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枕》 第一章 书剑飘零春申作客 琴樽旖旎雪夜征歌 檀板金樽,舞衫歌扇,古今多少美人才女,沉沦其中。唐诗云:“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直把个薄弱的歌姬活绘出来。到了如今却大大不然了,一个伶人,每月总顶数万元的进款;鼓姬呢,也是珠冠翠钿,一般社会名士,浮萍子弟,全都趋之若鹜,视为绝顶荣耀的人,试问她还有什么愁,有什么泪?著者对于戏曲,本没有一丝研究,对于歌者,尤带有十分凄婉。早年在月下时,有友人冯君,介绍一个女伶,叫秦露芬,我就谈起,歌舞班中没有正人,露芬说:“那可不可概论,比如二年前的桑泪月,可以算是个节烈女子么。”我说:“这人名很生,我不晓得,你说与我听了。”那露芬满含着物伤其类的悲戚,说了这篇故事。我当时听了,又惊又喜,因为事实曲折哀婉,有侠有烈,并且还有位绝妙的侦探,因想这种事情,要不编成说部,岂不让泪月负屈!青灯铁砚,雨夜芸窗,用章回体格,著成小说。我虽没有孔东塘那样清才,但是桑泪月较李香君,似乎没有愧色了,正是: 三寸毛锥编野乘,一腔情血谱新声。 少年著作家戚雪桥,他原是湖南沅陵人,家里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母,并一个十四岁的胞弟。他自打中学卒业以后,无法升学,又兼经济窘窄,湖南地方又不容易谋事,所以客居上海,替各书局报馆编些稿子,得点酬资度日。幸亏他手笔不错,差不多社会上凡是看过他著作的人,没有一个不欢迎的,因之每月的进款,也稍渐丰润。每月平均四五十元的进项,刨去寄给他母弟,也就将将够自己的吃住,好在他所交接的,全是文人墨客,交际上不过是一杯酒几打诗笺,银钱是用不了多少的。 这天正是腊月时候,雪桥因为赶一个稿子,绝早就起来了。这时不过在四五点钟,东方将晓,更鼓未退,外面倏倏一阵乱响,带着呼呼的北风,十分寒冷,他赶紧把那昨夜封上的小火炉挑开,烤了烤手。觉着外面风声越大,掀开玻璃帘一看,原来外面一地碎琼,满树白枝,好一场大雪了。心说可惜我文墨债太烦,不能邀几个朋友赏雪,真是辜负天公的美意了。于是把煤油灯燃上,展纸研墨,一面想一面写,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少时就听门外吧吧一阵叩门,同院张家的小孩出去,少时进到屋里说:“戚先生,你的信。”雪桥接过,说“劳驾劳驾”,于是展开一看,原来是个请贴,上面是墨笔写的: 良辰美景,明日又到腊八时候矣。谨备水酒麤粥,请雪桥先生一临,想定有几首应时诗也。 莫香园具 雪桥心说,想不到今天都到腊月初八了。莫香园是北京人,所以每年在腊八日,必要请几位诗友,在一处喝粥吃酒作乐,只可恨我今天稿件太忙,不能应会。又想,香园现在主编《上海报》文艺栏,每天顶四五点才能回寓,我想他至少也得吃晚饭时候在家,我就是赶完这稿子再去,也不晚啊。想到这里,便奋着兴写将下去。 又写了几篇,饭铺包的饭送来了,胡乱的吃了,依旧拿笔去写。他一面写稿一面想道:我这生涯太索然无趣了!香园手上编着四五个报馆的文艺栏,每日只是动动剪子,画画版,每月便是二百多块,我比上他们太不上算了。咳,我表兄如今也得了团副,娶了妻子。我今年虚度二十三,天天只是为衣食劳碌,前途茫茫,还不定漂流到什么地步,咳,天下谁是我的知音啊!想到这里,把笔一摔。怔了半天,猛想起我这稿还有十几篇纸就成功了,明天好拿到书局去换钱,感伤会子也无济于事啊,于是又努力依旧写下去。 待了不足一个时辰,才把这一百多页的小说完全脱稿。慢慢的加了圈点,登时如释重负,他伸了个懒腰,觉着右手酸痛,暗道:这比打一趟前敌还累得慌啊!遂着收起纸笔,出去到附近洋货店里,给饭铺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有事,不必来送饭了。那边答应,雪桥才依旧回来,洗了脸,换上一件半新的棉袍。看了看时钟,已经五点多了,心说时候到了,于是把门倒锁上,就出门顺着马路,直奔莫香园家而来。 原来雪桥住的是望平街,香园住的是成都路,两下离着也不大很远。所以雪桥也没坐车子,不大工夫便到,登时叩了门,仆人把名片传进去,少时香园亲自迎出,说:“真不失约啊,这里就等你啦!”雪桥笑道:“十二个月才吃一天腊八粥,这机会岂肯失掉。”说着进去,一看屋内已然来了六七个人了,全是文学界的人物。众人见了礼,闲谈了一会,香园就命撰酒。少时把酒拿上,众人围着圆桌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谈论近来著作界的人才。少时电灯也着了。外面北风狂号,雪又下起来。香园说:“这闷酒喝着没有兴趣,咱们是行令呢,还是豁拳、赋诗?”座中有一个叫金天趣的,说道:“今晚须让戚先生下命令,因为这阳雪正合他的大号,我们是不用抢先的。” 雪桥一听,不由微笑,心说我要说行令赋诗吧,又恐怕旁人抱怨;要豁拳吧,又怕人嫌俗。正在为难,猛听远处有一种丝竹声音,仿佛是由这条马路经过似的。那香园这时也听见了,登时敲盏道:“好了,好了,你们听唱曲的过来了,我们何不把他唤进来,给咱们唱几支,助助清兴,大约诸位也是很赞成罢!”雪桥说:“很好,很好,大半这唱曲的是个瞽者罢。”香园说:“叫进来再瞧。” 那仆人闻命出去,少时叫来。掀帘一看,原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贫妇,抬着个小号弦子,后面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生得玉面桃腮,倩目流波,颦眉压黛,梳着一个松辫,穿着蓝色长棉袍,一种端秀清俊的样子,十分可爱。香园就说:“你们哪个唱?”妇人说:“我弹弦,我女儿唱。”香园说:“都会唱什么?”妇人取出一把折扇来,说:“差不多上面写的全会。”香园接过,打开放在桌上,众人欠身一看,齐说好一笔清丽润俏的小楷啊!就见上面未曾写曲目,先写了一首七绝,是: 生小孤贫女儿家,一面芙蓉一面霞。 最是难擎伤心泪,每在无人泣落花。 雪桥看着,不由啧口道:“大有渔洋风格。” 随着向下看去,什么《五更调》、《扬州曲》,最后看到一个,却是《绿云瓶》弹词,香园看看说:“《绿云瓶》是雪桥的言情小说,登过《春风月刊》上,这是谁给谱成脚本了?”雪桥道:“哪里能够一样。”妇人道:“这《绿云瓶》是她女儿自己编的,内容是有个叫蓉秋的书生,和他表妹绮姑有情,后来受家庭的阻梗,用绿云瓶装上毒酒,同饮而死。差不多听她唱的,都要落泪啊。”天趣说:“可不是雪桥那篇小说吗?”那女子欠身道:“不差,我是在《春风月刊》上看来的。”香园看了看雪桥,转向女子道:“你就唱罢!” 那妇人坐下拨动丝弦,那女子轻敲檀板,曼声唱道: 这暮春的天气好时光,梨花枝上放冷香。蝴蝶珊珊留画意,帘栊暗暗写文章。那堪再,来了一场黄梅雨;残落了,粉瓣缤纷向斜阳。 香园说:“好句!如画如春,没有温飞卿、李玉溪的魄力,哪能够写出这样的香艳文章。”又听那女子唱道: 那蓉秋本是个命蹇才高的风流士,又遇到薄命花容的绮姑娘。他二人,惺惺相惜同此泪…… 听到这里,雪桥不由拭了拭眼睛,那女子又唱道: 怎奈得,天公残酷似虎狼。本来是,佳人才子遭天忌;哪怪他,暴夫伧客逞强梁。冷冷西窗谁共语,萧萧暮雨只自伤。看遥处,离群水鹭悠悠过;带来那,一阵歌声剪断肠。 香园说:“别唱了!你越唱越惨,简直是要哭,惹得我们戚先生都直流泪,改个《五更调》罢。”那女子勉强唱了一个《五更调》,用眼只是望雪桥。雪桥拿着扇子,一面叹息一面说:“好一笔小楷,好一首诗句,但不晓得出在哪个名士的手笔?”妇人说:“这正是我女儿写的。”雪桥说:“你姓什么?”香园说:“你何必如此追问人家,给她一块钱让她去罢!”那妇人接过钱,领那女子走了。这里雪桥喝了两碗粥,吃了几个馒首,也就告辞而去,一路之上,不禁感慨。 第二章 一声肠断流水落花 两处情深幻光昙影 戚雪桥好生不自在,回到家里,本想把那稿子再从头删阅一回,却又懒得去干,自向自的长叹一声,想道:我这个生涯,跟鼓姬歌妓何异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女子跟我是一样的伤心,怪不得她把我的小说编成脚本呢。叹息再三,把灯熄了,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良久忽然省悟道,我别自己往迷魂阵里钻了,这妇人分明是应我而生,为是给天地间多添一对情鬼。我赶快打主意躲避罢,千万不要让情丝给我缠住。想到这里,兴致冰然,不由昏昏睡去。 到了次日,把稿子从头去修理,一直改到下午四点多钟,才用铜钉装好。出门雇上车,到了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交给编译,要了收条,便告辞出去,慢慢往回里走。少时到了望平街,刚进巷口,忽见迎面来了两人,原来正是昨天唱曲的那母女。那妇人认识雪桥,便问道:“戚先生,教唱么?”雪桥这时身不由己,便说:“好好,你们随我来。”那妇人答应,领那女子跟雪桥到家里。让到屋中,雪桥就说:“你姓什么?你女儿这好文字,如何让唱曲呢?”妇人一听,触动伤心,擦着眼泪道:“我姓桑,她叫桑泪月。她父亲是个秀才,性情古怪,不爱作官,就指卖卜为生,只生下这么一个女儿,天天教她念书作诗,没事时就唱曲吹笛。如今先夫故去,生计困难,出来唱曲,委实是不得已的啊。” 雪桥听了,也十分叹息,又道:“那《绿云瓶》底稿你有么?”泪月说:“有。”雪桥掏出一毛钱来,说:“你也不用给我唱,明天你把脚本拿来,借我看上两天得啦!”桑妈妈说:“那何必要钱啊!”泪月皱着眉头道:“您就收下罢!”说着看了雪桥一眼。雪桥说:“你们也走吧,不要耽误了买卖,我不送了!”桑妈妈领着泪月走了,这里雪桥又怔了半天。少时送饭来了,雪桥便让饭铺的伙计给沽了几两酒,自己借酒浇愁,吃了半醉,伙计提食盒走了,雪桥也无心写字,倒在床上就昏昏睡去。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雪桥也没心思作事,带了两块钱,到虹口大戏院看了半天戏,觉着都不入耳。他慢搭搭地踱回家里,猛想道:今天那桑泪月该送脚本来了,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呢?又待了有半个时辰,等得老大不耐烦,猛想道:我也太好恋了,她送来便送来,不送来便不送来,我还是作我的稿子要紧。翻了翻稿纸,没多少了,心说我何不到纸店里多买点去,也省得将来写完了,稿纸不一样。于是便带上钱,把门倒锁上,出门往福州路而来。 少时到了一家纸庄门首,雪桥买了几百张红格稿纸,慢慢往回里走。忽然看见有一个女子,在马路边呆呆站着,愁眉苦脸,仿佛等什么人似的,心说那不是桑月泪么,奇怪,她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啊?待我过去问问她。于是紧走几步,说声:“泪月!”那泪月心里正在盘算,忽听有人呼叫,赶紧回头一看,却是雪桥,登时那心里一缕幽情,勃然而兴,她怯怯地道:“戚先生,您上哪儿了?”雪桥说:“我刚买了几叠稿纸。你在这马路上作什么怔啊,心里有为难事吧?” 那泪月一听,触动心肠,扑簌簌流下泪来,说:“我……母亲病了,因为没钱买药,我本打算求……先生维持几个钱,但是先生也不是宽裕,我怎好……”听到这里,雪桥不由一阵心酸,说:“我跟你原是一样人哪!”泪月一听,不由吓得满面通红。雪桥又说:“古人说‘惺惺惜惺惺’,这是一点不错的。我如今虽然困居异乡,赖笔墨糊口,但是有富裕钱时,依旧去周济跟我相类的可怜人。你一个多才的女子,卖唱奉母,真是可怜可敬。”说到这里,两行痴泪,顺腮而下。泪月恐怕他又说出什么过火的话来,被往来的人取笑,赶紧拦住说:“您也别说这个话啦!我虽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但是将来也不能辜负大德啊。” 雪桥说:“那没有的话,我先到你家看看。”泪月答应,便同着雪桥一径到了西藏路,一家破落户的门首。推门进去,一看院里有两三家街坊。泪月住的是紧后院,一间小土房,那边院墙还塌了一块,可以跟大街上直接交通。泪月把雪桥让到屋里,雪桥一看,屋内虽然萧条,可是堆着不少书籍,案上也有笔砚。那桑妈妈躺在一张破床上,身上盖着破棉絮,一见泪月把雪桥引来,打算要坐起来,雪桥连忙拦住,那桑妈妈垂泪道:“先生是我们救命恩人啊!”雪桥说:“我如今自愧力薄,不能够彻底救你们,已是很惆怅了。这么着罢,我这里有一块七毛钱,先借给你们,明儿泪月再到我那取两块钱去。”泪月说:“用不了那么许多,有一块钱成了,你把这七毛钱带起来罢。”雪桥说:“那是什么话,我既拿出,怎么又收起来。”桑妈妈流泪道:“月儿别辜负先生好意,你就收下罢。”又道:“还不给先生道谢!”泪月悲戚戚地拜了一拜。雪桥说:“明天我一天不出去,在家等你。”说着转身出去。 泪月送出门,说:“明天您就给预备下一块钱就得啦,因为您一字一血挣的钱,我们花了于心也不忍啊。”雪桥说:“你须知道,我借给你钱,就是不让再还的。此时我假使经济宽裕,一月能供你们二十来元钱,还不让你沿街鬻曲啦。”泪月听到这里,一阵心酸,低下头去暗自流泪。 雪桥长叹一声,刚要迈步,忽听东面一家门口有人喊道:“戚先生!”雪桥一看,是大同书局的发行人刘鸥远。二人见了礼,寒暄几句,雪桥也没进去,便告辞回家,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雪桥到一个朋友家,借了十元钱。等泪月来了,给了她三块,次日自己又去看了看桑妈妈,一连半月有余,眼看快到新年了。雪桥在桑家常来常往,接济一切药费、粮米。不多日子,桑妈妈病果然好了,感念雪桥再生之德,对于他愈形亲密。那泪月表面上虽然冷淡,其实暗地已和雪桥两心相印了。雪桥原不是那浪荡子弟,但是对于泪月,始终有一种缠绵不去的情思,那泪月一言一语,也处处合雪桥的心理。两人一天不见,就仿佛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似的。桑妈妈也知道雪桥是个知道规矩的人,所以他二人的言语行动,自己也不去防闲,到了晚间,依旧领着泪月沿街去叫唱。 单说这天是三十晚晌,雪桥闷闷无聊,对着一盏孤灯,不由兴了一点故乡之思,信笔写了两首诗,是: 依旧良辰奈何天,隔壁椒花漏里传。 却话今宵悲不得,凄凉还恨一声鹃。 不消重向旧时思,磨尽英姿卖尽时。 好是一杯葡萄酒,也在客中把岁辞。 反复看了看,不禁慨叹,心说我得借酒浇愁,沽上几两去。于是带上钱,提着酒瓶出去。 刚到张家酒店门首,就见围着一大群人,里面有打闹的声音。拨开人群,进去一看,原来是东边猪肉铺的熊屠户,被酒铺里三个伙计拿棍子正在乱打。熊屠户虽然凶悍,怎奈一人难敌三手,他口内乱骂,一句不饶,旁边人哪个也不管。雪桥看得不过,上前拦住说:“什么事?须好好说。”那酒馆伙计说:“这东西赊了我们一节酒账,统共三元钱。今天跟他要,他竟说一文钱也没有,并且还发横,您说该打不该打?”那熊屠户说:“本来没有钱么!熊阿大不是不还账的人。人家欠我的肉账都没有还,我哪里有钱给你?你打我就怕了?好汉子刀杀不怕,卖你几棍,反正我是为酒惹气,也不算得冤。” 雪桥一听,这熊阿大说话慷慨,心里十分喜欢,说:“不要紧,我先借你三块钱,还了帐罢。”熊阿大说:“真的么?我今年二十四岁,敢说是心地忠厚,可是一般不识好歹的人,偏说我是没品行的人,所以如今一文钱也没有地方去借。如今你肯这样看得起我,好朋友,我熊阿大这脑袋送给你也是值得。街坊邻居知戚先生是文明人,他都看得重我,你们大家可别屈说我是上泼皮了。”雪桥一听,这阿大满腔怨气,不由豪兴勃发,掏了三块钱,给酒铺伙计。他又沽了六两酒,正要提着回去,那熊阿大说:“戚先生,你再借我一百子,明天一块还你。”雪桥给他拿了十吊钱,那阿大又上酒馆喝去了,众人全都大笑而散。 雪桥回到家里,一看屋中恍恍若有人影,开门一看,原来泪月在那里了。一看雪桥进来,她就笑着说:“我炒了几样菜,我娘命我给您送来了。”雪桥说:“谢谢,谢谢!”说着把酒瓶往桌上一放。泪月赶紧抢过,说:“今天不准您喝。”雪桥说:“我一人太闷,所以沽了几两酒。如今你来了,我当然不再喝了。”泪月微笑了笑,遂着二人对坐而餐,畅谈到四点多钟,那泪月才出门而去。 第三章 豚蹄水酒豪士踵门 马迹蛛丝佳年狭路 第二天便是正月初一日了。雪桥买了几打贺年片,粘上邮花,给各报馆跟一些朋友寄去。自己把昨天买的那几两酒打开,倒在杯里,慢慢地喝。正在这个当儿,忽听外面吧吧一阵叩门,赶紧出去,开门一看,原来正是屠户熊阿大。就见他一手提着一块生猪肉,一手提着两瓶酒,说:“新年新禧,我今天特意给你拜年来了!”雪桥说:“不敢当,不敢当!请屋里坐着。”熊阿大踏步进去,说:“这酒肉是我送给你的,这里还有四块钱,是还你的。”雪桥说:“那何必?我既替你给了,岂能再让你还。”阿大说:“不用推辞,今天掌柜的给我拨下一月工钱,所以我赶快还你。”雪桥说:“你共使我三块十吊钱,哪里到四块啊。”阿大说:“不然,不然,我先存在你这儿,因为钱一到我手就呆不住了。”雪桥说:“那倒可以,你请坐!” 阿大在旁边坐下,说:“先生是湖南人吗?”雪桥说:“对啦!你呢?”阿大说:“我是山东人,自小儿没了父母。我哥哥当排长,打前敌死了。我又不认识字,找不得事,所以我舅舅把我带到他的猪肉铺里给他宰猪,一月给我六块大洋钱,还不够我喝酒的咧。”雪桥说:“你这人有勇气,将来一定大有出息。”阿大说:“有什么出息?我如今才知道了,世上人是重衣裳不重人的。那一些小滑头拆白党,差不多到处受欢迎,我这样子,就是黄包车也不理一理,也就是先生你不弃嫌我罢了。”雪桥听了,也十分叹息。 少时那阿大辞去,雪桥在屋里喝了两盏酒,闷闷无趣,心说我到街上遛遛去。于是出去,绕了个弯,就见各商店全都上着门板,十分凄凉,心说这新年有什么趣味啊。说话时不觉到了《牡丹》杂志社门首,正要急急过去,忽见里面出来一人,原来正是金天趣,一见雪桥说:“喝!戚先生来得正好,放蝶他们正在那儿打牌呢,我回头就来!”说着匆匆走去。这里雪桥信步走入,见了王放碟、舒瘦绿、毕新霓一般文坛朋友,互道新禧,放蝶便请他打牌。雪桥不好推却,遂就入座打了一会。忽见天趣引着个朋友来到,向众人引见道:“这就是最近出版《明星周刊》的总编辑——薛萧郎!”众人齐道“久仰”。轮流着打了几圈牌,雪桥只输了二三毛钱,这时天色已晚,自己便兴辞而去,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依旧到别的报社去娱乐,一连就是三天。这天正是初五,雪桥打算到中江通信社找王枕霜去游玩游玩。不想到了南京路,没有赶上电车。正要步行往西去,忽见迎面泪月来了,一见雪桥,紧行几步说:“您新禧!”雪桥说:“你也新禧!今天有事么?”泪月半吞半吐说:“我……近日生计不好,请您维持几毛钱!”雪桥摸了摸身上带的钱不多,说:“你跟我借去吧。”说着一同到了熊阿大那猪肉铺里。雪桥说:“熊老兄,暂借我一块钱。”阿大说:“好罢!”雪桥接过钱,便交给泪月,说:“晚间在家等我,我再给你送两块去。”泪月接过,急忙忙地走了,雪桥这才往西去。 当日在王枕霜家里谈了多时,他才乘电车回家。吃完了饭,带上两块钱,慢慢出了街口,心说我先把熊屠户那一块钱还了,说着便进到那猪肉铺里。那熊阿大一看雪桥进来,便道:“戚先生,请坐!”雪桥在旁坐了,阿大把几个主顾应酬走了,便说:“白天那个很漂亮的女子是谁?”雪桥说:“我欠她们几块钱,她一死儿拦住和我要。”阿大说:“怕未必罢?我不是看她上你那儿一回哩!再说她要账也不能那么羞涩涩的啊!我说的直言,咱们如今正是立志进取的时候,小儿女最能使英雄气短,你要迷了这女儿,将来与先生的前途,大有妨碍啊。”雪桥一听,就仿佛头上打了一个霹雳似的,满面通红,可又不好急,只说:“老兄说这话可不对,小弟原是个知道礼节的人,难道还有什么私情吗。”阿大一听,只管冷笑说:“那不定准。像我们这样子的人,一辈子算是罢了,要是先生这样年轻轻,斯文文,咳,自古嫦娥爱少年,风流事儿怕免不了啊。”雪桥一听,把面都气白了,说:“这是哪里的事?真冤枉我。”一赌气把那一块钱扔下,转身就走。熊屠户闹了个僵局,暗道:“好啊!忠言逆耳呀!我看你到底往哪里去?”他把刀交给小徒弟,连油襟也不解,钻出柜来,赶上雪桥,紧紧跟至西藏路。 见雪桥进了一个小破门里。他便躲在那塌墙旁边,向里面听。听了半天,没有动静,心说怎的,我耳朵聋了么?正在这时,猛听里面格格一阵笑声,不由烈火暴腾,心说好淫妇,她可把戚雪桥毁透了,便飕的跳进破墙,高声说:“戚先生出来!”里面泪月问说:“你是谁?”阿大说:“老爷山东熊阿大,是猪肉铺大伙计,戚先生是我兄弟,你们不要缠着他,我是不依的!”雪桥由屋里出来,说:“胡说,你还不快走!”阿大说:“我上哪里去?你走我就走。”雪桥说:“那当然,我不待着。”阿大说:“好,你头里走罢!”遂着一捋袖子,说:“屋里的娘儿们,戚雪桥是正人君子,不能任你们迷着,耽误他前程。从今以后,你们两下断绝往来,如若不然,我熊阿大是不能容的。”雪桥赶紧去捂他嘴,说:“混账!你说的什么话?还不快滚!”阿大说:“我滚你也得滚!”说着一揪雪桥,过了塌墙。 雪桥气哼哼地说:“你不要理我了!”阿大说:“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二人说着便到了一家酒肆,阿大强拉雪桥进去,拖他坐下,叹口气道:“戚先生,我是为你好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是好朋友,上马杀贼,下车尹将,那才是奇男子咧。”雪桥一听,也知他满是一片好意,但是自己跟泪月的情愫,跟他说他也不懂,只道:“算了算了,今天的事,咱们兄弟谁也不用再提。你就看我戚雪桥是好汉子不是罢!”阿大一听,十分欢喜,一同吃了几杯酒,才一同回去。这雪桥回到家里,十分难过,暗道:“今天这事闹的乱七八糟,泪月无端受这番奚落,怕不哭上半夜?咳,是我害了她啦!”思了一夜,也没合眼。 到了次日,一早便起来洗了脸,一直到西藏路泪月家里。推门进去,这时她们母女刚起,一见雪桥来了,并没说什么。雪桥却很觉不安,又表明昨天的事情,泪月只说:“全是误会,不要紧的事。”说着出去升炉子去了。这里桑妈妈就说:“戚先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俯就不肯。”雪桥说:“什么事?”桑妈妈垂泪道:“我们母女受先生大恩,无可为报。我昨天跟小女商量,情愿把她配你为妾,将来你要娶夫人,也没关系。”雪桥连说“不敢”,又说:“令女虽说唱曲为生,但是身世清白,我岂敢纳为小星?这么着罢,我回头就给湖南去信,只要得了家母的同意,我就可以下定礼,成正式夫妻。”桑妈妈流泪道:“那您可是抬爱我们了!”雪桥坐了一会,自即辞去。 雪桥想“还是电报快”,遂着到电报局,给湖南去了电报,把大意说明。到了次日晚间,电报果然回来,据说:“吾儿婚姻,须自己主权,不必碍为娘面上可也。” 雪桥看了登时十分喜欢,赶紧到桑家,放了定礼。由是两家亲事,算已说定,准于初秋七月迎娶。 这半月之中,差不多人都晓得,早先在街上唱曲儿那个泪月儿,嫁给大小说家戚雪桥了。一般文坛朋友全都晓得,桑泪月的文学很好,如今相配,真是珠联璧合,没有一个不荣羡的。惟有一人却老大不悦,看官一定晓得,就是猪肉铺的伙计熊阿大啊。他听了这个消息,不禁起心里不痛快,暗道:“她一个沿街卖唱的女儿,如何配得文学家?再说他二人的早先秘密,我已完全窥破,如今我非得破坏不成。”因之便找到雪桥家里,说:“桑泪月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你又是文墨人,娶她做妻子,岂不惹人家笑话。”雪桥知道他对于此事很不赞成,遂就把泪月如何安稳,如何聪明,一一说了一遍。那阿大听了,将信将疑,暗自想到:“果真么?雪桥是个有眼力的人,料想得不假。咳,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我何不前去试试她。”想到这里,兴辞回去,于是就天天留神泪月母女。 这天那阿大因为在新闸路铁行里买了一把屠刀,拿着回来,这时天已昏黑,冷风飒飒。阿大一进西藏路的巷口,就见一个女子,提着一匣挂面,进了巷口。阿大认识,正是桑泪月,不由暗笑到,恰是巧哩,随着拿起腔调,唱了几句《文明杖》、《大皮包》的四川小曲,那泪月只是不理。阿大喊了一声:“喂,站住!我是戚雪桥。”泪月见事不好,撒脚就跑。阿大把刀抽出,赶将上去,那泪月刚拍了两下门,阿大已然追将上去,由后头一揪,吧的掀倒在地,把那柄屠刀向泪月脸上一拍,厉声说:“从不从?快说!”泪月骂了声“匪徒”,说:“我泪月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儿!”一挺身,脱开胳臂,阿大伸手刚要再揪,只听“咕咚”一声,可怜泪月,一头撞在墙上。 第四章 折灵萱桑泪月扶棺 感金石戚雪桥入幕 这时呀的一声,桑妈妈把门开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去揪阿大。阿大手足失措,一躲身子,把那刀向桑妈妈头上一晃。桑妈妈“嗳哟”一声,便倒在地下了。良久泪月缓过来,一看阿大已然跑了,母亲却趴在地上,心里又是一惊,抱起母亲一看,身上倒没有伤,可是两眼发直,已然失了知觉了。她把街邻请出几个人,抬到屋里,又把雪桥找来,说明情由,雪桥便到巡捕房去报案。及至巡捕到猪肉铺里一问,原来阿大回来由柜上拿了四十元钱,出去不知去向,搜了搜果然没有。这时桑妈妈已然咽气了,泪月哭得死去活来。幸亏雪桥在书局里有一笔一百二十块的稿费,支来用了,停了五天,请僧人超度。那泪月天天痛哭,到了五天头上,出殡那天,泪月披麻带孝,扶着棺材,哭了一路。 戚雪桥帮她送到坟地,抬埋完了,两人一同回到西藏路家里,两个未过门的夫妇,便商量后事。泪月便说:“如今我重孝在身,咱们须九月才能结婚。在这几月内,我很希望你找个长久的事情,因为笔墨生涯,终是不能持久啊!”雪桥说:“那当然的,我极力的托人谋事吧。咱们二人还不便长在一块,你先拿那二十块度日,顶二十天我必来。”泪月答应了,从此雪桥便托朋友谋事。 不到半月,果然找了一个事情,这事是莫香园给替找的,在臧师长家当秘书。那臧师长名远德,因为能征惯战,所以颇得总司令的信任,手下有三万多心腹,任意横行,无人敢惹。只可恨自小少读了十几年书,很是不便,所以请了几位名流,给他当秘书。一月二百元钱,虽说不见怎么多,但是在雪桥手里,当然是很够用的了,于是他就算入了幕。待了有一月多,薪水也领下来了,同事也熟悉多了,大家知道他有个未婚妻,所以就起着哄催他去娶。雪桥只说:“不忙的,因为我这未婚妻,孝服在身,至少也须九月娶。匹夫不可夺志,我一个未成婚的丈夫,哪能够勉强呢?”众人听罢,才不语了。 如今单说这几位秘书,有一个叫殷显仁的,是松江人,打着个冒充的哲学博士幌子,一般同事他全瞧不起。臧师长原是个酒色之徒,家里养着二十多个姨太太跟男宠。这显仁生得白白脸儿,性格又温柔,所以颇得师长的宠爱,出入内院,比旁的秘书不同。再说显仁既然这么受信任,差不多师长的姨太太,他全看见过,总觉最消魂的,就是第十三姨太太望眼香。望眼香外号叫“十三妹”,生得妖艳绝伦,那师长相依如命,显仁便打算利用拆白的手术,和她拼搭。不想望眼香却冷言冷语的,一点不动心。显仁不由恼羞成怒,心说好啊,我非得用手段让师长疏远你不成!因之便想了一个法子:打算物色一个绝色的女子,献到臧师长手里,一定要夺望眼香的宠爱。但是绝色美女,哪里去找呢?于是他就天天到各妓馆、各游艺场去物色美女,但是哪个也比不上望眼香,心里十分急躁。忽然想起同事的常说,戚雪桥的未婚妻十分漂亮,并且还能唱几个小曲,大约一定比望眼香强,于是他就探听了住址,天天到西藏路去闲游。 那泪月在家一人度日,免不得上街上买点东西,所以她的窈窕倩影,就印入了显仁的眼帘。显仁登时魂魄皆销,心说,好一个美丽的女子,比起望眼香来,真是一朵花儿,一颗白菜。我要把她献在师长面前,怕不要把望眼香气出粪来!于是就来师长的私宅,见了臧师长,就由话搭话,谈起上海没有什么好女子。师长说:“那也不然,比如我们十三姨太太,也是本地人,敢说不坏罢?”显仁摇头道:“不然,不然,我说句冒昧话,就是我眼见的一个人,就比十三姨太太强的多啊!”臧师长一听,忙的站起说:“真的么?马弁,叫车!你领我看看去!”显仁摇头道:“不成,不成,您得在一早九点来钟穿着便衣去,一定能看到的。”臧师长思索了一会儿,说:“也罢,明天你早八点来,我同你看看去!”遂着留显仁吃了几口大烟,那显仁才兴兴头头回家。 到了次日七点来钟,显仁就跑到臧公馆。等了一会,臧师长叫他进去,吃了几块点心,臧师长便换上便衣,装出一种富翁的样子,提着手杖,跟显仁步行出去。二人慢慢来到西藏路,在泪月住的门首来回走了半天,果见泪月由东面小巷内,提着菜篮子来了。显仁说:“就是她!”臧师长登时呆了,站了好大半天,直看得泪月进去了,这才向显仁道:“可以进去么?”显仁说:“不可以,咱们回去商量去,反正我包管你到手。”臧师长说:“好好!你要真能办成了功,我把我那二十几个姨太太一起送给你,也是甘心的。”显仁说:“到时再说。” 二人回到了臧公馆,那显仁就说:“您晓得那女儿是什么人?”师长道:“我哪里知道?”显仁笑说:“她就是秘书戚雪桥的妻子。”师长说:“什么?戚雪桥的妻子?来,把他枪毙了,媳妇算我的了。”显仁说:“不可不可,虽然是他的妻子,可还没有过门。不如大帅把他软监起来,逼他写一封休书,我再于中出点力,大半也就成了。”师长说:“不错,好主意!”于是便派了几个兵,把戚雪桥禁在一间密室里,逼着他写信。 雪桥执意不写,兵士便用皮鞭去抽,并且还不给饭吃。没到三天,他就病了。自量这生命大半不久了,耽误了泪月也不是事,于是便应着写休书。兵士把笔纸交给他,那雪桥含泪,蘸墨向纸上写道: 泪月妹鉴:蹇命愁多,情天恨水,桥也无福,不能作风流温娇。今被臧师长软禁秘室,日不进一粒,谅此病骨,即在旦夕。我妹见字,幸勿自误,可另择佳婿为盼。 雪桥绝笔 显仁看了看,十分满意,登时命人送到泪月那里。 泪月此时早知道信息,一见此信,不由就哭了。心说,我和雪桥由相怜而相爱,才成了这未婚的夫妇,这其中被了多少风波,莫非我和他真没有夙缘么?咳,戚雪桥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待我家有天大恩情。事到如今,我要不允,他的性命必废,岂可因为我一个薄命的女子,连累他一条堂堂有为的性命?咳,我到如今只有杀仇一死了!想到这里,已泪流满面。她找了两张信笺,磨墨蘸笔,先给雪桥写道: 雪桥先生鉴:落花身世,逝水年华,蹇及君子,殊深歉恨。古人云得撒手时须撒手,我等在月老簿上,本无配偶之分,拗天而行,势必饮恨而终耳。况先生家有老母,倚门而望,薄命更不敢累君。今臧某之事,虽歧散我,亦未始非成全我。彼处我已应允,谅在君无甚危险,请爽然失之可也。 泪月最后书 给臧师长写的是: 臧师长鉴:春风枝底,歌唱懊侬;夜雨声中,妾说薄命。何堪惹将军之宠,玉毡金卺;本来彼书生之心,落花流水。月也无才,生成爱病;郎兮乖意,总露多愁。辱蒙英雄余泽,何能存心一意;碍在风霜无度,尚希约法三章。爰定小约四条,恳请择允一二。 泪月 一、须保全戚雪桥之生命; 二、须颁下妆奁费一千元; 三、须别卜新居,不和公馆中姨太同住; 四、须在下月后迎娶。 写完,不由满面是泪,心说,不想我桑泪月,却落到这个地步!咳,‘本来是,佳人才子遭天忌;不怪他,暴夫伧客逞强梁。’如今竟成了谶语了。遂着缄上信封,放在桌上,便倒在床上痛哭。 少时外面一阵打门,臧公馆的人又来探消息来了,泪月便把信交他带回。那殷显仁看了信,很是欢喜,便说与臧师长。臧师长一听,说:“好罢,谅他也跑不了啦!先放雪桥回去罢。”一面让泪月亲笔写婚书,随着先给了她一千块钱。 泪月很慷慨的写了婚书,刚把臧师长那里人打发走,忽见雪桥来了。泪月一看他病骨削瘦,不由心如刀剪,强咽痛泪,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就断绝关系罢!”说时眼泪不由流了出来。雪桥也哭得泪人儿似的,说:“可惜我堂……”泪月说:“你落到无枪阶级,就不必说了。这有六百元钱,你快远走高飞,因为他们始终不能甘休!”说着把钱交给他。雪桥哭着说:“那你呢?”泪月缓了口气,说:“我么,你放心,准对得住你罢。”雪桥一听,心如刀剪,说:“这么,你……是要寻死啊!” 第五章 裁红绫绣枕藏秋水 登彩舆珠钿泣春风 雪桥满面流泪说:“咱们死在一块罢!”泪月正色道:“我一介女身,生成薄命,上天不忍使我坠诸匪人,已是厚我多多了。”雪桥说:“那臧师长不是匪人么?”泪月说:“他么……”说时把牙咬得吱吱作响,说:“如今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明白,到时你就晓得了,改日见罢!”雪桥满眼流泪,慢慢出了门口,看巷头早有许多兵士在那里巡风。 雪桥回去,打点了行李,就直奔杭州拱宸桥日本租界里躲避去了。这里泪月一点也不哀泣,便到了绸缎店,去买丝、罗、葛、缎,一切嫁妆衣服,拿到家里慢慢去作。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弹指的光阴,不觉便过了两月。泪月把一切嫁妆衣被完全做得,惟独剩下一个枕头。看官,你道泪月是什么心意?原来她早料定雪桥性命不能长久,自己要不失节,尤其不能连累别人,所以就立定志向,到洞房那天,把臧师长刺死,然后再自尽。一来给雪桥和自己出了气,二来也为世间除一恶霸。她想到这里,便买了一把小手叉子,试了试,很快,只愁没地方去藏。思了一会,忽然生了个主意了,暗道:不如在枕头里藏下,外面的枕头芯做几个纽扣,到时打开,那手叉子也就很容易抽出了。于是她便做了一个红绫的绣枕,枕头芯是个活帘,做上很短的纽扣,把手叉子藏在里头,一点也不露行迹,心说我成败就由天了。 过了几天,那臧师长果然派人来催婚,泪月便定于本月十四日。那边见信,十分欢喜,登时派了几个仆妇,来伺候她。七八天的工夫,便到了十四日了。当下臧师长在他新买的一所房子里办事,请来了一些同僚、门生,极其热闹。他这所新房,在福州路。那条马路本来很宽,师长纳妾的这日,车水马龙,交通竟会梗断了。那泪月方面,请出几个街坊张罗,其余一个外客没有。临上轿的时候,那泪月拿出一根金钿,向邻妇道:“这是戚雪桥当初给我的定礼,如今我们两人已然断绝关系,这东西我也无处还他,先交给您,日后遇着他就给他得啦!”说到这里,双泪簌簌而落。就听外面“咚咚”一阵鼓响,接着又是锁呐声,花轿已然抬到门首。泪月无法,把牙一咬,很慷慨的上了轿。 花轿抬出西藏路,耳边声音扰扰,自量不定多少看热闹的人了。少时就觉到了,拜天地的礼节,一概不用,只见了见至亲至友。泪月这时,往棚外一看,就见院内有一人,怒目而视,仿佛同自己有多大仇恨似的,自己恍惚在雪桥朋友里见过这人。她心里登时一阵难过,暗道:“此人一定是恨我负恩,所以这样怒视我。咳,谁知道我的心啊!”再偷眼看时,就见莫香园、金天趣诸人都在那儿了,暗道:“很好,很好,我明天就让您晓得了!” 这时莫香园在来宾席内,一看王放蝶在那里怒目相视,真有要过去把泪月打死的情景,他恐怕被人看出形色来,便说:“放蝶,这儿喝茶来。”放蝶这才明白过来,长叹一声,过来喝了两碗茶,便同香园一般文坛朋友,告辞而去。出了福州路,那放蝶便叹道:“天下最无情的,算是女子了!可惜戚雪桥那样的通人,也落在她的圈套,真是再冤枉没有了!”金天趣也说道:“本来她天生的薄命女子,你让她配于文学家,一夫一妻,哪里成?非得给武夫当姨太太才痛快了。”薛萧郎也说:“我们如今赶紧探听探听雪桥的下落,把今天的情景说了,怕他不觉悟?”莫香园听众人议论,不由嗤嗤暗笑,说:“如今的事情,你们全没有精确的预测,反正这么着罢,明天咱们看访员的稿子罢,我敢断定,福州路准出两条命案!”王放蝶说:“怎么着,难道桑泪月还有什么贞娥刺虎的举动么?”香园说:“你小声些。我敢说句决断话,桑泪月为人的魄力、志气,决不是我辈所能及的。你看她今天一点羞涩样子没有,凛凛的眉目,而作苍白色,她心里的决志就可见了。咳,不枉雪桥对她这样的心,真是虽死亦使人钦佩的啊。”王放蝶众人一听,全都半信半疑,分手各回寓所去了。 这时天已二更,那臧师长送去戚友,半醉醺醺,进洞房了。一般熬夜的朋友,齐说:“今晚师长好艳福啊,我们也别对孤灯做伴啊!”登时就有人找出一付骨牌来,撒在桌上,推牌九。有一个叫梁五的作庄,他把骰子一掷,说:“七对穿。一,二,三……咦,幺二,八点吗?不像,不像!”摸着摸着,打开一看,原来却是“长三”,就说:“丧气,丧气,没想来了个闭十!”登时把旁人下的注全赔了。他又一掷骰,说:“五!”刚要拿牌,忽然天门姓徐的说:“听着!”众人侧耳一听,没有动静,姓徐的说:“我自听后院有打闹的声音。”梁五说:“那是你耳朵有毛病!”正自说着,忽听“嗳呦”一声,分明起后院喜房里出来。梁五说:“奇怪,咱们看看去!”有人说:“不要卤莽,再听听!” 这时后院又传来“咕咚”“嗑嚓”的响声,分明打起来了,大家都说:“快看看去!”梁五说:“拿点家伙!”于是有拿菜刀的,有拿顶门棍的,有拿手枪的,一齐出了屋。 这时天上月色,十分惨淡。一直到了后院,梁五说:“大帅有什么事?”问了半天,没人答言。姓徐的胆子大,拿着手枪踢开门,进去一看,不由吓得“嗳呀”一声。原来屋内一地鲜血,新娘桑泪月衣服未脱,躺在地下,已然断气多时了。后窗大开,凶手一定是由这儿跑的,可是臧师长上哪儿了? 这时众人全进来了,找了半天,没有臧师长的踪迹,再看地下抛着把手叉子,上有血迹。心说莫非是师长把她杀了吗?有人就说:“哪位报案去?”梁五说:“我去!”他出去开了门,顺着马路跑出,大喊道:“巡捕,巡捕,杀了人了!”这时正有巡捕房里的两个印度人巡捕下夜,把梁五拦住,操着中国话道:“哪个巡捕杀人了?”梁五说:“在福州路!”那两个红头鬼子不敢怠慢,同梁五到福州路新房一看,可不是杀人了吗。登时有个巡捕出去,给巡捕房打了电话,少时又来了几个巡捕看守。 到了次日一早,那检验官就和包探来了。看官,须知这包探便是鲁克,大概看过拙作《半瓶香水》、《黄色粉笔》两件奇案的,一定会晓得他的为人。这“赛福尔摩斯”由摩托车上跳下来,同他的助手马进,一直到了犯事的屋内。进屋一看,屋中桌椅歪斜,摆着的镜匣、瓷瓶全碎了。地下铺着的红毯上,那桑泪月衣裙未解,血泊泊僵卧在地下。墙角却抛着一把手叉子,染了有一寸多血。白灰墙上溅了许多血迹,并有一块被刀刮过,仿佛是有人把手按在上头了,怕被人认出,用刀铲去的一样。那红绫的绣枕也抛在地下,染上鲜血,显得越发红了。鲁克拿起看了看,心里就明白大半。他由后窗户跳出去看了看,那小跨院内,也有不少的血迹。墙那边就是上海公司的经理秦天羽住宅了,鲁克看墙头上有些血迹,遂依旧由后窗进来,向巡捕长道:“你可以通知秦公馆一声,我要到他后院里看一看。” 巡捕到秦宅一知会,那秦宅不能不允,遂着就把鲁克、马进、巡捕长,带到秦公馆后院。原来这是个不很大的花园,里面也有假山茅亭,各种布景,生了许多荒草。当下鲁克用手杖拨开乱草,低着头进去。忽然看见地下有半截麻绳,他登时心里一动,弯腰拣起来,反复看了看,又比了比两端,然后微点了点头,仿佛得了什么把握似的。遂着又往下走去,忽然又一弯腰,拣起一只袜子,上面血迹淋淋,并且沾了许多露水、污泥。大家看见,不由全都暗自惊异。鲁克便说:“回去罢!”又转向秦宅的仆人,道:“回头我们还要来一趟。园门锁严点,一概不许擅动!”那仆人唯唯答应。 众人出去,回到犯事院里。这时稳婆已然验完。鲁克看了看尸格,据说:“口咬伤一处,指甲划伤一处,均在手腕;刀伤三处,在胸部。”鲁克点了点头,便对巡捕说:“有铁钩拿一个来,绳子一条,要四丈长。”巡捕出去,少时拿来。那鲁克便向马进道:“我们俩先到趟秦公馆后院,再看看去!别人不用跟去了。”马进答应,二人便依旧到了秦宅后院,连仆人都不让进去。 鲁克引马进到墙西井台边,一看,石台上有些血迹,鲁克便把铁钩子系下去。待了好久,慢慢揪上绳子,马进一看,那铁钩子上,钩出一件水淋淋的小棉袄来。鲁克又系下绳子去,良久又钩上一条夹裤来。马进不由诧异,说:“你如何会晓得这里头有衣服呢?”鲁克一声不语,用手杖挑起衣服,一看,并不如何整齐,看那样子好似下等社会人穿的。掏了掏兜儿,有几张手纸,都是蓝色豆纸儿,还有一张火车票,是沪杭路已用过的。那衣裤血迹淋漓,十分污秽,鲁克看了看,就扔在井里头了,又转向马进道:“我们出去罢!”马进也不好立即问他,只得随他出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