洋拼命点头。 茂哥儿,十二岁。个头不高,和顾鸿文差不多,但整个人倒也精壮,话不多,踢球的时候颇为生猛。顾鸿文虽跟他不熟,但分队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 陈初燕听了陈昌浩那话,低下了头,双手开始绞起了帕子。 陈初兰撇了陈昌浩一眼:“大哥,哪有你这么讲话的。大姑娘面前大咧咧地讲什么‘结亲’,虽然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但也不该就这么讲出来,你想把大姐姐臊死啊!” “四妹妹!”陈初燕满脸通红地跺脚了。 陈初兰故意将“人人心知肚明”讲得特别大声,就是要陈初燕知道,那赵三小姐之前讽刺的什么“平民之女都跑来了,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那些话,全是屁话,根本无需理会。 陈初燕绞着帕子,咬着唇,怪不好意思地说道:“莫说了……是我脸皮薄,经不住别人讲。让你们担心了……” 陈昌浩道:“哪就是你的错了?全是那赵三!没见过嘴这么贱的女人!” 一个十岁的男孩,说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是“嘴贱的女人”。有着成年人灵魂的陈初兰怎么听怎么觉得怪异,她的嘴角抽了抽。 “没错!”陈昌洋接口道,“全是那个嘴贱的赵三!不但嘴贱,还手贱,居然敢打四姐姐!” “什么?!”陈初燕一听,大吃一惊。 却是王蔷笑了起来:“幸好她没打着,还恰被所有的人抓了个正着,她母亲的脸都快被她丢光了!”说着,王蔷侧过头去,冲着站在身边的陈初兰眨了眨眼睛,一脸戏谑。 赵三小姐为何突然发飙,王蔷原是知道的。而至于为何会被逮了个正着,这个时候的王蔷若还猜不出,那她就不叫王蔷了。分明就是陈初兰“听声辩位”,算好了众夫人过来的时间,叫那赵三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一回大丑。而至于为何顾鸿文他们会突然出现,那也是陈初兰算好了他们会何时靠近,只是他们是否会恰巧将球踢到她们这边,就得听天由命了,却想不到,连老天都是站在陈初兰这儿的。 王蔷当然不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陈昌浩他们了。 陈初兰冲着王蔷微微点了点头,笑了笑。革命同盟就是这样产生的。今日你替我隐瞒真相,他日我助你做事。 “没事就好。”陈初燕念了句佛。她说道:“真不知那赵三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根本就没惹到她啊!” 王蔷又是看了陈初兰一眼,满眼都是笑。果然,她料到赵三小姐以为顾鸿文喜欢陈初兰了。顾鸿文和陈初兰的大哥玩得好,他又在河阳县呆了三年…… 陈初兰有点想扶额。这个王蔷,真不是省油的灯!还好她希望跟她交好,若是为敌,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陈初兰撇了王蔷一眼。现今她二人没有利益冲突,为了让对方有朝一日都能帮到自己,结为了“同盟”,但若他日,因为各种原因,走到了对立面…… 陈初兰无声笑了一下。她果然是个心思过重的人,凡事想太多,为何要想到不好的一面呢? “笑什么?”王蔷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陈初兰道。 接下来,他们四人开始劝说陈初燕随他们一同去园中观看写诗作画比赛。 陈初燕纠结了好一会儿。在陈昌浩说到赵三小姐绝对不会出现后,她才终于下了决心:“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之后,五个人一同出了客房,再一次向园中走去。 到了拈香阁,恰好一个丫鬟来报,说是亭子里边已经重新布置妥当,诸位夫人小姐少爷们可以过去了。 王夫人便起身邀请在场各位前往亭中参与写诗和作画。 于是,一群人再一次浩浩荡荡地向那池边的大亭子走去。 到了那处地。果然一应准备俱全。 王夫人马上笑哈哈地宣布“诗会”开始。随即,便有自信满满的夫人把自己的女儿给推了上去,让她提笔作画。 这一派融洽欢乐。 一切好像都在时间的安排里,慢慢滚动。待这结束了,便可以吃酒看戏了。 陈初兰长吁了口气。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怎么就觉得有点筋疲力尽呢? 定是发生的事太多了,让她脑累心累体累。好吧,她夸张了。其实也不过对付赵三小姐和替顾鸿文脱罪这两件事罢了。 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了吧! 陈初兰捏了捏眉间。 却是她把事情期望得太美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极为愤慨出门之前居然没有看黄历:早知不宜出门,她就装病呆在家里算了! 擅于写诗作画的少爷小姐们能有一展才华的机会,都对这个节目很感兴趣。但对于那些年纪较小,根本就站不住,只盼望着到园中去蹦去跳的孩子们来说,这个节目可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折磨。 最后,在好些孩子们不停的低声哀求下,大人们终于开口了,让想去玩的,自个儿到园中玩去。当然,十二岁以上的全都留下。留下的根本缘由是什么,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在得到赦令的瞬间,整个亭中像是炸开了花。“好哇——”一阵欢呼大起,然后似如刮起了大风,孩子们纷纷呼啸而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大人们摇头苦笑。 陈初兰当然也离开了。她可没兴趣看那几个自信心膨胀的孩子做两首烂诗,画两副破画,然后就开始大声地对别人的作品评头论足。 她领着几个小女孩到池塘边的柳树下摘柳条编花篮了。 男孩子撒野般地又一次踢起了球。在离池塘远远的地方疯狂地跑啊,叫啊。 本是无事的。但陈初兰的倒霉起源于她起身走到前方花圃里摘牵牛花。那是一块小空地。四周无遮拦,站立期间,便如暴露于一切危险之中。 陈初兰摘得几朵牵牛花才站起身来。 “小心——快躲开——”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左后方传来。 是顾鸿文!还有陈昌浩,陈昌洋! 陈初兰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看。结果,她瞬间瞪大了眼睛。视线里,一个金黄色的蹴鞠迎面飞来,速度宛如火箭,呼啸带着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哪里来得及躲闪,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那球就狠狠地冲着她的脑袋砸了过来。 “嘭!”仿佛重锤猛烈地砸下,陈初兰瞬间眼冒金星,立马眼前就黑了。她连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只在最后一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好砸在脑门,万幸没砸中鼻梁,否则鼻梁就断了,靠……为什么我想的是这个……” 第53章 陈初兰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客房里了。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被移到这距离事发地如此之远的地方,可见她被砸得有多么惨! 前额剧痛,后脑勺也剧痛!原来她竟倒霉催的直挺挺仰面倒地! 周遭都是声音,嘈杂无比。 她头痛欲裂,头晕目眩,还伴随着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脑震荡了。”陈初兰心道,郁闷地想哭。 “醒了醒了!” “阿弥陀佛!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的老天啊……” …… 边上嘈杂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听起来至少有十来个人。 王夫人的声音,顾三夫人的声音…… 还有陈初燕,陈昌浩,陈昌洋,顾鸿文…… 却是陈初兰才睁开双眼,忍着头疼与恶心,努力向旁边望去的时候,一个身影旋即扑了上来,一颗脑袋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张挂着泪滴的苍白的俏脸,直击入她的眼帘。 是二夫人! 陈初兰唬了一大跳。 只见二夫人泪如雨下,张口便是:“我可怜的孩儿啊——”她双目通红,既欣喜又担心地看着陈初兰,就好像陈初兰是她最为疼爱的亲生女儿一样。 陈初兰触及到她那目光,不禁就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全起,倒把头晕头痛给忘却了几分。 而二夫人身边,是迫不及待一齐挤过来的陈昌浩和陈昌洋。他们眼中的担忧与关切,就真实得令陈初兰从心底感到温暖。 陈初燕站在他们身后,脸上尤挂着泪珠。 再后面,就是王夫人和顾三夫人,还有一位不知为何在此的刘姓夫人,以及站得远远的,却垫着脚尖一脸担忧的顾鸿文。 王夫人念佛:“阿弥陀佛!这都昏了快一刻钟了。总算是醒了!可把大家伙儿吓坏了。” 原来陈初兰竟昏迷了这么久!难怪一屋子的人都吓成这个样子。 陈初兰听了王夫人那句话,不禁就皱了皱眉头,不悦地心道:“幸亏后脑砸地之处没有石块,否则我岂有命在?!也不知是哪个小混蛋踢的球,竟像是用上了周身吃奶的劲,非得把球踢到天外一样!” 她把视线投在了那个刘夫人身上。只见那刘夫人看她已经清醒过来,一张圆脸顿时放轻松了去,只是与陈初兰四目相对的时候,略显得有些尴尬。 陈初兰立时明白了。定是她的儿子踢的那球! 果然,就在二夫人装腔作势,叫她躺好莫动,连声告诉她大夫马上就会来的时候,那个刘夫人不住地朝她那站在墙角的儿子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 墙角之处,是一个十二三岁,个头颇为壮硕的大脑袋小子。他低着头,双脚蹭来蹭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是没瞧见他母亲对他的召唤。 刘夫人的双目瞪圆了,又气又急,差点就开始跺脚了。 当然,这些都是陈初兰看不到的。她在二夫人的要求下,乖乖地躺好不动。方才,她试图坐起,可是头晕目眩,呕吐感剧增,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再载倒下去。可把周遭的人吓得惊叫连连。 “轻微脑震荡,轻微脑震荡。”陈初兰连连给自己下了这个诊断书。脑门上的一砸真不算什么,重点是她直挺挺地倒地,后脑那重重一摔,摔出了毛病。“能清醒就不是很严重,”她自我安慰,“就是要卧床休息一阵子了。如果这个时代能挂葡萄糖水就好了……”想到最后,她郁闷至极,真想把那踢倒她的混小子抓过来痛打一顿。 用球踢倒她的那个混小子始终没有过来。刘夫人终于气得一甩帕子,转身大步朝她的儿子走去。 而这个时候,顾三夫人笑了。顾三夫人很会说话,只听她道:“醒来便好,瞧兰丫头目色清明的,应无大碍,我这一颗心啊,总算可以放下来了。说起来,兰丫头这样聪明,长得又招人喜欢,谁会不爱?可把大家伙儿给担心坏了。我看该派个人出去讲一声,叫她们也放个心。” 王夫人连声附和:“是啊,是啊,我怎就把这个给忘了。”说着,她就命一丫鬟出去通知一声,说陈家的四姑娘已经醒了,叫大家莫再担忧。 这两人这样一唱一和,倒真把众人的担忧吹散了几分。特别是接下来陈初兰在二夫人的泪眼汪汪中,非常孝顺地说了两句:“女儿无碍。让母亲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顾三夫人和王夫人立马都笑了:“瞧瞧,多乖的娃儿。”她们安慰二夫人道,“这么招人疼的孩子怎会有事?瞧这不是都醒了吗?待会儿大夫过来,开几服药给吃下,定就无碍了,你也就别哭了。” 二夫人听着,拿着帕子拭了试泪,笑道:“是呢!我这是吓坏了。我家这么多孩子,就属这四丫头最乖,我也当她是自个儿跟前养的。疼都来不及呢!” 陈初兰被球砸晕,对二夫人来说,倒真是个表现她疼爱庶女的好机会。从王夫人和顾三夫人的反应上看,就可知道,当陈初兰还陷在昏迷中的时候,这二夫人的演出是有多么卖力。 她做戏做全套,在说完那番深情的话后,就满目疼爱地看着陈初兰,还伸出手去,温柔地将陈初兰脸颊边的一丝碎发给捋到了耳后。 陈初兰瞬间鸡皮疙瘩掉落一床,好一番努力,才没让自己当场恶心得失态,只不过面部肌肉调整不过来,干脆就睁着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水盈盈地看着二夫人。 于王夫人和顾三夫人看来,她这是感动至极了。 倒是陈家两个孩子,陈昌浩和陈初燕,一个将头撇了开去,一个无声地低下了头,也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有陈昌洋,浑然不觉他母亲今日居然首次对陈初兰表现出嫡母之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趴到陈初兰床前,目不转睛地只看着陈初兰,就算陈初兰神志清醒,他也一脸担忧未退,恐怕只有大夫过来,给陈初兰做了检查,宣布陈初兰确实并无大碍,他才会彻底地放下心来吧! 刘夫人终于将她的儿子拉到了陈初兰床前。 顾鸿文站在后边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子一眼。 那个壮硕的男孩比起顾鸿文来,高了足足有一个头。他被他母亲轻轻推了一把,脚上踉跄了一下,却是立在离陈初兰一米多远之处,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吭。 他并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可陈初兰是躺在床上的,从她那个角度,恰好可以把他的脸瞧个一清二楚。他的脸型像他的母亲,圆圆的,五官却不同于他的母亲,颇为粗犷,鼻梁高耸,浓眉大眼。 这个姓刘的小子陈初兰是记得的。他在一群孩子中个头最高,显得鹤立鸡群。但他的人缘却最差,根本就没人愿意同他玩。这纯粹是因为那小子说话不流利,反应比起别人来会慢上一拍。说简单点,这小子的智商值可能有点低。当然,他绝不是弱智,只是比起常人,稍显得笨拙一点。 既然比较笨,那么之前那个写诗作画的比赛,他就没有参加的意义了,若参加了,铁定只有被人嘲笑的份。于是虽然他已十三岁,可他的母亲刘夫人还是放他到园子里去玩。 却不知怎的,他竟然冲去跟那些比他年纪小的男孩子们抢球,并一脚将球狠狠地朝陈初兰这里踹了过来。 “快道歉啊!”他的母亲刘夫人站在他身后,又是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他身子往前一动,却脚下稳稳地站着,仍旧低着头,一言不吭。 陈初兰瞧他一张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懊悔还是尴尬还是觉得抱歉,但他就是双唇抖了又抖,愣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他的母亲站在他身后,又急又气,一张脸也是通红。终于不得已只得代他道歉,腆着笑脸,对二夫人说道:“你看我这儿子,最是嘴笨,他肯定觉得对不住你家四姑娘,可偏不敢说出口……” 刘夫人早就向二夫人道过歉了。现在陈初兰醒了,她当然要押着她的儿子给陈初兰道歉,谁料她的儿子就是不开口,她只得再次向二夫人表示歉意。毕竟,说是代他道歉,她怎么也不可能亲自向陈初兰赔罪,好歹她也是堂堂从五品官夫人,陈初兰不过一介晚辈而已。 二夫人笑得有点勉强。显然对刘家小子的表现非常不满。不管怎么说,陈初兰也是陈家的女儿,好好的被人给踢成这样,就算对陈初兰的关心都是装出来的,她也不愿意看到犯事的小子连个屁都不放就这样低头站在自家姑娘床前一动不动。 但是,刘夫人都向着她道过两次歉了,并主动遣人去请大夫,还为了陈初兰忙前忙后的。人家可是从五品官夫人,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虽说理亏在她家,但她完全不必做到这一步。 二夫人怎能因为她儿子的不言不语而不肯作罢呢? 只见二夫人对刘夫人笑道:“小孩子玩闹难免失手,罢了,罢了,刘小公子又不是故意的。” 听着二夫人的话,陈初兰抬眼看着那高高壮壮的刘小公子。只见他开始咬唇,脸色愈发得红了,满目的懊恼更加明显。 始终不肯开口的刘小公子让屋中的气氛显得特别尴尬。就算他的母亲再次向二夫人道了歉,就算二夫人笑说:“罢了。”也冲淡不了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陈初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够让疼痛的脑袋缓解一点。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目清澈,声音柔和如柳:“没关系。刘家哥哥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他。” 刘夫人立马欣喜起来,赞赏的眼光瞧向了陈初兰。 王夫人笑了,开始打圆场:“瞧瞧,陈四姑娘都说不怪刘小公子了,那这事也就这样算了吧!小孩子们玩闹,哪就有什么仇什么怨。依我看,明儿刘夫人你派人送些东西过去陈家,认认真真地赔个礼道个歉,这事也就结了,两家若能交好,此后时常走动走动,岂不更妙?” 所谓“不打不相识”,若真能交好,倒也确实是一桩美事。 刘夫人瞧起来为人不错,二夫人今日的表现也挺好。一个是户部员外郎的夫人。一个是前途无量的翰林院编修之妻。 双方听了王夫人这话,不由地便相视一笑。 这事便好像就此了结。 而陈初兰,只需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大夫到来,为她细细地检查一番。 刘小公子就杵在陈初兰床前,直到他的母亲将他拉开。他始终都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见二夫人和陈初兰不怪她的儿子了,刘夫人便岔笑着领着她的儿子出门了,当然了,临走时不忘说上一声,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请尽管吩咐。 二夫人跟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目送着她出去了。 却在刘夫人和她那略显笨拙的高个儿子走出内屋的时候,一直站在顾三夫人身后,始终没出声的顾鸿文,却突然从鼻腔里发出了很不友善的一声“哼”。 顾三夫人扭头,用手在她儿子的手臂上隔着薄薄的夏衣轻轻地捏了他一把,以示警告。 顾鸿文把头扭开,不再吭声,却是一脸阴霾地好像随时会有暴风雨产生。 这个小插曲被大家忽略了。因为王夫人说她也要出门去,让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王夫人是东道主,今日过生的寿星,说什么也该出去陪那些因为写诗作画比赛被中途打断,不得不来到客房暂作歇息的夫人小姐少爷们。 二夫人对王夫人是千谢万谢。说她家的四丫头给她添麻烦了。 王夫人说在自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才是难辞其咎。 总之两人也是好一番客套。 然后王夫人才带着丫鬟出了门去。 最后,屋内的大人只剩下二夫人和顾三夫人。 二夫人自然是要等到大夫过来。戏都做到这份上了,她怎么可能把陈初兰扔在这里,独自出去同众夫人谈天说地去? 却是顾三夫人笑眯眯地坐到她身边,开始跟她闲聊起来。不过,这闲聊来,闲聊去,最终都把话题转到了陈初兰身上。竟是顾三夫人对陈初兰极感兴趣! 两人就坐在陈初兰床边! 顾三夫人不停地夸陈初兰,夸耀的话简直就像直接同陈初兰讲得一样,夸得她耳根都红了。陈初兰不得已只能闭上眼睛假寐。 显然,因为陈初兰替顾鸿文解了围,而且这解围的方式又极其“震撼”,令陈初兰就这样入了顾三夫人的眼,讨得了她的喜欢。 对于顾三夫人的夸奖,二夫人是极其欢喜的。自家姑娘讨了定国公府三夫人的喜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然这个姑娘不是她所生的,但那又如何,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才不过三岁,大她六岁的庶女有个好前程,对她的亲生女儿来讲,可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二夫人频频点头,说起陈初兰来是滔滔不绝:“我这四丫头啊,就是乖,从没见她向谁哭闹过,人也好,也没见她跟谁闹过别扭,这家里上上下下,谁不喜欢她?而讲到‘聪明’嘛……这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四丫头一心护着弟弟,我家老太爷欢喜的不得了,说她有情有义,有男儿风范,在那件事之后,竟直接把她带在身边教她念书,这可是家里多少人都眼红不来的。我也才知道,这丫头读起书来着实厉害,虽说比不上家里的男娃儿们,但在女娃儿们中却算得上是个佼佼者。她又爱看书,阿浩偷偷弄来的什么演义话本,全交到她手上,兄妹俩常躲到园子里去一起偷看。哎呀,你们方才告诉我她竟像个包龙图一样,头头是道地给顾五哥儿解了围,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可从没想过,我们家四丫头居然有这能耐,要不是阿浩跑过来跟我承认,他偷弄来的话本全借给妹妹看了,特别是那‘包公案’,两人看了一遍又一遍,里边的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了,我才不相信她能自个儿讲出那一番话呢!这些个孩子!”二夫人故作生气的样子,“都叫他们好好念书了,莫看这些市面上乱七八糟的话本!偏偏不听话!” 顾三夫人哈哈笑了起来,道:“小孩子嘛!哪个不是贪看演义小说的。只要不去看那些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莫要误入歧途便罢,何必管得太多。” 陈初兰始终躺在床上装死。就算这些话一字不漏地传入她的耳朵。 陈昌浩一手握拳,在嘴边轻轻地假咳了两声。 陈初燕脸有点红,因为顾三夫人毫无顾忌地讲到了“才子佳人风花雪月”这八个字。 陈昌洋则对两位大人的对话产生不了丝毫的兴趣,但因大夫没来,他担心陈初兰的身体状况,便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一副乖乖儿童的模样。 却是顾鸿文,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至始至终都没见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母亲和二夫人身上,似乎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他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兰丫头不但聪明,心还细。否则哪能凭着看了几本书,就知道该如何‘断案’啊!”顾三夫人继续夸奖,也不顾身边床上躺的那位是否有足够的脸皮继续听下去,“哪像我的文哥儿,聪明是聪明,连国公爷都喜欢的不得了,但偏偏心粗不仔细,时常大事小事出漏子。”顾三夫人毫不客气地批评自己的儿子,比得陈初兰像出众的芙蓉,灼灼耀眼。“我可喜欢上这丫头了。”顾三夫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拍着掌道:“刚好你家阿浩跟我家文哥儿玩得好,什么时候便让阿浩带着妹妹来我们府上坐坐,就是住上几日也无妨。哎呀,你也知,我可只有阿浩这个儿子,没有女儿,能让这么聪明可人的小丫头陪陪我,那可真就太好了。” 天哪!顾三夫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 陈初兰破功,双目立即睁开,愕然地朝顾三夫人看去。 二夫人也是震到了,但很快的,她就难掩满目的喜色,禁不住嘴角翘起,笑容溢了出来。“那、那可怎么好意思呢?”二夫人违背着真实的心意开口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哪能给你们定国公府添麻烦……” 顾三夫人只弯眉笑着,伸出手去搭上二夫人的,轻轻拍了拍,口中只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并不多言。 ——却是外人都不知道的:外放三年,再度回京的定国公府三老爷一房,虽然住回了原来的院子,但吃穿用度已经不划在府里的官中了,俨然是快要分家的前奏。 陈昌浩将视线投向了站在边上的顾鸿文。顾鸿文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了一抹莫名的冷笑,显然他没听见他的母亲在说什么。 陈初燕则羡慕的眼光看向陈初兰。 顾三夫人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竟就因为先前那事如此看重陈初兰? 好吧,确实陈初兰在那件事中的表现比起一般的官家小姐来更为厉害了点。还有,她才九岁! 二夫人不再推脱,但她也知道,顾三夫人说的什么“让阿浩带着妹妹来我们府上坐坐,就是住上几日也无妨”,很有可能只是现在一时兴起,说说罢了。今后陈初兰是否真的能和顾三夫人搭上关系,还要看她和他们陈家的造化了。 二夫人和顾三夫人两人絮絮聊着。几个孩子静静站着全都没有说话。倒是顾三夫人见陈初兰睁开了眼睛,时不时地问她身体感觉可好,陈初兰虽然头痛着晕着,却轻声告诉她自己没事。屋里只有陈初兰这一个孩子有说话的声音。 接下来,大夫来了。说起来,其实这也没过多久。算起来,自王夫人走后,顶多就半刻钟的功夫。 大夫翻了陈初兰的眼皮,又给她搭了脉,最后下了结论:“无妨,扎上几针,好好休息上就好了。” 居然要扎针。 轻微的脑震荡需要扎针?! 好吧。陈初兰接受了这个事实。 陈初兰对医学不了解,只知道大夫在她的耳后等好些处地方扎了针,之后嘱咐给她炖天麻汤食疗。 大夫收拾东西出门。 二夫人和顾三夫人从屏风后出来,两人对陈初兰好一番关切的问询,问她针灸之后感觉如何。陈初兰实话实说:“感觉好很多了。”然后,陈初兰便非常体贴地道:“母亲和顾三夫人陪我也很久了,王夫人过生,合该大家一块儿乐乐的,怎能因我一人,扫了大家的兴?还请母亲和顾三夫人去陪王夫人吧!我一个人歇着,没事的。” 陈初兰既然并无大碍,就无需急哄哄地朝家赶去。现在离去,真的挺扫王夫人的兴。二夫人当然也不愿走。 二夫人才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就听陈初燕道:“二婶且去陪王夫人吧!四妹妹这儿有我呢!我陪着四妹妹。” 二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嘱咐陈初燕道:“你便好生照看你四妹妹,若有什么事,差人来寻我。” 陈初燕点头。 陈昌浩陈昌洋表示也要照顾陈初兰。顾鸿文说他在这等陈昌浩,过会儿拉他一块儿去玩。 顾三夫人点了点头,冲着她的儿子说了一声:“莫要顽皮。”这才和二夫人一齐出了门去。 却是那二夫人和顾三夫人才刚离去,顾鸿文就陡然眼神一凌,直接大步走到陈初兰床前,看着她道:“你真以为那姓刘的小子是无意踢到你的?” “什么?”陈昌浩那三人大惊。陈昌浩盯着顾鸿文:“难道不是?既然不是,你为何不早说?!” 顾鸿文没理他,只瞧着陈初兰。 陈初兰有点头大,想抬手揉揉太阳穴,心道:“废话,我就一人站在空地处,偏偏那球那么狠地直接朝我迎面砸来,那力道,那速度,会是无意的才怪!”却是她讲,“便是故意的又如何?难不成刚才我非得抓着他不放?你也瞧见了,方才那场面,我要是不给他们母子台面下,岂不成了我的不是?” 陈昌浩挺不悦的,看着顾鸿文:“你明知他是故意的,又为何不讲?” 顾鸿文“咳”了一声,道:“不是我娘盯着我嘛!而且,我也只瞧见我那四哥身边的狗仔子悄悄寻他说话,这就算讲出来,又算是什么证据?!” 顾鸿林!原来是顾鸿林! 竟是他买通了这个瞧起来颇为迟钝笨拙的刘姓小哥,让他踢球来砸她! 陈初兰气得直咬牙! 真是该死的死胖子! 却是顾鸿林突然弯下身子,漂亮的脸蛋压近陈初兰的,眼对着眼,双目泛起狡黠的精光,唇角飞扬,神采绚烂的像五光十色迸发的朝霞。“喂,我想好点子了!帮你报仇,如何?” 第54章 顾鸿文要帮她报仇,她怎会不愿意,何况这又欠不了他什么人情,毕竟,她可是帮过他的。 陈初兰没有说话,只嘴角勾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同时眼睛眨了眨。 顾鸿文显然非常满意陈初兰的反应,眉眼弯弯,好似夜空中皎洁的上玄月。他这漂亮的笑,仿佛化在了空气里,连空气中都泛起了涟漪。“那你等我消息,”只听他说道,“今日是不行的,但最迟十日之内。”他向陈初兰保证。 认真起来的男孩子很帅,虽然眼前这位不过十一岁,满脸还是褪不去的稚嫩。 陈初兰瞧着他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谢谢。”她笑道。 顾鸿文出去了,身后跟着陈昌浩。陈昌浩急着询问顾鸿文打算怎么找他的堂哥和那个姓刘的傻大个算账。陈昌洋追了出去,显然也想插上一脚。 屋中剩下陈初燕坐在床前陪着陈初兰。 陈初燕看着三个男孩咋咋呼呼地出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自语:“明明早上大家还开开心心地出门的,谁料竟遇上这么些不愉快的事。京城里的人……”她垂着头,看起来情绪极其低落。 赵三小姐的讽刺,顾四公子的“买凶踢人”,都给她留下了“深刻不灭”的印象。 陈初兰怀疑,才第一日出门,就遇上了这么些事,是否让陈初燕懊悔自己离了父母跟随叔婶来到京城。 说实在的,陈初兰可没觉得陈初燕来京寻求姻缘有什么好的。京城官宦子弟,条件确实比河阳小县城那边的男子好上很多,但陈初燕若寻了这边的人家嫁了进去,那可就是远嫁,一个远嫁的女子,出身比不得夫家,今后若被欺负了去,那可找谁撑腰去? 当然了,陈初燕可以找她的叔婶,但叔婶只是叔婶,哪能跟自己的亲生爹娘比。而且,照陈初燕这个性子,估计若非被欺负到无法忍耐的地步,是绝对不会寻求别人的帮助的。 而在河阳县,陈初燕是县里第一大族族长家的嫡长女,无论嫁到谁家,谁不会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给供着,再怎么样也不会委屈了她去。便就是她想爹娘了,一年要回那么几趟娘家,也是简简单单的事。 陈初燕坐在陈初兰床边,低头绞着手上的帕子,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陈初兰闭上了眼睛,不去打扰她,由着她自去思量。 接下来,时间慢慢过去。 且不管王宅里那么多位夫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们是如何的玩闹寻乐,陈初兰和陈初燕只呆在客房里,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下。 傍晚王夫人的庆生酒宴正式开始。酒过三巡,二夫人起身先行告辞。王夫人乐呵呵地说要亲送到大门口,二夫人当然辞谢了。这接着,一抬轿子直接抬到了客房之外,陈初兰在春桃等丫鬟们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上了轿子。 陈初兰回家了,她成了家中第三个需要卧床休息的人,当然,她不过只需静养几日罢了。 陈初兰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但却得到了几乎陈家所有人的关心。林姨娘就不用说了,陈初兰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当晚她就去了小厨房,亲自熬了一碗天麻猪骨汤,端到屋里来,看着陈初兰喝下,并躺在陈初兰身边,陪了她一晚。 二夫人也亲自吩咐了下人,好好照顾需要卧床静养的四姑娘。 最令人震惊的是二老爷,居然不顾一日的劳累,才从翰林院回来,一听说陈初兰被人砸倒在地,昏迷了足有一刻钟,他竟然连官服都未脱下,就走到后院,来到陈初兰的屋里,直到亲自见她确实没有什么大碍,才大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好好伺候四姑娘。”他亲自对周遭的人严厉说道,并告诉陈初兰,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直接跟他讲。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要知道,就算二老爷对孩子们再是疼爱,也绝无见他对孩子说出什么“想要什么直接同我讲”之类的话。因为对二老爷来说,作为父亲,他的职责无非就是考察孩子们的学习,监督他们的品行罢了。物资上的事宜,总该全由管理中馈的妇人来管。 这般看来,陈初兰居然成了二老爷最为疼爱的孩子? 陈初兰有些发怔。 遥想多年前,便是漂亮讨巧的陈初雪最受二老爷喜欢的时候,也没受到如此关爱。 陈初兰何德何能,竟突然讨得了二老爷的欢心?并得到如此关爱?要知道,上一次见到二老爷,可是四年之前,四年之前,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妾室为他生的小庶女罢了! 陈初兰回想起了到京那日,父亲在几个孩子中,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关切地询问晕船晕得天昏地暗,连腿都快软掉的她是怎么了。那时她还想着,定是自己苍白无力的样子太过引人注意了。却如今思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是祖父每回都在信中夸我?”陈初兰猜想。 而似乎也只有这个才解释的通了。 二老爷当晚看望陈初兰。却在离去之后,连头都没回地就从陈初雪的屋前穿廊而过。 夜深人静,陈初兰隐隐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抽泣之声。 相较而言,陈初雪真是太可怜了! …… “四妹妹,三妹妹这两日好多了。” 陈初兰卧床三日,偶尔起来活动活动,但范围不超过自己的小屋。缘于林姨娘的不放心。她命令春桃看着她,没有大夫的“赦令”,绝对不可让她出门。 林姨娘真是受惊过度,陈初兰哪就伤得这么严重了?早在睡了一觉醒来后,她就感到头没那么晕了,呕吐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偏偏她被关在屋里,被当作了一个重病患。 三日来,她日日盼着大夫过来,为她向家人宣告,她已无事。可惜林姨娘充耳不闻,坚持之前那个大夫的要求:卧床静养,天麻汤食疗。陈初兰躺得背都快生疮了,喝那天麻汤也喝到想吐。 终于,在她的强烈抗议下,林姨娘表示,同意去跟夫人说,请个大夫再来给她瞧瞧,若真无事,就放她出屋子。 陈初兰不得出屋,也就无法同陈初雪交流。三日前去陈家之前,陈初雪那悲惨的样子,凄苦的哭述,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二夫人在陈家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抢白讽刺了一番,右副都御史夫人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二夫人其实是想弄死陈初雪这个庶女。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人点明了这个事实,陈初兰估计二夫人是绝对不会让陈初雪就此病死了,否则,二夫人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去?非但不会让陈初雪就此病死,她还会把陈初雪给养得白白胖胖,然后在某一日社交聚会的时候,将陈初雪带出去遛上一圈,以显示她确实是个心慈仁善的当家主母。 陈初雪,算是因祸得福了! 虽然她依旧“娘”不亲爹不爱,可怜得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日,陈初燕看过陈初雪后,来到陈初兰的屋里,同陈初兰说了以上那句话。她没有多讲,什么陈初雪的待遇变好了,丫鬟婆子们对她上心了,不敢再欺负她了等等等等,她都没有告诉陈初兰。 两人心照不宣。这样的转变都在意料之中,没有必要多言。 “我昨日曾告诉你,我跟三妹妹讲了王家发生的事,包括那右副都御史夫人责备二婶一事,三妹妹当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这两天她那里确实变化很大,冷的变成暖的,就算都是假的,但好歹有了生机,三妹妹应当想通了,人都精神多了。” 陈初兰点了点头,道:“主要还是要看三姐姐自己,她若有了活下去的心思,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却是陈初燕叹了口气,有些神伤,道:“原是知道二婶不喜三妹妹的。但怎么都没料到二婶会做到这一步。虽说之前住在一个大宅里,但毕竟跟你们二房隔着一条巷,倒显得我无知单纯了。” 陈初兰看着她道:“大姐姐怎突然讲起这个了。总归来讲……我们都不是母亲亲生的。偏三姐姐的亲娘又惹了母亲的厌……” 陈初燕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便把到口的话吞了回去。 陈初兰知道,她大概是想讲二夫人些什么,但是毕竟二夫人是长辈,是她的二婶,她说什么也不该在人家的女儿面前乱讲。 陈初燕这个人,虽说是嫡长女,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显得略为无知单纯了点。当然,人是聪明知事理的。只是家庭的环境让她没办法理解陈初兰和陈初雪这边的世界。——她只有陈初夏和陈昌盛这两个嫡亲的妹妹和弟弟。在她的家中,并没有庶出的子女。唯一的一个姨娘体弱多病。家中后院产生不了什么勾心斗角。仅有的权力之争,只存在于她的母亲和二夫人之间。这又跨界太大,根本就不是她能常常见到的。 在京城一住下来,还真让陈初燕见识了不少。 陈初燕咬着牙,纠结着,好一会儿,大概半是真心:“我还真想回河阳县老家去……” 说半是真心,这是因为,从她的脸上,陈初兰可以看到明显的挣扎。显然她内心深处还是想嫁入有前途的好人家。河阳县里,多是世世代代种田的土地主,会读书的适龄男孩会有几个?既然有了个当官的叔叔,她又何必嫁在县城里做个永世不变的地主婆? 陈初兰开口,想要哄她几句:“大姐姐……”却是她才开这个口,竟见到春桃掀帘进来了。 “姑娘,大姑娘……”春桃欲言又止。 “恩?”陈初兰奇怪地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才见春桃通报道:“云姨娘来了。” “什么?!”陈初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惊,差点从床上栽了下来。看向陈初燕,见她也是一样,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云姨娘?”陈初兰向春桃确认。 “是的。”春桃的表情也很意外,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云姨娘,她们才刚到京城,府里这个女人搅得不得安宁。这么多日来,她都在坐小月子,期间除了二夫人几个外,无人见过她。对大多数从河阳县过来的人而言,这个女人神秘得就像那古堡里存放起来的器物,被小心翼翼保护着,叫人无法觑见。 想不到,现今她居然过来了!她分明小月子还没坐完呀! “让她进来吧。”陈初兰说道。 春桃应了一声,出去请云姨娘进来了。 “四姑娘可好。”不到片刻,人未见到语先闻,一声如流莺轻转似的苏州口音柔媚而动听地响起。 云姨娘是苏州人,今年不过一十九岁。这个陈初兰早在三日前就跟王蔷打听过了。江南的女人,本就秀气,却是在这江南一带还有一种说法,那便是“娶妻当娶苏州女”,大概是缘于苏州的女人,平均看来,比起其他处更为美好吧! 别的不说,单说这口音。所谓吴侬腻语,都不知会颠倒了多少男人。秦腔肃杀,北腔生硬,而这苏州腔却轻柔婉转,迷人得醉人心肺。 陈初兰和陈初燕互相看了一眼。 光听声音就得让人酥到骨里,那还不知真人长什么样呢! 关于云姨娘的长相,王蔷并不多言,只道:“挺漂亮的,你见了就知道的。”陈初兰便也不在脑中多想。却是如今,心思都被这一声吴音给勾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个把她的父亲迷得七荤八素的女人。 一只秀气的红色绣花鞋跨过了门槛,踩了进来,旋即隐没在嫩兰的长裙之内。珠帘之外,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款款走了过来。 帘子掀起,那个女子一张姣好的面容跃然进入陈初兰的眼帘。 确实很漂亮。 但并非那种精致到令人震撼的漂亮,是韵味十足的漂亮! 她的脸是长圆的,标准的鹅蛋脸。皮肤极好,白*皙细腻,双颊微微地从肤里透出红色来,她天生地无需着粉施朱。她的眉目口鼻,都长得玲珑秀气,若单把五官拆开来看,真算不上什么,可安放在这张脸上,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尤其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仿若会讲话一般,流连婉转,正如她那流莺似的吴音。 丰韵,迷人,要是不说,谁会知道这个女人不到一个月前才刚刚流掉一个孩子? 难怪二老爷会不顾一切地将她从陈家给带回来! 这样一个女子,是个男人都抵挡不住吧! 这个女人——云姨娘,才一进到内屋,就笑了,声音依旧酥得让人骨头都软了:“一直想着该来看看四姑娘,可巧今日我大哥差人送了些上好的人参,我就带了些过来给四姑娘。虽说小孩子不能大补,但我看四姑娘伤了头,躺了这么两日,吃些应当也是可以的,就算现在不吃,将来总归有用到的一天吧!”说着,她就命身后的丫鬟上前,把一盒包装精美,瞧起来品相极佳,颇为金贵的两条人参呈给陈初兰看。 关于云姨娘的家世,陈初兰自是知道的。王蔷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了她。 云姨娘的父亲在苏州老家那里大概是吃了官司,把家产败光了,于是在云姨娘才六岁的时候,举家迁往京城,指望在京城投靠亲戚度过难关,不过亲戚家并不富裕,哪能长期救济这一大家子(云姨娘兄弟姊妹共有四人),于是,女子命贱,她父亲就把时年才六岁的她和才九岁的她姐姐都卖入了大户人家当丫鬟。 当时王蔷讲到这里的时候,陈初兰脑中灵光一闪,问王蔷,云姨娘的姐姐被卖到了哪里,竟是王蔷告诉她,她的姐姐兜兜转转,最后就是被卖入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家里,且因为长得漂亮,又会做人,最后竟嫁给了管家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在右副都御史府中受到了重用。瞬间,陈初兰就了然了。 再说那云姨娘,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家中开始发达。发达缘由自不必猜,定是她的姐姐嫁给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府中的主管之子,得到了诸多资源,转手交给了她的父兄。她家就在那一年开了一家药铺,且生意越做越好。到了如今,虽说不上特别富有,但在京城这个地方,都可以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了。 但是,偏偏,家中有了钱,却不愿意将女儿赎为自由之身。 陈初兰看着那光彩照人的云姨娘,笑了:“多谢云姨娘,这么贵重的礼物……”她这是推辞了。 却是云姨娘道:“哪就贵重了?四姑娘可是堂堂的千金小姐,怎么不能用?”她故意曲解陈初兰的意思,然后故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莫不是四姑娘瞧不上我这小礼?”当然这只是诸如激将法的玩笑话了。 陈初兰只得道:“怎么会。云姨娘你还在养身子却特地过来看我,我感动都来不及呢,哪还会嫌弃你的东西?” “不嫌弃那便收下。”云姨娘不容推辞地道,似乎陈初兰不收就大大委屈了她。 陈初兰便只能谢过,□□桃把这两条人参给收了起来,接着,她命小丫鬟给云姨娘看座。 云姨娘倒没那么急着坐下,把礼物送给陈初兰后,她便向坐在陈初兰床前的陈初燕问好,在得到陈初燕的回应后,她才温温婉婉地坐下了。 陈初兰笑道:“云姨娘瞧起来气色不错。”她并不提她坐小月子的事。 关于云姨娘的这个人。王蔷说过:“你那嫡母可有得头疼了。”她毫不隐瞒地说起自家的事情,似乎不在乎陈初兰会对她家做什么评价,“她进我们家的时候,已经十岁了。母亲瞧她是在大户人家做过的,手脚伶俐,人又机灵,就把她放在了自己屋里。倒想不到她越长越漂亮,母亲就渐渐不喜她,觉得她狐媚勾人,甚至总怀疑她暗地里跟我父亲有那么一回事。但是,偏偏她会做人,祖母曾从河阳老家过来住过几年,她讨了祖母的欢心,借着那几年,上上下下都被她打点得差不多。我原以为她会成为我家的新姨娘呢!”王蔷笑,继续告诉陈初兰,“可后来她走错了一步棋,前年我母亲病了,天一稍热,身子就起疹子,难看又难受,她竟托她哥不知从何处寻了一个偏方,把母亲给治好了。这可真是讨了我母亲的‘欢心’了,母亲直接去祖母那说,‘云烟是个好姑娘,心善又懂事,就冲着她治好了我这病,我就收她为义女吧!’祖母竟也同意了。都是我母亲的义女了,又岂能成为我父亲的小妾?原以为我母亲会为她找个差不多的小户人家嫁了,想不到,居然被你父亲给看上了。” 王蔷并没有就云姨娘这个人多做评价。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但却在一开始就为陈初兰点出“你那嫡母可有得头疼了”,于是,陈初兰完全可以从她说的那些话里总结出一些她不愿直接说明的东西:云姨娘确实是个狐狸媚子,曾经勾引过王大人,她是个颇有手段的人,极会拉拢对自己有用的人,她的野心很大,宁做富人妾不做穷□□。 关于云姨娘是如何勾搭上陈初兰的父亲,王蔷没有说,或许在那期间,她连风言风语都不曾听到也不一定。而云姨娘是否跟王大人已经有过实质性的关系,且在她成为“义女”后,是否还和王大人藕断丝连,王蔷就更没有说了。毕竟,她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庶女,如何能够耳目众多,什么事情都挖得一清二楚? 因为云姨娘的孩子没得不明不白,陈初兰在听完王蔷的话后,心里总有个疙瘩。不过,虽心存疙瘩,以上那些或许可以推理出事情真相的疑惑,她是问不出口的,而且,她也知道,就算问了,也是白问。 现在,云姨娘坐在她的面前,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丝毫未见失去孩子的悲伤。陈初兰便不去提她这小月子还未坐完之事。只夸她气色不错,连“调养”这两个字都没讲。 云姨娘听了,很开心的样子,道:“是啊,老爷对我可好了,什么补品都往我屋里放。”提到了二老爷,她突然有些羞涩,好像单纯的孩子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脸一下就红了。 陈初兰并没什么反应。 却是云姨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说起来,老爷对四姑娘也很好呢!四姑娘才从我义母家回来的那晚,老爷不是连官服都没换,径直就来看望四姑娘了?” 陈初兰道:“是啊,爹对我真的很好。” 云姨娘捂嘴轻笑:“那可不是!这些年老爷常把老太爷寄来的信念给我听,真是没有一封信里不在夸奖四姑娘你的!说你勤奋好学,为人谦卑,真真比起男儿来还好上几分呢!” “哦?真的吗?这我可不知。”陈初兰面上做出惊讶的样子。 未曾料这云姨娘居然给她证实了,确实祖父去信父亲提到了她。不过,父亲把信念给云姨娘听? 陈初兰嗤笑。这云姨娘当真以为她不知道她在撒谎吗? 祖父若在信中提到她,定会讲到当年被绑架那件事。云姨娘若真看了信,她会不把这事拿出来说,以证明她确实看过信吗? 说回来,她倒真好奇祖父在信中写了什么,竟令父亲变得对她如此之好。 陈初燕也很讶然。不过她很快就如陈初兰一样,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来,轻轻一笑。 云姨娘这一回真的是特地来看望陈初兰的。小月子差两日没坐完又如何,反正她早就恢复好了,出来走走又损伤不了一毫一毛。 没有特意打探林姨娘或者二夫人的事,也没有明朝暗讽虽然陈初兰受宠了但林姨娘却依然不入二老爷的眼。她真的只是过来探望陈初兰,和陈初兰说说话的。 好像,因为陈初兰受到二老爷的喜爱,她特别想与陈初兰交好似的。 屋里的三人随意地闲聊。 在聊了一些家里的事情后,云姨娘向陈初兰和陈初燕问起了那日去王家的时候,王家的情况。 也难怪,她毕竟是王家出来的,是王夫人的义女。 陈初兰和陈初燕有问必答,把她们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当然她问的也无非是些:王夫人身体可好,两位姑娘近况怎么样,可曾见到小少爷。 后来,不知怎的,就讲起了当日赴宴的几位夫人和她们所带来的公子小姐们。 云姨娘还真是个妙人。同她讲话就如绿林拂风里清流小涧中行走,自然,清爽,感觉极佳。令人非常想和她继续说下去。 却是说到高兴处时,云姨娘突然一拍手,对陈初燕笑道:“说起来,恐怕大姑娘你的好事快近了。” “什么?”她这话一出,可把陈初燕给震呆了。 陈初兰也愣愣地瞧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姨娘一怔,好似才发觉自己讲了什么一样,懊恼地轻轻地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道:“哎!瞧我这张嘴啊,就是管不住!” “云姨娘你说什么?大姐姐的好事近了?怎么回事?”陈初兰急问道。 云姨娘连连摆手,辩解道:“不不,是我夸大了。其实只是听闻有人上门说亲了,不不不,算不得说亲吧,只是随口提了一下,大概想瞧瞧咱们家的态度。” “随口……提了一下?”陈初兰扭头看了陈初燕一眼。 陈初燕一脸莫名。 “说起来,那家人你们都知道的……”云姨娘说得极其迟疑,吞吞吐吐。 陈初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当然知道她只是故做样子罢了。 果然,云姨娘最后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就是踢了四姑娘你的那位刘家小公子啦!刘夫人可是瞧上大姑娘了!” “什么?” 陈初兰差点仰面倒去,要不是背上垫着枕子,她指不定又后脑砸在床杆上,再一次脑震荡。 陈初燕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云姨娘捂嘴,笑道:“刘大人是户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大官。说起来,他家的小公子配我们的大姑娘,真是我们大姑娘的福分。” 云姨娘说得很真诚,看起来真是她的心里话一样。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看向陈初燕。 陈初燕的脸色有些苍白,只听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二叔二婶怎么看?” 刘家在那件事后的第二日就派人携礼过来请罪了。 二夫人收下了礼物,礼待刘家的人。 两家俨然如王夫人所建议的那样,化干戈为玉帛,不打不相识,成为朋友。 却没想到,刘家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从表面上看,这件亲事若成了,陈初燕可是高嫁了。 毕竟刘家是当官的,家世比陈初燕的好上不知有多少。 但是,刘小公子那个傻大个,是个全城皆知的笨蛋啊!当官又不能世袭,更不要说他不是家中的长子,不会读书,入不了仕途,分家产估计都分不了多少,估计今后就是回乡种田的命。 嫁给他,陈初燕还不如回河阳县城去嫁给当地的土地主。 云姨娘听了陈初燕的问话,说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说夫人是有这个意向的,正准备写信给大夫人呢。” “扑通”陈初燕一屁股坐会凳子,一双眼瞪得老直。 “我……我可是说错了什么?”云姨娘惊慌失措。 陈初燕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云姨娘……多谢你了,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云姨娘可没因她这句话而感到好受,越发得诚惶诚恐。“大姑娘……你、你没事吧?”她问道。 “云姨娘,”陈初兰开口了,她给了她一个温馨的笑,“你瞧,我这坐了大半天的,有些乏了……” “是呢是呢,”云姨娘道,“这都多早晚了,”她看向窗外的天,太阳已经快爬到三竿之上,“我就先告辞,不打扰四姑娘歇息了。” “云姨娘慢走。”陈初兰道,接着命春桃送客。 云姨娘再次向陈初兰和陈初燕告辞,然后才转身款款地出了门去,正如她款款地走来一样。 云姨娘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陈初燕就再也忍不住,再次“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非常难看地道:“我得赶紧回屋给我娘写信去!”这说着,就等不及再跟陈初兰讲些什么,直接就迈开步子,匆匆地跑了出去。 陈初兰张大嘴巴看着陈初燕如风一样消失在门口,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她重重地捏了捏眉间,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个该死的云姨娘!” 第55章 云姨娘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忒可恶了! 因为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陈初燕逐渐了解到二夫人的真实为人,难免就对二夫人有了一些“意见”。觉得二夫人自私自利,心狠手辣。或许原先她还不认为二夫人会拿她怎么样,但眼下云姨娘这么一说,可就勾出了她心底深处最不愿去想的事情:二夫人不把她的婚姻当一回事,胡乱地给她找一门亲,只为了将她这个烦人的包袱趁早给丢出去。 陈初兰不得不承认,这个云姨娘确实厉害。刘家过来“探口风”或许算不上一件特别隐秘的事,可她是如何知道陈初燕对二夫人有些意见呢? 俨然整个陈府到处都是云姨娘的耳目。就算她这些日子来卧床养身子,也将整个陈府的动向全都收入眼底。 她今日特地过来,一来可能真是为了同陈初兰搞好关系,又是送礼又是探病的,全因为二老爷对陈初兰另眼相看。而二来呢,就是为了告知陈初燕刘家有意提亲,二夫人极有可能已经同意这件事,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将陈初燕和二夫人的关系弄僵,使二夫人平白添上一个敌人。 陈初兰觉得心累。 陈初燕和二夫人闹僵可算不上什么好事。二夫人憋了一肚子气,导致林姨娘被迁怒就不说了,陈初燕她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偏偏现在陈初燕被云姨娘这么一讲,心急如焚,只道这婚事极有可能就会这样定下,连思考都不会了,赶着就要给她的母亲写信。 却是她竟想不到,就算二夫人真要把她随意嫁掉,写信欺瞒她母亲,说那刘家是有多好多好,二老爷那边可还有一关呢!大老爷大夫人将陈初燕交给二老爷,二老爷岂会全权将陈初燕的婚事交给二夫人,连过问没有,就一切听凭二夫人,任她将陈初燕随便嫁掉? 陈初兰躺在床上,思考着要不要现在过去,叫陈初燕冷静下来。想过去都知道她会在信上跟她母亲讲些什么,且不管那封信会不会被寄出去,无论怎样,那封信只要一出了陈初燕的屋子,就必定会落到二夫人的手上,届时二夫人一看,岂不大怒?到那个时候,真是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了。 陈初兰的眉头微微锁着。 春桃站在陈初兰床前,看着陈初兰。都跟了陈初兰这么久了,她岂会不知自家姑娘心里在想着什么。 “姑娘是想过去劝劝大姑娘吧?”春桃开口了,只听她道,“依我看姑娘还不如过些时辰再过去,现在大姑娘被云姨娘那么一激,怕是满脑袋都是她的婚事要给夫人毁了,怎会听得下你的话?估计就是你劝她,她也以为你因为姨娘的缘故,只会为夫人说话。” 春桃所说也是陈初兰所顾忌的。陈初兰思索半响,最终幽幽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即刻过去劝解陈初燕的打算。 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待到午后未时三刻,太阳西落,当陈初兰想陈初燕应该冷静了一点,该是过去跟她好好聊一聊的时候,大姑奶奶竟然带着她的一双儿女来了! 其时陈初兰正准备起床更衣,听到小丫鬟进来通报,较之先前云姨娘突然造访所受到的惊吓,这一回她可真就从床上跌下来了,还好春桃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 有没搞错! 这一天是见鬼了不成?! 什么人都在这一天莫名其妙地过来! “快……快请。”陈初兰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请”字刚说完,她便钻回被窝,薄薄的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老老实实做好一副养病中的模样。 大姑奶奶在二夫人的作陪下走了进来。——二夫人居然也来了! 在她们的身后,是两只眼睛像小鹿一样滴溜溜直转的邱明月,以及嘴角微勾,厉目隐藏,面目柔和得宛如翩翩儒雅少年的邱广裕! 陈初兰鸡皮疙瘩全部涌出,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用力扯出笑容,目光全集中在大姑奶奶和二夫人身上,给她们道安。目不斜视,余光都收了起来。 却是邱广裕那侵略性的气场突然爆发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陡然聚涌而来的黑云,瞬间扑了过来,将陈初兰死死钳住,让她赫然间脖子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一样,呼吸顿促,一下子喘不过起来。 这种侵略性的气场是针对陈初兰的,居然除了陈初兰外,无人能察。 陈初兰恨得暗自骂娘:“他娘的!神经病邱广裕!” 邱广裕脸上波澜不惊,只眼中眸光闪动。 在他的母亲和二夫人对陈初兰一番嘘寒问暖结束之后,他同她的妹妹走上前来,直视陈初兰的眼睛,关切地问道:“兰表妹可好?” 陈初兰终是不得不面对他。做戏谁不会。虽然厌恶,陈初兰还是弯起了唇角,浮出一个职业般的笑容,道:“让大表哥担忧了,歇息了这多日,我已无大碍。” 邱广裕笑了笑,退后几步,找了张圆凳坐了下来。 邱明月本就话多。说起来,这还是到京之后,她们的第三次见面。先前因为云姨娘滑胎而推迟的接风洗尘宴,算是第一次见面,而后邱明月随同母亲过来坐了一次客,但再接下来由于陈府里陈随喜水土不服病倒,二夫人既要忙着接手府中事务,又要照顾她的女儿,实在没有□□之术,大姑奶奶不便前来打搅,就一直没有过来。于是,竟是来京快满一个月,两家隔得那么近,都没有怎么走动。所以这第三次的见面便就显得多么难得。邱明月怕是太久没跟陈初兰讲话,当下一见陈初兰,一张嘴就再也闲不住,先关心地问起了陈初兰的情况,见陈初兰并有什么大碍,便开始巴拉巴拉地讲起她在家里是多么无聊,多想过来找她们三姐妹玩等等等等,却是突然,她话锋一转,开口笑道:“兰表妹,你可知,听说你在王家被人砸了头,昏了许久,我哥可担心坏了。”说着,还满眼戏谑地瞥了她的哥哥一眼。 想不到邱明月竟说出这样的话! 陈初兰愣了一下。 她“害怕”她的哥哥,她又不是不知,为何特地跟她说起这样的话? 陈初兰不禁就扭头看了邱广裕一眼。 那个恶魔,端坐在他母亲的身后,冲着她笑得极其温柔。“温柔”得令人差点反胃呕了出来。 陈初兰把头转回来,不再看他。却见邱明月暧昧至极地笑看着她。 陈初兰不禁就皱起了眉头。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邱广裕这个混蛋莫不是跟他妹子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才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邱明月居然给了她一种,她想撮合她与她哥哥的感觉?该死的!有没搞错! 陈初兰突然有种想敲开邱明月的脑袋瓜子,看看里边构造是什么的冲动。 她才九岁!九岁!就算她哥哥骗她说什么“我在等兰表妹长大,非她不娶”,她也不该当真吧! 陈初兰又望向边上坐着的,正和二夫人说话的大姑奶奶,显然她并没有注意到小孩子们这边的动静,只一心一意地倾听着二夫人的讲话。 “兰表妹?”邱明月冲着陈初兰拼命眨眼睛。 “恩?” 邱明月凑到了陈初兰的耳边,两眼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道:“你知道吗?我听人说,男孩子正是由于喜欢一个女孩子,才常常去欺负她的。” 邱明月笑得贼贼的,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讲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陈初兰一听,立马觉得整个人都被雷劈得连内里都焦了。她瞪大眼睛,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邱明月。 邱明月,现年十岁,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是哪个脑袋被驴踢的教她这种毁她三观的话? 果然,邱明月继续在她耳边道:“如果有男孩子欺负你,就说明他喜欢你,我哥哥不是总欺负你吗……”她自以为自己语意未详,需要陈初兰好好去理解,离开陈初兰的耳边,捂住嘴,无声地笑弯了腰。 “……”陈初兰扶额无语。她很想告诉邱明月,并不是每个欺负你的男孩子都是喜欢你的。可惜,这种场合,不是跟她好好辩论的时候。 这种场合,颇为怪异。 说是大姑奶奶特地过来探望陈初兰的,可偏偏大姑奶奶进来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陪同她前来的二夫人身上,跟二夫人聊得不亦乐乎。只在最一开始,她一副慈爱模样对陈初兰一番嘘寒问暖。 事实上,真真切切来探望陈初兰的,倒只有邱明月一个。邱广裕老老实实坐在他母亲身后,并没有上来跟陈初兰搭话。只有邱明月,坐在陈初兰床边,跟陈初兰喋喋不休。 其实陈初兰是知道的,大姑奶奶这三日来,对二夫人多有不满,原因就在于,二夫人去王家赴宴,没有带上她的孩子。 她的儿子邱广裕,今年一十四。他是长子长孙,按说到这个年龄早该成亲了,但先前定下的那个姑娘却死于肺痨,他的亲事就此搁下。她带着儿子进京,除了让儿子在京中拜个大儒为师,好好读书之外,也有一层为他在京城找个好人家的女儿定下婚事的考量。 王夫人的那个生日宴是个很好的机会,是向京城各个官夫人推荐她儿子的绝佳时机。她儿子虽非官家子弟,但小小年纪就考上了童生,算是年轻有才,少年得志,在她眼中,她儿子是一等一的,今后什么乡试,会试,乃至殿试,都不在话下。若她儿子那日跟着二夫人去了,定会给诸位官夫人们留下极深的印象,搞不好哪家不挑家世,单看人品的,就恰好选中了她的儿子。便就没有,她儿子至少也在官夫人中打出了名声,对他日后的发展都有一定的益处。 可偏偏,二夫人不带她的儿子去! 据说王夫人的请帖到达陈府后,大姑奶奶那边也收到了风声,因时间紧迫(请帖头日来,第二日就是生日宴),大姑奶奶并没有亲自过来,(大概大姑奶奶收到风声已是傍晚之后吧),可她派了管家过来,叫管家口述请二夫人带她的孩子去,说是带不了两个,起码带一个(她的儿子)也好。却不知是怎么弄的,最终二夫人是连她的儿子都没带上。 陈初兰方才见大姑奶奶进来之后,瞧她假笑向她嘘寒问暖,便晓得,大姑奶奶今日前来,大概只是以探望她作为一个借口吧,实则是想跟二夫人说说话,打探一下二夫人认识了哪些官夫人,哪些官夫人家有适龄未婚的小姐。——她倒是对她的儿子极为自信,还好还没有自信到认为她儿子必中状元,只有皇家的公主才配得上他! 陈初兰瞥眼瞧着二夫人和大姑奶奶。二夫人的态度无可挑剔,对大姑奶奶有问必答。大姑奶奶也很友善,仿佛那传说中对二夫人的不满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两人旁若无人聊了好一阵,然后便见大姑奶奶站了起来,说道:“二弟也该回来了吧,我还是到前厅去等他吧!”这说着,她就又一次走到陈初兰床前,对陈初兰笑道:“兰丫头可得好生歇着,没有完全大好切莫逞强,急着起来玩耍,过些时日大姑妈再过来瞧你。” 陈初兰连连点头应着。 大姑奶奶转头对二夫人笑道:“小孩子都这样,受了伤不自知,觉得差不多了就想爬起来玩,记得以前我家阿裕磕到了头,也是这样,结果还不是天旋地转地又躺了回去。” 二夫人笑了。 屋中的人也都笑了。 陈初兰眯眼笑起。 邱广裕笑着瞧她。 陈初兰感受着他那股令她厌恶难受的目光,心道:“你也磕到了头?怎么就没把你磕死?!” 竟是好似听到陈初兰所想,邱广裕居然咧嘴无声大笑了。 二夫人轻轻拍了拍陈初兰的手,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带着大姑奶奶出去了。 邱明月和邱广裕自是不走的。 邱明月说这么久没跟三个表姐妹玩,她要留下来好好陪陪她们。 而邱广裕,陈昌浩陈昌洋根本不喜他,哪会同他一块儿相处。邱广裕只道他要去花园里走走。 两位大人当然就随他们去了。 两位大人走后,陈初兰的屋里瞬间就冷清了下来,因为少了那二人细细碎碎的谈话之声。 邱明月睁着大眼睛瞧了瞧陈初兰,又瞧了瞧她的哥哥,贼贼地笑了起来。 陈初兰盯着邱广裕,等着他“去花园里走走”。 却是邱明月突然站起来,说道:“我要去找燕表姐,然后一起过去看雪表妹。” 邱明月和陈初夏关系最好,陈初夏最讨厌的就是陈初雪,邱明月自然也跟陈初雪交往不深。陈初雪生病卧床,邱明月只想拉陈初燕一起过去,却没有想到要自己独自一人去看望她。 邱明月说完这话,便捂着嘴贼笑着退了出去,顺便还很体贴地将那外屋的四扇摺扇门给关上。 陈初兰看着她青葱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呕得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立在屋角随时准备伺候陈初兰的春桃也差点把眼珠子给瞪了出来,几乎就拿起手来,指着邱明月的背影,不可置信地说:“你你你……”了。 邱明月这家伙!什么意思!自顾自地出去,问都不问她哥哥一下,就把她哥哥单独留了下来,难道不是该说:“哥哥,我去找燕表姐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一个十四岁的大男孩,独自留在一个小女孩的屋里,像什么样子!两人又并非是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若说这样,倒还能因女方年纪尚幼而不必在乎某些教条僵化的礼数。 陈初兰转过头去,细眉倒竖地瞪着邱广裕。 邱广裕勾唇一笑,邪恶得像地狱里爬出的魔鬼。先前一副儒雅读书人的模样全然不见。 春桃只瞥见他的侧颜,就不禁浑身一个哆嗦。 此时,内屋里只留下陈初兰和春桃。两个伺候的小丫鬟皆站在珠帘之外,立在摺扇门边随时等待召唤。 春桃张口就想将她们俩个叫唤进来。 却是陈初兰先开口了。她是对邱广裕说话的,说的话毫不留情面,直接下逐客令:“大表哥,你看……我也乏了,你不是说想去花园里走走吗?这样吧,我叫寻香过来,让她陪你去那里走走?”陈初兰说的话听起来倒客气。毕竟邱广裕是客人。 寻香是站在外边的那两个小丫鬟中的一个。今年八岁,脸蛋圆圆的,瞧起来憨厚老实。 春桃一听陈初兰这么说,立马就要改口,只想叫那寻香进来。结果她的口一张,那“寻”字才刚一出口,就见坐在圆凳上的邱广裕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迈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仿佛带风一样,很快就走到陈初兰身边。 春桃顿时脸色煞白,双手捂上了嘴,差点惊呼出来。 春桃很怕邱广裕。虽然六年前,她并未亲见邱广裕虐猫,但后来也从他人的口中详尽地听闻了事情的经过。再加上邱广裕毫不掩饰自己真实性情的时候,那曲扭的五官,恐怖的气压,简直就像恶魔在世,如何叫她不胆战心惊。 来京途中,邱广裕曾在船舱里欺负恐吓过陈初兰,那个时候,邱广裕就给春桃留下了极其可怕的印象,现如今,邱广裕就站在这个屋里,离陈初兰是那样的近,显然他又想对陈初兰做些什么。 春桃想走上前来,但是才向前踏了一步,邱广裕那警告的目光,就恶狠狠地瞥了过来,犹如恶狼于黑夜中张开满是利牙的血盆大口,怒吼一声,警告无关紧要的废物不要打搅它。春桃被吓得瞳孔睁大,连动都不敢动了。 陈初兰没有去看春桃。她知道她害怕邱广裕。 害怕邱广裕很正常。邱广裕这种人,暴露本性的时候,那骇人的气压只要一散出去,立马就能叫人感受到打心底的恐怖。 这就像常人面对一个没有情感没有理性的怪物,谁也猜不透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陈初兰盯着邱广裕。 邱广裕就站在她的床前,居高临下,低头瞧着她。 “兰表妹,”也不知多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阴沉沉的,说的竟然是,“你居然受伤了,未经我允许,你居然受伤了,我很生气。” 看吧,变态说出来的话就是变态。 陈初兰听着,心里一股火涌上来。这俨然邱广裕已经认定她只能是他的玩具了。瞧着他那副混帐样,陈初兰就恨不得一掌挥上去,将他打得连他娘都不认得! 但是,自己一个差他那么多岁的女孩,身体力量太微弱了,恐怕手掌都还没碰到他的脸蛋,手腕就会被他捏住,被捏住后指不定还会被他捏碎。 把火气压下,陈初兰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嗤笑,回道:“大表哥你昨晚没睡好吧!这大白天的,连梦话都说出来了,还偏是叫人听不懂的梦话!” 结果,她这话一说完,邱广裕就如闪电一般地伸出手来,一下钳住她的下巴,三指用劲,直捏得陈初兰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太疼了! 该死的邱广裕手劲居然这么大。他的手指肤质粗糙不堪,根本就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可恶的家伙!居然练武! 上一回在船舱里,他也是这么对她的,却是那时她晕船晕得厉害,根本就没感觉到他的力道竟是那么不正常。一个天生变态,后天又被母亲宠到没有节制的大恶魔,除了聪颖读书好外,竟然还去练武! 这还让不让普通人活了?! 邱广裕捏着陈初兰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只听他道:“兰表妹,你可别忘了……”声音渐小,他居然就这样放开了陈初兰,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将嘴凑至她的耳边,依旧是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依旧是那句该死的让陈初兰差点呕吐出来的话,“我等你长大。”只不过这一回,他添了一句:“你只能是我的东西!” 他呼吸的气息喷在陈初兰耳朵上,让陈初兰有种感觉,好像这个家伙正在嗜血般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好像已经在她身上扒下了一块带血的皮肉,一口吞了下去。 他慢慢起身,满脸得意的笑,似乎非常满意陈初兰僵硬住的反应。 春桃目瞪口呆地站在边上,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却是陈初兰眼睛陡然一瞪,忍无可忍,在他起身之际,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了自己的眼前,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邱广裕愕然。 陈初兰愤怒。“邱广裕!”这一回,她非常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你够了没有!这种游戏一点都不好玩!要玩得话,请找玩得起的人,我心脏不好,胆小,我怕自己迟早被你玩得没命,你应该知道,一个人为了命,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再骚扰我,我可不能保证哪天就做出什么让你先死翘翘的事!”陈初兰怒瞪他,连想都没想,嘴里就啪啦啪啦吐出了这么一长串白得不能再白的话。 邱广裕愣住了。 春桃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家姑娘,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惊讶还是佩服还是崇拜。 屋里一片宁静。只有窗外吹进来的风轻轻晃动着珠帘。 “哈哈哈——”突然,邱广裕爆发出一阵大笑。 陈初兰恶狠狠地将他往后一推,然后极度厌恶地把自己的双手擦了又擦,好像方才抓住的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邱广裕完全无视她这样侮辱人的动作,反而眼中放光地看着陈初兰,嘴里说道:“兰表妹,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啊!”春桃倒抽了口气。 陈初兰冷冷地看着他。 邱广裕旁若无人,居然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陈初兰嫩嫩的小脸蛋,道:“早该想到兰表妹你是这样的迷人,就像……”他眸光一闪,地狱的烈火烧了起来,嘴角浮出最恶魔的笑容,“当年那只漂亮的小野猫!” 春桃再次倒抽口气,却是这一回,她的脸白得就像刷过的墙壁,眼中惧意凝聚到了极致,身子抖得宛如筛栗。 陈初兰气打不从一处来,道:“那可多谢你了。不过,我可没兴趣当那样的小野猫。记住,”她的眸色深了起来,“我刚才说的话可不是不算数的,被逼急了,我可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 邱广裕拍手,笑道:“好。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兰表妹。”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倒回到靠垫上,依着床头,道:“你想说的话就是这些吧!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真的对他不必再客气了,直接叫他滚蛋。 邱广裕还真的转身准备离开。却是在大步迈向珠帘的时候,他又回头笑道:“兰表妹,我说过,你可是属于我的,把你弄伤的那个家伙……”他一个狠色,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便转头。这一次,他真是走了。掀开珠帘,晃动得珠帘之中,他那瘦长殷实的身子很快就消失不见。 外屋的大门在右方,从陈初兰和春桃的角度,根本瞧不到那两个站在门边的小丫鬟。但是从她们抖着声音对邱广裕说:“大表少爷慢走。”就可知道,方才邱广裕的表现定是多少入了她们的耳朵,她们凭借猜测也知道邱广裕在里边是干了什么。对于邱广裕,她们这两个在京城里新近买进来的丫鬟,多少也产生了些惧意。 邱广裕走了。春桃挪到了陈初兰面前,害怕之余,满目担忧。今年的春桃十四岁,和邱广裕同年,但偏偏在陈初兰面前丝毫没有那种年长者的气势。俨然陈初兰比她年龄更大一样。“姑娘……”春桃结结巴巴。 陈初兰厉眸一闪,似乎自语,又似乎对春桃说道:“那个混蛋!再这样下去,真要逼我弄死他吗!” 春桃猛然一个哆嗦。 邱广裕走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后花园。 不稍片刻,陈初兰听到隔壁陈初燕的房间传来开门声。是邱明月和陈初燕一齐出来了,两人显然一同去看那陈初雪。 接着,听到那二人在陈初雪那边呆了许久,直到大姑奶奶派人来唤邱明月。 二老爷从公门回来,留大姑奶奶一家吃饭。陈初兰和陈初雪自是没法过去陪同的。陈初燕去了。直到太阳落山,天地一片漆黑,才从窗外见到丫鬟们提着灯笼送陈初燕回来。 这一日便就这样过去。 因为邱家人的“打岔”,陈初兰寻不得那陈初燕,劝她好好想想刘家人过来探口风一事,莫要着急给她母亲去信。她心中想着,明日起一大早到隔壁去,跟那陈初燕好好讲讲。 她可不愿看到陈初燕好好地被那云姨娘当了枪使。 但陈初兰完全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竟是林姨娘来了。 林姨娘脸上霁云密布,心情显然不好。 陈初兰才要起床,见林姨娘来了,便乖乖地靠坐床头。 “姨娘,你这是……被夫人训斥了?”陈初兰是了解林姨娘的,单瞧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林姨娘坐在陈初兰身前,叹了口气,道:“夫人昨夜在老爷那受了气,今早大怒。”说着便摇头。 陈初兰看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果然,她告知陈初兰原由:“竟是大姑奶奶到老爷跟前嚼舌根,讲夫人不顾亲情,要乱给大姑娘选婚,要将大姑娘嫁给一个傻子……” 陈初兰一听,震住了:“什么?” 竟这么快就捅到二老爷那去了!而且,居然是大姑奶奶?!怎么会? 大姑奶奶是怎么知道的? 一瞬之间,陈初兰脑中闪现了好几种猜测。 林姨娘皱着眉头继续道:“你小孩子不懂……这里头的绕绕弯弯。不过我敢说,这事跟那位绝对逃不了干系!” 林姨娘说的那位,自然就是云姨娘。 “一个宅子里,想要你离她远远的,连个面都不见也是不可能的。我只想说,她精得很,姑娘你可莫要被她骗了去。”林姨娘满目担忧。 陈初兰连忙笑着安慰她,说自己才没那么笨呢,她有听姨娘的,该跟谁好,她从来都不自己出主意。 林姨娘点头,却是接下来问道:“昨个儿她过来坐了。听说大姑娘也在,她说了什么?” “这……”陈初兰怔了一下,接着却迟疑了。 第56章 迟疑片刻后的陈初兰告诉林姨娘:“她就是过来瞧瞧我罢了,送了我两条人参,并没有说什么。” 她撒了谎。 林姨娘瞧进陈初兰的眼里。 陈初兰将头低了下来。 半晌,听见林姨娘幽幽地叹了口气,继而道:“既是这样,那可真就太好了。” “是啊。”陈初兰喃喃地附和道。 林姨娘在陈初兰这里坐了快一个时辰。她温柔地抬手捋过陈初兰的发丝,将之放到耳后,凝视着陈初兰,就像凝视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她同陈初兰说了很多。 她说,二夫人怎会随随便便就将陈初燕嫁掉呢?陈初燕在这府里,吃的用的花的都是大房那边送过来的银两,他们二房,根本就不用在陈初燕身上花钱,顶多,就是为她提供一所住处罢了。二夫人根本就不会觉得陈初燕是个麻烦。还有,陈家的大房二房还没有分家,二老爷在京的吃穿用度,花的还是河阳老家那边的钱,否则,仅凭二老爷那么一丁点的俸禄,如何能够养得这一大家子?既然没有分家,那么陈初燕的婚事也就是他们二房的婚事,二夫人岂会随随便便给陈初燕找个人家,让自己授人以柄? 林姨娘分析得头头是道。陈初兰知道,她其实是想让自己把这些转述给陈初燕听。叫那陈初燕莫要想得太多,莫跟二夫人闹翻,弄得于己于人都不过得不好,反而让心思歹毒的人钻了空子。 陈初兰认真听着,时不时地点一下头,瞧起来就像一个非常听话的乖乖女。 林姨娘伸出手去,慈爱地摸了摸陈初兰的头,最后又问了一下彩菱的情况。得知彩菱自从进来陈初兰她们的院子后,就始终低调做人,少言寡语,老老实实地呆在后花园里做她的粗活,从未主动跟陈初兰她们说过话,林姨娘这才满意地浮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她叫陈初兰好好休息,然后出了门,拐到边上陈初雪的屋里,去看望陈初雪。 在她走后,陈初兰靠坐在床头,静默片刻,接着,长长地嘘了口气。 显然林姨娘是听了二夫人的命令,前来探陈初兰的口风的。 二夫人想要知道,是不是陈初燕从云姨娘那里听到了什么,胡乱猜疑,将心中所想全部告诉昨日前来做客的邱明月。若真是如此,那么大姑奶奶得到消息的来源也就没有什么好猜的了。定是邱明月将陈初燕所说的全部告诉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本就因二夫人没有带她的儿子前去王家赴宴而怨恨二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当然就跑到二老爷那里去乱嚼舌根了。 林姨娘知道陈初兰是撒了谎的。她是陈初兰的亲娘,陈初兰方才的举动,如何能瞒得住她?但她并没有点破。 陈初兰想,就算她告诉她的姨娘,云姨娘确实跟陈初燕讲了刘家想来提亲的事,估计她的姨娘也不会同二夫人说的。 她的姨娘心肠并不硬,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初燕因为此事惹了二夫人的厌,自此在陈府里过上不好的日子。 只是…… 陈初兰轻轻地一声叹息。 她的姨娘,从生下来起,就是孙家的家奴,一家老小的身契都捏在孙家人的手中。她除了战战兢兢跪在主子身下讨生活外,竟是从未想过要争出一条别样的道路。便就是生下她这个女儿之后,也是一样。 她说这都是命。一棵菟丝草一样的命。只能攀着二夫人,为她鞠躬尽瘁,以此换得一些生存的养分。 她永远都站在二夫人身边,不管二夫人是用她还是不用她,是信任她还是不信任她,她都那么卑微地站着。 陈初兰莫名讨了二老爷的喜欢。自那日二老爷连官服都没换就过来探望她后,整个陈府一下子都明白这个风向,陈初兰的地位水涨船高。陈初兰原以为二夫人会不悦,会发火,却不料这一回二夫人竟完全放开了心,全然不在意她的丈夫会这样关心一个不是她生的孩子。据林姨娘自己讲,二夫人是受到了钟妈妈的点拨,认识到家中的女儿,无论嫡女还是庶女,只要嫁得好了,都将对家里有着莫大的帮助,而要嫁的好,就必先养得好。林姨娘喜滋滋地讲:“姑娘你的好日子来了。” 却是林姨娘只顾着陈初兰,从未替自己想过。母凭子贵。府里的人们,原以为既然陈初兰被二老爷喜欢了,作为她的亲娘的林姨娘也该在二老爷那里露脸了。谁料林姨娘原是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她是二夫人的人,只听二夫人的话,二老爷那边,没有二夫人允许,她是去都不敢去的。俨然林姨娘到了京城,变回了二夫人身边的婢女,而非二老爷的妾。在二老爷眼里,林姨娘依旧是一棵被遗忘在角落的小草。 林姨娘仍然是那句话:“这都是命。” 这个命使她画地为牢,她竟连打破牢笼,冲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勇气都没有。 林姨娘此番过来目的性太强,令陈初兰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许多关于她的事,思虑过多,她倚靠在床头,神情不觉就惨淡起来。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 时间渐过,一天又是一天。 陈初兰早就可以下床出她的屋子了。大夫诊断她已完全康复,林姨娘放心地将她放出那一方小小的空间。 陈初兰曾找过陈初燕,同她分析了林姨娘讲给她的那番话。陈初燕半晌不语,好一会才道:“我确实把这事说与大表妹听了,可是……”她皱起了眉头,道,“大表妹说她早就知道了!早就有人把这事传到了她们那边!大姑奶奶,甚至连大表哥都已经知道了!” 陈初兰当时听得可是大震。 竟是如此! 陈初兰的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云姨娘竟然连大姑奶奶那边都买通了人!这可真是…… 陈初兰和陈初燕皆沉默了。 关于刘家提亲这件事,两人便都不再提。 至于陈初燕心里的确切想法,陈初兰也是不得而知了。她不知道陈初燕是否会把林姨娘的话听进去,或者她觉得林姨娘是二夫人的人,那个时候再讲这话,纯粹只是亡羊补牢,妄图掩饰之前二夫人真实的意图。 而二老爷和二夫人那边,据说,在大姑奶奶同二老爷告状后,二夫人泣不成声地直喊冤枉。她讲自己确实准备给大夫人去信,却并非夸大刘家的情况,哄骗大夫人,让大夫人不明所以,好将陈初燕嫁给刘家,而是想把瞧得不错的适龄男孩一一告诉大夫人,让大夫人好好挑一挑,届时她也好寻个机会跟人家的母亲探探口风。二夫人哭道:“老爷你好好想想,把大丫头嫁给刘家对我有什么好处?” 二老爷思来想去,觉得二夫人说得颇有那么几分道理,便连说自己错怪她了,而他的大姐也定是听了小人之言,才会这样跑到他面前来说她的不是。二夫人当然抹着眼泪讲:“哪是大姐的错,大姐太关心大丫头了,关心则乱。要说是谁的不是,那也只能是那个编出这种流言的卑鄙小人!”二夫人说得咬牙切齿,俨然那个“卑鄙小人”就在眼前,恨不得将她剐肉剔骨。 这般看来,二夫人是被冤枉了。却不知是谁起的头,就在二老爷冲着二夫人大发脾气的第三天,一个流言像突如其来的暴雨,乍然间传遍了整个陈府:二夫人早在河阳老家的时候,就与大夫人不和,大夫人要求将大姑娘送进京来,二夫人极力反对,只是老夫人和老太爷出面,她才不得不同意了下来。 这个流言半是事实。说它半是事实,因为二夫人确实与大夫人不和,可表面上二人还是和和气气的。而所谓二夫人极力反对,也只是二夫人躲在二房的地盘里,大骂那大夫人是个投机取巧的贱人,并未真实到大夫人面前去拒绝。 但是,连这都被人拿出来讲了,还讲得有声有色,仿若亲见。什么二夫人笑里藏刀,表面上对大夫人恭恭敬敬,其实恨不得将大夫人抽筋剥皮,借着张姨娘之死,把二房里大夫人的人全部肃清,打死的打死,卖的卖,要多狠有多狠。什么二夫人当着下人的面大骂大夫人不要脸,就差没冲到大夫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呸她一脸口水。 总之,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虽然二夫人立时行动,禁止了这些流言的继续传播。可还是在府里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 陈初燕当然也听说了,她只沉默着,表面上看来对这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但是,其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二夫人气得半死。 这些流言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被二老爷痛骂之后出现,而她被二老爷痛骂的事情及其原因,也不知被哪个混蛋咋咋呼呼地传了出去。 如今,整个陈府都已经知道:二夫人由于跟大夫人不和,故意要将大夫人的女儿随便嫁人,毁掉她的一生。 二夫人的名声,在陈府之内,彻底坏了。 不过还好,陈府是二夫人的地盘。二老爷那边,二夫人只要委屈地哭述一番就可以了。二夫人是二老爷的枕边人,两人少年夫妻,二老爷怎会因这样莫名的流言误会二夫人。而下人们,二夫人雷厉风行严禁他们胡言乱语便罢。只是,下人们对于二夫人,俨然只剩下了“畏”,而全然没有了“敬”。 “如果那些事都是真的,老爷也忒可怜了一点,竟然娶了这样的恶妇也不自知。”偶有人窃窃私语。 当然,那是二夫人再如何也抓不到的。 对陈初兰而言,这几日内发生了什么,她原是不感兴趣的。可是,她的姨娘劳累了很多。 二夫人风声鹤唳,原以为已经收服的在京城买来的下人们,她再不敢重用,而河阳老家带来的奴仆们,她又逐一怀疑过去,把可能私下说她坏话,故意将她与大夫人不和的事情透露出来的人全部挑出来,也不敢使唤。府里的用人布局,一下全被打乱。倒幸而她没有怀疑到林姨娘身上。林姨娘身上的事情,一下子又多了。 陈府之内,能够这样对付二夫人的,除了那新来的云姨娘,还会有谁?二夫人这边心知肚明。竟然完全拿那云姨娘没有办法。因为,谁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到。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一直卧床休养的她,居然能够将自己的人脉弄到如此之广?! 二夫人莫名就被将了一军,一点防备都没有。 显然云姨娘的目标不在二老爷对二夫人的态度上。多年夫妻,他怎会因为大姑奶奶那句没有证据的话,就彻底厌恶起二夫人来。她的目标居然是府中上下对二夫人的态度,打乱二夫人的用人布局,弄糟二夫人才刚刚接手过来的家务,让二夫人手忙脚乱,头昏脑涨。 云姨娘真是厉害! 这时的陈初兰,才彻底明白王蔷所说的那句,“你那嫡母可有得头疼了”是什么意思! 陈初兰只盼望云姨娘专心致志对付二夫人,切莫要招惹她的姨娘,否则,她可要踏入她们那些大人的那滩浑水,跟她一战到底了! 陈初兰想到这个,一脸认真。 且不管陈初兰是如何想的,暂时来讲,这夫人姨娘间的较量,是与她这个小小的庶女无关了。 那么就把话说回来。话说这一日,五月一十九,正是王家生日宴后的第十日。 陈初兰与陈初燕在陈初雪屋里寻她说话。 说到这个陈初雪。经过这么些日子的调养,病情颇有好转,只是伤风感冒症状仍在,时有咳嗽,但瞧她的状态,较之十日之前,可是好太多了。 陈初雪脸上长了些肉,脸色当然也好了很多。肌肤嫩白,白里透着红,显然近半个月来,被养得极好。 二夫人果然害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当众讽刺二夫人的一番话,救了陈初雪一条命。 现下,陈初兰和陈初燕正坐在陈初雪床前,陪着她说笑。 三人天南地北地扯着,时不时地哈哈大笑。每个人的状态都极好。无论是卧病近一个月的陈初雪,还是因婚事烦心了好些日的陈初燕。好似在这之前,大家都过得很好,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正是三人扯东扯西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小丫鬟进来通报,竟说:“苏大姑娘来了。” 三人皆是愣住。 倒是陈初兰片刻后反应过来:“苏蓉蓉!是苏蓉蓉!” 陈初燕讶异。 陈初雪的眼睛就像盲人陡然见到了光明,一下子放出了光芒:“蓉妹妹竟然来了!快请!快请!” 苏蓉蓉,她们在来京途中,济宁过夜的时候,遇上的那位小姑娘。 她同陈初雪最为交好。 陈初雪让贴身丫鬟绚香亲自去请。 苏蓉蓉在绚香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一个多月不见,这个九岁的小丫头倒显得胖了几分。一张鹅蛋小脸变得圆圆的,两个羊角小辫一绑,系上一串珍珠,显得她像一个海中跃出的抱鱼小童,极为喜气。 却是她一进屋子,就把视线投在靠坐床头的陈初雪身上,眼眶瞬间就红了,泪珠在里边打转。“原就说好要来找你玩的,”只听她道,“却被娘亲带着到处寻亲访友,没有闲空过来。谁承想,你居然病了,还病了这么久。若不是听人说……”她的声音哽咽了,“我都从未想到你竟会过得如此不好。” 她这番话说完,陈初兰可怔住了。原来,苏蓉蓉是听人说陈初雪过得不好才来的! “……”陈初兰扶额了。看来二夫人的计划(向官夫人们展示健健康康的陈初雪)要提前了,竟是二夫人虐待陈初雪想要陈初雪就此病死的传闻已经传播出去了!便就是那日她在王家再如何做戏也无济于补!——毕竟,她做戏的对象是陈初兰,不是吗?真正的苦主还躺在家里呢! 陈初雪一听到苏蓉蓉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继而怕是被她触到了什么伤心事,泪水竟无法抑制地“啪嗒啪嗒”地一滴滴沿颊落下。 陈初兰看向陈初燕。陈初燕也瞧向她。两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第57章 陈初雪这么一哭,在苏蓉蓉眼中,便是无声地告诉她,她所听到的一切传闻都是真的。 苏蓉蓉更加伤心,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滴落了下来。 竟是苏蓉蓉和陈初雪默默无言,看着对方无声流泪。 她们如此,各自的丫鬟就难免“嘤嘤”地抽泣起来。一时之间,屋内气氛凄凉,惨淡无比。 陈初兰率先站了起来,打破这种有点不合时宜的伤心场面。毕竟,陈初雪才好起来,苏蓉蓉就跑来弄得大家一起哭,这要传到二夫人耳朵里去,二夫人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陈初兰向苏蓉蓉走去,一边叫小丫鬟给苏蓉蓉搬张凳子,一边挽起苏蓉蓉的手,笑道:“好啦,蓉妹妹,瞧你哭成了花猫脸,美美的脸蛋都变得不好看。还是先坐下来,拿块湿布巾好好地擦把脸吧!” 陈初燕见到陈初兰这般,便也站了起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苏蓉蓉,也笑道:“可不是,自那日码头一别,我们可是多久没见面了。快快坐下来,擦把脸,我们也好讲讲话,叙叙这多日未见之情。” 经陈初兰和陈初燕这么一打岔,苏蓉蓉大概发觉自己初次来到别人家里,就泪流满面的,确实有点不妥,她怪不好意思地乖乖坐了下来。 陈初雪也似乎反应过来,她和苏蓉蓉这样在屋内当着众人的面一起哭,有些不像样子。她拿起手边的帕子,轻轻在脸上拭了拭,破涕而笑般地道:“瞧我,这么些日子没见着蓉妹妹,竟然失态了。我的错,让蓉妹妹也跟着一块儿哭。蕙儿,还不快端盆水来。” 名唤蕙儿的丫鬟应了一声出去了,不过多时就打了盆水进来。 绚香打湿了布巾,为陈初雪擦脸。 苏蓉蓉的那位叫作琴音的丫鬟,也接过湿布巾,为苏蓉蓉擦起脸来。 陈初雪和苏蓉蓉一张泪脸都鼓捣干净后,两人才面对着面,不觉得相视一笑。 “这可好了,”陈初兰拍着手道,“可不要再哭了。只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而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大半辈子都分隔两地呢!” 陈初兰显然是把苏蓉蓉和陈初雪哭泣的原因归结为她们多日不见。苏蓉蓉之前所说的,“我都从未想过你竟会过得如此不好”,她是提都未提。 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竟是陈初雪也笑道:“是呢!总归都在京城,想见一面岂不容易?都是我这些日子病糊涂了,才一见到蓉妹妹,就掉了眼泪。说起我的病,”她主动将话题转到她的病情上,“都怪我自己打小起就身体孱弱,才一到京城,就水土不服,好容易水土不服好了,偏又染上了风寒。亏得母亲悉心照顾,才渐渐好了起来,不然,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陈初雪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为二夫人说起好话来。 伺候她的丫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全傻眼了。绚香干脆及其不解地看向她家姑娘。 却是陈初兰和陈初燕同时看了陈初雪一眼,接着就附和般地双双点起了头来,表示陈初雪说的完全没错。 陈家三姐妹就像暗中达成了一致,对外宣称二夫人其实是个好的,二夫人对陈初雪向来关爱有加。 陈初雪方才的无声流泪,仿佛真如她所言,是由于太久未见苏蓉蓉的缘故,苏蓉蓉先前的那番话,只能令她不明所以,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苏蓉蓉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陈初雪所说的,和她所听闻的,根本就是天差地别,让她的脑袋瓜子产生了一个时段的空白。她就像没听明白陈初雪在讲什么似的,怔怔地,呆呆地看着陈初雪。 陈初雪并没有细说二夫人对她怎么好——若是细说下去,倒显得她根本就是在故意为她的嫡母开脱,陈初雪看着陈初兰和陈初燕,继续道:“还好这段日子大姐姐和四妹妹常来陪我解闷,否则我病倒没病死,人可要闷死了。” 陈初燕接过她的话,笑道:“现如今蓉妹妹来了,可瞧你还怎么喊闷?蓉妹妹,”陈初燕看向苏蓉蓉。 苏蓉蓉被陈初燕一唤,才陡然从发怔中清醒过来,她看向陈初燕,整个人瞧起来好像还没恍过神来。 陈初燕对她笑道:“蓉妹妹今日来,可不许早走,我们都一个多月没见了。话说回来,蓉妹妹今日是独自前来,还是跟苏夫人……?” 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有机会询问苏蓉蓉是怎么过来的。 苏蓉蓉双手十指轻轻抓着衣角,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只听她道:“今日娘亲和我三表舅妈有约,原本娘亲说,过两日再和我一块儿过来拜访,但我心疼雪姐姐,哭着闹着就是要今日来,娘亲没办法,只得由着我,派人送我过来。才到府上,跟陈夫人见过面,我就奔过来了。” 原来苏夫人没有来,难怪了,否则岂会是苏蓉蓉自己过来见陈初雪。若苏夫人来了,二夫人肯定会和苏夫人一齐过来探望陈初雪。那便会是这么多年来,二夫人首次踏入陈初雪屋内。 为了在苏夫人面前做足样子,二夫人肯定会忍着一把掐死陈初雪的冲动,敛出一副笑脸对陈初雪嘘寒问暖。届时,那副场景,光是想想也够令人恶寒的了。 苏蓉蓉说完那番话后,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将靠坐在床头的陈初雪细细打量。这一回,她才注意到,陈初雪确实并未如她所原先所想的那样,形容憔悴,犹如槁木,一副将死不死的模样,反而肤色雪白,双颊微红,整个人瞧着精神也还可以,就是眉目间挂着一丝倦怠,像是病久了,一时间无法抹去一样。 苏蓉蓉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我原以为……”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她想说什么,在场的有谁会不知道? “原以为什么?”陈初雪看着她,问道。 陈初兰和陈初燕也等着她开口。关于外边的传闻,大家都很想知道。 苏蓉蓉显得颇有些踌躇,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毕竟,照她现在看来,是她误解了,那么她所听来的东西,就是在诋毁陈家了,她该如何在这些陈家人面前开口? 好半天,才听苏蓉蓉喃喃地开口道:“昨个儿我听一位到我们家的夫人说,翰林院编修陈大人的夫人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痛批了一顿,说她虐待庶女,家中的三姑娘被她虐待得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她不找大夫医治,只盼着她早日归西,到时一卷铺盖扔了乱坟岗了事。我一听就急了,我娘安慰我说这肯定是以讹传讹,陈夫人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我心里又乱又急,哪里听得进去,又哭又闹,才求得我娘今日派人送我过来……“ 苏蓉蓉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为自己的轻信他人而感到丢脸了。 陈初兰和陈初燕面面相觑。 陈初雪面露戚戚,不经意地抬起手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但很快就恢复常态,又静静地看着苏蓉蓉了。 苏蓉蓉所说的着实夸张了点。虽然二夫人想要弄死陈初雪,但也不过趁着她生病,放任下人们欺侮她,不照顾她,导致她吃药困难,营养跟不上,病也就一直好不起来,人迟早渐地被拖垮。二夫人盼着陈初雪早日归西是真,但可没直接虐待她到奄奄一息,还不找大夫给她医治。 这样的传闻,只能说,流言确实非常可怕,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已是面目全非。所谓众口铄金,这世间有多少人就死在流言上。 这不,才短短的十天时间,二夫人在王家受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夫人讽刺一事,就已经传成了这样。 陈初兰微微皱起眉头。二夫人的名声坏了,对她们陈家的女孩子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一个什么好消息。就算她们是“被虐待的庶女”,她们顶多只会得到一时的同情,而待到她们说亲的时候,“陈夫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便会被拿出来说事。“陈夫人是她的嫡母”男方定然要考量这个,“当家主母都这样了,这个家的女孩还能好到哪里去?”定会有人如此说道。因此有这样的嫡母,她们还怎么可能说上一门好亲?便就是陈初燕来自大房,二夫人只是她的婶娘,但陈初燕眼下可是住在二房,为她找亲的可是二夫人本人!到时人家看的还不是二夫人的人品? 不但陈初兰这样想,另外两人定也是这样想的。 陈初燕和陈初雪都不笨,这样简单的道理她们如何看不透?否则,方才那陈初雪也不会在哭过之后,给自己找个“这么些日子没见着蓉妹妹,竟然失态”的借口了,也不会看似不经意地对苏蓉蓉说道:“亏得母亲悉心照顾,才渐渐好了起来,不然,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而陈初燕,也随同陈初兰一起,连连点头附和那陈初雪。 接下来,在苏蓉蓉把话全部说完之后,第一个开口的就是当事人陈初雪。陈初雪虽曾面露戚戚,但不过转瞬即逝,苏蓉蓉根本就没瞧出什么。 陈初雪反驳道:“根本没有的事,外边怎会有这样的传闻,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苏蓉蓉怪不好意思的,低着头,搓着衣角,好像传出这种话的人是她自己。 陈初雪马上就把话题转开了,似是非常不愿再提那个无聊的传闻。她对苏蓉蓉说道:“不管怎么说,蓉妹妹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居然莫名又哽咽了。 陈初兰不禁就瞥了她一眼。 “我太激动了。”陈初雪像是在为自己的哽咽作出解释,“病了这么久,哪儿都去不了,总算见到有人从外边进来看我……”她抬起右手,以食指轻轻抹掉右眼角滑出的泪。“说回来,”她笑道,“蓉妹妹你跟我讲讲你所知道的新鲜事吧!我在这屋里可真是憋坏了。” 陈初雪的这句话,这才让屋里的小姐们打开了话匣子。 苏蓉蓉在陈初雪的要求下,率先讲起了回到京城后,她的所见所闻。 然后陈初兰和陈初燕也开了口,当然,她们是因那苏蓉蓉恰好讲起了某位夫人,那位夫人恰好是她们在王家所见到过的,才有了插话的机会。想不到居然由此越说越开。 才知道苏蓉蓉的娘家祖上上三代就从别处移居京城,到现在算是京城土生土长的土著居民,在京城她们家族枝开叶茂,家中三代为官,现苏蓉蓉的外祖和大舅都是朝廷命官,家中走动的人自然就多了。这么些日子来,苏蓉蓉随着她的母亲,认识了不少京官夫人和小姐们。 因陈初兰提到了赵三小姐。苏蓉蓉便讲起了她。苏蓉蓉并不认识这个赵三小姐,但因为认识的人多了,难免就会有人说到这个吏部尚书家的宝贝女儿。 陈初兰和陈初燕早将在王家发生的事情所给了陈初雪听,陈初雪对这个飞扬跋扈的赵三小姐多少也有些好奇,她看着苏蓉蓉,听得很是认真。 苏蓉蓉讲到大家对这赵三小姐的一致评价——“被父母宠坏的千金小姐”,惹得陈家三姐妹一阵笑,然后她便说起了赵三小姐那个嫁到郡王家的姐姐。“赵三的大姐端庄大方,性子好,谁见了她不是一个夸。”苏蓉蓉道,“和那赵三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不过诚郡王妃可疼她这个妹子了,好歹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么?据说啊……”苏蓉蓉歪着脑袋,巴眨着眼睛,故作神秘的样子,“诚郡王妃想把赵三小姐和某个大有来头的少爷拉作一处呢!” 对女孩子们来说,这可真是个大八卦。陈初燕和陈初雪立马竖起了耳朵。 陈初兰则睁大了眼睛,她想到了什么。 只听苏蓉蓉笑道:“要说这个大有来头的少爷,你们可是认识的呢!” 果然!陈初兰一下就恍然大悟了。 陈初燕和陈初雪则一脸不解。 “你就别卖关子了。”陈初雪嗔怪地说道。 苏蓉蓉道:“就是那个定国公府的五公子呀!听说他长得可好看了。很小的时候他去诚郡王府做客,诚老王妃看他和诚郡王妃的妹妹一块儿玩,笑说他们真像是金童玉女,据说,从那个时候起,诚郡王妃就打了那个主意了。” 竟是这样! 陈初兰暗暗点头。原来赵三小姐和顾鸿文的孽缘可以追述到他们很小的时候啊!就是不知,这个“很小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了。搞不好,人家顾鸿文根本就不记得呢! 陈初燕捂着嘴,惊讶的样子:“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却是陈初雪,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抿了抿嘴,口气有点生硬:“只是‘据说’呢!‘据说’这种东西都不可信!” “诶?”苏蓉蓉一愣。 见到苏蓉蓉的反应,陈初雪赫然一愣,继而笑了笑,瞧起来有些尴尬:“我、我是说,传闻这种东西严重的话,会害人的,想想看赵三小姐和顾五公子听到这样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陈初雪当然想说,他们听到这样的话,会感到尴尬的。 却是陈初兰暗道:“怕是赵三听到,大家都在传她姐姐要将她和顾鸿文凑成一对,她会高兴地找不着北吧!只是顾鸿文,铁定要气炸的。不过……”陈初兰看着陈初雪,心道,“她那么激动做什么?” 苏蓉蓉听了陈初雪的那番话,想必想到了之前她误信谣言,误会了二夫人,顿时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大概她以为陈初雪在怪她不接受教训,又胡乱讲起没有影的传闻,简直就跟乱讲话的三姑六婆没什么两样。她不觉就低下了头,手指又交织在了一起。 陈初雪见她如此,急忙道:“蓉妹妹,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只是觉得赵三小姐那样刁蛮任性的人,配不上顾五公子这样的人物啦!”她“只是”了半天,终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下子,连陈初燕都看了过去。 陈初雪的脸涨得通红。 陈初燕眨了眨眼睛,有点莫名。 却是陈初兰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一日,陈初雪到她屋里拜访,容光焕发,激动异常地同她讲起顾县令一家的身份,尤其是他家那个聪明伶俐,古灵精怪的儿子,她喋喋不休,十句有九句提到他。 陈初兰嘴角勾了起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陈初雪这个小丫头,竟然看上了顾鸿文啊! 苏蓉蓉瞧起来有点愣愣的,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何陈初雪会给出这样一句解释。 倒是陈初兰开口给陈初雪解围了,她笑道:“顾五公子我们都是见过的。对他,我们多少也些了解,说起来,赵三小姐那个刁蛮任性的家伙,就算她有个吏部尚书的爹,有个诚郡王妃的姐姐,她也配不上顾五公子。” 见陈初兰这样说,陈初燕便也点起了头来。 陈初雪见她二人都在赞同她的话,接下来便有了底气,说道:“所以讲啊,这样的话要是传到顾五公子耳朵里,指不定人家会怎么不舒服呢!” 被她这么一说,苏蓉蓉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抵又联系到了她误信谣言,给陈初雪造成了困扰,只见她吐了吐舌头,颇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呢!那么这样的话我可不说了,万一传到顾五公子耳朵里,就不好了。” 陈初兰笑道:“但是现在你可以放心啦!就算这话传到顾五公子耳朵里,也绝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嘴巴可严了。”说着,她就双手放在嘴边,做了个用绣花针缝嘴巴的动作,惹得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却是苏蓉蓉对顾鸿文感兴趣了起来。不断问:“听说顾五公子长得很好看?到底怎么个好看法啊?” 陈初兰不停给她做羞羞脸,说她若是身在魏晋,肯定是看杀卫玠的围观者之一。 惹得苏蓉蓉扑上来给陈初兰哈痒痒。 屋内笑闹声一片。 …… 这时光,好似倒流,回到了一个多月前,三人同船沿运河而下,嬉笑玩耍。 当然了,那时的陈初兰正是晕船之中,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船舱里独自难受。但今日瞧来,她和苏蓉蓉虽不如陈初雪和苏蓉蓉那般交好,却也好过一般的朋友。 陈初兰眼中的苏蓉蓉,是个被家里养得极好的小甜妞,因为养得太好了,家中环境又简单,整个人显得极其单纯,说得不好听吧,单纯到容易被人给卖了。就拿她来她们这儿这件事讲,自她进了这个屋子,就被她们三个姐妹牵着鼻子走。按说陈初雪的演技并不高明,初见时的哭泣,显而易见是因为被她那番话勾起了伤心之情,怎会是由于太久未见她才激动落泪?后来又莫名哽咽,心细的人肯定会觉察出什么,但苏蓉蓉一概没放在心上,反而她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再后来陈初雪对顾鸿文和赵三小姐事情的奇怪反应,连陈初燕都觉得不对劲了,偏偏苏蓉蓉几句话就被陈初雪蒙了过去。 “天真也是一种幸福。”陈初兰心道。 气氛欢愉的屋里,苏蓉蓉坐到了陈初雪的床边,因为一个笑话,笑得滚倒在陈初雪的怀里。 一屋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 时间在不经意中慢慢地过去。若不是春桃突然来唤陈初兰,这般的欢愉肯定会一直持续下去。 “姑娘,”春桃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先给客人苏蓉蓉道了安,才向陈初兰说道,“大少爷把顾五公子带来了,他们指名要找姑娘,现在正在对面花园里等着呢!” “什么?!”陈初兰惊得腾地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凳子都被“扑通”一声带倒在地,“你说什么?!” 春桃只得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初兰震愕之极,也不知多久,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看着边上的陈初燕,然后再看看坐在床边,坐在床上的苏蓉蓉和陈初雪。 这算不算“说曹操曹操就到”?虽然提起顾鸿文已经是好一会儿之前的事了。 那三人自然也是惊得不知该作如何表情了。 陈初燕震惊过后,却是黠促地笑道:“每次有什么意外的人来,都是一个接一个啊!”她冲着陈初兰挤了挤眼。 陈初兰明白她指的是前几天云姨娘意外到访,却才是她离去不久后,大姑奶奶就带着邱广裕和邱明月来了。而这一回的情形,岂不相似?却是不一样的,苏蓉蓉还没走呢,那顾鸿文就来。 只见苏蓉蓉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她全然没有料到,那个她想要知道“到底怎么个好看法”的男孩,居然突然空降般地出现在这个宅子,而且还是在这个院子旁边的后花园里,两者间只隔着一道薄墙! 至于那陈初雪,则更是了,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双颊红得几乎要滴血,双手死死抓着薄被,咬着红唇,一双眼迷上了一层薄雾,不只是激动还是什么,身子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咳!”春桃重重一跺脚,伸手就去拉陈初兰,急道,“大少爷发话了,叫奴婢赶快把你叫过去,说迟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就要拔了奴婢的皮。” 陈昌浩是不会轻易给下人脸色看的,但是当着顾鸿文的面,难不保他就摆出什么可以表现他“威风凛凛”的态度。春桃被他唬了一大跳也是难免的。再怎么说,堂堂一个大少爷的话,她可不听不行。 陈初兰只得暂向其他三人告辞,然后随同春桃向外走去。她满心不解。顾鸿文这回会来陈家,显然是特地跟陈昌浩偷偷过来的。说是偷偷,下学时间还没到(陈昌浩早两天已经在顾鸿文父亲的安排下,和顾鸿文一起在顾家族学中读书了),这是其一。其二,顾鸿文这样的贵客到来,若是光明正大地通告了二夫人,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二夫人岂会放他跟陈昌浩一起悄悄地潜到后花园去,没有大张旗鼓地让全府上下都知道定国公府的顾五公子来了,才叫一个奇怪。 那两人是逃学过来的,而且还是悄悄地从哪处偏门溜进来的。陈初兰想:“是什么要紧事,让他们非得这个时候找我,要跟我讲清楚?” 却是陈初燕看着陈初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她扭头对屋内的另两人说道:“我猜啊!肯定是顾五公子寻了三妹妹,要告诉她他为她报仇的事。” “报仇?”陈初雪和苏蓉蓉皆是一愣,不解问道。 陈初燕一愣,顿时懊悔地一拍脑袋。 “大姐姐——” “燕姐姐——” 陈初雪和苏蓉蓉被吊起了胃口,都撒娇一样地嘟起了嘴,要陈初燕跟她们讲个明白。 陈初兰在王家被刘家小子用球踢倒一事是告诉了陈初雪的,却是并没有告诉她顾鸿文说要为陈初兰报仇一事。 至于那苏蓉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陈初燕被两人纠缠得没办法,只得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个一清二楚。虽说陈初兰并没有讲过,顾鸿文的话不能说,但这几日来,两人似乎约定好了,谁都没对别人讲这件事,结果今日顾鸿文突然一来,陈初燕一时脑热,就说漏嘴了。 知道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陈初雪和苏蓉蓉恍然大悟。 苏蓉蓉倒反应得快:“分明就是兰姐姐帮顾五公子解了围,才导致自己被顾四公子暗地里叫人给踢伤了头,顾五公子他哪是帮兰姐姐报仇呀,分明就是不想欠兰姐姐人情,用这个抵掉之前兰姐姐的帮忙。” 陈初燕一听,马上哈哈笑了。“是呢,是呢!”她说道,“依照顾五公子的性格,很有可能就是这样。”说的好像她很了解顾鸿文似的。 结果苏蓉蓉立马巴眨着眼睛问道:“顾五公子什么性格呀?” 陈初燕噎到了,后悔自己乱讲话了,她笑得尴尬,“这不随便说的么?从面上看,不管玩耍还是别的什么,顾五公子都是领头的那一个,这样的人,该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吧?” 苏蓉蓉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听着。 而陈初雪,默默无言地坐在床上,虽也在听着,却视线渐渐飘到了窗外。窗外不远之处,是一道粉墙,墙的一角,是一个月门,从洞开的月门,可以窥见那万紫千红的后花园的小小一角。 陈初雪白齿轻咬红唇,双手揉着被角,越揉越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且不管在陈初雪的屋里,那三个女孩子在谈着什么,在想着什么,话说回来,陈初兰随着春桃离了院子,走进那后花园,果然在红亭里边见到了陈昌浩以及顾鸿文。 竟是那二人一身狼狈! 两人衣服上都粘着杂草,甚至还有苍耳这种灌木丛中生长的带刺小球。头发凌乱就不要说了,顾鸿文那漂亮的脸上居然还被锯齿草割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而两人的神情,像是惊魂未定,如同噩梦初醒,或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 陈初兰倒退一步:“你们是去上学的吧!瞧着模样,竟像是刚从强盗窝里爬出来!” 陈昌浩一个深呼吸,似乎要在陈初兰面前努力平复心情。接着,就见他颇有些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埋怨道:“干嘛这么阴阳怪调的!我们是为了谁,才搞成这样的?!” 陈初兰一听,笑了,伸出手来做求饶状:“好了,我错了,我错了!两位大爷请告诉我,你们究竟是做什么去了?话说回来,真去为我报仇了?” 当初顾鸿文有说,报仇的点子他已经有了,只是至少十日内。如今,刚好是第十日。 而正是陈初兰跟陈昌浩说话的时候,顾鸿文早已收敛了惊魂未定的模样,睁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瞧着陈初兰,见到她一点都没有不好的地方,动作轻巧,说话伶牙俐齿的,不禁就笑了,说道:“你倒真好了。听说你在床上躺了三天,我还怕你有什么后遗症状呢!” 陈初兰这才看向了顾鸿文,笑道:“我早就没事了。是我姨娘担心,非得逼我多躺几日。多谢顾五公子关心。” 顾鸿文点了点头。却是那双眸子像是舍不得离开陈初兰一样,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细细,细细地端详着她。 陈初兰不觉奇怪地摸上自己的脸。 顾鸿文这才陡然一怔,迅速将视线移开。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脸上微微地红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陈初兰的注意力被陈昌浩转了过去。 只听陈昌浩轻咳一声,道:“恩……我们确实是给你报仇去了。” “然后?” “仇没报成。” 陈初兰就笑了:“没报成就没报成。何必特地过来跟我讲。难不成要跟我道歉不成?我可没硬要求你们一定要给我报仇。话说回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你们那是什么表情?遇上了什么?” 陈昌浩和顾鸿文互相看了一眼。 接着,“报仇主谋”顾鸿文自己开口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说道:“是这样的,给你报仇这件事,本来差不多快成了。刘家那小子上学的私塾本就有一群爱踢蹴鞠的家伙,我暗地里叫人鼓动他们联手同另一私塾的小子们比赛踢球。刘家小子虽笨,踢球还是有一手的,他们当然不会将他漏下。话说,他们正是选定了这一日……” “你买通了其中一人,叫人故意把球往他脑门上踢,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此为我报仇?”陈初兰颇为无语,要整着刘小公子,有很多种方式,顾鸿文偏偏就是要制造个机会出来,让他“意外地被球砸倒,叫人无话可说”。 顾鸿文道:“是啊!我是这么打算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脸色骤然变了,“谁料突然有匹惊马呼啸而来,刘家小子偏偏背对着那马站在场中,其余人纷纷避让,就是他才转过头来,那马就踩踏上他,奔跑而去。那马,简直就像是找准机会,冲着他而来一样!”顾鸿文说着,简直就像是场景在眼前重现,他的脸白得像纸,呼吸都急促起来。 陈昌浩也接着说:“马居然朝我们躲着的草丛里冲来,还好我们及时滚地躲开了,乖乖!差点没命!”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看着顾鸿文,等着他的回应。 陈初兰听他们说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双手捂上嘴,眼睛睁得老大,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们没再看现场如何,只道大家全围了上去,不晓得那刘家小子是死是活。阿文说,这事你该除我们外第一个知道,估计……最多过一日就有消息传来了……” 陈昌浩的声音陈初兰渐渐听不到了。只余下一句话在耳中回响:“不晓得那刘家小子是死是活。” …… 那日邱广裕狠戾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你可是属于我的,把你弄伤的那个家伙……” 陈初兰不禁就打了一个冷战。 第58章 “四妹妹,你怎么了?” 陈初兰惊骇的模样被陈昌浩看在眼里。苍白的脸蛋,睁大的双眼,颤抖的红唇,看上去犹如血液凝固,浑身坠入冰窟……她的这副模样,是陈昌浩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 陈昌浩担忧地唤了陈初兰一声,然后转过头去,颇为生气地冲着顾鸿文抱怨道:“我早说过了,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我四妹妹的好,偏偏你讲什么,‘你的四妹妹当年被劫匪抓走都不怕,还会怕这种事不关己的事情?’好嘛,现在你瞧瞧,可把我四妹妹给吓到了吧?!” “事不关己”? 陈初兰脑袋里捕捉到陈昌浩所说的这四个字。 没错,论理讲,确实是事不关己。刘家小公子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与她无关。又不是她叫人去杀他的! 但是,这是一条人命啊!人命! 十天前才在王家见过他,一个活生生的,才十二岁的孩子,难以想象现在就有可能失去呼吸,躺进冷冰冰的棺材里! 他做错事了,该罚。但是这个惩罚也太过了吧! 若真是邱广裕做的,这个混蛋简直就是恶魔在世!不,他本来就是恶魔,这个不是她早就知道的吗?! 陈初兰的牙“咯咯”咬了起来,双拳也捏了起来。 “四妹妹?”陈昌浩又唤了她一声。这一回,他更加担忧了。陈初兰满目的惊骇已经消失,换成了满腔的愤怒写在脸上,这样的反应,让他不知所措。 顾鸿文始终盯着陈初兰,眉头不知不觉就拧了起来。 陈初兰被陈昌浩连叫两声后,才大梦初醒般地从自己的情绪中解放出来。她一怔,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面前,与她眼对着眼的陈昌浩,不觉心跳漏停一拍,然后长吐了口气,平复心情,说道:“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咋一听,被吓了一跳罢了。” “哦……”虽然感到有些疑惑,但毕竟是自己妹妹,对她的担忧占了上风,陈昌浩关切地细看陈初兰,见她确实神色恢复如常,才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又转过头去瞪了那顾鸿文一眼。 却是顾鸿文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春桃身上。 春桃站在陈初兰身后,早在听到刘小公子被惊马踩踏的时候,她就吓得花容失色,身形晃了晃,差点没当场栽倒在地,而现在,顾鸿文盯着她,她全然感觉不到他的视线,脑袋微垂,目光没有焦距地投在地面,上牙咬着下唇,抖得厉害,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种试图从恐惧中挣扎出来的状态。 顾鸿文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陈昌浩走回顾鸿文身边,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阿文,我们可以走了,消息已经传到……”“消息已经传到”这六个字被他说得“磨牙霍霍”的,因陈初兰的反应着实出乎意料,把他给吓到了,他不免就埋怨起顾鸿文来。 顾鸿文又将目光移向了陈初兰,再一次细看了她一番,最后才嘴角一勾,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从他唇边一闪而过。“走了走了。”他也伸出手去拍了拍陈昌浩的肩,接着便要迈步朝亭外走去。 “走?走去哪里?”陈初兰讶异地看着他们。这两个家伙,从头到脚,狼狈不堪,这番出去,是要到哪儿去? 陈昌浩双手放在腰际,抓住衣布,把肚子一挺,给陈初兰展示他身上那脏得不成样子的常服,苦笑道:“瞧我们这副样子,还能去哪里?当然是找处地换了衣服再回学堂继续上学。” “……” “王财那家伙还在门外等着呢!”陈昌浩指向花园的右后方,在那边,有一处甬道,甬道出去,便是一个小门。果然这两个家伙是从少有人进出的地方偷偷溜进来的。 以为这样就能抹去他们先前的踪迹吗? 陈初兰无语。通常这个时候,后花园里确实没什么人,而且他们既然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此,就定是买通了一两个好哄骗的小丫鬟。可是,难不保就有婆子不按常理,突然来这园子折些花草什么的送去主人屋里呀! 却是陈昌浩和顾鸿文根本不在乎这些。 毕竟,事情败露是迟早的事:逃学一早上,就够那主课的先生发飙了。 早被发现无非就早被挨骂呗。至于他们去了哪里,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是了。 眼下,见到这两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陈初兰心道:此番他们偷偷溜进来,只是为了尽快找到她,告诉她这件事情吧! ——是顾鸿文主意? 陈初兰偷偷瞥了顾鸿文一眼。 为了在刘小公子的消息传来之前告诉她,他其实是有帮她报仇的,只是天算不如人算? 陈初兰突然想笑了。男孩子的心思好奇怪,她完全不懂。 “我们先走了。”陈昌浩对陈初兰说道,“傍晚下学回来我再寻你说话。恩……如果我还能去你那儿的话……” 这是预料到自己会被先生告状,然后被父亲关禁闭面壁思过吗? 陈初兰不免就“噗嗤”一笑,她对陈昌浩说道:“好啊,我等你。” 陈昌浩点了点头,这才和顾鸿文肩并肩,一齐下了亭子的阶梯。 若说他们就此离去,陈初兰便可回去陈初雪的屋中继续跟那三个女孩聊天玩耍了。却料不到,才在陈昌浩和顾鸿文刚刚出了这个亭子的时候,右边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顾五公子难得来我们陈府一次,不留下来多坐一伙儿吗?” 陈昌浩和顾鸿文顿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去。 陈初兰也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初夏灿烂的阳光之下,陈初燕,陈初雪,还有苏蓉蓉,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在这满园绿意里,跃入他们的眼帘。 说出那句话的是陈初雪。 这么久以来一直生病卧床的陈初雪,在阳光之下,显得肤色更加苍白,浑身上下都是一种楚楚可怜的病弱之感。她身穿浅黄上杉,白色襦裙,又披了一条淡蓝色披风,形如娇兰,虽才十岁,但那弱柳风流的仪态却从骨子里长了出来,再加上她那漂亮精致的容貌,只叫人看上一眼,便舍不得将视线移了开去。 三个女孩都是很好的。却是那走在中间的陈初雪,最为引人,能够叫人第一眼就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 顾鸿文是认识陈初雪的,虽是如此,他还是立在原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接着才将视线移到陈初燕和苏蓉蓉身上。 三个女孩都有些害羞。尤其是那陈初雪。 倒是陈初燕,满脸的不好意思中还带着些许无奈,好像她是被那另外两人硬拉过来似的。 三个女孩越走越近。却是她们突然齐齐立在距离陈初兰他们三米远之处,脸上的表情全都转变为愕然。——她们终是瞧见陈昌浩和顾鸿文那一身狼狈之样了。 刹时缄默漫开,园中清风扫拂树叶声因此而显得特别大声。 陈初兰突然想笑。 怕是陈初雪极其想见顾鸿文一面,不知找了什么借口,鼓动了苏蓉蓉和陈初燕和她一同前来,却料不到此时的顾鸿文,根本就不是能够坐下来和她家常寒暄的。 陈初雪尴尬了。 陈初燕更是如此。显然她原就不大情愿过来,聪明如她怎会不知陈昌浩和顾鸿文没有一丝预兆地出现在这后花园里,定是偷偷溜进来的,既然他们点名要找陈初兰,那就说明他们偷溜进来只为了见陈初兰,估计只把那“报仇”一事讲完,他们便会照原路溜出去。不过她可万万想不到,她随同陈初雪和苏蓉蓉过来了,结果居然撞见顾五公子这样狼狈的一面。 却是苏蓉蓉仅一时半伙儿的被陈昌浩和顾鸿文的一身狼藉样给吓了一跳,但很快地,她就将视线集中在顾鸿文身上。她第一次见到顾鸿文,双眼睁得大大的,盈盈眸光里全是顾鸿文那好看的倒影,她瞧了有好一阵子,然后才陡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红着脸低下了头。 “嗯哼,嗯哼!”陈昌浩打破这样尴尬的气氛,他冲着苏蓉蓉抱拳挥了挥,故作大气地道,“苏小姐,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苏蓉蓉结结巴巴的,也不知方才和陈初雪一同来着园子寻见他们的勇气都去哪里了。 顾鸿文也抱拳挥了挥,江湖儿女一般随意地:“陈大小姐,陈三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陈初燕一副想撞墙的模样。 陈初雪则咬着唇,那一句“顾五公子难得来我们陈府一次,不留下来多坐一伙儿吗?”的话是再也没好意思说出来了。 人家都那副模样了,她们来时他就急着要走,怎么可能再留下来跟她寒暄。 陈昌浩和顾鸿文向大家告辞,很快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不远处的矮墙之后。 陈家三姐妹,苏蓉蓉,外加一个丫鬟春桃,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们走后,陈初燕率先开口,却是惊呼:“我的老天啊!出什么事了?瞧他们那副模样,就跟强盗窝里出来的一样!”这话说的和陈初兰方才讲的一模一样。说着,她就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陈初兰,希望陈初兰告诉她他们身上是发生了什么。 陈初兰道:“这个我等下再说。”她可不知道陈初燕已经把顾鸿文要为她报仇的事,都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全跟陈初雪和苏蓉蓉讲了。她瞧向陈初雪,问的却是陈初燕,“大姐姐,你们怎么过来了?三姐姐不是身子还没打好嘛!这就到园子里来了?” 陈初燕尚未回答,陈初雪就揉着手中的帕子,低着头道:“蓉妹妹着实好奇那顾五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便过来了……” 居然说,她们会过来是因为苏蓉蓉想见顾鸿文?! 陈初兰转向了苏蓉蓉。 苏蓉蓉红着脸,怪不好意思的。 竟然默认了?! 陈初兰无话可说。 这个傻乎乎的苏蓉蓉,要是没有陈初雪若有若无的鼓动,她会主动要求过来瞧一瞧顾鸿文长个什么模样? 现在倒好,全赖她身上去了。自己还呆呆地全认了。 陈初兰瞥了陈初雪一眼。 陈初雪尤在揉着帕子,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亭中照射不到阳光,风又忽的大起来,陈初雪薄薄的披风就这样贴在她消瘦的身上,显得整个人快要被吹倒一样。 “好了,我们赶快回屋吧!三姐姐病还没大好呢!这才刚刚好转,再一吹风,万一又坏了可怎么办?”陈初兰说道,这便走上前去,牵过陈初雪的手。五月底了,再过一月就要转入盛夏,陈初雪的手却还如此冰凉。陈初兰在她手心捏了捏,道:“走吧!” 三人回屋。 等在屋外的绚香将陈初雪扶了进去,急急忙忙伺候她又坐靠到了床上。 春桃始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苍白的脸色一直没恢复过来。陈初兰叫她回屋去歇息。 陈初燕好奇极了。春桃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才一回到陈初雪屋里就迫不及待再次问起陈初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初兰只得从顾鸿文要给她报仇一事讲起,想不到苏蓉蓉打断她道:“燕姐姐都同我们讲了,你只挑要紧的说。”她也好奇到了极点。 陈初兰便把陈昌浩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于她们听。结果讲到刘小公子被惊马踩踏的时候,全部人都骇到了,脸上全都没了血色。 “怎么会……”陈初燕捂住了嘴。虽不愿跟刘小公子扯上关系,但好歹也是曾经见过的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屋中死寂。丫鬟们早就被陈初兰赶了出去。陈初兰对她们三人讲道:“我信任你们才同你们讲的,你们千万别到处乱说去!这件事虽和大哥哥还有顾五公子无关,但比赛是他们挑起的,若传了出去,谁知道那刘家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可以问责的人,故意寻他们的麻烦!” 陈初燕,陈初雪,还有苏蓉蓉都愣住了。继而,拼命点头。 陈初燕和陈初雪都说,肯定不会乱讲的,且不管顾鸿文怎么样,陈昌浩可是她们的弟弟/哥哥!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他惹麻烦的。 而苏蓉蓉则举三指对天发誓道:“兰姐姐把我当好朋友,才将这事告诉我的,我若背弃了朋友,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可见苏蓉蓉是个极讲义气,非常认真的孩子。 陈初兰走了过去,把苏蓉蓉搂了搂,笑道:“发重誓就不要了,我相信你。” 这接下来,四人又在陈初雪屋里玩了一会儿,待到太阳快爬到脑袋顶上的时候,苏家派人来接苏蓉蓉了。说是她表三舅妈非要留她母亲吃饭,寻她也赶快过去。这下,苏蓉蓉才依依不舍地同陈家三姐妹告别,表明下回一定还来,有机会还要叫她母亲做东请她们姐妹还有二夫人过去做客。 苏蓉蓉走了。陈初兰和陈初燕在陈初雪屋里又稍坐了片刻,就各自回屋准备吃饭。 “春桃,你今天表现可太糟了。”一回到自己屋里,陈初兰就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春桃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春桃自回屋之后,就一屁股跌在椅子里,一言不发,只愣愣的,到现在都什么事情也没干。直到陈初兰走到她的面前,说了她这么一句,她才霍地抬起头来,接着站起来,看向陈初兰。 她脸上的惊恐一丝没减。 “怕成这样?”陈初兰看着她。 小丫鬟们被挥退下去。她们可以什么话都说了。 春桃抖着唇好半晌才把心里话讲出来:“姑娘!肯定是大表少爷干的!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他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事!这回可不是一只小猫啊!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姑娘,”她企盼地看着陈初兰,“我们去告诉夫人吧!不!告诉老爷!” “告诉父亲?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大表少爷总是缠着你,告诉他大表少爷一点都没变,告诉他大表少爷威胁说要解决掉刘家小公子!” 陈初兰听着,不禁笑了,她说道:“你觉得一个人是相信别人说的,还是更相信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大表哥这一个多月来,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极好,无人不称赞他,父亲原不喜他,但见到教他读书的洪老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那洪老先生可是我父亲特地请过来的京城内有名的老儒,父亲早就对他彻底改观,更何况有大姑奶奶在,你觉得我向父亲告状后她会不知道?就算父亲对我所说的将信将疑,恐怕还未等他开始调查,那大姑奶奶就哭天喊地地把我骂个狗血淋头,然后用父亲不顾姐弟亲情,逼她带子女回家为威胁,迫使父亲不得不放下这件事情。总归来讲,把这件事说出去,吃亏的是我!” 陈初兰一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春桃听了顿时就哑口无言。好半天,她才结结巴巴问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就任他……” 陈初兰目光一狠,道:“怕他做甚?他要狠,我也会更狠,就看谁比谁厉害!再说了,现在管那么多干什么?不管怎么讲,现在他又不住我们家,他是男,我是女,他在外,我在内,一时总碰不到一块儿去。真不得不跟他对上了,我们小心便罢,莫着了他的道。莫说我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还是你觉得我连兔子都不如?” “不不,怎么会呢?”春桃连连摆手,接着她长叹了口气,道,“这般说来,我还是该相信姑娘的。大表少爷……”一提到这个和她同龄的邱广裕,她还是经不住狠狠抖了一下,“暂且,暂且不去管他吧!” 春桃说到底还是怕。不过这也正常,陈初兰哪有什么本事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帮人驱散恐惧,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的实力,而这,大概也只能是在遥远的未来了。 接下来,时间渐过。 就如往常一样,吃饭,午睡,醒来看看书,和陈初燕一起到花园里走走。(才到京城一个多月,二夫人太忙,确切来讲,本来家中的事务她已经理得差不了,却被云姨娘突然将了一军,一切都被打乱,令她再次陷入焦头烂额之中,而这,导致了二夫人根本没精力为家中女孩找寻西席——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到现在陈初兰她们还是闲空极多,只能自己看书写字了事。) 很快地,太阳西落,傍晚了。 陈初兰吃过晚饭,在屋里等着陈昌浩。不过她没报多大希望。顾家族学治学严谨,就算顾鸿文是定国公府的公子哥儿,陈昌浩是他的朋友,只要他们犯下错事,还不是跟没有背景的孩子一样,只能乖乖接受处罚。逃课一个早上,这是“重罪”,铁定他们二人还没到家,先生已经派人上门告状了。 陈初兰确实猜对了。天晚了,陈昌浩都没有过来。却是她料错的是,陈昌浩没有过来,并非因为被父亲责罚,而是由于他震惊地站在母亲屋中,错愕地看着父亲怒气冲天地掀帘进来,一巴掌狠狠地扇到他母亲的脸上! “你这个毒妇!”陈永义第一次在二夫人孙碧莲面前露出这么可怕的面容,他第一次挥掌打了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边上还站着他的大儿子。 “老……老爷……”二夫人被扇到在地,捂住脸,震惊地连哭泣都忘了,怔怔地看着她这个同床多年的丈夫。 顾家族学那边告状的监学才走,说她大儿子今早逃课一早上,回去的时候,连衣服都换了,不知道偷去干了什么,她才把下学的大儿子叫过去,却想不到,连话都还没问几句,自己的丈夫就穿着官服冲了进来,照着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陈永义指着二夫人,手抖得不能自已,气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你……你这个毒妇!外头都传开了!不是你生的,你就要折磨至死!我才刚刚走上仕途!你就让我成了群官的笑柄!你想把我的前途全毁了吗?你知不知道左军左都督家才因虐死两个未及笄的庶女,就被圣上给革职操办!我怎就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二老爷一通骂,二夫人瞪大眼睛,傻了。好半晌,她才抖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二老爷气急败坏,“外头都在传你三丫头快被你弄死了!” “三丫头?”二夫人倒抽口气,刹那间恍然大悟,十日前王家大厅里的一幕立时细细在脑中回放。她气得浑身抖得犹如筛栗。 “老爷!”她说道,“我怎就要弄死三丫头了?我怎地去折磨她了?三丫头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进京后水土不服,好了之后又染上风寒,我给她找大夫买药,她迟迟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莫要讲我,你这个做爹的,何曾有去看过她?!你又知不知道这些日来,她已经逐渐转好?!” 二老爷被她一阵抢白,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好一会儿,他重重地一甩袖子,骂道:“若你没干亏心事,外头如何会传成那样?!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他便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门帘一甩,砸了下来,人已消失在门口。 二夫人愣愣地望着晃动的门帘,不一会儿,终于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委屈伤心绝望,全部写在脸上。“哇——”她腾地伏地痛哭起来。 陈昌浩,站在边上,像根柱子一样默默注视这眼前发生的一切,拳头,渐渐捏得犹如石块,青筋暴起,指甲嵌入肉里也不自知。 第59章 二夫人被二老爷打了?!不是说他们感情向来很好么?! 哪户人家宅子里可以瞒得住事情?何况二夫人被二老爷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连正在窗外打扫的婆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短短一日,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 对于府中上下是如何议论她的,二夫人无暇去管。她哭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她叫来了自己最信任的钟妈妈,一边抹泪一边痛道:“老爷变了,三年不见,他竟如此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他说我想弄死三丫头!难道他何曾不想?!三丫头留着,眼中有刺的就是他!三丫头跟那姓张的贱人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他瞧着她,难道不恨?三丫头病了这么久,他什么时候去看过她?想想上一回,他去看四丫头,三丫头就在隔壁,他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从人家屋前跨了过去,任那三丫头在里头哭得要死要活!他自己都没把三丫头当成女儿,现在传出这样的事了,倒全怪到我头上来?!他、他竟打我!我自小到大,连爹娘都不曾碰我一下,他竟敢……我好命苦啊——”二夫人说到这里,顿时又哭倒在床上。 钟妈妈一脸同情,却又不得不劝她道:“夫人,话这样说是没错。可老爷毕竟是老爷,你难道还能和他冲撞不成?现在可不比在河阳老家,娘家在那,有人给你出头,老爷打了你,你顶着脸上的伤回娘家便是了,怎么说都是他打人不对,该叫他给你赔罪道歉。可是,我的夫人啊!现在你可是在京城哪!别说娘家人了,就是公婆也都不在,老爷最大,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什么事情不是他说了算?!你若跟他怄气,苦了还是你自己啊!” 二夫人眼睛一瞪,从床上爬了起来,柳眉倒竖地骂道:“难不成我受了委屈还要吞进肚里去?我还要小心翼翼向他讨饶?自己打嘴告诉他他说得没错,全是我的错,害得他在外头丢了脸,赔了面子?!” 钟妈妈“唉”了一声,道:“我哪是这个意思?夫人啊,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当然了,我也不是叫你一直忍下去,只是劝你莫要跟老爷怄气。这件事……”她眼中精光一闪,“你若是就这样跟老爷闹翻了,得意的可不是那位?”她用手指了指窗外。窗外对面的阁楼上,住着一位她们心知肚明的女人。 二夫人的牙立时就“咯咯”咬了起来,她恨道:“当我是傻的吗?从我知道那女人的姐姐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家的人后,我就明白,这件事跟她绝对少不了干系!” 钟妈妈道:“那便是了。夫人既然早已明白,何必一心想要跟老爷怄气呢?该是把精力放在对付那个女人身上,莫要着了那女人的道才是!” 却是二夫人再一次扑倒在床上,“呜呜”哭得好不伤心:“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这么多年夫妻,他竟这样对我!……” 瞧着这个样子的二夫人,钟妈妈一边叹息一边连连摇头。她想了想,继续给二夫人下猛药:“老爷昨夜在那个女人那里过夜了。” 二夫人哭声陡然一停,随着哭声抖动的肩膀也不动了,浑身似如僵硬了起来。 “照规矩来讲,男人要去哪个女人那里,初一十五都是定好的,严格的人家,还全由妻子来安排呢!老爷昨夜一时怒气,想要找上她寻求安慰也算是无可厚非,可夫人你想想,要是你真跟老爷闹翻了,老爷对你不理不睬,那可真是便宜那女人了!”钟妈妈的声音压低,口气重了起来,“男人明面上不敢,可关起门来宠妾灭妻的事,难道还少吗?” 二夫人双目猛地睁大,浑身一个哆嗦。 “夫人,你可想明白了?”钟妈妈的声音犹如洪钟,字字敲在二夫人心上。 二夫人从床上撑起,目光逐渐凌冽,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仿佛那就是该死的云姨娘,恨不得将她抓心拔肉,撕成碎片。 …… 二夫人被打的事当然也传到了陈初兰的耳朵里。陈初兰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个人。 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见过二老爷打二夫人,就算吵架,也不过那二老爷骂二夫人几句,二夫人回嘴,然后两人冷战几天罢了,据传(在陈初兰还没出世的时候),因为老夫人送了个张姨娘过来,二夫人又吵又闹,甚至威胁要回娘家,气得二老爷摔碗砸桌子,就是这样,都没听说过那二老爷有打二夫人。 二老爷在陈初兰心中的形象一直是个英俊文儒的男子,想不到这回竟然打女人了!可见他真是气得快丧失理智。外头的传闻……竟是如此可怕了吗?居然威胁到了二老爷的仕途?! 不过,从另一个侧面讲,陈初雪的春天真要来了。不但二夫人会对她重视起来,甚至连那看她都不想看她一眼的二老爷,也定会对她嘘寒问暖,并且极有可能,在今后的岁月里,不将她培养成京城里知名的官家小姐,便不罢休。 陈初雪的初次“对外展出”会是什么时候呢? 陈初兰在心中思索着。生辰宴?不,孩子们的生辰宴没什么好大请特请的,而两位大人的,他们尚且年轻,又非老人家一样过寿,请许多人来也显得颇为奇怪。倒是二夫人可以学学那王夫人,请几个熟识的官夫人过来,以人人心知肚明的社交(相亲)名义乐一乐,问题是,二夫人哪有什么熟识的官夫人啊,她才来京城多久,估计请帖送出去都没多少人回应她。 那么…… 七月七日乞巧节? 陈初兰一拍掌。那倒是不错! 乞巧节白天有乞巧会。听苏蓉蓉讲,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小姐们,一般都会在白日到织女庙乞巧。带上各自的绣品,互赠给认识朋友。据说,现场还会有一些赛巧的节目。当然了,场地设在织女庙的二进院内,与外院的那些平民们隔开。举办乞巧会的是织女庙的道姑们,每年的七月七日她们都添了不少进项。苏蓉蓉说,天之骄女们自然不屑这样的乞巧会了,但对于一般的大户人家女儿来讲,能够出去玩一玩都是难得的,大多数人都企盼着能去参加这个乞巧会。那么多人想去,肯定就会限额,道姑坐地起价,一个人头五十两银子。穷官之女自然就去不得。不过陈初兰想,二夫人肯定会让陈初雪去的,无论如何,她也会抓住每一个时机,告诉世人,她根本就没有虐待庶女,她家的三姑娘被她养得白白胖胖,非常可人。 不过话说回来,距离乞巧节还有一个多月呢!在这期间,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 二夫人被打之后,出人意料,府中没有什么变化。一切如常,除了二老爷极少去二夫人房里。 大权仍在二夫人手中,只是她用人更谨慎了。 且不管它究竟似乎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涌动。对陈初兰而言,都不关她的事。只要不要招惹到她和她姨娘身上就行。 她的姨娘瞧起来像是对二老爷死心了。若说原还有一丝丝的企盼二老爷会看她一眼,现如今,估计就是二夫人叫她主动去接近二老爷,她都会找个借口回绝掉。 有一回,林姨娘给陈初兰送鞋子,一时说漏嘴:“云姨娘太厉害了!夫人这回可摔了个大跟头。老爷啊……全栽到云姨娘那里去了。”俨然想要从妻妾争斗中摘出来的模样。只是不知,她在二夫人手下做事,会不会身不由己。 却陈初兰无法插*入大人的世界。 但她相信她的姨娘。好歹人家也浸*淫后宅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经历过。 那么,妻妾争斗的事就暂且不去说它。 话说,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就是六月中旬。终于,河阳老家那边的人来了。 六月初十,柳芽像是激动的小鹿一路冲到了陈初兰的面前。 “姑娘!姑娘!姑娘!”她连叫好几声“姑娘”,高兴得双眼弯得就像小小月牙儿。 “柳芽!”陈初兰也激动坏了,一把抱住柳芽,又是叫又是跳。 “好啦好啦!”春桃笑道,“快回屋吧!让人瞧了笑话。” 陈初兰主动跑去院子门口迎接柳芽,这一下子,挡住了门。那么多人瞧着她们,哈哈大笑起来。 谁不知陈初兰和柳芽的感情就是好。 柳芽很兴奋,长途跋涉却丝毫未显劳累,才一到陈初兰屋里,就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她把她进京之后见到的大事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 “姑娘!你知道今天我们瞧见什么了?说出来吓死你!” 陈初兰还没讲什么,春桃先轻轻敲了一下柳芽的脑袋,笑道:“这是什么话,见到圣上出宫了不成?还吓死姑娘!你以为姑娘是那么好吓的啊!” 却是柳芽道:“虽不是圣上出宫,可那气势也差不多了!我们一进城,就见城东大街全封了,李叔把我抱起来,我才瞧见呀,满街挂着红绸黄稠,贴着金纸,金碧辉煌,两队全身武装,腰挎大刀的禁卫军站在街两旁,哧哧,可比那戏台上的皇帝出巡还壮观!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骁王要回京了!” 骁王?! 陈初兰一震。 “姑娘你可知骁王是谁吗?我听街上的老百姓讲,他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也是最年轻的王爷!圣上宠他简直比对自己的皇子还宠!听说他今年才十六岁!……” 柳芽叽叽喳喳地,把自己所听到的全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来。却是她的声音在陈初兰的耳朵里越来越模糊。陈初兰已经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萧玉宸要回京了?就在今日? 三年前那副好看少年的容貌于那日王家做客之后,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他都十六岁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却是她突地一拍脑袋。想太多!他现在怎么样关她什么事。 陈初兰看向柳芽,见她在说完骁王之事后,还一脸意犹未尽,便一把敲在她脑门上,将她敲醒,道:“单这件事你就兴奋成这样,万一今后真见到圣上出宫,你还不高兴地飞上了天?” 柳芽两眼都在放光:“真要让我见到了圣上,我还搞不好真飞起来呢!” 瞧着柳芽那副样子,春桃都快笑疯了。 却是柳芽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一拍,对陈初兰道:“姑娘,我们路过济宁的时候,济宁出大事了。”柳芽这么多年被陈初兰派去四处打探消息,早就练就了对重要消息的极高敏感度。 陈初兰惊讶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只听柳芽道:“济宁漕运使,还有济宁知州都被抓了,我们从济宁上码头的时候,码头那边都在传呢!” “啊!”春桃吃了一惊。但也仅此而已。毕竟,官场的变动对她这个小女子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却是陈初兰听柳芽这么一说,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脑中瞬间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下子就像被一张无形的手一把抓住,一块块地全用一根线串了起来。 陈初兰倒退一步,双目睁大。“竟是这么回事!”她喃喃自语。 “姑娘……”陈初兰的反应太过奇怪,春桃和柳芽皆不解地看向她。 陈初兰命令珠帘外的两个小丫鬟去柳芽屋里帮她收拾东西。小丫鬟应声开门出去了。 春桃和柳芽更不解了。 陈初兰见两个小丫鬟出去了,这才走到书架前,将那本到达京城后才发现的,莫名出现的《金刚经》拿了下来。 春桃和柳芽面面相觑。 春桃是知道这本经书来历莫名的,她向陈初兰问道:“姑娘……这本经书有什么不对吗?” 陈初兰翻了翻这本蓝皮的经书(自那日初到收拾屋子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本经书),她又抓住书脊抖了又抖,接着才摇了摇头。 “那……”春桃不明所以。 陈初兰的眉头皱起。脑中的思路愈发清晰:苏蓉蓉之父被派往福建,左军左都督被革职…… 左军左都督的管辖范围恰恰是江浙福建沿海一带,若说苏蓉蓉之父被派往福建与抗倭有关,那么左军左都督被革职,岂会与这个无关?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左军左都督被革职单纯只是因为他家虐死了两个庶女吧! 而昔日济宁客栈里,搜查逃犯可是以济宁卫指挥使的名义!济宁卫也在沿海,也是抗倭主力! 济宁漕运使,济宁知州被抓,或许就与当日那所谓的逃犯有关。那逃犯犯的是何事?济宁卫指挥使为何等不及到地方官府那里拿个搜查令,宁可自己下令以兵扰民地去搜查一家满是客人的客栈?是什么事情令那指挥使大人如此惊慌? 陈初兰再次看向手中的那本经书。 这莫名出现的经书…… 据说,昔日那犯人是在他们的行李房里被抓的! 书皮是软的,所以没有夹层,藏不了东西。不过…… 前世电影电视陈初兰也是看多了的,纸张用了某种特殊药物,可以隐藏字迹的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或许,这本书就是这样? 陈初兰抓着那书,想了又想。却是突然一下决心,转身对春桃问道:“我父亲呢?” “老爷?”春桃一愣,没想到陈初兰居然突然问到二老爷,不禁就结结巴巴回道,“老、老爷他应该还在书房……”——今日恰好二老爷休沐。 陈初兰一个深呼吸,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我父亲。这件事,这本经书,你们跟谁都别说。” “哎?”春桃和柳芽一愣。却是神都还没转回来,陈初兰就已经出门了。 …… 其时午后未时。 二老爷还真是在书房里。 书房外的丫鬟一见到陈初兰,愣了一下,继而转身进去通报了。 二老爷让陈初兰进去。 他笑问陈初兰今日怎么过来了。 按理说,女孩儿是不该出现在男人的书房里的。但二老爷却毫不迟疑地让陈初兰进来。可见二老爷真是喜爱陈初兰。虽然陈初兰并不明白他这喜欢究竟是怎么来的,或许真由于老太爷信上对她的夸奖? 且不管这些。陈初兰跟她的父亲几句寒暄之后,便将那经书递到了她父亲手中,就在她父亲一脸莫名的时候,她说道:“这是在济宁客栈里歇息一夜后多出来的,爹爹你也知道,那一夜济宁卫指挥使派人去客栈抓了一个犯人。” 果然,陈初兰这话一出,二老爷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第60章 “方才听到柳芽提起济宁漕运使和济宁知州都被抓了。女儿就联想到我们停歇在客栈那晚发生的事。或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联系。可女儿突然记起初到京城时,发现书箱里莫名多了一本经书,而恰恰好那日那个逃犯就是在我们的行李房里被抓走的,女儿便觉得这本经书或许是那个犯人留下的,心里有些不安,就拿过来给父亲瞧瞧了。” 陈初兰半真半假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经书上或许有什么秘密,她原想着要不要亲自用水用火来试上一试,待有东西暴露了,再拿来给她的父亲看。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才九岁,且不说她的方法会不会有效,就是有效了,她的父亲定也会惊讶于她的这种做法,把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搞不好非但不会夸奖她聪明伶俐,反而将她当成怪物也不一定。 她现在这样做是最为稳妥的。既显露了她较之同龄人更为精警的一面,又不会让人觉得她太过聪明——聪明到反常为妖。 二老爷听着陈初兰的话,不时点着头,又微微蹙起眉头细细翻看那本经书,就是那蓝色的薄面封皮,也被他呼拉拉地扯了好几下。见真瞧不出什么,他才把那经书一合,一手托着,一手食指曲起,轻轻地在书面上敲打,陷入了沉思之中。不一会儿,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赫然忆起了什么似的,整个人精神十足,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兴奋,抓着那本经书,在屋里慢慢踱起了步子。“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嘴里低喃自语着,喜不自禁。 这般瞧来,竟是二老爷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经猜透了这经书的秘密? 陈初兰站在边上,哑然。 她突然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太过简单。或许这本经书并非是用什么特殊的药水写了什么东西,而是有什么她所猜不到的东西藏在经文里边。而二老爷偏偏早已得到了某些线索,就差她这最后的“提示”了。 二老爷的反应表明,他目前虽然仅为翰林院编修,但他所了解的官场机密还是挺多的,可见他个人交际广泛,处处游刃有余。也难怪他在外头听闻别人“诬陷”他妻子妄图加害庶女,他竟气成那个样子——像他这样既有能力,又会做人,又有野心的“国家储备干部”,肯定会遭人妒恨,加害庶女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难免就会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做个文章,以此阻碍他的仕途。 不过,现在瞧来,二老爷应当会从“可能被人参上一本”的焦虑中解脱出来。 当今圣上革掉左军左都督的职,是以他家虐死两个庶女为由,可只要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会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抗倭一事。左军左都督在抗倭这件事上,肯定令圣上不满了,否则岂会因为虐死两个庶女“这等小事”就革掉他的职? 现在二老爷只要讨了圣上的欢心(陈初兰给他的经书肯定很重要,否则他不会兴奋得连连说道:“天助我也。”),那么就算有人参了他一本,圣上也定会给他机会“好好解释一番”。何况陈初雪又没死,一切都可以说只是谣言,他有什么好怕的。 二老爷深吸口气,拿着那本经书抬起脚就要往屋外走去。却是瞥见陈初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这才意识到他的这个女儿还没走呢!二老爷对陈初兰笑道:“这书且放我这儿,你先回去。” 陈初兰点头:“恩。” 却听二老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嘱咐她道:“切莫将此事告诉他人,谁都不许说,你母亲你姨娘都不可以说,知道吗?” 陈初兰赶忙说自己知道了。 二老爷这才挥手叫她告退。 陈初兰出了二老爷的书房不久。那二老爷就急匆匆地也走了出来,并叫人备轿,一会儿工夫就离了他们的宅子,向户部右侍郎王大人家去了。 这件事陈初兰自然守口如瓶,她本就知道不该随便乱说的,何况二老爷又那样叮嘱了她。 官场上的事,她作为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根本就接触不了多少。那本经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得而知。或许如她所猜,有什么密码指向那本经书,将诸如“账本,名单”之类的东西暴露了出来。但到底是怎么回事,终究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知道的了。 不过,虽然如此,陈初兰相信,这件事情必然牵扯极大。否则二老爷不会兴奋成那个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开始静静地窝在家里等待消息。 而在那一天之后,陈府之内,也开始出现了显著的变化。——二夫人与二老爷重归于好,关系渐渐回到最初。 原因是二老爷的心情一日好过一日。看来陈初兰真在二老爷的仕途上给了他一个极大的帮助。 心情好的二老爷似乎忘记之前一怒之下打过二夫人的事情。他率先打破僵局,主动去她房里,就像从前一样,仿若他跟她之间从来就没有过过结。 二夫人心下奇怪,虽然不太高兴二老爷对打她一事装聋作哑,但她还能怎么着,难不成逼他给她道歉不成?现如今二老爷主动求和,用钟妈妈的话来讲,那就是“老爷对夫人你还是有感情的,他那日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你骂了你,事后他肯定后悔至极,只是真要弯腰向你道歉,面子上又过不去,才装聋作哑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依老奴看啊,老爷肯跟夫人和好如初,那就是值得阿弥陀佛烧高香去拜的事,要是老爷今后对夫人再也不理不睬,那夫人你可是哭都来不及了。趁现在,夫人还不赶快收收小性子,也当那件事没发生过,顺着老爷的心意,陪他哄他,把他的心牢牢抓在手上,断了那边那个女人的念想!” 钟妈妈说得倒轻巧。“断了那边那个女人的念想!” 那个云姨娘,不像林姨娘那样木讷老实,也不像当年的张姨娘那样风骚泼辣。她温柔娇媚,长得又丰韵迷人,偏偏还会作诗写文章,恰恰是二老爷喜欢的类型。最最可恶的是,云姨娘手段了得,根本不似当年的张姨娘那般好对付!二老爷怎会轻易地将心思从她身上转出来? 二夫人绞着手中的帕子,恨得直咬牙。可暂时也无计可施。云姨娘非常聪明,一直不骄不躁,就算前些日子二老爷跟二夫人闹矛盾,夜夜宿在她那里的时候,她也没有翘起尾巴,骄纵起来。她每日按时过来给二夫人请安,学习林姨娘伺候二夫人,尽职尽责做好一个妾室应该做的一切。二夫人原想刁难她,却被钟妈妈给劝住了。钟妈妈说:“夫人正是跟老爷闹别扭的时候,夫人你刁难她,到时她在老爷面前一告状,虽然老爷大概不会来寻夫人的麻烦,但也难免在老爷心中又添了一笔夫人的不是。”二夫人听着钟妈妈的话,明白她说得有理,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林姨娘每日的在她眼前晃荡,气得肺都快炸了,却拿这云姨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钟妈妈叫二夫人忍着。说狐狸迟早会露出她的尾巴,到时候设个计,斩草除根将她给解决掉,正如当年解决掉那张姨娘一样。钟妈妈让二夫人先把府里的人给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那个女人有钱,她哥哥动不动就给她送东西,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短短的时间,府里都不知有多少人给她收买了去,不过,夫人,可别忘了,家里是你说了算,她是什么东西,一个贱妾罢了。难不成能让她翻了天去?” 二夫人为今之计也只有牢记钟妈妈的话,先从人员入手,旁敲侧击地瓦解云姨娘的人脉,至于云姨娘……“等到时候一定收拾她!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二夫人恨恨地想。 却说这一日,已是七月初二。 天气开始燥热起来。屋外院中梧桐树上已有知了出现,长鸣不断。 傍晚,二夫人屋中窗子大开,凉风徐徐。 二夫人拿着账本正想着什么,二老爷穿着官服跨进屋来。 二夫人一见二老爷,惊喜道:“老爷回来了,今日怎么这么早?”说着便放下账本,走上前去,亲手为二老爷脱下官服。 丫鬟已经从里间拿来银灰常服,二夫人为二老爷换上。 二老爷喜滋滋地,一张口便是夸:“果真如爹在信上所说,这四丫头是我们一家的福星啊!” 二夫人一愣:“怎地突然说起四丫头了?” 二老爷脸上堆着笑,坐到了椅子上。丫鬟把茶端了过去。二老爷拿起茶盏喝了两口,说:“现在事已成定局,大理寺马上就要开始审理,我这话也就可以跟你讲了。那四丫头头啊,天生比同龄孩子机敏,她发现自个儿行李里多了一本经书,要不是她觉察不对劲,把那经书交给我,呵呵,估计皇上他到现在还在为那贪墨军需的事头疼呢!” “什么?经书?贪墨军需?”二夫人听得莫名其妙。 二老爷心情好,细细地跟她解释起来。原来,前些日子济宁漕运使和济宁知州正是因为贪墨军需被抓,他们贪了山东一带的抗倭军需,利用运河,运输到南方黑市贩卖。这种事情,定然是牵一处而动四方。小小的济宁漕运使和济宁知州怎有能耐干下这等大事?朝廷怀疑了很多官员,文官也有,武官也有,偏偏找不到证据。却恰恰陈初兰给的那本经书里暗藏了机密。 “朝廷在济宁漕运使家里搜到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负责此案的官员无人能解。要不是四丫头把那本经书交给我,我都想不到那张纸居然是要那样用的。”二老爷极其得意。 纸张上的数字对应经书。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一字一字凑起来,取其谐音,居然成了一份可以叫众多官员吓破胆子的名单与账本。 “山东官场差不多要翻一个天了!”二老爷感慨道。 二夫人听他解释完毕,还是有点晕晕乎乎的,没有全部听懂,但她还是问道:“怎么都从不跟我讲起?”颇有些埋怨。 二老爷斜睨了她一眼,哼哧道:“妇道人家!此等机密之事,告诉了你,嘴碎误了事怎么办?” “你!”二夫人脖子一直,很是不悦。但又立马缩了回去,对于二老爷,她还是莫要跟他斗嘴的好,如今可不比在河阳老家。 二老爷翘着二郎腿,情不自禁地轻哼起了小曲儿,心情好得不得了。 “那……这都是你的功劳了?”二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二老爷得意道,“窥透那密码的可是我!皇上虽不好明面上颁旨对我褒奖,但皇上现今正是缺人用人之际,老一代的朝官皇上已嫌他们腐朽,这样,岂不正是我们这些新一代的读书人崭露头角之时?看吧,过不了多久,皇上就要启用我们了!” 二老爷用的是“我们”,但二夫人岂会不知,这“我们”的其中,他恰好又是佼佼者,且刚刚好才在皇上那里立了功,这平步青云岂不是指日可待? 二夫人顿时也高兴了起来,脸上瞬间笑成了一朵花。 “话说回来……”她说道,“我还竟不知四丫头心思如此精细。”她联想起陈初兰六岁以前总是一副傻乎乎不开窍的模样。 二老爷瞥了她一眼,不为她所知地轻哼了一声,不说话。 二夫人道:“竟是爹这么些年把她教得这么好。我就说,一个姑娘家的,干嘛爹他老人家要把她当男孩儿一样养,又是教她读书,又是亲自考校她……看来爹早瞧出她的能耐来啊!” 二老爷嘴角一弯,笑了笑,依旧不语。 二夫人便就向二老爷问道:“永义啊,爹他老人家到底在信上跟你说了什么?你方才讲,爹说四丫头她是我们家的福星?” 二老爷听她这么一问,沉思片刻,道:“爹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这你就甭管了。我就透露一点吧,爹说四丫头是我们家的福星,可是找先生算过的,准没错。你好好养着她便是,莫荒废了爹的一片苦心!”最后一句话说的,好像已经看透二夫人不管表面上做得有多好,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很排斥庶女过得好。 二夫人听着,脸上出现似有似无地一丝尴尬。却是她很快就接口道:“那当然了,我哪会不想看着自家好。”可手上的帕子却绞了又绞,瞧起来似乎有点不平,在暗自抱怨那老太爷为何不去算一算,她的陈随喜是不是陈家的福星。 二夫人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接着,在二老爷不注意的时候,走到门口,对站着那边的丫鬟悄声说道:“去,赶快去跟王孝讲,初七乞巧会我们家再添上一个四姑娘。叫他再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送到织女庙去。” 第61章 二夫人原不想让陈初兰参加七月初七的乞巧会。 说其原因,一是因为那五十两银子的入场费。这说起来似乎挺尴尬的,堂堂一个官老爷家还在乎那五十两银子。可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根本就是一年的生活费,二老爷自己一年的净俸禄也不过六十两纹银罢了。陈家尚未分家,河阳老家那边的田租铺银,全由大房收好,然后按照以往的份额给他们二房寄来,一年大概可以有两千两的进项。两千两瞧着很多,可是现在京城府中人这么多,比在河阳老家的时候多了一倍,而且昔日在河阳老家时,下人们的例钱是由官中给的,现在可需得全由他们自己支付了,这光是每个月的例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嫡出小姐少爷们三两,庶出的二两,姨娘们一两五十钱……加上整个府里的下人们,一个月就要去掉七八十两,这一年就是近千两!),还有吃饭,应酬……京城里的物价又贵……两千两要是一个不留意,就会连个响儿都没有,眨眼间连点银屑都不会留下。所谓没有当家不知道当家的苦。二夫人当然要能省则省了。 而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二夫人觉得,陈初兰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参加那什么乞巧会。陈初雪参加乞巧会,是为了让那些有去参加的小姐们瞧清楚,他们陈家的三姑娘,并没有被虐待,反而被养得白白胖胖,精神极好,而且心灵手巧,是一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好叫那些小姐们回家后同她们的家人们讲清楚,所谓谣言都是假的。可陈初兰去做什么呢?传言中被虐待的又不是她,她又何须特地过去在各位不相识的小姐们面前露面?对二夫人而言,陈初兰只需在官夫人们面前露面就行了,从小给那些官夫人们一个好印象,待到将来说亲的时候,她也好说上一门好亲,给他们陈家,特别是她的孩子们带来好处。 可是现在,被二老爷这么一说,二夫人心里一打鼓,觉得不让陈初兰去又不行了。毕竟陈初兰被老太爷说是陈家的福星,那么或许她在乞巧会上就结识了某位将来对她发展有益处的高官家的千金小姐也不一定呢! 再说了,二老爷现在都发话让她莫荒废了老太爷的一片苦心。若是到时二老爷知道她没让陈初兰去参加那可以结识众多官家小姐们的乞巧会,指不定就大发雷霆呢! 二夫人一番暗思,这才悄悄地叫那守门的丫鬟跑去跟王孝说,让他去账房那里再支五十两银子,把陈初兰的名字添上。 却说二夫人才刚刚悄声吩咐完那丫鬟,竟一抬头瞧见外厅有人急匆匆地跨过门槛奔了进来。那来人竟是她女儿陈随喜身边的小丫鬟! 这个才十岁的小丫鬟一张小圆脸上急得全是大汗,双目通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二夫人立时心里“扑扑”跳了两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小丫鬟扑到她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才要磕头,二夫人心急如焚地喝止了她,骂道:“毛毛糙糙的烂蹄子!有什么事还不快说!” 二老爷见此,也站了起来,朝她们走来。 这才见那个小丫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结结巴巴地哭道:“红、红玉姐姐拿了颗枣子给五姑娘吃,谁料、谁料五姑娘竟整个儿吞进去了!卡在喉咙里,气喘不过来,憋得脸都红了。现在、现在香儿姐姐和翠儿姐姐正抱着她想法子呢!” 她这话一说,可把二夫人给吓的!二夫人竟然眼睛瞪大,当场后仰,差点倒了过去。还好二老爷在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二老爷的脸也白了,怒吼:“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大夫!” 那个丫鬟才陡然惊醒一般。“是,是。”连声应着,摸了把眼泪,爬了起来,风一样地向门外冲去。 “啊——”二夫人在二老爷怀中凄厉地惨叫起来,她一把推开二老爷,跌跌撞撞地就朝外头奔去。 二老爷赶忙跟上。 太阳已经落山,落日的余晖像血一样笼罩着大地。晚风吹起,撕扯得人身上极为不舒服。 二夫人像疯子一样冲向陈随喜的屋子。二老爷跑在后头,一脸恐惧。这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死神接近般叫人无措。 却见一群人就围在陈随喜的屋外。 二夫人推开人群:“滚开!滚开!” 丫鬟婆子们散开。 竟见陈初兰居然坐在台阶上,陈随喜正趴在她的怀里呜呜的呜咽。 “喜儿……”二夫人先是一怔,继而恐惧的表情渐渐收敛,留下的是小心翼翼地呼唤。 陈随喜一转身,瞧见自己的母亲,顿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她本就满脸布满泪痕,这一大哭,瞬间鼻涕眼泪全部流了下来,她就像许久未见母亲的孩童,委屈地张开双臂,直往母亲怀里钻去。 二夫人一把抱起陈随喜,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儿啊……我的儿啊……”犹如宝贝失而复得,她将陈随喜抱得紧紧得,泣不成声。 二老爷站在边上看着,闭上双眼,重重地喘了口气。天知道,他都快吓疯了,一颗心几乎要飞出来,就怕见到是自己女儿不能呼吸的身体!“幸好……幸好……”他喃喃道。接着,他转身瞧向陈初兰,不解地问道:“四丫头,怎么回事?” 原来,今天林姨娘见陈初雪身体大好了,便想要叫陈初兰一起,和陈初雪一块儿吃饭。林姨娘本想叫个小丫鬟去唤翠儿的,但她们三人要一起吃饭,当然,后面陈初燕自然也要加入进来,这就变做了四个人,丫鬟们去厨房的去厨房,布置桌椅的布置桌椅,陈初兰便自告奋勇去找翠儿。谁料到,当她走到陈随喜门口的时候,竟然见到及其惊险的一幕! 陈随喜因为吞了一颗小枣子,卡住了喉咙,呼吸不畅,几乎快要窒息了。 三个大丫鬟:翠儿,香儿,红玉,又是往她后背上拍,又是朝她嘴巴里扣,却都无济于事。眼见着陈随喜憋得满脸通红,开始翻起白眼,快要不行了,陈初兰赶忙抱过陈随喜,说让她来试一试。 因为前世工作的关系,关于幼儿吃东西卡住喉咙的应对措施,陈初兰是做过专业培训的,所以她从背后抱住陈随喜的腹部,一手握拳,拳心向内压住陈随喜肚脐与肋骨之间的部位,另一手成掌按在拳头上,双手不住急速向上挤压。这样做了几遍,终于有了效果,只听陈随喜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响,不一会儿,一枚沾满唾液的枣子就被她呕了出来。 陈随喜一清醒过来,就抱住陈初兰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全部大松了口气,有人都摊到在了地上。 直到那个时候,陈初兰才有时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才知道,红玉陪同陈随喜在这屋外的石阶上玩,红玉掏出一颗枣子给陈随喜吃,谁料陈随喜一时兴急,居然整个一口吞了进去,结果卡住了喉咙。 红玉简直就像从地狱里爬了出来,才刚谢过陈初兰救了陈随喜(其实也是救了她自己的命),那二夫人和二老爷就来了。 二老爷知道事情原委,把陈初兰赞了一遍又一遍。陈初兰当然说她只是歪打正着,凑巧救了陈随喜。 却二老爷还是将陈初兰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几遍,然后笑眯了眼睛把头点了又点。 却是二夫人抱着陈随喜哭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将陈随喜放了下来,将她护到身后,猛地上前一步,一手纠起站在边上低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的红玉的脑袋,一手闪电般的刷地挥出一掌,将那红玉打了一个趔趄。 “贱人!”二夫人红着眼睛怒骂道,“是不是你那主子唆使你干的?叫你弄死我的喜儿?!你这个贱人!”她“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 二老爷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红玉低着头,连捂住脸的勇气都没有,浑身抖得不能自已,“啪嗒,啪嗒”泪珠滴下,她身前的石板地湿了一片。 陈初兰斜睨着那红玉。手脚伶俐,人缘不错,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红玉今年十四岁,是云姨娘的贴身丫鬟。 第62章 红玉很受云姨娘重用。她是云姨娘从王家带过来的,据说,在云姨娘尚未成为王夫人的义女之前,红玉就很受云姨娘的照顾了。云姨娘被王夫人收作了义女,王夫人便将红玉给了她。红玉因此也算一步登天,原先她不过是一个连大屋都不得而入的四等丫鬟罢了。后来云姨娘进了陈府,红玉当然就作为她的陪嫁丫鬟跟了过来。 在府中众人的眼中,红玉就是云姨娘不可缺少的左右臂膀。 “你老老实实给我交代!你主子是怎么唆使你的?”二夫人声嘶力竭地吼着,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恨,带着惊魂未定的震怒。见红玉始终低头不吭不响,她怒不可抑,竟又再次上前,扯住她的头发又是一掌。 红玉只是抽泣,连躲都不敢躲。接连被二夫人掴了三掌,她的双颊肿得就像充血的馒头,连嘴角都出现了隐隐的血丝。 “够了。”眼见着二夫人发疯似的又要冲上去打,二老爷看不下去了,开口喝止了她。 二夫人扭头,瞧向二老爷,满目的委屈与伤痛。显然陈随喜差点丧命一事给她的冲击太大了。若是别的丫鬟给陈随喜吃那颗枣子便罢了,但偏偏是云姨娘身边最重用的丫鬟! 二夫人本就一直压抑着,从初到京城惊闻二老爷私自纳进一个妾起,到大姑奶奶告密说她想随便嫁掉陈初燕,令她不得不花费精力重新布置府内人事安排,再到最近京中流言四起,说她想杀了陈初雪,害得她被二老爷打了一巴掌,夫妻关系差点毁于一旦。 虽然抓不到切实证据,但她就是能感觉到,这全是那个女人搞得鬼!她听了钟妈妈的话,忍了。因为时候未到,二老爷暂且还和那个女人你侬我侬,她这个时候要是在二老爷面前说那女人的坏话,给那女人脸色看,定会惹得二老爷大发雷霆,说她妒妇说她醋缸子里泡大,正如新婚那年老夫人给了个张菊儿时一样,她那样做,只会把二老爷越推越远。 于是她忍。满腔的怒火全压了下来,憋在心底,只等着有朝一日全部狠狠地砸在那个女人身上。 但是,而今,那个女人竟将魔爪伸到她女儿身上了!这叫她如何再能忍得下去?! “喜儿是你我的女儿!”二夫人一字一句地道,她看着二老爷,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从眼眶中奔溃而出。 二老爷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这是在指责他,为了一个女人,连亲生女儿都不在乎了。二老爷怎会不气,可是瞧着二夫人这副模样,又着实可怜。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二夫人身边,想要拉住她的手,跟她好好说话:“碧莲……” 二夫人一扭身,甩开了二老爷的手。 这一幕,被在场的人看在了眼底。 其他人或许没有什么反应,可陈初兰却心里头“疙瘩”一声,暗叫不好:“坏了!”夫人这是怒急攻心,连理智都没有了,认定就是云姨娘指使红玉过来害陈随喜的。 二夫人的心理很好理解。她原就恨那云姨娘,对她处处提防,提防到了一定程度,肯定就会觉得这里那里到处都有她在搞鬼。偏偏方才拿枣子给陈随喜吃的人是云姨娘身边的红玉,二夫人一见红玉,当然就联想到了云姨娘身上,自然而然就认定云姨娘是幕后主使了。 可是,云姨娘怎么会干这么蠢的事情? 且不说害了嫡出小姐对她有什么好处,真要害嫡出小姐的话,犯得着用这么蠢的办法吗?派贴身丫鬟亲自上阵?让贴身丫鬟给嫡出小姐一颗枣子?她怎么就知道人家嫡出小姐一定会一口把枣子给吞进去,而不是一口一口的慢慢吃? 说云姨娘故意派红玉过来害陈随喜的命,这是谁都不会相信的。 偏偏二夫人经历了一惊一乍,见女儿没事后又火气上涌,理智全没了。她的亲生孩子们都是她的命根子,一个命根子差点出事,这就足够让她脑中的弦全部崩断了,这么多日来的压抑因此喷泻而出,令她将矛头全部对准了那个她恨不得将其拔皮挖骨的云姨娘。 二夫人自幼受宠长大,刁蛮任性,嫁人后幸得身边有个忠心的钟妈妈时不时地提点她一下,才没因为妾室的问题跟二老爷彻底闹翻了去。可眼下,钟妈妈不在呀! 二夫人脸上的委屈与伤痛多过了她的愤怒。她不让二老爷碰她,只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拭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泪水。这样看起来,还真像是一个和情人闹别扭的小女人。这种情况下,男人大多会心疼地去哄一哄,但是,若闹别扭的原因涉及到另外一个女人就不一定了。 二老爷又心疼又生气,居然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去拉那二夫人还是该甩手不去管她。 陈初兰在边上看得几乎吐血了。 该说二夫人是个好母亲,但凡涉及到自己的孩子就会失去理智吗? 但是,现在真不是放任自己失去理智的时候啊! 你别扭一两下就算了,再别扭一次,看看二老爷会不会气得扔下你自己走掉! 虽然不喜欢二夫人,但陈初兰知道,现在她和她的姨娘都要倚仗着她过活。万一二夫人败给云姨娘,让云姨娘爬在了头上,估计她和她的姨娘也不会好过! 陈初兰轻轻清了清嗓子,趁着二老爷发怔,二夫人背对着他抹泪的间隙,开口说道:“父亲,母亲,要不要让五妹妹先进屋歇息去?” 她这一句话恍如一块石头砸到地上,把正在做傻事的人们都给震醒了。 早就不哭的陈随喜一下子又成了众目聚焦的目标。 二夫人爱孩子,但是不懂教育,所谓言行身教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在孩子面前,她向来都毫不掩饰她的脾气,她的暴行。 早在方才二夫人狠狠抽那红玉三个巴掌的时候,陈随喜就从她的身后探出头来,愣愣地看着她。而她对二老爷使性子,觉得自己委屈了,受到伤害了,那陈随喜也呆呆地盯着她。 眼见着众人又都看到她的身上,陈随喜竟然迈开小短腿,登登登几步跑到了陈初兰身边。陈初兰蹲了下来。陈随喜一把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肩膀。 一片寂静。 二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声对边上的丫鬟骂道:“都死了不成!还不快把五姑娘抱进去!” 陈随喜屋里的大丫鬟香儿匆匆过来,将陈随喜抱起,朝屋里走去。而二夫人也迈开步子,跟着一同进屋了。却在进屋前,她不经意地瞥了陈初兰一眼。陈随喜方才的反应,让她心里莫名就空了一块,一丝惊慌也随之奇怪地涌了出来。眼下,她满脑袋瓜子里只有她的女儿了,那云姨娘,那红玉,全都被扔在了一边。再是恨之入骨,也要待她哄过女儿后再来细算。 而这二夫人一进屋去,那红玉就双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上。她冲着二老爷把头磕了又磕,声音颤抖,泣不成声:“老爷……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是只是想拿颗枣子给五姑娘吃……谁知道五姑娘竟整个儿地吞了进去……”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幸而陈随喜没事,她才保住了一条命。便就这样,怕也是活罪难逃,死罪难免了! 红玉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不是故意的。谁会故意去做这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事? 而二夫人指责她是受到了云姨娘的指使,便更加不足以为信了。 二老爷点了点头。表示他确实相信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才在红玉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企盼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冷冰冰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你先去柴房呆着,听候发落吧!” 红玉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呆了。 “听候发落”这四个字,在在大户人家家里做久了的下人耳中,可是别有含义,它就等于“你就等候人牙子过来,将你发卖吧!” 红玉双手渐渐抬起,捂住了脸,呜呜呜大哭了起来。 二老爷不再看那红玉,而是瞧向陈初兰。他冲着陈初兰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颇为感激陈初兰及时开口,打破了先前二夫人“无理取闹”的尴尬。在他眼中,二夫人方才的言行,纯粹是因为陈随喜差点送命,受到了刺激,而爆发的无理取闹。 陈初兰接受了父亲对自己的无声的赞扬,嘴角弯了弯,却是在心里重重地吐了口气。还好二夫人心中女儿最为重要,否则她叫人抱了陈随喜进去,自己继续在这里撒泼,逼那红玉讲出“你主子是如何唆使你的”,岂不是会把二老爷给气得对她连一丝怜惜都没有了,两人好不容易算是好起来的关系再一次恶化? 说起来…… 二老爷要把红玉卖掉,算是给了二夫人一个交代了吧!虽说红玉的身契已转到陈府,可好歹,她也是云姨娘自己从王家带过来的丫鬟啊! 红玉肯定会托人到云姨娘面前去哭述求情。而二老爷……就看他在云姨娘面前是否会那么坚决了。 二老爷抬腿走上台阶,也去了陈随喜的屋子。 那红玉,则被两个婆子给拖走了。 陈初兰站在台阶下,看着红玉被拖走,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红玉拿枣给陈随喜吃,确实是个意外,毕竟谁都料不到陈随喜竟然把整个枣子都给吞了下去。可是……云姨娘应当知道二夫人在处处提防着她吧?按说,她不该叫她身边的人接近二夫人的孩子才对!小孩子难免都会有些磕磕碰碰什么的,若二夫人的孩子磕着了碰着了,恰恰好她身边的人就跟在一边,那岂不是给二夫人落了口实? 若陈随喜出了大事,甚至于丧命,二夫人肯定会怪到她头上。怕就是二老爷护着她,二夫人也会跟她拼命。若仅是小磕小碰,那么二夫人当然不会像这次这样失去理智说是她在背后指使的,但肯定会拿她身边的人开刀!估计今天如果不是红玉拿枣给陈随喜吃,而是别人拿的,但红玉恰好站在边上,二夫人也会责罚红玉的。 所以,云姨娘是以一种什么心态让红玉接近陈随喜的?陈随喜会接受红玉的东西,就说明她已经跟红玉很熟了。云姨娘单纯是为了让红玉从陈随喜口中套出什么关于二夫人的事情来吗?这似乎是个好理由。不过……一个三岁小童,又能知道多少事情? “……”陈初兰捏了捏眉间。多种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却总抓不到实际的东西。最终她摇了摇头,暗道:“算了,不想了。这又与我何干?说到底,都是她们在窝里斗罢了!” 在陈初兰的想法里,最理想的状态是,二夫人和云姨娘互相制衡,谁也爬不上谁的头上去,眼中的目标只有对方。这样,她和她的姨娘就能过得好一点。 照目前的情况来说,还没有出现一边倒的状况。所以对于现状,她还是比较满意的。陈初兰满心期待将来的发展。若可以的话,她也能如今天一样,稍稍地帮上小忙,让天平更加趋于平衡,不至于倾斜。 以上想法立足于生活没什么大变化的基础上。可惜,有一句话不是说,“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陈初兰万万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她这个美好的理想就坠入了冰冷的地狱。 第63章 红玉三日后就被卖掉了。 据说云姨娘哭着向二老爷求情,都下跪磕头了。她哭述道,红玉和她相识五年,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她从来都将红玉当成亲生妹妹看待,老爷要将红玉卖掉,等同于生生在她心口上剐掉一块肉,她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红玉犯下的错误,只要老爷同意不把红玉卖掉。 云姨娘哭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若讲起来,这应当是二老爷第二次看到云姨娘哭得这么伤心吧!——第一次是在她滑胎之后! 偏偏这一回二老爷心硬得狠,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他说若不把红玉卖掉,他该如何向夫人交代?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云姨娘,他是为了压下二夫人的怒气,才必须将红玉卖掉的。 二老爷也很头疼。他跟云姨娘讲,他不想看到宅中妻妾不合。 云姨娘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道二老爷的意思。二老爷话外之意便是,陈随喜差点被枣子噎死一事,二夫人已经怪罪到了她的身上,若不把红玉处理掉,唯恐这家宅不宁。 云姨娘不再说什么,只跪在原地低头拭泪。披着单衣的身子随着低低的抽泣,微微地抖动。 二老爷瞧着心疼。赶忙将云姨娘扶起。云姨娘作势倒在了二老爷怀中。 接下来灯烛吹灭,红绡帐暖。 而二人在颠鸾倒凤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则是无人得知了。 云姨娘如何为红玉求情,被她屋中的丫鬟传出,后又经过无数传播者的添油加醋,传到陈初兰的耳朵里的,就是这个版本。 这听起来,云姨娘倒挺可怜的。情同姐妹的红玉被卖掉,全因为二老爷想要压下二夫人的怒气,就算她愿意做出任何事情来弥补红玉犯下的错误也无济于事。 倒显得二夫人是个恶人了。 林姨娘叹了口气,对此事不做任何评论。而之前关于陈初兰救了陈随喜一事,她当时知道后,也只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幸好五姑娘没事。”却看着陈初兰还想再说什么,但面露迟疑,半晌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陈初兰知道,她其实想说:“若当时万一救不活五姑娘,姑娘你就要遭殃了,夫人那脾气,肯定连你也要怪罪的,下次切不可这么鲁莽。”但是她最终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怕是因为连自己都觉得这种话非常不妥。陈随喜可是陈初兰的妹妹!在那种情况下,做姐姐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被噎死,且不说陈初兰知道急救方法,就是她不知道,她肯定也会走上去,死马当活马医,帮助翠儿她们给陈随喜做应对措施。就算她是“小孩子”,“应当”不敢动手吧,她也不可能害怕惹火上身,事不关己地躲得远远的。 林姨娘不是那种铁石心肠只顾自己的人,没办法教女儿“凡不好的事情都要躲得远远的,以免引火烧身”。 但她还是想过要去教导陈初兰“莫管闲事”——虽然她最后把这话给吞了回去。因为她了解二夫人。 二夫人这个人,陈初兰也真的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了。按说,她救了她的女儿,就算当时她怒急攻心,想不到要向她道谢,可至少事后也要表示一下吧。却是二夫人好似全然不知她女儿的命是陈初兰救回来的一样,要不是钟妈妈提点了她一下,她才在第三日傍晚派人送过来两匹云烟罗,两个翡翠镯,以示感谢,否则估计陈初兰从她那里什么好处都不会得到。也不是说陈初兰非得要她表示什么,只是,二老爷都第二日一早就叫他的人去账房那里支取一百两送过来了,那二夫人什么都不做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好歹,她也要做个样子给二老爷看看不是? 陈初兰知道二夫人是气坏了。倒不是因为云姨娘用舆论把自己描述得有多可怜有多委屈,而是因为,二老爷在当天晚上出了陈随喜的屋子就去了云姨娘那里,在二夫人面前说是要好好问一问云姨娘,问她那枣子是不是她给红玉,叫红玉给陈随喜吃的,却转身就安抚起云姨娘,还当夜就宿在她那里! 二夫人简直是肝肠寸断。就算二老爷将红玉逐出了府又如何! 要不是钟妈妈一直在她耳边劝她,她真恨不得当场就冲到那女人的屋里,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一顿痛打! 至于陈初兰救了她女儿一事,当时都没在意,事后被气成了那个样子,又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红玉是七月初五被卖掉的。 七月初七就是乞巧节。陈府里出了这样的事,二夫人便对陈初雪参加乞巧会一事不太热衷了。原来她还打算借出一对珍珠耳环,一对金镯子,交给林姨娘,叫林姨娘在七月初七那天,好好地给陈初雪打扮打扮。现在,她早就将陈初雪一事抛到脑后了。只烦躁地命令林姨娘到时候莫要让陈初雪给陈府丢了脸。 而到了七月初六,二夫人听到她的人打探来的消息,一下子气上加气,拍桌而起,先是一掌挥碎了桌上的茶盏,接着直接将整张桌子给掀了。 来人是这样通报的:“禀夫人,小人打探到了,那红玉才昨日被人牙子带出府,今日就被长□□铺的方老板给买走了。”长□□铺的方老板,正是云姨娘的亲哥哥! 二夫人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浑身发抖,头发都快倒竖起来了。她脸上好似燃着一团火,烧得整张脸都扭曲了,面目可憎。“好啊……好啊……”她气得连声音都不稳了,“竟然把我当成猴儿来耍!陈永义!你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正妻!” 二夫人是气得恨不得立即找那二老爷算账去。可二老爷一大早就去了公门,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她便拔腿就往门外冲去,想要找那云姨娘好好质问。幸好钟妈妈被眼瞧着形势不对的伶俐丫鬟给及时叫了过来。 钟妈妈张开双臂堵在二夫人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让开!”二夫人恶狠狠地道。 钟妈妈苦口婆心:“夫人!冷静!你要冷静啊!你现在过去,就是着了那女人的道。只要你一闹,就是理都在你这边也变成你不对了。待老爷一回来,她只要委屈哭上几声,老爷的心就全飞她那儿去了。你在老爷眼里就成了泼妇妒妇,就是你再委屈,老爷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二夫人胸口一起一伏,怒道:“忍!忍!你只会叫我忍!现在看看吧!人家都爬到我头上来了!什么求情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同姐妹的丫鬟被卖掉!结果一转眼,那丫鬟都跑到人家家里去了!好嘛!现在真的可以做姐妹了!指不定明儿那个丫鬟就来我们府上探望她的好姐姐了!” 钟妈妈苦劝,说道:“所以说嘛,这理都不在夫人你这儿吗?待老爷回来,你委屈哭上几声,老爷定会为你做主。你何苦现在就跑到那个女人那里,反让那个女人占了上风。” “待老爷回来,他会为我做主?”二夫人嗤笑一声,对钟妈妈这句话不置可否,“恐怕这件事和他少不了干系吧!假惺惺告诉我把那丫鬟逐出府了,却转头和那女人商量起叫她的哥哥买走她!”二夫人现在竟对二老爷一点都不信任。接下来,她恶狠狠地瞪着钟妈妈,道:“还有,什么叫她占了上风?她怎就会占了上风?!”却是并不要钟妈妈回答,二夫人咬着牙,深吸了口气,然后铁着一张脸做出一副非常冷静的样子,告诉钟妈妈,“我不去打也不去骂,只是找她把话问清楚罢了。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我岂真就是个泼妇?!”二夫人又不是笨蛋,被钟妈妈这么一讲,她盛怒的脑袋里多少也清醒了一点,当然也知道,若在云姨娘那里对云姨娘下手的话,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把二老爷往云姨娘那里推。 却是钟妈妈根本不相信她。钟妈妈摇着头:“夫人,老奴就怕你现在心里想着只是过去问个话罢了,但到了那边,被那女人一激,做出令老爷生气的事啊!” 二夫人刀片一样的目光射到钟妈妈的眼里。这句话简直就是在侮辱二夫人的智商!分明就是在讲二夫人斗不过那个女人。 钟妈妈很执着,不过对上二夫人这样的目光后,放聪明了,换了一种说法,只听她道:“夫人,你还是听老奴的劝吧!现在千万不要去那女人那里!那女人心眼那么多,你过去后,就算你不做什么,她也会故意往自己身上弄东西,等老爷一回来,全赖在你头上,你到时候可是莫口难辨啊!” 钟妈妈这个说法终于起了作用,二夫人眉头一皱,开始细细思索起来。 见二夫人总算开始思考她的话了,钟妈妈脸上稍稍放松了一点,她继续加把劲,努力说服二夫人:“况且……指不定老爷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呢!夫人想知道老爷他到底有没有参上一脚,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老爷?”言外之意,二夫人眼下就是去云姨娘那里撒火的,过去肯定完蛋。 二夫人哪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眉头越拧越紧。 钟妈妈觉得该成了。二夫人不是那种完全不听她劝的人。否则当年张菊儿就足以把二夫人给搞垮。 而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丫鬟飞快地奔过来,高喊:“老爷回来了!” “什么?!”在场诸人皆惊,“竟然这么快!”其时距离二老爷平时正常的回家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那丫鬟跑得气喘吁吁,在距离二夫人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了好几下,才抬起头来,擦了把热汗,对二夫人说道:“禀告夫人,老爷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一个消息,他、他被圣上任命为新任济宁漕运使,奉旨在家休整一日,后天初八就要启程赴任了!” “什么?!!”这一回,震惊更甚。而且犹如晴天霹雳。 钟妈妈呆呆地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双目瞪大,瞳孔都没有焦距,好似被震得连魂都没了。 “任期多久?”钟妈妈颤抖着声音问那丫鬟。 “一年……” 一年!二老爷被圣上任命为新任济宁漕运使!而且任期仅才一年!这、这不意味着,二夫人不能跟去。那么他们夫妻又要分离了? 而更糟的是,二老爷必定要带个女人伺候,而那个女人会是…… “扑通”竟然是二夫人一屁股跌坐在地,目光呆滞,连形象都没有了。 第64章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二老爷和那个女人的感情可以更加深厚,意味着他们会拥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无人干扰,幸福美满,俨然就是一个相亲相爱的小家庭! 二夫人瞳孔放大,最不乐意的画面映现在她的脑海里。 云姨娘本就难以对付,若再给她一年的时间……那简直就是…… 二夫人呆滞的表情从脸上褪去,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各种情绪全部拥了上来,她的牙齿咬得死死的,面目扭曲,俨然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钟妈妈急乎乎地扑了过去,跪在她面前,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死命摇她。“夫人!夫人!”她叫着,“别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吓着了!快起来!老爷快进来了!” 二夫人被她这么死命一摇,生生地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拔了出来。她猛然惊醒,霍地一下抬头看向钟妈妈,瞧到钟妈妈满目的担忧后,才抿了抿嘴,故作镇定般地抬手理了理根本就不乱的发髻,然后示意边上的丫鬟过来把她给扶起来。 “夫人……”只见二夫人挺直了身板,向外头走去,这一回,钟妈妈没有阻止她,只在她身后担心地唤道。 二夫人并没有回头,而是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稳着声音说道:“放心,钟妈妈,我只是去门口迎接老爷罢了。” 钟妈妈担忧的神色丝毫未变,她小跑着跟上,说道:“夫人可切记,切不可跟老爷起冲突。老爷他得到调令,特地叫人先进来通知夫人,可见他对这个派任非常满意,现在心下定然极其高兴。夫人,你可千万不要扫了老爷的兴啊!” 二老爷都回家了,却先派人进来告知二夫人这个调令,可见他是有多么兴奋。他当然希望看到二夫人一脸激动地到门口去迎接他了。钟妈妈自然不会阻止二夫人前去,可是,她就怕二夫人一见到二老爷就噼里啪啦地怒叱起来,让二老爷一瓢冷水泼在了身上,惹得二老爷大发雷霆。 却见二夫人抓着手中的帕子狠狠地扯了一下,柳眉一挑,目光锐利得犹如利箭,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分寸我还是有的!钟妈妈,你就放心好了!”说着,她便重重地一甩帕子,迈开大步,昂着头颅,面无表情地向大门走去。 钟妈妈一脸忧心地跟在后头。 太阳还未落山,大红的夕阳悬在西边茫茫的天穹上。几道长云染上彩光,绵绵一亘千里。 二夫人站在大门边,盯着外头连往外院的窄巷,眼睛一眨不眨。她的侧脸蒙上了夕阳投下的薄光,显得异常诡异。 二老爷从外院进来了。穿过门楼,朝她走来。 二老爷穿着官服,身材笔挺,玉树临风,脸上带着笑容。现在仕途开始起步,他雄心壮志。 见到二夫人站在门口迎接,二老爷的笑容更甚。他大步朝她走去。 “碧莲。”二老爷伸出手去,想要拉过二夫人的手。 却是二夫人率先给他做了个福礼,带着笑意对他说道:“恭喜老爷升任济宁漕运使,小的这就给老爷准备酒菜,还请老爷赏光。”口吻调皮,好似回到少女时期。 二老爷立时先是一愣,继而立时哈哈大笑。他一指轻轻划过二夫人的脸蛋:“淘气。”然后牵起二夫人的手,带着她兴高采烈地朝大门内走去。 钟妈妈见到此景,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大松了口气,一个眼神朝身边的丫鬟递了过去。那机灵的丫鬟一瞧,立即转身朝厨房小跑而去,去通知那里的人准备酒菜。 二老爷和二夫人来到屋里。两人才一坐下,未待二夫人问起,二老爷就兴奋地说道:“皇上既派我去顶替济宁漕运使这个缺,就说明他信任我!贪墨军需一案,还有许多细节尚未查清,这个管理水运的职位特别重要,若非值得信赖,他是不会轻易让人去顶替的。我只要在这一年内,将此案弄明,将水运走私团伙一网打尽,我就必会受到重用,下一个官职就必定会是要职。之后飞黄腾达,就不再仅是梦想了!” 听到二老爷这么一说,二夫人当然也很高兴。只是一想到二老爷此去一年,定会要带上云姨娘那个女人,她就着实兴奋不起来。不过,她压下不悦,面上丝毫不显,反而笑嘻嘻地打趣道:“那我岂不是沾了老爷的光了?” 二老爷笑起,温柔地看着二夫人,道:“今后我必为你挣个诰命回来!” 触到他这样的目光,二夫人一愣,接着心都快化了,仿若回到新婚初期,两人情意绵绵,没有一丝外在的打扰。但是,二夫人眼神一暗。“永义啊永义,”她心道,“既是对我好,你又何必在意其他的女人?!” 时间渐过,两人说话间,厨房的酒菜备齐,丫鬟们鱼贯而入,将酒菜端进来。 二夫人劝酒。二老爷开怀畅饮,特别开心。 二夫人这个时候的态度,和见到二老爷之前完全两个样,叫人简直想不到,她先前是如何发怒,如何抓狂的。 却是待到二老爷三杯酒下肚,二夫人突然话锋一转,看着他问道:“永义,你这回济宁上任,我是不能跟去了,你可想好,要叫谁陪你同去?” 二老爷原是夹了口菜放到嘴边,听到二夫人这么一问,立马僵住了,愣了愣,接着把筷子放了下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来有些不高兴。 他知道,二夫人心里不喜那云姨娘。可是他喜欢云姨娘。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不爱左拥右抱的?他知道他的夫人有点爱吃醋,这个没关系,女人吃醋很正常,但是,要适可而止,过了头可就不好。他不希望他的夫人对云姨娘有敌意。他希望家宅安宁,妻妾共处和平。 二老爷想了想,又把筷子提起,将菜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嚼,吞了下肚,才状似无所谓地向二夫人问道:“你又希望我带谁去?” 二夫人双手搭着,放在桌上,坐正,态度非常认真:“老爷,我知道你喜欢云姨娘,你想带她去。” 二老爷看进二夫人的眼睛里。 二夫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样子:“我也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以为我不喜她,想要给她找麻烦。没错,那日是我错了。”见二老爷张口想要反驳她的样子,她立即接下去说道,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被喜儿吓坏了。老爷你也知道,喜儿是我辛辛苦苦差点丢了性命生下来的,”讲到这里,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但很快就顿了顿,平复了心情,继续讲道,“我知道给喜儿吃枣子的人是红玉,自然就怒了,一气之下把罪怪到云姨娘身上是我不对,这里我给老爷陪个不是。但是,我真的没有不喜她,故意想给她找麻烦。天地良心,老爷你好好想想,这么多日来,我何曾有给云姨娘一个眼色看过?林姨娘该有的,她也都有,我对她完全按照规矩,丝毫没有马虎。” 二老爷认真地看着二夫人,见二夫人一脸正色的模样,他忽然就笑了,道:“好啦好啦,我又何曾有说过我以为你不喜欢她,想要给她找麻烦,恩?”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二夫人的手背,道,“别说她了,我们好好喝酒。” 他想把这个话题跳过。关于他要带云姨娘去上任之事,明日再讲也不迟。 却是二夫人抿着嘴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二老爷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二夫人道:“今个儿大家高兴,我还真不想提这事,可是,永义,你就算再误会我,这事也不该不跟我讲啊!红玉是云姨娘情同姐妹的丫鬟,她舍不得红玉,可以跟我讲,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毕竟喜儿也没事,要我把红玉留下来也可以。可你却一方面当着我的面把红玉卖了,另一方面又悄悄地让云姨娘的大哥将红玉买走……你,你这不是……唉!”最后她竟说不下去了,只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转过头去,好像不想让二老爷看见似的,偷偷地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再转过头来后,趁着二老爷呆愣之际,非常后悔似的说道:“瞧我,都说些什么呀!这大家都高兴的日子!吃菜,我们吃菜。”说着,并手忙脚乱,颇为尴尬一样,给二老爷添菜。 却是二老爷拧着眉头看着她,问道:“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红玉被云姨娘的大哥买走了?” 二夫人愣住了,这回她可没装了:“老爷你不知道?” 二老爷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我怎么知道?她从未跟我说过此事!不行,我得去问问她!”说着,便要转身就走,却是才转过身,又定住了,最后又坐回了凳子上。他提起筷子,看起来颇为不悦似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罢了罢了,”只听他说道,“我们还是好好吃酒吧!这件事,我待会儿再问她!” “哎,好,好,我们吃酒。”这下子二夫人的口气可完全不一样了,她的兴奋是打心里来的,高兴地几乎不能自已。 云姨娘的大哥买走红玉之事,竟是二老爷不知道的!居然被钟妈妈说中了!那这下,那个云姨娘…… 却是她又一想,那个女人如此可恶,指不定她又如何狡辩蒙骗呢! 二夫人暗暗地攒起拳头,思道:“关于永义赴任由谁陪伴之事,我还得细细再想!” 二老爷在二夫人这边喝了酒,吃了菜,等到太阳落山,天地开始暗淡的时候,他便离开了。他径直去到云姨娘那里。看来云姨娘瞒着他让她大哥买走红玉一事,着实令他不悦,其实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去问问看了。只是碍于要给二夫人面子,才留下来陪二夫人喝完酒。 先把二老爷和云姨娘这边的事放下不提。却说柳芽奉陈初兰之命,去厨房提饭——主要任务是为了打听二夫人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二夫人下午大怒,被一个小丫鬟看在眼里,跑到后院就去告诉陈初兰了。 柳芽从二夫人那里过去拿菜的丫鬟口中得知,云姨娘大哥买走红玉,以及二老爷后天即要去济宁赴任这两件事,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初兰。 陈初兰完全被后一件事惊住了,前面那件则暂时抛到了脑后。 “父亲要去济宁赴任一年?那定是云姨娘跟去了,可是二夫人会允许吗?这……”她脑袋乱了,一种慌乱顿时涌了上来。 第65章 陈初兰的慌乱来自于对林姨娘的担忧。直觉告诉她,她的姨娘要被卷进去了。 “姑娘……你不会以为夫人会叫林姨娘代替云姨娘去吧?”柳芽看着有点惊慌失措的陈初兰,赶忙安慰道,“不可能的啦!再说,老爷现在那么喜欢云姨娘,怎么可能听夫人的,不带云姨娘,反而带上林姨娘呢?” 陈初兰听着,心情非但没转好,反而更沉重了。不过,她扯着嘴角勉强做出了一个笑容。 柳芽见此,便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了。却是私底下对春桃说道:“姑娘聪明是聪明,就是心思太重。凡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呀!” 结果被春桃狠狠地打了一个暴栗。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夜,陈府里的人大部分都睡得不好。 二夫人坐在桌前,挑着灯,一脸肃杀。 林姨娘手拿针线,却一针未下,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陈初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当然,也有兴奋的,比如陈初雪。双手置于胸前,闭着眼睛却脑中浮现连篇,怎么也无法入睡。 而,云姨娘那边…… 芙蓉帐里,*过后。 二老爷一手搂着云姨娘光洁白*皙的肩膀,一手轻轻地在她的眼角划过,为她抹去那才刚刚落下的还带着余温的泪珠。 “我不是都说了嘛,”二老爷在她脸上温柔一吻,道,“我信你!我怎么会不信你呢?都是你那大哥自作主张将红玉给买走了,我这不是没有怪你嘛!” 云姨娘低低抽泣了一下。 二老爷在云姨娘耳边低喃:“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过来质问你。”这语气,听着有点讨饶的意味。 云姨娘这才破涕为笑,转过身来,伸出粉拳,轻轻捶了二老爷结实的胸脯一下,然后嘤咛一声,钻进了他的怀里。 二老爷摸着这一个又白又嫩的娇躯,一股欲*火又从下面冒起,一个翻身,再一次将云姨娘压在身下。 顿时,屋内又是一片□□,娇喘声呻*吟声徐徐不断。 第二天,七月初七,一年一度牛郎织女鹊桥碰面的乞巧节。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 陈初兰起了个大早,顶了个熊猫眼。春桃看了,都不免连连叹气,她一边给她穿衣,一边道:“姑娘,我不得不说了,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就担心姨娘了?全府上下都知道,老爷只可能带林姨娘去济宁,夫人就是再不乐意,再如何从中作梗,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你何苦白白去操这个心?” 陈初兰一动不动,由着春桃给她穿衣打扮。她叹了口气,道:“是我多想了。总觉得夫人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春桃道:“姑娘你真不像个小孩子。” 陈初兰撇了她一眼:“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春桃笑了,不过没再说什么。 陈初兰打扮妥当,出了门。那陈初雪和陈初燕也刚好同时推门出来。三个女孩子站在走廊里,相视而笑。 打扮的最好看的是陈初雪。今天天还没大亮,林姨娘就拿着提前做好的新衣裳去到她的屋里。这新衣裳是陈初雪独有的,名义上说是为了祝贺她大病痊愈,特地给她新做的。陈初兰和陈初燕当然不会去妒忌,她们谁不明白,这一次陈初雪参加那乞巧会对陈府的名声来讲是多么重要,二夫人当然提前就为陈初雪准备了一切。 陈初雪粉裳蓝裙,整个人鲜亮得就像花中小仙,脸色粉扑扑的,非常好看。最重要的是,一眼看去,就知,她极其健康,这一段时间被养得很好。 陈初燕倒随意得多,平时打扮,头上也只插了一根金钗而已。陈初燕当然同去了,二夫人无需在她身上花钱,她的钱自有大房那边出。 陈初兰站在她们身边,黄衣白裙,中规中矩。 林姨娘从陈初雪屋里出来。陈初兰扭过头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林姨娘爱怜地注视着陈初兰,冲着她点了点头。 三个女孩一齐朝院门走去。 柳芽站在外头等着陈初兰。 陈初兰离了队伍,迎了上去。柳芽在陈初兰耳边悄声说道:“昨夜老爷又宿在云姨娘那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两人瞧着感情好得不得了,夫人肺都快气炸了。” 陈初兰点了点头,问道:“可有打听到夫人有什么想法没有?” 柳芽道:“我哪有什么办法打听到这个!夫人屋里我只跟铃儿姐姐好,铃儿姐姐只是个端茶倒水的罢了。” 陈初兰知道这个为难柳芽了。她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 柳芽却道:“姑娘,你也别瞎操心了,今日乞巧会,难得去一次,你就好好玩个开心呗。” 而正说着,二夫人屋里的一个丫鬟从前方迎上来说道:“三个姑娘,别磨蹭了。大姑奶奶家的表小姐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竟是邱明月也要去! 这倒是意外了。陈初兰回头看向走在后头的陈初雪和陈初燕。只见那二人也颇为惊异。 那丫鬟撇着嘴解释道:“大姑奶奶得知夫人在织女庙那里定了三个名额,便也到那织女庙去,用了老爷亲戚的名义,多交了二十两银子,也补了个名额,今早才通知夫人,可把夫人气得够呛。” 陈初兰,陈初燕和陈初雪三人面面相觑,不觉得都想笑了。 大姑奶奶若硬要叫二夫人加上一个邱明月,二夫人又岂会不答应,偏偏她来了这一招,显然根本就不在乎彻底跟二夫人闹翻脸,想必是因为知道上一回她在二老爷面前告了二夫人一状,二夫人肯定对她恨之入骨,她再跑过来跟她一起虚以委蛇,显得颇没什么意思吧! 而说到邱明月,就不免让人想起邱广裕。而想起邱广裕,自然便叫陈初兰想起了上一回顾鸿文和陈昌浩所说的,刘小公子被惊马踩踏的事件。 刘小公子是死了。据说在刘家人赶到现场之前就断了气。他的家人哭得肝肠寸断。陈府接到消息后,除了早已知晓的那几个,无一不是惊得倒抽了一口气。不过,对陈初燕来讲,似乎是件好事,刘家人再也不会来派人来游说跟她结亲一事了。 关于此事的调查,据闻是一架停在附近的马车的马匹被人偷走,却不知为何脱了缰,自个儿疯了似地冲到了踢球的孩子们那里。至于是谁偷走了马匹,竟然再也查不出了。 于是,车夫倒了大霉,被官府抓走。而之后关于此案会如何审判,陈初兰她们是不得而知了。 陈初兰直觉这事就是邱广裕干的。但没有实际证据。总不能跑到邱广裕面前逼问他是不是他所为吧! 邱广裕和邱明月在那次拜访陈初兰之后,就再也没来过陈府。不知是由于大姑奶奶自觉跟二夫人已经结下了梁子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 而这一回,又可以见到邱明月了。 三位陈家姑娘出了后宅,上了轿子,轿子送她们出了陈府。邱明月已经坐在门外的马车里了。 陈初兰她们下了轿子,一个个地上了邱明月所在的马车。 丫鬟们则上了后面一辆。 邱明月一身葱绿,坐在车厢里瞧着瞧着她们笑。见她们鱼贯而入,张开双臂一个接一个地将她们抱过去,嚷道:“可想死你们了。可我娘逼我学这学那,就是不许我来找你们玩儿。” 原来邱明月已经开始学东西了。大姑奶奶已经为她找好了各位老师。 “我想搬来和你们同住,学习什么的都在一块儿岂不痛快?偏偏我娘不同意!”邱明月嘟着嘴抱怨。 陈初兰和陈初燕没说什么。陈初雪眉头垂了下来,有些哀怨了:“我们家还没请西席呢!教琴教刺绣的师傅也都没请!” 陈初兰和陈初燕看了她一眼。 邱明月瞪大眼睛:“啊?都来京城这么久了,竟然还没请!” 眼见着邱明月要质疑什么。陈初兰笑道:“家里事多,母亲忙着呢!过段时间就有空给我们请了。” 邱明月突然恍然大悟地模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我明白了。”她的眉眼弯弯的。 陈初兰知道她指的是他们家里多了一位云姨娘的事。 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嘲讽,只是觉得好笑罢了。陈初兰相信她不是嘴碎之人,不会到处乱讲的。 两辆马车徐徐开动。 织女庙在城西,离城墙很近,因此有那么一段距离。 四个女孩子窝在一块儿,小声地嬉笑说话着。 谈笑说话间,时间过得倒也很快。马车停了。 她们下车。 丫鬟们上前,将她们一个个扶下。 马车停下之处,已是织女庙内巷。长长的窄巷足有百来米,可见这织女庙规模之大。 “小姐们从这处进去。”巷中已经停了好些辆马车,陆续有打扮漂亮的女孩们从上面下来。几个十几岁的妙龄尼姑站在巷中引导。“随伺的丫鬟们就不必进去了,你们请走这边。”原是要小姐们进去后自己照顾自己了。 丫鬟们只得将装有斗巧之物的包裹递于自家的姑娘们。 陈初兰一行四人各自拎着一个小巧的包裹,在尼姑的指引下,走进一个红漆偏门。 飞檐斗拱的建筑便随着她们的进入,赫然跃入眼帘。 再穿过一个飞花翠绿的庭院,便见到了一座极其气派的庙宇。 几根一人环抱粗大的红柱,雕刻栩栩如生的浮石台阶,贴金镂空的棱窗褶子门……还有,一个偌大的人声鼎沸的大院子。 院中央,正对着高高庙堂中织女雕像的,是早已准备好的乞巧台,上面红绸黄边的桌布铺好,鲜果摆满,香烛点上,一切都已就绪。 陈初雪和陈初燕睁大眼睛。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两人自然颇为兴奋。她们牵着手走在前头。 邱明月和陈初兰则慢慢走在后面。 邱明月故意拖着陈初兰的。 陈初兰非常讶异。她看着邱明月。 只见邱明月眉眼弯起,露齿而笑,笑的有些贼贼的。 陈初兰不觉地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邱明月凑到陈初兰耳边,悄声道:“一直没机会跟你讲呢!我偷听到了我娘跟我哥的谈话。” 陈初兰眨了眨眼睛,不解。 邱明月笑道:“我娘说我哥是长子长孙,按说这时候都该成亲了。她准备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说给我哥。结果我哥却说,”她瞧着陈初兰,兴奋道,“他说,他只要兰表表妹你做他的娘子!” “什么?!”陈初兰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是邱明月以为陈初兰不相信她哥哥喜欢她,叽叽喳喳地说道:“兰表妹,我早说了,我哥哥他是真心喜欢你,他现在真的变好了,跟以前不一样,他即是喜欢你,那就是会对你好了,再说了,我也挺喜欢你的,我觉得你做好嫂子最好了……” 却是邱明月的声音在陈初兰耳朵里越飘越远,陈初兰脑海里震惊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他竟然跟他母亲说了!我、我……” 第66章 “我真想掐死他!”陈初兰浑身的怒火都快冲出来了。如果邱广裕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舌头给拔*出*来,拿剪子嚓嚓嚓剪掉,叫他再去他母亲面前胡说八道! “王八蛋!”陈初兰心里大骂。她才九岁,就算他是真心喜欢她(啊呸呸呸呸!),他怎么好意思在他娘面前开口!不怕他娘将他当成一个恋童的变态!好歹他也十四周岁了,该是青春冲动,对胸大臀翘已经发育良好的女子有反应的年龄了吧。 “他居然跟他母亲讲了……”陈初兰气得浑身发抖。她难以想象大姑奶奶听到她那宝贝儿子说出这句话时会是什么反应。大姑奶奶这种人,觉得她的儿子就是天上地上唯一的神童,既然带他到京城,能配得上他的女子自然只能会是大官家的女儿,而且,一定只能是嫡女!她陈初兰算什么,就算今后陈永义飞黄腾达了,她陈初兰也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她凭什么嫁给她的儿子?! 啊呸!她还不想嫁呢!陈初兰觉得天上那金灿灿的太阳都陡然不见了,好似看不见的乌云飘了过来,将它遮住,满世界的黑暗。那个大姑奶奶,不会怒到二夫人和二老爷面前,大骂她小小年纪不要脸,勾引她的宝贝儿子吧…… 陈出兰难以想象这一幕。泼辣的大姑奶奶,对上目瞪口呆的二夫人和二老爷,然后,便是她可怜的林姨娘。 陈初兰双手捂住了脸。 “兰表妹?你……生气了?”见到陈初兰的反应非常不对劲,邱明月终于住口不再叽叽喳喳表示她的大哥已经变好了,他是真心喜欢陈初兰的,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陈初兰问道。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把手放下来,回道:“没有,我只是被吓到了。” 邱明月这才又笑了,她亲热地挽起陈初兰的手,道:“兰表妹,说真的,我听我哥那么一说,可真是高兴坏了。虽然他早就跟我说他中意你,但我还真想不到他会这么早就跟我娘讲,毕竟你现在还小呢。我哥他既然这么早就跟我娘讲,那就说明他一定非你不娶。可见他先前跟我讲的时候,就已经很认真了。兰表妹,你说,我们成为姑嫂难道不好吗?”邱明月把头靠到陈初兰肩上。两人瞧起来就像感情极好的小姐妹。“初夏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与其让不认识的女人变成我的嫂嫂,还不如让你来当呢!”邱明月两眼眯眯,一脸都是笑,显然对这样的未来特别期待。 陈初兰哭笑不得。这个邱明月,好歹也替她想想啊,她就从没考虑过她对她哥哥自幼就存在着“恐惧感”吗?好吧,就算她一直肯定她哥哥已经变好了,但至少也要问问她有没有喜欢她哥哥吧!就这样自作主张地认为,她最好嫁给她哥哥,因为她喜欢她,希望她做她的嫂子? 陈初兰望天。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本来今天就很烦——因为昨日惊闻二老爷要去济宁赴任一年,唯恐二夫人会拿林姨娘当工具去对付云姨娘,而现今又听到邱明月对她说,她的哥哥告诉她的母亲,只想娶她,那简直就如又一重巨浪从头上翻过来,把她整个人给压住,令她连气都喘不过来。 心情烂透了!真是烂透了!! 陈初兰的手被兴奋得还在不停讲她哥哥有多好的邱明月挽着,脚如千斤重,一步一步地朝热闹无比的大院走去。 大院里有好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一眼望去,大概五十余人。偌大的场地里,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说笑着。年龄小的,大概和陈初兰一般大。年龄大的,估计都有十六七岁。 正是陈初兰和邱明月一同走进去,随着那陈初燕和陈初雪站在边上陌生地四下张望时,一个熟悉声音突然自右前方响起:“陈大姑娘!陈四姑娘!” 寻声望去,只见王家的两位姑娘,王蔷和王蘅正站在一群同龄的女孩儿中间向她们招手。 陈初燕脸上一喜,陈初兰也浮出了一个笑容,她们齐齐带着陈初雪和邱明月向她们走去。 而这个时候,苏蓉蓉那熟悉的声音也响起了。“燕姐姐,雪姐姐,兰姐姐。”兴奋地都能让人感觉到她是有多么雀跃,寻声瞧去,果见左前方那苏蓉蓉也站在一伙儿女孩子中跳着向她们挥手。 “蓉妹妹。”陈初兰她们也向苏蓉蓉招手。 见她们除了自己外,还有其他认识的人。王蔷和王蘅便和周围的女孩子们说了一声,便一起离了那些人,向她们走来。 苏蓉蓉也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过来。 苏蓉蓉先跑到陈初雪身边,一把抱住她,笑道:“雪姐姐,你可全好了。” “恩。”陈初雪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红嫩,弯起眉眼笑得漂亮极了。 好些人朝她们这里瞧了过来。 王蔷和王蘅来到她们面前。王蔷一如既往的长袖善舞。王蘅还是那样话语不多。王蔷笑问道:“这就是病了许久的陈三姑娘吧?” 于是,大家互相介绍起来。 再接着,王蔷、王蘅,还有苏蓉蓉,将陈初兰她们一行四人引入了她们的朋友圈。 陈初兰她们将小包裹交给了边上伺候的小尼姑,便融入群体,很快就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参加这个乞巧会的女孩们并非是什么天之骄女,只不过普通官家的女儿罢了。好些高官甚至不愿让他们的女儿过来,因为这里鱼龙混杂,每年都有些有钱的商贾,为了让自家女儿结交未来的官夫人,拿了许多银两给了见钱眼开的尼姑,得了名额,混了进来。虽说近年,尼姑们为了这个乞巧会的名声更为好听,表面上声明了绝对不会让商贾人家进来,但就是这样,还是有很多自持身份的官宦人家拒绝让他们的女儿过来。 陈初兰她们因为王蔷等人的缘故,新认识了好些女孩子。当然,她们都好奇地盯着陈初雪瞧。陈初雪颇为机灵,能说会道,很快就就跟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陈初兰心情不好,勉强嬉笑了两句,就退到了一边默不作声起来。 王蔷走了过来。“初来乍到,这可是广交朋友的好时机呀!”王蔷笑道,她把手搭在陈初兰肩上,就像大姐姐带着小妹妹一样,搂着她一起看着女孩子们一群又一群凑在一起嬉笑逗闹。 陈初兰道:“不过是混个面熟罢了,真正将你记在心上的又能有几个?反正都已经认识,何必再过去凑热闹?” “心情不好?”却是王蔷问道。 “没有,头疼罢了。”陈初兰回道。 “你家那个云姨娘让你头疼了?” “……”陈初兰嘴角抽搐地抬头看向王蔷。王姐姐,要不要这么犀利?! 王蔷嘴角含着笑,眼眸里的精光在阳光下好似在盈盈闪动。 陈初兰扭头不再看她。 却是王蔷转移话题了:“你那个三姐姐挺不错嘛。” “哦?你想跟她交朋友?”“交朋友”三个字被陈初兰用了重音,指明这所谓的“交朋友”指的是她们这样的。如王蔷昔日所说:“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朋友。” 王蔷笑道:“才不呢!那丫头怎么看都像是那种随时会在你背后捅一刀的人。” 陈初兰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王蔷却不再陈初雪身上说事了,而是突然将手往前方一指:“瞧,谁来了?” 陈初兰抬头一看,“赵三。”她说道。 许久不见赵三小姐没什么表情地在两个尼姑的恭请之下从陈初兰她们来时的方向走了进来。她没有任何变化,一如昔日在王家时那般趾高气昂,众星捧月。 王蔷柳眉挑了挑,故作神秘:“赵语嫣几年前就放言绝对不会来参加这个乞巧会,说她才不屑和我们这些下官之女同处一处,但是,今年却来了,你说为何?” 陈初兰愣了一下,想不到今年居然是赵三小姐第一次参加乞巧会,她想了想,道:“她是来向织女娘娘求姻缘的?” 王蔷笑着点了点头,她指着那个庭院的方向,道:“那里有个瓜棚,你刚才可瞧见?据说做姑娘家的,只要七夕之夜在那瓜棚下祈祷一夜,就可以得到如愿的姻缘。” 陈初兰吓了一跳:“她要祈祷一夜?” 王蔷捂嘴笑道:“谁知道呢?!” 陈初兰目瞪口呆。 而那个赵三小姐本是昂首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却大抵感觉到有人注视,她神差鬼使地就朝陈初兰她们这里看来,只下一秒,她的瞳孔就陡然变大,面目赫然狰狞起来。 “呵、呵呵……”瞧见赵三小姐突然的变化,对视上她的眼睛,陈初兰难免就干笑了起来。 冤家路窄啊! 赵三小姐的脸变得铁青,恶狠狠地瞪着陈初兰。好一会儿,她“哼”地一声,转过了脑袋,不再去看她了。 竟是尼姑们领着她朝着供奉织女娘娘的大殿走去。 王蔷凑到陈初兰耳边,道:“听说织女庙今日的第一柱香被她买了,看来这是真的。” 陈初兰望天。难怪这么迟了,大家都还没进殿给织女娘娘进香,全为了等她一人啊。她好大的面子! 赵三小姐进殿给织女娘娘上香,许久了都不见她出来。然后就有尼姑站在石阶上宣布诸位小姐们可以排队进去给织女娘娘上香了。 陈初兰想,大概这赵三小姐上了香,就直接去了厢房休息,只为了等那晚上到来,去到瓜棚底下祈祷一夜吧!如王蔷所说,她就是一心一意过来求姻缘的。 少有人注意到那赵三小姐进了那大殿就再没出来。可见赵三小姐在这么多人中一点人缘都没有。也难怪了,人家本来就不屑同这些下官之女呆在一处。 依照尼姑的安排,这么多女孩子们按照年龄排好了队,由大到小地进去给织女娘娘上香——姻缘这种东西,当然是年纪大的更急着点了。 上完香后,就是大家拿回自己的小包裹,和相识的朋友们互赠自己亲手做的小物品。 陈初兰做了几个拳头大的小布偶,对于没见过的女孩子们来讲,特别新奇。拿到手的王蔷几个,眼睛都亮了。陈初燕捂嘴轻笑:“我早说了吧,我这四妹妹手极巧的,偏偏脑袋里花样又多,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 苏蓉蓉拿去炫耀,一群人围了过来,好奇羡慕,还有心灵手巧的向陈初兰讨教。王蔷后来对陈初兰打趣道:“你还讲只不过混个脸熟罢了,真正将你记在心上的又能有几个,岂料到,你把包裹里的东西一掏出来,今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陈家四姑娘是个心巧手也巧的人了。” 非但如此,后来开始斗巧,陈初兰才九岁,在这么多人里除了包括苏蓉蓉在内的三个女孩,她算是年纪最小的了。却第一个完成了大赛的要求,眼快手快的穿针引线,绣出了一枝三朵精美的梅花。当然,针法用的不多,仅用上了三种:切针、接针和单套。(她本就学得不多,六岁开始学刺绣,到现在不过三年,因为年纪小,师傅只反复让她们练熟几种针法,而到了京城,二夫人根本就还没有给她们请师傅),虽说如此,她所绣出的梅花也算是非常不错的绣品了。 拿到她绣品的尼姑赞不绝口,说她小小年纪,下针却稳重有力,作品精美程度虽比不上年龄大的姑娘们,但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陈初兰非常谦虚地冲着那尼姑笑了笑,便默默地站到了一边,接着转身向庭院走去了。她想去散散心。 庭院里果然有一处瓜棚。先前来时并没有多大注意,现在细看,那瓜棚虽小却巧,木架搭得清楚有秩,瓜藤蔓延,郁郁葱葱,显然是长期精心打理过的。这个瓜棚,看来就是专门用作七夕之夜祈祷姻缘用的。 却是陈初兰往那走去的时候,听见前方草木丛生的墙角之处有人讲话。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赵三姑娘。”一个女孩子压低着声音说道。 “赵三姑娘?”陈初兰一愣。 “谢什么。我最看不惯强把无缘无分的人扭作一起了。”果然是赵三小姐的声音。 陈初兰不禁就皱起眉头来。 “我表哥都已经跟柳公子联系好了,他现在就在外头等你呢!你快去吧。” 陈初兰一震,这句话…… 天哪!她陡然反应过来,不由地睁大眼睛捂住了嘴。这、这也太大胆了吧! 第67章 听她们的对话,这是要……私奔啊! 陈初兰惊得满头冷汗冒了出来,立在当场连动都动不了了。 想要私奔的是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而赵三姑娘要助她私奔,还把自己的表哥给叫上帮忙了! 那个赵三是脑袋有坑了不成?! 一个女孩在这乞巧会上蹊跷不见,且不管她私奔之事会不会被人发觉,光是人不见这件事就足以给这个织女庙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了!官府插手调查,民间流言四起…… 而若后来私奔之事被捅了出来,参加乞巧会的这么多女孩子们,岂不跟着名声一起毁了?——既然乞巧会上女孩子可以偷偷溜出去私奔,那么外头的男人悄悄地进来不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届时任何一年有来参加过这个乞巧会的女孩子,都可以不用出门见人了! 陈初兰深吸口气。这个蠢得比猪还不如的赵三! 正是陈初兰怒骂这个赵三的时候,那边两个女孩子已经谈妥了,先后从草木之后钻了出来。赵三走在前头,那个想要私奔的女孩跟在后头。远远地看去,她身材高挑,玲珑有致,估摸过去至少也有十六七岁了。她们没有发现陈初兰,大概以为所有的人都在前边大院里斗巧,不会有人来这庭院里吧,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就快步地朝那来时的偏门之处走去。 陈初兰一急,赶忙追了上去,大叫道:“两位这是要去哪里?” 一声叫喊如雷惊起,令前方快步疾走的二人突地吓了一大跳,双双停住了脚步。她们一脸惊恐地转过了头。 “你!”见是陈初兰,赵三小姐腾地瞪大双眼,细眉高高竖起,直恨不得双目放出箭来将陈初兰给射死。 见来人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另外一个小姐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比她小了好几岁的赵三小姐。 陈初兰提起裙角,登登登地沿着石头小径跑到她们面前。她抬起头来,看向那位满脸通红的想要私奔的小姐,又问了一遍:“你们要去哪儿?” 那位想要私奔的女孩子,长得颇为漂亮,标准的鹅蛋圆脸,大眼小嘴,打扮得又极为富贵,头梳仙女髻,金凤围钗,红衣蓝裙,璎珞金锁,珍珠耳坠,镶白玉金镯。一看就知是那种养在蜜罐中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那个女孩想不到陈初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不依不饶地就是要问她们想去哪儿,不禁又是一个后退。 赵三小姐怒瞪陈初兰,非常不耐烦,她一把拉过那个女孩,让她紧紧靠在自己身边,接着冲着陈初兰张口就骂:“我们要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小小庶女,也跑过来管我们的闲事了?!” 陈初兰好像看不见她在发火,非常平和对她笑道:“我父亲现在可不是七品小官了,他已经升官,当然,官位确实还比不上你的父亲。”言外之意,赵三小姐你也不要太趾高气扬了,所谓风水轮流转,一天河东一天河西,搞不好哪一天我父亲就爬到你父亲的头上去了。 赵三小姐气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厮打。 陈初兰盯着她,丝毫没有怯意。 却是陈初兰以为这赵三小姐会继续跟她纠缠下去的时候,她竟深吸了口气,压下了怒火,拉着身边的女孩转身就走:“别理她,我们走!”俨然打算将陈初兰当成空气。 那个女孩非常迟疑,跟她走,却时不时地回头瞄上陈初兰两眼。 陈初兰冷笑,她在后头高声说道:“你们想出这织女庙?我可是要大叫了咯!” 前方二人脚步陡然一停。赵三小姐刷地再一次转过身来,这一回,她的脸上由青转黑了,刚才装出来的镇定也不见了,她恶狠狠地问道:“你偷听?你听到了什么?” 赵三小姐身边那个女孩紧张地死死盯住陈初兰,脸色苍白。 陈初兰怎么会承认自己听到了那个,说出去可以叫眼前之人今后不用再做人的*。她反而讶异地道:“偷听?我偷听到什么了?”接着,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哇!你们偷偷摸摸地在打什么鬼主意!” 见到陈初兰这个样子,赵三小姐和她身边那位不禁就面面相觑,然后又盯住了陈初兰,细细观察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再看出些什么。 陈初兰指着前方的偏门道:“你们想去那里?我们之前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赵三小姐和那个女孩又一次互相看了一眼。 陈初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们想偷溜出去看外头的街市?今天是乞巧节,外头街市确实很热闹。不过,好歹你们也是大家闺秀吧!好意思偷溜出去跟平民混到一块儿去?”陈初兰的几句话里满是浓浓的嘲笑口吻。 赵三小姐一脸阴狠地瞪着陈初兰。而那个女孩,则轻松了不少,方才紧张的情绪收敛了几分。 “你管我们!”终于赵三小姐开口了,算是默认了陈初兰认为她们想要偷溜出去逛街市。 陈初兰道:“我当然要管,你们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回不来了,这整个织女庙都要遭殃了!”她这番话可是很隐晦地告诉了她们,若是私奔了,会对大家造成什么影响。 也不知她们听懂了没有。 若那个女孩已经听懂了,却无动于衷,只能说明一心向着爱情,向着自由奔去的她根本就不在乎其它人的死活。 而至于那个赵三小姐嘛…… 只见她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这又关我什么事!” 真是蠢到没治了! 陈初兰极其鄙视地瞥了她一眼。 赵三小姐和陈初兰对峙着。而那个女孩则心急如焚地不停朝那偏门之处看去,想是她心心念念的柳公子正站在织女庙之外,等着她从那偏门之处偷溜出去,然后二人双宿双*飞,神仙眷侣。 陈初兰心中讽笑。奔者为妾,一个男人没本事到只能让心爱的女孩用这种最被人鄙弃的方式跟自己在一起,那么倘若这个女孩私奔成功了,也不知有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冲动。 “你这是不让我们出去了?”赵三小姐冷冷地问。 这不是废话吗?陈初兰没理会她这句话,而是继续指着那前方的偏门道:“守门的尼姑被你们给收买了吧!” 赵三小姐涨得一张脸通红,差点就抬手朝陈初兰打来。 那个女孩终于把眉头皱起来了,视线从偏门之处转了回来,非常不高兴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犹如亲见一样,将她们的计划全部得知。——除了不知赵三其实在帮助那个女孩私奔(她们完全被陈初兰给骗了去)。 陈初兰道:“两位还是回去吧!你们只要一过去我就喊。”她是绝对不会放她们走的。 赵三小姐气得扬起了手。 结果手才挥了起来,陈初兰又是一句话:“你敢打我我也喊,然后告诉所有的人,你们想偷偷溜出织女庙。” 赵三小姐的手便顿停在半空。气得那张脸憋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好像都快炸开来。 她身边想要私奔的那个女孩,拉了拉赵三小姐的衣袖,低下头来,将嘴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赵三小姐便将手放了下来,然后愤恨地瞪了陈初兰一眼,一甩袖子,“让开!”她怒道,接着伸出手去,想要推陈初兰一把。陈初兰当然闪开了。赵三小姐狠狠一跺脚,然后昂着头,怒气冲天向回厢房的路走去了。 那个女孩,跟在赵三小姐后面,却是没走几步,就回头看向陈初兰。一双眼睛灼灼发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 陈初兰瞧着她,嘴角微微勾起。 她终于神色陡然一暗,盯着陈初兰,带着寒意的怨毒如蛇一般蜿蜒了过来。 陈初兰抬头,置若不知。 她一声冷笑,转头走了。 “想过一会儿我不在了再偷偷溜走?”陈初兰心中讽刺道,“我难道不会去找老尼姑告密?!” 第68章 陈初兰当然去找老尼姑告密了。这事事关重大,绝对不能让那个女孩成功从这个织女庙逃出去私奔。她穿过庭院,径直走到庙祝的厢房,说有要事求见庙祝。在庙祝震惊的目光中,她告诉她赵三小姐和一位十六七岁不知道姓名的小姐,收买了看守偏门的尼姑,准备偷溜出去,到街市上玩耍。 她自然不会那么恶毒地将那位小姐其实是想要和某位柳公子私奔的事情讲出来。不过,光是这样,就够那庙祝吓一大跳的了,那庙祝一叠声地命令下去,将那看守偏门的叫来,另派两个牢靠的去守门。 陈初兰见此,便双手合掌躬身告退了。 出了庙祝的厢房,陈初兰向举办乞巧会的大院走去。她人才一出现,便成了在场五十来人目光的焦点。 陈初兰尴尬了。原来斗巧比赛已经结束了。 王蔷跑了过来,挽起她的手,笑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呢!”她拉着陈初兰就往中央走去。那边,几个尼姑正在颁发斗巧的奖品。 王蔷扭腰轻轻撞了陈初兰一下,打趣道:“小丫头片子挺厉害的嘛!这么多人里,居然得了第三名,中了个探花呢!” 陈初兰一愣,笑道:“这是看我年纪小,送我的吧!” “何必这么谦虚。”王蔷眨了眨眼睛,“大家都在说你,假以时日,搞不好会成为京城里手最巧的姑娘呢!人美手巧,”王蔷打趣道,“等你长大,家里的门槛肯定被说亲的媒婆踩塌掉。” 陈初兰装作去撕她的嘴:“讨厌,不依了!居然说我这个!你才是呢!已经有媒婆上门了吧!” 王蔷笑了笑,道:“我不急,我母亲还想多留我两年呢!做姑娘的十六七岁才嫁人,不是很正常。” “哦?”陈初兰抬头看她,见她一脸淡然,瞧着倒不像说笑。便忽然想到,两个月前王夫人庆生那日,王夫人让王蔷和王蘅出来见诸位夫人,分明就是为了让她们被诸位夫人相看,为的是她们的婚事呀,怎么突然? 王蔷瞥眼瞧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是我不说,你就一定会偷偷寻人去打听?” 当然了,她怎会不问。第一个去问的就是王蘅。王蘅嘴笨,脑袋里的弯弯也不多,想必随便几句话就会让她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全给倒出来。 王蔷笑道:“先去领奖吧,待会儿再告诉你。” 陈初兰被她推上了领奖台,尼姑送了她一个香瓜雕成的花瓜。奖品不在精贵,只做个纪念罢了。 陈初兰倒风光了一回。小小年纪就被众人给记住了。“陈大人家的四姑娘有一双巧手”,相信正如王蔷所说,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京城。 陈初兰拿着花瓜下来,就被苏蓉蓉几个给围住。 陈初燕笑说,就知道四妹妹会得名次。 陈初雪开心地对身边新认识的朋友讲:“早跟你们说了,我四妹妹天生手巧,打小起就什么都会做。” 苏蓉蓉嚷着叫陈初兰有空闲时间的话,照着之前送她的那个玩偶模样,再做一个大的给她。陈初兰笑嘻嘻地答应了。 再接下来,陈初兰将花瓜借给苏蓉蓉玩,就借口有事,和王蔷走到一处角落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想不到王蔷居然从骁王回京讲起。“骁王回京了,他可已经十六岁了,皇上和太后都在着急他的婚事呢!”只听王蔷说道,“全京城适龄的姑娘都被写入了一份名单,交到了太后手中。” “这么夸张!”萧玉宸毕竟是曾经共同在劫匪手中逃脱的伙伴,关于他的事情,陈初兰还是挺感兴趣的。 王蔷继续道:“可不是嘛!重视着很哪!” “你也在名单里?”陈初兰笑了。 王蔷瞥了她一眼,无奈道:“没错。可惜我一个庶女,怎么可能嫁的了骁王?名单里那么多姑娘,条件不合适的,当然就被剔除了出去,只能留给其它皇族子弟挑了。淑妃娘娘生了两个皇子,大皇子今年也是一十六,因为幼时生了一场大病,人变傻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给他做妃子。” “……” “我二姐(王蘅)已经定下了。我暂时还没人家。淑妃很受皇上宠爱,皇后无子,德妃生的二皇子虽被立为太子,但似乎皇上并不喜欢他,那么淑妃所生的四皇子……”王蔷的声音低了,“我爹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陈初兰完全明白了。王蔷的爹,王大人,是个精明的人,他认为今后皇上很有可能废掉太子,让淑妃所生的四皇子做下一任的皇帝,那么将王蔷嫁给四皇子那傻瓜同母大哥,岂不是对他今后的仕途极有帮助?王大人,想将王蔷牺牲掉。 那么问题来了。王大人一心想将王蔷牺牲掉,王夫人难道会爱王蔷到那种地步,宁可违背她丈夫的意愿?王蔷又不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 王蔷之前可是告诉她,她母亲想要多留她两年的。 陈初兰看着王蔷,王蔷微微笑起,给了她一个“你明白的”的眼神。陈初兰顿时失笑。这个王蔷,大概准备私底下搞鬼,进行自救吧!让她的父母不得不将她留在家里,两三年之内无法嫁人。 难怪她要主动告诉她事情原委了。万一她去询问王蘅,一句“你母亲打算将你三妹多留两年?”立马就会让王蔷露了馅。 却是王蔷仅因为她说了一句“你才是已经有媒婆上门了吧”,就将这种关乎她终身幸福的事情告诉给她,她竟对她如此信任,看来真是把她当成绑在一处的朋友了。 陈初兰冲着王蔷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 陈初兰伸出手去,第一次主动挽住王蔷的手,突然感慨道:“所以说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再如何,也不能走上让自己万劫不复的那条路。”她这是想到了不顾一切想要私奔的那个女孩。 王蔷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回,她真是猜不透陈初兰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却是陈初兰突然指着前方,问道:“那是谁?” 王蔷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原来,前方走廊之处,从拐角的地方走出了两个女孩。她们就是方才被陈初兰“劝回去”的赵三小姐和那个想要私奔的千金大小姐。 陈初兰所问的当然就是那个千金大小姐。 王蔷惊讶道:“咦,那不是吏部左侍郎家嫡出的大姑娘吗?她怎么也来了?难道是因为她快成亲了,特地过来为今后的生活祈福来的?” 陈初兰的注意力被“快成亲”这三个字给吸引了。她看向王蔷,讶异问道:“她快成亲了?” “对啊。”王蔷道,“她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嫁的是定国公府世子爷的嫡次子。她真得了桩好姻缘啊!”王蔷感慨道,带着羡慕。 也难怪王蔷会羡慕了。同是三品大员的女儿,一个可以嫁入定国公府世子爷家,另一个则婚事渺渺,姻缘都还不知道在哪里。难道仅因为嫡庶之别? “听说是那顾二公子自己看上她的。”王蔷说道,“这金大姑娘运气真好,去年随母亲到那定国公府做客,不知怎的,竟在后花园里遇上了顾二公子,不过一面之缘,那顾二公子就看上了她,求母亲请官媒到她家说亲,这不,去年年底定了亲,婚期就定在今年八月。” 却是这金大小姐根本就不屑嫁给堂堂的定国公世子家的二少爷!人家还想着与人私奔呢! 陈初兰嘴角勾起,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从长廊那端走来的二人。 难怪赵三小姐会帮那金大姑娘了。显然赵三小姐不想让那金大小姐成为她未来的妯娌(赵三小姐一心只想着嫁给顾鸿文,若嫁了顾鸿文,这金大小姐岂不成了她的堂嫂了?),至于为什么,其中原因估计只有赵三小姐自己知道了。——从表面上看,分明这二人关系很好的,按说赵三小姐该巴不得和她成为妯娌才对。 陈初兰瞧着那二人。 只见那二人一边走着,一边也在三五一群的人堆里搜寻着什么。突然,她们的视线定格了,她们发现了陈初兰。 二人皆是一愣,继而双双怒目瞪起,简直犹如夜叉降世,光是那目光就足以将陈初兰生吞活剥。 “乖乖!”王蔷吓到了,连连拍胸,她猛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陈初兰,“我说,兰妹妹,方才你消失了那么会儿工夫,该不会……又去招惹上赵三了吧?”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顺便……还把金大姑娘也给招惹上了?” “呵呵……”陈初兰嘴角抽了一下,干笑起来。王姐姐,你说中了。 显然那二人已经再去一次那个偏门之处了。只是这一回,被她们贿赂的尼姑已经被换下,她们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这样,再是没脑袋的人,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么回事。——肯定就是陈初兰偷偷告密到庙祝那里,庙祝便将守门之人给换掉了。 陈初兰瞧着那二人。那二人也直勾勾地恨恨地看着她。 突然,在那赵三小姐还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那个生理心理都已经发育成一个大姑娘的金大小姐,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如视此生最大的仇人一般,对着陈初兰做出一个杀戮的动作:她将右手横放在脖子上,凶狠地一割。俨然要陈初兰人头落地才肯善罢甘休! 王蔷双唇抖了抖,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问道:“兰妹妹,你究竟做了什么?” 陈初兰一个深呼吸,回道:“没什么,只不过在她干蠢事之前拉她一把罢了,可惜人家脑袋被驴踢了,不领情。” “……”王蔷看着她,一脸莫名加无语。 陈初兰没什么表情地抬手捋了捋胸前垂下的长发,心里却有些无奈:“好吧!第二次出门,又添了一个敌人。” 第69章 “赵语嫣”和“金顺娘”。 陈初兰从王蔷那里问来了这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她是牢牢记住了。 赵语嫣误以为顾鸿文对她有意思,又因为她做了首藏头诗嘲笑她,而深深地怨恨上了她。那个金顺娘,则因为她偷偷告密,害得她不能偷溜出去跟她的柳公子私奔,而恨不得将她剁成碎片以泄心头之恨。 陈初兰不是笨蛋,当然知道今后若“有缘”再次与这两女相见,必定会被她们报复。 她揉了揉太阳穴,撇了撇嘴,便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赵语嫣和金顺娘远远地站在长廊那头,如狼似虎般恶狠狠地盯了陈初兰好一会儿,然后两人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陈初兰不知道她们是要去到哪里,或许,她们会回到厢房里去,再去寻思对策,思考这一次私奔之路被堵死了,那么下一回又该如何去私奔? 乞巧会很快就到了尾声。 尼姑们撤去了摆在大院中央的乞巧台,抬来了五张大桌,送上了一碗碗巧果(由面粉加糖加芝麻炸成的小点心)。 五十几位女孩子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起了巧果。 陈初兰坐在陈初燕和陈初雪中间,用筷子夹起了一个乞巧果,吹了吹,一口咬了下去。 “哎呦!”她捂着嘴轻叫了起来。这巧果里头居然包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把她的牙给磕了。陈初兰将那东西吐了出来。——是一个铜板。 陈初兰盯着那个铜板哭笑不得,她真是功课不到家,想不到吃这个巧果居然也有这种风俗。就像她们在老家年三十晚上吃饺子的时候,在饺子里包个铜板,谁若吃到了,就意味着谁来年将会鸿运当头,事事皆顺。 吃巧果有这样的风俗,却是吃这个之前,无人就这件事情吭一声,想来都在默默地祈祷:“请让我吃到铜板吧!” 只有她们这些外地来的新住民不知道,没有一个心理准备。 “哎呦。”隔壁的陈初雪也轻哼了一声,然后也一口吐出了一个小小的铜板。她看着同样吃到铜板的陈初兰笑道:“跟我们老家年三十晚吃饺子一样呢!” 陈初兰笑着点了点头。 “哇!我什么都没吃到!”陈初雪边上的苏蓉蓉将碗里的巧果全咬了一遍,然后急乎乎地叫了起来。她羡慕地看向陈初雪和陈初兰,说道:“你们运气真好,一家居然有两个都吃到了。” 苏蓉蓉的声音很大,同一桌的就不用说了,别桌也有人循声瞧了过来,一脸羡慕。 只听王蔷和王蘅笑道:“我们也没吃到呢!听说今年这么多份,统共就包了五个!” “哎呀!”陈初燕惊叫了起来,羡慕极了,“三妹妹,四妹妹,你们岂不要走大运了?” “可不是呢!”王蔷笑眯眯地看着陈初兰,道,“吃巧果得了这个,可不仅仅今年会走大运,还意味着有织女娘娘的保佑,今后必得美满姻缘呢!” 陈初兰听了,对着这么多人,面上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笑了笑。 倒是陈初雪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都盈盈带水发起光来。她揉搓着衣角,好似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却是那上翘的唇角,怎么都掩饰不住她心中的兴奋。 “美满姻缘吗?”陈初兰双肘撑在桌上,两手托着腮帮,暗暗地想,“希望如此,只是,现在真没心情想那么远,倒是今年会走大运之说……但愿这会成真吧!” 这般想着,她心内便再一次涌起因得知二老爷将要离京赴任而产生的焦虑,以及先前因邱明月告知邱广裕一事而产生的愤怒。 “……”果然心情还是烂透了啊!!她不禁就一拳轻轻砸在了桌子上。 乞巧会圆满落幕。一辆辆马车载着欢声笑语的女孩子们离开了织女庙。 陈家的马车里。陈初兰是最为安静的一个,她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微微笑着看着另三个女孩七嘴八舌地回味在织女庙里的事情。 今日的乞巧会,陈初雪的表现应该算是最为成功的。她的名声本来就大——沸沸扬扬的虐待传闻里,她就是那个令人好奇的被虐之人。她才一到那织女庙,就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她非常聪明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抓住了众人的好奇之心,先是落落大方地展示自己,接着七窍玲珑地与人攀谈,长袖善舞,让人不知不觉间就对她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陈初雪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未来生活的好坏只能取决于她将来姻缘的好坏。而要拥有一个好的姻缘,则必须要有一个符合大众要求的名声。 试问哪家人娶媳妇,不想娶一个性格开朗,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小心翼翼,性格如同小白兔一样的庶女确实值得人怜爱,但是,作为婚姻决策者的家长,是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陈初雪在外表现为能说会道,在家,却可怜兮兮。因为她需要在二夫人手下讨生活。全家就她过得最差,她需要博得富有同情心的人的同情,必须娇嫩柔弱,要像一朵随时会被摧残掉的小花。 却是她这样的反差并没有让同去参加乞巧会的陈初燕感到有何不妥,反而为她感到高兴。——陈初雪在亲娘尚未去世前就是一个性格外向的孩子,只是在亲娘去世之后,一下子沉寂了下来。陈初雪今日的表现,在陈初燕看来,只是“终于有幸逃脱牢笼一次,可以全身心地放飞自我”罢了,在她眼中,这才是真正的陈初雪,陈府里的陈初雪,不过是被二夫人打压得连呼吸都极为困难的可怜孩子罢了! 陈初雪的反差,令陈初燕更加同情她。 陈初兰突然想到,假若二夫人适才也在那乞巧会现场,看到这样的陈初雪,是否会吓一大跳,还是会为陈初雪的如鱼得水而高兴——毕竟这可有力地证明了,那虐待传闻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哪一个受虐的庶女,会如此能言善道,笑容满面的? 马车晃晃悠悠,先停在了邱明月家的门口。邱明月与她们道别,下了车进了门去。然后马车再一次启动,送陈初兰她们回府。 她们三人先去二夫人处向她汇报今日之行。 二夫人在自己屋中,靠窗而坐,手上捏着针线,正在做一个男人的荷包(显而易见,是在为二老爷做荷包)。 陈初燕和陈初雪没有什么反应。陈初兰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二夫人的态度非常缓和,显然心情还不错,否则岂会慢条斯理地为二老爷做起荷包?而二老爷明日就要启程,这个荷包才做了一半而已,就算是昔日的旧品,这个时候拿出来赶工,怕明日也来不及送于二老爷吧? 陈初兰心里突突的,觉得非常不舒服。 “给母亲\二婶请安。” “你们回来了?”二夫人这时才将手上的活计放下,笑眯眯地看向她们。 陈初兰一瞧二夫人的表情,马上就低下了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乞巧会好玩么?”二夫人问道。 “托二婶的福,好得很呢!”陈初燕率先回答道,她笑起,“新认识了好些朋友,四妹妹斗巧得了个第三名,最后三妹妹和四妹妹还吃巧果吃出了个喜头呢!” “哦?”二夫人一听,撇眼就看向了陈初雪。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陈初雪身上,倒是同样吃到了铜板,并且还斗巧得了个第三名的陈初兰被她给完全忽略了去。 陈初雪低着头,一副畏惧的模样,一动不敢动。二夫人极少正视陈初雪,正视她的时候,无不是带着讥诮鄙夷或者怨恨恼怒,却是这一回,目光清清冷冷,一丝感□□彩都没有。 “大家伙儿是怎么说三丫头的?”二夫人将目光收回,懒洋洋地向陈初燕问道。 陈初燕回道:“大家都很喜欢三妹妹。说三妹妹漂亮好相处,都争着跟她做朋友呢!”她给陈初雪说好话,顺着二夫人的意讲。二夫人无非就是想知道,陈初雪的表现有没有令大家对“庶女受虐”一事嗤之以鼻。 二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好了,你们也累了。都回屋歇息吧!” “是。”三人行礼退下。 出了二夫人的屋子,阳光灿烂。 陈初燕笑着跟陈初雪逗趣:“好了,今后二婶再有去哪儿做客,肯定都带上三妹妹你。好歹三妹妹你可以给她脸上涨光呀!” 陈初雪抿嘴害羞模样只笑不语。 却是陈初兰一颗心扑扑直跳,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春桃,”回去自己屋里,她问向留守在家中的春桃,“今日夫人那可有什么动静?” 春桃看着陈初兰回道:“夫人让钟妈妈去安排老爷明日离家的事宜。还有,叫了云姨娘过去,大概是嘱咐她到时候好生伺候老爷吧!”说完后她“咳”了一声,劝道,“我说姑娘,你真是心思太重了,这妥妥的就是云姨娘陪老爷去济宁赴任,夫人哪能有什么异议?偏偏你担心这担心那的,小心把自己憋出病来!” 陈初兰听她这样一讲,虽还疑惑,但口头上还是说道:“是呢!看来是我多虑了。”她给了春桃一个安心的笑,“我不再想它了。” 这接下来,果然如春桃所说,第二日一早,二老爷启程了,带着云姨娘。还有,他的贴身伺候丫鬟小玉也被带上了。 就是陈初兰心底深处再不放心,她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家人送他们送到二门边上。看着站在身边一脸平静的林姨娘,陈初兰悄悄地靠了过去,把脸贴在林姨娘的身上。林姨娘伸手搂住了陈初兰,低头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 二老爷带着云姨娘走了。家里一下子好似回到了三个月前在河阳老家时的情景。依旧是这么些人,少了男主人,少了突然添加进来的新姨娘,只不过地点不同罢了。 开头几天,好像有点不适应,空气里少了几个人的呼吸,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空空的。不过,很快地,离去的二老爷和云姨娘便被人抛到了脑后,府里正常运作着,每个人原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几天了。算起来,二老爷早该到济宁了。而到了济宁的二老爷,报平安的信也该托人送回来了。 七月二十五。大雨。 一大早的,狂风乱作,倾盆大雨像鞭子一样从天上甩下来,抽打着屋瓦,窗子,树草花木。地上聚流起好几条黄色的小河,奔腾流向低处。 陈初兰,陈初雪,以及陈初燕在给二夫人请早安。如此大雨,二夫人亲生的孩子自然无需早起,作为庶女的陈初兰和陈初雪,还有寄住的陈初燕则没有那种胆子省去这晨昏定省。 而正是她们三人请过安后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丫鬟披着蓑衣从外头冲了进来,连蓑衣都来不及脱,就跪在了二夫人面前。不断沿着斗笠滴下来的雨水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瞧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那喘息不定的身子可以看出,她是有多么心急。 “夫、夫人,”她喘着粗气说道,“老爷的信到了。”她从怀中掏出了保护的好好的,带着体温的一封信,双手呈上。在一个丫鬟接过那封信,转交给二夫人的时候,她又说道,“还、还有口信,讲、讲小玉在去济宁途中,坠江死了,而到了济宁,云姨娘又病倒了,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之症,五日都不见好!” “什么?”在场之人俱震。 陈初兰脑袋里“嗡”地一响,陡然睁大了眼睛,乍然明白了一切似地看向了二夫人。 却见那二夫人竟也一脸大震,双目瞪圆,忽地站起,居然连桌上茶盏掀翻了去,茶水浇到衣裙上也不自知。 “竟出了这样的事!”二夫人难以置信,“小玉坠江死了?!” 第70章 二夫人的表情不似作假,她确实极为震惊。 陈初兰愣愣地看着二夫人。难道她的第一反应是错误的?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二夫人所为? 只见二夫人低头蹙眉地在屋中走了几步,然后对边上的一个丫鬟命道:“去把林姨娘叫过来。” 陈初兰一听,那心跳就突地漏掉了一拍,不觉间,脸色就煞白了。 二夫人令她们三个女孩子退下,自己则坐回椅子上,拧眉思考了一下,接着,嘴角浮起了一抹扭曲的冷笑。 陈初兰一脚跨过门槛,神差鬼使地回过头去,恰好一眼撞见二夫人勾起这抹冷笑,脑中陡然一阵空白,继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如游魂一般浑身冰凉地出了门去。 二夫人是很震惊,但震惊的是小玉之死。至于云姨娘连病多日不见好,则是在她的预料中的。云姨娘的病,分明就是二夫人搞的鬼。 二夫人怎会甘心云姨娘陪同二老爷去济宁赴任?在家里,仅有一天时间,她是不敢做出什么动静的,若云姨娘在家出了什么事,不能陪二老爷同去,这只会让二老爷怀疑到她的头上来,让他们夫妻的感情彻底崩坏。而且,云姨娘在家的时候,在自己的屋里设立了重重壁障,不是她信任的人,如何能靠近她的身边?二夫人就算想下手,又如何能够得逞? 但是云姨娘离开家去了济宁就不一样了。去济宁的人,除了小玉以及云姨娘屋里新升任上去的贴身丫鬟之外,其余人员都是二夫人亲自安排的。二夫人想要叫人偷偷在云姨娘的吃食上动手脚,这是非常容易的。而且云姨娘已经同二老爷上路,她定是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已经胜了一筹,肯定不如在家时候浑身戒备,特别是人到了目的地济宁之后,全然将自己当作那边的女主人了,哪会料到二夫人竟会派人在那里动手? 二夫人令人将云姨娘弄病,为的是什么? 二夫人是断然不敢叫人弄死云姨娘的。云姨娘只是生病还好说,二老爷会往水土不服方面想,甚至,搞不好连那云姨娘自己都发现不了是被人动了手脚的,还以为真是自己身子的问题。 若二夫人叫人弄死云姨娘了,二老爷定当严查下去,毕竟,水土不服哪有那么容易死人的?云姨娘又并非身体羸弱之人,哪会换个地方就受不住连命都丢了去?而二老爷一严查,肯定干坏事之人就会暴露,届时二夫人这个幕后主使自然也就会被供出来。这个后果,可是二夫人无法承担的:重者被休,轻者今后都得不到二老爷的宠爱。 二夫人选择了这个方法:让云姨娘生病。二老爷初到济宁,要安顿下来,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忙。宅外的就算了,云姨娘帮不上,宅里的,怎可少了主事的女人?云姨娘若只病个三两天还好,若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这宅里不就乱成一团糟了吗? 陈初兰跌跌撞撞地回去了自己的屋里,连衣服都没换,就倒在了床上。二夫人派人叫林姨娘到她屋里,为的是什么,她明白了,全明白了。果然,最终还是牵扯到了她的姨娘! 二夫人这是早就打算要送她的姨娘去济宁啊! 小玉坠江而死,在二夫人的预料之外。却这件事,让她更有理由派林姨娘过去了。——二老爷身边的贴身丫鬟死了,偏偏云姨娘又病了,那边宅里的事务有没人管暂且不说,单是二老爷就没人伺候了。而伺候二老爷的人,总该是个熟悉二老爷习惯的人,总不能随随便便叫个从未伺候过他的丫鬟过去。 陈初兰脑中回想起了二夫人嘴角勾起的那抹冷笑,不禁就浑身一颤。 林姨娘,她是去定那济宁了! “姑娘你怎么了?”见到陈初兰一大早从二夫人那里回来后,连衣服都没换地就上了床,把自己的脑袋闷在被子里,春桃和柳芽吓坏了,赶忙围到床前,轻轻地摇晃着她。 窗外是哗哗的雨声,雨水大得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陈初兰头捂在被子里,双拳捏得紧紧的,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决堤般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 二夫人这是把她的姨娘当牺牲品么? 派她的姨娘过去,让她和云姨娘争宠?她的姨娘怎么可能争得过云姨娘?!且不说二老爷本就对她的姨娘不冷不淡的,单单论手段,她就不是云姨娘的对手! 二夫人是在想,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派个林姨娘过去,总好过让云姨娘一个人济宁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若能争宠成功,林姨娘也是牢牢抓在她手中的一颗棋子,她得宠,总比那云姨娘得宠好,若不能成(这基本是铁定的事实了),也可以让她成为云姨娘心头上的一粒沙,叫她吃不好睡不好,生生坏了她和二老爷在济宁那边双宿□□的美梦! “还有,”陈初兰心里一暗,非常害怕地想到,“夫人莫不是要姨娘弄掉云姨娘的孩子吧?” 一年时间,云姨娘怀孕的可能性极大。二夫人如此厌恶云姨娘,怎么可能会让她生下孩子? “没错,”陈初兰咬牙暗想,“这才是夫人派姨娘过去的真正目的。” 这般说来,林姨娘真的是牺牲品。二夫人自己斗不过云姨娘,就派了林姨娘过去当先锋,要死,死的也是林姨娘!云姨娘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恐怕林姨娘人一到济宁,云姨娘就会恍然大悟她的“水土不服”是怎么回事,估计过不了多久,天高皇帝远的济宁宅院就会被她给血洗一番,该打发的打发,该换的换。到了那里的林姨娘,便如进入火坑,完全被那云姨娘压着打。 陈初兰细思极恐。闷着被子,却冷气不断从脚底上涌,她禁不住“咯咯”咬牙发起抖来。 她怕失去她的姨娘! 春桃和柳芽唤了陈初兰半晌得不到回应,不得已两人将被子给掀了开。竟愕然见到陈初兰满面是泪的模样。 柳芽吓坏了,她何曾见过陈初兰这般哭过。 春桃倒愣了又愣。聪明的她联想起方才在门口迎接陈初兰时,听到陈初燕和陈初雪摇头叹息说:“云姨娘居然病了,还有小玉竟然坠江死了,真是太可怕了!”,她便多少猜到了一点陈初兰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转身拿了帕子,坐到了床边,伸出手去给陈初兰擦起泪来,叹气道:“姑娘打小起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姑娘思虑太多,这样可不好呀!姑娘,慧极必伤,小心身子,你才多大啊!” 陈初兰半晌不吭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被春桃这么一劝,她那被担忧与害怕填满的脑中,倒渐渐腾出了一点空间,理智慢慢回来了。 担心了多日,不愿它发生的事情终成了现实。那么她是该继续担心,让忧虑充溢她的身心,导致自己忧思过度,最终病倒吗? 当然不了!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 林姨娘会去济宁,她是肯定的。但是到济宁之后的不好情况,诸如被云姨娘打压,惨境连连什么的,都是她假想出来的。将来的具体事情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准,她为何现在就要把结局定死,让自己徒增悲伤? 害怕是害怕,无需去否认它。但是,没必要让自己完全被它淹没! 陈初兰双手在脸上用力地擦了擦,然后给了春桃和柳芽一个微笑:“好了,我没事的。方才确实是我想太多了。” 春桃见此,顿时舒心一笑,道:“这才是我们的四姑娘。” 却是柳芽,一脸莫名:“想太多了?姑娘什么事情想太多了?” 而恰恰在柳芽说完这句话后,大雨倾盆的屋外,有人在“砰砰”敲门。 外边的小丫鬟将来人放了进来。 被雨淋湿半边身子的一个十来岁的丫鬟把收起的伞放在门边,就急匆匆地小跑了进来。她是二夫人那边,跟陈初兰,春桃还有柳芽她们三个关系挺好的一个打杂丫鬟。只听她喘着粗气道:“哎呀呀,我的天哪!夫人竟要林姨娘去济宁!凝露(二夫人屋里伺候的丫鬟)姐姐偷偷出来跟我讲,我一听就吓坏了,赶快跑过来告诉你们。” 因为早已料到,陈初兰并没有什么特大的反应。 春桃倒抽口气,捂嘴后退一步。不过大抵也猜到了几分,她瞧了陈初兰一眼,很快就把手放下了。 却是那柳芽,眼睛陡然睁得比牛眼还大,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失声叫起来:“林姨娘要去济宁?!”她快哭出来了,“怎么会?这……这……济宁那边有云姨娘啊!老爷那么喜欢云姨娘,云姨娘又那么厉害,林姨娘过去了,她、她还有活路吗?!” 柳芽在陈初兰这边长大,她不是笨蛋,全府上下大部分人都觉得云姨娘温柔善良好说话,却她心里和陈初兰还有春桃一样的明白,这个云姨娘,厉害得可怕! 柳芽简直就是说出了所有明白云姨娘本性的人的心声! 第71章 二夫人很心急,她命林姨娘即日就启程。到底是唯恐二老爷那边突又生变,怕没过两天,再传来口信说云姨娘病已经好了之类的。 这场大雨哗啦啦直下到午后才淅淅沥沥小了下来。林姨娘撑着伞来到陈初兰之处。 陈初兰的屋里,陈初燕和陈初雪也在。 陈初燕在安慰抹着眼泪哭得泣不成声的陈初雪。除了陈初兰之外,最不愿林姨娘离去的就是陈初雪了。 这么多年来,林姨娘一直在照顾着陈初雪。虽说不上视她如亲生女儿,但也算是无微不至,悉心对待了。陈初雪在陈家里,没人疼没人爱,若不是林姨娘,小小年纪的她,估计早就香消玉损,到地府底下陪她的亲生母亲了。 一知道林姨娘要被二夫人派往济宁,陈初雪就来到陈初兰这里,止不住地掉起眼泪。陈初燕当然也过来了,屋中的场面如她所料,她的两个妹妹都伤心得要命,只是相较而言,陈初兰瞧起来比那陈初雪沉默多了,抹泪抽泣没有,只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 林姨娘一进来。三个女孩子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姨娘……”陈初雪率先开口,抽抽泣泣,“我不想你去济宁……” 陈初兰眼睛一酸,抬起脸来,瘪着嘴硬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地看着林姨娘。 林姨娘素衣淡妆,她脸上带着淡笑,只是这个笑多有勉强。她的视线先投在陈初兰身上,细细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牢牢刻在心底,然后才转向了陈初雪。 正当林姨娘看向陈初雪的时候,陈初兰突然一步上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林姨娘的腰,将自己投进她的怀里。 林姨娘一愣,继而双目一红,那浅浅的淡笑是再也挂不住了,她蹲了下来,也紧紧地反抱住陈初兰。 好半晌,她二人才分开。而陈初雪,站在边上脸上挂着泪静静地看着她们。林姨娘走了过去,也抱住了陈初雪。那陈初雪,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屋中被一种浓浓的悲哀笼罩着。倒是半晌后,林姨娘拿出帕子给陈初雪擦脸,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去济宁伺候老爷一年罢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们这些孩子,弄得我都难受极了。” 陈初兰低着头,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睛用力地眨,不想让眼泪掉出来。 陈初雪抽抽搭搭的。 陈初燕则打圆场似地笑道:“就是呢!林姨娘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何必这样?” 陈初兰双手抓着衣角,把衣角揪得都快掉下来了。她低低地说出心声:“若可以的话,我真想跟姨娘一起去。” 林姨娘摸了摸她的脑袋,满目心疼。 陈初燕道:“四妹妹和三妹妹这么多年从没离开过林姨娘,这次林姨娘一去济宁就要一年,当然舍不得了。不过啊,”她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想要让屋里的气氛稍微轻松一点,“四妹妹九岁,三妹妹十岁,好歹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三五岁的小娃儿,哭鼻子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是陈初雪。 陈初兰抬头,硬将眼泪给挤了回去。 陈初燕瞧她那个样子,噗嗤一声就笑了。然后伸出手去,搂住陈初兰的肩膀,将脸贴在她的脸上:“还是四妹妹懂事。” 陈初雪怪不好意思地以手捂住脸。 屋里的气氛被陈初燕这样一打岔,似乎好上了很多。 林姨娘明日就走,二夫人那边该吩咐的都已经跟她吩咐过了,此番她过来,就是要在临行前好好再跟陈初兰相处一下。 傍晚三个女孩子和她一起吃饭,算是为明日饯行。而到了晚上,林姨娘就留在陈初兰这里,陪她睡了一夜。 林姨娘睡前絮絮叨叨,叮嘱了陈初兰好些东西。其中最最重要的一句话被她反复提起:“姑娘你一定要听夫人的话,切莫顶撞夫人,千万不要惹夫人生气。” 陈初兰自然做乖乖女状点头答应了。而关于林姨娘她自己,陈初兰则很想问她,二夫人究竟吩咐了她什么,叫她去济宁如何应对云姨娘?当然陈初兰是问不出口的,因为就算她问了,林姨娘也只会说“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叫她不许再问。 这一晚,陈初兰躺在林姨娘的臂弯里,呼吸着林姨娘身上淡淡的香气,合眼睡着了。 一夜无梦。 这眼睛一闭一睁,感觉上几乎是眨眼之间,那天就亮了。 林姨娘去济宁的时候到了。昨天一天大雨,今日则天公作美,放了个大晴,于出行而言,真是幸事。 陈初兰和陈初雪站在二夫人身后,依依不舍地将林姨娘送出了大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内。 林姨娘走了,至少要一年才能再见面。陈初兰倚靠在门边,顿时觉得心内空荡荡难受得要紧。这个时候,她才陡然发觉,其实她不过九岁而已。纵然两世为人,现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她舍不得她的母亲,就跟普通孩子一样。她想要拉着她母亲的手,想要投进她的怀里,想要,跟她永远在一起…… 心中烦闷,当天下午陈初兰就一个人走到园子里去散心。 因知道她心情不好,春桃就随她去了,只嘱咐她不要在那里呆太久,早些回来。 柳芽苦着一张脸,不敢去看她家姑娘。柳芽昨个儿已经被春桃一顿臭骂了,说她瞎乱嚷嚷,喊什么林姨娘去了济宁就没有了活路,简直是要在她家姑娘心窝上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春桃叫柳芽收起那副死人一样的模样,憋都要憋出一个笑脸来迎对她们的姑娘,说:“姑娘本来就心里难受了,瞧见你这副样子,岂不是要让她更加不舒服?” 柳芽哪憋得出笑脸,只能垂着头,不叫陈初兰看见她的那一张苦瓜脸。 陈初兰却没注意到那柳芽别扭的模样,她冲着春桃点了点头,就出了屋子,走到那园子里去了。 夏天的园子满目青翠,风起草木沙沙作响,带来清新的叶香。陈初兰无心欣赏,几步走到那亭子里,坐了下来,却是脑袋里空空一片,什么都不作想。 她已经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否则一年时间,非把自己担忧死不可。现在,她坐在这里,只是要让自己从见不到亲娘的思念中解脱出来。她闭上了眼睛。 “四姑娘这是想林姨娘了?”却是突然,一个声音在亭外赫然响起。 陈初兰惊地猛地将双眼睁开。凝目一看,亭外所站之人竟是彩菱! 彩菱!那个原是老夫人送给二老爷当贴身丫鬟,后来却被贬到她们院子里做粗活的彩菱! 正如陈初兰之前同林姨娘讲的那样,这个彩菱自从进了她们的院子后,就一直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因为从大丫鬟一步坠成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她难免受人欺负,却她从未有过怨言,始终不吭不响,别人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与人争执。她也不会擅自跑到姑娘们面前说些什么,甚至偶尔撞见姑娘们,也低着头躲了过去。彩菱在这院中几乎没有一丁点存在感,要不是林姨娘偶尔有提到她,陈初兰几乎会将这个人给忘了去。 却是今日,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跟她开口说话了! 陈初兰站了起来,讶异地看着这个彩菱。 这时四下无人,亭子这一带只有她们二人。 彩菱踩着石阶一步步走了上来。 她依然很漂亮。毕竟相貌是天生的,而且她也不过二十岁罢了,很年轻,几个月的粗使丫鬟生活,对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她憔悴了许多,眼下出现了深深的眼袋,显然吃睡并不好,整个人的气质较之以前在老夫人那里看到她时,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你……”陈初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开口了。 彩菱笑了,却是道:“我瞧四姑娘心情不好的样子,怕是不单单因为想念林姨娘,不想她离开你身边吧?” 陈初兰一听,眉头不禁就皱了起来。 未待她发问,那彩菱就自问自答般地继续说道:“那么四姑娘是为何心情不好呢?哦,我明白了,”她柳眉一挑,嘴角勾起,笑道,“四姑娘是在害怕林姨娘去了济宁斗不过云姨娘,被那云姨娘给弄死吧?” “彩菱!”陈初兰喝起。她怒目瞪着彩菱。那个“死”字是她最不愿意听,也最不愿意想的。可这彩菱,却直接当着她的面赤*裸*裸地将这个给说出来。而愤怒的同时,她的心中也愈发地不解。这个一直沉默寡言,几乎快成为哑巴,几乎快要做个隐身人的彩菱,为何在林姨娘去往济宁的今日,特地跑到她面前来说起这个? 却见彩菱浑然不觉她已经发火似的,抬起她那已经粗糙的右手,放到嘴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道:“四姑娘啊,你确实很聪明。云姨娘的厉害你全都看在眼里,满心怕的就是你的姨娘会吃亏,不过,”她眸光一闪,口气变得极为认真,“你以为你的姨娘就是吃素的吗?” 陈初兰一怔,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彩菱冷哼了一声,“因她是你的姨娘,你满眼都只看到她的好,你既是那么聪明,何不用你那小脑袋瓜子好好想想,林姨娘跟了夫人那么多年,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当年老爷屋中的人哪一个不被她打发出去,就是她自己的陪嫁现今也只剩林姨娘一个。林姨娘却能在她的手下完好无损,还能让你体体面面地做着你的四姑娘,你以为这仅靠着她的‘听话’就可以办得到吗?林姨娘若没有些手段,恐怕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彩菱说着,便冷笑了起来,“真以为你的林姨娘是个好的吗?别的不说,就说三姑娘她姨娘那件事,敢说和你的姨娘一点干系都没有?!她可就住在她的后头!” “……” “你姨娘的手可不比二夫人和方云那个婊*子干净多少!”虽然说的是林姨娘,可在提及云姨娘的时候,彩菱却突然面目狰狞,嘴里吐出了脏话。 “……” “所以四姑娘就不用替你姨娘担心了。”彩菱斜睨着陈初兰,冷冷地道,“夫人派林姨娘过去,就是为了让她与方云那个婊*子互相争斗,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啊呸!没有一个好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彩菱恨恨的。 陈初兰默默地注视着她,等着她最后说出前来跟她讲这些东西的目的。 却是这个时候,春桃的声音远远地响起了:“姑娘——”她在唤她。 陈初兰和彩菱同时转身望去。 然后便见彩菱向陈初兰走来,站到她的身边,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边,用一种颇为诡异的口吻说道:“我走了。方才的话姑娘可都听进去了?没有一个好人,这家里没有一个好人!包括你的林姨娘!”说完后,彩菱便直起身子,转身大步地朝与春桃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陈初兰盯着彩菱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拐角之处,眉头皱成了一团。她特地过来找她只为了告诉她她的姨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春桃一路小跑来到了亭子里。“姑娘,刚才那是?” “恩……一个园子里干活的丫鬟罢了。什么事?” 春桃觉得陈初兰语焉不详,虽然疑惑,不过因有事要说,便不再理它,她拉住陈初兰,拖着她就往亭外走:“姑娘,夫人叫你呢!说是大姑奶奶来了,想要看看你。” “什么?!”陈初兰双目一下就瞪圆了,“大姑奶奶来了,要见我?!” 第72章 大姑奶奶的突然到来,打断了陈初兰和彩菱的“交流”,当然,也打断了陈初兰对彩菱那番话的思考。她的脑中一下蹦出了七月初七那日,邱明月偷偷跟她讲的那句话:“我哥哥跟我娘说要娶你呢!”满脑全是这句话,彩菱跟她所讲的自然而然就暂先放到脑后了。 太阳当头,但却冷汗滴下。陈初兰看向春桃,问道:“大姑奶奶为何要见我?” 春桃摇头:“我也不知。夫人那边派人过来说的,独独叫你呢!” 一句“独独叫你呢”让陈初兰更是脑袋里嗡嗡作响。这个大姑奶奶,不会因为她儿子又跟她强调“非兰表妹不娶”,而怒火中烧,冲到他们陈家来撒泼吧? 陈初兰咬了咬牙,轻轻跺了跺脚:“好,我马上过去。” 从小花园到二夫人的住处不过一会儿工夫。才走在长廊里,远远就可以听到对面房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 摺扇门是敞开的,二夫人和大姑奶奶就坐在外厅里谈笑风生。 陈初兰站在门口。 门外的丫鬟一声通报:“四姑娘来了。” 二夫人和大姑奶奶就齐齐地将头转了过来。 二夫人身上穿的还是早上送别林姨娘时的那套。蓝色褙子,银白长裙,非常随意。 大姑奶奶倒打扮得颇为正式,红褐色苏绣云纹上衣,暗黄色织锦百花褶裙,头上金凤围钗,手上翡翠玉镯,整个珠光宝气,十足一副贵妇模样。 大姑奶奶看着陈初兰就笑了,笑容慈祥得犹如陈初兰是她最心爱的侄女。 实际与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所谓黑面冷眼的场景根本就不存在。陈初兰瞧着这样的大姑奶奶,不禁就愣住了。 “进来吧!”开口的是二夫人,她招手叫陈初兰进去,“你大姑奶奶今日特地过来瞧你呢!” 陈初兰一脸不解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向大姑奶奶问好。 大姑奶奶连声说“好”,然后便眯着小眼,将陈初兰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陈初兰头皮一阵发麻。她暗暗地后退两步。 二夫人在边上笑道:“大姐,你瞧瞧你,还真像从没见过四丫头一样。好了,我可把四丫头叫来了,你口中那件重要的事该说了吧?” 原来大姑奶奶今日难得前来拜访二夫人,却是几句寒暄后,就说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与二夫人商量,但一定要让她看过陈初兰之后再说。 二夫人挺莫名其妙的,不过还是依了她的意,把陈初兰给叫了过来。 只见大姑奶奶将陈初兰细细打量一番后,不住地点头夸道:“上回四丫头还病着,我瞧着只觉得模样顶可怜的,但现在一看,哟,分明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小美人嘛!” 被人夸是一个小美人本该是件开心的事,不过这话从大姑奶奶口中说出来…… 陈初兰嘴角扯了扯,牵起了一个看上去颇为乖巧的笑:“大姑奶奶说笑了,我哪是什么小美人呀!” “哪就不是了?”大姑奶奶像哄小孩一样用一种夸张的语气道,“我们陈家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漂漂亮亮的?而你呀,又是其中长的最好看的一个!” 这话说的,把陈初雪当成死的了。 陈初兰一副害羞的模样,娇滴滴地低下头。事实上,她实在不愿让大姑奶奶再用那满是精光的眼神朝她脸上看了。 二夫人就算是个傻子,也瞧出些端倪了。“大姐,你这是……”她非常讶异。 大姑奶奶拍着手笑道:“说起来,七夕那日,我家明月从织女庙里回来后就告诉我,我们的四丫头斗巧拿了个第三名,哎呦,小小年纪居然手这么巧,这样的丫头,恐怕再过三年,就会有无数媒人上门求亲,估计到时候门槛都会被踩塌掉哟!” “……”陈初兰的手不知不觉就拽了起来。怎么可能?听她这话,大姑奶奶竟是同意了邱广裕的要求?! 二夫人瞧着大姑奶奶,脸上的惊异越来越明显:“大姐,难不成……你这是要给四丫头说亲?” 大姑奶奶笑眯眯的:“可不是嘛!” 得到了大姑奶奶肯定的答复,二夫人顿时一张嘴张了起来,好半晌都合不拢,接着,她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姐!”她坐在椅子上,一手拍着自己的腿,“哎呦,你可别开玩笑了,四丫头今年才九岁!就算过了三年,都还小呢!哪就需要现在就由你上门说亲了?哈哈——”二夫人居然哈哈大笑。 陈初兰僵着脸抬起头来,看着大姑奶奶,接着二夫人的话往下说道:“是呢,大姑奶奶!您就别开我的玩笑了!我今年才多大!” 却是大姑奶奶站了起来,走上前去,一把拉过悄悄退后了几步的陈初兰,拍着她的手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恐怕还不到三年有人抢着要进门提亲了!我这不是着急吗?万一你到时候被人提前给定走了可怎么办?” 陈初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真恨不得一把将大姑奶奶的手给甩掉,却不得不僵笑着连声道:“大姑奶奶真爱开玩笑。” “瞧瞧,四丫头臊了。”二夫人笑道,也站了起来,走过来,拉开大姑奶奶的手,让陈初兰得以解脱出来。然后她看着大姑奶奶问道:“话说回来,是谁家的孩子呀?竟然对我们才九岁的四丫头有意思?” 大姑奶奶一张脸不知不觉就涨红了。看来她那十四岁的宝贝儿子说自己喜欢才九岁的连毛都没长齐的陈初兰,令她着实有些尴尬。 “哎!”只听她叹气道,“这不是为了我家阿裕嘛!” “什么?!”二夫人立时就睁大了眼睛。估计二夫人怎么想都想不到大姑奶奶说出来的竟会是她自己的儿子! 陈初兰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张脸瞬间变得黑的不能再黑。 “你也知道,阿裕那孩子,打小起就喜欢跟四丫头玩儿。”大姑奶奶说道。 二夫人虽然极为震惊,但还是认真地听着。但细细观察之下,可以看到,在大姑奶奶说出这句话后,她的面部肌肉不经意地抖了抖。 “混蛋。什么叫‘喜欢跟四丫头玩儿’,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是‘喜欢欺负四丫头,恨不得将她玩死’才对!”陈初兰心中大骂。 边上立着的几个丫鬟,其中几个从家里带过来的,全都齐齐低下了头,估计在暗笑大姑奶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阿裕现在也大了,到了讨媳妇的年龄,他是长子长孙,家里急啊,虽说现在读书要紧,婚事可以放到两年后的乡试之后,但总该先定个亲吧。我们邱家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合适人家,性子好,好生养的女子就行。说实话,阿裕的老师很欣赏他,都已经帮他相看好了,就是刘阁老的孙侄女。”说到这,大姑奶奶那副苦情的样子已经不见,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陈初兰愣住了。已经相看好了?刘阁老的孙侄女?阁老?是指文渊阁之类的机构里面的高官吗? 等等等等!既然都已经相看好了,还特地跑过来找她做什么?! 陈初兰双目睁大地看着大姑奶奶。 只听大姑奶奶继续说道:“可我那傻儿子不愿意,怎么劝他就是不愿意,说什么‘兰表妹不在身边,我谁都不娶’,哎呀,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实在没办法,这不,我只能过来了。”大姑奶奶这番话说的是情之深意之切,绝对发自肺腑。 却是陈初兰越听越不对劲。 “不是我自夸,我家阿裕,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神童,过两年他十六岁,乡试肯定能过,而到了会试,他也不过十七岁,弄不好,他会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也不说定!”大姑奶奶这说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直把她儿子夸成天上地下的第一人。 “所以说,四丫头做阿裕的妾室也不能算委屈她不是?阿裕指不定就是今后本朝的首辅,百官之首,四丫头做了他的妾室,可不是大好的事情?毕竟,怎么说四丫头也不过是一个丫鬟生的小小庶女……” 大姑奶奶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横飞地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仿佛她所说的关于她宝贝儿子美好愿景都已成为事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大姑奶奶开口说出要她做邱广裕的妾室时,陈初兰就脑袋里轰隆隆一直响,她气得浑身发抖,盯住大姑奶奶那一张丑恶的大嘴,真恨不得一巴掌用力地摔过去,至于后来大姑奶奶还在说什么,她是都听不到了。 大姑奶奶还在那里对着二夫人讲啊讲啊,二夫人是什么表情,陈初兰没有心思去注意。她死死捏着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一个大步径直从大姑奶奶身边走了过去。 大姑奶奶的声音嘎然而止。 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陈初兰抓起大姑奶奶方才喝过几口的茶盏,猛地朝她脚边扔去。 “呯!”茶盏摔碎在大姑奶奶脚边,茶水溅了她大半裙角。 “你!”大姑奶奶受惊,兔子一般地往后跳了一步。 陈初兰看着她,怒极反笑,说道:“对不住了,大姑奶奶,我这人一受惊,就会忍不住乱扔东西,瞧,这不,我方才受惊过度了。” 第73章 厅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初兰。 怎么可能,家中最为温和,最为听话,从小到大都没见她发过脾气的四姑娘,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大姑奶奶伸出食指,不可置信地指向陈初兰,气得浑身乱颤,头上金钗乱抖。 陈初兰挺直腰板,冷冷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与狠厉。她才不给大姑奶奶一个骂她的机会,继续用话把那大姑奶奶给堵得死死的:“大姑奶奶,我真的是受惊过度!我怎么不会受惊过度?!你自己说说看,你一个从陈家嫁出去的人,竟然要陈家的姑娘去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妾?!这能说得过去吗?陈氏宗族虽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世族,但好歹也是咱们河阳县里的第一大族!族里是出现过有人把女儿送出去做妾的情况,但那都是些嫌平爱富不要脸面的人,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被族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你可别忘了,我的祖父,你的父亲可是一族之长!你想叫我们家丢尽脸面,叫堂堂一族之长走在街上都被人指指点点吗?!” 陈初兰这话说得可严重了。根本就是在拐着弯子骂这大姑奶奶出了嫁就忘了自己原来是姓什么的,父母白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大姑奶奶先是呼吸一窒,继而胸口开始大起大伏,她的双目惊怒得都快突出来了。只见她歪着脖子,依旧用那根食指指着陈初兰,不过这一回,她却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好你个……”半晌过去,才见她咬着牙从牙缝里狠狠地憋出这几个字,但也仅此而已,再接下来,只有那可怜的双唇抖了又抖,偏偏一个声音都冒不出来。却是突然,她用力地跺了一下脚,竟如斗不过陈初兰似的将她放到了一边,猛地转过头去瞪向已经站到她边上的二夫人,大骂道:“二弟媳妇!瞧瞧你怎么教的?啊?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二夫人本是震惊于陈初兰的举动的,她站在大姑奶奶边上,上下打量起陈初兰,好似眼前之人并非是她所熟识的那位乖乖女,而是披着她的表皮,内里却早已换掉的陌生人一样。不过,在陈初兰噼里啪啦说出那番指责大姑奶奶的话后,她却陡然眼睛一亮,仿佛一下子被提醒起了什么似的,瞥眼斜睨起大姑奶奶,满脸全是讽刺之色。而恰恰这个时候,大姑奶奶竟突然把矛头指向了她,冲着她恶狠狠地叫嚷起来。二夫人便直接转过头去,柳眉一挑,同她怒视了起来。 二夫人和大姑奶奶明面上还是大姐弟妹一家亲,实际上私底下早已是暗流涌动,谁都看不惯谁了。要说矛盾的源头,或许来自于当年陈昌浩打破邱广裕的头一事,当然这无法确定。不过,两个月前大姑奶奶突然跑到二老爷面前,诬告二夫人要将陈初燕随便嫁掉,这可是众人皆知的事。二夫人哪能不恨这大姑奶奶恨得直咬牙。再后来,大姑奶奶先斩后奏,借他们陈府的名义,给邱明月在织女庙那里报了名,等到了七夕那一天,才突然把邱明月送过来,让邱明月和家里的三个女孩子一同前往。大姑奶奶如此不厚道,更是让二夫人气歪了嘴。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终归是二老爷的嫡亲大姐,跟大姑奶奶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对二老爷而言,这些肯定都是小事情)就彻底撕破脸面,岂不是会让二老爷大为生气?因此,便就是再讨厌,二夫人还是一直对大姑奶奶客客气气的,模样装足,叫人瞧不出她内心里的真实活动。 而眼下这般瞧着,这大姑奶奶竟是把对陈初兰的怒火,转喷到二夫人身上来了。毕竟,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女儿有问题,当然就是母亲没教好了。 二夫人哪会让大姑奶奶怒火乱喷,何况现在她可是真正抓到了大姑奶奶的过错——一个足以让二老爷生气的过错。 二夫人冷冷一笑,在大姑奶奶因她的态度更加火冒三丈的时候,开口讲道:“我说大姐,俗话说的好,所谓兔子逼急了也会反咬一口,我们家四丫头是乖巧听话,脾气也好,”她的声调陡然抬高,“但这可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说道此,她一个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然后狠狠地一拍桌子,“大姐你好歹也是陈家出来的,竟有脸面叫陈家的姑娘给你儿子做妾?!难不成就你邱家儿子金贵,我陈家女儿不值钱吗?!” 大姑奶奶这可愣住了,她怎么都没想到,二夫人居然不为她责备陈初兰,反而顺着陈初兰的话转过来骂她了!稍愣片刻,大姑奶奶就炸毛了,她梗着脖子怒叱道,“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居然拿我儿子跟族里那些卖女儿的对象相比!那些眼界低下的家伙,瞧中的无非是些有几个小钱的土地主,或者是有点小权小利的芝麻点大的小官!我儿子是什么人?!我儿子可是要当大官的!四丫头一个庶女怎么就做不得他的妾室了?!” 二夫人尚未说些什么,陈初兰先讽刺着开口了:“这么照大姑奶奶你的意思,我父亲永远只能是一个芝麻点大的小官了?” 大姑奶奶“唰”地把头扭了过来,怒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了?” 陈初兰更怒:“若我父亲能做大官,他凭什么还要把女儿送与你儿子做妾?!满朝上下,还没听过,哪个大员会把女儿送给同僚做妾的!我父亲要是这样做了,岂不是想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除非你认为我父亲一辈子只能是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小官,而且还是那种为了利益连面皮都不要的官中败类!” “你!”大姑奶奶气急,食指又伸了出来,抖得不能自已,“好,好你个伶牙俐齿的……” 二夫人极其淡定地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一字一句地吐出两句更让大姑奶奶吐血的话:“话说回来,你儿子会不会当上大官,还是没影的事呢!现在就寄这么大的希望,当心到头来鸡飞蛋打,空欢喜一场,你儿子还是得回去家里做回老本行土地主去!” “孙碧莲!”怒急的大姑奶奶居然直喝起二夫人的姓名来。 二夫人柳眉一竖,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新仇旧恨一并来:“陈巧心,你不要太过分!别以为我们家的老夫人宠你疼你,你就可以把我们陈家当成你的冤大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告诉你,这里是陈家,而你已经是邱家的人了,死都要埋在邱家的坟里,少在这里把自己当回事!” “你!”大姑奶奶咬牙切齿地瞪着二夫人,竟是胸口起伏不定,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了。最终,落败下来的她只得愤怒地冲着自己那站在一边始终低着脑袋的丫鬟,愤怒地大吼一声,“我们走!” 陈初兰一脸讥笑地看着大姑奶奶和她那可怜的丫鬟脚步不稳地向门外走去,心中讽刺道:“还好大姑奶奶没有对二夫人进行人身攻击,说她自私自利,假惺惺什么的,否则非得打起来不可。” 却是她这样想着,那大姑奶奶人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回过身来,恶狠狠地冲着陈初兰骂道:“贱丫头!装什么贞女烈妇!不过一个下贱婢女生的庶女罢了!要不是你小小年纪勾引我儿?我儿会说出非女不娶的话?哼!以为这样你就能做得了我家正经媳妇?做梦去吧!让你做妾已经是抬举了你……” 大姑奶奶那一张恶嘴喋喋不休。陈初兰气了个倒仰,想都没想,转身直接举起了一个花瓶就要朝她砸去。不管三千二十一,先砸了再说,反正她“受惊过度”,都是要乱砸东西的。 却不料,这个时候,一只鞋子从门外如箭一般地飞进来,直直地重重地打在了大姑奶奶腰上。 “哎呦!”大姑奶奶一声惨叫,被那鞋子的力道惯得向前冲了一步,然后一手捂住腰,五官几乎揪成一团,扭曲着一张脸向门外望去:“谁!是谁?!哪个混蛋?!” 然后,便见陈昌浩铁青着一张脸,背着一个书包,少了一只鞋地从外边走了进来。 第74章 这个时候正是陈昌浩放学回家之时,想来方才大姑奶奶谩骂陈初兰的话,全被他一清二楚地听到了耳朵里。陈昌浩一双赤目怒视着大姑奶奶,仿若双眼里可以飞出尖刀,将大姑奶奶剐成碎片。 大姑奶奶一阵哆嗦,脸上白了又白。 “阿浩?”许是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会突然出现,且干出这样的事来,二夫人震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开口唤道。 陈昌浩却并未理会自己的母亲,而是一直瞪着大姑奶奶,嘴上虽没有说些什么,但那狰狞的表情完全显露了他此时的心境,怕是他在克制自己,唯恐一开口便是恶言粗语,甚至再脱了另一只鞋,又砸了过去也不一定。 大姑奶奶抖着脸部的肌肉,扶着她那可怜的老腰,一点一点地朝门外挪去,路过陈昌浩的时候,侧过身子,小心翼翼。 陈昌浩死死盯住她的脸,直到她越过了他,终于出了门去。 大姑奶奶一到了外边,好像离水的鱼儿又接触到了赖以生存的河水,顿时生龙活虎起来。她叉起腰来,指着陈昌浩骂道:“小兔崽子!你胆儿肥了!居然连我都敢打!我可是你大姑奶奶!是你爹的亲姐姐!”接着她瞪向二夫人,继续就二夫人对儿女们的教导问题开训起来:“孙碧莲!亏你爹是读书之人,竟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看看你!我陈家好好的孩子被你教成了什么样子!呸!当年娘听信了那媒人混话,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理之人,结果呢,不过是个人面兽心,心胸狭窄的泼妇!” 二夫人一听,刹那间怒火冲天,一张脸变得比张飞还黑,立马摇着身子就要追出门去。 陈初兰站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大姑奶奶开始人身攻击了,二夫人岂能忍过,这是要打起来吗? 却是陈昌浩突然拿下挂在身上的书包,高举过头。 大姑奶奶身边的贴身丫鬟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拼命地拉着大姑奶奶,嘴里不断说道:“好了好了,夫人我们赶紧回去吧!都这个时辰了,少爷怕是也要回来了,要是他知道您瞒着他过来这边……” 也不知大姑奶奶是因为被这丫鬟那句“大爷怕是也要回来了”给劝住了,还是因为被陈昌浩吃人一般的模样给吓住了,她收起了叉腰骂街的姿势,抖着脸上的肌肉,一个转身,踩着又急又快的碎步,匆匆向院外走去。 “你、你有胆子别走啊!”二夫人气急败坏地在后头跺脚大叫。 陈初兰一手捂脸。这真是……两个当家夫人如此泼妇模样,若传了出去,一家子的脸都丢到黄河去了。还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没有疯传出去的价值!想来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拿此事出去乱嚼舌根。 陈初兰抬起头来,一眼朝边上站立的几个丫鬟狠狠扫去。 触到她目光的丫鬟们皆是一震,继而脸色白了起来,接着纷纷将头低了下去。 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是个伶俐的,她急走到二夫人身边,在她耳边低声劝说着。 而那大姑奶奶,脚下不停,虽挺着身板,但急急匆匆的,瞧着倒想要逃脱什么吓人的环境一样,不消片刻,就和着她那贴身丫鬟一齐消失在了大院门口。 二夫人怒火冲天地重重“哼”了一声,道了一声:“不跟没脸没皮的泼妇一般见识!”然后便转过身来,甩着帕子,走回了厅内。她居然忍下了这口气,没跟那大姑奶奶直接冲突起来。 她的贴身丫鬟大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才惊魂未定地跟了进来。 陈昌浩早已放下了书包,却是牙齿还狠狠咬着,显然方才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让书包脱手而出,狠狠地砸向他的亲大姑妈。 二夫人的贴身丫鬟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捡起了地上陈昌浩的那只鞋,走到陈昌浩跟前,示意陈昌浩伸出脚来,让她给他穿上。 二夫人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一手抓着硬木扶手,手背青筋暴露,面目变得可憎,那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可见被大姑奶奶骂做是泼妇,她虽一时忍下没去追打,但心中已是恨得巴不得杀了那大姑奶奶。许久,她瞪圆双目,一字一句似是自语恨道:“这人皮兽心的贱妇!仗着自个儿是家中长姊就无法无天了!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当这陈家是她的不成!”说着,眼中厉光一闪,“我非得叫永义知道她的真面目不可!珍珠!”她唤道。乖乖站在边上的一个体面丫鬟应了一声。二夫人命道:“笔墨纸砚伺候!” 这是急着要给二老爷去信了。 陈初兰和穿好了鞋子的陈昌浩倒被她晾在了一边。 陈初兰看向陈昌浩,只见陈昌浩也正瞧着她。那陈昌浩,一脸正义,眼中很认真地写着: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做主。 陈初兰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 二夫人急着要给二老爷写信,对于陈初兰她根本就没再去瞧上一眼,至于对那陈昌浩,也不过假义地谴责了一句“不该没大没小拿鞋子去扔长辈”。 陈昌浩一动不动,没吭一声。虽一副仿若对他母亲的话置若罔闻的模样,但也没有像以往一般被宠坏似的张口愤然驳斥他的母亲。 二夫人怎会因陈昌浩“没大没小拿鞋子去扔长辈”而惩罚他?此时对大姑奶奶恨得巴不得食其肉的二夫人,心里其实对陈昌浩之前的做法恨不得拍手称赞呢! 二夫人很快就放他们回去了。 陈初兰和陈昌浩双双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拐进边上的走廊,才没走几步,陈昌浩就一把拉住陈初兰,双眼对上她的:“四妹妹,我真想不到那个混蛋竟打了这样的主意!我原以为他真变好了!原来全是装的!我早该想到的!你放心,我护着你,那家伙要是再敢乱来,我定要叫他好看!” 陈昌浩显然唯恐陈初兰被大姑奶奶要她做邱广裕之妾室的要求给吓到,忙不迭地对陈初兰下保证,表明他定会好好保护她,绝对不让她被邱家给欺负了去。 陈初兰丹唇扬起。 她所在的这个家里。虽然有个心眼极小的嫡母,但这个嫡母却“教育失败”,自己的孩子们非但不会瞧不起庶出的姊妹,反而手足相亲。因是同胞,只要有一人被外人欺负,那定当是要一致对外,好好保护自家之人的。陈昌浩同陈初兰的感情确实深了点,但陈初兰相信,今日之事若放在了陈初雪身上,那陈昌浩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替陈初雪出头吧! 在院门口,陈初兰同陈昌浩告别,然后长吁口气,大步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触动。之前在陈昌浩突然出现后,她就逐渐放平了心情,让自己不被早先那轰然涌上来的怒火给淹没掉,于是,在陈昌浩的眼中,他这个四妹妹依旧是那么淡然,好似再如何天大的事情都无法将她撼动一样。 实则…… “哼!”陈初兰一拳重重地砸在廊柱上。谁曾想到,大姑奶奶居然会如此发疯,自以为二夫人定会将她陈初兰送给她的宝贝儿子做妾。二夫人拒绝了,其缘由相信更大部分是因为二夫人原就与大姑奶奶有着罅隙,至于二夫人这段日子不知因何缘故,莫名地看中她,虽然这也可能是二夫人拒绝掉大姑奶奶的理由,但相较来说,二夫人对大姑奶奶的憎恶恐怕才是主因吧! 这一回,二夫人拒绝掉了。可若是下一回,有一个在二夫人眼中可以对二老爷仕途,对她儿子们的将来极有帮助的高门大户出现了,这户人家看中了她,又觉得凭她庶女的身份只能给他们家的嫡子做妾,那么,二夫人还会拒绝吗? 陈初兰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微微晃了起来。在这样的家里,她只是待宰的羔羊。没错,待宰的羔羊! 她的姨娘为了她好过一点,为了她将来能有个好点的姻缘,对二夫人言听计从,现在瞧着二夫人好似对林姨娘和她还不错,甚至来到京城后,还莫名其妙地一改往日对庶女的打压,开始看重起她来,但是真要到了利益攸关的时候,她难道不会把她卖了吗?! 家族中没有把女孩送给人做妾的传统又如何,会被家族里人指着脊梁骨骂又如何,只要能给自己丈夫和儿子带来利益,有什么事是不能去做的?等到丈夫儿子平步青云,站在了朝堂金字塔的顶端,谁还会去在意他家有一个做妾的庶女? 陈初兰一阵恶寒之后,双手的拳头越捏越紧。 不行!她岂能这样坐以待毙?! 只在家里面养身修性,通过社交活动给众位官夫人们留个好印象,以此在京城里打出名声是不够的,她的终身大事可是被抓在二夫人手里的!今日之事,就像一个警钟,在她脑内敲响。以前的她,自以为年岁尚小,离谈婚论嫁之事还有些时日,却现今,危机感顿生,之前她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 她必须自救!必须让自己拥有说话权! 依靠自己的父亲是没有用的。他的父亲,是个传统的男人。现下虽瞧着对一个妾室颇为上心,但只要二夫人没做出什么足以令他怒而休妻的大事,他还是会凡事皆与二夫人商量,将二夫人摆在台面之上。毕竟,妻妾有云泥之分,妻是八抬大轿从正门娶进来的,而妾,从法理上讲,只不过是个可买可卖的半奴罢了。宠妾灭妻,相信他还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再说了,这样传统的男人,只会将利益摆在第一位——家族利益,个人利益。很难讲万一有个可以拿女儿换取利益的机会出现时,他会不会无需二夫人提点,主动地就将女儿给卖掉。纵是现在对女儿再好又如何?归根到底,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是不值钱,就只能做牺牲品。 陈初兰越想脑中越清明。陈府之内,谁都不可靠。她一个小小庶女,仅凭自己,要找出条生路,根本就不可能!那么她的生路,就绝不可能在这个陈府里!而不在陈府里……这是何其之难! 机遇!她需要机遇! 陈初兰凝眉咬唇。路是自己踩出来的,没走过怎么知道不行?机遇,她便自己去寻! 陈初兰下了决心。 第75章 陈初兰站在原地,冥思苦想了一阵。 她想到了顾三夫人。 顾三夫人是定国公的儿媳,她的丈夫很受定国公的看中,而她又八面玲珑,在贵妇人圈里颇有说话权。这样的人,定是二夫人不敢惹的。 顾三夫人又对她很有好感。毕竟,她那日在王家里,“救”了她的儿子一次。那一天,顾三夫人可是亲口说出,她没有女儿,希望陈初兰去她府里陪她说说话的! 陈初兰心想,要是她能讨了顾三夫人的欢喜,令顾三夫人将她认做了干女儿,那她不就有了一个靠山么? 若成了顾三夫人的干女儿,顾三夫人虽不好直接插手她未来的婚姻,但假如某一天二夫人为了利益要将她“卖掉”,相信顾三夫人肯定会出面阻止!毕竟,抛开情谊不讲,单从面子上说,岂有定国公府三媳妇的干女儿被人送做妾的?! 陈初兰把拳头捏了又捏,觉得这个突然从脑海中窜出来的想法确实不错,认顾三夫人为干娘正是她对外寻求出路的一个方法! 而且,再往深处一想,那定国公府可是皇亲国戚!顾鸿文为什么会称骁王萧玉宸为“表哥”,正因为他的大姑姑就是萧玉宸那位早逝的母亲! 所以,若能和顾三夫人攀上关系,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能会有极大的机会去接触最上级的阶层——皇族! 攀上皇族!这个想法着实大胆。陈初兰的心不禁“扑扑”大跳了起来,双眼中也出现了灼灼的光采。 往幸运的方面想,要是能够步步升天,有机会遇见某位太妃或是王妃之类的人物,并讨得她们的欢心,那她在这个家里还需步步惊心,做个随时被人宰割的羔羊吗?——当然,这个想法若要成真,必须需要天大的机缘。 而机缘这种东西,陈初兰相信,往往会降临在努力的人身上的。 “那么,该请大哥帮忙了!他跟顾鸿文那么好,说他想带妹妹去其府上玩,顾鸿文应该不会拒绝吧!再说了,顾三夫人可是说过要请我过去玩的!”陈初兰既然想到要去攀顾三夫人这个高枝,自然就决定主动出击,而不是等那顾三夫人突然想起她的时候,才能有幸受邀过去一趟。 她这般想着,便一步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不过,这时候的陈初兰怎会料到,上天待她不薄,一个足以改变她的机遇很快就要降临到她的身边了…… 陈初兰走到屋子前。 三间连排的屋子。陈初燕那间的屋门大开着,一眼看进去,厅子一览无遗。坐在门口逗小猫的丫鬟看见她,赶忙站了起来,笑道:“四姑娘回来啦?我们姑娘正在你屋里坐呢!” 陈初兰笑着点了点头。 而中间陈初雪的屋子却大门紧闭,连窗子都关得死死的。陈初兰不禁奇怪了起来。 再走几步,回到自己的屋子,春桃迎了出来:“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怎去得这么久?”春桃并未跟去前头大厅,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陈初兰一时也无法跟她讲清。 却是春桃在说完那句话后,突然凑到了陈初兰的耳边,非常小声地说道:“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奴婢看到彩菱在园子门口和三姑娘说话呢!” “什么?”陈初兰怔住了。 “也不知说了什么,三姑娘脸色就变了,然后魂不守舍地回去屋里,门窗都锁上了。这不,刚才大姑娘叫她过来我们屋里,她都没开门,只在里边推说身子不舒服。” “……”陈初兰听着,眉头不知不觉就皱了起来。彩菱竟然找陈初雪说话了?难道说的也是之前在园子里对她讲的那些?彩菱想干什么?陈初兰脑中浮现了彩菱恶狠狠地怒叱林姨娘也不是一个好东西的时候的模样,她心中嘀咕,“莫非是想破坏姨娘和我们的关系。可她失算了。我是姨娘的亲女儿,就算姨娘不是善人,真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也绝对不可能对她疏远,倒是陈初雪她……”陈初兰心下一沉,眉头越蹙越紧。 春桃仍在说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姑娘,林姨娘说了,这彩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该防着她。看吧,林姨娘才刚走,她就出来作乱了。天晓得她对三姑娘胡说八道了什么。三姑娘这么些年过得不顺,心思太重,万一受了挑拨……”春桃的想法跟陈初兰一样,不过,当她还想继续再往下说的时候,珠帘里传来了陈初燕的笑声:“四妹妹可算回来了!大姑奶奶也真是的,难得来一趟,不把我们姐妹们都叫上,偏偏只叫了四妹妹你,快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好事?” 春桃赶忙从陈初兰身边离开。陈初兰也只得暂时将彩菱和陈初雪的事放到了脑后。她循声瞧去,只见那陈初燕盈盈款款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快说,是什么好事?”陈初燕甩了甩帕子,两眼笑眯眯,“想不到大姑奶奶最喜欢我们四丫头,真把我妒忌的!” 陈初兰顿时苦笑了。她说道:“大姐姐要是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事,就不会妒忌了!” “哎?”陈初燕怔住了。陈初兰的苦笑中还带着一丝愤恨,心思敏锐的陈初燕如何看不出来?“出什么事了?”她走上前来,拉起陈初兰的手,之前的调侃之意全无。 陈初兰看着她,有点迟疑,不过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大姑奶奶她……她想让我做大表哥的妾室……” “什么?!”惊呼声如雷一般地响起,几乎震破了屋顶。这、这叫屋里的众人如何能够相信? 陈初兰接下来便把方才前院大厅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当然,二夫人和大姑奶奶互相对骂的泼妇样,她是没有说的。 “大姑奶奶疯了不成?这是想跟陈家决裂啊!”知晓了详情后,难以置信的陈初燕双目瞪圆,惊得捂住了嘴,半响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连“决裂”一词都说了出来。 陈初兰认为,“决裂”倒不至于。只是那大姑奶奶这回是跟二夫人彻底闹翻了。理在二夫人这里,二夫人还不知会如何去信河阳老家那边,来编排大姑奶奶的不是呢!就算老夫人再如何疼爱大姑奶奶,陈家的其他人估计也不会待见那大姑奶奶了。 说起来,大姑奶奶,还真有点蠢。是因为自小被宠大,嫁入夫家又没吃过苦头,一直春风得意的缘故吗? “大表哥也真是的!就知道他‘狗改不了吃屎’!”突然,只听陈初燕狠狠地骂了那表面工作已经做得出神入化的邱广裕一句。 陈初兰一听,就笑了,讽刺的嗤笑,嗤笑那倒霉的邱广裕。 估计邱广裕要是知道了他母亲今日的所为,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吧!他好不容易改变了自己打小起留给陈家人的固有印象,却因他那愚蠢妄为的母亲而毁于一旦。 “唉!”陈初燕拧着眉头,狠狠一跺脚,“还好二婶没有答应!话说回来,大姑奶奶她到底哪来的自信,敢跑来我们这里提出这样的要求呀!她、她这样做了,叫我们以后还怎么和明月表妹好好相处!” 陈初兰一愣。邱明月?这个她一时还没想到。现今陈初燕这么一提,她才反应过来,大姑奶奶今日来此,应当也瞒着邱明月,否则邱明月岂会不管不问地让她过来。而知道这件事后的邱明月……怕是会大哭吧!她原想的是让陈初兰当她的嫂嫂,可她的母亲竟然大言不惭地叫二夫人将陈初兰送给邱广裕做妾,而且达不到目的还大吵大闹口出恶言! 陈初兰低下头来,不吭不声了。两家闹翻,她们小孩子间便是想要再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大抵也是不可能了。大姑奶奶肯定会阻止邱明月同她们来往。 陈初燕开始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二妹妹要是在这,还指不定多伤心呢!”好一会儿,她说道,“明月表妹同二妹妹最好了。” 这屋中好似阴云密布,谁都开心不起来。 后来,倒是陈初兰扯出了一抹笑脸安慰陈初燕:“谁说我们就不能跟明月表姐好了?明月表姐肯定不是大姑奶奶那样的人。若大姑奶奶不许我们来往,我们难道就不能偷偷跟她好么?好歹我们现在住得那么近,大不了把信栓在风筝上,偷偷放过去。或者,来个飞鸽传书也成!” “噗嗤。”陈初兰这番话说的,陈初燕终于笑了出来。“你呀!”她一指轻轻点上陈初兰的额头。“罢了罢了,”她说道,“我也真是的,现在想那么远做什么,搞不好明儿明月表妹就偷偷溜过来了呢!倒是你,你才是最受委屈的那个,结果我居然全把你忘了。”说着,她拉起陈初兰的手,看进她的眼睛,温柔道,“打小起就知道四妹妹你是个不一样的。碰上这事了,不哭也不闹,可我明白,你心里定当不好受。”接着,她拉过陈初兰,将她搂进怀里,“都说姐妹同心,虽然我们只是堂亲,可这么些年来,同吃同玩,跟亲姐妹又有什么两样?你放心,有事大家扛,我这个姐姐虽然力单势薄,但如果谁敢教你受了委屈,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给你讨个公道。”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陈家自有温暖的地方,那就是兄弟姐妹们的情谊都是最真挚的。 陈初兰静静靠在陈初燕的怀里。 时间渐过。陈初燕留在陈初兰这里吃晚饭。等到天黑,她才出门回去了。 而陈初雪那边一直悄无声响。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去。就如每一个夜晚一般安然流逝。只是,陈府宅院里,许多人辗转反侧。 第二日,天微雨。 陈初兰,陈初燕,还有陈初雪一齐出了门,到二夫人屋中去给她请安。 陈初雪双目清明,神态自然,丝毫没有思虑过多导致一夜未睡的迹象。 陈初燕问她身体是不是好点了。陈初雪笑着回道:“休息了一夜,好多了,谢谢大姐姐关心。”全然不像春桃所言那般,因为彩菱的一番话,而扰乱了心思。 陈初兰细细地观察她,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些被彩菱影响的蛛丝马迹。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彩菱究竟是同她讲了什么。这显然是不得而知了。就算陈初兰故作不解地问出:“春桃昨日瞧见彩菱找你说话,她跟你说了什么啊?”,想必这陈初雪也是会打哈哈敷衍过去。 陈初兰微微拧了拧眉。 在去往二夫人屋子的路上,陈初燕跟陈初雪讲了昨日下午,大姑奶奶要陈初兰做她儿子妾室一事。这可把陈初雪惊得瞪眼张嘴,如同活见鬼一样。她的反应和昨日的陈初燕如出一辙。惊后怒骂,骂后安慰陈初兰,最后表示作为姐姐,她绝对不会让陈初兰受到欺负。 陈初兰弯起眉眼谢过她。陈初燕也连连点头,再次表示作为陈家的人,绝对要团结一气,一定不能让自家的姐妹被外人欺负了去。——大姑奶奶,已经被陈初燕自动地摆放到了“外人”的位置。 天青色,细雨下得犹如春天,要不是空气中带着一股闷热,谁会想到现在其实已经到了夏中。 三个女孩穿过暗淡的长廊。丫鬟们撑起油纸伞。却正是她们准备去往斜对面二夫人屋子的时候,一个婆子淋着雨,踩着水,鬼哭狼嚎地从大院门外飞奔了进来,如烈风一般从三个女孩子们的眼前冲过:“天啊——夫人啊——不好啦——大少爷把大表少爷给打啦!!打、打人的还有定国公府的顾五公子啊——” “什、什么?!”三人齐刷刷地倒抽了口气。 第76章 婆子不顾一切地冲进二夫人的屋子。不消片刻,那二夫人就金钗乱晃地迈着碎步一路急走出来。她的双唇紧抿,一对细眉拧到了一块,目不斜视,几乎瞧不见周遭环境一样,细雨之下连把伞都没撑,就直往大院门口匆匆赶去。 一众丫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打伞的小丫鬟一路小跑,努力跟上二夫人的步伐,但油纸伞还没遮上二夫人的脑袋,就又被她甩下来。眨眼之间,二夫人就消失在了大门之外。 陈初兰,陈初燕,陈初雪,三人站在长廊之下,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二夫人如此匆忙。可见事情严重了。也不知那婆子同二夫人讲了什么?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陈初燕先开口了。却是张着嘴:“这……这……”好半响都没听她说出个整句来。 陈初雪则双手捂住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道:“顾五公子他……他打了大表哥?怎么会……” 对啊!怎么会?! 现在是早上,算起时间,陈昌浩大约也才刚出门不久。按说他该坐上马车去往顾家学堂读书的。怎么会跟顾鸿文一起把邱广裕给揍了呢? 顾鸿文,不是该乖乖地坐在顾家学堂里吗? 还有那邱广裕,他不是该去他的老师那里读书吗? “……”陈初兰突然觉得脑袋有点不够用了。 细雨蒙蒙。 三人齐齐站在长廊下,翘首向院门外望去。大门外直击眼帘的是隔开内院与外院的大墙。墙体如厚实的巨人将她们与外界阻隔,内院外的一切喧嚣她们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不过,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之后,从外边的巷道深处就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 “快、快点!” “哎呦!死丫头你那么重做什么?!没看见大表少爷伤得这么重吗?!” “啊啊啊——帕子上都是血啊——” “哭什么!照顾好大表少爷!” …… 吵吵嚷嚷的叫骂声,又快又乱的脚步声,渐渐地由远而近。 这样的声音撞击着陈初兰她们三人的耳膜。三个人的脸霎时全白了。 “帕子上都是血……”这个可怕的信息把三个人都吓坏了。 “走,过去看看!”陈初兰咬着牙狠狠一跺脚。 接下来,三人冲入细雨之中,向大院门口跑去。 喧嚷的声音已经到达门口。陈初兰她们三人在门边站定,看见几个婆子吃力地将邱广裕给抬了进来。 陈初雪再一次以手捂住小嘴,眼睛瞪得滚圆,惊吓得发不出一个声音。 “大表哥……”陈初燕倒唤出声来。 陈初兰的眉头皱了又皱。 只见这邱广裕,倒趴在一张长凳上被抬了进来,长发脏乱,一身泥泞,若不是有几个微弱的呻*吟声从他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人还会以为这是一个死人。之所以将他倒趴着抬进来,是因为他的后脑被打破了,一个丫鬟正用帕子压在他的伤口上,可显然这根本无法止住不断流出的血。帕子早已红透。 二夫人就站在邱广裕身边。她一手指向一个丫鬟,命道:“快去!到窖子里把冰块取来!”接着又转上一个婆子,“你到外头再去催催,看大夫来了没有!” 丫鬟婆子应声下去了。 竟是无人注意到陈初兰她们三人就站在边上。 二夫人一叠声地命婆子们将邱广裕给抬到客房去。不消片刻,闹哄哄的喧嚣声就全部转移了阵地,集中到院子左后方的客房里去了。空荡荡的大院里,转眼间归于宁静,独留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声。 “我们跟过去吧。”陈初兰撩起裙角,同陈初燕和陈初雪说道。 “恩。”那两人点头。 却是她们一个脚步都还未跨出去,院门外就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小孩不情不愿地从外边一步步地挪了进来。——正是陈昌浩和顾鸿文! “大弟!”陈初燕先惊叫了起来。 “顾、顾五公子……”陈初雪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脸色微红,她唤了顾鸿文一声,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搓弄起自己的衣角。 陈初兰看着眼前这两个怎么瞧都不情愿走进院子的人,嘴巴张了张,虽有满肚的疑问,一时之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邱广裕的头被打破了。就如四年前一样。不过这一回可严重多了。四年前陈昌浩才六岁,情急之下捡起一块砖头砸了邱广裕的脑袋,那才多大的力气!邱广裕虽伤了头,但血流得不多,很快就止住了,且没过多久就活蹦乱跳地痊愈了。可这一回,邱广裕流血不止,虽然没有昏迷过去,但仅凭几声呻*吟谁知道他有没有意识不清,万一获愈不了(最好获愈不了!),万一获愈了却被打傻了(最好被打傻!),那可不就单单是二夫人和大姑奶奶之间的矛盾了,而是陈家和邱家直接由亲家变为仇家! 陈昌浩和顾鸿文就像是被什么逼着进这后院的,似乎外边有什么吃人的东西正在等着他们一样。——实际上也差不多如此。在他们进来之后,一个婆子和四个粗壮的丫鬟随后跟了进来。 只见那婆子毕恭毕敬地冲着他们行了个礼。她先对顾鸿文说道:“还请顾五公子到客房歇息,夫人已派人去通知令堂了,具体情况,等令堂到了再做商议。”然后又对陈昌浩说道:“大少爷,学堂那边夫人已派人去请了假,你就先在家里呆着,这件事……等夫人从大表少爷那儿出来后,你再同夫人好好解释吧!”说着,她就走了。不过,那四个粗壮的丫鬟们可没动,八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陈昌浩和顾鸿文。 陈昌浩和顾鸿文一脸漠然地望天。瞧他们这模样,还真看不出有半点后悔的。就不知这是不是他们装出来的? 把人打成这样,就算是定国公府的公子,也不能免罪吧!毕竟,据说,定国公府的家风很严的!而陈昌浩,就更别想逃脱了,二夫人宠他,这可不意味着二夫人会一丁点都不惩罚他!这件事情,理亏在他,为了防止大姑奶奶去信家里,寻来三姑六婆一起进门讨说法,二夫人多少都会惩戒他一下。 或许,这两个人是认定自己做的没错,才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大弟!”陈初燕发火了。大姐的威严一下迸发出来。她走到陈昌浩面前,一手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小子疯了不成?!做什么把大表哥打成这个样子?!就算……大表哥该打……你也该知道什么叫‘君子动手不动口’!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陈初燕把陈昌浩身边的顾鸿文给完全忽略了去。 “哎哟哟……疼、疼!”真想不到自己的大堂姐居然会突然爆发这样的气势,陈昌浩吓了一跳,继而一手捂住耳朵哀嚎了起来。 “你也知道疼!”陈初燕怒瞪着他,一手又敲上他的脑袋。 陈初兰在边上终于开口了,一针见血:“大哥你不是该去学堂上学的吗?怎么会和顾五公子在外边?难不成……你们今天准备逃学?” 陈初燕和陈初雪一听,顿时倒抽了口气。 陈昌浩终于从陈初燕的手中挣脱出来,一脸苦瓜样地看着陈初兰:“四妹妹,你不要这么精明好不好!” 顾鸿文一手放到嘴边,一连“嗯哼”了好几声。 于是,陈昌浩顿时反应过来,一个机灵地挺直身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地道:“瞎说!我们怎么可能逃学!只不过今日阿文他特地到我们家门口,跟我一块儿上学!” 陈初兰一眼扫到顾鸿文脸上。 顾鸿文触到她的目光,脸上一红,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陈初兰道:“顾氏学堂就在定国公府附近吧!顾五公子跟大哥你真是如漆似胶,竟然特地绕远路跑我们家来,只为了跟大哥你一块上学?” “咳咳咳——”陈昌浩连连咳嗽。 明显这二人今日打算做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但陈初兰不想再这上面纠缠了,她转口问道:“你们怎么遇上大表哥了,怎地就把他打成那个样子?” 这个问题才是大家最为关心的。在场的人全部竖起了耳朵。 陈昌浩的脸一下就变得难看了,显然是想到了之前和邱广裕对峙的情形。那个顾鸿文居然也是一个模样。 “到走廊那说吧!”陈昌浩指了指长廊的方向。 也是,还在下小雨呢! 走到长廊里后,细雨渐大,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天阴阴的,云层厚得找不出一丁点空隙,而雨水,就从这样积云上好似瀑布一样倾泄下来,随着大风,如同长鞭一样抽打的大地。 哗哗雨声中,陈昌浩把故事简单地讲完了。 原来他和顾鸿文正准备去……学堂(“学堂”两个字陈昌浩讲得极其迟疑,看来他还很不适应睁眼说瞎话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在巷子口遇上了邱广裕。陈昌浩当然就上前质问邱广裕了,问他昨日他的母亲上门要求纳陈初兰为妾是什么意思。邱广裕讲,那都是他母亲自个儿的意思,他根本就没这种想法,今日他就是特地过来赔礼道歉的。 因为邱广裕小时候劣迹斑斑,又总是针对陈初兰,陈昌浩便根本就不信那邱广裕的话。他责问邱广裕对陈初兰到底有什么想法。邱广裕居然回答道,他确实很喜欢兰表妹,确实同母亲提过,但他讲的是,他只愿娶兰表妹为妻,而不是纳她为妾。(陈昌浩说到这个的时候,陈初燕和陈初雪齐刷刷地看向陈初兰,讶异之后,皆是一脸同情)。结果可把陈昌浩给气得半死。于是,两人言语不合,就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陈昌浩说完后,非常认真地看着陈初兰,道:“四妹妹,你放心,那种混蛋,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的!过几年,我可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算个球!他那种人只配找一个跟他一样喜欢杀猫虐狗的疯子过日子!”童年的阴影真是太深了。说到邱广裕,就必想起当年的杀猫事件。 陈初燕和陈初雪不禁就浑身抖了抖。 陈初兰愣愣地看着陈昌浩,眼睛眨了眨。她这个大哥……话说,为什么讲“我可要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时候,偷偷斜眼瞄了顾鸿文两下? 不过,这种小细节还是暂且放下。陈昌浩讲的话漏洞太多了! 陈初兰上下打量陈昌浩道:“大哥,你说你们是互相斗殴的。怎么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对啊!”被陈初兰这么一讲,陈初燕和陈初雪才注意到陈昌浩除了衣服上有泥泞之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点伤痕都没有。 “你说你和大表哥打架,那顾五公子呢?”陈初兰指着顾鸿文,“怎么方才来人报的是‘打架的还有顾五公子’?” “……”瞬间长廊里一片沉默。 顾鸿文开口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阿文跟人打架,我当然要帮忙了!” 结果陈初兰毫不客气:“大表哥到底说了什么?把你们给气成这样?!居然把他的脑袋给砸成那样?!” 陈昌浩努了努嘴,顾鸿文狠狠地磨了磨牙,不过什么都没说。看来他们果然隐瞒了和邱广裕斗嘴的内容。 “还有,大表哥已经十四岁了,虽然你们有两个人,但从个头来讲,你们还是小不点吧!”陈初兰继续道。“小不点”三个字一出,陈昌浩和顾鸿文同时不悦地瞪起了眼睛。陈初兰可没理他们,接着道:“何况大表哥可是学武的!凭你们两个能把他打成那样?!” “哎?!”这最后一句话可真是一块惊石了。不但陈初燕和陈初雪都愣住了,陈昌浩和顾鸿文也呆了一下。继而,陈、鸿这两个男孩子齐刷刷一拍大腿,叫道,“混蛋!遭了他的道了!” “轰隆——”天上雷声突然炸起。 大夫早已来了,提着药箱就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去客房。而这个时候,大院门口又有人进来了。人未出现,声先响。哭喊声大得冲破了雨帘,直接撞击到人们的耳朵里:“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接着,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扑了进来,冒着大雨冲向那邱广裕所在的客房。——大姑奶奶来了!而她的身后,还有一路跑,一路抹泪的邱明月。 第77章 “啪啪啪啪”,那踩着水迹的疾跑声,和着暴雨,就像击鼓一样敲打在人的耳边。不消片刻,大姑奶奶和邱明月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幕里了。 大姑奶奶的鬼哭狼嚎,似乎余音尤在,连越来越烈的大雨都冲刷不去。 陈初兰一行人,站在长廊里,瞧着她们离去的方向,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大姑奶奶那脾气,定要大闹一场了!”陈初燕先叹息道,说着还不忘狠狠地瞪那陈昌浩一眼。 陈昌浩一张脸变得铁青。初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老子我就是把他揍了,你们能拿我怎样”的模样早就消失了,现在是既愤恨但又懊悔不已。 顾鸿文已经开始轻敲自己的脑袋了。 陈初雪弱弱地开口道:“听方才四妹妹的意思……大表哥是故意让自己被大哥和顾五公子打伤?为了……叫大姑奶奶有理由在我们这儿打闹?” 陈初雪简直就是在故意装傻。 不过装傻也有好处。这令顾鸿文不禁就把视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陈初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嫩白的脸上透露出腼腆的红色,一副涉世不深心性单纯的模样,叫人好不生怜。 陈初兰瞥了她一眼,道:“不,大表哥想借自己被打,让我们家不得不跟他们家和解。” 陈初雪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恍然大悟。 而才是陈初兰的话音刚落,那陈昌浩就梗着脖子喊起来了:“谁要跟他们和解!这种人家,就是要让他们能滚多远就滚多远!”陈昌浩对邱家的厌恶都已经刻到骨子里了。 “还有明月表妹呢!”陈初燕不禁皱着眉头提醒道。在她看来,大姑奶奶和邱广裕是一国的,而邱明月则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不该被粗鲁地划到一起。 陈昌浩把脑袋甩到一边:“哼!” 陈初兰无奈地说道:“和解就和解吧!” “什么?!”陈昌浩一听,不解地惊叫道,“四妹妹你要和解?!开什么玩笑!邱广裕那家伙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他就爱惹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没当他一回事!他就是想让你怕他!想把你当成当年那只小野猫!不把你虐到死他心里就不舒服!他就是疯子!别看他现在文质彬彬人模狗样……”陈昌浩居然一针见血,点出了邱广裕死缠着陈初兰的实质。 陈初雪像是第一次知道邱广裕为什么一直缠着陈初兰一样,惊呆般地双手捂住嘴,然后无比同情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燕则忍不住了,在陈昌浩一连串的话还没说完之时,就走了上前,一拳敲上陈昌浩的脑袋,瞪着他低声提醒他道:“顾五公子还在这儿呢!好歹大表哥也是亲戚!你居然说自己的亲戚是疯子!” 是呢!好歹邱广裕的身体里也流有他们陈家的血,虽说他是外姓人,但怎能当着顾鸿文的面说他是个疯子?这跟扇他们陈家人自己的脸有什么两样。 邱家想纳陈初兰为妾,可以说是他们邱家人品不行,欺人太甚。但点出邱广裕其实是个疯子,那就有点太过了。 却是顾鸿文面朝廊外,瞧着哗哗的倾盆大雨,一脸淡然,好似根本没听见陈昌浩方才的那一番话一样。 陈初兰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她这个大哥!显然在之前和顾鸿文从外头一步一挪慢吞吞走进这内院期间,他就已经把这些话全跟顾鸿文讲了。 “哎!”陈初兰叹了口气。和解不和解什么的,现在还有得选择吗?要是不和解,估计那邱广裕当场就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然后那大姑奶奶哭天抢地,甚至跑去报官也不一定。 对那邱广裕来说,只要不和陈家闹翻,他就有机会接近陈初兰,或娶或纳,他花得起时间慢慢和陈家耗。所以他一定会借这次机会,逼二夫人同意和解。至于他的母亲……邱广裕那种性子,可能搞不定他的母亲吗? “如果能和解当然好了!”陈初兰心道。 毕竟,这一回,理亏在他们陈家。邱广裕好端端的一个翩翩少年,竟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两家和解是最好的结果。否则,若大姑奶奶真闹起来,那可真是不得了! 所以说…… 陈初兰头疼地看向顾鸿文。 现在的大问题反而不在邱广裕和大姑奶奶那里,而是在顾鸿文这里! 为什么这小子会插手进来呀! 陈初兰觉得脑袋都快疼炸了。 如果说邱广裕是到了陈府门口,看到陈昌浩后,临时起意激怒他,让他揍自己一顿的话,那么这个顾鸿文吃饱了撑的凑上去做什么! 邱广裕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把顾鸿文都给激怒了?! 将邱广裕的脑袋打破的,究竟是哪一个? “顾五公子……”陈初兰提醒道,“你不打算先回去跟你母亲好好解释一下吗?” 顾三夫人能不来最好了!陈初兰心道。 陈初兰可不愿邱广裕说喜欢她非她不娶,而他的母亲却强要纳她为妾的事情被顾三夫人知道。她想赢得顾三夫人的好感,可真不希望自己的努力还没付出,就止步于此。——试问,在这个时代,有哪个名门夫人喜欢看到一个女孩才年仅九岁,就被自己的表哥家又是要娶又是要纳的? 陈初兰烦恼的就是这个。再就是,还可能有一种更为糟糕的结果,万一这事被大姑奶奶闹大了,顾三夫人一怒之下,认为是陈昌浩带坏了自己的儿子,至此之后,不让自己的儿子同陈昌浩交往,那可真就完蛋了。 “解释什么?”顾鸿文大概回想起了之前被邱广裕激怒的情景,脸上的表情颇为恶劣,他哼了一声,道,“我就打了他!我怕他什么?!”有一句话潜台词他没讲出来:我堂堂定国公府五公子,怕他一介连功名都还没有的书生做什么? 陈初兰顿时一口气呕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双眉耷拉下来,几乎成了郁闷的倒八字。 贵族家的孩子就是这么横!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不得不小心翼翼找着措词,希望顾鸿文能明白她的顾虑,她又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显得自己太老于世故。 “那、那个你因为和我大哥好,就帮他打了大表哥,可大表哥这次伤得那么重,万一大姑奶奶一怒之下闹上了你们定国公府,你可要倒霉了。”她说得磕磕巴巴的。 顾鸿文皱了皱眉头。 “你母亲顾三夫人我们是知道的,她为人开明,才让你自由自在地跟我大哥玩在一起,可我觉得,一个府那么大,难不保就有些人乱讲话,说你被我大哥带坏了之类的。万一,因为这件事,你母亲迫于压力,不许你再跟我大哥玩了,怎么办?”陈初兰越说越顺溜,一改刚才的结结巴巴,一口气把话全讲了出来,“还有……”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整个人显得顾虑重重,“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事……” 一句“家事”让顾鸿文顿时恍然大悟。他好歹是个聪明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陈初兰的意思——有哪个女孩愿意被人要求做妾的事情传到外头去?就算这个女孩现在不过九岁而已。 他便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对陈初兰说道,“这件事我会同我娘亲好好解释的,不叫你为难,你放心。” “你放心。”这三个字他说得极为认真,十一岁小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水轰鸣中显得特别动听,宛如惊鸿掠过送出的一曲清歌,腾地一下就让人心中一震。 陈初兰愣住了。 顾鸿文把头转了开去。好看的侧脸隐在雨天的阴暗里,只有那长长的睫毛似乎随着呼吸,轻轻一颤一颤,叫人看得个分明。 顾鸿文他好像只听见了她“顺便一提”的最后一句话呀!前面她所说的那么一长串“他可能会倒霉”“他母亲可能不会再让他跟陈昌浩玩”,他竟丝毫都没听进去似的。他是全不在意,还是觉得她在杞人忧天? 倒是陈昌浩,只把注意力放在陈初兰的那句“因为这件事,你母亲迫于压力,不许你再跟我大哥玩了,怎么办?”上。陈昌浩竟似一下被提醒了一样,一拳懊悔地砸上梁柱,接着急急忙忙地叫道:“四妹妹说的对啊!阿文你赶快回家吧!把事情跟你母亲说清楚!本来就不关你的事!第一个动手的是我!打破邱广裕脑袋的人也是我!万一你母亲过来了,就大姑奶奶那张嘴,指不定还怎么编排你呢!” 是陈昌浩打破了邱广裕的脑袋。 陈昌浩话音刚落,就被陈家三姐妹分别剐了一眼。陈初燕的目光尤为严厉:“你还敢讲!行为冲动没个分寸!” 陈昌浩撇了撇嘴,低下了头。 陈初兰顺势再接再厉劝顾鸿文赶快回家:“大表哥想的是跟我们家和解。这件事不会不好解决的。届时就看大表哥怎么讲了,如果他说不关你的事,那就皆大欢喜。顾五公子你还是先回去,稳住你母亲,叫她先不要过来,这边的事我们家来解决。”陈初兰真想直接把顾鸿文扔回去。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顾三夫人搅合进这件事情里。 顾鸿文深深地看了陈初兰一眼,又一次点了点头,然后跟陈初燕,陈初雪,还有陈昌浩道别。他从边上丫鬟手上接过一把伞,转身冲入了雨幕。 顾鸿文走了。雨雾蒙蒙,他整个人就像遁入一个缥缈的空间,消失在大院门口。 “哎!”陈初雪也不知盯着那大院门口盯了多久,似乎从那里她可以瞧见顾鸿文如何走出陈府,如何回到家去一样,好半天,才听她叹了一声气,幽幽地说道,“还是四妹妹想的远,我根本就没想到,万一这件事闹大了,定国公府还真有可能不让顾五公子同大哥一处玩了!阿弥陀佛!希望如四妹妹所说,大表哥他想借此跟我们家和解,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要是顾五公子今后不能来我们家可真就不好了。”她咬着唇,喃喃自语般地,不经意就把心中的话给说了出来。 陈昌浩在为自己冲动打了邱广裕而懊悔,根本没注意陈初雪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陈初兰扭头看向邱广裕所在的客房方向,当作没听见。 而陈初燕,诧异地看了陈初雪一眼。接着,大概是联想起那一日顾鸿文突然来到他们的花园之事:陈初雪明明大病初愈,却说什么都要去见那顾鸿文。这下,陈初燕什么都明白了。她捂着嘴轻笑了起来。 陈初兰可没看见陈初燕的轻笑,也没瞧见被陈初燕那一笑搞得满脸立时通红起来,显得特别不好意思的陈初雪。她的眉头皱了又皱。这雨,下得让人心烦死了,就像待会儿她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邱广裕若醒了,肯定要见她!而她,再是不情愿,也得去面对这个让她厌恶至极的人! “哗哗哗哗——”倾盆大雨就一直没见小。地上的水已经聚集成好几条小河。“河水”如蛇,蜿蜒急流至低洼之处,滚滚冲刷着泥土。混合着黄土卷进院落的边边角角。 一个丫鬟一边撑伞,一边抹掉扑到脸上的雨水,从客房那边急跑到陈初兰这里。 “太好了,姑娘还没走。”她对陈初兰说道,显然这里的“姑娘”仅指陈初兰一人,“大表少爷要见姑娘呢!”她说话的口气还颇为轻快,好像一切麻烦都已解决,“他说要当面替大姑奶奶给姑娘道歉,只要姑娘肯原谅,他就对大少爷既往不咎了。” “什么?!”陈初兰还没什么反应,陈昌浩先大怒了。他一脚踏上前,指着那丫鬟,犹如将她当做邱广裕一样,就要大骂。陈初兰一把扯住了他。 她拿过身边丫鬟手中的伞,撑开,直接走进雨里。然后示意陈初燕看好陈昌浩,便大步向客房走去。 雨声很大。但陈初兰的身后还是传来陈昌浩的怒骂声,以及陈初燕的呵斥声。不过,这些陈初兰都管不着了,她专心致志地想,等会儿该如何应对邱广裕。 第78章 一路走到客房,膝盖以下全部湿透了,裙子像烂泥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腿上,难受得要命。 陈初兰把伞交给了站在门外的一位丫鬟,然后撩起裙角,一步跨了进去。 里边昏暗暗的。因为大雨天,窗子全关着,空气里依稀透着一股带着血腥的药味。 陈初兰鼻子动了动,眉头紧了紧。这是外厅,右边厢房的门帘挂着,看不见里边的情况。却是里边极其安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传到外边来,这静得,叫人有些不安。 丫鬟将门帘掀起。陈初兰走了进去。 厢房里的光线不清,和外边一样昏暗。但陈初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邱广裕!只见他靠坐在床上,头上裹着布条,脸色略微苍白,可还一脸带笑仿若没事人一般望着她。 竟然二夫人和大姑奶奶还有邱明月都不在屋中! 陈初兰立时就瞪大了眼睛。难怪在外厅中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兰表妹,好久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邱广裕的声音有些发哑。而正是这有点发哑的声音,在这阴暗的大雨天里,叫人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陈初兰只觉得他那带着笑容的俊脸,宛如一个吐着信心的毒蛇,那信子正在慢慢伸长,如鬼似魅般地舔上了她的脸。 她不禁就打了一个哆嗦。 屋里有四个丫鬟,分别于两旁站着,垂手恭立,随时等待吩咐。 陈初兰左右看了看,然后找了张凳子,远远地离邱广裕坐下了。 除去丫鬟,屋里只有她和邱广裕! 有没搞错! 陈初兰的身子有些僵硬。 她原以为她过来后,至少二夫人和大姑奶奶都会在现场。毕竟,哪有叫一个扬言非卿不娶的男孩和当事者女孩独处一个房间的道理?——好吧,也算不上什么独处,屋里还有四个丫鬟呢! 而且暂先放下这个不提,单说两家若要和解,双方家长肯定要在场吧! 真是见鬼了!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让人讨厌! “二舅妈和我娘一起随大夫出去了,大概是要问清楚我的情况究竟如何吧!”似是要打消陈初兰的疑虑,邱广裕突然开口解释道。“而我妹妹……”他两眼眯了眯,“屋里太闷,她出去散散心。”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前半句她是相信的,而后半句,应是邱明月被他给找借口骗了出去吧! 现在回想起之前那个丫鬟的话——“大表少爷要见姑娘呢!” 原来是她误解了。她原以为是邱广裕提出要见她,二夫人才派出丫鬟去找她过来的,想不到,居然是邱广裕趁着二夫人和大姑奶奶离开不在,先将邱明月给骗了出去,然后叫丫鬟去把她给唤过来。 完全不在她的料想当中! 真是该死! 这个邱广裕胆子也忒大了。 陈初兰好半晌才把肚子里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对邱广裕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照我现在看来,大表哥你的精神不错呀!” 相较之前趴在长凳上如死人般被抬进来的模样,现在的邱广裕可真是好的不得了。 陈初兰的目光挺犀利的。眼里是浓浓的怀疑:她觉得这个邱广裕根本就没伤得那么重!虽然先前瞧起来是流了挺多的血,但应该神志清明,知晓周围的一动一静,否则,岂会这么快就靠坐在了床头,精神奕奕地同她讲话! 邱广裕嘴角一勾,笑容更浓了。不过,他没有回答陈初兰的话,而是接下来突然做了一个伤口陡然剧痛的表情,惹得边上的丫鬟心惊肉跳,直呼:“大表少爷,你怎么了?” 邱广裕抬手挥了挥,长呼口气,好像在忍着疼痛,他说道:“没事。”然后看向陈初兰,“兰表妹坐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 “昨日是我母亲不对。她那脾气,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她也意识到自己不对了。我们毕竟是亲戚,何必为了一时的斗气伤了彼此的和气?”邱广裕似乎不知不觉间就摸上了自己头上的伤处,笑道,“你大哥也真够狠的。” 陈初兰盯着他,一动不动。这邱广裕开始讲正事了?希望她不要把她母亲昨日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我母亲做了错事,你大哥打了我。”邱广裕继续道,他的两颗眼珠犹如墨玉,直视着陈初兰,“我看我们两家这笔烂账就干脆一笔勾销好了。二舅妈也是这个意思。” “……” 看来关于两家和解的事,他根本早已调解好了! 且不管二夫人和大姑奶奶是否会回到以前那种面和心不合的状态,至少对于邱广裕来说,只要今后他要来拜访陈府,不会被赶出去就成。 陈初兰咬着唇,弱弱地道:“既然我母亲她也是这个意思,大表哥还叫我过来做什么?大姑奶奶是长辈,她一时错言,我总不能恨她一辈子。我自会原谅大姑奶奶。大表哥何必当面找我确认?” 却是陈初兰话音刚落,邱广裕竟又是突然一下头疼,居然“哎呦”地叫出声来。 “大表少爷!”丫鬟们又是一阵惊呼。 邱广裕再一次摇了摇手,不过这回他说的却是:“你大哥太狠了,把我踹在地上,直接抓了块板砖砸我,要不是我命硬,估计已经被打死了。” 竟然这样说!一边说着还一边用鹰一般的眼睛盯住陈初兰。 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要不要真的和解,就全看你的态度了”? 看着邱广裕,陈初兰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行礼赔罪道:“我大哥是鲁莽了。我替他向大表哥道歉。” 邱广裕却是轻轻勾唇一笑,然后指了指自己床前的那张凳子。 陈初兰无奈,不得不走了过去。 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才是陈初兰刚走到邱广裕床前,那邱广裕竟然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陡然掀被而起,一手抓住陈初兰的一只胳膊,将她拖至身前,而下一秒,另一只手就钳上了陈初兰的脖子! 那十四岁少年强有力的大手死死捏住陈初兰细细的脖子,陈初兰呼吸顿窒,双目暴出,一张脸刹那间憋得通红。她脑中顷时一片空白,只能条件反射般地不停用那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死命垂打邱广裕。 那点力气哪里会是邱广裕的对手? “大表少爷!”丫鬟们第三次惊呼。这一次,她们四人的脸全都白得像墙纸一样。勇敢者已经飞扑上来了。 不过,未等她们到达邱广裕和陈初兰身边,那邱广裕已经脸贴着脸嘴巴对上陈初兰的耳朵,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冷冰冰,阴森森地说道:“那定国公府的小孩对你还挺上心的嘛!别忘了!你是我的东西!跟我抢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话一说完,他就手一松。 陈初兰“扑通”一声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咳咳咳!”她死命地咳了起来。 “四、四姑娘……”一个丫鬟扑到她身边,将她扶了起来。而抬头瞧那邱广裕的时候,竟把她吓得跟见了鬼一样。 但邱广裕旋即改变了骇人的表情,嘴角一勾,优雅的笑容又浮在了脸上。他自己回到了床上,靠坐在床头,薄被盖好,瞧起来就跟陈初兰刚进来时一样,好像根本就没动过。 “疯了!疯了!邱广裕疯了!”陈初兰靠在丫鬟身上,不停地喘着气,好似要把刚才呼吸不到的空气全部给吸回来。 “大、大表少爷……”丫鬟们抖起身子。这些都是来到京城后新买的丫鬟,谁何曾见过昔年邱广裕那恶魔一般的模样? 邱广裕一派泰然,在这之后,居然一手优雅地指着床前的凳子,道:“兰表妹,坐呀!” “你……你!”陈初兰抬起头来看他,气得浑身发抖,她双目一瞪,怒道,“你是真心想跟我们家和解?不怕我告了我母亲,叫她将你赶出去!” 竟是邱广裕笑道:“兰表妹,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现在急着要和解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们家夫人!你以为你一个小小庶女在她眼中很有分量?!哼!为了她的那个宝贝儿子,她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我要求她把你送到我府里伺候我……” “胡扯!”陈初兰大怒,脚上重重一跺,“你做梦你!” 邱广裕呵呵笑起,“你想哪儿去了,兰表妹,”他说道,“不过是叫你照顾我到伤愈罢了。毕竟,伤我的可是你的好大哥。” “呸!”陈初兰哪里能再听下去,她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我真是够蠢的,居然被你骗来受你欺负!现在你满意了吧?” 她没有再说什么。邱广裕敢叫她过来,敢对她这么做,那就是有十足把握二夫人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这对他借伤要跟陈家和解一点影响都没有。 毕竟,如他所说,主动权在他这里。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装死让大姑奶奶去衙门告那陈昌浩一状。 “兰表妹,”邱广裕的声音突然在后边冷冷地响起,“别忘了我刚才的话!” 声音犹如一缕鬼雾,阴冷地从背后飘来,穿透身子,使人浑身冰凉。 陈初兰身子一僵。然后才再次迈开步伐,自己掀开了门帘,从里屋走了出去。 客房外面,大雨依旧。雨水泼在屋顶上,斜斜地聚流而下,从屋檐哗啦啦地泻下来,宛如一片巨大的雨瀑。 陈初兰站在檐下,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天知道刚才她多想脱了鞋子狠狠地朝邱广裕砸去,最好直接砸在他的伤口上。 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脖子,到现在都还有那种恐怖的窒息感!陈初兰怀疑自己的脖子已经有了手指的勒痕。 “可恶!”她狠狠地骂道。却是接下来,神色一暗,心想:“他把我骗去就是为了警告我?”“见鬼!”她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顾鸿文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邱广裕的那句话,关于顾鸿文的事情开始在陈初兰的脑海一一闪过。由于仅仅和顾鸿文见过几次面,回忆很快就归于结束。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不久之前顾鸿文对她说:“你放心。” “……”陈初兰一手捂嘴,心道,“这小子不会喜欢我吧……” 第79章 这一日,因为邱广裕被陈昌浩打了,说话的主动权就转到了邱家。为了大姑奶奶不撒泼,为了陈昌浩不被告到官府去,二夫人同意了与邱家和解。大姑奶奶昨日请纳陈初兰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过,而邱广裕也无需那陈昌浩的道歉,就好像他被打破头仅仅是两个孩子玩闹时无意的伤害罢了。 不得不说,邱广裕对他母亲的影响是很大的,他母亲非常听他的话,当然,其中或许有他拿自己的身子来威胁他母亲的缘故。 大姑奶奶什么都没追究,就这样放过了陈昌浩。 不过,大家都知道,大姑奶奶和二夫人是不可能重归于好的。虽然以前所谓的“好”也仅是面和心不合,但估计至此以后,两人连虚伪的“面和”都做不到了。 据说二夫人大肆赞扬了邱广裕一番,夸他为人谦和,做事得体,总之,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不明所以的人,恐怕会以为,这邱广裕从小就被二夫人喜爱呢! 说是据说,因为他们三人究竟是如何商议,如何和平握手的,陈家的几个孩子全都没有亲眼所见。一切都是从丫鬟那边传出来的。 “大姑奶奶一直臭着脸,不过没办法呢,这是大表少爷的意思,大表少爷固执起来还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既然大表少爷不追究了,昨日大姑奶奶过来瞎胡闹的事当然也就放下不提了。不过,瞧二夫人那模样,笑脸全是给大表少爷的,冲着大姑奶奶,她也没什么好脸色看。” “可不是嘛!听说昨个儿大姑奶奶把二夫人给骂了,二夫人那种脾气的人,不记仇才怪!” “嘘……别瞎说!” …… 以上就是陈初兰当日下午叫柳芽打听来的东西。 当然,还有关于邱广裕对陈初兰的态度。竟是邱广裕对二夫人说,他还年小,一心只想着好好读书,早日考取功名,什么儿女私情,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话说的,显然是在表明,他之前跟他母亲说的“非兰表妹不娶”,根本是在诓他母亲,让他母亲知难而退,不要逼他这么早就娶妻生子。不过,他这番话,又没有将话说死。只不过现在不考虑儿女私情而已,不意味着以后也不考虑了。而以后考虑的对象嘛……他并没有直接否定说,今后绝对不会选择陈初兰。 二夫人对他的这番回答很满意。也不知二夫人是不是在装傻,权当这邱广裕讲的话是真的,只为了给他母亲昨日做出的糊涂事找个台阶来下。 “我娘是太希望我娶妻生子了,因我那番胡话,她就考虑到了兰表妹,可兰表妹年岁尚小,要真的把她定给我,怕是要等上好几年,所以我娘才有了那样的糊涂想法,昨日才做了那样的糊涂事。我这里代我娘给二婶赔个罪,希望二婶莫要往心里去。我们毕竟是亲戚,岂有因为这个伤了和气的道理?”不顾自己母亲黑着一张脸站在边上,邱广裕这样向二夫人道歉。期间大姑奶奶差点插嘴打断他的话,可他一手捂住脑袋半死不活的样子,令大姑奶奶只得乖乖地听他把话说完。 柳芽打听回来的消息,就是这些。 其中并没有陈初兰被骗去邱广裕屋里,后来被他掐住脖子警告一事。陈初兰猜测大概是那屋里的四个丫鬟被邱广裕威胁了吧!不过,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迟早会传出来的。但是,邱广裕也不在乎吧!他所在乎的只是二夫人的态度,只要二夫人允许他继续和陈家来往,只要陈家不和邱家决裂就行!邱广裕欺负陈初兰,不是从小就有的事吗?又不是就差这一回! 邱广裕很聪明,竟然料到二夫人昨日就去信河阳老家以及二老爷那里,将大姑奶奶的胡闹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去。邱广裕在二夫人同意和解后,笑说:“那该把这事跟家里人说个清楚了。否则今后要是有人就这件事情断章取义地到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面前胡说八道,那可不就让他们误解了?” 二夫人腾地脸上僵硬了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尴尬连声笑说确实该如此。 不管怎么讲,陈邱两家是和解了。一切就像镜花水月,仿佛什么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二老爷回来之前,二夫人和大姑奶奶是不会互相走动了。倒是邱广裕和邱明月可以随时过来玩耍。 “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顾鸿文。”在柳芽将自己所听到的完完全全地告诉给陈初兰之后,陈初兰不禁暗思道。不过很快,她就轻笑了起来。 顾鸿文是谁啊?!定国公府的五公子,定国公老爷子颇为喜爱的小孙子! 顾鸿文打了邱广裕又如何,就算打破邱广裕脑袋的不是陈昌浩,而是他,那邱广裕也会把一切过错都往陈昌浩身上推的,而不是一口咬定就是顾鸿文干的。 邱广裕要考取功名,要走上仕途,他就不会蠢到去招惹定国公府的人! 虽然他信誓旦旦地拿顾鸿文警告过她……但是,至少在他有能力之前,他都不会去动那顾鸿文的。 陈初兰重重地吐了口气。 这一夜,邱家三口人都住在了陈府。客房收拾出了两间。本该大姑奶奶和邱明月一间的。但大姑奶奶不放心她的儿子,坚持要亲自照顾他,于是就在邱广裕屋中又搭了一张简易的床,让大姑奶奶睡在上头。 夜晚雨停。整个陈府宅院里都充满雨后清新的泥土香气。风吹起,窗纱撩动,这是一个极好入眠的夏夜。 却是陈初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被早上从邱广裕客房里出来后掠过脑中的想法给惊住了,直到这个时候都无法平静下来。 顾鸿文喜欢她……? 细细地想了又想,觉得……确实应该如此!邱广裕还真没有误解,那顾鸿文确实对她挺上心的。想想看,应该是从当日他说要帮她“报仇”开始吧!而后来,为了让她第一个知道刘家小子被惊马踩了,还特地偷偷溜进陈府。不对,现在想想,那该是他找了个借口特地来见她吧! “……”陈初兰裹着薄被在床上翻了个身,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当然,她什么都看不到。却是顾鸿文那张好看的小脸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他才十一岁呢! 她怎么可能会对他产生那种意思?! 倒是那陈初雪,分明喜欢着比她大一岁的顾鸿文。 “要是让陈初雪知道了顾鸿文的心思,那不是要引发一场明里暗里的姐妹大战了?”陈初兰暗搓搓地想。前世狗血剧看多了,现在难免把各种狗血剧情套在自己身上。 不过老实讲,顾鸿文还真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家世好,人漂亮(看他爹妈的模样,相信长大后也不会长歪),聪明,人品也不错,至于今后有没有前途,定国公的孙子,就算今后没有一官半职,生活也还是无忧的吧! “我在乱想些什么啊!”陈初兰顿时无力。她又翻了个身子,把方才脑海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甩出去。“不过话说回来,顾鸿文对我有好感,对我攀上他母亲这棵大树可真是太有帮助了!”陈初兰心道。 也确实如此,至少单就今日这件事而言,顾鸿文就帮了她一个大忙。 顾鸿文及时回家,顾三夫人便没有亲自前来陈府。也不知他是怎么同他母亲说的,在当天下午,顾三夫人派了个人过来给邱家道歉,还送了些伤药补品。邱家当然不会追究,反而谢过顾三夫人。顾鸿文这边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倒奇怪的是,派过来的人居然特地感谢了陈初兰,说要不是陈初兰识大体,力劝他家公子,他家公子搞不好就要酿成大错。听得当时接待那个人的二夫人一愣一愣的。 而后来陈初兰知道了,感到特别莫名其妙。她不过是劝顾鸿文回家罢了。哪就有什么“识大体,力劝顾鸿文,使他免于酿成大错”了?却是陈昌浩连连点头,说没错就是这样,要不是陈初兰及时将顾鸿文劝回家,搞不好顾鸿文就再也不能够跟他一处玩了。陈初兰顿时无语。 想到顾鸿文喜欢她,那么这就好理解了。顾鸿文想要让她在他母亲面前留个好印象,不但没有说出他跟邱广裕打架的真正原因,还夸大了她今日的作用,或许他还真跟他母亲讲了一句“要不是陈四小姐,我就要酿成大错了”,结果被他母亲给误解了,以为这个大错是指他要继续狠揍那邱广裕什么的。 不管怎么说,因为顾鸿文,顾三夫人对陈初兰的好感度又提升了。 这一夜,陈初兰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邱家人来告别了。却是陈昌浩一大早就去上学了,又一次躲过了大姑奶奶恶狠狠的厉眼和邱广裕那令人厌恶的一张脸。昨日二夫人本是想让陈昌浩亲去向邱广裕道歉的,但邱广裕说不必了,大概他是怕他母亲见到陈昌浩,怒气无法抑制,对陈昌浩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惹恼了二夫人,导致两家和解的事泡汤吧! 大姑奶奶对陈昌浩没来道歉一事感到很愤怒。不过不知道她儿子跟她讲了什么,今天一大早还是没见到陈昌浩,她也仅是嘴角努了努,黑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讲。倒是那邱明月,狠狠一跺脚,直接说:“阿浩表哥太过分了!我再也不理他了!” 虽然被邱广裕制止了她下边要说的话。可那气鼓鼓的样子表明,她跟陈昌浩真是要决裂了。陈初燕和陈初兰无奈苦笑。陈初雪倒想说上两句,结果被陈初燕给摆手制止了。 邱家人走了。陈初兰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件事算是双方都满意地解决了。真希望不要再来一次了!她的大哥此后能克制住脾气最好,不要再轻易地被人激怒,若再出现一次打架事故,无论谁胜谁伤,那可都会叫人心脏承受不住的。 接下来,日子便如往常,无丝毫变化。 此后的第三日。 天气大晴。陈昌浩的书房里。 “你们是特地过来看我受罚的吗?”陈昌浩提着笔,站在书案前,脸色不太好看。 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好几张密密麻麻已经抄好的一部分《论语》。 这间书房并不大,里边却坐着,站着这个陈府里的所有少爷小姐们。包括陈随喜和陈昌洋都到场了。 陈初燕捂着嘴笑:“谁叫大弟你那日要逃学,被先生罚抄《论语》,真是该!” “难得休假一日,却不得不罚抄书,我们只是过来看看大哥你有没有偷懒的。”陈初雪道。 陈初兰说:“《论语》不过万字而已,大哥加油!” 陈随喜跟着叫:“大哥加油!加油!” 陈昌洋倒是个乖的:“大哥,要不要我帮你抄?”只是那表情有点贱贱的,叫人真恨不得抓住他的两颊,用力一扯。 陈昌浩把笔一放,瞪向陈初兰:“好你个四妹妹!也不想想那日我是为谁逃学的?” 这话可真是胡说八道的。陈初兰笑道:“谢过大哥帮我教训大表哥。只不过……那日你是逃学时凑巧撞见他的吧!” 陈昌浩顿时没话讲了。 陈初兰又道:“话说回来,前两日你就说要告诉我们你跟顾五公子究竟是要做什么去,偏被先生罚了这个,这两日都忙着抄书了,难得今日放假,你总能抽出点时间跟我们讲讲吧!” 陈昌浩顿时笑了:“原来是要听我讲故事呀!”他眼睛一扫,果然屋中几个全都好奇心写在脸上,眼睛发亮。他道:“难为你们憋了这么两日没来打搅我。” “快说,大哥你快说。”陈初雪急道。只要涉及顾鸿文,她真的连装文静都不会了。 陈初燕看着她捂嘴笑。 可惜陈昌浩接下来讲的叫她失望了,他与顾鸿文那日逃学,全不是因为他要与顾鸿文要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去…… “偷窥?”众人吃惊。 “嘘!”陈昌浩赶忙叫大家小声点,“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被人听见不好!” “不好你还偷窥!偷窥什么?”陈初兰嗔道,但单这“偷窥”两字就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不禁就急着追问下去。其余人也是睁大眼睛地看着陈昌浩,等着他讲下去。 只见陈昌浩搔了搔脑袋:“这件事……你们可别到处乱说,我相信你们才跟你们讲的。”他先认真叮嘱了一番,然后才全盘托出道:“是关于骁王啦!” “啊!”大家倒抽口气。尤其是陈初兰。 骁王萧玉宸,昔年的共患难好似都只在梦中了。现在的他,感觉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关于他的传闻关于他的消息,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丁点,而且都那么不真实。不是“皇上准备给骁王指婚”了,就是“太后要亲自替骁王选妃”了。 想不到现今居然从自家大哥口中说出了骁王的事情来。 “骁王是阿文的表哥,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吧。他今年一十六,该是到了成亲的年龄,近来京城里关于他的事,传来传去都是谁谁谁可能会嫁给他。不过我告诉你们,那都是八字没一撇,小老百姓饭后茶余瞎说的事。骁王跟阿文讲了,他这几年都不会成亲的,人家有大事要做呢!” “什么大事?”陈昌洋插嘴问道。 “我怎么知道?”不满被打断,陈昌浩撇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骁王的话放风到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就热闹了。阿文的两个姐姐,一个是世子爷的三女,一个是顾二老爷的大女,两人就急了。” 陈昌浩接下来的话,不用他说,陈初兰也知道,肯定是这两位国公府小姐,都对骁王心心念念,然后就起了各种歪心,施展各种手段想要骁王多看她们一眼。 “昨日是骁王母亲的忌日。骁王肯定会去上坟。而那两位小姐……做了准备,也要去上坟,毕竟,人家也有理由啊,那骁王的母亲,是她们的亲姑姑不是?” 好牵强!陈初兰扶额。她明白了。这两位国公府小姐是无计可施了,才想到了这个烂招,也不知她们的具体招数会是什么?路途偶遇?还是上坟期间哭倒?但不管哪个招数,都会被骁王无情地羞辱吧! 陈初兰竟然想起了当年萧玉宸那张俊美但却淡漠的脸。 昨日居然还下雨,可想而知这两位小姐是有多倒霉了! 而那个顾鸿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相信那两位小姐是不会把她们要做的这件事大肆宣传的,甚至不会让作为竞争对手的对方知道也不一定),竟然把这个告诉给了陈昌浩,然后邀请陈昌浩一起逃学去看热闹。而陈昌浩居然答应了! 天哪!陈初兰揉太阳穴了。这两个小子是有多无聊啊! “然后呢?”其他几个孩子兴趣满满。 “然后?”陈昌浩嗤笑一声,“我们虽然没有看到,不过听阿文后来讲,他那两个姐姐是一路互骂着回家的,却在回家之后各自躲进了屋里痛哭起来。哎,阿文拍腿大骂,要不是邱广裕那家伙坏了事,他肯定能看到这场热闹了!” “……”真是无语。 “不过,他那两个姐姐还真是顽强,都这样了,竟然还不死心。居然想到了进宫做安康公主的伴读,来接近时常进宫的骁王。呵呵……笑死人了!安康公主才十岁,虽说皇上特许所有未婚的官家子女,不限年龄,都可以来参选安康公主的伴读,但她们都十四岁了,安康公主怎么可能选她们?!” 诶诶诶诶?什么?什么?! 第80章 安康公主,十岁,皇帝特许所有不限年龄的未婚官家子女,来参选她的伴读,由她亲选! 陈昌浩鄙夷地讽刺着顾鸿文那两位堂姐,关于她们二人妄图做安康公主伴读之事,他就是在讲一个笑话。他一说完,屋里众人就都笑了。只有陈初兰,眼睛陡然一亮,抓住了以上的重点。 她瞬间就激动了起来。仿若一个火光乍然间在脑中点亮,陈初兰霎时感到一片清明了起来。这、这不就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吗?! 她为何不去参选那公主伴读? 安康公主,显然是个皇帝极其喜爱的公主!试问全朝有哪几个公主可以自己亲选伴读的? 如果能够做了她的伴读,她今后在这个家里的底气不就足了吗? 不过,这个安康公主……应当是个不好对付的孩子吧!否则,皇帝岂会做出这样一个不合常理的决定? 陈初兰心道:“就算不好对付又如何,前世的时候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她信心满满。 只是,想要做公主伴读,首先要拿到名额吧!虽说是“所有不限年龄的未婚官家子女”都可以来参选,但哪有可能一点门槛都没有,就让人随随便便都可以进宫。 陈初兰眼睛贼亮,死死地盯着陈昌浩。可惜陈昌浩还在跟其他人乱侃那定国公府两位小姐的极品事情(也不知这顾鸿文是有多讨厌他那两个堂姐,把她们的那点鸡毛蒜皮破事全告诉给了陈昌浩,陈昌浩就拿到姐姐妹妹弟弟面前调侃了,很少出门,很少知晓外面事情的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当然,听听罢了,岂敢拿到外人面前去嚼舌根)。 却是陈初兰,对此没有什么兴趣,跟她一样的还有陈随喜。陈随喜因为年纪才三岁,听不懂自然也不想听,转头就自己搬凳子玩了。陈初兰则看着陈昌浩,想着该如何向他打听具体的情况,该如何让他帮忙去求顾鸿文,请顾鸿文去他母亲面前推荐陈初兰! 没错,陈初兰想到了顾三夫人。她想,要是顾三夫人帮她弄到了一个进宫参选的名额该多好! 陈初兰盯着陈昌浩,陈昌浩却没有注意到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还以为她也对顾家那两位小姐的极品事很感兴趣呢!越讲越开心,到后来竟开始八卦起定国公府的其他人了。——全是顾鸿文告诉他的。 什么顾四公子(就是陈初兰他们在王家看到的那个胖子,顾二老爷的儿子顾鸿林)做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上次在户部右侍郎家竟敢诬陷顾鸿文,顾鸿文与他势不两立。什么顾四公子见了顾鸿文的大伯,就是世子爷,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面对他爹的时候都没那么怕。顾鸿文就从来不怕他大伯,因为他读书好,性格好,人长得好,他大伯很喜欢他。 到后来,基本上都在讲那顾四公子的坏话,而把顾鸿文给吹上了天。 其他人听着哈哈一笑。却是陈初雪极为认真,不停地向陈昌浩发问,问他是否还知道定国公府里的其他人其他事。陈初燕时不时用调侃的眼光看向她。估计目前也就陈初燕和陈初兰明白她的心思了。 陈初兰见到陈初雪这个样子。突然便想到,她想去应选安康公主伴读一事,还是先瞒着吧!特别是找顾鸿文帮忙,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陈初雪知道,否则,不必要的麻烦就多了,鬼知道陈初雪这个心思太多的女孩子会怎么想。 于是,本想着等陈昌浩讲完这些八卦之后,便向他问询安康公主亲选伴读具体是怎么一回事的陈初兰,立马就改变了主意,她打算抽个时间,等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偷偷来找这陈昌浩。 说笑了好些时候,太阳都快爬到三竿上了,二夫人那边的丫鬟过来寻陈昌浩,陈昌洋,还有陈随喜三人过去二夫人那里吃饭。大家这才嘻嘻哈哈地离去。 而到了下午未时将过,陈初兰独自一人来找陈昌浩了。 陈昌浩正在非常苦逼地抄书。用他的话来讲:“手都快抄断了,刚好四妹妹你就出现了,你是来帮我抄的吗?” 当然,陈初兰不是特地过来给他抄书的。再说了,就算她想帮他抄,他的先生也不答应呀,完全不同的字迹,一看就知道,届时不被罚得更惨才怪。 “大哥,我是过来问你安康公主亲选伴读之事的。”陈初兰开门见山。 “哦?”陈昌浩奇怪了,他拿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陈初兰刚进来时,他不过头抬了一下,却手中未停,一直在奋笔疾书。而这下,惊讶之极的他,倒把自己的任务给忘了,睁大眼睛看着陈初兰,“你想知道这个,为什么?” 陈初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恩……我想,我想去当公主的伴读。” “什么?!”陈昌浩不禁就叫了出来,那手不由得一松,笔就“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摔得写了一半的纸张一块墨迹。陈昌浩却不顾身前的纸笔,“哗啦”一声从桌前站了起来,问道,“四妹妹,你怎么突然想去做公主伴读了?” 陈初兰想过陈昌浩会惊讶,但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陈初兰倒惊讶了,道:“大哥,你怎么了?我想去做公主伴读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陈昌浩连连摆手。不过接下来就把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的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正如陈初兰所料,这安康公主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由于她是皇帝以前最爱的一个妃子,刘妃所生——这刘妃在安康公主还在襁褓中就因病过世了——所以皇帝特别疼爱这个早早失去母亲的女儿。疼爱过头自然就是溺爱了,而溺爱的结果就是,这个公主小小年纪就飞扬跋扈,别的不说,光说这选伴读之事,从她七岁起,皇帝就给她选伴读了,偏偏她对皇帝给她选的女孩子们都厌恶之极(说是皇帝给她选的,其实还不是宫中那些可以说得上话的妃子们选的)。短短三年,已经被她赶走不下十个女孩了。呆的最短的一个,才不过十天就被她一脚踢出了秀芳园。 皇帝无可奈何。安康公主已经十岁,本朝规定,公主身边必须要有一个或者两个伴读,岂能让安康公主一个人坏了这个规定?而且,所谓伴读,其实也是公主的玩伴。安康公主身边要是有了可以一起玩的伙伴,相信应该就不会这样令人头疼了吧。所以皇帝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旨意,让百官无论官职,只要家中有尚未婚配的女儿,都可有资格进宫参选公主伴读,而究竟选谁,这则由安康公主自己决定。 如此大的事,偏偏在京城各官宦人家都没有怎么传播,其缘由,无非就是,纵然当上公主伴读,对自家女儿未来的发展极有好处——所谓未来的发展,当然指的就是名声,名气,和嫁人了——若是换做其他公主,搞不好有未嫁女的官宦人家都会趋之若鹜,可偏偏是安康公主,想想看,谁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受安康公主折磨的? 没错,陈昌浩用的是折磨两个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像这样的酷刑竟然从他嘴里冒出,说是安康公主曾经这样干过! 这令陈初兰难免浑身一抖。一个十岁女孩有这么狠? 还好陈昌浩用了“传闻”二字,这令陈初兰心安了几分。传闻这种东西,本就该大打折扣,真相是什么,估计亲自接触到故事的主角后才能知道。 “所以大家都知道,想要去做公主伴读的人都是有目的的。”陈昌浩双手一摊,“定国公府那两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例子。” “啊?”陈初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你的意思是……” “骁王很喜欢安康公主,每次进宫必然去看她。” “……” “所以……” 陈初兰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语道:“大哥你刚才反应那么大是以为我想借此接近骁王?” 陈昌浩竟然还点了点头,回道:“第一反应当然是这个啦!天天听阿文那样讲,于是一听到有人说要去当安康公主的伴读,自然而然就是那样的反应啦!” “……”陈初兰突然想上前去敲开他的脑袋。 还好他摆了摆手,道:“接着突然反应过来,四妹妹你才九岁,而且又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打算?” 居然连“典故”一词都乱用上了!陈初兰陡然觉得陈昌浩跟顾鸿文混在一起,许还真不是件好事。原来她的这位大哥是多么诚实,多么友好,多么善良,多么…… 总之,绝对没有丝毫不良的品性! 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八卦爱好传播者! “说吧,四妹妹,为什么想去做那安康公主的伴读?”陈昌浩认真看着陈初兰问道,满眼关心,“那可是虎穴呀!” “总比现在家里这个狼窝好吧!”陈初兰腹诽。当然,她不会当着他的面讲他母亲的不是,只面露凄凄地说道:“我被前几日的大姑奶奶吓到了。” “啊?” “那日大姑奶奶前来请纳被拒,可万一有一日一手遮天的大官派人过来呢?” “四妹妹你在说什么呀!”陈昌浩惊呼,他说道,“我们家绝对不可能让女儿去做妾的!” “或许不会吧!可万一那大官是为他的傻瓜儿子求娶呢?就像当日刘家想要求娶大姐姐一样。如果刘家是一手遮天的大官之家,估计母亲她就答应了吧!” “胡说八道!”陈昌浩生气了。 “才没有胡说八道呢!”陈初兰道,“就算母亲没法做主,她一封信写回家,祖父祖母也会同意吧!”未待陈昌浩开口反驳,陈初兰继续道,“这又不是没有过的事,想想我们的二姑妈,她嫁的是什么人,明知道二姑父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可因为二姑父家有个当五品官的堂叔,便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二姑妈往那火坑里推去。”陈初兰的声音在这里嘎然而止,她什么也不说了,双目瞪圆瞧着陈昌浩看他会说些什么。 陈昌浩脸色骤然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陈初兰便就继续讲道:“所以我想去做公主伴读,既然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说什么都不能放过,我不能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宅院里,一天天望着四四方方没有变化的天空长大,然后,直到某一天,被嫁给一个是圆是扁我都不知道的男人!” 陈初兰掷地有声。 陈昌浩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个平日里瞧起来温温和和,总是特别听话的四妹妹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哥,你会帮我的,对吗?”陈初兰水盈盈的,带着信任的眼光,渴望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陈昌浩点头了。“我当然会帮你的。”他坚定地说道,“我……希望你过得好,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二姑妈的不幸除了他夫家的实力令陈家觉得必须要嫁一个女儿过去联姻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二姑妈她是一个庶女! 这是陈初兰没有提到的,但陈昌浩何尝不会明白?! “不过,我要怎么帮你?”陈昌浩不解问道。安康公主亲选伴读之日虽然还未真正定下,不过大概估算,可能会在三四个月后。 三四个月时间,够陈初兰去准备和活动了。只听陈初兰道:“大哥你暂时别把我要去做安康公主伴读的事情说出去。然后……你帮我找顾五公子。” 前半句陈昌浩听了是连连点头,虽然有些不解,但他还是有求必应。只是这后半句,他眉头一挑:“找阿文?他能帮你什么?” “我想让顾五公子替我求他母亲,请她帮我弄个进宫待选的名额。” 陈昌浩连连点头,道:“这确实是一条途径。虽说是百官都可以把自家的女儿送来候选,但选谁进宫让安康公主来挑选,还不是那些选官说了算。我明日上学就同阿文说去。” 陈初兰赶忙道:“大哥不急。这样直接叫顾三夫人替我说话也太唐突了,这样吧,你先帮我问问顾五公子,问他最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寻个机会送个礼物给他母亲,待讨了他母亲的欢心,我再写封信给她,求她帮忙。当然,这还需要顾五公子在他母亲面前说我的好话。”最后这句话,陈初兰说得怪不好意思的。放在以前她不知道顾鸿文喜欢她的时候,顾鸿文若帮她,她顶多就认为这是看在她大哥的份上,可现在,他若帮她,分明就是因为他喜欢她的缘故嘛! 不禁就低下头来,有点尴尬地搓弄衣角。还好陈昌浩在思考她的办法,没注意到她的古怪。 “就照你说的吧!明天我去问问阿文。”陈昌浩说道。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同陈昌浩讲定了。 之后,陈初兰回去了自己的屋里,耐心等待时间的流去,有点心跳难平地期待明日陈昌浩带回来的消息。 陈初兰将她想要去做安康公主伴读的想法告诉了她的丫鬟春桃和柳芽。这两个人是她最信任的人。两人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当然表示要听她的话,尽一切全力帮助她了。 而后,一天过去。 第二日傍晚,陈昌浩回家,带来了叫陈初兰万分高兴的消息。他说,过上十日是顾三夫人祖母的六十二岁生日,顾鸿文想请陈初兰帮他做一个礼物送给他的曾外奶奶。 陈昌浩笑得两眼眯眯,道:“我一跟阿文讲,他就同意了,还说,一定会帮你做成安康公主的伴读,他还讲啊,你做成了公主的伴读后,公主肯定不会为难你的,因为公主特别听骁王的话,他准备去骁王那里打招呼,叫骁王今后护着你呢!” “啊!”陈初兰大吃一惊。顾鸿文竟然要去找骁王萧玉宸。这真是叫她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了,为了她,他竟然帮助至此。 陈昌浩没有再说什么了,只笑着看着陈初兰。陈初兰脸红了。她开始怀疑,她的大哥是知道顾鸿文喜欢她的。 话又说回来,一个十一岁男孩的喜欢…… 好吧,大家年龄尚小,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但老实讲,陈初兰第一次觉得脑袋里有点乱了,关于这“喜欢”什么的。 …… 顾三夫人祖母的寿辰就在十日之后。陈初兰想了想,觉得对于一个完全不了解的老太太,能够送的也只有抹额了。她针线技巧学得不多,但胜在手巧心细,再加上年纪小,做出来的东西虽比不上最优秀的绣娘,但好歹也是能送得出手的。重点是,这是“顾鸿文托她做的,以他的名义送给他的外祖奶奶”的,托好友的妹妹做,当然比出钱请什么绣娘去做,更显得有心了。到时候老人家岂会不高兴? 陈初兰开始认真做起抹额来。 十日真的太短了。她几乎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针针线线。为了表示诚意,春桃想帮忙都被她拒绝了。 而这之后,眨眼间就过去了八日。 这一日,平平淡淡的生活里又有了涟漪。 户部右侍郎家的当家主母王夫人来访了。这是自上次陈家去她家做客后的近三个月里,她的第一次拜访。 她没有带王蔷和王蘅,显然今日过来不是来玩的,而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二夫人商量。 陈初兰关在屋子里绣抹额。一针一线绣得她额头渗起细细的密汗。 而她并非不闻窗外事。柳芽被她派到外头去偷偷打听王夫人前来的原因了。 晨光从窗棱穿入。金色的太阳已经斜挂在快中天的地方了。巳时将过。 柳芽突然汗水淋漓推开大门走了进来,然后急匆匆地小跑,跑到坐在内室窗边的陈初兰旁边。 “姑娘,”她面上居然颇为惊恐,“打听到了,那王夫人过来,居然、居然是建议二夫人将大姑娘送进宫去,嫁给那痴傻的大皇子!” “什么?!”陈初兰眼睛瞪大,一针扎在了手上,却是她震惊得连疼都忘了,“唰”地一下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第81章 王夫人竟然过来建议二夫人将陈初燕送进宫去,嫁给那傻皇子做妻? 陈初兰真是惊呆了。 她突然就回想起当日在织女庙的时候,王蔷说到,她的父亲想将她嫁给那傻皇子,为的是攀上淑妃这棵大树。因为,现今太子不被皇帝所喜,皇帝极有可能废掉太子,改立淑妃之幼子——四皇子为太子。 陈初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看向柳芽,问道:“王三小姐呢?王夫人没有提起她?” 柳芽回道:“王夫人讲,她和王大人原是打算把王三小姐送进宫的,不过远在河阳老家的王老夫人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把王三小姐给送回老家去,说是近来老夫人身体不适,找了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讲,王三小姐八字福厚,要是王三小姐回去老家吃斋念佛带发修行为老夫人祈福两年,老夫人就定会福泰安康,长命百岁。” “……”陈初兰沉默半晌。 王蔷曾信心十足地告诉过她,说她已经为自己找了出路。想不到居然是这个。 而更想不到的是,没有了可以卖出去的女儿,王家夫妻俩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们陈家。 “姑娘……”柳芽的声音有点颤抖,“这、这,夫人她不会答应吧?” “夫人她如何答应?她又不是大姐姐的亲娘,怎么说……这种事都该知会大伯大伯母一声的。”陈初兰答道,却是声音越来越低。 二夫人肯定会把王夫人的这个建议,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河阳老家那边的!根本无需多想,猜过去都知道,二夫人对王夫人的这个建议,一定是非常赞成。 那个傻子是谁?是大皇子啊!一个皇子,就算他再痴傻,他的身份也摆在那里! 若非他痴傻,当皇子妃这种事还轮得到陈初燕身上吗? 陈初燕,不过是一个父母皆白丁的普通地主家的女儿罢了。 “王夫人向夫人保证了只要陈家肯答应,他们就一定能让大姐姐当上大皇子妃?”陈初兰向柳芽问道,不过口气却很肯定,她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 果然,柳芽点了点头,道:“王夫人说了呢,只要二夫人答应下来,她就有办法让武安侯的侯夫人认大姑娘做义女,这样大姑娘就有了好看的身份,足以嫁给大皇子做个大皇子妃了。” 武安侯?居然又扯出一个想要站到淑妃这边的家族。 而王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二夫人岂会不动心?! 至于河阳老家那边…… 陈家这么多代,家中何时有出过一个皇妃?皇妃!那可是意味着一家子都可以鸡犬升天,成为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光是想想就够家中那些几辈子没出过县城的普通土地主们激动的了! 陈初兰有了非常糟糕的预感。她怀疑,二夫人派人将这个消息送去河阳老家之后,家中可能只有大夫人会反对。而凭大夫人一己之力,她如何能和家中的长辈对抗? 陈初兰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一天,注定不平静。 在王夫人走后,二夫人居然把陈初燕叫了过去。直接把王夫人今日来访的意图告知给陈初燕。用二夫人的话来说,“婶子实在是不想再叫你误会了,上一次刘家的事情没先跟你讲清楚,叫你以为婶子是那种独断霸道,罔顾你终身幸福之人。今日婶子就先跟你讲清楚,这件事不是婶子来定的,婶子我这就去信家里,让你父母来做决断,一切都听你父母的。” 陈初燕从二夫人那里回来后,整个人的神魂好像都被抽走了,一路如梦游一般荡回屋里,却是在进了屋后,一下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陈初兰和陈初雪听到消息,赶快跑去她的屋里。 见到陈初燕的时候,她已经被扶到了床上,靠坐在床头,整个人呆呆的。 “大姐姐?”陈初兰和陈初雪小心翼翼的。 “哇——”见到她们,陈初燕陡然醒过来一样,猛地大哭了起来。 陈初兰和陈初雪过去。三人抱在一起。 陈初兰已经知道是因为什么了。而陈初雪还不明所以——方才前去告知她的丫鬟只说:“大姑娘从二夫人那里回来后就昏倒了。” 却是见到陈初燕这般大哭,不知为何,陈初雪竟也兔死狐悲般地哭了起来。陈初兰不禁红了眼睛。 这样哭了好一阵,三人才渐渐止住。 陈初雪抹了抹眼泪,问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母亲她说了什么?” 陈初燕尤在抽泣,好一会儿才悲戚地道:“我好命苦……”这接着,带着哭腔地将王夫人想要让她去做大皇子妃的事情说了出来。 陈初雪惊得连连抽气,双手捂住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初燕哭道:“那大皇子是个傻子。她们居然要我嫁给一个傻子!纵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妃又如何?我宁愿嫁入普通人家夫唱妇随。” 陈初兰同情地看着陈初燕,好一会儿,才没有底气地安慰道:“大姐姐,你也别想太多,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母亲她不是说了,这件事是要由你父母来做决定的。” 却是陈初燕连连摇头,痛苦地道:“我父母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的是,祖父祖母他们肯定会同意的!我们家,何时出过一个皇子妃啊!皇亲国戚,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既然有这个机会,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看来陈初燕是明白的很,也难怪她如此绝望。 陈初兰想了想,只得换个方向来安慰她。“别慌呀,大姐姐。你想想,大皇子虽是个傻的,但好歹也是个皇子,他要娶妻,肯定还有很多女子愿意嫁的,不一定就轮的到你呀!” 这一回,陈初兰的话起作用了,陈初燕抽泣声渐渐停止。 而陈初雪也在旁边劝道:“是呀。这世上想要攀龙附凤的人肯定还有很多,人家也想着把女儿送去给大皇子呢!大姐姐你先别慌,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搞不好,人家淑妃娘娘就选了别家的姑娘呢!” 这样的安慰令陈初燕心安了一些。她虽没说什么,但眼泪已经止住,没有再哭了。 却是陈初兰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虽是这样说的,可是,既然王夫人敢就这样过来跟二夫人提起这事,显然极有信心。若说只有一个户部右侍郎就算了,偏还扯上了一个武安侯,对于武安侯陈初兰不太了解,只晓得该侯爷是个在军中有实权的武官,但只冲着有实权这一点,陈初兰怀疑,他家送上去的女子,淑妃可能还真就看上了! 王蔷曾说,因为大皇子是傻子的缘故,一直讨不到妻子。但真实情况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堂堂皇子,就算是个死的,估计都有人会把女儿送过去跟他的牌位结婚。说是讨不到妻子,其实是被送过去的女子档次太低,淑妃娘娘她看不上吧!而这一回…… 陈初兰神色黯然,把脸撇到一边,真的不想再对陈初燕说什么“白色的谎言”了。 这一天,二夫人写给河阳老家的信送了出去。而陈初燕,再也没有向上一回一样,自己偷偷写信向母亲哭述。她原本是个很文静的人,这一下,由文静变成了安静,常常是呆呆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再就是去到园子里,坐在亭子里发怔。她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陈初兰和陈初雪只能由她去了。当然,这是今日之后的事了。 因为顾鸿文外祖奶奶的生日快到了,傍晚,陈昌浩来找陈初兰,看她抹额做得怎么样。放学回来的他兴致勃勃,却是在陈初兰讲起今日王夫人来访一事后,他刷地脸色大变,瞬间怒起,大步就要冲出门去找他母亲理论。 陈初兰赶忙拉住他:“大哥,你做什么?” “做什么?问问娘她想干什么?!这种事就一口回绝算了!竟然还写信回老家?!说什么由伯父伯母决定,其实是她想让大姐姐嫁给大皇子吧!” 陈初兰拼命跺脚:“你这样找母亲她瞎嚷嚷,不是让大姐姐更难做人吗?母亲她肯定会以为是大姐姐找你抱怨了。” 陈昌浩顿时语塞。 “倒是那个大皇子,你有没有知道些什么?”陈初兰问道。 陈昌浩想了想:“是个傻子。” “……”真是废话。 “听说淑妃娘娘倒挺疼他的。据说当年他是被人所害,才生了一场大病傻了。这是阿文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当然不知道,他讲这是宫中密闻。” “……”顾鸿文果然是个大八卦,连“宫中密闻”都弄出来了。 “阿文说这个傻掉的大皇子脾气还挺好的,所以在宫中经常被欺负,要不是有淑妃娘娘这个厉害的亲娘在,他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关于他要选亲的事阿文也说过,据说是淑妃娘娘想乘着‘骁王选亲’的东风,赶快给她这个儿子找个可靠的妻子。等大皇子成亲了,她就可以让他出宫建府了,否则她哪里放心就这样出去让他。” “这样听来,淑妃娘娘倒是个好母亲。”陈初兰心道。 陈昌浩讲到这里,就停住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他说道,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只道大皇子选亲跟我们这种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怎想到……”他沉默了。 陈初兰也说不出话了。 而接下来,陈昌浩却说道:“这样倒显得四妹妹你有远见。你放心,我一定帮你。至少今后,决不让你婚事被乱点,连命都不能自己做主。” 陈初兰大为感动。一个这个时代的男孩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难得。她何其有幸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多谢大哥。”陈初兰真诚道谢。 陈昌浩笑了笑。可是笑得颇为勉强。想来,陈初燕的事彻底弄得他心烦意乱了。 陈昌浩小坐了片刻后就走了。陈初兰手里捏着针线,过上了许久,才重重甩了甩脑袋,似乎要把一切不快都从脑袋里甩出去,然后才开始继续一针一线细细绣了起来。 而后,时间飞快,短短两日就过去了。顾鸿文的外祖奶奶的寿辰到了。一大早的,陈初兰就偷偷地将连夜才彻底完工的抹额打包好交给了陈昌浩,陈昌浩把它偷偷塞入书包,出门了。 接下来,陈初兰颇有些忐忑地等待。而到了隔日傍晚,放学回来的陈昌浩终于给陈初兰带来了一个让她高兴的好消息。 “阿文说他的外祖奶奶满意极了。他外祖奶奶连连说他有心。然后他告诉她,这是他特地托好友的妹妹做的。果然他外祖奶奶就问起这个‘好友的妹妹’是谁。阿文就把你介绍了一下。竟然他外祖奶奶知道你,在场的他的姨母,舅母等人居然也知道你。说原来是那个在乞巧会上暂露头角的九岁女童。四妹妹,乞巧会上你那么厉害啊,竟然都不告诉我。” 陈昌浩表情夸张,弄得陈初兰都不好意思了。 “接着,顾三夫人也夸了你。还把那日你在王家给阿文解围的事说了出来。阿文说,他母亲本就喜欢你,昨日你做的抹额受到他外祖奶奶的喜欢,他母亲就更是满意你了,连说要不是过些时日定国公府有喜事,早就叫你去她那里做客了。她还叫阿文好好谢你。难为你这么认真地替他做了一个送他外祖奶奶的礼物。” 陈初兰听得脸红红的——激动的。“大哥,”她说道,“我准备给顾三夫人写信了。就说替顾五公子做个东西不算什么,毕竟顾三夫人和顾五公子一直那么照顾你和三弟。我们家是沾了他们的光,才能让你和三弟在顾家族学里读书。该要谢谢的是我们。然后……我再顺便一提,能否请她帮忙,让我有资格进宫参选安康公主的伴读?”她用咨询的目光看着陈昌浩。 陈昌浩一愣,然后搔了搔脑袋,道:“我想……应该可以吧!顾三夫人现在对你这么有好感,这个时候提出来应该没问题吧!” 陈初兰正是这么想的。所谓乘热打铁。 她知道她这时候提出来这件事,顾三夫人就明白她为何要替顾鸿文做那个抹额了。若顾三夫人不喜欢她,大概就会认为她是个小小年纪就心思极重,满肚花花肠子的孩子,可顾三夫人喜欢她,那大概就只会认为,她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讨好她,只为求得她一个帮忙,是个可怜值得怜爱的孩子。 而且顾三夫人也会明白,这件事顾鸿文一定也是知道的。对她儿子,她只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顶多笑骂他一句“有事不直接了当讲出来,非得绕这么多弯弯绕绕”。 顾鸿文则肯定会帮她说话,撒娇求情一并上。这样想来,顾三夫人答应她请求的可能性至少会在七成以上。 陈初兰当然要赌一把。 之后,陈初兰把想法落实在行动上。她很快就下笔写了一封信。在陈昌浩看过觉得可以之后,才郑重地将其交给陈昌浩,叫他明日转交给顾鸿文。 接下来,又是一番忐忑的等待了。 信送出去后的第三日,陈昌浩从顾鸿文那里得到消息,放学回家找到陈初兰,说道:“阿文讲,她母亲说,要她帮忙给你弄个进宫参选的名额可以,只是,你要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会被选上?她说她可不想让自己推荐的人给自己丢脸。”说完后,陈昌浩一脸担忧地看着陈初兰。 陈昌浩很担心,但陈初兰却觉得这是个好消息,顾三夫人可没拒绝,不是吗? 她凝眉想了想,然后一拍掌,道:“我做个东西给顾三夫人看看吧!如果她觉得满意,就请她帮我弄个名额,我一定不叫她失望!” 第82章 陈初兰想做一个寓教于乐的东西,让大人和小孩都满意。这大人嘛,指的当然就是顾三夫人,而小孩,理论上指的是那安康公主(由于是做给顾三夫人看的,安康公主根本瞧不见,陈初兰便想着只要大部分的孩子都会喜欢就行,毕竟关于这安康公主,目前根本就不晓得她的喜好)。 这就像开发一个教育产品,既要站在孩子的角度,又要关注大人的想法,只有这样,才有成功的可能。 现在顾三夫人就像那个为孩子挑选产品的大人,陈初兰必须两者兼顾,才能赢得她的信任。 当晚陈初兰开始冥思苦想。 最终,她决定做一本故事书。一本用布制成的故事书。 这个时代的孩子所能接触到的故事非常贫瘠,通常无非就是先神鬼传说之类的,而宫中的孩子,听到的就更少了。 给孩子讲故事对陈初兰来讲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但要把故事记录下来,当作礼物一样的东西送出去,那可就不简单了。普通的纸显然不行,不够档次。那么便用布吧。 布书这种东西,她前世制作过。但是前世有很好的绘图材料,颜料涂在布上可以不散不糊。而这一世,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于是,陈初兰便想到了绣制。这一下,工作量可大了。可为了自己的将来,累个几天几夜又有什么。 制作布书需要油纸,得将油纸缝入两片布里,书页才能挺得起来。第二天一大早,陈初兰就叫春桃去给她寻一些油纸。而她则开始挑选白布,将其裁剪,然后在上面写字勾图。 陈初兰选的故事是她的前世里人人耳熟能详的西方童话“三只小猪”。她原本想选些公主王子之类的故事,但这本布书是拿给顾三夫人看的,唯恐用上了那些故事后,其“大胆”的风格,把顾三夫人给吓着,于是便用了这三只可爱的小猪。 她画的小猪当然是这个时代绝对不会出现的卡通形象,超级可爱。 柳芽托腮坐在一边,看得眼睛都亮了。 写完画完后,陈初兰便开始选线刺绣。 这个工作量极大。不过这一回,陈初兰叫上春桃一起帮忙。春桃的女红也不错。绣边缝合什么的活儿就由她来负责了。 足足三日过后,陈初兰才将字体和图画全给绣上,然后便开始制书了。这个过程倒简单。将绣布同油纸缝在一起,锁边,制页。细心努力之下,一本a4纸大,共八面四页的布书就制成了。 如此新颖的东西。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 陈初兰将它交给陈昌浩。 陈昌浩眼睛都瞪大了。新颖的书,翻起来还会啪啪作响。重要的是,里面的小猪太可爱了。 “想不到四妹妹你居然做出了这个。”陈昌浩惊叹道,“我还以为你要做个你平时常做的小娃娃什么的呢!四妹妹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对于陈昌浩的疑问,陈初兰还是和以前一样,脑袋一偏,故意做出俏皮的模样,说道:“我自己想出来的呀!” “真厉害!”陈昌浩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怀疑陈初兰,他不疑有他,赞叹道。接着摸着书面上的绣出来的三只胖嘟嘟的卡通小猪,“你怎么就能把小猪画成这样呢?这叫人还怎么下得口去吃猪肉。” 陈昌浩说笑话了。陈初兰顿时就“噗嗤”一声。 再接下来,便见陈昌一边将那布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一边说道:“放心,四妹妹,我相信这回那顾三夫人肯定会帮你弄一个名额的,能做出这么好的东西的你,怎么可能会给她丢脸?” 陈初兰笑道:“谢谢大哥吉言。” 陈昌浩又当了一次中间人,将陈初兰做的布书交给了顾鸿文,顾鸿文则将其递到了他母亲的手里。 很快的,不过隔日,陈昌浩就把顾三夫人的反馈给带回来了。他极其兴奋,对陈初兰说道:“四妹妹,顾三夫人同意给你弄一个进宫的名额了!看了你做的东西,她真是欢喜的不得了呢!” 直到这个时候,陈初兰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虽说她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但事情尚未成真,心里边多少都会有点打鼓。而今,总算是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下了。 弄名额这种事情对顾三夫人来讲,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毕竟,皇帝是公开面向百官甄选安康公主的伴读的。顾三夫人不过将陈初兰的名字报给了负责此事的官员,然后以定国公府三夫人的名义,请他务必将陈初兰的名字弄进进宫的花名册里。 “这倒是连筛查都不必要了,四妹妹你直接就可以进宫了。”又隔上两日,陈昌浩再次找上陈初兰,将顾三夫人已经给她打通关系的事情告诉了她,“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陈昌浩叫她安心等着,便是要她等那顾三夫人派人过来告知二夫人这件事。 果然,五日过后,顾三夫人派一个婆子过来了。 那婆子将顾三夫人为陈初兰弄了一个进宫参选安康公主伴读名额一事,告知给二夫人。 二夫人听完后,立时瞪大双目,嘴也合不上,震惊得几乎连形象都没了。 只听那婆子说道:“我家夫人对贵府的四小姐欢喜得不得了,当日在户部右侍郎府,贵府的四小姐替我家公子解了围,我家夫人就一直想着该如何感谢那四小姐。可巧皇上要给安康公主挑选伴读,陈四小姐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寻上我家夫人,希望我家夫人帮忙给她弄个进宫的名额。我家夫人当然理当不让地替她去做这件事了。我家夫人今日派我来,就是把这件事告知陈夫人一声。估算起来,大概宫里过上个七八日就会派出公公前来通知入宫时间吧!” “这、这……”二夫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那婆子说道,“那可万分感谢顾三夫人了,还望妈妈回去之后,先替我向顾三夫人道谢,待过上两日,我再备上谢礼,亲自送上门去。” 该婆子自说她会把二夫人的意思转达给顾三夫人。 这之后,婆子便要离去。 二夫人派身边的得力丫鬟将她送了出去,送出去后,那丫鬟自然塞了些银子给她。 送走婆子后,二夫人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时半会儿,她好像没法消化这个消息,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她才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去把四姑娘叫过来。” 这一日,风和日丽。 陈初兰走进二夫人屋子的时候,那二夫人正坐在外厅主位上,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让那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在自己那瞧着温柔婉约实则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的脸上。 “母亲,你叫我过来?”陈初兰问道。其实她早就知道二夫人叫她过来是为什么了。顾三夫人派人过来的事,她早已知晓。 二夫人定睛看着她,面上波澜不动,还是跟陈初兰刚刚进来时看到的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将陈初兰细细瞧了又瞧,才问道:“参选安康公主伴读?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初兰一听,先是呆了呆,接着有些不明所以似的:“母亲您这么问……” 二夫人原还是没什么表情,瞧不出她心里是如何作想,可在陈初兰做出这样的反应后,二夫人眉头一立,生气了,口吻都硬了起来:“顾三夫人派人过来,说是你寻上她,求她帮你弄个进宫参选的名额。好哇,四丫头!我倒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陈初兰这一听,立马睁大了双眼,两手也捂住了嘴,瞧起来特别震惊的模样。“母亲,”她说道,“顾三夫人派人来,说她帮我弄了一个进宫参选的名额?” 二夫人见此更怒了,重重一拍桌子,指着陈初兰骂道:“你还给我装傻?!小小年纪竟这般鬼头!真、真是想不到啊……难道我这么多年竟是看错了你?!” 陈初兰骇然地倒退一步:“母亲,母亲何出此言,我、我没有故意欺瞒母亲什么呀……” “还在狡辩?!” “母亲听我说呀!”陈初兰急道,“那安康公主要亲选伴读之事,是大哥前些日子随口说出来的,我们兄弟姐妹们都听到了。后来我跟大哥说话时,随口就讲了一句,当公主伴读应是件挺好的事,能够进宫岂不是个天大的造化?母亲,如果有人跟女儿说,‘准许你进宫去当公主伴读’,女儿肯定乐意至极,但女儿哪有那么大的心,竟会想去要顾三夫人帮忙?女儿,根本就连股三夫人的面都见不到呀!” “那……”陈初兰说得似乎也挺有道理,二夫人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 “女儿承认女儿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但只不过跟大哥讲了一下罢了,再往深处,女儿可既不敢想,也不敢做。” 二夫人眉头拧了起来,似是自语,喃喃地道:“看来该问一问阿浩了。” 在二夫人这里,陈初兰打死都不承认自己瞒着她,主动去寻那顾三夫人帮忙。要是承认了,岂不迟早被她弄死? 二夫人见陈初兰不承认,又挑不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只得挥退了她,等着陈昌浩回来,再去问那陈昌浩。 太阳很快就向西边滑去,傍晚到了,陈昌浩回家。一到家他就被二夫人给叫了去。 二夫人询问他。他想都没想就说道:“是我叫阿文找他母亲帮忙的。四妹妹既然有此想法,我干嘛不帮她一把。她胆小觉得这种事只能嘴上说说,我干脆就在后面推她一把,使其变成现实。再说了,人家顾三夫人喜欢她,一直想着该怎么谢她,我这不是给顾三夫人一个道谢的机会嘛!”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二夫人嗔怒地瞪了她儿子一眼。 陈昌浩搔了搔脑袋,看来没理会二夫人。不过他很快就雀跃起来,道:“娘你知道这件事了。难道说,顾三夫人已经帮四妹妹弄到名额了?” 二夫人一副气结的样子,但下一秒就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自作主张,也不跟我商量一样。哎,罢了罢了,既然木已成舟……好歹……这也算是件好事!”这说着,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恩……这样道来,我们家有两件好事呢!” 见二夫人接受了陈初兰即将参选安康公主伴读一事,陈昌浩原是高兴的,但听到她说了一句“我们家有两件好事呢”,陈昌浩顿时神色暗了下来,一张脸阴云密布,显然,二夫人所说的另一件好事,指的是陈初燕待选大皇子妃一事! 这一日顾三夫人为陈初兰弄了一个进宫参选公主伴读名额一事,传遍了整个陈府。 陈初雪终于知道了。 她呆呆的。然后跑到陈初兰屋里。“四妹妹,是真的吗?”她问道。 陈初兰笑道:“是真的吧!母亲既是这样说了,早上顾三夫人派来的妈妈应当讲的就是这事。” “为什么……”陈初雪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是大哥偷偷央了顾五公子去求他母亲吧!”陈初兰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这件事她打死都不承认是她自己主动出击的,她跟陈昌浩早说好了,一切全推到陈昌浩身上,就说全是他一人暗中所为。至于顾三夫人那边,唯一的证据就是陈初兰曾写了一封信给顾三夫人,那上面的笔迹是没法更改的,至于抹额,布书,完全可以推说是不知情被陈昌浩诓骗了去做的,而那封信,据陈昌浩说,顾鸿文早就把信拿走烧掉了。至于顾三夫人那里,她要把事件的经过都说出来也没关系,反正没证据。在陈家这里,能够把二夫人等人诓骗了去就行。 陈初雪神色黯然,喃喃道:“大哥竟对四妹妹这么好。顾五公子也是……” 陈初兰道:“恰巧我随口说起要是能进宫做公主伴读就好了,想不到大哥居然惦记上。相信如果三姐姐你讲起这个,大哥他也会一样上心的。至于顾五公子……”陈初兰顿了顿,“他是大哥的好友,大哥想要他帮忙,他当然会帮忙了。” 陈初雪勉强笑了笑,道:“那确实是我没有和四妹妹一样的心思。也怪不得我就这个命了。” 一个十岁的女孩,这么凄惨地说出一个“命”字,虽听着可怜。不过,陈初兰淡淡地笑了笑,命这种东西,全靠自己,不是吗? 陈初雪看了陈初兰一眼,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然后便施施然地告辞了。 陈初兰长叹口气,坐在窗边看向窗外的风景。 听到这个消息,陈初燕并没有过来。她依旧闷在屋里,郁郁不安。 时间便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果然,如顾三夫人派来的那个婆子所说,五日之后,宫里的小黄门来了。 听到有人报,宫里的公公来了,二夫人虽是早有准备,但还是惊得直接把手中的茶盏给滑落在地。陈家何曾有跟皇宫扯上关系?虽然这次前来的不过是一个地位颇低的小小太监。 那个小太监告知:“三个月后,也就是十月初十,请贵府的陈四小姐陈初兰进宫参选安康公主伴读。” 二夫人紧张不已地接受了这个口谕,毕恭毕敬地对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二夫人的贴身丫鬟送小太监出去,当然,也塞了一个银锭给他。 小太监满意地垫了垫手中的银锭,秘密地告知了一个他所知道的消息:“贵府四姑娘被选中的希望很大。” 至于为何被选中的希望很大,他就不说了。也不晓得他是不是不知道,乱说的。 二夫人开始为陈初兰选先生了。不,是为陈初兰和陈初燕选先生,当然,还有绣娘,还有琴师,还有,最为重要的,礼仪嬷嬷! 二夫人花下了大血本,请了位从宫里放出来的嬷嬷。 而陈初雪,因此而沾了光,她也随着一道学习。 ——陈府里的姑娘们,在入京这么久后,终于有了老师,可以在家中正式地学习了。 一切按部就班,就等着时间滑过,到达书写命运的那一日。 而在此期间,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河阳老家来人了。 是陈初燕的母亲和妹妹——大夫人以及陈初夏! 第83章 没有人料到大夫人和陈初夏会过来,包括陈初燕。 听到下人通报说大夫人和二姑娘已经来到家门口,二夫人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你说……什么?” “回夫人,大夫人和二姑娘来了,就在大门外,等着您请她们进来呢!” 二夫人再三问了几遍,才确认下人通报的是事实,她当场气了个倒仰,几乎没把桌子给掀了。 这算个什么事?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带着二女儿过来了,连个口信都不会事先托人带过来! 不过二夫人虽气得半死,可还是用力堆出虚伪的笑脸,假惺惺地迎了出去。 两妯娌近半年不见,好一番寒暄。 陈初燕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自是万分激动的,却是当着众人的面,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二夫人的脸色一下就变得不太好看,不过还是讪讪地说道:“大姑娘这么些时日没见着亲娘亲妹子,可把她想坏了,这样吧,你们娘几个先到屋里聊着,我这就去叫人准备晚宴。” 于是,大夫人和陈初夏一同去了陈初燕的屋里。三人关了屋门,聊起了只有她们娘仨才知道的悄悄话。 直到傍晚晚宴开始了,大夫人和陈初夏才从陈初燕的屋里出来。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显然哭过。可是那陈初燕,却没有跟出来。 这个晚宴,连大姑奶奶一家都被邀请了。虽说二夫人和大姑奶奶实际上已经不互相往来了,但好歹之前达成过共识,两家关系“恢复如初”,这一回,大夫人和陈初夏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自然是要邀请就住在隔壁巷子的他们的。 大人孩子们坐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大圆桌。 陈初夏和邱明月关系最好。两人见面后抱在一起又跳又叫,这晚宴上自然是坐到一块儿了。 其余孩子们各自坐好。陈初兰和陈初雪端端正正。陈昌浩和陈昌洋则对邱家没什么好脸色看。幸好,邱广裕今晚宿在老师家,没有过来。 却是陈初燕竟然没有出席。从下午她带母亲妹妹一起去她屋后,她便连那屋门都没有跨出一步了。 多嘴的大姑奶奶由于没有邱广裕管着,坐在这圆桌上,一眼看去,瞧不见那陈初燕,居然一手捂住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不是给大弟妹和二丫头接风洗尘么?怎么大丫头竟然不出现?难道因为要做那大皇子妃,不屑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坐在一起?” 桌上气氛立马沉了下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寒暄声,孩子们低低讲话声,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众多目光顿时全集中在大姑奶奶身上。 陈昌浩坐在陈初兰身边,差点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幸好陈初兰伸手压住他的肩膀,冲着他死命摇头,叫他不要冲动。 脸色最为难看的是邱明月。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都出现盈盈的泪花了。她难堪之极,万分抱歉地看向身边的陈初夏。 陈初夏的脸也很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尴尬。她将头低了下来。似乎要哭起来的模样。 竟是那大姑奶奶非常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她挑起眉眼,笑盈盈地看向大夫人,道:“大弟妹呀,你特地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可不是嘛,皇子妃呀!我们陈家这是何德何能才有这样的福分!你这个做母亲的当然要过来亲眼瞧一瞧女儿是如何当选的。我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大姑奶奶的声音在陡然间变得寂静无声的大厅里显得特别响亮,简直可以像一把利剑戳到人的心里头。 大夫人也是满脸红到了耳根,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她这是喝了酒的呢。大夫人看着大姑奶奶,一副想要回话却不知该如何回的模样。这么些年来,何曾见大夫人如此窘迫过? “娘!”邱明月在桌子下边死命地拉了拉坐在身边的母亲的衣角。 可是大姑奶奶洋洋得意不为所动。 真不愧是大姑奶奶!陈家这边的什么事情都能传到她的耳朵里去,而她还管不住自己的那一张嘴,非得将事情全部抖出来,以显示自己的尖酸刻薄! 二夫人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僵局,只听她道:“哎呦,我说大姐,你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大丫头只不过有可能去参选大皇子妃而已,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你竟敢讲她肯定会当选,肯定就是未来的大皇子妃,这不是妄自揣测圣意嘛!可别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告你一个胡言乱语之罪!”二夫人狠狠地瞪了那大姑奶奶一眼。 她是很直接地承认了陈初燕是会去参选大皇子妃的。也不怕那大姑奶奶继续挖苦她为了自家的前程,不惜让大侄女嫁给一个傻子。因为她后面说的话可厉害了,也不管有没有所谓的“胡言乱语之罪”,先给那大姑奶奶扣上一个“妄自揣测圣意”再说。 大姑奶奶只不过是识了些字的地主女儿,哪懂得本朝的每一项律法。于平民而言,皇帝就犹如天,那一句“妄自揣测圣意”就够她吓破了胆。 大姑奶奶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一句“我听闻,那大皇子跟常人有点不太一样”的话任是没敢再说出口。 二夫人冷哼一声,然后开始转移话题:“好了,好了,我们莫说这个了,这都多晚了,该上菜了。”说着,命那丫鬟们把桌上的瓜子花生等东西全部撤了去,一叠声地叫人去催厨房上菜了。 晚宴这才正常地继续下去。 一顿饭吃得每个人都不开心。 大姑奶奶早早地就告辞了,带上邱明月。 邱明月对着陈初夏挥泪告别。当然,也向大家说再见。不过如她之前所说的,她再也不会跟陈昌浩好了,这一次,竟是连瞧都不瞧陈昌浩一眼。 陈昌浩哪在乎她的态度,见她不理她,他也懒得当她是亲戚。两人至始至终都如陌生人一般。 在大姑奶奶走后不久,大夫人就推说自己长途跋涉,累了,想要早些休息。于是,这场气氛不太好的接风洗尘宴便草草地结束了。 因为大夫人和陈初夏来得匆忙,这府里便没有预先为她们备下房间,这一晚,二夫人暂时将她们安排在客房里。 宴席散了。陈初兰和陈初雪一同回去她们所住的后院。 晚风徐徐,清爽凉快,却吹不散堵在大家心中的愁云。 丫鬟们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灯笼晃荡,光影交替。陈初雪没走多久,就靠到了陈初兰身边,瘦弱不堪的身子好像经受不住打击一样,在迷离的灯光摇摇欲坠。 陈初兰伸手扶住了她,她顺势挽住了陈初兰的手,将头靠在她的小小肩膀上。“四妹妹,”只听她轻轻说道,“这么说大姐姐当真要去做那大皇子妃了?” 陈初兰垂下眉眼,没有说话。 无视陈初兰的沉默,陈初雪继续说道:“原想着大伯母突然来了,是要给大姐姐出头呢!可瞧眼下这般情景,竟是大伯母特地来京劝那大姐姐的。大伯母,她可真狠心!” 陈初兰还是没有说话。 陈初雪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可后又接着道,这一回,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解:“话又说回来,若说大伯母是特地前来规劝大姐姐的,那么她把二姐姐带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下子,陈初兰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陈初雪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装傻,以显示自己是多么得单纯。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大夫人把陈初夏带进京是为了什么吗? “唉!”这一回,轮到陈初兰叹气了。 大夫人要牺牲掉陈初燕。毕竟,一个女儿的终身幸福可以换来她另外两个孩子的一生无忧! 陈昌盛,似乎读书不好。因此大夫人没有将他带进京城。读书不好,就算进了京城,得到名师的辅导,也没有什么大用,将来金榜题名,走上仕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还不如就呆在河阳老家,继承父志,做个下下代的陈氏族长。 亲姐姐是皇子妃,就算那个皇子是傻子又如何。何况那傻子皇子还是皇帝最宠爱的淑妃之子。在小地方,别的先不说,单是皇亲国戚这个身份就足以压死人。有了这层关系,在未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陈昌盛这个陈氏族长的位置都绝对跑不了,而且不但跑不了,他还可以在河阳县里横着走都没人敢管! 而陈初夏,一个女孩子,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京城才俊聚集,大夫人特地将她带到京城,敢说不是为了她将来的婚事吗?有了一个当皇子妃(淑妃的儿媳妇)的亲姐姐,陈初夏至少能够嫁入一个正正经经的官宦世家吧,甚至,有可能是权贵之家? “只可怜大姐姐了……”陈初兰喃喃地说道。 可想而知陈初燕见到她母亲亲自前来时是有多么的激动,她满心的希望全部放在她母亲身上,而当她听到她母亲劝她接受这个命运的时候,定然一瞬之间犹如利箭穿心,那绝望那痛苦,足够将她推入没有边际的地狱。 说到陈初燕该有多么可怜时,陈初雪缄默了。她双手拨弄着自己垂到胸前的长发,一脸惆然,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眼渐渐的红了。好在黑夜里,惨白的灯光下,无人会去特地注意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 陈初兰就这么和陈初雪一路慢行,穿过长廊,路过陈初燕的屋子。 陈初燕的房门依然紧闭,里边也看不到一丝灯光。 “大姐姐想必睡下了。”陈初雪说道。 原本还打算去瞧一瞧她的陈初兰只得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陈初兰和陈初雪各回各屋,都早早睡下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陈初燕竟然开始自我禁闭起来,而且还自我禁闭了那么久。一连几日,她几乎滴水未进,虽后来勉强进食,但决计不踏出那屋子一步,且概不见客,就算是大夫人和陈初夏哭着去找她,也被她寻死觅活地毫不留情地给轰了出来。 因旁人不得而入,二夫人便严命她屋中原有的伺候丫鬟们好好看着她,说道:“如有闪失,你们都别想活命!” 丫鬟们吓得半死,兢兢战战轮流熬夜守着陈初燕。这几日下来,倒也安好。并未听得陈初燕有任何想不开的举动。 这样的状况一直到第七天才有所好转。送饭进去的丫鬟收拾碗具的时候,惊喜的发现,饭菜少了不少,较之之前的,仅仅动上一两筷子的情形,着实是好了许多。而到了该日下午,那陈初燕居然亲自打开了房门,出来了! 陈初燕瘦了非常多。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几乎塌陷了下去,颧骨都高了起来,整个人瞧着宛如枯柴,哪里像是一个十三岁的豆蔻少女?! 不管怎么讲,她是肯出来了。大夫人和二夫人高兴坏了。 大夫人一见到陈初燕,当场就抱住她痛哭了起来。却是陈初燕好似木偶,站立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 陈初夏在边上一个劲地唤“姐姐,姐姐”,她都不理。 陈初燕变了,变得少言寡语,不爱搭理人了。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一般。 陈家孩子们试图与她沟通,却往往才讲几句便被她几个冷笑讥讽了回来。大家震惊于她的变化。年小的两个伤心,年长的四个则痛心不已。特别是陈初夏,大哭说自己错了,不该随她母亲一起,劝姐姐为家族牺牲,叫她接受安排,嫁给那痴傻的大皇子。 为家族牺牲? 大夫人还真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力劝陈初燕。 倒万万想不到的是,陈初夏居然站在了她母亲这一边,跟着她母亲一起,劝她的亲姐姐嫁给一个傻子。 陈初夏被耿直的陈昌浩大骂了一顿。 但已经无法弥补了。 陈初燕是伤透了心。而那大夫人和二夫人,是绝对不会放弃她们的计划的,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家所有大人们的计划。 八月二十五,中秋过后的第十日。是个黄道吉日。恰好天气极好,万里无云,风和日丽。 已经被养胖回来的陈初燕被好好的一番梳妆打扮。接着,一顶轿子将她送去了武安侯府。在那里,武安侯夫人将她正式地认做了义女。至此,陈初燕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普通下官的侄女了,而是武安侯府的小姐! 紧接着,陈初燕的画像就被送入了宫中,送到了淑妃的手上。 一个半月过后。十月初八。 “姑娘,再过两日就是你进宫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日子了。”春桃同陈初兰说道。 “恩。”陈初兰点了点头。 时间真的不待人,你企盼它能过得慢一点,它反而令你觉得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就一晃而过了。 这一个半月,每日里都感到时间不够用。——不独她如此,陈初燕也是。 她要进宫,礼仪仪态什么的必须迅速掌握。而陈初燕,也是一样,她也是要进宫的! 果然如她原先预料的一样,淑妃相中了陈初燕,确切的讲,是相中了陈初燕背后的武安侯。当然,这一点是二夫人和大夫人早已料定的。二夫人应把所有的一切都告知给了大夫人,甚至,包括那淑妃的第二子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事情。否则,那大夫人怎会如此坚定地要陈初燕“为家族牺牲”? 因为陈初燕是武安侯夫妇的义女,淑妃相中了她,但淑妃毕竟是要为自己儿子寻媳妇的,除了背后的势力,当然也要看一下这个女子是不是温柔婉约,是不是适合她那个傻儿子。淑妃口谕,要武安侯夫人带她的义女进宫,时间就在陈初兰进宫参选之后的三日,也就是十月十三。 于是,这些日子来,除了陈初兰,陈初燕也成为嬷嬷的重点培养对象。 陈初燕虽然变化极大,但这反而是她接受家里安排的一个表现。不情不愿,但又不想违逆,于是便用这种方式来武装自己,表示自己无力的反抗。 或许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死,可或许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又或许她觉得一死了之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父母,又或许是长女的职责令她无法完全抛弃一切。 总之,陈初燕学习得很认真,就如陈初兰一样。 跟着她们一起学习的还有陈初雪和陈初夏。既然家中请了教习,岂有把她们两个抛下的道理。 陈初夏一如既往地不喜陈初雪。陈初雪也很知趣地不去理会她。陈初燕不理人,就算陈初夏双目通红泪眼盈盈地想要同她讲话,她也冷着一张脸无声走开。于是,唯一可以和陈初夏在一起的,只有陈初兰了。 陈初兰和陈初雪的关系本来就挺一般的,不是特别好但也不是特别差,好像那种明面上是朋友,但其实上根本无法交心的两个人。 而如今陈初夏插了一脚进来,那陈初雪自然而然就被剔除在外了,往往是陈初夏拉着陈初兰一起上课下课,而陈初雪则孤零零地自己走自己的路。 “姑娘,我觉得这两日你还是要小心一下三姑娘。”春桃的声音低低的。 陈初兰抬了抬眉。 关于陈初雪,春桃不止一次说要小心她。缘由是“三姑娘可能对姑娘你能够进宫参公主选伴读感到不满”。 “不满?”陈初兰那时候是这样回答春桃的,她笑道,“应说是妒忌才对吧!” 没错,妒忌。 陈初雪虽然面上不显,但每次若有提到陈初兰进宫参选公主伴读一事时,她的口吻里都带着浓浓的艳羡之意,说完之后,绝对会幽幽地叹口气,偶尔还会悲叹自己命不好。 羡慕愈浓再浓,则会变成妒忌。此是人之常情。 而妒忌中的人,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则看该人的道德感以及自控力了。妒忌加深,便成愤恨,那可就糟透了。 “春桃,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会小心的。为什么今日又特地提醒?”陈初兰问道。 春桃眉头皱得很紧,她说道:“有个小丫头昨日看见三姑娘在跟彩菱说话,彩菱好像塞了一小包什么东西给三姑娘。” 陈初兰一听,一颗心猛地重重一跳,眼睛立马睁圆了:“当真?” 第84章 陈初雪和彩菱私下有联系,这个陈初兰是知道的。但一直都是从屋里的丫鬟们那里听说来的,自己却从未亲自见到过。 她知道彩菱同林姨娘肯定有矛盾,或许林姨娘还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彩菱的事情,否则林姨娘不会一直警告她们不许同彩菱亲近,而彩菱,也不会在林姨娘离开京城的那一日,特地跑来同她们说话。 至于是什么矛盾,她根本就猜不着。或许彩菱是把对二夫人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林姨娘身上吧! 彩菱同她讲了林姨娘的坏话,不过寥寥几句而已,但她相信,在陈初雪那边,彩菱讲的定然不只如此。 陈初雪这四年来虽由林姨娘照顾长大,但因受二夫人压制,心里苦楚颇多,难不保就被彩菱给哄骗了去,把愤恨给转嫁到林姨娘身上。 陈初雪,俨然成了她们身边的定时炸弹。 陈初兰因为前世的职业关系,今生注定对一个孩子讨厌不起来(邱广裕那个先天性反社会人格的恶魔除外)。不过要让她对陈初雪做出无私的关爱,她是做不到的。如今的她生理上又不是成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和她抢母爱,而且心思绝对不会单纯的孩子付出真心?毕竟,人都是有私心的。而她又绝非圣人,每当看到林姨娘有好东西先给陈初雪,有困难先给陈初雪解决,她心里岂会舒服?这么多年下来,她能够不哭不闹,谅解她的亲娘,同陈初雪和平相处,就已经做得够好了。 关于彩菱,陈初兰自是有同陈初雪提起的。她明里暗里地提醒:彩菱突从高位掉落自此,必然心有不甘,对她这个人要小心为妙。 而每当陈初兰讲到这个,陈初雪都一副若有所思,听进去了的样子。可是否真的听进去,陈初兰则一点都不敢保证。 现如今,“彩菱好像塞了一小包什么东西给三姑娘。”陈初兰把春桃告诉她的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脸上浮出了一个冷笑。 这是打算给她下毒,令她两日后去不得宫中,无法参选公主伴读吗? 陈初雪被彩菱成功地挑拨了吗? “这个陈初雪,若真有胆子做出什么坏事,那到时候就休怪我无情!”陈初兰心道,同时暗暗地捏了捏拳。 第二日,依旧大晴,艳阳高照。这样的天气,让人在正午饭后便开始思睡昏昏。 陈初兰吃完饭后酣睡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精神气爽地起床了。 这个时候,窗外最后的秋虫正低低轻鸣。微风轻摇芭蕉,悄入屋中,把那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香气扩散到各个角落。屋内一派宁静与祥和。 去打水的柳芽回来了。婆子帮她提着水,到了大门口后,她接过水壶,将它提了进来。 自从昨日被春桃提醒之后,陈初兰就严格要求她的吃食和用水,必须由最信任的人亲自去取。 而今日,正是由柳芽自己走去开水房,为她带回一壶滚烫的热水。 春桃用了半壶的热水,加上冷水,为陈初兰洗了把脸。然后便开始仔细地为她穿衣打扮起来。 这日下午陈初兰还有功课,因为明天就要进宫,教礼仪的柳嬷嬷便越发得严格起来,单是这着装打扮方面,便是在家里,都不能太过随意。 双丫髻,麻花垂辫。在春桃的一双巧手之下,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立即就像画中童儿一般跃然而出。 却是在春桃刚刚弄好的时候,陈初雪来了。 一屋子的人都讶异地看向她。 只见这陈初雪也打扮得清清楚楚。既然一直随着陈初兰和陈初燕上课,那么下午的课她自然也是要参加的。她虽然不要进宫,但严格的柳嬷嬷对她的要求也是一样的。 往日上课的前夕,可从未见这陈初雪过来找陈初兰呀! 因为怕了那陈初夏的冷嘲热讽,陈初雪几乎都不主动找陈初兰。毕竟,有陈初兰在的地方,过不了多时,那陈初夏必然出现。 却想不到,今日陈初雪居然来了。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这陈初雪进来的时候居然一脸焦急的模样,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竟然还有些细汗在额上冒了出来。 “三姐姐?”陈初兰不解。 陈初雪有些尴尬,她抬手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然后道:“我是过来找四妹妹一同过去上课的。” “哦。”陈初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显然陈初雪在说谎,可陈初兰不想揭穿她。 真的无法理解今日陈初雪为什么突然跑过来。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不过是同路去前边厢房里上课罢了。 春桃继续为陈初兰准备。柳芽则去拿茶叶,想要为陈初兰和陈初雪泡些茶喝。 却是陈初雪开始紧张兮兮地用双眼在屋里扫来扫去,而当她的视线定格在放在洗脸架旁边的那半壶开水时,眼睛陡然睁亮了。 她状似不在意地走了过去,然后故作不小心,突然一脚掀翻了那静静躺在地上的并没有惹到她的半壶开水。 “哎呀!”她尖叫起来,迅速地跳开了,泼出来的热水在地上炸开来,弹起了两寸多高的浪花。幸好,陈初雪跳开得及时,并没有被大面积地溅到。 春桃手中的梳子掉了下来。 陈初兰吓了一大跳,脸色骤白,她看向陈初雪,叫道:“三姐姐,你没事吧!” 柳芽慌乱了:“啊啊,水翻了!水翻了!三姑娘你没被烫到吧?” 滚烫的热水浇下来,那可真是不得了! 只见陈初雪站在翻到的水壶边上,拍着胸脯,惨白着脸蛋,满是后怕地说道:“我、我没事……” 虽听她这样说着,陈初兰,春桃,还有柳芽,还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春桃蹲下身来,检查起她的脚。见真的只不过是鞋面上被溅到了几点水花而已,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三姐姐,”陈初兰好半晌才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她说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被泼到了怎么办?真是吓死我了!” 还好没被泼到,不然陈初雪的脚真是要废了!不要说烫伤有多么难治,就算治好了,留下疤痕也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一个女孩子,留下可怕的烫伤疤痕,在这个时代,简直就等于判了一半的死刑! 陈初雪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强露出笑脸想要表示她没事,可这一下,却再也装不出来了。上牙咬着下牙,咯咯咯咯地直打架。 “唉!”最后还是春桃叹了口气,赶忙把陈初雪给扶到了椅子上来。 柳芽带着哭腔:“是我的错,我不该把水壶随地乱放的。” 陈初兰斥责柳芽,道:“那你还呆着干嘛?还不快把地上收拾一下。” 柳芽这才急匆匆地出去,叫外头的小丫鬟去拿抹布了。 而这边,陈初雪歇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站了起来,对陈初兰说道:“我没事,我没事的。话说……刚才那壶子里的水,四妹妹还没有喝过吧?” “诶?”陈初兰一愣,继而皱了皱眉头,然后才赶快摇头道,“没喝过呢!” 竟见陈初雪大松了口气的模样,不过这副样子转瞬即逝,显然极不想让人明白她的真实心情,她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看我,让你们白白打了一壶水。” 陈初兰道:“也没有白打啦,还洗了脸的。” 陈初雪“哦”了一声,便抿嘴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便就这样过去了。虽说是浪费了点时间,但陈初兰和陈初雪还是按时地赶到了上课地点。当然,在途中,陈初兰和往常一样遇上了前来寻找她的陈初夏。陈初夏见到陈初雪居然走在陈初兰身边,撇了撇嘴,然后便跑过来挽起陈初兰的手,叽叽喳喳开始东南西北地说开了,全然无视陈初雪的存在。 陈初雪可怜兮兮地低下了头。双手绞着垂在胸前的发丝,慢慢前行。 “又在装可怜!”陈初夏在陈初兰耳边轻哼了一声。 陈初兰抬头向陈初雪看去。这一次,心中有些复杂,不知该做如何感想了。 下午的课是陈初兰进宫前的最后一课。 柳嬷嬷最后将陈初兰单独留下来,告知她进宫之后需要记住的注意事项。总结起来,就是绝对不能自己到处乱走,一定要跟着引路宫女,引路太监,听从主持参选比赛的女官的安排。万一有幸见到某位皇子妃子或者公主,千万不要慌张,第一时间跪下,没有得到命令,绝对不能抬头。 陈初兰一一牢牢记在心中。 这最后一次课便就这样过去。 按说明日进宫,今晚回去屋中,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却是陈初兰从柳嬷嬷那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柳芽叫过来。 深秋的傍晚,天黑得很快。晚饭还没吃,这外面就暗得只能见到模糊的影子了。 陈初兰的屋里没有点灯。柳芽跪在陈初兰的面前,低着头,好像被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给压得没有了一丝生气。 陈初兰不禁就摇了摇头,但口气还是挺硬的:“你确定你今日过去提的热水没有任何问题?” 柳芽声音低低的:“我进去的时候,王婆子已经快把水烧好了,等她一烧好,我就叫她把水舀进壶里。对了,”柳芽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头抬了起来,且声音突然大了一些:“那烧水的锅那么大,里边的水不单单供应给姑娘呀!常婆子提着水过来我又是一路看着的,哪有可能下什么毒。弄不好……弄不好是那三姑娘故意跑过来故弄玄虚吧!” 站在边上的春桃沉思片刻,后道:“柳芽说的也有道理。若水真被下毒了,唯一可以下毒的机会就是王婆子烧水的时候,可那么一大锅子水,难道都有毒?若水没有被下毒,那只能说三姑娘特地跑来故弄玄虚了。可三姑娘有必要这么做吗?再说了,我看之前三姑娘的那番作为,也不像是作假呀!那壶热水,要是浇在腿上,可真是要命!那么危险的事,她却做了,她难道有神通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有事?想想之前她弄翻水之后的模样,明显一脸后怕,那脸白得呀,就跟墙纸一样。我原道她是不小心弄翻的,可她后来又问姑娘有没有喝那壶里的水,我就明白了,她是以为那水已经被下了毒,特地来阻止姑娘你喝那水的。” 春桃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后,说完后,还特地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不觉地沉思起来。春桃用了这个词“以为”,她说陈初雪是以为那水被下了毒,才特地前来把那水给弄翻的。 说实话,陈初兰和春桃一样,直到陈初雪问道“刚才那壶子里的水,四妹妹还没有喝过吧?”,她才恍然明白过来,陈初雪竟是过来阻止她饮用毒水的。 可水真的是被下了毒吗? 或者真如春桃所说,陈初雪以为水已经被下了毒? 如果是这样的话,陈初雪为什么还要过来不顾自己安危把水壶弄翻? 陈初兰思绪有点混乱了。 “唉!”她叹了口气。 “可能三姑娘贿赂了王婆子,叫她在给姑娘的水里下毒吧!而今日她被王婆子骗了,以为王婆子成功了,但却又突然后悔,便急急忙忙赶过来阻止姑娘饮用那水。”春桃说道。 柳芽看着陈初兰,道:“我觉得春桃姐姐分析得很有道理。” 陈初兰微微蹙眉。最后双手抱上脑袋,头疼道:“我该说什么,该说人性本善吗?还是该说三姐姐良心未泯?彩菱给了她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好吧,我们猜测是毒药,那么如果水有毒,就只能是她叫人放的,可她又……” 春桃道:“这就表明三姑娘能够悬崖勒马,她还是看中和姑娘的姐妹情谊的。” 陈初兰半晌都没有说话。 春桃继续道:“毕竟三姑娘这四年来都是我们姨娘带大的。姨娘对她怎么样,她自己还不清楚吗?而姑娘你,有什么事情跟她争过?就算姑娘你跟她没有像跟其他姐妹一样好,但好歹也是吃的用的全部随她的意,有好东西必定想到她,她心情不好你也会去陪她。怎么讲,姑娘你都算仁至义尽了。三姑娘她总算懂得悬崖勒马,此事我们也该就让它过去,就当它没发生过才对。不过……”春桃顿了顿,却接下来话锋一转,“三姑娘这个人很难讲透,毕竟,四年前她亲姨娘没死之前,她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她亲娘一死,她就立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得太快,反而叫人觉得有鬼。依我看……姑娘还是得继续小心她。” 春桃长长的分析,说得有理有据。 柳芽不停地点头。 陈初兰心念颇为复杂。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恩,我明白的。” 春桃很聪明,看人也看得比较透。正如陈初兰一样,她也认为陈初雪四年前一下由飞扬跋扈变作可怜楚楚,其转变之快叫人觉得可怕——一个小小女童,竟有如此心机。谁能保证今后她不会做出什么利已害人之事。 不过今日这事看来……陈初兰看向已然漆黑一片的窗外,喃喃自语道:“三姐姐她……好歹也还是个孩子呀!” 一夜寂寥。 北方的冷风还未吹到。空气里仅仅带着一丝凉意。秋虫一高一和做着最后的嘶叫,伴着虫鸣声,陈初兰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睡着。她将陈初雪今日之事抛到脑后,满脑袋都是明日进宫后的预想。每一步该如何走,每一句话给如何说,一遍遍地在脑中演练,直到头有些疼了,才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清空脑中的所有,努力入眠。 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春桃将她唤醒。 陈初兰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这关系着她今后命运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碧云天,晴空万里。 清晨的和风从窗外潜入,吹拂陈初兰的发梢。风带着泥土的芳香,闭上眼睛重重地一个呼吸,顿时心中清坦。 今早,二夫人和柳嬷嬷都来了。 二夫人其实挺重视陈初兰进宫参选安康公主这件事。既然顾三夫人都已经帮陈初兰弄到了这个名额,那便接受这个事实。何况若陈初兰前途似锦了,她儿女将来的发展不也会顺风如意? 柳嬷嬷指示丫鬟们如何给陈初兰打扮。二夫人则在边上看着。 直到最后,陈初兰一袭粉衣白裙站到了大家面前。粉嘟嘟的小脸蛋,大眼睛,长睫毛,红唇白齿,这样的容貌叫人看着就不禁心中喜欢。身段又是纤细娇小的,白白的小手安安静静地置放于身前,一眼看去便知是一个教养极好,从官宦人家走出来的好姑娘。 二夫人瞧着不停地点头。柳嬷嬷也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亲自拿过珍珠围簪,替陈初兰插上,然后再一次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进宫之后的注意事项。 陈初兰不断点头表示明白了。 马车已经备好,陈初兰从屋里走出来。此去宫中,自家的马车会先将她载到皇城根上,然后由宫里派人出来,用宫轿将她抬进宫去。而自家的丫鬟自是不能跟进宫去的。春桃便只能在进宫之前随行照顾她。 出去院门的时候,陈初雪就站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看着她。陈初燕则是大门紧闭,似乎完全不知道陈初兰今日就要进宫一样。 陈初雪无声地看着陈初兰,眼中炙热有如烈火,这是对陈初兰未来之路的企盼?显然她打心里希望能够进宫改变命运的人会是她自己。这一刻,她倒是什么都不隐瞒了。 陈初兰看向她,对上她的眼睛。陈初雪一愣,继而神色暗了暗,然后才嘴角一弯,笑了起来。她给陈初兰做了一个手势,预祝她马到成功。 陈初兰笑了起来。陈初雪眼里并没有懊悔,看来真不枉费这么四年来林姨娘对她这么好。 陈初兰对陈初雪挥了挥手,接着便出门了。 清晨太阳的金光普照大地。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马车在这金色之中,轱噜噜地慢慢前进。长街上黄土扬起,落在后面,掩盖了淡淡的车痕。车子一路向北,绕过几个街区,很快便来到了皇城根下。 远处的皇宫金碧辉煌。从此处恰好可以瞥见无数碧瓦层层的飞檐斗拱,那是一座座宏大庄严的宫殿,在高高的蓝天形成的背景里,犹如一群悬浮在白云之间的琼楼玉宇,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陈初兰悄悄地掀开车厢的窗帘,向那里望去,不禁一个深呼吸。 她的心情自是不平静的,紧张情绪也当然有之。 与前世参观已经成为博物院的皇宫不同,此时的皇宫是真正的“禁忌之城”,全国的最高行政与精神的领袖就住在里面。里面的许多人都有着极高的身份,随随便便一句话,都对她这样的小民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宫里派出来的轿子已经来了。 此时陈初兰所在的地方已经停满了马车,车夫都已离去。整块地被警戒了起来。来参选的各家小姐们和她们的丫鬟便留在马车里,等待安排。 宫里的轿子一台台地抬了过来。负责接应小姐们的太监高喊了一声:“请诸位小姐们下车——” 这时丫鬟们才先行下去,然后扶着她们各自的小主子们下了自家的马车。 小主子们?别开玩笑了! 陈初兰下了车之后,才明白陈昌浩所说的“愿意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官家小姐们都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指的是什么! 一眼扫过去,一块偌大的空地上,估计有近二十个人。而这近二十个人,几乎都是十三岁以上的“大姑娘”,最大的瞧起来至少也有十六七岁了。 春桃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她哪里听过陈昌浩的话,还以为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女孩子们应该都与自家姑娘差不多岁数,毕竟安康公主才十岁不是?岂料竟会是这样! 于是,这么多的莺莺燕燕之中,居然只有陈初兰一个是符合正常伴读年龄的姑娘! 倒是陈初兰怔了一下便恢复了常态,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只不过真实情况比她原想的更夸张了一点罢了。 她嘴角轻轻撇了一下,一抹嗤笑浮了上来。难怪当初那个小太监会告诉他们陈家这个小道消息:“贵府的姑娘极有可能入选!”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废话。除了陈初兰这个年龄差不多的参选者,还有谁有入选的资格呀! 竟是那些姑娘或者说那些姑娘的家人很是奇怪,她们的年龄超过安康公主那么多,是哪来的信心来参选,认为安康公主会选她们? 安康公主亲选伴读,这可是皇帝下的旨意,难不成到时候正式选伴读的时候,会有猫腻不成? 想到这里,陈初兰原本放轻松的心便不自觉就提了起来,她的眉头也跟着皱起。 放眼四周,竟发现这些候选的姑娘们全都眼神各异地看着她。有不屑的,有嗤笑的,有不解的,有如临大敌的…… 陈初兰的眉头皱得越发得紧了。 近二十顶宫轿在广场上排成两排,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装饰,瞧起来颇为壮观。 拿着花名册的太监开始点名,一个个女孩子们按照名单的顺序,仪态端庄地走向那些轿子,上了其中的一个。然后扛轿子的太监们抬起轿身,稳稳当当地朝皇城中央的皇宫走去。 陈初兰的名字在最后一个。 她坐上最后一顶轿子。太监放下轿帘,她便被圈在这个小小的好似盒子一般的空间里了。 知晓无人看见,她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然后感觉轿身离地,载着她一摇一摆地朝着未知的将来而去。 这样过了许久,轿子才终于停下。那轿帘被掀开,一个宫女圆润润的脸蛋出现,她请陈初兰下轿。下来后才知道,她们已经进入皇宫,到达内宫的墙下了。长长的甬道笔直地通往前方,两边是高高的无法翻越的红色宫墙,而不远的前方,就是进入内宫的偏门。 一个女官站在偌大门边唱名。令陈初兰大吃一惊的是,原以为是这么多个女孩子一同前往某处进行检查的,想不到居然是一个一个的宫女将她们带进去。 不过再一想也觉得颇为正常。毕竟验身这种事,还是很私密的。一个一个分开来倒不会令女孩子们觉得尴尬。 没错,验身。 参选公主的伴读也是需要验身的。柳嬷嬷讲了,虽然作为女童,是无需验别是否处女之身的,不过身上是否有大块胎记,是否有显著疤痕,却必须要经过检查。古人颇为忌讳这个,特别是女孩子,更是不得身有“污迹”,想要去作公主伴读,身上怎能有这些东西? 女孩子们一个个进去了。 陈初兰坏心地想,她们虽是以参选公主伴读名义进宫,但给她们验身的时候是否要验正处女之身? “济宁漕运使陈大人陈氏之四女陈初兰——”女官终于唱到陈初兰的名字了,果然还是最后一个。 跟随着前方带路的宫女的步子,陈初兰走进了内宫。 宫廷很大。一进去见到的就是弯弯曲曲好几条石道,长廊回转,亭台楼阁。再往远处望,就是好几座只可瞧见琉璃黄瓦的偌大宫殿了。 前方先进来的候选者们正被宫女们从某条石道带往某处。陈初兰看着前面的身影,原想迈步跟过去,却是引领她的宫女给拦住。 只见那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宫女捂住嘴轻笑道:“陈小姐不必跟她们同去,你们验身所在的处所不一样。” “诶?为什么?”陈初兰不解问道。 那个宫女轻轻一跺脚,像是哄小孩一样,说道:“哎呀,你小孩家家的,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啦!那些小姐们可是大姑娘,她们,她们要去……”她终是没把话说完整,只又添了句,“等陈小姐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啦!” 陈初兰听她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继而有些尴尬地笑了。她觉得意外,居然被自己给猜中了,那些女孩子们想必真是要去验正处女之身了。 “陈小姐这边请。”宫女躬身请她朝另外一条石路走去。 陈初兰跟在她的身后。 这位宫女走得匆忙,步伐迈得很大。 陈初兰年纪小,跟得颇为吃力。不过她还是紧紧跟着她,不敢落下。 却是走了许久,都不见这位宫女停下。 路过的房屋不少,但那宫女连瞧都不瞧一眼。而随着路途的深远,周遭的景致变得越来越细致。 陈初兰终于发觉不对劲了。 她心里猛地一跳,停下了脚步,冷汗开始从后背冒出。 “陈小姐?”发现陈初兰没有跟上,那个匆匆赶路的宫女回过身来,不解地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问道:“这位姑姑,请问验身之所到底在哪里?” “这不就快到了吗?”这位宫女说道。 “偏偏我的验身之所要这么远?”现在的陈初兰根本不信。 那位宫女奇怪地看着她:“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难道你没有骗我?!”陈初兰的声音严厉了几分,她说道,“这里的景致,分明就是按照个人喜好布置的!哪像最初刚进内宫的时候,处处都是统一的风格!你这个奸人!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 被陈初兰这样当面指出,那位宫女的脸色立马变了,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起陈初兰,然后咬了咬牙,便不再装了,只听她说道:“你管我要把你带到哪里,你只要乖乖地跟我走便是了。你小小年纪,没有我的带路,就不怕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走丢吗?你可要知道,皇宫可不是一个能随意到处乱走的地方!” 陈初兰哪里会去理她。 这个宫女虽然一路上七拐八拐,可陈初兰一路用心记着,来时的路她记得一清二楚。 陈初兰一个转身,就朝来路奔去。 “你!”那宫女大怒,飞扑过来就要抓住陈初兰。 陈初兰撒开小腿,跑得飞快。那位宫女追的大汗淋漓。但是,陈初兰毕竟年岁小,哪里跑得过这位宫女。不过多时,陈初兰就被抓住了。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宫女凶相毕露,恶狠狠地说道。 陈初兰朝着她抓住她手臂的手重重地一口咬了下去。 “啊——”惨叫声响起。 接着,陈初兰一脚朝她的小腹狠狠踹去。作为一个女人,这一下真是够她受的。 那个宫女当场就蹲了下来,脸都白了,眼泪飚了出来。她太轻敌了,只想着陈初兰不过一个九岁的孩童罢了,岂料到反应居然这么迅速,而且下手还这么狠。 陈初兰转过身去,继续快跑。 她不喊也不叫,谁知道这个女人要把她带去哪里,而那个地方是否又真的快到了,她若是乱叫,鬼知道会不会有她的同伙扑出来把她给抓住。 “混蛋!”陈初兰边跑边在心里大骂,“才刚进宫居然就有人要对付我!完全没有料到!大意了!混蛋!混蛋!!” 而却是她才没跑几步,一个声音,一个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声音在不远之处响起。 清雅的少年一声叫唤犹如春天的歌声:“初兰?真的是初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 陈初兰顿时止步,呆立片刻后睁大双眼循声望去。 只见,她的左后方,长廊尽头,一个身穿红底黑边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翩翩而立。那位少年…… 陈初兰倒抽了一口气。虽三年不见,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不是那萧玉宸又是谁?! 第85章 萧玉宸由长廊那头快步走了过来。三年未见,他已经从昔日那个十三岁的纤弱男孩,变成了如今这个身姿笔挺强壮有力的英俊少年。 其面容五官都有以前的轮廓,但多了几分棱角。长开了的萧玉宸剑眉入鬓,双目如星,鼻若悬胆……一切美好的词汇全部往他身上堆去都不嫌为过。 恍如谪仙。看到他竟觉周遭的世界开始不真实起来。 陈初兰呆呆的。她赫然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子们会如此疯狂了。——她们蜂拥一般地前来参选安康公主伴读,明知安康公主有多“暴戾”也不愿放弃,仅仅为了那一丝不可确定的可以靠近他的机会。 “骁……骁王殿下!”本蹲在地上哀嚎的那位宫女,刹那间就跪了下来,整个身子趴到了地上,额头碰触在坚硬的石板上,她瑟瑟发抖,恐惧得无法自制。 萧玉宸的出现显然在她意料之外,而更令她震惊的是,萧玉宸竟然熟稔地叫出陈初兰的名字,切切实实地表明他与陈初兰是相识的! 可想而知,此时这位宫女是有多么得害怕了。 萧玉宸走到陈初兰面前。这个宫女的丑态全部被他看在眼里。他自是没有瞧见先前陈初兰与这位宫女的纠缠的,只看见陈初兰飞快地在这石路上奔跑。此刻,他未先与陈初兰说话,而是厌恶地斜睨着那位宫女,冷冷地问道:“怎么回事?” 陈初兰倒不急着告知,也瞧向那位宫女,看着她会做出一番什么样的解释。 宫女抖得犹如筛栗,好半晌,才声如蚊蝇:“回、回骁王殿下……”却是这几个字过后,再也吐不出半句话来。 “抬起头来!”萧玉宸陡然一声厉喝。 那个宫女浑身一震,差点就没就这样昏死过去。可惜,若真能昏死过去就好了。她抖抖索索用双手努力撑起自己那快如烂泥一般的身子,然后怯怯弱弱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萧玉宸冷目一瞪,厉光扫向了她。 那位宫女接触到萧玉宸的目光,本就惨白得的脸蛋,更是白得一丁点血色都没有了。她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只是这一回,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绝望的恐惧。 “奴婢……奴婢……”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萧玉宸冷冷说道:“你是给陈四小姐引路的宫女吧!安康公主亲选伴读之处不是在淑妃娘娘的庆淑宫?你怎么带她来这里了?” 淑妃娘娘?陈初兰一愣。她们参选伴读的地址居然是在淑妃娘娘那里? “奴婢……”那位宫女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过头了,居然泣不成声。 萧玉宸神色一厉,冷哼一声道:“不说是吧?行!”却是一个“行”字才刚落下,他便抬手“啪啪”地拍了两下。 接着,不过片刻,竟有一名身穿紫衣的带刀侍卫“刷”地一下犹如一道闪电似的从陈初兰的左后方某处蹦了出来,简直就跟天人凭空而降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他们面前。 “殿下!”那位带刀侍卫单膝向萧玉宸跪下。 陈初兰瞠目结舌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暗卫? “把她带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撬开她的嘴!”萧玉宸不带感情地下令道。 “是!”那侍卫应声听令。 那位宫女本是垂头低低呜咽的。结果一听到萧玉宸这句话,霍地就将头给抬了起来,那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萧玉宸,可惜,未待她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位侍卫便三两步大步走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拖了起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呜呜呜呜”地用力挣扎,但岂是这位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的对手。才不消片刻,她便被拖出了石路,隐没在路边的矮树丛里了。 宫女被带下去了。刹那之间,这一带便安静了下来,唯有风声带动着草木沙沙作响。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 萧玉宸也看着她。 这默默注视了有好一会儿,似乎两人都想在对方身上寻找三年前互相认识时候的影子。 却是陈初兰猛然反应过来。她呼吸一窒,赶忙跪下,不敢抬头:“民女见过骁王殿下!” 阳光刺眼,那从天照射下来的光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 萧玉宸就站在陈初兰身前。陈初兰低着头。风轻轻吹,似乎将萧玉宸温热的呼吸都吹到了她的耳边。 “起来吧!”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玉宸终于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感情*色彩。 “谢殿下。”陈初兰站了起来。不过她还是双手垂立,没有抬头。 “我长得很可怕?” “诶?” “可怕到叫你连看都不敢看?” “……”什么呀!想不到萧玉宸也会开这样的玩笑。陈初兰终究还是将头抬了起来,看向了他。 只见萧玉宸脸上浮出了笑容。那笑,和三年前一样,温柔得宛如春风。 “民女……”陈初兰开口。她想说什么?她想说我俩地位悬殊,你是高高在上的骁王殿下,而我不过一介普通的下官之女,当年不知晓你的身份,所以我们能够如朋友般相处。朋友么?…… 陈初兰的脑袋混乱了。她想过进宫后很有可能会与萧玉宸见面,但绝没料到是这样的情景。她想萧玉宸作为皇帝最为宠爱的骁王,肯定出入皆有很多人簇拥,便倘若他不喜被太多人跟着,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个伺候的人吧!届时她规规矩矩,向他下跪磕头,要是他愿意,他们就来个“官民互动”,一起回顾一下当年一起从劫匪手中逃脱的往事,要是他不愿,她也就不把当年之事放在脑袋里,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陈初兰呆呆站立着。“民女”二字吐出后,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她懊悔自己贸贸然地乱开口了。 “‘民女’什么?”萧玉宸挑了挑眉,笑问道。 陈初兰抿起嘴,再一次把头低下来。不过,这一回,突然想到了萧玉宸之前的玩笑话,不禁赶紧又把头给抬了起来。 萧玉宸笑了,笑声从他嘴里传出,接着,他看着陈初兰说道:“你长大了不少。我记得当年你才这么点。”说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 “不过,感觉上倒是没变。恩……我的意思是,当年的你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的,现在给我的感觉还是那样的。” 萧玉宸这话说的真像绕口令。 若要说萧玉宸仅是个普通的贵族,没有王位,没有品阶,比如说,像顾鸿文那样的,陈初兰搞不好就大大方方地跟他叙旧了。可是,他是骁王耶!本朝唯一一个没有降爵,直接继承亡父王的位,皇帝的亲侄子,皇帝最为宠爱,甚至对他的宠爱超过自己亲儿子的骁王! 这叫陈初兰如何能够像三年前一样和他平等地相处? 就算萧玉宸不在乎身份的高低,想要跟陈初兰同三年前那般相处,陈初兰也没那样的胆量!这个社会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她很清楚,只要她对萧玉宸表现出一丝平等的意思,比如说见面没有下跪,说话没有躬身低头,她就会被存心找茬子的人给活活整死。 这里是皇宫!任何错误都不能犯。 “呵。”见陈初兰没有回应,萧玉宸又笑了。却是这回,他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一样说道,“你倒不用怕。这宫里,我护着你。” 陈初兰怔住。 “虽然我不住宫中,但宫里的势力我还是有的。我与你亲近有如何?谁敢不怕死找你麻烦,我就叫她\他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竟然如此自信! 陈初兰眼睛眨了眨,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萧玉宸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他说道:“庆淑宫那边人该到齐了吧?我送你过去。” “啊?”这下陈初兰终于出声了,惊的。 有没搞错,堂堂骁王亲自送她这个小小官家女儿去参选公主伴读。 萧玉宸抬手示意她跟着他走,他笑道:“我那个堂妹,脾气是不好了点。不过人并不坏。至于她会不会选你嘛……就看你的本事了。” 第86章 陈初兰和萧玉宸并排地走着。萧玉宸在左,陈初兰在右。已经十六岁的萧玉宸身材修长,身高在同龄女孩中还算拔尖的陈初兰连他的胸口位置都没有到。两人走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哥哥在带着一个小妹妹。 当年萧玉宸跟着顾三老爷一家一同前往河阳县,而在隐姓埋名住了半年之后,却悄然离去,大概除了顾三夫妇俩,谁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 京城这边的官方说法是:骁王殿下去了北方汤泉行宫疗养。这显然是避人耳目的说法。那么这三年里,萧玉宸他到底去了哪儿,到底做了什么事? 路上无人,萧玉宸又没有半点的王爷架子,陈初兰便就大胆地抬起头来,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说实话,萧玉宸较之三年前其实是有很大变化的。但这种变化并非是容貌与气质上的变化。容貌上,他除了长开了,硬朗了,完全就是从前的轮廓。而在气质上,他是一个天生的贵族,那种优雅和高贵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 萧玉宸的变化来源于他的健康。没错,健康。 回想起三年前,萧玉宸虽然长得好看,但那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整个人显得颇有些柔弱。却是现如今,他器宇轩昂,哪里有半点病弱的模样? “怎么了?”萧玉宸笑着问她。 陈初兰一惊,撞入他那水波清明的双眸,在那眸光里,她看见自己犹如小鹿一般的倒影。 “恩……”她垂下头,有些迟疑,不过还是问了出声,“京城传言,之前的三年间,你去了汤泉行宫疗养,当然,我知道,这是假的,不过我想,疗养是真,你该是躲在我们河阳县附近什么地方吧!当年你骗那劫匪,说自己是来河阳县寻找神医的,那么现在想来,这话当是半真半假吧!” “哈哈哈——”萧玉宸笑了起来,他竟是禁不住想要用手指轻刮陈初兰小巧的鼻子,不过,那手只抬到了半空,就停了下来。他将手伸了回去,再次置放于背后,看着陈初兰,笑道,“你很好奇?恩?我确实是养病去了。不过……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顿了顿,也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概觉得他的这个想法颇为有趣但又有点尴尬,他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不过笑容不变,说道,“若是有机会的话,恩……我指的是‘以后’,在‘很多年后的以后’,若有机会的话,我会说与你听的。” “诶?”陈初兰听得一怔,她眨了眨眼睛,把他最后的那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却发觉完全无法消化,她根本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好了,快走吧!”萧玉宸催促她了,“若在娘娘们之后赶到,那可就麻烦了。” “娘娘们!”陈初兰脚步加快了。虽然之前当得知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场所被放在淑妃娘娘的庆淑宫时,她就已经做好了要见宫中诸位娘娘们的准备,可现在,听到萧玉宸郑重地说到这三个字,她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萧玉宸嘴角一勾:“是呀!宫里的娘娘们非常重视这次挑选伴读之事!不但贤德淑良四妃会一齐出现,甚至连皇后娘娘都要从凤仪宫里赶过去。”他的口气里明显是浓浓的讽刺。 陈初兰睁大眼睛看着他。萧玉宸这个意思,难道是证实了她的猜想——这次安康公主亲选伴读之事其实不简单? 萧玉宸偏头看了看陈初兰。陈初兰心里所想,他怎会瞧不出来。他嘴角弯了弯,宽慰道:“不用怕,你努力做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方才讲过,我那堂妹会不会选你,要看你的本事。不过,我相信你。” “……”陈初兰怔了好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谢谢。” 萧玉宸这是知道什么? 黑幕吗? 但又自信什么? 帮助他的堂妹撕掉黑幕? 陈初兰顿时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皇宫偌大。早晨的阳光越来越浓,金色开始变得刺眼。雕栏玉砌,亭台楼阁,放眼所及,到处好像都在闪闪发光。 萧玉宸带着陈初兰抄近路赶往庆淑宫。虽然不愿意,路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碰上些宫女太监。每当遇上那些人时,陈初兰都乖乖地在萧玉宸身后站好,低头垂手而立。那些宫女太监们站到路边冲着萧玉宸躬身行礼,萧玉宸神态自若地领着陈初兰从他们身边经过。而他们直到看不见萧玉宸和陈初兰的身影后,才抬头直起身子,回到路上,继续赶他们的路。 陈初兰不晓得那些宫女太监们看到高高在上的骁王殿下领着一个非宫人打扮的小女孩走在皇宫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宫里传开的。而若是叫人知道了她的身份,那她可就在宫中出名了。 有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 “到了,”走了大概有两盏茶的工夫,萧玉宸突然开口说道。 陈初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 只见他们的右前方,一条长路两旁杨柳垂立,其尽头,一座红墙黄瓦,金碧辉煌的宫殿,远远伫立。 “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都没有这般气派。”萧玉宸说道,然后他停下了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可以自己过去,外头的宫女自会为你通报。”如她所料,萧玉宸是不会进到那宫殿里头的。 陈初兰点了点头,接着再一次给萧玉宸行了个大礼,向他道谢。 萧玉宸笑了笑,然后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他转身离去。 陈初兰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之处。 “呼——”陈初兰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让自己那跳得有些厉害的心平静下来,接着,用力地捏了捏拳头,最后迈出步子,大步地向那“决战的战场”走去。 正如萧玉宸所言,陈初兰进入那庆淑宫丝毫没有受到阻拦。当她报上姓名后,竟有站在宫殿外的太监示意边上的宫女将摆在后面桌上的画像找出来递给他。他的身后,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一个个干净整洁的画轴。那太监拿着宫女递给他的画轴,冲着陈初兰比对了一番,接着就将陈初兰放行了。只不过,他那张肌肉已经耷拉下来的脸上浮出一个令人不太喜欢的笑容,他问道:“陈四小姐,您的引路宫女呢?” 陈初兰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回道:“我跟她走丢了,也不知她是去了哪儿。” “哦?”这位太监奇怪了,显然他很想知道,“跟引路宫女走丢了的陈四小姐”是如何在这巨大皇宫里没有迷路反而按时走到这里的。 陈初兰向他告辞,未待他继续开口问出什么,她就急冲冲地走上大理石台阶。台阶之上,有一位十来岁的宫女双手垂立地站着,正等着给她带路。 跟在这位宫女身后,陈初兰向参选伴读的大殿走去。长长的红柱撑起宽宽的走廊,走过这条走廊,绕到拐角之处,那大殿的大门便在眼前了。 娘娘们,还有这次选伴读的主角——安康公主,都尚未到达。于是无需通报,陈初兰在宫女的带领下,一脚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这个殿堂非常大,殿内金碧辉煌,大概可以容纳近百人。却是现在,里边只不过站了近二十个人而已,三三两两你一群我一群的——正是那些前来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女孩子们。 陈初兰的身影一出现门口,就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接着,那么多双女孩子们的目光全部投了过来,集中在陈初兰身上。 大殿之内,一片安静。 陈初兰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视线投向了那个惊呼出声的女孩身上,她盯住了她。 那个女孩,大概十三四岁,小巧的瓜子脸上柳眉弯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犹如黑夜里闪耀的明星。她很漂亮,也很骄傲。见到陈初兰盯向她,她抬起了下颚,鄙夷地瞪向陈初兰。 陈初兰眼中暗光一闪。 这个女孩,独一人站着,一种被孤立的感觉,显然被其他的女孩们当成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而就在陈初兰和那个女孩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窃窃私语声在其他的女孩子之间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陈初兰竖起耳朵,听清了几句。“讨厌,不是说她迷路了,肯定不会来了吗?”“哼,早跟你讲了,杨柳依的话也能信?”“这可真是太讨厌了,一个小丫头,和我们争什么啊!她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嘘——虽然这是公开的秘密,但也不要在这里说出来吧!” “杨柳依?”陈初兰眼睛亮了亮,上下打量起那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心道,“名字倒挺好听的。” 自她进来后,见到这个女孩惊讶之极的模样,陈初兰便猜到,她被宫女骗去之事,她定是知情的,既然知情,那么所谓的“杨柳依的话”就定是她讲的了。 漂亮,有背景,但没脑子。陈初兰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话说回来,这里的女孩子们,有哪一个是没背景的? 包括她,都是顾三夫人给弄进来的。 “公开的秘密”,把视线从杨柳依身上转移开后,这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就开始在陈初兰脑中回响,陈初兰顿觉头疼不已。难道说,这次所谓的安康公主亲选伴读一事,对于安康公主这个主人公而言,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连宫里的那些主子们,都默许借这次选伴读之事,给骁王选女人? “呵呵呵——”这样的念头一在脑中闪过,陈初兰不禁就在心内干笑起来,她心道,“怎么可能!” 陈初兰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袋里头赶出去,然后凝了凝神,面色严肃起来,准备时刻接受即将到来的挑战。 “哼!”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初兰认真的模样触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一声重重的嗤鼻声突然在边上响起。 陈初兰转头,只见两个眉眼间有点相似的女孩站在一起对着她冷眼竖眉,看起来,就好像从前就认识她一样。陈初兰不由得一愣。 而恰恰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太监那尖尖细细的高喊声:“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良妃娘娘到——” 全场俱怔,好像空气陡然凝结住一样。接着,所有的人急速分两边站好,下一秒,跪下,脑袋全都磕到了石板上,从大殿门口一眼望去,就仿佛两排五颜六色的粘地面人,整齐划一。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民女拜见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良妃娘娘!”女孩子们的高呼声响起,响彻大殿。 第87章 高呼过后,便是一种寂静,一种叫人紧张到可以听见自己“砰砰”心跳声的寂静。 无人敢抬头,皆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个女人进来了。长长的红色披风挂在身后,垂在地上,拖得足有半米远。一双穿着绣花鞋的纤足在黄色裙摆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她从这些伏地跪拜的女孩子们面前走过。 跟在她身后的,是四个同样高贵优雅的女人。 陈初兰跪在一排女孩子们的最末尾。当那五个地位崇高的女人从她身前走过的时候,她的双目一直盯着地面,偷偷用余光扫了一眼她们的裙角。黄银蓝绿紫,五种颜色。黄色的是皇后,剩下的,自然就是那贤德淑良四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清雅的温柔的动听的声音,在大殿的主位上高高响起:“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跪在地上的女孩子们就像得到了特赦一下,齐齐高呼了出来,然后,站了起来。 便就是站起来了,大家还是不敢朝那五个高贵的女人所在的位置望去,无人不是微低着脑袋。 直到皇后笑着命道:“都过来吧!”所有的女孩子们才移动步子,一个个地向大殿前方走去。 女孩们自动站成三排。 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陈初兰被挤到了第三排。不过她才不会傻乎乎站在中间,让自己淹没在高高的“人墙”里,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边上,从前面高个子女孩的身影里摆脱了出来,站到了虽不特别醒目,但也不会被人完全忽略的位置。 皇后命她们抬起头来。 这下子,这些女孩子们才终于有胆子一个个地把头抬了起来,并且纷纷面带羞涩地朝着高高在上那五位女人看去。 只见在她们前方五米远的地方,有一座巨幅的八扇黄花梨嵌玉石百花屏风,屏风之前,一个秀丽端庄的女子正面带微笑地坐在一张偌大的乌木雕花扶手椅上。 该女子已经脱下了披风,身上穿着橘色褙子嫩黄长裙。她双手轻轻搭放在腿上,整个人显得有些随意。这便是皇后! 严肃,威严,全都没有。反而如邻家阿姨般亲切。她鹅蛋圆脸,细眉弯眼,皮肤极好,瞧起来不过三十左右而已。但其实众所周知,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皇后的下方,两边分别坐着贤德淑良四妃。其中,穿银裙的和穿紫裙的坐在一起,而穿着蓝裙则和穿着绿裙的坐在一起。 一眼看去,她们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且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美貌与成熟并存。 坐在靠近皇后那边的是穿银裙的和穿蓝裙的,她们面对着面。 陈初兰猜测,她们定是淑妃和德妃。因为淑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而德妃,她的儿子是太子。她们肯定要坐在最接近凤位,最能符合自己身份的位置上。而至于哪一个是淑妃,哪一个又是德妃,那就暂时不知道了,光凭猜测,是根本猜不出来的。 四位妃子,除了那位穿紫裙的似乎对今日选伴读一事有点兴致缺缺,其余的,都和皇后一样,兴趣满满地将目光在这帮站着的女孩们脸上扫来扫去。 陈初兰个头最小,站在第三排边上,由于她特意不叫前边的女孩将她挡住,在这些十三岁以上,正处于豆蔻青春之年,犹如含苞待放的女孩子们当中,她的存在显得颇有点突兀。因此皇后和妃子们在看过第一排显眼位置的女孩子们之后,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竟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一怔。 坐在她下首的几位娘娘们也都愣了一下。 虽然这样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她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还是被陈初兰给注意到了。 陈初兰震惊得无法言明。 在娘娘们的注视下,她垂下了头,一副乖乖女的模样。而真实情况是,她不想叫她们瞧见她无法掩饰住的惊骇的模样。 这几位高高在上的女人们看到她后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那不就意味着,她在这里出现完全就在她们的意料之外?也就是说,她一进宫就被宫女骗开这件事,她们是知情的?! 陈初兰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原想着她被宫女诓骗这件事,很有可能是那个杨柳依的家人买通了那个引路宫女弄出来的。竟是现在这般看来,居然是和眼前的这些娘娘们有关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宫女是这些娘娘派出来的? 这些娘娘都不愿她出现在这庆淑宫里?——除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兴致缺缺的穿紫裙的娘娘? 打个比方来讲,若说她们这些女孩子们是运动员,那几位娘娘们是裁判,那么不就比赛尚未开始她就被判了死刑? 开什么玩笑! 陈初兰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各种胡乱分析的东西不断在脑中闪现。但却半天没有一个真正的清晰的头绪。 “真是太糟糕了。”她心道。且不管事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若想成功被选为安康公主的伴读,绝对是困难重重的,这种情况,比她原先预料的还要恶劣百倍! 不过,陈初兰终于还是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之前萧玉宸的话:“不用怕,你努力做好你自己就行了。我那堂妹会不会选你,要看你的本事。我相信你。”她不禁就暗暗吐了口气,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是呢!甭管这些高高在上的娘娘们是作何打算的,好歹最后挑选伴读最后做出决定的可是安康公主本人!这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难道还有人敢不从吗? 陈初兰又抬起了头,这一回,神情安定了许多。她可不信在这么多女孩子中,安康公主会傻到去挑选一个一心想要接近她堂哥的女子做伴读! 不过,话说回来,安康公主怎么还没过来? “柳依,”正是陈初兰想着安康公主该什么时候过来的时候,坐在正上方的皇后娘娘突然开口了,声音温柔如水。 陈初兰腾地一下又蒙了。 她抬头望向那和蔼可亲的皇后娘娘。只见她一脸笑容,正温和地看着站在第一排正中间最醒目位置的杨柳依。 “大半个月未见,你怎么瞧上去瘦了许多?来来来,快过来让姑姑好好瞧瞧。”皇后向杨柳依亲切地招手。 “姑姑?”陈初兰眼睛就不觉地瞪大了。居然是这样!这个杨柳依是皇后的侄女! 那、那岂不是……那个宫女就是皇后她亲自…… 不对,陈初兰立马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若单是皇后命那宫女对她做出那样下作的事,为何其他的娘娘们见到她也是那副怔住的模样? 真是见鬼了! 陈初兰觉得自己的脑袋根本就不够用了。 杨柳依走上前去,在皇后的要求下,状似羞涩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她微微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纤细的身子被皇后给搂在怀里。 皇后是没有子嗣的。这是整个皇朝谁都知道的事实。这也就很好理解皇后为何会对自己娘家出来的孩子如此喜爱了。 高高的位置上,皇后搂着杨柳依不停问东问西,大约就是最近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为何瘦了之类的话。杨柳依害羞地低声回答着。 而期间,那个坐在皇后右下方,穿着蓝裙的娘娘时不时地适时插话,动不动地就夸那杨柳依一两句,说她长得越发得好看了,气质也越发得优雅了,总之,能搜刮来的好话几乎全安在了她的身上。 杨柳依低眉垂眼朝着那位娘娘颔首道谢:“谢谢德妃娘娘。” 原来这位穿蓝裙的是德妃娘娘呀!她一张银月脸庞,柳眉大眼,樱桃小嘴,线条极其柔和。瞧着也像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那么,坐在她对面的穿银裙的就是淑妃娘娘了。那个极有可能会成为陈初燕婆母的淑妃娘娘! 陈初兰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只见她也是鹅蛋圆脸(看来皇帝的喜好很固定啊),细眉大眼,只不过比起其他几位娘娘,她的五官更为精致,使得她较之其余几位娘娘来说,明显漂亮了许多。她粉衣银裙,端庄地坐着,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瞧着只觉得非常年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有着十六岁孩子和十一岁孩子的母亲。 皇后和杨柳依家长里短的有好一阵,然后,才见那皇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颇为不解地向下方的四位娘娘问道:“怎么晴儿那丫头还没过来?” “晴儿那丫头”显然指的就是安康公主了。 这时候,便见那一直微笑不语的淑妃站起来了,她向皇后行礼说道:“回娘娘,应当是公主她孩子心性,磨磨蹭蹭不肯过来吧!臣妾这就派人去催。” 皇后先是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叹道:“这个孩子!”然后便瞧向淑妃,“你派人去催吧!” 淑妃应下,接着转头对身后的侍女低声地说了几句。那个侍女很快就行礼出去了。 陈初兰瞧见,淑妃对面那个看起来脾气应当不错的德妃娘娘,不经意地撇了淑妃一眼,脸上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讽笑。 果然,这德妃和淑妃水火不容呀! 也是,德妃的儿子虽被封为太子,可据说其位置岌岌可危,因为皇帝更喜欢淑妃所生的那个现年十一岁的四皇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德妃和淑妃的关系怎么会好? 大殿里,皇后继续搂着她的侄女杨柳依说话。 余下站在下方的女孩子们,要么乖巧地看着她们,面带微笑,要么垂眉低眼,做温顺状,俱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直到…… “安康公主到——”一个太监尖锐的声音在大殿之外响起。 犹如被陡然惊醒一般,所有的女孩子们都眼前猛地一亮。大部分的人都循声转身向大门之外望去。 坐在皇后身边的杨柳依也站了起来,走下台阶。 随着太监声音的渐渐消逝,一个女孩的身影也出现在大殿的门口。 她背对着阳光,那金色的光芒自她身后好似散开的翅膀,将她轻轻包裹着,她的脸隐没在光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楚。 这是一个身体结实,不胖也不瘦的女孩,她穿着红色锦衣淡粉色的百褶裙,整个人在阳光的怀抱里仿佛一团奔放的火焰。 陈初兰知道她和自己的年岁差不多,说是已有十岁,其实是年底出生的,比起自己来,只不过大了四个月而已。 她一步步地走近。 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跪了下来。 那些参选的女孩子们也纷纷地退到了两边,跪了下来。 只有皇后和四妃笑盈盈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女孩子们再一次将头伏在地上。 安康公主慢慢地自这些女孩身前走过,然后站到了皇后面前。她给皇后请安。那声音清脆有如泉水叮咚:“儿臣给母后问安。” 皇后笑着示意她免礼。 然后又听到她向边上的四妃请安。 接着,便是好一番寒暄。比如皇后问安康公主最近过得好不好,德妃说太子殿下寻了有趣的小玩意想要送给安康公主之类的。 也不知下边的女孩子们跪了多久,久到陈初兰发觉跪在她前边的女孩身子都有点摇晃了,才听见上方的寒暄停止了,那皇后娘娘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了,下边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女孩子一齐高声说道。 “来,晴儿。”皇后和蔼地对安康公主说道,“今日你就要在下边这些孩子里选出一个伴读。这一回可不能再胡闹了,皇上说既是自个儿选出来的,就不能再像以往一般,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天天闹腾了。”皇后说话就像是哄小孩一样,一点也不严厉。 按说若有大人这样对孩子说话,就说明这个大人和这个孩子的关系极好,而孩子面对着和自己关系好的大人,一般都会撒撒娇什么的。 却是陈初兰以为,这安康公主会扭一扭身子说上一句:“才不会呢!母后!我啥时候就天天闹腾了?”的时候,那安康公主竟是非常平淡地状似听话地回道:“好的,母后。” 陈初兰讶异了。她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那安康公主。 这个时候,她才瞧清了那安康公主的模样。乍一眼看过去,竟然发觉她长得挺像萧玉宸!同样饱满的额头,同样漂亮的桃花眼,同样薄薄的唇形。不过,她与萧玉宸毕竟只是堂兄妹而已,第二眼瞧去,她那张好看的脸上就满是自己的特点了。饱满的额上,有一个可爱的美人尖,眼睛比起萧玉宸的更为灵动,瞧起来也就更大一些,鼻子有点塌,没有萧玉宸的那么挺翘,嘴巴也小了些,不似萧玉宸那样,抿起来满是坚毅的感觉,反而小巧如樱桃,正好体显出了女孩子的纤弱与婉约。 天哪!只不过瞧了她两眼,只因她相貌与萧玉宸有些相似,陈初兰居然全拿她跟萧玉宸比了。意识到这一点,陈初兰顿觉好笑,同时对自己有点无语了。 却是陈初兰正把目光投向那安康公主的时候,安康公主也在这些十八个女孩子中,发现了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陈初兰。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陈初兰的撞在了一起。 陈初兰一怔。心猛地一跳。 而那安康公主也是同样的一怔。继而,她的嘴角弯了起来,看起来好像蛮开心的,想笑。却是突然,她的唇一下就弯了下来,就跟变色龙一下,神情转变的极快,她冷冷地撇了陈初兰一眼,然后无声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哼”字,紧接着,把头甩到一边,不再看那陈初兰了。 “……”陈初兰眨了眨眼睛,有些呆愣。这、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您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这个时候,站在皇后边上的宫女弯下身子,轻声向她问道。 便见那皇后点了点头:“开始吧!” 于是,那宫女直起了身子,面对下方的十八个女孩子们,大声说道:“诸位姑娘们兰心蕙质,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否则也不会有资格进到这宫里头,参选公主殿下的伴读。不过,这参选伴读可不是简单地叫公主殿下随意用手一指就行了,基本的功夫,基本的素养,还是要经过皇后娘娘以及另外四位娘娘的参看。” 这就是要考试了。 和其他女孩子们一样,陈初兰很淡定。这个她是清楚的,早在进宫之前,柳嬷嬷就告诉她了。“既然是“选”伴读,那就肯定是要考试的。琴棋书画,基本功夫至少要过关,否则岂有资格做公主殿下的伴读?” 柳嬷嬷当时是这样讲的:“以往选公主的伴读,都是由女官作安排,统一出题进行考试,一般都是考察诗画,女官选较好的作品,送进宫去,由宫里的娘娘——若公主生母健在,就由公主生母亲选,若公主生母不在了,则由皇后娘娘来选——总之,像这一次由安康公主自己来选伴读之事,在本朝从是绝无仅有的。既然是安康公主亲选,你琴棋书画便就是得不到头名也没有关系,你只要想法子讨得那公主的欢心便可。” 讨一个十岁孩子的欢心? 陈初兰自认为她应该做的到。 只是…… 她看了看那些参选的女孩子们。在听到宫女讲完那些话后,大部分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却偏偏有那么几个,非但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一脸自信,仿若那公主伴读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其中,就包括了那杨柳依。 陈初兰的心再一次沉了下来,就像怀里兜了一块巨石。 这俨然就是人员已经内定好的情形! 再抬头看看那安康公主。一脸的不耐烦,眼睛已经望到大门之外,好似这件选伴读之事根本就与自己无关。 陈初兰的心完全凉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所谓的“公主亲选伴读”全是一句玩笑话,这个安康公主不过是个牵线木偶罢了,现在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走个过场罢了?! 开什么玩笑! “这第一道考题:抚琴。”站在皇后身边的那个宫女开始出题了。 要考女孩子们的琴技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连考什么样的曲子都定好了。 “流水操”。 所有的女孩子们都必须弹奏这首曲子。 陈初兰冷汗就滴了下来。 这是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情。据柳嬷嬷所讲,宫里给公主选伴读,因为参选的女孩一般年岁较小,若偶有考察琴技的,也只是叫女孩子们自由发挥,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因为年纪小的女孩子学琴时间不长,极少有人会练就一手极好的琴技,能够弹好一首难度颇高的曲子。 而现在,皇后给的曲子,“流水操”偏偏就是一首极难的曲子,不要说小孩了,就是大人,都不见的有几个人能够弹好。 这是欺负她年岁最小么?! 陈初兰恨恨地想。 却是环顾四周,只见大部分的女孩脸都已经白了。看来果真如此,这些女孩就跟陈初兰一样,分明就是不知“真相”前来“陪选”的。 陈初兰一个深呼吸。她原想着,既然是安康公主亲选伴读,那么琴棋书画这方面的考核肯定都只是过场了,重点必然会放在安康公主亲自出的题目上,而安康公主一个孩子亲自出的题目,自然会往“好玩”上靠拢,那么届时她就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提出一些要求,给安康公主弄出一些既好玩又有教育意义的东西。可想不到…… 照着现在的情形看来,安康公主她本人有没有出题的权利都不知道!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陈初兰心道。 “流水操”这个曲子,大部分的孩子都还不会接触,不过陈初兰毕竟是个有着前世记忆的人,岂是真正的小孩?在学琴期间,各种琴谱她都是有兴趣看过的。“流水操”也曾断断续续地好奇地弹过。 现在……确实不可能弹好,但总比不会弹强吧! 宫女很快就安排摆好了琴台。 大殿之内,琴音响起。 只三炷香过后,十八个女孩就被淘汰了大半。这大半全是坐在琴边惨白着一张脸发呆,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的人。 而弹的流畅的,技巧颇为熟稔的,则有五个,其中就包括了那皇后的侄女杨柳依。 安康公主上下看着陈初兰。缘由是陈初兰居然磕磕巴巴地弹出了“流水操”,虽然非常不熟练,但因她才九岁,就已经够叫人瞩目了。 安康公主意外之余眼睛里还写上了一些佩服。 陈初兰冲着她笑了笑。 却想不到这个笑不知怎的,又惹毛了这个变色龙一样的高贵公主,她突然把她的头高高扬起,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初兰不知道自己是该作何心情了。 陈初兰弹得出“流水操”,不但安康公主很惊异,其余的人也是一样的。 失败的女孩子们沮丧之余,妒忌又愤恨地看着她,想来她们觉得她该是第一个被淘汰的。 而皇后和四妃们。皇后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淑妃则抬了抬眉,对陈初兰颇有兴趣起来,大概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陈初兰的大堂姐,是她看中的未来大儿媳。至于德妃,嘴角轻微的撇了撇,看来是急不想把陈初兰留下来了。 果然,只听德妃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你看这个丫头,虽然把曲子给弹出来了,可弹得……” 却是安康公主陡然插话了,一直安安静静的她,在这个时候才在众人面前显露了她传说中脾气不好的一面,只见她瞪着大眼睛,有点不高兴地说道:“德妃娘娘这是什么话,人家陈四小姐才九岁!比我还小呢!我都不会弹呢!你拿她跟那些大姑娘比!”说着,转身走到皇后身边,撒起娇来,“母后,你看……” 从没见过安康公主的人有些目瞪口呆。这是直接给德妃娘娘没脸哪!人家德妃娘娘的话都还没说完呢! 只见德妃的脸立时就沉了下来。却是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抿了抿嘴,将头撇了开去。 淑妃坐在她对面嘴角微微一勾,嘲讽地笑了一下。 皇后拍了拍安康公主的手,宽慰道:“没有把她刷下去,我们当然要照顾她年纪最小了!”这说着,就叫身边的宫女准备第二道考试。 陈初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安康公主自然不是皇后的亲女儿,却是二人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如此亲密。而安康公主,迄今也不过驳了那德妃一次,怎么瞧都不像是传说中那种飞扬跋扈胡作非为的女孩。 这次所谓的由她亲选伴读,明显不公,明显乱来,可她竟无能无力无法改变的样子。——看来,安康公主在宫里也并非是想要什么就什么,她也是有很多东西需要顾忌的。 “一个自小失去母亲的孩子,”陈初兰想,“又偏偏受到皇帝的过分关爱,这后者,说是福,但也是祸。这个安康,不简单!” “第二道考题:写诗作画。”宫女公布第二题了。 陈初兰心里“砰砰砰砰”直跳。 她明白,皇后既然没有让她前面就被刷掉,肯定是很确定,这第二场她是绝对过不了关的。 果然,只听那宫女再一次限定了题目:“请剩下的姑娘们用画,用诗,描绘一下今年元宵宫中过节的情景!” 下面哗然。 方才侥幸过关的女孩子们好些个直接张大嘴巴,惊得连形象都不顾了。 到这个时候了,还有谁会不明白?这次所谓的安康公主亲选伴读就是安上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其实,人员早已经内定好了。 宫中过元宵的情景? 写诗还好说,可以瞎编。 作画?开什么玩笑!在场的有几个人曾在宫中度过元宵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中间洋洋得意的五个女孩身上。 看她们那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事先都已经在家里练习过了,那诗,那画,对她们而言,手到擒来。 陈初兰无声地叹了口气。 画是不能乱画的。与宫里实物相关联的东西,不是你想瞎画就可以瞎画的。 她只能放弃。 抬头看向安康公主。 只见她撇了撇嘴,像是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一样,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大门外,一副就等着这个闹剧结束然后好好去玩的模样。 五个女孩在中间的几案上写诗作画。 边上的女孩们站着,静静地看着她们。 人群里的陈初兰思绪开始飘远,她又想到了萧玉宸。既然安康公主都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了,那萧玉宸也当是知道吧。否则也不会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只是……他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就像是在给彻底放弃的她一丝鼓励一样。 “唉!”大概是怕她太伤心,提前安慰她吧!陈初兰心道。 不过,也还好,本来参选公主伴读就是要经过竞争的,哪有每一次竞争都会有百分之百成功的道理?失落倒是有,伤心却谈不上。不管怎么说,她至少努力过了,至少人都站在这里了。 经过两轮选拔,十八个人淘汰得只剩下那五个女孩了。十三到十五六岁。 杨柳依站在其中,一双企盼的眼睛直直地盯向安康公主。 皇后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这五个女孩的作品,然后传给了下边的四个妃子。四个妃子也装模作样地表扬了一番。 接着,皇后对安康公主说道:“这五个丫头可是这些人里头拔尖的,你就在她们中间挑一个吧!” 果然,根本就不给安康公主一个出题的机会! 十只眼睛饥渴地看着安康公主,就好像她是一个大蛋糕。 其余的女孩子们既羡慕又沮丧又懊悔地看向那站在中间的五个女孩。 陈初兰突然想到,做这安康公主伴读,怕不是单单能够有机会见到萧玉宸这么简单吧!否则,女孩子们趋之若鹜便罢了,为何连皇后和妃子们都要扯到其中? 陈初兰看向那安康公主。 皇后的声音在后边催促,快选呀。 居然德妃和淑妃也颇为紧张,直勾勾地盯着那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一脸无奈,她缓缓地举起了手…… 而恰恰是这个让人将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这里的“人”指的是那五个女孩还有皇后以及四妃——一个无人想得到,叫人惊得差点连魂都飞出来的宣报声在大门之外响起: “皇上驾到——” 第88章 “皇上?!”且不管下方站着的十八个女孩子们是什么反应,那高高在上的皇后以及四妃,瞬间全部睁大了眼睛,皆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她们的脸色俱是惨白了起来。 而安康公主,也是极为震惊,但震惊过后,却是眼睛大亮,喜色无法掩饰地显现在脸上。 下一秒,大殿之内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一个伟岸的男子出现在门口,迈着大步踱了进来。 伏在地上的人们大气不敢出。 这一回,陈初兰连余光都不敢乱扫了,只觉得眼前金黄一晃,那皇帝就已经从她身前走了过去。 “臣妾\儿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只听前方皇后及四妃,还有安康公主齐声向皇帝问安。 皇帝道:“爱妃们平身。”这个声音浑厚低沉,好像钟声。 “谢陛下。”那五人齐声。 “晴儿你也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分外温柔起来。 “谢父皇。”安康公主的声音就像小鹿一样雀跃。 听声音,皇帝坐在了上方的主位上,然后他招呼皇后坐在他的身边,再接着,他指示其余的妃子们也坐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晴儿,”只听他问道,“可选出自己喜欢的丫头了么?” “还没呢。”安康公主站在他身边回道。 然后便听见皇帝命道:“下边的都起来吧。” 跪在下方的众人齐声呼道:“谢皇上!”许多人如释重负般地站了起来。 陈初兰随着大家站在边上一动不动,依旧连头都不敢抬。 虽然低着头,但她却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一道严厉的目光正在扫视着她们,那目光极其锋利,如剑似刀,仿佛可以穿透你的皮肉。 陈初兰注意到站在她前边的那个女孩在微微地颤抖。 几乎不可听见的嗤鼻声从皇帝的鼻腔里发出,接着,听见他高高在上地说道:“都转过来站好,把头抬起来。” 十八个女孩子们再一次面对着主位分成三排站好。这一回,她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们,还有一个世间最有权威,对任何人都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 大家抬起了头来。终于见到了这个光听声音就可以叫人吓破胆子的男人。 皇帝身穿明黄色的朝服,坐在皇后的右边。他三十五岁左右,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国子四方脸,极其威严。却是陈初兰乍一看他,就在他的五官里找到了萧玉宸的影子。也难怪,他是萧玉宸的伯父。而安康公主就站在皇帝的身边,这般瞧去,倘若事先不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却只是这样一眼,便可明白,他们定是父女无疑。 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脸色特别惨白,与先前皇帝尚未到来的时候相比,好似突然得了重病一样。 而坐在下方的四位妃子,其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淑妃在强作欢笑外,其余三位,目光全都游离开去,根本不敢瞧那皇帝一眼。 皇帝锐利的目光在下方十八个女孩儿们的脸上冷漠地扫了一遍。 因为皇帝的命令是“抬起头来”,这样,便就是腿脚都在发抖,被那目光吓得半死,却都没有一个人胆敢低下头去。 倒是陈初兰沉着气,鼓足勇气直视皇帝的目光。 皇帝看到陈初兰后,居然嘴角一弯,淡笑浮上了那张不怒而威的脸。不过,那抹淡笑也只是转瞬即逝而已。 皇帝转向皇后。声音平淡没有波澜但却带着一股无法忽略的压力:“皇后,这是怎么回事?朕将给晴儿挑选伴读一事全权交予你处理,怎么下边站的几乎都是年龄比晴儿大那么多的姑娘?” 皇后一双眼睛开始躲闪,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晴儿的脾气皇上你也是知道的……太小的孩子根本就不敢报名。” “哦?”皇帝挑了挑眉头,一个“哦”字尾音抬得高高,他冷冷地看着皇后。 皇后嘴角动了动,想牵出一个笑容来,不过没能成功,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确实是这样,若皇上不信,可以寻来刘大人来问个清楚。” 礼部的刘大人,负责此次的招选。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没有再说什么了。 然后便听见皇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你今日不是去巡视京卫水防了吗?” 原来如此。难怪皇后和四妃们会如此震惊。今日皇帝本不该出现在此的。 不在宫中的皇帝却突然出现,相信任是何人都会被吓破胆子,更何况是这些心中有鬼的娘娘们。 站在下方的陈初兰,偷偷抬眼瞥了皇后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来。 皇后的额上清晰可见密密的细汗。 皇帝的声音懒懒的,似乎不太想回答皇后的这个问题:“计划临时取消。” “哦。”皇后似是不经意地回应了一声,然后便一点声响都没有了。她默默地坐着,眼睛里全是慌乱。 皇帝看向站在一边的安康公主,面色一下就柔和很多,他对她说道:“晴儿,既然你还未选出你的伴读,那么就现在选吧!你看你喜欢哪一个?”他一手指向下方站着的女孩子们。 下边一片寂然。但是紧张的气氛就像陡然腾起的云雾一般,开始在大家上空环绕。 皇后和四妃们的脸色由白变青了。显然她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即将到来的美好结局在一瞬间全部毁于一旦。 安康公主岂会在那五个通过潜规则才竞选出来的女孩子们中,选择她的伴读? 这下子,在场的十八个女孩子,每一个都有机会了! 陈初兰发现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杨柳依身子晃了又晃。 然而,就是在大家屏住呼吸,等着安康公主在她们当中选择幸运儿的时候,那安康公主撒娇地扭了扭身子,嘟起嘴道:“我才不选呢!我哪一个都不喜欢!” 掷地有声。显然不是开玩笑。 多双眼睛全部集聚到安康公主身上。 皇帝的脸一沉,硬声道:“胡闹!赶走伴读的是你,说要自己选的也是你,朕都依你了,你现在跟朕说不选了,岂不是要给朕没脸?” 皇帝说出这样的话,要是旁人肯定吓得尿裤子了。可安康公主,嘴巴一瘪,眼睛一红,看着皇帝,声音开始哽咽了,她委屈道:“父皇你自己也看到了嘛!年龄都那么大!怎么可能会陪我玩!这叫我怎么选嘛!” 皇后插话了:“晴儿莫胡闹了!伴读又不是玩伴,正是要年龄大点才能带你读书写字,哪有堂堂一个公主天天想着玩的?” 却是皇帝根本就没理会那皇后,直接将她的话给忽略了去。皇帝慈爱地摸了摸安康公主的小脑袋,然后一手指向站在第三排最边上的陈初兰,说道:“谁说都是年龄大的,这不有一个小丫头和你一般大嘛!” “……”陈初兰抬起头来,瞬间感觉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这些目光如同万箭齐发,简直可以把她给戳成刺猬。 高高在上的皇后和几位妃子全都皱起了眉头,恼怒不已的模样。 如果说,先前那位试图拐骗陈初兰的宫女真是她们派出的话,那么,便就是那位宫女从萧玉宸手中安全逃脱出来,估计也会被这几位娘娘们拔下一层皮。 安康公主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安康公主撇了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身子。 皇帝一根手指轻轻地弹上她的额头,说道:“谁叫你脾气这么坏,你自己算算看,单就这两年,你赶走了多少伴读?现在能有个小丫头有胆量站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陈初兰一听,嘴角抽搐了。 这个皇帝,难道是信了皇后那一番“年龄小的孩子不敢报名”的说辞? 不敢报名之事应当是真。因为安康公主暴虐的名声在外。但毕竟是公主伴读,多多少少应该都会有那么几个不疼爱女儿的官员,想要把女儿送进宫来,不过,没有打通关系,便就是他们的女儿再符合条件,其名字也是不可能出现在进宫参选的花名册上的。 ——陈初兰要不是有顾三夫人帮忙,哪里可能有机会站在现在这个殿堂之上。 感觉皇帝好像希望安康公主选她? 陈初兰的脑中飞快地转了转。她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在“教育”着安康公主:“有哪个皇子公主没有伴读?你想要独树一帜?独行特立?这在皇家绝对不允许!” 而这个时候,淑妃突然开口了。“皇上,”她说道,“这选伴读一事可不能太随意,特别是公主伴读,从品行到礼仪到学识,这些可都要出类拔萃。方才我们才在这么些个孩子中选了五个出来……” 却是皇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淑妃一怔,脸刷地一下白了,她嘎然噤声。 皇帝说道:“既然能站在这里,就说明这些孩子们都是顶尖的人物。何须再选?” 不是说皇帝最宠爱淑妃吗?竟然就这样直接给淑妃没脸? 众人皆愣。 坐在淑妃对面的德妃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淑妃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安康公主嘴巴嘟得都可以挂油瓶了。好一会儿,才见她一手指向陈初兰,逼不得已似的,极其郁闷道:“好吧,那我就选她吧!” “……” 一片寂静。 于是,就这样成了? 她成了安康公主的伴读? 为什么陈初兰很想干笑两声…… 皇帝突然出现就是一个大转机。等到皇帝指着陈初兰说,“这不有一个小丫头和你一般大嘛”的时候,这次选伴读的事情差不多就已经有了定论了。 ——除了陈初兰,安康公主还能选谁? 也难怪陈初兰一进皇宫,就有宫女要把她给骗开。既然没能事先将陈初兰从进宫名单中剔除出去,那只能在宫中把她给排除在外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万一安康公主有机会真正自主选择伴读! “还不谢恩?!”皇后的声音陡然打破宁静。 陈初兰如梦初醒,猛地跪倒在地,磕头:“谢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哈哈大笑:“谢朕什么?选你的可不是朕。” 于是陈初兰转向了安康公主:“谢公主殿下。” “哼。”安康公主鼻孔朝天。 皇后和妃子们头上乌云密布,扯出来的笑脸难看无比。 而其余的女孩子们,先是又恨又妒地瞪着陈初兰。不过,大抵是想到了陈初兰年岁尚小,她们对陈初兰的妒恨倒没那么深了,看着陈初兰的眼神变成了像在看一个大傻瓜。 陈初兰当选为公主伴读。按照规定,先行回家,三日后听宣进宫,此后常伴安康公主左右,每月可有连续两日的“休沐”,所谓“休沐”就是回家与亲人团聚。这样看来,本朝的公主伴读制度还挺人性化的。 毕竟,公主伴读不比皇子伴读。皇子伴读是男孩,可以住在家里,每日进宫,陪同皇子读书——那是真正的伴读。而公主伴读,说白了,确实只是玩伴而已,当然还兼女仆。和公主同吃同住是必须的,每月能有一次回家就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还给了两天时间让你住在家里。 这件事既然已经有了结果,那么皇上皇后还有四妃们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站在下方的女孩子们又一次跪下,这一回,是恭送这些贵不可言的人们。 皇帝和皇后以及四妃先行离去。 而安康公主在他们离去之后,便如从牢笼里逃脱出来一般,整张脸都泛起了兴奋的红光,她掀起裙摆,奔奔跳跳地一路朝大门跑去。众人才刚说完:“恭送安康公主”这几个字,那安康公主就已经没了影。 至于陈初兰这个她自己刚刚选中的伴读,她只不过挑着眉毛瞥了一眼,努力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但很快的,又是一个朝天鼻重重“哼”了一声,然后便再也没去看她了。 “看来安康公主并不喜欢你呀!”安康公主走后,女孩子全都站了起来,距离陈初兰颇远的杨柳依竟然走了过来,对着陈初兰嗤鼻说道。 陈初兰嘴角一弯,说道:“谢谢这位姐姐提醒。不过她起码选了我,这说明,在我们这么多人当中,她还不是最不喜欢我的。” “你!”陈初兰的话语引起了众人的愤怒。不但杨柳依,其余的女孩子们也都竖起了眉头。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边上响起:“诸位小姐们可以出宫了。” 全部的人脸色都变了,除了陈初兰。 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抱着希望来的,特别是杨柳依等五人,根本就是笃定自己会被选中,结果现在却被无情地“踢”出了宫去。 “哼!”杨柳依重重地一甩袖子,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初兰说道,“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小孩子!没事干跟我们争什么!安康公主是什么人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陈初兰睁大眼睛一副惊奇的样子:“听这位姐姐的意思,做安康公主的伴读是件不好的事了?那你们来参选做什么?” 杨柳依恶狠狠地瞪了陈初兰一眼,怒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陈初兰一脸茫然的模样。 “诸位小姐们,庆淑宫可不是久留之地。”太监催促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杨柳依再一次用力地一甩袖子,冲着陈初兰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黑着一张脸,越过陈初兰,第一个昂首挺胸,大步地出了这个殿堂。 其余的女孩子们跟着一个个地走了出去。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从陈初兰身边经过的时候,像看白痴一样地一连扫了她好几眼。 陈初兰杵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好似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却是最后,有两位长得有点相似的女孩走了过来。陈初兰一愣,这二人不就是在最一开始,斜眼瞧着她,似乎认识她的两个女孩们吗? 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高的很瘦,而矮的那个有点微胖。两人都是杏眼短鼻。细瞧之下好像是俩姐妹。不过一个脸长一个脸圆,一个皮肤较黑,一个皮肤较白,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这二人脸上满是鄙夷的表情。 陈初兰收起了无辜的模样,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只听那个高个的女孩说道:“果然如二嫂所说,你是个卑劣狡诈之人!” 陈初兰眼睛瞪大,觉得莫名其妙。不禁就脱口而出:“你二嫂是谁?”不过,她很快就补了一句,“你们是谁?” “你有什么资格知道我们是谁?”矮个子的女孩子冷哼一声道,“像你这样身份的人,也配跟我们讲话?” “……”也不知道是谁先跟谁开口说话的。陈初兰非常不爽,眼睛眯了起来,冷眼瞧着她们。 “装疯卖傻!敢说你真不知道大家是为了什么才来参选这个安康公主的伴读?”高个的女孩厉声说道,“哼,”她鄙视地剐了陈初兰一眼,“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也有这样的心思!可惜呀——”她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你年纪太小了,怎么样也不可能轮得到你!” “啊!”陈初兰吃惊地捂住了嘴巴。说她装疯卖傻,那她就真的装疯卖傻给她们看!“难道你们这么些人并不是为了做安康公主的伴读才来这里的?”她一副终于明白过来的样子。 “废话!”高个女孩很生气,她指着陈初兰骂道,“你还装!” 陈初兰一副震惊之至的模样,她扭头看向边上站立的宫女们,惊呼道:“那岂不是欺君之罪呀!” 陈初兰这话一出,那两个女孩皆是结结实实地倒抽了口气,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两个女孩脸色刷白。 当然了。欺君之罪,陈初兰说说罢了,难不成还真的告她们去? 那么些个女孩子,为了什么才来参选安康公主的伴读,本就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实,连皇后和四妃都参与进去了,谁会因为眼前这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的口误,吃饱撑的跑去主子面前去告她们一个欺君之罪? 边上站立的宫女们,有好几个低下了头。便是没有低头的,也依然面不改色,如柱子一般站立,仿佛她们早已和这个殿堂融为了一体。 面色惨白的两个女孩互相看了看。矮个子的狠狠地跺了跺脚,懊恼高个子的说话不经大脑,两三下就被陈初兰给把话套了出来。 高个子气得两腮鼓鼓,眉毛倒竖,直瞪着陈初兰。 而这时,太监又催了:“顾二小姐,顾四小姐,陈四小姐,你们再磨蹭,到时候轿子都走了……” 陈初兰眼睛一亮,继而嘴角就勾了起来。她当是谁呢!原来眼前这两位就是顾鸿文那没脸没皮死赖着萧玉宸,却被萧玉宸羞辱一番的堂姐! 而她们口中的二嫂…… 陈初兰想起了七夕那一日,在织女庙里,她遇上了一位想要私奔的女孩,而她恰恰好成功地阻止了她那种“想死也要拖一群人下水”的恶劣行为。 “金顺娘,”陈初兰心道,“都嫁进定国公府了还要诋毁我,就这么恨我么?”陈初兰牙齿磨了磨,“蠢货,真惹毛了我,倒霉的可是你!你意图私奔一事,我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哪天我心情不好传了出去,你就等着上吊自杀吧!” 这般想着,陈初兰抬眼冷冷地撇了那两位顾小姐,然后迈开大步,走出了殿堂。 外头,太阳已经快要爬上三竿之上。 引路宫女领着陈初兰出了内宫。这一回,一切正常。走出偏门,高墙筑起的巷子,轿子停在那里。陈初兰上了轿。轿子晃晃悠悠抬着她出了宫门。 皇城根下。她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春桃喜不自禁地将陈初兰扶下轿子。然后笑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原来,陈初兰一被安康公主选中,就有太监将消息传了出去。然后,一直等在宫外的春桃自然就第一个知道了。而陈府那边…… “府里现在肯定已经开始准备摆宴了。”春桃说道。 陈初兰笑起。且不管她这一回被安康公主选中是带有多大的幸运,至少,她成功了。 马车轱辘。回到陈府之后,果见府中一派欢腾。 再不管二夫人是多么不喜庶女,好歹陈初兰给陈府长了脸。二夫人亲自去信外派的二老爷还有河阳老家的家长们,告知他们这一喜事。见到陈初兰回来,二夫人更是拉起陈初兰的手,堆起笑脸,询问她身处宫中时的具体事宜。 府里每一个人都很高兴。除了陈初燕和陈初雪。 陈初燕自从被母亲和亲妹妹伤透心后,就一直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似乎对什么都不上心,陈初兰这次成功被选为安康公主的伴读,与她而言,自然仿若身外之事。她没有向陈初兰道贺,甚至连宴席都没有参加,孤零零的将自己锁在屋里,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而陈初雪,虽然她看起来一副为陈初兰高兴的模样。但陈初兰看得出来,她很勉强。也难怪,同为庶女,本就陈初兰过得比她好,而这下,更是有如云泥之分了。陈初雪之前悬崖勒马,没有一心想要弄死她就已经不错了。妒忌之心显然在啃咬陈初雪,要她放下嫉妒,完完全全地为陈初兰高兴,那可真是为难她了。 陈初兰可以猜想得到陈初雪的内心是有多么矛盾。毕竟,从她之前悬崖勒马一事来看,她对她是有着姐妹之情,不过,妒忌这种东西可不是要它滚开就滚开的。 陈初兰可不会主动找陈初雪聊天讲话,她可没那么蠢去刺激她。陈初兰叫了陈昌浩去跟陈初雪说话:“三姐姐对好像对定国公府很感兴趣。” 陈昌浩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依了陈初兰去找陈初雪说话了。 陈初兰这是在帮陈初雪,也是帮自己。她可不希望有朝一日,陈初雪彻底黑化,一点姐妹之情都不顾,直接给她下毒。 且放开陈初燕和陈初雪不管,话说,整个陈府沸腾了整整一天。 而到了第二天,正当柳嬷嬷悉心教导陈初兰住进宫后该如何作为的时候,又一个“好”消息来了: 陈初燕被选为大皇子妃! 虽是意料中的事,可二夫人还是被这接连的喜事给震得晕乎乎的。 “哎哟哟——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二夫人的嘴都笑得快咧到天上去了。 大夫人抹泪:“这是我们陈家的福分。” 陈初夏红着眼睛一眼不吭。 陈昌浩一拳狠狠地砸在门柱上。 陈初燕依旧冷冰冰,就像这个消息根本与自己无关一样。 接下来第三日,也就是陈初兰进宫前在家里呆的最后一日。定国公府的顾三夫人来信了。这是她在收到陈初兰的感谢信后写的一封回信。顾三夫人说,她不过是给陈初兰搭了一座桥梁而已,真正走过去,还是靠陈初兰自己,所谓“大恩大德”实在是折煞她了。顾三夫人除了婉拒陈初兰的道谢外,另外还在信上邀请陈初兰下个月休沐之日,同家人一起去她府上做客。 陈初兰看完顾三夫人的信。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信轻轻地折了起来。 下个月去定国公府?这不就意味着,她要正式去面对那个对她恨之入骨的金顺娘吗? 第89章 第二天,陈初兰进宫了。出乎意料的,前一夜她居然睡得极好。激动,紧张,全都没有。就如这一天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皇宫依旧是那么宏伟壮丽。而这一回,陈初兰是要常住在里头了,直到,安康公主及笄。 一模一样的路线,但与三日前不同,只有她一个人。轿子在长长的甬道中停好,高高的红色宫墙隔开了她与外界的联系。一个引路宫女向她行礼问好,然后带着她走进偏门,走入那个禁忌森严的世界。 陈初兰被带到了安康公主的秀芳园。 秀芳园很大。金碧辉煌。果然是个受宠公主所住的地方。 才进园内,便可见到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笔直的道路,路的尽头是一排五间九架,红墙黄瓦的大屋。正屋檐下悬着一架绿皮鹦鹉,一见到陈初兰进来,它居然扑腾扑腾扇动着翅膀,哇哇地叫道:“来新人了!来新人了!看她能住多久!看她能住多久!” “……”陈初兰顿时嘴角抽搐了。 亲自迎她进来的是安康公主的奶嬷嬷。这个奶嬷嬷瞧上去才三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丰满,细眉长眼,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缝。她性子极好,才一见到陈初兰就笑嘻嘻地叫她莫紧张,告诉她公主并非传说中的那样蛮不讲理。 “公主的心肠很好,只是脾气急了点。她很喜欢你,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想要一个伴读进宫陪她呢!”这是她的原话,她那样真诚地看着陈初兰,令陈初兰不禁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相信她的话,虽然她对她的后半句话“她很喜欢你”表示严重怀疑。后来她又牵起陈初兰的手,笑着说她也姓陈,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以后在这宫里,若遇上什么困难,都不要客气,直接找她便可。 而现在,看着眼前那拍着翅膀呱呱乱叫的鹦鹉,陈嬷嬷不经意地就拿起帕子在额上擦了把汗,她略有些尴尬,笑道:“这畜生也就会乱说话!甭理它!” 陈初兰笑了笑。 陈嬷嬷哪里会告诉她这两句话是安康公主教的——除了安康公主本人,谁敢那么大胆乱教挂在正屋檐下的鹦鹉讲话——从一见到她起,陈嬷嬷就在努力安抚她的心情,就怕她对安康公主产生恐惧,就怕她不喜这个秀芳园。 陈初兰估计,要是安康公主再赶跑一个伴读,大概就算是再如何宠她的皇帝也要发飙了吧!更何况,她这个伴读,还是公主她亲选的——虽然不甘不愿。 偷偷瞥了陈嬷嬷一眼。 她正指着左前方的一条回廊,告诉陈初兰,公主正在后面的亭阁里等她。 说到安康公主的时候,陈嬷嬷脸上总是不经意地出现一种慈母般的温柔,仿若安康公主是她至生最疼爱的宝贝。 陈初兰心下了然。 这个奶嬷嬷,是真心地把安康公主这个自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当成亲生女儿来疼。 安康公主是何其的幸运。在宫中还有这样一心一意对她的人。 穿过青石板路,向左前方的回廊走去。 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鹦鹉疯了似的扑腾着翅膀,一直冲着陈初兰大嚷:“来新人了!来新人了!看她能住多久!看她能住多久!” 陈嬷嬷走得极快。好像想要早点摆脱这只该死的鹦鹉。 陈初兰不觉地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道:“这个安康公主是有多讨厌自己的伴读,每次都是用这种方式先来个下马威,让那些女孩子们感到害怕,逼得她们才来第一日就托人送信出宫,哭求家人把她们弄回家吗?” “这边走。”陈嬷嬷为她带路。 鹦鹉的呱叫声渐远。 回廊宛转。绕了几个弯后,眼前居然豁然开朗。陈初兰不禁就睁大眼睛。 竟是安康公主的秀芳园里,拥有着一个自己的大花园。雕栏玉砌,亭台楼阁,花香水榭。景致美不胜收。 只见公主所在的亭阁就在不远之处,其四面环水,甚是优雅。亭外小巧的石桥,跨过一弯流水,引到了那建筑在清池中央的闲亭之上。安康公主,着一身亮粉长裙,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靠坐于亭中。她一手搭在长椅背上,斜对着亭外的池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沿路过去,隔几步就站了一个宫女。 瞧见陈嬷嬷和陈初兰出现。一个宫女提起了裙角,急匆匆地朝那亭阁奔去。然后不一会儿,就见那个宫女从亭阁上下来了,她跑到陈嬷嬷和陈初兰面前,给她们行了个礼,然后对陈嬷嬷说道:“嬷嬷,公主殿下叫您带陈四小姐过去。” 于是,陈嬷嬷这才带着陈初兰朝那亭阁走去。 来到亭阁之外,微风阵阵。 陈初兰见到那安康公主站了起来。风吹得她发丝轻舞,衣袂飘飘,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站在台阶之下,朝着她跪了下来:“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安康公主的声音不冷不淡的,似乎兴趣缺缺。 “谢公主殿下。”陈初兰站了起来。她秉承柳嬷嬷教训,面对着天之骄子,双手于胸前放置好,微微地低下头来。 结果,竟是那安康公主一声冷哼。“得了吧!”她说道,“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怕事的样子。我知道你胆子其实大得很!” “哈?”陈初兰一怔,蒙了。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把头抬起来。”安康公主说道。 陈初兰抬起了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安康公主高傲地抬起了头,似乎对陈初兰非常不屑。只听她说道:“宸哥哥对你赞赏有佳,我才选了你,别以为我真就满意你。” 啥?萧玉宸? 陈初兰更蒙了。难道安康公主她不是没得选择了才选的她?关萧玉宸什么事? “公主!”站在边上的陈嬷嬷开口了。她头疼得捏起了眉间:“你这三天来不是一直在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陈四小姐快点进宫来陪你吗?” “……” 瞬间一片寂静。 亭内站在边上的两位侍女低下头来,叫人瞧不清她们的表情。 安康公主高傲的模样陡然瓦解。她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看着陈初兰,她尴尬极了。那张好看的小脸变得极其可爱。 呆愣了半晌的陈初兰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居然想笑。 “不许笑!” 大概是自己的嘴实在控制不住已经咧了开来,弄得安康公主又羞又恼。只见安康公主猛地一瞪眼,一脚重重地一跺,指着陈初兰大喝道:“少往脸上贴金了!我怎么会盼着你进宫!我巴不得你赶快滚出宫去!” “公主!”陈嬷嬷急得快吐血了,“你这样说话,陈四小姐真的不会跟你好了。” 陈初兰看着急得要抓狂的陈嬷嬷,嘴角勾起,对她轻声说道:“没事的,陈嬷嬷,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呀!哼!”安康公主一张脸已经红到耳根了,她猛地把头一甩,不去看那陈初兰。 陈嬷嬷已经彻底无力了。她对安康公主说道:“公主殿下,奴婢先带陈四小姐下去吧……” 结果,这下口是心非的安康公主可慌了,她看向陈嬷嬷,道:“带、带她下去做什么呀!房间不是已经给她收拾好了吗?” “奴婢带陈四小姐下去熟悉熟悉我们秀芳园,还有,给她换套宫装。”陈嬷嬷耐心说道。 “哦……”安康公主明显有点不情不愿,不过还是道,“那、那就让她下去吧!” 陈嬷嬷带着陈初兰向安康公主跪安。 安康公主坐回到了长椅上。 随着陈嬷嬷离开的陈初兰忍不住地回头一瞥,却是不经意地瞧见,安康公主的身边,赫然一个她极其熟悉的东西。布制的,三只可爱小猪的鲜艳刺绣。那,不是她精心制作给顾三夫人的布书又是什么? 竟然到了安康公主的手里! 陈初兰呆愣了。 “唉!”在带陈初兰去她房间的路上,陈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 陈初兰一眨不眨地抬头看着她。 陈嬷嬷低下头来,瞧着陈初兰,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恩……公主她……” 陈初兰打断她的话,问道:“公主殿下是不是一直没有玩得很好的同伴?” 大概是想不到陈初兰会主动开口询问,陈嬷嬷怔了一下,接着神色就阴郁了起来,她叹道:“哪有什么同伴啊,连个真正对她好的人都极少,屈指一数,也就皇上,骁王殿下,恩……太后她老人家勉强也算是一个吧……”讲到太后,陈嬷嬷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以前的那些伴读?” “那些孩子,”陈嬷嬷轻轻地哼哧了一声,却仅仅这样而已,她顿了顿,把头轻轻地摇了摇,然后看着陈初兰道,“这里边的绕绕弯弯,不是你小孩子能懂的。” 陈初兰一副好奇的模样。而陈嬷嬷果然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陈初兰岂会不懂。想必以前安康公主的那些伴读,全是关系户吧!而这些关系户还是为她们身后的主子做事的。 陈嬷嬷伸手摸了摸陈初兰的脑袋,道:“公主是被骗怕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可别把她刚才的话当真。” 陈初兰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我不会当真的。公主殿下很可爱。”这是她的真心话。 陈嬷嬷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否则骁王殿下也不会对你赞不绝口。” 又提到了萧玉宸! 陈初兰很好奇萧玉宸到底在安康公主面前说了她什么好话。可以令安康公主这个别扭的孩子“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她快点进宫来陪她”。 当然关于这个,陈初兰暂时是不可能知道了。 陈嬷嬷带陈初兰去了她的房间。房间的布置极其雅致。该有的东西应有尽有。两位负责她起居事宜的宫女规规矩矩站在门边,等着她的随时吩咐。她换上了宫装。接着继续由陈嬷嬷带领着熟悉了整个秀芳园。 这是进宫的第一日,活动范围只是在秀芳园内。而第二日,她就要站在安康公主身后,去往后宫的各个宫殿,拜访地位超群的太后,皇后,以及那贤良淑德四妃了。 再接着,第三日,便要正式随同安康公主去上课。 陈初兰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到陈嬷嬷带她熟悉完整个秀芳园后,大概也到了午膳时间。陈嬷嬷让她回去自己屋里,便去伺候公主了。 而陈初兰,吃过午膳后,开始靠坐在床前闭目养神。她不敢上床午睡,唯恐安康公主随时派人来叫她。不过,她多虑了,直到太阳西沉,天色渐暗,都未见安康公主派人过来。 于是这一天便就这样过去了。 与前一日在家里的安睡不同,这宫中的第一个晚上,陈初兰睡得颇不踏实。辗转反侧,继而迷迷糊糊,忽而觉得自己还在家中,忽而又觉得自己飞到了河阳老家,甚至还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在前世其实并没有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死,而是正躺在小小的公寓内等着天明。总之,好累! 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伺候的宫女为她梳洗打扮。接着,她便赶往安康公主的住所,垂手站在大门之外,等着公主出来。 安康公主看到陈初兰后依旧鼻孔朝天。不过,这一回,她时不时地用余光偷瞄着陈初兰,脸上红红的,就像被染料浸透了一样,怎么都褪不去颜色。 陈初兰就像没看到安康公主的别扭样,冲着她甜甜地笑着。 安康公主“哼”地一声,甩头,大步走在了陈初兰的前面。 这一日,陈初兰在安康公主的带领下,拜见了太后,皇后,还有四妃。 太后是个年近六十,长得颇为慈祥的老人。她一脸福泰,据说特别信佛。陈初兰见到她的时候,她手上还捻着一串檀木佛珠。她瞧起来很疼爱安康公主,一见到安康公主,就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嘘寒问暖。于是,陈初兰这个“安康公主亲选”的伴读,就沾光了。太后一高兴,随手就赏了陈初兰……恩,一串佛珠。 皇后和四妃陈初兰是见过的。皇后依然亲切。对于陈初兰这匹打乱她计划的黑马似乎没有什么意见。见到陈初兰的时候,她笑眯眯的。而四妃。淑妃对陈初兰简直是热情让她不知所措。大抵是因为陈初兰是她未来大儿媳的堂妹吧!德妃则不冷不热,淡淡的。至于贤妃和良妃。贤妃态度也极好。倒是良妃,也就是那个当日对选伴读一事看起来很不上心的那一位,称病没有出来。陈初兰倒省了向她问安的功夫。 回到秀芳园的时候已经正午了。出乎陈初兰的意料,安康公主居然要她陪她一起吃午饭。 天骄之女坐在一大桌美味佳肴之前。陈初兰作为一个从九品的小小伴读,岂能和她同坐。 结果安康公主眉毛一挑,桃花眼一瞪。“坐下!”她命道。 周遭的人全都倒抽口气。陈初兰心里扑扑乱跳,开始想着要怎样拒绝她又不惹她生气。 “坐下!”安康公主又一声命令。只听她道:“你都可以跟我宸哥哥坐在一起,怎么就不敢跟我坐在一起了?” 陈初兰一听,双目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叫“你都可以跟我宸哥哥坐在一起”?她什么时候跟萧玉宸坐在一起了? “……” 好吧,被绑匪抓走那次,算是坐在一起吧…… 陈初兰不确定地皱了皱眉头。萧玉宸把当年的事情全跟安康公主讲了?可官方说法不是他去汤泉行宫疗养了吗?他对安康公主就这么信任?把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宸哥哥告诉我他通过顾五认识了你。一开始你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你跟他坐在一起说了些话,他觉得你聪明,稳重,不像一个才九岁的小孩。而当他告诉了你他的真实身份,你也不惊不乍,反而礼仪得当,丝毫没有因为宸哥哥的身份而对他产生畏惧。”安康公主双手撑着腮帮,饶有兴趣地说道,“我倒是好奇,你真的事先不知道宸哥哥的身份?所谓聪明,稳重,不是事先做足准备,为了吸引我宸哥哥的注意,特意装出来的?”却是说着,自己就笑了,“瞧我说的,你才多大呀!怎么可能跟那群苍蝇一样!” “……”这、这,安康公主她说的都是什么啊! 萧玉宸居然胡编乱造了这种漏洞百出的东西! 且不说她自进京之后,差不多都呆在家里,根本没有机会与萧玉宸相遇,而就算她有这么个所谓的机会,萧玉宸他会莫名其妙地隐瞒身份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坐下来聊天? 有没有搞错! 就算萧玉宸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编造的天花乱坠,可也禁不起细细推敲呀! 安康公主居然相信了? 该说她太天真,还是说她对萧玉宸有着绝对的信任? 陈初兰相信是后者。 却是安康公主突然又斜眼重重“哼”了一声,道:“我看宸哥哥是太高看了你!怎么瞧你也不过是一个小不点罢了!知道宸哥哥的身份却不惊不乍,肯定是吓坏了反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安康公主的变脸功夫绝对比得过川剧高手。 陈初兰垂眉微微笑了笑,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坐下来!”却是安康公主又是一声令道,“陪我用膳。” 此时的安康公主给陈初兰的感觉就是,一个急切想要朋友的孩子,但却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 若说安康公主是个普通的孩子,陈初兰当然就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饭了。可她是个公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陈初兰可没那胆子给自己招来麻烦。 眼睛转了转。陈初兰冲着安康公主行了个礼,然后抱歉道:“公主殿下,恕臣不能从命。当日未知骁王殿下身份的时候,臣确实坐在骁王殿下身边同他说了几句话,可知道他的身份后,臣恪守尊卑之别,骁王坐着臣站着,臣岂敢随随便便就乱了尊卑之序?因此……” 安康公主盯着一桌的菜:“因此就不能陪我用膳了?” “陈四小姐站着也是陪呀!或者,公主你另叫人弄张桌子,叫陈四小姐到下方坐着?”陈嬷嬷温柔地哄着安康公主。 只见安康公主沉默着。 屋内的空气好像凝固。似乎有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气氛正在蔓延开来。 屋中宫女们全部垂下了头。 陈嬷嬷的表情有些急了,隐隐的担忧也出现在脸上。 安康公主,好像要发脾气了。 可就在大家以为安康公主会大发雷霆掀掉桌子的时候,她却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一手抓起筷子,一手托起饭碗,像是泄愤一样用力地大口大口地扒起来饭来。 所有的人呆怔了一下。但接下来全都大松了口气。 陈初兰心道:“真像个阴晴表。” 很快的,只见一碗米饭两三下就被安康公主吃了个底朝天,却是满桌的菜她连动都没动一下。 “啪!”安康公主将碗筷放下了。“我吃饱了,”她说道。然后“呼啦”一声站起来,转身出门,向她的寝殿走去。可走到半路的时候,却回过头来,对陈初兰说道:“这桌菜就赏你了!” 陈初兰第一时间跪下:“谢公主殿下。” 而安康公主继续说道:“吃完后到我卧房来。” “啊?”陈初兰一愣,继而,“是。” 安康公主的背挺得直直的,大步流星,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陈初兰嘴角微勾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这样情绪外露的孩子才叫人放心呢。若是那种虚伪之极,表里不一的,她才会真正应付不来。 而站在陈初兰边上的陈嬷嬷抹了把汗,对陈初兰说道:“这……公主她……是任性了一点。不过,公主心肠其实很好。”陈嬷嬷再一次强调了安康公主心肠很好这件事。 “陈嬷嬷放心,”陈初兰笑着对陈嬷嬷说道,“我知道的。” 目前来看,安康公主只是个有点任性的孩子罢了。至于之前的各种暴虐传闻,那些毕竟只是传闻,尚未亲见,陈初兰岂会把它当真? 随意吃了点菜,陈初兰由陈嬷嬷带领着,来到安康公主的寝殿。 偌大的寝殿分里外两间。一道珠帘自雕花檀木月门上散挂下来,分隔了里外的空间。 陈初兰在外间等着。她站在一对紫檀大理石背镶织锦宝座的下方。这两张宝座中间摆放着一红木四角镂雕几案,几案中间放着一个极其精致的舶来的双层琉璃灯,那灯座上围了一圈长着肉翅的小孩儿。 陈初兰不禁多看了那琉璃灯两眼,嘴角勾起,无声地笑了起来。 安康公主从里间出来。陈初兰跪下。 安康公主坐上了宝座。“起来吧!”她说道。 陈初兰站起。 却是安康公主极其别扭,柳眉倒竖,双目瞪圆,看着陈初兰却半天没个声响。 陈初兰不急,微笑地看着她,等着她发话。 “咳咳。”安康公主有些尴尬,装模作样地一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然后,在陈初兰讶异的目光中,她居然从身后拿出那个陈初兰昨日在后花园就看到的,她亲手制作的布书——三只小猪。 “这是你做的?”安康公主肯定地问道。 陈初兰回道:“回公主殿下。是臣亲手所制。” 结果安康公主冷笑嗤鼻:“骗小孩的玩意!”她把布书打开,鄙视地随手翻了翻,布书沙沙作响。“三岁小儿才会喜欢这种东西吧!居然也好意思送进宫来!” “……”陈初兰无语。 这书怎么会被送进宫,她怎么知道? “三只小猪。”安康公主合上书,然后拖着长长的声音把绣在书面上的三个字念了一遍,讽刺道,“真是无聊的故事!当我三岁小孩呀!” 陈初兰不吭声,却是嘴角又弯了起来。为什么看到安康公主这个样子,她居然还是想笑? 果然,一旁的陈嬷嬷又看不下去了。“公主!”她头疼道,“你不是说陈四小姐既然可以做出这么新奇的东西,那脑子里肯定还装了其它的点子,你希望陈四小姐可以给你带来更多有趣好玩的东西?” 安康公主的脸“唰”得一下烧了起来,就和昨日一样。不过这一回,她可不依了。她瞪向陈嬷嬷,嘴巴嘟了起来:“嬷嬷——” “好,好,我不说了。”陈嬷嬷退后一步。 安康公主红着脸把那本布书给甩到了身边的几案上,说道:“本来就是无趣的东西!” 陈初兰脑袋转了转,终于开口了,道:“公主,这本书上的故事是简单了点。不过臣这里可有许多跟上面的不一样的故事哟!” “哦?”安康公主斜眼看向陈初兰。不过她看起来对所谓的“故事”没有什么兴趣,毕竟,陈初兰这布书上绣的三只小猪真的太不适合十岁的女孩了,没有一个好的开场,谁能相信她就能带来更有趣的故事。 安康公主将陈初兰叫来,显然是对她的点子很感兴趣。她希望她能弄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来。 “许多跟上面的不一样的故事?”想不到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外头陡然响起,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少年的声音,少年的英姿。 陈初兰霍地愣住了。 而安康公主,刷地就像小鹿一样蹦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像大门口冲去。“宸哥哥——”她叫嚷着。 是萧玉宸!他怎么就突然来了?! 只不过下一秒,脑袋里有些空白的陈初兰就和屋内所有的人一起,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骁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安康公主在萧玉宸身边蹦跳:“宸哥哥你好坏!居然都不让人通报自己就悄悄走进来!干嘛呀!想看我有没有做坏事呀!” 萧玉宸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浓浓的笑意:“你也知道你经常干坏事啊?!” “哼!”安康公主嘟起了嘴。却是眼睛里全是喜悦。 “起来吧!”这个时候,只听萧玉宸说道。 “谢骁王殿下!”众人站起。 随着大家一同站起的陈初兰规规矩矩,双手垂放,微低着头。 “陈初兰,抬起头来。”想不到萧玉宸直接点她的名字了。 陈初兰将头抬了起来,看向那个耀眼得就像天上最亮星星的萧玉宸。 第90章 萧玉宸的嘴角上扬,双目如潭。陈初兰可见自己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他的深眸里。却是萧玉宸只看着她不说话,好半晌才听见他道:“起来吧!” “谢骁王殿下。”陈初兰低头轻道。起身。 她非常乖巧地站到了一边。 而那安康公主则瞧了瞧萧玉宸,又瞧了瞧陈初兰,然后拉着萧玉宸的手像是讨好一样地说道:“宸哥哥,我可是听了你的话,选了这个丫头呢!” 萧玉宸眼中戏谑一闪而过,一指轻轻地敲上了安康公主的脑门,笑道:“哦?你选了她竟是因了我的话?我几时叫你选她了?我怎么记得是你自己在拿到那本布书之后,欢喜得不得了,直嚷嚷为何选期还一直不到?一心急着想要见她?” 萧玉宸这番话说得安康公主顿时羞红了脸,还有些又气又恼。她偷偷瞥眼瞧了陈初兰一眼。 陈初兰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好似没有听见这两个地位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的对话。 安康公主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 她一撇头,“哼”了一声,道:“谁说要见她了。你也知道,我对那个什么‘亲选伴读’的把戏一点兴趣都没有。谁都晓得,人选早就被她们几个定好了,就等着我在那五个人中挑一个,她们私底下倒商量得好好的,彰显公平,反正结果由我来定,她们谁都不会得罪谁。偏偏让我去做那个坏人!要不是我不得不去,我才懒得过去呢!” 安康公主这番话,便是把几日前选伴读的阳谋阴谋全说清楚了。皇后和四妃,这五个位高权重的女人岂会没有罅隙?却偏偏在那一日显得无比团结。原来是私底下做了协商,各自出人选,最后让安康公主在她们给的人选里自己挑啊! 本来她们都几乎如愿了,却不料皇帝突然出现,如同程咬金横插一脚。 陈初兰不禁就微微抬头,偷偷瞥向萧玉宸。 果然,只见那萧玉宸笑道:“可皇上不是回宫为你出头了吗?” 安康公主依旧头一昂:“还好父皇回宫了。不过也正是因为父皇回宫了,我才不得不选她。”她偷偷地瞥了陈初兰一眼,脸上微红。 “恩恩。”萧玉宸不做反驳,顺着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时,安康公主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向萧玉宸:“宸哥哥!该不会是你把父皇叫回来的吧?” 安康公主虽然用的是疑问句,可脸上的表情却写着笃定。 萧玉宸不做回答。只笑。算是默认了。 安康公主高兴得像只小猫咪一样抓着他的手臂,脸颊在手臂上蹭了又蹭:“果然宸哥哥对我最好了!” “真是如此。”站在边上的陈初兰嘴角弯了起来,心道,“难怪他会在送我过去庆淑宫的路上鼓励我。好像事先知道皇后她们的计划不能成功一样。”却是她突然想起了当日皇帝见到她后的态度。“该不会……”陈初兰不禁就抬眼瞧向了萧玉宸,一脸愕然,“他同皇上说起了我吧?”这里陈初兰所想的“说起了我”,指的是,萧玉宸同皇帝讲起了三年前他们被劫匪绑架一事。陈初兰相信,关于这几年萧玉宸的去向,别人不会知道,可皇帝定是会知道的。 萧玉宸若向皇帝提及了她,岂会不讲到当年之事? 却是萧玉宸也正好看向了她,她这一瞧,就触到了他的目光。只见萧玉宸眼里带笑,仿若知道她心里所想一样,居然冲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只这么一瞬间,陈初兰刹那就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犹如疯长的野草一般骤然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莫名悸动!陈初兰呼吸一窒,只感到脸上热了起来。她赶忙低下了头。 安康公主拉着萧玉宸往宝座上坐。两人一左一右坐好。接下来,满屋都是安康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萧玉宸和安康公主的感情确实很好。无论是从安康公主对萧玉宸的亲热,还是从萧玉宸对安康公主的宠溺中,都可以看出。 这好像再也没有陈初兰什么事了。他二人高高坐着,谈着家常琐事,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安康公主在讲,萧玉宸面带微笑地听着她说。 而讲着讲着安康公主突然就雀跃起来,她看向陈初兰,拍着手大笑:“这下好了,陪我去你府上小住的就不是那些心术不正的家伙了。” 陈初兰一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概陈初兰太过吃惊,竟把安康公主给逗乐了,她指着陈初兰,对萧玉宸说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岂知道这里边的道理。” 结果安康公主的脑门被萧玉宸拍了一下:“你又有多大?” 安康公主双手捂住脑门嘟起了嘴。 而陈初兰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安康公主伴读”这一职位如此炙手可热了。炙手可热到皇后和妃子们都要插上一脚。 安康公主要去骁王府住? 那岂不是给了那些想要成为骁王妃的女人们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她们成了公主伴读…… 不、不对。陈初兰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直觉告诉她不会这么简单。 却是再往深想,她怎么也理不出一个所以然了。 她有些呆愣地看向萧玉宸。 萧玉宸仿若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一般,给了她一个微笑。只是这个微笑并不能为她解释什么。 安康公主很高兴。她说道:“这下去你府上可以玩得尽兴了。我原想,顶多呆上十天半个月就回宫。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皇后娘娘她们硬塞给我的伴读。不过现在,既然父皇答应了我可以在外头小住三个月,那我肯定就要住上三个月!” 陈初兰差点把嘴给张大了。三个月!皇帝居然允许安康公主在骁王府住上三个月?而安康公主居然把这么长的时间称为“小住”?要知道,本朝可从未有过未成年公主出宫的先例!陈初兰原以为皇上顶多让她在骁王府住个几日就差不多了。 萧玉宸看着安康公主,很温柔地看着她,接着,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知道为何皇上会允许你在我府上住上三个月吗?” “恩?”安康公主眨了眨眼睛,嘴角咧开,“因为父皇疼我呀!” 萧玉宸“呵呵”笑了,道:“皇上确实疼你,他知道你我感情最好,也知道我不在的这三年,你过得不痛快。”却接着,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安康公主先是不解,继而面露不安:“宸、宸哥哥……” “三个月后我将离开京城。” “哎?”安康公主眼睛睁大了。 “至于去哪里……这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甚至,我将离开京城的事也请你保密。”萧玉宸说着,环顾四周,屋里四位服侍的宫女低下了头。 “我要去做一番事业。不想做个有名无实的王爷。”萧玉宸道,他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的窗外,透过窗子,看得很远。 却是安康公主的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如珠一般掉下来了。她的眼睛一下变得通红。她哽咽着:“才回来,你就又要走。那三年说什么去汤泉行宫,我知道这是骗人的。你当我是你最亲的妹妹,可你什么都不同我说。什么都瞒着我。你要走,怕是早就定好了吧,却现如今才跟我讲……”安康公主的眼泪越流越急。 萧玉宸有些无奈,道:“我怕你担心,毕竟……”他的话止住了。 安康公主根本不听他的话,她“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大步朝内屋里走去,边走边叫道:“你走!你走便是!也不用关心我的死活!就让我死在这宫里罢了!” 萧玉宸想去拦她,却止步了。他看向原本站在边上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嬷嬷。陈嬷嬷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说道:“请殿下放心。”便急匆匆地跟在安康公主后面,随她进了内屋。 萧玉宸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透过被安康公主重重甩下的珠帘,看向内屋大声道:“我还有事。晴儿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呯!”也不知安康公主将什么砸到了地上。接着她的大骂声传了出来:“你滚!你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萧玉宸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向寝殿外走去。却是走到半路,他又转过身来,看向陈初兰,道:“陈初兰,送我一程。” “啊?”陈初兰一愣,然后应道,“是。” 跟在萧玉宸身后,随着他走出安康公主的寝殿。这个时候,外头的太阳非常浓烈刺眼。但因是秋天,并没有夏日那般灼热。 萧玉宸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扭头示意陈初兰大步跟上。 两人来走在笔直的青石板路上。出秀芳园的大门就在前方。周围空无一人。 萧玉宸不动了,他转过身来,面对这紧紧跟着他身后的陈初兰。 陈初兰抬头看着他。 “晴儿她脾气大,但是本性是好的。”萧玉宸道,他面露同情,“她瞧着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但其中冷暖岂是旁人可以看清的。自幼丧母,身边仅陈嬷嬷一个贴心人。宫中其他人等皆将她看做眼中钉。别的都不说,单讲这饮食起居。真当她一个受宠公主过得是锦衣玉食,天上人间吗?听陈嬷嬷讲,我不在这三年间,有一回她发高烧,竟是太医院太医来迟,她差点就这样过了。” “啊!”陈初兰听得大震,不禁一手捂上了嘴巴。 “这还是皇上在宫里的时候!”萧玉宸的声音异常愤怒,“虽后来多人遭到查处,但又怎么样!真正幕后的人却一直无事,查都不会查到那人头上去。” 那人是谁,萧玉宸并没有讲。但显而易见,他已经知道了究竟是谁拖延了太医的到来,导致安康公主差点高烧没命。 萧玉宸拳头捏了捏,不过很快就让自己放轻松下来,语调又恢复如常。他对陈初兰说道:“晴儿那丫头挺喜欢你。毕竟我讲了你不少好话。” 果然萧玉宸的功劳最大。陈初兰还真不信,就凭她那个幼稚的布书,安康公主会对她有那么多的好感。 “我希望你能照顾她。”萧玉宸真诚说道。 陈初兰眨了眨眼睛。 萧玉宸笑了:“我知道你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精明。” “像大人?”陈初兰终于开口了。 萧玉宸点了点头。 陈初兰嘴角勾了起来:“骁王殿下也至始至终没让我觉得是个小孩呀!” “我比你年长。”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不过十三岁呀。” “哈哈——”萧玉宸笑了,他摇了摇头,“老气横秋。” 陈初兰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她撇了撇嘴,而在下一秒,她就换了个话题:“恕我斗胆猜测,骁王殿下是打算三个月后去福建抗倭吧?” 萧玉宸这一听,眼睛睁大了。他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第91章 “你如何得知的?”萧玉宸上下打量着陈初兰。 “说了我是猜测来着。”陈初兰笑道,显然萧玉宸以为她是从哪里听来了小道消息,变得紧张了起来。从他先前与安康公主的对话中便可得知,他不并想叫人知道他三个月后将要去哪里。 “你说你想要做一番事业,”陈初兰解释道,“我便想,我们大齐王朝,现今除了沿海有倭匪之外,哪处还需朝廷用兵?” 萧玉宸一听,倒笑了,他问道:“你怎知我所谓‘要做一番事业’就一定是要去南方抗倭?难道我就非得在武功上建业不成?难道我不能弄个文职,留在皇上左右为他排忧解难?” 陈初兰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这该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吧!骁王殿下身子骨不好可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否则也不会花上三年时间去到汤泉行宫养病。这样弱的身子,又怎可能前往福建亲自加入抗倭大军呢?但是,”陈初兰上下打量着萧玉宸,“我可从未觉得殿下你是个会甘心担任文职的人。毕竟,我朝历来传统,文职官员大都来自民间。从三公、左右丞相、到六部各个尚书,从未有过由皇亲国戚担任的先例。殿下想要做一番事业,怎会甘心屈尊在朝堂上做个小小的‘员外郎’之类的官员呢?殿下的父亲,先骁王颇受皇上信任与器重,在军队中颇有建树。我想,所谓子承父业,殿下你定会想要去在军中成就一番事业的。” 陈初兰分析得极有道理。不过,有一点她没有讲出来:既然先骁王生前在军中极有建树,那么他定然留下了不少资源和人脉。就冲着这一点,萧玉宸怎么可能放任它们随着时间的流失而白白地消失?说什么他也会将它们重新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萧玉宸似乎对她的分析颇为惊讶,但很快就变作了一副极其欣赏的模样。 而陈初兰继续道:“我不知道殿下你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至少这两次见到你,我都觉得你的身子应该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确实,现在的萧玉宸哪有一丝当年那种病态的样子。 萧玉宸愣了一下,接着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看着陈初兰,似乎无奈,又似乎越发得赞赏,他说道:“竟好像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一样。” 显然陈初兰刚才所说的,“我不知道殿下你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指的是,萧玉宸在不信任的人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病还没彻底养好的模样。 “我确实打算三个月后前往福建。”萧玉宸说道,“在皇上面前争取了很久,他才同意。”他竟然将事情的始末告诉陈初兰,“皇上一开始并不同意,他不相信我身体已经完全好了,毕竟……曾有人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诶?!”陈初兰睁大了眼睛。萧玉宸最后吐出的那句话可把她震蒙了。 “不过……”萧玉宸看着她笑,“我师父托人送了封亲笔信过来。皇上这才彻底放心。便允许我去往福建了。福建那边,苏大人是个能干的,他聚拢民心很有一套。并且能够配合守军做出一系列的调整与安排。其官职很快就能够再升上去。而我三个月后过去,便是要到苏大人所在的辖区,接替那里的千户长,带领军队,训练民兵,齐心抗倭!” 萧玉宸不过讲了个大概。但陈初兰很快就明白了。 他提到了苏大人,却没有解释他是谁,显然陈初兰曾在进京途中遇见了苏大人的家属这一事,他是知道的。而他之所以特地提到苏大人,便是为了告诉陈初兰,他这次前去福建,是要就抗倭一事做出重大改革的。——训练民兵! 大齐王朝是不允许拥有私兵的。国家将需要服兵役的家庭纳入特别的户籍,也就是军户。而其余的人,皆不可练兵。 本朝的倭寇,正如陈初兰前世明朝时期的倭寇一样,整队可攻,散队可撤,极难彻底打败。而沿海居民频受骚扰,苦不堪言。最好的办法确实只有人人皆兵,将家园铸造成一个结实的堡垒,先守好,再伺机而攻。但是,要做到人人皆兵,必须先打破大齐王朝建国以来定下的律法。这谈何容易。 陈初兰突然明白为何皇帝会让萧玉宸去福建了。普通人做出这样的改革,必会被反对派弹劾,而萧玉宸是骁王,是皇帝最宠爱的侄子…… 陈初兰眨了眨眼睛,看着萧玉宸道:“殿下可真是个会抓住机遇的人哪!” 可想而知萧玉宸为了能够去福建,在皇帝那里下了大多的一番功夫。 萧玉宸再一次哈哈大笑。“彼此彼此。”他居然这么说道。接着,萧玉宸示意陈初兰随他继续朝院门口走去,边走他边道:“机会难得。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在皇族子弟中找出一个能够挑得起大梁的。皇上已经对朝堂上那群老古董厌恶了,但若派遣一个普通人去,恐怕弹劾的奏折都会堆满他的御书房,他早就盼望着皇族中有人能够主动请缨了。”却是话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陈初兰抬头看他。 萧玉宸低下头,对视上陈初兰的眼睛。他嘴角微微弯着,双眼都像是好看的玄月。“很奇怪,”他转移了话题,“明明你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为什么和你说话竟觉得如此轻松。无论什么事,你都是一点就通,这简直就像是……” “老气横秋。”陈初兰打断他的话,笑道,“殿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呵呵……”萧玉宸轻笑。 此时,再往前走几步便是秀芳园的大门。两个身穿蓝边青衣的守门太监站在门边对着他们躬下了身子。 萧玉宸不再说什么了。 他又走到了陈初兰的前头。大红的院门敞开着。萧玉宸跨过门槛,站到了外边。却是陈初兰才要抬脚,萧玉宸开口了,他说道:“莫送了。我不在期间,请你照顾好晴儿。” 这句话在旁人听来,仅仅指的是,萧玉宸不在宫中的时候,请新来的公主伴读照顾好公主。却是陈初兰明白的很,萧玉宸这里所说的“我不在期间”,指的是,他去往福建之后。 陈初兰“恩”了一声,点了点头。 萧玉宸微笑,又添了一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初兰瞧着他,他眼中的关心不似作假。莫名的,陈初兰心中又是一阵奇怪的悸动,她的心脏狂跳了一下,继而差点漏掉了一拍。“谢谢……”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萧玉宸双目如星。他凝盯着陈初兰好一会儿,然后笑如春风。最后,他说了一句:“再会。”便就转身,很快消失在拐角的林荫道里。 陈初兰在门口站了许久。 直到秋风乍起,吹落好多黄叶,陈初兰才恍如突然惊醒一般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她一手捂上了心脏的位置,一个深呼吸。“见鬼了!”她心中暗道。然后脚上轻轻地跺了一下,转身回去园内。 三个月后,萧玉宸要去福建。而这一去,便不知道要多少年。他仅跟安康公主讲了他将离开京城,却是离开多久,只字未提。或许,安康公主认为他至多只会离开个一年半载? 沿海抗倭,岂会一年半载就能结束。陈初兰相信萧玉宸若没有取得实质的权利与威望,他是绝对不会回朝的。 这便是要让安康公主伤心透顶了。 一边往公主的寝宫走,陈初兰一边在脑中乱糟糟地想着。想着关于萧玉宸的点点滴滴。 玉宸其实是他的字。他本名叫做萧宇。也难怪当年陈初兰从劫匪手中逃脱后,告知她祖父萧玉宸的名字,可她的祖父根本就想不到他就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骁王。 萧玉宸说有人断定他活不过二十五岁,却是他隐姓埋名去往河阳县找到神医(兴许就是他刚才所说的“师父”)后,他的疾病就被治好了。这世上有哪一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疾病能够在三年之内被治好?陈初兰怀疑萧玉宸根本就没得什么病,而是中了□□。 如果萧玉宸真的是中了□□,那么是谁给他下的毒?又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而再往深处,陈初兰就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了。 只能说,越是钟鸣鼎食之家,就越容易出现这般龌蹉的事情! 想她陈初兰所在的一个小小陈家,就天天明里暗里争斗不休了,那么萧玉宸所在的一个堂堂大骁王府,怎会不更尔虞我诈,明枪暗箭? “唉!”陈初兰轻轻叹了口气。 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抬起头来,发现她已经站在安康公主的寝殿门口了。 寝殿内乒乒乓乓地传出砸东西的声音。 陈初兰站定。 难道说安康公主从她和萧玉宸离开后就在搞破坏?一直到现在都没发泄完毕?难怪人人都讲安康公主其人脾气恶劣无比。 陈初兰觉得脑袋上方瞬间全是黑云。她立在当场,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而就在陈初兰纠结的时候,一个叫做小园的宫女“登登登”地跑出来了。一见陈初兰,她就站住,双手一拍掌,说道:“哎呀,可巧你回来了。陈嬷嬷还叫我去寻你呢!陈嬷嬷说了,叫你收拾东西,先回家歇上一日,后日再回宫。” “诶?”陈初兰惊住,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小园道:“公主后日就要去骁王府了。这一去就要呆上三个月。这三个月你可都没得休息的。陈嬷嬷说先叫你回家去跟家里人知会一声。省得你到时候想家哭鼻子。” “……”陈嬷嬷还真有心。虽说她才进宫,但要一下离家三个月之久不得回家一趟,确实对普通的小孩来讲,心理上会难以接受,怪道陈嬷嬷要叫她先行回家一趟,估计是想让她的父母对她进行一番安慰和劝教吧。 陈初兰心中苦笑。对她而言,有这必要吗? 不过,现在该思考的不应是陈嬷嬷是否有心这件事,而是,为什么会如此突然,竟说安康公主后天就要去骁王府? 陈初兰翘起脚尖,向大门内望去。自然,她是瞧不见寝殿内屋的情形的。 十四岁的小园一手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了一声,道:“公主殿下她……就是这个样子。虽然恼着骁王殿下,但被陈嬷嬷那么一劝,当然就巴不得赶快住进骁王府了。陈嬷嬷已经派人去请示皇上了。等皇上旨意一下,你就可以先行回家,暂歇一天。至于公主殿下她现在……咳咳……” 陈初兰了然。安康公主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孩,不砸个够以显示她对萧玉宸欺瞒她的愤怒,她怎么可能会罢手。 “你别进去了。”小园冲她摆手,“陈嬷嬷说什么时候公主想见你了,她自会派人去寻你。” 陈初兰点了点头。 既然都这样讲了,她又怎会吃饱了撑的进去当安康公主的出气筒。 “谢谢姐姐。”陈初兰道。 小园是陈嬷嬷身边的高等宫女。 小园冲着陈初兰点了点头笑了笑,便转身进去了。 而陈初兰,按照小园的吩咐,回去自己的屋里。开始收拾起东西。 说起来,今天不过是她进宫的第二日罢了。 按理讲,明天才该是她正式“上班”的日子。她要陪同安康公主去学堂,和同龄的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 可想不到,居然变成了这样。 居然,她要去骁王府,也就是萧玉宸的家里住上三个月! 天上的太阳按照固定的轨道向西边滑去。最后沉入遥远西山中。万道霞光似火。满天的鳞云被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大地无处不是一片映红。 皇帝的口谕在傍晚时候到达。他同意了安康公主的请求,准许她后天就出宫住进骁王府。而之后,趁着宫门还没关上,陈初兰出宫了。 出宫前,陈初兰先去见过安康公主。安康公主显然还未从萧玉宸即将离京的打击中走出来,脸上一片阴霾,便就是后天就要住进骁王府里也不能叫她高兴起来。她坐着,只冲着陈初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结果又是陈嬷嬷把陈初兰给送了出来。 “公主一时心情不好也是应该的。”陈嬷嬷道,“这世上,除了皇上,跟她最亲的就是骁王殿下了。不过这一回,总好过当初骁王殿下不声不响离开京城,把公主一个人留在宫里,连封信都没寄回。那时候公主哭了好久,不吃不喝好几日,身体差点就垮了。而这一次,皇上允许公主在骁王殿下离京之前,去他府上住上三个月。希望公主不会像当年那么难过了!唉!也不知道这一回骁王殿下又要离开几年。”陈嬷嬷感慨。 陈初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陈嬷嬷接下来就笑了,她说道:“当然了,这一次有你在,公主当然该很快就会高兴起来。” 陈初兰腼腆笑道:“陈嬷嬷您抬举我了。” 陈嬷嬷伸出手来,摸了摸陈初兰的脑袋。她将陈初兰送上了宫轿。 陈初兰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因为事先有小黄门来报,陈初兰的临时回家,并没有给陈府带来多大骚乱。只是在陈初兰告知她临时回家的原因后,全家人都惊呆了。 “你要随公主殿下去骁王府小住,还一住就三个月?”二夫人率先叫起,“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骁王要离京,要去福建参军抗倭。 不过,陈初兰怎么可能会告诉她这个原因。 陈初兰摇头:“我只听从宫里的安排。”她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二夫人深究地看着她。她似乎觉得,陈初兰既然人在宫中,就该什么都知道。 却是大夫人突然开口了。她有点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丝狂喜:“那、那……我们届时可否带孩子们过去做客?” “娘!”陈初夏尖叫出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你疯了!骁王府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二夫人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神情,自然,没叫大夫人瞧见。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大夫人。其余几个孩子只是震惊罢了。但那陈初雪,也和二夫人一样,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个叫人不易察觉的,厌恶的,鄙夷的目光。 陈初燕不在场。所有家庭聚会式的活动,她都不会参加。也不知道,若此时她在现在,听见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 “我、我……”大夫人尴尬了起来,她结结巴巴给自己台阶下,“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嘛!”大抵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她看向陈初兰,像是开玩笑似地说道,“听说那个骁王婚事还没定。你们瞧,我们家四姑娘才九岁,这不是可惜了嘛,一个多好的机会。” “娘!”陈初夏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她拼命跺脚,“叫你天天去找大姑奶奶说话,瞧瞧你现在讲的都是什么话!” 大夫人不悦了,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当众喝止真是太丢脸了。她怒瞪了陈初夏一眼:“你乱说什么,是在编排你娘我的不是了?” 陈初夏咬着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二夫人讽刺地冷哼一声,但很快就走上前去劝解她们。 大夫人怒叱陈初夏,陈初夏低头忍着哭泣,二夫人有心无意地劝说,其余孩子们一脸担忧地看着…… 现下这番乱七八糟的情景,叫才刚回到家的陈初兰顿时感到心累。她无力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想回屋休息。但是不能开口。否则会叫表面上正在劝解大夫人,实则巴不得她们母女彻底闹翻脸的二夫人,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了。 陈初兰只能站着,像以往一样,乖乖的。 幸好陈昌浩开口了。他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够了!没看到四妹妹都累了吗?我们能不能让她先回屋休息?” 陈昌浩现在已经是家中最“叛逆”的孩子了。二夫人曾经拿着帕子一边抹泪一边对大夫人哭述说:“阿浩都不听我的话了,甚至还会跟我这个母亲对着干。可是,可是他现在也才十岁呀!” 众人皆吓了一大跳。 陈初兰眼睛眨了眨,给了陈昌浩一个感激的笑。 二夫人盯着陈昌浩,脸色黑了白,白了青,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呵斥他,但又觉得不妥,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二夫人的另一个宝贝儿子,陈昌洋,显然也是站在他哥哥一边的,他看向她的母亲,说道:“娘,能让四姐姐回屋去休息了吗?” 二夫人这才僵硬的把头转到陈初兰这边。而却是她才要开口的时候,外头有个婆子踩着石板路一路小跑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又被这个婆子给吸引住了。 只见这个婆子站到二夫人面前,弯下了身子,对二夫人说道:“定国公府顾三夫人派人送帖子来了。” “什么?”众人皆惊。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小孩子们互相看着,莫名其妙。 “快请。”二夫人急道。 陈初兰皱起了眉头。 然后便见夜色之中,一个身穿蓝绸绿裙的婆子在丫鬟的带领下走进了大厅。她毕恭毕敬地给二夫人行了个礼,然后双手捧上了一张精美的请柬。 竟是顾三夫人要请陈府一家明日去她府上做客! 虽在先前婆子来报时她就有预感,但此时待二夫人接过请帖后,她还是结结实实地倒抽了口气。 顾三夫人确实说过要请他们去她府上做客。但是,原定计划该是在陈初兰进宫一个月之后休沐回家之时。而今,不过是她进宫的第二日,她今晚回家是临时安排的,在这之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会在今日就回家。 显然,顾三夫人是知道她为何要回家的。安康公主临时决定后日就去骁王府做客,并住上三个月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出了皇宫。——竟然这么快就传出了皇宫! 要知道,皇帝可是傍晚时分才下了谕旨啊。迄今,不过一个半时辰而已! 顾三夫人速度之快令陈初兰感到恐怖。在那个高高红墙所隔离的皇宫里,对安康公主来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二夫人谢过顾三夫人派来的婆子,并命人给了她一些赏银。那个婆子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二夫人一张脸都放起光来。周围的人等自不必说。顾三夫人连大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都邀请了。 陈初雪水盈盈的眼睛里全是企盼,她的唇角上扬,勾起一个美丽的弧形。这么多年来,陈初兰还从未见过陈初雪如此开心过。 “好了好了,”二夫人终于发话了,“我们都去歇息吧,明日好好打扮好好准备,到了定国公府,谁都不许丢我们陈家的脸。” 众人当然应下。 大夫人也想说几句。不过毕竟这里是二夫人的地盘,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就此算了。 二夫人说完后,大家终于可以散了。陈初兰低着头走了出去。却是被陈初雪给挽起了手。“四妹妹,怎么了?你瞧起来不太高兴?”陈初雪关切问道。 “不……没有。”陈初兰浮出笑容,否认,“只是有点紧张,定国公府毕竟不是普通的官家宅院。” “你连皇宫都进去了,还怕一个定国公府?”陈初雪打趣道。 陈初兰牵扯嘴角笑着。刚才一时震惊于顾三夫人的速度,倒把一件很重要的事给忘了。如今经过陈初雪这么一打趣,她瞬间就想了起来。 皇宫中没有对她恨之入骨可以给她造成威胁的人。但是定国公府里却有! 陈初兰眼珠子转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唇,扭头看向走在她们后边的陈昌浩,道:“大哥。” “哎?”陈昌浩正牵着陈随喜的手。陈昌洋走在他的右边。 “我有事要问你。不知道现在行不行?” “有事?”陈初雪马上诧异看向陈初兰,一副好奇的模样。 陈初兰当然要甩开她了。她说道:“恩……关于骁王府的,我想顾五公子应该会同大哥你说一些。”陈初兰背对着陈初雪拼命朝陈昌浩眨眼。 陈昌浩愣了一下,继而马上反应过来,他讲道:“恩……关于骁王府啊,也对,四妹妹你马上就进骁王府了,不过,这种事……”他迟疑地看向陈初雪,然后是陈昌洋,还有陈随喜。 当然,最叽叽喳喳的陈初夏不在,她还在大夫人身边被大夫人点着额头教训呢。 陈初雪和陈昌洋很快就明白了,他们道:“大哥你和四妹妹(姐姐)说话吧,我们先走了。” 陈初兰长吐一口气。 陈昌浩将陈初兰带到仅有几盏灯笼高高悬挂着,光线幽暗的长廊里。 “你想跟我讲什么?”显然陈昌浩知道陈初兰刚才说什么“想知道关于骁王府的事”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她其实是有事要跟他讲,但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看着陈昌浩,道:“大哥,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明日去了那定国公府没有人针对我便好,若有,我只希望至少我周围能有一个人可以明白。” 陈昌浩睁大眼睛,极度不解地看着陈初兰:“四妹妹,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讲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 陈初兰捏了捏拳,道:“说起来大哥可能不信,但这是事实!定国公府世子爷的嫡次子顾二公子前不久娶了吏部左侍郎家嫡出的金大姑娘,这件事大哥你定当知道吧!” “废话。”陈昌浩更不解了,上下打量起陈初兰,好像陈初兰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附身了一样。 “我见过那位金大姑娘,不,现在该是顾二少奶奶了。”陈初兰沉声道,“她对我有怨恨。” “诶?”陈昌浩呆住了。 陈初兰才不是傻子。她才不会蠢到将金顺娘干的那蠢事憋在心里头,然后让那金顺娘找到机会对她使坏,叫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正如她之前对陈昌浩所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为何不把自己和金顺娘的矛盾讲出来,叫信任的人在明日帮忙一起小心那金顺娘。就算自己明日不小心着了她的道,至少也有个可以替她辩解的人。 “我可不是圣人!”陈初兰心道,“你金顺娘可以在那两位顾家小姐面前随意诋毁我,难不保你明日就会对我做出什么。当初你想私奔,我没有当面点破你,你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道我以为你出庙只是想去逛庙会。你怨恨我毁了你的终身幸福,想要报复我。但若你要是知道了我其实是知晓你当日的打算,甚至连你那位情郎姓柳都知道。就不知道你会不会继续这样有恃无恐地意图报复我了!” 陈昌浩等着陈初兰给他解释:“顾二少奶奶怎么会对你有怨恨,你们见过?”他极其不解。 陈初兰脑袋里转得飞快,想着该怎么组织语言把这件事讲清楚。几秒过后,她清了清嗓子,道:“对。我们见过。就在织女庙里。” 第92章 陈初兰将当日在织女庙发生的事情俱无遗漏,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陈昌浩,没有带上一丁点自己的评价。她仅仅是阐述事实而已,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谁是谁非。 而这所阐述的事实里,很不客气地包括了赵语嫣同金顺娘悄悄讲的那些私密话。 陈初兰虽没发表什么评论,但只要是有点理解力的人,都可以听出她们的私密话意味着什么。 陈昌浩倒抽了口气。灯笼随风一晃一晃,苍白的灯光映照得他的脸色阴云不定。陈昌浩忍住没有发话,直到陈初兰将事情经过全部讲完后,他才开口僵硬地问道:“金大姑娘……不,顾二少奶奶她想私奔?!” 陈初兰点了点头。 陈昌浩整个人就像被惊怒的野兽,毛发都快竖了起来,他气愤道:“岂有此理!她那时可是马上就要嫁入定国公府了!” “恩。”陈初兰又点了点头。不过下一秒,她将手指放到嘴边,示意陈昌浩小声点。幸而此时周围并没有人。随行伺候的丫鬟早就被他们赶到了远处。 陈昌浩压低声音,但愤慨尤在:“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对得起她的夫家吗?” 男人——就算他现在只是个男孩,对女人不守妇道这种事都是异常愤怒的。仿若只要出现这种事,就算于己无关,他也会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受辱的男人出头。 其实陈初兰并没有觉得金顺娘想要婚前私奔的想法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追寻自由与幸福的权利不是?当然这种追寻自由与幸福的权利在这个时代是不被允许的。 金顺娘有权选择私奔,陈初兰对此没有异议。虽然对于私奔这件事,无论是在前世还是在现世,陈初兰都是不赞同的,不过她尊重别人的选择。可是,她无法容忍别人为了自己所谓的自由和幸福,却把其他人的利益当作烂泥踩在脚下! 她之所以阻止金顺娘,正是因为她不顾那么多去过织女庙以及正在织女庙里的女孩子们,妄自任性地想要做出那种可以毁掉所有人名誉的大蠢事! 当然,陈初兰是不会把这个原因告诉陈昌浩的。她仅仅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其余的,由陈昌浩自己去理解。 陈昌浩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陈初兰:“所以你认为她因为你阻止了她的‘好事’而怨恨你,你怕她明日会对你使坏?” 陈初兰道:“大哥不会以为我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吧?” 陈昌浩连连摇头:“不、不,怎么会呢?你也说了,你在宫中的时候,素不曾谋面的两位国公府小姐可是对你冷嘲热讽的。而这正是由于那顾二少奶奶在她们耳边说你的坏话。那女人会那般诋毁你,谁也说不准她明天会不会特意给你设下什么陷阱,来令你当众出丑。” 陈昌浩还算是好的了,仅仅认为金顺娘对陈初兰的报复手段只是令她当众出丑而已。可陈初兰却把金顺娘想得恶劣多了。昔日在织女庙里,金顺娘恶狠狠地盯着她,冲着她做出一个杀头的手势,她可记得一清二楚。 陈昌浩的眉头锁在了一起,他喃喃自语:“这样的事情……我要不要告诉阿文?” 陈初兰盯着他:“告诉顾五公子?还是不要吧,大哥!”她叫他打消这个想法。 陈昌浩诧异,问道:“为什么?” 陈初兰道:“不管怎么说,顾二少奶奶现在都是定国公府的媳妇。这种事情对定国公府而言可是一个天大的丑闻——虽然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顾五公子也是定国公府里的人,他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丑闻存在。恩……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家的丑闻被外人知道吧!何况还是由外人来告诉他!大哥,就算顾五公子同你玩得再好,可是,恕我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总会有吵架的一天吧。别这样看着我,我的意思是说,闹个小别扭什么的总会有吧!而在你们闹别扭的时候,你就不怕你所知道的这个秘密会成为你们之间的一个大问题?干嘛又这样看着我,我并不是说你们的友谊不坚固。只是,很多时候,坚固的友谊往往会因为一条小小的裂缝变得崩溃坍塌。” 陈昌浩沉默了,许久,他说道:“你是怕我告诉阿文后,万一某天我们吵架了,而恰恰又在这时,顾二少奶奶的事情东窗事发,阿文会以为是我讲出来的,会怪罪到我头上来?” 陈初兰道:“这是一方面。总之,我认为大哥你还是不要跟顾五公子讲这件事。若想让他知道,便想个法子让他自己从别处听来。” 陈昌浩笑了:“如何让他从别处听来?” “这便要看那顾二少奶奶的了。如果她对那位柳公子已经心死,一心一意地做好她的少奶奶,那自然就什么事都没有。可若她……”陈初兰的话到此为止,不再讲了。 陈昌浩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按说定国公府的事与我们无关,不过若是那顾二少奶奶找你麻烦,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任她胡作非为!” 显然陈昌浩的意思是,如果金顺娘做得太过的话,他们就得想个法子让定国公府的人知道金顺娘曾经想要私奔这件事。 他的想法和陈初兰一样。陈初兰当然知道她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偷偷传到街头巷尾,让金顺娘名誉扫地。可是,那样的话,定国公府也颜面无存。好歹,定国公府的顾三夫人对她照顾有佳,顾鸿文又是陈昌浩的好友,她怎么可能会去这样做。 她只会想办法让定国公府里的人寻到蛛丝马迹,自己去知道这件事!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金顺娘真的对她怨恨至极,想要对她下手。 不管怎么讲,陈初兰未雨绸缪,先拉到了一个同盟。她笑了笑,对陈昌浩说道:“我告诉大哥,就是希望大哥能够理解我。若可以的话,明日若遇上了那顾二少奶奶,还望大哥帮我注意她一下。” 陈昌浩自然是答应了。 “那么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各自回屋吧。”陈初兰道。 “恩,”陈昌浩道,“你好好歇息,才从宫里回来,该是累坏了。”因安康公主的恶名实在太响,陈昌浩便以为陈初兰在宫里定然很不好过。他没有问她,许是知道,就算不好过,陈初兰也会笑言她过得很好的。只不过,这一回,他真的是想岔了。 陈初兰先行离去。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回去屋里的路上都觉得脚步轻便了起来。 倒是陈昌浩,抓了抓脑袋,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是了,他跟顾鸿文玩得那么好,要让他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不与那顾鸿文说起,还真是为难了他。不过毕竟陈初兰说得有理,而陈昌浩也不是那种管不住嘴的人。 他看着陈初兰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处,才转身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个时候,天幕一片漆黑。满天都是浓云。遮掩得视野所及之处,一颗星星都无法瞧见。夜风刮起,吹得窗棱嘎嘎作响。 静默的一夜。却是各人有各人的思量。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之间,太阳就跃出了东方,红光撒播整座京城。 一大早,陈府诸位夫人小姐公子哥儿们,全都穿戴打扮妥当,坐上了停在家门口的几辆马车。 陈初兰陈初雪陈初燕陈初夏四个人一辆马车。 陈初雪坐在靠窗之处。她显然没有睡好,一双大眼睛下有些浮肿,眼睛里还有点血丝。看来她是太过兴奋了,导致一夜无眠。 却是在去往定国公府的途中,她又显得颇为紧张,双手抓住一条帕子,不停地绞啊绞的,上齿还轻咬着下唇,好似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心不要从口腔里蹦跳出来。 陈初夏坐在陈初兰身边。她自然对今日去定国公府做客也颇为期待,只是,在瞥了坐在角落一动不动的陈初燕一眼后,她变得有些落寂,将头垂了下来,发绦无力地落在耳边,整个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颤动。 陈初燕,正如陈初兰所料想的那样,一如既往,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面无表情地出门,面无表情地上车,现在又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地看着被帘子遮挡住的窗子。好似那个看不见外头的窗子就是她的全世界,再无任何东西可以进入到她的心里面。 马车轱辘。缓缓行驶。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然后听见外边车夫和几个男人交涉的声音,再接着,木门开启的声音响起,马车又动了。 而等到车子真正停稳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到定国公府里了! 听见车夫们退下,接着是轿子被抬过来的声音。再接着,车子的门帘被掀开,灿烂的阳光倾泻而入。 “姑娘,下车了。”探进头来的是陈初燕的贴身丫鬟。 陈初燕率先被扶下车去。 然后,是陈初夏,陈初雪。最后才是陈初兰。 陈初兰在春桃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在地上站稳后,她抬眼看向四周。 原来,这里是一处窄巷。两边是高高的粉墙。青石板路直通前方,而大约五十米的前方,便是一道洞开的大门。显然,过了那道门,就是定国公府的内院了。 五顶轿子与墙角下笔直排好。抬轿的是健壮的婆子。 众人在各自丫鬟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轿起。摇摇晃晃进入内院。 陈初兰和陈初雪坐在一起。陈初雪手中的帕子绞动得越发厉害了。却是在轿子最终停下来的那一刹那,她深吸了口气,双手重重地捏了捏拳,然后,略微苍白的脸上透出了红晕,似乎是硬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再接着,陈初雪看向陈初兰,冲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初兰给了陈初雪一个鼓励的微笑。 陈初兰知道陈初雪喜欢顾鸿文。今日陈初雪打定了主意要在定国公府的长辈们面前留下一个极佳的印象。单是从装扮上,她就下了一番功夫。未及笄的女童大都梳两个小丫髻,一般来讲,顶多就在发髻上插个金钗做个打扮便罢了。可陈初雪把她娘留给她的珍珠花簪给拿了出来,取代了金钗,显得她颇为与众不同。她又一身浅葱短衫,配着一条粉嫩的百褶裙。特意不带上金灿灿的金锁项圈,浑身上下干净得就好像出水芙蓉。相信她那般的容貌,配上这样的气质,就算是站在陈家这么多的孩子最后面,都会被定国公府的长辈们一眼瞧见,留下一个不忘的印象。 无怪陈初雪那般紧张。她的期望太高了! 轿子进入定国公府的内院后,又走了很久。久到陈初兰都无法再惊异这定国公府是有多么大了,轿子才突然停了下来。 轿身放下,轿帘掀开。陈初兰和陈初雪分别走了出来。 抬眼一看。原来她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偌大的院子里。而不消片刻,院子前方的大屋里就走出了一个由婆子丫鬟簇拥着的华丽贵妇人。顾三夫人亲自来迎接她们了。 原来,此处是顾三夫人的院子。 最近一次见到顾三夫人还是当日去王家做客的时候。这大半年过去,顾三夫人一点变化都没有。除了身上的衣服由薄薄的晚春装变成了厚实的晚秋服。 顾三夫人先向二夫人和大夫人问好。三位大人寒暄了几句。然后顾三夫人就把视线投向了站在后方的孩子们身上。她理所当然地先找出了陈初兰,在陈初雪失望的目光中,她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陈初兰的手,问询陈初兰的近况,又笑说陈初兰半年不见,瞧着长高了一些。 陈初兰一一回答顾三夫人的问话。 顾三夫人的殷勤叫陈初兰有点不知所措。虽然她知道顾三夫人为人不错,而且还看在顾鸿文的面子上,帮助她得到了进宫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名额。可是,此时的顾三夫人就好像把陈初兰当成了她自家亲戚的小孩,牵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不停地夸这夸那,弄得陈初兰不得不低下了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以此来掩饰自己对顾三夫人这般热情的惊讶与不解。 这样瞧去,俨然顾三夫人同陈家的关系极好一样。可是事实上,谁都知道,虽然顾三夫人在河阳县住了三年,但她与陈家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仅仅她的儿子顾鸿文与陈二老爷的大公子陈昌浩玩得极好而已。 二夫人和大夫人在旁边微笑地看着。虽然面上不显,但估计两人心里都乐开了花。大概她们从未想过会和顾三夫人这样拉近关系吧! 顾三夫人终于放下了陈初兰的手。这一回,她才把视线投向了陈初雪。她果然对陈初雪赞赏不绝,说她越来越漂亮了。陈初雪害羞地垂下了头。 大夫人企盼地看着顾三夫人。 接下来,顾三夫人如她所愿的同陈初燕以及陈初夏说了几句话。当然,顾三夫人注意力多是放在了陈初燕身上。毕竟,陈初燕,是即将要成为大皇子妃的女孩。顾三夫人对陈初燕特别客气。 大夫人笑眯眯的。一副极有面子的模样。 陈初燕在外人面前,自是不会保持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她仪态大方,温柔婉约。仿佛陈初燕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随着面对的群体的不同,相互转换着。 这样的陈初燕,也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心痛。 陈昌浩将头转向了一边。 “阿浩也长高了不少啊!”顾三夫人突然看向陈昌浩,笑道。 陈昌浩一愣,慌不迭地给顾三夫人行礼。 顾三夫人道:“我们家文哥儿一直念叨着,就盼着你过来。可不巧,今天一大早他就被国公爷给叫了去。我这就派人去瞧瞧他回来了没有。” 陈昌浩礼貌道:“没关系,叫他不用急。我这不是天天都能跟他见面嘛。” 却是顾三夫人笑道:“他那急猴样可不单单是为了见你,瞧瞧今日,难得来了这么多姐妹呀!” 顾三夫人这话说的,大家先是一怔,继而全都笑了。 可顾三夫人竟把目光投向了陈初兰。脸上的微笑意味深长。陈初兰不禁就是一愣。但顾三夫人很快就把目光转了开去。于是,注意到顾三夫人那一眼的,竟除了陈初兰外,只有站在陈初兰身边的陈初雪了。 陈初雪两眼陡然瞪大,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震惊般地看向陈初兰,继而捂着心脏倒退了一步,脸色有些发白。 她身后的陈昌洋感到莫名,小声地问了一句:“三姐姐,你怎么了?” 陈初兰转向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陈初雪就像被人窥见了什么似的,慌忙摇头:“没、没什么……”说着,偷偷瞥了陈初兰一眼。 陈初兰装出一副莫名不解的模样看着陈初雪。 陈初雪避开陈初兰的目光低下了头。 陈初兰突然觉得有点头大了。 顾三夫人她是什么意思?陈初雪又误解了什么? 关于顾鸿文喜欢她的事情陡然电光一闪般地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只不过,这一回,没有迷茫,没有淡然,没有砰砰心悸,以前各种各异的感觉全都没有重现,有的只是莫名的烦躁与不安。 她看向顾三夫人。 顾三夫人正笑盈盈地请他们一行人进屋。 一行人跟随顾三夫人进入前方的厅堂。丫鬟们已将茶点准备妥当。顾三夫人告诉他们,她原是打算由自己做东宴请他们,一来答谢过去三年在河阳县城陈家人对他们一家的关照,二来也为庆贺陈初兰成功当选安康公主的伴读,毕竟,这件事她也是有出份力的。当然,前者为重。不过,在她禀报了他们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她的打算后,老夫人讲,老三受到河阳陈家的照顾,她这个做母亲的哪有不亲自道谢的道理。还有,她说她一个“遭老婆子”正觉得府中无聊,难得有客前来,还带来这么多孩子,说什么都该过去她那边好好地热闹热闹。 顾三夫人笑道:“老夫人便硬要由她做东来招待你们。我好说歹说都说不过她。就只能顺着她老人家的意了。主要是她老人家喜好热闹。你们家这么多孩子,她见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欢喜呢!”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是高兴极了。 原就料想到这次进定国公府该会有幸认识府中的老夫人以及各位夫人小姐,只是现今由顾三夫人口中亲自说出,众人立时就向吃下了定心丸,皆是兴奋难当了。 唯有陈昌浩和陈初兰悄悄地互相递了一个眼色。 大家在顾三夫人的大厅里呆了些许功夫。然后,便见外头有个婆子进来,通知说:“三夫人,老夫人已经知道陈家夫人还有小姐公子们过来了,老夫人请三夫人你带他们过去呢!” “这可好了。”顾三夫人拍手道,“大家随我来吧!” 众人起身。 太阳依旧挂在天边。一连几日的好天气,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就算偶有灰云飘过来,也很快就被秋风给吹散了去。那阳光,暖暖的。透过一株株常青树照在定国公府的院墙上,泛出一块块斑驳的金光。 走出院子,绕过院墙,大家才赫然发现,顾三夫人所住的地方是与偌大的定国公府分隔开的。 就好像一块巨大的岛屿,边上用围墙隔出了一块私人领地,墙边挖开了一道门,想要进出的时候,开,不想要进出的时候,关。 这瞧起来,似乎定国公府的三房是分出去的。 除了陈初兰外,其余的孩子们都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而大夫人和二夫人则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顾三夫人带着她们穿过长长的巷子,进入了一道偏门,再接着,于粉墙青瓦中穿行。最后,停在了一个偌大的院子门口。院外两株梧桐,叶已落尽。院门开着。门外站着的丫鬟赶紧进去通报。 这便是定国公老夫人所住的正院。 众人随同顾三夫人在外头等着。 不消片刻,银铃般的笑声便从里边传来:“哎哟哟,可来了!三姑奶奶,这不,老夫人急坏了,把我遣出来接你们呢!” 活泼的声音显示其人是个大胆外向的年轻女子。 大家好奇地看了过去。 陈初兰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个声音,不就是那金顺娘的吗?!虽然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她可一点都没忘记。不同的是,当初那愤怒的指责声,现在变成了轻快的欢笑声。 果不其然,金顺娘出现了。 陈初兰抬眼望了过去。 堕马髻,金凤围簪,亮黄褙子,火红长裙。整个人就像一团火焰,热情地能把空气都灼烧起来。 相较几个月前初见,现在的金顺娘略胖了一点,脸上圆润了起来,肌肤越发的嫩白。看来,这些日子的新婚生活,她过得不错。至少身子养得极好。 顾三夫人为陈初兰一行人介绍金顺娘:“这是我们定国公府的新媳妇,世子爷家的二媳妇。” 定国公世子的嫡次子前几个月才娶了媳妇,这全京城有谁不知道。 大家忙不迭地向金顺娘问好。 金顺娘瞧着挺谦恭的,连说不敢当。毕竟论辈分,大夫人和二夫人是长辈。 陈昌浩看了看金顺娘,然后看向了陈初兰。 陈初兰无声地表示今日要留心她。 陈昌浩轻轻地点了点头。 金顺娘跟众人打过招呼后,视线就直直地朝陈初兰扫来。正如陈初兰所料,她虽是面对陈初兰笑着,但那眼睛里的怨恨却怎么也遮挡不了,那双厉眼,似如箭匣,冷箭不停地放出,重重地刺在陈初兰的身上。 陈初兰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着金顺娘。 不消片刻,只听金顺娘笑道:“这位便是陈四小姐,安康公主的新伴读吧?我听我们二姑娘和四姑娘说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真是脱裤子就放屁的高手。 陈初兰心中冷笑,毫不客气地腹诽了这么一句粗话。 金顺娘开始借顾二小姐和顾四小姐的口,夸赞陈初兰。她赞扬陈初兰当日在宫中的举止是有多么得体,是有多么大方,仿若自己亲眼所见一般。“现在这么一瞧,果然是个人物呢!难怪安康公主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金顺娘一手放在嘴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陈初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二夫人满面春风,好似极其享受金顺娘对她“女儿”的夸奖,连连自谦道:“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金顺娘笑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斜斜地射出一道不经细瞧,根本就觉察不到的,怨毒的光。陈初兰嘴角微勾,坦然地接受这道目光的洗礼。 却是金顺娘脸色突然变了。咯咯咯的假笑声渐渐地弱了下去。双目瞪大,嘴成圆形,仿若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陈初兰讶然,她发觉金顺娘的视线已经没有放在她的身上,反而向她身后投去。 陈初兰不禁转过身去。 在她身后两步远之处,站的是她们从陈家带来的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春桃就在其中。而金顺娘的目光,正停在那春桃的身上。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金顺娘的不对劲。 金顺娘看着春桃,震惊之至。 春桃被金顺娘这么看着,浑身不自在起来,她莫名地回视那金顺娘,却大抵觉得这样极为不妥,很快就低下头来。 “正二媳妇?”顾三夫人开口了,不解地瞧着那金顺娘。原来金顺娘的夫君名字叫顾鸿正。 金顺娘仿佛突然被唤醒一样,整个人浑身一震,却不过下一秒,她就恢复了常态。只见那甜美的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丹唇上扬,“瞧我,”她说道,“不过看着一个丫鬟觉得面熟就失态了。呵呵呵,”她又是捂嘴轻笑起来,“这世间长得相像的人何其多,我失态了,我失态了……”她连说了好几个“失态”二字。像是要把先前那副不该出现的模样给彻底抹去。 顾三夫人第一个笑了起来。“你呀!”她挽起了金顺娘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顾三夫人没有就金顺娘失态这件事深究下去,她即刻就转移了话题,算是替金顺娘缓解了她的尴尬。 “我们进去吧!老夫人大概也等急了。”只听顾三夫人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 接着,这一行人才细细碎语地一路向院内走去。 院子如预料中的那般宽大。入院便可见到右侧栽着一株不知多少岁月的粗杆紫藤。藤架宽有两步,长有五步,满是浓密的绿叶,俨然一条小小的阴凉小道。 经过那紫藤的时候,陈初兰回头看了看春桃。 春桃低着头,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自从金顺娘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后,她就这副样子。仿佛整个定国公府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趣。她踩着碎步走着,紧跟着前面丫鬟的步伐。 陈初兰微微皱了皱眉头。 老实讲,刚才金顺娘的反应有些太过了。 她说她觉得春桃面熟。可再面熟春桃也不过是个丫鬟而已,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府的少奶奶,居然会当众震惊成那个样子。显然这个“面熟”的程度绝非是她所解释的那个“长得相像”而已。陈初兰断定,春桃肯定和金顺娘认识的某个人“长得极为相识”。 陈初兰轻轻咬了咬唇,定睛看向走在前头的金顺娘。那金顺娘,自被顾三夫人从震惊中唤醒后,就再也没看春桃一眼了,好似之前她所谓“看着一个丫鬟觉得面熟”只不过是眼花罢了。 “想不到来趟定国公府还有这等意外。”陈初兰心道。 不过她也不再多想,抬起了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老夫人所在的大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第93章 一脚踏进月洞大门,一眼便见前方伫立着一座五间九架的大房,平整光洁的青石台阶,大红笔挺的原木廊柱,雕花镂刻的褶扇门,阳光穿透的格子窗。未待走到正屋门前,便可清晰听见屋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那声音,陈初兰可听的分明,正是当日在皇宫里遇到的两位顾家小姐中身材较高的那一位。 在前方引路的金顺娘对陈家的大夫人以及二夫人笑道:“那是我们家的二姑娘,她可讨老夫人喜欢了。” 陈初兰偏着头看着金顺娘,状似对她口中的那位“二姑娘”很感兴趣。 走在金顺娘身边的顾三夫人双眼一弯,嘴角一勾,似乎勉强算是认同了金顺娘的话。 站在褶扇门外的丫鬟瞧见她们的二少奶奶和三夫人领着客人们来了,对着大家伙儿福了个身,接着扭头就跨过门槛,进去通报了。不消片刻,她就出来,这一回,她躬身低头对金顺娘说道:“老夫人高兴着呢,让二少奶奶快带客人们进去。” 金顺娘满脸带笑,招呼着大家伙儿进去。 陈初兰瞥眼一瞧,只见顾三夫人将手上的帕子重重地绞了两下,但很快就放了下来。接下来,顾三夫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跟在金顺娘后头昂着头就进去了。 陈初兰低垂下眉眼,仿若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有看到顾三夫人那不忿的模样。——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居然连提都没提那顾三夫人一句。 摺扇门进去是前厅。迎面便是一副悬挂高墙的松林鸟鸣图,两边是对联,字迹苍劲有力。眼尖的陈初兰一眼便认出,那画作与对联皆出自前朝某位名家之手。已有百年历史。画下桌椅摆放整齐。黑紫檀木,半旧不新。一股沉甸甸的时间味道。 前厅无人。金顺娘引着大家朝里边走去。里边咯咯笑语不断传来。 朱漆月门,水晶珠帘。透过帘子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四个女孩,年龄大约从十二三岁到八*九岁不等,一一坐在椅子上,脸朝左方老夫人坐的地方,皆脸上堆笑奉承着。 珠帘掀起。四个女孩齐齐站起,看向他们,口中说道:“三婶。二嫂。”然后好奇地将视线从走在前头的大人们身上绕了过去,投在了后方的孩子们身上。 因一进屋就同这四个女孩打了个照面。大家自然就先匆匆地看了她们一眼。只见那四个女孩红粉绿黄,脖子上都挂着金灿灿的锁子,身材高低胖瘦不一,但都一样贵气。 四个女孩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在陈初兰,陈初雪,还有陈初夏身上扫来扫去。显然,她们是想知道,在这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中,究竟哪一个才是安康公主新选中的伴读。 陈初兰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此处是定国公府老夫人的起居室。分为两间。依旧用珠帘隔开。里间是老夫人睡觉的卧房,大家伙儿自是不能去的。而这外间,显然是老夫人与媳妇儿孙们尽享天伦之乐的地方。屋大地宽,桌椅摆设一应俱全。 老夫人就慵懒地侧卧在左前方的贵妃塌上。她半眯着眼睛,看着陈家一行人微笑。她的身边站着两个姑娘,正是进宫参选安康公主伴读的定国公府二小姐和四小姐! 陈家一行人在屋中站定,慌不迭地给老夫人行礼请安。 老夫人颔首。 定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个雍容华贵的老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刻痕,但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沧桑。她向陈家两位夫人问好,叫丫鬟给她们赐座。当然,陈初燕也坐下了。虽然目前无品无阶,名字尚未录入皇家玉牒,可她也是铁板钉钉的未来大皇子妃! 她很慈祥,笑说:“我一个糟老婆子,正嫌家里太冷清太无趣了,可巧你们来了。”这一番话,一屋子的人都被逗乐了。 金顺娘笑道:“老祖宗就爱热闹,这屋里哪一天不是满满当当的都是咱们家的姑娘们和哥儿们,她偏生还嫌人少……”大抵金顺娘是想顺着老夫人的话,狠狠地称赞陈家人一番,说她们的到来合了老夫人的意。却想不到,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夫人打断了。 老夫人扭头看向她,把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笑道:“我确是嫌我们家人不够多——正儿媳妇,”她盯着她的肚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我的第二个曾孙呢?” 定国公世子的嫡长子两年前才有了一个儿子。而后便一直没有子嗣消息。于是,若金顺娘能够在近年顺利产生儿子,那便是这位老夫人的第二个曾孙了。 显然老夫人非常盼望金顺娘的肚子能够早日鼓起来。 金顺娘愣了一下,继而脸大红了起来,她好像很尴尬,双手绞着帕子,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 顾三夫人笑着为金顺娘解围:“娘,正儿媳妇才嫁进来不到三个月呢!” 金顺娘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陈初兰看着她。却觉得不经意间,好像那金顺娘瞥了她一眼,恶毒怨愤。虽然这种目光陈初兰早已接触过,她还是觉得很莫名其妙。不过是提到了该什么时候为顾家添个子嗣,金顺娘这个女人有必要这么愤恨地瞪她吗? 接着,陈初兰眨了眨眼,只见那金顺娘又是一副尴尬不好意思的模样,正如一个被长辈点到名字的新媳妇。陈初兰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老夫人哈哈大笑,说自己老了,没什么大志向,无非就是希望子孙满堂,国公府开枝散叶。 陈家的两位夫人连连笑着搭腔,道:“应该的,应该的,多子多福嘛,谁不希望自家人丁兴旺呀!” 大夫人和二夫人这一搭腔,老夫人才将话题重新回到了今日的客人——陈家人身上。在一番客气的寒暄之后,她饶有兴趣地问道:“听说安康公主新选的伴读也来了,不知是贵府的哪一位姑娘啊?” 不知因何缘故,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对快要成为大皇子的陈初燕兴趣缺缺,只不过对她礼貌有佳罢了。显而易见,安康公主的伴读更能抓住老夫人的注意力。 老夫人的目光在陈初兰,陈初雪,还有陈初夏三个人脸上扫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了陈初雪身上。 无怪她,陈初雪从来都是陈家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更何况今日她还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三人中,她自然是最突出的那一位。 陈初雪脸色微红,状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二夫人笑了,指着陈初兰,将她引荐给老夫人:“这是我们家的四丫头,承蒙圣恩,以及安康公主垂青,她才有幸成为公主伴读。” “哦?”想不到成为安康公主伴读的居然是陈初兰,老夫人讶异了,不过她很快就把惊讶的神情给收了起来,这一回,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起陈初兰,接着,不住地点头。 陈初兰吸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陈初雪倒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好歹,陈初兰是安康公主伴读这件事,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她能在最初夺得老夫人的几分青睐,已经是天大的洪福了。 陈初雪看着陈初兰,弯着眉眼微笑。 老夫人请陈初兰上前。 陈初兰乖乖走了过去。 老夫人拉起陈初兰的手,又是一番从头到脚的细致瞧看,同时嘴里不住称赞:“果然相貌出众,一身好品质,无怪会被选中。” 陈初兰做害羞状,谢过老夫人的夸奖。 老夫人既然夸起,周遭岂有不回应的。于是,夸耀声四起。陈初兰的嫡母二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却礼节性地连连替陈初兰谦虚。 陈初兰似乎成了这个屋子里最受欢迎的人。 金顺娘不住地说着陈初兰的好话。仿佛她们早已认识了好多年。而真正对陈初兰有所了解的顾三夫人,却一直没有插上话,或许她本身就不想插话,一直静静地听着,看向陈初兰的眼光越发地柔和和满意。 陈初兰不是笨蛋。虽然满屋都在夸她,但各异的目光代表的什么含义,她都能感觉地出来。有好奇的,有同情的,有羡慕的,当然,也有鄙视的。 陈初兰抬眼瞧向站在老夫人身边的顾二小姐和顾四小姐。这二人虽在笑,但笑得极假,满眼的鄙夷几乎快射了出来,直直打在陈初兰身上。 因为陈初兰,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好像忘记了她这两位孙女的存在。包括那位“可讨她喜欢”的顾二小姐。 顾二小姐和顾四小姐站在老夫人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伸出手来,招呼陈初兰坐在她的身边。 顾二小姐止住笑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陈初兰娇羞地轻轻在老夫人身边坐下。她未曾想到,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居然会对才初次见面的她如此友好!全因为她是安康公主的伴读? 老夫人笑眯眯地摸着陈初兰的小脑袋。从夸耀陈初兰懂事讲起——陈初兰想不通这才第一次见面,老夫人怎么就看出她“懂事”了?——一直讲到她的宝贝外孙骁王! 陈初兰心里扑通一跳,睁大眼睛看向坐在身边的老夫人。 老夫人没有看她,目光投向前方,似乎在回想什么。“当今骁王啊……儿时常来我们府上的……自从我那可怜的女儿……”她说着,渐渐地哽咽起来。 底下的人也不禁掏出帕子擦眼泪。 “听说你明日就要和公主殿下住进骁王府了?”老夫人好半晌收敛起悲哀的情绪,终于看向陈初兰问道。 “是。”陈初兰回答。 老夫人拍着陈初兰的手,语意未详地道:“你才伺候公主,便要随公主出宫,也是辛苦你了。骁王府虽比不得宫中,但也人多口杂,届时若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阿娣帮忙。” “诶?”陈初兰愣住,不解。 “阿娣是老夫人送去伺候骁王殿下的。在骁王府呆了也有段日子了。”老夫人边上的一个侍奉丫鬟说道。 陈初兰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她看着老夫人,老夫人微笑着冲着她点了点头。陈初兰便就乖乖地“恩”了一声,谢过老夫人的关心。 老夫人摸着陈初兰的脑袋,笑着又把她夸了一番。 陈初兰脸上一副乖模样,心里已然冷笑:“什么有困难找‘阿娣’帮忙,是要我给那个‘阿娣’帮忙才对吧!” 不知那个阿娣在骁王府里是做什么的,但既是老夫人送过去的,那么必然很接近萧玉宸。大概老夫人是怕她在骁王府地位不稳,要趁这次安康公主进骁王府的机会,请她假借安康公主的名义,给阿娣撑腰吧! 顾二小姐和顾四小姐站在旁边,再也装不出笑容,脸色都有些难看了,不过很快的,就恢复了常态。若没有一直盯着她们瞧,是无法注意到她们这个短时间的表情变化的。 陈初兰用余光瞥到了她们那短短一瞬的不自然。 说到萧玉宸,老夫人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不断地回忆起萧玉宸儿时之事。叫人只觉得,定国公府的这位老夫人真的是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 有关于骁王的儿时之事,虽然老夫人提到的无非是些“骁王喊我外祖母;骁王摘了桃子特地留给我”之类的事,但也叫屋中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这样高位的人的童年,大家多少都是有些兴趣的。 所有的人注意力全集中在老夫人身上,除了陈昌浩和陈初雪。他们都在等待一个人,同一个人。 顾鸿文是陈昌浩的死党,陈昌浩当然期盼着他赶快过来。至于陈初雪,相信她今日精心打扮来这定国公府,很大一个目的,便是叫顾鸿文好好地注意她吧!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老夫人喋喋不休之中,一个丫鬟来报了:“四哥儿和五哥儿来了。” 顾鸿文和顾鸿林一块来了! 顾鸿林,定国公府二房的嫡子。顾鸿文的死对头。 丫鬟的通报声才落下不久。两个男孩的身影就出现了。门边的丫鬟掀起珠帘。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孩走了进去。 顾鸿文老样子,干干净净,落落大方。他向老夫人问好。 而顾鸿林,才一进来,就滚到了老夫人的怀里,扭着身子叫唤:“祖母,祖母。” 老夫人搂着十二岁的顾鸿林,笑得脸上皱纹都深了几道。“心肝哦。”她说道。 陈初兰早在顾鸿林扑过来之前就匆匆站了起来。现在瞧着这一幕,她鸡皮疙瘩都耸起来了。一个十二岁的白白的胖子,滚在一个老婆婆怀里,扭动着笨拙的身躯,发喋一样地撒娇,简直就像一头蛆在挪动…… 陈初兰赶快将视线移开,故作镇定地看向站在下方的顾鸿文。 顾鸿文正冲着陈昌浩翻了一个白眼。显然在叫陈昌浩无视那头猪的恶心举动。而当陈初兰的视线投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转向了陈初兰。两人瞬间四目相对。 陈初兰倒没什么反应。顾鸿文,脸红了。 陈初雪,站在陈昌浩身后,一直害羞地盯着顾鸿文,却是顾鸿文始终没有注意到她,宛如她是透明人。而这个时候,见到顾鸿文红着脸看着陈初兰,似乎全天下只有陈初兰一个人,她的眼睛,直了。 第94章 顾鸿文就这么红着脸,一直瞧着陈初兰。 渐渐的,陈初兰脸上开始发烫,觉得有些尴尬。或许在旁人眼中,小孩子的目光最是清澈不过的,但陈初兰可清楚的很,那顾鸿文分明就在用爱慕的眼光瞧着她。 顾鸿文不受定国公府老夫人重视。慈祥的定国公府老夫人正搂着她的心肝亲孙顾鸿林,一句一问:“早饭吃过了吗?吃了什么?想吃点心吗?奶奶让人给你做去。”字字不离吃,也难怪这顾鸿林长得如此之胖了。 正因为如此,鲜少有人注意到顾鸿文。大部分人都看着定国公府老夫人以及顾鸿林,偶尔还有人见缝插针的附和上两句。 陈初兰冲着顾鸿文笑了笑,接着低下头来,躲开他的目光。 顾鸿文这才一惊,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不该这样看着陈初兰似的,他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摸了摸脸颊,然后故作轻松地把视线投向别处。 陈昌浩嘴角咧开,无声地笑,笑得贼贼的。他就像想要窥窃别人心思的小狐狸,一双眼睛停驻在陈初兰身上,带着几分打趣,带着几分探究。 陈初兰低头退后两步,她才不想让陈昌浩瞧见她的表情呢。她轻轻地挪动步子,移到了陈初燕身后。 而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那定国公府的老夫人讲了一句什么,一时间,屋里一众媳妇姑娘们都笑了起来。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起居室,似乎连光滑闪烁的珠帘都被这笑声撞得一摇一晃起来。 陈初兰抬起头来,看向搂着顾鸿林的顾老夫人,跟随众人,嘴角上扬,弯起一个标准的弧度,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站在陈昌浩身后的陈初雪,早在顾鸿文将自己的视线从陈初兰身上移开后,就从呆愣的状态中走了出来。这个时候,和屋内大部分的姑娘们一样,她也一手捂嘴,吃吃地笑着,好似方才顾老夫人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仔仔细细地听在了耳朵里。刚才因顾鸿文而产生的失态,仿若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一屋子全是祥和与美好。 却是无人瞧见,欢声笑语之中,定国公府的二少夫人金顺娘,正盯着比她小了整整六岁的陈初雪,嘴角浮过一抹冷冰冰的讽笑。 “老夫人,船备好了。” 正是一屋子的人围着顾老夫人说笑奉承的时候,一个体面媳妇模样的下人走了进来,在顾老夫人耳边说道。 始终搂着“心肝”的顾老夫人终于放开了肥嘟嘟的顾鸿林,她对陈家二夫人和大夫人笑道:“诸位是客,总归要逛一逛园子,不然老是呆在我这糟老婆子的小屋子里,岂不腻歪?” 顾老夫人自谦的话又是让大家伙儿一阵笑。 于是,说说笑笑中,一群人出了屋,出了老夫人的大院,在丫鬟们的伺候下,向定国公府的园林走去。 定国公府的园林自然不是陈初兰他们家那种小小的花园可以比拟的。亭台楼阁,香汀水榭。其中一曲回肠小河贯穿了整座园子始末。 一行人于杨柳河畔上了一艘雕栏画柱,油彩亮丽的画舫。 画舫离岸,慢慢沿河而去。 顾老夫人兴致极高,沿途不时指着各个飞檐斗拱,告诉陈家两位夫人,那是他们府上谁谁谁的屋子。 虽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人,一路上仪态到位,姿势做足,可大夫人和二夫人眼中的震撼、艳羡与惶恐还是将自己的卑微暴露得一览无遗。 陈家的孩子们倒还好。因为年纪不大,宏伟的建筑与如画的风景对他们而言,还不如桌上摆的几块点心来得有吸引力。 陈昌浩与顾鸿文坐在一起,身边跟着陈昌洋。 陈初雪老老实实坐在二夫人身后,时不时地偷瞄顾鸿文。 陈初燕面无表情,静静地坐在大夫人后面。 陈初夏挽着陈初兰,头靠在陈初兰肩膀上——因为想要讨好自己姐姐,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她只得到陈初兰这里寻找安慰。 画舫慢慢前行。 于水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波痕。 船上人多,嬉嬉笑笑极为热闹。 陈初兰左顾右盼,半晌终于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就说呢!”她对陈初夏说道,“总觉得少了什么,顾二小姐怎就不声不响地没上船呢?” “哎?哎!是呢!”被陈初兰这么一提醒,陈初夏也反应过来了,“顾二小姐怎得没上船?” 顾二小姐和顾四小姐,原是在顾老夫人身边奉承的。却在陈初兰他们进来之后,被顾老夫人给忽视了去。这眼下顾二小姐没有上船,居然无人说起。许是无人注意到也不一定。 陈初夏也不过讶异了一下,就毫不在意了。陈初兰却并非如此。她对这次进定国公府可怀揣着一万个小心。偏生这没有跟上船的顾二小姐还很不喜欢她。 陈初兰翘首望向坐在画舫另一端的顾四小姐,见到她正和顾老夫人的“心肝”顾鸿林说话。 再望向金顺娘。性格开朗的她正在顾老夫人身边,哄顾老夫人开心呢! 瞧起来跟顾二小姐最好的两个人都正常极了。 陈初兰微微皱了皱眉头。莫说她心眼太多。鬼知道这位顾二小姐放弃讨好自家老夫人的机会,是跑去做什么了? 太阳当空。画舫于一潭边停了下来。 威风拂过,碧波轻荡。潭边驻有一竹轩,起名为清荷轩。 老夫人下令在这清荷轩里用午膳。 一行人一一下了画舫,向竹轩走去。 而这个时候,陈初兰才晓得那顾二小姐是去了哪里。 “二小姐?”一个丫鬟回道,“我家二小姐小时有次从船上落水,至此再不敢坐船。因此方才才不跟随大家一块儿上船。想不到陈四小姐这么关心我家二小姐,多谢陈四姑娘了。” 陈初兰笑道:“哪里,我同她曾一起在宫中候选,见她不在,自然会担心了。” 和丫鬟寒暄了几句,陈初兰才进了清荷轩。 轩内桌椅已经摆好,一行人坐下。 虽然方才丫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可陈初兰还是觉得很不对劲。顾二小姐不能上船的理由是有了。可现在呢?按说这种场合,她真不该舍弃奉承顾老夫人的机会呀!可她却没有早早地等候在这清荷轩。 陈初兰再次把目光投向金顺娘。金顺娘站在顾老夫人身边,正和顾老夫人说着话。 这个金顺娘,看到她的目光就像看到杀父仇人一般,陈初兰还真不相信她今日会一点手脚都不做,轻易地把她放走。 要开席了。终于有人意识到顾二小姐不在场。 “哎,二丫头呢?她怎么没来呀?”顾三夫人说道。 顾老夫人好像后知后觉一般,道:“是呢!二丫头怎地没来?” 突然,一个差不多和陈初雪一般大的小姑娘笑了起来:“二姐姐臊呢!她上不了船,不能跟着大家,现在要是一个人来这儿的话,好像是她自己贴上来一样,她才不想丢这个人呢!” 小姑娘这话一出,连年龄最小,心最粗的陈昌洋都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 坐在陈初兰身边的陈初夏,嘴一咧,差点就笑了出来。幸而陈初兰用肘部轻轻捅了她一下,她才赶忙把嘴捂住。 顾老夫人一听,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金顺娘打圆场:“这女孩子嘛,哪一个不是脸皮儿薄的。”说着,她连声命令身边的丫鬟派人去把顾二小姐叫来。 顾老夫人道:“罢了罢了,我们先吃吧,哪有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小丫头的!” 众人纷纷举杯动筷。欢声笑语很快又溢出了清荷轩。 陈初兰一眼望去,那个说顾二小姐不想丢这个人的小姑娘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当是二房的姑娘,在定国公府里排行第六,说起来,她是作为二房大女的顾二小姐的同父异母妹妹。当然了,也是顾鸿林的同父异母妹妹。 顾鸿林的母亲顾二夫人不在这里,就不知道若她在现场,见到自家的庶女这般诋毁另一位自家的庶女,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关于定国公府二房,陈初兰倒是从陈昌浩那里知道一些事情。据说顾二夫人在顾鸿林之前,还养了一个儿子,可惜早早地夭折了。这也难怪作为二房唯一男丁的顾鸿林会被顾二夫人和顾老夫人宠成这样。 陈初兰举筷随意吃了两口。要说她真信了那位顾六小姐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顾二小姐怎么可能真因“臊”了,而放弃这次奉承顾老夫人的机会? 她宁愿相信顾二小姐是和金顺娘合计了什么坏事,想要伺机寻她的麻烦。 饭席非常丰盛。 顾老夫人还一个劲地说:“准备不足,家常小菜,让你们笑话了。” 弄得陈家两位夫人不停地说:“哪里哪里,能在定国公府用膳,是我们三生有幸呀。” 金顺娘站在顾老夫人身边伺候她用膳。 陈初兰时不时地瞥向金顺娘。 她自认为这次进定国公府她已经做足了准备,且十万个小心了。首先是前一夜把金顺娘怨恨她一事告诉给了陈昌浩,把陈昌浩拉到了她的战线上,然后这一日,她始终小心翼翼,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坚决和众人呆在一起,绝不落单,甚至方才坐在画舫上,她都不坐在窗边,唯恐出现哪个疯子把她抱起来从窗口扔出去。 就是在这清荷轩里,选座位的时候,她都在陈昌浩的帮助下,离上菜位置远远的。她左边坐的是陈初夏,右边坐的是陈初雪,陈昌浩就坐在她的对面,完全不怕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把热菜热汤泼在她的身上。 陈初兰心想:“估计金顺娘在心里骂娘了吧!我就偏不信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做出什么!” “这用完膳后,让孩子去园子里玩吧!”正是酒香之时,金顺娘突然开口道。 只见定国公府老夫人愣了一下。显然这是安排之外的事。“怎突然想到让孩子去园子里玩了?”老夫人问道。 “这不是怕您累着嘛!”金顺娘笑道,“您饭后不是都要小憩一会儿。让孩子们去园子里玩,等您睡饱了再过来陪你。” 顾老夫人呵呵笑了笑,大抵是想到自己确实年纪大了,边拍了拍金顺娘的手,点了点头。 然后便听金顺娘道:“我让丫鬟理间屋子出来,三婶,陈家二位夫人,等饭后我们便去那处歇息,顺便打打马吊。” 这话一出,顾老夫人就“噗嗤”一声笑了。“好啊,你这个丫头,”她指着金顺娘笑骂道,“感情是为了打马吊把我和孩子们给哄开啊,你们四人刚好凑成一桌是吧?好啦,好啦,到时候我这糟老婆子睡觉去,不烦你们了,我成全了你,你赢的钱可得分我一半。” 顾老夫人这话说的,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金顺娘笑道:“就冲着您说我会赢,我把赢的钱全给你也是应该呀!” 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 却是当其他人在说笑的时候,陈初兰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昌浩。陈昌浩也正看了过来,两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看来是想到一块去了。 这金顺娘是没法把陈初兰给单独弄开,在临时想法子了。 陈初兰寻思:届时大家这么一群孩子,在园子里玩儿,倒不知那此时此刻没有在场的顾二小姐会扮演什么角色? 金顺娘嘱咐丫鬟去叫顾二小姐过来,可顾二小姐始终没有露面,连那丫鬟都没了影子。顾二小姐多大的面子,居然连金顺娘的丫鬟都叫不动?要说她和金顺娘没在策划着什么,她才不相信。 但却是世事难料。陈初兰绝对没有想到,关于顾二小姐的事情她完全想岔了! 午膳过后,一行人走出清荷轩。 陈昌浩特地走到陈初兰身边,弄得顾鸿文莫名其妙地跟了过来,又紧张又兴奋。 陈初雪跟在他们身后,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昌浩直接说:“四妹妹,到园子里我陪着你。” 陈初夏连瞪他几眼他都当做没看见。 被陈昌浩这么一弄,本就一直小心翼翼的陈初兰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还真有点如临大敌的感觉。 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定国公府已经发生! “老、老夫人——”正当众人刚踏出清荷轩的石阶,一个满头是汗,满脸惊恐的丫鬟飞奔了过来。 “客人面前急急呼呼地想什么样子!”顾老夫人生气地拿着杖子在地上打了打。 “扑通!”却见丫鬟重重一声跪在地上,抬起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个让人惊骇到难以置信的消息:“禀、禀老夫人……二、二小姐……她……她死了!”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 第95章 如五雷轰顶。无人不是双目瞠大,震惊骇然。 顾老夫人连连后退两步,身形晃了晃,幸而边上的丫鬟始终搀扶着她。 “你……你说什么?”顾老夫人伸出手来,指向身前跪着的丫鬟,抖得不能自已。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希望能够听到个否定的答案。 却是那丫鬟跪趴着,头点着地,也不知因为是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其声音小得有如蚊蝇,但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二、二小姐死了……” 这一下,顾老夫人可撑不住了。虽然从始到终,也没见她有多疼爱自己的这个庶出的孙女,但现在,外客在场,正是展现堂堂定国公府繁花似锦,一派祥和的美好场面之时,却陡然听闻这样的噩耗!顾老夫人一个趔趄,直接向后仰去,晕了过去。 “老夫人——”尖叫声起,刹时一团混乱。 这定国公府是不能再呆下去了。 陈初兰惊骇无比地跟随陈家一行人,在定国公府下人的指引下,坐上轿子,复又上了马车,出了府去。(难为这种情形下,定国公府管事的还能把他们周全地送了出去)。 这一去一回,因这件惊天大事,顿时恍如隔世。 回到陈府,二夫人嘱咐下人把孩子们带去休息,同时说道:“今日定国公府发生的事,若被我听到有哪个胆敢多话乱嚼舌根,我就叫人把她的舌头剪烂,听清楚没有!”这是在警告下人们。却是她又说道:“再有,爷儿们姑娘们年岁小,不懂事,若有谁胆敢挑唆他们胡言乱语,我一样剪了舌根,打出府去!” 丫鬟们胆战心惊地应了,孩子们则惊魂未定地互相瞧了瞧。 众人散去。各回各屋。倒是大夫人和二夫人一齐走去了正厅。想来也知道,不许“百姓”点灯,但她们做“州官”的,私底下可以悄悄慢议此事。 “顾二小姐死了!怎么死的?!”人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 好端端的一个人,才见她笑颜如花,围着顾老夫人孝敬奉承,却一会儿工夫,就香消玉损。 除了死于非命,就得不到其它答案了! 那么,如何死于非命?意外落水?意外跌倒?还是……被人所杀?! 陈初兰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屋子的。 春桃刚把陈初兰扶到床铺上,柳芽就把准备好的热巾递了过来。 柳芽瞧着春桃给陈初兰擦脸,一脸莫名。没有去定国公府的她极其好奇,原是打算等自家小姐回来,好好问些个诸如“定国公府有多大,花园有多漂亮”的问题,却料不到自家小姐回来后,半点没有去玩的愉悦,反而满脸凝重,似乎在定国公府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同样不对劲的还有春桃。不同于自家小姐,她仿佛惊魂未定,为陈初兰擦脸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柳芽疑惑,不过她不敢问。 春桃给陈初兰擦好脸,便准备为她更衣,口中说着:“姑娘也吓坏了吧!先歇息伙儿,待晚膳时间我在叫你。” 却想不到陈初兰突然抓住春桃的手,道:“春桃,稍些时候,你去我大哥那,把我三个月前向他借的那本书还给他。就说我明日便要随公主进骁王府,今日不还,便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还了。” “哎?”春桃一愣。 陈初兰转头看向柳芽,命道:“柳芽,拿纸,研磨。” 春桃立时明白了。 原来陈初兰想要春桃替她给陈昌浩送信。 明日一早,陈初兰便要离家,这短短半日内,她是无法与陈昌浩单独会面的(在二夫人严令禁止爷儿们和姑娘们胡言乱语之后)。书信交流便是唯一的选择。 而这送信一事自然要避人耳目,府里上下哪个不是二夫人的耳目,才从出人命的定国公府回来,就大大咧咧地拿封信交给陈昌浩,岂不叫二夫人生疑? 陈初兰提笔,思考片刻,便匆匆写好了一封信,交于春桃,春桃从书架上取下三个月前陈初兰向陈昌浩借的书,小心翼翼把信纸夹了进去,就出门了。 陈初兰在信上请陈昌浩帮忙,她要他帮忙查一下,金顺娘所心属的那位柳公子是谁,他现在的身在何处,做什么营生!如他尚在京城,最好派个亲信的小厮监视住他! 定国公府顾二小姐的死,让陈初兰极为心悸。顾二小姐的死跟她没有干联,但却让她脑子里时不时闪现金顺娘瞧她时那恶狠狠的,恨不得她死的目光。若顾二小姐是被人所杀,岂不是说明定国公府戒备没那么森严,是有漏洞的,那么,极有可能……金顺娘是想将她杀死在定国府!而不是什么让她当众落水或者栽赃嫁祸之类的“小打小闹”!——也不知怎的,陈初兰居然想到这个,彼时,她刹那一身冷汗。 原想着关于金顺娘的私奔一事,缓缓日子慢慢查便是了。但现在看来,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还是尽快抓在手里的好。 春桃送信回来,果然陈昌浩也是个机灵的,一下便明白陈初兰这个时候突然送书过来是什么意思。春桃说他亲自将书收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柳芽也知道定国公府里发生了什么。毕竟她嘴严听话,是自己的亲信,陈初兰怎会不把顾二小姐突然死去一事告诉她。柳芽惊得目瞪口呆,不过,和春桃不同,她没有在定国公府里亲闻此事,倒没有显现出骇然之色。 陈初兰明日便要离家。春桃和柳芽很不舍。但也无奈。进宫做伴读的,是不能把自己的丫鬟带在身边,一应伺候者都是宫女。 这一回,陈初兰和之前一样,再一次把她不在家里,屋里的人该怎么做给细细叮嘱了一遍。春桃和柳芽应下。 之后,时间流逝。天暗天明。第二日来了。 依旧是个大晴的好天气。 陈初兰天未亮就起了床,洗漱穿戴,蹬上马车。马车缓缓,于皇城根下停下。下车入轿,轿子摇摇,穿过宫巷,进入宫门。深宫后院,再一次展现在陈初兰眼前。 公主离宫是件大事。 准备工作自然是从两日前圣旨下达后就开始的。却是今日正式要出发了,一众宫女太监们还在忙忙碌碌。 陈初兰换上宫装,拜见安康公主。 只见安康公主早就盛装打扮好。红色金边吉祥如意冠服,蓝色金凤展翅高飞襖裙。头上孔雀点翠钗子,身上雕龙刻凤金锁。人虽年幼,却贵气冲天。 陈初兰前日离宫时,安康公主还在大发脾气。但现在看来,她的气大约是消了。 安康公主对陈初兰抱怨了几句,怪她进宫太迟。却被陈嬷嬷点破了心思,讲她几乎一夜未眠,巴不得现在就飞到骁王府去,自己等不及,反而怪到别人头上去。弄得安康公主把嘴嘟得老高,做出不高兴的模样。却不知,这个时候的她就是纸老虎,谁都知道她其实是兴奋得要命,哪会真的去莫名其妙怪罪别人。 因急着出宫,等待便变得既漫长又无聊。 “你昨日去定国公府了?”因为无聊,安康公主就主动找寻陈初兰讲话。她坐在桌前,一手托着腮帮子看向坐在她脚踏下的陈初兰。 陈初兰一愣。“是……”下一秒,她赶忙回答。却是心思急转:想不到安康公主在宫里消息也是这么灵通,不过,看她这幅模样,是不知道定国公府里昨日死了顾二小姐。那么,她该把这件事主动说与她听了?否则等她知道,岂不怪她什么事都不说给她听,没把她当自己人? 陈初兰张了张嘴,想着要怎样把昨日这件大事用适当的话语讲出来。却想不到安康公主鄙夷地哼哧一声,滔滔不绝地开始说开了:“虽说这定国公府是我宸哥哥的外家,但我还是要说两句,别以为我在宫里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家历经这么多代,全朝唯一一个永不削爵的公侯之家,富贵荣华享都享不尽,但是水满则溢,我皇家恩典岂会永不变换,他享受了荣华的人,自然不想一夜之间大厦倒倾,无论如何都想抓住富贵死都不肯放手。” 陈初兰一时听呆了。“水满则溢”,“皇家恩典岂会永不变换”,若这话是从破落衰败的贵族家子弟口中说出的,倒确实是正常无比。可现在,这话是从一个深受皇帝宠爱的,十岁的公主口中说出的! 天哪,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是如何会站在下级贵族的角度,说出这样的话的! 只听安康公主继续说道:“上一代,他家成功将女儿嫁进我皇家。嫁给我那受宠的皇叔,现在,皇叔去了,留下我宸哥哥,我宸哥哥也同样最受我父皇宠爱,你觉得他定国公府会放下这个大好机会,不来个亲上加亲,继续抱住我皇家这棵大树?”安康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再一次嗤鼻。 “……” “就说他家那两个庶女,如果像你一样得体大方也就罢了,偏偏心小胆肥,听说居然在我宸哥哥祭母的时候,也找了个借口溜了去!真是笑死人!哪里有个大家女子的模样。后来竟还混进宫来妄图当我的伴读!哼!”安康公主鄙夷地哼哧一声,但接着却也轻轻叹了口气,就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只听她道,“也怪他家好的女子都没了。听说原有和我宸哥哥同龄的顾大姑娘,那可是真真是个温柔婉约,贤德大方的,我宸哥哥先母在时,常把她接进骁王府里,可以说,跟我宸哥哥差不多是青梅竹马。可惜,十二岁时候去了,恩……也就是我宸哥哥去汤泉行宫的前一年。” 陈初兰有点听呆了。她还真想不到,安康公主居然连萧玉宸的青梅竹马都讲出来了。 安康公主取笑道:“现在,定国公府可是连一个像样的姑娘都拿不出来了。不过,说起来,宸哥哥身边倒有一个是定国公府出来的人,那就是阿娣,宸哥哥提过她几次。她可是宸哥哥外祖母亲自□□出来的,在宸哥哥先母还在世的时候送到宸哥哥身边的。不过,一个丫鬟能起什么风浪!”安康公主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阿娣。”陈初兰心想,“不就是定国公府老夫人提到的那位嘛!”陈初兰瞧着安康公主,“看来公主对定国公府的人很不待见啊!大约……”她突然想笑了,“是觉得定国公府的女人们妄图跟她抢萧玉宸吧!” “哎!怎么都是我在讲啊!”安康公主突然跳脚了,“明明是我问你有没有去定国公府的!” “……”陈初兰嘴角抽了抽。好吧,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然而,就在下一秒,在陈初兰尚未想好该怎么不让众人知道,而是悄悄告诉安康公主,顾二小姐昨日突然身死之事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太监进来了,通报道:“时辰已到,请公主殿下向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辞行——” 安康公主顿时就如一只小兔一样,蹦跳了起来,慌慌忙忙地叫人整理着装,然后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陈初兰只能提起裙角,飞跑着跟了出去。 辞别又是花了很长时间。毕竟皇宫这么大,而辞别的对象都是坐着金字塔尖的人物。陈初兰从九品的身份,只配在宫殿外等待安康公主。等到辞别完了,整队待发什么的,又弄了好久。 于是,等公主的队伍从皇宫里浩浩荡荡出来的时候,巳时已经快过了。 从皇宫到骁王府,路程并不远。骁王府就在皇城西面。最初的骁王府原是前朝某权臣的府邸。在本朝历经几代后,因当今皇帝宠爱前后两任骁王,便划地一百亩,将原府邸花园修葺扩建,就成了如今这般宏伟壮丽的骁王府。 陈初兰一路坐在轿子里,跟在安康公主的翟轿之后。只觉得时间不紧不慢的,突然轿子停了。 ——骁王府到了。 第96章 骁王府大门的气派自是任何府邸都比不过的。五间七架厚重的朱门黑柱,一块高悬横挂的金字巨匾,大理石铺成的长长台阶,汉白玉雕成的大大石狮…… 只在平日便是庄严肃穆,何况今天皇帝最宠爱的安康公主大驾光临? 街道早已肃清,红绸彩带挂了起来,龙飞凤舞飘了整整一条街。道路两侧每隔五步站一位金盔金甲的禁卫兵,个个俱是身高马大,威风凛凛。 一对红罗绣宝相花伞,一对红罗绣孔雀扇,吾仗,立瓜,骨朵,接着是一柄金黄罗曲柄绣宝销金红伞。最后,执事太监捧着拂子,金吐盂、金水盆之物一队队过去,才是安康公主的翟轿缓缓而至。 骁王府中门大开。骁王亲自出来迎接。 翟轿停下,骁王站在翟轿旁,隔着轿帘对里边的安康公主小声细语几句,然后翟轿才复又抬起,进了中门,往大院而去。 以上这一切陈初兰当然看不到。 自从皇宫里上了轿子,她就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谨慎而小心。 她的轿子跟在公主翟轿后面有十几步之远。在公主的翟轿由中门被抬进骁王府后,她才晃晃悠悠地由边上的侧门被送了进去。 太监们抬轿不紧不慢。 陈初兰双手置放于腿上,静静地目视前方。透过轿帘的阳光显得很细腻,但顺着这几缕阳光,却丝毫也无法窥见外面。 周围全是静悄悄的,唯有整齐的脚步声“哒哒”地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才停了下来。 一个小宫女掀开轿帘,服侍陈初兰下轿。 陈初兰下轿,发现前方就是一座青竹潇潇的优雅院落,洞开的月门就在眼前,不过很显然,这里仅做暂时歇脚之处罢了。 安康的公主翟轿并没有停下。陈初兰低下头来,快步跟上。 太监抬着翟轿进入院内,直至一排大屋前,轿子才停了下来。 接着,一众太监宫女跪请安康公主下轿。 陈初兰自然也跪了下来。 安康公主仪态端庄地下了翟轿,却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她先是叫陈嬷嬷起来,把手伸过去让她牵着,然后寻到陈初兰,招了招手,叫陈初兰过去她身边。 陈初兰向她行了个礼,站在了她的身后。 安康公主由一大一小陪着,走进了屋内。 “麻烦死了!”却是在内室更衣的时候,安康公主吐了吐舌头抱怨道。 陈初兰嘴角一弯,就无声地笑了。 安康公主瞧着陈初兰,道:“你倒挺能沉得住气呀!昨日有两个嘴贱的在背后乱讲,说你是从乡下来的,哪见过什么大场面,今日不闹笑话才怪!我叫人狠狠地抽了她们二十个嘴丫子!” 陈初兰一个福礼,忙笑道:“多谢公主殿下抬爱。” 安康公主嘴角勾起,有点得意:“谁抬爱你了。好歹你也是我挑出来的人,我怎么着也该给你撑腰不是?” 未及陈初兰再说什么,陈嬷嬷在边上笑了,夸道:“说起来,陈四小姐果然如骁王殿下所说,确实是个稳重大方的孩子,这前两日才刚进宫呢!换别的孩子,今日还不出乱子!” 陈初兰做不好意思状低下头来,脸上是羞涩的笑。 而这一说到骁王,安康公主就兴奋了,她看向陈嬷嬷,拍手笑道:“先前宸哥哥在外头同我说了,说还叫我住芙蓉苑。”说着回忆道,“也不知兰曦姐姐还能不能来伺候我。” 却是陈嬷嬷摇头道:“公主而今也大了,可不能再‘姐姐,姐姐’地乱叫了。说起兰曦那丫头,上一次公主来骁王府,还是五年前的事,五年前她才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当然可以来伺候你了,但现在她已经嫁人了……” 陈嬷嬷的苦口婆心却被安康公主突然打断。安康公主捂住耳朵,乱叫:“我不管,我才不管!骁王府里除了兰曦姐姐我谁都不喜欢!谁说嫁了人就不能过来伺候我了?!本公主命她过来伺候我,她就得过来!” 原来受宠的安康公主,五年前就曾出宫来骁王府小住过一段时间,伺候她的兰曦是骁王府里极其能干的丫鬟,给那时才五岁的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陈嬷嬷无奈叹气,看起来好像是随了她去:“也亏得兰曦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否则被赎了身,嫁到外面去,看公主还打什么地方找她!” 见陈嬷嬷的口气软了下来,安康公主立马笑了起来,摇头摆脑的,得意洋洋。 陈初兰和陈嬷嬷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样,然后皆是哭笑不得。 稍过多时,安康公主更衣完毕。公主出了屋子,再次坐上翟轿,翟轿出院,向骁王府深处而去。 这一回,陈初兰没有再上轿,而是跟着陈嬷嬷,随着众宫女跟在翟轿之后,慢慢前行。 骁王府再大,再美,陈初兰也不能左顾右盼。步步小心,步步谨慎。也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院出现了。显然,骁王府内院正堂便在这里! 院外早已跪满了女人女孩。却是独独萧玉宸一个少年站立其中。 陈初兰只盯着公主的翟轿,没敢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地瞧他。只在余光中瞥见他身穿红色圆领常服,衣上补子上绣着踏着七彩祥云的五爪金龙。倒是萧玉宸的目光直勾勾地朝她看来,那视线令陈初兰觉得浑身都莫名地发热起来。 翟轿停下。安康公主下轿。显然见到萧玉宸她很开心,不过毕竟众人面前要保持公主的形象,她只说了一句:“宸哥哥。” 萧玉宸笑着请公主进大堂。 陈初兰跟在后面。 在大堂之内,安康公主所要做的事,便是高高地坐着,接受骁王府女眷们的跪拜了。 陈初兰安安静静地站在安康公主身后。安康公主也不多言。客气认真地跟她们打招呼。 说是“女眷们”,其实通共也就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只是比安康公主以及陈初兰大上一两岁的女孩。那个女孩显然是萧玉宸那唯一的庶妹,否则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说起来,萧玉宸的这个庶妹,命算不错,虽说是庶出,但却是先骁王唯一的女儿,且她三岁时母亲病故,此后就被先骁王妃给抱了过去,养在身边。两年后先骁王和先骁王妃先后去世,皇帝一心痛,就把她给封做了郡主。 而站在女孩身边,看起来年岁约莫三十二三岁的女人,则是骁王府里掌权的女人,萧玉宸的庶母文氏! 而这个文氏,竟然是骁王府老太妃的亲侄女!也就是说,论血亲,她居然还是萧玉宸的表姨! 话说,陈初兰要进骁王府,自然事先会打听一些骁王府里的人情关系。而唯一可以问的,当然也只有陈嬷嬷。早在今日出宫之前,她就趁着一点点闲散等待的时间,私下偷偷地问了陈嬷嬷。她的开场白当然是“要进骁王府,怕做错事情,还望嬷嬷指点一二”,陈嬷嬷本就喜欢她,自然就把重要的东西迅速地说于她听了。 骁王府的老太妃,早在先骁王出宫建府的时候,就一同出来了。按说骁王府里的大小事宜在先骁王娶了先骁王妃后,老太妃就该全权交给她的这个儿媳妇去处理。但显然老太妃不想放权,半交半不交,这样倒也拖到了先骁王妃生病去世。 而后来,先骁王妃去世后,老太妃居然看开了,说自己身体不好,要静养,把府中的事宜全部交给了她的侄女,也就是这个文氏! 这可违了常理。 话说,本朝并没有什么“侧妃”这种陈初兰前世历史里由外来民族带来的东西。 萧玉宸的庶母,不管是何出身,都是妾,是没有资格上皇家玉碟的,当然,也没有资格管理堂堂一个王府!毕竟按照常理,任何一户人家,都不该由妾来主内!但偏偏骁王府这么做了! 天知道当陈初兰听到陈嬷嬷讲到这个的时候,是有多么吃惊! 她吃惊的是太妃的亲侄女居然去做妾! 毕竟便就算骁王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做他的妾也还只是一个妾,不但进不了皇家玉碟,连自己生的孩子都要唤骁王妃一声“母亲”, 太妃的亲侄女,就冲着自己有那么一个受宠的表哥,嫁入哪户人家当正妻都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居然会如此想不开,跑去当妾?! 当然,其中的原因,陈初兰是不敢问的,便就是她问了,那或许知道前因后果的陈嬷嬷也不会告诉她。 至于文氏掌权。便就算再违背常理又如何。老太妃做主,又是骁王府内部自己的事,谁会没事干去参上一本?这件事,便是皇帝知道,那也定是默许的。 总之,陈嬷嬷告诉她,在骁王府里,要同文氏搞好关系。 至于老太妃,自从她把权力交于文氏之后,便深居简出,终日念佛了。 这一回,安康公主前来骁王府,老太妃也以自己身体不适事先告之,皇帝便叫安康公主暂且先别向太妃请安,待过些时日,太妃身体舒服了,再过去见见面,说说话。 且说现在,文氏跪在下面,向安康公主请安。 这也不合常理。因为就算有老太妃撑腰,这文氏在身份上仍然仅是一个妾而已,一个没品没阶的妾室是没资格来见公主的。不过,老太妃在这骁王府里就是一尊大佛,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在场的诸人,自然谁也不想去深究。 文氏长得面长脸白,五官里眼睛最为漂亮,整体来讲,算是一个美人。她说起话来声音糯糯的,就像陈初兰家的云姨娘,煞似好听。“太妃她老人家托臣妾向公主殿下问声好,请公主殿下就把骁王府当家里,想怎么住就怎么住,舒心就好。”连讲的话都那么直白动听。接着她向安康公主道歉,说她的两个儿子今日都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向公主请安。 这个文氏命也好,萧玉宸唯二的两个庶弟,都是她所生。 安康公主先叫她的堂姐站了起来。告诉她,她只是来府里玩的,不必对她行国礼,家礼便罢。接着待那文氏讲完以上那一番话后,才让文氏起身。 安康公主客气话说了一堆后,这入骁王府的礼仪便才是全部做完了。 接下来,安康公主出了厅堂,又上了翟轿。这一回,翟轿兜兜转转,竟是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园林。原来,安康公主所说的“芙蓉苑”是在骁王府的大园林里。 园林里活水环绕,草木生香,竟是一路行进了约莫两个刻钟,才到达一处景色极为怡人的大院子。 翟轿停。安康公主下。进得院内,入了大屋。这才算是真正在骁王府里住下了。 第97章 安康公主挥退众人,独留下陈嬷嬷,陈初兰,还有两个贴身伺候起居的宫女,接着就在偌大的屋中里里外外地跑来跑去,唬得陈嬷嬷赶忙叫那两个宫女看护好公主。 安康公主几乎一晚没睡,现在居然还如此精神! “跟那时候差不多一样耶!”她兴奋地嚷道,“还是宸哥哥疼我!叫人不许动这里的东西。” 陈初兰听着就想笑了。这个安康公主,喜欢萧玉宸简直到了任何时候都要往萧玉宸脸上贴金的地步。想想看,她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她住过的房间,谁敢去乱动!别说五年,就算是空着放上十年二十年,估计都没人敢碰。 现今这屋子,从外厅到内室都被漆刷一新,倒是家具摆设,全是旧年之样。 最后,安康公主心满意足地坐在椅子上,嘴里说道:“就剩兰曦没有来了,她来了,就跟当年一模一样了。” 看来,五年前,五岁的安康公主在这骁王府里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间,否则,小小年纪的她,怎会把这里的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 安康公主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着陈初兰,道:“你跟兰曦肯定会处得很好。兰曦跟你一样,手可巧了!会给我做好些好玩的东西。恩……本公主命你和兰曦给本公主做一本更有趣的布书!要大大本的,可以抱在手里的,软软的,里面的故事要……我要一百个好听的故事!” 这要求也真够多的。不过看来陈初兰做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布书还真给安康公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大本的,可以抱在手里的,软软的。…… 陈初兰点了点头,这不就是升级版的抱枕嘛。果然女孩子们都喜欢这类东西。她当然做得出来。(她自动把里面要有一百个好听的故事给忽略了) 而关于兰曦,陈初兰想了想,看来也是个哄小孩的高手,难怪安康公主这么想念她。陈初兰开始期盼见到她了。 安康公主蹦跳了一阵,在座位上坐好。不久之后。萧玉宸就来了。 萧玉宸是过来陪安康公主用膳的。 由于安康公主并非来这骁王府一日短游,而是要住满整整三个月,因此,她自己要求,无需一来就同骁王府的人一起用膳。毕竟太妃她老人家还“身体不适”,且萧玉宸的两个庶弟还“病着”,这时候摆宴就显得不太恰当。 宴席是肯定要摆的。但不是今日。今日安康公主只说她想在芙蓉苑自己吃饭,熟悉熟悉一下这个她曾经小住过的地方。不过,虽然说是想要自己吃饭,但岂有堂堂公主过来,却主人不陪的道理。而骁王府的主人,自然就是萧玉宸了。 萧玉宸进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绣有七彩祥云五爪飞龙的红色常服已经脱去,改成一套绣有金边云纹的蓝色长衫,外罩一件薄纱的银灰袍子。 陈初兰随着屋内其余三人一齐跪了下去。 安康公主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 萧玉宸牵着她往中间主座上走去。同时叫陈初兰她们起身。 若非陈初兰看恍了眼。她只觉得萧玉宸在叫她们起身之后,特特偷偷多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眼睛还弯了起来,冲着她微微一笑。但再一看,却发现他只顾低头同安康公主说话,哪有分散一丁点注意力在她身上的意思。 陈初兰不知不觉就脸微微地烫了起来,她垂手低眉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萧玉宸和安康公主坐了下来。 萧玉宸看着安康公主,像大哥哥打趣自己经常闹脾气的小妹妹,笑问道:“不生气了?” 结果,安康公主一听,脸一下就垮下来了。“哼!”她甩开萧玉宸的手,把头扭向一边。 陈初兰顿觉头上乌云密布,嘴角不禁就抽了抽。她突然觉得这萧玉宸也有点小孩子脾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安康公主因为他又要离京而心中不快,偏偏要再一次提起,就不能假装根本就没有这事,让安康公主快快乐乐度过这三个月吗? 萧玉宸伸出手,勾起手指,一下套住安康公主的小嘴唇,笑:“都撅得像只小猪了!” 安康公主怒了,叫道:“宸哥哥最讨厌了!” 萧玉宸道:“好好,我最讨厌了!那便是说,我好容易向皇伯伯求来的秋猎你也不想跟去了?” “哎?”安康公主愣住了。陈初兰也愣住了。 “就我们俩。”萧玉宸道。 皇家贵族王公世家,一般到了秋天都会进行秋猎。有大型的,有小型的。大型的就是好几个家族联合在一起,围个场子,家族间子弟互相比较。而小型的,就是年轻人们自己三三两两凑成一伙,狩猎为乐,玩玩闹闹罢了。 这么些年来,大型的家族联合狩猎比较少了。因为皇帝都很少出来亲自狩猎了。既然帝王没有这个嗜好,下边贵族世家们当然就不可能胡乱招摇。 至于小型的王孙子弟间的玩乐,那就没人管了。无需排场,几个人几匹马,带上几个随从,笑笑闹闹,随便耍上了十日八日都可以。 “我们……俩?”安康公主不禁开口,她仍旧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 “对。我们俩。”萧玉宸笑着,却表情是再认真不过。 “不可能!”安康公主惊呼。 陈初兰也在心里惊道:“不可能!” 萧玉宸想去狩猎当然随时都可以,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和皇帝报备。可问题是安康公主,她可是个公主呀! 不要说是公主了,就是下边贵族世家子弟里,也没有女子去参加狩猎的先例!贵族世家的女子,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好好修习,等着今后嫁人! 结果却听萧玉宸说道:“你是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你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 “宸哥哥你……”安康公主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巴。 “我知道你不想困在宫中,而就算出了皇宫,到了我这个骁王府,你其实也不想一直呆在里头。若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肯定是极乐意的。”萧玉宸伸出手来,摸了摸安康公主的脑袋,“你才十岁,一个小丫头罢了,有何不可出去外面瞧瞧?我央了皇伯伯去,他准了。” 安康公主捂着嘴巴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眼睛里开始晶莹起来,接着,泪水溢出,大滴大滴地滚落。突然,她一下扑到了萧玉宸的怀里,哭道:“宸哥哥,你对我最好了。” 陈初兰站在边上,从起初萧玉宸说到秋猎的事起,就在震惊,而到现在,更是被震得简直无法思考了。 为了让安康公主开心,萧玉宸居然跑去向皇上请求让他带安康公主出去(以狩猎的名义),而皇帝竟然答应了! 且不说萧玉宸了,那皇帝也真的宠爱安康公主到了极致! 陈初兰用脚趾头想想,就可以知道,待萧玉宸带着安康公主出了骁王府,去往猎场的时候,朝堂上那些老古董,会有多震惊多愤怒,一份又一份抗议的奏章肯定会把皇帝给淹死。 安康公主好半天才抹了把眼泪,不好意思地从萧玉宸的怀里爬了起来,然后居然忸怩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摆弄起自己的衣摆了。 萧玉宸看着安康公主只是微笑。 半晌,站在一边同是被震得几乎无法思考的陈嬷嬷似乎恍然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了。她的面上有些迟疑。但既然皇帝都答应了,那么这秋猎就是铁板钉钉的事,陈嬷嬷就算再不愿也不能反对什么。“公主殿下……”她的眉头微微皱着,有点担心地说道,“能随骁王殿下一同出去狩猎自然是好事……不过,公主殿下可得把性子给敛一敛,外头可不比里头,这……”显然,她怕安康公主太跳脱了,在围场里到处乱跑,万一遇上个危险的东西,那可就不好了。 但陈嬷嬷的苦口婆心还没说完,萧玉宸就笑了,道:“嬷嬷放心,晴儿有我看着呢!虽说是去狩猎,但我还真能让她钻进林子去杀虎猎豹不成?我只不过带她出去散散心,玩玩罢了。至多……在河边搭个帐篷,抓抓鱼就行了。” “骁王殿下说的是。”对于萧玉宸说的话,陈嬷嬷表示顺从,不过显然她还是不放心安康公主,她现在虽然不再说什么,但估计待到萧玉宸走了,她肯定要对那安康公主好好进行一番“安全教育”。 接下来,萧玉宸便在这芙蓉苑里,同安康公主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饭。 安康公主昨夜几乎一夜未睡,虽早上还精神旺盛,但午膳过后,就开始犯困了。 萧玉宸哄她去睡觉,说自己午后再过来寻她讲话。 安康公主这才进里屋歇息去了。 安康公主原是叫陈初兰陪她进屋的,但那萧玉宸却突然把陈初兰叫住,说他听说她昨日去了定国公府,想向她问问定国公府的事。 安康公主嘴角向上咧起,冲着陈初兰眨了眨眼睛。陈初兰明白安康公主的意思。这安康公主以为萧玉宸要向陈初兰询问他外祖母的情况呢!安康公主在示意陈初兰多说好话,须得把那定国公府老夫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可就冲着今早出宫前,安康公主对定国公府的那一番评论,就知道这安康公主对那定国公府老夫人也是不喜欢的。也难怪现在她要冲陈初兰挤眉弄眼的。她是把陈初兰当成自己一国人,认为陈初兰得“昧着良心说话了”。 陈初兰会心一笑。也冲着安康公主眨了眨眼睛。 安康公主顿时开心了。双手放在身后,一摇一晃地进了里屋。 不过,陈初兰可明白,萧玉宸找她,可不单单想知道他外祖母的情况。他还想知道顾二小姐突然死亡一事吧! 说起来,顾二小姐的死,她还没寻到机会告诉安康公主呢! “看来晴儿和你处得不错啊!” 萧玉宸的声音在陈初兰身后响起。 陈初兰赶忙转身,低下头来,感激得说道:“这多亏了骁王殿下,多谢骁王殿下在公主面前给我说好话……” 萧玉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又来了!”接着,“你送我出去吧!” 陈初兰乖乖地跟了出去。 一众伺候的人全被萧玉宸挥退了。 “现在可以把头抬起来同我说话了吧?”萧玉宸道。 陈初兰嘴角弯了起来,抬头看向他。 似乎这个时候才能好好看清他的模样一般。那斜飞的英挺剑眉,那锐利的墨玉幽眸,那高挺的漂亮鼻子,那削薄的轻抿的唇……温柔的阳光之下,刹那间这个英俊少年深刻清晰了起来。 “初兰,”萧玉宸开口了,“你该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吧!” 陈初兰直接说道:“我们才从清荷轩出来,就有人来报,顾二小姐死了。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她只说事实,不想随意揣测。 萧玉宸听了,沉默半晌,接着,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定国公府里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我外祖父大怒,我外祖母病倒!唉!” 陈初兰不好讲什么,只能缄默。 却是萧玉宸继续讲道:“听说二表妹死在碧水阁里。就在离清荷轩不远的花园边上。所以我原以为你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萧玉宸这话说得很不经意,好像只是为了解释他为何要叫陈初兰出来似的。 却是陈初兰听了,不禁一怔,接着一颗心陡然开始噗噗大跳起来。“在离清荷轩不远的花园边上?”她喃喃道。“离清荷轩不远的花园”不就是金顺娘要求她们几个小孩子去玩的地方么?! 难道……顾二小姐的死和金顺娘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她有什么关系?! “顾二小姐是怎么死的?!”陈初兰脱口问道。 萧玉宸奇怪地看了陈初兰一眼,似乎她早该知道顾二小姐是怎么死的一样。“是被人用绳勒死的。”他说道。 顾二小姐是被人杀死的。这个陈初兰当然有想过,但现今从萧玉宸口中得到证实后就不一样了。 陈初兰脸色有些苍白,她抬手捂住了嘴。要迅速勒死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以免被人发现,这个力道该是有多么大,那么肯定只可能是男人干的!而定国公府内院里居然出现男人…… “难道是金顺娘命一个男人拿着绳子守在那里等着我落单?”勿怪陈初兰会那样想。 现在回想,游园坐船,吃饭喝酒。不管是跌下水去还是身上被泼了汤水,她都该去离那清荷轩最近的碧水阁里换衣服的。而贴身伺候的春桃被人引开了去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么,假如是她出现在那碧水阁里…… 陈初兰越想越觉得可怕! 难道说,金顺娘确实想不顾定国公府的名誉致她于死地?而那顾二小姐其实是替她而死的? 不、不对!陈初兰复又觉得这不太可能。就算那个杀人的男人没见过定国公府里的小姐,但顾二小姐十四岁,她九岁,十四岁和九岁身形上差了那么多,不可能搞错的啊! 只能说……顾二小姐无意中撞上了什么? 陈初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竟然分析至此!但或许事实并非如她所想的这么可怕呢?或许这一切根本就与金顺娘无关,金顺娘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去杀她。毕竟……毕竟……她仅仅是破坏了她的一次私奔计划而已呀! 虽然金顺娘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要杀死她,但此刻真有推论表明可能会是这么一回事的时候,陈初兰又不愿往这方面想了。 陈初兰乱了。完全乱了。 “初兰?”萧玉宸唤道,“你怎么了?” “啊?”陈初兰被萧玉宸那么一唤,猛然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走了出来。“我、我没事,”她说道,“只是,只是想到在清荷轩里用过膳后,定国公府的顾二少奶奶提议让我们几个小孩子们一起去花园里玩,现在听你说,顾二小姐竟然就被杀死在花园边上,我一时觉得很可怕罢了。” “哦?”萧玉宸听罢,探究地看着陈初兰。那眼神,似乎可以窥透一切。 陈初兰不禁就躲闪开了。 幸而萧玉宸不再深问。他眉头微微皱了皱,若有所思。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他将话题转到了安康公主身上。 见萧玉宸如此,陈初兰也就把刚才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至少不能在萧玉宸面前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了。 而说到安康公主,陈初兰就想起了什么。在听萧玉宸讲完可以和安康公主去找他妹妹玩,可以和安康公主在骁王府里哪里哪里走走逛逛后,陈初兰笑着开口问道:“说起你们骁王府,公主她可惦记着一个人哪!听说她早就嫁人了,但公主还念念叨叨着要她过来服侍她!”她调皮地挑了挑眉,“敢问殿下,何时让兰曦姐姐过来呢?被公主那么一说,我也好想见她呢!” 却想不到,萧玉宸一听陈初兰这么讲,居然脸色骤变,眉头大锁。 陈初兰不免就愣住了。 只见萧玉宸思索片刻,接着非常迟疑:“恩……兰曦她,其实早就死了!五年前晴儿回宫后不久,就死了!” 竟是这样的答案!! 陈初兰倒退一步,捂嘴,刹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第98章 “兰曦死于热病。”萧玉宸很迟疑地说道。 瞧着脸色不太好看的萧玉宸,陈初兰一下子便明白他的迟疑:兰曦应当死得极为蹊跷!热病只是个说起来不那么难听的*罢了。 但显然萧玉宸对此无能为力。 因为五年前,他不过十一岁。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子,后院里死了一个丫头,他管不着,也没法管。况且,兰曦不过一个丫鬟罢了,便就是安康公主再喜欢,他萧玉宸也犯不着为了她去和管理后院的文氏过不去。 “原以为这么多年她也该忘了。”萧玉宸口中的“她”当然指的是安康公主,“那时她也不过五岁而已……自我谎称兰曦嫁人后,她便极少提起她,怎料到……”萧玉宸一副颇为烦恼的模样。 陈初兰脑子里乱轰轰的。她多少可以料到兰曦为何会死。——因为她深受安康公主喜爱!一个王府的小小婢女而已,居然受到了皇上最宠的公主喜爱!凭什么?!——下面有人妒恨她,上面有人厌恶她。她自然该死。 或许兰曦在骁王府里有那么一点背景,否则她也没有资格来到安康公主身边伺候她,但那背景在王府其余势力的碾压下,只会变得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兰曦就死了。被瞧她不顺眼的人给弄死了。 陈初兰的脸色非常难看。真没想到,才刚进骁王府,就知道了这件阴暗的事情!而这,令她联想到了自己! 因为萧玉宸的缘故,安康公主先入为主地对她信任有佳,她才刚刚进宫,安康公主就里里外外都带着她,虽说还未亲密到什么话都同她说,什么事都找她商量(尚未被提拔到心腹的地位),但光是这样,就该足以让一干人等眼红嫉恨了。安康公主身边那么多人,凭什么她一个小小的下官之女就挤了上去,受到公主的宠爱? 之前还未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却是萧玉宸无奈提及兰曦之死,将她一下给打醒了。 陈初兰微低着头,默默地站着。 萧玉宸显然没有注意到陈初兰心里头已经在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了。他只拧着眉头思忖着,好半响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该是……再编个什么理由?” 萧玉宸这句话灌到陈初兰耳里,陈初兰心里一突,不禁就霍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正色说道:“请别再骗公主了,现在她可不是五岁的小孩子。” 萧玉宸愣住。 “且不说你能否编出什么天衣无缝的谎言,单讲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皇宫内院她当然无法得知外头已经死了一个丫鬟,但现在她可是在事发地!”陈初兰劝道,“你这是想叫公主从别人那里听来真相后,再跟你大闹一场吗?” “这……”萧玉宸被陈初兰这么一说,纠结起来。 陈初兰继续道:“我认为你现在就该转身回去,跟公主把这件事说了。” 萧玉宸倒没料到陈初兰会这么建议,又是一愣。 “反正迟早都要讲的,不是吗?”陈初兰极为认真。 萧玉宸站在原地,沉默着。许久,他终于开口了,苦笑道:“是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丫头。罢了,罢了,”他被陈初兰说动了,“还是依你所说,我亲口把兰曦已死的事实告诉她吧!” 陈初兰轻轻地吐了口气。 接下来,事情如预料的那样:萧玉宸回去安康公主房里,把兰曦已死的事情告诉了她,于是,狂风暴雨。——安康公主哇哇大哭,既伤心又愤怒,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陈嬷嬷赶忙把萧玉宸和陈初兰请出屋去(陈初兰也受了牵连,被安康公主指着鼻子骂了好几个“你和他都是一丘之貉,滚,给我滚!”) 萧玉宸摸着鼻子一路苦笑着从大屋里走了出来。陈初兰低头垂手跟在后头。 这一路出了大门,萧玉宸突然停住,转过身来。 陈初兰站定,抬头看他。 只见萧玉宸淡笑轻如春风:“想不到,你我倒成一丘之貉了。” 陈初兰嘴角弯了弯。真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萧玉宸抬手轻轻拂过陈初兰的面庞,替她将一缕发丝捋过耳后。手指触动肌肤,指尖的温度一下如同擦燃的火石,灼烧似得烫着了陈初兰的小脸。陈初兰觉得自己的脸该是红得不能再红了。 “照顾好她。”萧玉宸说道。萧玉宸的眼中,陈初兰根本就不是比安康公主还小一岁的孩子。 陈初兰点了点头。 “谢谢。”萧玉宸道。 萧玉宸转身离开。 陈初兰莫名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天知道,她的心已经跳得快要不能自已了。陈初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方才被萧玉宸碰触到的地方尤在如火灼烧。“见鬼……”她轻叹。 这是来骁王府的第一天。 本是开开心心的,但由于萧玉宸在陈初兰的劝说下,将兰曦早已死去之事告诉给安康公主,导致安康公主伤心大怒,那兴高采烈的气氛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安康公主又哭又闹,整个芙蓉苑都笼罩在一片兢兢战战之中。 “殿下派我来瞧瞧。” 却是战战兢兢的气氛之中,一个窈窕女子于夜幕降临之时,挑着灯笼来到芙蓉苑。 自然,她见不到如同火山爆发一样的安康公主。陈嬷嬷接待了她。 陈嬷嬷同她说了什么,陈初兰不得而知,因为陈初兰被安康公主“嫌弃”,被命只得呆在自己的屋里,不许踏进公主房里一步。 却是那女子在同陈嬷嬷说过话后,就踩着轻盈的步子,来寻陈初兰了。 “我叫阿娣。”她盈盈笑着如是说道。 原来是她!陈初兰恍然大悟。 阿娣很漂亮,(若非漂亮,也不会被定国公府老夫人给选中,送进骁王府里来),但她的漂亮却不是陈初兰原想的那种小尖脸儿,细眉弯眼樱桃小口的漂亮。她长得极为大气:鹅蛋圆脸,明眸善睐,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大家的风度。莫不是她身上穿着上等丫鬟该穿的褐红褂子银灰长裙,陈初兰还真没瞧出她仅仅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灯烛之下,陈初兰在观察着阿娣,阿娣也在细瞧着她。 阿娣笑得极其真诚,她率先开口赞陈初兰:“陈四小姐仪态大方,眉眼间自有一种风流,果是个不同凡响的,难怪会被公主殿下看中。” 赞是赞了,可惜,于陈初兰听来,赞得没有任何营养。而且,莫非是陈初兰的错觉,她觉得这个阿娣对她有些敌意? 陈初兰请阿娣进屋坐下。 阿娣连走起路来都翩翩然好看得好似带着一阵清风。真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丫鬟! “昨日才在顾老夫人那听说了阿娣姐姐,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了。”陈初兰命宫里带出来的小宫女给阿娣捧上小点心。说起来,这些小点心还是今日午膳之后,尚未发怒的安康公主高兴之余赏给她的。 阿娣笑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瞧瞧的。听殿下说,公主殿下闹脾气了,我可真是吓了一大跳,明明早上来府的时候,公主还高高兴兴的。” 一件很不好的事,被阿娣用聊家常的口吻说出,令人丝毫压力都没有。 陈初兰保持着职业般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她。 阿娣继续道:“想不到居然是因殿下告诉了公主,兰曦早已得热病死去的缘故!”说到这里,她状似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下去说道,“当初兰曦死去,因怕公主伤心,殿下决定瞒着公主,毕竟公主那时年幼,小孩子忘性快,想着过个几年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公主竟然还记着兰曦!” 阿娣说这番话的口气,虽然淡淡的,带着些许遗憾和忧伤,但是精明的陈初兰还是能感觉得到,阿娣对萧玉宸突然告诉安康公主兰曦已死一事是颇为不满的。不过主子做的事,下边伺候的人是不能妄议的。阿娣怎会蠢到直接在刚刚认识的陈初兰面前表露心迹? 但她特地和陈初兰说起这个…… 陈初兰嘴角微弯,笑容始终不变。 这个阿娣,怕是已经从萧玉宸口中得知,鼓动他向安康公主说出此事的,就是陈初兰! 这也难怪她会对她产生些许敌意了。陈初兰一个才刚当上公主伴读的九岁小丫头,居然几句话就把她伺候了那么多年的王爷给说动了。 这时候陈初兰有些怀疑,当初萧玉宸做下不告诉安康公主兰曦已死的决定,是不是就是这个阿娣出的主意。 阿娣叹息,为陈初兰着想:“公主这下大怒,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气消呢!就是你们这些服侍公主的人,可要多多辛苦了。” 把“胆战心惊”换成“多多辛苦”,这阿娣还真是会说话。 陈初兰诚挚道:“伺候公主是我们份内的事,辛苦一点也是应该了。再说了,”陈初兰笑道,“公主殿下和骁王殿下感情那么好,现在不过是闹个小别扭罢了,过个两日,公主殿下气消了些,骁王殿下过来哄哄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说得也是。”阿娣接口道,“骁王殿下对公主是最上心的,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说着她便笑了,却是话音刚停,她就转移了话题,似乎并不想多在陈初兰面前提到萧玉宸。 她不留痕迹地又把陈初兰夸了一番,然后道:“前两日,老夫人差人送了封信过来,说陈四小姐你跟定国公府有些渊源,你也知道,我是老夫人选出来伺候殿下的,我原就出自于定国公府,顾四小姐既跟定国公府有渊源,我自当好生照顾陈四小姐你。”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像正式自我介绍一般地说道,“我八岁进骁王府,伺候骁王已有八载,这骁王府里一草一木我都极为熟悉,陈四小姐住我们王府,若有什么需要,不便与她人说的,可以直接差人找我。” 这才是说到点上了。阿娣作为定国公府的人,老夫人的话她当然要听,这头日既有机会见面,她肯定是要过来这里表示态度了。 陈初兰连连感谢。同时说阿娣姐姐之于骁王府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三个月内定会时常被派来公主这里走动,她当然要在公主面前替阿娣姐姐美言几句。 阿娣淡笑而不语。 接下来便是一番东南西北的闲聊。直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阿娣才翩然站起,向陈初兰道别。 门,吱呀一声关上。 客人已去。小宫女端来热水准备服侍陈初兰就寝。却是陈初兰看着阿娣适才坐过的位置,嘴角轻勾一笑,而后,才转身踱步向里屋而去。 安康公主的大哭大闹,如陈初兰所料,不过一天半而已。到第三天,她就差不多偃旗息鼓了。当然,这期间陈嬷嬷所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 “宸哥哥是坏蛋!”安康公主重重“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道。 “好歹他没有再瞒着公主不是?”陈初兰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水,递到安康公主面前,“公主,润润嗓子。”安康公主已经骂那萧玉宸好一会儿了。 安康公主接过茶水,抿了一口,然后抬头瞥了陈初兰一眼,“你当然只会说他的好话。你们是一……” “一丘之貉嘛!”陈初兰接口道,“公主这话说了不下百遍了。天地良心,”陈初兰举手发誓,“我可是站在公主这边的。我同骁王殿下才见过几次面呀!”这是大实话,把六岁那年也算上,陈初兰通共也才见了那萧玉宸五次面。恩……好吧……对于一个普通官员的女儿而言,貌似……确实……有那么一点多…… “而且我这不什么事都不瞒着公主吗?”陈初兰道。 安康公主把头甩到一边:“哼!” 陈初兰说的“什么事都不瞒着公主”,指的是她迟迟找不着机会告诉安康公主顾二小姐被杀一事。而昨日终于找着机会说了,安康公主却置若罔闻。这是自然了,那种心情下的公主怎会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感兴趣。这样倒好,省得安康公主问东问西。 “宸哥哥是坏蛋!他为什么不来道歉?!”安康公主把头转向门口。 陈初兰挑了挑眉。萧玉宸昨日敢来就是找死。不被安康公主用东西砸死才怪。也只在今日安康公主气消了大半,陈初兰才派人去萧玉宸那么传口信,叫他差不多时间就赶快过来。 终于在安康公主企盼的目光中,萧玉宸出现了。 “啪!”,只见安康公主一砸桌子,呼一声就站了起来,随手举起还抓在手上的茶盏,奋力地朝萧玉宸一掷。 陈初兰双手把脸捂上。 萧玉宸没躲。茶盏砸到他胸前,茶水泼他一身。“哐啷”一个轻响,地上几瓣碎片。 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哭和控诉,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的结局是安康公主扑倒在萧玉宸怀里低低地抽泣。 陈初兰至始至终隐没在墙角,如同隐形人。 “谢谢。”哄了安康公主,又陪着她在屋中用了午膳,萧玉宸终于在离去之时同陈初兰说话了。 公主大屋外。 陈初兰笑道:“你该谢谢陈嬷嬷。要不是陈嬷嬷,公主哪会这么容易就消气。” 萧玉宸笑:“待会儿我就去同她道谢去。”却是说着,竟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你哥哥给你的。” “哎?”陈初兰吃了一惊。 第99章 “我哥哥……的信?”陈初兰看向萧玉宸手中。 一封书信正被他捏在手里,朝上的封皮清楚可见四个字“吾妹亲启”,正是陈昌浩那熟悉的字迹。 萧玉宸将信递到陈初兰手中,微笑道:“今日回府途中,恰遇上文哥儿,他托我把这信亲交于你。” 陈初兰接过自家哥哥的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作为公主伴读,哪有能够随便跟家人通信的权利。一个小官之女,进入宫中,对于外面的世界基本就是两眼摸黑。宫中规定,若非女官家中出什么大事,外信不得入内。 想不到萧玉宸居然亲自将她哥哥的信交到她手中,甚至还说道:“若有什么事想同你哥哥说起,大可回个信,我再帮你带出去。”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微震,然后才是感激地道谢。 萧玉宸轻轻摆了摆手,表示一件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陈初兰瞧着他温柔如风的脸,不禁就心里砰砰了两下,难免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阿娣,何事?”突然听见萧玉宸问道。 陈初兰一愣,抬起头来向院门望去。 只见前晚来她屋里小坐片刻的阿娣,正穿着利索的褐红色大丫鬟服饰,头戴朱钗,恭恭敬敬地快步走了过来。 陈初兰将信收进了自己的袖筒内。 阿娣细眼轻瞄了陈初兰一下,视线从陈初兰的手上一晃而过。只不过下一秒,她就面对萧玉宸,说道:“殿下,诚郡王求见。” 萧玉宸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我这先走了。烦你照顾好晴儿。若有事可直接派人寻我。” 陈初兰应下。屈膝恭送萧玉宸。 萧玉宸轻笑。 无论萧玉宸如何说“你我间相处不必拘泥于身份”,却是当着外人的面,陈初兰不管怎样都要把礼仪做足。 萧玉宸瞥了阿娣一眼。阿娣对上他的眼光,居然心中一颤,接着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萧玉宸转身向院门走去,阿娣快步跟上。 陈初兰仍旧半跪着。风扬起,隐约传来萧玉宸的声音:“不过是通报这种小事,你何必亲自跑来?”阿娣如何回答,陈初兰是听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芙蓉苑的大门外。 陈初兰站了起来。她心想,大概因为萧玉宸竟会听从她的话,不再隐瞒安康公主兰曦已死之事,这令阿娣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了吧!今日阿娣借故特地跑来一趟,约莫是为了瞧瞧她和萧玉宸究竟如何相处? 陈初兰把手伸进袖筒里,摸了摸萧玉宸交于她的信,同时回想起那夜阿娣的表现,嘴角不免一抹冷笑。 脚上一迈,跨过门槛,把阿娣这个人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回去公主屋中。却是脑中陡然想起,阿娣口中的那个诚郡王不正是赵三她大姐的夫郎?瞧方才萧玉宸那模样,似乎不大喜那诚郡王。 回去见到安康公主,除了小声告诉安康公主萧玉宸通过顾鸿文替她哥哥把信交到她手中外,当然还告诉了她诚郡王来访一事。 萧玉宸违背宫规给她送信,对安康公主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说好不瞒她任何事,陈初兰自然就会做到。安康嘟起嘴,抱怨道:“干嘛不当着我的面给,初兰你家中来信,我又不会不让你看……” 陈初兰抬手指了指正在外间指导小宫女做事的陈嬷嬷。 安康公主马上闭嘴了。违反宫规的事,教养嬷嬷是否知道是一回事,当着她的面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而待陈初兰讲到诚郡王来访,安康公主刷地眼睛就亮了起来,冷哼着说道:“那个诚郡王妃,一心就想着把她的三妹和定国公府的五公子凑在一起,也不想想,她三妹配不配的上顾鸿文!” 陈初兰瞬间扶额。竟是一涉及到定国公府,安康公主立马就八卦起来。虽说不大喜那定国公府,但她居然完全站在顾鸿文那一边,一句一个,“赵语嫣长相配不上顾鸿文。”“赵语嫣性子配不上顾鸿文”,“赵语嫣才情配不上顾鸿文。” “公主见过赵三小姐?” “没有。” “……那么公主见过定国公府五公子?” “没有。” “……” “但顾鸿文是宸哥哥的表弟呀!”安康公主瞪着眼睛道,“宸哥哥说他很不错!宸哥哥说好的人,就算比不上宸哥哥,那也自然是个好的。而诚郡王妃,我是见过的,就跟我父王的那些女人一样!她的妹妹又能好到哪去!”安康公主说得理直气壮。总之,被萧玉宸赞过的人,都是好的,有着诚郡王那样的姐姐的赵三,是根本配不上的! 说到底,还是萧玉宸的一句话。若萧玉宸说:“赵三小姐其实也不错。”估计安康公主就立马改口了,会说:“顾鸿文和赵语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大哥和顾鸿文是好友?”安康公主好奇地看着陈初兰。 和定国公府的关系,陈初兰只曾简单地告诉过安康公主,当初顾三老爷在河阳县做县令,陈家和顾三老爷家有些交情。而今,见安康公主这么问起,陈初兰就一五一十把当初顾鸿文进陈家族学,现在他哥哥进顾家族学的事告诉给她听。 安康公主果然问她顾鸿文是不是像萧玉宸说的那样“天资聪慧”。陈初兰想了想道:“该是个聪明的吧,否则也不会传闻定国公老爷子最宠爱他。”安康公主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大哥定也聪明伶俐,否则怎会和顾鸿文成为好友?” 陈初兰听了,还来不及为自家大哥自谦几句。安康公主看着她又道:“你当然也是个聪明的。我也极聪明,不然怎会选你做伴读?”这是自夸了。安康公主洋洋得意。 见她拐了一圈夸到自己身上去,把自己美得跟什么一样。陈初兰噗嗤一声就笑了。 果然是个孩子。还是个特别可爱的孩子。 下午安康公主要小憩。本该陈初兰在边上伺候的。原是怕安康公主醒来后又想到兰曦已死,伤心难受,那陈嬷嬷便嘱咐陈初兰在安康公主屋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待公主醒来便陪她说话取乐。却是安康公主手一挥,叫陈初兰回屋自个儿歇息去。陈初兰明白,她是让她回去看陈昌浩写的信。袖里藏着信,却不能拿出来看,陈初兰早就心痒痒。她感激地看着安康公主,屈身向她告退。 回到屋中,陈初兰迫不及待挥退伺候的小宫女,将信从袖中拿出。 陈昌浩居然托顾鸿文把信送进骁王府,这是她原先想都不敢想的。到底什么事令他如此着急? 陈初兰想到了进宫之前,托他去查的金顺娘的事。 信封完好,封口涂蜡。陈初兰相信顾鸿文和萧玉宸的人品,他们绝不会私看她的信件。陈初兰深吸口气,撕开封口,取出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把纸抖开,细细地看了下去。 果是关于金顺娘的事!陈初兰倒抽口气,勿怪陈昌浩要急急忙忙托顾鸿文送信进来了。信中说,他查到了那要与金顺娘私奔的“柳公子”是谁。居然是金顺娘父亲的幕僚。所谓幕僚,基本都是常年科考不中的书生,寄托在高官勋爵门下,期待有朝一日有幸通过幕主的关系,谋个一官半职。而这个“柳公子”,年不过二十四,相貌俊朗,写得一手好字,吟得一口好诗。 陈昌浩之所以极其容易就查出来“柳公子”是谁,是因为,这位柳公子,非常莫名地竟在七夕那日自杀了! 陈初兰看到此,心中大震!自杀?!七夕?!她的脑中瞬间就乱成了一片。金顺娘那恨不得将她活剐的眼神刹那闪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果然,接下来陈昌浩在信中把顾二小姐的死因和死去地点写了出来(他还不知陈初兰已经由萧玉宸处得知),陈昌浩说,他肯定这事是金顺娘干的,金顺娘其实想杀的人是她,却不知怎么的,误杀了顾二小姐。“吾妹小心,金意图报仇。”陈昌浩信中叮嘱。 陈初兰放下信。脸色一片苍白。这么说,柳公子是因为没能私奔成功自杀了?不不不,应该是他以为金顺娘临时变卦,欺骗了他,所以才伤心欲绝自杀? “这真是……”陈初兰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竟然间接杀了一个人?不!是这个男人自己太软弱了!陈初兰深吸口气,捏了捏拳头。如果时光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话,她还是会阻止金顺娘!毕竟,她不可能为了成全一个人的爱情,而毁掉包括她在内的那么多女孩子的名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金顺娘!我怕你不成! 陈初兰冷着脸想。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把手伸到骁王府,把手伸进皇宫,来要我的命! 陈初兰点了火,将信烧了。说实话,一时间倒拿那金顺娘没有办法了。柳公子已死。就算陈初兰秘密雇人把七夕那日的事传出去,也对金顺娘形成不了什么实质的伤害,金顺娘反而会成为流言的无辜的受害者。除非,她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 陈初兰仰面趟倒在床上,把脑中的一切东西都扔了出去,先休息吧,日子该过还是过,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解决。 迷迷糊糊的,似乎睡着了。突然一个小宫女边上轻呼:“姑娘,姑娘。” 陈初兰睁开眼睛。 十二岁的小宫女一副颇为着急的模样。 “怎么了?” “公主发脾气呢!郡主殿下落水了!” “啊?谁?谁落水了?公主为什么发脾气?”陈初兰赶忙起身。却是她马上反应过来,小宫女所说的“郡主”指的是萧玉宸的那个庶妹。“郡主落水,公主发什么脾气?”陈初兰理了理衣服便急忙往外走。 萧玉宸的庶妹叫萧怡。她居然落水了。她怎么会落水陈初兰不太关心,她现在首要关心的是,安康公主为什么发脾气。 小宫女禁声不敢言。 陈初兰匆忙走向安康公主的大屋。 却是尚未走近,便听见里边的哭闹声:“什么意思!这骁王府是不是存心不让我住下去?我头天来,太妃生病我不能见,两个堂兄也生病不来见我。现在好了,连堂姐也摔下水了。是不是想说我是瘟神,最好早点滚出骁王府?” 陈初兰立时倒抽口冷气,连形象都不顾了,慌得赶忙迈开步子向那屋子跑去。 第100章 陈初兰才跑进安康公主的大屋,一个汝窑花瓶就迎面砸来。还好她躲闪得及时,否则定落了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安康公主站在外厅中央,砸了花瓶还不够,疯似地一把掀翻桌子,一脚踹倒了椅子。满地狼藉。 战战兢兢的宫女们吓得一动不动。 陈嬷嬷也不敢靠安康公主太近,发起脾气的安康公主不管不顾,任谁都拿她没办法。 陈初兰进了屋。见陈嬷嬷急得跳脚,嘴上一直嘟囔着:“哎呦,我的小祖宗哦,可别闹了,这里是骁王府,叫人知道了不好!” 便就是在皇宫里这样闹也不好吧!但那又如何?安康公主暴戾的名声早就传遍京城。她在皇宫这样闹,皇上都没拿她怎么样,现下在骁王府,任凭她闹上天去,对她来讲,顶多就是在恶劣的名声里多添上几笔,于她本人而言,不痛不痒。 陈嬷嬷瞥眼见到陈初兰来了,竟像见到救星一样,慌不迭地小跑过来,拉过陈初兰细嫩的手臂,连声道:“你来了就好,快劝劝公主!” 陈初兰顿时苦笑。这回连陈嬷嬷都劝不住,她哪里有什么办法。 不过安康公主这样闹下去还真不行。虽说皇帝宠爱安康公主,但骁王府里有个坐镇的老太妃,老太妃毕竟是长辈,若惹恼了她,她要是告到皇帝那里去,皇帝再是不愿意,估计都要小小惩戒公主一番。 话说,这老太妃还真是不待见安康公主啊!说是生病了,但按常理来讲,太妃生病,到府做客的公主总该可以去探望一下吧。偏生她一口回绝了公主的探病请求,说什么怕“病中不雅,扰了公主的兴致”,显而易见就是不想见到安康公主。 而她乖侄女生的两个儿子,也以生病为由,回避和安康公主见面。勿怪现在安康公主一听闻郡主落水了,要发飙成这样了。 骁王府的待客之道确实恶劣了点。 陈嬷嬷殷切的眼光看着陈初兰。 安康公主站在一片狼藉中呼呼呼呼大喘了几口粗气,突然腾地转身,大步向内屋跑去。这是砸完了外厅要砸里屋了。 陈初兰一个深呼吸,在陈嬷嬷殷切的目光中,迈开步子飞快跟了进去,几个大步奔到安康公主身边,一把抓住她抱着香炉即要高举过头的手。 竟然敢抓公主的手!安康公主的双眼立马瞠大了,先是不可思议,继而一副“你胆儿忒肥了,不想活了”的模样怒瞪向陈初兰。 陈初兰手上不敢用力,但也没放开。趁着安康公主被她的举动惊怒到而停止手中的动作,陈初兰赶忙说道:“公主,你再这样闹下去,可要给骁王殿下惹麻烦了。” 安康公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眉毛挑得老高。 陈初兰说:“公主方才的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呢!你说老太妃病了,两位少爷病了,偏生今日郡主殿下又落了水,这就是骁王府存心不让你住下去,存心想赶你走。你可想想,后两件就算了,头件老太妃病了的事,你这样一讲,不就是怪老太妃故意装病吗?这话万一传到老太妃耳朵里去……” 安康公主黑着一张脸。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废话,她当然就是在装病!“传到她耳朵里去又怎么样!”安康公主不高兴地打断陈初兰的话,“我又没有跑去她面前乱讲!敢‘诋毁公主’的奴才才最该被打死!有什么好怕的!”她斜瞪着陈初兰,她关心的是,她就怎么给萧玉宸惹麻烦了。在她的眼里,可是天大地大,她的父王第一大,她的宸哥哥第二大,无人可以撼的了他们。 陈初兰终于放开了安康公主的手,道:“老太妃是骁王殿下的亲祖母。你素与骁王殿下亲厚。老太妃不敢拿你怎么样,难道不会去怪罪骁王殿下吗?” 安康公主嗤鼻:“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宸哥哥才不怕她,她眼里只有她侄女生的那两个孙子,素来对宸哥哥不好,宸哥哥早就习惯了,但这么些年宸哥哥不都是过得好好的?有我父皇在,谁敢动宸哥哥一根毫毛?父皇对宸哥哥可是极好!” 果然如此。虽为嫡长孙,萧玉宸却并不为老太妃所喜。安康公主的话确证了陈初兰的猜测。陈初兰顿觉伤感,心里为萧玉宸不平。但面上并未显露什么,只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反驳安康公主的话说道:“公主,你可别忘了,骁王殿下他再如何不在意老太妃,也是老太妃的孙子。万事孝为先,你今日惹恼了老太妃,老太妃把怒气发作在骁王殿下身上,骁王也只得乖乖的受着。” 安康公主气笑了:“她能拿我宸哥哥怎么样?有我父皇在,她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跟宸哥哥讲!” 安康公主这句话说得可过于夸张了。但也足以可见,那老太妃虽不喜萧玉宸,却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地给他小鞋穿。安康公主从来就不认为她能给萧玉宸带来什么麻烦。 陈初兰不禁就叹了口气。安康公主毕竟还是个孩子。虽自幼在宫中见惯了尔虞我诈,但毕竟是天之骄女,万千宠爱于一身,见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便以为她所崇拜的萧玉宸也该是那样无敌无人敢动。 “公主,骁王府掌管中馈的是文氏。”陈初兰道。仅仅一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衣食住行被掌握在别人手里,萧玉宸怎么可能无人敢动? 安康公主一愣,继而立马明白过来。她脸色大变,刹那间横眉怒目:“陈初兰!你大胆!” 陈初兰“啪”一声跪在地上。 安康公主的怒喝几乎掀掉房瓦。外头顿时传来一阵抽气声。 隐晦说出骁王在自个儿的王府里被人制约,这不是找死还是什么。偏偏陈初兰劝这安康公主,还非得把这个说出来。不告诉安康公主萧玉宸在王府里并非事事如意,安康公主怎么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给萧玉宸惹麻烦? 当然,安康公主乱发脾气砸东西骂人,并不会给萧玉宸惹上多少麻烦。因为萧玉宸的祖母本就不喜他,就算加上这件事,她原来是怎样对待萧玉宸,以后还是会怎样对待他。顶多就是心里不舒服把他叫过去训一顿罢了。 陈初兰怕的是老太妃不愉跑去皇帝那里告状。皇帝迫不得已只能惩戒安康公主了。 却是安康公主这样脾气的人,只能用“给骁王殿下惹麻烦”来制止她。萧玉宸是除了皇帝外,她最在乎的人。其余的话,估计她都听不进去。 安康公主高高在上,怒瞪陈初兰。 陈初兰跪在地上,抬着头,不给安康公主出言训斥她的机会,轻声说道:“公主请想想自己。” 原是勃然大怒的安康公主顿时怔住,一抹阴郁从脸上一闪而过,继而眉头拧了起来。 备受皇帝宠爱的安康公主,也有高烧无人来医,差点死掉的时候。 安康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一甩袖,一脚踹在床沿上:“宸哥哥他都没跟我说!” “骁王殿下当然不会同公主你说起了!”陈初兰道,“哪怕过得再不如意,他也只肯将开心的事和你分享。” 安康公主微怔。显然陈初兰是说对了。这么多年来,萧玉宸对安康公主都是小心呵护,向来只同她讲他身上所发生的高兴愉悦的事。 安康公主低垂下了头。瞧起来心内定然是翻腾滚跃。半晌,她看向陈初兰,道:“你起来吧!” “谢公主。” 安康公主一屁股坐在床沿,沉默不言,应是在消化陈初兰刚才的话。 这时陈初兰才走了过去,弯下腰来,耐心同她讲道:“说起来……公主这个脾气也该控制一下了。我知道公主心里头不舒服。没错,愣谁碰上这样的事都会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可以用其它方式发泄,不一定非要又摔又打的。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是自己的秀芳园。” 陈初兰的这番劝导没有新意,想必陈嬷嬷都不知道跟安康公主说过多少遍了。却是这一次,安康公主听进去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上,双手搭在腿上,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陈初兰不再说什么,这种时候要让安康公主自己去好好想想。她走到月门前,掀开珠帘。 陈嬷嬷看到她,大松了口气,马上命人收拾屋子。 安康公主这番吵闹因为陈初兰的及时制止,并没有持续多久。院内都是宫中带出来的人,在安康公主的高压政策下,想必也没有一个宫人胆敢把公主发脾气的原因给传到外面去。但安康公主闹的动静那么大,院墙外肯定都听到了。 果然,这边屋内才收拾妥当,那边萧玉宸就派人过来了。萧玉宸一个时辰前去见诚郡王,陈初兰估计他应当还同诚郡王在一起,否则该是亲自过来才对。 猜测是院外有人听见公主大闹,便去报告给了文氏,文氏觉得自己不好插手,就去寻了萧玉宸。 来人陈初兰没有见到,据说是个体面的大丫鬟,也和阿娣一样,是萧玉宸屋里贴身伺候的。接待她的人是陈嬷嬷,也不知道陈嬷嬷是怎么同她讲的,她片刻后就离去了。 安康公主发脾气的理由有千千万万,陈嬷嬷随便寻一条搪塞也不足为怪。 安康公主知晓萧玉宸派人来了,双手抓着衣角绞了又绞。最后,躺倒在床上,掀过了被子蒙住了头。 陈初兰知晓她是在懊悔了,但嘴上又不好承认错误,便干脆躲在被窝里当缩头乌龟。 “你出去!”安康公主似乎不想让陈初兰看她的窘样,呵斥叫她离开。 陈嬷嬷连忙走过来,示意陈初兰离开。不知晓真情的人,肯定以为陈初兰惹恼了安康公主,被赶了出去。阴晴不定的安康公主确实不好伺候,但陈初兰明白,这不过是被宠坏的孩子惯于口是心非罢了。 陈初兰向安康公主行礼告退。临走前还冲着陈嬷嬷笑了笑。陈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无声向陈初兰表示不用担心,接下来就全交给她了。陈初兰感激点头,默默退出。 陈初兰出了安康公主的大屋。这外头,斜阳刺目,照得周遭一切都泛着一层金红的光。陈初兰抬手掩住眼眉,轻轻地吁了口气。 来这骁王府还不到短短三日,安康公主这个小祖宗就大闹了两回,这日子,还真不轻松! 幸好,现下这一番闹腾算是彻底偃旗息鼓了。 一切安好,及到傍晚时分,安康公主传话命令陈初兰伺候用膳。似乎之前呵斥她离开一事根本没有发生。 陈初兰再一次来到安康公主屋中。 满满当当一桌的菜,安康公主却无心享用。她的怨气和怒气已消,乖乖地坐在饭桌前,却满脸委屈。 “我知道不关萧怡的事。”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自言自语,“太妃讨厌我不想见我,我不该迁怒到她头上去,落水之事又不是她愿意的。她也可怜……”好半晌,她抬头看向毕恭毕敬站在她身边的陈初兰,颇为忸怩:“你说……我们明天该不该去看望萧怡?” 安康公主用的是“我们”,显而易见把陈初兰当成可以拿主意的人了。 她想去看望萧怡是真,只是才两个时辰前还在怪罪萧怡故意落水意图赶她出府,现在却提出要去看望萧怡,她自觉脸上挂不住,虽知自己确实是无理取闹,但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承认的。 陈初兰抿嘴微笑,抬手为安康公主布菜,一边布菜一边说道:“郡主殿下落水,公主你作为堂妹,自然是要去看望的,这才能显得出公主你做人圆融识大体呀!” 陈初兰完全是顺着安康公主的心思说,还顺道拍了一下安康公主的马屁。安康公主虽然满意,但嘴上还要推脱一番:“我跟萧怡不熟……” 安康公主确实同萧怡不熟。一个是养在骁王府深闺的郡主,一个是住在宫城内庭的公主。除去安康公主昔年住在骁王府曾同萧怡小玩了一阵,两人就没有什么交集了。不受宠的萧怡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宫。 “她太静了。”安康公主托着腮帮说道,大抵是在回忆昔年玩在一起的情景。也就是说,这萧怡过分安静,性格与安康公主南辕北辙,根本就同安康公主玩不到一块去。也难怪骁王府里的人,安康公主心心念念的是伺候过她的丫鬟兰曦,而不是和她差不多同龄的萧怡了。 “熟与不熟且另说,公主去探望郡主殿下总归是不会错的。”陈初兰又说了一句。 “好吧!”安康公主拍掌一锤定音,“那就依你的话,我们明儿就去探望她吧!” 明明自己心里已经笃定要去,偏为了所谓面子,非得装作是陈初兰怂恿她去的,还加重了两个字:“我们”,这是非要陈初兰陪着不可了。 陈初兰屈身应下:“是。” 陈嬷嬷站在边上好气又好笑。对着陈初兰使了个无奈的眼神,意思是:“委屈你了,你就顺着她吧!” 陈初兰赫然觉得陈嬷嬷根本就没再把她当小孩子看了,简直就已经把她当成和她一样的老妈子。 颇有些无语地扶了扶额。 这一日便过去。 及到第二日,安康公主果然领着陈初兰带着一班宫女浩浩荡荡地向萧怡的院子去了。 一路上,引路的王府婆子受宠若惊,点头哈腰。 安康公主坐在藤轿上,斜着眼睛问她:“郡主是怎么落水的?” 引路的婆子那谄媚的笑容快把她脸上的褶子全都挤了出来:“回公主殿下,郡主她是昨个儿坐石头上喂鱼,谁料起身时脚下太滑,一个不小心就跌落了水,幸好池边水不深,丫鬟下去把她给扶了出来,只是郡主身子本就不太好,这水一打了身,又惊了吓,就给病倒了。” 安康公主听了冷哼了一声,“明知她身子骨不好,还让她跑去池边喂什么鱼,她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是是是!”引路的婆子头都快点断了,双手置放于胸前毕恭毕敬,“夫人知晓后大怒,郡主身边的人打的打,发配的发配,这眼下郡主身边都是好的了,哪个敢不好好地悉心伺候。” 听闻这话,安康公主沉默了,眉头皱了皱。她把头转向前方,不再说什么。 引路的婆子便也闭了嘴,心领会神地退了下去。 藤轿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外。院外早有人相迎。安康公主下轿,大步迈进院内。 陈初兰跟在后面。 相较于安康公主的大院子,这萧怡的院子显得小巧玲珑,清雅幽静。一条石板青路直通正屋大门,路的左右两边各是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月的紫藤。此时并非花季,但完全可以想象,待到春回大地时节,这处地该是如何的灿烂芳华,紫色纷飞! 屋前跪满了院内伺候的人。萧怡正在卧床休息,据闻昨夜还发了烧,幸而药开的及时,目前烧倒是退了,只是人还不甚精神。安康公主提前就通知让萧怡不必起床迎接。 随行宫女上前为安康公主掀开门帘。安康公主带着陈初兰走了进去。贴身伺候的两个宫女跟上。 门帘放下,这时才有小太监尖声命底下跪拜的人起来。众人俱是站起,垂手而立,鸦雀无声。等到小太监吩咐她们各去各位时,才一一散去。 陈初兰随着安康公主进入萧怡的闺房。 关于这个萧怡,陈初兰通过陈嬷嬷的描述,还是有些了解的。自幼被萧玉宸的亲娘抱在身边养,可惜养了不到两年,萧玉宸的亲娘就去世了,皇帝虽给她一个郡主的封号,但实际上无权无势无人疼爱,在骁王府里,她就是仰仗着文氏而活。陈初兰怀疑,她那些郡主该有的份例,其实是不是都到了文氏手里。 安康公主说她太静了。其实是长期无人关怀,性子变得软弱了吧! 珠帘挑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穿着粉底蝶花云纹修边的女孩。头上无珠无钗,脸上未施粉末,略为病态。她屈身向安康公主行礼,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安康公主赶忙快步向前将她扶起,口中说道:“哎呀,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在床上歇着,谁叫你起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搀扶着萧怡走向床边。 萧怡脸上露出不健康的红色,看来有些发急:“不、不……公主特点前来,我怎敢……” “叫你回床上躺着就是了!”安康公主把她“押”回到床上。 萧怡躺回床上。安康公主替她盖上被子。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似的。盯着安康公主不好,低头不瞧她也不是,萧怡的鼻尖都开始冒汗了。 向萧怡行礼后,陈初兰便站着一动不动了,现下她站在后头,瞧着她二人都觉得尴尬。这安康公主和萧怡的关系,看来真的不是一般的“不熟”啊! 话说,萧怡还真是个小美人。细眼长眉俏尖脸儿,妥妥一种江南美女的水灵劲。就不知等长大长开了,是否还会这么漂亮。 但论起和萧玉宸的相貌相似度。陈初兰偷偷瞧了瞧安康公主,又再瞧了瞧萧怡,还是安康公主长得更像萧玉宸。若非萧怡长得像她死去的亲娘? “嗯哼!”安康公主也觉得有点尴尬,她和萧怡还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在几句惯例客套问候后,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萧怡弱弱地回了安康公主的问话后,也终于低下了头,抓着被子一副不知该做什么的样子。 屋内一片寂静。 伺候的两个宫女各站月门两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陈初兰和她们一样,静静地站在安康公主后边。 突然,安康公主转头看向陈初兰:“初兰,讲个笑话听听。” “啊?”陈初兰陡然一震,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安康公主道:“快讲啊!不然我带你过来干什么!”说着,扭头对躺在床上的萧怡说道,“你卧病在床肯定闷得慌,这不,我就把初兰给带来了。她可能干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以做出一大堆,肚子里还有讲不完的故事。我就让她先讲个笑话让你开心开心。” 萧怡把视线投到了陈初兰身上,露出笑容:“陈四小姐,听说公主可喜欢你了。” “哼!”安康公主把头甩向一边,“胡说些什么,我哪有喜欢她!” 陈初兰:“……” “喂!你快讲啊!”安康公主的眼睛睁得老大。 虽相处不长,陈初兰还是给她讲过几个她从未听过的故事,但这笑话,可从未说过的。安康公主满目的兴趣。 连萧怡的好奇心都被吊起来了。 陈初兰的嘴抽了抽。感情今日安康公主特地把她给带过来,是为了调节气氛用的啊! 陈初兰很为难。讲故事她在行,可说笑话…… 眼见着安康公主的脸就要拉下来了,陈初兰深吸了口气,道:“回公主,我还真没说过什么笑话,那个……我就随便说说,要是不好笑,你可千万别怪我。” “不怪不怪。”安康公主挥了挥手,道,“你讲就是了。” 陈初兰压力山大,觉得自己快被这个不按理出牌的安康公主给坑死了,可又不能不顺着她。 她努力在脑中回想前世看过的段子,然后开口道:“有个小孩的脑袋长得很像砖块,总是被人笑话,于是他回家很委屈地问他娘,‘娘,我的头像砖块吗?’,他娘说,‘你去水井旁照一下就知道了。’于是小孩就来到水井旁往里伸头照,结果听到下边有人喊,‘上面的人不要扔砖块啊!” “……” 好静。安康公主和萧怡郡主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默默地擦了一把冷汗,继续:“那我讲两个短的吧!从前有一朵花,它爱上了一粒米,于是它们生了一个儿子叫花生米。从前有一只鸭子叫小黄,有一天它走在路上被车碾了,它大叫了一声‘呱’,于是它变成了小黄瓜。” “……”如果仔细看,安康公主和萧怡郡主的嘴角抽了。太冷了! 陈初兰再擦了把冷汗:“小白兔蹦蹦跳跳来到菜摊子前,‘阿娘,请问有一百个萝卜吗?’,卖菜阿娘说,‘没有那么多啊。’小白兔很沮丧地走了。第二天,小白兔又蹦蹦跳跳地来到菜摊子前,‘阿娘,请问有一百个萝卜吗?’卖菜阿娘说,‘抱歉啊,还是没有那么多。’小白兔又沮丧地走了。第三天,小白兔又蹦蹦跳跳来到菜摊子前,“阿娘,有一百个萝卜吗?’卖菜阿娘特别高兴,‘有,有,今天有了。”小白兔开心极了,拿出两个铜板,‘太好了,我买两个!''” 陈初兰表演得绘声绘色,简直就跟前世拿着手偶跟小朋友们讲故事一样。 “噗嗤”安康公主和萧怡终于笑了。“哈哈哈——”安康公主笑得捶床。 不过才是陈初兰完成任务似地长吁口气,后边窗外就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哈哈笑声。但是才两声就止住了。——是一个男孩子的笑声。 “谁!”安康公主才笑了几声就被打断,她惊地一下站了起来,横眉瞪向窗外。 第101章 “扑通!哗啦!”窗外巨响。那是屁股着地以及花盆破碎的声音。显而易见,那爬窗偷听的家伙摔得极其惨烈。但他竟然一个闷声都没发出来。 安康公主在屋里跺脚,冲着窗外怒吼:“谁?是谁?哪个胆儿肥不要命的家伙竟敢偷听本公主的墙角,你给我滚进来,看本公主不叫人拔了你的皮!”气急败坏的安康公主居然忘记了命人去逮他,反而吼他自个儿滚进来。 都说要叫人拔他的皮了,他哪里还敢滚进来,若是个胆小如鼠的,此刻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了吧!不对,怎么会是个胆小如鼠的?胆小如鼠的人敢在这种场合爬窗偷听?陈初兰好奇地看着窗外,若不是安康公主没有动作,她早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探头出去看个究竟了。 萧怡坐在床上,一张脸变得更加煞白。她惊恐地抬手捂住嘴巴。可惜安康公主和陈初兰都把注意力放在窗外,没有瞧见萧怡这副模样,否则肯定一下就明白过来,萧怡是知道这个偷听之人的。 窗外半天没个动静。外边听见公主怒吼的随伺宫女们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早有两个年长一点的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唤人去把屋后爬窗偷听的那个家伙给逮过来。 终于,窗外窸窸窣窣,伴随着破碎花盆被脚轻踩的声音。那个家伙总算是爬起来了。接着,便是一个宫女的厉喝声:“大胆小贼!”但那个“贼”字才一出口,一个声音便惊呼了起来(是萧怡院子里的伺候丫鬟):“三公子!” 三公子?陈初兰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骁王府里的三公子,不就是那文氏的第二个儿子,萧玉宸的第二个弟弟,萧安嘛!陈嬷嬷曾经跟她讲过,骁王府的三公子性格活泼,为人友善,是个颇为好相处之人。 只是……陈初兰把头转向安康公主,果见安康公主气得七窍生烟,原就横眉怒目的脸,此刻更是扭曲得连五官都快变形了。“萧!安!”安康公主一字一顿,“那家伙不是卧病在床吗?恩?!” 萧怡吓得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本就在病中的她显得越发楚楚可怜了。那一双明目泪光波动,好似只要跟她说一句稍重一点的话,她就会骇然得泣不成声。 安康公主怒瞪向萧怡。 萧怡一个哆嗦。 安康公主咬牙切齿:“你早就知道他躲在后面?” 萧怡靠坐在床头,双手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得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她的眼泪还真就流下来了。她无力地摇头,可怜兮兮,但就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安康公主气炸了,她站在屋子中央狠命跺脚,差点就随手抓东西来砸了,还好,她的理智尚在,知道这不是自个儿的屋子,只是那怒吼声怎么也不能压低下去:“好哇!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我堂堂安康公主就这样被你们耍!” 陈初兰只觉得满天都是乌鸦在飞,欲哭无泪了。搞什么呀!昨天才哄好这个小祖宗,今天却又来这一出!说起来,那个三公子萧安是脑袋有问题吧!装病不想见安康公主,就装病装到底,躲着她就是了,偏偏今日跑到这里来,让她活生生地给逮个正着!他这是嫌自己命长,活腻了吗? 安康公主正在这边怒吼,那边萧安就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看起来极其不情愿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光看身材板儿倒和当年的萧玉宸颇为相似。说起来,今年的萧安也不过十一岁罢了,和萧怡,还有那顾鸿文同岁。 男孩低着头。 安康公主气鼓鼓地瞪着他。突地,抬起一指愤怒地指向他:“萧安!你这个混蛋!把脑袋给我抬起来!你说!你什么意思?!” 平辈间极少直呼名,何况这萧安好歹是安康公主的堂哥,安康公主这算很不客气了。 却见萧安像是陡然被人唤醒一样,瞬间明白自己的地位,他向安康公主行国礼:“见过公主。” “你去死吧!”安康公主竟然冲到一个落地花瓶前,双手举起花瓶,就要朝萧安砸去。陈初兰赶忙扑过去,把她拦住:“公主,使不得!使不得!” 安康公主气得胸前一鼓一鼓的,她倒是将花瓶放下,却是一把抓住陈初兰,一手指向萧安,命道:“初兰!替本公主揍死他!” “……”陈初兰嘴角抽了抽。安康公主这口气,带着几分委屈,带着几分撒娇,又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威严。陈初兰叹了口气,道:“公主,凡事总该先弄清前因后果,这……还是先问问三公子是怎么回事吧。”说完,她特地小声讲道,“想来若是骁王殿下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先问个清楚的。” 陈初兰提到萧玉宸,这安康公主就不得不冷静下来了。她的脸僵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恨恨地甩了一下衣袖。陈初兰赶忙搬过一张凳子,让这个小祖宗坐了下来。 萧安终是把头抬了起来。却并没有看向安康公主,反而瞧向了陈初兰,大抵是想知道这个替她解围的女孩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说起来,陈初兰这也不算是替他解围吧,纯粹只是不想让安康公主不分场合地大发脾气罢了。 萧安好奇地盯着陈初兰。 陈初兰也看向他。 一个清秀的男孩。这是他给陈初兰的第一印象。与俊美的萧玉宸相比,同父异母的他显得没什么特色。不过,那双灼灼有神的杏仁眼还是让陈初兰恍了一下神。 萧安笑了。冲着陈初兰笑了。陈初兰的反应是:这个男孩子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啪!”凳子没有扶手,安康公主只得狠狠跺了一下地板。萧安这才转头看向安康公主,然后,他又把头低下来了。 安康公主气急败坏:“萧安!你这个混蛋!你不是卧病在床吗?卧病在床的人今天居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里!你不给本公主解释清楚,我就叫人拔了你的皮!” 这种恐吓……真是一点都不得力。好歹萧安是她的堂哥,她如何能够“拔了他的皮”,倒不如威吓他说,要“告父皇去”。 萧安依旧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不吭声也不动弹。 安康公主双目一瞪,眼看着又要暴走了。 这个萧安!陈初兰头大,赶忙第一时间打圆场:“若三公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如让郡主殿下说一说?”她成功地让安康公主把注意力转移到可怜兮兮躲着被子里的萧怡。 萧怡这副模样,让安康公主一股怒火憋在嗓子眼里,发出来也不是,不发出来也不是。安康公主咬了咬牙:“气死我了,倒显得我欺负了你们。” 萧怡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 陈初兰抬眼看向萧安。果然见他抬头了,满脸的无奈,只听他开口说道:“回公主殿下,其实,前几日我真的病了,怕病体冲了公主,才没去拜见您。”说话口吻无不恭敬,但明白人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陈初兰暗暗扶了扶额,原来这也是个“表里一套内里一套”的家伙。 萧安继续说道:“这两日我身体略有好些,但听闻妹妹落水,还高烧起来,便心忧不已,今天一大早就赶过来探望,岂知公主也来了,怕冲撞了公主,只得躲起来,毕竟,我身体并非完全大好。”萧安一再强调自己其实还在“生病中”。始终脸不红心不跳,诚恳至极。 安康公主气鼓鼓地瞪着他。说起来,萧安的这番说辞还真叫人挑不出毛病。安康公主虽是昨日傍晚下定决心要来探望萧怡,但怕扰了萧怡休息,直到今天早上才派人过去通知说她要来。萧安事先不晓得,确实情有可原。只是……在得知公主要来之后,就算怕当面碰上公主不能从院子正门离开,他也可以悄悄地从后头的偏门溜走呀,又没有人会拦他,毕竟骁王府是他的家,他就非得躲在窗外偷听吗? 安康公主当然想得到这一点,可她偏偏不能把这一点指出来,因为公主要来某地,某地是要戒严的,难不成要她承认在这骁王府里,所谓的戒严根本就只是个好看的形式而已? 安康公主气得呼吸都不顺了。陈初兰连忙给她抚背顺气。 萧安后怕似地跪下,给安康公主道歉:“我错了。请公主责罚。” 从面上看,萧安还真是后悔了。就是不知道他是后悔今早不该过来探望萧怡,还是后悔得知安康公主要过来,却不溜走,反而躲在后窗下偷听。 陈初兰冷冷地斜了那萧安一眼。他那灼灼杏仁眼再是好看,也挽救不了他带给她的坏印象了。别的不说,就说这装病不肯来拜见公主一事,原想着可能是他娘的主意,可眼下瞧来,分明他也心甘情愿。 却是萧安感觉到了陈初兰的目光。显然明白陈初兰对他不喜,他竟是抬起头来,又是冲着陈初兰一笑,不过这一回,是一个苦笑。 陈初兰一愣。 而恰恰这时,外头一个太监尖声呼起:“骁王殿下到——” 萧玉宸来了? 所有人俱是怔了一下,接着向门外望去。 安康公主的嘴立马就瘪了下来,委屈得即刻要哭了:“宸哥哥……” 第102章 萧玉宸踏着晨间金色的阳光进来了。他头戴紫金冠,腰系白玉带,身穿绣金云纹紫色长袍,外罩亮面银白对襟袄子,身修如竹,气质如松,与这一屋子的小孩比起来,已经十六岁的他,全然一派稳重儒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作风。 萧安面朝萧玉宸,垂手低头,毕恭毕敬。 萧怡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也不敢言语,如萧安一般,低头恭敬站立。 更勿论一屋子伺候的下人们了。 唯有安康公主,飞似地扑了过去,抓住萧玉宸的手,滴着泪就控诉起来:“宸哥哥!他们欺负我!”她说的是“他们”而非“他”,显然积怨已深,不单单指的是这个被抓了个正着的萧安,而是指整个骁王府,包括老太妃在内的一干主子们。 萧玉宸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错愕地看着眼前泪水掉得跟珠子一样的安康公主,好半晌,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不问还不打紧,一问下来,安康公主便更委屈了,居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陈初兰原是同所有的下人们一样,跪在地上给萧玉宸请安,这一听安康公主大哭了,顿时心内一颤,几乎一口老血吐出来了。 果然,周边一众负责伺候公主的宫女们,全部把头叩到了地上,“咚”的一声整齐响亮。“奴婢该死。”战栗恐惧,但又整齐划一的告罪声冲入陈初兰耳内。 陈初兰心内哀叹一声,也俯下身去,把头磕到了地上。 接着,便听“扑通”一声,萧安跪在了地上,只听他道:“大哥,都是我的错。” 屋内一片寂静。安康公主止住了大哭,但抽泣声却没有停断。 陈初兰听到萧玉宸在轻拍安康公主的背,就像哄三四岁的小孩一样,他的声音很温柔:“乖,别哭了,谁欺负了你,我定当好生惩罚他!” 陈初兰不禁就抽了抽嘴角。方才萧安还没开口之前,萧玉宸可只是问“出什么事了”,却在萧安开口之后,便直接宠溺地说“定当好生惩罚他”,似乎连个缘由都不想弄清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萧玉宸宠爱安康公主这个堂妹到没有任何原则了呢! 陈初兰微微偏头,瞄了那萧安一眼。就不知萧玉宸如此讨厌萧安,是因为萧安这个人不好,还是因为萧安有那个母亲的缘故。 萧玉宸说完那句话后,却是安康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没有任何声音了。 也是了,安康公主能说什么,难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萧玉宸,你们全家都给我没脸,我一进府就给我装病,从老到小都是这样? 萧玉宸的声音高高响起:“都起来吧!” “谢骁王殿下。”众人站起。 陈初兰垂手低头退后几步,站在边上一动不动。 萧玉宸问向萧安:“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就惹得公主不高兴了?”声音冷冰冰带着明显的不悦。 萧怡站在离萧安三步远之处缩了缩身子。 竟是萧玉宸注意到了她,未待萧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他便转向萧怡,对她说道:“你昨日落水,晚上又大烧了一场,现在身子骨虚,赶快回床上躺去。”虽是命令的口吻,但较先前同萧安讲话比起来,温柔了很多。 萧怡不敢动。萧玉宸冲着边上萧怡的贴身丫鬟命道:“你们两个都死了吗?还不快把郡主扶上床去。” “是。”两位丫鬟应道。 萧怡被扶到床上。丫鬟替她盖好了被子。萧怡斜靠在床头,双手抓着被头,睁着大眼睛,极其不安地看着萧玉宸和萧安。 萧安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死了吗?”萧玉宸冷冷地冲着萧安说道,非常不客气。 萧怡捏着被子的细手不住颤抖,好半晌,只听她声如蚊蝇地说道:“大哥……是这样的……”天知道她开口讲这六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却是萧玉宸大手一挥,阻止了她:“我没问你。” 萧怡哑然。胆小的她眼圈立马红了,慌不迭地垂下了头,几乎要把头塞到被子里去。 陈初兰突然觉得萧玉宸好像难得见到萧安,准备往他身上撒气似的。 萧安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好似很怕萧玉宸,不敢说话。 屋子里气氛颇为压抑。 谁也没开口。包括那个早已停止抽泣的安康公主。 最终,还是萧玉宸自己打破了宁静。他走到萧安跟前,居高临下低头看着他,道:“你不是生病卧床了吗?今个儿怎么跑这来了?!” 原来安康公主的委屈萧玉宸都懂呀! 陈初兰终于偷偷地把头抬起,瞄向安康公主。果然,安康公主的嘴瘪了起来,眼看着又要哭了。这下子估计她更委屈了:原不想让她的宸哥哥难做人,她只能自个儿发泄怒火,从没去找他述说心中的不忿,却想不到人家早就知道了,知道了还从来没有安慰过她! 陈初兰头疼。她觉得待会儿要平息这位小祖宗的怒火又要花上好一番功夫了。 话说回来。骁王府里那一老两小装病不愿见安康公主,萧玉宸作为这个府里的主人,他能不知道吗?但叫他因此来安慰安康公主,叫他如何做得到?难道要他对安康公主说:“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我的祖母要装病,我也没有办法。”? “唉!”陈初兰无声叹息。 “哼!”只听安康公主重重地一跺脚,生生地将眼泪给逼了回去,然后连那萧玉宸都不理会了,直接对陈初兰命令道,“初兰,我们回宫!这骁王府家大业大,根本就不欢迎我们!” 这句话可真诛心了! 陈初兰冷汗滴下。 “哗啦!”屋里瞬间又是跪了一片。才刚上床不久的萧怡吓得立马掀开被子又要下床。 萧玉宸制止了萧怡,然后走向安康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道:“晴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欢迎你了。”萧玉宸是在劝慰安康公主,但这句话也表明了他自己同骁王府里的某些人是格格不入。他说的是“我”,而非“我们”,只听萧玉宸接着说道:“你出宫难道只为了呆这府里?那也忒没意思了吧!我不是说过了,过阵子我就带你去狩猎。” 狩猎之事再一次被萧玉宸提起。安康公主眼睛腾地就亮了。 “狩猎?!”跪在地上的萧安惊呼出声。 萧怡也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玉宸。 萧玉宸回头,冷冷地瞥着那萧安:“不当哑巴了?恩?” 萧安满脸通红,再一次低下了头。 萧怡则还没恍过神来,嘴里喃喃:“狩猎……怎么可能……女孩子怎么可以跑到外面去狩猎……” 萧玉宸说道,算是回答了萧怡的喃喃自语:“我同皇上请示过,皇上同意我带晴儿去秋猎散心。”对于萧怡这个妹妹,明显萧玉宸的态度好了很多。萧玉宸对萧怡的关心不似作假:“你身体不好,不宜出门。”他顿了顿,“否则这一次我也带你去了。”好吧,最后那一句话是假的。 萧怡脸上露出些许落寂,“恩”,她低下了头。显然她也明白萧玉宸那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为了宽慰她罢了。 萧安静静地跪着,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萧玉宸没有再理萧安。他摸了摸安康公主的头,道:“无关紧要的人又能给你什么委屈。” 陈初兰大汗。她瞥了萧安一眼。好吧,萧安还是有触动的,他的身子轻轻地晃了晃。 萧玉宸继续道:“你只想着过些日子如何在秋猎时候玩得开心就行了。” 萧玉宸转移话题的能力很强。安康公主几乎就忘记了“老王妃和两位堂哥装病给她没脸,甚至宸哥哥明知此事却不来安慰自己”的事了。 安康公主双手十指绞在一起,上齿咬着下唇。大概在思索要不要继续抱怨生气。但是她的宸哥哥又说得没错——无关紧要的人又能给她什么委屈。再加上,秋猎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啊,玩得开心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宸哥哥再过不到三个月就要离开京城了呀!她又要好久不能见到他了。她闹着要回宫是不是太傻了? 安康公主看向陈初兰。那张脸把什么心事都写在上面了。 陈初兰及时开口了,她笑着说道:“恕臣斗胆直言,公主若觉得三公子做错了什么,罚他便是了,切莫叫自己心里不舒服,气到了自己可没有半点好处。公主你想呀,当初出宫来这骁王府可不就是为了好好散心?有什么事情比玩得开心更重要?秋猎马上就要到了,那可是难得的机会,天底下有哪个女子能有公主你这样的运气?大部分的女子可是连大门都不能出,更勿论跑去猎场狩猎了。公主你不开开心心地去玩,难道要放弃这个机会回到宫中去生闷气?回去了想要再出来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安康公主说要回宫只是一时的气话罢了,陈初兰却把这个当作必须要执行的事来讲。这就让安康公主没得再选择,无需纠结了——无关紧要的人装病不理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好好地玩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安康公主看向萧安,陈初兰最先的那句话可让她心里舒坦了一点,“公主若觉得三公子做错了什么,罚他便是了”,没错,罚他便是了,谁叫他今日好死不死撞到她的手中。 见到安康公主一副想开了的样子,陈初兰暗暗松了口气,原想着要搞定这个小祖宗定会很困难,却料不到萧玉宸三两句话就让她消去了大半的怒火。陈初兰不禁就抬头冲着萧玉宸笑了笑。 想不到萧玉宸正也看着她,见她冲着他微笑,他也嘴角弯了弯点了点头,大抵是觉得陈初兰最后那番添油加醋的话才是让安康公主彻底冷静下来的真正缘由吧。 陈初兰低下了头。大庭广众,这样和堂堂骁王互动着实不好,不过幸好,无人注意他们。安康公主的目光已经转到萧安身上,萧怡也盯着萧安,很是不安。至于宫女和丫鬟们,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动都不敢动。 安康公主看着萧安,道:“他装病,欺瞒本公主,宸哥哥,你说要怎么惩罚他?”直接忽略了萧安先前的说辞,把装病的事实给点了出来。 这一回,萧安没有申辩。 萧怡紧张得脸都白了。 萧玉宸冷哼一声道:“那就让他真的生病吧!” 陈初兰瞬间冷汗。这是什么意思? 萧怡差点吓傻。 屋内所有的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萧安竟然还是那副样子,一动不动跪着,低着头,双手很自然地身边垂放,一丝一毫的紧张感都没有。他表面上瞧起来好像很怕萧玉宸,实则……根本就什么都无所谓嘛! “传下去,”只听萧玉宸道,“三公子重病卧床,三个月内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只能呆在自己的院里。” 原来是禁足。 莫名其妙地,陈初兰就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她有点怕萧玉宸真的把萧安弄生病,比如把他丢到水里,然后让他在冷风里吹上几个时辰,活生生把他弄病(好吧,似乎她把萧玉宸想得太恶劣了点)。且不说这样萧安太可怜了,就说萧玉宸吧,这样做了,在文氏管家的骁王府里,他也不会好过多少(没错,她更关心的是后者,私心里,她都是站在萧玉宸这边的。) 其实禁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萧玉宸又添了一句话:“届时元宵节皇上设宴,你也不用去了。” 这时,那萧安才猛地一抬头,一脸不满地瞪向萧玉宸。 第103章 再不到两个月便是过年。安康公主虽说要在骁王府里住满三个月,但过年期间还是得回宫的。而按照宫中惯例,每年的元宵十五,是皇族子弟汇聚一堂的日子,皇帝会召他们入宫。一众皇室人员,像平常百姓家一样,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和皇帝一起享受一场大型的家宴。往往这个时候,是皇室子弟发挥个人特长的时候,毕竟,谁不想在皇帝面前一展拳脚呢?若一个运气好,被皇帝给看上了眼,难说今后就不会因此得个一官半职,从此飞黄腾达了呢!皇室中,可并非个个都如萧玉宸一般,一生下来就能好命承袭爵位。 萧安愤恨地瞪着萧玉宸。 萧玉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居高临下,不怒而威。 却正是陈初兰担心那萧安的怒火会烧上他的头脑,让他失去理智扑向萧玉宸的时候,他居然重重地喘了口气,然后自嘲般地轻笑了一下,接着便将头撇向一边,又恢复成先前那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是,大哥。”他这样说道。 屋中一片沉寂。 萧怡死咬着被角,眼中盈盈带泪地看着萧安。她几次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大抵想要替萧安求情,却最终一丝勇气都没有。 “送三公子回去。”萧玉宸冷冷地冲一个较为年长的丫鬟说道。 “是。”那个丫鬟赶忙低声应下,便走至萧安身边。 萧安无需她搀扶,自己站了起来,大步朝外走去,头也不回。 安康公主眨了眨眼睛。原是气愤那萧安装病不来见她,现在却被方才萧玉宸和萧安的“对角戏”给弄得有些晕乎了,傻子才看不出来萧玉宸是有多厌恶这萧安。 萧安离去。屋中气氛有那么一丝压抑与尴尬。却是萧玉宸沉静片刻,便如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一样,走至萧怡身边,柔声问道:“今日可好?烧可是全退了?” 萧怡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泪珠还来不及逼回去。 从萧玉宸的举动看来,俨然方才那萧安根本就不存在这屋中似的。 陈初兰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萧玉宸。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当年与她共生死,重逢之后又提了她一把,让她改变命运的男孩,毕竟是高高在上的骁王殿下。首次,她觉得他有些陌生。 萧怡不说话。萧玉宸对她的关心并不能打散她的不安。萧安装病不愿见那安康公主她是知道的,萧安会跑来看她,说明她与萧安的关系不错,萧安被萧玉宸惩罚,她怎能心安?只见她垂着头,双手抓着被头,消瘦的身子抖了又抖。 萧玉宸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整个人立马僵硬起来。 萧玉宸无声地叹了口气。 安康公主看着他们,脸色有些不好看。在她眼里,这简直就是萧玉宸给萧怡脸面,萧怡却不愿接受了。不过,她又能讲什么,人家可是亲兄妹。 安康公主一个扭头,把嘴一嘟。 好嘛!这是什么脾气。又开始不爽了。 瞧见安康公主这副模样,陈初兰头上黑云密布,这样看来,她不得不开口让萧玉宸把注意力转到这边来了。 陈初兰把嘴一弯,脸上堆起笑容,在那萧玉宸从床边站起来的时候,福了福身问道:“殿下,恕臣斗胆一问,您今早可是专程来看望郡主殿下的?刚好公主也挑了这个时候,这不,就撞了个巧。” 萧玉宸看着陈初兰,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目光相对,陈初兰不禁就心里扑通了一下。她是什么心思,萧玉宸一清二楚。似乎在他面前从来都隐藏不了什么。 果然,萧玉宸嘴里一边说着:“昨日忙,没能及时来看小妹,今天赶了个大早就过来了。”一边走向安康公主,在她面前站定,一指勾起,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划了一下,“想不到你这个丫头也来了。” 安康公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但脸上已经明显好看多了。 陈初兰偷偷瞥向萧怡。只见她目光投向萧玉宸和安康公主,仿佛忘记了不安,脸上些许羡慕与落寂。 接下来,萧玉宸和安康公主在屋中分别坐下。安康公主又开始咋咋呼呼起来。萧安的事好像被她抛到了脑后。“初兰,讲笑话!”她一手指向陈初兰,命道。 又来了! 陈初兰一脸黑线。 萧玉宸颇为意外,继而满脸带笑看着她。 萧怡心情低落,但两尊大佛坐在屋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不好总是一脸愁容,便露出微笑,期盼地看着陈初兰。这副对笑话故事颇为期待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初兰觉得安康公主这小祖宗简直就是整她来着,心中来气,脑子里一连闪过好多冷笑话,没错,全是冷笑话。于是,连气都不带喘地开始讲,从“从前有只小鹿,跑着跑着就变成一条官路”到“一只黑猫把一只白猫从河裏救起来了,你知道後来那白猫对黑猫说什麽吗它说:“喵——”,一个接一个,没个停顿,一连讲了二十来个。 “……”全场嘴角抽搐。 “一只住在冰寒之地的熊闲著无聊,就拔自己的毛,一根,两根,三根………………都拔光了,该熊突然说:‘我好冷啊!’”陈初兰终于停了下来,做了个结束语,“我讲完了。” 屋中一片寂静。 半晌,安康公主:“好冷啊……” “噗!”萧玉宸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前俯后仰。 陈初兰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不顾形象的模样。 萧怡也双手捂嘴“噗嗤噗嗤”起来。 屋内伺候的宫女丫鬟们哪一个不是满脸通红一副憋笑吃力的样子。 陈初兰站在中央,一脸无辜。 萧玉宸边笑边摇头:“想不到,真想不到……” 真想不到什么?真想不到她居然会讲这么多冷笑话吗? 一个时辰过后,萧玉宸和安康公主向萧怡告别。 此时的萧怡脸色已经好了很多。看来陈初兰的冷笑话还是令她开心了不少。 萧怡羡慕地对安康公主说:“你身边有这样的妙人,真好!” 也难怪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放眼整个屋里,她所有的丫鬟全都死气沉沉,便有那种伶俐会说话的,估计也早已被文氏以这次落水照顾不周为由,给换走了吧!感觉萧怡就像生活在笼子里——当然,这个时代哪个姑娘不是生活在笼子里——却是萧怡连自由呼吸的权利都没有,她是压抑的。 安康公主嘴角一扬:“那当然,初兰是我自己挑的。”看出萧怡的落寂,她拍了拍萧怡的手,道,“你好好休息,以后常去我那里走动,我叫初兰给你做很多好玩的。” 安康公主同萧怡玩不到一块去,难得她会主动邀请萧怡,她可不是那种会虚情假意的人。 一行人出了萧怡的闺房。外面依然天高气爽。安康公主用手挡在额头上,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宸哥哥,去我那儿?” 萧玉宸摇了摇头,道:“还有事,傍晚过去一起吃饭。”却是说着,转身看向跟在后头的陈初兰,双眼完成漂亮的玄月,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陈初兰一怔,一颗心又像小鹿一般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萧玉宸毫不掩饰他对陈初兰的好感。 安康公主注意到了,她居然激动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宸哥哥!初兰是我的!你不能把她抢走。” 安康公主这一突然大喊,着实把陈初兰给吓了一大跳,而待反应过来她喊的是什么的时候,陈初兰不知不觉就脸红了。 萧玉宸却哈哈一笑,一指弹上安康公主的脑门,道:“没人跟你抢初兰。你急什么!” 安康公主双手捂着脑门嘟起了嘴。 这看起来像是大哥哥在开小妹妹的玩笑。 但陈初兰却莫名地心悸难平。而就在她红着脸想要低下头的时候,一道目光直勾勾地向她射来:探究,好奇,似乎要把她瞧个通透。 陈初兰抬眼看去。 是萧玉宸今日带过来的随伺丫鬟。长相清秀可人,瞧着极为伶俐,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见到陈初兰瞧她,她居然嘴角一弯,露出了一个瞧起来颇为友善的笑容。 陈初兰自然回了她一个笑。 她两眼眯眯,微微颔首。 萧玉宸同安康公主小语两句,便就离去。 安康公主上了藤轿,陈初兰跟在轿后,照原路返回。 接下来,这一日便就平淡过去。唯一起了一点小波澜的是,傍晚时分萧玉宸过来吃晚饭的时候,文氏派人来请萧玉宸,结果来人被萧玉宸给打发了。 安康公主关切地问,是不是那文氏因为萧玉宸禁了萧安的足而要找萧玉宸的麻烦? 萧玉宸笑安康公主太瞧得起那文氏了。 安康公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也觉得自己多虑了,毕竟她的宸哥哥在她眼中,是极受她父皇宠爱的骁王,那个小小妾室文氏,算的了什么。 倒是陈初兰有那么些许担忧。谁知道文氏又会跑到老太妃那里去编排什么。就不知道这会对萧玉宸有多大影响了。 之后,安康公主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因为萧玉宸告诉她,秋猎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五日之后。 说实话,对于秋猎陈初兰当然也是期待的。这世间有哪个人会喜欢锁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就算这个空间比原先的那个大了无数倍。 安康公主对陈初兰说:“时间怎么过得怎么慢呀!”陈初兰没有像陈嬷嬷一样苦口婆心,什么“时间哪有快慢,是公主你太急了”,而是和安康公主一起哀怨:“哎!时间真的过得太慢了!”弄得陈嬷嬷笑着直摇头:“兰丫头果然也只是个孩子。” 两个孩子日盼夜盼,终于是把出门秋猎的日子给盼来了。 因要出门,安康公主是要向老太妃辞行的——虽说仅是短暂的离开几日而已。而这一回,老太妃居然同意见安康公主了。 梳洗打扮,这一日安康公主起了个大早。 说起来,近些日子的天气真是不错,虽说快到深秋,但终日皆是秋高气爽。 安康公主一脸雀跃。“等见过老太妃,我就可以出门了!”她就差没飞起来。 却是陈初兰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恩……我想……老太妃之前说病中不便见公主,今日却同意一见,莫不是为了那三公子的事?” “哎?”安康公主一愣,迈向大门口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拧眉想了想,继而一张脸臭了起来。 第104章 陈初兰是没有资格见老太妃的,除非老太妃特地点名要见她。但她一个小小九品伴读,岂会莫名其妙一点缘由都没有就入了老太妃的眼?估计,那老太妃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吧! 安康公主要陈初兰陪她过去。但拜见老太妃却只能由陈嬷嬷跟着进去。 老太妃住在王府主宅内的慈山院里。安康公主拜见老太妃。陈初兰在那七架五间碧瓦红墙的大屋之外静静等候。 苍老的梧桐,缠绕的青藤,沉重的石板路。一目所及,时间的痕迹喷涌而出。前方大屋显然新近装葺过,朱漆槛碧纱窗,但再是焕然一新,也抹不去一股腐朽压抑的气息。 秋风轻起,撩动衣袂。十几号人站在石板路两边一动不动。 非常安静。安静到在这偌大的一块地方,只能听见几片梧桐叶飘落地上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扇门边上守门的四个丫鬟突然行礼,口中呼道:“恭送公主!” 屋前等待的众人这才条件反射般地俱低头屈膝。 陈初兰双目盯着地面,等待那双熟悉的小脚停在自己的面前。但才转眼功夫,安康公主就长裙拖地,迈着大步,如风一般自她身前直接走过去了。陈初兰顿时太阳穴突突突突大起,她抬起头来,果见陈嬷嬷一张苦脸对着她。 显而易见,安康公主在老太妃那里受气了。 大庭广众之下,陈嬷嬷也不好对陈初兰说什么,只示意陈初兰快点跟上。 陈嬷嬷步伐很快,紧追着安康公主。陈初兰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前方的安康公主径直走出老太妃所在的慈山院,待她走至藤轿边上,陈初兰也跟到了。 安康公主一个转身。陈初兰看清了她的怒容。扭曲的五官,愤恨的表情,可怖得好似一个小罗刹。 陈初兰吓了一大跳。 这样的安康公主她头次见到。 安康公主名声不好,缘由于京城盛传她动辄就打骂宫女,厉害起来甚至割人耳鼻,叫人生不如死。但相处了这么几日,陈初兰还真没见她有如传说中那般暴戾。虽说她脾气确实不好,很容易就发火,但也只是大喊大叫,乱砸东西罢了,当然,偶尔也见她掌掴宫女,但要真说她是女魔鬼,这还真冤枉了她。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天之骄女罢了。 可眼下…… 陈初兰真怀疑安康公主会拿刀砍人。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抬头看安康公主,除了陈初兰和陈嬷嬷。 安康公主一双眼睛赤红,一手指向边上慈山院洞开的大门,气得声音不稳:“她什么意思,她竟然……”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嬷嬷给捂住了嘴巴! 陈嬷嬷也是急昏了头,就算她是安康公主的教养嬷嬷,也不该大庭广众之下就捂住安康公主的嘴。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的小祖宗哟!”她满头大汗,“这是什么地方!”她示意安康公主看看跪在院门外恭送她的四个伺候老太妃的王府丫鬟。 幸而安康公主还是有点理智的,她用力掰开陈嬷嬷的手,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下,然后愤恨地“哼”了一声,一甩衣袖,扭头上了藤轿。她横眉怒目,瞪向抬轿的太监:“死了不成!还不快送本公主回去?!” 四个太监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地把轿抬起。 一行人朝芙蓉苑回去。芙蓉苑在大园子里,从老太妃的院子过去便是一段长路。 来时安康公主就有些不大高兴——因为陈初兰预先同她讲过,老太妃之所以愿意见她,可能是为了萧安被萧玉宸关禁闭一事。一路过来,安康公主就没什么好脸色。而现在,状况糟糕了万倍,也不知安康公主是在老太妃那里受了什么气,整个人就像一个待炸的火药桶,陈初兰非常怀疑,若递给安康公主一根鞭子,她是不是会立马就地迁怒鞭刑在场所有的人。 陈初兰很好奇老太妃对安康公主讲了什么。但借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询问。要说平时,因着安康公主对她颇为看中,她倒还有可能插科打诨拐着弯子地问问,而眼下,别说提这个了,估计她胆敢发出一个声音,都会被安康公主一脚踹过来。 陈初兰乖乖地低着头,大步紧跟轿后。 陈嬷嬷不停抹着汗。 同样的路,现在回去就显得更长了。 好不容易,终于回到芙蓉苑,安康公主要下藤轿,陈嬷嬷上去扶她。安康公主一脸铁青。因为是陈嬷嬷,倒不好将其一掌拍开,却也轻推了她一把,不要她扶,自个儿大步跨下藤椅,然后气冲冲地进屋去了。 一进屋,一屁股坐在外屋正座上,胸口不住地起伏。 贴身伺候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和陈初兰一样,皆大气不敢出一声地找好位置垂首而立。 屋中仅有安康公主怒极的鼻息声。 突然,安康公主重重地一拍桌子,骂道:“她以为她是宸哥哥的祖母就可以威胁得到我吗?” 因为事先做好准备,陈初兰倒没有被吓一跳,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终于开始了。” 安康公主“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两手“哗啦”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立时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瓷器破碎声音。 “我的小祖宗哟……”陈嬷嬷颤抖的声音里都快带了哭腔。这才来几日,这尊大佛就不知发了几通脾气,东西也不知砸了多少。陈嬷嬷期盼的眼光看向了陈初兰。 陈初兰头皮发麻。这个陈嬷嬷俨然把她当成了救世主了。可她哪有那等通天的本事!尤其现在,上前劝阻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安康公主又举起一个新摆进屋里的大花瓶,狠狠地砸向地面。花瓶碎片弹起,直接飞向陈初兰。陈初兰条件反射,一个侧身,躲过。而躲过之后,瞬间一身冷汗,吓得腿都有点软了。还好,还好,差点就破相了! 可安康公主根本没注意到她差点就伤到了陈初兰。突然大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居然数落我!说要讲与我父皇听!我偏砸了怎么样!我就算把她整个王府都砸光,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陈嬷嬷无力道:“小祖宗哟……你砸光了王府可让骁王殿下怎么办?”陈嬷嬷也知道把萧玉宸给抬出来了。只是这句话真没什么效果。 安康公主咬牙切齿:“到时候让父皇再赐一座王府给宸哥哥!” 陈嬷嬷语塞,再次看救世主一样的目光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头皮更麻了。 安康公主还在咬牙切齿:“无非就是宸哥哥不听她使唤,不肯把她那宝贝孙子给放出来。哼!就算放出来又怎样!元宵十五那天,他便就进得了皇宫,我也要让他在父皇面前颜面尽失!” 陈初兰大概明白老太妃对安康公主讲什么了。 正如安康公主所说,老太妃想要萧玉宸解了萧安的禁,但萧玉宸没理会她,而萧安装病被抓包是铁板钉钉的事,老太妃根本就拿萧玉宸没办法,毕竟若要较真起来,萧玉宸伙同安康公主只要到皇帝面前一句话,那萧安就算元宵那日被允许进宫,也只有被皇帝嫌弃厌恶的命。于是老太妃便拿安康公主在骁王府里乱发脾气乱砸东西来做交换了:你让我家萧安进宫,且不去讲他装病一事,我也就不会到皇帝面前告你的状。 陈初兰无法猜到老太妃是用什么口气来跟安康公主讲这个的。但陈初兰想,就算老太妃口气温和,语意模糊,可只要被安康公主听出了一丝威胁之意,安康公主都会气炸了吧!本来安康公主对那老太妃就非常不满:一个年老的女人,自恃是先帝的后妃,骁王的祖母,便装病不肯见她,好歹她也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而今居然要威胁她!安康公主怎么会是一个怕威胁的人? 果然,“我就砸了,我就闹了,怎么着?我还没怪她装病不肯见我呢!” “哎呀呀!”陈嬷嬷急疯了,差点又没扑过去堵住安康公主的嘴,“小祖宗,这可不能乱说!不能乱说!”她连连摆手,同时又用警告的眼神瞪向屋里的宫女们。 能在屋中近身伺候的宫女当然不是蠢的,纷纷低下头来,表示自己知道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早就牢记于心。 安康公主一脚将凳子踢翻。现在她满腔的怒火需要发泄出来。“我父皇都不会这么说我!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那是因为三公子被禁足,老太妃她无计可施了呀!”陈初兰终于开口了。 陈嬷嬷顿时睁大眼睛看向陈初兰。她期望陈初兰开口,但此时陈初兰开口了,却又把她吓了一大跳。“兰丫头你说什么?”陈嬷嬷是希望陈初兰劝阻安康公主,可没想到她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安康公主经过拍桌子,砸东西,踢凳子,乱喊乱叫,火气已经消去了一点。至少现在陈初兰开口讲话,不会被她一巴掌拍死了。安康公主瞪着陈初兰,陈初兰的这句话入了她的心,她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公主你想呀,太妃她老人家若到皇上面前告你的状,你必定会把三公子装病不肯见你的事说出来,那么这样一来,究竟是谁的损失大呢?” 气头之上的安康公主“哼”了一声,道:“就算她不去告我,我也要把她一家装病的事告诉给我父皇听!” 陈初兰道:“公主玩得开开心心回宫,然后跟皇上说三公子装病,与公主怒气冲天地回宫,在被太妃她老人家告了一状的同时,委屈地同皇上说三公子装病一事,你觉得那一个会让皇上动怒?”陈初兰忽略安康公主“她一家”这个词,盛怒下的安康公主或许会把老太妃事也说出去,但待她冷静了,她绝对不会讲。没有当场逮到的事,讲了反而会让皇帝觉得这个孩子太不懂事,存心要给长辈找麻烦。 安康公主听进去了,思索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原来那个老女人只是在吓唬我呀!” “公主!”一个“老女人”的称号把陈嬷嬷吓得不清,她脸色发白地警告安康公主。可惜安康公主置若罔闻。 “对呀!”陈初兰道,“老太妃只是在吓唬公主而已。” “她竟敢吓唬我!”安康公主继续发怒。 陈初兰道:“公主,今天可是要去狩猎呢!”她终于讲到狩猎了。 安康公主还是一副气炸了的模样:“我当然记得!气死我了!本来心情好好的!全被那个老女人毁了!” “公主!”陈嬷嬷声调提高了。 陈初兰冲着陈嬷嬷苦笑了一下。她只能尽量让安康公主不再砸不再闹,可没办法管住她那张嘴。 安康公主死命跺脚,好似要把地板跺踏:“气死了!气死了!” 陈初兰道:“公主殿下可别气了。我们玩得开开心心,就当刚才在太妃她老人家那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不就行了!” “不行!”安康公主怒道,“我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陈初兰安慰道,“公主被气着了,心里堵得慌,就是想大喊,就是想大叫。” 第一次有人说到安康公主的感受,安康公主不禁就愣了一下。 却是陈初兰继续道:“不过……再大喊,再大叫,也不能让自己心里好起来呀!还不如现在就好好准备,毕竟再过半个时辰,骁王殿下就要派人过来了。还有,”眼见着安康公主又要说什么,陈初兰笑道,“公主殿下你玩得开心,到时候气着的可是别人,别人见吓唬在你这里行不通,事情原该怎样,结果还是怎样,不就会被气个倒仰,搞不好……” “搞不好还真的气病了。”安康公主噗嗤一声就笑了。陈初兰最后这话可真是说到她心坎里,她现在对那老太妃是厌恶到了极点。 安康公主笑了就好。虽不能让她怒气全消,至少,她接下来是不会再乱砸乱吼了。 陈初兰偷偷地冲着陈嬷嬷吐了吐舌头。老太妃会气病的话可不是她说的,是安康公主自己讲出来的。 见陈初兰这副模样,陈嬷嬷轻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萧玉宸就派人来了。来人是五日前在萧怡处见到的那个丫鬟。她通知安康公主准备,说王府外已经清场,一切妥当,再过两盏茶功夫便可启程。 安康公主瞬间就兴奋起来,仿佛先前在老太妃那里发生的不快根本不存在一般。可以出去狩猎的喜悦淹没了一切。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初兰,你说的没错,要玩就玩个痛快,那个老女人,秋后算账也不迟。”弄得陈嬷嬷又是一声哀叹。 院中停着一顶轿子,安康公主随时准备上轿。 却是那丫鬟正要离去的时候,突然冲着陈初兰眨了眨眼。 陈初兰一愣,便请安康公主示下说是要送一送这位姐姐。 安康公主同意了。 陈初兰送着只有一面之缘的丫鬟出了屋门。 屋门之外,那位丫鬟甜甜地冲着陈初兰笑了一下,道:“我叫红鹃,是王爷屋里的丫鬟。” 她是萧玉宸屋里的丫鬟,陈初兰早就知道。毕竟,只有大丫鬟才有可能被萧玉宸带在身边。但是,才十二三岁就成了大丫鬟,陈初兰不禁对她佩服起来。 “这次出门,我也跟去呢!”只听红鹃说道,“届时还请陈四小姐多多照顾。” “哪里的话,”陈初兰忙道,“只有我请姐姐照顾的份呢。” 红鹃笑着客气了一番。 却是陈初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敢问姐姐,这次和我们一起出门的还有哪几位姐姐呢?骁王殿下身边有个阿娣姐姐我是见过的。” 果见红鹃点了点头,道:“阿娣自然也是要去的。还有一位倒是新的。” “新的?”陈初兰意外,竖起了耳朵。 “是太妃身边的如意姐姐。”红鹃道。 第105章 太妃居然派了个人到萧玉宸身边?这是对萧玉宸不听她话的惩罚吗? 好吧,陈初兰意外了。但意外的不是“太妃在萧玉宸安插人”这件事,而是“怎么这个时候才在萧玉宸身边安插人”。是太妃以前不屑做,还是没有机会做?陈初兰相信是后者。 红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对陈初兰解释道:“王爷身边的人向来不多,这次带公主出去狩猎,通共十日,人多事杂,王爷肯定事事以公主为先,太妃担心王爷身边伺候的人不够,便让如意姐姐过来了。” 陈初兰点了点头,笑道:“谢谢姐姐告知。这十日我少不得要跟诸位姐姐们多接触了。还望姐姐你多担待几分。” 红雀捂嘴轻笑:“陈四小姐客气了。倒希望届时你能在公主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让我们也在公主面前得个好眼缘。” 陈初兰笑着自谦了几句。 红雀又客套一些话,最后才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告辞了。 陈初兰目送红雀离开。红雀的步子迈得很小,走得却很快,背影像柳枝儿清细,却挺得很直。不过片刻,她就消失在前方院门之外。 陈初兰放在身前的双手碰在了一起,几个手指习惯性地捏了捏,然后才轻轻抖了抖衣袖,回屋去了。 在安康公主和陈初兰眼里,这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是奇慢无比。虽然实际上从红鹃过来通知她们,到出发上轿,不过是两盏茶功夫而已。 安康公主上轿,陈初兰以及一众宫女太监跟在后面。而待出了大园子,又一顶小轿抬了过来,陈初兰这才被扶进了轿子。安康公主则换上了公主专用的舆轿。 和来时不一样,这一回她们从西北角的角门而出。萧玉宸准备的车队就在外头等待。 几条街都被封了,禁卫军,宫女,太监,一排排而列,却无一丝人言之声。 萧玉宸站在一辆四驾马车前等着安康公主。安康公主一下轿,便见着他,兴奋地跑了过去。萧玉宸亲自将她抱上了车,然后自己也上了去。 而陈初兰未能在这种场合下见到萧玉宸。作为小小的伴读,她被陈嬷嬷给带在了身边。等到她们的轿子出了角门,萧玉宸和安康公主的车子已经缓缓启动了。 伺候的宫女太监以及王府带出来的丫鬟们,按照品阶分坐进停了足有一条街的长长的一排车队里。陈初兰和陈嬷嬷一辆马车,她虽乖乖地坐着,但满脸的兴奋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陈嬷嬷摇头:“唉,小孩子只知道玩。可这狩猎怎么是女孩子家能玩的呢?”陈嬷嬷对皇帝竟然批准安康公主出门狩猎表示很不满,当然,她怎敢质疑皇帝,只能不停地唠叨,“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那骁王殿下,也真是的,都十六岁了,结果也跟个孩子一样!依我看,皇上太后该尽早给他指婚才对!男人只有成婚了才知道稳重,才知道……” 她絮絮叨叨,居然扯到了萧玉宸的终身大事上。陈初兰笑着打断她的话,道:“嬷嬷,我要把你这些话说给公主听。” 陈嬷嬷倒抽口气:“你这个小蹄子!” 安康公主最讨厌别人说“骁王殿下该成亲”。她亲口对陈初兰说过,这世间没一个女人配得上她的宸哥哥。 陈初兰捂嘴笑。 陈嬷嬷作势要拧她的耳朵。陈初兰赶快讨饶,笑道:“别,别,嬷嬷,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不敢什么?”陈嬷嬷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不敢告诉公主你希望骁王殿下赶快成亲。” “唉!”想不到陈嬷嬷居然不再佯怒,反而叹了一口气,说道,“公主真是被骁王殿下宠坏了。也就殿下不在的这三年,公主才多少懂事了一点。殿下从小常进宫,公主又是皇上最宠的,打小起公主就跟在殿下身后跑,两人的感情好得就像亲生兄妹。但殿下总该成亲呀!哪有妹妹瞧着哪个姑娘都不顺眼,不肯哥哥成亲的?” 陈初兰汗。陈嬷嬷这是扯到哪跟哪了,弄得好像萧玉宸的婚事迟迟没有定下来,是因为安康公主反对的缘故。安康公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算她再不喜欢萧玉宸成亲,也不可能阻止这件事的产生吧!萧玉宸婚事迟迟未定,分明是宫里那几个娘娘手中都有候选人,互不相让,互不妥协的结果。 陈初兰当然不能把她已经看透的事实告诉陈嬷嬷,只得宽慰说道:“殿下迟早要成亲的,我知道殿下也算是嬷嬷看着长大的,嬷嬷也关心殿下。” 陈嬷嬷感慨地看着陈初兰,然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丫头果然贴心。公主选了你果然没错。” 马车颠簸前行。陈初兰和陈嬷嬷同一车里说话感情也深了不少。陈嬷嬷的话越说越多,开始把安康公主和萧玉宸小时候的事情都搬出来讲。陈初兰这才知道,萧玉宸所谓“从小常进宫”已经算是最委婉的说法了。先骁王和先骁王妃先后去世之后,有那么两年,萧玉宸根本就是住在宫中的。难怪萧玉宸和安康公主的感情会好成这样。 车队一路向西。约莫两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这是一处人烟稀少的山脚,一行人暂作歇息。 狩猎围场位于京城以西,按照他们行进的速度,车程大概还有两个多时辰。毕竟只是王公贵族子弟小做休闲的小小围场,若真要大型狩猎,那可得去北方的皇家猎场——但这可是皇帝不会允许的。 陈嬷嬷先下车,然后把陈初兰抱了下来。她现在可喜欢陈初兰的紧。而她们俩才在车下站稳,就有小太监跑过来,说公主唤她们过去。 陈初兰抬眼一看,只见前方二十米处,站在一块空地上不停地揉着屁股的那个小女孩可不就是安康公主么?而在她身边的,自然就是萧玉宸了。 萧玉宸这一回披了一件绣螭纹金的黑色披风,配着一身火红骑装,于风中飒飒而立。英姿中不失清雅,清雅中带着俊美。陈初兰再次肯定,萧玉宸就是她此间见过的最美好的少年。 “见过骁王殿下,骁王殿下万福。”陈初兰跟在陈嬷嬷后面走了过去,和陈嬷嬷一起向萧玉宸行礼。 萧玉宸一笑:“嬷嬷和初兰不必多礼,既是出来玩,就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吧!” 而安康公主也在边上叫了起来:“初兰初兰快过来陪我,我坐车坐得屁股都要裂掉了。” 这等粗野的话!陈嬷嬷一张脸瞬时就垮了下来:“公主——” 安康公主才不给她机会说教,一把拉过陈初兰,道:“终于出来了,嬷嬷你就什么都别管了。反正现在天大地大,唯我独大,我想干嘛就干嘛了!”说着还哈哈哈哈地叉腰仰天大笑了几声。 陈嬷嬷脸都黑了,转而看向萧玉宸。 却是萧玉宸只笑不语。 陈初兰被安康公主拽着,心道:“这下好了,野虎出笼了。”但下一秒又想,“不过也好,难得跳出了那个世界,一生估计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了,怎么能够不玩个痛快?”这般想着嘴角也勾了起来。 陈嬷嬷只有无奈,不停摇头:“小孩子,都是小孩子!”幸好一起前来且说的上话的成年人还有一个,陈嬷嬷转头去找负责这次狩猎安保的禁卫军孙千户长大人了。 宫女从车上拿下了裘毛坐垫。安康公主赶忙把她挥退:“不坐,不坐!”也难怪,这车里颠簸了这么久,现在当然是站在比坐着舒服了。安康公主左瞧右看,极其不满意:“这是什么破地方!” 萧玉宸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瓜子,道:“明明再走五十里就是驿站了,你非得要下车,现在又怨得了谁?” 安康公主苦着脸:“还有五十里路哪——” “等到了驿站用了膳,还有一半的路要走。”萧玉宸道。 “还有一半……”安康公主忍不住又揉屁股了。 萧玉宸笑道:“你就知足吧!咱们的车子可比初兰的好了不知有多少倍,况且你还有厚厚的垫子可以坐可以躺,初兰那里可是什么都没有,也没见人家抱怨一句。”说着,便看向陈初兰。 陈初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 “哦?公主是金枝玉叶,那你又是什么?”萧玉宸打趣她道。 不知是不是陈初兰的错觉,出了京城的萧玉宸也显得随意多了。 “臣是粗枝草叶。”他非要个答案,陈初兰就给他一个,只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都禁不住嘴角抽了起来。 “哈哈哈——”萧玉宸大笑。 而正是三人说笑的时候,阿娣来了。 陈初兰上次见到阿娣的时候,还是好几天前。虽说定国公老夫人希望她能够跟阿娣好好相处(在公主面前替阿娣说好话),但自那晚见过面之后两人便不欢而散。她对阿娣的印象不好,阿娣又何尝不是呢?她觉得阿娣对她不喜,是因为她影响了萧玉宸。而现在看来,她的这个想法没有错。 阿娣见到萧玉宸这般大笑的时候怔住了,似乎这个萧玉宸根本就不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萧玉宸。她好半晌才恢复常态,款款地走了上来:“王爷。” 萧玉宸止住笑,看向她。 “茶水点心已经备好了。”阿娣说道。她的声音很温柔,一如她温婉的容貌。 “恩。”萧玉宸点了点头,“叫人送过来吧!” 却是阿娣没有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萧玉宸问道。 阿娣迟疑道:“恩……王爷,如意问公主殿下这里是否缺人手,她想过来伺候公主。” 她这话一出,陈初兰就怔住了。她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她没听错? 而安康公主则一脸莫名:“如意……是谁?” “如意是我祖母送过来的丫鬟。”萧玉宸告诉安康公主,但仅就这么一句话而已,他看向阿娣,有些不悦,“不是叫你们给她安排事儿做了吗?才刚出门就整什么幺蛾子!”显然萧玉宸不喜如意。毕竟是太妃塞过来的人。萧玉宸和太妃不合是王府里众人皆知的事。 却是阿娣还没回话,安康公主就叫了起来:“太妃给你送了个丫鬟!太讨厌了!”安康公主毫不掩饰她对老太妃的厌恶,“出来玩还要找个人来给我们添堵!”说着嫌弃地挥了挥手,对阿娣道,“让她想都别想!我这儿可不需要她!” 阿娣恭敬对安康公主应了一声“是”,却依旧看着萧玉宸等着示下。 萧玉宸道:“她这是嫌你们给她的活儿太轻松了?那就多给她一些活儿吧!听到公主的话了么?公主不想看到她,叫她也不用到我面前伺候了。” “是,王爷。奴婢告退。”阿娣这才躬身后退三步,然后转身离去了。 因为如意一事提到了太妃,安康公主便忍不住向萧玉宸问起,太妃是否有找他麻烦,要他放了那萧安。萧玉宸自然笑着叫安康公主不用担心。 萧玉宸说些什么,站在一边的陈初兰没有去注意听了,她把目光投向慢慢远去,一路走向马车的阿娣。 陈初兰很怀疑如意是否真的叫阿娣过来告诉萧玉宸,她想要来安康公主身边伺候。毕竟,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聪明的人不难预见。而能被老太妃派到萧玉宸身边的,能不会是个聪明人吗? 阿娣撒谎! 或许如意因为被忽视被排挤,曾在私底下感慨要是能来公主身边伺候就好了,但她绝对不会央求阿娣这样堂而皇之地在萧玉宸和安康公主面前讲出!甚至,或许如意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种话!——细思之下,陈初兰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且不说要到安康公主跟前伺候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就说如意本身,她就是冲着萧玉宸来的吧!依萧玉宸的地位和容貌,哪个丫鬟会不抓住一切机会留在他身边? 阿娣的胆子也忒大了! 不过话说回来,撒了这样的慌,阿娣又有什么好怕的。萧玉宸本来就因为如意是太妃的人对她没有任何好感,阿娣撒谎,萧玉宸根本不疑有他。而就算哪天如意知道真相,哭到太妃那里去,阿娣也能找出几个丫鬟证实“确实看到如意在我们面前求阿娣为她向王爷请愿”。 明明是被顾老夫人送进骁王府的,却能从小在萧玉宸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而不被换掉,阿娣根本就不是省油的灯。 萧玉宸正同安康公主说笑。关于老太妃的话题已经被他们抛到一边。陈初兰看着如阳光般灿烂的萧玉宸,心想,所有的女孩在他的面前表现出的都是最美好的一面,不知若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还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面,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话说回来,那个如意当是非常美丽吧!否则阿娣怎会如临大敌,才出来第一日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她解决掉? 时间过得很快。喝了茶,吃了点心,便又要启程了。因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接下来就要加快速度了,否则正午之时还真到不了驿站。想不到,才要出发,安康公主又闹了,这一回,扯上了陈初兰。 “我要初兰跟我们坐一辆马车!” “使不得啊!公主!”陈嬷嬷脸都白了,“你是金枝玉叶……” “初兰是粗枝草叶对吧?” “啊?”愣住的是陈嬷嬷。 “噗嗤。”笑出声的萧玉宸。 嘴角抽搐的是陈初兰。 “我才管他什么枝什么叶,我就要初兰跟我坐一辆马车。”说着,安康公主居然双手一抓,拽住陈初兰的胳膊,一把将她扣在身边。 陈嬷嬷的嘴在颤抖:“没有女官跟公主坐一起的道理。” “我不管。嬷嬷你也一起。”连陈嬷嬷都叫上了。 陈嬷嬷倒退一步。 萧玉宸望天。 陈初兰:“臣……” “你只有遵命的份!”安康公主不给她讲话的机会。 萧玉宸干脆先行上车:“我先上去,你们慢慢商量。” 陈嬷嬷擦了把冷汗。显然心里在想:兰丫头便算了,她又怎么能够一起上车?车上可还有个十六岁的骁王哪!“罢了,罢了,都是孩子……既然出来玩……唉!”再劝下去也没用,陈嬷嬷极其无奈,她一跺脚,“兰丫头,好生伺候公主。” “嬷嬷放心。”陈初兰乖巧道。 安康公主高兴坏了。 陈初兰瞧着倒平静,实则心里万头草泥马在奔腾。这趟出来玩,确实安康公主天大地大她最大,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便就是不合礼制地把她弄到她的车里,别人也不能说什么。但安康公主有没有考虑她的想法呀!她更想跟陈嬷嬷呆在一起!她倒不怕别人嫉恨,反正她被公主看重是有目共睹的,要被嫉恨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一回,车内有萧玉宸呀!让她跟萧玉宸呆在同一车内…… 这想想都觉得心慌! 之前几日因为安康公主的缘故,时常见到萧玉宸,但便就是两人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周围二十米开外都是有宫女或太监的,且能说的话根本就没几句。而眼下,要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共处那么长的时间…… 刹那间便回想到那一年被劫持的情景。马车上,那个被冷水泼醒,面带病容,但却极其俊美的十三岁小少年…… 陈初兰按了按心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车帘掀开,安康公主踩着一个太监的背登了上去。陈初兰踩不下去,跨个大步直接迈到门边,使劲抓着门沿攀了上去,那个太监站了起来,拖了她一把。陈初兰转头给了他一个感谢的微笑,那个太监愣了一下,继而也笑了起来,躬身退下。 进车厢的时候,发现萧玉宸正靠窗坐着。而安康公主,则早就坐在软软的棉垫上,死命拍着身边的空位,嚷着:“初兰,快过来,过来!”她的位置前,是一个固定在车厢内可折叠的小桌,现在小桌已经架起,上面摆满的瓜子蜜饯等零嘴。 安康公主完全不管什么身份地位之别了,要求陈初兰像朋友一样坐到她的身边。 陈初兰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若此刻有宫女或太监在场,她绝对会诚惶诚恐地回绝安康公主的厚爱,但眼下就只有他们三个人。陈初兰了解安康公主,若她此时拂了她的意,扫了她的兴,她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陈初兰不自觉地就看向萧玉宸。 萧玉宸自陈初兰进来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现见她瞧向自己,一副需求帮助的模样,不禁就笑了,他指了指安康公主身边的空位,道:“你就坐过去吧!伴读即是玩伴,玩伴便也是朋友,现在又无他人在场,你怕什么?” 萧玉宸都说出“朋友”一词了。问题是,天之骄女会有朋友吗? 看着还在兴奋拍着垫子,嚷着叫她快过去的安康公主,陈初兰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比同样关在后宅里等着嫁人的官家小姐们可怜多了。 陈初兰只得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若说换作别的女孩,坐在高高在上的公主身边,指不定就浑身不自在,心里惊惶不定。陈初兰倒没有,毕竟两世为人,骨子里还是认定人生而平等,坐下来后,她便看着安康公主,眨了眨眼,平静地等着她的指示。 安康公主拉着陈初兰的手:“初兰,好无聊哦!有什么好玩的?宸哥哥他只会叫我跟他下棋。”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陈初兰早在萧玉宸说要带安康公主出门狩猎后就开始准备了,就怕安康公主什么时候突然觉得无聊找她想办法。陈初兰道:“我们斗地主吧!” “斗地主?”安康公主和萧玉宸齐齐讶道。 “如果觉得这个名字不雅,我们把它称为‘争上游’也可以。”陈初兰说着就看向萧玉宸。 萧玉宸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笑了笑,掀开了窗帘。一个士兵骑着马出现在窗边:“王爷,有何吩咐?” 陈初兰的脑袋探了过来:“这位大哥,能不能叫一下后边第三辆车子里的宫女小草,就说陈四小姐让她把前些日子做好的纸牌拿过来。” 士兵看向萧玉宸。萧玉宸点了点头。士兵领命而去。 安康公主好奇极了。萧玉宸也自然也一样,但不像安康公主那般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虽面上淡然,可他还是对陈初兰说:“你果然鬼点子多。” “你都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既然萧玉宸都发话让她做安康公主的“朋友”了,在这一方空间里,陈初兰自然也不再装了,原是如何和萧玉宸相处,就是如何相处。 安康公主对于陈初兰用“你”来称呼萧玉宸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似原本就该这样。她挪了过来,把萧玉宸从窗边给挤了开去,自己一手掀帘探头出去向后望去,直看到那个士兵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陈初兰预料的那样了。见到经过陈初兰改良过的“扑克牌”,安康公主和萧玉宸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学会规则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玩了起来。一两轮下来,他们便玩上了瘾。 这下子,旅途再也不会无聊了。 安康公主年纪小,陈初兰弄来多少好玩的东西她也不疑有他。倒是萧玉宸很好奇地问道:“初兰,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游戏?”萧玉宸称其为“游戏”,都还没意识到,这种东西可以用来赌钱呢! 陈初兰笑了笑,瞎编道:“住在河阳的时候,大哥常在外头弄书给我(这是真的),有本记载偏方奇术的书里夹着一张纸,纸里就记着这个纸牌游戏。” “书呢?”萧玉宸果然这样问道。 “看完就还给大哥了。女孩子看乱七八糟的书被人发现总归不好。” 安康公主点了点头:“哦——是‘被人发现’不好。”说着就笑了。 萧玉宸也笑了起来:“初兰确实跟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说完这句话后,大抵是想到了当年和陈初兰一起被劫一事,眼眸里便多了些什么,他深深地看了陈初兰一眼。 陈初兰抿了抿嘴。忽略他的目光。陈初兰知道,她瞎编的那番鬼话萧玉宸会信才怪。不过,就算他再问起来,她也一口咬定就是这么回事。 萧玉宸唇角勾了起来。一如陈初兰所猜,仿若看穿了她的心思。当然,他没有再就这纸牌的来历继续追问。 一路上,三人玩得不亦乐乎。安康公主的声音尤其大。“对子!”“炸弹!”“一条龙!”“啊啊啊啊——不行不行,我不下这个了——” 而萧玉宸,居然也哈哈哈哈笑声不断。 看着安康公主甚至萧玉宸都玩得如此开心,陈初兰顿觉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事先就弄好了这套改良扑克。这种全民皆宜又方便携带的东西,简直是旅途中打发时间的利器。 不过,陈初兰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们这里的欢笑声太大,已经引起有些人的议论了。 “这位大哥,王爷那没什么事吧?” 车队中间一辆车子里,阿娣掀开窗帘的一角,问向刚刚巡视回来的一位卫兵。 那位黝黑耿直的士兵笑道:“能有什么事。王爷开心得很哪!公主的那位小伴读也不知道弄了什么玩意,哄得王爷和公主都高兴极了。” “哦……”阿娣眼睛眨了眨,诚恳地说道,“谢谢这位大哥。” “不谢不谢。” 阿娣微笑着放下了窗帘。 “阿娣姐姐,”同在一车的红雀说道,“我说的没错吧,不但公主殿下很看重这位陈四小姐,连我们王爷都对她不一般呢!”说着还咯咯地轻笑了两声。 阿娣嘴角勾了勾,道:“是啊!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王爷这样呢……”说着,她将脸转向已经掩了帘子的窗子,却是渐渐的,嘴角不再勾起,脸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第106章 天很蓝,很高。秋风飒爽。 官道上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边的车队正朝着猎场飞奔而行。一面面皇家旗帜刺目地铺展开来,迎风飘扬。路上偶有跋涉者,一见此景,纷纷避让,惊惶地跪拜路边。 车队早已在驿站用过午膳,现下已是申时,距离猎场越来越近了。 车内的安康公主叫陈初兰把纸牌收起来,然后一手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她嘴上不说什么,但面上已经越来越兴奋了。 虽说今天是狩猎的第一天,大半时间都耗费在路途上,到达目的地后,可做的也只能是安营扎寨。不过萧玉宸说了,晚上会差人点起篝火,好好地热闹一场,为安康公主“接风洗尘”。安康公主自是无比期待。 篝火对陈初兰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对安康公主这种自幼呆在宫中,见识过最热闹的事也无非是元宵放烟花的人来讲,从未接触过的露天篝火,确实是个极大的诱惑。 盼望到达的地方就在前方,时间便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熬起来,一分一秒都仿若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就在安康公主忍不住抱怨“怎么还不到啊——”的时候,马车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萧玉宸掀开窗帘,向外一望,说了一句:“到了。” 这个猎场距离京城有四个时辰的车程,虽然颇远,但还是归属顺天府管辖。 萧玉宸先行下车,把一心急着下来的安康公主给抱了出来,接着,他转身,对上了陈初兰的目光。 按说,原该是陈初兰先下车,然后伺候安康公主下来的。但偏偏安康公主和萧玉宸都不按理出牌,陈初兰便给留在了最后。她弓着背跟在安康公主后头,本打算扶着车沿自己下去,却不承想,一抬头,对上萧玉宸那如潭深幽的双眸。 萧玉宸的双眸仿佛波光微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里头。 陈初兰不由地愣住了。 萧玉宸双目闪了闪,好像有心思在百转千回,却不过下一秒,他就嘴角一勾,轻笑了起来。然后,他伸出了双手。 陈初兰怔了半晌,接着,居然鬼使神差地,也把手伸了出来。 萧玉宸握住了她的。 陈初兰砰然心跳。 十六岁的他相对于九岁的她,手很大,也很暖。陈初兰依然记得三年前共生死的那个夜晚,为了欺骗劫匪,萧玉宸将“害怕”的她搂进怀里,那时,他的双手还非常冰凉。而今,他的手不再冰冷,那股暖意仿佛可以通过掌心直达心底,就如他陡然间变成大人一般,带来的安全感也是无限倍增。 莫名其妙地,脑中一片空白。而下一秒,陈初兰只感到萧玉宸一个用力,她便被扯了过去,接着,她被抱了起来,而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腾到半空,再过片刻,她人就已经站在马车外头了。 “哎,傻啦?”安康公主一只手在陈初兰眼前挥啊挥。 陈初兰呼吸一紧,赶忙低下头:“公主。” 安康公主一把牵过她的手,道:“得了吧!这回出来玩,我最大!你就不要在人前低头顺眉的!之前我们在车里玩的不是挺好的吗?” 陈初兰听了她这话,笑了笑。别开玩笑了,人前当然要低头顺眉,不然叫人告她一个对公主不敬之罪吗? 安康公主牵着陈初兰的手,贴近了她,轻轻用肩膀顶了她一下,小声笑道:“被我宸哥哥抱了一下,就吓傻啦?” “……” “我宸哥哥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 安康公主眉眼弯弯的,夕照的阳光之下,笑得好似一朵灿烂的鲜花。 陈初兰脑中乱了,她不知道安康公主突然对她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是安康公主看向萧玉宸的方向,笑容竟然渐渐不见,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萧玉宸早就走到前方千户长*大人身边,两人也不知在交谈什么,而阿娣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走了上来。瞧起来应是有事要禀报萧玉宸,或是有事要请萧玉宸示下。 安康公主捏了捏陈初兰的手,一边盯着阿娣一边小声地说道:“我讨厌阿娣!一个小小丫鬟,言行举止都装得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她还以为她能代替当年的顾大小姐呀!” 顾大小姐,定国公府的大小姐。萧玉宸的青梅竹马。英年早逝。——这个安康公主曾经同陈初兰讲过。 这算是个人的私事吧!陈初兰无法做评。安康公主也仅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让她发泄对阿娣的不满罢了。 “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安康公主极其不悦地说道,“虽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伺候着宸哥哥,但也没得让她越过头去管这管那呀!”看来安康公主看不惯这阿娣很久了,却是安康公主这般说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郁闷地道,“偏偏宸哥哥觉得她做事很可靠,极其重用她!” 陈初兰一眨不眨地看着安康公主,等着她继续发泄。 果然,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安康公主狠狠地跺了跺脚,道:“偏生这几天都要见到她!不见都不行!” 陈初兰顿觉好笑。难怪以前未曾见到安康公主这样说阿娣的不是,原是以前见到阿娣的可能性比较小,现在可好,出来狩猎十日,阿娣跟随,贴身伺候萧玉宸,安康公主跟她可算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虽说安康公主有权说:“不要阿娣出现在我面前。”但阿娣是萧玉宸重用的人,这样说了,岂不是叫萧玉宸心里不快吗? 阿娣跟萧玉宸讲了几句话,便福身告退了。萧玉宸再同那*大人寒暄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安康公主和陈初兰身边。 见到萧玉宸沐浴在火红的夕阳中,整个人像是融在天地之间,无可名状的气势一目了然。陈初兰不自觉地就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她突然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心理上根本就是成年人,这种事没什么好欺骗自己的。 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呢?分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呀! 那两个字陈初兰根本就不敢在心中说出,就算她已经明白自己面对着萧玉宸这频繁的悸动是怎么回事。陈初兰突然想苦笑。“搞什么嘛!怎么就突然有了这种感觉,他十六岁,我九岁,现在排队等着嫁给他的适龄女子都可以绕京城三圈了,我这个年纪小小的算什么。” 瞬间一种无力感淹没了全身。陈初兰抬着头,静静地看着萧玉宸。 “怎么了?”感受到陈初兰别样的目光,萧玉宸不禁看向她问。 “没什么。”陈初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淡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萧玉宸不解,不过没有追问,因为安康公主已经忍不住问他方才阿娣过来是为了什么事了。 陈初兰看着像小雀一样的安康公主,以及始终宠溺着对待她的萧玉宸,心中想:“小苗而已,这种不可能的事还是赶紧掐掉算了。”她按了按捏了捏拳。还好,有了这般觉悟,心似乎并不会痛,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难受而已。 “阿娣过来说,红雀晕车晕得厉害,今晚需要换人伺候。”萧玉宸对安康公主说道。 安康公主嘟起嘴来:“多大点事,这也要跑过来讲!” 明显感受到安康公主的不快,萧玉宸便伸出手来,摸摸安康公主的脑袋,却是只笑不语。 安康公主觉得没趣,便把头扭到一边。不过才下一秒,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叫起来:“哎呀,宸哥哥!那边,那边是民居吧!我看见炊烟了!” 久居深宫之中的安康公主,首次见到民居,竟然兴奋得不能自已。 他们此行狩猎的围场在一处山脚之下。方圆三十里没有人烟,平时就是一处禁闭的场所,只有狩猎季才向京城中的王宗贵族开放。这处地,背靠青山,前方一马平川,更遥远之处,是一条奔驰流淌水浪湍急的大江,而渺渺的大江对岸,则隐约可见袅袅的几缕炊烟。 萧玉宸笑道:“是民居。但你过不去。”说完后他又添了一句,“就算你可以过去,我也不会让你过去。” “哼!”安康公主冲着他嘟起了嘴。 萧玉宸勾起手指,在她的鼻子上划了一下:“快撅成小猪嘴了。好啦,”他安抚她道,“想看民居的话,等回去的时候我们找处民居稍作歇息便是,现在你就乖乖去营帐里歇着,等篝火准备好了,我再派人叫你。” 萧玉宸既是这样说了,安康公主当然就只能乖乖地去营帐里歇着了。毕竟,现下刚刚到达,一大群的人马需要安置,她这个做公主的,唯一能干的便只有这个了。 营帐驻扎之处离他们下车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 四个太监抬来藤轿,可安康公主坚决不肯上去。陈初兰便陪着她一路走向营地。安康公主依然坚持牵着陈初兰的手,两人肩并肩。陈嬷嬷没有陪同,她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倒是站在后头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知不觉就堆满了笑。 安康公主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坐了这么久的车,常人谁不是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的,偏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过哀嚎几声说自己屁股要裂了,便活蹦乱跳起来。人到了营帐里,也不安静。先是幻想着射雕猎虎,然后便要人将弓箭给拿过来。唬得伺候的年长的宫女太监们连连说这种事须得先向骁王殿下请示。安康公主便就不高兴了。请示萧玉宸不就等于“没门”吗?萧玉宸会拿弓箭给她玩才怪。于是安抚这位小祖宗少不得又花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陈初兰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武松打虎的故事,才令她渐渐高兴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不知不觉就下山了。营帐里点起了琉璃灯。而才是安康公主捂着肚子说有点饿了的时候,萧玉宸就派人过来通知她。——篝火已经准备好了。 安康公主激动地跳了起来,拉着陈初兰就往外奔去。 露天篝火就在营地内。散落的营帐中央是一块偌大的空地。安康公主和陈初兰到达的时候,一堆高高的柴火已经架了起来,燃油也泼了上去,就等着萧玉宸一声令下。 夜是寂静的。没有虫鸣,没有兽叫。深秋季节,山中颇有些寒冷。安康公主和陈初兰都披上了厚实的大氅。两人用大氅包裹着自己。安康公主坐在萧玉宸的身边。陈初兰坐在他们下方,和陈嬷嬷一起。 每个的面前都是一张长桌,桌上摆了酒品果实,就等着篝火一起,表演开始,便开始上菜。 陈初兰很好奇萧玉宸为安康公主安排的表演是什么。安康公主可不是那种喜欢软绵绵歌舞的女孩子。 一个太监来到萧玉宸身边。萧玉宸对他说了什么,那太监点了点头,便领命下去了。不过多时,一个拿着火把的年轻士官出现在柴火堆旁。紧接着,突然锣鼓阵阵,竟是一队打扮着奇装异服的人从暗处跳了出来,然后便开始给点火造势。想不到只是一个点火而已,萧玉宸就想出了别样的花样。这还只是开始,当那年轻士官把火把往那高高的柴火堆里一扔,灼热赤红的大火猛烈燃起,瞬间蹿高的时候,营地四周,陡然炸响了烟花。“砰砰砰”五彩的烟火在天空中撒开,火树银花不夜天! 安康公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由吃惊到狂喜,她差点就尖叫了起来。 连陈嬷嬷都不住地拉着陈初兰的衣袖激动道:“骁王殿下对公主真是太好了!” 烟花散了下去,篝火熊熊燃起。却是节目刚刚开始。 谁能想到,这只不过是一次外出狩猎而已,萧玉宸竟然找来了一些杂耍艺人。而这种东西,偏就是安康公主爱看的。 安康公主兴奋地连连从位置上蹦起,就差没手舞足蹈地又叫又跳了。 很快地,上菜了。于在宫中王府相比,这里的菜色自然简单平常了许多,但陈初兰尝了一下,便知道,还是出自大厨之手。萧玉宸明显是借这次外出狩猎之名,来给安康公主办个小型的无名无义的宴会。 安康公主高兴地喝酒了。且……喝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多。陈嬷嬷原想阻止,后想想便还是算了。 喝了有那么一点点多的安康公主突然一手指向陈初兰,道:“初兰,明天陪我去打猎。” 陈初兰笑着应声说遵命。 安康公主把手一挥,嘟着嘴:“是真的打猎哦!我才没跟你开玩笑呢!我要骑着我的那匹枣红马,去射雕!” 陈初兰没有说什么。陈嬷嬷显然怕安康公主到明天还会记得她今日的醉话(想当初萧玉宸是怎么说的?——“虽说是去狩猎,但我还真能让她钻进林子去杀虎猎豹不成?我只不过带她出去散散心,玩玩罢了,至多……在河边搭个帐篷,抓抓鱼就行”),陈嬷嬷赶忙找个借口想让安康公主打消这个念头,她急急忙忙地说道:“公主,兰丫头可不会骑马,这怎么能陪你去打猎呢?依老奴看,还是算了吧!”陈嬷嬷把陈初兰拉来当借口了。不过她说得也对,陈初兰确实不会骑马。 陈初兰笑了笑。对于陈嬷嬷的借口,安康公主会如何作答她倒不甚在意,反正安康公主说的是醉话罢了。她相信,萧玉宸绝对不会让才年纪十岁的安康公主去打什么猎的。 听了陈嬷嬷的话,安康公主斜眯起眼睛,很自然地一手指向身边的萧玉宸,道:“初兰不会骑马,叫宸哥哥教她便是了。” 安康公主的醉话,谁会当真? 却想不到萧玉宸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帮,慵懒地看着陈初兰,双唇轻启,瞧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行,明儿就由我教初兰骑马吧!” “哎?”陈初兰一愣,继而呆掉了,“什……什么?” 第107章 萧玉宸竟说要教她骑马?! 这次狩猎萧玉宸不是要全程陪着安康公主吗? 陈初兰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萧玉宸手中酒杯轻转,篝火腾起的红光中,眉眼如勾。他只瞧着陈初兰笑。笑颜似魅,惑人心扉。 陈初兰按着胸口垂下了头。她的心跳得不能自已,几乎快让她窒息了。 萧玉宸这是喝醉了吗? 篝火宴会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待火彻底掩灭了去,已经是子时了。 在宴会期间,陈初兰也喝了酒,站起身来的时候,头颇有些晕乎,身子还晃了晃。陈嬷嬷扶住了她。至于安康公主,随着篝火由大变小,渐渐熄灭,她也慢慢地趴到了萧玉宸的腿上,睡着了。 陈初兰抬眼向萧玉宸看去,这个时候她眼中的萧玉宸很是模糊,重影颇多,陈初兰不禁就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于是,陈初兰便听见萧玉宸的笑声,或许这副模样的陈初兰叫他觉得很是新鲜?接下来,隐约听见萧玉宸嘱咐下人送她回营帐。再后来,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宫女过来,一齐扶住了她。 陈初兰慌慌忙忙地想福身向萧玉宸和安康公主拜别。却是萧玉宸说道:“不必多礼,回去好好休息,明儿我还要教你骑马呢!” 脑中嗡嗡嗡的,但这句话却听的分明。不过,未待陈初兰做出什么反应,萧玉宸就抱起安康公主,率先离席,大步地朝安康公主所在的营帐而去了。 陈嬷嬷急急忙忙地跟上。 陈初兰,脑袋里好似被塞了一团面糊,思考的能力都没了,身如棉花,步子轻飘飘,被两个宫女半扶半架地送回到自己的营帐里。连怎么被人伺候得洗了脸,脱去了衣裳都不知道,不过多时,她就一动不动地躺倒在了床上。她闭着眼睛,仿佛躺在一块飘在大海中的夹板上,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 各种各样的梦一个接一个。最后,竟在梦里见到了萧玉宸,见到了高大成熟已然成人完全褪去了少年气息的萧玉宸。他与她面对着面。而她,也不是现在这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恍然回到前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正是最美丽的花样年华。她和萧玉宸…… 陈初兰陡然惊醒! 她坐了起来。 却是脑中混沌一片。刹那间竟然还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过了好半晌,陈初兰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因那别样的梦,心跳无法控制地加快,这在床上坐了许久,才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心跳正常后,陈初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后才开始环顾四周。 居然天已经大亮! 因为昨日傍晚到达营地后,只去了安康公主的营帐里呆着,陈初兰并不知道自己这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而现在看来,竟然不比安康公主的差上多少。她居然也是独一个营帐,也分了内外室,只不过面积比起安康公主的,小上了一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她双目所及,桌椅案凳,灯烛器具,一应俱全,简单却不粗陋。 陈初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外头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来人哪!” 却是即刻就有宫女在外头应起:“来了。”便是那负责陈初兰起居的小宫女小草。 “这是多早晚了?”阳光透过帐子自外头射了进来,帐子颇厚,帐内虽不至于被光线扎得刺眼,但也很明显可以知道,现在绝对不早了。陈初兰有点不安。 却是小草笑盈盈地:“快巳时了,陈四小姐。” “什么?”陈初兰大惊,慌得赶忙从床上下来。 小草赶忙拦住她,嘴里说道:“不急不急。” “什么不急呀!”陈初兰都快哭了。作为安康公主的伴读,本该一大早守在安康公主营帐门口等着进去伺候的,结果她自己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 小草按住了她,道:“骁王殿下一大早吩咐了呢!说你昨日长途跋涉的,到了这里又没歇息,陪公主陪那么晚,肯定累坏了,嘱咐我们不要惊扰了你,让你一觉睡个够。” “……”陈初兰呆呆的。 小草轻笑:“骁王殿下还说,等你睡醒了,让你去马场那里找他呢!” “啊?” “骁王殿下不是说要教你骑马吗?” “啊!”陈初兰被震得只有“啊”这个字了。萧玉宸……他居然是认真的?! 梳洗后,小草特地拿出了准备好的骑装。粉红色的骑装,绣着七彩舞蝶,嫩嫩的,陈初兰穿起来倒瞧不出什么英气,只显得整个人更加可爱了。 出了营帐,一个小黄门居然正等着。他把腰一弯,说:“奴婢带陈四小姐去马场。” “公主呢?”陈初兰自然而然问道。 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黄门笑道:“公主早就过去了。” 陈初兰立时又觉得不安起来。 随着小黄门走了有一段路,跑马场才跃入眼帘。 蓝天之下,一块偌大的约有两个足球场大的平地被栅栏围了起来。而就是这块平地上,两匹马正在并肩前行,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骑在那匹大马上的自然就是萧玉宸。他身穿白底金边箭袖骑装,脚踏黑色缎面青底步云靴,身姿挺拔,风度翩翩。而安康公主,当然就骑在那匹小马上了。小马配小孩,瞧起来绝不突兀。 他们正背对着陈初兰,悠闲散步似地慢悠悠向远方而去。阳光下,秋风中,安康公主摇头晃脑,萧玉宸时不时地朝着安康公主微微俯下身去,两人好像在交流什么有趣的事情,仿佛不能叫人打扰。而等到他们转了个弯,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安康公主却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初兰——”这一声才喊出来,便见她猛地一挥手中的马鞭,双脚一踢马肚,眨眼功夫就策马奔腾起来。这刹那间的反差,简直令人瞠目结舌。陈初兰怀疑刚才看到的那个悠然自得在马场里行走绕圈的人根本就不是安康公主,是自己见鬼了。 安康公主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御马奔到陈初兰面前。“吁——”眼看着就要撞上陈初兰,她勒紧马勒,马儿一个急刹车,后腿绷直,前腿腾到了半空中,马身立时后仰,安康公主稳如泰山。只听马儿喝了几声后,终于把前腿放下。接着安康公主矫健地跳下了马。 安康公主这般帅气的动作一气呵成,令陈初兰看傻了眼。 显然陈初兰的反应使得安康公主极其得意,她挑了挑眉:“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陈初兰毫不掩饰对安康公主的佩服,连连鼓掌。 安康公主鼻孔朝天,脸上尽是洋洋自得的笑。 萧玉宸“得得得”地骑马过来了。他在安康公主旁下了马。“幸好陈嬷嬷不在,否则又不知该怎的唠叨。”萧玉宸一手刮上了安康公主的鼻子,“你先前是怎么做保证的?绝不骑快马,绝不玩花样。” 安康公主撇嘴。 萧玉宸看向陈初兰,笑问:“昨晚睡得好吧?” 陈初兰瞬间就尴尬了。一觉睡得这么迟就算了,偏偏由萧玉宸来问她昨晚有没睡好,这叫她如何回答,今早睡起前的那个梦还历历在目呢!陈初兰不知不觉脸就烧了起来。 安康公主拉起陈初兰的手,笑道:“初兰不好意思了。睡得太迟了!哈哈哈——”显然安康公主丝毫不在意陈初兰是否睡得比她晚。 陈初兰偷偷瞥向萧玉宸。 萧玉宸竟然只看着陈初兰笑。 陈初兰的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起来。不过,好歹,安康公主的态度令她“在其位却不谋其职”的不安感给降低了不少。 再接下来,安康公主觉得三人站在这里眼对眼鼻对鼻太无聊了,她转身一跃上马,道:“宸哥哥,我把初兰交给你了,你可得快快教会她骑马,我还等着她陪我打猎呢!”安康公主射雕猎虎之心不变。 萧玉宸只笑不语,等于没有答应她也没有反驳她。 安康公主一鞭子甩到马屁股上,“驾!”一声高喝,便骑着马绝尘而去了。马场虽不是猎场,但也够大,够那好动的安康公主骑马跑上好一阵了。 马场入口处只留下萧玉宸和陈初兰。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 “怎么不看我?”萧玉宸突然发声。 陈初兰抬起头来。 太阳在后方的天际,光芒犹如羽翅,自后向前包裹了过来。萧玉宸就似那天使,被耀眼的金光拥抱着,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幸好陷得不深。”陈初兰心想。于是顿感庆幸,第一次感慨自己对感情这种东西居然看得如此透彻。世间万事都会败给现实,所以,必须悬崖勒马。 萧玉宸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嘴角弯起,笑道:“这身衣服很适合你。”萧玉宸第一次看到她穿骑装。说完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半晌,又冒出了一句,“恩……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不知为何,陈初兰听到他的这句话后,竟然没有心堵难受,而是嘴角抽了一下。果然,只听萧玉宸很快就哈哈笑道:“偏偏不像个小孩子。” 陈初兰回道:“骁王殿下还是继续说我老气横秋算了。” “哈哈哈——”萧玉宸笑得很开心。 笑过之后,他抬手遮在额头上向安康公主望去。 只见安康公主如同逃出笼子的鸟儿一般,甩着鞭子,骑着她的那匹小马,绕着跑马场一圈又一圈,好似正在发泄用不掉的旺盛精力一般。 萧玉宸看向陈初兰,竟然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道:“晴儿要我尽快教会你骑马,这样她好带着你去打猎。这样吧,我就用十天时间来教会你吧!” “啊?”陈初兰愣了。 计划的狩猎时间好像也就十天吧!萧玉宸要用十天时间来教会她骑马? 陈初兰嘴角又抽了。他这分明就是不想让安康公主实现自己“带着初兰去打猎”的梦想嘛! 当然……说实话…… 陈初兰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在短短几天内就学会骑马。 而正是陈初兰想着以上东西的时候,萧玉宸突然翻身上马,接着,俯身一捞,竟将陈初兰给抱上了马背。 “啊——”太过突然,陈初兰竟被吓得尖叫出来。 而下一秒,萧玉宸居然把陈初兰按在胸前,笑道:“你从未骑过马,怎敢让你直接就单独上马?还是由我先带你在马场跑上一圈吧!”这话说完,他的双腿便一夹马肚,喝到,“驾!” 马儿立时如离了弦的箭,飞奔了出去。 而这一回,陈初兰已经被惊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马背颠簸,陈初兰侧坐着,小小的身子被固定在萧玉宸身前,她双手紧紧地抓住萧玉宸的衣服,她的耳朵就贴在萧玉宸的心口上,萧玉宸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坚实有力,如同响鼓打在她的耳膜之上。周身,都是萧玉宸的气息!陈初兰乱了,彻底乱了,乱得脑中如麻,连什么叫思考,都不知道了! 第108章 萧玉宸的马只是一匹温顺的母马,就算撒开蹄子在马场上奔跑,也不会叫人觉得风驰电掣,惊心动魄。也勿怪下人们会为萧玉宸准备这样的马,毕竟萧玉宸离京疗养三年才大病初愈,是所有人的共识。 渐渐地,颠簸的马背开始变得平稳,尤其被圈在萧玉宸怀中,陈初兰居然逐渐产生了一种如履平地的错觉。她低着头,额头靠在萧玉宸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胸前规律的起伏,心跳如鼓,撞击耳膜。心内已然一片混乱,混乱到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儿终于停了下来,陈初兰如梦初醒般地愕然抬头。却是这一抬头,便撞进了萧玉宸的双眸里。一眼如梦千年!萧玉宸那深墨色的眸子恍如夜空里最深远的星星,带着无穷的吸力,一步一牵,引你和他双双迈入无尽的深渊。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哎!”竟是安康公主的大声呼叫令他们齐齐回过了神。 陈初兰一张小脸顿时烧得无法言喻。 却不但陈初兰如此,连萧玉宸都尴尬了起来,他脸上通红,一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 “他竟这样看我!”陈初兰的心跳更加难平。她不是真正的□□小孩,萧玉宸方才那短短几秒的眼神中写了些什么,她怎会看不出来。只是…… 陈初兰再次偷偷瞄向萧玉宸。却见他已经恢复常态,一双美眸温柔地注视着她,冲着她微微一笑,然后便扭头同骑马奔过来的安康公主说话了。——这一如往常。 陈初兰长吁了一口气,心道:“就说嘛,怎么可能!他是十六岁的少年,要喜欢,也该喜欢那种玲珑有致,发育的差不多的女孩吧!我这样小不拉几,连毛都没长齐的算什么。”心里不免就自嘲了几声。但虽是自嘲,却难免有点不舒服。 陈初兰把头低了下来,为自己方才的心乱感到羞耻。“才说要把这种东西抛到脑后的!”陈初兰在心里做自我检讨,“结果才一会儿工夫,就……”她皱了皱眉头,有点迁怒地心道,“都怪萧玉宸!没事干突然把我抱上马背干什么?!”这般想着,她还真抬起头来,瞪了萧玉宸一眼。 偏就这迁怒的一眼,被安康公主逮了个正着。安康公主原正同萧玉宸说着:“宸哥哥你别光顾着带初兰跑呀!光带她跑,她怎能学会骑马!都跑五圈了!你也该让她自己骑了!”而待她眼尖瞧见陈初兰抱怨的目光后,她立即在马背上嚷了起来,“瞧瞧,瞧瞧,宸哥哥,初兰都不乐意了呢!” “诶……不乐意什么?”陈初兰之前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根本没听见安康公主同那萧玉宸讲了些什么,而现在,见到安康公主指着她大声说她不乐意了,她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起来。 萧玉宸低头。 陈初兰不觉地抬头。于是,又一次撞上了他的目光。 而这一回,萧玉宸的眸子里柔光似水,笑意好像春风。“初兰也厌烦了我带着你骑马,恩?”竟是一个“恩”字被他说得婉转轻俏,仿佛一尾羽毛,能够在人心弦上偷偷划上一道波痕。 陈初兰的心又开始大跳了。“不怪萧玉宸,不怪萧玉宸。”陈初兰深吸了口气,暗骂自己,“也只有你才会被他的一个声音给撩成这样!你这个笨蛋!” 陈初兰在深呼吸定心。偏偏萧玉宸一副瞧好戏的模样盯着她,盯着被他固定在臂弯里的她。 陈初兰都快哭了。 那样的俊脸,那样的气息,那样的…… 要不是自己的年龄就摆在那里,她肯定怀疑这个萧玉宸就是在挑逗她! 也许是陈初兰的沉默让安康公主等不及了。安康公主发话了,自顾自地替陈初兰做了决定:“初兰当然厌烦了你带着她骑马啦!谁不想自己一个人策马奔腾呀?”安康公主双手叉腰,一只手上还拽着马鞭。马鞭长长地挂了下来,瞧上去,和她那小小的身躯一点都不搭。安康公主神气活现地指示道:“宸哥哥,本公主命你一天,不,两天就教会初兰骑马。”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 萧玉宸哈哈大笑,继而竟然垂下头,在陈初兰的耳边轻道:“这丫头五岁时才一天时间就敢自己骑着小马在宫里头乱跑,现下改口让你两天学会,怕是不想让你超了她去吧!” 萧玉宸的声音柔柔的,口鼻呼出的气息湿湿的。陈初兰的耳边很痒,一直痒到了心里。她又一次很没志气地心跳大动了。 陈初兰不敢看萧玉宸,她真怕自己彻底失态。“萧玉宸,你今天是故意来整我的吗?”陈初兰欲哭无泪。 安康公主嘟嘴:“宸哥哥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不仅仅是安康公主,边上伺候的几位太监都无人觉得萧玉宸同一个九岁女童这般说话有什么不对劲的。 萧玉宸又是哈哈大笑,然后,一个漂亮的翻身下马。 陈初兰只觉得周身一空,熟悉的气息一下没了去,顿时一怔,继而才反应过来,一个人坐在马上,不知所措。这心里,自然是松了一大口气。 而马下,萧玉宸朝她伸出双手。 陈初兰微愣片刻,这才俯下身去,让萧玉宸将她抱了下来。 下马后的陈初兰站在萧玉宸旁边。她低着头,心里的悸动还未平息,她需要时间来平复,来让自己恢复正常。她知道,自己刚才在马上的模样肯定是傻透了。 “初兰。”萧玉宸唤她。 “啊?” 只见萧玉宸笑道:“公主殿下可是命我两日内教会你骑马呢!” 陈初兰倒抽口气。“这难道不是小孩子的胡话吗?”她心道。 萧玉宸故作认真地上下打量着她。 安康公主斜着眼睛瞧着萧玉宸。 萧玉宸扭头向安康公主问道:“你觉得初兰真能两日内学会骑马?” 这口气…… 妥妥地告诉安康公主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嘛! 陈初兰汗。她有这么差劲吗? 好吧。她确实就有这么差劲!不去看方才所骑的那匹成年母马,单瞧着安康公主身下的这匹枣红色小马驹,陈初兰就手抖脚抖了。安康公主的小马,光是马背的高度就及到她的鼻子,更别说它后腿站立,马啸嘶吼的时候。 “普通的小孩应该也做不到两天内学会骑马吧!”陈初兰心想,她浑然不觉,在学骑马方面,她已经把自己放在“不如普通小孩”的位置了。 安康公主也细细地看了看陈初兰。 陈初兰的鼻尖冒出细汗。 安康公主冲着萧玉宸一挑眉:“那就是宸哥哥你的事了。” 萧玉宸一阵假咳。他怎么可能告诉安康公主,他打算“十天教会陈初兰骑马”呢? 在安康公主的斜眉瞪眼中,萧玉宸装模作样地拍了一下掌,道:“初兰随我跑了这么几圈,也算对马熟悉了,现在,随我去马厩选马吧!” 说得一本正经。 陈初兰:“……” 好假!若不是安康公主突然跳出来,真怀疑萧玉宸会带着她绕着马场一直跑下去。 “……”见鬼,脸又发烫了。 马厩在马场的东面,太阳初升的地方。 现在已临近正午,太阳当头正照。晚秋的凉风被炙白的热量烘散,大地一片懒洋洋的气象。 带陈初兰去选马的只有萧玉宸,安康公主依旧骑着马绕着马场一圈又一圈发泄那仿佛用不尽的气力。 马厩很大。至少在陈初兰的眼里,是很大的。 还未到达该地的时候,便耳闻一阵一阵长鸣马啸,待走了进去,那马鼻喷息声,马蹄刨地声,更是源源不绝于耳。放眼所及,一圈的牲畜栏被隔成数不清的圈棚,无一个圈棚是空荡荡的,满当当的全是马!听觉,视觉的冲击力令陈初兰难免就睁大了眼睛。她何曾亲眼见过这么多的马!当然,嗅觉的冲击力也很强,那令人不舒服的牲畜粪便味就另说了。 “此处养了五十八匹。”陈初兰虽没问,但萧玉宸还是像知道她心里所想一般为她解惑。他朝着陈初兰笑了笑。大抵是陈初兰发呆的模样让他觉得有趣吧! 才五十八匹呀。 还真不算多。 也对,此处并非适于养马的草场。 但偏偏这样的场面叫人觉得马匹数量远远不止这么些。 陈初兰突然很想见识广阔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场景了。若有幸亲见,会不会叫她这个连见到五十八匹关在围栏里的马都感到震撼的人,惊得丢掉下巴? 陈初兰想着便笑了。 一个中年太监小步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说已经给公主伴读找好了性子温良的小马,就等着伴读小姐亲自去挑了。性子温良四字被他加了着重音。萧玉宸点了点头。显然这是萧玉宸特地嘱咐过的。 小马驹们被关在后头的栅栏里。也是一匹一间。 既是萧玉宸要陈初兰自己挑,陈初兰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丝毫不做作地一头头慢慢看起。她不懂马,在她眼中,马儿除了高矮胖瘦,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何谓好马,何谓差马,她一窍不通,甚至连马的好看与否,她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囫囵吞枣般地一匹匹瞧了过去。最后,陈初兰选中了一匹毛发浓密黑色亮丽的小矮马,马背高度仅到她的肩膀。 “哈哈哈——”萧玉宸果然大笑了起来。 陈初兰望天。 太监把陈初兰选中的小马牵了出来。 “最矮最小的。”萧玉宸笑意满满。 陈初兰脸上微红。 萧玉宸笑得越发开怀了。 太监拿来了鞍子辔头。人靠衣装马靠鞍,才不过片刻功夫,矮小的小马驹就神采奕奕了。 萧玉宸手把手地教陈初兰如何上马。陈初兰学得倒挺快,几番练习下来,上马的动作竟也潇洒利索,只是待到萧玉宸放开马绳,让她自己御马的时候,她的身子就不自觉地摇晃起来,腿脚都大颤了。“这无关胆子或胆大,纯粹就是天生跟马不合拍。——没错,就是这样的。”陈初兰一脸正气,强装镇定地挺直脊背这样暗暗对自己说道。却想不到,萧玉宸早已笑倒在边上了。 最终还是萧玉宸牵着小马儿回到了马场上。 安康公主看到陈初兰所选的小马驹,先是一愣,继而毫不客气地刮着脸嘲笑陈初兰。陈初兰脸皮厚,随她笑去。 真庆幸她所选的马如那太监所说,确实是性子温良。陈初兰僵硬如石地坐在马背上,双手死抓缰绳,恍如没有知觉,那马则好似背上无人,晃晃悠悠仿佛识路一样沿着马道一圈又一圈慢吞吞走动,浑然不觉边上时不时有安康公主骑着它的同伴如风一般呼啸而过。 “太舒坦啦!”安康公主大声欢呼。 其实已过正午。按说早该用午膳了,偏安康公主跑马跑上了瘾,非要把用膳时间往后挪一挪。萧玉宸宠她,也就随她去了。终是营帐那边的诸人等不下去,派了阿娣过来催促。 安康公主直接从马背上站起来,双手高举,大呼大叫。 陈初兰骑着小黑马脊背笔挺,犹如小木人,表情僵硬,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萧玉宸站在边上,看着陈初兰呆木地从自己身前而过,笑得乐不可支。 这便是阿娣所见。 阿娣睁大眼睛,仿佛眼前所见都是假的。她紧紧盯着萧玉宸,一只手慢慢扶上了胸口,一抓抓住了衣服,死死地抓着,似乎心口很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场的小官瞧见入口的阿娣了。他疾步跑了过来:“姑、姑娘……” 阿娣并未身着宫服,那便自然是骁王府里的丫鬟了。小官虽不认的阿娣,但自是知道,能够被骁王带出来的丫鬟肯定不是一般的丫鬟。 阿娣并未看他,尤在盯着萧玉宸,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询问:“王爷竟这般笑,从小到大,我何曾见他这般笑过?他……这是今早到了马场就这样了?” 小官有点莫名,但还是小心翼翼回答道:“王爷今个儿心情一直很好呀!” 显然这样的回答并不能令阿娣满意。阿娣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小官终于开口问道:“姑娘你这是来……?” 阿娣这才顿时回过神来一样,把头转向小官,笑道:“劳烦这个官爷去传一声,就说陈嬷嬷急坏了,公主再不回去用膳,她可要自己冲过来了。”这句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小官却想都没想,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只见他快步跑向一个站在场边伺候的太监,对他耳语了几句。那太监又跑到一个宫女身边,同样耳语了几句。最后,才见那宫女跑到了萧玉宸面前。 安康公主终于下马了。却一副不尽兴的样子。 陈初兰如释重负。下马后双腿硬得差点摔倒在地,还好萧玉宸一把扶住了她。 安康公主嚷着下午还要骑。萧玉宸直接反对,他告诉她,如她今早这样疯狂地骑,明儿非得连路都走不动不可。 陈初兰听了竟是大松了口气。这不是意味着之后的几日,安康公主根本就骑不了马了吗?原来萧玉宸是个腹黑的家伙啊,陈初兰差点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撒手不管让安康公主疯狂半日,为的是叫她之后的几日安分点啊! 所以,“我也不用骑马了?”陈初兰对上萧玉宸的眼睛,无声的问道。 “这是不可能的。”萧玉宸眨了眨眼睛,无声的回道。 他、他、他居然回了!陈初兰顿觉心中的那根弦又被重重一拨。而且,她居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轰。”脸一下子又烧了起来,陈初兰差点捂脸,天哪,竟然跟他默契到这种程度,真是疯了。 “哈哈哈——”萧玉宸居然又是一阵大笑。 而这个笑被站在马场门口的阿娣清清楚楚地看着眼里。阿娣的手又攀上了胸口,这一回,抓得连手背青筋都清晰可见了。王爷,不是一直是个淡漠冷情的人么? 第109章 陈初兰随萧玉宸和安康公主走出马场的时候,只觉得阿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好像自带利爪,似乎能将她从外到内扒个彻底,只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孤魂,好叫人瞧清她是来自何方的鬼怪。而待陈初兰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却只见她毕恭毕敬垂着手低着头不吭不响地跟在他们后头。 陈初兰相信自己的直觉。阿娣不喜欢她,毋庸置疑。这从她说服萧玉宸将兰曦之死告知安康公主起,就不可改变了。却是今日压迫之感分外浓烈。陈初兰眨了眨眼睛,细思深思,想到该是萧玉宸亲自教自己骑马一事让阿娣受到了刺激。不过…… “能在骁王府里做了这么多年大丫鬟的人,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失态?”陈初兰思忖。这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阿娣应该不是那种认不清自己身份的蠢物。阿娣与萧玉宸再亲密,能亲密得过将来的骁王妃?阿娣的目标只能是萧玉宸的妾室,相信她绝不会妄图去寻求骁王妃之位。既然阿娣是个明白人,那么萧玉宸教一个今后跟她八辈子打不着关系的小女孩学骑马,又与她何干? 陈初兰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 陈初兰很少见到阿娣。 这些日子算上在骁王府里的时候,通共也就那么五回。不过,如今出来秋猎,陈初兰作为安康公主的伴读(玩伴),阿娣作为萧玉宸的贴身丫鬟,她们便不得不时常碰面了。甚至于,不得不长时间处在一起。比如说,用膳的时候。 昨夜的篝火宴会已成回忆,但既然出来玩,吃喝方面自然就不能再和家里一样,否则岂不无趣。 萧玉宸和安康公主肯定是要在一起吃饭的。那么伺候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成了必然。 这天一顿午饭下来,陈初兰终于见识到了阿娣的能耐。难怪骁王府里的人说到萧玉宸,必然提及他身边有一位一等一的能干大丫鬟。 午膳并不繁琐。用膳地点就在安康公主的营帐里。陈嬷嬷和陈初兰被赐了座位,两人坐在安康公主和萧玉宸的下首。其余伺候人等则站在边上。阿娣为萧玉宸布菜,动作娴熟。 这里陈初兰说通过一顿饭见识到了阿娣的能耐,当然并非指的是她为萧玉宸布菜一事。为主人布菜,仪态神态确实可以表现出一个下人的某些品质,但并不能说明太多。陈初兰之所以看到了阿娣的厉害之处,是因为陈嬷嬷的一番话。 骑着马疯跑了一个上午,待停了下来后,安康公主才真的感到肚子饿了,因此这顿饭吃得格外的香。吃饭吃得很香的安康公主一高兴起来就要打赏做饭的厨子。领命的太监带着安康公主的口谕下去了。而陈嬷嬷则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可也得赏赐阿娣姑娘才行啊!” “恩?”安康公主看向她的奶嬷嬷。 陈嬷嬷笑道:“公主可知道,这一桌子的菜都是阿娣姑娘准备的呢!你喜欢吃什么,骁王殿下喜欢吃什么,她全都记在心里。连先上什么菜,后上什么菜,她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公主你跑马跑了一上午,出得一身汗,若一坐下来就海吃胡吃,岂不容易吃坏身子?阿娣姑娘就先叫厨房那边上了咸豆花汤,既让公主你解了渴,又让你垫了点肚子。后来上的黄金素食蛋卷,白切鸡什么的,饱肚又不油腻。我看能有这份心能把事情做到这样细致的,也只有阿娣姑娘了。” 安康公主有些发愣。 萧玉宸满意地看向阿娣。 阿娣被陈嬷嬷夸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安康公主发话。 安康公主终是反应过来。“难为阿娣这般细心了,”她说道,“这两盘菜便赏了你吧!”她指了指桌上。 “多谢公主。”阿娣跪下谢恩。 拿两盘自己动过几筷的菜去送人,若放在陈初兰前世所处的年代,送菜之人肯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现在的世界可不一样。送菜的人是谁?是天之骄女安康公主呀!一个丫鬟能够得到公主赏赐下来的两盘菜,简直是祖坟上冒烟的恩典! 阿娣感激不尽,喜色不掩于面。这样倒显得她是个极为感恩的人。 安康公主嘴角微微上扬,看来对自己随随便便赐下两盘菜便能在下人心中产生如此效果而感到颇为得意。 陈初兰坐在陈嬷嬷身边。看了看阿娣,又看了看陈嬷嬷。瞧陈嬷嬷那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显然她对阿娣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那么她方才为阿娣说话肯定也是自发的了。 算起来,阿娣和陈嬷嬷接触的时间也很短吧!却是这么短的时间内,阿娣就叫陈嬷嬷对她另眼相看了。 阿娣这个人,确实厉害。不但有能力,还八面玲珑呢。瞧吧,甚至连对她不喜的安康公主都对她有所改观了! 陈初兰静静地看着,听着,脸上一如既往乖巧的微笑。 接下来吃饱喝足后,安康公主说自己乏了,命人撤去碗筷,进内室歇息去。陈初兰这才告退,也回去了自己的营帐。 下午无活动。因为陈嬷嬷坚决不同意安康公主再去骑马,而萧玉宸也以“你再那样骑马明日非得连路都走不动”来恐吓安康公主,逼得安康公主只得坐在营帐里蹉跎了一个多时辰。当然,用萧玉宸的话来讲,那不叫“蹉跎”,叫“好生修养”。 自午睡后,便在营帐里和陈初兰以及萧玉宸用“扑克牌”来“修养”了一个多时辰的安康公主,在太阳落山之后终于如解放般地大声欢呼出来。 萧玉宸告诉她晚上野地生火做饭烤红薯。 多么无聊! 偏偏对安康公主而言,这是一件极其新鲜的事情。 自己找柴,自己搭灶,自己生火。 ——好吧,其实基本都是宫女太监们在代劳。 红薯烤好后,大吃特吃。欢声笑语。 萧玉宸向安康公主保证,等过两日狩到猎物后,直接在野外撘个架子烤肉吃,引得安康公主兴奋地大跳大叫。 “前提是初兰你得学会骑马!”萧玉宸凑到陈初兰耳边悄声说道。 “……”陈初兰抬头看他。 红色的火光下,萧玉宸一张笑脸被映衬得灿烂无比。 陈初兰嘴角抽了抽。这算不算给了安康公主一个空头支票?短短几天,她陈初兰怎么可能骑着快马跟着一起去狩猎嘛! 萧玉宸试图在两日内教会陈初兰学骑马的决心不变——至少在安康公主眼中是这样的。 “宸哥哥,最迟明日你就要让初兰学会骑马!哎哟!”安康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哀嚎。 如萧玉宸所说,第二日安康公主就浑身酸痛了,特别是大腿内侧,痛得她连路都走不动。 陈嬷嬷无语地直揉太阳穴。 萧玉宸叫太医过来。当然,叫了也白叫。为什么会浑身酸疼,谁都知道,而想要消灭这种酸疼,根本无解。 看着陈嬷嬷“教训”安康公主不听话,萧玉宸站在边上摇头轻笑。陈初兰开始怀疑,昨日让安康公主那样在马场上疯跑,是不是陈嬷嬷和萧玉宸事先达成的共识。 疯玩的苦果只能自己吞下。又不是说陈嬷嬷和萧玉宸没劝过她——当然“劝”的力度不够大而已——安康公主无法抱怨他们。 不能再骑马了,但安康公主宁死不肯歇着,她表示一定要监督陈初兰学会骑马。于是才有了刚才的一幕:安康公主坐在藤轿上,一边嘱咐萧玉宸务必让陈初兰两天内学会骑马,一边时不时地哀嚎一声。 此时,他们正走在去马场的路上。 依然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安康公主颇有些郁闷,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陈初兰安慰她:“公主,太医说你身体结实,大概三四天就会好了。” “哼!”只听安康公主在藤轿上凶狠地嗤鼻了一声,说道,“要是没好,我就拔了那家伙的皮!”却是接着,郁闷地大叫,“三四天哪!我还想着明天就去骑马射豹呢!” 陈初兰大汗。 说实话,射个圈养的小鹿小鹤也就罢了,想不到安康公主这猎虎杀豹之心一直不死啊,她怎么就不想想,谁会把她的话当真呀! “公主你还是一直痛到回京吧!”陈初兰很不厚道地想道。 安康公主的心情自是不好。不过毕竟今日的下场是她自找的,外加现在还有陈初兰和萧玉宸陪在身边,她也不好做出什么迁怒于人的坏事。但若有个糟糕的导\火\索呢? 马场远远可见。 出人意料,马场门口,以马场小官为首,后面一排马奴,就如全家即要被灭门一般,浑身战栗,伏地而跪,口中凄厉:“王爷公主饶命啊——” 萧玉宸,安康公主,以及陈初兰齐齐倒抽了口气。 萧玉宸挥手示意跟在后头的太监:“去,问问怎么回事?” 太监疾步而驰,跑到马场小官身边,俯身询问。而待他回身过来的时候,他那一张脸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回王爷,”该太监战战兢兢道,“马奴一早醒来,发现所有的马匹都被下药了,又拉又吐,无一匹能跑了!” “什么?!”萧玉宸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安康公主直接从藤椅上弹了起来,“哎呦!”继而,“你、你再给本公主说一遍!”她柳眉倒竖,眼珠子瞪得滚圆,手指着那太监语气不稳地命道。 第110章 安康公主快气疯了! 整个马场里,能跑得动的,不能跑得动的,高的矮的,壮的弱的,所有的马匹全被下药了。又拉又吐,严重者瘫在牲畜栏里,连站都站不起来。 堂堂一个公主,竟然不怕脏不怕恶心,坚持要来马厩区查看,可见她对这个事件是有多么重视。 “啊——”安康公主的尖叫声在马厩区里响起,伴随着五十几匹马时起彼伏的喘气声,显得无比的凄厉。“谁干的!谁干的!”安康公主坐在藤椅上,死命拍着两侧扶手,愤怒地大喊,“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引他们过来的马场小官面如死灰地跪在安康公主和萧玉宸面前,脑袋好似装了弹簧,一下又一下,接连不停地磕在地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他语带哭腔地求饶。 萧玉宸一脸铁青,显然也气得不行,但比起安康公主他可要冷静地多了。冷冷瞥着那吓得快要尿裤子的小官,萧玉宸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是……”马场的小官颤抖着应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起来。原来昨夜马场里的一众人等在喝了厨房那边送来的酒后,便都睡得不省人事,连夜间有人偷偷溜进来给马下药都不知道。 “厨房那边送过来的酒?”萧玉宸挑起了眉毛。 “回王爷……”马场小官差点就嚎啕大哭,“不关小的事呀!是掌管这个猎场的周大人说,难得我们这儿能热闹一回,有酒不喝白不喝,便支了厨房多弄了几坛酒,叫兄弟几个也开心开心。” 站在萧玉宸身后的陈初兰一听便明白了。原来这猎场平日里过得清苦,现在难得王爷公主来了,拨下的银两一多,自然就不用白不用。管理这个猎场的周大人怕是已经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了,但猎场里这么多人,他哪能血盆大口一点东西都不给别人留点自己全部独吞?其它“位高权重”的人要打点,便就是这小小马场里的马倌马奴,至少也该给几坛子酒来堵嘴吧! 果然,萧玉宸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就此事再细问下去,而是狠狠地一甩袖子,命道:“把那姓周的给本王叫过来!” 姓周的那个芝麻官现在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吧!碰上了这么大的事,若要说他要等到萧玉宸派人去“请”他的时候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马场的小官屁滚尿流地下去了。萧玉宸把目光转向了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瘪着嘴看着萧玉宸。“宸哥哥……”她可怜兮兮的。 “晴儿,你先和初兰回去。这事我会替你查个清楚。”萧玉宸温柔地哄道。 却不承想,安康公主炸毛了。她的眉毛竖起,眼珠子瞪得都快凸出来了。“查个清楚?查个清楚有什么用啊啊啊啊啊——”她大声尖叫,“我的马,我的马不能骑了!快找兽医!快找兽医呀呀呀呀呀!!”安康公主手脚乱蹬,结果牵扯了酸疼的肌肉,“哎呀呀呀——”泪水一下就飚了出来。好嘛,这便成了哭泣的导\火\线,安康公主“哇——”地一下,放声大哭了。 萧玉宸举手无措,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 倒是陈初兰,走了上前,轻轻地为安康公主按摩腿上的肌肉,耐心地哄道:“骁王殿下就派人去叫兽医了,公主你就别哭了,哭花了眼睛,就算马好了,你也骑不了马了。” 安康公主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究竟是哪个不想活的家伙干的!本公主要拨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扔了他的肉去喂狗!” 萧玉宸头疼地重重叹了口气,接着命人去唤兽医了。 其实马场小官一大早见到马匹全被药倒,自是第一时间就去叫了兽医。兽医当然告诉他这泻药下得太厉害,马儿十日内肯定好不了,否则他也不会领着一众马奴跪在马场门口等死一般地请罪。 现下萧玉宸命人把兽医叫来,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安康公主罢了。他当然知道于事无补。 萧玉宸劝安康公主先回营地,说等兽医看过后,便叫那兽医亲自去向她说明。 安康公主怎么都不肯。 结果兽医过来(一个耄耋老头),一听说要看那些马,便一脸为难,说一大早天还没亮就看过了,药下得太重,这些马虽无生命之忧,但至少也要十几二十天才能缓过劲来。 “哇——”安康公主一听,好不容易止住的大哭又爆发了。“我的枣红马……” 安康公主的枣红马还没有起名字。只不过才骑了半日而已,安康公主对它也产生不了多大的感情,她大哭全是因为她不能骑马了。 陈初兰倒挺伤心。昨日那匹小黑马非常乖,虽然陈初兰不喜骑马,但还是对这样一只乖巧的小家伙产生了好感,结果才半日没见,那小家伙就倒在马厩里病怏怏的了。而且小马不比成年马,被下了如此重的药,难说就撑不过几日,一命呜呼了。 见安康公主如此,萧玉宸想了想,道:“幸而我们带过来的马没有关在一处,那些马健健康康,过两日我带你过去,晴儿你想要哪匹就挑哪匹,届时我带你骑,这样可好?” 却是安康公主哭道:“才不要呢!没有小马,大马我一个人根本骑不了。” 这倒是大实话,安康公主胆子再大,那成年马她一个人也不敢骑呀,她骑上去,连马镫都踩不到。 安康公主要的是一个人策马奔腾,而不是窝在萧玉宸怀里,让他带着自己慢慢地跑。 萧玉宸满脸无奈。他看向陈初兰。 却是这一回,陈初兰也无计可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这块地方的味道太过难闻了,安康公主终究受不了,同意先回营地那边等着。 “我要杀了那个家伙!”安康公主一路回去一路咬牙切齿。 陈初兰只得时不时地附和她。 却是快到营地的时候,安康公主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初兰,”她问道,“你觉得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啊?”陈初兰一愣。 安康公主像是自言自语:“我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做下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会有人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去做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呀! 陈初兰的想法和安康公主一样。 凡做坏事必有动机,那么坏人做这件事动机是什么?把马全部弄倒对他有什么好处? 马全倒了,安康公主就不能去骑马了。安康公主能不能骑马,好像无关任何人的利益吧! 确实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算了!”安康公主一拳狠狠地砸在扶手上,“待查出了是哪个混蛋干的,本公主要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安康公主的好心情全被毁了。若说早上起床因为自己浑身酸痛而情绪不佳算是一个小火山爆发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我这一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出宫狩猎了。”安康公主哭着对陈嬷嬷说。这一回,暴脾气的安康公主居然没有乱砸东西(应当是浑身疼痛不好大动的缘故),但这样的安康公主反而更为可怕。 新派来的端洗脸水的宫女被拖下去了,原因是该宫女见到安康公主又哭又闹,太过紧张,把水盆弄翻。安康公主下令杖刑二十。陈初兰站在边上脸都白了。那宫女不过十二岁,二十杖打下来,就算没有死掉也差不多是废了。 头一次,陈初兰感到了安康公主的可怕。 陈嬷嬷乍听到马场里的马都被下药了,估计当是欣喜的。她最怕的就是安康公主骑着马到处乱跑,若是带着弓冲进猎场就更糟糕了。可现下,见安康公主又怒又伤心,她也急了起来。好生安慰了安康公主好一会儿,她便匆忙地出了营帐准备亲自过问此事了。 留在营帐里陪同安康公主的陈初兰不敢多言。只顺着安康公主同她一起痛骂那下药之人。安康公主这个时候最需要的便是发泄。 这等大事,查起来必然是雷厉风行。 陈嬷嬷出去后不过半个时辰,便有消息传过来了。 “回公主,”报信的太监是一路跑过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喘着粗气,“下药的人查出来了。是如意。” “如意?”安康公主皱了皱眉头,“这名儿怎么有点耳熟?” 陈初兰一听太监这么说,结结实实倒抽了口气,吃了一大惊。而见到安康公主把如意给忘了,便在她耳边提醒道:“公主,这如意姑娘不就是太妃送过来伺候骁王殿下的那一位么?” 安康公主一听,立时瞪眼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好哇!竟然是她!果然太妃是见不得我高兴的!”她气得七窍生烟,瞧那副模样,真是恨不得立即飞回京城,去到太妃那里质问个清楚。“老不死的东西!本公主吃她的喝她的了?从小到大都瞧本公主不顺眼,本公主还瞧她不顺眼呢!”安康公主横眉怒目扯着嗓子大骂。那一声“老不死的东西”把在场所有的人给吓得魂飞魄散。 陈初兰脸色刹那白得跟纸一样,她差点伸手捂住安康公主的嘴。“公主!”陈初兰拼命向她摆手,“慎言!慎言!” “呸!”安康公主啐了一口,红着眼睛骂道,“就非得只有她能给我苦头吃,我不能拿她怎么着才成吗?等我回京了,我、我非得找我父皇告状去!”这说着,声音里又带了哭腔,又快哭了。 安康公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却不曾想,这事若真是太妃命令如意做的,对太妃有什么好处? 在从马场回来的途中,安康公主尚且还理智犹存,能够思考“谁会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去做这种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而现在,因对太妃打心底的厌恶,弄得她一听到如意是太妃的人,便一口咬定此事就是太妃幕后主使的。 陈初兰不好说什么。她不能提醒安康公主冷静点。安康公主此时最需要就是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出去,若打断了她的发泄,那么她的怒火肯定会引到自己身上来。陈初兰可不想被安康公主以莫须有的罪名好生一顿责罚。 安康公主痛骂了那太妃一番后,便铁青着一张脸,指着那报信太监命道:“去,叫人把那如意给本公主押过来!本公主要亲自审她!” 第111章 陈初兰终于见到了如意。若放在这天之前,她绝对想不到竟会是以这种方式。 如意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由两位高壮的婆子押着,一路走进了安康公主的营帐。她一进到帐内,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安康公主面前。 陈初兰细细看着如意。 果然是个一等一的大美女!瞧她的年龄,约莫有十六岁上下。一张脸姣好无比,桃腮杏面,般般入画,尤其是那双眼睛,天生含情带水,百媚丛生。而不单单是容貌,其身段也是百里挑一。她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无敌,成熟待摘之时。削肩,蛮腰,葱手,皓腕,身上无一处不如是上天刻意雕琢的产物,色貌无双,偏又娇嫩丰盈,媚态如风。想必无论是哪个男人,看到这样的女子,都该情难自禁,喜欢上她吧! 难怪老太妃会把她派过来伺候萧玉宸。 可惜,未待她近萧玉宸的身,就因阿娣的一番话给发配到了“边疆”,而发配到了“边疆”之后,又犯下了如此之事! 如意跪地后,便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竟将额头磕出了鲜血。她显已哭过,泪目红肿,泪痕满面。但现在,跪在安康公主面前,她却不哭也不闹,只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奴婢冤枉,求公主青天在上,为奴婢做主。” 陈初兰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原就不认为如意会去做下这等蠢事。毕竟,做下这种事,对她而言,可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没有作案动机,叫人如何能够相信她就是犯人?而现在,瞧如意这般,陈初兰更加肯定她是被冤枉的了。一个小小丫鬟,若真做下这种会被安康公主扒皮抽筋的事,怎会表情坚毅地跪在安康公主面前求她为她做主? 可惜,安康公主是不会为她做主的。 安康公主原就怨恨老太妃,现下一听闻这件事是老太妃送来的人干的,真是恨不得就杀了她下油锅,岂会听她辩解,为她查明真相? 果然,只听安康公主冷哼一声,说道:“还真是漂亮的姑娘!果然那老东西从来就不安好心!”安康公主真是彻底不管不顾了,“老东西”一词一次又一次从她嘴里说出,她冷冷地盯着如意,鄙视道:“她派你来勾引宸哥哥的?”小小年纪的安康公主一下就想到这一层。 如意的眼泪终于溢满了眼眶。大抵她也知道,就算她来到安康公主面前,无论怎样喊冤,安康公主也是不为所动,她方才的那句乞求,现下看来,完全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罢了,至于安康公主有没有听进去,倒在其次。如意仰头,深呼吸,似乎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不管公主信不信,马儿不是奴婢药倒的。奴婢没有干这件事。”如意哽咽着说道。 安康公主一拍桌子:“本公主是在问你那老东西是不是派来你勾引宸哥哥?!” 陈初兰无语地看着安康公主。 哎哎哎,我的公主呀,离题了,完全离题了。 如意满脸委屈,只听她道:“公主说奴婢勾引王爷,可有证据?太妃派奴婢来伺候王爷,奴婢不得不从,可这‘勾引’二字,奴婢坚决不认。奴婢自被太妃派来,只在头日见了王爷一面,第二日就被送入厨房干粗活了,公主这是叫奴婢如何勾引王爷?” 陈初兰同情如意。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哼!”安康公主冷哼一声,道,“那是宸哥哥为人正派,一开始就看穿了那老东西的阴谋!”她愤怒地一手指向如意,骂道,“你这贱人被宸哥哥打发去了厨房,因此怀恨在心,便于昨夜在酒里下药,先药倒了马场里的一众人等,然后偷偷跑去马场,再把所有的马全都药倒!你这贱人!”安康公主重重一砸桌子。 如意闭上眼睛,眼泪终是一行行地淌了下来,她心灰意冷地说道:“奴婢没有。奴婢是冤枉的。” 安康公主瞪眼:“你还敢说你是冤枉的?!”然后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婆子们。 两位婆子浑身一凛。其中一个弓下了腰毕恭毕敬地说道:“回公主殿下,这如意犯案一事是陈嬷嬷亲自审问的。和如意同屋的姑娘们都可以作证,如意昨夜三更偷偷溜出房,快到四更了才回去。” 如意哭泣:“那是惠儿叫我出去的,她说她知道我被王爷厌弃,被王爷扔到厨房的原因。” 安康公主半晌没有说话,一副沉思的模样。陈初兰猜测,她大概已经回想起前日从京城来这猎场的途中,在某小山下休息的时候,阿娣跑过来通报如意想要来伺候她一事吧! 安康公主斜了那如意一眼,问道:“既是出去见人,怎的到四更才回去?” 如意哭道:“奴婢被人设计了,惠儿叫奴婢去厨房等她,却想不到,奴婢才刚进厨房,门就被锁了。厨房离睡觉的营帐有一段距离,任凭奴婢如何拍门叫喊,都没有人来救奴婢。” “后来呢?”出乎意料的,安康公主竟然极有耐心。 “后来奴婢叫累了,就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门竟不知被谁给打开了,奴婢就慌不择路地跑回营帐了。” 安康公主嘴角一个残酷的笑。她“啪啪”地拍了两下掌:“真是很好的故事呢!” 原见安康公主肯听她说,如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生的希望,却想不到安康公主静静地听她讲完后居然是这样的反应!如意瞬间面如死灰,整个人再一次地萎靡了下去。她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就如她被陈嬷嬷提审的时候,无论如何辩解,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就是她干的一样。 如意深吸了口气,哭泣声渐渐止住,只是一脸凄苦。 安康公主又把目光转向站在如意身后的婆子脸上。那前头讲话的婆子一见公主又看向了她,立马又继续说道:“公主殿下,如意口中的那个惠儿说,她根本就没有叫如意三更半夜地去厨房。而且,在马厩里,发现了女人的脚印,那脚印,正是如意的!” 如意无力苦笑道:“陷害我的人把我的鞋偷去了一双……” “够了!”安康公主冷冷地说道,“人证物证都有,证据确凿,你就不用狡辩了!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不是因为宸哥哥把你弄到厨房去干粗活而怀恨在心?” 如意拼命摇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但不管她是不是认罪,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一个小小丫鬟,就算什么坏事都没有干,主人也能给她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如意这一回是证据确凿,再如何申辩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安康公主残忍地道:“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九个字,冰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陈初兰欲言又止地看着安康公主。 “是!”站在下边的两个婆子一声应下,然后齐齐上前把如意拖了起来。 而正是那两个婆子即将把如意拖出去的时候,陈初兰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她说道:“公主,这……如意好歹也是太妃身边的人。” 如意原是无力垂首,待一听到陈初兰说到这话,便猛地抬头,不可置信但又满是感激地看向陈初兰。 而安康公主则把头一甩,哼道:“她干下这样的事,那老不死的还敢保她吗?我理由都给她找好了,‘因为被扔去厨房而心怀怨恨’,我没把账算到那老不死的身上已经是在给她面子了!” 陈初兰闭上了眼睛。 安康公主并非万事不知的笨孩子。 陈初兰明白,怒火虽盛,但只要安康公主尚有一丝理智,她就会心如明镜般地知道那如意确实是被人陷害的,可是,就算如此,那如意也得死,谁叫她是太妃的人,谁叫她撞到了枪口上! 做丫鬟的就是这么悲剧。命根本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上。主人不开心,她们活该倒霉,就算这个“倒霉”是“要命的倒霉”! 陈初兰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地劝道:“公主,我说句你不喜欢的,你可别恼。太妃好歹也是骁王殿下亲祖母,你这个一口一个……,若是被骁王殿下知道了……” 安康公主的脸顿时就黑了。 大抵这个时候她才后怕了吧!她恶狠狠地环顾四周。四下皆恐慌,无人不是慌不迭地低下头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而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陈初兰才提到萧玉宸,营帐之外就传来太监那奸细的通报声:“骁王殿下到——” 陈初兰怀疑审理如意的时候,萧玉宸也是在场的。否则,如意不会一听到萧玉宸来了,一张死灰的脸变得更难看了。也对了,如意进安康公主营帐的时候,就已经很绝望了,而能够让她如此绝望的绝对不会是陈嬷嬷,未见到真正主事的主子,任是一个被冤枉的人都不会放弃希望的。怕是当时萧玉宸就在旁听,然后一锤定音,给如意定下了罪状。至于要如何处置她,萧玉宸当然会说“由安康公主来发落”了。 萧玉宸大步流星地走入营帐。瞧起来风风火火,怕是这边审完又审那边,该是猎场的大小官员都要被拔成皮了。 萧玉宸看都没看那如意一眼,只瞧向安康公主,问道:“你要如何处置她?” 安康公主站起来给萧玉宸让座。萧玉宸示意她不必乱动,自己则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安康公主身边。 安康公主完全不回答萧玉宸的问题,而是看向陈初兰说道:“宸哥哥,初兰说,如意好歹也是太妃她老人家身边的丫鬟呢!” 于是,不出所料的,萧玉宸的目光瞧了过来,眼里含着笑意,居然像是非常满意陈初兰会这般劝安康公主似的:“哦?” 第112章 陈初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若不顺着安康公主的意,安康公主会生气,但若真要看着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冤枉打死,她又做不到。其实她也不能为如意做些什么,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伴读而已,说到底,也仅是个没有卖身的下人罢了。她能做的,也无非是让如意有命回到骁王府里,让老太妃来审理发落。 幸而,萧玉宸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陈初兰不禁就冲着萧玉宸笑了笑。她相信萧玉宸也不想这个时候就杖毙如意,而是同样想让如意回去骁王府里,由老太妃来处置。只不过,萧玉宸不好亲自来讲,只好借用她的口来说服安康公主。陈初兰很有自信她可以说服安康公主,因为若要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是安康公主最为关心的,那便是萧玉宸了。 陈初兰开口了,她说道:“如意是老太妃的人,公主若现在就在这里处死如意,待老太妃知晓了,岂不让她心里不快?她肯定会认为公主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安康公主把头撇到一边,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萧玉宸淡笑,示意陈初兰继续说下去。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公主你平日里跟老太妃八竿子打不着一个照面,而今也不过暂住骁王府里,待时间一到,起驾回宫,两手一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可骁王殿下还住在骁王府里呢!” “咳咳咳。”萧玉宸轻咳几声。 陈初兰还是看着萧玉宸:“老太妃可是骁王殿下的亲祖母,说句不好听的,公主你现在就杖毙如意,老太妃可不会单单对你不满,就是骁王殿下,她肯定也一并恼了去。公主你向来听骁王殿下的话,这件事一出,难免老太妃就不会认为,是骁王殿下指使你下的命令,就算她不会这么认为,她也会质问骁王殿下为何没有阻止你。老祖母身边的丫鬟送来伺候长孙,却被杖毙在外头,就算这个丫鬟干下了滔天大罪,可没有上报给她就行了刑,岂不是给她没脸?老人家年纪大了,想的东西自然就多了。哪个老人不希望自己孙子孝顺听话的,偏偏在骁王殿下出来玩的时候,她的丫鬟被杖毙了,先斩后奏,能叫她不多想吗?她多想了,自然就以为骁王殿下没把她放在心上了,没把她当作亲亲祖母了,她就认为骁王殿下不孝顺了。” 陈初兰滔滔不绝一段话终于讲完了。严格说起来,实质内容没有多少,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把安康公主绕晕。 安康公主很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道:“你是想说,老太妃她会给我宸哥哥小鞋穿?” 而却是她才想继续说,她的宸哥哥才不怕什么小鞋穿呢,陈初兰就接口道:“不是的,公主,我是说,我担心老太妃她会对外宣说,骁王殿下不孝。” “咳咳咳咳咳。”这下子,萧玉宸可真是大咳起来了,估计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萧玉宸和老太妃的关系不好,这在骁王府里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但明面上的往来还是要维持的。举例来讲,从来就没有什么老太妃病了,萧玉宸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之说。不管怎么说,老太妃都是长辈,长辈一头大,更何况萧玉宸也绝无可能对老太妃一丝情感都没有,总之,萧玉宸绝对不可能不孝。 而若由老太妃口中说出萧玉宸不孝,那可就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了!一个王爷不孝,这在以孝道为重的时代里,想想都知道会有什么恶劣的后果。 当然,老太妃绝对不可能对外讲萧玉宸不孝顺,毕竟萧玉宸是她的亲孙子,作为一个祖母,哪里会这样给孙子找麻烦。再说了,什么不孝的名头传出去,丢的是整个骁王府的脸,她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但陈初兰显然不认为安康公主会想到这一层。 果然,陈初兰这话一出后,安康公主的脸色就黑了。她瞪向陈初兰:“你!” 陈初兰跪了下来,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萧玉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弯下腰,大手一托,把陈初兰给扶了起来。他看向安康公主,道:“好了,好了,你把初兰吓到了。” 安康公主撅起了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终于,她大手一挥:“算了算了,把她押下去关好,”她瞪向如意,“等回了京城,把她交给老太妃,我倒想看看老太妃会如何处置她!” 如意一下瘫倒在地上。就算方才安康公主命人把她拖下去杖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如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 陈初兰看着如意被拖了出去。她心道:“如意就算回到了老太妃身边,也会被老太妃赐死,这个……她该是知道的吧!” “乒!”就在如意被拖出去的那一刹那,安康公主伸手一扫,桌上的茶盏一下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陈初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垂手低头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萧玉宸叹了口气:“除了如意,马场失职的庞火,负责马厩的马奴们,还有管理猎场的周立才,哪一个都随你打杀。” 安康公主瘪嘴,骂道:“在宸哥哥你的眼里,我就是那种枉杀别人性命的杀人魔王?宸哥哥你这个大混蛋!”这骂着,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一脚朝边上的凳子踹去,偏偏扯动肌肉,痛得她直咧嘴。“气死我了!”她哭道,“这辈子大抵也就这么一次出来玩了,偏偏不让我高兴!” 萧玉宸便沉默了,一副不知该如何劝慰的样子。 陈初兰更是连个声响都不敢发出。刚才她拂了安康公主的意,让安康公主不能立即处死如意,叫她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下她要是开口了,难不保安康公主就把气撒到她的身上来。 安康公主嘴撅得老高,泪眼婆娑地看着萧玉宸,然后又看了看陈初兰,恨恨地说道:“出去!你们都出去!” 陈初兰低着头。萧玉宸看了陈初兰一眼,然后对安康公主说道:“我们就先出去了。就在外面。” “走啦!走啦!”安康公主捶桌。 萧玉宸拉起陈初兰,临走前不忘嘱咐营帐里伺候的宫女们:“好生伺候公主。”结果未待那些宫女们开口应下,安康公主就又咆哮起来:“你们也滚,全都滚。” 萧玉宸不禁摇头,拉着陈初兰就往外头走去。 陈初兰一步三回头,极其迟疑。 到了营帐外间,萧玉宸轻声说:“让她一个人静静。从小到大都这样。她现在瞧我们不顺眼,不想见我们,我们就不要赶上去触霉头。等过几个时辰,她气消了,就没事了。” 陈初兰苦笑,心道:“所谓的‘没事了’只针对你吧,她再如何气大,也不可能气你一辈子呀!我就不同了。” 却是萧玉宸像是知道陈初兰心里所想,轻笑着安慰道:“晴儿这丫头,若要是对一个人好,那定会掏心掏肺。你安心好了,她是个好孩子。”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萧玉宸说安康公主是“好孩子”了,可这一回,陈初兰却心中苦笑道:“说一个随随便便就拉宫女出去杖打二十的人是好孩子,皇家‘好孩子’的定义真是与常人不同。”“罢了,”却是又一想,陈初兰心中对自己说道,“你也知道人家是‘皇家’啊!”这般想着,抬头看向萧玉宸,刹那间就思绪万千,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萧玉宸牵着陈初兰的手走出了安康公主的营帐。 外头夕阳夕照,天边一片血红。 萧玉宸对陈初兰说道:“谢谢你。” “恩?” “谢你同晴儿一番道理,令她把如意关起来,留着回到京城交于太妃处置。毕竟……事关我和太妃……我不大好开口。” 陈初兰叹了口气,诚实道:“虽说有一方面缘由是不想看到你为难,但最主要的方面还是不想让如意连自己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看着萧玉宸,“如意在府内有亲人吧?”虽是疑问,但口气却非常肯定。如意定是王府的家生子,亲人都在太妃身边做事,否则太妃岂会让一个不受她控制的‘孤家寡人’去萧玉宸身边? 萧玉宸果然点了点头,道:“如意的父母都是我父王刚出宫建府的时候采买进来的。” 陈初兰沉默了,低着头看着地上被夕阳照得血红的土地。 萧玉宸也沉默了。半晌,他再一次拉起了陈初兰的手:“我们找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吧!” 搭建营帐需要用到大石块。用剩的石块就叠在营帐的外面。萧玉宸不拘小节,拉着陈初兰就在石块上坐了下来。 营帐间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尽职本分,根本就没人敢朝他们这里看上一眼。 “发生这种事,我知道你心情也很不好。”萧玉宸率先开口,大概是想像安慰安康公主一样安慰陈初兰。 却是坐在他身边的陈初兰突然抬头看他:“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情是如意做的吗?” 萧玉宸一愣,继而抿嘴默然了。 陈初兰眼光暗淡下来:“如意没有做这种事情的动机。什么‘因为被扔去厨房而怀恨在心’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这种玩笑。毁了公主的狩猎,那定是死路一条,就算回到京城,回到太妃身边也是一样的吧!”陈初兰定定地看着萧玉宸,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萧玉宸终于开口了:“恩……所有的证据表明,就是如意干的。” “那如果如她所说,她是被人陷害的呢?”陈初兰问道。 “谁会陷害她?”萧玉宸反问。 陈初兰依旧看着萧玉宸。萧玉宸却逐渐躲开陈初兰的目光。“没有人会陷害她。”萧玉宸说道,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所有的人都审问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曾与如意发生矛盾,就是如意口中陷害她的那个惠儿,也一直跟如意不冷不淡的,除了做事时候几句交流,其余时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正如你所说的,如意做下此事没有动机,那么别人自然也没有陷害她的动机。” “所以,结果只能是这样了吗?”陈初兰道。 萧玉宸道:“结果就是这样。我总不能因为如意的一句“我是被陷害的”,就把惠儿抓起来严刑拷打吧?” 萧玉宸说的没错。这件事就是一个死结。 但是,陈初兰深吸了口气,盯着萧玉宸说道:“那么,我再回到最初那句问话,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是如意做的吗?不要再讲什么证据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萧玉宸把目光投向远方。 陈初兰长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抬头望向天空。太阳已经落下,落日的余晖洒满整个天空,火红如血,依然火红如血!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萧玉宸问。 “没有,”陈初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与你无关。” 没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陈初兰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什么都改变不了。 陈初兰同情如意,但也只能是同情罢了。要她如青天大老爷那般寻找证据为如意翻案,她没有那个能力。 而如意……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吧!若她不是贪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意来此后人生地不熟,头一日便由一个“伺候王爷的婢女”被贬为“厨房的烧火小工”,周遭没有一个可亲近之人,被孤立,两眼蒙瞎,若是一个心性平和之人,定会默默等待,反正也不过十日罢了,待十日一过,回了京城,便可在府里同老太妃哭述,难道老太妃还会不为她做主?可如意偏偏急了,且不管她有没有私底下做些小动作,单讲惠儿欺骗她说知道她被贬到厨房是因为什么事,需要她半夜三更来厨房一谈,她竟然也会相信!这种事情不过一句悄悄话而已,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才能谈?如意是太妃挑选的,定然不会是那种徒有美貌却脑袋空空之人,若非急着要去萧玉宸身边服侍,她怎会那么轻易便被欺骗? 如意为自己的贪心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瞧如意先前那副模样,应当是认命了。这是一个死结。除非惠儿主动说出她确实是欺骗了如意,如意是被陷害的。但,这又怎么可能?可怜的如意,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是谁陷害她的,而那个人又为什么要陷害她。 而便是陈初兰,也想不出,究竟是谁要陷害如意,而且还是要以这种方式。 陈初兰不是没有想到可能会是阿娣。毕竟,前日特地跑去萧玉宸面前转告“如意想要伺候安康公主”这件事的人是她。但是,阿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想要弄死如意有千千万万种方法,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一种,这一种太过惊天动地,太过恶劣,足以叫这次出来狩猎的所有人全部不好过。陈初兰想不出阿娣会这样做的理由。 或许,这件事,注定是一件无头案了,永远都不可能水落石出。 陈初兰静静地坐着。只是望着天空。 萧玉宸坐在她的身边,也很安静,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第一次无话可谈。 太阳落山之后,天便黑得特别快。不知不觉,眼前就逐渐暗了下来,草木生风,秋虫鸣唱。 “王、王爷,你怎么坐在这里?”亲自过问药倒马匹一事的陈嬷嬷终于回来了,见到萧玉宸和陈初兰并排坐在大石块上,唬得她惊叫了出来。 陈初兰赶忙站起来。 萧玉宸则慢吞吞的,站起来后还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他向营帐内努了努嘴,道:“呐,还气着呢!” 陈嬷嬷一脸头疼的样子,她看了看天,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接着一跺脚,骂道,“厨房那边的混蛋们!多大的事!连饭都不做了吗?”说着,转身对跟在后边的宫女命道,“去,到厨房那边催催,把公主和王爷饿坏了,叫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这说着,又便叫萧玉宸和陈初兰跟她一起进去,她叹气:“公主就是这个脾气。依我说,马被药倒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骑马,钓钓鱼,抓抓蟹什么的不更好。”陈嬷嬷真是巴不得安康公主只能做这些“安全”的事情。 萧玉宸一脸苦笑。 却不承想,进了营帐,才知道安康公主闹累了哭累了,才刚睡下。 陈嬷嬷更头疼了:“竟然睡着了……这……饭都还没吃呢!” “算了,让她睡吧!”萧玉宸道,“等睡饱了,醒来后心里估计就舒坦多了。”这说着,看向陈初兰:“你和陈嬷嬷先用膳吧!” 结果陈初兰摇头:“我哪吃得下。还是等公主醒来吧!”这是实话,现在的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萧玉宸还想再说什么,偏偏外头有人通报说阿娣来问骁王殿下是否回自己营帐里用膳。 萧玉宸愣了愣,便大步流星出去了。 陈初兰和陈嬷嬷各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陈嬷嬷叫人拿来了针线。果然这事发生陈嬷嬷是最开心的,犯人找到了,该罚的都罚了,事情一过,这剩下的几天安康公主再怎么闹脾气也只能按照她所说的“钓鱼抓蟹”了。 陈初兰托着腮帮,看着陈嬷嬷:“嬷嬷。” “恩?” “我们从京城带来的那二十几匹马可一点事都没有呢!” 陈嬷嬷手中的针滑落在地。“哎呀!”陈嬷嬷下地找针,一边找一边骂,“你这个死丫头,没事干提这茬做什么?哎哟哟,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那不就是还能打猎吗?天哪,我可得叫殿下把弓给看好了!” 陈初兰无声笑倒在椅子上。 而就在陈初兰从陈嬷嬷那里找点乐趣,一扫今日的阴霾的时候,萧玉宸在营帐门口见到阿娣。 “怎么又是你亲自跑过来了?”萧玉宸问道。 阿娣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萧玉宸,声音柔软得像是新起的晚风。“王爷,红雀去厨房催饭,奴婢就只能自己过来了。” 萧玉宸看着阿娣,看得非常仔细。 阿娣被看得莫名其妙,她不禁就抬手摸了摸脸,问道:“王爷,奴婢脸上有什么吗?” 却是萧玉宸答非所问地讲道:“阿娣,你八岁被我外祖母送到我身边,迄今八年,今年你跟我同岁,也有十六了吧!” 阿娣更是莫名其妙了。 “十六岁,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萧玉宸淡淡地说道。 “轰隆!”仿若平地惊雷,阿娣踉跄后退一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玉宸。 萧玉宸面上平静似水。 阿娣顿时“扑通”一声跪地,浑身颤抖难以自制,哽咽着问道:“王爷,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 第112章 陈初兰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若不顺着安康公主的意,安康公主会生气,但若真要看着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冤枉打死,她又做不到。其实她也不能为如意做些什么,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伴读而已,说到底,也仅是个没有卖身的下人罢了。她能做的,也无非是让如意有命回到骁王府里,让老太妃来审理发落。 幸而,萧玉宸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陈初兰不禁就冲着萧玉宸笑了笑。她相信萧玉宸也不想这个时候就杖毙如意,而是同样想让如意回去骁王府里,由老太妃来处置。只不过,萧玉宸不好亲自来讲,只好借用她的口来说服安康公主。陈初兰很有自信她可以说服安康公主,因为若要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是安康公主最为关心的,那便是萧玉宸了。 陈初兰开口了,她说道:“如意是老太妃的人,公主若现在就在这里处死如意,待老太妃知晓了,岂不让她心里不快?她肯定会认为公主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安康公主把头撇到一边,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萧玉宸淡笑,示意陈初兰继续说下去。 陈初兰看着萧玉宸:“公主你平日里跟老太妃八竿子打不着一个照面,而今也不过暂住骁王府里,待时间一到,起驾回宫,两手一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可骁王殿下还住在骁王府里呢!” “咳咳咳。”萧玉宸轻咳几声。 陈初兰还是看着萧玉宸:“老太妃可是骁王殿下的亲祖母,说句不好听的,公主你现在就杖毙如意,老太妃可不会单单对你不满,就是骁王殿下,她肯定也一并恼了去。公主你向来听骁王殿下的话,这件事一出,难免老太妃就不会认为,是骁王殿下指使你下的命令,就算她不会这么认为,她也会质问骁王殿下为何没有阻止你。老祖母身边的丫鬟送来伺候长孙,却被杖毙在外头,就算这个丫鬟干下了滔天大罪,可没有上报给她就行了刑,岂不是给她没脸?老人家年纪大了,想的东西自然就多了。哪个老人不希望自己孙子孝顺听话的,偏偏在骁王殿下出来玩的时候,她的丫鬟被杖毙了,先斩后奏,能叫她不多想吗?她多想了,自然就以为骁王殿下没把她放在心上了,没把她当作亲亲祖母了,她就认为骁王殿下不孝顺了。” 陈初兰滔滔不绝一段话终于讲完了。严格说起来,实质内容没有多少,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把安康公主绕晕。 安康公主很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道:“你是想说,老太妃她会给我宸哥哥小鞋穿?” 而却是她才想继续说,她的宸哥哥才不怕什么小鞋穿呢,陈初兰就接口道:“不是的,公主,我是说,我担心老太妃她会对外宣说,骁王殿下不孝。” “咳咳咳咳咳。”这下子,萧玉宸可真是大咳起来了,估计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萧玉宸和老太妃的关系不好,这在骁王府里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但明面上的往来还是要维持的。举例来讲,从来就没有什么老太妃病了,萧玉宸连看都不去看一眼之说。不管怎么说,老太妃都是长辈,长辈一头大,更何况萧玉宸也绝无可能对老太妃一丝情感都没有,总之,萧玉宸绝对不可能不孝。 而若由老太妃口中说出萧玉宸不孝,那可就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了!一个王爷不孝,这在以孝道为重的时代里,想想都知道会有什么恶劣的后果。 当然,老太妃绝对不可能对外讲萧玉宸不孝顺,毕竟萧玉宸是她的亲孙子,作为一个祖母,哪里会这样给孙子找麻烦。再说了,什么不孝的名头传出去,丢的是整个骁王府的脸,她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但陈初兰显然不认为安康公主会想到这一层。 果然,陈初兰这话一出后,安康公主的脸色就黑了。她瞪向陈初兰:“你!” 陈初兰跪了下来,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萧玉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弯下腰,大手一托,把陈初兰给扶了起来。他看向安康公主,道:“好了,好了,你把初兰吓到了。” 安康公主撅起了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终于,她大手一挥:“算了算了,把她押下去关好,”她瞪向如意,“等回了京城,把她交给老太妃,我倒想看看老太妃会如何处置她!” 如意一下瘫倒在地上。就算方才安康公主命人把她拖下去杖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如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 陈初兰看着如意被拖了出去。她心道:“如意就算回到了老太妃身边,也会被老太妃赐死,这个……她该是知道的吧!” “乒!”就在如意被拖出去的那一刹那,安康公主伸手一扫,桌上的茶盏一下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陈初兰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垂手低头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萧玉宸叹了口气:“除了如意,马场失职的庞火,负责马厩的马奴们,还有管理猎场的周立才,哪一个都随你打杀。” 安康公主瘪嘴,骂道:“在宸哥哥你的眼里,我就是那种枉杀别人性命的杀人魔王?宸哥哥你这个大混蛋!”这骂着,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一脚朝边上的凳子踹去,偏偏扯动肌肉,痛得她直咧嘴。“气死我了!”她哭道,“这辈子大抵也就这么一次出来玩了,偏偏不让我高兴!” 萧玉宸便沉默了,一副不知该如何劝慰的样子。 陈初兰更是连个声响都不敢发出。刚才她拂了安康公主的意,让安康公主不能立即处死如意,叫她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下她要是开口了,难不保安康公主就把气撒到她的身上来。 安康公主嘴撅得老高,泪眼婆娑地看着萧玉宸,然后又看了看陈初兰,恨恨地说道:“出去!你们都出去!” 陈初兰低着头。萧玉宸看了陈初兰一眼,然后对安康公主说道:“我们就先出去了。就在外面。” “走啦!走啦!”安康公主捶桌。 萧玉宸拉起陈初兰,临走前不忘嘱咐营帐里伺候的宫女们:“好生伺候公主。”结果未待那些宫女们开口应下,安康公主就又咆哮起来:“你们也滚,全都滚。” 萧玉宸不禁摇头,拉着陈初兰就往外头走去。 陈初兰一步三回头,极其迟疑。 到了营帐外间,萧玉宸轻声说:“让她一个人静静。从小到大都这样。她现在瞧我们不顺眼,不想见我们,我们就不要赶上去触霉头。等过几个时辰,她气消了,就没事了。” 陈初兰苦笑,心道:“所谓的‘没事了’只针对你吧,她再如何气大,也不可能气你一辈子呀!我就不同了。” 却是萧玉宸像是知道陈初兰心里所想,轻笑着安慰道:“晴儿这丫头,若要是对一个人好,那定会掏心掏肺。你安心好了,她是个好孩子。”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萧玉宸说安康公主是“好孩子”了,可这一回,陈初兰却心中苦笑道:“说一个随随便便就拉宫女出去杖打二十的人是好孩子,皇家‘好孩子’的定义真是与常人不同。”“罢了,”却是又一想,陈初兰心中对自己说道,“你也知道人家是‘皇家’啊!”这般想着,抬头看向萧玉宸,刹那间就思绪万千,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萧玉宸牵着陈初兰的手走出了安康公主的营帐。 外头夕阳夕照,天边一片血红。 萧玉宸对陈初兰说道:“谢谢你。” “恩?” “谢你同晴儿一番道理,令她把如意关起来,留着回到京城交于太妃处置。毕竟……事关我和太妃……我不大好开口。” 陈初兰叹了口气,诚实道:“虽说有一方面缘由是不想看到你为难,但最主要的方面还是不想让如意连自己亲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看着萧玉宸,“如意在府内有亲人吧?”虽是疑问,但口气却非常肯定。如意定是王府的家生子,亲人都在太妃身边做事,否则太妃岂会让一个不受她控制的‘孤家寡人’去萧玉宸身边? 萧玉宸果然点了点头,道:“如意的父母都是我父王刚出宫建府的时候采买进来的。” 陈初兰沉默了,低着头看着地上被夕阳照得血红的土地。 萧玉宸也沉默了。半晌,他再一次拉起了陈初兰的手:“我们找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吧!” 搭建营帐需要用到大石块。用剩的石块就叠在营帐的外面。萧玉宸不拘小节,拉着陈初兰就在石块上坐了下来。 营帐间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尽职本分,根本就没人敢朝他们这里看上一眼。 “发生这种事,我知道你心情也很不好。”萧玉宸率先开口,大概是想像安慰安康公主一样安慰陈初兰。 却是坐在他身边的陈初兰突然抬头看他:“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情是如意做的吗?” 萧玉宸一愣,继而抿嘴默然了。 陈初兰眼光暗淡下来:“如意没有做这种事情的动机。什么‘因为被扔去厨房而怀恨在心’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这种玩笑。毁了公主的狩猎,那定是死路一条,就算回到京城,回到太妃身边也是一样的吧!”陈初兰定定地看着萧玉宸,等着他的回答。 半晌,萧玉宸终于开口了:“恩……所有的证据表明,就是如意干的。” “那如果如她所说,她是被人陷害的呢?”陈初兰问道。 “谁会陷害她?”萧玉宸反问。 陈初兰依旧看着萧玉宸。萧玉宸却逐渐躲开陈初兰的目光。“没有人会陷害她。”萧玉宸说道,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所有的人都审问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曾与如意发生矛盾,就是如意口中陷害她的那个惠儿,也一直跟如意不冷不淡的,除了做事时候几句交流,其余时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正如你所说的,如意做下此事没有动机,那么别人自然也没有陷害她的动机。” “所以,结果只能是这样了吗?”陈初兰道。 萧玉宸道:“结果就是这样。我总不能因为如意的一句“我是被陷害的”,就把惠儿抓起来严刑拷打吧?” 萧玉宸说的没错。这件事就是一个死结。 但是,陈初兰深吸了口气,盯着萧玉宸说道:“那么,我再回到最初那句问话,你,真的相信这件事是如意做的吗?不要再讲什么证据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萧玉宸把目光投向远方。 陈初兰长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抬头望向天空。太阳已经落下,落日的余晖洒满整个天空,火红如血,依然火红如血! “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萧玉宸问。 “没有,”陈初兰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与你无关。” 没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陈初兰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什么都改变不了。 陈初兰同情如意,但也只能是同情罢了。要她如青天大老爷那般寻找证据为如意翻案,她没有那个能力。 而如意……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吧!若她不是贪心,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意来此后人生地不熟,头一日便由一个“伺候王爷的婢女”被贬为“厨房的烧火小工”,周遭没有一个可亲近之人,被孤立,两眼蒙瞎,若是一个心性平和之人,定会默默等待,反正也不过十日罢了,待十日一过,回了京城,便可在府里同老太妃哭述,难道老太妃还会不为她做主?可如意偏偏急了,且不管她有没有私底下做些小动作,单讲惠儿欺骗她说知道她被贬到厨房是因为什么事,需要她半夜三更来厨房一谈,她竟然也会相信!这种事情不过一句悄悄话而已,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才能谈?如意是太妃挑选的,定然不会是那种徒有美貌却脑袋空空之人,若非急着要去萧玉宸身边服侍,她怎会那么轻易便被欺骗? 如意为自己的贪心付出的代价,只是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瞧如意先前那副模样,应当是认命了。这是一个死结。除非惠儿主动说出她确实是欺骗了如意,如意是被陷害的。但,这又怎么可能?可怜的如意,怕是到死都不会知道是谁陷害她的,而那个人又为什么要陷害她。 而便是陈初兰,也想不出,究竟是谁要陷害如意,而且还是要以这种方式。 陈初兰不是没有想到可能会是阿娣。毕竟,前日特地跑去萧玉宸面前转告“如意想要伺候安康公主”这件事的人是她。但是,阿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想要弄死如意有千千万万种方法,为什么偏要选择这一种,这一种太过惊天动地,太过恶劣,足以叫这次出来狩猎的所有人全部不好过。陈初兰想不出阿娣会这样做的理由。 或许,这件事,注定是一件无头案了,永远都不可能水落石出。 陈初兰静静地坐着。只是望着天空。 萧玉宸坐在她的身边,也很安静,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第一次无话可谈。 太阳落山之后,天便黑得特别快。不知不觉,眼前就逐渐暗了下来,草木生风,秋虫鸣唱。 “王、王爷,你怎么坐在这里?”亲自过问药倒马匹一事的陈嬷嬷终于回来了,见到萧玉宸和陈初兰并排坐在大石块上,唬得她惊叫了出来。 陈初兰赶忙站起来。 萧玉宸则慢吞吞的,站起来后还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他向营帐内努了努嘴,道:“呐,还气着呢!” 陈嬷嬷一脸头疼的样子,她看了看天,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接着一跺脚,骂道,“厨房那边的混蛋们!多大的事!连饭都不做了吗?”说着,转身对跟在后边的宫女命道,“去,到厨房那边催催,把公主和王爷饿坏了,叫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这说着,又便叫萧玉宸和陈初兰跟她一起进去,她叹气:“公主就是这个脾气。依我说,马被药倒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骑马,钓钓鱼,抓抓蟹什么的不更好。”陈嬷嬷真是巴不得安康公主只能做这些“安全”的事情。 萧玉宸一脸苦笑。 却不承想,进了营帐,才知道安康公主闹累了哭累了,才刚睡下。 陈嬷嬷更头疼了:“竟然睡着了……这……饭都还没吃呢!” “算了,让她睡吧!”萧玉宸道,“等睡饱了,醒来后心里估计就舒坦多了。”这说着,看向陈初兰:“你和陈嬷嬷先用膳吧!” 结果陈初兰摇头:“我哪吃得下。还是等公主醒来吧!”这是实话,现在的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萧玉宸还想再说什么,偏偏外头有人通报说阿娣来问骁王殿下是否回自己营帐里用膳。 萧玉宸愣了愣,便大步流星出去了。 陈初兰和陈嬷嬷各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陈嬷嬷叫人拿来了针线。果然这事发生陈嬷嬷是最开心的,犯人找到了,该罚的都罚了,事情一过,这剩下的几天安康公主再怎么闹脾气也只能按照她所说的“钓鱼抓蟹”了。 陈初兰托着腮帮,看着陈嬷嬷:“嬷嬷。” “恩?” “我们从京城带来的那二十几匹马可一点事都没有呢!” 陈嬷嬷手中的针滑落在地。“哎呀!”陈嬷嬷下地找针,一边找一边骂,“你这个死丫头,没事干提这茬做什么?哎哟哟,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那不就是还能打猎吗?天哪,我可得叫殿下把弓给看好了!” 陈初兰无声笑倒在椅子上。 而就在陈初兰从陈嬷嬷那里找点乐趣,一扫今日的阴霾的时候,萧玉宸在营帐门口见到阿娣。 “怎么又是你亲自跑过来了?”萧玉宸问道。 阿娣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萧玉宸,声音柔软得像是新起的晚风。“王爷,红雀去厨房催饭,奴婢就只能自己过来了。” 萧玉宸看着阿娣,看得非常仔细。 阿娣被看得莫名其妙,她不禁就抬手摸了摸脸,问道:“王爷,奴婢脸上有什么吗?” 却是萧玉宸答非所问地讲道:“阿娣,你八岁被我外祖母送到我身边,迄今八年,今年你跟我同岁,也有十六了吧!” 阿娣更是莫名其妙了。 “十六岁,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萧玉宸淡淡地说道。 “轰隆!”仿若平地惊雷,阿娣踉跄后退一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玉宸。 萧玉宸面上平静似水。 阿娣顿时“扑通”一声跪地,浑身颤抖难以自制,哽咽着问道:“王爷,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 第113章 这该是阿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惊惶失措。从萧玉宸的角度看过去,阿娣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可怜兮兮跪趴在地,单薄的身子止不住颤抖,压抑住哭声,孤独无助。 萧玉宸许久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阿娣呜咽,断断续续,再一次问道:“王爷……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吗?” “你一直做得很好。”萧玉宸终于开口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地说道,“只是,女子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说完这话,萧玉宸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变大了,刮得四处哗哗啦乱响。 阿娣跪在地上,头点着地,一动不动,任风扯动她的衣裙和发丝,就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死物。 陈初兰待在营帐内同陈嬷嬷一起等着安康公主睡醒。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等派去厨房取饭的小宫女提着饭盒子走进来,极为小声地说了一句:“阿娣姐姐为何跪在外头?”陈初兰这才霍地一惊。 陈嬷嬷自然也听见了。她讶然:“阿娣跪在外头?”陈嬷嬷猜想大概是阿娣什么地方冲撞了萧玉宸,但又觉得阿娣不像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丫头。“唉!”陈嬷嬷叹气道,“许是殿下被今日之事给气的,迁怒到阿娣了吧!”这说着,她便让陈初兰出去看看。 却是陈初兰出了营帐,外头早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阿娣的影子。视野所及之处,唯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在营帐间严肃地来回巡逻。 风越刮越大。早前才看到的点点星光此刻全然不见。漫空都是乌云。当然,漆黑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见。火把摇曳,火光照耀下,依稀可见远方一人多高的草丛像鬼魅一般迎风狂舞。陈初兰微微皱了皱眉头:“该不会要下雨了吧!” 真的下雨了。大雨倾盆。 算起来,自进入这个月后,已经连续天晴十几日了。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仿佛要把这么多日积攒下来的雨水全部用掉,哗啦哗啦,天空如同破了个大洞,洞口处有个缸口朝下的大水缸,雨水没命地从水缸里倾倒而出。整整一夜,不停不休。 第二日。 “公主,雨小了。”陈初兰站到帐门口朝外望了望,然后回到内室,对坐在床上的安康公主说道。 相较于昨晚,雨确实小了很多,毛毛细雨,淅淅沥沥。但地面的情况却不容乐观。经过一夜的冲刷,他们所驻扎的土地已被洗成千沟万壑,一条条黄水像巨型蚯蚓一样歪歪扭扭地自高朝低流去。安康公主的营帐算是好的,但一些下人们的所住之处,多都进了水,帐内俨然“水里人家”。 安康公主黑着脸,没有说话。 陈初兰低头站在边上。这一回,连陈嬷嬷都不敢吭声了。 说起来,这次秋猎还真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啊! “本公主回去要把那钦天监给掀了!”好半天,才听见安康公主恶狠狠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既然要出来狩猎,自然要选好日子。钦天监的官员分明算好了这几日都会是晴天,谁料偏偏昨夜下起了大雨。 陈初兰看着安康公主一脸肃杀的模样,心道:“昨日的事算是把秋猎给毁了一半,那么晚上这一场大雨下下来,算是把秋猎给全毁了吧!” 真是糟糕的一次经历!亏得安康公主和陈初兰都如此期待! 不过,再如何糟糕,安康公主也不会一怒之下宣布打道回府。因为,她一辈子估计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可以出京游玩了。 细雨下了一整天,待到傍晚,夕阳出来,天空放晴,又是一派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之象。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陈初兰在营帐里给安康公主表演小魔术。她本打算把自己哄小孩的本领隐藏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一个用出来,毕竟若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看家本领拿出来,那么待到安康公主全部厌烦了,她可就再也哄不了她了。可眼下,不拿出来可不行了。安康公主死神一样坐在那里,谁上前就瞪谁,一副要抽人筋剥人皮吃人肉的模样。 陈初兰告诉安康公主自己会变戏法,只是需要时间准备。安康公主的好奇心就被吊起来了,陈初兰在她眼中原本就是个“会做出很多稀奇东西的小能人”,而今居然告诉她连戏法都会变,这怎能不叫安康公主暂时忘却这两日来的不愉快,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陈初兰身上? 陈初兰到外间准备道具,等回去后一气给安康公主表演了三个小魔术:剪帕还原,空袋来蛋,空中腾杯。安康公主看得眼珠子都瞪大了。陈嬷嬷也难以置信:“兰丫头你真会变戏法?这、这不是神仙才会的东西?” 陈初兰当场就笑岔了,她说道:“变戏法是真,但可不是神仙才会的东西,否则我为何要到外头去准备?”说着,她便同安康公主讲,这些小戏法其实都是有窍门的,“不知公主你能不能瞧出来?”陈初兰笑道。 安康公主好胜心被勾了起来。于是,陈初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表演魔术,动作由快到慢。后来安康公主解出谜题,便开始缠着陈初兰要她教她“变戏法”。 这一日,直到太阳落山萧玉宸才过来。他一进来就意外地听见安康公主咋咋呼呼地乱叫:“哎呀,我怎么快不起来呀,这不就一下被人看穿吗?”萧玉宸很吃惊地看着和安康公主玩做一片的陈初兰,直到陈初兰站起来向他行礼,他才反应过来似地笑了起来,看着陈初兰的眼光中满是佩服。 安康公主狡黠地叫陈初兰给萧玉宸变戏法。“宸哥哥,这可是有窍门的哦,不知你能不能瞧出来?”安康公主把陈初兰同她讲的话依样画葫芦地送给了萧玉宸。 萧玉宸这才明白了陈初兰是用什么东西让安康公主从不快中走了出来。 陈初兰表演了空袋来蛋。 萧玉宸笑道:“布袋后面还有一层。” 又表演了剪帕还原。 “你手指上带着一块小帕子。” 陈初兰叹了口气:“不变了。” 安康公主怀疑地看着萧玉宸:“宸哥哥,你从前看过?” “没有,”萧玉宸笑着摇头,“仔细一瞧不就瞧出来了么?” 安康公主嘟起了嘴。陈初兰方才是做了慢动作她才瞧出来的。 陈初兰收拾起东西:“我学艺不精。” “又是从书上学的?”萧玉宸冲着陈初兰眨了眨眼睛。 陈初兰顿时红了脸。 “书上学来”这四个字萧玉宸显然不信,但是他从未问过陈初兰她是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仿佛,她本就该知道这些东西。陈初兰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她的一种信任。若算是,那么萧玉宸是否一直都对别人这般信任? 糟心的秋猎因为有了陈初兰的陪伴,变得没那么糟糕了。安康公主多少开心了一点。她一开心,萧玉宸也就跟着开心。而这两位主子都开心了,那么整个猎场不管大小不管男女不管老少,自然也全都开心了 用萧玉宸的玩笑话来讲,那便是“初兰你拯救了整个猎场”。 萧玉宸的话是夸张了。陈初兰只不过让大家好过了些罢了。安康公主不能骑马是一件糟心事。大雨弄得整个猎场修养了两日又是一件糟心事。统共就十天时间,还未出正式开始狩猎,便去了一半。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康公主不再提她的小马驹,对于狩猎,也不那么疯狂,只乖乖地和萧玉宸共骑一匹马,看着侍卫们拔刀引弓,射杀猎物,偶尔也拉拉弓,射射鹰,当然,射中的可能性为零。在陈初兰的引导下,她的关注点全部放在吃上面。抓鱼烤鱼,抓蟹煮蟹,割鹿肉切兔子,搭灶生火烧烤,其乐趣简直是此生少有。更何况陈初兰还教御厨调弄了各种酱料。刷着吃,蘸着吃,烤好了刷,刷完了烤,边烤边蘸,边蘸边烤,本是寻寻常常一件事情,被陈初兰弄得花样百出。好吧,对于民间的人来说,这真算不得什么花样百出,但对于久居深宫的安康公主而言,那就是见都没见过的新鲜事情了。当然,虽说天天都在自己打火烧烤,但也没有餐餐吃这种东西。小孩子肚子娇嫩,怎么可能就这么一直吃下去,烤东西到后来,纯粹就像个玩闹的游戏了。而陈初兰还真在此间添入了游戏,击鼓传花这种传统游戏就不用说了,联合安康公主整得萧玉宸到最后什么节目都给不了只能拱手求饶,加上后来添的萝卜蹲,数七——把太监宫女们全叫上,输的人一人一大碗陈初兰特制的“调料大融合”,逗得安康公主前俯后仰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剩下的日子虽不似安康公主最先预想的那样,但也没有让安康公主特别地不开心,只是最后要回京的那时候,安康公主回想起这次出来她根本就没怎么骑马,一张小脸便立即就沉了下来,但还好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磨了磨牙齿,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乖乖地上车了。 陈初兰仍然被拉上了安康公主的马车。这一回,萧玉宸却在外头骑着马,他说车里太闷。先自己骑一会儿。“若要打牌再叫我。”他还特地吩咐了一声。 安康公主没有怪那萧玉宸没有在车里陪她,而是把嘴凑到了陈初兰的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宸哥哥心情不大好?” 陈初兰看着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道:“从如意那件事后。” “如意那件事”,马匹被毒,如意被抓被关押,关于此事,安康公主就用这五个字代替。 安康公主托着腮帮有点踌躇地说道:“难道说……宸哥哥真的怕因为如意的缘故,太妃会给他小鞋穿?这样的话……”她很迟疑,“我就不治如意的罪算了。 看安康公主这样,陈初兰心道:“便就是公主你不治如意的罪,太妃也会治她的罪啊,且不说她得罪了公主你,就说太妃派她过来是为了让她接近萧玉宸,她非但没有接近,却把自己搞成了这种下场,她也不能在太妃手上活了。”陈初兰无声地叹了口气。萧玉宸心情不好,她早就看出来了。发现马匹被毒后的第二日,下小雨,萧玉宸直到太阳落山后才来找安康公主,这已经很不正常了。而后来,就算萧玉宸始终陪着安康公主笑着乐着,陈初兰也瞧得出来,他笑闹得有些勉强。陈初兰垂下眉眼,心想:“与如意无关,是因为阿娣吧!” 自那日后,阿娣便再也没有在萧玉宸跟前伺候了。安康公主本就不在意阿娣,对于阿娣被换成了才十二岁的红雀,她并没有多做它想。倒是陈嬷嬷特地去问了一下,竟得知阿娣病了。陈嬷嬷亲自去看望阿娣,回来后对陈初兰叹息说:“阿娣也是怪可怜的。心里抑郁,茶饭不思,就病倒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惹得殿下生气。只能揣测可能是因为她没看好如意的缘故。唉!你说,有谁能够想得到如意会做出那种事,再说了,殿下从没说要她看着如意呀?”陈初兰对于陈嬷嬷的话不做任何评论,却是她心中自语:“怎会是因为她没看好如意的缘故?该是……萧玉宸怀疑了阿娣吧!” 既然她都能够想到这件事可能是阿娣做的,萧玉宸又如何想不到? 其实只要认真一想,便会明白,如意那么迫切想要靠近萧玉宸,却又如何会主动请缨去到安康公主跟前伺候?而偏偏是阿娣跑来同萧玉宸说起这个的。 萧玉宸怀疑了阿娣,但没有证据。而且只是怀疑而已,潜意识里他肯定还是不相信这件事是阿娣干的。毕竟,阿娣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感情岂会一般? 就如陈初兰所想,萧玉宸所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去陷害如意,因为,没有动机没有意义啊!就算是被怀疑的阿娣,她有什么理由要用这么夸张的手法来陷害如意?这件事注定是无头公案! 萧玉宸,满心矛盾吧! 马车咕噜咕噜。回京又是近一天时间。来时很兴奋,回去的时候就很累了。安康公主竟然在马车上睡着了,如此颠簸,她居然睡得死沉死沉。 进入骁王府已是天黑月明。晚秋季节,太阳落得很早。安康公主先去拜会老太妃,如大家所料,老太妃依旧称病不见她,上次因为萧安的事情两人谈崩,老太妃怎么可能再次见她?安康公主这一回倒是一点都不恼,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无所谓了,她吃了晚膳,洗漱清楚便早早歇下了。 而陈初兰,回到自己屋里浑身一松,正准备也洗漱一番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时候,却被一个通报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小宫女小草从外头走进来,说道:“陈四小姐,骁王殿下身边的阿娣姑娘求见。” 第114章 陈初兰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阿娣会突然来找她。但既然这个时候寻来,那就必定是十万火急。毕竟,现在大家刚回到骁王府,七七八八的事情弄下来,哪一个不是累得跟狗一样,巴不得赶快爬到床上去好生歇息。 陈初兰狐疑地命人将阿娣请了进来。 门帘掀起,冷风灌入。阿娣垂手低头迈了进来。身姿依旧婀娜,但却扶风弱柳,纤瘦得好似不是那个十日前的她。她向陈初兰行礼,陈初兰唬得赶忙上前把她给扶了起来。这一扶便瞧清了阿娣此时的容颜。陈初兰倒抽了口气。才不过短短几日,阿娣竟然瘦得两眼凹陷,连颧骨都凸出了出来。虽然美貌依旧,但简直就像个有皮无肉的活死人。 “哎,”陈初兰不禁惊呼,“阿娣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你竟瘦成了这样!陈嬷嬷说你病了,可惜我无时不刻只能陪着公主,不能去看你,想不到你……” 阿娣凄惨一笑,打断陈初兰的话,道:“承蒙陈四小姐关心,不过这几日吃不下喝不下罢了。” 陈初兰道:“可因有烦心的事?但不管如何讲,人总该吃饭哪!真饿出大病了该怎么办?”这说着,便一路牵着阿娣往里头走,同时叫小宫女小草把硬坐凳给撤了,换来铺着精致棉垫的扶手座椅。 扶着阿娣在椅子上坐好,陈初兰自己于主位上坐下来了,然后偏头瞧着阿娣,等着她开口。 却见阿娣坐立不安,双手捏着一块帕子,绞个不停,竟是不敢看陈初兰,好半晌才咬着唇低着头说道:“我此番前来是来求陈四小姐的。” 陈初兰何曾见过阿娣这个模样,不由地就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娣。“呃……”她也是好半天才开口,“阿娣姐姐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只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会帮忙。” 陈初兰就是在装傻充愣,其实她已经明白阿娣是为何事来找她了。定是为了萧玉宸不再理会她之事,否则她怎会这般吞吞吐吐。但陈初兰不明白的是,为何她会来找她,而为何她又这个时候来找她。十万火急?无人可寻? 果然阿娣开口了,她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头都快垂到胸口了:“我服侍王爷近十年,自认为战战兢兢,勤勤恳恳,没有犯下一个错误,但如今,王爷却突然不愿再理我……” 陈初兰沉默,只一副同情的模样看着她。 阿娣微微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瞧了陈初兰一眼。 陈初兰神情不变。 阿娣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左思右想,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王爷。” “唉,”陈初兰终于叹息,道,“阿娣姐姐,竟是如此。这几日来没见你在骁王殿下身边伺候,原以为你只是生病了,谁料竟是殿下他……”陈初兰可没那烂好心去关心一个对她有敌意的人。她继续装傻充愣。 阿娣的身体僵了僵,大概原以为陈初兰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关心地问她该如何帮助她。 阿娣又开始扭捏起来,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烂了。“陈四小姐……我来是请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王爷……”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哽咽,“要死,至少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虽料到阿娣会求她做这件事,但陈初兰还真没想到阿娣居然就这么开口了。 阿娣掉着眼泪道:“陈四小姐肯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非得今晚过来,分明才从猎场回来,谁不是累得巴不得赶快歇息,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呜呜呜……”阿娣伤心大哭。而接下来的举动把陈初兰吓了一大跳。阿娣居然从椅子上下来,“扑通”一声就跪在陈初兰面前。 “天呀!”陈初兰惊呼,“阿娣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她赶忙上前,伸出手去,想要把阿娣给扶起来。但是,阿娣大了她整整七岁,她如何能够将她扶起? 阿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就收不住:“陈四小姐若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陈初兰一听就火了,最恨就是这个,没皮没脸地拿自己来威胁别人,而且还是八点档狗血剧用烂的手段。不过陈初兰也没直接给她甩脸色,好歹阿娣也是王府里举头轻重的人物,再怎么样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她。陈初兰只劝道:“阿娣姐姐,你先起来说话。”但口气已经开始硬了。阿娣也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来陈初兰不高兴了。她自知再跪下去搞不好陈初兰就叫人来把她送走,便就听话地站了起来,一边站一边还用手中的帕子抹了抹眼泪。 陈初兰这才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阿娣姐姐。” 阿娣被陈初兰扶回到椅子上,她垂头哽咽道:“这才一回府,王爷就说要寻个日子回了老夫人,叫老夫人将我配人。” “啊!”陈初兰这回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惊。或许阿娣的话可能有点夸张,但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不离十了。萧玉宸是要让阿娣嫁人? 陈初兰想了想。说起来,阿娣也十六岁了,确实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不过萧玉宸竟如此决断,丝毫没有顾念这么多年的感情,一回府就要让阿娣嫁人,还真是令陈初兰不敢置信。仅仅因为萧玉宸怀疑如意的事可能是阿娣策划的?陈初兰顿时不知该对萧玉宸作何评价了。说他干脆利落吧,又觉得有点不近人情。说他不近人情吧,难道要让他将一个怀疑对象像□□一样放在身边?只能说萧玉宸太实际了,利弊分析迅速,坚决果断。他不可能对阿娣没有任何感情,毕竟从小到大相处了这么多年,但与其今后就这样不信任地将阿娣放在身边,还不如现在就让她离开,让她永远在自己心里留个好的印象。至于没了阿娣习不习惯这个问题,一个婢女而已,谁又少得了谁?好歹,萧玉宸在前三年河阳县的时候,身边可一个婢女都没有。 阿娣可怜兮兮地看着陈初兰。陈初兰只能同情地瞧着她。照这么看来,阿娣确实可怜,任是谁都无法接受自己服侍了这么多年的主人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这样将自己打发出去吧。不过,陈初兰眼色一暗,若如意那件事确实是阿娣所为,那么她就是活该!没叫她给如意偿命就已经不错了。 “陈四小姐……”阿娣泪眼汪汪。 陈初兰做出一副很不理解的表情,说道:“阿娣姐姐的遭遇令人同情,可是……为什么你觉得我去问骁王殿下,殿下他就会告诉我缘由?阿娣姐姐你这几日定也旁敲侧击寻了不少人去问了吧?” 这正是陈初兰所疑惑的,阿娣凭什么觉得萧玉宸就会听她的话,乖乖地把为什么要将阿娣送出府去的缘由告诉她? 阿娣一脸难堪。陈初兰最后一句“旁敲侧击寻了不少人去问”真是叫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阿娣说道:“这、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找上陈四小姐你的嘛。” “可我只是公主身边的伴读而已。”陈初兰说道,“难不成阿娣姐姐想要我找公主殿下帮忙?” 阿娣唬得连连摆手:“怎敢惊动公主。”这倒是真话,阿娣这么聪明,怎么不晓得安康公主不喜欢她。阿娣低头揪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道:“王爷对陈四小姐不一样的。” 陈初兰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我伺候王爷这么多年,除了公主之外,从未见过王爷会对哪个人如此上心。” “阿娣姐姐。”陈初兰生硬地打断她的话,道,“你这话可不能乱讲。我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下官之女,而骁王,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你这话若传出去,岂不是叫我难做?”陈初兰觉得阿娣有点魔魇了。是被萧玉宸的一番话吓得连大体都不识了吗? 阿娣哽咽道:“我知道陈四姑娘虽才九岁,但人言可畏,这种话若传了出去,对陈四姑娘的名声也是损害。可是,这件事不单单我这么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呀。王府里丫头们间都传开了,说陈四小姐你通过顾五公子攀上了王爷,这才做成了公主的伴读,正因为王爷对你喜爱,公主才对你那般好。” 陈初兰这一听,顿时倒抽了口气。 阿娣虽低着头,却偷睨着她,将她的反应全部收在眼里。 “胡、胡说八道!”陈初兰半天憋出了这几个字。她说得底气十足。只能讲她太会演戏了,事实上除了河阳县那一段别人不知情外,其余的也说得差不了多少,偏偏陈初兰表现得像是被人诬陷一样。 阿娣轻声道:“还有人说……陈四小姐你跟王爷其实有更深得交情呢!” 陈初兰心跳漏了一拍。她蹙起眉头,道:“谁说的?!” 阿娣不回答,反而道:“所以我才来求陈四小姐。我相信若是陈四小姐去问,王爷定当会把话说清楚。而不像现在这样,”她又哭了,“叫我死都死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陈初兰看着她不语了。她发现,阿娣过来根本就不是求她的,而是过来试探她的,试探她跟萧玉宸的交情有多深,换句话讲,就是试探她在萧玉宸离京的那三年里是否跟萧玉宸认识。 这般看来,萧玉宸对这阿娣原本就没有彻底的信任,离京三年,真实去往哪里,去做什么,根本就没有对阿娣讲。那么阿娣特地跑来试探她有什么意义?为了确定她对萧玉宸的影响力吗?难道阿娣以为是她叫萧玉宸逼她嫁人的? 阿娣最终还是悻悻地走了。陈初兰根本就不能帮她什么。当然,她的目的也不在此。阿娣走时脸上的失望不是作假的,大概因为陈初兰扯东扯西就是不进她的圈套让她一无所获的缘故吧。 阿娣怎么可能真指望陈初兰帮她在萧玉宸面前美言几句。她特地选在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装惨好套陈初兰的话,可惜叫她失望了。萧玉宸要将阿娣送回定国公府配人应当是真,但相信阿娣早就想好对策了。 阿娣走后,陈初兰坐在椅子上久久没动。她在意的是阿娣说的那句话“王府里丫头们间都传开了……”。陈初兰瞬间有些不安了,按照传言,她便是那种为了攀龙附凤不择手段的心机女。偏偏萧玉宸对她的好,在狩猎的时候是有目共睹的。陈初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妒忌的人肯定有很多,只是没想到风言风语来得那么快,估计……其中就有阿娣的功劳吧! 但幸而,她和萧玉宸年岁差了很多。起码不会有人瞎传她是为了勾引萧玉宸才去做安康公主的伴读。再幸而……萧玉宸马上就要离开了。想不到这对她来说,倒成了一件幸事。萧玉宸一走,更不会有人把她跟萧玉宸扯到一块。风言风语还未彻底传开,搞不好就偃旗息鼓了。 最后,陈初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心道:“不想了。睡觉!该死的阿娣!回来了都不叫人好生歇息。祝你嫁个家暴男,终生被揍!”好吧,陈初兰的诅咒狠了一点。这般想着,她便提着裙角进屋了。 接下来,日子照旧。陈初兰陪着安康公主,哄她,给她讲故事,教她变魔术,偶尔还带上萧怡郡主,三人一起玩。 而骁王府里。如意果然被老太妃赐死了。当然,对外说,她是怀罪自尽。如意有个妹妹,也在老太妃手下当差,哭得死去活来。至于阿娣,并没有被送回到顾老夫人身边,令人意外的,她居然被老太妃要走了。原来这就是阿娣寻找的出路。 安康公主知道阿娣的事后,好奇地问萧玉宸,怎么就舍得把阿娣送给老太妃。萧玉宸这般回答:“我马上要离京了,阿娣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叫她在府中苦等我回来?还不如现在教给太妃,让她给她寻个去处,毕竟,阿娣今年都十六了。”总之,就是希望阿娣赶快嫁人。不过,阿娣究竟会不会嫁人,现今可由不得他了,当然,他也没打算去管了。 陈初兰想从萧玉宸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当他提起阿娣的时候,一脸淡然,仿佛在讲一个很熟悉的陌生人。陈初兰便就心中叹了口气。赫然间,再一次肯定了之前对萧玉宸的评价,这个人,非常实际。说好听点,叫冷情,说难听点,那就是冷血。 好吧,偏偏她就是喜欢他。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后,陈初兰心里头倒也不掩饰。不过…… 陈初兰托着腮帮有点心酸地想:“这样的萧玉宸,今后谁会是他的妻子?” 他带着她骑马的场景在脑中细细回放,心隐隐地疼。——这,真是难受!唉! 时间流走,就像细沙在指缝间漏过。转眼间,快过年了。于是,公主回宫,而陈初兰,终于也可以回家了。这般回想,离家多日,恍如隔年。却是骁王府的文氏突然找上了陈初兰,说是请陈初兰帮个忙,去安康公主那里求个情,让被萧玉宸软禁的萧安元宵节可以进宫。 “有没搞错!”陈初兰看着桌上汝窑白瓷盘里的累丝串珠凤钗,点翠蝴蝶步摇,镶玉黄金项链,还有一对汉白玉镯子,不禁就怔住了 第115章 文氏当然没有亲自过来,但她派了最信任的心腹,自己的陪嫁丫鬟李旺家的,这算是对陈初兰的一种尊重吧! 陈初兰看着李旺家的站在她的面前两唇一张一翕滔滔不绝。她听得很认真,却是待李旺家的讲明来意后,她诚恳地说了一句:“承蒙文夫人看中,我定当会到公主面前帮三公子说些好话,但……毕竟公主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我不能保证公主就一定会听我的……”陈初兰看着桌上的礼物,笑得很是尴尬,“还请妈妈把东西带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真的不能作保。” 李旺家的听了陈初兰的话不甚开心,但她还是堆着笑从“贿赂”方面入手:“陈四小姐这是哪儿的话呢,这些东西是夫人的一点心意,不管怎样还请你收下。夫人一直念叨,小姐你进府多日,她因家务繁忙不能来见,已是待客轻慢。现如今特让我带了这些小玩意过来,你若不能收下,岂不是叫她更加过意不去?” 陈初兰依旧笑得尴尬:“这……文夫人的心意我领了,可东西我真的不能收。我娘说了,无功不受禄,若真能确保公主会听我的话,我也就收下了,可我真的不能保证呀!” 李旺家的脸上的肌肉明显抽了一下。“这只是一点心意……” “要是收了我娘会骂死我的。” 李旺家的顿时没说话了,好半晌,她僵硬地笑道:“这些东西就是给陈四小姐你玩儿的,你就别客气了。”这说着,她便起身告退。 陈初兰不依不饶,冲着李旺家的离开的背影说道:“这样吧,妈妈若觉得带东西回去不好同文夫人交差,待会儿我派人送回去,不经过你手便是了。” 已经走到门槛处的李旺家的脚下一滑,一手扶住了门框才没摔倒。她甩了一下帕子,一脚跨出门槛,匆匆离去,看起来气得不行。 而陈初兰还真在李旺家的走后不久,就命小草把东西包好,叫她过去文氏那里把东西归还。 却是那李旺家的一回到院里,就向文氏编排陈初兰的不是:“真是个讨人厌的丫头。谁说她机灵,我看她就是个蠢的!哪有人讲话会讲得这么难听,都说只是给她玩儿的小玩意了,非得直接说出来什么‘无功不受禄’,最后还来了一句‘妈妈若觉得带东西回去不好同文夫人交差,待会儿我派人送回去,不经过你手便是了’,倒显得我死皮赖脸要她收下东西是怕了夫人你的责罚似的。” 文氏皱着眉头呷了一口茶,将茶递给边上伺候的丫鬟后,说道:“本就如此,那丫头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李旺家的顿时语塞,但很快就不忿地说道:“可有哪个机灵的会把这种话放到明面上讲?若真不敢收下东西,谁不是找个诸如‘东西太贵重’之类的借口推掉便是,哪有像她这样的!连话都不会讲,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公主的眼?!” 文氏若有所思道:“毕竟年岁不大,心直口快不会说话倒也正常,许就是这样不忸怩作态的性子,叫人家公主喜欢了去。公主她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人物,指不定才到她身边第一日就被她拔了皮。” 李旺家的垂手陪笑道:“对,对,还是夫人你有眼界,什么都看得到看得准。” 文氏叹了口气,问道:“那丫头说了会去公主面前求情了?” 李旺家的道:“她是说了,可……她说不能保证公主会听她的呀,您瞧,这东西她不也没收……” 文氏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再讲。李旺家的乖乖地闭嘴,低头站好。文氏琢磨着:“这种连话都不会说的丫头,定没有多少花花肠子,她说会帮忙求情,那就是会帮了。唉!只是她不能保证公主会听她的话……算了,不过一个小小伴读,我找上她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陈嬷嬷那里……”李旺家的迟疑问道。 文氏摇头:“我亲自去求她了,她直言公主从猎场回来怒火未消,现在去讲这事,根本就是没骂找骂,她一口就拒绝,连点面子都不给。”文氏“呵呵”笑了两声,只是这笑怎么听怎么令人毛骨悚然。“还不是萧宇那个混蛋!还真把王府当成他的天下了!当初怎么就没毒死他!”文氏的口气恶毒了起来。 “夫人!”李旺家的惊呼。 文氏冷哼一声,狠狠地扫过屋中伺候的两个丫鬟的脸。 那两个丫鬟战战兢兢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文氏嘴角一勾,眼中全是厉光。 文氏和李旺家的交谈陈初兰自是一无所知。不过被文氏说对了一点,她既然说会帮忙到安康公主面前求情,那她自然就会去的。她向来是个说到做到一言九鼎的人。 “你要我向宸哥哥求情,让他把萧安放了?”安康公主一脸“你在搞笑吧”地看着陈初兰。 陈初兰一边帮安康公主缝制大抱枕,一边说道:“对呀!文夫人派了她的心腹过来求我帮忙,我既然答应了,就总得向公主你提一提,至于公主你愿不愿意,那就是你的事了。” 安康公主嘴角抽了抽,道:“你倒答应得爽快,收了什么好处没有?” 陈初兰乖乖回道:“哪敢收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若真收了,我还能这样随随便便地跟你讲一下就算完了?我还不得绞尽脑汁想法设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你答应去骁王殿下那里求情。” 安康公主噗嗤一声就笑了,她斜了陈初兰一眼,道:“你该不会满口应下后,又说你没办法保证一定能说服我吧?” “公主英明。” “哼,好人你倒做了,坏人就让我来当。” “谁说的,”陈初兰收针咬线,驳斥道,“那个妈妈回去后第一件事肯定是编排我,我看她气得连路都走歪了,差点没摔倒。” “摔死才好呢!”安康公主哼哧道,接着她眨了眨眼睛,问道,“话说回来,那文氏给你送了什么呀?” 陈初兰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什么钗子镯子的,对安康公主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但好歹安康公主也是知道它们在寻常人家的价值的。“啧啧啧”安康公主连啧三声,鄙视说道:“文氏还真是大方,你才多大,她就出手这么阔绰。万一哪日她有求于其它的王公贵族们,岂不是要把金山银山都搬出来?我怕这整个骁王府都进了她的口袋吧!” 陈初兰沉默不语。这种事情她不好发表议论。 安康公主气哼哼的,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一句接一句,总得概括起来,就是“宸哥哥不该便宜了文氏,应该早日成亲,收回中馈大权,气死那个文氏。”安康公主唾沫横飞,最后突然一掌拍在桌子上,极其郁闷地说道:“偏就天下没一个女人配的上我宸哥哥!” “……”屋中一片沉默。 这是安康公主回宫前在骁王府住的最后一晚。她舍不得陈初兰。虽说二十日后便可再见,但她还是觉得仿若十年不得一见一般。安康公主非得把陈初兰留下来。陈嬷嬷只能命人在安康公主的床边搭了一张矮一点的临时小床,叫陈初兰睡那上面。结果,一晚上,两人都在“姐妹淘”了,根本就没睡。 安康公主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她第一次同陈初兰讲起,她的父皇目前生了四儿五女,其中大皇子是众人皆知的傻子,二皇子是太子,但性格暴戾不被父皇所喜,三皇子八年前就病死了,四皇子和她同岁,一样受父皇宠爱,大公主十七岁已经嫁人,二公主六年前病死,三公主就是她,四公主才五岁,五公主两年前襁褓中夭折。 “我跟谁都处不好。”安康公主沮丧地说,“九个兄弟姐妹,死了三个,还剩六个,父皇最疼我,结果谁都看我不顺眼。大皇姐还是招了驸马后才对我和颜悦色起来,估计她和驸马琴瑟和鸣,心性平和了吧!大皇兄是傻子,淑妃护着他跟老虎护犊一样,谁接近他,淑妃就以为谁要害他。太子哥哥一直都很坏,从小到大都欺负我。四皇兄对我倒好一些,但淑妃叫他不要跟我玩。四皇妹小娃娃一个,我跟她根本就玩不到一块儿。”安康公主一个劲地诉苦,言语间都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独。特别说到萧玉宸离京那三年,她的眼泪都掉下来了。“那天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都看到我母妃来接我了……”安康公主的“那天”指的是她高烧差点死掉的那一日。她尚在襁褓里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如何能够记得母亲的模样?却是她一口咬定那一日见到了母亲的容颜。 陈初兰始终静静地听着,她知道,安康公主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述对象罢了。她是养在深宫里的可怜人。 到后来,陈初兰也给安康公主讲起她家里的事。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没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只讲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读书认字玩游戏,所有开开心心的事情。 “真羡慕你。”安康公主发自内心地说道,“初兰,” “恩?” “回去后替我向你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问好。”她是认真的。 “谢公主。” 第二日,晴空万里。骁王府外一路戒严,安康公主回宫了。而陈初兰,也在得到公主首肯后,不必进宫点卯,独自坐上一顶小轿,一摇一晃地回家了。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巷子。 陈初兰忍不住偷偷在轿中掀开一个口子,向外瞧去。离家一个月,刹那竟觉得有如一年之久。 街道人声鼎沸,巷子却深深寂静。 轿子一路抬进长巷,在陈府大门前停下。大门已经打开,陈昌浩就站在门外等待。 一见到轿子,陈昌浩便走了上前。轿子停下,陈昌浩掀开帘子,将陈初兰扶了下来。 陈初兰盯着陈昌浩好一会儿,才一个月不见,怎么觉得长高了很多,不但如此,连五官好像都长开了点? “四妹妹是不是长高了?”结果陈初兰还未出口,陈昌浩就先说话了,他疑惑道,“难道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真的?明明四妹妹你离家时比三妹妹还矮的,怎么现在瞧起来跟三妹妹差不多高了?走,快进去比比。” 陈初兰“噗嗤”一声就笑了:“原我一回来就是要同三姐姐比高的呀!这么久不见,大哥哥难道就没有其它的话要说吗?” 陈昌浩一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那个……欢迎四妹妹回家。” “恩,”陈初兰点了点头,笑道,“我回来了。” 第116章 陈昌浩引着陈初兰往内宅里走,过了垂花门,便见到正前方褶扇门打开的大厅。天冷厚重的帘子已经放下,守在门外的丫鬟一见着一路走来的陈昌浩和陈初兰,赶忙冲着他们行了个礼,接着就转身掀帘进去通报了。 陈昌浩对陈初兰说:“大家都等着你哪!” 陈初兰笑了笑,点了点头。 所谓水涨船高,她伺候了公主,身份自然与众不同。放在以往,她要是因为什么缘故在外呆上一个月才回家,肯定得规规矩矩从上到下一个个见过去,哪会有今日这般被众人恭等的荣耀。 进去通报的丫鬟很快就出来了,这一回,她笑着迎了上来,道:“四姑娘可算到家了,夫人等了许久呢!” 陈初兰还是笑了笑,冲着这个才买进府里三个月的伶俐小丫头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在她躬身引领下,走进了大厅。 外头颇冷,风寒瑟瑟。里头则烧着上等的银骨炭,整个厅内暖意浓浓。陈初兰迈过门槛,一抬头就见到一月未见的二夫人高高坐在正位之上,她本是一脸肃然,却见到陈初兰进来,嘴角抖了两抖,慢慢地向上弯了起来,硬是挤出了一个颇为艰难的笑容。显然二夫人还没从“家中小小庶女突然飞黄腾达变作公主伴读”的“变故”中走出来,她虽明白这是家中大幸,且从陈初兰入宫之日算起已过了一个月,偏生她就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小庶女可以让她随意拿捏,可公主伴读,她却动不得半分啊! 大夫人坐在二夫人的右下首,她眯着眼睛斜了那二夫人一眼,嘴角勾一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讽笑,接着,她看向陈初兰,满眼变作了“吾家能干小女终于回家”的关怀与慈爱。 陈初兰的兄弟姐妹们分坐一排。见着陈初兰进来,陈初燕、陈初夏、陈初雪坐立不动,陈昌洋和陈随喜则站了起来。 陈初兰走到厅堂中央,规规矩矩地跪下给二夫人磕一个头:“女儿多日未归,叫母亲担忧了。” 二夫人双唇抖了抖,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道:“傻丫头,说什么傻话,还不快点起来。” 陈初兰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再毕恭毕敬地给大夫人行礼请安。大夫人的话自然比二夫人多,一连串的“气色不错,长高了,变漂亮了……”愣是把陈初兰说得脸红不已。 而等到陈初兰与两位长辈间该有的礼节一过,厅堂里的气氛就一下子活跃了起来。那陈随喜第一个迫不及待地迈着小肉腿哼哧哼哧地跑到陈初兰面前,仰着圆嘟嘟的小脑袋,一下子抱她的腰,奶声奶气道:“四姐姐,我好想你呀!你还会不会给我做娃娃讲故事呢?娃娃和故事你是不是都送给公主了?”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笑了。 陈初兰弯下身子一把抱起陈随喜。“哎哟,”她轻轻一手捏上陈随喜的小脸蛋,笑道,“又重了不少,我都快抱不动了。你放心,娃娃我没时间在家做,但以后可以在宫里做好带出来给你呀!故事嘛,随时随地都有。” 陈随喜开心地搂着陈初兰的脖子,接下的话却还是最先的那一句:“四姐姐我好想你。” 陈初兰越听越暖心,手指一勾,轻轻地滑了滑陈随喜那嫩嫩的小鼻子:“我也好想你哪!” “那四姐姐想我吗?”陈昌洋也跑了过来,拉着陈初兰衣角,扯了扯。 “想,当然想。”陈初兰实话实说。 真是一月不见,仿如数年。 要说陈家有什么是最令陈初兰怀念的,除了她的亲娘外,便就是这些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了。 陈初夏站在边上笑:“小弟,你也想四妹妹抱不是?你再挂上去,四妹妹可要摔倒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却是陈初燕一脸漠然地坐在椅子上,与己无关地看着眼前这种热融融的一家亲景象。 陈初雪一如既往地双眼盈盈带水,毫不掩饰一脸羡慕地看着陈初兰。 二夫人终究忍不住了,“嗯哼”干咳了两声,大声说道:“好啦,你们两个,你们四姐姐才回来,就不能先让她坐下喝口水?” 陪同陈初兰进屋的陈昌浩嗤笑着瞥了他的母亲一眼。陈初兰规规矩矩给她磕头请安之后都没见她叫陈初兰坐下休息,这会儿倒关心起陈初兰来了。陈昌浩拿出大少爷地架势,冲着边上的丫鬟命道:“傻了你!还不快去给四姑娘倒茶?!” 该丫鬟赶忙急匆匆点头应下。 这时,那二夫人才挤着笑说道:“四丫头,来娘这里坐。”却是抬手招呼陈初兰过去她那里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向陈昌浩,脸色露出些许不被儿子所喜的受伤表情。 陈初兰乖巧地坐到了二夫人身边,二夫人一手摸着她的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公主对你好不好,骁王府里的人对你好不好?” 二夫人的关心问话倒是次要,主要是她那如同摸小猫一样的爱抚动作,叫陈初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陈初兰挺直身子,一脸带笑着回答二夫人的问话。 陈昌浩撇了撇嘴,将头扭到了一边。 现如今,陈初兰可算是家中地位最高的人了。特别是在陈初兰说到她和安康公主相处极好,公主根本就没有传说中那般暴戾可怕的时候,所有的人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了些许变化。“公主伴读”在他们这样的小官人家,说出来本就是会被人高看的字眼,更何况是“公主喜欢的伴读”这七个字。陈初兰非常有心,总是在不经意间用事实告诉他们,安康公主对她是有多么多么得好。比如说,去狩猎时候让她坐上她的马车。当她讲到这个时,一屋子都是不可置信的倒抽气声。 二夫人看向陈初兰的眼光越来越复杂。陈初兰落落大方。她也不装了,以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被她抛到了一边。现在生米煮成熟饭,她已经是公主伴读了,而且还是公主喜欢的伴读,才管她二夫人怀疑什么。 终于,二夫人笑出声来,看着陈初兰说道:“这可好,实是有关于安康公主的传闻太过……我们可是瞎担心了。” 大夫人在一旁附和:“是呀,是呀!”说着还高兴地笑道,“想不到四丫头竟这般讨公主的欢心,那我们可真要沾光了。” “娘!”陈初夏一听就瞪起了眼睛。 “行了,行了。”大夫人知道她的二女儿又要说什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我这不是在为你姐姐着想吗?”她看向陈初燕,”你姐姐马上就要做大皇子妃了,到时候宫中有四丫头照应,你姐姐还怕不好过吗?” “娘!”陈初夏重重地一跺脚,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大夫人的心思谁人不知,偏偏要拿陈初燕当借口。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初燕现在的状态,全府上下又不是没人知道。陈初夏担心地看向她的姐姐。 却是陈初燕看都没看她母亲一眼,当然,也没有看陈初夏,她始终漠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陈初夏难过地垂下头。 陈昌浩,又是一个毫不掩饰讽刺的嗤笑。 因为大夫人的话,一时之间,大厅之内陷入沉默,气氛颇有些尴尬。 二夫人干脆就对陈初兰说道:“四丫头你刚回家,也应乏了,先去歇息吧,等吃饭的时候我派人叫你。” 陈初兰乖乖地应下。 于是,仿若回到一个月以前的日子,大人们和二夫人的亲生子女们先行离开,四个姑娘们两人一行,一前一后向她们的小院走去。 却是这一次,四人皆无话。 陈初夏和她姐姐走在一起,她低着头,瞧起来特别伤心。陈初燕当然自己走自己的,从头到尾都没理她妹妹。 陈初雪走在陈初兰身边,欲言又止,显然特别想具体问问安康公主或者骁王府里的事情,毕竟关于高高在上的皇家,谁人不好奇,可是眼看着前边陈初燕和陈初夏那副模样,她根本就不好意思开口。 就这样一路默默无言,她们各自回到了屋里。 陈初兰的屋外,春桃和柳芽迎接她。把陈初兰接进屋后,两人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纷纷向陈初兰表达一个月不见的思念之情。尤其是柳芽,叽叽喳喳,却是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惹得春桃直笑她:“姑娘才一个月不见,你就这副模样,待年后,她又要回到安康公主身边,届时可是要近两个月时间了,你岂不是要哭死。更不要说今后,每一个月才能休沐一两天,你干脆叫姑娘画一幅自画像送于你,你天天抱在身边算了。” 柳芽嘟着嘴抹了把泪,跺了跺脚:“讨厌!” 陈初兰哈哈大笑。 相较于二夫人的虚伪,柳芽和春桃可真诚多了,她们关切地询问陈初兰呆在安康公主身边有没有受委屈,进到骁王府后有没有被欺负。陈初兰叫她们安心,告诉她们安康公主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恐怖,还特地翻开衣袖,叫她们看看她身上可有伤痕。柳芽和春桃算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照姑娘你这么说,公主她不过是脾气躁了点。也是了,天子最宠的女儿,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脾气躁有如何,就算她哪日把皇宫都拆了,那也算不得什么。”柳芽悻悻说道。 陈初兰一把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嘴巴:“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到外头可别乱讲。皇家的事,一概不许乱说。” 柳芽一个激灵,赶忙应下。 春桃叫小丫鬟打来热水,为陈初兰洗脸换衣。 陈初兰一边由她伺候,一边问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家里面有什么事吗?” 春桃乖乖地回答:“并没有什么事。嗯……如果说三姑娘和苏小姐玩得很好算是一件的话……” 陈初兰笑道:“三姐姐和苏姐姐不是一直玩得很好。” 春桃道:“却是这个月分外得好呢!三姑娘前儿还去苏小姐府上住了八天呢!” “哦?”陈初兰这下奇了,“三姐姐竟然去苏姐姐的府上小住?母亲竟然同意了?” “可不是。”春桃也很不解,“天寒了,夫人也不怕三姑娘旧疾复发,三姑娘身子骨弱她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在人家府上病倒了……” 陈初兰眨了眨眼睛,继而笑了笑:“大概母亲觉得这是和苏姐姐外家交好的好机会吧,看来三姐姐也找到了一条让母亲高看的好路子呀!”她说完这话就闭嘴了。 春桃心领会神地也不再多言。然而,接下来春桃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初兰奇怪地看着她:“春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想说?” 柳芽看着春桃和陈初兰,在边上插嘴道:“春桃姐姐在迟疑要不要告诉姑娘有人跑到我们府里打探她的这件事呢!” “诶?”陈初兰一愣。 春桃看了柳芽一眼,然后说道:“是这样的,姑娘,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有个专门给我们府送柴的小伙子向人询问我的事。我、我,”春桃很是羞恼,“我根本就不晓得他是谁,要不是管柴火的刘大是宋婆子的男人,叫那小子闭嘴滚蛋,我、我可真是……”春桃越说越气,“宋婆子相信我的为人,她特地提醒我小心点,怕我得罪了谁,被谁把名字给透露到外头去……”春桃低下了头,她说不下去了。 春桃觉得这件事很丢脸。有哪个大户人家丫鬟的名字会被市井莽夫拿到嘴里嚼的?她的名字究竟是怎么跑到那个送柴人的嘴里,相信她已经开始悄悄地在府内丫鬟和婆子里暗查了,而至于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陈初兰,要不是柳芽多嘴讲了出来,估计她还在心里头纠结。 却是陈初兰一听春桃说完,脑中突然就一道光闪过。“金顺娘……”她喃喃地说道。 第117章 陈初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金顺娘,却是这个名字一在脑中闪过,她就非常确定,就是那金顺娘在派人调查春桃。陈初兰记得很清楚,当日在定国公府内,金顺娘初次见到春桃时,她忘记了伪装,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陈初兰微微蹙起眉头。春桃很久以前就说过,她是被拐子拐走卖做丫鬟的,但她被拐之时太过年幼,对于自己出生哪里,父母是谁,甚至于什么时候被拐的,都一概不知。却是金顺娘初见春桃时就有如此反应,可见……金顺娘或许见过和春桃长得极为相似的人! 春桃当然也将那日金顺娘的反应牢记在心,她向来聪明,怎会猜测不到金顺娘因何对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她肯定想得到,金顺娘或许见过和她长得颇为相似的女子。若非身份悬殊,可能她早已找那金顺娘问个明白了。但春桃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那日定国公府回来后,她并没有向陈初兰提到此事。关于她的身世,她原以为世界浩大,时间如梭,再是如何去想,也终生难以知晓了,岂料突然之间,竟有了这么一个意外的线索,她心中怎会不波澜起伏? 陈初兰原以为当日春桃一回到府中,就会找机会跟她说及此事——就算当时定国公府出了二小姐被杀那样的大事。可事实上,春桃面露平静,什么都没有讲。其实她完全有理由开口让陈初兰帮她。当初陈初兰让她当自己的丫鬟,不就是以“互利互助”为条件?这只能说明,春桃太为陈初兰着想了。那日定国公府回来之后,才一天功夫,陈初兰就得匆匆离府,伺候公主如同伴虎,春桃为陈初兰担心还来不及,还怎会拿自己的事情去烦扰她。而今陈初兰回来,还没好好歇息,那送柴人之事还是被柳芽捅出来她才肯讲,别说她是觉得丢脸才不想说,分明是不愿给陈初兰添事,这样的春桃,又怎会迫不及待地叫陈初兰帮忙打听金顺娘的事? 春桃没有向陈初兰提及金顺娘,却是陈初兰一回来便因送柴人一事联想到了金顺娘。 但是,观察春桃的颜色,陈初兰看出春桃并没有将那送柴人和金顺娘联系在一起。或许春桃怎么都不会想到,堂堂的定国公府二少奶奶会派个不入流的小人进入陈府来探寻她的身份吧! 陈初兰思忖片刻,觉得该叫她的大哥帮忙去调查一下,确证那送柴人真的是由金顺娘派出后,再同春桃把事情讲清楚。 换上家常黄衫淡粉襦裙,陈初兰休息了一会儿,便出去大厅吃饭了。一家人热热闹闹,为她“接风洗尘”。正餐用完,撤去碗碟,两个大人七个小孩围坐一起,烤着暖炉,谈笑风生。当然,自始至终,大多数的话题都围绕着陈初兰展开,陈初兰与天之骄子是如何共处的依旧是大家最想了解的事情。这一回,陈初兰小心翼翼挑着能讲的比之前更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他们听。好奇满足艳羡,各种表情再一次展现在他们脸上。 “阿文这回可真该放心了。”午后陈初兰以送礼物为借口,去了陈昌浩的屋子。陈昌浩想都没想就把所有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了,理由是他和四妹妹一月未见,有好多兄妹间的悄悄话要说,还真无所谓他母亲会不会不开心。二夫人后来果是把陈初兰叫去,问她和陈昌浩之间有什么悄悄话,陈初兰四两拨千斤,随随便便敷衍过去。二夫人虽不乐意,但也只能讲“你兄妹二人感情好是好事,但毕竟现在年岁都大了,总凑在一起像个什么样”,陈初兰自然听话应下,至于有没有照她希望的,离陈昌浩远点,那就是另一码事了。陈昌浩因此跟他母亲的关系更加恶劣,说他母亲是天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女子,竟然不喜自家子女和睦,把二夫人给气得差点晕了过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却说那陈昌浩贼兮兮地冲着陈初兰眨眼,说顾鸿文终于可以放心。陈初兰顿时眼睛就瞪大了,继而恍然大悟过来,两颊瞬间红得像个大苹果。“大哥,你……”她不该讲什么才好,接着重重地咳了几下,连连跺了几下脚,但立马就后悔了。 “啊!”陈昌浩后知后觉般地,一手指向陈初兰,“四妹妹你,猜到了啊!” “猜到什么?!”陈初兰刷地抬头,非常熟练地装无辜,她故作气恼,气鼓鼓地道,“大哥你非得把方才的话给收回去不可!什么叫‘阿文这回可真该放心了”,虽然我和顾五公子年岁都不大,但这句话若被有心人听过去,那可真要一番腥风血雨!”陈初兰特地在“腥风血雨”四个字上加重的语气,说完后,她咬着红唇,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极为委屈极为不满地看着陈昌浩。 陈昌浩愣住了。他搔了搔脑袋,有点傻乎乎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明白……” “大哥!”陈初兰打断他的话,咄咄逼人,“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陈昌浩被她的气势吓到,急忙摆手:“好好好,我吞回去,我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讲过,行了吧?”说完后,他嘀咕了一句,“反正人都被我赶出去了,又没旁人听到,怕什么?” “大哥!你说什么?”陈初兰斜了他一眼。 陈昌浩赶忙赔笑:“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嘿嘿……” 陈初兰哼了一声,不去理他了。却是表面上一副生气的模样,实则心里已经震骇无比了。从陈昌浩说的话以及说话的口气看来,顾鸿文肯定是跟陈昌浩讲了他喜欢陈初兰的。想不到顾鸿文居然这么大胆!而更想不到,陈昌浩竟也一样大胆!听了顾鸿文的话,若烂在肚子里也便算了,还偏偏直接就在陈初兰面前透露了顾鸿文的口风。陈昌浩这是什么意思嘛!难道他想要看陈初兰对此会有什么反应?难道他想要瞧她是否也对顾鸿文有意? 陈初兰陡然心中一惊。不会这探口风的事是顾鸿文要陈昌浩做的吧?! 陈初兰偷偷撇了陈昌浩一眼。只见他尤在哎哎叹气,显然后悔不该乱讲话,竟把四妹妹给惹生气了。陈初兰顿时就暗暗长吐了一口气。她这个大哥,在某些方面是不太精明,明明就猜中了她其实已经知晓顾鸿文喜欢自己,偏偏被她的一顿佯怒给骗了过去,把原先的猜测全给抛到了脑后,想都不敢再想了。 陈初兰为自己一开始的失态感到后怕,还好面对的是她的大哥陈昌浩,要是换上一个善于观言察色的人,那可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代,“喜欢”这种事,哪能让旁人知道啊,要是传出去,女方不管年龄多大,都可以不要活了!想不到才一回来,她的大哥就给她这样一个“惊喜”! 不过,话说回来…… 顾鸿文真的喜欢她呀! 这是坐实了以前她的猜测! 真是……心情复杂! 想当初刚意识到顾鸿文喜欢自己的时候,她还非常冷静地想,嫁给顾鸿文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呢! 可是现在…… 陈初兰的心开始乱跳起来,记忆里那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像投影一般一幕幕地在脑中闪现:萧玉宸冲她笑,萧玉宸弯下腰同她讲话,萧玉宸搂着她教她骑马…… 陈初兰深吸了口气。 不能想了。趁着还没喜欢他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赶快抽身出来。人家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宝贝侄子,今年已经十六岁,正是适婚年龄,搞不好明儿那位龙心一悦,就给他指了一个才貌双全的高门嫡女,像她这样年龄够不上,地位不达标的小小庶女,还是到一边凉快去! 陈初兰很现实。不过她知道自己也有固执的一面,她怀疑若放任自己,逐步下陷,待陷到无法自拔的时候,她极有可能会不顾一切耍尽手段地嫁给萧玉宸!哪管它什么年龄差距,哪管它什么地位之别! “四妹妹?”突然,陈昌浩唤了陈初兰一声。 陈初兰回过神来:“嗯?” “你在……想什么?”陈昌浩小心翼翼,显然还在怕陈初兰生他的气。 陈初兰脸上微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看着陈昌浩一副以为她还在生气的模样,她赶忙笑了笑,道:“其实我在想该怎么请大哥帮忙呢!” “帮忙?” 陈初兰这便顺水推舟地把春桃被调查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才是她特地借送礼物跑来一趟的真正目的,结果却被陈昌浩的一句话给弄到现在才讲出来。 “你是说,金顺娘她……”陈昌浩惊得张大了嘴巴。 陈初兰点了点头,道:“照那日金顺娘的反应看来,她该是见过和春桃长得极为相似之人,否则怎会失态成那副模样。”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陈昌浩说道。他对这金顺娘可是极度厌恶,他对金顺娘的防备之心不比陈初兰低,他甚至也知道,金顺娘极有可能想杀死陈初兰。“春桃的事我去调查,”陈昌浩道,“不许你跟那个女人见面!那个蛇蝎之心的女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为了避免吓到陈初兰,他说得极其隐晦。却是他怎会知道,连他都能猜到顾二小姐可能是代替陈初兰死的,陈初兰又怎会想不到? 陈初兰乖乖地点头:“我不会跟她见面的。”她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而说着,她又笑起来了,“我今后几乎都在宫中伺候公主,我又如何能够跟她见面,她可没那资格入得宫去。” 陈昌浩倒也不反驳什么,只喃喃地自语了一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昌浩说,春桃的事情由他去调查。可他也才几岁,此事涉及到定国公府里头,他哪有什么通天的本领,说到底他还是得去找他的好朋友顾鸿文。他倒也不瞒着陈初兰,毕竟他不得不问问陈初兰,若将金顺娘有可能知晓春桃身世的事情告诉顾鸿文,可有什么不便。 “阿文本就讨厌金顺娘,放心,金顺娘那见不得人的事我没告诉他,但就算他不知道那事,他也越来越讨厌她。‘绵里藏针,表里一套内里一套''——阿文说的。”陈昌浩撇了撇嘴,“阿文在国公府里收了好些个帮他打听消息的探子,那金顺娘究竟有没有派人到咱们府上调查春桃,我问问阿文,他准能帮我查出来。” “……”结果还是要找顾鸿文帮忙。陈初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样算起来,她欠了顾鸿文好几个人情了! 陈昌浩的眼睛眨了一下,说道:“四妹妹你这是同意了?春桃的事就叫阿文帮忙了?”说着,他便贼兮兮地笑了起来,“阿文肯定会把事情办妥的!” 这话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陈初兰只能当作听不懂陈昌浩的话。 陈昌浩无所谓现在陈初兰能否意识到顾鸿文对她的感情,显然他打算来个润物细无声。 陈初兰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同陈昌浩寒暄了两句后,陈初兰便说还要给陈昌洋和陈随喜送礼物,陈昌浩就把她送了出去。 陈昌浩屋里那两个被赶出去的丫鬟一脸探究。陈昌浩瞪了她们一眼。她们便站好面目肃然了。 而送完礼物回到屋中,未时已过了大半,陈初兰换下衣服躺在床上歇息。却是一切寂静后,她的心里越发地乱了起来。她不是那种喜欢利用别人,自己却毫不付出的绿茶婊,今后顾鸿文肯定会通过陈昌浩逮到机会就帮她,而她,估计就算拒绝了,也没办法阻止顾鸿文对她的好。难道说,她要一直装傻不知道顾鸿文喜欢自己?还是说,找个机会同顾鸿文讲个明白?但万一顾鸿文说,“我想帮你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喜不喜欢我又有何干?”,她又该怎么办? “……”陈初兰的嘴巴扭成了波浪线。话说,她现在是不是想太多了。 而当陈初兰扭头看见春桃和柳芽坐在她的床头,手中拿着红纸和剪子剪着过年要用的窗花时,她才陡然反应过来:快要过年了呀!而接下来,她又马上想起,一到过年,就必然要去走亲戚,而他们在京城的亲戚,也只有住在附近,关系实际早就恶劣但面上还保持着虚交的大姑奶奶一家了。 陈初兰心中哀嚎一声,一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邱广裕!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个变态的家伙!过不了几日,就必须要去见他了啊! 第118章 未及把萦绕在脑中的令人作呕的邱广裕抛到脑后,七天之后,陈初兰又被她的大哥陈昌浩给惊得够呛。年未到,她的一颗心就大起大落。 陈昌浩居然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塞给她一封顾鸿文写给她的信!陈初兰一看信上的笔迹,吓得心都差点没跳出来,偏生那陈昌浩收起一副贼兮兮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好像顾鸿文托他带封信给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陈昌浩仿佛瞧不见陈初兰满脸的质问,非常认真地嘱咐她,叫她回屋看,不要叫人瞧了去。 要不是知道,信中肯定是写了金顺娘是否派人调查春桃一事,陈初兰还真怀疑这是不是顾鸿文托陈昌浩捎来的情书。“大哥!”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严重性跟陈昌浩好好阐述一遍:这个时代,纵然男女年纪尚小,但也是不能私下传物的,何况信件! 偏偏陈昌浩把信塞到她手里后就掉头走了,好像知道若自己不走,肯定是要受到陈初兰的一顿教训。他一路走还一路摇头,嘴里喃喃自语。那自语声随风飘到陈初兰的耳朵里:“明明以前四妹妹在我面前最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怎的进了京城之后就像变了个人,像个小老太一样,这个不行,那个不行。” “……”陈初兰嘴角抽了起来。竟是她在大哥的眼中,已经等同于小老太了!可大哥你明不明白,这里是京城,不比河阳老家,每走一步哪里不需要小心翼翼! 陈初兰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顾鸿文的信匆匆塞进袖笼里,然后便迅速回屋了。 顾鸿文给她写信这件事,她连春桃和柳芽都不好告诉,只说自己累了,想上床小歇一会儿,不想有人在身边打扰。春桃柳芽就一前一后出去并将门帘挂下。 陈初兰躺在床上,侧身朝里,偷偷地从袖笼里拿出顾鸿文的信。 顾鸿文的字迹她很熟悉。陈昌浩与顾鸿文是好友,两人从小到大,没少交换墨迹。现下再细看顾鸿文写在信封上的两个字“亲启”,笔锋略微不稳,显然落笔心绪颇多。陈初兰怀疑就这两个字他是不是重写了好几遍。顾鸿文也算是个小心的,信封上根本没敢写出她的名字。 陈初兰拆开信封,将里边的信纸拿了出来,打开,抖平。见到信的内容,陈初兰才明白为什么顾鸿文非得给他写信了。想不到顾鸿文居然把金顺娘的家世,故乡,出生年月,身边信任的人,甚至于她父亲的一些情况都查得一清二楚。这些东西被他密密麻麻地写在纸上,若是不写,仅叫陈昌浩转述,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讲清楚的。 陈初兰一边看着信,一边邪恶地想道:“不知顾鸿文有没有查到金顺娘曾经想跟他父亲的一个幕僚私奔?” 不过陈昌浩送信时并未提及,想必是没有吧。 “真遗憾。”陈初兰暗搓搓地心道。 顾鸿文的信先从金顺娘讲起。说她十六年前正月十八出生在老家丰城,其时父亲正外放做官。她的母亲难产死去,她自小由叔婶养大。五年前,父亲进吏部,定居京城,她便被接了过来。一同前来的有她的奶娘,和一个丫鬟。奶娘两年前去世,丫鬟倒是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并作为陪嫁进了定国公府。可惜那日丫鬟患上风寒,未能跟随她左右,不然还能从丫鬟的反应来看,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人是否也见过和春桃长相相似的人。 而接下来,顾鸿文大概介绍了一下金顺娘在定国公府中的风评:泼辣老练,讨长辈欢心,但小辈基本厌恶她。陈初兰有点怀疑这里的“小辈”会不会单指顾鸿文自己。毕竟那日在定国公府,陈初兰看到的是,顾家小姐们和那金顺娘有说有笑,没见哪位有露出不喜她之色。倒是顾鸿文的母亲,顾三夫人,明显地跟那金顺娘不合。 最后,顾鸿文才写出了陈初兰想要知道的东西:确实是金顺娘差人调查春桃。她命她那位自小带在身边的贴身丫鬟,塞了钱给守偏门的小厮,慌称陈府里有位叫做春桃的丫鬟和自己那被人拐走的表妹长得颇为相似,叫小厮寻人到陈府里悄悄问下春桃的来处。 看到这里,陈初兰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金顺娘寻的借口也真是巧了,偏生春桃就是幼时被拐卖的。但是,若要说春桃有可能是她那丫鬟的表妹,那就绝对不可能了,从当日金顺娘的反应上看,分明春桃就是跟一个与她有关联的人长得很像! 再接下来,顾鸿文把金顺娘父亲的“发迹之路”细细描写了一番。说他原本是个外放的州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五年前讨得了当时的巡按大人的欢心,那巡按大人举荐了他,他赴京就任,在吏部从小小典薄做起,短短几年,平步青云,今年年头升任为吏部左侍郎,是京城官场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原以为信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想不到顾鸿文在最后还花了不少笔墨细细叮嘱陈初兰要注意身体,嘱咐她在公主身边伺候要谨慎小心。陈初兰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红了脸。 在默念完“此致,安好”之后,陈初兰将信折了起来。她深吸了口气,突然有些无措了。或许……今后不能让顾鸿文帮忙了。 念信是件很容易的事,可处理信就不轻松了。陈初兰最先想的法子是将信一把火烧了。不过这念头才一从脑中闪过,就被她给打消了。屋中都是点炭,哪来的火盆,把信扔进炭盆里,烧起来的灰烟铁定会把二夫人安放在后院里的婆子给引来。陈初兰左思右想,眼珠子转了转,然后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一把将信给塞进了水里。信上的字迹很快就晕开了,陈初兰把信捞了出来,双手在*的纸上扯着,没几下,原本完好无损的信就已经是一堆看不出原迹的碎片了。便是这样,陈初兰还是不放心,她把碎片左一点又一点地分好,拿了几张练过字的宣纸随意包好,放在手中逐一揉成一团,这才算是大功告成了。这样看来,桌上的这一团团纸是陈初兰练字后不要的,就算有人吃饱了撑的将它们打开,也顶多见到的是一坨瞧不出墨迹的碎片。 陈初兰随意地把这些“废纸”扫进废纸篓,然后坐到床边,她手上拿着信封,上面那“亲启”两字现在显得有点刺眼。信封是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处理掉了。陈初兰想了想,准备拿剪刀把这两个字挖出来,剪得碎碎的,一样分装包进废纸里。而正是她准备这样干的时候,突然外头通报了:“四姑娘,三姑娘来了。”且同时,门帘掀起,陈初雪就这么走了进来。 陈初兰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弹了起来,幸而手中的信封没掉,她忙不迭地将信封塞进袖筒里,挤出了一个笑容,向陈初雪走去:“三姐姐怎么来了?” 陈初雪见到了陈初兰的动作,一脸疑惑,却不过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 陈初兰心里“咯嗒”一响,心道:“坏了,陈初雪不会就这么一瞬间就看清了信封上的字吧!” 陈初雪自然是知道顾鸿文的字迹的。她喜欢顾鸿文,陈初兰和陈初燕都知道。喜欢顾鸿文的她时常往陈昌浩那里跑,为的就是从陈昌浩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些关于顾鸿文的信息,而陈昌浩书房里顾鸿文的墨笔,她铁定细细端详不下百遍了。 陈初兰头大了。万一陈初雪真看清了这两个字,平时对她还算可以的陈初雪,很难讲会不会性情大变,发起疯来。毕竟,自从陈初雪的亲生母亲被弄死后,她便心思深得不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陈初兰勉强敛起不安,走到陈初雪面前,装出一副无辜无害的模样,笑嘻嘻地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姐姐你怎么了?”陈初兰倒不担心陈初雪会问她刚才收起来的是什么,陈初雪做事三思而行,这种得罪人叫人难堪的事,她向来不做。倒是现在突然出现的若是陈初夏,那就不一定了。果然,陈初雪的表情很快恢复正常,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呆着无趣的很,想找四妹妹说说话。” 陈初兰便拉着陈初雪在桌边坐下,她叫柳芽把蜜饯瓜子拿出来,两人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这一派乐融融的景象倒显得方才那突兀的一幕根本就没有发生。 陈初雪大约坐了半个时辰,然后她便回屋了,说是晚饭时间快到了,拿饭的丫鬟估计已经回来。 陈初兰叫柳芽送她。却是在门口遇上了正从婆子手中接过饭盒的春桃。陈初雪随口问了一句:“今日下午,三妹妹是去找大哥了吧?” 春桃回道:“是。” 陈初雪这才回自己屋去了。 春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饭盒交给伺候的小丫鬟,然后掀了帘子进了陈初兰所在的里屋。她将陈初雪的问话告诉陈初兰,接着道:“我回她后才觉得不对劲,好好的她问这个干啥呢?” 陈初兰一手捂上额头。陈初雪确实看清了!%%的,她那是什么眼神。陈初兰心里不禁爆出前世的国骂了。好吧,也该她倒霉!谁能料到陈初雪居然会突然过来,而且还就这样直接走进来,往常陈初雪可都是在她应声之后才掀帘进里屋的。 陈初兰颇为烦躁。依陈初雪那种细腻的心思,怕是一回屋就会一点一滴地细细回想吧,估计过不了多时,她就会想起当日顾鸿文和陈昌浩翘课,偷偷跑来花园里找陈初兰的事情,然后……联系那个信封,差不多她可以猜出顾鸿文喜欢陈初兰了! 陈初兰揉着太阳穴,最终心道:“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却是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常。陈初雪在陈初兰面前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对劲的表情,若不是陈初兰不想存有侥幸心理,搞不好她还真会以为陈初雪猜不到她喜欢的顾五公子喜欢的其实是自己的四妹妹。 这件事陈初兰对谁都没说,没说顾鸿文的信,没说陈初雪见到了信封上顾鸿文的字迹,连最贴身的春桃和柳芽都没告诉。不过,她在收到信的当晚,就把调查她的幕后之人是金顺娘一事告诉给了春桃,当然,她说的是“大哥叫顾五公子帮忙,然后亲口告诉我的。” 春桃沉默了很久。接着就跪了下来,给陈初兰磕头,把陈初兰唬了一跳。 春桃对陈初兰感激淋漓,同时又期望陈初兰能够帮她查出身世。“我知晓这是件难事,但我除了姑娘就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只能求姑娘多多费心,帮我查明身世。”这是春桃的原话,她并没有发誓若陈初兰帮她查出了身世,她会怎样报答陈初兰,不过陈初兰相信,届时春桃定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初兰自然答应了。不用春桃求她,她都会帮她查清楚。“只是……这需要时间”,陈初兰如是说道。是的,需要时间,或者一年或者更长,她现在毕竟羽翼未丰,而待她能够展翅高翔的时候,她相信她定能将这件事情给查个清楚。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新年到了。 爆竹鸣放,锣鼓震天。京城的春节无比热闹。却陈初兰有些颓废,因为,她不得不去邱广裕家走亲戚了。 第119章 新年在寒风中到来。对大多数人来说, 这个新年天公太不作美。天地灰蒙蒙的,一眼望去,世间糊成一片,一派笼统。没有阳光,没有热度,冷风钻衣,叫人恨不得躲在被窝里,永远都不要出来。 却无论天气如何,年都是要照常过的。 因本家不在京城, 二夫人大夫人的娘家也不在京城。这大年初一, 大年初二,陈府里的人便窝在自个儿的府里,互相拜年。而到了大年初三, 不愿出门也得出了。这出门的第一站, 便是大姑奶奶家。除了称病的陈初燕外, 所有的人都必须去大姑奶奶家。 陈昌浩对大姑奶奶母子俩厌恶至极,出门前极其不甘愿地抱怨了一句:凭什么要他们一家过去给他们拜年,而不是他们过来。 二夫人却看似心情不错,好言说道:“亲戚间总该相互走动。论理大姑奶奶是你父亲的亲姐姐,她为大,自然该我们过去。” 陈昌浩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哼”字, 不可置否, 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陈初兰在上轿子前双手抓着帕子, 绞了又绞, 脸上没显露什么,但心情烦躁到了极点。这漫空压在头上的灰云,简直就是她内心的完美写照。她敢打赌,这么多日不见,那个该死的邱广裕肯定早已想到了什么法子,让她落单,叫她不得不去独自面对他!当然,她从来就没有怕过邱广裕,只是烦他,就如一个人不得不去面对一坨屎一样,那种恶心烦躁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打消不去。 倒是陈昌浩私底下不停地给她打包票,说他绝对会护着她,肯定不会让邱广裕找着机会来骚扰她。 陈初兰谢过她的大哥,不过至始至终心情都没好起来。因为便就是不用独自面对邱广裕的骚扰,只光坐在一张大桌上一起吃饭就够她恶心好一阵的了。邱广裕长得颇为英俊,偏就是她瞧见那张脸,就有种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的感觉。 陈初兰郁闷地上轿,悻悻地瘪着嘴,等着一摇一晃的轿子将她送到附近大姑奶奶的家里。 大姑奶奶的家她们曾经去过,在关系没有破裂之前,但也仅仅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而已。这一回进门,陈初兰发现里边居然焕然一新,率先映入眼帘的各种摆在过道楼间的绿植娇花就不用说了,细瞧之下,她发现竟连窗棱门扇都换成新做的。陈初兰讶异极了。单单为了一个新年就如此隆重,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京城里寸土寸金,这座宅院不过是邱家为了邱广裕在京求学而临时租下的,有谁会把钱花在一座临时租赁的宅院上?陈初兰心想:“莫不是大姑奶奶家有什么大喜事?” 而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大姑奶奶带着邱广裕和邱明月,站在内宅大门口,待陈家一行人的轿子一停,她便牵着那一双儿女喜滋滋地迎了上来。邱明月如她母亲,满面红光,一副家有喜事需要分享的模样。而邱广裕,不卑不亢,一如既往,面上微微带笑,谦恭有礼地向陈家一行人拜年问好,俨然已经是他们家中可以主事的男丁了。 邱广裕对待每个人都是风度翩翩,面如春风。在向陈初兰问好的时候,他也是如此。那眼中,波澜不惊,仿如湖水般平静,似乎陈初兰早已是个与他无关紧要的人物。陈初兰礼貌地回应他。倒是陈昌浩,突然毫不客气地一步上前,挡在了邱广裕和陈初兰之间。 本来两家人相互拜年,其乐融融,瞧起来无比和谐。就似往日一点矛盾都没有过。可是陈昌浩这么一个动作,瞬间就让全场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昔日大姑奶奶亲自跑到陈府请纳陈初兰的事仿佛就在这一刹那间被人记起,众人的脸上立马难看和尴尬了起来。 还是大夫人反应快。关于大姑奶奶所干的这件混账事,她是听二夫人抱怨过的,但毕竟与自己无关,此刻她便第一个站出来打圆场,只见她一把将陈昌浩从邱广裕面前拉开,对他轻斥了两句:“堵在你大表哥面前作什么?就算许久没见,想念你大表哥,也犯不着靠那么近去瞧个仔细吧?”说着,自己便哈哈干笑了两声,似乎自己所讲的是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但她的笑声并没有让现场的尴尬减少几分,不过她很快就转移话题,把大家的关注力全部换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哎呀,我说,大姐,我这才进门,就发现你们家很不一样了,难不成有什么大喜事?可别告诉我,仅仅因为过年就劳师动众,把家弄得这般漂亮呀!”大夫人满脸堆笑,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姑奶奶。 大夫人的这番问话可问对了。从大姑奶奶的表情上看,就好像她已经等人问她这个许久了。大姑奶奶几乎就在一瞬间变脸,由一副不悦又不好发怒的神情,一下子就变成了满面堆笑,喜气洋溢的模样。“哎哟,”她合掌一拍,笑得合不拢嘴,“只不过稍稍装潢了一下,哪就有你说得那样好。”她的双眼笑眯成了一条缝,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二夫人连忙接话:“大姐你这就谦虚了,真的好得不得了,看看这花景,这新草,这窗格门扉,哪一样不是赏心悦目,哪日我家我有喜事,肯定要找你取经。” 大姑奶奶一听二夫人这么一说,笑意更是止不住了,终于,她不再卖关子,兴奋地说道:“是我家阿裕!他的婚事定啦!” “啊?”这话一出,众人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陈初兰睁大了眼睛看向邱广裕。 却见邱广裕冲着她微微一笑,淡如春风。 陈初兰皱了一下眉头。 “说了谁?”大夫人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姑奶奶滔滔不绝:“是刘阁老的孙侄女,先前也同你们讲过的。年前终于定下了,庚帖也换了,这不,趁着过年喜庆,我就叫人把家里重新翻修了一番。说起来,这个刘阁老的孙侄女,是个极好的,她父亲极有本事,进士出身,如今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郎中,听说年后就有可能升任为左侍郎,前途无量。” 说那刘阁老的孙侄女是个极好的,可偏偏句句不离人家的父亲。 陈昌浩冷笑着撇了撇嘴。 大姑奶奶说过两日刘家的人就会过来“走亲戚”,也难怪她要把院落房子装潢一新了。 大家伙儿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总算大姑奶奶介绍完了她亲家的情况,才陡然一拍掌,恍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快快快,进屋聊,进屋聊!”这说着,引着陈家一众人朝大屋走去。 三位大人在前。孩子们在后。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男孩们垫后。邱明月挽着陈初夏的手,进屋前,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那陈昌浩一眼。邱明月自从那日陈昌浩将她的哥哥打成那样后,就同他不对付了,偏生今日陈昌浩还不安分地想要制造矛盾。 陈昌浩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他斜眯着双眼,一脸冷意地瞥着走在边上的邱广裕。 十六岁的邱广裕比他高大许多,似乎在邱广裕眼中他只是一个小孩子。邱广裕双手负背,大步进屋,瞧都没瞧那陈昌浩一眼。 陈昌浩从鼻腔里重重地发出了一个“哼”字。 大厅之内烧着木炭,暖意浓浓。邱家和陈家人围坐一起,说笑声不断。但基本都是互相恭维。 二夫人说:“恭喜阿裕说了门好亲,阿裕今后前途无量啊!” 大姑奶奶说:“你们家兰丫头也一样前途无量!都是公主身边的女官了!” 大夫人说:“等阿裕考上了进士,就可以跟二弟同朝做官。我们亲戚间可更要经常走动。” 大姑奶奶说:“说到做官,你们家燕丫头可要做皇子妃了,这是天大的荣耀,今后我们阿裕在朝恐怕还要托你们多多照顾呢!” …… 三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互相说着讨喜的好话,个个笑得好生开心。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孩子们原是坐在各自的母亲身边,不过很快的,就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起来。 陈初兰,自然是孩子们当中的焦点人物。 作为能够接近天家的公主伴读,早在进屋不久后,她就被好奇的大姑奶奶好生地询问了一番,而现在,她又被邱明月给“纠缠”住。邱明月性格大大咧咧,和陈初夏很相似,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兰表妹,公主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和仙女一样漂亮?你见过皇上吧?皇上长什么样?是不是头带金光,像玉皇大帝一样?还有骁王,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俊美?皇宫大不大?地板都是用金子铺的吗?骁王府大吗?是不是只比皇宫小那么一点点?……” 邱明月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陈初兰都快招架不住了,有时候只能以“皇家的事,我也不知道”来搪塞过去。 邱明月听得很开心。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皇家就像天上的神仙一样,遥不可及,但陈初兰却能和皇家近身接触,并把知道都告与她知,她怎能不高兴。 邱广裕也同他们坐在一起。陈昌浩依旧如临大敌一般死死地看住他,一脸随时要起身揍人的模样。却是邱广裕面容平和,静静地听着,看不出有多大兴趣,但也瞧不出没有兴趣。 当邱广裕的目光放到陈初兰的身上时,陈初兰便浑身不舒服。虽然那目光一丁点没有侵略性,平常得就像在看其他几位表弟妹一样。 这样时间渐过,大姑奶奶留他们这么一大家子吃午饭。午饭时间未到,邱广裕先行离开,说是要去厨房催促一下。陈昌浩立马说要小解,随即起身。 众人瞧不出异样。陈初兰轻轻干咳了两声,她明白陈昌浩是去盯那邱广裕了。有陈昌浩盯着邱广裕,邱广裕还能弄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陈初兰怎么都没想到,她低估邱广裕了,邱广裕的无耻程度是任何人无法想象的! 用餐的大厅在院子的左侧。丫鬟过来通知酒席已经摆好,大姑奶奶领着众人出屋向左侧大厅走去。却是陈初兰才一走下石阶,一瓢冷水就从头顶上方浇了下来。阴霾的春节,天寒地冻。陈初兰当场如入冰窟。她整个人都被水泼呆了。 “啊啊啊啊——”春桃还未说什么,原站在屋子外头等候的柳芽尖叫了起来,“姑娘——姑娘呀……”她叫着就扑了过来,又惊又慌,居然拿手去拍陈初兰湿漉漉的头发,妄想把水拍干。春桃一把将她推开,骂道:“傻了不成!还不快叫人弄条毯子来!”说着就脱下自己的外衣,紧紧把陈初兰裹住。 这时二夫人和大姑奶奶才恍然大悟般发现发生了什么。二夫人一抬头,见到楼上走廊上站着一个一手拿着空盆,一脸惊恐的丫鬟,她双眉横飞,破口大骂:“小蹄子!不长眼睛么?什么地方竟敢这样泼水!” 二姑奶奶的脸都快气歪了,她一手指着那个丫鬟:“你是哪里的?来人哪!把她捉下来,先二十棍打个半死!”这说完,她才忙不迭地唤人把陈初兰送去客房,弄热水,找衣服,给她洗澡换上。 陈初兰被一个健壮的丫鬟飞快地抱到客房。在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等待热水送来之时,陈初兰冷得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咯咯咯咯不停地打战。“邱广裕……”她瞪着双眼,从合不拢的牙缝间狠狠地一字一句蹦出这么几个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字,“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