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 第01回 古城多情常悲鹤去,骏马无恙又载人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唐代诗人李贺的著名诗句。若用这句诗来形容古城乌苏,这座土筑石砌的古城倒真说得上是有情的了。在几经战乱、几历灾荒之后,古城乌苏所显露出来的不只是街巷市容的萧疏,而是整个城廓风貌的苍老。城上是楼倾欲塌,堞坠成残;墙壁是石移留穴,蔓草丛生。举目望去,给人以龙钟苍凉之感。 日上顶头,时近中午。乌苏东城关口,由于东去西来的行人旅客早已登程上路,这时已是路人稀少,关前显得有些冷冷清清,更兼时虽入夏,乌苏还笼罩着一片寒气,在冷清中更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木栅门前两名守关的军校,也袖着手,在那儿懒洋洋地踱来踱去,各自默默不语,对木栅周围的事物显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关口前是一条通向昌吉、迪化的古道。若在几年以前,由于各地伯克的横征暴敛,巴依们的劫掠盘剥,加以各部间的兼并仇杀,朝廷的严酷镇压,这条直通东西,一向热闹非常的古道,已变得商旅绝迹,路断人稀;乌苏城内亦是家家闭户,半减炊烟。近年来,朝廷对西疆采用了绥靖怀柔的治策,召回阴险残暴的将军田项,升任昌吉游击、回人肖准为伊犁将军,命他统抚各部,辖制全疆。这肖准原是回部头人之子,二十年前玉帅镇守西疆时,他只是昌吉骑营里的一名百夫长,后因他在一次和马贼半天云的战斗中,表现得英勇果敢,玉帅大加赞赏,将他调拨到自己直辖骑营,并将他升为千总,以后又破格提升他为游击,驻守昌吉一带。这肖准为人不仅勇敢善战,且性情刚果,颇有谋略。因他自幼生长西疆,对西疆的地形交通、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原本又是回部头人之子,与各部也多有旧。因此,他自升任为伊犁将军后,便假朝廷之命,对各部采取讨抚兼施、恩威并用的办法,很快就把西疆的战乱平息下来。只有饱经动乱的人们才懂得安定的可贵。这座古老的乌苏城也在这略为安定的两年中得到养息,它已慢慢有了生气,往来的客商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关口前面的古道两旁,陆续新开了十余家店铺,除了贩卖一些面饼、菜饭、冷酒以及麻鞋、油布、雨伞之类的食用日杂小店外,靠近道旁最末一家铺子,乃是不数月前一个姓梁的老头来此新开的一问官草药铺。那梁老头来时沉默寡言,看去有些古板,可对人倒也忠厚,处事也颇通情达理。前来找他拣药、看病的,药钱礼费,给多给少,他也不甚计较。因此,当地居民对他都很敬爱,大家都尊称他一声梁大爷。至于他叫何名号,他从未说起过,也没谁问过他。这也不足为怪,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有没有名号倒也无关紧要,只要有个姓就行了。 每家店铺门前都种有柳树,树下还摆有一些小摊,卖的都是茶水、瓜果之类的食物。每天一一早一晚,进出关口的人多,生意也还热闹。这时已快近中午,过路人稀,店摊生意也清淡下来。那些摊贩、小二以至掌柜,闲着无事,便疆南疆北、天上地下地闲聊起来。 闲聊也有闲聊的乐趣,既可不加思索地信口开河,也可随心所欲地扯东拉西,总之,可以说得莫头莫尾,聊得无边无界。他们可以从夸说某个过客的酒量大得如何惊人,又扯到最大的哈蜜瓜可以重到多少斤。争夸必有浮,争浮必加夸,说来说去,说得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但冲着一股气,还在不断地往高处浮,往大处夸。大家正在七嘴八舌,你追我赶,浮夸得几乎没个尽头的时候,摆茶摊的张老头突然说道:“传说西疆最近又出了位绰号叫‘飞骆驼’的姑娘,不知诸位听说过没有?” 刚一提起飞骆驼,立时间,大家便把所有的话头都收住了,全都转过身来,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惊诧和兴奋的神色。 飞骆驼这个名号,一年来,也像二十年前半天云的名号一样,在西疆各地暗暗流传着。说她经常单骑独马到处遨游,专寻硬的碰,专挑强的拼;说她遇上不平的事儿,不管对手是巴依、伯克,还是衙府、官兵,她都要抱打不平,而且一打到底;说她骑术高超,剑法精绝,西疆无人可敌。一来因传说中的飞骆驼是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二来传说她总是独来独往,因此,就更使得飞骆驼这个名号,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迷雾。巴依、伯克谈起她,总是用一些污秽下流得不堪入耳的玩笑话来掩盖他们心里的寒栗;军营、衙府里的官儿们谈起她,却又以“妖言惑众”或“蛊惑人心”之类的词儿来骗换内心的安宁;牧民们谈起她,则把她当作神,当作力,当作马剑,借以发泄心中的不平和怨忿。因此,大家一听张老头谈起飞骆驼,都想从他口里打听到一些新奇、惊险、痛快而又解恨的事儿,便争着央求他把听到的传闻说来听听。 张老头又兴冲冲地说道:“传说飞骆驼住在天山深处,那是一个连鹰也飞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儿苦磨苦练,练就一身超群绝伦的本领。她的师父见她火候已纯,便叫她下山替天行道来了。半月前,传说玛纳斯一个伯克的小崽子在路上碰见她,只怨那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见她长得俊俏,仗恃自己带的从人多,便上前调戏她,被她打个半死,后经从人苦苦哀求,才饶了他一条小命。听说,他还被飞骆驼废了一条腿呢。” 一位青年插口道:“好听的名儿多的是,为何偏偏给她取了个飞骆驼这样的绰号?” 张老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飞骆驼这名儿有什么不好?!在咱西疆,骆驼要算宝中宝,人们离开它便不能过日子。凭脚力耐劲,讲温驯勤劳,比劳苦功高,哪种牲口能比得过它;单是骆驼这个名儿,听起来就叫亲切,再给加上个‘飞’字,谁还能比它更神气!” 正当大家围聚在茶摊周围谈得起劲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古道那边来了一骑汉子。那汉子年约四十开外,中等身材,背上背了个蓝布印花包袱,看去好似商旅模样。他策马径直来到梁大爷那家药铺门前下马,将马牵到铺后拴好,又进入铺内和梁大爷细声谈了一会,便踱到摊旁来了。他开始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当张老头兴冲冲地讲完刚才那段话后,这中年汉子开口了:“大家在谈飞骆驼,在下也来凑个兴。据说,飞骆驼这个绰号,也是有她的来由的。听人传说,去年夏天,十骑官兵押解着.一批打从关内押解来的流人过沙漠,行至中途,突然遇上黑风,一时间,只见沙如浪滚,黑天昏地。十骑官兵仗着马快,也不管那批流人的死活,丢下他们,顾自冲了出去,企图向上报个‘沙漠遇风,不幸身亡’便交差了事。 这事恰被从沙漠近旁经过的一位姑娘知道了,她听说那批流人中有老有少,还有妇女、小孩,都是一些遭冤受屈的良民百姓,二话不说,一纵马,便顶着黑风沙浪驰进沙漠,第二天日落前,终于把那批流人领救出来了。流人们流着泪向她称谢,请她留下姓名,姑娘怎么也不肯说,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一张令人难忘的笑脸,带着满身尘沙,纵马飞驰而去。这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人们所称的飞骆驼。” 人群中有人说:“这兴许就是飞骆驼这绰号的由来!” 中年汉子:“还不只此哩!听说也是去年秋天,昌吉西边的草地上,从远处转来一群游散的牧民,他们刚刚聚合起来,连帐篷都还未扎稳,突然从北边闯来一帮游骑,赶走了牧民的马匹,还抢走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向北面大沙漠逃去。牧民们正跪在地上悲嚎,那姑娘恰好又从草地经过,她问明情由后,也是二话不说,拍马向大沙漠追去。两天后,姑娘带着一身沙,把被抢去的几个姑娘和一群马匹全送回来了。牧民们围上前去拉着姑娘的马,求她留下姓名,姑娘只是一笑,不肯说,留下一串美美的祝福,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纵马驰过草原去了。据回来的那几位姑娘说,那姑娘在沙漠里追上那帮游骑,连话也未说便拔剑和他们刺杀起来,只几眨眼功夫,为首的三名汉子便都被他刺下马去,其余的人见势不好,便各自没命地四散逃去。那几位姑娘还说,她骑马驰行在沙漠里,简直就像会飞的骆驼一样。兴许这才是飞骆驼这绰号的由来。” 摊旁一位卖瓜的老大娘,听了后双手合掌,说道:“我的老天,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八年前也曾传说过,咱西疆出了位春大王爷,杀人不眨眼,武艺高强,也是个女的。可传了一阵子,就像一阵风似的吹过了。而今又传出了一个飞骆驼,这阵风又看能吹多久!” 中年汉子听她谈起春大王爷,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全身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酒店的伍掌柜接过话来,说道:“春大王爷的事,八年前我也多次听人说过,可说的人却谁也没有见过那位春大王爷。飞骆驼的事也是那样,传的尽管传,说的尽管说,又有谁亲眼见到过她呢! 这还不是像说鬼那样,大家都说有鬼,却谁也没有见到过鬼。谁知道究竟有没有那样一位春大王爷和这样一位飞骆驼!我这个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耳朵。”, 张老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没亲眼见到过的人和事还多着哩,难道你都认为不可信?!我问你,二十年来,西疆一直到处都在传说的半……”张老头突然打住话头,侧过脸去瞅了瞅正在木栅门前踱来踱去的两名军校,又压低嗓子说道:“那位半天云,你亲眼见过没有?你又信不信真有其人其事?”。 伍掌柜:“半天云我虽没亲眼见过,可亲眼见过他的人多呢! 谁不知他现在还带领着他那帮弟兄住在乌伦古湖一带,专门对付边界那边来犯的部落,经常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比那班守边官姜还勇敢可靠。飞骆驼的事哪能和半天云相提并论!”‘张老头:“老弟,二十年前,开初传说沙漠里出了个半天云的时候,我也不信,也像你现在不信咱西疆出了个飞骆驼一样。” 伍掌柜固执地道:“一个姑娘,又是单枪匹马,会有那么大的本事!除非我能亲眼见到她,不然,我是断难相信的。”、.人群中又开始争论起来:有信其有的,也有说其无的,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中年汉子也不和大家争论,只抬起头来将关口周围环视一遍便迈步跨进酒店去了。伍掌柜忙停下话来,抽身回店照顾顾客去了。那汉子向他要了一壶冷酒,一盘煎饼,独自默默享用起来。 伍掌柜把汉子安顿停当,又返身出店,继续和张老头争论不休。二人越争越来气,越气话越粗,最后,张老头气得圆睁双眼,指着伍掌柜的鼻子说道:“伍掌柜,我知道你是背父所生的遗腹,你从生下来就没能亲眼见到过你爹,你总不会连你有个爹也不相信吧!” 伍掌柜被激怒了,脖子上的青筋一下暴得老粗,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指着张老头骂道:“呸,张老头,你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也说出这种缺德话来,你这像人话吗?” 中年汉子赶忙放下酒杯,几步抢出店来,将伍掌柜拉回店里,左劝右解,才把他的一腔怒气渐渐平息下来。中年汉子又要来一壶酒,强拉着伍掌柜也喝了两杯,二人又心平气和地闲聊起来。 中年汉子笑了笑,忽又说道:“常言道‘无风不起浪’。飞骆驼的事儿,既然传说的人那么多,难道你真的一点不相信?” 伍掌柜:“也许真有这样一位姑娘,只是未必有那么大的本事。 传说的人总要加盐加醋的。一个加一点,加来加去就玄啦,你难道也会相信她真有那么高的手段?!” 中年汉子抬起头来,两眼正视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相信。因为我曾经亲自遇见过这样的人。” 伍掌柜惊诧地:“也是一位姑娘?” 中年汉子:“是的。那时她还是个姑娘!” 伍掌柜:“谁?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中年汉子放低声音,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就是八年前人们传说的春大王爷。”, 伍掌柜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他重重地喘了口气后,才又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见她的?” 中年汉子:“十五年前,在甘肃的嘉峪关外。当时我在甘肃当差,为了一点小事,我无意间触犯了她,她只一扬手,便差点要了我的脑袋。当时简直把我吓懵了,等她放马走开后,我才清醒过来。 我知道,我是遇上一个身怀绝技、性情莫测的奇女子了。我心里也明白,幸亏她手下留情,不然,我早没命了。” 伍掌柜张着一双眼,听得入神。不料中年汉子说到这儿便把话打住了。伍掌柜等不来后话,忙又问道:“后来呢?后来又怎样? 那春大王爷竟是怎样一个人?” 中年汉子沉下脸来,正色说道:“老兄,关于春大王爷的事,你就别再问,也别去打听了。她就最忌讳别人打听她的事儿三我那次差点送命,就是由于冒冒失失地探问她哪来哪去。” 伍掌柜虽感意犹未足,却也不便再深问了,只叹道:“世界果有这样的女人!”.。 中年汉子饮过酒,吃完饼,付了钱,正要起身离店,忽听古道东边远远传来一阵清脆而又急骤的马蹄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吸引着古道两旁的摊贩店家,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掉过头去,目迎着这疾驰而来的客人。中年汉子侧耳倾听一下,脸上不禁微露惊诧之色,自语般地说道:“听得出,这是一匹好马,一匹难得的好马。”他随即也跨出店来,站在门前注视着。 骑影已经出现在远远的古道上,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奔驰着的黑点,尾后喷出一道长长的白色烟尘,迅速地向这边移来。黑点越来越近,已能看清它的轮廓:一匹神骏非凡的大黑马,四蹄腾跃,鬃须飘拂,昂头平尾,势若行空,穿射而来。那马通身黑得发亮,在阳光照耀下,几乎使人感到耀眼难睁,不敢正视;马上端坐一位姑娘,身穿嫩绿色衣裙,扎袖紧腰,外罩一件羊皮背褂,脚下穿着一双麂皮短靴;姑娘年约十五六岁,杏眼桃腮,双眉细长,微挑向上,一张红润的小口上隐隐挂着笑容。大黑马驮着姑娘卷起一阵风来到关口,直至木栅门前方才停下蹄来。姑娘端坐马上并不下鞍,只举目向周围环视一遍,一张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感新奇又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她闪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迅速地打量着关口四周的每一个人,嘴边挂着笑意,笑意藏进了两腮旁边的两枚大酒窝里。 古道两旁的人众,大家都把目光、心意倾注到姑娘身上去了,谁也没有留下一只眼睛来偷空去看身边其他的人。正当大家都在为姑娘的装束、打扮和美丽而暗暗惊叹不已的时候,酒店门前的那位中年汉子却因为这位姑娘的出现而震惊了。只见他一手紧紧抓着横斜在门前的柽柳枝条,大张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姑娘和她胯下的那匹还在喷着热气的大黑马。他的脸上也因突然过分惊诧而微微颤动起来。一瞬间,他好像完全停止了呼吸。使他感到惊诧和震动的倒不是马上那位光彩照人的姑娘,而是姑娘胯下那匹神骏欲飞的大黑马。当姑娘跃马驰过店前的一瞬,中年汉子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马决非一匹寻常的牲口,它正是十五年前玉娇龙的坐骑,也就是八年前春大王爷的战马!可玉娇龙已经在西疆销声匿迹近八年了,谁也打探不出有关她的一丝儿消息,她的坐骑怎会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又怎会落到这样一位姑娘手里去了?中年汉子怀着一种无法遏止的好奇与兴奋,决心要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的木栅门前,两个早已闲得无聊的守关军校,也因这姑娘的出现而抖擞起来。他二人赶忙挺直腰身,回到木栅门前,摆出一副忠于职守和凛不可犯的样子,斜瞟着眼睛去偷偷打量着马上的姑娘。姑娘坐在马上,把周围的众人环视一遍后,又抬起头来把关上关下审度一番,她微微皱了皱眉,又轻轻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啊,这就是乌苏!”随着,她一勒马径向栅门走去。两名守关军校连忙齐步上前,伸手拦住她的马头,说道:“游击有令,一律不得骑马进城。” 姑娘注视着军校,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游击?游击是什么样人!” 蓄着一绺胡子的那名军校奇怪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说道: “你连游击都不知道?!” 姑娘摇摇头:“没有听人说起过。” 另一名军校见她说得很认真,便接过话来,对她说道:“游击是朝廷任命的武官。”, 姑娘点点头,又问道:“多大个官?” 还是那名军校说道:“统领这乌苏一带的兵马。” 姑娘想了想,又说道:“他只管他的兵马去,为何管起百姓进城骑不骑马的事来了!” 蓄胡子的军校有些不耐烦了,沉着脸说道:“这是军令,军民人等都得遵从。” 另一名军校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忙补话道:“驰马过街会惊扰百姓,连年祸乱,把满城百姓惊扰得够苦的了!” 姑娘俯首凝思片刻,说道:“既是这样,我也依着你们就是了。” 说完,她一翻身,轻轻跳下马来,又向关口两旁看了看,问道:“这近旁有没有马店?” 蓄胡子军校说道:“这儿哪来马店你可以把马牵进城去,只是不能在街上骑驰。” 姑娘:“牵着马在街上走来走去,碍手碍脚的,多讨厌!”她向茶摊这边看了一眼,便牵着大黑马直向摊前走了过来。茶摊旁边正好有株又粗又大的柽柳树,姑娘把马往树上一拴,回过脸来对张老头说道:“老人家,我要进城去办点事,_会儿就返回来,这马就烦劳你老代为照看一下。” 张老头感到十分为难,忙说道:“姑娘,我看你这马是匹贵重的牲口,这里过往人杂,我担待不起,你还是把它牵在身边吧。,’姑娘笑了,脸上立即浮出了两枚盛满笑意的酒窝,说道:“不碍事的,这马烈,除了我谁也近不了它。你只挂只眼,不让人靠近它就行了。”姑娘说完话,也不等张老头再应声,一转身正准备向关口走去,猛然瞥见了梁大爷开的那间官草药铺。姑娘立即喜形于色,忙又回头穿过茶摊,走进药铺去了。 一直站在酒店门前发愣发愕的中年汉子,目送姑娘走进药铺去了以后,快步来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仔细打量一番,又绕着它转了一转,情不自禁地自语道:“是它,没错,一点没错!” 伍掌柜亦已跟着来到了中年汉子身旁,他满怀疑讶地看看那大黑马,又看看中年汉子,问道:“老兄,你怎么啦?你好像认识这匹马?” 中年汉子微微一怔;立即定下神来,随口应道:“哪儿话!只不过看去很像一位朋友曾经骑过的那匹大黑马罢了。” 这时,又有几人围了上来,指着大黑马评头品脚,议论纷纷,异口同声,都是夸说马骏。中年汉子忙又抽出身来,跟着向梁大爷药铺里走去。 药铺里,梁大爷正在细看姑娘交来要他照称的处方。处方上开的虽多是苏荷、桔梗、防风、云苓、半夏、北杏、龙脑等一类祛寒除邪、化痰镇咳的药物,但却一反常规的用了北辛六钱。梁大爷触目惊心,顿觉手里这纸处方沉重极了。他抬起眼来注视着姑娘问道: “请问姑娘,这是谁开的处方?” 姑娘略一犹豫,并不正面回答,却反问道:“这药方开得怎样?” 梁大爷:“从处方用药来看,病者定是风寒入肺,久咳成喘,若果如此,用药也是对症的。只是这北辛一味,按常规是用药不过三分,这里却用了六钱!不知是否下笔有误?” 姑娘面露惊喜之色,还是并不急于回答,却反问道:“老人家,你也懂医?” 梁大爷:“老夫曾在关内关外走方三十余年,对医术也略略懂得一些。” 姑娘立即显得亲切起来:“老人家说得极是,病人确是多年喘咳。至于用药,病重自然用药也重,想不会错,请照方称足好了。” 已在一旁站了一会儿的中年汉子,上前插话道:“请问姑娘,这病者是你什么人?”, 姑娘回过脸来,冷冷看他一眼,说道:“一位乡亲。”迅速又转过头去看着梁大爷。。、 梁大爷为难地说道:“姑娘不知,这北辛药性是何等霸道,像这样的用量,老夫实实不敢照称。”: 姑娘:“我可以多给银两,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梁大爷:“医有医德,药有药品,老夫不敢欺心。” 姑娘犹豫片刻,说道:“好,不为难你老,我自进城另寻药铺称去。”她说完返身便向铺外走去。中年汉子忙抢步走到门前,拦住姑娘问道:“姑娘请稍留步,我有话相问。” 姑娘只好停下步来,好奇地打量着他。 中年汉子显得有些性急地:“请问姑娘,你那坐马是从何处买得?” 姑娘眼睛忽闪一下,立即警觉起来。说道:“你问这何用?” 中年汉子嗫嚅地:“我过去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匹马来。” 姑娘一笑:“这马已随我多年,从未让别人骑过,你多是看走眼了。”她说完便一步跨出铺门,匆匆向关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关口里了。 梁大爷满腹疑讶地走到中年汉子身边,问道:“老弟,你这是为啥呀?” 中年汉子指着柽柳旁那匹大黑马,说道:“梁大爷,你仔细看看那匹马!” 梁大爷举目将马打量一会,说道:“不错,是匹好马。” 中年汉子:“我要你仔细认认,看看它是谁的马?” 梁大爷看看,想想,摇摇头。 中年汉子压低声音:“它不是当年玉娇龙的那匹大黑马吗!” 梁大爷一下张大了眼睛,忙又将马看了一看,连连说道:“对对,是她骑的那匹。可怎会落到这姑娘手里了?” 中年汉子:“我也正是想弄个明白才向那姑娘打听这马的来历,可那姑娘却只说这马已随她多年,就是不肯说她得自何处。” 梁大爷感慨万端地说道:“睹马思人,玉小姐的遭遇也是够悲惨的了。可怜像她那样一位绝世佳人,旷代奇女,八年来竟杳如黄鹤,一去不返,也不知她还在人世否?她与小虎那段恩情,也变成‘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可悯,可叹!”他说话的声音里充满了凄怆。 再说围聚在柽柳树下的那几个人,由夸赞马又转到品论那姑娘身上去了。有人说她准是谁家伯克或巴依家的姑娘,不然她不会有这么珍贵的骏马,也不会长得这么俊俏。也有人说哪有伯克、巴依家的姑娘会单独骑马出外行走,何况又是这么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说来说去,还是异口同声,众口一词,都夸说姑娘俊美。 有的甚至把她说得秀丽非凡,夸称她是草原无双。 一位青年满心羡慕地望了望大黑马,说道:“这马真骏极了! 也只有这么骏的马,才配得上那样俊的姑娘。”他边说边向大黑马靠去,想抚~一抚它那身又黑又亮的皮毛。那大黑马还不等他靠近,便迅速地转过身去,用它那两条壮实得出奇的后腿对准着他。 张老头赶忙站起身来,大声喝道:“别靠近它!姑娘说那马烈,你想去找踢呀!” 那青年半信半疑地绕着马臀窜来窜去。大黑马同过头来紧盯着他。一霎时,它的两只耳朵也竖立起来了,颈项上的鬃毛也在不断地颤动,一双大眼睛变得通红,它那发怒的神情,既威严,又凶猛,简直叫人生畏。青年心怯了,赶忙往后退去。人丛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和讪笑声。 中年汉子与梁大爷一直站在药铺门前轻轻交谈着。 正在这时,古道东边又传来了一串清脆而杂乱的马蹄声。一位身披软甲、头戴铜盔、腰佩短刀、骑着一匹大红马的武官,带着十余骑军校向关口驰过来了。 梁大爷忙用手一拉那中年汉子,低声说道:“看,大红马上那位官儿就是姚游击。”‘ 中年汉子忙转身退进铺门,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我早就认识他了。”接着又补了句,“八年前我在塔城和他打过交道。” 这姚游击名班,原是田项帐下一名旗牌,后升塔城千总。八年前,因他在塔城捉得罗小虎有功,田项表奏朝廷,将他破格擢为游击,还将罗小虎一刻也不离身的那匹大红马和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刃宝刀赏赐给他。姚班为人一贯恃勇豪横,自得了罗小虎那匹大红马和那柄宝刀后,更是有恃无恐,不可一世。田项奉召调离西疆时,特将他调驻乌苏,意在扼住这片马贼经常出没又四通八达的咽喉要地。 再说姚游击巡营回城,刚刚驰马经过酒店门前时,柽柳树下那匹大黑马忽然昂起头来,向着姚游击胯下那匹大红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说也奇怪,那匹大红马一听到这声嘶呜,竟自突然停下蹄来,回头望着大黑马,随即也引颈发出长嘶。那嘶声又似欢叫,又似悲鸣。姚游击好生奇怪,忙举目寻声望去,这才瞥见到一匹雄风勃勃的大黑马,正昂头挺立,似欲向他奔来。他不由吃了一惊,正想策马向大黑马走去,不料大红马似已知他心意,还不等他带动缰绳,便碎步跑到大黑马旁。大黑马见大红马来到,又是摆尾,又是刨蹄,两匹马挨脸擦颈,亲热已极。 远远站立一旁观看的乡亲们,都只觉新奇有趣,并未十分介意,只有躲在药铺门旁的中年汉子和梁大爷,才深知这两匹已是多年不见,又已各易其主的旧相识,突然在此重逢的心情。中年汉子看得心里直发酸,梁大爷更是噙着满眼的泪水,不住喃喃地说道: “畜尚有情,何况于人!……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再说姚游击趁两马相亲之际,仔细将大黑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越看越觉得惊奇,越看越感心里不是滋味,不禁暗暗嘀咕道:“谁还配有这样的坐骑!西疆怎会还有这么一匹好马!”他又望着大黑马愣了一会,心里突然浮上一个念头:若让这样一匹好马留在他人手里,岂不使我的大红马也减了威武三分!姚游击想着想着,便策马来到张老头面前,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张老头恭恭敬敬地答道:“一个姑娘的。” 姚游击:“那姑娘呢?” 张老头:“进城去了。” 姚游击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张老头还是恭恭敬敬地:“一个年轻姑娘。” 姚游击瞪了张老头一眼:“我问你她是一个……一个什么样人家的姑娘?” 张老头:“说不准。看样子也是寻常人家的。”紧接着他又补了句,“兴许还是有些来头。” 姚游击回头对立马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军校问道:“你们在这乌苏附近看到过这匹马和这个姑娘没有?” 十余名骑校都各自摇了摇头。 姚游击又回头看看大黑马,说道:“我来试试它的脚力究竟如何?”说完,他随即跳下大红马,迈步向大黑马身旁走去。刚才看去还十分悠闲驯静的大黑马,突然回过头来,两耳高竖,拉长脸颊,瞪着一双大眼,惕视着他。姚游击见状不妙,只得停下步来,扬鞭吆喝,胁它就范。哪料大黑马毫不理睬,只将一双壮实的后腿对准他移来摆去,总不让他靠近。姚游击恼了,挥起鞭子向它臀上猛力一击,大黑马好似受辱一般,立时暴怒起来,只见它发出一声长嘶,一跃离地,将两后腿同时发出,铁蹄掀起一阵风在姚游击脸旁擦过,差点踢落他的头盔。姚游击闪退失足,竟仰面朝天地跌倒地上。 大黑马并未甘休,又见它奋抖鬃须,将头一摆-,挣断缰索,迅即转过身来,将前蹄跃悬空中,劈头盖脑直向姚游击踏来。姚游击已吓得胆战心惊,连忙滚过一旁,躲过马蹄,随即起身躲到柽柳树后,向骑校们吆喝道:“逮住它,快逮住它!” 十几骑军校一齐拨马围上前去,大黑马一阵左冲右撞,前踏后踢,只几个腾跃,又将两骑军校冲翻在地,余下十多骑军校在马上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大黑马这才昂起头来,又发出一声长嘶,然后一抖鬃须,放开四蹄,向古道左旁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奔去。一瞬间,它的身影便消失到树林深处去了。 姚游击狼狈不堪地从柽柳树后转出身来,指着十余骑军校骂道:“都是一些饭袋,连一匹马都制服不了!”接着他留下两骑军校守候在那儿,对他二人说道:“等那姑娘来找马时,立即将她带上城来见我。” 姚游击正要上马,张老头上前将他拦住,说道:“总爷,这马是姑娘交我给她照看的,你把它惊跑了,叫我怎么办?” 妙游击正有气无处发,扬手就是几鞭,狠狠抽在张老头身上,边抽边怒喝道:“就是这么办!你照看的好马!”姚游击还不解恨,又飞起一脚,将张老头的茶摊踢翻在地,这才恨恨地跨上大红马,带着十余骑军校,穿过关口,进城去了。 中年汉子站在药铺门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他既对消失在树林里的大黑马感到惦念不安,更为留在城里的那位姑娘的处境担心着急。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梁大爷在一旁已经看出来了,他闪动着一双神秘的眼睛,低声对他说道:“老弟别急!我一直在琢磨着那姑娘,我如猜得不错,一会儿准有一场热闹好看的了。” 中年汉子困惑不解地张望着他:“你猜出什么来了?” 梁大爷还是闪着一双神秘的眼睛:“一个那么年轻美貌的姑娘,敢于单人独骑出来闯荡,没有几分来历,谁敢!这就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中年汉子若有所悟地:“这话有道理。我看那姑娘下马身手敏捷,像个有功夫的人。只是,兴许应付两个无赖还可以,要逃过姚游击的手掌就难了。” 梁大爷:“如若真的是她,姚游击岂是她的对手。” 中年汉子惊诧万分:“她?你猜她是谁?” 梁大爷一字一板地:“春——雪——瓶。” 中年汉子张大眼睛,愣在那儿不动了。一瞬间,往事历历,不断跳上心来:玉娇龙兜着个孩子闯出嘉峪关,那是十五年前,她带着七岁的女儿悄然从艾比湖离去,那也正是八年前的事儿!而眼前呢?眼前的情景也在争相闪现:这姑娘不也正好一十五岁!她那雍容大度的仪态,那泰然自若的神情,还有她那轻盈的举动,精湛的马术……特别是那匹已随着玉娇龙绝迹八年而又突然出现的大黑马,它驮着的那姑娘只能是玉娇龙的女儿——春雪瓶。中年汉子想到这儿,突然举起手来在空中用力一挥,说道:“对,是她!” 随即又怨叹一声,“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梁大爷还是闪动着那双神秘的眼睛,说道:“还有你更没想到的呢!我敢说:春雪瓶就是人们传说的飞骆驼!” 中年汉子又是一愣,立即联想起了有关飞骆驼的种种传说:她住在天山深处,只偶尔下山一游;她骑着一匹能追风逐电的神驹,高超的剑技可称天下无敌;她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那秀丽的容貌简直叫人迷醉……想着这些,中年汉子已完全明白过来,他简直是兴奋极了,一把拉着梁大爷的手,说道:“你说得不错,一点不错,这儿即将有一场热闹好看了!” 梁大爷不但毫无兴奋之色,反而显得心事重重,愁上眉梢。他回过头去,凝视着古道左旁那片树林,深沉地说道:“热闹是要看的。我们却还有比看热闹更紧要的事情。” 中年汉子:“去寻回那匹大黑马?” 梁大爷:“要寻的不是大黑马,是大黑马原来的主人!” 第02回 游击逞雄对刀赌马,马强拦路寄语怀人 梁大爷凝望着大黑马逸驰进去的那片树林,满怀深情地突然说出眼前更紧要的是要寻到大黑马原来的主人,这当然是指的玉娇龙了。中年汉子一听,虽仍不免因余悸犹存而哆嗦了下,但这确也是他八年来一直未能实现的心愿。适才他跟着那姑娘走进药铺,并冒冒失失地拦着她,向她打听大黑马的来历,目的也就是想从这马的身上探到一丝寻找玉娇龙的线索。姑娘的冷眼使他的希图落了空,梁大爷的感叹更使他意冷下来。此刻,梁大爷俯又提出要寻到玉娇龙的事来,这当然与他猜出了那姑娘就是春雪瓶有关,但玉娇龙究竟是否尚在人世,中年汉子心里却还是没有把握。因此,他迟疑了会,盯着梁大爷问道:“你究竟是怎样猜出那姑娘就是春雪瓶来的?你又怎么知道玉娇龙尚在人世?” 梁大爷平淡无夸地说道:“我也不是一见便猜处她是春雪瓶来的。这事还是多亏你指给我看了她骑的那匹大黑马。正是由于那匹大黑马,使我老是去琢磨这姑娘的来历,这又使我想起她刚来拣药时,我对那张处方的疑诧来。当时我一看到那张处方,首先使我吃惊的是处方上那一手柳体楷书,写得真是清秀极了。我可以说,这整个西疆的文武官员,没有谁能写出那么好的一手字来。其次是那奇异独特的配方,用药之险,有如背水一战、虎口拔牙一般,我当时看了不禁毛骨悚然,怕弄险遗憾,因此谢绝了照称。后来我对那姑娘的身世来历琢磨来琢磨去,那张处方也在心里反复推敲。 突然间,我想起香姑曾对我说过的一段话来:‘咱玉小姐写得一手好字,连她那翰林哥哥都不及她。……不但能文能武,还懂得医术。’再联上玉娇龙那刚毅任性的情性和那匹大黑马的出现,我的心一下亮了:那张奇特的处方准是玉娇龙开的,也猜出那姑娘准是她女儿春雪瓶,她来乌苏,正是为给她母亲拣药来的。” 中年汉子吃惊地:“玉小姐病了?!” 梁大爷:“不但病了,而且病得很沉。” 中年汉子情急不安地:“我们一定不能放过春雪瓶这条线索,设法尽快找寻到玉小姐的下落。八年来,许多弟兄们都在深深地惦挂着她,特别是咱们那位罗大哥,为了寻她,出生入死,几乎把整个西疆都踏遍了。” 梁大爷满怀忧虑地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果是春雪瓶,你岂近得了她!又岂容你窥探到她的行迹!” 中年汉子默然了。 这位梁大爷和这位商旅模样的中年汉子究竟是谁呢?尽管看前卷书的细心读者可能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有必要略略费点笔墨来简单交代一下: 梁大爷姓梁名巢父,本是个落第秀才,早年曾在沧州衙府里当一名师爷,与半天云罗小虎的父亲交好。罗父为州官孙人仲陷害,蒙冤惨死,罗母守节殉夫,亦投井身亡。梁巢父仗义扶孤,为护救罗小虎的弟妹,为孙人仲所不容,被迫流落京城,栖身破庙,以走方治病为生。后罗小虎潜返河北,杀了孙人仲,又因玉娇龙被迫出嫁之事,大闹北京城,梁巢父为此受到牵连,被迫躲进妙峰山里。他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经玉娇龙暗示指点,得和躲藏在王庄里的罗小虎相会,后又在罗小虎的安排下,随哈里木、香姑来到西疆,投奔了马贼。因他为人精细,又知书多谋,深受马贼们的敬重。又因他年老体衰,不惯跟随马贼过那种朝东夕西、冲杀无常的生活,只留在乌苏一带,明以卖药治病为名,暗中却为马贼专干探报、联络、谋策的行径。近年来,罗小虎率领着大部弟兄,扎寨在乌伦古湖一带,与当地牧民连成一气,抗击着界外来犯的部落;哈里木亦带领着一部人马,窃踞在艾比湖四周,积聚粮马,以为策应。因乌苏乃边陲要地,田项离疆时又留下重兵,意在对付马贼。因此,密切注意那儿官兵的虚实动向就更为重要。为此,梁巢父便于一年前来在这东城关口,开了这家草药小铺,以便察看军营动静,并经常转通乌伦古湖和艾比湖两地消息。 这商旅模样的中年汉子,姓马名强,乃是罗小虎手下的一名头目。他原是乌苏玉帅府里一名校卫,因他一向仰佩罗小虎的英勇义烈行为,又与罗小虎的生死弟兄哈里木十分交好,便在哈里木的引络下,暗暗投入了马贼队伍,作了马贼在帅府里的眼线。后玉帅奉旨回京,又将他带到肃州,拨到肃州军营,提拔他为百夫长,驻守在嘉峪关上,他利用守关之便,不仅曾多番给罗小虎送去重要的军情密报,而且还在罗小虎大闹北京城和大同府后,设计保他闯过嘉峪、玉门两关,使他安然回到西疆。十五年前,玉娇龙抗婚遭变,走投无路只得冒死求生,借投崖逃遁。她一路历尽艰危,饱含辛苦,怀裹着她在甘州道上被人所乘、用以换去她亲生儿子的春雪瓶,来到嘉峪关前时,又遇上肃州府衙派伏在关前的捕快的拦截。玉娇龙一怒之下,击伤捕快班头陈彪,夺路向玉门驰去。马强当时正率骑巡逻归来,恰遇玉娇龙在和陈彪交手,他一眼就认出玉娇龙来了。因此,他便约住巡骑,只在一旁袖手旁观。等玉娇龙击伤陈彪,纵马向玉门关驰去时,他才单人独马随后赶去。他本想寻个僻静处和她相认,将她行踪问个明白,尽力助她一助,以报玉帅往日对他的恩义。不料玉娇龙生性孤傲,对她自己的所行所为又讳莫如深,最忌有谁认出她的本来面目。因此,当马强怀着一片好心,追上和她相认时,玉娇龙却出言似剑,情冷如霜,咬定她并非玉府千金,斥责马强不该错认。当她愤然纵马离去时,还扬手赏他一箭,端端射落他头上盔缨。马强吓得肝胆几裂,他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自己眼前遇到的这位女子,已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位温柔娴静的玉小姐了’,她已变成了一位身怀绝技、情性难测的女煞星。 马强从此对玉娇龙深怀惕惧,对她的一切也不敢多加闻问。尽管后来他也知道了她和罗小虎之间的那段恩情,以及她为那段恩情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并对她那坚贞的情性、刚毅的性格和她那隐苦藏酸的处境,也充满了敬意与同情,但他对玉娇龙的行踪身世,还是缄口不言,讳莫如深。八年前,罗小虎在塔城因遭春雪瓶的误射被擒,为救罗小虎,马强和哈里木等到艾比湖畔聚会,共商对策,在那里又和玉娇龙相见了,并从玉娇龙手里得到玉帅早年从不离身的佩剑,正是凭着那柄佩剑,赚了肖准,才把罗小虎救了出来。但玉娇龙自从交出玉帅那柄宝剑之后,就带着春雪瓶离开了艾比湖,并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了。她就像一一缕淡烟似的飘散了。八年来,她的旧婢香姑、香姑的丈夫哈里木,以及艾弥尔、乌都奈等都深深地惦念着她,时时都在打探她的消息,可她竟如石沉大海、星坠九天一般,茫茫渺渺.毫无音迹。念得最深,想得最苦的还是要算罗小虎了。他口里不言,嘴里不念,可马贼们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朝朝暮暮、时时刻刻都装着个玉娇龙,他那经常挂在唇边的讥意,却已变成了悲悯,他那总是含笑的眼里亦已罩上哀愁。他常常成天不语,偶尔发出的笑声中也混有哭泣。八年来,他一天天变得苍老,一只装着玉娇龙鬓发的香囊,从未离开过他的胸膛。他越不在大家面前提到玉字,大家就越不敢在他面前说起娇龙。香姑就曾泪流满面地对哈里木说过一句话:“要是把罗大哥的心剖开,准能从那里面找出玉小姐来。”马强对玉娇龙的失踪,也一直心怀负疚,因为那柄赚回罗小虎的宝剑,正是他亲身从玉娇龙的手中接过,又是经他亲手把它作为玉帅的兵符交给了肖准的。玉帅因此获罪罢官,玉娇龙也由此飘然隐去。他每一想起这事,便如锥刺在心。因此,八年来,他也时时在留意探访玉娇龙的消息,可他从关外进入关内,从南疆走到北疆,连一些儿蛛丝马迹都未发现,渐渐地,他也相信她确已不在人世,亦不再存寻得她的希望了。他这番路过乌苏,是奉了罗小虎的差遣,去到艾比湖会晤哈里木,要哈里木设法买些伊犁利刀,再由他运回乌伦古湖。他万万没有想到,刚一来到这东城关口,那匹已随玉娇龙失踪多年的大黑马,竟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更使他惊诧不解的是,这匹一向为玉娇龙所钟爱而且是从不离身的宝驹,怎会落到这样一位年轻姑娘手里去了呢!马强正在思绪纷繁,疑虑难解之际,梁巢父一语点破,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姑娘可能就是玉娇龙的女儿春雪瓶,她所以会在这儿突然出现,却是为给她母亲拣药而来的。 玉娇龙还在人世!这使马强感到喜出望外。玉娇龙病了!这又使他那刚刚怒放的心花紧缩起来。 要寻到玉娇龙的下落,只有紧紧抓住春雪瓶这条线索!可梁巢父已料定了想从春雪瓶身上探寻线索,这将是徒劳的事情。 马强为此而束手无策,只焦躁不安地在店铺里走来走去。 梁巢父却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等待和注视着这关口前即将发生的事情。 关口前看去显得十分平静,木栅门前那两名守关军校,还是那样无精打采,守候在古道旁的两名骑校也显得懒洋洋的。可古道两旁的摊贩、店家、闲汉,都在紧张地等待着,都预料到了这儿将发生一场纠纷,但却谁也料不准究竟会闹出一场什么样的事情。 又过了一段令人难耐的时刻。突然间,但见一个绿色的身影在关口里出现了,随着又见那身影迈着轻盈的步子,几乎是连走带跳般地从关口里穿出来了。那绿色的身影刚一出现,几乎立即同时引来了古道两旁二十余双惊诧不安的眼睛。一瞬间,大约有四五张口同时低声呼叫起来:“看,那姑娘来了!” 马强再也隐躲不住,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3uww险,一步从药铺里跨了出来,站在门前紧紧地注视着姑娘。 姑娘右手握着马鞭,左手提着药包,她罩在上身的羊皮背褂已将胸前纽带解开,露出斜挂在腰间的一只绣袋。姑娘左顾右盼,不惊不诧地向这边走来。当她瞟扫过来的眼光停落到那株柽柳树下时,姑娘停了停,脸上也微微露出惊诧之色,接着她又加快了脚步,直向茶摊走来。她来到张老头面前,看了眼那些还摆在摊上的摔破了的茶碗,问道:“老人家,你这些茶碗怎么全碎啦?” 张老头只颓丧地摇摇头。 姑娘又回头向柽柳树周围扫了一眼,不急不忙地问道:“老人家,我的马呢?” 张老头嗫嚅地说道:“跑了,跑到林子里去了。” 姑娘还是不急不忙地:“怎么跑的?”守候在近旁的两名骑校牵着马过来了。 张老头用手指着两名骑校,说道:“姑娘问他们去。” 姑娘回头看看两名骑校,她腮边刚才还能隐隐看到的两枚酒窝便一下消失了,脸也好像变冷起来。她冲着他二人问道:“我的马是怎么跑的?” 左边那名骑校作态地问道:“刚才拴在这树上那匹黑马可是你的坐骑?” 姑娘看着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禁笑了:“是我的马。你说它怎么跑了?” 骑校:“它撒野,踢了我们姚大人,还伤了两名弟兄,然后就跑到林子里去了。?’ 姑娘:“我那马懂礼,从不撒野,你不靠近它,惹怒它,它决不无故伤人。” 左旁那名骑校说道:“反正你的马踢了我们的人,走,随我们见姚大人去。” 姑娘毫不理会,好似没听到一般,她转过身,从身边取出一串铜钱,放在茶摊上,对老头说道:“老人家,这是给你的看马钱。” 张老头愣住了,几乎有些惶恐起来,语不成句说道:“这……这成啥话!我哪能还要姑娘的钱!” 姑娘一笑:“老人家,别介意,拿去买几个茶碗也好。” 右旁那骑校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跟我们走!” 姑娘只侧过脸来,问道:“你们刚才说去见什么呢?” 还是那骑校:“我们姚大人。” 姑娘:“啊,专管你们的那位官儿。”她随即转过身来,一扬眉,说道,“姑娘有事要赶路,没有这份闲功夫!不然,无须他来请,我也自会找他去。”说完,她就迈步向道上走去。 两名骑校赶忙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左旁那名骑校沉下脸来,说道:“不去不行,今天你走不了的。” 右旁那骑校也呼应道:“看你是位姑娘家,还是自己走,不然,动起手来不好看。” 姑娘奇怪地看着他二人,突然发出一串爽朗而清脆的笑声,说道:“什么,要动手?我是看在……看在朝廷的份上,不想让你们二人现眼,还不快让开!”她话音刚落,随即伸出右手,将拦在右边的那名骑校一推,只见那骑校一个踉跄,随即栽到地下去了。姑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左旁那名骑校愣了一愣,这才丢了手中马缰,快步赶上前来,指着姑娘喝道:“你敢无礼!”随即扑上前去伸手扭她臂膀。姑娘还不等他手到,一闪身,蓦然飞起一脚,只听一声呼叫,那骑校便被抛跌到一丈开外去了。 这时,古道两旁铺内店里的人都一齐涌了出来,凝神注目地观看这场热闹。 马强看得又惊又喜,不禁连声赞道:“有这样的身手、神态,只能是玉娇龙的女儿!” 梁巢父按压不住满怀的兴奋,说道:“这就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真叫人解恨!” 这时,站在木栅门前的两名军校,立即拔出腰刀,吆喝着跑了过来。最先被推倒的那名骑校,亦已拔刀在手,从后面向姑娘扑去。姑娘神色自若地站立古道中央,脸上既无怒色,也没怯意。两名军校气势汹汹地跑到姑娘面前,只是横刀挡住去路,迟疑不敢动手。正相持间,从后面扑去的那名骑校已来到姑娘身后,他举起腰刀,用刀背向姑娘肩膀斜劈过去。马强看得急了,猛然大喝一声: “姑娘当心!”他话音未落,姑娘已倏然转过身来,用马鞭将刀一拨,那刀便立即从骑校手里脱手飞去,骑校摇晃一下,愣住了。姑娘抬起头来迅即向马强投来一眼,又收回去瞪着骑校,说道:“你还有人性,我也留情,不然,你就没命了!” 两名军校趁姑娘说话间,从后窜了上来,那骑校见状,忙摇手说道:“弟兄们,快住手,别再自讨苦吃了!” 两名军校果然停下手来站在那儿进退不得。 被踢翻韵那名骑校也跛着腿走了过来。他哭丧着脸,说道: “我们也是奉命当差,姑娘不要和我们太过不去。” 站立在她面前的那骑校也央求道:“姚大人军令极严,姑娘不去,我二人吃罪不起!” 姑娘:“我岂怕见你们官儿,只为急于赶路,无暇和他计较,等我有空,再来找他不迟。”说完,她向前道旁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口哨,只几眨眼功夫,只见那匹大黑马飘着鬃须穿出林子,腾跃而来。它径直奔到姑娘面前,方才停下来,昂头摆尾,亲昵万分。两旁众人哪见过这样神奇的事儿,不禁发出一片惊叹,也分不清是在赞马还是赞人。 两名骑校更是惊呆,张着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蓄着胡子那守关军校老练一些,他见姑娘正要上马,忙上前说道:“姑娘,你既有这么好的功夫,又有这样一匹好马,就见见咱游击大人,让他也开开眼界好了。’’ 姑娘觉得这军校话里有因,不禁将已踏上马镫的左脚又缩了回来,瞅着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让他开什么眼界?” 军校忙收刀入鞘,又上前一一步,说道:“咱游击大人也有一匹大红宝马,自夸是西疆无双。他曾赌银千两,说不分军民,有谁的马能和他的大红马并头驰上一一里,他愿献银认输。我看姑娘这马,兴许比那大红马还强,让他见识见识,也知咱西疆还有好马。” 姑娘听了,也不觉心动于怀,说道:“好个西疆无双!他那究竟是匹什么样的马,敢如此自夸!” 另一名军校也接口说道:“咱姚大人时时夸耀的还不只是他那匹马呢!他身旁有把宝刀,可以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他把它比为是刀中之王,夸它是天下无双。他常常宣称,不论何人,若敢和他比武,交手不过三刀,他准能砍断你手中兵器,迫你认输。因此,西疆军营里,谁不知道咱姚大人是赫赫有名的‘一里三刀’,,姑娘听得人了神,心里感到有趣极了。她索性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站在那儿,抬头望望天空,说道:“果真如此,我倒想看一看他那自夸‘无双’的刀和马呢!” 一直呆在一旁的两名骑校,喜出望外,正要趋前带路,姑娘忙挥手止住,又说道:“原是他要见我,只能由他出来一见,我可在此等他。” 两名骑校奈她不得,只好匆匆交谈数语,便由一人驰马进城禀报姚游击去了。 一场纷争才归平静,平静里又蕴蓄着另一场更大的纷争。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一阵刚过,头上乌云更浓,预示着更大暴雨的来临。 古道两旁的群众都在交头接耳,窃窃地猜测着,谈论着。 一直在默默沉思的梁巢父,突然计上心头地俯过身来,在马强耳边说道:“为探出玉娇龙的下落,只有设法接近这姑娘,我有了接近这姑娘的好主意了’。” 马强:“什么主意?” 梁巢父:“赶兔子要‘坐点’,截它去路。这姑娘一会儿定沿来路驰回,你现在就去找个僻静处守候那儿,等她回去时,拦住她,动。 之以情,说之以理,兴许能探出一些线索来。只是你说话要特别小心,切勿涉及玉娇龙的隐痛,那位春大王爷千万触怒不得。” 马强犹豫不决地说道:“可这儿的事情将会弄成怎样呢!,’染巢父:“还是那句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看姑娘那神态,哪把他这个‘一里三刀’放在眼里。你放心,姑娘保准平安无事。” 马强这才跨上道旁,趁大家都未注意时,悄悄沿着古道向东走去。 马强刚走片刻,人群里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看,姚大人来了!”道旁二十余双眼睛一齐向关口投去,只见关口里骑影晃动,随着便见姚游击在十余骑军校的簇拥下驰出关口来了。 独自牵马站立道上的那位姑娘,举目向关前望去,当那迈着碎步昂首向她迎来的大红马刚一映人她眼里时,她不觉全身一震,暗暗吃了一惊,心里立即发出一声惊喊:“这不正是我那救命恩人的马吗!”一瞬间,八年前罗小虎在塔城被她误射而落马被擒,母亲因此而悔痛欲绝,并因救他而隐恨天山……一连串悔恨交集、悲苦难分的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她好似痴了般只盯住大红马出神,以致连骑在马上的姚游击是怎样一个?宋锼脊瞬簧峡此豢础rt位鹘嬖谏砗蟮氖嗥锞t诠厍耙蛔侄诳缓笠焕沾蠛炻矶灾毕蛩呃矗敝猎诶胨卟降牡胤酵o隆9媚锖敛焕聿牵灾宦裢范19糯蠛炻碓谧匪髯潘啄晔钡闹种滞隆rt位髟诼砩峡吹焦媚锬歉鄙裉刮笠晕且蛭呱?炫)畏(书)惧(网)不敢抬起脸来。他得意地把姑娘打量一一番后,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姑娘蓦然抬起头来,厉声一一喝:“有什么好笑的?” 姚游击被姑娘这意外的…喝怔住,刺耳的笑声也嘎然而止,他那张横暴的脸也…下变得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显得非常奇特起来。姚游击只好用两声闷咳来掩饰他眼前的尴尬,这第一个回合他就已经败在姑娘手里了。 姑娘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又问他道:“你要见我,是不是谈我这匹马为何被你惊跑的事儿?” 姚游击又愣了愣,突然变得恼怒起来,说道:“你这马撒野,踢了我的人,你又来撒野打伤我的人,你这野丫头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姑娘傲然答道:“天山。” 姚游击半信半疑地:“天山,你姓什么?叫什么?” 姑娘昂起头来朗然答道:“春雪瓶。” 这春雪瓶三字刚一传人梁巢父耳里,他不禁大吃一惊!出他意外的倒并非这姑娘就是春雪瓶,而是春雪瓶竟会毫不顾忌地道出自己的名姓。梁巢父不觉暗暗叨念道:“奇怪,这姑娘与她母亲竟是完全不同的情性!” 再说姚游击听了姑娘的名姓,略略寻思片刻,忽又问道:“你这马是从哪里得来?” 春雪瓶:“我的马来自哪里关你何事!” 姚游击:“军营里经常失马,本大人就是要查一查这马的来历。” 春雪瓶指着他胯下的大红马突然问道:“我也问问你,你这大红马是从哪里得来的?” 姚游击又是一愣,随即带炫带耀地说道:“这匹马是本大人立了战功,田项将军特别赏赐给本大人的。” 春雪瓶这下才完全明白过来,这姚游击定是八年前在塔城率兵围捉罗小虎的那个官儿。也就是这个官儿和她自己那一箭,才给母亲带来那么深沉的苦难,也给自己心里留下了深重的罪孽。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手造成的罪孽倒变成了他的功劳,恩人罗小虎的宝马,也落到他手里成了他的坐骑,春雪瓶立即闪起一个念头:把它夺回来,还给罗小虎。 姚游击见春雪瓶迟迟没应声,又说道:“军营正缺军马,把你的马留下来,我还可以多给你一些银两。这马的来历,本大人也可不问” 春雪瓶斩钉般地:“我这马不卖。” 姚游击:“不卖,换也行。我军中的马匹可任你挑选两匹。” 春雪瓶又是截铁般地:“也不换。” 姚游击:“这就由不得你了!” 春雪瓶按下已经升起来的怒火,说道:“我可和你赌马。听说你曾自夸你那坐骑是西疆无双,谁能和你并骑跑到一里,你就认输。我们就来比比:若一一里之内我的马落后一头,我那大黑马就归你;若已到一里仍齐头并进,你那大红马就由我带走。如何?” 姚游击未即应声,又举目将春雪瓶身后大黑马审度一番,他感到有些心怯了。一一里不过几箭之地,快马只须…一口气功夫,在这样的短暂之间,要将那么神骏的一匹大黑马丢在后面,谈何容易!姚游击气馁了。他转动眼珠,沉吟片刻,说道:“这道太窄,不堪并驰,草地又远,去也不便。听军校报说春姑娘本领高强,我来和你对刀如何?” 春雪瓶:“如何对法?” 姚游击:“三刀之内我如胜你不得,这大红马便由你带去;我如胜了,你那大黑马就得乖乖留下。咱们互不悔赖。” 春雪瓶:“好,一言为定,我电不怕你悔赖!” 姚游击仗着他那口宝马,以为春雪瓶已经上当,心里暗暗高兴,立即跳下马来,从骑校身旁要来一柄佩刀,顺手抛给了春雪瓶,他随即也拔出了佩在腰问绿鞲鱼皮鞘里的那柄短刀。他将刀握在手中抖了一抖,又伸出左手抚摩了一番,然后才抬起头来瞅着春雪瓶说道:“你可不要后悔!” 春雪瓶盯着他手里那柄厚背薄刃、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冷寒光的短刀愣住了。一刹那问,她由惊愕转为惋叹,又由惋叹引出她久久埋在心里的悔恨和悲伤。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柄短刀,正是八年前在塔集市上,罗小虎凭着它挫败了盛气凌人的异邦马贩,为西疆群众吐气扬眉的那柄短刀。也在这一刹那间,春雪瓶还同时明白了,这柄短刀之所以落入了姚游击的手里,也和大红马到了他手里一样。猛然间,一个补过弥罪的念头掠过她的心头:夺回那柄短刀,将它归还罗小虎! 姚游击欣然自得地紧瞅着春雪瓶,等她举动。春雪瓶不急不忙地将药包放入大黑马旁的革囊,然后又用手在大黑马脖子上轻轻一拍,那马随即向后退到一旁去了。她这才回过身来,指着姚游击手中短刀说道:“三刀赌马,我再给你增添九刀,把你手中这把刀也赌了。” 姚游击吃了一惊,盯着她问道:“你用什么来赌?” 春雪瓶:“我的命。” 姚游击惊疑地将她全身打量一下,又瞟了眼她脚旁地上那柄佩刀,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春雪瓶将握在右手里的那支马鞭一扬,说道:“我就凭这支竹鞭和你对刀。你尽管使出浑身解数向我攻来,或死或伤我自认命。 十二招之内你如胜我不得,你那刀、马就归我了。这样赌,你是占了便宜的。” 姚游击盯着看了看她手里那支马鞭,只是拇指般粗细,长不过二尺五寸的密节竹鞭,鞭梢带着一条一尺来长的皮筋,也无甚奇特之处,凭着他手中这柄宝刀,休说这样的竹鞭,就是铜鞭铁尺,也可一刀两段。姚游击这才定下心来,瞅着春雪瓶,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么年轻标致,赌命太可惜了。我不赌你的命,只赌你这人,你如输了,就把你本人和马一齐留下。” 春雪瓶见他语涉邪秽,突然恼怒起来,说道:“来来来,让你这瘟神识得姑娘的厉害!” 姚游击仗着手中宝刀,又恃有软甲护体,哪把春雪瓶放在眼里。他左手护刀,鹤步上前,照准春雪瓶项上一刀劈去。春雪瓶站立那儿,不闪不退,等他刀锋已近耳旁,只迅即将头一点,竟让那刀擦发而过。两旁群众惊得发出一片嘘声。春雪瓶随着点头让刀那一闪之际,口里还数出了“一刀”二字。姚游击见一刀落空,随又反手一刀向春雪瓶腰间横劈过来。春雪瓶恰似早已料到了一般,却在他刚一发刀之际,就已一跃腾空,跳到一旁去了。等姚游击想收住刀势时,已是力不从心,只让刀锋空划半圈,惹来两旁群众一阵哄笑。春雪瓶这才不快不慢地报出“二刀”两个字来。姚游击又惊又急,亦恼亦羞。他往日取胜,全靠对刀时削断对手手中兵器,迫使对手认输。不料春雪瓶却只是闪躲,偏不举鞭去迎。赌马三刀,眼看就只剩下一刀了,姚游击急中生智,忽然一计上心,将刀平端在手,不劈不砍不削,只挽刃成圈向春雪瓶直扑过来。春雪瓶亦已认破他的用心,只冷冷一笑,说道:“狡赖!枉费心机!”趁他只顾左冲右撞之际,对准他的头上猛然挥去两鞭,只听啪啪两声,第一鞭将他头盔击落,第二鞭梢头皮筋迅即缠住他的发髻,春雪瓶用力一带,姚游击痛极,狂叫一声,立即挥刀向马鞭削去。春雪瓶还不等他刃到,又将手一抖,早已抽回竹鞭,姚游击的刀又落空了。春雪瓶趁此又呼出了“三刀”二字。姚游击早已恼羞成怒,涨红着脸,丽露杀机,抡起大臂,也不分刀数路数,把短刀舞成一团亮光向春雪瓶杀来。春雪瓶知道他这已不是比武对刀,而是要臀她于死地了。 她也使出自己八年来在天山苦学苦练的轻身功夫,只见她忽腾忽闪,忽跃忽拔,腾如龙腾出海,跃似虎跃离山,闪如燕穿杨柳,拔似云雀冲天,把关前的十数骑军校,两旁的几十个群众,一个个看得呆了。春雪瓶一面像电闪风飘般地避躲着刀刃,一面仍盯住他运臂挥刀报着:“四刀……五刀……六刀……”,当她已报到“十二刀’,时,只见从未还手的春雪瓶,猛然挥出一鞭,鞭梢皮筋正好缠住姚游击握刀的右腕,春雪瓶只轻轻一带,那刀便在空中停了下来。姚游击拼力挣扎,春雪瓶却像盘根大树一般,动也不动。姚游击正要将刀换到左手,春雪瓶忽将竹鞭一带,随即飞起一脚,那刀便飞到空中并落到春雪瓶手里来了。 姚游击站在那儿,脸色由红变紫,眼里闪着凶光,样子显得既狼狈又怕人。’ 春雪瓶将刀捧在手里,仔细地审视着,又轻轻地拂拭着,眼里竟噙满了泪水。但这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她迅即又抬起头来,不无讥意地对姚游击说道:“马不能无鞍,刀不能无鞘,还得把刀鞘拿来。”她话音刚落,扬手一鞭,姚游击腰间那条绿鲨鱼皮刀鞘便被鞭梢卷到她手里来了。春雪瓶插刀入鞘,迈步走到大红马身前,拾起缰绳,随即轻轻发出一声口哨,大黑马应声欢跃而来,等春雪瓶刚一跨上马背,姚游击猛然转过身去,对立马身后的十余骑军校喝道:“截住她,连人带马都给我拿下!” 十余骑军校一齐催动坐骑,将春雪瓶团团围住。 春雪瓶立马道上,睥睨了那班骑校一眼,举鞭指着姚游击,义正词严地说道:“这刀和马是你心甘情愿下的赌注,有这关口四周的百姓和你的军校为证。你赌输了,这刀、马自然就是我的了。你如来夺便是抢劫,动起手来,休要怨我手狠!”说完,她不但毫未做出任何戒备的举动,反而将刀藏进鞍旁那只革囊里,勒转马头,从容策马,准备离去。姚游击一面吆喝军校动手,一面奔了过来,意在夺回马匹。他刚伸过手来,还未抓住马缰,春雪瓶扬手一鞭对准他手腕抽去。姚游击发出一声狂叫,便护着手腕,踉踉跄跄退到一旁去了。七八名骑校已拔刀在手,催马向春雪瓶逼来。春雪瓶不慌不忙,挥动竹鞭,鞭梢皮筋在空中好似电闪蛇腾一般,只不过三挥两击,便已有三四名骑校手里的佩刀被竹鞭击落在地。有名骑校被击得连人带刀一齐都滚下马来。其余骑校吓得不敢逼近,只挥舞着佩刀拦住她的去路。另有几名骑校在姚游击的喝令下,转到春雪瓶身后来夺大红马,春雪瓶鞭长莫及,两旁众人正在替她着急时,只见她悬鞭腕上,探手入怀,从绣袋里取出一张小驽,扬手二扣,两名正在赶马的军校便中箭栽落马下。春雪瓶又回过头来对挡在路上的几骑军校喝道:“再不让开,就休怨我了!”几骑军校赶忙拨马闪到一旁,春雪瓶一带马缰,大黑马放开四蹄,带着大红马向东飞驰而去。 姚游击只眼睁睁地愣地那里,直至春雪瓶的骑影已转过山弯,他才痛心疾首地指着她那已经不见了的身影,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又忿忿地发誓道:“此恨不雪,我誓不为人!”然后,才在那十余军骑的搀扶下,恨恨地进城去了。 关口门前虽又突然冷清下来,关口两旁却更显得热闹非凡。 百姓们个个都兴高采烈议论纷纷。特别是张老头,更是扬眉吐气,手舞足蹈地说道:“那位姚大人平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今天却像黄鼠狼遇上大鹏鸟一样,三魂只剩下一魂了。” 伍掌柜也说道:“他这也叫赔了刀马又折兵啊!只是那叫春雪瓶的姑娘我怎从未听人说过!” 早已踱了过来的梁巢父拈着胡须,成竹在胸地说道:“她就是春大王爷的女儿——飞骆驼!” 周围的群众一听,一个个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张着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回书再说春雪瓶,她带着大红马奔驰了大约已有四五里远的路程,来到一处两旁是一片树林的地方,突见从一株大树后面闪出一个中年汉子来。那汉子窜到离她马前不过十丈远的路上站定,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同时急匆匆说道:“姑娘停马,我有要事相求。” 春雪瓶一眼就已认出他来,料他又来纠缠,心里有些不快,但又想到适才自己和那个军校相斗时,他也曾告警相护,可见并无恶意。于是,也就停下马来,盯着他说道:“有话快说。,’马强:“请问姑娘可是姓春?” 春雪瓶只是点了点头。 马强立即喜形于色地:“可叫春雪瓶?” 春雪瓶还是点了点头。 马强一拍手,趋前两步,显得高兴已极,又急匆匆地问道:“你母亲可是玉……”这“玉”字刚一出口,他突然停住了。 春雪瓶惊讶地:“玉?玉什么?” 马强张惶不安地赶忙说道:“啊,是不是春大王爷?,,春雪瓶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母亲最厌人提她名姓,探她消息” 马强忙说:“这,我知道……早就知道……,’他正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时,猛然看到跟在她身后的那匹大红马,又不禁惊诧万分地问道:“这匹马如何会到你手里来了?” 春雪瓶:“你认得这马?” 马强兴奋而又感慨万端地:“怎不认识。这原是咱罗大哥的坐骑,后因罗大哥在塔城失手被擒,这马也就落人官军手里了。” 春雪瓶惊异地:“你也认识罗小虎?” 马强不满地瞅着春雪瓶,心里直发酸,他几乎有些哽咽地说道:“春姑娘,你真不该这样呼名叫姓的称他!至少也该叫他一声罗大伯才对啊!” 春雪瓶低下了头,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她默然片刻,忽又抬起头来,爽然说道:“你是罗大伯什么人?” 马强:“我名马强,是你罗大伯手下的一位弟兄。” 春雪瓶立即跳下马来,态度也变得亲切了些,说道:“这马是我和姚游击对刀赌胜赢来的。”她忙又从皮囊里抽出那柄短刀举到马强面前,说道:“还有这刀,也是罗大伯的。我正想送还给罗大伯,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你来正好,就烦你一并给他带去。” 马强沉吟不语,默然片刻,说道:“春姑娘,这事事关重大,我马强不敢应承。因为马颇有名气,乌苏、昌吉一带官兵大多认识,我如带它上路,难保平安送达;又因我是假扮商旅,带刀亦多有不便。 因此,这刀和马最好还是由姑娘亲自送去。”马强随即又叹息一声,充满深情地说道:“八年来,你罗大伯时刻都在惦挂着你,你要能去,他见着你准比重得刀马还要高兴万分!” 春雪瓶虽不甚理解马强话里的含义,但却也深有感触,似觉怅然若失。她俯首沉思片刻,说道:“罗大伯现在何处?” 马强:“乌伦古湖一带,你到那儿一问便知。” 春雪瓶:“好,我一定亲自送去。但我得先禀告母亲。” 马强高兴已极:“是要禀告你母亲!一定得禀告你母亲!” 春雪瓶告别马强临上马时,马强又上前拉着她的马缰,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母亲心性孤傲,吃了不少苦,你要多留意,不能再自误!开药铺那位梁大爷,名叫梁巢父,是个好郎中,与你母亲亦有旧,需他相助时,尽可找他去。” 春雪瓶那颗一向不解忧愁、平静得有如湖水的心,突然被搅乱了,泛起了层层涟漪,一时间,忧伤、困惑、惊奇、疑虑全都涌上心来。 她只感到自己还有许多不解、不明白的事情,须要问问母亲去。 她催动大黑马向天山驰去。 第03回 往事迷离欲理还乱,深山索寞痛定犹思 大红马和短刀,已经触起了春雪瓶藏埋在心里的旧痛,马强的一席话,更像一阵乍起的春风,吹皱了她心里的一池春水,许许多多迷茫的往事,不解的疑团,都一齐浮上心来,搅得她再也无法平静,旷野里本就很少行人,通向天山的道路更是荒寂得令人心悸。 春雪瓶一任大黑马向前行去,她只牵着跟随在后的大红马默坐鞍上陷人沉思。历历往事,片片疑云,不断在她心头掠过,在她眼前飘起: 那位满身豪气、通身好似铜铸铁打般的罗小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和母亲之间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联?这在她心中一直是个似解而又不解的谜,也是一桩她多次想问而又不敢问的心事。她不敢问并不是因她胆小,她春雪瓶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也不是她慑于母亲的严厉,她母亲严厉中也有温存,那温存甚至更胜于他人的母亲。她不敢问是怕触动母亲的情怀,引起母亲伤心。 因为她已经隐隐地窥看到了在她母亲的心里掩藏着一片伤痕,那伤痕她不但不让外人触及,甚至就连对她春雪瓶也是讳莫如深。 她最忘不了的,是八年前在塔城发生的那件事情:罗小虎突然被围,正在和官兵拼杀,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暗暗向他射去一箭,当罗小虎竞因此被擒时,她母亲当时那骤然变白的脸色,一下失神的目光,还有那一声令人寒栗的呻吟,以及后来她俯首紧贴在树上那久久无声的啜泣.,那浸透树根的泪水和鲜血……还有后来她为救罗小虎而付出的远远比她生命还更贵重的代价,以致她母亲因此而带着她隐迹天山,过着几乎是和禽兽为伴,与草木同朽的生活,这是为什么?春雪瓶记得当时她母亲只对她说过这样两句话:“他是你的恩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孝义双全的大丈夫!”母亲如此呕心沥血,难道就仅仅为了这点?春雪瓶也曾怀疑过那位罗小虎是不是她母亲的情人,也即是她自己的父亲?但当她问起母亲时,她母亲却十分严肃认真地对她说:“罗小虎只是你的恩人,决非你的父亲!”从此.,罗小虎与她母亲的关系在春雪瓶心里成了一个不解的谜,直到而今。 在春雪瓶心里另外还有一个不解之谜,就是那位玉帅大人。 春雪瓶自从在艾比湖和同龄的孩子们玩打仗,自己扮玉帅时起,就对玉帅充满崇敬o她也觉察到了母亲对玉帅的崇敬,还远比自己更胜过万分。可她却偏偏从来不肯提起玉帅,甚至连这个玉字在她面前都像犯忌似的。过去春雪瓶虽已隐隐感到奇怪,但却毫未在她心里引起什么疑念。也是自从那次她母亲因搭救罗小虎突然带着她离开艾比湖后,才在她心里布起疑云。当时,她母亲带着她躲在古尔图北那片沙漠里的沙丘后面,眼看着罗小虎已经被救出来了,可她母亲还是不肯找个地方安居下来,仍一直不停地带着她在伊犁一带游来游去,直至玉帅因罗小虎脱逃的事获罪罢官,奉召回京候处,并在他起程离开伊犁时,她母亲也才离开了伊犁,紧紧地跟随在玉帅的后面。使春雪瓶同样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当玉帅遇到格桑率部伏路谋刺,正危急万分,她母亲纵马赶到,杀了格桑,将玉帅救出时的那幕情景:她母亲跪在雪地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张脸白得和她身上的衣服、地下的积雪一样。玉帅既不表示怀感,也不称声谢,只注视着她母亲站了片刻,便肃沉着脸;转身上马悄然而去。春雪瓶虽被这场奇特反常的遭遇惊呆,可她也偷眼从玉帅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滴闪动着的含有慈悲的眼泪。直到玉帅都已去远,她母亲却还跪在那里,好似已经僵死一般。春雪瓶还从未见过她母亲给谁下跪。这玉帅竟是何人,以致她母亲在他面前也变得这样卑恭,这般惨凄,这么吞声?!这个谜,春雪瓶一直藏在心里,却从未问过她母亲。 春雪瓶心里还有一个谜,就是她从母亲口里知道,她还有个亲人在关内。她母亲还说,那才是她母女二人的真正亲人,唯一的亲人。可这人是谁,她母亲只说是弟弟,其他就不肯多说,也不让她多问。这个谜与前两个谜不同,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只是从她母亲口里听来,可它在春雪瓶心里激起的好奇,却远比那两上谜更为强烈。这个谜在她心里不是茫然的迷雾,也不是悬心的疑云,而是美丽的梦幻,是幸福的憧憬。这件事,她母亲只对她谈过三次,可她却已牢记在心:第一次对她提起,已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才七岁。一天她母亲给她讲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春雪瓶听了后,便问她母亲道:“我父亲是不是也打仗去了?”并说,“我长大了也去替父从军,把他换回家来。"她母亲将她凝视了许久,才告诉她说:“你没有父亲。你只有我,只有母亲。”春雪瓶失望地说道:“我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吗?!”这时,她母亲突然俯下身来,搂着她轻声说道: “你还有个亲人,是你弟弟,他在关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和你在一起。”春雪瓶多么渴望有个同玩的弟弟!从此,她常常盼望自己能快些长大,好让她母亲进关去把那个弟弟找回来。第二次对她提及,乃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时她已快满十三了。一天她看见两只鹿子在树林里玩,见它俩跳来跳去,你追我逐,时而抵触斗闹,时而舔项相亲。春雪瓶看到它俩那快乐、亲热的情景,不禁羡慕万分,她指着那两只鹿问她母亲道:“母亲,那两只鹿可是姐弟?”她母亲只笑了笑,没有应声。春雪瓶又问道:“要不,那就是母女了!"她母亲又笑了笑,说道:“傻女儿,它们不是姐弟,更不是母女。”春雪瓶又问道:“那是什么呢?”她母亲迟疑了下,才告诉她说:“它俩是夫妻。"春雪瓶的脸一下红了,赶紧低下头去。 因她已从她母亲教给她的书中懂得了夫妻二字的含义。母女两人都默然了许久,她母亲才移过身来轻抚着她,充满怜爱地对她说道:“等再过几年,我一定进关去,把我那亲人找回来,让他陪你玩,永远和你在一起。”春雪瓶的心竟突然扑腾起来,母亲的话使她既感到快乐,又不禁惊诧十分。快乐的是,母亲并没有忘记要进关去找回亲人的事情;惊诧的是,她母亲偏在这时提起,却又未提到“弟弟"二字。第三次听她母亲提起,却只是不多天以前的事情。一天夜里,她母亲的旧病复发,咳得直喘息,几乎回不过气来。春雪瓶坐在她身旁,一面不停地为她捶背、舒胸,一面难过得直流泪。她一不小心,让一滴热泪滚落到她母亲手背上了,她母亲竟一下忍住了剧咳,蓦然转过身来,含怒对她说道:“哭什么?我还不会死的!” 春雪瓶委屈地说道:“我怎会这么想呢!我只是在为母亲的不适难过哩!”她母亲停了片刻,又突然伸过手来将她紧紧地搂住,满怀深情又略带感伤地对她说道:“母亲还有两桩心愿未了,不会死,也不能死的。"春雪瓶难过极了,只低低啜泣。她母亲抚拍着她,又说道:“我的两桩心愿,一是要把你抚大成人,二是要进关找回我那亲人,把他亲手交给你。……"她母亲还想说什么,可突然又是一阵剧咳,她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春雪瓶感到她母亲还有话,可那没有说完的话又是什么呢? 春雪瓶这些藏在心里还未解开的谜,平时没有谁去触及,也就算了,反正她和母亲在那天山深处几乎是人迹不到的地方,已经过惯了无忧无虑的寂寞生活,可今天马强却偏偏又把它触动起来。 马强话虽不多,可春雪瓶那块平湖似的心田,却一粒小石也能激起千层浪花,马强的的几句话就已经够她去琢磨推敲的了。春雪瓶在想到她母亲和罗小虎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渊源时,马强那两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春姑娘,你真不该这样呼名叫姓的称他,至少也该叫他一声罗大伯才对啊!”“他见到你,准比重得刀、马还高兴万分!”春雪瓶对这两句话真是越想越感到不解了:至少也该叫他罗大伯,确切的称呼又该叫他什么呢?至于那柄刀和那匹红马,理应是他那么一个英雄好汉最心爱之物,自己和他非亲非故,又在塔城射过他,又怎会在他心里竟比那刀、马还重要呢?春雪瓶后悔当时没有趁机向马强问个明白!但这又会不会触痛她母亲藏在心里的那片伤疤呢!春雪瓶又不后悔了。她从琢磨罗小虎又转到玉帅身上去,不禁也立即想起马强脱口而出的那个“玉"字来。她还清楚地看到,马强当那“玉”字刚一出口便突然打住的神态,是不安中还略带几分惊惶,这又是为什么?这时,春雪瓶还隐隐地想起了八年前在艾比湖时,那位香姑姑姑好像亦曾对她母亲叫过什么“玉小姐"来。她也是叫出口便又立即打住。这个“玉”和玉帅那个“玉” 又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春雪瓶在鞍上一路寻思着,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她抬头一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村落。她知道,这恐怕就是这条道上今晚所能投宿的最后一个村落了,再向前走,便将进入一片渺无人迹的万古荒原。跨过荒原,才能到达天山脚下,放马驰去,也需要两天的日程。她原想拨马进村歇息,但一想到母亲病得厉害,正等待着她买药回去,她决心乘着月色换马驰行,一日夜驰过荒原,后天中午到达山脚,尽快把这药送到母亲身旁。于是,她催动大黑马驰过村落,直向茫茫的荒原驰去o 春雪瓶和母亲居住在天山深处的一座山峰后面,是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用粗大树干搭成的小屋。露在外面的那些树干全都长了密密的木菌青苔,已经分不出那一条条的树干,看去倒像是一块巨大的青石。这木屋也不知道是谁人所留,玉娇龙八年前到这里发现它时,她喜出望外地把它视为天赐。其实,它兴许是哪个部落的逃亡奴隶来这里修造的栖身之所。木屋前是一带窄窄的斜坡,坡下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穿过树林,便是一个终年悬冰百丈的深谷。木屋后面是终年积雪的山峰,登上山峰,可以一览无余地把周围百里内的景物尽收眼底。这对玉娇龙来说确是一一个再好不过的栖隐之地了。 玉娇龙到此八年来,除购备食物和必不可少的用品外,平时很少下山,就是购物下山,行踪也极为缜密,决不稍露疑迹,更不容人认出她来。 玉娇龙遁迹深山,隐姓藏形,并不是出于厌倦人世,也不是由于避祸逃亡,而是因她为救罗小虎,交出她父亲多年常佩在身旁的那柄宝剑,假作玉帅兵符,赚过肖准,救出了罗小虎,玉帅因此获罪,被朝廷摘印罢官,召回京城待罪候处。玉娇龙为此锥心泣血,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已为世人所不容,自己已感到无地自容,万死莫赎。因此,她才来到这远离尘世的深山,想以苦折苦磨来减轻自己的罪孽,用悔恨来赎偿自己的过错,而她那颗好似油煎着般的心,也只有将它投进冰窟,才能赖以镇痛,才能得到安宁。她来到这里后,艰苦辛劳的生活虽然分去她心中一一些痛苦,但寂寥的日子却又增添了她对往事的萦怀,和对亲人的眷恋。玉娇龙从这死一般静寂的天山深处,也并没有得到宁静。多少次她都曾起过寻死的念头,想以一死来解脱自己,但身边还有这幼小无依的雪瓶,关内还有那不知下落的儿子,哪能忍心地丢下他们,让自己在九泉下又多增了一重遗恨!因此玉娇龙只有把悲痛埋在心中,把苦汁咽下肚里,过着这虽生如死、比死还难过的凄惨日子。 八年来,和玉娇龙朝夕相处,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就只有春雪瓶。她母女二人真正成了连心的骨肉,彼此相依为命。玉娇龙把整个心都贴到春雪瓶身上,每天一早便把她带到树林里,传授她的拳技剑法,晚上便在木屋里教她读书,给她讲述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春雪瓶居处深山,心无杂念,加以她心性又极聪慧,不过三几年功夫,便将玉娇龙从《九华拳剑全书》上学得的全部套路学会。 玉娇龙无法,只好一面督她精益求精,一面独运神思,从中变出一些套路来继续传她,前人常说“教学相长",这话确也是真,玉娇龙在独自揣摩九华拳剑中的变化时,也悟到许多奥秘,以致使她在传授春雪瓶时,自己的剑技也更为精进。玉娇龙这时也更为惋惜她十七年前埋藏在留村何招来屋前杨柳树下的那本《秘传九华拳剑全书》的残页,想去重新找回那本残书的心情也更为急切了。 玉娇龙每天除料理起居和传授春雪瓶武功剑术外,略有闲暇,便独自登上屋后那座山峰,站立峰顶,始而向东,继又面北,久久凝望,黯然神驰,悲不自胜。 深山无岁月,日子却是漫长的。在这漫长的日复一日中,春雪瓶已渐渐长大,体态也由纤细而变得丰满和苗条起来。这点,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但她并未十分在意,只不过以她那满含怜宠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她,心里暗暗说道:“谁说天山寒雪不开花,这就是天山上最艳的花朵。"一天,玉娇龙突然看到春雪瓶在俯首沉思,并从她眼里看到一种怅惘的神情,心里不觉一怔,便问她道:“瓶儿,你在想什么?"春雪瓶怅然地一笑:“我在想母亲给我讲的那些人世上的事情。"玉娇龙只默默地打量着她,不再问了。春雪瓶却又说道:“母亲,人世上既然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为何不也回到人世上去?"玉娇龙的心微微震动了下,说道:“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出山去。’晚上,玉娇龙久久不能入睡,紧紧偎在她身旁的春雪瓶,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呓唔:“母亲,带我出山吧,我要回到人世去!” 玉娇龙的心猛然跳动起来,她被春雪瓶这短短的一句梦呓震惊了! 她轻轻坐起身来,注视着春雪瓶那张熟睡的脸,见她粉嫩的腮颊,玉润晶莹,有似带露春蕾,含苞欲绽。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禁从心里发出了声无声的呻吟,默默念道:“啊,女儿,你已长大了,也快离开母亲了。”一串不辨是酸是甜,是悲是喜的泪水,随即从她眼里滚落下来。玉娇龙的心突然变得空空的,一整夜都未能合眼。 玉娇龙遁迹天山,本是为将自己置身于孤独之中,可当她偶然从春雪瓶的梦呓里发现她已渐成人,并因此而想到她已快离开自己时,一种孤独之感蓦然袭上心来,她辗转反侧,又不由思念起她那流失关内下落不明的亲生儿子来,她想,要是他在自己身边,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将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她又想,只有把他寻找回来,让他和雪瓶成亲,这样,雪瓶也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了。想到这里,她进关寻找儿子的心愿也就更加急切了。 从此以后,玉娇龙每次下山购买食用物品,也把春雪瓶带在身边,让她去见识见识世面,熟悉熟悉各地的人情风俗。不料这春雪瓶虽然跟随她在深山幽居了几年,一旦重历尘世,对外面的一·事一物却并不显得惊奇诧怪,仍是神态自如,进退得体,,再加上她心细如发,又警敏多思,一路上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无须玉娇龙劳神照料,她也能随机应变,应付裕如。因此,玉娇龙只带着她下j—i-j几次,便已放下心来,以后遇上什么需要下山办理之事,便叫春雪瓶独自前去,她也省下许多劳顿。 玉娇龙自十六年前在肃州道上怀兜着春雪瓶,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谷追寻她刚生下来被换走的亲生儿子,因此感受风寒,病得几乎死去。后经好心的掌柜娘刘大姐细心照料,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因此留下咳喘之症。她以后又为罗小虎被擒之事,悲痛得吐了一次血,咳喘病又加剧了几分。她遁入天山后,长年身处高寒,咳喘日益加剧。她仗着自己平时苦练的功底,也能勉强支撑,并不十分在意。不料半月前病又复发,来势较前更为猛烈,这才使她感到有些不支。春雪瓶劝她下山请医看病,玉娇龙只是不允,后在春雪瓶的苦苦哀求下,她才自己开了一张药方,把春雪瓶打发下山拣药。临行时,她对春雪瓶说道:“我这方里所用的北辛,乃是产自辽东,这附近一带药店,恐怕不易买得,你可直去乌苏,那里兴许才能拣到。只是乌苏离此太远,你可将我大黑马骑去。”等春雪瓶骑着大黑马穿过林子去了,她还支撑着身子登上屋后峰顶,目送着她,直至春雪瓶驰下天山,那疾驰的骑影已隐人远远的河谷中时,她才走下山峰,回到木屋。 春雪瓶所去的乌苏,在玉娇龙的心里时时唤起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她曾在那里度过自己千娇百宠的童年,也是在那里使她陷入迷惘,种下苦果,酿出悲惨的今天。因此,一想到乌苏,她就感到一阵烦乱,眷恋、惆怅、欢乐、悔愧之情,一齐涌上心间,竟使她分不出是苦是甜。最使玉娇龙感到心悸的是:她虽然已离开了那座古城多年,但那城里的每一条街,城外的每一条道,还有那近城的山岗,远处的草原,她都还是那样熟悉,它们也一定还能记起她来。它们对自己近二十年来的遭遇和所行所为,是否知道?又是如何看法?特别是那里的父老百姓们,他们在茶余酒后的闲话会不会提起自己,提起了,他们又会说些什么呢?玉娇龙也不禁惕然情怯起来,她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真不该让春雪瓶到乌苏去。 再说春雪瓶一心惦挂着母亲的病体,又带着满腹的疑团,一路换马飞驰,终于在第三天下午进入天山,向天山深处走来。当大黑马已快走近木屋前面那座山峰时,春雪瓶又不禁犹豫起来:罗小虎也罢,玉帅也罢,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念,怎样去对母亲说呢?母亲又正在病中,提起这些事来,又会不会触起她的旧痛,引起她的伤心?春雪瓶最怕母亲伤心,她知道母亲常常在暗地里偷偷饮泣,可母亲总是不让她看见,甚至从不在她面前留下泪痕。要是母亲的悲痛真与自己的疑念有关,如去向她贸然提起,岂不是又去惹她伤心。春雪瓶一想到这里,她情怯了,急于解开迷雾的心也凉了下来。她暗暗告诫自己,对母亲的事情千万不能鲁莽,还是慢慢寻机再向她打听。 春雪瓶正思忖着,大黑马已穿过树林走上斜坡来了。木屋已出现在她眼前,春雪瓶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欣慰。大黑马也立即昂起头来,望着木屋发出一声嘶鸣。这是它在向它跟随多年的主人报它归来的消息。刹时,木屋的门打开了,玉娇龙一步从屋里跨了出来,她那带有病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站在门前,慈祥地凝视着风尘仆仆的春雪瓶。雪瓶跳下马鞍正要向她怀里扑去,她看见母亲那双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转到大黑马身后的那匹大红马身上去了。就在那一瞬间,只见她母亲眼里闪起一道惊诧的亮光,整个身子也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立即变成灰白。她母亲这一异常的表情,好似夜空中的闪电一样,只短短的一瞬间便过去了。她迅即又镇定下来,指着大红马向春雪瓶问道:“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春雪瓶也不先回答母亲的问话,只瞅着她反问道:“母亲,你来看看,这是谁的坐骑?” 玉娇龙走到大红马身旁,伸出手去?r烁南畈保档溃骸拔胰铣隼戳耍馐前胩煸坡扌』5淖铩?她的声音虽很平静,可她那只抚着大红马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这已被春雪瓶看在眼里了。 大红马回过头来用鼻子轻轻碰了碰玉娇龙,随即打个喷鼻,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那嘶鸣在玉娇龙听来,如泣如诉,亦壮亦悲,她忙转过身去,眼里已不禁噙满了泪水。 春雪瓶虽站在母亲背后,但她却已从她那无言的一转身中,感到了母亲是在掩盖自己已经露出的真情。春雪瓶想转过身去看个明白,但她却又不愿转过身去,只走到大黑马鞍旁,从皮囊里取出那柄短刀来,回到母亲身后,说道:“母亲,你看,还有这柄短刀,也是我那恩人罗……小虎的o" 玉娇龙又是一怔,随即从容转过身来,接刀在手,抽出鞘来默默注视一会,又问道:“你这刀和马是从哪儿得来?” 春雪瓶这才将她在乌苏和姚游击对刀赌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玉娇龙听了,含怨带责地说道:“我曾对你说过多次,在外切勿恃艺逞强,更不要去和官兵作对,你怎忘了!"春雪瓶:“又不是我去犯他,是他来犯我,难道就让他欺负不成。母亲不是也常对我说:人贵有志,决不能任人凌辱!”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随即取下大黑马鞍旁皮囊,又过来搀抚着玉娇龙,说道:“母亲,你有病在身,还是进屋歇息,我已将药买回来了。".春雪瓶把母亲扶进木屋,放好皮囊,又回身来到屋外,给两匹马卸下马鞍,牵到马棚,喂过草料,这才又回到木屋。当她经过小窗前时,见母亲正坐在桌旁,抬头望着斜挂在墙上的那柄短刀默默驰神。春雪瓶多年来已经看惯母亲这种默坐驰神的姿态,但往日她都是远望凝思,视无定物,而今天却把目光久久落在这柄刀上,她是在欣赏宝刀,还是在睹物怀人?!春雪瓶心里不禁又闪起一个谜来。等她转过墙角进入屋里,玉娇龙早已收回目光,安详地坐待在那里了。她见春雪瓶进屋,便指着已经摆好在桌上的一盘烤饼和几碟野味说道:“快坐下来吃点东西,你已是够累的了。” 春雪瓶立即顺从地紧挨着她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吃着。玉娇龙从皮囊里取出药包,打开包纸,检视着那些药物。她一味一味辨识着,不时还送到鼻前嗅嗅。当她拣起一撮北辛细细地审察一番后,说道:“这确是地道的辽东北辛。”接着,她若有所思问道:“你去拣药时,药店掌柜可曾说过什么没有?" 春雪瓶:“我先去东城关口门前那家药铺,掌柜见了母亲这张药方,说北辛用量过重,不肯配给,我只得进城另寻药店,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惹出那位姚游击,让我赢回这刀、马来的。”。 玉娇龙:“我这用药,确是为医家所忌的,无怪那掌柜不肯配给。不过,他也是只知墨守成规,不敢稍越雷池。我病乃多年积寒所致,入肺已深,一般祛寒药物已无能为济;唯有这北辛,药性虽烈,却表寒最力,一般常人常病确是不敢多用,我这处方,乃是效法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春雪瓶:“那位不肯配药的掌柜也说母亲的病是风寒人肺,还说他也懂医,曾在关内外走方行医三十余年。” 玉娇龙又是微微一怔:“你可曾问他姓名?" 春雪瓶停下箸来,紧紧瞅住她:“他姓梁,名巢父。” 玉娇龙脸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盯着春雪瓶,迟疑地问道:“你是从别人口里打听得知,还是他亲自告诉你的?” 心细如发的春雪瓶,也从她母亲的这一问话里,觉察到一些藏有隐秘的端底来了。她只略一犹豫,便又坦然说道:“是一个名叫马强的人告诉我的。” 玉娇龙眼里闪起了惊愕和警惕的神情,她默然片刻,又突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也不答问,只回过脸来瞅着她,也突然问道:“母亲,你认识马强?”。 玉娇龙点点头,说道:“认识。" 春雪瓶:“那位梁巢父呢?” 玉娇龙:“也认识。" 一时间,春雪瓶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只移过身去,将脸偎在母亲肩上,说道:“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起过他二人?"玉娇龙:“我和他二人只见过一两面,非亲非故,又无什么瓜葛,提他作甚。更何况那马强乃是一名马贼;梁巢父早年尚能安贫乐道,听说后来也投奔了马贼,就更无提他二人的必要了。"春雪瓶:“母亲,记得我小时,你曾对我说过,马贼都是英雄汉,都是好人,怎说因他二人是马贼,你才不愿提起他们的呢!” 玉娇龙站起身来,瞪了她一眼,带愠地说道:“我几时对你说过马贼都是英雄汉、都是好人的话来?!我只说……”她话犹未完,便又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剧,大有不可遏止之势。春雪瓶慌了手脚,赶忙把她扶坐椅上,又是舒胸,又是捶背,过了许久,玉娇龙的咳嗽才缓解下来。春雪瓶见母亲咳嗽渐止,又忙着给她煎药去了。母女二人的谈话,也就搁到了一旁。 晚上,玉娇龙斜靠铺上,一面轻轻地揉抚着心窝,一面静静地闭目运气,这是她每到病发时用来平喘的有效之术。春雪瓶紧紧挨在她的身边,关注着母亲病情的变化。开始她还能打起精神,留心着母亲的-呼一吸,后来,她终因连日奔驰过劳,渐渐地也就沉睡过去了。等她一觉醒来,大约已是半夜,屋里一片漆黑,她身旁却是空荡荡的。再一细听,屋里也无动静。她不觉一怔,心想:外面这么寒冷,母亲何事出屋去了?她迅即披衣下铺,走出门外,见靠墙角那边的马棚里亮着灯光,她轻轻走到墙角,探头向马棚里望去,见母亲正在给大红马添喂夜料。那大红马一边吃着草料,一边不住伸过它那长长的面颊去挨擦她母亲,显得亲热万分。她母亲也用手不停的抚拍着它,似乎还在喃喃地和它说话。春雪瓶把这一异乎寻常的情景看在眼里,她心里的那团迷雾不但并未因此而加厚起来,却似乎还在渐渐散开。她至少已经看出来了,母亲这般钟爱大红马,肯定与大红马的过去有关。这又牵连到罗小虎身上去了。春雪瓶心里又多了一点依据:母亲和罗小虎定有着一种极不寻常的关系。她只是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罢了。 春雪瓶既然已经明白了她母亲和这匹大红马之间藏有一种秘密,她感到自己也不便再在这儿偷看下去了.,便忙退回屋去,睡在铺上,并装着熟睡的样子。一会儿,玉娇龙提着灯回到屋里来了。 她又在铺上坐了很久才和衣睡去。 自从那夜以后,一连许多天,照料马匹的事都由春雪瓶一人去做,玉娇龙却毫不过问,她甚至连马棚都未曾去过。尽管如此,春雪瓶还是感觉出来了:母亲越不接近大红马,却越是惦着大红马,她的心已被大红马搅乱了。春雪瓶突然开始抱怨和可怜起母亲来。她不明白这中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母亲又何苦要这般折磨自己!凭着她那一身本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要恨谁就恨谁,要护着谁就护着谁,哪用得着把苦埋在心里!她突然下定决心,要搬开压在母亲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把积在母亲心头的苦水全倒出来! 母亲如再不表说,便找罗小虎去。 吃晚饭时,母女二人对坐桌前,春雪瓶默不作声,埋头只顾吃着饼和菜,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玉娇龙惊诧地问道:“瓶儿,你今晚怎么啦?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事?” 春雪瓶抬起头来盯着她突然问道:“母亲,那位罗小虎,我该怎样称呼他才对?” 玉娇龙猛然一怔,不觉停下箸来,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来?” 春雪瓶一鼓作气地:“有人说我至少该称他一声罗大伯。我究竟该称他什么呢?" 玉娇龙将箸子往桌上一放:“是谁这样对你说的?"春雪瓶:“马强。" 玉娇龙不禁怒恼起来:“我已猜出是他了!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见母亲已有怒容,忙低下头去,含怯带屈地说道:“他要我把这刀和马亲自给罗……罗大伯送去。还说,罗大伯时时都在惦挂着我,要是他能见到我,准比他重得刀马还高兴。”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向母亲偷偷瞟去一眼,她从母亲脸上隐隐看到一种不胜凄楚的神色,春雪瓶的心也不觉酸涩起来。木屋里陷入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是她母亲的喘息和她自己的心跳声。一瞬间,春雪瓶也不禁为母亲和自己这迷离的身世伤悲起来。她起身走到母亲身旁,蹲下身去,伏在母亲膝上,仰起头来充满虔诚地问道:“母亲,我的父亲是不是罗大伯?" 玉娇龙埋头看着她,脸上既未露惊诧之色,怒容亦已消失,她充满悲悯而又庄严地对她说道:“几年前你就曾这样问起过我,我亦已告诉过你了:他不是你的父亲。但他曾对你有恩,对母亲有义,你应该敬重他,就像对你的父辈一样。" 春雪瓶:“那我的父亲又是谁呢?” 玉娇龙默然片刻:“他已经遗弃了你,你也不用再提他了。” 春雪瓶感到伤心,但更感到愤懑。她又冷冷地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娇龙只含糊应道:“仕途中人。" 春雪瓶也隐隐懂得了母亲所说的“仕途"大约就是读书做官的人。她不觉冷冷地“哼”了一声,口里虽没说出,心里却想:“这样的人还不如马贼!’’她怕引起母亲伤心,忙又把话拉开,仰起面来望着母亲说道:“我和姚游击对刀赌胜,原是为给罗大伯夺回这刀和马,我又答应了要给罗大伯送去的。我想等母亲病体康安后,就动身给他送去。" 玉娇龙:“你罗大伯现在何处?” 春雪瓶:“在乌伦古湖一带。"她见母亲嘴边隐隐挂上一丝欣慰的笑容,便又兴冲冲地说道:“听说他在乌伦古湖聚集了很多人马,专门抗击从异邦入境来犯的那些部落,不久前还打了一仗,几乎杀得他们片甲不回,那一带的牧民们都很爱戴他,称他的队伍为铁骑。" 玉娇龙听得不禁动容了,脸上也闪起了光彩。她瞅着春雪瓶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春雪瓶:“山下有人的地方都在谈说他的事,我听得可多啦!” 玉娇龙:“我怎从未听你谈起过?!" 春雪瓶故意把头一偏:“他们都与你无关,提他作甚!何况又都是些马贼,就更没有提的必要了!” 玉娇龙宽容地笑了笑,说道:“你这丫头,也从山下学会滑舌了!” 春雪瓶将脸贴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温顺地说道:“只要母亲喜爱听,以后我把听来的都讲给你听。" 玉娇龙没有吭声,只抬起头来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柄短刀出了会神,才又满怀深情地说道:“这刀和马已随他闯荡多年,确是他心爱之物,目前他也许正需要它们,过几天你就给他送去吧!"接着她又喃喃地说了句,“他失去的东西已经是够多的了。” 春雪瓶高兴地:“我等母亲病体好了就上路。” 玉娇龙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从这儿到乌伦古湖,迢迢千里,一路颇多险阻,他们那里又人杂言繁易生是非,你去还得依我三戒才行。" 春雪瓶:“哪三戒?请母亲说来!” 玉娇龙:“一、沿途不得生事,更不要去惹犯官兵;二、不准将我的行踪近况泄露给任何外人;三、不准将这里的住处告诉你罗大伯。” 春雪瓶听后,略一思忖,点头应道:“母亲所说,我都依从就是了。" 过了不几天,一日早上,春雪瓶从树林里练功回来,刚一走上斜坡,便见母亲坐在木屋前整理马鞍,身旁还放着已经装好衣物的皮囊包裹。她心里感到有些诧异,心想:母亲病还未好,难道竟要下山?忙快步走到母亲面前,问道:“母亲,你整理马鞍何用?” 玉娇龙:“送你登程。” 春雪瓶:“下山何事?” 玉娇龙:“给你罗大伯送还刀、马去。’’ 春雪瓶:“几时走?" 玉娇龙:“立刻动身。” 春雪瓶意外已极,一一下竟愣住丫。 玉娇龙还不等她发话,便又说道:“我服药后,病势已大大减轻,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一切都不妨事了,你就放心地去吧。"春雪瓶一下扑到母亲身上,嗔怪地说道:“母亲,你在说谎,昨晚半夜你还咳得那么厉害,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还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你痊愈再去不迟。” 玉娇龙拥着她,充满深情地说道:“这事本也不用这么急,只是连日来大红马老向着北方悲嘶,它准是为恋旧主恋得揪心了。这畜牲情也可悯,你就成全它吧!再说,我让你早去,也是为了你早回。” 春雪瓶被母亲的这几句话触动了,心里不禁涌起一片凄楚之情,只是引起她满怀凄楚的倒不是大红马,而是她的母亲。 玉娇龙也不再等春雪瓶回话,起身抱着马鞍走进马棚去了。 一会儿,她已将备好鞍镫的大红马牵了出来,春雪瓶见母亲主意已定,知说也无用,便辞过母亲,上马登程了。 春雪瓶飞马驰下天山,眼看已快进河谷,她不禁回过头来向自己长年居处的天山深处望去,只见高高的雪峰顶上,隐隐立着个人影,正在向她嘹望。她知道那是母亲。那儿又只剩下她母亲一个人了!春雪瓶的眼睛不禁朦胧起来,她赶忙一催马驰进了河谷。 第04回 古道扬威拳惊少妇,草原纵马声震游骑 六月的西疆虽还只算初夏,可中午的太阳却已是火辣辣的了。 这日时近中午,在玛纳斯河畔的大道上,来了一行人马,前后共约十骑。走在前面的是位年约四十六七的中年汉子,头戴青纱阳笠帽,身穿蓝绸暗花长袍,一张紫铜色的脸上,朗目微须,额上鼻旁露出几道深深的皱纹。这汉子端坐马上,挺直身腰,不时左顾右看,那神态是:庄严中带有一半儿随和,机警中露出几分悠然。紧跟在他身后的两骑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左右。身旁各佩一把单刀。那男的中等身材,一张白皙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双有神却似不甚灵活的眼睛,看去给人以老成持重的感觉。那女的上穿绛色湖绉扎袖短衫,下穿蓝布滚边长裤,圆盘脸上,一对圆圆的大眼,眼里不时闪射出冷厉的光辉,好似时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的神气;一张微闭着的似笑非笑的嘴唇,又给她那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秀气。 在他们两骑后约三四十步远之处,还跟随着七骑官兵。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轻武官,从他坐在码上那顺盼自雄和睥睨一切的神态里,确也显得别有一番气概。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中年汉子,姓德名秀峰,原是京城吏部衙署里的一个官儿,论官阶虽也算个四品,但办的却多是一些呈上转下、督查拟稿之类的例行公务。因他为人干练,广交游,重义气,在京城里也颇有声名,因此,深受铁贝勒王爷的器重。因西疆边境邻部连年犯界入侵,在乌伦古湖一带大肆扰掠之事,已被朝廷所闻,圣上传旨,责成铁贝勒王爷派员查实奏闻,以便谋断对策。铁贝勒王爷素知德秀峰办事练达,应变机警,有方有圆,又颇具胆识,因此,便将他从吏部要去,派他前来西疆,稽查犯界因果,了解塔城一带驻兵情况,如实回报,以便奏闻。德秀峰在离京来疆之前,铁贝勒王妃曾派人将他请入府去,暗暗托他借这次来疆之便,为她访查一下她妹妹驼铃公主的下落。王妃曾流着眼泪告诉他说:八年前拉钦曾给她传来信息,说他已将驼铃公主接到西疆,并已在艾比湖定居下来。可自那以后,不但再没有得到过有关驼铃公主的消息,就连拉钦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音迹杳无。德秀峰这番来疆,正是受王爷的公差和王妃的私托而来。此时,他正是在向塔城进发。 紧跟在德秀峰身后的那~男一女,乃是他的儿子幼铭和儿媳罗燕。罗燕曾拜俞秀莲为师,并从俞秀莲那里磨出一身好武艺,学得一手好刀法。这番德秀峰奉命入疆,因他深知西疆地处荒漠,民风慓悍,巴依、伯克互为狼狈,官兵与盗贼难分,路途定多险阻,已是坎坷难行,况他此番人疆,所稽所查之事,事关重大,难免遭人疑忌,引来阴谋暗算,为防范计,决定将幼铭随带身边,万一遇上不测,也好有个护卫。至于罗燕,德秀峰原是不拟带她来的。因她久已听人传说西疆出了个马贼半天云,专和官家、头人作对,是如何英勇,如何了得,她心里明白,知道这半天云就是她哥哥罗小虎。 最近又听人说,西疆邻部犯境,官兵们贪生怕死,龟缩不出,全赖半天云率部抗击,方保得边陲一带数万牧民的乐业安宁。罗燕既伤感哥哥之流落异域,又钦佩哥哥之义勇壮烈,想亲至西疆,相机打探一下有关哥哥的消息。因此,她一再要求公公德秀峰,让她随同前往,一路上也多个照应。德秀峰见她苦苦要求,又知她武艺刀法都强过幼铭,还认为她是出自一片孝心,终于欣然同意,将她带到西疆来了。 那位年轻武官,姓马名骧,原是肖准身边一名校卫,因他身手矫健过人,善于骑射,又习得一身马下拳脚功夫,深得肖准宠信。 肖准升为伊犁将军后,将他提为千总,驻守昌吉。这番德秀峰入疆,虽为王爷所差,实同王命所遣,沿途自应派兵护送。马千总因是肖准心腹,他亲自出马护送德秀峰,明示尊重,暗存监视之意。 再说德秀峰一行十骑,沿着河畔大道一路向北驰去,眼看时已中午,头上一轮红日晒得人火辣辣的,大道上被马蹄卷起的尘沙,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德幼铭担心他爹爹受热中暑,正想寻个荫凉去处,劝他爹爹下马歇息。恰在这时,只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十来户人家的村庄,家家门前都种有成荫的柳树,叫人一见便觉心中生起了凉意,真是再好不过的歇脚之地了。幼铭忙催马上前对他爹爹说道:“爹爹,我们且到那村里歇息,等日斜再走如何?"德秀峰这时也感有些饥渴,便点头应允。 他们来到村里一家酒店门前下马,将马拴在道旁的柳树下,德秀峰便同幼铭、罗燕进到店内,选了一张洁净当风的桌子坐下,要来酒菜面点,一边进食,一边乘凉。马千总却和几名军校,从鞍旁取出随身备带的干粮,各自坐到树下吃了起来。 村里静悄悄的,酒店也只坐了三四位过客,大家都因又倦又热,谁也无心闲聊,酒过饭饱,便不觉思困起来。德秀峰毕竟久历江湖,时怀警惕,虽然也感昏然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注视着店外动静。他正闷坐无聊问,忽听店外大道上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那蹄声有如玉杵击铎,悦耳醒神。德秀峰正惊诧问,但见一匹神骏如龙的大红马已来到门前,马上骑着一位姑娘,还不等马停蹄,便翻身一跃跳了马来,顺手把马往树上一拴,拍拍它的项脖说道:“辛苦你了。你就忍着点吧,等到了晚上,我再好好喂你一顿!” 说完一转身,就连跨带跳地进店来了。她举目将店内环顾一遍,随即用马鞍往桌上一敲,高声呼道:“店家,有什么可吃的,快与我拿来。’’ 德秀峰见姑娘这般情性,不禁诧异万分:说她性野,却与她那秀丽的面容、端庄的顾盼毫不相称;说她娴静,却又动止粗犷、旁若无人!这时,坐在他身旁的罗燕也在惊疑地注视着她。罗燕俯下身来,轻声对幼铭说道:“这姑娘准有一身功夫。”德秀峰又抬头去打量那姑娘,见姑娘忽地转过脸去盯着店外,眼里闪现出警惕的神色。德秀峰也跟着放眼看去,见马千总正带着他那几名军校向大红马走去。他走到大红马面前,将大红马打量一番后,指着它对那几名军校说道:“没错!这的确是姚大人那匹坐骑。"这校们也附和着,惊诧着。 马千总又惊疑不解地叨念道:“这马怎会到这里来了?!”他边说边迈步走进店来,将店内诸人打量一遍,问道:“店外那大红马是谁骑来的?" 春雪瓶瞟了马千总一眼:“我骑来的!" 马千总又盯着春雪瓶上下打量一番后,问道:“这马你从哪里得来?” 春雪瓶:“姚游击那儿。” 马千总迟疑片刻,闪烁地问道:“请问,姑娘是姚大人什么人?” 春雪瓶:“毫无瓜葛。” 马千总:“那马怎会到你手里来了?!" 春雪瓶:“你自问姚游击去。” 马千总:“姚大人最爱此马,从不借人,姑娘究竟是怎么到手的?" 春雪瓶已萌了怒意:“我不耐罗嗦,更厌人盘诘,你休再絮絮叨叨!" 德秀峰见双方语态渐僵,忙起身将手一摆,含笑说道:“姑娘不须烦恼,彼此同是过客,有谁遇上新奇不解之事,问问也是无妨的。 常言道‘问话不相亏’嘛。”.[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3uww] 春雪瓶看了德秀峰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官家打扮,却也眉慈眼善,并无凌人势气,也就平下气来,说道:“这马乃是我在乌苏和姚游击对刀赌胜赢来的。”接着,便把她和姚游击对刀的经过概略地说了一番。德秀峰听了半疑半信,罗燕听了却不禁惊异万分。马千总只在一旁冷冷发笑,说道:“这刀、马半天云几次三番想从姚大人手里夺回都未得逞,你岂能从他手里轻易赢得?!” 罗燕一听马千总提到半天云,蓦然站起身来,嘴唇也急剧地哆嗦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没能说出,只睁大…一双惊诧的眼睛。 春雪瓶向她瞟了一眼,心里一动,也不禁为她的失态暗暗纳闷起来。 德秀峰忙抢步来到马千总面前,而露惊疑之色,问道:“半天云想夺回这刀、马?!莫非这刀、马原是他的?!” 马千总:“是的。八年前,姚游击在塔城擒获了半天云,田将军便将半天云这刀、马赏赐给他了。" 德秀峰:“啊,原来如此!" 马千总又指着春雪瓶对德秀峰说道:“这么一个毛丫头竟胡诌这刀、马是她和姚大人对刀赢来的,谁信!” 春雪瓶:“你如不信,咱们不妨也来赌一赌!"马千总:“也赌对刀?也赌这马?" 春雪瓶回头看看大红马,又向拴在对面柳树下的那几匹坐骑望了望,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这太便宜你了!不过,为叫你心服,就来吧!"她话音刚落,转身就向店外走去。 马千总冷冷一笑,也跟着走出店外去了。 德秀峰、罗燕、幼铭和店里其余的几位过客,也一齐走出店来。 德秀峰正想上前劝阻,幼铭还不等他爹爹举动,便忙抢步走到马千总面前,说道:“马兄,你在军中也算一条好汉,若是遇上半天云,斗斗倒也值得,和这样一位姑娘争强斗胜,你就不怕人笑话?” 罗燕却低声对她身旁的德秀峰说道:“爹爹,这样赌是不公平的!”她声音虽小,可还是传人春雪瓶耳里了。春雪瓶笑了笑,匆匆向她瞟来一眼。 德幼铭正伸手想把马千总拉劝开,不料马千总却将他的手一推,负气地说道:“要和我对刀赌马可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这就怨不得我了。"他瞪了春雪瓶一眼,又说道:“不对刀也行,马得留下!” 春雪瓶恼了,举起她手里的那支竹马鞭,指着他说道:“来吧,你可不要后悔!" 二人正要动手,德秀峰忙一步抢到他二人中间,说道:“且慢! 咱们不说官阶,就凭我德某这把年纪,也可算是你二人长辈。今日之事,势已至此,我也不再相阻,只请听我一言:二位本无仇怨,对刀原为赌马,彼此会意就行了,切勿任性伤人!"罗燕趁她爹爹说话时,快步走到春雪瓶身边,把她自己佩在腰间的那把单刀拔了出来,递给春雪瓶,说道:“这刀尚还可用。"紧接着又轻轻说了句,“你要小心!” 春雪瓶虽未伸手来接,脸上却立即浮起了一对装满笑意的酒窝。她凝视着罗燕,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说道:“多谢姑姑!这情,我领了。刀,我不要。"她随即转过身去,横鞭在手,望着马千总,一扬眉;说道:“放刀来吧!" 马千总诧讶地望着她:“你不用刀?!” 春雪瓶将竹节马鞭往左掌心上拍拍,说道:“我和姚游击对刀,也是用这支鞭。” 马千总的脸一下变成了紫色,一言不发,只将牙齿咬得吱吱直响。他忙解下腰间佩刀,往地下一甩,又举起拳头晃了一晃,说道: “你休太桀骜,看我只用拳头也可打你半死!”说完,他一一跃上前,对准春雪瓶面门猛的一拳击去。春雪瓶不慌不忙,只轻轻将身一闪让过拳头。她也不出手招架,也不挥鞭还手,仍只将那支竹鞭在手里玩来弄去,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望着他。马千总气极,又连连向她心窝、耳门、肋间击去数拳,春雪瓶或侧身,或点头,或退步,一一轻轻让过。马千总见长拳胜她不得,突然一变拳路,使出华山十八扣,左掌右拳,上肘下腿,盘旋挥臂,腾跃起脚,好似晴空飞雹地向春雪瓶打来。春雪瓶一边闪躲,一边将竹鞭插进项背,趁马千总滚地一腿扫来之际,拔地一跃,跳到他的身后,说道:“该你来接招了!”话音才落,便已亮开架式,使出九华三十六路擒拿法,直向马千总逼来,只见她忽似风摇柳摆,忽如鹤舞鹰翔,时而似猿猴戏树,时而又像麋鹿游林。马千总哪里识得这九华内家秘传拳法,看着她有如儿戏一般的路式,还以为她是在存心作弄自己,一气之下,趁舂雪瓶展翅亮胸之际,猛发一拳向她胸窝击去。只见春雪瓶将翅一闪,马千总的手腕便被她紧紧扣住。马千总还未回过神来,又只见春雪瓶将手轻轻一带,马千总早已站立不住,一个踉跄便跌倒在一丈之外的地上去了。马千总哪肯甘休,就地一滚,腾身跃起,拚着全身气力,一头向春雪瓶怀里撞来。春雪瓶一个摆柳迎风,腰肢一闪,躲过他的头颅,随即顺手—拂,马千总又是一趔趄,又趴到了地上。他还想起身再斗,无奈已被跌得耳呜脸肿,眼里直冒金花、德秀峰趁机忙上前去,扶他起来,一面对他温言劝慰,一边扶他到路边柳树旁坐下。马千总铁青着脸,直喘粗气,一言不发。 再说这旁罗燕,一一直在紧紧地注视着这场相斗。当春雪瓶刚一使出九华秘传三十六路擒拿法时,她惊诧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想:·这套拳法,当年俞秀莲师尊在论拳时也曾提到过。 她还说,九华拳剑只单传,当今天下除师伯李慕白外,无人知晓。 眼前这姑娘是谁?她怎会使这套拳法?她一边思忖着,…边细心察看着她那变幻莫测的一招一式,她已经料定,马千总注定是要栽在这姑娘手里了,因此,当春雪瓶刚一击倒马千总,罗燕就快步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道:“姑娘,你真是好身手!"春雪瓶只谦恭地笑了笑。‘ 罗燕情不自禁地又称叹道:“你这套九华秘传拳法真:是太妙了!”. 春雪瓶不觉微微一怔:“姑姑,你也识得这套拳法?” 罗燕:“我如没有记错,这是九华内家秘传的三十六路擒拿法。" 春雪瓶又是一怔,心想,母亲曾说这九华拳剑天下除李慕白.外,无人识得。这位姑姑是谁?她怎会识得这套拳法?她不禁问道:“姑姑,你怎识得这套拳法?” 罗燕:“我也是从我师尊那里见识来的。” 春雪瓶:“你师父可是李慕白?" 罗燕大吃一惊:“你认识李慕白?” 春雪瓶摇了摇头。 罗燕:“你这拳法是向谁学来的?" 春雪瓶迟凝了下,说道:“他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名姓,也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答应过他的。" 罗燕宽容地笑了笑,也就不问了。她对着春雪瓶凝望片刻,又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师尊是俞秀莲。"春雪瓶也吃了一惊!她立即想起母亲也曾几次提到过这人的名字,说她是女中豪杰,武艺超群!还说今后如遇上她时,要多加尊敬,不可和她较量。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眼前的这位姑姑,就是俞前辈的弟子。她立即感到自己和这位姑姑之间也似乎更亲近起来。 二人正谈着,马千总绷着脸牵着他那匹白马走过来了。德秀峰紧紧跟在他身后也踱了过来。马千总来到离春雪瓶五步远之处站定,说道:“今天的事,我马骧认了!这马由你牵去。” 春雪瓶:“我们原说对刀,既然不是对刀,也就没有赌马。这马我不能要。"’, 德幼铭见姑娘这般大度,心中暗暗钦叹,忙上前对马千总说道:“姑娘所说,可谓通情达理。适才之事,马兄也不必介意。咱们且进店里叙叙。"’ 马千总默然片刻,忽抬起头来对春雪瓶说道:“多谢姑娘贵手高抬,请留下姓名,日后也好相见。"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我叫春雪瓶。” 马千总一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又转身对德秀峰说道:“德大人,此去沙湾已经不远,恕我不再相送了。望多珍重!"德秀峰怔了怔,忙说道:“千总请回,多劳远送,德某已觉十分过意不去的了。” 马千总又对几名军校关照了几句要他们沿途小心警卫的话后,便跨上:马,向来路飞驰而去。 德秀峰目送马千总已经远去,这才转身来到春雪瓶面前,含笑拈须,十分赞赏地对她说道:“春姑娘真是艺高量大,令人钦佩!德某在外行走三十余年,纵横数千里,也见过不少人物,像春姑娘这样的拳脚功夫,在女子中除俞秀莲姑娘外,就再没有见过比姑娘更精湛的了!” 罗燕也在旁添言插话,不住称夸,说得春雪瓶也不好意思起来,不知怎样对答才好。她只腼腆含笑,斜眸四顾,稚态楚楚,惹人怜爱。 几个军校见日已偏斜,上前催请上路。罗燕依依不舍地问春雪瓶道:“春姑娘此行将去何处?" 春雪瓶只说了二字:“往北。” 罗燕忙又说道:“我们是去塔城,正好与春姑娘同一方向,至少也能同段路程,咱们结伴同行几天,彼此再细聊细聊,如何?"春雪瓶也觉中意,便欣然应允。 于是,大家一齐进入酒店,会了酒饭银两,取过行囊,出门上马,向沙湾方向进发。 此刻不过未时刚过,天空早已日斜过顶,河畔吹来一阵南风,带着天山雪意,顿觉遍地生凉,人在马上,也感神清气朗,闷倦全消。春雪瓶听说德秀峰父子翁媳来自京城,便满怀新奇地向他们探询一些京都情况。德秀峰也是个热心爽快的人,不仅有问必答,还翻出许多与所问并无多少关联的话来,从京城世态的炎凉到显贵的兴衰,又从街巷奇闻到市井异说,一路勃勃谈来,只听得春雪瓶神驰意逸,咋舌摇头。她真想不到尘世上竟有这么多她想无从想、闻所未闻的事情。德秀峰谈着谈着,忽然把话题一转,又谈起半天云的事情来了。他问春雪瓶道:“春姑娘,听说半天云在西疆横行二十年,官兵也奈他不得,你可知他的为人、行事究竟如何?"春雪瓶:“有人说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孝义双全的大丈夫。” 罗燕忙问道:“是谁这样对你说的?” 春雪瓶略一迟疑:“牧民们都这样说。" 德秀峰:“听说他近年来率领着他那帮马贼在乌伦古湖一带多次和犯境的邻部交锋,不知是否果有此事?” 春雪瓶:“全西疆的人谁不知道,正是有了他,才保得那一带的牧民不被掠夺,怎能不确!" 罗燕迅即向她投来赞许的一眼。 德秀峰默然片刻,不胜感慨地说道:“这半天云虽是马贼,确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一位屡建奇功的玉帅竞被他两次三番害得摘印罢官,几乎弄得声败名裂!" 春雪瓶一听德秀峰提到玉帅,不由心里一怔,忙说道:“德前辈,我亦曾多次听人说起过玉帅,只知他八年前因半天云被擒后又逃脱的事,被召回京城去了。你怎说他两次三番被半天云所害?” 德秀峰拈拈胡须,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这已是十八年前一桩扑朔迷离、至今尚令人难解的公案了。”他转头看了看春雪瓶,“那时恐怕这西疆还没有你呢!”接着才又继续说道:“十八年前,玉帅的千金小姐玉娇龙在京城出阁那天,花轿刚刚到闹市街口,这半天云突?淮泳坡ド咸讼吕矗棺』n危盗艘恍┓璨环桉膊获驳幕埃唤鼋裥〗阈呷枰环菇吕陕澈擦志鞠侣砣ィこ芍蟹纾砩纤执辰澈擦指锎竽忠怀。澈擦钟志制沟背∷廊ァu庖焕矗裥〗忝怀汕拙统闪斯迅静凰担古帽本┞欠缬辏斐鲂矶嘤兴鹩裥〗闱灏椎囊パ岳础5笔庇袼д憔┒季琶盘岫健0胩煸谱侥貌坏剑パ灾猩擞植焕谒詈螅挂虼硕斯僦埃镌诩摇s裥〗阋嘁虼寺涞迷诿罘迳酵堆乱痪 v劣诎胩煸频笔蔽我跋涨比氡本治胃沙稣獾群字拢嘀挥泄猛恕? 春雪瓶听得心里疑云乱滚,思绪乱成一团,好似到处都露出了端绪,却又理不出一点头来。她俯首沉思一会,只充满感伤地说了一句:“那位玉小姐也真可怜!" 大家也都不说话了。大道上只敲响着杂乱的马蹄声。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春雪瓶忽又问道:“那位玉小姐长得如何?” 罗燕:“神态雍容娴静,体态好似玉树开花一般,美极了!"春雪瓶:“她会不会武艺?" 罗燕迟疑未答,德秀峰接过话去:“她如会武艺,也许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了。" 春雪瓶:“那玉帅后来怎又到西疆来了?” 德秀峰:“玉小姐虽然死得悲惨,却因此博得个孝女的声名,圣上也下旨表彰,玉帅也因此又官还原职。八年前他奉命重镇西疆,在塔城擒获了半天云,不知怎的,他常佩身旁的一柄宝剑又落到马贼手中,马贼就用这柄宝剑假充他的兵符,从肖准手里赚去了半天云,玉帅又因此罢职回京。圣上震怒,下旨刑部追究失剑情由,玉帅便将失剑过失推在沈班头身上。那位沈班头却早已因玉帅归途遇刺,为挺身护他而死去了,这样一来,玉帅的死罪倒是得免了,只是可叹那位对他一向耿耿忠心并为保他而死的沈班头,却连‘义仆’的封赠都没能讨到一个,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西疆了!"春雪瓶听得魂动心惊,眼前又出现了八年前林边雪地上那番情景,她不禁哆嗦了下,只感到心头更乱,使她不解的事情更多了。 大家又沉默下来,好像各自都在想各自的心事。走着走着,忽有跟随在身后的一骑军校拍马来报:前面沙湾已到,准备在此歇马过夜了。 第二天清早,大家将行李收拾停当,正要起身上路时,驿站门前来了一位瘦瘦的壮年汉子,闪着一双冷冷带刺的眼睛,走到春雪瓶面前,盯着大红马看了一会,说道:“你这马该换掌了。”他说着,也不等春雪瓶答话,便走到大红马身旁伸手去提它后蹄。春雪瓶怕他被踢,急忙喝了一声:“这马烈!”不料那汉子毫不在意,早已握脚在手,并将马蹄翻了转来。说也奇怪,那大红马竟由他捉弄,毫无怒意。春雪瓶迅即闪起一个念头:“这人莫非是姚游击军营的侦哨?!”她警觉地注视着那汉子的动静。那汉子把马蹄审视一番后,抬起头来对她说道:“这马掌已磨损,早该换副新的了。不然,恐走不到乌苏了o” 春雪瓶:“我不到乌苏。” 汉子:“如往北,多是沙漠,倒还可用几天。”说完,他又抚了抚大红马,便走开去o 春雪瓶虽觉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多加在意,随即翻身上马,跟在罗燕身旁,并马向北行去。· 过了沙湾,路上行人渐渐少了,举目望去,四野一片茫茫,这在春雪瓶眼里已是见惯不惊,可在罗燕看来,已觉荒凉可怖。她不胜怆楚地对春雪瓶说道:“那些马贼,难道长年都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生活?" 春雪瓶:“这算什么荒凉!能在这里安居放牧就算有福的了! 前面大沙漠,那才真正叫荒凉!进入那里,除了铺天盖地一片黄沙,看不到一点活物。听说半天云和他的弟兄就常常住在那片沙漠里o” 罗燕低下头去,虽未呼唤出声音,眼里却已包满了泪水。 越走越荒凉,脚下已经辨不出道路,只是一片洼地连着一片洼地,地上长满了一丛丛蓬蒿。穿过那片片洼地,又翻过一座山岗,眼前才出现一片碧绿的草原。看到草原,大家那沉郁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正当大家勒马下岗向草原走去时,忽见西北方向有二十余骑扬鞭纵马向这边飞驰而来。几名军校举目向那边来骑注视了会,立即惶然失色地惊呼道:“不好,咱们遇上马贼了!”顿时间,几名军校慌得手脚失措,胯下坐马也转来转去地显得不安起‘来。德幼铭勒马按刀,向几名军校喝道:“慌什么!到此已无退路,只有一拼了!" 德秀峰激励军校几句,忙又对春雪瓶说道:‘‘春姑娘,这不关你事,你快离去!” 春雪瓶举手齐眉,将来骑注视片刻,说道:“来的不是马贼,是游骑。” 军校们听说是游骑,更慌了,若不是德幼铭逼着他们,几名军校便早已返身逃去。 二十余骑已经来近,只见一个个都是彪形汉子,背背长弓,腰悬箭袋,右手握刀,左手提着一圈套马长绳。他们一直驰到岗前方才停下马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德秀峰等人。 德秀峰立马于前,指着那为首的一名汉子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为首那汉子:“只要日子过得快活,什么都干!” 德秀峰凛然说道:“我是朝廷派来公干的官员,你们休要胡来!” 为首那汉子:“莫说朝廷官员,就是肖准来了,也得让我们顺心顺心!快把随身带的财物和骑的马留下,便放你们过去。”他刚说到这里,另一个汉子忙在他耳旁说了一句什么,他又举起手来指德秀峰身后的春雪瓶说道:“还有那位姑娘,也得留给我们。” 德秀峰勃然大怒,指着那为首的汉子厉声喝道:“你们胆敢拦劫朝廷官员,须知这是叛逆大罪!” 为首那汉子一声唿哨,二十余骑正要放马冲上岗来;德幼铭、罗燕亦已拔刀在手准备迎战;春雪瓶将大马一拨,挺身而出,举起手里的竹鞭指着为首那汉子高声说道:“不需你来动手,春姑娘自己来了!”说完,一带马缰,大红马跃起双脚,冲下山岗,直向游骑奔去。游骑里不知是谁猛然一声惊呼:“飞骆驼!"立时间,只见骑群里一阵骚乱,二十余骑汉子便纷纷拨转马头,没命地奔逸而去。 春雪瓶也不追赶,立马岗前,忽地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笑声竟引来一阵清风”又随着清风向四野飘去。 德秀峰父子、翁媳以及几名军校,把这仅仅在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他们被这意外的情景惊呆,更被“飞骆驼”这三字怔住。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和他们结伴同行的姑娘,竟是传遍西疆声震各部的飞骆驼! 罗燕立即纵马下岗,来到春雪瓶身边,充满惊喜地对她说道: “你原来就是飞骆驼!我自入疆以来,已经多次听人谈起过你了。 果然名不虚传!”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姑姑休去听信那些言过其实的传说!这名儿也是那些牧民们胡乱取的。我只爱马,并不喜欢骆驼。” 德秀峰、德幼铭和几名军校也策马走来,大家围着春雪瓶,又谈了一些夸赞的话语。春雪瓶只埋头腼腆地听着,不时用手理理她的鬓发,不时又去抚抚大红马。 春雪瓶在大家心中本已感到惊诧,一路上对她已是另眼相看,这一来,她在大家心里更是充满了惊奇和神秘,尤其是几名军校,简直是心存敬畏了。 德秀峰为想探出她的一些身世和底细,一路上不断地向她问这问那,春雪瓶或是用话支吾过去,或是避而不答。有时被他问急,也只歉歉地一笑,说道:“前辈,这我不能告诉你,我答应过别人的。” 大家又行了一程,眼看太阳已落到草原边际,该安营歇马,准备过夜了。德秀峰回头对着几名军校将手一挥,说了一声“下马安营”,大家便停蹄下马,忙了起来。几名军校取下驮在另两匹马上的帐篷、木棰、木桩等物;一会儿便搭好三座圆圆的帐篷。德幼铭夫妇又将帐篷内外收拾、查看一番,这才在帐篷门前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德秀峰也取来干粮,他们正准备邀请春雪瓶一道食用,春雪瓶却早已从革囊里取出她母亲给备带的鹿肉干粉,坐地离帐篷五六十步远的地方,独自细嚼起来。罗燕心里一动,正想找个机会单独和她聊聊,便拿了一包饼丝向她走去,和她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二人边吃边谈着,越谈越觉亲近起来。罗燕又谈起昨日春雪瓶和马千总较量之事,感到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昨天你与马千j总就要对刀,开始我还有些替你担心,见你身边又没带武器,便忙把我身边的刀给你,你没要。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以你的武艺,对付像马千总那样的人,你是无需用刀的。这事,只怪我自己冒失。” 春雪瓶忙说道:“正是有了这件事,我才陪你上路的。我没接姑姑的刀,不只为了对付他无需用刀,我也不会使刀。"罗燕:“你爱什么兵器?" 春雪瓶:“剑。” 罗燕诧异地:“你革囊里带的又为何是柄刀?"春雪瓶笑了:“姑姑好眼力,装在革囊里的物件都能看到。"罗燕:“你解囊取干粮时露了刀柄,恰被我看见了。’’春雪瓶:“那不是我的刀,是和这大红马一起被我从姚游击手里赢来的那把刀o" 罗燕:“也是半天云原用的那柄?" 春雪瓶点点头。 罗燕急切地:“听说那是一柄宝刀,你能不能给我看看?” 春雪瓶也不答话,只欣然一笑,立即站起身来向大红马身旁跑去,一会儿便拿着那柄短刀跑回来了。罗燕双手接过短刀,跪起身来,捧刀在手,脸上浮现了一种近似感伤又虔诚的神色,望着刀鞘默默地凝视片刻,然后才拔出刀来,细细地看,又轻轻地摸,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春雪瓶看在眼里诧在心间,也只在一旁紧瞅着她。 罗燕看了许久,只轻轻哼了句:“啊……刀!”她声音也有些哽塞。,- 春雪瓶带些儿稚气地:“这刀利极了,真能削铁如泥。听说半天云就是凭了这柄宝刀和这匹宝马才无人能敌,横行西疆二十年。” 罗燕仍然凝视着短刀,充满了忧虑地喃喃说道:“他失掉了这刀和马岂不是有如鹰折了翼,虎断了牙,他该怎么办啊?!” 春雪瓶虽然只把罗燕这带着忧伤的感叹仅仅认为是出于好心,但她还是深深地被感动了。她在罗燕的耳边低声说道:“不瞒姑姑,我这番就是去乌伦古湖给半天云送还这刀、马去的。” 罗燕全身一震,猛然回过脸来,她那久久忍在眼;里的泪水竟一下夺眶而出,只哽咽出一声:“春姑娘……”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接着便是久久无声的低泣。 春雪瓶惊诧已极,感到其中必有缘故,不禁旧头向几名军校瞥了一一眼,问道:“姑姑,你为何这样?" 罗燕好不容易才忍住悲伤,悄声对她说道:“我也不再相瞒,半天云罗小虎原是我的亲哥哥,我和他因家遭不幸,从小失散,只十八年前曾匆匆相见一面,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春雪瓶这才(炫)恍(书)然(网)大悟:“啊,原是这样!”她稍一沉吟,又说道,“姑姑这番既来西疆,何不随我一道找他去?!” 罗燕凄然一笑:“这哪能由我!”她看出春雪瓶眼里已露出困惑的神情,忙又说道:“这事除我师尊俞秀莲外,连我丈夫都不知道” 春雪瓶已经会意:“姑姑放心,我决不对人说去。”.罗燕充满真诚地点点头,又轻声说道:“只求姑娘见到我哥哥时,代我向他多多致意。告知他:我在德家一切都好,请他不必惦挂。关照他:凡事小心谨慎,切不要恃勇轻敌。"罗燕犹豫片刻,又说道:“还请姑娘传话给他:罗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千万不能让罗家断了香火!” 春雪瓶对罗燕这最后一句虽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不知为何还是不禁微微哆嗦了下。 二人正谈得情深意切,夜幕已渐渐下垂,草原边际还露出一圈亮带,天空已布满灿烂的星斗。大红马吃饱了青草,悠闲地走到春雪瓶身旁来了。它伸出它那冰凉的鼻唇,在春雪瓶背上轻轻碰了两碰,逗得春雪瓶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她边笑边站起身来,挽过缰绳,亲切地对它说道:“这里没棚,也没有厩;你就只有露宿了!” 随即又压低声音,在它耳旁说道:“你就辛苦几天,很快你就要见到你原来的主人了!” 罗燕也站起身来,满怀深情地正想伸手去抚抚它,大红马立即警觉起来,闪开了身,眼里也起了怒意。春雪瓶忙带笑说道:“这马烈,它还不知道你这位姑姑是谁呢!”说完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春雪瓶牵着马走到帐篷前,将缰绳拴在篷桩上,又从鞍旁取下革囊,把短刀放进囊里,提着革囊随罗燕一同进入帐篷,准备安息了。这是个小小的帐篷,原是专供德秀峰一人住宿的。这夜由罗燕伴同春雪瓶居住,德秀峰便住到幼铭帐篷里去了。 春雪瓶和罗燕睡在牛皮毯上,二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又谈了一会,便各自沉沉睡去o 春雪瓶一觉醒来,刚睁开眼,见帐门缝隙里已透进一一线曙光,她轻轻起来踱出帐外,只见草原上遍地铺满一层层薄薄的白雾,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随着阵阵微风,飘散开了,又聚合拢去,时而令她心旷神怡,时而又使她幻觉丛生,她被这草原奇异的景色迷住了。 春雪瓶痴痴地看了许久,这才转身绕到帐旁,准备趁时间尚早,让大红马牧放片刻。不料她刚到帐篷旁便猛然一怔,大红马不见了!她迅即绕着帐篷寻了一遍,又举目向四处搜索一番,仍然不见它的踪影!春雪瓶由惊异变为着急,又由着急转为气恼,一瞬间,她不禁变得愤怒万分! 德秀峰父子和罗燕以及几名军校闻讯后都出帐来了,大家东猜西测,议论纷纷:军校们疑是那帮游骑所为,德秀峰即猜是过路牧民干的;德幼铭只轻轻在罗燕耳边说了“马千总”三字。一直沉吟未语的罗燕突然对春雪瓶说道:“我疑是在沙湾驿站门前磨蹭的那汉子做的手脚。" 春雪瓶一点头:“我也正疑是他!"随即向几名军校瞪了一眼,又忿忿地说道:“他准是姚游击军营里人的,也一定和大红马相识,不然,大红马岂让他接近!他也盗不走它!"春雪瓶随即匆匆进帐,取出革囊,又对着大家愤然说道:“我就是走遍西疆也要寻回那大红马来!”说完,她也不顾众人的劝阻和罗燕的苦苦相留,顾自提着革囊向草原那边走去。 第05回 发箭难收重蹈旧错,呼母不应又见魂离 春雪瓶蕴蓄着满腔忿恼,穿过草原,向西南方向一路寻去,只要遇上有牧民居住的帐篷,或是农家聚居的村庄,她都前去打听一番。她穿过一片草地又是一片草地,跨过一座山丘又是一座山丘,寻遍了周围二百里地,大红马却是踪迹全无。饥渴和劳倦不但没有使她松懈下来,反更激奋了她寻回大红马的决心。在她心里,她已经认定了盗马贼是日前在沙湾驿站门前看大红马马蹄的那个汉子,她还认定了那汉子准是姚游击军营的暗哨。春雪瓶突然想起她母亲曾对她说过的“不人虎穴,焉得虎子”的那句话来。蓦然间,她下定了重到乌苏一探军营的决心。春雪瓶主意已定,便迈开大步直向乌苏方向走去。她刚过奎屯不远,便发现道路上不时出现一队一队的巡骑,一会儿驰进树林,一会儿又绕过山丘,好似在戒备着什么,又好似在搜寻着什么。春雪瓶不禁暗暗疑诧在心,只寻能够避开他们的小道走去。从奎屯到乌苏本来只需半天的时间,春雪瓶在路上绕来绕去,却从早晨一直走到傍晚,方才来到乌苏东城关口路旁的那片树林。她隐身在林边一株大树后,探头向关口望去,见木栅门前站着八名军校,个个手按刀柄,注视着古道上的一切动静。古道两旁那些店铺已是家家闭户,门前冷冷清清。春雪瓶正惊疑犹豫间,忽见她不久前曾去拣药那家药铺的门轻轻开了一线,随着便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向关口那边望望,很快地又缩回去了。春雪瓶只在这短短的一瞥中,便已认出那人正是梁巢父来。她在林里又呆了一会,这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忽从城楼上传来一声号角,随着那声号角,木栅门关了,八名军校也退进城去。 又一阵沉闷的叽嘎声里,城门也紧紧地闭合拢来。春雪瓶趁此走出树林,来到药铺门前,用手轻轻将门一叩:“梁……梁爷爷,开开门!” 铺里立即传来了梁巢父的声音:“你是谁?” 春雪瓶:“我是春雪瓶。” 门立即打开了。春雪瓶忙闪身进入铺内,将革囊往桌上一放,回过头来望着梁巢父笑了笑,说道:“梁爷爷,你没想到我又会来吧?!” 梁巢父又惊又喜地:“没想到,真没想到!”他把春雪瓶打量了一下,又显得惊诧不安地说道,“你在这个时候来乌苏,该不是又来拣药吧?!” 春雪瓶:“梁爷爷,你先说说,这乌苏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梁巢父:“我也还未弄清,只见军营里的人打从今早起,突然巡骑四出,关口也增多了守卫,对进出的人也盘查得紧。我猜他们兴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春雪瓶:“什么风声?!” 梁巢父忽然一愣,盯着春雪瓶问道:“姚游击是否打探到了你来乌苏的消息?!” 春雪瓶忿忿地:“他自己做贼心虚,大概已料到我会来找他的。”接着,便将她在去乌伦古湖途中大红马被盗的事,以及她心里的猜疑,一一说了出来。 梁巢父听后,沉吟片刻,说道:“兴许这也只是姑娘的猜疑,我看那盗马贼未必就是姚游击军营中人。因昨晚有两名军校到伍掌柜店里饮酒,也未说起马已弄回的事,还说姚游击因输了刀马,情性变得更加凶暴,就在他们来饮酒前,还毒打了一名军校,如此看来,大红马并未在这军营。” 春雪瓶低头思忖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梁巢父:“姑娘也不用着急,我这也只是猜测,等我明天设法打听一下再说。”说完,他犹豫片刻,忽把话题拉开,迟疑地问道:“春姑娘,你前番拣去的那剂药,病人服后情况如何?” 春雪瓶含糊应道:“似有好转,只是不见大效。” 梁巢父充满关切地说道:“病既是久积而成,药也非几剂就能奏效。这样的病重在调摄,切忌寒侵,更不宜久处深山,孤寒自苦,贻误一生!” 春雪瓶已经听出梁巢父话外有话,意在劝她母亲离开天山,重返尘世,但她知道母亲最厌恶的就是有谁谈起她的事情。因此,春雪瓶只默然片刻忙把话题一转,忽然问道:“梁爷爷,你可知京城里有个名叫德秀峰的官儿?” 梁巢父感到有些诧讶:“姑娘为何问起他来?” 春雪瓶:“几天前,我在玛纳斯河边大路上,碰到了他,随他一路的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我和l他们结伴同行了两天,听他们谈了许多京城的事情。” 梁巢父若有所思,忽又若有所悟地惊呼一声:“啊,原来是他!” 接着又说道:“十日前有两位从这里过路的蒙古朋友,曾对我谈起过一桩怪事,说他们在迪化城外遇到一位从京城来的官员,曾向他们打听一个人的下落。那官员还说,他们只要能将他打听的那人的下落告诉他,他愿赏银千两。我一直在琢磨这官员是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却是这个德秀峰!” 春雪瓶听得无头无脑,只困惑不解地望着梁巢父。 梁巢父忖度片刻,才又意味深长地望着春雪瓶说道:“那德秀峰打听的不是别人,就是早已杳如黄鹤的驼铃公主!” 春雪瓶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正是八年以前母亲居住在艾比湖时,那里的人们对她的称呼吗?这德秀峰与母亲何关?又为何要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春雪瓶尽管心里生起许多疑问,可是,由于事情又涉及到她母亲,她只好闷在心里,不便问出口来。 梁巢父也因春雪瓶的沉默而更加审慎起来。他也不敢再深谈下去了,只仍似闲聊般地说道:“我那两位蒙古朋友只对德秀峰说,驼铃公主已于八年前只身带着她的女儿离开了艾比湖,至今下落不明,多已不在人世的了。”梁巢父瞬了瞬春雪瓶,又不禁充满感伤地说道:“听我那两位蒙古朋友说,艾比湖那些蒙古乡亲,一直都在惦念公主,把公主的房宅、财物都保管得好好的,都祈望有一天公主能重新回到艾比湖去。”梁巢父那苍老的声音也带着些儿哽咽。 他停了停,又轻轻地补了一句,“那艾比湖的气候更比天山宜人!” 春雪瓶的心深深地被感动了。她从梁巢父的这番话里,感到了尘世的温暖,重唤起她记忆里的童年,以及对艾比湖那些童年伙伴的怀念!春雪瓶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凝望着梁巢父,含糊地但却是真诚地说道:“天山上的千年积雪也有融化的时候,一个心灰意冷的人也会有回心转意的时候的。梁爷爷放心,我一一定把你的好意带回天山去。” 梁巢父欣然地一笑,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晚,春雪瓶便在梁巢父铺里留住下来。 第二天一清早,梁巢父便进城去了,直至快近中午,他回到铺里,告诉春雪瓶说,他已向军营里几个他熟识的人打听过了,都说不曾见过大红马,只说姚游击已于今早率领着二十余骑急急忙忙地向北驰去,不知是否有关大红马的事情。梁巢父还从他们口里探知,军营加强巡逻,是由于姚游击得报,在车排子一带发现了马贼的踪迹。梁巢父谈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搔首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来干什么?来的又是何人?” 春雪瓶:“兴许是日前在草原上妄图抢劫我们的那帮游骑!” 梁巢父也不禁哑然一笑,说道:“兴许真是如此!军营里也常有这样的事情:当官的最怕马贼,往往将游骑误认为马贼;军校们最怕游骑,又常常把马贼故报为游骑。” 春雪瓶寻马心切,见自己来到乌苏扑了个空,不禁更加气恼起来。她听说姚游击向北驰去,便决心随后跟去看个究竟。春雪瓶提起革囊,辞别梁巢父就要动身,梁巢父忙位着她,说道:“姑娘,你本领虽高,毕竟是孤身一人,又无坐马,怎能和他周旋!依我之见,不如暂回天山,作些准备,再下山来。” 春雪瓶:“我这次下山,就是为给罗大伯送还刀马去,如今失了大红马,我还有何面目回天山!至于那位姚游击,除非盗马果然与他无关,不然,我定饶他不得!梁爷爷放心,我岂把他和他那二十余骑放在眼里!”说完,她便出了铺门,沿着道旁小路向北走去。 春雪瓶在乌苏城北野外游荡了整整一天,不但未见姚游击到来,却连一个骑校的影子也没看见。守候又落空了,她只好又转身向东,阳蔚石河子方向一路寻去。春雪瓶忍着饥渴,熬着疲劳,在荒原上东寻西找地又走了一天一夜,她除偶尔碰到几个赶骆驼的汉子和几个结伴同行的挑担脚夫外,还是连个巡骑的影儿也没见到。第三天中午,她穿过一片灼热的砂砾地,来到通向玛纳斯的古道旁,春雪瓶这时已经感到闷倦已极,很想找个凉爽的地方歇息了。她举目一望,忽见前面不远处,道旁出现了一丛茂密的树林,便忙走进林去,选了一株枝叶繁密的大树,爬上高高的树桠,将身斜靠枝上,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春雪瓶也不知睡了多久,正迷朦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猛然一惊,迅即张开眼来,探头循声向林外看去,倏见一个身着骑校装束的汉子,纵马如飞,从林边一闪而过。时间虽只一瞬,但她已认出那军校骑的正是她的大红马!同时也只一瞬间,春雪瓶便已从绣袋里取弓在手,只见她扬手一扣,一支短短的弩箭好似闪电般脱弦而去,一眨眼间便插到那骑校的右臂上去了。那骑校中箭后,只略略摇晃一下,便猛然勒住奔马,那边即回过头,圆睁着一双惊异带怒的眼睛,向林里搜寻着。春雪瓶正想跳下大树扑去夺马,蓦然间她看到了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和一双她熟悉的眼睛,特别是那深沉中带惊带怒的眼神,不知曾多少次把她从梦中扰醒。一刹那问,春雪瓶已经明白过来,她又干了一桩比天还大的错事!被她射伤这人,正是八年前曾经被她射伤、并因而被官兵所擒的半天云,也正是她要去乌伦古湖寻访、给他送去刀马的罗大伯。 春雪瓶一阵锥心般的难过,悔、愧、羞、悲一齐绞在心头,她木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极度的难堪竟使她对林外又响起的一·片蹄声也失去觉察,只呆呆地看着罗小虎用右手困难地拨出腰刀,再哆嗦着交到左手,随即便又看到约有二十余骑军挥刀围上前去,只见刀光马影,立时杀成…团。春雪瓶忽地打了个寒战,她也忽地从寒战中清醒过来。恰在这时,她看到姚游击j立玛林边,正搭箭开弓,准备伺机向罗小虎射去。春雪瓶哪敢褥误,迅即扬手一箭向姚游击右臂射去,只听他“啊唷”一声,一松手,弓已随声坠地,箭也斜飞出去,正好插在一名军校的腿上。那军校也几乎是与弓i司时坠落地上。春雪瓶随即一连放出数箭,紧紧围着罗小虎的几骑,有的带箭窜开,有的坠马,有的伏在鞍上惨叫。姚游击和军校们都惊呆了,只仓皇四顾,不知箭从何来。罗小虎趁军校惊散四旁之际,勒马横刀不住向林里探望。他眼里只充满了惊愕,怒意竟已全无。 春雪瓶趁那班军校正在惊惶万状、六神无主之际,突的又连连发出数箭,随即又有几名军校中箭嚎呼。其余十几骑军校被吓得魂散魂飞,拨马乱转,挤成一团。罗小虎见状,不禁发出一阵震耳的笑声,挥动腰刀,一纵大红马,猛向他们冲去。军校们哪里还敢抵敌,吓得一阵惊呼,各自勒转马头,争先逃去。姚游击正想喝住他们,忽见罗小虎又回马向他驰来,他也慌忙拨马,跟在那些军校后面,向乌苏方向逃去。. 古道上又沉静下来。要不是地上遗下几柄腰刀和一张弯弓,简直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战斗的一丝儿痕迹。 罗小虎仍立马道上,向树林里张望,他那疑讶的神色里,已带上了些儿凄伤。 春雪瓶从革囊里取出短刀,跳下树林,慢慢来到罗小虎马前,双手捧刀,低头跪倒地上,意语不连地说道:“我错认人了,不是有意射你!我是来还刀的。还望罗……罗大伯宽恕!” 罗小虎没说话,只俯下身来,久久地盯着她。 春雪瓶见罗小虎久无动静,便怯生生地抬头来向马上望去,她看到一张虎虎有威的面孔上,充满了惊喜,布满了慈祥,一双闪闪发亮的眼里,正耀起一层泪光0春雪瓶仰望着那张充满慈祥的面孔,又低声说道:“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你!” 罗小虎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是雪瓶!” 春雪瓶点点头:“是的。我正要去乌伦古湖找你……。” 罗小虎还不等他说完,翻身一跃下马,抢步来到她的面前,接过刀,伸手扶起她来,为她拂去膝上的尘沙,说道:“我也正在到处寻你,因此才碰上那班官兵的。”说完,他举目向四野望一番,忙去拾起那些兵器,回头又对春雪瓶说道:“走,到林子里去再慢慢细谈。”.. 二人进入树林,罗小虎扔了那些拾来的兵器,将大红马拴在树上,选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下。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她射去的那支短箭还深深地插在罗小虎的臂上,以致罗小虎每一举动,都痛得微微皱了皱眉头。她等罗小虎刚一坐定,便忙移坐到他身旁,充满愧疚地说道:“罗大伯,这箭我来给你拔出。” 罗小虎欣然一笑:“好,让你拔。” 春雪瓶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可那手还没触着箭便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罗小虎见她那般情景,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看春雪瓶迟迟不肯动手,又说道:“拔吧,雪瓶!你也别怕,你拔我不会痛的!” 春雪瓶一咬牙,握住了箭,手虽然不颤抖了,可心却急剧地跳动起来,她还是没敢往外拔。 罗小虎回头看着她,充满怜爱地摇了摇头,说道:“仁慈也须手狠!你能懂得这点就敢拔了。” 春雪瓶听了,迅即将手一抬,箭也随手而出。她偷向罗小虎瞟去,见他不但连眉也未皱一下,反而发抖一阵爽朗的笑声。他笑过以后,.又回头说道:“这就对了!你要记住:为人行事,该狠时,杀人也.无须眨眼;不该狠时,蝼蚁也休伤它性命。” 春雪瓶从革囊里取出母亲给她的金创药来,给罗小虎的伤口敷上,又细心地替他包扎起来。 罗小虎拾起那支带血的短箭,默默地玩了会,忽又举起它来,充满感慨地对春雪瓶说说道:“你这弩箭的射法原是我教给你母亲的,你母亲又教给了你,没料到你却两次用它来射我!” 春雪瓶羞愧得赶忙低下头去,难过得几乎哭了起来。 罗小虎忙伸手扶起她的头来,对她说道:“雪瓶,我这不是在责怪你,也不是在怨你母亲,我是在想:我从不信天意,但从这事看来,莫非果有天意?!” 春雪瓶不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只困惑地望着他,忙又解释道: “不,不是天意,是无意!一个装扮成百姓的官兵盗了这大红马,我气极了,正在四处找寻这马和那盗马的贼,我走倦了,正在这林里的树上打盹,恰巧你从这儿跑过,我没看清就放了箭。当我认出是你时,我悔极了!这都是我的错,不是天意。” 罗小虎又是一阵开心的朗笑后,说道:“好啦,别再提这一箭之事了!只要我能见到你,再中一箭也是值得的。”他瞅着春雪瓶,眼里充满了宽慰和喜悦。 春雪瓶:“这大红马怎会到你手里来了?” 罗小虎:“盗走你这大红马的那人不是官兵,是你乌都奈叔叔。 他去迪化办完了事回乌伦古湖,在沙湾的驿站门前见到了这大红马,他便打定主意要把这马盗回来。他不认识你,见你和几骑官兵一道上路,还以为你是军营里的亲眷哩。他一路跟在你们身后,进入草原的那天夜晚,他便下手了。他骑着大红马刚进沙漠,正碰上我从乌伦古湖赶来,他把盗马的经过告诉我后,我便已知道他是干了桩蠢事,那位被他误认为是军营里亲眷的姑娘一,定是你了。” 春雪瓶忙截住罗小虎的话头,问道:“你怎知那人是我?!” 罗小虎:“你在乌苏东城关口和姚游击对刀赌马的事你马强叔叔都已经告诉我了。我知道这刀和马在你手晕。”他又接上刚才被春雪瓶截断的话,继续讲下去,说他断定那个失马的人是春雪瓶后,便和马强赶到车排子去,守候在通向塔城去的大道旁,想在那里见她一面,并把乌都奈误盗大红马的事告诉她,好使她放心。不料他和马强刚到那里,便被乌苏军营的巡骑发现,他不想和军营的官兵冲突、纠缠,只得离开车排子,避开了那些从乌苏军营赶来拦截、搜索他们的官兵。后来,他又听一位牧民弟兄说,有位年轻姑娘在这一带找寻她被盗失的大红马,他猜出这准是春雪瓶,便也在这一带到处寻她,这才引出刚才那二十余骑官兵追赶他的事情来。 春雪瓶听完罗小虎谈了这段经过以后,这才明白过来。她立即又不安地问道:“你离开乌伦湖时,就只孤身一人上路?” 罗小虎点了点头。 春雪瓶:“你真不该这样行事,这太危3uww险了!” 罗小虎:“人多了反易惹眼,再说我也不便多带人来!”他停了停,又不禁感叹地说了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春雪瓶十分诧异地:“甚么不得已的事情?!你单身一人离开乌伦古湖出来干什么?” 罗小虎:“到天山,寻你母亲去!” 春雪瓶一怔,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罗小虎忽然俯过身来,紧紧盯住春雪瓶,着急而又深沉地问道:“雪瓶,告诉我,你母亲是不是生了病?她近来情况如何?” 春雪瓶不由吃了一惊,甚至有些慌乱起来。谈论和探询她母亲,这在她心里已成为一种禁忌。多年来,谁也不曾在她面前这般放肆地提过她的母亲!可眼前这位罗大伯,在提到她母亲时,竟毫无敬畏之意,全不把禁忌放在眼里!春雪瓶心里不禁暗恼起来,说道:“我不能告诉你。我母亲也决不允许别人谈及她的事情!” 罗小虎:“那是别人!这是我,是我在问,是我要你谈!” 春雪瓶被罗小虎这激动的神情和不同寻常的语气怔住了。她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罗小虎,问道:“你是我母亲的什么人?” 罗小虎盯着春雪瓶,眼里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胡须也颤动起来,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是你母亲什么人?!我是你爹!” 这对春雪瓶来说,真如晴空霹雳,她惊诧得张大了眼睛呆在那儿不动了。 罗小虎很快又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我和你母亲原是结发夫妻。” 春雪瓶虽没说话,可罗小虎一句话在她心里激起的思绪,却有如惊涛拍岸,又似风卷残云,她被搅得乱极了。她愣了许久,才困惑地说道:“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过这事?!” 罗小虎:“就因为我是马贼!”接着他又沉痛地说道:“你母亲纵然因此不愿随我,难道你也不能叫我?簧?!” 春雪瓶一时间竟没有了主张,只喃喃地说道:“这事我得回去再问问母亲,要她把真情告诉我。过去我也问过她,可她说你‘不是’,说你‘决不是’。” 罗小虎突然笑了起来。尽管他眼里还噙着泪水,可笑得却是那么开心。他瞅着惶然无措的春雪瓶说道:“不管你母亲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也不管你叫也罢,不叫也罢,反正我是你爹!好,你也别为难,随你怎么叫都行,不过,还是得把你母亲生病的情况告诉我。” 春雪瓶只有顺从了。她告诉他说,母亲一直患有咳嗽症,近年来病情日益加重,每到冬天,常常咳得透不过气来,就在二十多天前,母亲的病又发了,她劝母亲下山去看病,母亲不肯,经她苦苦劝求,母亲才自己开了张药方,交她拿到乌苏去买药。药买回去后,母亲服了几剂,病情虽稍有好转,却仍未见有多大起色。现在她又已离开母亲十来天,也不知母亲的近况如何了。 罗小虎听得紧皱眉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春雪瓶刚一说完,他便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你就不该在这时离开她!” 春雪瓶:“我原说等她病好后再给你送刀马去的,可母亲性急了,说也许你这时正需用它们,便不由分说地把我催走了。” 罗小虎站起身来,默默地在林里走来走去。他沉思片刻,又走到春雪瓶身边,满怀凄楚地说道:“雪瓶,你知道你母亲是为何离开艾比湖的吗?” 春雪瓶摇摇头。 罗小虎:“好,我告诉你:就是为你八年前在塔城射我那一箭,这才把她逼到那人不知、鬼难寻的地方去的!” 春雪瓶的整颗心、整个身子都立即颤抖起来。这虽是她心中曾经猜疑过的事情,但也只不过是猜疑罢了。此刻由罗小虎口里说了出来,猜疑便立即成了真实。春雪瓶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那么宠爱的自己,却竟是害了她的罪人!一向很难流泪的春雪瓶,这时也不禁伤心地饮泣起来。 罗小虎让她哭了许久,才将她拉近身边,为她拭去泪水,充满爱怜地对她说道:“好啦,别再难过了!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是你母亲早告诉了你,我是你爹,你也不会对我放那一箭了。”他叹息了一声,又说:“许多苦还是她自己讨来的!我这番上天山去寻她,就是为去看看她的病,把她劝下山来。她纵然不愿随我去,也不能让她再那样去折磨自己了!” 春雪瓶忧虑地:“那地方很隐秘,你寻不到她的!” 罗小虎盯着她:“你难道不给我带路?!” 春雪瓶不安地:“我不能。我答应过母亲,还在她耐前起过誓,我这么做,她会生气的。” 罗小虎:“好,不难为你,只要知她在天山,我踏遍天山总能寻到她的。” 春雪瓶沉凝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指着大红马对罗小虎说道: “罗大伯,你要上天山去寻我母亲,可向这大红马问路去!只有它才能告诉你了!” 罗小虎(炫)恍(书)然(网)大悟,一刹间,只见他眼发亮,脸上也泛起红光,连声说道:“对,对,老马识途!我怎就未想到这点!这大红马准能把我带去的!” 二人正说着,不知不觉问,一缕阳光透过疏枝射进来,恰恰照到春雪瓶的脸上,她眨眨眼睛,又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罗小虎掉头看看林外,说道:“天色已经不早,看你似已饥渴,不能再逗留在这林里了。此去不远处,住有一个我的熟人,我们可到他那儿去喝喝水,吃点东西,今晚就在他那儿借宿一夜再说。” 罗小虎脱下他身上所穿的官兵服装,露出平时惯穿的那件白色排扣短褂,这才拿起短刀,看看试试,又试试看看,只深情地说了句:“伙计,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来了!”说完便将它藏进怀里去了。 春雪瓶瞅着他,不禁猛想起马强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来:“你罗大伯见到你,准比他重得刀和马还高兴!”她心里蓦然生起一阵莫名的欣幸,不禁又闪起一个念头:罗大伯刚才说的那番话,莫非果是真的! 罗小虎收拾停当,又把春雪瓶的革囊提去挂在马鞍上,然后就牵着大红马和春雪瓶走出林子,一直向东走去。走了大约十来里,前面忽然出现一片草地。草地虽不算大,草却长得又青又茂,好像从不曾受到过成群牲口的践踏。草地左边是一一脉长长的灌木林丘,那簇簇的矮树,把草地衬得更加幽宁。进入草地不远,就在靠近林丘的边际,搭着一一座小小的帐篷,那帐篷在这荒无人逊的草地上,显得孤零零的。罗小虎带着春雪瓶来到帐篷前,将大红马拴在帐篷旁边的林栅上,便一同跨进篷内。罗小虎把春雪瓶安顿在一张牛皮毯上坐定,便去取来一罐水、一些烤羊肉和几个饭团,两人便不急不忙地吃了起来。春雪瓶早已渴极、饥极,吃得更是水甜饭香,十分快意。她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帐内的一切,见这座小小的帐篷,篷顶篷壁都打满补丁,帐内放置的什物也很简单,一望而知是个穷苦牧民的篷窝。春雪瓶不禁有些纳闷,心想:这么荒野的地方,怎会有人住到这里来了?坐在她对面的罗小虎,只闷闷不乐地吃着,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帐篷里一时显得很沉闷。春雪瓶瞅着他忽然问道:“这是谁住的帐篷?” 罗小虎:“布达旺老爹。” 春雪瓶:“布达旺老爹是个什么样人?他怎会住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了?” 罗小虎:“他是位十分令人尊敬的老爹。他为躲避那些伯克、巴依的迫害,多年来只好带着这小小的破帐篷,东飘西荡,拣这样连人迹都少到的地方隐住下来,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春雪瓶的心被触动,对这可怜的老爹不禁充满了同情:便又说道:“这老爹难道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罗小虎的神色黯然起来,眼里也满含了哀伤,说道:“老爹本有两个最亲最亲的亲人,一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虽然还在,可也和我一样,是个有家归不得的马贼,老爹还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春雪瓶十分难过地说:“这老爹也孤独得真可怜,比我母亲还可怜!” 罗小虎不以为然地:“雪瓶,你想错了!老爹并不孤独,他也从不感到自己可怜。他虽死了一个亲人,另一个亲人也不在他身边,可他却到处都是亲人,不管他住到什么地方,还是常常有人去看他。你母亲哪比得老爹!” 春雪瓶不解地:“老爹怎会有那么多亲人?” 罗小虎:“老爹为人正直,能急人之急,不计个人安危,热心助人。除了在穷苦的牧民中,有许多他的亲人外,我和我的弟兄都是他的亲人。”他忽然瞅着春雪瓶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你母亲和你,也应算是老爹的亲人。” 春雪瓶大出意外,忙问道:“我母亲也认识老爹?” 罗小虎:“不仅认识,你母亲还曾和老爹的孙女结成患难姐妹,并曾在这小小的破帐篷里安过身呢。” 春雪瓶惊讶万分:“我母亲曾在这座帐篷里住过?” 罗小虎:“住过,还是两次。她第一次住进这帐篷,那已是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也不过像你这么大,我也是在这帐篷里和她以心换心的。她第二次重进这帐篷,亦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正带着刚出世才几个月的你,拖着一身病,在这帐篷里度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要不是老爹和他亲人的照料,你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了!” 春雪瓶又一次被震撼了。她对母亲和自己过去的身世,全陷入一团迷雾。她想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问起。她愣了片刻,突然仰面来,望着罗小虎急切地央求道:“罗大伯,请你把我母亲过去的一切全告诉我!我只知道她心里装满了许多悲痛许多愁,只知道心里时时都在惦挂着另一个亲人,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罗小虎望着春雪瓶,眼里充满惆怅和凄凉。他茫然地说道: ‘‘我和你母亲已分手十六年了。八年前在塔城虽打了个照面,却连一句话也未曾交谈。因此,她的有些事我亦弄不清楚,有些事就是给你讲了,你现在也不会懂得,还是让她以后慢慢地告诉你吧!” 春雪瓶时时惦挂在心,也是她最急于想知道的,还是她母亲曾几次对她提到过的那个尚在关内的亲人。她沉凝片刻,猛然灵机一动,忽又问道:“罗大伯,你可知道我母亲在关内还有什么别的亲人?” 罗小虎犹豫了会,肃然说道:“雪瓶,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母亲在关内早已没有任何亲人了。” 春雪瓶不觉一怔,又问道:“罗大伯,你呢?你在关内可还有亲人” 罗小虎毫不迟疑地:“有一个。也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春雪瓶:“谁?” 罗小虎:“我的妹妹。” 春雪瓶不觉一愣,这虽不是她心里想要探出的那人,却不由使她猛然想起罗燕托过她的事来。她急忙说道:“罗大伯,你妹妹是不是罗燕姑姑?” 罗小虎略感惊诧地:“你母亲把这也告诉你啦?” 春雪瓶:“不,是罗燕姑姑自己告诉我。不几天前我曾见到过她。” 罗小虎猛然站了起来,圆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一把拉着春雪瓶,急切地问道:“你在哪儿见到她?她又是如何对你说的?快讲,快讲!” 春雪瓶这才将她如何碰见罗燕,如何与她认识,又如何谈起她和罗小虎是兄妹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罗小虎听得心里是时悲时喜,脸上是忽阴忽晴。春雪瓶也讲得娓娓情真,描得细细入微。当她讲到罗燕索看短刀的那般情景,罗小虎也忍不住滚出几颗泪来。春雪瓶讲到最后,说道:“罗姑姑知道我要去乌伦古湖找你,十分高兴,要我告诉你,她在德家一切都称心如意,请你不要惦挂她。她还再三要我转告你,说罗家就剩下你…人了,要你…… 要你……”春雪瓶不知该怎么说才对了。 罗小虎迫不及待地:“她要我怎样?” 春雪瓶:“要你多保重!” 罗小虎虽然眼里还含着泪水,却不禁又咧嘴笑了,说道:‘‘怎说只剩我一人呢!她不也是我罗家的人吗!”他见春雪瓶那欲言又忍的神情,忙又问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罗姑姑说,你不要……不要断了罗家的香火。” 罗小虎默然了。他仰头望着篷顶,眼里充满怅惘的神情。过了一会,他忽又埋下头来,看了看春雪瓶,自语般地说道:“女儿不也是一样吗!” 正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小虎回来了吗?’罗小虎忙对春雪瓶说了句:“布达旺老爹回来了。”他随即就跨出帐篷去了。 过了一会,罗小虎又回到帐篷里来了。布达旺老爹跟在他身后。春雪瓶还不等罗小虎开口,便忙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老爷爷”。布达旺老爹笑了,笑得很亲切。他盯着春雪瓶打量一番后,点点头,惊叹道:“真是俊美极了!没想到当年的小雏鸟竟长成了一只金凤凰,又飞到我这破窝里来了!”他随即又回头对罗小虎说道:“我敢说,人们传说的飞骆驼准定就是这春姑娘!” 罗小虎张大了眼,惊奇地注视着春雪瓶。 春雪瓶只腼腆地笑了笑,没吭声。 罗小虎咧开大嘴笑了,笑得是那么得意,又是那么自豪。他边笑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了这样的女儿,还要儿子何用!” 罗小虎又和布达旺老爹谈了一些乌伦古湖那边的情况后,眼看天色已晚,就把帐篷留给春雪瓶,他二人便抱着一卷布幔到灌木林里过夜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罗小虎便提着一篮食物进帐来了。春雪瓶心里惦挂着母亲,吃饭时也显得心绪不宁。罗小虎已经看出来了,便对她说道:“你兴许是在惦挂母亲了。一会儿等你乌都奈叔叔回来,我就送你上路。” 春雪瓶一听他提到乌都奈,便想起失马的事来,心里总感有些不快!说道:“那夜算他走运。我要不是倦了,岂容他盗得马去! 兴许他今天也回不来了。” 罗小虎笑了:‘你这就有些像你母亲的情性了。常言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对你今后行事也有好处,你就别老记在心上了。”他见春雪瓶没应声,又说道,“再精明的人也有失误的时候,就连你母亲早年也曾被人从她身边把马盗走过。” 春雪瓶又一次感到惊异了。母亲在她心里简直有如不容稍犯的天神一般,谁敢从她身旁盗走坐骑?!她正想问个究竟,帐外忽又传来一串蹄声。罗小虎闻声而起,说道:“你乌都奈叔叔回来了。”他随即匆匆走出帐去。 一会儿,他和乌都奈一同回到帐里,乌都奈瞅了瞅春雪瓶,嘴角微微弯了一弯,也分不清是笑是讥,他只举了举手,淡淡地说了句:“误会,误会!”随即便转脸和罗小虎谈他这次去给布达旺老爹筹粮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只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已经消失了的不快,又被他那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神态引了起来。 乌都奈和罗小虎谈了片刻,又回过脸来瞅瞅春雪瓶,说道:“你也别介意。听说你也是为还马而来,只当我代你还了,也省去你再到乌伦古湖去的许多路程。” 罗小虎将乌都奈的肩膀一拍,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乌都奈,你行事也人粗心,动手前也不打听她是谁来!你要是早知她是飞骆驼,我量你也不敢下手了!” 乌都奈不禁将舌头一伸,惊异地望着春雪瓶,顷刻问,他脸上那冷冷带刺的神情竟一扫而光,换上的却是满脸钦佩的笑意。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半搭汕半认真地说道:“我要早知她是飞骆驼,我就当面向她讨还,也不用去盗了。” 春雪瓶也不觉笑了起来。一瞬间,她心里的不快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小虎走到帐篷门前探头看看天色,又回头对春雪瓶说道: “天已大亮,你也该上路了。” 春雪瓶便提起革囊跟他走到帐外,见大红马身旁拴着一匹又高又大的大白马。那马通身无一根杂毛,胸宽腿曲,蹄颈细似蜂腰,项上鬃须未剪,散垂飘拂,神采非常。春雪瓶正在惊讶,罗小虎已牵着白马来到她的面前,对她说道:“这马是我从界外来犯的一个头目手里夺来,我已骑了它三年,脚力不比这大红马差,让它送你回天山去,你就把它留在身边,也算我的一点心意。”罗小虎也不等春雪瓶应声,又伸手拍拍白马,对它说道:“跟这姑娘去,比跟我更强!我也放了心,你也走了运。”那白马也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点点头,又刨刨蹄。. 春雪瓶刚刚闪起推辞的念头,但她还未说出口,却立即又感到这情意是不能推辞的。她迅即将犹豫转为灿然一笑,随即一躬身,说道:“雪瓶就拜领了!” 春雪瓶辞过罗小虎,正要纵马离去,罗小虎忙又来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里的缰绳,眼里含满了眷眷之情,仰望着她深情地说道: “雪瓶,好好侍奉你母亲,凡事别惹她生气,不用多久,我随后就会寻来的。” 春雪瓶也觉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只点点头,随即一纵马飞驰过草地,直向天山驰去。 春雪瓶在马上一会儿惦念着母亲的病体,一会儿又琢磨这些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她一念及母亲,便心急如焚,把马催得快如流星;一想到罗小虎要去天山的事来,却又忧虑重重,心里也忐忑不安。她暗暗思忖着:反正自己又没有将住处泄告给他,等他寻来也将是许多天以后的事情,自己不如就在这些天里,相机试试母亲,只要母亲不愠不恼,便索性将真情告她,劝她回过心意:若母亲一听便发起怒来,自己只好装着不知,等他来时再作道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一路兼程进发,不两日便已穿过河谷,来到天山脚下。 春雪瓶一阵心喜,抬头向那最高的一一座峰顶望去,忽见那皑皑的雪峰顶上,站立着一个人影,正在向山脚眺望。春雪瓶知道那人准是母亲!她立即高兴得在镫上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向着那遥遥的峰顶高声呼唤着:“母亲!母亲!我回来了!母亲!”她明知这声音还远远传不到母亲耳里,可她还是不停地挥着手,高声呼唤着! 白马驰上山腰,又绕进山谷,雪峰被眼前的山崖挡住了。春雪瓶也不顾山道崎岖险滑,只催马向天山深处的那间木屋赶去。又经过长长一段难熬的时刻,春雪瓶终于回到了木屋门前。她一边呼唤着“母亲”,一边匆匆将马一拴便向屋里奔去。屋里却不见母亲身影。她又返身跑到林里,也未见母亲踪迹。春雪瓶忙又绕过树林向峰顶跑去。她来到峰顶,果见母亲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已成冰冻一般。春雪瓶不觉心里一颤,忙轻轻走到她的身旁,又轻轻呼了一声“母亲”。母亲仍然一动不动,竟好似气息都已全无。春雪瓶吓得心里直抖,忙转过头去察看母亲的面孔,只见母亲那雪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水,一双好似浸在清泉里的眼睛,正凝望着山下远远的地方。春雪瓶忙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蓦然看到远远荒原上一匹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人,正扬鞭催马,直向天山上驰来。 春雪瓶不禁在心里暗暗惊叫一声:“呀!他来得真快!” 第06回 篝火相依重续断梦,隔林遥拜暗祷长圆 春雪瓶循着母亲的目光向山下望去,见远远的旷野上出现一匹红色的奔马,马上驮着一人,正向天山这边驰来。春雪瓶一眼就认出马上那人是罗小虎来了。她也不禁暗暗惊呼一声:“他来得真快!”同时偷眼向母亲瞟去,正触上母亲向她投来的那闪闪的目光。 蓦然间,春雪瓶也不禁微微哆嗦了下,分不清她母亲那双闪闪的目光里,包含的是怒是怨,是喜是悲!她不觉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句:“这不干我的事。"又过了许久,她才听互母亲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随即又进出一句:“这是魔障!"春雪瓶虽然不甚解得“魔障” 二字的含义,但她却从母亲那充满凄酸与悲痛的声音里,感到母亲心里正在折腾,正在哭泣。一瞬间,春雪瓶的心也不禁忐忑起来,不知罗小虎的来到将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又抬起头来向母亲望去,见母亲已经拭去泪痕,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神情仍显得木然和肃索。突然间,春雪瓶竟对母亲浮起一丝悲怜的念头,她不觉挨身过去,紧紧地偎依地母亲肩上。当她的脸刚一贴到母亲那柔柔的肩臂时,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灼热从母亲身上传来。 春雪瓶不觉一惊,忙问道:“母亲,你病了?”同时起头来,亲切地注视着母亲。 玉娇龙没应声,只轻轻地摆了摆头。 春雪瓶又伸出手去在她母亲额上试了试,也是滚烫滚烫的。 她惊慌得几乎哭叫起来:“烧得都烫手了,还不快回到屋里去!’,玉娇龙回过脸来望着她笑了笑:“你惊怪什么!我真的没有病。”‘ 春雪瓶:“那你身上怎会这么烫?" 玉娇龙没应声,一丝羞涩浮上她的唇边,掠过她的眼里,她那玉白的脸上迅即泛起一层红晕。 春雪瓶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她不禁轻轻地惊呼了声:“呀,母亲……”同时将整个脸儿偎人母亲的怀里。。她禁不住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只极力地忍住。但心里的笑仍使她发出阵阵的颤抖。 春雪瓶虽没有仰起脸来看她母亲,她却知道母亲脸上的红晕定是更浓了o 大红马已驰过旷野来到山脚,举目望去,马上人影虽已隐隐可辨,可身材装束却仍显得模湖不清,若是别人望去,尚难判出是男是女,可在春雪瓶看来,却已在她眼里出现了一位英姿勃勃的壮伟汉子,她还清楚地看到了他那跃马纵横的气概和那勒马顾盼的雄风。玉娇龙凝望着那正向山上驰来的骑影,不觉意逸神驰,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峰顶,好似变成一座岩石。 春雪瓶紧紧偎在她的怀里,只感到母亲那颗心在猛烈地跳动,母亲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不由偷偷仰起面来望塑母亲,只见母亲那双凝视着远处的眼睛里,带着哀伤,含满柔情。春雪瓶回头向山下望去,见大红马正驰进山谷,随又转过山弯,翻过峰下的…层山坡,又隐没到密林中去了。春雪瓶回过头来望着母亲,说道:“再过两个时辰罗大伯便可到来,母亲还是回屋等他去罢!” 春雪瓶的神情忽然变得游离起来,说道:“屋里太幽暗,我还是在这里和他相见的好。” .‘春雪瓶:“那我去迎他一程,把他接上峰来。"一。玉娇龙笑了笑:“不用了,你罗大伯自己会找到这儿来的。” 春雪瓶好奇地视着母亲,脸上露出似信非信的神色。玉娇龙瞪了她一眼,成竹在胸地说道:“大红马既能把他带来天山,你留在雪地上的足印也会将他引上这峰顶来的。” 春雪瓶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蓦然闪起一个念头:罗大伯来天山却原是母亲早已预料到的事儿了。立时间,春雪瓶不禁又想起十多天前母亲迫不及待地催她驰赴乌伦古湖去给罗大伯送还刀、马的事来。兴许就在那时,母亲即已预料到会有今天的事了。也说不定正是为了今天的事母亲才催她送还刀、马去的!春雪瓶一边沉思着,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瞅瞅她母亲。 玉娇龙静静地向峰下注视片刻,随即举起手来理理鬓发,瞅着春雪瓶问道:“雪瓶,你看母亲比八年前已老了多少?”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一点儿也没老。” 玉娇龙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丝儿带有凄凉的微笑,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天尚有老,地也有荒,何况于人!"春雪瓶:“母亲在我眼里,十多年前是这般模样,现在还是这般模样,一丁一点也没有变,就是没有老嘛!”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么嫣然,嫣然中还带着些儿妩媚。她轻轻把春雪瓶拉到胸前,一边为她理着散乱的鬓发,一边又边说道: “雪瓶你好好看看母亲,说实话,这些年来我究竟变了多少?鬓边可已出现了白发?" 春雪瓶被母亲的这一异常情态怔住了,只张大着一双略带惊诧的眼睛注视着母亲。她看着看着,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禁惊异起来:母亲那突然焕发的容光,有如升起满天的朝霞,照映得周围的雪峰都呈现出异彩,她显得美丽极了!一瞬间,春雪瓶几乎不敢相信这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十多年来和自己朝夕相处,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她久久地注视着,感到母亲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包含着人间所有的感情和聪慧.,再配上她那两道秀里含英的柳眉,玉润温馨的两腮,柔甜中略带悲悯的一张小口,竟使春雪瓶越看越觉神奇,她情不自禁低声惊叹:“啊,母亲,你怎会老呢! 你像是天人,你永远也不会老的o”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她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说道:“你这么说,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若在他人眼里,定然不是这样的了。” 春雪瓶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外人也是这么看的。’’玉娇龙微微一惊:“谁?!你听谁说起过来?" 春雪瓶:“去年我和母亲下山赶集去购物,母亲正在货摊上选布,几个回回妇女围上来直盯着母亲,她们一边打量着,一边交口赞叹着。其中一个女子钦羡得情不自禁地对我说:‘你姐姐真美!’我当时很生气,感到她太冒失,竟把母亲说是我的‘姐姐’了。可又因她是称赞母亲,我心里也高兴,才没有给她难堪,只告诉她,说她弄错了,你不是我的姐姐,是我的母亲!那女子惊异得张大眼睛,惊呼道:‘天啦,世上竟有这么年轻的母亲!”’春雪瓶说到这里,不由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母亲,你看,外人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玉娇龙虽被春雪瓶说得也跟着笑了起来,可她仍显得若不在意地说道:“她们大多是些眼浅人,说话也只不过是信口说说而已,是没有个准儿的。" 春雪瓶把嘴一嘟,说道:“罗大伯就快到了,母亲如再不信,不妨问问罗大伯去。” 玉娇龙的脸上蓦然透出一道红晕,瞪了春雪瓶一眼,说道:“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春雪瓶不再吭声,只不过瞟过眼去看看她母亲。 玉娇龙早已转过身去,不时望望山下的旷野,不时又环顾两侧的群峰。春雪瓶已从母亲那闪灼不定的目光里,看出她的焦躁不安和心神不定来。这样的神态,在她母亲身上是极为罕见的。春雪瓶看着看着,也不禁感到有些不安起来:即将出现在眼前的会是场什么样的景象?罗大伯的来到又将引出一场什么样的后果?春雪瓶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玉娇龙和春雪瓶,各自静静地站在峰顶上,谁也不再吭声了,静谧里却渗透了紧张的气氛,空旷中却充满了压抑的感觉。母女二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扣心一瞬的到来。 那一瞬终于来了。 峰顶下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正在雪坡上匆促地向峰顶走来。春雪瓶立即转过身来注视着峰顶后面,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张神采非凡的面孔在峰顶边出现了,随即他那魁梧奇伟的身材也慢慢升了上来。平视过去,他恍如从地下破土而出,又好似自谷底御风而上。当他已踏上峰顶屹然一立的那一瞬问,他那整个雄伟的身姿是岸岸凌空,显得勃勃生风。春雪瓶目迎着他的出现,也不禁感到惊奇极了。她没想到,这位在她眼里已经称得上是够英雄和够威风了的罗大伯,今天却显得这般气宇轩昂,看去简直好似突然下降的天神一般,她想迎上前去却忽又将已经迈出的脚收了回来,只轻轻地叫了声:“罗大伯。” 玉娇龙面向峰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罗小虎充满抚爱地看了春雪瓶一眼,随即走到玉娇龙身后,在离她约五步之处站定,低沉地说道:“雪瓶她娘,我来看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中还略带着些儿哽咽。 玉娇龙没有应声,也没有回过头来。她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隐隐感到她的双肩在微微地颤抖o 罗小虎又跨前一步,说道:“我一直在到处寻你,踏遍西疆也无音迹,别人都说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相信,要真有了这样的确息,我也会到泉下去找你的o" 玉娇龙蓦然转过身来,只启了启嘴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包满两眼的泪水竟一下夺眶而出,顺着两腮直滚下来6。她带泪凝视着罗小虎,过了许久,才低低说出一句:“你一向可好?’’罗小虎将双臂一举:“你看,我这不是还和过去一样!"他随即又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正要向玉娇龙肩臂抚去,玉娇龙却迅即轻轻向后一闪,同时瞬了瞬雪瓶,说道:“雪瓶也刚回山,真没想到你就随后来了。” 罗小虎回头看了看雪瓶,满得意地说道:“是个好样儿的!她已经可以横行西疆,使那些伯克、巴依闻风丧胆了o”他停了停,又充满自豪地说道:“你养了个好女儿!" 玉娇龙犹含愧疚地说道:“前番在塔城她真不该做出那样的蠢事来!……" 罗小虎不等玉娇龙说完,忙截住她的话,说道:“已经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她当时没射我咽喉就已是手下留情的了。"他说完后,不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只是在她那浅浅的一笑中,却仍包含着一缕苦涩的意味。她抚爱地看了看雪瓶,说道:“她已经长大成人,懂事了,决不会再干出那样的蠢事来了!” 玉娇龙话音刚落,不料罗小虎却蓦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直笑得他仰面朝天,合上双眼,竟至笑得滚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 玉娇龙不禁诧异万分,忙用探询的目光向春雪瓶望去。春雪瓶羞惭满面,低下头去,嗫嚅地说道:“这番在山下,我偏偏又二1二出蠢事来了!我……我又射了罗大伯一箭。" ,玉娇龙吃了一惊:“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春雪瓶这才将她如何失马,如何寻马,以及如何在睡梦中把疾驰而来的罗小虎误认为是盗马贼的事一一说了出来。最后,她眼里噙满泪水,满怀罪疚地说道:“我这番实是粗心造成的罪过,确非有意!"? 玉娇龙听后,只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呤,也不再去责怪春雪瓶什么了,便上前走到罗小虎身边,伸手抚着他的膀臂,充满疼怜地说道:“伤势如何?还疼吗?" 罗小虎:“离心口、喉咙都远着哩,这点伤并算不了什么,不碍事o" 玉娇龙恰似喃喃自语般地说道:“雪瓶平时作事也极精细,这番怎竟粗心如此!这是冤孽,还是天意?!” 罗小虎凝视着这突然间神情竟变得迷惘起来的玉娇龙,说道: “甚么冤孽、天意!这事也不能全怪这丫头,谁叫我那天偏偏穿上一身官兵的衣服,她是误把我当成官兵了。" 玉娇龙突然一怔,回头望着春雪瓶,说道:“你要射的却原是官兵?!”她的语气里隐隐含有惊诧的斥责之意。 春雪瓶:“不,我要射的只是盗马贼。我原以为那大红马是被官兵盗走的o" 玉娇龙只“啊”了声便默然不语了。 罗小虎:“结果是盗马的不是官兵,雪瓶射的也不是官兵,箭还是落到我的身上来了。" 玉娇龙嘴边浮起一丝苦笑,说道:“一误竟再误,这只能说是天意了。” 罗小虎:“前番在塔城那一箭,把我射到官兵手里去了,说误,那倒真算是一误,因她射的是马贼,这哪能说是天意!说心里话,我确曾为那一箭伤过心。今番这一箭,却把我射到你身边来了,说误却也不算误,因她射的是官兵。虽然中箭的仍是我,可我,心里却高兴。要说是天意,我看这番倒兴许是天意了。”他说完这番话后: 紧紧盯着玉娇龙,眼里又闪起了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默地注视着他悬挂在腰间的那柄短刀。 过了会,才说,:“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在乌伦古湖一带,经常和外界来犯的部落交战,真是这样吗?" 罗小虎点了点头。 玉娇龙仰起头来,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说道:“这正是御敌报国的忠义行为!你一定会获得朝廷嘉奖的。”她停了停,不禁又怅然若失地说道:“只是不知那些当道的边将和疆吏能如实奏闻朝廷不?” 罗小虎:“休要再提起那些官儿们了!他们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多是一些连狗都不如的衣冠禽兽!但求他们不栽赃嫁祸于我就算万幸了,还能望他们去如实奏闻朝廷!况我和弟兄们抗击犯界入侵的贼寇,原是为了捍卫百姓,非为讨得朝廷的封赏!” 玉娇龙默然片刻,说道:“要是我父亲仍坐镇西疆.,事情当不至如此了。’’ 罗小虎抬起头来,放眼向四周的群山望去,不再吭声了。 静静站在一旁的春雪瓶,听母亲说出“要是我父亲仍坐镇两疆”这句话来时,心里不由一怔,蓦然间,她积聚的心的团团疑云迷雾,忽又涌上心来。心想:母亲话里用了个“镇"字,不消说,自己的外公当然是个官儿了。那么,外公究竟是谁?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春雪瓶一心想趁此探出个究竟来,她只仍静静地站在那儿,连眼睛也不向母亲瞟去,希望还能从母亲口里听出点什么,‘不料母亲却不再说下去了。峰顶上又是一片难耐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罗小虎才又回过头来,默默地把玉娇龙注视了会,他眼里略带嘲讽的神情渐渐消失了,重新闪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怜爱。他向玉娇龙身旁跨近一步,几乎是耳语般地柔声说道,我只身冒死来天山寻你,是难舍你我过去的那段恩情。二十年来,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去。自你悄然离开艾比湖后,我一直在到处寻你,八年来,这南疆北疆,哪里没有留下我罗小虎的足迹!可你却藏到这连狼都不到的冰窟里来了!我就不信你真能割得断你和我过去的那段恩爱,忘得掉我们之间的那种情义!” 玉娇龙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只紧咬嘴唇,不时瞟过眼去看看雪瓶,悲痛中显得有些心慌意乱,又带有些儿羞涩不安。 罗小虎似已察觉出了玉娇龙心里的不安和顾忌,回头看了看春雪瓶,又说道:“幸好你还有雪瓶这孩子在你身边,要不,我真不知你这日子怎样过啊!” 玉娇龙轻轻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早已包满眼眶的泪水,随着叹息声进了出来,又顺着两腮连珠般地滚到地上。 罗小虎探手人怀,取出一个小小的、用线绳挂在脖子上的布囊,举到玉娇龙的面前,说:“这是你赠给我的青丝,二十年来我~赢把它揣在怀里,从未离身。我每一抚弄着它,就想起了当年我和你在一一起时的那些情景……” “别说了,小虎!”玉娇龙低低地发出一声带泣的央求,不时满含羞涩地向雪瓶瞬去一眼。 罗小虎停住话头,也跟着回过头来向春雪瓶瞅去,正好碰上春雪瓶向他投来的一道似笑非笑而又略带探询的目光。罗小虎望着她,竟像孩子般难为情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和坦率,他那一张恰似紫铜色一般的面孔,也因涨红而更加闪起亮光。 春雪瓶这才蓦然明白过来,感觉到自己已不宜再留在这峰顶上了。她向罗小虎眨了眨眼,随即转过身来迎着玉娇龙娇声说道: “母亲,我先回屋烧饭去了,你和罗大伯就在峰上多聊会儿。"她话音刚落,也不等母亲开口,便抽身像一阵风似的向峰后雪坡跑去。 她刚跑下峰顶,便隐隐听到峰顶上传来她母亲一声深沉的呼唤: “啊,小虎……"接着便是一阵阵发自肺腑的啜泣之声。母亲那一声呼唤虽然很短很轻,那一阵阵啜泣也很压抑,但春雪瓶的心却被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全身也不禁微微战栗起来,她好像这才真正窥视到了母亲那隐藏在心里的悲痛,她自己也好像这才初次领尝到了悲痛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春雪瓶不由打从心里呼出一声: “啊,我可怜的母亲!”眼里也随即噙满了泪水o’春雪瓶心事重重地回到木屋,只感到适才峰顶上所发生的一切真如一场梦境,她好像刚从梦境中走了出来,但脑子里仍然是一团迷乱。拴在木屋旁边的大红马正若无其事地凝视着她。她环视一下木屋周围的景色,又如回到了另一个梦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她好像已在意料之中,又好象全在意料之外,心里只感到一阵莫名的迷惘。 春雪瓶一边生火做饭;一边不停地思忖着:罗大伯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假,他和母亲恩爱过,是夫妻,自己适才在峰顶上已经亲眼看到了,亲耳听到了。罗大伯一直至今仍在眷恋着母亲,这也是无疑的。可母亲呢?春雪瓶回想着也是适才在峰顶上,当母亲看到罗大伯向天山驰来时,她那一反常态的种种情况,以及当罗大伯到来时,母亲那悲痛难忍的神情,看得出母亲至今也仍然是深深怀爱着罗大伯的。但母亲为什么要避开他,为什么要远离人世躲到这人迹不到的深山里来,为什么从不让人谈起她的过去,连对自己也是讳莫如深,……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当然,最令春雪瓶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母亲和罗大伯既然过去是夫妻,自己当然只能是他俩的女儿了,这在春雪瓶的心里已无任何可以怀疑的余地!可为什么罗大伯说是而母亲又总说不是呢?春雪--小u,一~i来想去,总是百思不解。她索性将心一横,暗暗自语道:“管他,这一切将来总会弄清楚的!我春雪瓶做事只求心安,就按自己心安的去办好了!’’她想,眼前最关紧要的是:让母亲和罗大伯这番相会能重修旧好,能和美相偕,把母亲从这孤寂自苦的悲惨境地中拯拔出来,让她重返尘世,去享享人间应有的幸福和欢乐。至于自己对罗大伯,口里仍顺着母亲之意去称呼“大伯”,心里将他认下是自己的父亲就是了。 春雪瓶主意已定,思绪迅即平静下来,她又兴冲冲地忙着为母亲和罗大伯的重逢安排好一顿可口的晚餐去了。她把饼烙得香香的,又去取出平时贮藏好的一些野味,或烧或烤?梅岱崾61?br />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只等母亲和罗大伯的归来了。 太阳已经落到树林下面去了。春雪瓶站在木屋门前静静地等候着。她的心里不再为那些弄不清的疑团而烦乱了,可心里却还是不平静的。她怎么能够平静呢!这木屋,这木屋前面的树林,后面的山峰,以及这山峰四周的层峦幽谷,就是她母女二人的世界,八年来,还从无一一个外人的足迹踏进过这片世界,今天竟突然闯来了这样一位客人,而这位客人又是比一般亲人还更亲的罗大伯。 他的到来,有如给这片冷寒的雪岭卷来一阵热风,给这片幽静的林谷滚起一阵春雷,这整个死寂的世界都因他的降临而变得生机盎然和沸腾起来。春雪瓶多么希望今晚的聚会能是…个充满欢乐和蜜意的聚会;今晚的晚餐能是一次正如母亲曾经给她讲过的那种充满了“天伦之乐’’的晚餐。春雪瓶对于“天伦之乐"的信心还不甚了解,但她知道酿成这种“乐”的只能是爱,而且只有一家骨肉之爱才配称“天伦”。这种爱,母亲给了自己,自己也奉献给了母亲。她对母亲所赐予的爱,尽管多得心里都已装不下了,但总时时感到意犹未足,似觉还缺点什么,至于究竟还缺点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特别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缺点什么的感觉在她身上就越来越明显了。自己奉献给母亲的爱,可以使母亲那长凝悲苦的脸上暂开笑颜,可以给她那凄冷的心中增添一些暖意。但近年来,她也感到,单凭自己给母亲的这点爱是不够的了。母亲还需要另外一种爱,一种雄浑而深沉,可以使她依托寄命,可以使她倾心驰神那样的一种爱。这样的爱,春雪瓶似乎已从罗大伯的身上感受到了。这也许只有在男子汉身上才可能具有的。这样的爱,也许可以使母亲立起多年的沉疴,融涤满怀的悲苦,离开这潮冷的木屋,驰马下天山,回到令人向往的尘世上。 春雪瓶正凝神遐想间,忽听崖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忙回过脸来,探身向崖壁那边望去,见母亲和罗大伯已走下崖坎,正沿着崖壁向这边走来。母亲低垂着眼帘,那依旧端庄而娴静的面容上,隐隐含着一缕无法掩藏的笑意。一眼就能从母亲脸上的细微变化中窥出喜怒哀乐的春雪瓶,便已从母亲这异样的神态里看到了好的兆头。她心里一喜,便忙迎上前去,亲昵地叫了一声:“母亲。’’母亲抬起眼来瞬她一眼,她又从母亲的那一瞬中,看到了一种带有些儿羞怩的笑意。走在后面的罗大伯,昂首挺胸,脸上虽仍留着一些悲凉的神情,但已是雨过天晴,眉宇间又恢复了那种睥睨一切的虎虎英气。他瞅着春雪瓶,眨了眨眼,问道:“雪瓶,饭可已弄好?别把你母亲饿坏了。”母亲只轻轻说道:“我不饿,你和雪瓶跋涉辛苦,倒早该用饭了o” 春雪瓶兴冲冲地:“早已弄好多时,就等候你俩老归来了。"她话音刚落,母亲便向她瞪来嗔怪的一眼。春雪瓶立即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嗔怪她不该在话里用了“你俩老”三字o春雪瓶见母亲走到小木屋前,突然停下步来,犹豫片刻,回头对罗大伯说道:“屋里狭窄,又阴暗,我们还是到林子里去坐坐好了o" 春雪瓶疑诧不解地看看母亲,又向罗大伯瞟去,只见罗大伯嘴边浮起_抹奇怪的笑容,眼里闪着一种嘲讽的神色,站在一旁,没吭声。 春雪瓶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时,母亲又对她说道:“雪瓶,把饭菜端到林子里去。林子里比木屋里方便自在。" 春雪瓶茫然地:“林里夜寒,母亲病体未愈,万万使不得的。,,“今晚只能这样过了o"她母亲只淡淡地、无可奈何地这样补了一句。 春雪瓶忽然明白过来,母亲要在林子里过夜,原是由于这间同住着她母女二人的木屋里,依礼是不容再住一个男子汉的。她正在极力地思索着,希望能想出个两全之计,罗大伯却迈步踱到她身旁来了。他伸手抚拍着她的肩膀,温声说道:“雪瓶,就照母亲吩咐的去做。我到林子里去升起一堆火,保准让你母亲一夜过得暖暖的。" 春雪瓶这才转身向屋旁的灶堂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母亲,见母亲正侧着脸凝视着罗大伯。她那脉脉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感激之情和歉疚之意。罗大伯望着母亲宽厚地一笑,说道: “你先回屋里歇歇,等我去林里安排好了再来o"他随即转身迈步向林中走去。母亲却并不进屋,也转过身来,默默地跟在罗大伯身后,她好像反而变成了这儿的客人,在罗大伯面前显得那么温顺。 春雪瓶盛好饼和菜,把它装进一只大大的藤篮里,提着向林中走去。她来到平时她在那儿练剑的那片空地前,见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母亲坐在篝火旁边,凝视着正在近旁抡臂挥刀砍树枝的罗大伯。闪闪的火光照映在母亲那玉润般的脸上,使母亲那张秀丽的脸更加发出耀人的光辉。春雪瓶在一株大树旁停下步来,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她真不解为什么,在适才的峰顶上和此刻的火堆旁,母亲在她眼里竟突然变得加倍美丽起来!美丽得简直可以使整个天山都为之黯然失色。春雪瓶在一阵惊叹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欢乐和满足。母亲似已察觉她的来到,急忙从罗大伯身上收回她那久久神往的目光,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柔柔一笑。 春雪瓶惊奇地从母亲那双充满温柔与慈爱的眼光里,看到一种她从不看到过的娇柔和妩媚。春雪瓶睇视着母亲,情不自禁地笑了。 母亲的脸上迅即泛起一抹红晕,赶忙低下头去,拨弄着燃得熊熊的篝火。 春雪瓶来到母亲身边,蹲下身去把头偎在母亲怀里,轻声说道:“母亲,你这时心里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母亲困惑地问道。 春雪瓶仰起头来,含娇带趣望着母亲,说道:“还冷不冷?” “这么大一堆火烤在身旁,怎还会冷。” 春雪瓶一嘟嘴,说道:“火暖身,人暖心。火再大也是烤不暖心的,真正能使心头暖的还足人。” “你在胡扯什么!"母亲的口气里已经露出了不满之意。 春雪瓶…扬脸,毫不退缩地说道:“不是吗?有我在母亲身旁难道不比一堆火强!" 母亲也不禁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伸出双手捧蓿她的脸蛋说道: “你在我身边岂止比一一堆火!你是母亲掌上的夜明珠,怀里的火龙珠!有你在母亲身边,母亲的身心都暖了。" 春雪瓶把脸蛋贴到母亲胸前:“我只要偎到母亲怀里,通身就感到暖和和的;我只要想着母亲,心里立即变得热呼呼的o_” 母亲埋下脸来紧紧地贴在她的头上,充满柔情地说道:“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母亲便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春雪瓶:“这就是母亲曾经对我讲过的‘天伦之乐’吗?"母亲沉吟片刻,说道:“是的。也算天伦之乐。” 春雪瓶仰起头来,困惑地问道:“莫非还有别的天伦之乐?"母亲认真地给她讲解道:“天伦之乐说的是几世同堂,一家人过着父慈子孝、兄爱弟悌的那种和美的日子。”,春雪瓶:“父慈子孝、兄爱弟悌…母亲所说,怎的都是男人? 难道离了他们就不算天伦?!”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愀然说道:“一个真正享有天伦之乐的家哪能没有男子呢?" 春雪瓶侧过脸来向近旁砍柴的罗大伯瞟了一眼,怯生生带着试探地问道:“母亲,今晚的聚会算不算真正的天伦之乐呢?"母亲把眼移向篝火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儿,忽又伸手轻轻摇动一下母亲,说道:“等你将来进关去把那个亲人接回来,我们这个家不就有了真正的天伦之乐了。” 母亲眼里闪起一道略带惊诧和喜悦和亮光,说道:“是的,我们这个家会有一个男子的,一个血肉连心的亲人。母亲很快就要进关去了,此去一定把他寻找回来。”母亲的声音说得很轻,显得也很平静。但春雪瓶却已从母亲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上,看出了母亲那激动和急切的心情。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一瞬间,她自己的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 正在这时,罗大伯抱着一大捆粗大的树枝走过来了。他将树枝往地下一摔,拍拍手,说道:“这够烧个通宵的了。”随即面对着她母亲坐了下来,兴冲冲地对春雪瓶说道:“雪瓶,把你备办的食物取出来,我们来欢欢快快地吃顿团圆饭。" 春雪瓶应了一声,便高高兴兴地把饼和几盘野味从篮子里取出,整整齐齐地摆到地上。她一边张罗着,一边偷向母亲瞟去,见母亲低着头,只默默坐在那儿,脸上既无愁容,也没有笑意。 罗小虎拿起一枚饼来,送到火上翻来复去地烤着,直到连饼心都热透了,这才将它递到玉娇龙面前,说道:“趁热,你先用吧!你这病要忌寒,忌生冷。” 玉娇龙竟不稍推让地接过饼去,低垂着眼睑,一口口地细嚼着。 春雪瓶紧挨着母亲也坐了下来,取起一枚饼和一块鹿脯奉到罗大伯面前,说道:“山里没有可口的食物,只有用这些野味来孝敬您大伯了。" 罗小虎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接过饼和鹿脯,瞧着春雪瓶惊喜地说道:“啊,‘孝敬’我!"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又说道,“我罗小虎闯荡一生,年近四旬,想不到今天也有人孝敬我来了!” 说完,他眼里竟漾起一层泪光,分不清是悲是喜。 春雪瓶不知所措了。她偷眼向母亲看去,见母亲正睇视着罗大伯,脸上浮现出一种似嗔怪又非嗔怪,似娱慰也非娱慰的笑容。 罗小虎又回过头来望着她母亲十分得意地说道:“你养了个好女儿,小小年纪就已名震西疆,比我当年强多了!” 玉娇龙不胜疑诧地:“雪瓶只偶尔下山,有几人知她名姓,哪谈得上名震西疆!” 罗小虎瞅着春雪瓶,依然充满赞赏地说道:“春雪瓶这名字知道的人的确不多,但飞骆驼这名儿在西疆却无人不晓。” 玉娇龙已由疑诧而变成惊讶了:“飞骆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小虎不禁又发出。阵爽朗的笑声,说道:“也正如当年西疆的牧民百姓把我叫做半天云一样,而今又都把雪瓶称为飞骆驼了。 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在今天西疆牧民百姓的心目中,比当年的半天云更响当当多了!" 玉娇龙凝视着春雪瓶:“我怎从未听你谈起过这事?”她的语气里含有怒意,还略带些儿哀伤。 春雪瓶惴惴不安地:“别人称我飞骆驼,女儿也是这次下山才从一帮游骑口里得知的。” 玉娇龙疑虑重重地审视着春雪瓶:“你一年来几次下山,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事来?" 春雪瓶只好将她在山下或不甘受辱、或激于义愤、或出于侧隐而所行所为的几桩事情,诸如她在去玛纳斯的路上为何怒惩伯克恶少,在草原上为何追击抢劫牧民妇女的游骑,在沙漠是怎样救出被黑风所困的流人,一一告诉了母亲。春雪瓶在开始讲述时,还显得有些嗫嚅,不时瞟过眼去看看母亲。不料她越往下说,越变得激扬起来,到后来竟一扫怯懦情态,更显得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与意气风发。她讲完这些情景后,侧脸望着母亲,说:“母亲,要是你当时也与女儿同在,母亲岂能容忍!又岂会袖手旁观!” 玉娇龙只微锁双眉,默默无语。 罗小虎满怀高兴地对玉娇龙说道:“有雪瓶这样的好女儿,你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玉娇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今既如此,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春雪瓶不以为然地说道:“福也罢,祸也罢,母亲若不是凭了剑马,岂能护着小雪瓶度到今天!今后我与母亲要立足西疆免遭欺压,靠的还是只有自己的武艺和剑马,这便是才。除此以外,我和母亲还能依靠什么呢?!”她说到最后一句时;侧过脸去瞟了眼罗大伯。 玉娇龙被春雪瓶的这番话触动了,也不禁感慨自伤地念道: “是的,舍此而外,我母女还能依靠什么呢?"罗小虎把尚未吃完的半块鹿脯投进盘里,蓦然站起身来,慨然说道:“我罗某虽然武艺不高,但也算一条血性汉子,在西疆闯荡了二十余年,凭靠着我那三百骑生死与共的弟兄’加上我手中一柄刀,胯下一匹马,尚能保得乌伦古湖一带数万牧民免遭侵凌:难道就保不得你母女二人的宁静平安!,,罗小虎说到这里时,转眼注视着春雪瓶,含屈带愤地又说道:“你母亲只因嫌我是个马贼,不肯屈身相从,才落得这般孤寒自苦的境地。’’ 春雪瓶也随即站起身来,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仰起她那一张已经显得十分动情的面孔,急切地说道:抗御外来侵犯,保国卫民;、这是忠义之举,大伯的所行所为与马贼何干!母亲深明大义,她如今一定不再是这样看待大伯的了。"她说完后回头望着母亲,又急切地说道:“母亲,你看,女儿把你心里想说的话都代你说了o” 玉娇龙并未理睬春雪瓶那带有促和的话语,与她那投来的满含央求的目光,只抬起头来,久久地凝视着双手交叉抱臂、迎面向她傲然而立的罗小虎。玉娇龙的脸上浮出欣慰,眼里含满柔情。 一时间,三个人都动也不动地静默下来。三张情态不同的脸,三双神色各异的眼睛,在闪闪的火光中,显得是那样的凝然如画,又是那样的变幻莫测。 林子里是一片寂静,静得毫无半点声息。离篝火不远的树影在摇曳的火光中若隐若现,令人幻觉丛生;火光照射不及的四周,形成一道黑圈,显得更加幽暗。突然间,谷底一阵风起,传来阵阵涛声,有如潮涌,又似雪崩。在罗小虎听来,恰似千军陷阵,万马冲驰,顿时间,他已一扫怅惘难禁的情怀,昂首挺胸,怒目扬眉,脸上充满了悲歌慷慨的神情;在玉娇龙听来,竟如京华车水马龙,朝罢千官过市,她不禁回首黯然,眼里的柔情又平添了几分哀感的神色;春雪瓶入耳,又好似草原逐牧,大漠飞沙,她只想趁此扬鞭催马迎上前去,纵情嬉斗一番。三人随着一阵松涛声,各有各自的感触,各有不同的神驰。。 多年来经历了重重磨难的玉娇龙,毕竟更善于隐忍自持,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瞟了瞟神游意逸的春雪瓶,又凝视着满脸雄壮悲凉的罗小虎,深情地说道:这些年来;你冒刀锋,顶矢石,冲锋陷阵,转战荒漠,置生死于不顾,而守边将吏竟匿功不报,也真太委屈你了o" 罗小虎:“我和弟兄们浴血奋战,抗击人寇敌骑,原不是为的那班官儿,也非是图的邀功讨赏。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无愧于天理良心,无负于父老兄弟,这就够快意的了o” 玉娇龙:“孝烈忠义之行,都合于大道,顺乎天意,这正是朝廷所倡谕的。你的所行所为,若能上达天听,圣上必将传谕嘉勉,责令边将兴兵相助,协力征剿,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使忠义之行得彰于天下。不然,虽行的忠义之事,仍落个草莽之名,终于难成正果o” 罗小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若能上下一心,军民~德,合力御外,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那些官儿们各怀各的鬼胎,各有各的居心,他们有的惟恐朝廷趁此屯兵西疆,削弱自己的权势;有的深怕圣上严旨督征,毁了自己的性命。 因此,他们总是化大为小,化小为无,敷敷衍衍,决不肯把真相奏闻朝廷的。"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便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忽然想起母亲曾对她讲过“伏阙上书"的故事来了,便兴冲冲地对罗小虎说道:“罗大伯,你何不派个得力的人到京城去,也来个‘伏阙上书’,把这西疆发生的事情如实奏明皇上。".罗小虎听了,爽朗地一笑,说道:“上书皇上谈别人的事也许还可以,谈我的事可就不行了。". 春雪瓶不解地:“这是为什么?" 罗小虎:“十八年前我曾大闹过北京城,皇上早已对我有偏见,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的o" 春雪瓶十分惊奇地:“你大闹过北京城?十八年前?” 罗小虎点点头:“是的o" 春雪瓶还想问点什么,玉娇龙忙插话道:“伏阙上书谈何容易,平民百姓是连宫墙都不准靠近的。” 春雪瓶又想起母亲曾讲过缇萦上书救父的故事来了,忙说道: “要是母亲准许,我便骑马上京城,为罗大伯的事上书皇上去。” 玉娇龙抚爱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会,又微带感叹地说道:“要是你是个男儿就好了!” 春雪瓶:“上书为何一定要是男儿呢!母亲讲的那个小缇萦不也是个女子吗!” 玉娇龙凝视片刻,说道:“书是要上的,得让圣上明了西疆真相,察辨功过是非。只是这事非同儿戏,万万鲁莽不得,等我进关回来后再从长计议o" 罗小虎极感惊诧地盯着玉娇龙:“你要进关去?!” 玉娇龙点点头,深情地说道:“是的。我还有桩心事未了,了却这桩心事我便回来,从此终老西疆,永不再度玉门关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坚定,声音里却充满了感伤。 罗小虎:“你身体有病,哪能跋涉,我派个得力弟兄进关去给你办办就是o”. 玉娇龙摇摇头:“我得亲自去办才行。"接着她又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我只要一息尚存,一定得了却这事,不然,我将死不瞑目。” 罗小虎困惑而充满忧虑地:“你这是为啥?你究竟是为啥啊!’,玉娇龙:“将来你自会明白的。”她说这话时,眼里闪起一缕奇特而神秘的光芒。‘罗小虎虽仍茫然不解她话里指的究竟是什么,但却从她那奇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带有吉祥的暗示。他正想向她问个明白,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头一转,说道:“你在马上和人拚斗砍杀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到厌倦了吗?"’罗小虎苦笑了笑,说道:“这也由不得我了!我若放下屠刀,别人就会把我当猪宰,别人正气势汹汹地向我杀来,我如厌倦,就无异于引颈就戮。谁不想过着福寿康宁的日子,可我已与这些好的字儿无缘,就只能和刀马结伴过一生了。”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罗小虎盯着篝火陷入沉思。 春雪瓶看了看她母亲,又瞟了瞟罗大伯,说道:“罗大伯,讲讲你和那些敌寇交锋的情景,我想一定是很好玩的。” 罗小虎:“打仗是拚命,哪有什么好玩的!每次交锋,我们都要伤亡一些弟兄,三年来,经我亲手掩埋的弟兄就已有一百三十余人了。那些与入寇的敌骑交锋而英勇阵亡的弟兄,死得倒也值得。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为国捐躯,为民舍命。他们在天之灵亦可列班忠烈,得享万民祭祀。最令人痛心的还是那些死于从背后袭来的官兵们的马箭之下的弟兄,他们死得不清不楚,连他们的忠魂义魄也要蒙受冤辱,真叫人愤慨已极!" 春雪瓶惊异得张大了眼睛:“那班官军执干戈不卫社稷,却趁火打劫来袭击你们!”她说完这话时,不禁向她母亲投去疑询的一瞥。 罗小虎冷冷地-笑:‘‘他们心里哪有什么社稷!他们只会欺压百姓,只知保全自己o" 玉娇龙也不胜感慨地:“不想西疆这些年来被肖准弄成这般模样!此人狡黠善战,一直与你为仇,你得多提防着他。” 罗小虎:“肖准虽与我为仇,却报你以德,八年来无一骑官兵进入艾比湖,据说是他下的密令。我想这定然与你有关。..香姑和一些弟兄的家眷能在那儿平安度日,并成为我们养息之地,这都是沾了你的福泽呢!”他眼里又闪起了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猛然间,百感千思忽又涌上心头:艾比湖那明净的湖水,‘幽静的草地,神秘的沼泽,以及拉钦、台奴、阿伦和众乡亲那一张张淳朴而憨厚的笑脸,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过去她曾在那儿度过的那些寂寥而宁静的日子,以及后来那些迭起的风波,丛生的险恶,和那些风波、险恶所给她带来的捣骨般的痛苦和锥心般的折腾。玉娇龙在当时真感生不如死。但她毕竟隐恨埋痛、苦挣苦扎活下来了。她知道,她能活到今天,除靠自己非凡的剑术外,也有她父亲的庇护。可她决没想到,她曾隐居过七年的那片土地,至今却仍在沾享着父亲恩泽的庇护。玉娇龙也不解何故,蓦然间,她对艾比湖竟是那么不可抑制地怀念起来。她神驰片刻,竟情不自禁地低声自语道:“啊。艾比湖水也该化冰了。?’在一旁久久凝视着玉娇龙的罗小虎,忙接口道:“艾比湖水早已化冰,你的心也该解冻了!”他随即跨前…一步,俯下身去,伸手抚抱着玉娇龙的双肩。玉娇龙只微微挣扎了下,同时瞟过眼去看了看春雪瓶。春雪瓶迎着母亲的眼光,绽出会心的一笑。那甜甜的笑容里包含有虔诚的祝福和对幸福的向往。罗小虎那双有力而固执的手和玉娇龙那一片纯真的笑容,瞬即解除了玉娇龙的矜持和顾虑,她已不再拒缩,温顺地让自己的双肩抚抱在罗小虎的手里。 罗小虎紧靠着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充满温情地对她说道:“随我下山去吧!回到艾比湖去。那儿住着你许多亲人,他们都在深深地惦念着你,盼望着你,都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回去的,,玉娇龙低首沉吟着,不吭声。 罗小虎回过头来看了看春雪瓶一眼,又继续说道:‘‘你这般摧折自己,并无补于事,只苦了自己,也误了雪瓶。你已身患重病,雪瓶亦已长大成人,我既然寻了你,就决不让你再在这儿呆下去了。,,玉娇龙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随着腮边已挂满了两行晶莹的泪水。 在一旁凝神静听的春雪瓶,忽有所触地说道:“我也时常思念艾比湖,曾好多次从梦里回去过,似乎一切都未变,还是那么美,那么好玩。"她瞬了瞬母亲,又说道:“只是,我和母亲过去居住的那个家,现在不知怎样了?” 罗小虎:“一切依旧。你香姑姑姑给你母亲照管得好好的。你母亲和你住的那两间房,一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还是那些桌椅案柜,还是那两张床,连摆布都和原来一样。还有你母亲的家产、牛羊,你母亲经常使用的器皿什物,一切都保管得完整无损,就只等你母女回去了。" 玉娇龙忽然若不胜情地低声说道:“我那只骆驼呢?它可还活着?” 春雪瓶眼里闪起一道喜悦的亮光,她已从母亲的这句问话中,知道母亲已经动了凡念,母亲将重返人问了。她随即带着孩子般的欢欣,充满感情地说道:“啊,那清脆的铃声,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罗小虎虽不如玉娇龙敏悟,却也从她那喜悦的神情里感到了好的兆头。他说到:“骆驼还在,只是它已显得衰老不堪。香姑曾对我说,那铃声似乎已不像过去那样清脆,如今听起来总觉有些凄清。”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其实骆驼怎会老,我看定是由于这铃声惹起了香姑她们对你的思念。" 玉娇龙又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仰起面来凝望着罗小虎,说道:“好,我答应你,回到艾比湖去o” 罗小虎一跃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仰面向天,说道:“老天有眼,你的心终于活过来了!” 春雪瓶一下扑到母亲怀里,只充满娇稚地叫了声:“母亲!” 玉娇龙抚摸着春雪瓶的头,向木屋那边凝视片刻,怅然说道: “我们毕竟在这木屋里居住了八年,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家?!" 春雪瓶仰起面来娇嗔地说道:“母亲不是曾对我说过:小雪瓶是在母亲的怀里长大的,母亲的怀里才是我的家。我除了母亲以外,对什么都不留恋。”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么欣慰,又是那么忍俊不禁二罗小虎埋头欣赏着她母女相依的情景,不胜赞美地对玉娇龙说道:“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绕膝承欢吧!这也真箅得上是一福。’’ 玉娇龙那埋满了幸福和笑容的脸,慢慢地忽又变得阴暗起来,她望着罗小虎,凄然说道:“可雪瓶已经长大,已经成人了……"罗小虎毫未理解到玉娇龙话里的涵义,只惑然不解地说道: “是长大成人了,你正该为此而高兴呀!"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侧眼偷偷打量一下母亲,把头紧贴母亲的怀里,说道: “母亲,你不是也曾对我说过:我长得再大,在你眼里也仍然是个孩子。我纵然长到比现在还要大,母亲怀里还是我的家,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玉娇龙不禁凄然一笑,说道:“是的,雪瓶。母亲这儿便是你的家,愿我们长聚在一起o" 罗小虎靠近玉娇龙身旁重又坐了下来,关切地说道.‘‘我看你似乎有些不适。这儿虽有火,寒气仍很重,你还是和雪瓶回屋安息去罢。" 玉娇龙:“你放心,这点寒气我还能耐过。” 罗小虎:“你有病,别为陪我苦撑着,这样会伤身子的。” ’玉娇龙转过头来睇视着罗小虎,眼里含满了幽怨、伤心地说: “你冒危涉险,迢迢千里来寻我,难道就不想和我多聚聚!十五年了,我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宁静的一晚。” 罗小虎显得有些慌乱地:“哪里,哪里!你曾说:只要情长久,岂在朝朝暮暮。我是在疼着你哩!"他说完后,迅又站起身来,说道,“那么,让我把火加得更旺些,我们就谈个通宵。"春雪瓶也随即站起身来,说道:“母亲,你和罗大伯还要长聊,我已有些困倦,我要回屋睡觉去了。” 玉娇龙:“回屋去吧,你驰劳多天,早该歇息了。"春雪瓶收拾起地上的盘钵碗筷,抽身向木屋走去。当她的身影已经走出篝火照映的光圈时,她便停下步来,闭上眼睛,以便适应展现在眼前的一片幽黑。正在这时,她隐隐听到从篝火旁传来她母亲和罗大伯的话音: 罗大伯:“过去我曾希望能有个儿子,现在看来,雪瓶却比儿子还强,,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亲:“雪瓶是我的女儿,与你并无关啊!” 罗大伯:“哪会有这样的事!” 母亲:“你早盼望有个儿子,等我从关内回来,给你一个儿子就是了。” 罗大伯:“你和我都快老了,等不及了。” 春雪瓶满腹猜疑地回到木屋,和衣上床,对适才罗大伯和她母亲口里传来的那几句听去似乎平常却又有悖情理的话语,细斟细酌,却总难识透话中包藏的秘密,她想来想去,不觉便已沉沉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起了一阵夜风,把木屋的小窗吹得嘎嘎直响。春雪瓶猛地惊醒过来,感到木屋充满了阵阵寒意。她想起了还露坐在树林里的母亲,更担心着她那病尚未愈的身体,怎能经得起这寒风的侵损。春雪瓶立即翻身下床,抱起她母亲放置在床头的那件貂氅,跨出木屋,匆匆向林里走去。篝火仍在熊熊地燃烧,闪闪的火光把周围的树林照映得又红又亮,垂挂在树叶上的露珠,缭绕在树林上空的雾气,在闪闪的?鸸庵猩烈龈髦植噬墓饷3对犊慈ィ腥缋吹揭桓錾衿嫒缁氖澜纭4貉┢勘徽庋矍八鱿值木辰缇袅恕k磷『粑徘峤挪剑夯合蚯耙迫ァ5彼芽旖牖鸸庹沼乘暗娜k保艋鹋缘囊磺幸淹耆逦谀俊k吹搅耍郝薮蟛诘厣希晨看笫鳎n墙崾刀泶蟮男靥牛荒盖捉粢涝诼薮蟛肀撸恼鲇壹绾屯氛颂诼薮蟛强砝男靥派希宦薮蟛谴肿车淖蟊刍酚底潘盖椎淖蠹纾瓤墒顾盖姿檬媸剩治沧x饲掷吹暮q矍暗那榫罢蝗四浚貉┢恳膊唤械接行┬呱呀鞠肓12醋肀苋ィ恢危雇a讼吕矗匙乓恢肿t傅男那椋志倌肯蚯巴ィ薮蟛退盖谆ハ噘艘雷牛谝灰煌藕炝恋墓馇蛑醒耄谒闹芤黄陌档氖鼗は拢缘锰乇鹉玻魏窝Ч砉侄疾桓疑萌肭致!b薮蟛前菏淄π亍8谷蝗胨男圩耍抢诼涔饷鳌8┤晃尬返纳裉顾械揭恢肿鹧希恢稚钤恫┐蟆k醯寐薮蟛庋娜耍悄盖壮3o蛩频赖挠12酆澜苣茄恢秩宋铮杂姓庋桓銮兹硕械叫穆庾恪k倬倌靠纯茨盖祝盖琢窖鄣痛梗嘉7谒沃腥员3炙哂械亩俗婉娉帧k怯褡涟愕牧成贤缸藕煜迹奖吖易徘城车男σ狻k前蚕甑乃缘梅滞馕氯幔逍愕拿婵自诨鸸獾恼沼诚卤涞酶用览觥4貉┢靠醋趴醋牛蝗桓械浇裢淼哪盖子行┍湟欤亲芄以诖奖叩囊凰勘В卦诿技涞牡嗔梗冈诹成系谋”『馐彼坪醵纪耆洌≡谒成系娜词且宦蒲诓夭蛔〉奶鹛鸬拿垡狻4貉┢磕拧7剂孔牛肴患洌盖自谒劾锉涑闪吮嶷厝思涞奶煜桑涑闪嘶绞苣训氖ツ浮4貉┢垦矍吧疗鹨黄チ榈墓饣裕睦锶从科鹨徽竽呀乃岢k吆鋈幌肫鹆四盖资什磐赋龅哪蔷浠坝铮骸笆迥炅耍艺婷幌氲轿颐腔褂姓饷茨驳囊煌?"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啊! 春雪瓶不觉跪了下去,向相依入睡在火光中的两位亲人,虔诚地默祷:“愿林中长夜,愿篝火长明;愿二老忘忧无恙,相依沉睡百年!” 祝祷完毕,她才站起身来,慢慢向林外退去。她蹑着脚,把步子放得轻轻地,惟恐惊醒了他们。 第07回 驻马辨踪察微知警,飞骑夺刃惊寇扬威 春雪瓶一觉醒来,窗外天已大亮。她想起昨夜情景,恍如仍在梦中。她正要披衣下床,窗外忽然传来了罗大伯和她母亲谈话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很细,可在这异常宁静的清晨,却还是听得真切。 罗大伯:“德秀峰这番入疆,虽不知受何所遣,但我料他此来定与西疆眼前的局势有关。” 母亲:“德秀峰一向为铁贝勒王爷所器重,过去即曾在军机处行走。此人颇有胆识,又极干练,他若确为查访西疆军务而来,对你可能有利。只是……”她母亲话音到此忽又停住。 罗大伯:“没想到罗燕也随他来了。算来他们应已到达塔城。 我已决定赶去塔城见见罗燕,我和她一别又快近二十年,心里也真想念她啊。” 母亲:“塔城地险人杂,侦骑细作混处其间,你去恐有不便。” 罗大伯:“那儿有我许多兄弟,量也无妨。” 话音稍停片刻,又听她母亲说道:“让雪瓶随你一道去如何! 这孩子倒也精细,又认识燕姑。” 罗大伯:“你有病,身边也需要人照料,还是我一人前去好了,不会发生什么差错的。”他话音停了停,又说道,“雪瓶这孩子也真讨人疼爱!她已经长大成人,你下山后,也该为她留意留意啦!” 母亲:“我进关去,一半也为的是她。”随即,母亲便把话题拉开了。 春雪瓶坐在床上侧耳倾听着。当她听到罗大伯和母亲的这后两句谈话时,她的心突然一阵剧跳,脸上也顿觉热辣起来。罗大伯要母亲为她“留意留意”,母亲又说她进关一半是为了自己;罗大伯那“留意”二字的含义她已经隐隐懂得,而母亲进关去寻的却又是自己的弟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春雪瓶又陷入一阵迷惑之中。她正俯首沉思,母亲进房来了。她抬起头来向母亲送去娇羞的一笑,见母亲正带着些儿诧讶的神情注视着她,春雪瓶感到有些慌乱,忙说道:“母亲,昨夜风寒,你该没凉着身子?” 母亲并未答理她那关切的问候,却反问她道:“你半夜到林里去过?” 春雪瓶微微一惊:“去过。我怕母亲受凉,特给你送支貂氅,见母亲睡得正香,未敢惊动,便又折回来了。” 母亲只欣然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春雪瓶不解地问道:“母亲,你当时睡得正熟,怎知我来过?” 玉娇龙日视着覆在被盖上的貂蹩,说道:“这貂氅我原放置枕边,见已被移动,便知你来过丫。” 春雪瓶将嘴一一嘟,不服地:“单凭动了貂氅,哪能就此推断,母亲定是见我来了,才故作假寐的。” 母亲笑了:“怎会如此。昨夜风寒,我就料定你会来的。” 春雪瓶一拍手:“母亲,这兴许就是兵法上说的‘知已知彼’吧!” 春雪瓶这一说,竟把母亲也逗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春雪瓶正要掀被下床;当她刚刚伸出手去,忽又停住,转脸对母亲说道:“母亲,昨夜半夜你也一定回屋来过。” 母亲含笑不答。 春雪瓶:“这貂氅我折回屋时原是放在木椅上的,母亲怕我倦睡受凉,却来给我加覆上了。” 母亲似笑非笑,凝目而视,说道:“你这才是单凭推断得知的。” 春雪瓶有些懊丧地:“而且还是过后方知。真枉了母亲还夸我精细呢!” 母亲微微一诧:“适才我和你罗大伯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春雪瓶:“听到了。” 母亲沉吟片刻,说到:“那位德秀峰来西疆何事,你与他同行时,听他谈起过没有?” 春雪瓶春雪瓶:“他虽未提到过他来西疆干什么,但我却已猜出几分来。我看这多半与罗大伯的事儿有关。” 母亲不觉一怔:‘‘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春雪瓶:“一路上,就是那位德秀峰,曾多番向我打听罗大伯的情况,问得可仔细啦!” 母亲:“他问了些什么?你又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他问我可知罗大伯的为人,我告诉他说,罗大伯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孝义双全的大丈夫’。他还问及罗大伯是否有率领马贼在乌伦古湖一带抗击外寇来犯的事。我说这是千真万确。还说这是全西疆的人都知道的。那位德秀峰听了我的话后,他也说了这样的话:‘那半天云虽是马贼,确也是条汉子。’他身为朝廷官员,如不是为查访罗大伯的事而来,向我打听这么详细干什么。” 母亲显得十分关切地:“那位德秀峰可还说了些什么?” 春雪瓶:“他还向我谈起玉帅。”她偷眼看了看母亲,“还对我谈起十八年前罗大伯大闹北京的事来。” 母亲眼里掠过一道亮光,嘴唇也微微颤抖了下。接着,她又淡淡地一笑,说道:“你罗大伯十八年前进关报仇,确曾在河北大闹过一阵子,不料竟因此引出许多流言来,我看多是些无稽之谈和不实之说。” 春雪瓶凝思片刻,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我想也是无稽之谈! 哪里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屋里忽然陷入一片沉默。 恰在这时,窗外传来罗大伯的声音:“快出来吃饭吧,日已高悬,还要收拾下山哩!” 春雪瓶随即穿好衣服,和母亲一道跨出木屋,见门前土阶小桌上早已摆好菜饼,罗大伯已坐在桌旁等候多时了。春雪瓶望着罗大伯歉歉地一笑,紧挨着母亲身旁坐下,三人便开始吃了起来。春雪瓶一边吃着饼,一边不停地瞟着眼睛打量着她母亲和罗大伯。 她见罗大伯只顾埋头吃饼,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母亲又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态,正容端坐,举止不徐不急,显得凝重矜持。春雪瓶不耐这无端的沉寂,一扬头,冲着罗大伯问道:“罗大伯,你来接我母亲下山,你何不把我母亲送到艾比湖去。” 罗小虎:“我还要赶去塔城,我只能把你母女送到乌苏界内。” 春雪瓶毫不松口:“乌苏离艾比湖不远,你送到艾比湖后再去塔城也不为迟。” 罗小虎抬起头来瞬了瞬玉娇龙,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道:“艾比湖是你母亲的天下,你问问你母亲,她能容我犯境吗?” 春雪瓶还想趁机撮合这两位在她看来是应该同住一起的亲人。她正要开口,却碰上母亲向她投来责怪的一瞥。春雪瓶只好嘟着嘴,不吭声了。 罗小虎吃完饼,站起身来,对玉娇龙说道:“我去把马备好,你和雪瓶赶快收拾收拾,只带走一些随身衣物就行了。” 玉娇龙也跟着起身回到木屋,一会儿便把必须随身带走的衣物包好,春雪瓶也用革囊装上一些干粮进屋来了。母女二人又在屋里逡巡一遍,检点一下有无遗漏的东西。说来也怪,这些粗制得不成形状的桌椅用具,平日在玉娇龙眼里,虽然离它不得,却也并未看重,此时此刻,在她看来,似乎都觉难弃难舍,依依恋恋。春雪瓶心里也自另有一番感触:若在平时,一听母亲说要带她下山,她都感到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哪还会顾及这些家俱和木屋,今天她要随母亲离开这里了,这里的一切东西却都使她倍感亲切起来,心里也感到沉沉的。母女二人又默默地在屋里站了一会,才迈步踱出屋外,罗小虎已将马备好等在林边了。 旭日已升上树梢,阳光从干隙里斜下来,把幽暗的林子透映得一片碧绿。夜霜又化成露珠,悬垂叶上闪闪欲滴;晨雾已变成薄纱,缭绕林空缥缈未散。这天山晨景,玉娇龙和春雪瓶早已看惯,若在平时,她母女二人只从中领享着宁静和安谧,静谧里还带些儿索寞和孤凄;可在这时看去,这静静的林子却显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春雪瓶看着看着,不禁惊呼道:“啊,母亲,我怎么直到今天才看到,这儿的景色竟是这般的迷人!” 玉娇龙略带忧伤地:“景生于情,这门前景色,每到夏天,年年岁岁原都是如此的啊!” 春雪瓶回头看看木屋,又凝望着那一片树林,不禁依依地说道:“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道惊愕的亮光,随着亮光的熄灭,眼里忽然变得更加黯淡起来。她将手里的剑和包裹递给雪瓶,说道:“你去把这剑和包裹挂放好,我去去就来。”她说完话就转身回木屋里去。 春雪瓶随即走到林边,将母亲的剑挂在大黑马鞍旁,包裹系在鞍后,然后又走到白马身边也挂上她的剑和革囊。她很快地便已收拾停当。她抬起头来向木屋那边望去,见母亲还留在木屋里尚未出来。她有些焦急地向罗大伯看去,见罗大伯正站在大红马身旁,双肘曲搁鞍上,默默向木屋外边注视着,眼里闪露出一种困惑和不安的神情。春雪瓶受到罗大伯那不安神情的感染,也不禁自语般地叨念道:“母亲怎的还未出来?” 罗大伯立即放下双手,直起身来,说道:“我去看看去。”他刚走了几步,忽见玉娇龙的身影在窗前一闪,随即便跨出房门向林边走来了。春雪瓶早已暗暗留意到了:母亲的脸色发白,唇边隐隐挂着一丝冷笑;手里并未携有余物,脚步也显得有些匆忙。她不觉暗自嘀咕了声:“母亲这是怎么啦?” 玉娇龙迳直走到大黑马身旁,攀鞍上马,回过头来对罗小虎说道:“你来带路,如何?’’ 罗小虎欣然上马,正要扬鞭,忽听春雪瓶惊呼一声:“木屋着火啦!” 罗小虎举目向木屋望去,见窗口已冒出股股浓烟,火舌时隐时现地在浓烟是缭绕。罗小虎回过头来瞅着玉娇龙,困惑不解地问道:“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淡淡地说道:“去意已决,还留它何用!” 罗小虎十分惋惜地:“这又不比霸王渡河,何须破釜沉舟!留下这间木屋给那班逃亡至此的弟兄避避风雪,也是一桩功德。” 玉娇龙冷冷地说道:“这是我和雪瓶栖居过的地方,岂容那些满身汗虱的汉子前来污玷!” 罗小虎摇摇头,闷声不响。 春雪瓶只轻声嘀咕了句:“这都怪我啊!” 木屋里的火焰越烧越大,屋顶上已经窜出条条鲜红的火舌。 玉娇龙坐在马上,木然不动地凝视着那正燃烧着的木屋,火光映照在她那玉白的脸上,闪耀在她亮亮的眼里,她望着望着,忽然间,从她的眼角里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春雪瓶轻声对身旁的罗小虎说道:“罗大伯,该起程了。” 罗小虎也不答话,只用力将缰绳一带,又猛挥起一鞭,大红马有如受惊一般,腾起四蹄,飞也似的向山下驰去。大黑马也不等主人催动,迅即放开四蹄紧紧跟在大红马身后。春雪瓶约住白马,等母亲和罗大伯也驰出一箭之地,又回过头来,满怀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景色,这才跨上马,纵马随后赶去。 天山本无路,徒步攀登已属不易,更不用说驰马下山了。可罗小虎却毫不在意,仗着胯下的大红马,仗着他二十年岁月在鞍上所磨练出来的马术,还仗着他那一往无前、睥睨一切的气概,他纵马当先,逢坡冲坡,逢林穿林,逢崖走崖,逢涧跳涧,时而如风驰电掣,时而似虎跃龙腾,只见蹄溅沙翻,直向山脚驰去。玉娇龙也毫不示弱,凝神注目,提缰勒马,忽如燕子穿杨,忽似惊鸿掠影,在后紧随不舍。不过半日功夫,二人便已驰下山脚。罗小虎这才回过头来,充满惊佩地说道:“没料到你马术竟达到如此境地!” 玉娇龙淡淡地一笑,说道:“别人能达到的,我也能达到。” 罗小虎又抬头向山腰望去,问道:“怎不见雪瓶人影?” 玉娇龙:“她也许早已下到山脚了。” 罗小虎半信半疑,又拍马向前面一片树林穿去。刚出树林,见雪瓶果已停马抚鞭等候在那儿了。他打量了下春雪瓶和她那匹白马,颇感惊讶地问道:“你怎会来得这快?” 春雪瓶:“我路熟,走捷道,所以先到了。” 玉娇龙瞅着雪瓶:“你怎不随在罗大伯和我身后?’’春雪瓶:“我见罗大伯一个劲地朝着险处闯,就仍走我的捷道去了。” 玉娇龙:“你胆怯了?!” 春雪瓶:“罗大伯闯险是天性,母亲是赌胜,我何须跟着闯来,让母亲为我分神。” 玉娇龙嗔她一眼,“嘴利!”随即举起马鞭向北一指,对罗小虎说道,“穿过这片荒野,从呼图壁西边斜插过去,只需一昼夜便可到达石河子了。” 罗小虎:“这一带我比你熟。且随我来!”他话音刚落,便一催大红马向北奔驰而去。玉娇龙也纵开大黑马紧跟在他身旁。春雪瓶仍然不急不忙地等他二人跑出半里地后,方始纵马加鞭,随后赶去。 三人两前一后,一路马不停蹄,饥食干粮,渴饮泉水,每驰三十里,便停下马来稍事歇息。三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路上,罗小虎对玉娇龙体贴温存,照顾备至,每逢打尖休息,推食让水,拂座披衣,全都由他料理,春雪瓶总是借故躲开,让这两位亲人在这短短的相聚里,多多装进一些暖意。有时,人并未饥,马也尚未乏力,春雪瓶却总寻找借口,央求停马小憩。正当停下马来,她却又跑开嬉戏去了。因此,三人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才算进入石河子地界。这儿虽然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小小的村落,但放眼望去,仍是砂砾千里,荒凉已极。三人策马西行,向乌苏方向进发。春雪瓶忽然发现母亲已用青纱缠面,把整个口鼻都完全掩没,眼里也不时闪起惕然不安的神情。她感到惑然不解,想问又不便问,便向走在她母亲身旁的罗大伯投去探询的一眼。罗大伯只是笑了笑,眼里闪过一缕略带嘲讽的神色。春雪瓶正在猜度着,忽见罗大伯勒住大红马,一跃下鞍,埋头在砂地上察看着。春雪瓶也忙约马停蹄,埋头顺眼看去,见地下除了几堆马粪外,并无别物。而罗大伯在仔细察看的却正是那些马粪。春雪瓶好生纳闷,问道:“罗大伯,你看那些马粪何用?” 罗小虎并未答话,仍自逐一察看着那散落在地的一堆一堆的马粪,当他察看已过,忽又抬起头来举目四望,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自问自语道:“怪事,这儿怎会出现马队?!” 玉娇龙微微一怔,神情也立即肃然起来,说道:“莫非是巡哨官兵” 罗小虎摇摇头:“这里远离驿道,又很荒僻,官兵巡逻都是懒汉,哪会到此。” 春雪瓶:“会不会是游骑?” 罗小虎:“游骑意在抢劫,此地既无村落,又无牧幕,他们来此作甚。” 春雪瓶:“兴许只是几骑牧马过路留下的,何须去多费神思,还是赶路要紧。” 罗小虎不以为然地瞪了春雪瓶一眼,重又翻身上马,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对春雪瓶说道:“闯荡江湖,凡事都要小心在意,处顺境时要时刻想到可能遇逆境;走平路时要抬头注视前面可能出现的坎坡,这样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别看那只是几堆寻常的马粪,可我却已从那几堆寻常的马粪中看出不寻常的情况来了,这可能是个危3uww险的兆头,我们应提防着些儿才是。” 春雪瓶一听有危3uww险,精神立即抖擞起来,心里也顿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欢乐。她随即又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这兆头罗大伯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罗小虎:“这儿不是打尖之地,你看这地下同时洒下有五六堆马粪,且是牲口在行走中所遗,可见定是马群。这附近都无草地,哪来马群!那就只能是骑队了。”他停思片刻,又自语般地说道: “既不是官兵,又不是游骑,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玉娇龙:“人们常说游骑,游骑与马贼何异?”.罗小虎:‘‘马贼中多是各部的奴隶和流人,专与官家、头人作对,也只打劫官家、头人,并不侵扰穷苦百姓;游骑乃各部中一些傈悍好斗的游手牧民,他们不去侵犯官家、伯克,却专门抢劫自己的兄弟。” 春雪瓶:“那些游骑也真可恶,他们还不时冒充马贼,弄得皂白难分!” 罗小虎:“游骑经常冒充马贼,入侵的敌寇又时时冒充游骑,把西疆搞得人心惶惶,官府也是浑浑噩噩。” 玉娇龙:“马贼游骑,同是抢劫,确也叫人难分,也无须去分个渭泾。” 罗小虎:“可在百姓们眼里、心中,还是泾渭分明的。” 玉娇龙默不吭声了。 春雪瓶偷偷瞟了她母亲一眼,忙把话岔开,问罗小虎道:“罗大伯,你可曾遇上过游骑?” 罗小虎:“遇上过。就在两月以前,我在去玛纳斯的路上,突然遇上一帮游骑,他们刚刚抢劫了附近的一个村子出来,马上驮载着大包大袋的衣物和粮食,还把耕牛也带上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幼,他们呼天嚎地跟在后面,求他们把耕牛和粮食留下。 可他们哪会动心,还不停地向哀求着的妇女们抛起套绳,将他们拖在马后,狂笑取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迎上前去劝阻他们。不料他们仗恃势众,见我又是单身一人,不容分说,一声吆喝,二十余骑傈悍异常的汉子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从四面向我杀来;立马外围的几骑汉子又轮番向我头上抛来套索,使我顾此失彼,陷入五面受敌的境地,我竟差点毁在那帮游骑的手里了。” 春雪瓶听得入神,见罗小虎把话打住,便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你又是怎样杀退他们的?” 罗小虎:“常言道,两拳难敌四手,我单刀独马,哪能轻易地胜得他们。还是多亏了一位路见不平的少年小子,拔剑相助,才把我解救出来。” 春雪瓶意犹未足,策马靠近罗小虎身旁,伸手抓着他的臂膀说道:“罗大伯,你仔细讲来听听,真是有趣极了。” 罗小虎不忍使她扫兴,又说道:“我正在危急的时候,忽听外围响起一阵叫骂和格斗之声,正在和我拼杀的几骑汉子也突然显得慌乱起来,我忙偷眼一看,见那几个向我抛丢套索的汉子,一个已跌倒马下,其余三个正在和一位少年的小子交手。那小子一边挥舞宝剑,一边骂道:‘人说马贼是英雄,原来却都是些败类!抢了老百姓,还来耀武扬威杀一个单身汉!’我明白他是助我来了,便趁近身那几骑汉子正在分神之际,奋力挥刀杀开一个缺口,纵马冲到那少年小子身边,砍翻一个正向他身后杀来的汉子,对他说道:‘兄弟,好样的!他们人多势众,咱们走吧!’他见我已杀出重圈,2三无心恋战,冲着我咧嘴一笑,只说了句:‘你还不快走!’迅即勒转马头,向石河子方向驰去。我也纵马紧紧追了上去。我边追边高呼道:‘喂,兄弟,留下名来,交个朋友!’不料他既不回头,又不应声,顾自扬鞭催马向前飞奔。他哪知他那坐骑不及我白马快,不消片刻功夫,我便越过他的马头,跑到他的前而去了。我勒马回头,立马道上,挡住他的去路,这才迫得他不得不停下马来和我相见,也让他见识了一下我这位真正是马贼的朋友。” 罗小虎说到这里,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春雪瓶:“那少年可说出了他的名姓?” 罗小虎:“他自称姓铁名芳,只是《百家姓》上好像没有这个姓。” 玉娇龙插话说:“西疆许多人的姓也是《百家姓》上所没有的。” 罗小虎:“他不是西疆人,是从河南开封府来的。” 玉娇龙沉吟自语道:“河南开封……铁……是不曾听说有这样的姓。”她随即又补问道:“他来西疆则甚?” 罗小虎:“他说是来寻亲。” 玉娇龙:“寻什么亲?” 罗小虎:“他不肯说,我也不便深问。” 玉娇龙:“兴许也是流人。” 春雪瓶忽插口问道:“这少年也是单人独马,既敢挺身相助,剑法一定很高。” 罗小虎:“他看去极为雄壮,剑法似亦平平。当时性急,我也并未看清。” 春雪瓶不甚相信而又略感惋惜地:“他如剑法不精,岂敢前来犯险!” 罗小虎:“扶危仗义,靠的是一身肝胆,哪在武艺高低。” 春雪瓶凝思片刻,若有所思地回头对她母亲说道:“母亲,这兴许就是你曾给我讲过的‘杀身以成仁,舍身以取义’那些道理吧!” 玉娇龙只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春雪瓶见母亲未置可否,便又刚过头来深感歉憾地对罗小虎说道:“可惜,他竟把游骑错当成马贼了。” 罗小虎:“这,那小子后来大概也明白了。” 春雪瓶忙又伸手拉着罗小虎的臂膀,央求道:“他是怎样才明白过来的?你们又是怎样分手的?你都讲来听听嘛!” 罗小虎被她纠缠不过,只好说道:“好,我讲,把当时的情景都,讲你听:当我立马道上拦住他的去路,他才不得不停下马来,先是十分惊奇地打量着我胯下骑的马,”他指着春雪瓶的坐骑又接着说:“也就是你现在骑的这匹白马,不禁连连称赞道:‘好马,好马!’说心里话,我当时实在是离它不得,不然,我早把这白马送给他了。”· 春雪瓶不觉伸手抚拍着白马的脖子说:“罗大伯当时果将这马送了他,我就只有仍骑我的黄骠马了。”她又催促道,“后来呢?” 罗小虎:“接着,我就问他姓名,他开始不肯说,后来我又对他说:‘我看你是关内人,我也是关内人,也是你这么大年纪来到西疆的,咱们交个朋友吧!’经我这样一说,他才勉强说出他的名姓来。 我又问他为何来西疆?他也只说了‘寻亲’二字,别的便什么也不肯说了。我一时动了情,便对他说道:‘我也在寻亲,寻了八年了,连个影儿都没寻着。偌大个西疆,寻人也真难,你如能将真情实况告诉我,兴许我还能帮你寻一寻。’我这一说,他竟差点哭起来,说道:‘老前辈,我实难相告,我也说不清啊!’我想各自也有各自难言之隐,也就不便再问了。临分手时,我才告诉他说:‘适才作恶那帮人不是马贼,是游骑。你错把游骑当马贼了!’他这才突然向我问道:‘你是何人?’我提高嗓门,大声说道:‘我才是马贼,人们常说的半天云!’那小子一下把双眼睁得大大的。我趁他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勒马同头驰去了。”罗小虎话音刚落,又不禁仰起头来发出一阵长长的笑声。 春雪瓶听得眉飞色舞、意逸神驰。她也恍若亲临其境一般,不觉兴冲冲作耍般地说道:“如若我也碰到这样的事儿,有人问我是谁时,我便也高声地告诉他:‘我是……我是天山下来的春雪瓶!” 罗小虎也被她的作玩逗乐了,说道:“春雪瓶有几人知道!你应该说:‘我是人们常说的飞骆驼!’’’ 春雪瓶不禁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很少说话,只在一旁默默倾听着的玉娇龙,忽然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名儿刺耳,太不雅了。” 春雪瓶:“那我就这样说吧:‘我就是驼铃小公主’——春雪瓶!” 玉娇龙微微一震,脸色也忽然发白起来。她肃然片刻,才对春雪瓶说道:“今后不许再重提驼铃公主这几个字了!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眼里闪出一种哀感而惕然的神色。 春雪瓶顺从地点点头,默不作声了。 旷野上突然沉静下来,耳里只响起点点杂乱而沉闷的马蹄声。 过了一会,玉娇龙才淡淡地问了罗小虎一句:“拉钦近来可好?” 罗小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已死去三年了。” 旷野上又归沉寂。 玉娇龙微锁双眉,嘴唇紧闭,似有重重心事萦怀,又似愁绪茫茫未来难卜。 罗小虎虽未做声,却精神抖擞,不时举日四顾,似在探查,又似在寻觅,眼里闪露出机警和戒备的神情。 春雪瓶不时瞟瞟她母亲,不时又向她罗大伯瞬去。她从罗大伯那含有戒备的眼神里,蓦然想起他刚才察看马粪时曾说过的那些话来。她也不禁举目向四野望去,眼前是砂砾荒丘,一片茫茫,炊烟人影两都杳然。她真不解罗大伯所说的危3uww险的兆头从何而来。她再一看罗大伯那煞有介事的警惕神情,不觉暗暗好笑。心想,这多是他多年来经常处于危3uww险的境地,竟使他也变得多疑善虑起来0她想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带茂密的树林。树林后面耸起一片陡斜的山岗,山岗上长满了密密的茅草和荆棘;树林右边是一条干涸了的小溪。山岗一直延伸到溪旁便突然断裂,使小溪在那儿变成了一条深涧,看去好似一道雄关,又好似一条峡谷。春雪瓶正凝望着这眼前出现的景色驰神,罗小虎却指着那排山岗说道: “翻过这山岗,不远便是通向乌苏的大道。只是这岗上无路,平时得从左边绕过去。眼前幸好溪水已涸,打从涧口过去,可就省路多了。” 春雪瓶抬头看看天空,说道:“太阳正当顶,人闷马乏,我们何不去那林里歇歇。” 玉娇龙:“过岗已近官道,来往人多,就在这儿歇歇也好。” 于是三人策马向树林走去,眼看已快到林边,罗小虎突然停下马来,说道:“且慢,林里好像有人!” 春雪瓶也忙踏镫离鞍,举手齐眉,注目向林里望去,果见茂林深处隐隐有人影晃动。而且看去人数似还不少,只是装束打扮尚分辨不清。她说道:“母亲和罗大伯且留此处,让我先去看看再来。” 罗小虎还不等她举动,急忙止住了她:“且慢,我已料定林里那些人影决非善类,你休要前往,林里地窄,万一动起手来,施展不开。” 春雪瓶忽然只觉精神陡长,深身是劲,兴冲冲地望着她母亲说道:“罗大伯说的危3uww险兆头,兴许就应在这里了!” 玉娇龙:“只要他不来犯,我们各自上路得啦,勿去自惹烦恼。” 罗小虎:“我也不愿多事,只怕就由不得我们了。” 三人随即拔转马头,正拟绕过树林,斜插涧口,忽从林里窜出二十余骑人马,在林前一字儿排开,拦住去路。立马于前那位汉子,圆帽夹袢,作回回装束;上唇黑髭高翘,身壮腰粗;眼含机警,面带骄横;右手持刀,贴立肩前。他站在那儿也不发话,只向他三人瞬来瞬去。其余二十几骑立马于后,屏息无声。 春雪瓶低声对罗小虎说道:“定是游骑。” 罗小虎神色凛然地:“不!我看像是敌骑!” 春雪瓶:“这里远离边界,哪来敌骑!” 罗小虎:“且休争论,你留在母亲身旁,小心戒备,他们人多。” 说完,他随即策马向前,高声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到这个狼都不留的地方来则甚?” 那为首的汉子答道:“我们从塔尔巴哈台来,是来寻找马群的。 我们的马群被人赶走,赶到这天山一带来了。” 罗小虎:“哪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和这一带的牧民兄弟都很熟悉,他们不会去赶自己弟兄的马群。我看你虽然穿着哈萨克的衣服,却不像是塔尔巴哈台一带部落的兄弟。” 那汉子在马上微微一怔,立即又凶横地说道:“我看你三人骑的马就正是从我们马群中选出来的!留下你们那几匹马来,便放你等过去,不然就连人带马一齐夺走。” 罗小虎:“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来,岂能让你等在此逞凶!” 那汉子又怔了怔,冲着罗小虎问道:“你是谁?” 罗小虎:“我就是使你等闻风丧胆的罗小虎!半天云!” 那汉子睁大一双惊愕的眼睛,打量着罗小虎,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不在乌伦古湖,却到这里来了?!” 罗小虎:“你们不是也是窜到这里来了吗?” 那汉子两眼游离不定,左右逡巡着,好像战又心怯,退又有所不甘。他正举棋不定,忽从他身后的林子里窜出一个人来。那人虽然反剪双手,却仍显得十分敏捷,他连纵带跑,迅即绕过骑队,直向罗小虎马前奔来。他边跑边高声呼喊道:“半天云救我!春姑娘救我!” 罗小虎诧异万分,忙举目望去,只见那正向他呼救奔来的是个官兵模样的汉人,他却不曾识得此人。早已随他前来立马于他身后的春雪瓶却已经认出来了,忙低声对他说道:“来者是昌吉军营的马千总。他怎弄得这般狼狈!” 罗小虎一时捉摸不定,问春雪瓶道:“是救,还是不救?” 春雪瓶:“先救下来再说。”她正要催马上前接应,忽见骑队里已冲出两骑人来,高举腰刀,直取马千总。只几眨眼间,两骑汉子便已冲到马千总身旁,两把闪闪发光腰刀几乎是同时向他劈了下去。春雪瓶想救亦已来不及了,不觉失声惊呼一声:“啊!完了!” 不料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又见那两骑汉子突然缩回手里腰刀,随即摇晃着身子跌下马去。这虽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情,但春雪瓶却已看得真切,知道是母亲在后放箭相助。母亲竟赶先动起手来了。她忽又猛然一怔,心想:弩弓原在她鞍旁的革囊里,母亲何来弓箭?她不觉探手人囊一摸,弩弓已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母亲取走了。她只是暗暗吃了一惊,也不容多想,仍凝神注视着眼前发生的情况。就在这一瞬间,马千总已奔到罗小虎和春雪瓶的马前来了。马队中又有几骑跟随在他身后紧紧赶来。罗小虎早已拔刀在手,还不等那追赶的几骑靠近便纵马迎上,与他们拚杀起来。春雪瓶又要上前助战,又要护着马千总,正在为难发愁,忽听母亲在身后传来话语:“快把绳索给他解开,他就可以自保了!”春雪瓶这才醒悟过来,不禁为自己在忙乱中显得这般粗疏深感惭愧。 她忙抽出宝剑,马千总也随即转身相就,只见她抖手一挑,马千总手上的绳索便已脱落。她随即掷剑插地,对他说道:“给你防身!” 这时,被罗小虎截住拼杀的三骑中,已有两骑受伤坠马,马队中又有六骑分成两路从左右冲来,形成夹击。春雪瓶毫不理睬,一纵马,却直向立马队前的为首那骑汉子奔去。只见那白马奋蹄腾跃有如闪电一般,眨眼间便已冲到那汉子身前。那汉子被这意外的一举惊呆,竟不知如何是好。春雪瓶还不等他回过神来,猛然挥起一鞭,先将他手里的腰刀击落,随即又朝他脖子上一鞭挥去,鞭梢上的牛筋绳绕了两匝,紧紧将他脖子缠住。春雪瓶又用力一拉,那汉子一声嚎叫,立即从马背上倒栽下来。春雪瓶随即一跃下马,拾起地上腰刀,直逼他的咽喉喝道:“还不快叫你的人住手!”那汉子却将双眼紧闭,只是不理。这时骑队早已散乱。其余那些汉子只是横刀惶惶,不知所措。前面几骑亦已被罗小虎杀退,只在他周围逡巡,不敢靠近。玉娇龙仍立马原处神态从容自如,独自袖手旁观。一瞬间,双方成了僵持对峙的局面。 “你真不想活啦!”春雪瓶又是一声厉喝。 那汉子仍然闭目不语。 春雪瓶恼了,一抖手中腰刀,只听“啪啪”两声脆响,那汉子的双颊便立即肿了起来。她随即又厉声喝道:“你再玩冥顽不化,我便割下你的双耳,然后……”她突然把话停住了。 那汉子这才张开双眼来,恨恨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会,然后才爬起身来一挥手,吼喝道:“住手,归队。” 那些散骑果然立即拨马退回原处,又整整齐齐地列队成排,肃立候令了。 春雪瓶看在眼里,不觉暗吃一惊。心想:这明明是一支操练有素的骑伍,哪是什么游骑!同时,她对罗小虎的见识眼力,不禁更加钦服。春雪瓶一心要把这事情弄个清楚,又逼视着那汉子问道: “你们明明是犯界入侵的外寇,为何冒充是塔尔巴哈台的游骑?!” 那汉子闪动着一双狡诈而惊惶的眼睛,只不吭声。 春雪瓶逼近一步,又凛然说道:“你们也太猖獗,竟深窜到这里来了!你必须如实讲来,你们来此作甚?” 那汉子慑于春雪瓶那凛然难犯的勃勃英气,嗫嚅地说道:“我们原本在自己边境巡游,因见这边关界无兵驻守,又知半天云率领的马队都聚集在乌伦古湖一带,因此便放心大胆乘虚进入。绕过塔城,一路行来,沿途既不见有官兵截阻,也不见有人盘诘,不想就直到这里来了。” 春雪瓶听他这样一说,有如被人唾面,真感羞忿难禁,蓦然间,她幼年时脑里留下的骑营军威、玉帅功绩,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边陲永固”、“泽庇西疆”那些美词,全都化作子虚,变为梦语。她不禁有些伤心起来。她略一沉吟,忽又振起精神,斥问道:“你说一路不见官兵,马千总为何又落入你的手里?” 那汉子:“我们一直来到乌苏附近,才在路上碰见他的。他带了几骑官兵前来盘诘,我们动起手来,那几骑官兵尚未接战便各自逃去。他拔刀相抗,便被我们活捉了来。” 春雪瓶:“你们对他准备如何处置?” 那汉予:“我们知他是个官儿,准备带他回去做个活口,证明我们确是到过乌苏城下。” 春雪瓶问了许多,对眼前这个被她击败并已落人她手里的汉子,不知如何发落才是。她回头向罗小虎探望过去,见罗大伯正立马提刀,面对骑队怒目以待。她略一忖度,随即对那汉子冷然说道:“你这二十余骑在我眼里只同儿戏!我想取谁的性命便可取谁的性命!你如不信,还可以上马试试。”她见那汉子已无斗志,又说道,“今天且饶你一命,你必须立即率队退出边境,如再来犯,休想再活着回去!”她说完话后,从容上马,将腰刀掷还那汉子,又喝了声:“还不快去!” 那汉子拾刀上马,惶然问道:“姑娘是谁?” 春雪瓶一扬眉:“我是天山春雪瓶!” 那汉子惊奇地:“我只听说西疆这边出了个飞骆驼,十分了得,不想还有你这样武艺高强的姑娘!” 春雪瓶:“飞骆驼也不算什么,我就更不用说了。这天山一带,比我武艺高强的女子到处都是,你如碰上她们,只有死路一条!” ‘那汉子不禁全身战栗了一下,随即回头喝了一声:“走!”那二十余寇骑便跟随着他纵马向涧谷驰去。 春雪瓶目送那队寇骑驰进涧谷去后,这才策马回到罗小虎身旁。马千总忙走上前来将剑递给她,并不断向她称谢。春雪瓶笑着对他说道:“那天在玛纳斯河畔和你分手时,你说‘后会有期’,没想到我们果然又在这里相会了!” 马千总愧形于色地说道:“那天多感姑娘贵手高抬让我一马,今天更感姑娘见义勇为救我一命,姑娘的大德我马某记下了。但愿目后再相逢时我也为姑娘做点什么就好了。” 春雪瓶:“今天真正救了你的并非是我。”她正要举手向她母亲指去,却又被母亲朝她投来不满的一瞥制止住了。她只好把话一封,问道:“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去的?” 马千总这才将他被俘的经过讲出:原来他是因公去乌苏,身边只带了四骑弟兄上路。不料已行近乌苏,在离城不过二十里的驿道上,见有二十余骑人马正穿过道旁野地,向驿道上驰来。马千总见马上那些汉子虽都穿着牧民服装,但总觉神情有异,不似一般游骑。他动了疑心,便上前盘诘,不料只问了几问,破绽便已露出。 为首的那骑汉子见事不妙,一声令下便动起手来。马千总已知他们是从境外窜来的寇骑,便拔刀奋力相拼,终因寡不敌众,被他们活活捉住。他当时已不存生望,便横下心来,不管他们向他打探什么,查问什么,他只是闭口不答,只等一死。为首的那骑汉子见他如此,便将他捆置马上,又把他带着上路。来到这里,已是烈日当空,他们见这片林子茂密,便到林里打尖歇马,不想刚刚下马还未坐定,便遇上罗小虎、玉娇龙、春雪瓶三人正向林边走来。为首那汉子见他三人所骑的马匹都极神骏,便率队出林来夺马匹。马千总认出春雪瓶,又从罗小虎的答话中知道他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云后,便已量定这二十余骑外寇决非他二人对手,同时也认定这是他脱逃之机0于是,一横心便向他三人马前奔投过来。他也果然因此而得救了。 罗小虎在听完马千总叙述他被俘的经过后,说道:“这支寇骑,我看是来探察这一带骑营虚实和地形道路的,他们随后恐将大举人寇了。” 春雪瓶后悔地:“早知如此,我也就不会这么便宜地放走他们了。” 罗小虎:“适才我也忖度再三,若真拼杀下去,也只能伤亡他十余骑,逃去的寇骑必将四处肆虐以事报复,百姓定将受害。所以就任你放走他们,没阻拦你。” 马千总:“我去乌苏定将这一情况禀告游击姚大人,请他派骑追击,并请他加强防卫,以备不测!” 罗小虎冷冷一笑:“好个姚游击!你就别指望他了。”他停思片刻,又说:“我看你也还算一条血性汉子!今日之事,你已亲身经受,也亲眼看到;适才那个奸寇所说的那番话,你也亲耳听到的了。 我罗某只望你遇事多为百姓着想,多以国家社稷为重!军营中那些守边官儿们,只知道饱食终日,一味贪生怕死,外寇多次来犯,一个个都龟缩不出,只图自保。他们为了掩过邀功,上瞒朝廷,下欺百姓,把许多入侵外寇犯下的罪恶栽诬在我罗小虎身上,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把外寇残杀的百姓的耳朵割下,说成是被他们剿杀的马贼,拿去报功请赏!”罗小虎说到这里,须眉皆张,眼里也几乎喷出火来。他喘了一口粗气,又停了停,最后又对他说道,“你也是军营中的一个官儿,一切只望你凭着天理和自己的良心行事好了。” 马千总被罗小虎一席话说得低下头来,羞惭满面。他默默沉思片刻,忽又抬起头来对春雪瓶说道:“听说德秀峰大人此番来疆,乃是奉了铁贝勒王爷之命,专为查访边寇入侵与马贼功罪之事而来的。春姑娘与他们相识,何不赶去塔城,将你所知种种如实告他。” 春雪瓶犹豫了下,说道:“我自会找他去的。” 玉娇龙这时也策马走了过来。她已在一脸上蒙上了一块黑纱,把眼睛以下的口鼻全部遮住。她注视着马千总,将他打量片刻,然后便冷冷地对他说道:“你虽只是名小小的千总,却也是朝廷所委,圣上所授,也算一一员命官了。今天你在这里所见到的,不许张扬出去!这对你也有好处。你回到军营,只说你猝然被掳后是在途中乘机脱逃,休将他人牵连进去!切记,切记!”玉娇龙那冷冷的声音,在马千总听来,字字如斩钉,句句似截铁,有如军令般的威严,又似信誓般的峻厉。马千总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声应道:“是,我一定照行,一定照行。” 马千总随即跨上一匹寇骑遗下的坐马,正要拱手告别,忽又迟疑不发。他犹豫片刻,才又对春雪瓶语重心长地说道:“烦姑娘寄语德大人:西疆不比京城,一路险阻重重,要他多加小心!多多保重!”马千总说过这话,这才拱手告别而去。 春雪瓶已明白了马千总那几句话里含了示警之意。但她暗示的险阻来自何处,却又无从测知。她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凝神不语,眼里也隐含忧虑。 站立比行走着更易使人疲乏。经过刚才发生的一番周折,春雪瓶已从母亲的脸上看出倦容;罗大伯适才那种凛凛威风的神气亦已消失,脸上也露出了懒洋洋的神态。春雪瓶便对母亲说道: “母亲,这下该你进林去好好歇一歇了。”于是,三人一同拨马人林,选了一处荫浓干燥的地方坐定,取出干粮、鹿脯,慢吞细嚼地享用起来。 树林背靠山岗,显得特别幽静凉爽,一阵微风吹来,更使人感到暑气全消,精神也为之一振。适才还显得有些倦意的春雪瓶,倏又变得兴致冲冲起来。她边啃着干馍,边笑着问她母亲道:“母亲,我囊里弩弓几时被你取去,害得我临阵着急。” 玉娇龙:“我若不早作提防,适才岂不误事!” 春雪瓶:“你怎么料得今天定会出事?” 玉娇龙:“适才在路上你罗大伯察看马粪时,我也有此预感,因我已不愿轻易露面与人交手,就取了你弩弓留在身边,以便急时助你~臂。”她停了停,又说道:“当时我只疑那马粪是为追踪你罗大伯而来的官兵战马所遗,没料到竟是这帮寇骑。” 春雪瓶:“这样说来,母亲是为防官兵才取去这弩弓的了!” 玉娇龙默然不答。 春雪瓶随又问道:“若适才遇上的果是官兵,罗大伯又十分危急,母亲放不放箭?” 玉娇龙仍不答话,只向罗小虎投去含满深情的一瞥。 罗小虎忙接过话来,含笑对春雪瓶说道:“早在十八年以前,你母亲为了救我就已放箭射过官兵的了!” 春雪瓶十分惊诧地:“十八年前?!”就在这一瞬间,她耳边猛然又响起德秀峰在路上对她说起的那些话来:“这已是十八年前一桩扑朔迷离、至今尚令人难解的公案了。……十八年前,玉帅府的千金小姐玉娇龙在京城出阁那天,花轿刚刚来到闹市街口,半天云突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她想到这里,忽然冲着罗小虎急切地问道:“十八年前我母亲是在哪里救了你的?” 玉娇龙还不等罗小虎回话,忙把话截住:“早已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则甚!” 罗小虎似已会意,也忙把话拉开,谈一些别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亦不再吭声了,似听非听地斜倚大树呆坐一旁,心头又起团团迷雾。她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罗小虎见春雪瓶熟睡过去,怕她受凉,忙脱下身上外衣轻轻给她披上。就在他去给春雪瓶披衣时,他那件从臂肩直至下背已被撕破一条长长口子的贴身内褂映人了玉娇龙的眼帘。玉娇龙蓦然人眼,始而想笑,却又笑不出口,继而觉羞,却也羞不上脸,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她呆呆地望着那条长长的裂口,只见那光露在外的一团团有力的肌肉,随着他披衣的动作滚来滚去。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她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酸楚,对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汉子竟深深地可怜起来。罗小虎给春雪瓶披好衣回过脸来,见玉娇龙正痴痴地望着他,眼里又浮现出了十年前他还是在布达旺老爹的帐篷里曾经见过的那种神情,他每一回忆起那种神情,便觉魂荡神摇,心头充满蜜意。他没想到,正是这样的神情,蓦然间竞又从她的眼里出现在自己眼前。罗小虎被这突然出现的情意惊呆,一时竟不知所措,只望着玉娇龙呆呆发笑,憨态可掬。玉娇龙移过身来,扳转他的身躯,抚着他那破衣裂口,轻声细语地念叨着:“你怎么这般不会照料自己!看这衣服已破成什么样子,也不找人补补!” 罗小虎:“我找谁补去!二十多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 玉娇龙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她随即站起身来,从革囊中,取出针线包,又坐回罗小虎身边,一针一针地给他缝补起来。她补着补着,突然从破口里看到一块刺眼的伤疤。那伤疤正在他的后背,在鼓圆的肌肉上突然凹下,显得很深很深,它虽早已愈合,看去却仍触目心惊。玉娇龙停下针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那块伤疤,颤声问道:“还疼吗?” 罗小虎:“有时疼,多是在快下雨的时候。” 玉娇龙又试着轻轻地揉了揉:“这样疼吗?” 罗小虎笑了:“若在平时,打也不疼。” 玉娇龙又将伤疤细细看了一会:“这就是十六年前在昌吉以西的草原上被肖准射伤的吧?”’ 罗小虎惊诧地:“我可从没给你谈起过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娇龙:“是达美告诉我的。” 罗小虎静静地沉默片刻,才又说道:“那次也是多亏了她我才有今天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里充满了哀伤。 玉娇龙并未注意及此,一边继续缝补着,一边陷入一片沉思: 那静谧的草原,那充满温暖和恬静的帐篷,还有布达旺老爹那慈祥而坚毅的面孔与达美那令人怡神解颐的笑容。那是她在苦海中漂来的一片乐土,是她在孤独中寻到的唯一亲人;她对那一片乐土和.两位亲人,特别是那小小的帐篷和晶纯的达美,忽又充满了眷恋之情,她的心在呼唤着!也同样陷入了沉思的罗小虎,忽然回过身来,紧紧握住玉娇龙的双肩,怆然说道:“我们都快老了,身边都须有个贴心人,你身边虽然有雪瓶,可雪瓶终久是要嫁人的,那时又剩下你孤孤单一个人了!还是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过吧!这样,你病了也有人照顾,我也不会再穿破衣服了。”他停了停又说道,。“我知道你心上也有一条破口口,让我来给你缝补好吧!你再巧自己也是缝补不好的。”, 玉娇龙心里那块经常在隐隐作痛的伤疤,被罗小虎触动了。 他那朴实的话语,他那真挚的感情,就像他那双暖暖的手一样在抚摸着她心里的伤疤。玉娇龙感到一阵酥软,陷入一片昏迷,她垂下眼睑,轻轻把脸贴到罗小虎的怀里,喃喃说道:“你等一等,等一等! 我还要进关,还有些事未了,等我了却那些事,我就来,来和你偕老!” 罗小虎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伸出那厚实有力的手轻轻地受抚着她。 玉娇龙贴在他的胸前无声无息,纹丝不动,竟似睡去一般。过了许久,她才像梦呓般地喃喃说:“我生是你罗家的人,死也是你罗家的鬼……” 罗小虎突然打了个寒战,那只正在爱抚着玉娇龙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 林子里是静静的,没有鸟叫,也没有蝉鸣。 春雪瓶斜倚树上沉睡未醒;玉娇龙贴着罗小虎胸前似若昏迷;罗小虎凝神危坐陷入沉思;几匹马在悠闲地站着;风在轻轻地吹拂。 第08回 求饮荒村少年拦马,强探根底娇女挥鞭 好梦留人睡,好梦也总是易醒的。 玉娇龙早已从沉迷中清醒过来,又回复了她那娴静中总是带有的几分矜持;罗小虎仍然精神抖擞,不时向林外张望,察看着周围的动静;春雪瓶亦已醒了多时,正一面收拾着地上的东西,一面不时偷眼向她母亲和罗大伯望去。 林外日已西斜。玉娇龙和罗小虎谁也没有说话。他二人心里也都明白:绕过这片山岗,离乌苏便已不远,分道的时刻已快到来,后会已难有期。因此,谁也不催促起程,都想把这难得的相聚多留片刻。尽管各自都充满依依之情,各自都怀着惜别之意,但由于立命安身之所各自不同,心性志趣所求各异,前途未卜,休戚难料,尚难共宿一林,也不容同栖一枝。 春雪瓶不耐沉闷,试探问道:“时已不早,今晚到何处宿去?” 罗小虎:“我把你母女送到乌苏城外,你母女可到城里舒舒适适住上一夜再走。” 玉娇龙:“我是不想再进乌苏的了。” 春雪瓶:“你呢,罗大伯?你是直奔塔城,还是先回乌伦古湖去?” 罗小虎:“我今夜再赶去看看布达旺老爹,明日便起程去塔城,然后再回乌伦古湖。” 玉娇龙:“布达旺老爹!他现在何处?” 春雪瓶:“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草原上。那儿可僻静,他那小小的帐篷也安谧,住着令人舒服极了!” 玉骄龙诧讶地:“你见过布达旺老爹?!” 春雪瓶:“见过,就是在我误射了罗大伯的那天,我还在他那小帐篷里住过一夜呢!”她略一沉思,又说:“布达旺老爷爷把他那小帐篷称做‘破窝’,说我又回到那‘破窝’里去了。罗大伯也说你曾在那帐篷里安过身,你真带着我在那小帐篷里住过吗?” 玉娇龙点了点头。 春雪瓶:“那么,布达旺老爷爷果然也算是母亲和我的亲人了!” 玉娇龙又被春雪瓶这期切的话语,引起了她对那小帐蓬和布达旺老爹的恋念,她的心又呼唤着。她不禁一往深情地说道:“是的。他确是母亲和你的亲人!啊,还有那小帐篷,那也算是母亲的家,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母亲的家了。” 春雪瓶从母亲那迷惘的神情里,感到她有些异常,有些失态。 她这种异态和失态的神情,这几天在她身上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 春雪瓶只是因惑不解,不知道母亲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这不仪春雪瓶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连她母亲自己也是难以弄个明白的。春雪瓶举眼向罗大伯望去,见罗大伯已经站起身作好了起程的准备。她心里一动,忙又对母亲说道:“那小帐篷既然也算是母亲的家,何不趁此回家去看看!”随即她又补了一句,“反正你也不愿去乌苏。” 玉娇龙略一犹豫,随即说道:“也好,看看布达旺老爹去!我已有多年没见过他了。” 罗小虎显得分外高兴,立即牵过马来,兴冲冲地说道:“我们立即起程,天黑就可赶到那里了。” 三人上马出林,穿过涧谷,插过驿道,一直向北驰去。 太阳刚刚落土,三人便已来到布达旺老爹的小帐篷前。罗小虎见老爹不在,知他牧羊尚未归来,便拨转马头寻找老爹去了。玉娇龙下马来到帐篷前站立,举目细审,见帐篷已旧破,四壁补满钉疤,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十九年前她和罗小虎曾经住过的小帐篷,也是十六年前她带着小雪瓶曾经栖居过的窝!触景生情,往事历历又不断在她眼前闪现:神秘,惊奇,魂魄,心摇,神伤……十九年前发生在这小帐篷里的一切,至今想来,犹令她感到迷惘、沉醉,感到羞怯、惊心!正是在这小帐篷里度过的一夜,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可是在她的回忆中是那么充满温暖与新奇的小帐篷,而今却已变得这般破旧,这般潦落!玉娇龙睹物生悲,不觉泛起阵阵难禁的哀思。她手抚篷帐不由得暗暗念了一句:“犹物如此。人何以堪!”随即又转过身来对春雪瓶说道:“那目你说母亲未老,定是讨我欢心,母亲已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春雪瓶诧讶地:“母亲怎又问起这事来了?!” 玉娇龙指着帐篷说道:“这帐篷才经十九年风风雨雨,便已变得如此破旧,何况母亲还是血肉之躯,当已是老态龙钟的了。” 春雪瓶:“人怎和物比!说母亲未变就是未变,母亲再不相信,还可问问布达旺老爷爷去!” 母女二人正说着,罗小虎跟在布达旺老爹后面向帐篷走来。 春雪瓶忙跑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老爷爷!”又说道,“我母亲看望老爹来了。” 玉娇龙也忙走到老爹面前,躬身施礼,说道:“给老爹请安!我来看老爹来了。” 一布达旺老爹只凝神注目打量着玉娇龙,久久没有开口。、玉娇龙略感疑讶地:“怎么,老爹认不出来我啦?我是春龙呀!” 布达旺老爹这才爽朗地一笑,说道:“怎会认不出来!我还在老远就已认出你来了。使我惊奇的是:十多年不见,竞丝毫未变,还是从前那个模样,那般神情,我也明知你是,一见却又迷惑起来,心里直发愣,一时竟不敢相认了。”, 玉娇龙被老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抿嘴直笑,竟不知该如何说了。布达旺老爹仍注视着她,显得有些为难地说道:“叫我如何称呼你才好呢?按说你女儿都已这么大,不该再称你姑娘了,可你却还是姑娘般的模样,我就还是称姑娘吧!” 布达旺老爹这几句话,引得罗小虎和春雪瓶都笑了起来。 大家又叙谈了几句,布达旺老爹才忙将他三人请进帐篷,让他们坐定以后,他又忙着张罗晚饭去了。 春雪瓶趁布达旺老爹刚转身走出帐门之际,伸手拉了拉她母亲衣袖,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如何?女儿该没骗你!该不是在讨你欢心!” 玉娇龙不禁灿然一笑,嗔了一声:“你这丫头!” 春雪瓶掩住口哧哧地笑个不停。 罗小虎虽不知她母女在说些什么,也不解春雪瓶为何发笑,但她也被和谐的气氛所感染,也咧开大嘴跟着笑了起来。 玉娇龙被他二人笑得满面春辉,羞红了脸。 小帐篷里荡漾起欢波,充满了和美。春雪瓶不觉轻轻进出了一句:“啊,这兴许就是天伦之乐!” 一会儿,布达旺老爹端着一木盘饭菜进帐来了,盘里盛有马腊肠、烤山芋,还有糯米饭团,都是热腾腾香喷喷的。老爹将饭菜摆好,说道:“这些食物都是乌都奈送来的,你们一路辛苦,就好好地屹一顿吧!” 玉娇龙:“乌都奈也住在这儿?” 布达旺老爹:“他不放心小虎,还一直等着他呢。” 罗小虎:“他这时可在那边林里?” 布达旺老爹:“昨晚半夜动身到梁巢父铺里取药去了,白天不便行动,要今晚半夜才能回来。” 玉娇龙隐感忧虑地:“乌苏军营官兵是否常出巡逻?” 布达旺老爹:、“若在平时也不常出,偶尔出外巡逻,也只形同过场一般,自十天前他们在车排子附近发现了小虎行踪,随后又在乌苏城郊的野地上被小虎和雪瓶打伤几人,军营里就如临大敌一般,巡骑四出,盘查也紧了。特别是在通向塔城和乌伦古湖的路上,更是哨卡重重,戒备森严。乌都奈昨夜去梁巢父处,一来是为取药,二来也是去探风声。那姚游击手下官兵多是他驻塔城时的旧部,认得你的相貌,你务须小心才是。” 罗小虎:“姚游击和他的那些官兵,过去不在我的眼里,现在我又有了宝马宝刀,就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玉娇龙:“关羽大意失荆州,你应以为戒,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好。” 罗小虎不再吭声了。 帐篷里适才那种欢乐和美的气氛忽然被打破,一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又在隐隐地滋长起来。春雪瓶感到有些扫兴,说道:“任他巡得那般紧,查得如何严,既然二十余骑外寇都从他们眼皮下窜过来了,我就不信罗大伯从他们面前闯不过去!” 春雪瓶这几句话好像一阵风,吹散了愁云,吹来了爽意。布达旺老爹随即一拍手,说道:“说得有道理!大家还是快吃饭吧,休要为几个巡逻败了我们的胃el!”’ 帐篷里又浸满了欢快,大家也各取所好,津津有味地吃着;各随所喜,情意切切地谈着。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布达旺老爹起身点亮油灯,随即又送一壶茶来。那茶壶是一只绿色陶瓷茶壶,壶肚上绘着一朵白色的雪莲,这更加使茶壶显得精美雅致。玉娇龙刚一人目,便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急忙将茶壶握在手中,抚摸着,把玩着。这是一只她多么熟悉的壶啊!十九年前她寄宿在达美的小木屋里时,达美就是用这只壶装着最好的奶茶款待她,十六年前她带着雪瓶和达美住在这个小帐篷里的那些好日子,每日三餐,她喝的奶茶都是从这只壶里倒出来的。许多年来,已经淡忘了的而本来又是十分熟悉的旧物,蓦然映入眼帘,使她感到分外欣喜,眷眷之情也不禁油然而生,睹物思人,也更加勾起了她对达美的恋念,玉娇龙放下茶壶,抬头向布达旺老爹问道:“老爹,达美现在何处?她一向可好?” 布达旺老爹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起来,他沉默片刻,才凄然说道:“她走了!已经离开我们了!” 玉娇龙已看出老爹神情有异,心里往下沉,忙又回头向罗小虎探望去,见罗小虎低下头,眼里的光突然黯淡,神色也变得凄楚起来。玉娇龙更是吃了一惊,忙又向罗小虎问道:“达美究竟怎样啦? 莫非她已遭到什么不幸?” 罗小虎:“达美已经不在人世,死去已经三年了!”他那已变得沙哑的声音里呛着眼泪。 玉娇龙突然感到全身一阵发冷,眼里迷糊起来。她强抑住哽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罗小虎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着她,说道:“达美她全是为我而死的!死得真惨,也真冤!”他摆摆头,甩掉已经涌出眼来的泪水.,又继续说道:“那已是三年前的事啦:敌寇四百余骑.入境来犯,在乌尔禾一带大肆掳掠,我闻报后便率领二百余骑弟兄前往迎击,在白碱滩把他们截住,经过两个时辰的浴血奋战,杀死杀伤他们八十余骑,夺回了被他们抢去的牛羊马匹,他们剩下的三百余骑已是溃不成队,狼狈逃去。弟兄们都以为他们退回自己的境内去了,不料他们却穿过沙漠,又窜到昌吉附近一带去了。他们在那里围场劫部,奸淫烧杀无所不作。受害的牧民百姓到昌吉军营报警求救,军营里的统兵官儿不但按兵不出,听其荼毒,反而将那股入侵的寇骑说成马贼,要各部自行联防剿捕。牧民百姓无奈,只好派人前来向我求援。我又率领着弟兄们驰去迎击,在米泉东郊又将他们截住。寇骑一见我们便乱成一团,在弟兄们一阵冲杀下,又丢下几十具尸体,只剩下二百余骑残兵伤马向沙漠逃去。我们还生擒了他两名头目,并从他二人身上搜出绶带铜章和一些公文谍报,证明他们的确是犯境入侵的敌寇,决非邻部窜人的游骑。 我将两名敌俘交与当地千户,要给他昌吉营军营送去,一来洗雪我弟兄蒙受的污辱,二来也让他们知戒省醒。不想军营那些官儿对我竟比对敌寇还更加切齿!他趁着由此而得知了我的行踪之机,连夜倾营出动,伏在米泉北面的一片树林里,乘我弟兄返回鸟伦古湖打从那里经过时,突然向我们袭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那片树林树大林密,我们在马上施展不开,官兵们却躲在树后,又是枪挑,又是放箭,使我们顾此失彼四面受敌。我一面奋力拼杀,一面喝令弟兄们向林外退去。官兵们认出我了,便集中兵力向我抄围过来。我正在和两名扑上前来的千总拼杀,那个一直躲在一株大树后面的统兵儿,偷偷一一箭向我背后射来。不料已被一直跟随在我身旁的达美瞥见,她见危势已迫,为了求我,使迅即纵身离鞍向我扑来。我得救了,那只向我后心飞来的利箭却插进了达美的后背,又从后背直透前胸。我心里_一急,奋力砍翻了那两名千总,跳下马来扶起达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望着我笑了笑便闭上了眼睛!…我算是得救了,达美那双眼睛却永远闭上了!''''罗小虎的话音断了。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哽咽,只听从他喉咙里发出阵阵奇怪的音响,似喘息,又似呼鲁声,听来不是笑声,也不是饮泣,是带血的悲和恨! 玉娇龙听得已是悲痛难禁,又如置身梦里。她想起达美过去对她的情和义,她深为自己过去未能更好的珍视那些情和义而伤痛,而惋惜,而憾疚万分。她追忆着达美过去的音容笑貌,特别是她那纯晶得使人难忘的心性,对她的死更感哀悼伤神。她黯然祈祷,愿达美魂归天上,永享安宁。同时,达美的死也使她感到不寒而栗,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那就是,朝廷的官兵、她父亲曾经统领过的将士,竟会纵寇为虐,甚至做出这等违情悖理,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她对此,心里真比达美之死还更感到痛心。猛然间,玉娇龙似乎感到她隐埋心里的那块安身之命之地在下沉,在崩溃。 她不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随即便无声地抽泣起来,她是在哭达美,也是在哭那些官兵。 春雪瓶边抹眼泪边对罗小虎说道:“当时我若在你身边,我准不会让那一箭得逞!不会让它伤了你,也不容它射到我身上来。” 春雪瓶说的话虽无人应声,但却也使正陷入深深哀痛的其余三人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布达旺老爹趁机说道:“好啦,大家都为达美流了泪,这情意达美已领受,她也会含笑九泉。我们还是来谈点别的吧!” 玉娇龙与罗小虎这才拭去泪水,又和老爹谈起一些西疆各部最近发生的事情来。帐篷里又慢慢地升起团聚时应有的那种欢欣的气氛。 四人谈着谈着,忽见帐上悬灯灯花大结,帐外碧空斗转星移,夜已经深了。布达旺老爹这才站起身来,对玉娇龙和春雪瓶说道: “这帐篷虽已破旧,可也是你母女曾经住过的窝,今晚就将就着住一夜吧!”他又转身对罗小虎说道:“灌木丛中那个秘密窝就让给你和乌都奈了。” 罗小虎:“你呢,老爹?” 布达旺老爹:“我到草原上去和羊群一块过,冻不了我的。” 罗小虎:“今夜有霜,哪能让老爹去露宿。我体壮,就在这帐旁搭过布幔就行了,老爹还是住到那个秘密窝里去了吧。一会儿乌都奈兄弟回来时,还请老爹告诉他,要准备好行装,明晨天不亮,便随我起程去塔城。” 布达旺老爹犹豫了下,随即说了声:“也好。”便退出帐篷去了。 罗小虎走到内壁处抱起一包卷好的布幔和皮毯,回头啾着玉娇龙说道:“我仍像十九年前在东边草原上那样,也在这旁扯个幔,给你防狼。” 玉娇龙深情地一笑:“果真有狼来,我也会出来助助你的。” 罗小虎:“你可别再去摔破老爹的水罐!”他随即朗声一笑便向帐外走去,刚走到帐门前,忽又回过头来,双目炯炯有神地凝视着玉娇龙,说道:“我等你回来,你别再自误!”然后才一掀门跨出帐外去了。 春雪瓶在一旁听得没头没脑,一点也弄不清她母亲和罗大伯说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一嘟嘴,暗暗嘀咕道:“他二人兴许是在打哑谜。” 春雪瓶这十多天来一直在奔驰,她已有好多天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一倒上毯,很快就沉沉睡过去。半夜里,她被帐篷外刮起的一阵风惊醒过来,蓦然掠过心头的一个感觉便是母亲已不在她的身旁。她心里一诧,忙坐起来身来,正凝神听间,忽从帐门隙里吹来一缕寒风,顿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伸手去枕边一摸,发觉貂氅已经不见,她这才突然明白过来,不由暗暗一笑,心想,母亲定是担心罗大伯露宿受凉,给他送貂氅去了。她才重又睡下,静静等待着母亲归来。黑夜漫漫,等待总是难耐的。帐内一片漆黑,帐外是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吹来阵阵寒风。把篷幔吹得扑扑作响。 春雪瓶已转侧多番,仍不见帐门掀动,渐渐地她又蒙蒙睡去。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她忽又被一丝轻微的响声惊醒,她睁眼凝神:似觉有一身影已来到身旁,她知道,这是母亲回帐来了。春雪瓶一动不动,似仍在熟睡一般。母亲轻轻掀开被毯,紧挨着她睡了下来,随即伸过臂来轻轻地将她搂住,就像往日在天山夜眠遇到寒风袭来一般。那一偎一搂,包含了母亲那无限的温存与慈爱。春雪瓶正默默承受着母亲送来的柔情,突然感到有些异样:母亲刚从帐外来,体肤竟是那么灼热,母亲偎着过来的脸也烧得滚滚发烫。她不禁心里一惊:母亲该不是病了?!她正想启口相问,忽觉母亲胸前微微一抖,她感到这不是寒战,也不是气喘,是强抑下的伤悲在抽咽。春雪瓶将已被母亲额鬓偎贴着的脸颊向母亲腮边移去,顿感湿润润地,这是泪水!母亲在无声地哭泣。她心里已经明白,也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母亲。帐外依然静静悄悄,母女二人默默相偎着等待天明。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母女刚刚起来不久,布达旺老爹便已将早饭送来。母女二人匆匆过吃过,便辞了老爹,准备登程。临行时,玉娇龙见系在帐旁的一匹牧马又老又瘦,便将春雪瓶平时所骑的那匹黄骠马送给了老爹。老爹也不称谢,只举手抚胸,对玉娇龙虔诚祝愿道:“草地一年一绿,人一生只有一春,望大姑娘勿作茧自缚,苦了自己,也误了他人!” 母女二人别过布达旺老爹,纵马绕过乌苏,来到西关路口,面前是两条道路:一条向北,经车排子通向塔城;一-一条向西,经古尔图通向艾比湖。玉娇龙立马岔路口前,北望凝思,神驰片刻,忽对春雪瓶说道:“不知何故,我老觉心里忡忡,为你罗大伯此行感到不安。” 春雪瓶:“我量乌苏官兵也奈何他不得!此时他定已驰过车排子了。” 玉娇龙:“我担心的不是乌苏,是塔城。德秀峰既然到了那里,军营侦骑,各衙耳目都将云集塔城,察探动静,境外奸寇亦定混迹其中,你罗大伯乃是众矢之的,认得他的人也多,他势单力孤,我为此深怀忧虑,惟恐他有失。” 春雪瓶:“不是还有乌都奈叔叔也在他身边!?” 玉娇龙:“乌都奈有多大能耐,能保得你罗大伯平安!”她瞅着春雪瓶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要是乌都奈也能有你这般本领,我就放心了。” 春雪瓶听母亲这样一说,心里才猛然明白过来,忙说道:“让我赶去如何?我定能保得罗大伯平安离开塔城。” 玉娇龙:“这样也好,母亲也就放心了。”她又凝思一会,说道: “你去只能暗中助他,切勿让人知你和他相识;在那德秀峰等人面前,切勿谈出我来,你要切记,切记!” 春雪瓶:“母亲的话我都记下。只是还想让我把母亲送到艾比湖后我再赶去,不然,我也是不放心的。” 春雪瓶笑了笑:“母亲单人独刀也曾纵横万_里,那时哪有你来! 你只管放心去吧!这儿离艾比湖也只一昼夜路,我只需明晨便可到达,你无须再为此延误。” 春雪瓶见母亲显得这般急切,也就不冉多说,随即告别母亲,拨转马头,纵马绝尘而去。 春雪瓶身边没有母亲,感到无拘无束,似觉更加悠游自得起来。她一路驰来,不断举目四顾,一景一色,一新一异,都使她感到新奇,感到开心。她不过几个时辰,便过了车排子,直奔庙儿驿,在行进小草湖的大道上,已是日正当空,路上本已稀少的行人贩夫,都已寻个阴凉处打尖歇脚去了,大道更是显得静悄悄的。这时,春雪瓶也有些渴了,也想寻个有井的地方下马歇息。她举目望去,见前面不远处有三五户人家的村庄,正在大道旁边。春雪瓶拍马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见一中年妇人敞胸露怀正坐在门前打盹。春雪瓶见她那模样,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心头涌起一阵厌恶。她欲拨马离去,口里又渴得有些发急,只好忍住性子,下马走到那妇人身旁,将她叫醒,说明来意。那妇人睡眼朦胧地眯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进入屋去,过了许久才端起一碗水来递给了她,用嘴一喝,不料那水刚一入口,便使她感到又咸又涩难以下咽,她忙将水吐在地上,不禁说道:“这水这么难咽?” 那妇人自她一眼:“这一带的水都是这个味,你嫌不好喝,自到别处讨去!”说完话便从她手里夺过水碗,将水往地上一·泼,便转身回屋去了。 春雪瓶也不便发作,闷了一肚子的气恼跨上马鞍,正要拨马离去时,忽听前面屋角旁传来一阵笑声,她抬头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那屋角旁的一丛柽柳林中,坐着儿个也似行路的汉子正在向她张望。柽柳丛后面隐隐还看到拴有骆驼马匹。春雪瓶只从鼻里哼了一声,一横眉,翻上马鞍自顾向前赶路去了。她渴也未解,又惹来这般烦恼,心里正不痛快,忽听后面响起一阵蹄声,那蹄声来得很疾,只一会儿功夫便已靠近她的马后。她只暗暗提防着,也不屑回过头去向后望探望。又过一瞬,那蹄声已来到她的身旁,她这才瞟眼望去,见马上骑着一位少年男子正纵马飞奔;在她身旁÷闪而过。;那少年驰到前面离她大约二十步远之处,忽然勒马停蹄,带转马头挥向她喝道:“停下马来!我有话说。” ?春雪瓶不由一诧,随即带住坐马,举目向他望去。这下她才看清楚了:勒马道上挡住她去路的那少年男子,看去虽然长得十分魁梧雄壮,丰姿也颇俊爽,但从他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神态来看,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他正愣头愣脑地坐在马上,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对着她和她的马上下打量,亮亮的眼珠也在不停地闪来闪去。i春雪瓶见他拦住自己又久不发话,便含怒带恼地问道:“你有甚话就快讲,我还在赶路!” 那少年反而有些腼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问问…… 你这马,你这马,你这马是……是从哪里来的?” 春雪瓶立即警觉起来,一边打量着他,一边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在玛纳斯河畔发生的那场事来。心想,那番为了那大红马却惹出个马千总来,虽然没吃什么亏,可也添了不少麻烦,今天又跑出来了这愣小子,却冲着我的这匹白马来了!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冷冷一笑,问道:“我这马与你何干?”. 那少年被春雪瓶这一问,脸也不禁红了起来,又结巴地说道:,“我只是……只是问问。 ” 春雪瓶有些恼了:“你休想在此胡缠,快快闪开,让我过去!”她话音刚落便忙将马一带,准备直闯过去。 那少年有些急了,也忙拨过马头拦住她的去路,同时急切地说道:“你如不肯相告,我便不让你过去。” 春雪瓶正要发怒,忽又觉这少年来得有点蹊跷,看去似无恶意。她为了探探他是否军营中人,便瞅着忽然问道:“你可认识马骧?” 那少年茫然地摆了摆头。 春雪瓶又一闪念:他莫非是罗大伯的部下?!便又问道:“那你一定认识马强!” 那少年还是茫然地将头摆了一摆。 春雪瓶紧瞅着他:“既然这两个人你都不认识,你问这马为了何故?” 那少年:“我问的只是你这坐骑,与那两个姓马的何干!” 春雪瓶对他更感疑诧起来,将手中竹鞭一举,指着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年眼里也闪起了警惕的神情,说道:“你得先说出你是什么人来。” 春雪瓶:“你不敢说出姓名,我看你定不是好人!” 那少年不知是恼是羞,脸一下涨得通红,也举起马鞭指着春雪瓶说道:“我看你才不是好人!” 春雪瓶哪里被人骂过,一下恼了起来,突然扬起竹鞭向那少年马头挥去。那马吃了一惊,发出一声嘶呜,倏将双蹄跃立起来。那少年一着未防,一仰声,竟被掀翻在地,不仅弄了满身尘土,头上的束巾也被跌落,头发散个满肩。春雪瓶见他那狼狈情景,不但怒意全消,甚至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直笑得她在马上前仰后合,有如响起一串清脆的银铃。那少年爬起身来,又羞又恼,握紧拳头怒视着春雪瓶愣了一会,恨恨地说了半句:“我不看你是女的……”他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 春雪瓶强抑住笑声音,啾着他:“说下去!不然你又将怎样呢?” 那少年也不再讲话,一跃上马,勒转马头,用力挥起一鞭,向前飞驰而去。 春雪瓶冲着他的背影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等那少年已经去远,她才收住笑声,又催马前行。春雪瓶边走边又把刚才那发生的那段情景想了想。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来得甚是蹊跷:那少年既非军营中人,又不是罗大伯手下的弟兄,他来询问这马则甚?若说那少年是浪荡轻薄之徒借此前来调笑取乐,看他那副认真追问、又愣又窘的神情模样却也不像。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打探这马究竟为啥?春雪瓶越想越感不解,越不解越想弄个明白!她心里蓦然闪起一个念头:追上前去将他截住,把事情弄个清楚!于是,她忙挥起一鞭,纵马追赶上去。那白马也神骏非凡,放开四蹄有如风驰电掣,春雪瓶只见道旁景物一闪而过,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不消片刻,便已能看到那少年的背影,并在向他步步靠近。那少年似乎已听到后面蹄声,只见他回头看了一看,随又回过头用力加鞭催马,不甘让春雪瓶将他赶上。两骑相离一箭之地,一个想拼力摆脱,一个又奋力飞追,毕竟春雪瓶马快,两骑仍在渐渐缩近。 跑着,追着,春雪瓶终于靠近他的身旁并已与他两马相并。春雪瓶在马上转过脸来瞅着他说道:“只怪你那马偏不给你争气!要不要我来给你加它一鞭?!”那少年的脸又涨红起来,只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春雪瓶又将马一催,白马奋蹄一跃,一瞬间,便把那少年抛到身后去。她一直驰到前面数十步远之处才忽地将马勒住,随即拨马转身截住去路,高声对那少年说道:“你也快快停马,我有话说。” 那少年被迫迅即勒住缰绳,他的马一赢冲到春雪瓶面前才算停住。他又羞又恼地睁眼望着春雪瓶,却一言不发。 春雪瓶瞅着他说道:“刚才你来问我,现在该我来问你了!你必须告诉我:你究竟是谁?问我这马的来历则甚?” 那少年:“我不告诉你又将怎样?” 春雪瓶:“你不说休想过去!” 那少年气急:“我没想到在西疆竟会遇上你这样的女子!” 春雪瓶听了又是气又是好笑,不由将眉一扬,挑衅似地说道: “我在西疆也没有见到过像你这么冒失的人!你有本领就放马闯来,看你能否闯得过去!” 那少年哼了一声,说道:“男不和女斗!”他犹豫了下,忽又冲着她说了句,“算我晦气!”随即拨马转身向来的路上驰去。 春雪瓶不禁想笑,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笑不出来。她望着那少年返身驰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她也在这勒马凝神的一瞬间才又突然想起,他那一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孔,那一双愣得圆圆的眼睛,她觉得好生熟悉,似曾在哪里见到过。春雪瓶又细细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带着一种微感不安的心绪又策马上路了。她已无心再去观赏四周景色,只扬鞭催马向前赶去。行行走走,不觉已来到额敏河畔,前面离塔城已经不远,大道的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她才举目望去,只见河岸两旁片片绿草如茵,处处碧湖似镜,远远望去,草地上帐篷朵朵有如盛开的山花,羊群簇簇好似飘动的浮云,把这四野的景色点缀得有如一幅画卷。 春雪瓶顿感精神一振,心情又变得舒朗起来。她一边揽辔行去,一边举目四顾,对这到处都有炊烟升起,到处都可看到牧骑驰骋的情景,不禁感到神往、惊奇。她越往前走,大道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赶骆驼的、推车的,还有三三两两的挑夫、小贩,都从各岔口向大道上拥来。春雪瓶不觉有些诧异,便向路旁行人打听,才知那些人都是到塔城赶集去的。她才猛然想起,塔城一年一度大赶集的日期已到,八年前她和母亲也是这个时候去的塔城,在路上见到的也是这般情景。她不由暗暗想道:那番我在塔城所干的错事,我一定要在这次来好好的弥补。春雪瓶正暗暗思忖着,忽见前面沙滩上出现一队官兵,一个个精神抖擞,衣甲鲜明,过沙滩向西驰去。一会儿,又见另有一队官兵从西驰来,横过沙滩又向北驰去。春雪瓶没想到塔城官兵竟会如此整肃,竟有这般气概!她心里既感到惊奇,也不禁为罗大伯的安危感到担心。行过大沙粱,塔城已远远在望。 在路上虽未见设卡盘查,但不时都能看到一队队官兵在四野巡逻,隐隐中使人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景象。三三五五穿着各族服装来自各部的牧民、骑手,跨骑骏马,挥起马鞭,从左右的原野上呼啸而来,不时从她身旁、马前一掠而过。骑在马上的多是一些粗犷而慓悍的汉子,他们在驰过春雪瓶的身旁时,都转过头向她投来惊奇的一瞥,有的甚至下马来,打量她和她的马,面上露出疑诧和探究的神色。春雪瓶毫不理睬他们,仍自悠然策马,顾盼从容。她来到东关,见天色虽然尚早,但她却不便立即进城,想先弄清一下城里情况,并暗暗寻访罗大伯的踪迹,便在关口近旁觅了一家来往人多的客店停下马来,决定在此暂宿一夜。 那家客店名叫“安居”,店主姓郑,虽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腿有些跛,可身板却仍十分壮实,动作起来也显得极为敏捷,一望而知是个曾经练过拳脚功夫的人。因他为人通达随和,文颇重信义,遇上有的在旅途中突遭不幸的过客,他不仅留在店里不收房钱饭费,还尽心代为排忧解难,多方给以帮助。因此,许多过往旅客都知他的为人,也乐于在此落脚,客店也显得格外兴旺热闹。 再说春雪瓶在店门前刚一下马,郑店主在店里早已瞥见,便立即迎了出来,笑吟吟地上前说道:“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他说活的同时还同时瞟过去将白马打量了下。 春雪瓶:“住店。可有上房?” 郑店主一面连声说“有”,一面忙叫伙计前来将马牵去马厩,当春雪瓶将马缰交给前来牵马的伙计时,郑店主忙对那伙计关照道: “这是一匹难得的上等的好马,你要好好照料,给它刷刷,看它已是奔驰多天未曾歇脚的了。” 春雪瓶虽对他有如此的眼力感到微微吃惊,但却认为他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讨好顾客,并未多在意。随即便跟他进入店内。 客店店房共有三进,店门前是间很大的店堂,堂内摆有六七张桌子,一些人正围坐桌前喝酒闲聊。那些人见春雪瓶进来,都抬起头来打量着她,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春雪瓶也不管他,只一边走一边留意察看周围的动静。她跟随着郑店主来到二进院内的一间上房里,将手里的皮囊放到床头,回头''见郑店主仍站在门前注视着她,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春雪瓶也不由心里疑怪起来,说道:“你忙去吧,我有事自会去找你的。” 郑店主:“请问姑娘尊姓芳名?从哪里来?到何处去?”接着他又抱歉补了一了句,“休怪我多嘴,这是要上簿的,也是住店的规矩。” 春雪瓶坦然地:“我叫春雪瓶。从天山来,来塔城看望……看望一个姑姑的。” 郑店主这才说道:“姑娘请歇歇,我去叫伙计打水来。”他刚转身退出房门,忽又回过头来问道:“请问姑娘可曾去过乌伦古湖?” 春雪瓶不觉一怔,注视着他反问道:“去过怎样?没去过又怎样?” 郑店主忙赔下笑脸说道:“姑娘别介意!只因我有亲戚住在那边,想打听一下那边近况。”说完便忙转身走出院外去了。 春雪瓶听他说得近情,也未多加在意。她洗过脸,也不叫店伙计送饭进房,便径直走到外店里去,选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定,要来饭菜,边吃边听旁边饭桌那些旅客闲谈。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肖准已从伊梨率领着一队精骑来到塔城。至于他率兵来到塔城的原因,几位闲谈的旅客却各说不一:一个旅客说是由于今年塔城大赶集特别热闹,他怕境外那边哈族有人过来寻衅生事,才带了人马前往坐镇,为的还是地方安宁;一个旅客又说他多是在伊梨住闷了,出来抖抖威风,说他对邻邦几次大部人犯都按兵不动,哪会为邻部几个哈族前来生事动众兴师。春雪瓶对肖准为人虽然所知甚少,但一听说他已率兵来到塔城,总想到会不会与罗大伯有关,心里总不免有些忧虑。至于那几位旅客所猜测的那些原因,确与不确,她也弄不清楚,也就懒去多费心思。她吃过饭,便又独自回到房里去了。 天色已黑,春雪瓶独自坐在灯前沉思:塔城人这么多,自己地又不熟,到哪儿找罗大伯去!她又一想:罗大伯是为看望罗燕姑姑而来,尽管眼下塔城官兵巡逻甚紧,罗大伯一定还会冒险去相探的。因此,要找到罗大伯,还是只有到罗燕姑姑那儿去。春雪瓶主意已定,便决定安下心来,好好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以便应急。 她正要吹灯上床,门外忽传来郑店主低声的话音:“姑娘开门来!”春雪瓶不由得一诧,心想:已是夜深,他来则甚?!便走到门前,也不忙将门打开,只隔门问道:“你有何事?!’门外又传来郑店主小声回话:“有人要见姑娘。” 春雪瓶更觉诧异起来,忙轻轻将门拉丌,往外一看,见郑店主站立门前,他背后站着一个人影,只是因在暗处,面孔看不真切。 她正疑诧间,那人影出声音了:“春姑娘,是我。” 春雪瓶不由得低声呼叫起来:“啊!原米是乌都奈叔叔!”她随即将二人让进屋内,掩上门,才又说道:“我正愁寻罗大伯不着,你却来了!你怎知我在这里?” 乌者奈望着店主笑了笑:“是郑哥派人来告知我们的。” 春雪瓶惊奇不解地望着郑店主,问道:“你怎会知道我和他们有关?” 郑店主:“我原也不知,只是见了你那白马才犯了疑的。”他见春雪瓶似仍未解,便又说道:“我虽不认识姑娘,却识得你那匹白马,它原是边境那边一个部族的头人所养,四年前曾在这塔城大赶集的赛马会上夺得第一,后来听说落到罗大哥手里了。姑娘来住店时,我一眼就把它认出来了,只是不知它为何又到了姑娘手里,心里犯疑,便派人去告知,这才引得乌都奈兄弟来到店里。” 春雪瓶这下心里才算明白过来,她深责自己粗心,也不由使她想起母亲常常对她提起的要“谨小慎微”、“审时度势”的那些教诲,也使她对世事的难测更加惕然起来。 郑店主见春雪瓶凝神不语,便又说道:“你二人放下心来好好谈谈,如有什么动静,我会来告知你们。”他随即便退出房外去了。 春雪瓶这才问乌都奈道:“这郑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人?” 乌都奈道:“是个有血性、重信义的好人。他本不姓郑,是关内人,十五年前来塔城,开了这家客店,我们的一些弟兄曾得到过他不少帮助,都称道他的为人。他对咱罗大哥十分敬佩,八年前,咱罗大哥在塔城落马,多亏他在八方打点,送饭送酒,才少受许多活罪。昨日半夜,我和罗大哥赶到额敏,便打听到肖准已来到塔城的消息。为防意外,我劝罗大哥月.到山里矿,一上去避避,我先来城里探探虚实,然后再从长计议。我今灭早晨曾来过店里,将罗大哥行止告知了郑哥,也请他帮忙留意肖准的动静。不料我刚回到罗大哥处不久,郑哥便派人来谈了马的事情,并说了姑娘的形态相貌,问我们与姑娘是否认识,罗大哥一听便知是你来了,他高兴得直笑,立即牵过他的那大红马,便要不顾死活地赶到这店里来。我和矿厂里的弟兄费了好大的劲才拉住了他,不然,他真来,兴许又会,惹出一场祸事来的。” 春雪瓶听了乌都奈这番话后,心里不禁为罗大伯知她来后那种急欲见她的情景感动万分,她甚至还不由得浮起一个念头:这兴许就是母亲常说的“天性”!她又关切地问道:“你和罗大伯住的那个地方离此多远?那里是否真的安全?” 乌者奈:“就在东北山中,快马只需半个时辰。那里住有许多开采金矿的蒙古弟兄,他们多是早年军营里的半甲骑伍,解甲后无家可归,便到这山中采矿来了。那些蒙古弟兄是二些流浪汉,穷苦人,都把罗大哥当作他们自己的骨肉兄弟,为了保护罗大哥,必要时他们是可以舍命的。再说那些蒙古弟兄都是骑伍出身,也极慓猛,这里军营官兵也不敢轻易进山去的。因此,那里确也安全,姑娘尽可放心。” 春雪瓶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又说道:“只是这肖准现在塔城,我来时见到到处都布满逻骑,目前罗大伯可千万来此露面不得!” 乌都奈:“我担心的也正是在此!怕的是他见妹心切,不听劝阻前来塔城,那就等于自投罗网了。” 春雪瓶又凝神沉思一会,说道:“请乌都奈叔叔回去告诉罗大伯,说我明日就去会见罗燕姑姑,和她商量一个妥善的相会办法,只等时机一到,会设法前去通知他的。乌都奈叔叔一定劝他千万不要轻易闯来!” 乌都奈:“好,我一定告诉罗大伯。姑娘如有了消息,只需告诉店主,他自会立即通知我们的。” 春雪瓶:“你可知道郑店主过去在关内曾干过些什么吗?” 乌都奈:“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他在壮年时也是被迫在黑道。上走过来的。十六年前在祁连山中,因他不愿同流合污去干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事,与同行的兄弟反目成仇,彼此拚杀起来,他也因此才流落到塔城来的。听说他那只跛脚也是在那次拚斗中受伤残废的。” 春雪瓶:“原来如此”。她对郑店主心里也不由暗暗钦佩起来。 乌都奈:“我还要赶回山里去,你罗大伯想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随即又向春雪瓶说了声,“我和你罗大伯等你的消息。”便退出房门,一会儿,店外隐隐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乌都奈赶回山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春雪瓶刚吃过店伙计送来的早点,郑店主便进房来了。春雪瓶赶忙站起身来,对着他亲切地叫了声!“郑大伯!”郑店主乐得眼里都闪起了泪光,连连说道:“姑娘,别这么叫,这真是太不敢当了!” 春雪瓶还是笑吟吟地说道:“论年纪你已是父辈,更何况为人又那么好,我也不轻易这么称呼谁的!”二人高高兴兴地谈了几句之后,春雪瓶转过话题,向他问道:“郑大伯知不知道有个从京城来的名叫德秀峰的官儿?” 郑店主:“知道。他两天前还带着他的公子到我这店里来喝过酒呢。” 春雪瓶:“郑大伯可知他住在何处?” 郑店主:“当官的来都住在驿馆。驿馆就在这东城道台衙门斜对面。” 春雪瓶:“我一会儿便准备到驿馆去见见他。” 郑店主惊异地:“姑娘和他有亲?” 春雪瓶迟疑了下,含糊应道:“我和他也是不久前在他来塔城的路上才认识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他儿媳,我和他儿媳相处不错,我既来塔城,便想看看她去。” 郑店主好似忽有所悟地:“我那罗兄弟冒险前来探望的妹妹,是不是就是那德秀峰的儿媳?” 春雪瓶点了点头。 郑店主十分高兴地:“正好姑娘也和她相似,这就太好了!” 他停了停,又放低声音轻声说道:“听说那德秀峰来塔城,是奉圣命专为查房边境军务而来的。这番肖准赶来塔城,也定与他有关。只是听人传说肖准与他不和,对他十分忌恨。这肖准虽是朝廷封赐的将军,我看他的心并不向着朝廷,也不向着西疆百姓,此人难测。姑娘见到那德秀峰时,不妨将你所知道的有关西疆的实情,告知那德秀峰,以便他回京后好好如实奉闻朝廷;还望姑娘提醒提醒那德秀峰,要他对肖准多加留意。” 春雪瓶听得十分认真,也听得十分仔细。直等他把话说完,才恳切地说道:“郑大伯的话我都已记下,我一定照办就是。” 春雪瓶正要叫人备马,郑店主忙拦住她,对她说道:“这里去驿馆不远,姑娘还是走着去吧!这白马在塔城兴许还有人认得,不如就留在店里,我一定给你好好照料,等你走时再来牵去。” 本来对此并不十分在意的春雪瓶,经过昨夜乌都奈的突然到来,又经郑店主这么远忧近虑地小心提醒,她不禁忽然不安和惕然起来。她谢过郑店主的好心关照,迈步向关口走去。 第09回 兄妹悲逢雪瓶弄险,冤家狭路千总解危 春雪瓶循着街上行人的指点,来到驿馆门前,举头望去,见驿馆高墙深院,墙内古柏森森,墙外老柳蔽日,墙上嵌有一排均匀相间的拴马石环,门前是一列高高的青石石级,把驿馆衬托得十分气派。石级上面站立几名带刀校卫,一个个左手握刀柄,右手叉抚腰间,傲立于门前,俯视阶下显得一番凛凛威严的气象。春雪瓶站在阶上,将驿馆上下左右打量片刻,然后才迈步拾级直至门前,一名校卫正上前拦她,春雪瓶还不等那校卫开口便忙说道:“烦你进去禀告德大人,就说外面有个姓春的特来看他。” 校卫将春雪瓶全身上下打量一眼,说:道:“德大人正在会客,你改日再来。” 春雪瓶:“你去告知他家里人也行。” 校卫不耐烦地“德大人末带家眷,只有随从。” 春臀瓶:“你就去告知他的随从。” 校卫沉下脸来,啾着她:“你足德大人的什么人?” 春雪瓶也有些恼了:“这不用你管!你只去告知,见与不见还在德大人。” 旁边另一名校卫也来帮腔:“德大人在西疆无亲无戚,除了公事一律不见外人!” 春雪瓶不由怔了一怔:“这可是德大人的旨意?” 过来帮腔的那名校卫突然恼怒起来,瞪着春雪瓶气势汹汹地说道:“你管是谁的旨意!就是不能见!”, 春雪瓶也被他激怒起来,一扬眉:“我偏要见!”说完就迈步向门内走去。 两名校卫闪身堵在门口,张开四臂,拦住她的去路。春雪瓶一抬手,挡开四臂,跨进大门直向内院闯去。两名校卫忙抢步上前,分抄左右,伸手前去拉她。春雪瓶还不等他手到,猛然往后一缩,趁他二人扑空之际,随即两掌齐发,端端击在二人背上。只见那两名校卫一个踉跄,立脚不住,随即跌倒在地。门外几名校卫见状,也吆喝着拥了上来,一齐向春雪瓶扑去。春雪瓶虽然十分怒恼,开始也还存在些顾忌,只想摆脱两名校卫的阻拦得以入内就算了,并未想和他们打架,今见众人横眉暴眼一齐向她扑来,便觉陡然兴起,亮开架式,一阵拳打脚踢,只几眨眼问,便将几名校卫打得或滚或翻,再也不敢向她靠近。春雪瓶这才拍拍手,瞅着他们说道:“看你等还敢欺负人不?” 最先被她打倒的那两名校卫,铁青着脸,猛然拔出腰刀,指着她说道:“我看你定是行刺的!”其余几名校卫也纷纷拔刀出鞘,喝嚷道:“拿刺客!”向春雪瓶围了上来。 春雪瓶不禁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来来来,我已久未和人争?正闷得慌哩!”她也弓桩舒臂摆开了架式。 眼看一场搏斗即将展开,恰在这时,罗燕与德幼铭已闻声提刀赶来,二人一见是春雪瓶便急忙喝住校卫,来到春雪瓶身前,一面和她招呼,一面对校卫们说:“这位春姑娘是我家的熟人,她是为看望我们而来,请诸位不要误会。”罗燕趁德幼铭去好言安抚众校卫之机,忙拉着春雪瓶向院内走去。 庭院十分幽静,一条长廊通向大厅,大厅两旁是厢房;中间是一片种满花草的园庭,四面廊宽阶洁,雕栏映趣,颇有情致。春雪瓶跟随罗燕在经过大厅门前时,见德秀峰正站立门外,脸上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当他看到紧随罗燕进来的是春雪瓶时,这才欣然一笑说:“原来是春姑娘来了!”罗燕也只匆匆应了一句:“爹,你陪客去。只是一场误会,没事!”春雪瓶只含笑着向德秀峰点点头,便跟着罗燕进入西厢房里去了。她在经过大厅窗前时,曾透过窗花匆匆向厅里瞥了一瞥,见一身着官袍的胖胖人影,躲在门后,缩成一团。她想:这人定是被“拿刺客”的呼声惊呆,才显得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又不禁想道:若在平常时刻,他那庄严面孔与威风神气则是够你瞧的了!她想到这里,不禁突然掩口笑了起来。这时,正好罗燕转身取茶去了,才没问起她来。 “你是几时到的塔城?”罗燕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问道。 “昨晚到的。”春雪瓶应道。 “你昨夜住在何处?” “东关居安客店o” 罗燕听了不禁埋怨她道:“你昨晚怎不到这里来,却去住客店!” 春雪瓶笑着说道:“昨晚我要真来找姑姑,你门前那些校卫更要把我当作刺客来抓了。” 罗燕:“你也休再生气,无怪他们刁难你,其实这都是冲着我们来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这是为什么?” 罗燕:“既有人在背后放蛊,也有人在暗中作祟。总之,一言难尽。” 春雪瓶还想再问,德幼铭进房来了。他和春雪瓶打过招呼,又向她对刚才在驿馆门前发生的事情表示歉意,然后才又对罗燕说道:“我费了许多唇舌才把那几名校卫安抚下去,他们兴许还会来寻岔的!”他摇摇头,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春雪瓶:“何不将他们撤去?” 罗燕含讥带讽地说道:“那些校卫奉命前来保卫德大人平安无事的呀!” 春雪瓶冷冷一笑:“凭他几人那点本领能保得什么平安!” 德幼铭忙劝说道:“好啦,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春姑娘刚到,何必说出这些话来让她扫兴!” 罗燕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又对德幼铭说道:“你还是回到厅里侍候爹和客人去,这儿有我陪着春姑娘就行了。”等德幼铭退出厢房去了之后,她才俯身过来拉着春雪瓶的手,问道:“那天你为追寻大红马,匆匆离开了我们,我们一直在惦挂着你:不知大红马后来被你找到没有?” 春雪瓶:“找到了。只要下决心,哪有找不到的!只是请姑姑猜一猜,那大红马是谁偷去的?又落到谁的手里了?” 罗燕摇摇头:“猜不着。还是请你自己说出来吧!” 春雪瓶笑吟吟地瞅着她:“猜猜看,我一定要你猜!” 罗燕勉为其难地:“是不是被过路的牧民偷去,又落到官兵手啦了!” 春雪瓶摇摇头,说道:“算了,姑姑是猜不着的,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大红马是被乌都奈叔叔偷走的。”她又把话打住了。 罗燕困惑地:“乌郡奈叔叔?乌都奈叔叔是谁?” 春富瓶:“就是姑姑当时所怀疑的,在沙湾驿站门前翻看大红马马掌那人。”’ 春雪瓶愈加困惑起来:“那人你原不认识,怎的忽又称他‘叔叔’来了?”.‘ 春雪瓶也不答她问话,却笑吟吟地瞅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大红马——又落到——半一天一云罗大伯手里了!” 罗燕又惊又喜,只大张着眼睛竞久久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她眼里闪起一道喜悦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悲伤的神情又浮上眼来,过了许久,她才带着央求的口气低声音对春雪瓶说道.“你把详情说我听听。”她的声音也因哽咽而变得不清。 春雪瓶一瞬间顿觉乐意全消,不禁也为罗燕的悲伤而愀然起来。随即便将她寻刀的经过一一告诉罗燕,甚至连她如何误伤罗小虎的事也毫不保留的讲了出来,只是隐去了他去到天山和她母亲相会的那段情况。最后,她还告知罗燕,说罗小虎为了看她已来塔城,隐匿在城外山中的矿厂里,只等机会和她相见。 罗燕坐在一旁一字不漏地听着,时而惊叹不已,时而欣喜若迷,时而又哀痛不胜。当她听说哥哥为了看她已冒险来到塔城时,更是手足情深,又忧又虑,悲喜交集。罗燕想见哥哥一面,是她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心愿。她孤苦在心,哥哥就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今却近在咫尺,她当然渴望能立即见他一面,可这塔城目前是侦哨遍布,巡骑四出,西营北营又各驻有精骑数百,他是万万不能在塔城露面的。但如错过这一机会,她今生今世恐就再也无法和哥哥相见。罗燕想到此处,真是情不自禁,悲痛欲绝,她抬起泪眼望着春雪瓶说道:“若能把一切艰危3uww险恶都加于我身,只要我能见他一面,我死也甘心,而今却是他处于危难处,若因我而落人官兵手里,我就是万死也无法减轻我的憾痛了!” 春雪瓶见了罗燕那般焦急悲痛的情景,也不禁伤感万分,有如自己身历其境心受其苦…·般。只是她对目前的处境看得并不如罗燕那般危3uww险,也不似她感到那般可惧。春雪瓶在听了罗燕说出那般令人揪心的话之后,好似安慰又好似不以为然地说道:“姑姑不要难过,办法总是有的。罗大伯既然来了,哪有不见见之理!他来驿馆不便,我就陪姑姑到山里去,听说那儿倒是很平安的。” 罗燕叹息一声,说道:“这不行啊!我和我爹只要出了驿馆门,身后不但有校卫相随,说不定还有暗哨尾跟,我如去山里,会给他带去危3uww险的。”她停了停,又说道:“再说,我如去山里,又如何对我爹和幼铭说去!” 春雪瓶:“我常听我母亲说起过‘天无绝人之路’和‘天下无难事,只要有心人’这样两句话,姑姑不用愁,只要有心,终是难不住的。我来就是为的这件事,一定要让姑姑和罗大伯平安相见后,我才离开塔城o”. 罗燕被春雪瓶的豪气和胆量感动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说道:“好,我也只好耐心地等一等了。愿老天开眼,赐我兄妹一个相见之机吧!”说完这话,忽又两眼注视着春雪瓶,问道:¨姑娘刚才提到你母亲,你母亲是谁?她现在住在哪里?” 春雪瓶默然片刻,才低声说道:“姑姑见谅,我母亲性僻,她不愿我向人谈起她来。” 罗燕谦然一笑,说:“我原也不该问的”不知怎的却又问起你来。”她望着春雪瓶沉凝片刻,忽又说道:“那口别后,我爹在路上亦曾多番谈念起你,他就曾对我说过,要我在外切忌去探询别人身世。他说各有所隐,各有所讳,能说时,别人自然会说,不能说时,问亦无益,反遭怨恶。我爹是个通达人,他这番话是很在情理的。” 春雪瓶从罗燕的话语中,听出她有些闪烁,明明在谈自己,忽又把话拉开,变成牛头马嘴去了。她也想弄个明白,便又问道:“不知德老前辈谈了我一些什么?他又是怎么对姑姑谈起那番话来的?” 罗燕:“我爹对你的性情武功都是十分称叹,他实感惊奇不解的是,在西疆怎会出了你这样的人物!幼铭在未能探知你的身世而深感惋惜时,我爹才说出那番话来的。”罗燕将春雪瓶打量了下,又说道:“我爹还说,姑娘决非出身寻常人家,若非将门之女,便是书香之后,说你家埋名西疆,隐迹山林.,若不是出于愤世嫉俗,便是另有隐情。我爹还说,自古以来,归隐山林的忠臣义士也是很多的。”. 春雪瓶听了,觉得她爹说的那些话,好像与自己有关,又好像与自己无关。因她对自己的身世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对罗燕转述她爹的那番话就更觉得糊涂起来。春雪瓶俯首沉思一会,才怅然说道:“我没有家,我只有个母亲,母亲在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 罗燕深感惊异而又不禁恻然地:“啊,姑娘原是这样?” 房里突然沉静下来。 一会儿,庭院里传来步履声和谈话声。罗燕这才轻轻嘀咕了一句:“爹在送客了。” 春雪瓶起身走到窗前,举目向外望去,见一位白脸微须、身材胖胖的官儿,在德秀峰的陪同下,穿过长廊向外面走去。春雪瓶忽又想起他适才躲在门后那般情景,忍不住又轻轻笑了起来。 罗燕不解地:“你笑什么?” 春雪瓶:“我笑那官儿身胖如牛,却胆小如鼠,真叫人好笑o”接着便将适才见他躲在门后缩成一团的情景讲了出来。不料岁燕听了脸上不但毫无笑容,却反而变得阴沉起来,眼里也露出鄙夷和仇恨的神色。春雪瓶暗觉诧异,使又问道:“那人是淮?是个什么样的官儿?” 罗燕冷冷说道:“他名孙礼贤;乃是孙人仲的侄子,是个四品道春雪瓶:、“孙人仲又是什么人?” 罗燕:“我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春雪瓶:“他现在何处?” 罗燕:“十八年前他已被我哥哥亲手杀死了!” 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也就不再问下去了。_一会,德秀峰已送客回厅,便忙叫德幼进房来请春雪瓶到厅里去叙话。春雪瓶、罗燕便立即跟随德幼铭去到厅里,德秀峰见了春雪瓶,显得十分高兴,便问这问那的和她畅谈起来。当他问清刚才在门口发生那桩事情的原委之后,以手拈须,沉吟片刻,随又指着摆放在桌上的一大篮菜肴,对德幼铭说道:“这是适才孙大人来访时给我送来的一席酒菜,你给那些护校卫送去,就说是我犒赏他们的。” 德幼铭很不情愿地:“爹,这又何必……” 德秀峰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忙将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头,说道: “你就照着去办吧!这些校卫也是身不由己,并非有意和我作梗,给他们一点恩惠,以示我宽宏不计,这也是有好处的。” 德幼铭这才提着蓝子出厅去了。 德秀峰又向春雪瓶问了一些有关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她的所见所闻。春雪瓶虽然知道不多,但她却也能将她看到的一鳞半爪,娓娓讲来,而且许多还能触及时弊,道出精微。她讲得十分爽直,爽直中尉有回旋;讲得极为大胆,大胆中却有精细。德秀峰听得连连点头,不住地夸她灵秀。春雪瓶见德秀峰心情高兴,便乘机将话一转,说道:“外面一些老百姓都知道老前辈到了塔城,也有人在为老前辈的处境担心呢?” 德秀峰不觉一怔,忙问道:“姑娘听到他们说了些啥米?” 春雪瓶:“你们说肖准与老前辈不和,对你十分忌恨,恐对你不利;还说肖准虽是朝廷封赠的将军,可他的心并不向着朝廷,也不向着西疆百姓,其心难测,要老前辈多加小心。” 德秀峰惊诧得不禁站起身来,注视着春雪瓶肃然问道:“姑娘是从哪里听来?是谁这样对姑娘说的?” 春雪瓶:“东关‘居安’客店的郑店主。他也出于对老前辈的一片好心!” 德秀峰在厅里来回踱步,沉吟片刻,说道:“此人我亦曾见过,看去也是个很有阅历的人,却未料到他竟有这等见识!”他停了停,又说道:“我与道台衙门孙大人以及伊犁将军肖大人之间,在对目前西疆军务的看法上是有些分歧,但还谈不上不和,更谈不上‘忌恨’二字。这些话干系非轻,岂是能轻易出口的!” 春雪瓶:“就从刚才在门口发生的事情来看,也看出他们没怀好意,对那肖准,老前辈还是防着点好。” 德秀峰以手拈须,宽慰地笑了笑:“我有兵部公文,又是奉王爷所差,他们也不无顾忌,我量肖准也不敢公然对我做m什么举动来的。” 谈着谈着已是中午,吃过午饭,德秀峰回房休息去了,春雪瓶又随罗燕回到两厢房里,二人亲亲热热地谈了起来。春雪瓶从罗燕的口里才知道,德秀峰这番来疆,是奉王爷之命专为查虏各地军营的员额士气和外寇人犯的情况以及边防、绥靖的得失利弊而来。德秀峰说,王爷这样做,是丫防微杜渐,也是便于未雨绸缪。 他来到西疆以后,各地衙署官员,各营统兵校尉,对他明示尊迎,实存戒忌,惟恐他查出弊端,访得实情,对他们前程不利。因此对他们防范甚严,百计‘千方不让和外人接近。德秀峰来到塔城后,曾遵照王爷的旨意,和道台大人孙礼贤商议提出招抚罗小虎的事宜。 关于这事的提出,原是德秀峰在离京时,就曾向王爷提请,并将罗小虎在乌伦古湖一带率队抗击外寇来犯很得民心的传闻禀告了王爷,王爷授权德秀峰,要他人疆后酌情处理,见机行事。德秀峰入疆后,在去各地的路途中,一路留心查访,得知许多关于罗小虎的率部抗击外寇的争斗中激昂壮烈的事情。德秀峰一到塔城,便向孙礼贤提出招抚罗小虎,奏请皇上赦其前罪,不计旧恶,封他一个副将军之职,要他率部驻塔城,以防击来犯的外寇。不料孙礼贤对罗杀叔之仇,一直切齿未忘,怀恨在心,强词以辩,夺理相争,只是不从。他为了阻挠对罗招抚,甚至置朝廷的绥靖大计于不顾,派人赶去伊梨,对肖准进行挑拨离间,说德秀峰提出招抚罗小虎,是意在对肖准进行牵制,以便进一步取而代之。还说,德秀峰纵无此意,若罗小虎一旦归顺朝廷本就心存疑虑,以他之勇武,必会功显朝廷,于肖准亦将不利。肖准对朝廷本就心存疑戒,与罗小虎又是多年仇敌,听了孙礼贤那番话后,便亲率精骑数百赶来塔城,对招抚之事横加阻拦,竟还说出“西疆各部对此不服,若一意孤行,恐激起叛乱”等话来,以相威胁。德秀峰无奈只好强怒为笑,与他们委婉周旋,将这事暂时搁置起来,等回京后,禀告王爷,再行定夺。 春雪瓶在听了这些情况后,不禁暗暗惊心,她本来十分单纯的天性,哪曾想到人世上竟有这么复杂的事情。有些事她听得似懂非懂,有些事她虽然听懂了,但却又弄不很清。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十分清楚明白的,那就是:她一心向着和最关切的是她罗大伯;憎恨的还是孙礼贤和肖准;把德秀峰也视作可敬的好人之列。 春雪瓶将罗燕讲的那些情况再细细回味一番后,问罗燕道:“姑姑,你说说,什么是招抚?” 罗燕:“招抚就是在朝廷派人劝勉下归顺朝廷,为朝廷效力。” 春雪瓶:“归顺是否就是投降?” 罗燕:“招抚、投降虽都是归顺朝廷,但还是不同。究竟怎样不同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招抚要体面一些,投降多是走头无路被迫而行的o” 春雪瓶沉吟片刻,又问道:“姑姑,你看罗大伯他可愿受这招抚?” 罗燕默默不语了。 春雪瓶又问道:“你呢,姑姑?你可愿罗大伯受这招抚?” 罗燕还是默不作声。 春雪瓶见罗燕久久不语,便又说道:“要是我呀,得讲好两点才行:一不受谁节制调遣;二不受谁的窝囊气。” 罗燕不禁忽地一笑:“哪有这种事来!” 春雪瓶:“朝廷若不应允,我就不干!” 罗燕喟叹道:“有时由不得朝廷,有时也由不得你了。” 春雪瓶凝思片刻,忽又说道:“适才我要德老前辈留心肖准,他却不以为然,难道他对肖准真就那么放心?” 罗燕笑了笑:“我爹虽然心直口快,但每遇大事也是十分小心稳重的人。他私下也多次对幼铭和我谈起,嘱我们对他要多加戒备小心。爹说肖准为人好勇斗狠,桀骜难驯,若玉帅尚在,他感玉帅提拔之恩,慑玉帅旧有威严,尚不敢轻怀二心。今玉帅已死,他已目中无人,朝廷对他亦是迁就怀柔,我们哪能对他不防!不过,我爹也说,目前西疆各营,多是朝廷旧伍,量那肖准也还不敢轻举妄动。” 春雪瓶听罗燕话中提到“若玉帅尚在”和“今玉帅已死”的话语,不禁大吃一惊。她也不知为何,玉帅在她心里竟印得那么深刻,只要一提起玉帅二字,她便不由感到一种威严,--一种尊荣,同时也不禁感到一种神秘,一阵亲切。而今突然从罗燕口里听到玉帅已死,她简直惊诧得连罗燕最后那几话都未听入耳里。春雪瓶呆了一会儿,才帐然若失地问道:“姑姑,那玉帅是几时死的?” 罗燕似已看出她神情有异,望着她疑诧地问道:“你见过玉帅?” 春雪瓶仍是充满怅然的神色:“见过。只匆匆见过他一面,可他却并不认识我。” “玉帅是去年冬天去世的。我们出京前几天才下葬,墓地就在西郊他女儿玉娇龙墓侧。” 玉娇龙!这又是个使她感到迷惘和神秘的名字!春雪瓶陷入沉思。 罗燕以为她有了倦意,便要她歇息,自己便退出房外去了。 春雪瓶地驿馆里住了下来,差不多整天都和罗燕呆在一起,二人有时窃窃私语,有时默默偎坐,显得十分亲切。两天已经过去,春雪瓶仍然想不出一个让罗燕兄妹相会的办法。罗燕急得暗自背人垂泪,春雪瓶也不觉微锁眉头。德幼铭几次来约她二人出城赶集,二人都无心前去。又过了一日,雪瓶想打听一下罗大伯的近况,便独自出了驿馆,去到“居安”客店。郑店主见她来了,忙将她请进房间,问了一些她在驿馆里的情况,告诉她说,她罗大伯又派乌都奈到店里来过两趟,都是打听春雪瓶的消息。春雪瓶听了也很着急,便把护卫驿馆的官兵受肖准等人的指使,对德秀峰进行暗中监视的这一情况也告诉了郑店主,要他转告罗小虎,驿馆已成险地,尤应小心在意,千万擅自不得。郑店主又谈了一些关于德秀峰那天到店里来的情况,说德大人向他问起许多有关塔城军营的事情,诸如官兵扰不扰民?军营统领与哪些头人往来密切?邻境哈族是否常来滋事?等等。郑店主还告诉春雪瓶说,德大人曾向他探听过驼铃公主的去向,还向他打听拉钦,问他认不认识拉钦这人b春雪瓶听了不由一惊,忙问郑店主道:“德大人认识驼铃公主?” 郑店主:我没探问,看样子他好像也并不认识。” 春雪瓶:“他可认识拉钦? 郑店主:“这我也问过他来。德大人说他也不曾见过,他只知拉钦是蒙古人,身材极粗壮,曾是铁贝勒王爷府里当过管马的官儿。” 春雪瓶记起不久前她去乌苏时,梁巢父也曾对她谈起过这事,没料到现在又从郑店主口中谈起这件事来。德秀峰打听驼铃公主为什么?他与驼铃公主有何关联?母亲又是不是德秀峰要打听的那个驼铃公主?这一切在春雪瓶心里都是一团雾,一个解不开的谜。也使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德秀峰还向郑店主打听了拉钦。 这个曾在王府里当过管马官的拉钦是谁?是否就是已经在三年前死去的那个拉钦?又是否与母亲或罗大伯有所关联?这对春雪瓶同样是个解不开的谜。 春雪瓶带着惊奇、不解和,团迷雾回到驿馆,刚进到驿馆大门,便看见院内门前的石桩上拴着七八匹没备马鞍的大宛良马。 德秀峰和德幼铭,还有罗燕,正站在那儿围着马打量着,品评着。 罗燕一见春雪瓶回来了,便忙将她叫住,对她说道:“姑娘,快来看看这些马!你眼力好,也帮我们选选看。” 春雪瓶来到罗燕身旁道:“姑姑,你们要买马?” 罗燕:“不是我们买,是我爹准备给贝勒王爷买的。” 正在一旁凝神相马的德秀峰,回过头来对春雪瓶说道:“我出京时,王爷曾吩咐过我,要我给他选购几匹上等宛儿马带回京去。” 他打量了那几匹马一下,才又说道:“王爷生平最爱的就是马,他王庄里已经养了许多匹上等好马了,可就缺几匹上等大宛马。只是我不善相马,军营里已经送来过几批了,我看了总是拿不定主意,至今一匹都还未挑选下来。姑娘如识得,不妨帮我决断决断。” 春雪瓶听了德秀峰那番话,联想起适才郑店主所说的话语,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便若不在意地说道:“我也不会相马,要是拉钦大伯在这里就好了!他才真是位相马的好手!” 德秀峰不觉一惊:“姑娘认识拉钦?” 春雪瓶仍漫不经心地:“认识。” 德秀峰:“姑娘认识的那位拉钦是怎样一个人?” 春雪瓶:“蒙古人,身子极壮实。听说他早年也在京城养过马的。” 德秀峰迫不及待地:“那位拉钦现在何处?” 春雪瓶:“听说就在这塔城东北的山中,和那些淘金的蒙古人住在一起,平时很少出来。” 德秀峰犹豫片刻,又问道:“此去山里有多少路程?要怎样能找到拉钦?” 春雪瓶:“老前辈想找他来帮助你相马?!” 德秀峰:“马也要请他相的。我要找他却还有比马更重要的事情。”他停了停,又说道:“我来西疆后,曾向多人打听过他,都说不知,不想今天竟从姑娘口里得知他的下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米全不赞功大’。只足不知如何才能找得他米?” 春雪瓶:“老前辈必欲见他,我可给你找他去。” 德秀峰十分高兴地:“这就太好了!不知姑娘去来需费多少时问?有无什么不便之处?” 春雪瓶:“此去东北山里,黄昏时即可归来,只须将老前辈和姑姑的马匹借我一用,还请老前辈给守门校卫关照一下,免我请得拉钦到时他们又来刁难。” 德秀峰连连说道:“好办,好办。幼铭可去备好马匹,姑娘早去早回o”.. ‘不消片刻功夫,德幼铭便将准备好的两匹坐马牵来。罗燕将春雪瓶送至驿馆门,外,春雪瓶临上马时才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姑姑耐心等着,傍晚时我便可把罗大伯接来和你相见了!”她说完这话,也不等罗燕问话,只瞅着她灿然一笑,随即腾身上马径向东关驰去。 罗燕一时摸头不着,又惊又讶,又喜又凝,呆呆地站在阶前,久久回不过神来。 黄昏已深,夜色已浓。街上早已关门闭店,路上已是人稀。驿馆门前架立着的两个红纱灯笼,已经点燃蜡烛,烛光把门前两旁古柳照得绿影婆娑。几名校卫在灯前木然而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驿馆在夜色里显得十分平静。 罗燕早已走出驿馆,等候在离驿馆大门约百步远的街边。她怀着一种悲喜难分、忧乐莫辨的心情,站在那儿盼候着,不时向黑沉沉的东关张望过去,十分焦急中还带有几分不安。她等着,盼着,忽听见从东关传来一阵蹄声。那蹄声不甚响,也不甚急,不像惯于奔驰的坐骑,倒像载货的驮马一般。她心里正感到失望间,忽见有两个人影牵着马已向她走来。她迎着已走近她面前的那人注目一望,见一顶覆得低低的毡帽下,闪着一双她熟悉的眼睛。她惊异得不禁把身子微微往后一缩,也就在这一瞬间,忽又在那闪闪发亮的眼睛下响起一声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妹妹,是我!是你虎哥!”她只觉得耳里嗡地一响,她立即扑人来人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低声啜泣。 罗小虎:“别哭,妹妹,这儿当街,离馆门又近。”他那哽咽的语音里也蘸饱了眼泪。 罗燕这才抬起脸来:“哥,这儿太险!。我只想看看你。让我再看看,你仍回到山里去!” ’.罗小虎回头看看春雪瓶。春雪瓶站在他身后也正在抹眼泪。 罗小虎又回过头来,伸手为罗燕抹去挂满脸上的泪水。他边抹边又说道:“别怕,妹妹。别为我担心。我既来得,也就去得。我要和你聚上几日。春姑娘已为我想好了安身之计。” 春雪瓶忙走上前来,说道:“这儿不是谈话之地,我们还是快进馆去吧!”她随即挨到罗燕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姑娘,别在脸上留下泪水!” 罗小虎向春雪瓶耳边递来一句:“你把自己的泪脸也擦抹干净。” 三人一道走进驿馆大门,来到院内。德幼铭听到三人脚步声。;忙从房里迎了出来,和罗小虎打过照面,道了声:“一路辛苦”;便说道:“我爹已在厅里等候你多时了!”随着便将罗小虎领进厅里去了。 春雪瓶将罗燕的衣袖一拉:“让他们谈他们的马经去,我和姑姑休管他!”边说边拉着罗燕回到西厢房里。进房后,罗燕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对春雪瓶说道,你也不先和我商量二下,却突然让他假冒拉钦把他带来,他能应付得过去吗?” ‘春雪瓶成竹在胸地:“姑姑尽管放心,拉钦的事情罗大伯都知道,他也猜到德老前辈要向他打听什么事情。罗大伯.准能应付裕如,不会露出半点破绽来的o” 罗燕困惑而又不安地:“莫非我哥竟会知道驼铃公主的去向和下落?!我爹要向拉钦打听的是有关驼铃公主的情况啊!?” 春雪瓶不再作声了。过了一会,才又淡淡地说道:“他兴许也是知道一些的。不然,他就不会来。” 罗燕不再说话了,只不时走到窗前向大厅那边望望,仍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直至深夜,德幼铭才陪着罗小虎从厅里走出来,穿过庭院,把他领到西厢后面的一间耳房里去了。 春雪瓶忙对罗燕说道:“我先去问问罗大伯,看看他们谈话的情况如何,姑姑等有了抽身机会再来。”她随即跨出西厢,来到耳房。罗小虎见她来了,只向她露出会心的一笑,春雪瓶便早已明白他是闯过这一关了。 德幼铭在房里又陪着罗小虎闲聊几句,才道声“早些歇息”,退出耳旁,回到西厢去了。春雪瓶这才对罗小虎说遭:“姑姑为你担心,怕出破绽,急得什么似的?” 罗小虎伤感地一笑:“她这些年来过的都是担惊受怕的日子,也真太可怜了!” 春雪瓶赶忙把话拉开:“德老前辈是不是向你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 罗小虎直了点头。 春雪瓶:“他与驼铃公主何关?” 罗小虎:“他与驼铃公主并无瓜葛,是受王妃之托而打听的。” 罗小虎已准备把话打住,但当他看到春雪瓶那双惊奇的眼里正充满期待的神情时,便又说道:“驼铃公主原是王妃的妹妹,大约三十年前,姐妹俩在一次蒙古内部发生的叛乱中失散了。姐姐后来嫁给了铁贝勒王爷,就是现在的王妃,她派拉钦去四处找寻她的妹妹驼铃公主。拉钦后来在哈珠把驼铃公主找到r,他遵循王妃的旨意,把驼铃公主接来西疆,准备就在西疆定居下来。”罗小虎说到这里不觉又停了一停,才又说道,“王妃因久久得不到驼铃公主和拉钦的消息,趁德秀峰此番人疆之便,便托他代为打听来了。” 春雪瓶心里感到惊奇极了!似乎已从罗小虎的这番话里窥视到了母亲身世的一丝线索,但这一丝线索却又是时隐时现,若断若续,她沉吟了会,忽又问道:“八年前我母亲住在艾比湖时,别人叫她驼铃公主,那时,拉钦大伯也住在那儿,不知我母亲是否就是王妃要找的那个驼铃公主?” 罗小虎犹豫了会说道:“也是,也不是。” 春雪瓶更是惑然不解了,忙又问道:“罗大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定告诉我才是。”. 罗小虎无奈地:“他们要寻访的那个驼铃公主,从哈珠到西疆,在去艾比湖的路上被格桑头人杀害了。你母亲当时正怀抱着你找不到安身之所,才冒了驼铃公主这名儿去到艾比湖定居下来,又在那里整整住了近八年,才又带着你到天山去的。” 春雪瓶这才算明白了一半,但她更想知道的却是那一半的情况,便又伤心地问道:“我母亲那时怎会抱着我连个安身之所都找不到?也难道没有个家?我母亲的父亲又是谁呢?” 罗小虎慈详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道:“雪瓶,你就别再往下问了!这些事,你母亲将来自会告诉你的。” 春雪瓶知道问他也无用,只好强忍满心迷惑,不再吭声了n一会儿,忽听窗外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罗小虎不觉一怔。 春雪瓶忙低声说道:“定是罗燕姑姑来了。”说话问,门已推开,果见是罗燕身影,她闪身进入房里,说道:“幼铭和爹已回房安寝,我借口巡夜便到这里来了。”接着,她便问起了罗小虎一些别后情况,也谈了一些她在德家的情景,兄妹两人时而泪眼相看,唏嘘叹息,时而破涕为笑,鬃额相庆。春雪瓶在旁也是不由一一阵辛酸一阵甜,也陪尝了种种不同滋味。她怕自己久留房中会妨碍他兄妹尽情谈话,便借口到院内各处巡巡,退出房来,站立在西厢阶前注视着院罗燕在罗小虎房中,一直谈到午夜方才离去,和春雪瓶一道回西厢房就寝。 罗小虎被德秀峰留了下来,每遇军营送马来时,他便帮着去挑挑选选,无事便独自在房里很少出来。罗燕也只有乘德秀峰和德幼铭出外拜客或游玩之机,才去耳房和他聚叙。春雪瓶一天到晚总是静不下来,一会儿出城去集市逛逛,一会儿又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看去显得十分逍遥自在。 这天下午,军营里又派人牵来一匹枣红宛马,送马来的军校对德秀峰说,这是一匹马群中带头马,因它性子暴烈异常,没有人能驯服住它,所以一直不敢送来,又因连连送来几批德大人都挑选不上,这才将它送来,请德大人看是否中意?德秀峰已从送马来的那军校那番话里,听出了军营是心怀不满有意前来作难之意。他仔细打量着那匹枣红宛马,见它全身一片枣红,胸宽腰细,后腿弯曲如满弓,项上鬃须分拂,臀后尾长近地,竖耳怒目,见人即鬃奋蹄刨,侧目而视,状态凶暴,确是难犯,常人近它不得。德秀峰回头看看罗小虎,说道:“他们明知此马难制,却偏送来,不知是何意!” 罗小虎满不在乎地:“只有制不服的人,哪有制不服的马!就让我来制它一制!”他说完此话,一卷袖,又将带一紧,两步迈至军校身边,将他手中的鞭子接过手来,便向枣红宛马身旁走去,那马见他走过来,立即昂起头来,对着他转来旋去,忽而突然跃起双蹄向他面门踢来,忽而腾身直立向他头上猛扑,只不让他靠近。罗小虎左闪有躲,瞅着机会便向它狠狠抽去一鞭,每一鞭落,都在它身上留下一条深深的痕印。那马被激怒得发出声声嘶鸣,蹶蹄刨起的泥尘腾飞四进,好似飞沙走石。罗小虎趁那马跃起双蹄刚一落地之际,猛然贴拢它的腰身,随即腾身而起跨上马背。那马怒极,奋力猛然一跃,竞四蹄腾空足足窜了十余尺高,把德秀峰和那军校惊得往后直退。那马就在这一跃时将拴在桩上的缰绳挣断,它立即便如受伤野马,不顾死活地直向坝旁围墙冲去。罗小虎也不管它,只紧紧抓住它的鬃须,让它的头直端端地对准墙壁。那马在快触到围墙的一刹那间,又猛然向上一窜,只听一声巨响,它的四蹄和整个肚子都碰撞在墙上,随即便被弹了回来,翻仰在地。罗小虎就在它刚快落地的那一瞬间,一个横跃闪离了马背,站在它身旁,又狠狠地向它挥起几鞭,那马在地上翻了几翻才重又站起身来,罗小虎还不等它转身,一跃又跳到它的背上,紧抓鬃须,挥鞭直落,将马头对准墙壁,催赶它再向壁前奔去。那马只纵了两纵,在快近围墙时竟然停步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罗小虎抓住鬃须往后一带,它居然也顺着他意转过身来。从此,罗小虎带它向左它便向左,带它向右便向右。罗小虎这才跳下马,拍拍它的项脖,回头对德秀峰说道:“德大人,你看,这不还是被制住了吗!” 德秀峰连忙走上前来,不胜惊叹地说道:“真是好手段!实实令人佩服!有你这样的手段,休说制马,就是降龙伏虎也有余了。” 他又望着罗小虎出神片刻,说道:“我曾听王爷说过,他在王庄里过去也有个驯马手,十分了得!那人我想你也认识;只不知他现在何处!王爷每提起他,还有些念念不舍呢?” 罗小虎笑了笑:“认识,当然认识。他离开王庄后便杏无消息了” 德秀峰把马留下,送马来的军校怏怏网到军营去了。 晚上,德秀峰叫德幼铭去将罗小虎请来厅里,还特意命人给他端了一杯茶来,对他说道:“平日我对你多有简慢,望勿介意。今天我从你驯马的手段来看,才知你原是个很有功夫的人,我只把你当相马人看,这太委屈你了o”、’ 罗小虎不禁暗吃一惊,说道:“我少年时是曾学过一些拳脚,谈不上功夫,大人休要过奖o” 德秀峰:“你休瞒我,我这双老眼还是识辨得出来。我德秀峰虽是官场中人,但亦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我和他们都是以弟兄相称,你如知道我德某的为人,叙谈起来就可以少些拘束,用不着挑言挑语了。”接着他便向罗小虎问了一些西疆的民情风俗,物产地理,罗小虎均一一作答,说的也极详尽。说着说着,德秀峰将话题一转,忽然问道:“你可认识马贼半天云?” 罗小虎略略一怔,随即坦然答道:“认识。” 德秀峰:“你认为半天云这人如何?” 罗小虎:“也算是个好人。” 德秀峰:“听说他几年来率领着他那帮马贼,一直在乌伦古湖一带抗击入侵的外寇,是否果有此事?” 罗小虎:“德大人只需亲自去乌伦古湖看看湖畔那一片坟墓,便自会明白。” 德秀峰:“一片什么坟墓?” 罗小虎:“几年来为了抗击入侵外寇而战死沙场的那两百个马贼弟兄的坟墓!” 德秀峰:“马贼弟兄?!”他略感惊讶地看了罗小虎一眼,忙又说道:“当然,你这样称呼他们也是合情合理的。” 罗小虎不动声色地端坐那儿,等他后话。 德秀峰沉吟片刻,才又说道:“如若一旦朝廷恩准半天云招抚,你看他会不会顺从?” 罗小虎犹豫了会,说道:“只要肖准兵权在手,孙礼贤尚在西疆,就难谈招抚二字。” 德秀峰一诧:“这是何故?” 罗小虎:“他二人是只计私仇,不以国家社稷为重的!” 德秀峰不觉站起身来,满目惊讶地将罗小虎熟视片刻;说道: “我真没想到你竟有这等见识,我德某对你不仅简漫,而是太失敬了。” 罗小虎也站起身,说道.“我只信口说说,大人可勿介意。”说罢,便告退出厅,回到耳房去了。 德秀峰在厅里来回踱步,拈须沉吟,直至深夜方才回房就寝。 过了两天,肖准随带一名千总和十余骑校卫到驿馆来了。那十余骑校卫在馆门下马,紧随肖准一直走到内院门前方才停步,随即分列两旁,向院内张目凝神,惕然而立。肖准进得院来,右手紧紧握住腰间刀柄,一边迈步向着大厅走去,一边举目四顾,眼里闪露出疑戒的神色。千总随后~步一趋,两眼闪烁不定,显得惶惶不安。 春雪瓶正在西厢房里和罗燕叙话,听到庭外传来脚步声,忙到窗前向外望去,一见肖准神情有异,立即警觉起来。再看看紧跟他身后的那名千总,…下就认出是马骧来了。春雪瓶忙来到罗小虎身旁对他低声说道:“这肖准来得蹊跷,看他那张发青的面孑l,就知他不怀好意!” 罗燕亦看出一些可疑的苗头来了,也不由低声说道:“肖准往来时身边从不带刀,今天不仅带刀进馆,脸上还隐隐露出杀气!” 她说着,身上忽地哆嚓一下,接着又从牙缝里进出一声:“我看他是冲着我哥来的!” 春雪瓶当即将她一拉,说道:“走,我们且到厅侧看看去!” 罗燕转身去到床头取刀,春雪瓶忙止住她,说:“先看看动静再说。事急时,对付他二人也无须用刀!” 二人随即走出房门,绕过大厅,躲到厅侧屏风后面,暗暗注视着厅里的动静。。 这时,德秀峰已闻声来至大厅,和肖准寒暄几句之后,德幼铭也将茶送到厅里来了。他献过茶,便退立德秀峰身旁,腰上也挂上了单刀。德秀峰肃然端坐,脸上微露怒容;肖准双目炯炯,时而鹰视厅外,时而狼顾身后,德幼铭双手叉腰,昂首冷眼。马千总站立肖准身后,垂手茫然,显得心神不定。大厅里只沉默片刻,却更增浓了紧张气氛。 德秀峰见肖准久不说话,便先启口问道:“肖将军突然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肖准只摆手以示谦逊,随即说道:“我已调换塔城军营统领,特来告知你一声,并将新统领马骧带来见你一下。老先生回到京城,请代为王爷和兵部禀陈一下。”随即又回头吩咐马千总道:“快上前来参见德大人!” 德秀峰在马骧上前与他见礼时,忙站起身来一手将他拉着,说道:“不必多礼,我们已是老相识,不想又在这儿见面了。” 肖准又说道:“马骧是我旧部,他的马术刀法均有过人之处,也很勇敢善战。十日前,他在从昌吉去乌苏途中,突然和一帮从外界部落流窜来扰的游骑相遇,他上前盘诘,对方动起手来,马骧人少不敌,落到了他们手里,在被绑去的途中,他乘看押着他的两骑汉子不备,将他两人打落下马,夺过马匹逃回了乌苏。我喜他沉着机敏,正好这塔城军营也须一个这样的人来统领,所以就把他从昌吉调来,还望老先生回后,在兵部尚书大人面前多多替他美言几句,也让朝廷知我调他本意。” 春雪瓶听了肖准这番话,只是忍不住掩口而笑。罗燕却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如此忍俊不禁。 德秀峰听了肖准这番话后,说道:“伊犁将军衙署所辖各营,调动之权全在将军,呈报兵部,亦只例行公文。德某回京自当向兵部如实禀闻o” 肖准点了点头,向大厅四围环顾一遍,忽又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德秀峰猛然问道:“听说几天前你从外面找回一个相马的汉子,可有此事?” 德秀峰略略一诧:“确有此事。” 肖准冷冷地:“他是个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德秀峰也冷冷相对:“蒙古人,名叫拉钦,早年原是铁贝勒王爷府里的一名马馆。” 肖准稍稍迟疑了下,又冷中带厉地问道:“你过去可曾在王爷府里见到过他?”[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3uww] 德秀峰斩钉截铁地般答道:“见过,当然见过。而且不只一次!” 肖准被德秀峰这毫不含糊的铮铮话语所挫,神色也不禁变得犹豫起来。他迟疑了会,才又说道:“实不相瞒,我已得侦骑密报,说你被招到驿馆的那人,相貌与马贼半天云极为相似。我为你的安全计,特来查查这事。” 德秀峰仍然毫不含糊也毫不迟疑地:“肖将军若还不信,我可将拉钦叫来让你当面认认。”肖准尚在犹豫迟疑,德秀峰也不等开口,立即对他身旁的德幼铭吩咐道:“你去把拉钦叫来。” 德幼铭应了声音:“是”,随即走出大厅去了。 躲在屏风后面的罗燕已惊得面色惨白,只见她将嘴唇咬得紧紧,眼里闪起仇恨的光芒,大有不顾一切死活相拼之势。春雪瓶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姑姑别急,让我去对付他!”她话音刚落,便飞快地绕过大厅,在庭院的长廊上截住德幼铭,故意提高嗓门对他说道:“拉钦到园林中驯马去了,我去叫他,让他换换衣服随后就来。”她随即又放低声音对他说道:“我看那个肖准没怀好心,你快回厅去,我偏让那肖准多等一会,急他一急!”说完便穿过长廊向耳房那边走去。 德幼铭回到大厅,只向他爹回禀了声“拉钦一会便来”,便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大厅里谁也不说话,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德秀峰以手拈须,抬头凝视着内厅上悬挂的一幅古画;肖准不时地警惕注目厅外,焦燥中显得有些紧张;马千总惴惴惶惶,不时向厅外张望;德幼铭只冷冷地注视着他二人,眼里隐隐露出敌意。 大厅里静得好似空无一人,肃穆中充满紧张的气氛。沉闷已经到了耐难的时刻,忽然从厅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厅内四双神情各自不同的眼睛几乎是同时投向大厅门外,随着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却是春雪瓶! 肖准只微微一诧,随即移过目光向德秀峰探视过去。 马千总则是猛然一震,脸色也微微发白起来,他只动了动嘴唇,却又把声音强压回去,同时迅速地瞟了眼肖准。 春雪瓶站在门前向四人瞬了一眼,最后却把目光停留在马千总身上,截住他投来的目光,随即说道:“拉钦马上就到!” 春雪瓶话落不过几眨眼问,厅外又响起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穿过庭院埋头向大厅走来。那身影一迈进大厅,面对四人站定,抬起头来直视肖准,说道:“我是拉钦,不知肖准将军找我何事?” 肖准忽地站起身来,不觉伸手紧握刀柄,张大眼注视着罗小虎。他那双虎视眈眈的眼光里,充满惊诧、警惕和狐疑不定的神情。他似乎认出而又似未认准,正在犹豫迟疑的一瞬间,他身旁的马千总突然跨前一步,对罗小虎说道:“你原来名叫拉钦!”.罗小虎只淡然地:“马千总也到塔城来了!” 肖准这才回过头来十分惊异地注视着马骧,问道:“你认识他?” 马千总:“多年来他常在昌吉贩马,人们都叫他胡子大叔,却不知他叫拉钦。” 肖准又将罗小虎仔细打量着,眼里仍闪着狐疑不定的神色。 德秀峰见了这般情景,心里不禁更加忿然起来,也不等肖准开口,便对罗小虎说道:“肖将军听说你驯了烈马,只想见你一见,别无他事。你去吧,我和肖将军还有事相商。” 罗小虎趁机退出大厅,径自回到耳房去了。 肖准虽然心犹未甘,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德秀峰等罗小虎离厅已远,才又对肖准含讥说道:“我虽已有十八年不曾见过拉钦,但他一进驿馆我便认出他来,将军十八年前还押解过半天云,怎的显得这般犹豫!难道竟把他和拉钦都分辨不出来了!?” 肖准虽然显得有些尴尬,但仍满脸狐疑地说道:“这人与罗小虎怎会这么相似!只是我几次见到罗小虎时,他都是满脸胡须,他若一旦剃去胡须,我~一时也难以认出。这位拉钦除了唇上留下一大撇胡子外,偏偏其余髯须都已刮去。我也就认不准了,德秀峰笑笑:“拉钦仍在驿馆,肖将军如需复勘,还呵亲临馆里传报他来见。” 肖准无话可说,便告辞出馆,带着马千总和十余骑校卫回营去了。 罗燕这才放下心来,带着一身湿涔涔的冷汗回到西厢。她看春雪瓶那仍显得兴致勃勃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又羡又怨地说道:“你真是身在险中不知险啊!我没料到你竟敢带着我哥哥闯到厅里来了!” 春雪瓶:“不来行吗?” 罗燕:“你就不怕我哥哥被他认出来?” 春雪瓶:“我已和罗大伯商量过了。罗大伯也是估量肖准已难辨认才冒险闯来的。” 罗燕:“万一被他认出,岂不坏事!” 春雪瓶:“万一被他认出,我就夺了他的腰刀,逼他将我和罗大伯送出城去!” 罗燕不胜惊叹地说道:“姑娘,你这一招才真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 第二天黄昏时候,马千总匆匆来到驿馆,叫春雪瓶,悄声对她说:“肖将军疑心未死,已向城外派出巡骑。请姑娘转告罗小虎,暂时就在馆里安身,千万出城不得!”他又向春雪瓶道了一声:“姑娘珍重”,便匆匆上马回营去了。 春雪瓶站在那儿,心里默默念道:“母亲,我一定要保得罗大伯平安离开塔城!” 第10回 密约喜闻扬声认父,隐情初露抱病寻儿 晚上,春雪瓶来到罗小虎房里,将马千总傍晚来馆所谈情况告知了他。罗小虎说,这已是在他意料中的事情,因他深知肖准为人,刚愎自用,险诈多疑。肖准今天在厅里迟疑犹豫,不敢下手,一来是对他相貌辨认不准,怕万一失误,惹怒王爷,对他不利;二来当时厅里只他和马骧二人,若真动起手来,他自料难敌,又恐吃亏。因此,当德秀峰带怒不再假以情面将他遣出厅时,肖准也只得隐忍在心趁此收场,而他决不会善罢甘休。罗小虎还对春雪瓶说,他料肖准派出巡逻,其精骑定在额敏河畔与木哈塔依一带。因那正是由塔城去乌伦古湖必经之路,肖准料他离开塔城后定是返回乌伦古湖。春雪瓶听到这里,忙插口说道:“母亲曾给我讲起许多兵书上的话语,记得其中就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样的话。我们不防也这么对付那肖准。首先罗大伯不要单独离开塔城,等德老前辈他们动身回迪化时,和他们一道动身;再说,罗大伯也不取道向北,偏取道向东,走到半路,再转身往北,这样就可平安同到乌伦古湖了。” 罗小虎十分欣慰地:“没想到你还自有这般心计’。不过,那肖准也是十分狡诈的,对他还得要多存个心眼。”他想了想,又说道,“当然,目前我也只能照你说的行事了。你可寻个机会到‘居安’客店去找找郑大伯,要他告诉乌都奈,叫乌都奈约集二十来位弟兄,骑上我的大红马,等候在克拉玛依以东的玛纳斯河畔,我准备在那里和他们汇合。” 春雪瓶点点头,又给他补充了句:“还请郑大伯告诉乌都奈叔叔,要他把他骑的那匹马牵到客店里来留给你。” 罗小虎:“这,就是不说你乌都奈叔叔也会知道的。”他话虽如此说了,但他对春雪瓶那想事周到,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用心,除深感欣慰外,还不由蓦然升起一种眷眷之情,使他神怡心暖,眉笑目慈,顾盼久久,有如舐犊,倍感情深。 春雪瓶也在他那慈目柔情的抚爱下,有如朝晖照体,有似清风入怀,感至无比的恬静和舒适。她默默地承受着。过了许久,她忽又抬起头来对罗小虎说道:“这事罗大伯就不用告诉罗燕姑姑了。不然,她会担心的。今天她躲在厅侧,知道肖准是为你而来了,急得脸发白,看了真叫人揪心!” 罗小虎不禁发出一声悲叹:“我可怜的妹妹!”他的精神也因伤感而变得黯然起来。 恰在这时,罗燕进房来了。她手里捧着一盒点心,走到罗小虎面前,说道:“哥哥,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洒淇玛,我在东城一家满人开的果点铺里见有卖,便给你买来了。” 罗小虎接过盒子,低下头默默出了会神,才又抬起头来,把手伸到罗燕额前,轻轻拂开她鬓角的头发,抚着她遮掩在鬓发里的一块指大的伤疤。抚着,抚着,他眼里竟不觉噙满了泪水。罗燕也只默默地站着任他抚去,情态显得十分柔顺。罗小虎抚了一会,才轻声问:“还痛吗,妹妹?” 罗燕摆摆头,只低声叫了声:“哥哥!”她好像突然变小了许多。 罗小虎沙哑地:“哥真不该,真不该啊!至今每想到这事,心里就像被揪住似的!”他那包满两眼的泪水,不禁连连滚落下来。、罗燕也情不自禁地伏在他的胸前,低声啜泣。她哽咽地说道:“不用再说了,哥哥!我已经早已忘记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春雪瓶不知他兄妹二人说些什么,只站在一旁惊奇地呆望着。她心里也充满了悲凄,过了一会,罗小虎才抹去眼泪,从胸前扶起罗燕的头来,望着她漫然一笑,说道:“你看,哥哥又把你惹哭了,哭得竟这么伤心!”他又充满怜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罗燕定了定神,回头望着春雪瓶腼腆地一笑,说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们也真是!” 罗小虎上前一步,却一本正经地对春雪瓶说道:“这没什么可笑的!雪瓶,你记住:千万不要作任何对不起自己亲人的事来,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他用手指罗燕额上那块指大的伤疤,又说道:“你看,你姑姑额上的这块伤疤,就是我给她留下的……” 罗燕忙截住他的话,说:“还说它干什么,已经过去多年的事了!” 罗小虎:“要说。说给雪瓶听一听,对她也有好处。”他又望着春雪瓶,“都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八岁,你姑姑只有五岁,我兄妹就为争一块这样的洒淇玛,争吵起来。我逞强霸占定要多吃,你姑姑不依。突然从我手里把我多占的夺了回去。我怒恼起来,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她额上猛击一一下,从此便在她额上留下那块永不褪色的伤疤!也在我心上留下一块永不消失的阴影,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悔恨!”他说到最后,那沙哑而哽咽的声音竟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她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一件在平时看去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今夜从罗小虎口里听来却是那样的被震动!她更没想到,站在他面前这位凛凛堂堂的罗大伯,这位不知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血、在万马刀丛中都毫无惧色的半天云,竟会在指大的伤疤面前显得那样伤心、悔恨和颤抖!她猛然想起母亲曾教过她《四书》上那句“仁者必有勇”的话来,罗大伯在罗燕姑姑那块伤疤面前所显露出来的情景,兴许就是书上所说的“仁”,罗大伯也因为有了这样的“仁”,才会使他有面对万马刀丛都毫无惧色的那种“勇”!春雪瓶陷入沉思。 罗小虎已察出春雪瓶神情有异,忙又安慰她说:“你当然是不会做出我这样的蠢事来的!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啊!” 罗小虎这几句话,不但没有使春雪瓶感到丝毫安慰,反而突然使她感到伤心起来。她带着一缕淡淡的悲伤,怅然回到西厢房里,和衣上床,一种莫名的孤独之感,不禁阵阵袭上心头;罗大伯在八岁时和她妹妹争吃糕,我八岁时却只能一人呆在天山深处的那片树林里独个儿游玩,眼里成天能见到的除了山峰、树林和白雪,便是天上的飞鸟和林里的野鹿。要是那时自己也有一个哥哥来和自己争吃糕点,哪怕也在自己额上留下一块伤疤,那也比孤独无伴幸福得多了!她耳边突又想起罗小虎适才的话语:“……千万不要作出任何对不起自己亲人的事来,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正在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竞猛又想起在塔城的路上她曾捉弄过的那个少年来了:她一扬鞭,惊马便将那少年掀翻地上,……他瞪着一双愣愣的大眼,满身沙,满身泥,头发披散两肩,既不敢骂,也不和她斗,只带怒忍羞而去……那少年虽不是她什么亲人,但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当时他副狼狈情景,便突然感到难过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虽没在他额上留下伤疤,兴许也给他心上留下了羞辱!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后悔一辈子呢?春雪瓶想着想着,不觉朦朦睡去,她似觉自己又奔驰在一条漫漫的大道上,前面又出现了那少年的身影,他正在催马飞奔,好像拼命要躲开她似的。春雪瓶一心想赶上他道个不是,也放马尽力赶去…她终于赶上了他,又超到他的前面去了……她猛然勒转马头,那少年措手不及,他的坐马受惊跃起,又把他掀到地上去了…她正万分悔愧间,那少年仰起头来愣着她说:“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他说了这句话,也不等她开口,又翻身上马逃走了。春雪瓶心里真难过,不禁在马上轻轻啜泣起来……她正哭得伤心,耳边忽又响起罗燕的呼声:“姑娘,你怎么啦?”春雪瓶猛然睁开眼睛,罗燕睡在她身旁,正用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她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是在梦里。 罗燕见她醒来,又满含怜爱地问道:“姑娘,你梦见什么啦?” 春雪瓶嗫嚅地:“我梦见……,不,我思念我母亲了。” 罗燕默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已出来多天了,你母亲也定在思念你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一会儿便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饭毕,罗燕和春雪瓶回到房里不一会儿,德幼铭也进房来了。他对她二人说道:“塔城一年一度十五天的大赶集,这已经是最后几天了。听说今天集上要举行摔跤较量,界那边也涌来许多人,较量场也是他们设置的,我们何不出城去看看。” 罗燕欣然地:“好,我们看看去。春姑娘在馆里也闷得慌,昨夜都想家了,趁此一道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春雪瓶听说集上要举行摔跤较量,更是觉得新奇,也不等罗燕问她,便连连拍手附和,满怀高兴地同意了。 三人收拾停当,一同走出驿馆,穿过西城,向西关城外走去。集市就设在离西关约二里远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两旁是一丘斜斜的林坡,草地沿着坡脚向西伸延,形成一个狭长的地带。三人来到集市,只见市上到处都张盖起一幅幅五颜六色的布幔,布幔下摆着贩卖各种货物的货摊。布幔排列整齐,纵横交错,整齐成行,形成一条条彩色的街巷,显得别有一番豪华,别有一般风味。摊上贩卖的货物,从布匹百货、皮毛首饰直至烟酒糖茶、药材珠宝,真是应有尽有,样样俱全。草地两旁的林坡脚下,则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帐篷,帐篷旁多设有木栅,木栅围着自各地赶来的马匹、牛羊,还有驼驼、鹿子。集市上到处都是挤满了穿着各族服装的人群,有打扮得如花枝般的少女,有身佩短刀荡来荡去的膘悍牧民,有木讷忠厚的农夫,有弹琴欢乐的老人;有为卖东西而来的,也有专为看热闹而来的。总之,整个集市上,景是花花绿绿的景,人是形形色色的人,腾腾攘攘,百态千姿,不一而足。 德幼铭一路注意观察的是,从人们的交谈中去查民情,从各种不同的穿戴上去辨风俗。罗燕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是冷冷的。她虽也在向四处放眼,但脸上冷若寒霜,春雪瓶则与她截然相反,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对什么都留心注意。当她走到集市中央的一个摊前,突然将脚停住。她还清楚地记得,八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罗大伯抽刀和一个外界的卖刀人比试谁的锋利,也是因此才惹出他落入官兵手里的那场祸来。她再看看身旁那片货摊,见摊上摆的已不是马刀、铁器,摊内站着那人也不是八年前那个狂傲的汉子。春雪瓶也不禁兴起一种世事若浮云的感慨。罗燕见她站在那儿出神,便过来问她想的甚事?春雪瓶便把八年前在这儿发牛的那件事和她亲眼看到的情景告诉了罗燕。她在这人稠众众之中虽未便说出罗小虎的名字,但罗燕猜出她讲的那比刀的人是谁了。她只听得心惊胆颤,脸上也阵阵泛白。二人正谈着,忽见集市上的人群显得有些骚动起来,许多人纷纷向摊巷西边涌去。罗燕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把抓住春雪瓶的手,一边不断向西注目张望,一边对她说:“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春雪瓶见罗燕神情显得那么紧张,知道是适才自己讲的那段往事在她心上引起的余悸。春雪瓶忙说道:“管它发生了什么事,反正都与我们无关!走,我们也看看去!”她说完便拉着罗燕向西边摊口走去。穿出摊口,见不远处的草地旁边,一个大大的圆形帐篷门前围着一大圈人。那圈人密密层层,把圈内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究竟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三人走到那一圈密密的人墙后,由春雪瓶领头向圈里挤去。只见她伸出双手将人群三分两分,立即就分开一道缝隙,罗燕和德幼铭紧紧随在她的身后,很快就挤到人墙的里层去了。三人这才举目向前望去,见里面靠近帐篷门前的那一片草地上,站着一位体格魁伟、腰大臂粗的汉子,身穿浅黄色的厚布短衫,宽丝板带系腰,牛皮紧袖护腕,两手交叉抱臂,傲然而立,横眉冷对地环顾着圈内人群。他身后还簇拥着六七个人,或坐或立,一个个也都是身体壮实、气态慓悍的汉子。帐篷门前右侧还立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拴着一条肥壮的牛犊,牛犊背上披着一幅彩色斑斓的锦缎,锦缎上斜搭着一张火色的貂皮。春雪瓶不知这些究竟要干什么,心中正在纳闷,突见从帐篷里走出一位头戴麦编圆形草帽、衣服整齐的中年汉子,来到草场中央站定,向人群环顾一周,说道:“我们部里的几位兄弟,平日喜欢练点摔跤角力的玩意儿,去年曾到贵国的蒙古求人较量,结果是无人可敌,败兴而归。听说这塔城一年一度的赶集,整个南疆北疆的英豪好手,都要到这里来赶赶热闹。我这几位好斗的兄弟也在家里闲不住了,特相约一道越界来到贵地,准备和西疆力大技高的好手一较高低。”他用手指了指站在他身后那穿淡黄色的汉子,¨今天就由我这位乞乞拉达兄弟作主摆桩,无论是谁,三角中只要能胜两角,”他又回头指着那木桩上的牛,“这牛,牛背上的锦缎、紫貂皮全归他;如能三角全胜,我们兄弟便立即收起帐篷过界回部,永不再来称强斗胜。也无论是谁,若三角都败在我这乞乞拉达兄弟手里……”他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嘴边露出令人生厌的讥意,把四围的人群扫视一眼,才又变腔变调地说道:“若三角都败在我这兄弟手里,我只要他伏在地上,让我这兄弟坐着歇歇,直到第二个出来较量的人上场为止。” 围观的人群被他这含有笑意与带有侮辱性的赌角方式激怒了,顿时响起一片非议和咒骂的声音。站在春雪瓶身边的一位老大爷忿忿地说道:“这些人哪里是来较量摔跤,明明是来挑衅肇事的!”老大爷身后的一位中年牧民指着刚才在场里说话的那人,在老大爷耳旁低声说道:“那人前年也曾带着一帮人到集上来过,好像是那边哈部的一个头人。” 人群中,有人在高声喝斥,有人默不作声,只怒目而视,也有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观看这场热闹。 春雪瓶脸上既无笑意,也无怒容,只转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不时看看周围的众人,不时又打量着场内那几条汉子。 罗燕气得将嘴唇咬得紧紧的,不住恨恨地说道:“但望能有人去狠狠教训教训他们!把他们摔个半死!” 德幼铭早已怒形于色,在旁显得焦躁不安,看去人有急欲挺身一较的气势。 春雪瓶见德幼铭显出那般情景,忙向罗燕递去一一个眼色,低声说道:“姑姑你看,德叔该不会去!?” 罗燕瞟了德幼铭一眼,说道:“不会的,他没学过这玩意。再说他身份也不容他冒失!” 站在场中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又说了:“怎么?偌大个西疆,”他手指转动一圈,“偌大一圈人群,竟没有人敢来一较!”他把四周盯了一会,又含讥带讽地说道:“来吧‘!输了不过当-会儿垫座乌龟,赢了却可牵头牛去,还有貂皮暖体,锦缎荣身,也是很合算的!” 人群中又响起一片愤怒的哗声。 正在这时,忽见从西边人群中窜出一条汉子,年约二十来岁,身着牧民装束,中等身材,项上青筋虬露,显得威武有力。他迈步走到场中,也不去理睬那中年汉子,只瞪着乞乞拉达说道:“我一不贪你的牛,二不图你的缎和貂,只来和你较较,免你目中无人!” 乞乞拉达也立即跨到场中和他面对面站定,又将他打量一下,满不在乎地说道:“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要悔也还来得及。” 那汉子也不答话,只说了声:“来吧!”便分开两脚蹲下了身子。乞乞拉达刚一俯身便猛然侧步上前去抱他腰身,那汉子向后一缩,趁势去绊他左脚,不料他拼命连绊两绊,乞乞拉达竟动也不动。那汉子正要收脚另换手法,他的腰带却突然被乞乞拉达扭住。他赶忙埋头顺势朝乞乞拉达下腹顶去。乞乞拉达还不等他头顶着肚,突然抓住他的颈项,随即将脚用力一蹬,双手往上一托,便将他提高地面,举过头顶。然后又大喝一声,将他抛到几尺以外的地上去了。 人群中立即发一阵阵惊呼的叹息。 春雪瓶十分婉惜地对罗燕说道:“这人力不及他,又不巧,只有吃亏了!” 罗燕:“你也学过摔跤?” 春雪瓶:“没学过。不过我看也没甚高深技艺,若用擒拿制他,准会胜得!” 罗燕也点点头:“这和拳法也有相通处。” 二人正谈论问,那汉子早已重又站起身来。涨红了脸,用力将腰带一紧,又向乞乞拉达猛扑过去。乞乞拉达乘他求胜心切,故意卖出个破绽,向他敞开胸腰,等他伸手来时,一把擒住他的臂膀顺势往前一带:同时出脚给他一绊,那汉子一个踉跄,又跌倒到十步开外的地上去了。他刚站起身来,乞乞拉达还不等他站稳,猛又窜到他的前面,反手抱紧他的腰身,有如倒拔杨柳一般将他拔离地面,随即用力一惯,那汉子头先触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和咒骂声。 乞乞拉达横眉怒对那阵阵咒骂声,说道:“骂又不会痛,不服气的就出来较较好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南面人墙外一声大喝:“匹夫!你等着,我来和你较较!”随着大喝声,只见南面人群忽被排开一个缺口,一个少年从缺口处走了出来。他满面怒容,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乞乞拉达。 春雪瓶一见不觉又惊又诧,她没想到在此时此刻竟会见到这位曾经被她欺负、而她昨夜还在深深悔责的少年!一瞬间,这场里的角斗,角斗中的一得一失,都紧紧地与她关联起来。她忙又注目打量了一下那少年的浑身上下,见他虽然长得并不亚于乞乞拉达魁伟,但她总觉得他那魁伟的身材和他脸上还带有的稚气很不匹配。她因此而不由暗暗替他担心起来:他能较得过那慓猛而又凶暴的乞乞拉达吗? 罗燕并未留心春雪瓶这一瞬间的变化,只一一面注视着那少年的一举一动,一面对春雪瓶说道:“我看这小子也有些来历,令人担心是太嫩;且看看他出手如何!” 这又只是片刻间的事情。 再说那少年,他盯着乞乞拉达怒视了会,说道:“你手也太狠!实实令人难容!” 乞乞拉达摆开架式,说道:“小子,少废话,不怕死就来吧!” 少年也桩步弓身,凝神运气等他攻来。 乞乞拉达见少年不进,还以为他是胆怯,便一个猛虎扑羊向他双肩压来。少年等对方两手来得近切,忽地抡起两肘格开他的双手,随势一压,将他双臂紧紧揪住。乞乞拉达也翻过手来反握住少年双臂,二人就这样互相揪握着运力相争。二人对峙了会。看去好像寂然未动,其实都在使出浑身力气拼命!乞乞拉达拼命拼得目凸筋暴,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少年也是拼得咬牙闭口,额上也浸出粒粒汗珠。二人对峙着,坚持着,只见他二人脚下那草地都被四只脚踏得陷进四个深坑。这真是一场力的较量!周围的群众亦看出这较量的份量来了,全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场地上变得鸦雀无声。春雪瓶更是看得专注,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也握紧,脚也抓紧,几乎整个身子整个心都在帮他使力。她要是当时手里握有什物,也定将它握成齑粉!场里,少年渐渐占了上风。乞乞拉达的整个身子已开始倾斜,眼见就要立足不稳了。他为了掩饰自己斗力的败北,突然一转身,妄图趁少年不防,将他从肩上掀翻出去,不料少年手快,早已抓住他的腰带,借势猛力往怀里一拉,只听啪的一声,腰带被拉断,乞乞拉达也一个仰面朝天跃倒在地上去了。周围顿即响起一阵吹2乎声音和热烈的掌声。乞乞拉达跃起身来,铁青着脸,眼里闪着熠熠的凶光,正要猛扑过来,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急忙上前将他拦住,一面制止他,一面对少年说道:“让他进帐篷系根腰带再来!”说着便招呼乞乞拉达跟随他进入帐篷去了。不一会儿,乞乞拉达重新系上一条丝带回到少年面前,角斗又再次开始了。乞乞拉达双手直插少年胸前来扭他衣襟,少年将手缩回,同时抬手向他肘上一格,顿觉一阵锥心般的疼痛从他手上一直钻进他的心头。少年吃了一惊,负痛连连退后数步。乞乞拉达却步步进逼,虎着腰,伸出两臂或探或匝,不住向他袭来。少年觑着个破击去。乞乞拉达又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在众人一片轰笑声中,只听那戴草帽的中年汉子一声呼喝,站在帐篷前的那六七条汉子抡拳挥臂一齐向春雪瓶奔来。罗燕早已抢入场中和春雪瓶靠背而立;德幼铭亦向那几条汉子迎了上去。人群立即骚乱起来,胆小的赶忙避开,胆大的也退到远处,德幼铭才和那几个汉子交上几手,马千总带着四五名校卫从集市赶来。他一见是春雪瓶和德幼铭三人;赶忙高声喝住,对那几个汉子说道:“你们休要无礼!这三位都是我军营中的客人。”戴草帽那中年汉子忙对马千总哈哈腰,连说两声:“误会,误会!随即带着那几条汉子径自退去。 德幼铭这才将打斗的缘由以及适才在场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马千总。马千总劝慰了几句,说道:“这些汉子都是界外邻部一些好勇好斗之徒,每逢赶集,也多过来肇事,今天却碰到了春姑娘手里,也让他们尝到了点厉害!?” 春雪瓶也谦逊地说了几句后,抬头举目搜寻那少年,却已是踪影全无,竟不知他是几时跑开的,也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她正感到有些歉怅若失时,忽见西边约百来步处的有七八条汉子围着一人厮打。她定晴一看,见被围在核心的那人却正是她正在搜寻的那位少年,那少年已冲出重围,跑到拴马前,一跃上马,向南飞驰而去。那几条汉予也纷纷跃上马背,抽出腰刀,呼哨着随后追去。春雪瓶正在发急,忽见乌都奈牵着一匹马,从一座帐篷后面跑了过来,将马缰递给她,说道:“姑娘赶快去助他一臂!”他还指了指鞍旁,“刀也在这里。”春雪瓶也来不及和他说话,忙腾身上马,正要扬鞭,乌都奈又指着前面一片林子,说:“丛林里穿过去便可截上他们!”春雪瓶这才将马一纵,直奔林里。穿过林子,来到林边人道上,果见少年正在那道旁的一片沙砾地上和那几条汉子往来拼杀。她来到时,见已有两人被砍伤坠马,余下五人正舞着腰刀轮番向少年冲杀。春雪瓶从鞍旁抽出单刀,跃马上前,高声对那少年喊道:“你且让开,等我来收拾他们!”话音未落,她已驰到两骑汉子身旁,只见她刀光闪了几闪,那两骑汉子便受伤栽下马去。她拨转马头,对斜驰过来的一骑汉子一刀砍去,那汉子忙用刀来架,她迅即抽刀一刺,正中那汉子腿上,那汉子狂叫一声,伏鞍逃去。剩下两骑汉子见势不利,也忙拨转马头窜进林里去了。春雪瓶收刀入鞘,理了理鬓边发丝,拨马来到少年门前,见他正望着地上那几条受伤的汉子发愣。她不禁笑了笑,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都跑了!” 少年抬起头,赧红着脸,嘀咕了句:“又是你!” 春雪瓶:“适才在摔跤场上,你是那般冒失!只凭一个人去闯,险些中了他们奸计!” 少年:“我如早用拳法,也可赢得他的。” 春雪瓶:“那你为何不用拳法?” 少年:“讲好是较摔跤,男儿大丈夫哪能不讲信义!” 春雪瓶听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瞅着他说道:“哦,我看你年未弱冠,兴许比我还小,竟也称起大丈夫来了?”她不禁又将他全身打量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的一个人跑出来到处游荡?” 少年只不应声。 春雪瓶:“你怎不答话?” 少年忽然抬起眼来:“你是军营中人?” 春雪瓶一扬眉:“是又怎么样?” 少年:“我早就意料到了。” 春雪瓶十分惊诧,忙又问道:“你怎么料到的?” 少年掉头四望,又不应声了。 春雪瓶见他吞吐不明和不理不睬的神气,不由得生起气来。她盯着他注视了会,忽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那天你向我打听那匹白马,究竟为了何故?” 少年不由得一怔。他忽地回过头来,两眼直盯着春雪瓶,气冲冲地说道:“你别老缠着这事!那马与我无关,我只随便问问。我还要赶路,失陪了!”他说完话,随即带转马头向南驰去。 春雪瓶又恼又气,在马上突然不由感到伤心起来。她原来总觉得那天是自己委屈了他,今天正好来补补自己的过错。没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竟让自己遭到这等委屈!她难过了会,不禁又暗暗说道:“好,这番却是他做出对我不起的事来,今天就该他后悔,该他去不安,该他来补过了!”她这又稍稍感到释然了些,随即拍马向回路走去。她刚穿过树林,见乌都奈早已等在那里。她将马匹交还给他,并把罗小虎昨晚要她告知他的那番安排一一对他讲了,这才又向集市走去。 罗燕和德幼铭仍站在草地场上焦急地等待着,见春雪瓶回来了,二人才放下心来,问她赶去帮助那少年的情况。春雪瓶心里仍有些闷闷怏怏,不愿多谈,只说他赶去时,那七骑汉子已被少年砍伤数人,其余的都已逃去,她也就自己返回来了。德幼铭对少年适才在场上那番行为极为赞赏,夸他是见义勇为;对少年的膂力尤为惊叹,把他说成是世界上少见的天生神力。德幼铭感到奇怪的是:听他乃是中州口音,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竟单身一人跑到这西疆来了!罗燕在旁一直不曾说话,又是默默沉思,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春雪瓶早已注意到了,心里纳闷,便问她道:“姑姑你在想什么?”罗燕这才回过神来,笑笑说:“那少年很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 德幼铭好奇地:“那人是谁?” 罗燕略一迟疑:“一个邻居。真是像极了!他刚一上场我竟差点把他认成就是我那邻居了。” 德幼铭笑了:“你那邻居当时如若也像这少年那般大,现在已经快是个老大爷了!” 罗燕也不禁笑了起来。 三人又在集市上逛了一会儿才回到驿馆。 又过了几天,德秀峰已经办完了事,并将已经给王爷选好的几匹马交给军营派人先送去迪化,他也决定两日后便取道乌苏回到迪化,再在迪化停留十天便起程回京了。 第二天晚上,德秀峰父子在厅里商谈起程前尚须赶办的一些事宜,罗燕、春雪瓶也在厅里。德秀峰把须办各事给德幼铭交待完,命他去到耳房将罗小虎请进厅来,把自己即将离开塔城去到迪化的事告诉了罗小虎,并问他是否愿随自己一道去京仍回王爷府里当差。罗小虎婉言辞谢了。德秀峰不禁有些怅然于怀地说道: “人各有志,你既然不愿随我去京,我也不便相强。只是我在这举目无亲的边陲之地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也算有了交情,一旦要分手了,我却有些不舍呢!” 罗小虎说道:“德大人后日动身时,我相送一程就是。” 德秀峰欣然道谢后,又说道:“关于驼铃公主的下落,你虽疑她已死,毕竟事出猜测,并无实据,尚望你不辞辛劳多方打探,一旦有了确息,便托人来京告我,这乃是王妃旨意,我德某也重重拜托你了!” 春雪瓶在旁不禁想道:“要是王妃知道她妹妹已被格桑所杀,并知道我母亲曾假冒过驼铃公主的名字,她又会怎样?”她对人世上许多事情老是含含糊糊、你隐我瞒这点,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深夜,罗燕又来到耳房。兄妹二人几乎又谈了个通夜。春雪瓶也很体贴,知他兄妹这番离别,不知要何年何月才有再会之机。因此,她也不去打扰他们,便独自留在西厢早早地安寝了。 第三天清晨.,春雪瓶一早又去到“安居”客店,把他的白马和乌都奈留下的马匹备好,就在关口路旁等候着。一会儿,德秀峰一行人等便出城来了。跟随在德秀峰后面的还有孙礼贤、马千总等一干塔城文武官员。春雪瓶让他们走过身旁之后,才将马缰递给罗小虎,一同上马随后行去,和前面主客十余骑拉开四五十步距离。行走时,春雪瓶见罗小虎在马上显得闷闷不乐,便问他道:“罗大伯,你是不是因为与罗燕姑姑即将分手而伤感?” 罗小虎神色黯然地:“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这一别虽是生离,也难保不是永诀,我心里确有些伤感!” 春雪瓶也不禁有些难过起来,不再说什么了。 罗小虎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忽又回过头来低声对她说道:“还有一个使我日夜牵肠挂肚的人就是你母亲!她已答应了我:等她进关去了结一桩心愿后便来和我长聚。只是我对她这番只身进关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任她武艺多么高强,她身体总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因此,这些天我老是在担心这事!我想,你最好陪她一同进关,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春雪瓶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心也怦怦直跳。她停下马来,紧紧瞅着罗小虎,问道:“母亲真的答应了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你长聚?” 罗小虎充满欣慰而又十分慈详地说:“是的,你母亲亲口对我说的。” 春雪瓶高兴已极,眼里也耀起闪闪亮光。她并马靠近罗小虎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膀,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问道:“那么,我真正是你的亲女儿了!” 罗小虎充满疼爱地:“是的!当然是的,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 春雪瓶抬头看看,见前面那一行人相距已远,又回过脸来凝望着罗小虎,轻轻叫了声:“父亲,’“唉!”罗小虎朗朗地应了一声。 春雪瓶又喜不自胜地提高声音呼叫“父亲!” “唉!”罗小虎也提高了嗓音。 “父亲!”春雪瓶快乐得更放大了嗓门。 “唉!唉!唉!”罗小虎朗朗地连应三声,随即进发出一阵震胸荡魄的大笑,-那双笑得眯成了缝的眼里却滚出了几颗大大的泪珠。 春雪瓶倾斜着身子,脸儿紧紧贴到他的膀上,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 罗小虎与春雪瓶在这充满欢乐的时刻,几乎把前面的一行人忘得干干净净。正在这时,见孙礼贤已带着道台大衙门的几位送行官员返回来了。他们刚策马过去,前面不远处,马千总也带着几名校骑迎面走来。他来到罗小虎面前便停下马来。将手一拱,说道:“拉钦大叔,春姑娘,恕我不能远送了!德大人在前面等着你二位呢!”他又盯着罗小虎闪起一个示警的眼神,说道:“肖将军因有紧急军务,已于昨日匆匆离开塔城回伊犁去了。望你们一路珍重!一路多加小心!” 罗小虎会意地笑了笑,一抱拳,说了声“后会有期”,便和春雪瓶策马向德秀峰三人赶去,不消一刻功夫便已赶上他们。春雪瓶已从马千总适才和罗小虎的谈话以及他的神情里察知有异,但他却不愿把这情况告诉罗燕,只暗暗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五人在马上说说谈谈逶迤向南行去,一路上不但未见成队巡逻,甚至连哨卡亦未发现。春雪瓶深感疑怪,更觉情况异常,心里也加倍提防起来。 过了锡伯图河,在额敏住宿一夜。第二天又继续南行,来至老风口,刚刚进入八字山山亚,忽见前面突然卷起一团沙尘,迅疾向这边猛袭过来,声如雷响,势如山崩。只听罗小虎大喝一声:“起风了,快避避!”五人赶忙下马随地躲进道旁一间土屋里去。他们刚一进屋,风已卷至屋前,吹来的砂砾砍打在墙上,有如乱坠流星,又似横飞雹雨,打得咚咚直响,矮矮的土屋也在震摇,地也像要龟裂开似的。德秀峰不禁为之失色;惊叹道:“我在京时,也曾听说起过老风口的巨风可怖,没想到竟如此令人胆裂!”德幼铭也说道:今天幸好近旁有这间土屋,不然,我们连人带马都将被这风刮到几里外去。” 罗小虎:“这一带道旁到处都筑有这样的土屋,全是专为行人避风用的。” 德秀峰不禁称叹道:“若是百姓所修可称义举;若是官家所建亦算是德政!” 罗小虎眼里闪起嘲讽的神情:“土屋倒是官家所修;修的钱可是从百姓身上摊来的。为修这些土屋,也不知有多少人被逼得倾家荡产!” 德秀峰默然了。 土屋外风仍在猛卷着。德秀峰、德幼铭和罗燕三人只好在屋角悚然坐下,等待狂风停息。春雪瓶却独自站在门口,不时探出头去好奇地张望着。罗小虎则在土屋里踱来踱去,察看着抛丢在地上的瓜皮杂屑。他看着看着,忽从靠近东墙的地上拾起几张用蜡涂过的皮纸,仔细地看了看,又嗅了嗅,惊奇地说道:“不久前曾有官兵在这屋里呆过。” 德幼铭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将蜡纸接过来看一看,不解地问道:“你怎知官兵不久前曾来过这里?” 罗小虎:“这蜡纸是军营从关内购来,专作包带饭团用的,一般行人不会用它。” 德秀峰并不在意地:“也许是哨骑或驿卒过此遗下的。” 罗小虎指着地上:“哨骑卒一行不过三四人,这地上丢遗的蜡纸足有三十来方,却也有些蹊跷!” 德秀峰仍未在意,又把话拉开说风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风已渐渐停息下来,五人才上马赶路,他们沿着山道走去,山势越来越险,不是令人目眩的危崖,便是使人惊心的峭壁。行到极险处,几人只好翻下鞍来,牵着马攀藤扶壁而过。越过山巅,只见两旁绝壁千仞,危峰蔽日,仰头望去,天只一线,令人毛骨悚然,遍体透寒欲栗!罗小虎指着前面说道:“过了谷口便是旷野,路就平坦易行了。”五人策马缓缓而行,好不容易才穿过深谷来到谷口,大家都不由顿觉心情一快,这才长长地喘过一口气。不料刚出谷口,便见谷口右旁有三十余骑穿着各种不同服装的汉子,早已勒马提刀等在那儿。德秀峰吃了一惊,忙回头顾视着罗小虎问道:“这是些什么人?” 罗小虎冷冷一笑:“大人一会就会明白。” 德幼铭:“莫非是帮马贼?” 罗小虎:“我量他们在此也不敢冒充马贼!” 那三十余骑中有一汉子拨马上前发话了:“来人听着:把你们的马匹留下,”他又指着罗小虎,“把那汉子交给我们,便放你们过去!” 德秀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是朝廷官员,这几人都是我的亲眷和随从,你们休得无礼!” 那发话的汉子睁着眼,喝道:“管你官员不官员,我没功夫和你磨蹭,如不交出人和马,休怪我们就要动手了!” 罗小虎不等德秀峰再和他答话,忙拨马上前,说道:“你们要马不难,”他指指春雪瓶和罗燕,“只要她二人肯给!要我也不难:只要敢放马来拿!” 发话那汉子也不再答话,一挥刀,率领着三十余骑汉子纵马冲杀过来。罗小虎也从背上抽出宝刀迎了上去!一场拼杀便在谷口前展开了。春雪瓶亦从鞍旁抽出宝剑,斜刺里冲杀过去,截在从左向罗小虎抄围过去的几骑;罗燕也舞起单刀从右杀去接应。德铭只横刀立马护卫在德秀峰身旁。那三十余骑汉子只是走马灯似的围着罗小虎冲杀,却并不向德秀峰攻来。德秀峰一边暗暗纳闷,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眼看这场争斗。罗小虎面对三十余骑的围攻,却如久历沙场的老将一般,沉雄镇定,勇猛绝伦,马到处便有一骑落马,刀起处便见鲜血进流。罗燕纵马挥刀,截住从右冲来的几骑汉子厮杀,护住罗小虎右翼,使他免去一方袭击。春雪瓶更是迅如鹰隼,矫若游龙。纵起白马往来驰骋,手中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她白马到处,只见剑光几闪,立即便有两骑翻滚下地,只放马三四个冲击便已被她刺伤数骑,余骑见袭来,只怔得惊惶万状,连连逃避不迭。一会儿功夫,左翼十余骑已被她杀散。她又骤马来到罗小虎身边,尚在拼命和罗小虎纠缠的七八骑,本以被杀得气喘吁吁,见她冲来,更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拨马逃去。罗燕截住的几骑,亦被她杀得只剩下两骑了。那两骑见众骑已溃,亦忙勒转马头各自逃命去了。春雪瓶收剑人鞘,正和罗小虎并马向德秀峰处走去,逃去不远的一骑忽回过头来看她,被她瞥见,她不觉一怔,即忙纵马越去。不一会儿,便将那骑逼押到德秀峰面前,说道:“德老前辈,你看看这人是谁?” 德秀峰仔细看了一看,这才将他认出,原是那天送马来馆的那名军校。德秀峰只微微惊叹一声,沉吟片刻,装不识,随即叫春雪瓶将他放去。 春雪瓶等那人走远,才困惑不解地问道:“捉住他正好证明这帮前来拦劫的游骑原来都是军营官兵假冒,老前辈为何反将他放去?” 德秀峰:“我若当面将他认出,则势成骑虎,对我不利。我若盘出他幕后指使的人来,则实同促使那人铤而走险,于我于朝廷都更为不利。因此,我只能听若罔闻,视若无睹了!” 罗小虎歉疚地:“事都由我而起,却与德大人生出这多枝节!” 德秀峰慨然道:“你已形同刀柄,在我手中,则于他们不利;若入他们手里,则如以柄授他!你我已联成休戚,就不用多说了。” 他们又继续前行,直至来到克拉玛依以东的玛纳斯河畔,罗小虎才策马抄到德秀峰面前,拱手说道:“德大人的为人行事,我已铭记在心!恕我不再相随了!请大人前途珍重,咱们后会有期!” 德秀峰也不禁感到有些依依,说道:“好,彼此珍重,兴许我还会到西疆来找你们的!” 罗小虎又满怀深情地看了罗燕一眼,然后才向德秀峰一拱手,纵马飞驰而去。 罗燕赶忙埋下头去佯摧马带,实是偷偷擦掉她已夺眶而出的眼泪。 德秀峰目送着罗小虎,见他驰近一片树林时,忽从树林里闪出二十余骑人马来迎接着他,随即又簇拥着他驰过山岗去了。德秀峰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只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却什么话也没说。 四人又行了一天,眼见离车排子已经不远,春雪瓶忽然停下马来,对三人说道:“请德老前辈、德叔和姑姑慢行,我还要到古尔图去,就不再送你们去乌苏了。” 德秀峰十分怅怅不舍地凝视着春雪瓶,说道,姑娘有姑娘自己的事,我也不便强邀你和我们同行。姑娘如有机会去京城,万望不弃,到阜城门舍下来看看我德某,就大慰平生了!” 春雪瓶:“德老前辈对拉钦大伯说兴许还会再来西疆,我也许会到京城去的。我如去了,定去看望你们。”她又拨马走到罗燕身旁,亲亲地叫了声:“姑姑!”随后又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道:“你自放心回京去吧!这儿一切都会好的。一路小心、珍重!我会时时惦着你的!”她说这话时,眼里也不禁噙满了泪水。 罗燕哽咽着只说了一句:“我将姑娘当作自己的亲人记在心里!” 春雪瓶虽觉难舍,但想到倚门盼她归去的母亲,便一挥鞭,纵马直奔艾比湖而去。 春雪瓶日夜兼程,第二天便到了艾比湖畔。她立马山岗举目望去,这是一片她多么熟悉而又多么思念的土地啊!那湛蓝蓝的湖水,那翠绿绿的森林,那一片狭长的草地,还有草地斜旁坡上那问看去显得孤傲而庄严的小屋,……这便是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啊!春雪瓶凝望着山岗下这一片美丽而宁静的景色,儿时的情景又历历叠现在她眼前,层层欢波,丝丝愁绪,在她心头荡起,在她心头飘拂。她离开这儿八年了,这八年真使她感到有如一场梦境。而今她又回来了,这儿一切依然如旧,依旧是那般慈祥,依旧是那般亲切。她还没有去到湖畔,便已感到那凉凉的湖水,她还未进树林,亦已嗅到那淡淡的松香。春雪瓶牵马走下山岗,穿过树林,踏上草地,她一路跳跳蹦蹦,时而抚弄身旁大树,时而拾起地上一撮松针,心里也在不停地呼喊着:“我回来了,母亲!”她心里此刻呼唤着“母亲”究竟指的是谁?是这片土地还是她真正的母亲,春雪瓶自己也没弄清楚。 春雪瓶来到木栅门前,正想寻人问问她母亲的近况,见一位姑娘正从坡上走来。那姑娘身穿一套蓝底白花的印花衣裤,圆圆的脸上再配上一双圆圆的眼睛,更显得伶俐活泼,她迈着轻快的脚步来到春雪瓶面前,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打量着春雪瓶,问道:“你从哪儿来!来找谁的?” 春雪瓶:“我从天山来,来找我母亲。” 那姑娘忽然惊叫起来:“哦,哦!你是不是叫春雪瓶?” 春雪瓶点点头,惊诧地望着她。 那姑娘赶忙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住,热烈而又高兴万分地说道:“果然是你呀,我的好姐姐!我们都在盼着你哩!” 春雪瓶:“你是谁?” 那姑娘:“我叫莲姑。”她嫣然一笑,又说道:“这名字还是你母亲取的呢。我是香姑的女儿,比你小半岁。我娘说,我两小时候还同在一个摇篮里睡过哩!”她说完这话,又不禁吃吃地笑起来。 春雪瓶心头一暖,一下子便感到与她熟悉和亲近起来。随即也兴冲冲地说道:“好,我今后就叫你妹妹好了。”她停了停,又问道:“我母亲呢?她回来一切可好?” 莲姑:“大姑姑病了,夜里咳得厉害。她刚才还在叨念着姐姐呢。” 春雪瓶忙随着她向坡上她小时住过的那间房子走去。进了房里,见母亲正坐在窗前,一手托肋望着窗外出神。春雪瓶叫了一声“母亲”,便忙扑到母亲的怀里,偎着她,和她亲热。也接受母亲给予的爱抚。 莲姑笑得浑身甜,轻轻地退出去了。 春雪瓶仰起头来望着母亲,问道:“母亲,你怎又发病了?” 玉娇龙:“这是宿疾,时有反复,不妨事。你这番在塔城情况若何?快说来听听。” 春雪瓶这才将她去塔城的经过和在塔城发生的一切,一一告诉了母亲。她讲完后,又瞅着母亲补了一句:“罗大伯这时定已到了乌伦古湖,母亲也尽可放心了。” 玉娇龙看着她笑了,脸上浮露出欣慰的神色。 母女正谈叙间,香姑和台奴进房来了,台奴一见春雪瓶,忙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只叫了声“小姑娘”便不住呜呜啜泣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春雪瓶也不由一阵心酸,陪着台奴流下许多泪水。 这位在她年幼时曾经对她百般照顾、殷情提携的好心女人,当时还显得十分窈窕,今天在春雪瓶眼里却已变得有些色褪神衰。春雪瓶又是一阵怆然。 香姑等台奴哭了一会,才过来将她劝住。又把春雪瓶拉到自己面前,将她仔细地看了一会,说道:“你已长得这么大了,又长得这么清秀,你母亲也真不容易啊!”她说着眼里也包满了眼泪。可她还不等它掉下来,便又破涕为笑地说道:“这下就好了!你母女重又回到艾比湖,我们又团聚了。” 房里充满了悲欢离合,大家的笑声里也带有泪水,泪水里也含有笑意。 晚上,春雪瓶睡在母亲身边,母女二人亲亲热热地问谈了一些塔城见闻。春雪瓶谈着谈着,突然把话打住,伏在母亲怀里吃吃地笑个不停。玉娇龙扶起她的脸,凝视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舂雪瓶娇态可掬地:“我对罗大伯的称呼都改口啦!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叫过他了。” 玉娇龙:“你叫他什么?” 春雪瓶:“父亲。” 玉娇龙只是微微哆嗦了一下,没吭声。 春雪瓶又仰起脸来把母亲的神色看了看,才又说道:“他对我说,母亲已答应了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他长聚。我是听他这样说了才改口叫他父亲的。” 玉娇龙还是默不作声。 春雪瓶伸手轻轻摇了摇母亲,又说道:“女儿当时听了罗大伯那番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情不自禁地就改口了,而且还一连叫了他三声!”接着便把她当时是怎样叫的,罗小虎是怎样应的,她又怎样一声叫得比一声高,罗小虎也应得一声比一声音响,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玉娇龙听了也情不自禁地被惹得发起笑来,笑得也很开心,只是从她那开心一笑的神情里,春雪瓶感到的仍是甜少酸多。 春雪瓶又趁机问道:“母亲可真对罗大伯说过从关里回来便去和他长聚的话?” 玉娇龙说遭:“母亲确是这样答应过他。” 春雪瓶:“那么,母亲打算几时动身进关去?” 玉娇龙:“我就是在等你回来。你既然回来了,我三两日内就准备起程。” 春雪瓶:“这怎么行,母亲正病着,还是等病好了再去。” 玉娇龙:“母亲正是因为这病才急于进关去的。再拖延不走,恐就来不及了。”她默然片刻,才又说道:“其实我这病也是不妨事的。我有马和剑,谁也奈何我不得!” 春雪瓶:“罗大伯对此也很不放心。他说你武艺虽高,可就怕这病!他还说你病得不轻。”她停了停,又试探着说道:“罗大伯还说要我陪母亲进关,以便沿途侍候,他也才好放心。” 玉娇龙:“不行。母亲不能让你随去,京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春雪瓶诧异地:“母亲还要去京城?” 玉娇龙不语了。过了会,她才又说道:“女儿听话。母亲此行实实不便带你同去,你就在家里等着母亲。” 春雪瓶见母亲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了。但她对母亲为何不愿带她同去,母亲进关去寻的又是怎样一个亲人,她心里总是疑云密布,闷得发慌起来。春雪瓶闷了一会儿,忽又伸手摇摇母亲,问道:“我称罗大伯为父亲,我这样称他是对还是不对?” 玉娇龙:“他不是你的父亲。你这样称他也是不对的。”她沉吟片刻,“不过,也许你将来是会这样称呼他的。母亲也盼望着有那么一天。” 春雪瓶本想拨开一层迷雾,经母亲这样一说,她却更加坠人十里雾中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由莲姑陪着到湖畔、林里、沼泽以及凡是她当年玩过的地方去玩了一天。傍晚,莲姑还把当年常在一起玩乐的伙伴们,如小黑、查牙子和拉钦的儿子达齐等等都邀到栅门前的草坪上来聚聚。那些当年还是稚气十足、玩憨无机的孩童,而今都已快成壮汉。他们见到春雪瓶时,虽都高兴异常,但高兴中总显得有些拘谨。他们在春雪瓶眼?铮踩缥砝锕凵剑炙扑型拢簿醯酶糇乓徊闶裁此频摹4貉┢空獠乓械剑庖踯筌郏暌丫ィ亲羁晒蟮氖惫庖岩蝗ゲ桓捶盗? 天色已近黄昏,当她回到家里时,见母亲房门紧闭,房里传来低低地谈话声,不时还夹有轻微的啜泣声。春雪瓶不由惊诧万分,忙侧耳听去,只隐隐听到从房里传来她母亲断续的话语:“……这……棉衣……银瓶……你好好……收存……我回不来时……你告诉……她”接着便是香姑姑姑的抽泣。春雪瓶猜不出母亲那断续话语中的含意,也不知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好带着满腹疑虑走开了。 晚上,春雪瓶上床睡觉时,母亲只默默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就像对她小时候那样,充满了慈母的柔情蜜意。春雪瓶也只默默地享受着母亲的温存,闭着眼睛,却久久未能人睡。 第二天春雪瓶起床较晚。她刚睁开眼睛便见母亲已换好行装正在房里收拾行囊。春雪瓶不觉一怔,忙问道:“母亲,你就要起程?” 玉娇龙:“是的。我昨晚没告诉你,是怕你久久不能入睡。” 春雪瓶:“母亲昨晚半夜还咳得那么厉害,今天就走怎行!” 玉娇龙:“我意已定,你也不用再多说了。我走后,你要听香姑姑姑的话,不可胡来,更不可逞能任性!” 玉娇龙一会儿便已收拾停当。春雪瓶替母亲提着行囊来到木栅门前,香姑和莲姑早已将大黑马备好等在那儿了。玉娇龙走到香姑面前,心事重重地说道:“我这次人关,一定要了却心愿才能回来,前途未料,归期难测,雪瓶就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善体我意!” 香姑早已哽咽得出声不得,只能点头应是。 玉娇龙又回过头来深情地凝视着春雪瓶,说道:“母亲去了!女儿啊,你要尽快地学会自己照料自己!”她声音里充满了凄怆。玉娇龙又抬起头来向木栅门四周和坡顶小屋看了看,然后才走到大黑马身边扶鞍上马,正要催马起程,春雪瓶一下子扑到鞍前,伏在膝上哀哀哭泣起来。玉娇龙扶着她的头,充满爱怜地说道:“别哭,好女儿!等你母亲回来,一定为你重建一个充满天伦之乐的家,母亲就是为此才进关去的。”她说完这话,轻轻扶起春雪瓶的脸来,一纵大黑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春雪瓶站在木栅门前,凝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流着泪,一声声呼唤着。 香姑走到她的身旁,不断地用好言劝慰她,不料香姑越劝春雪瓶却越哭得伤心起来。香姑无奈,才又说道:“你母亲进关还不是为的你啊!” 春雪瓶忽然想起她在天山上曾听母亲对罗大伯说过这样的话来。她仍一面哭一面说道:“母亲既是为了我,为何又不让我陪她去!” 香姑犹豫了会,说道:“我也劝过你母亲,要她把你也带去,路上也好照顾她的病。可你母亲说,此去要过祁连山,那条道贼多路又险,所以才不让你去。” 春雪瓶一惊:“祁连山?!祁连山有多少贼?祁连山又有多险?”春雪瓶不再哭了,心里只激起对祁连山的好奇,充满了对母亲的担忧。她已暗暗下定决心:闯闯祁连山去!去看看究竟,去护卫母亲! 第11回 驼铃飘悠梦回恋母,草泽说异人去怀情 玉娇龙在离开艾比湖的前一天傍晚,曾把香姑请到她房里,闭上房门,将她这番进关去的目的和她久久隐藏在心里的愿望,一一告诉了香姑。玉娇龙在这茫茫的人世上,也只有香姑才是她唯一能向其倾吐心里隐秘的人了。因此,她不仅将十六年她在甘州道上旅店中如何艰难产子,又如何被人乘危换去的经过,更加详细地告诉了香姑,而且还将换子人在雪瓶的襁褓里留下一只银瓶和剪去她衣里襟绸一角的事,全部说了出来。香姑虽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听玉娇龙对她谈起这事,并还怂恿她去祁连山寻过一次子来,可她现在听来竟在春雪瓶的襁褓里留下一只银瓶和剪去玉娇龙衣襟里绸一角之事后,她心里好像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禁惊喜地说道:“这兴许就是那掉换你儿子的人特意留下的表记。凭这表记,也就有了可循的线索了。”玉娇龙怅怅然地出神一会,又含着泪满怀凄切地对香姑说道:“我所以饮恨偷生、含辛茹苦活到今天,实实是舍不下雪瓶这无辜的孩子,也为了还未寻回我那时被人换去的骨肉。如今雪瓶已渐渐长大成人,已到婚配成家的时候了。我与她相依为命十六年,她一旦出嫁,礼应从夫,便当随婿而去,我就更将凄苦难堪了。我这番入关寻子,原是我多年誓愿,若上苍见怜,天从人愿,使我能寻得自己的亲生骨肉,我便立即将他带回西疆,让他和雪瓶配成一对,使雪瓶终身有托,这样,我就同时了却两桩心愿,纵死我亦瞑目无憾了。”玉娇龙说到这里便停下话莱,思索片刻最后说道:“万一我不回来了,雪瓶就托付给你了,再等过一两年,你给她选个称心的夫婿。把她本非是我亲生女儿之事告诉她,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用对她说了。”玉娇龙说的悲沉凄楚,香姑也陪着她流下许多眼泪。二人在谈话中,香姑也曾劝过玉娇龙,要她将春雪瓶带到身边,一路上也好有个照顾。玉娇龙却说:“我此去要过祁连山,还将潜回京城看看,把雪瓶带在身边多有不便。”玉娇龙虽未将“不便”之处明言说出,可跟随她身边多年并深知她情性的香姑却早已会意,玉娇龙不愿雪瓶路过祁连山,是她疑雪瓶的生母方二太太还在祁连山上,并多已落入黑山熊手里,她不想让春瓶去触及这段令人痛心的往事;她不让雪瓶到京,则是为了防心性敏慧的春雪瓶探出她过去那段身世。因此,香姑也就不再强劝她了。可香姑却没有料到,当玉骄龙刚刚策马离去之际,春雪瓶竟那么悲不自制地伏到在她的怀里,一边失声痛哭,一边娇缠着她含嗔带屈的连连怨问:“你为何不劝劝我母亲把我也一同带去?”香姑一时性急,只好编出一句“祁连山路险人奸”的话来,说她母亲因此才不让她去闯祁连山。香姑满以为这样就可以唬住春雪瓶,让她断了随母亲进关的念头。可她哪里料到,她这样一说不但丝毫未能唬住春雪瓶,反而更加激起她的好奇心性,也使她对母亲的只身进关更不放心起来。春雪瓶当即暗暗下定决心,定要亲去闯闯祁连山,与那儿的险路奸人玩斗一番,然后追上母亲,暗暗地照顾着她,护卫着她,紧急时策应着她。 晚上,春雪瓶独自坐在房里,默默地思忖着,运筹着。窗外断续传来一阵阵悠扬的弹琴声和牧民的歌唱声,隔壁房里也不时响起台奴和莲姑等人的笑语。尽管这艾比湖的夜晚比起天山深处那死寂般的夜晚来,已经算得上是喧闹的了,可在春雪瓶此时此刻的心中和眼里,由于母亲的离家远去,她总感到像是失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心里是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孤寂之感紧紧攫住她的心头。这到处都可看到灯光和篝火的村庄,却比天山深处还要冷清和寂寞。春雪瓶不禁更加勾起对母亲的忧思和惦念,她这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曾经说过的“相依为命”那句话的含意来。春雪瓶正驰神凝想间,香姑进来了。她径直走到春雪瓶身边,充满关切地问道:“你怎不到我房里去聊聊,独个儿坐在这里想什么?” 春雪瓶撅着嘴,嘟嚷道:“什么都不想,只想母亲!” 香姑充满怜爱地打趣道:“看你都已经长成大人了,怎会竟像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似的,那样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母亲!” 春雪瓶也不禁被逗笑了。她倾过身来,伸手拉缠着香姑,说道:“香姑姑姑,不是我离不开母亲,是母亲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我是在惦挂着她,我真替她担心呢!” 香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她艺离心细,就是走遍天涯淮能奈何得了她!” 春雪瓶:“我担心的不是母亲处境的安危,而是她的身体!她孤身一人进关,风霜雨露,海角天涯,万一病情加重,身边又无一个亲人,那可怎么办啊!” 香姑电不禁动容说道:“是的,是的,我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春雪瓶趁机说道:“香姑姑姑,既然你也有此担心,何不让我随后赶去,暗暗跟在母亲身后,万一病倒或发生什么别的危难,也好有个照顾。”她凝视着香姑,见她沉吟未答,便又说道:“罗大伯对母亲只身进关也很不放心,在从塔城回来的路上,他还特别嘱咐我,要我陪同母亲进关去呢!” 香姑无可奈何地:“你母亲可能已经料到你有随后赶去的念头了.她临行前还特意嘱咐我,要我好好管束你,不让你走出艾比湖,更不得让你走出西疆界去。我已经答应你母亲了,又怎能违背她的嘱托让你进关去呢!” 春雪瓶瞅着香姑诡秘地一笑,说道:“我若真的随后赶去了,将来母亲回来问及姑姑时,姑姑不妨就说我是背着你偷偷赶去的,这样就不干姑姑的事了。” 香姑用手指在春雪瓶额上轻轻一叩,说道:“好啊,你这精灵鬼,你想偷跑呀!不行,这是万万行不得的!”她停了停,收起笑容,又认真地说道,“你母亲把你看作她的命根子,她不带你同去,自有她的苦衷,你就该顺从她的心意才是。再说你母亲的为人行事,就像诸葛孔明那样有谋有计,又很谨慎。她这番进关,已是筹算多年,一切都经过细细琢磨,想必不会生出什么意外来,你就放心好了。你如感到寂寞,我叫莲姑天天陪你玩去。” 春雪瓶听香姑这么一说,她进关的决心虽仍未减,对母亲的忧思却已减轻了许多,焦急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和香姑又聊了一会,直到香姑称倦离房,她才上床安寝。 第二天早晨,春雪瓶还沉在一片迷朦之中,忽隐听到点点阵阵清脆的驼铃声从窗外飘来,在熹微的晨光中,驼铃声显得是那样的悠扬悦耳,又是那错落有致!声声点点,沁入她的心田,浸进她的耳里,勾起她无限的乡思,唤醒她一串串童年的回忆。母亲那温暖的胸怀,甜甜的奶汁,湛蓝蓝的湖水湛蓝蓝的天,碧绿的草地,苍翠的森林,再伴着这悠扬荡漾的驼铃声,这便构成她幼年的整个世界,也是她童年所拥有的一切!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刻啊!她久已不闻而又时时在梦中响起的驼铃声,忽地从窗外飘来,使她感到是那样亲切,那样倾心,那样沉迷!春雪瓶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心里荡起一片无限的涟漪,极度的欢欣竟使她涌出泉一般的泪水。 恰在这时,门已被轻轻地推开了,地上也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精细的春雪瓶已经听出进来的正是台奴,但她想把这醉人的时刻多留一瞬,她既不睁开眼睛,也不去抹掉满腮的泪水,仍只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让那一点一点的铃声去叩击她那颤动的心扉。 “哦,哦,我的小公主!别哭,别哭,阿姆来了,来抱你啦!”台奴俯下身来,轻轻抚拍着她,嘴里仍梦幻般地念出十三四年前她惯说的话语。 春雪瓶听来,这是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啊!她完全陷入迷惘,似觉自己已经真正回到幼年,而以后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于是,她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低声呼唤着“阿姆”,又伸出双手抱住台奴的颈项,借台奴伸直身腰的力量坐起身来,她张大眼睛和台奴面对面的相互凝视着。 梦,总是不长的。梦幻的感觉,更是短促的。当春雪瓶突然从梦幻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时,她不禁发出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声给这静谧的屋子带来一股勃勃的朝气,也带来了一股朗朗的欢乐。 台奴却在这笑声中变得拘谨起来,适才还充满她眼里的那种温柔与慈爱的神情已渐渐隐去,重新浮上的却是一种恭敬与卑诚、的神色。春雪瓶已把台奴的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她不禁十分惊讶地问道:“阿姆,你怎么啦?” “小公主,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看我……我却还像从前那样……”台奴显得有些慌乱,自疚的语气中还带着些儿伤感。 春雪瓶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抱住台奴的颈项,将脸伏到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娇声说道:“你还是小雪瓶的阿姆,我对你也还是从前一般样。” 台奴笑了,笑得十分欣慰。吃过早饭,莲姑来约春雪瓶到草泽地里去玩,春雪瓶便兴冲冲地和她一道出门去了。二人来至草地北端界口,春雪瓶举目向前望去,但见前面一片草泽,草泽内荆棘丛生,荒草如林,小丘起伏,浅沼星罗,团团雾气忽而从苇丛中升起,忽而又从浅沼上飘来,如嶂如岚,时聚时散,隐隐迷迷,神秘莫测。莲姑指着草泽对春雪瓶说道:“雪瓶姐,你看,这片草泽真使人害怕极了!就是咱村里敢进去的也没几人,更不用说外人了。” 春雪瓶:“我小时候就曾跟随母亲进去两次。” 莲姑惊讶而又十分钦佩地:“你真行!我还是三年前由我娘带进去的。” 春雪瓶:“香姑姑姑到这么荒凉危3uww险的地方去干啥?” 莲姑:“去看望艾弥尔叔叔。”她看了看春雪瓶,看她对自己所说的这个人物显得有些漠然,便又问道,“艾弥尔叔叔你知道吗? 他是罗大伯和我爹的好朋友。他们多年来一同出生人死,有着很深很深的情义,真比亲兄弟还要亲。” 春雪瓶对艾弥尔这个名字虽觉陌生,但她却被莲姑这热烈的话语打动了,忙又兴冲冲地问道:“艾弥尔到这草泽来干什么?” 莲姑:“艾弥尔叔叔在这草泽地是埋葬达美姑姑。” 春雪瓶被莲姑的这句话震惊了。一瞬问,偏远的草原,破旧的帐篷,罗大伯那悲壮而怆凉的叙述,母亲那伤痛哀泣的神情,以及布达旺老爷爷那木然无语的伤悲,又一起涌上心头,她的心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春雪瓶心绪沉沉地说道:“达美姑姑三年前为护卫罗大伯惨死在官兵手里的事,我已经听罗大伯讲起过了。只是不知艾弥尔叔叔为何偏偏选在这么荒野的草泽来埋葬达美姑姑?” 莲姑也显得十分伤感地:“艾弥尔叔叔常常到这儿来,他说他已经爱上了这片草泽。他还对我娘说过:他将来死了,也望将他埋在这片草泽里,就埋在达美姑姑的坟旁。” 春雪瓶惊异地:“我知道达美是你爹亲妹妹,可不知那艾弥尔叔叔却又是达美姑姑的什么人?” 莲姑:“艾弥尔叔叔是达美姑姑的丈夫。我满九岁那年,他俩就是在这草泽里结婚的。”莲姑随即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说,艾弥尔叔叔这人真是多义又多情!” 春雪瓶的心不觉微微动了一下。她虽已弄明白了艾弥尔与达美姑姑的关系,心里却又浮起一阵怅怅难禁的愁绪,还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她默默地跟随在莲姑身后,沿着一条曲折而又隐秘的道路向草泽深处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春雪瓶才忽又说道:“这草泽里真静!我想艾弥尔叔叔兴许是怕达美姑姑一人感到孤寂,才要在死后也埋到达美姑姑身旁来的。” 莲姑想了想:“不单是这样。他二人既然是夫妻,死后就该在一起才对。” 春雪瓶讶然地:“谁说应该如此?” 莲姑:“我娘说的:恩爱夫妻就应‘生同床,死同葬’。” 春雪瓶惘然地:“我怎从未听母亲说起过这话?!”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翻过一丘长满树林的山岗,前面出现了一片平坦的土地。那片土地正处草泽中心,方圆不下五里,令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八年前她随母亲策马过这儿时,还是一片草原,而今变成一垄垄种满小麦的熟地。靠近四周山岗的脚下,搭起一间间土屋,土屋边还建有羊栅,木屋前围着三三五五人数不等的汉子。正在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这一突然出现的景象使春雪瓶感到十分惊讶,她好像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般。莲姑指着那些木屋对她说道:“住在这里的那些人家,都是罗大伯部里的兄弟。他们都是因为在和外寇或官兵的交战中受了伤,变成残废,不便再跟随罗大伯转战四方了,才避到这里来的。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勇敢的人!” 要是在一年前,只有听人谈起马贼,春雪瓶便会从心里感到一种鄙夷和厌恶,可她现在对这些人却充满了亲切和敬意。这种完全相反的变化是怎样发生的呢?是和罗大伯接近中耳闻目染,也是她与姚游击、肖准等人的交手中得来的亲身感受。春雪瓶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意,随着莲姑向近旁的一一家木屋走去。正坐在木屋前编织用具的几名汉子都停下手中活计,笑盈盈地招呼莲姑,对她问长问短,显得十分亲热。其中,一位年约三十来岁、断了只臂膀的汉子,盯着春雪瓶,久久地打量了会,突然站起身来,张大一双惊奇的眼睛,指着春雪瓶高声说道:“不错,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春雪瓶不由一怔,不吭声,也不点头,只带着几分惊疑,含着几分笑意,注视着那汉子。 其余的几个汉子闻声早已站立起来,一齐围到春雪瓶身边,张大着一双双惊异的眼睛,将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断臂汉子忙又对着春雪瓶说道:“姑娘,你不认识我,我可永远也忘不了你呀!去年春天,我和一些穷苦的牧民兄弟在昌吉北边的草原上放牧,忽从北边沙漠里窜出一群游骑,劫去我们的马匹,还抢走了弟兄的妻女,正当劫难降临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姑娘你正好赶来了。你单人独马追进沙漠,为我们夺回了妻女和牲口,我们还没来得及向姑娘道声谢,请姑娘留下个名,你就一挥鞭,纵马跑开去。没想到竟会在这个连狼也不敢来的地方又见到姑娘,我真算是福分不浅了!”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说道:“比起你们和外寇所作的争战来,我做的那点小事微不足道了。’在旁的几位汉子不禁连连发出一阵赞叹之声。 莲姑兴奋得涨红了脸,一把拉住春雪瓶,好像刚刚才和她认识似的,惊呼道:“哎呀,我的好姐姐,原来你就是飞骆驼!我一直还以为飞骆驼是从天上降下凡来的神仙呢!” 春雪瓶:“莲姑妹妹,别去听那些添枝加叶的传说,你看,我这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凡夫肉体吗?” 莲姑不胜钦佩地:“我爹常常说我不中用,连达美姑姑都不如,又哪能和姐姐相比呢!” 大家正谈着,近旁两家木屋门边的几位汉子也闻讯赶来,围着春雪瓶夸着问那,弄得春雪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一位跛着脚迟迟走来的汉子,分开围着春雪瓶前面的几个人,挤上前来,迎着春雪瓶问道:“你就是两月前在乌苏东城关口和姚游击对刀赌马的春雪瓶吧?” 春雪瓶惊奇地望着他,点点头。 那跛脚汉子伸出手来,高高翘起大拇指在春雪瓶面前晃了晃,说道:“有种,好样的!你真算为我们出了口憋在心里多少年的恶气!” 春雪瓶:“你怎知这事?” 跛脚汉子:“马强哥对我说的。听那位骄横跋扈常以‘一里三刀’夸豪西疆的姚游击,自那日败在姑娘手里后,又羞又恼,还因此大病一场呢!听了真叫人痛快!”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朗声笑起来。 春雪瓶:“那次对马,全是他自已讨惹出来的,他也就怨不得我!” 跛脚汉子:“我知道,马强哥把对刀的经过和当时的情景全都告诉我了。姑娘真了不得,只凭手里一根马鞭,便打得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丢盔弃甲,夺来了刀、马!姑娘的本事,在西疆恐怕只有天山上的春龙大王爷才可以和你相比了!”跛脚汉子了停了停,才又不胜感慨地说道:“只有那位天山的春龙大王爷已有多年不曾露面了,也不知还在人间不?” 春雪瓶听那跛脚汉子又提到母亲,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便低下头,不再应声了。 莲姑在一旁听着,心里感到惊奇已极,忙又拉着春雪瓶问道:“姐姐,那刀马听说原是罗大伯的,怎未见你把它带来?” 春雪瓶:“我已经将那刀马送还给罗大伯了。” 围着她的那些汉子立即发出一阵吹呼声,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们都为罗小虎重得刀马而感到庆幸万分。跛脚汉子更是振奋得挥臂抡拳,他回头对周围的汉子激昂地说道:“咱罗大哥重得刀马,真是如虎添翼,这下就更叫那些入侵来犯的狗崽子们有好受的了!” 春雪瓶从这些身体都残废衣服又很破烂的汉子身上,看到一种真诚的心性与豪迈的气概,她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对这些看去非常粗野的汉子,也不觉感到亲切起来,她仰望着那些跛脚汉子,充满真诚地问道:“大叔,这儿这么荒野,缺吃少穿的,你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跛脚汉子朗声一笑:“这里虽然荒野,日子过得也很清苦,可巴依、伯克以至官兵都不敢到这儿来,我们可以不受欺压”自由自在的过日子,这块又荒又险的草泽也就变成我们穷哥儿们的福地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和母亲在天山深处苦度索居的那些日子,似觉和这些人有着相近的地方r又觉得和他们全然不是一样。相近之处是那儿过得也很孤独和清苦,甚至比这儿还更凄清,她母亲似乎也在躲着什么;全不一样的则是,她却从没在想到过有谁敢欺压她母亲,她也从没有怕过谁来。她和他们之间究竟有无相通之处,春雪瓶一时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情绪袭上她的心头。她告辞了那些汉子,又随着莲姑向山岗那头走去。二人转过岗尾,莲姑指着紧靠岗尾处的一座土包对春雪瓶说道:“这就是达美姑姑的坟墓。”春雪瓶来到达美的坟墓前站定,见坟前并无石碑,只长着两棵一人多高的柏树。在两棵还不到碗粗的枝干上,各刻着一行歪歪斜斜但却很醒目的字体。春雪瓶注目一看,一棵树干刻的是“达美之墓”四字;另一棵树干上则是长长的一行:“艾弥尔亲手葬达美于此。”春雪瓶看后不觉低下头去,心里只感到一阵阵难言的凄楚。她又想起了那顶破旧的帐篷,耳边也响起了罗大伯在讲述达美之死时那悲怆的话语。 莲姑指着那两棵柏树说道:“这两棵树是艾弥尔叔叔亲自从阿拉山口上挖来,又在这儿亲自把它栽上的。他每次从乌伦古湖来,都要到这坟前来默默地坐上很久很久。”春雪瓶低下头静静地站了一一会,才泫然说道:“将来艾弥尔叔叔死了,就照他的话办,把他埋在这儿吧!”春雪瓶和莲姑一道从草泽里走出来时,她在这短短半天里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她去苦苦地思索,她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也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因此,尽管莲姑在她身旁不停地说这问那,可她都很少应声,只低头沉思。默默地想着,在快走到木栅门前时,拉钦的儿子达奇一下子从木栅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个大西瓜,向着莲姑嘟嚷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四处寻找?” 莲姑微红着脸:“我陪雪瓶姐到草泽里去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达奇瞅了春雪瓶一眼,仍对着莲姑说道:“这是我地里早熟的头一个瓜,我娘要我抱来交你送给春姑娘,请她尝尝咱们村里自己种的瓜。”他说完便忙将手里的瓜递到莲姑面前。莲姑却不伸手去接,只瞅着他打趣地说道:“瓜既是送给雪瓶姐的,眼见雪瓶姐就在你面前,你不亲自送给她,却要我来转个手,有这个送法吗?”莲姑说完话,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达奇被莲姑笑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所措,便将西瓜往地上一放,难为情地说道:“我娘的实意是送给雪瓶姑娘和你一同吃的。” 莲姑满脸高兴地从地上抱起瓜来,说道:“多谢你娘的美意,这瓜就留给雪瓶姐一人慢慢吃好了。等你地里其余的瓜都熟了我再来吃也不迟。” 春雪瓶忙对莲姑说道:“这么大只瓜,咱俩就一同吃吧,别辜负了拉钦大娘的一番美意。”她又转过脸来对达奇说道:“达奇哥,回去代我向拉钦大娘问声好,说我雪瓶谢领了。”说完便拉着莲姑向木栅栏走去。当她二人跨进木栅栏门已经走了三十来步远了,达奇又从木栅门外面跟了上来喊住莲姑,说道:“下午太阳斜挂阿拉山顶上时,大伙约我在湖边树林里练武,问你来不来?” 莲姑偏着头:“谁叫你来问的?是小黑,还是查牙子?”达奇显得有些尴尬地:“不,不是他们。” 莲姑噗哧地一笑:“那么就是你在问罗!”达奇的脸又一下红了起来,嗫嗫地说道:“你来不来呢?” 莲姑爽快地:“来。一定。” 达奇这才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春雪瓶不禁想起她小时候和达奇、小黑等人打架的事来。那时,在男孩子们中,达奇个头最大,力气也最强,他每次总是充当马贼的头目,而她总是玉帅,站在她这边的人虽然最少,有时甚至就只有她一人,但她凭着自幼母亲传授她的拳法,总是每次都占上风,打得那些孩子们鼻青脸肿,奈何她不得。春雪瓶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觉历历在目,心里也乐滋滋的。她听达奇告知莲姑说当年经常和她打架的那些伙伴们今天下午要去湖边练武,便问莲姑道:“你们也在练武?” 莲姑:“不练怎行!说不定哪天阿拉山口那边的部落也会侵犯过来的。罗大伯说,御侮要有本领才行,不然,就只有任人欺凌。” 春雪瓶:“你们经常都去林里练吗?” 莲姑:“逢五逢十才去那儿一起练,平时都各自在家里练习。” 春雪瓶:“谁是你们的师父?你们学的又是哪派技法?” 莲姑:“都没有师父,也没有一定的技法。大伙各自从各自家里学来几套,又带到林里来互相学学。我爹只要在家,也常到林里来教教大家。罗大伯也来看过,他说,马上交锋,主要是靠勇敢和臂力,单凭点技法,闯江湖还可以,临阵是不行的。” 春雪瓶沉吟一会,说道:“罗大伯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技法若真练到绝高时,临阵亦无人可敌了。” 莲姑:“雪瓶姐,你的技法就一定是绝高的了,要不,你怎能凭着一根马鞭便把姚游击和他的十余骑军校打得落花流水!” 春雪瓶笑了笑:“我哪能称得上绝高二字!要比起我母亲来,也只能算是个薄薄的小技了。” 莲姑不禁一咋舌,说道:“我的天,你还只能算是薄技!”她凝神片刻,忽又说道:“我也曾听我娘说过,天下武艺最高的除了李慕白便要算玉姑了。” 春雪瓶不觉一怔:“玉姑?!玉姑是谁?” 莲姑也不禁十分诧讶地:“玉姑不就是你母亲春姑姑吗!” 春雪瓶好像在晴朗的夜空中猛然看见闪电,又好像坐在艾比湖畔忽然有人从背后向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块石头,她真的感到惊奇已极,忙盯着莲姑问道:“你娘怎会把我母亲称作玉姑?” 莲姑见春雪瓶显得那般急切的神情,又是奇怪,又是困惑。她想了想。说道:是呀,我娘有时和我谈起春姑姑来就是称的玉姑。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可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兴许是我娘觉得春姑姑长得太美了,才这样称呼春姑姑的。我娘对我谈起春姑姑的美貌时,就曾用过许多玉字。如说“春姑姑美得有如‘玉树开花’呀,又说她的美貌是天生成的‘玉洁冰肌’呀,还有什么‘婷婷玉立’、‘玉叶’、‘玉生温’呀。等等。总之,多得我也说不清了。因此,我娘称的这个‘玉’字,兴许就是这么来的。” 春雪瓶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玉字,虽然也觉牵附得有些道理,但却又与她多年来隐秘在心中的那个玉字并无什么联系,她沉吟久久,才又若不经意地对莲姑说道:“你娘今后若再提起这个‘玉’字,你不妨顺便问她一问”。 二人正谈叙间,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口。莲姑一直将春雪瓶送回房里,她在离开春雪瓶房里时,又说道:“下午我们在林里练武,你也去看看,好吗?” 她见春雪瓶迟疑不决,忙又说道:“去吧,好姐姐。有你在场,大家会更来劲的。” 春雪瓶笑了笑说:“好,我去。” 莲姑这才满心高兴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午饭后,在一阵悠扬的驼铃声里,春雪瓶感到有些倦意,便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斜日照窗方才起床,她刚整理好鬓发,便见莲姑换了一件扎袖短衫,腰系彩绸,手里握着一柄带鞘的宝剑,精神爽爽地进房来了。春雪瓶打量着她,说道:“莲姑妹妹,你也使剑?” 莲姑:“我爹原是教我使刀,可我娘说武艺高的人都是用剑,我也就改使剑了。” 春雪瓶:“剑虽被称为十八般武器之王,但最可贵的还是技,而不在于器。有个名叫俞秀莲的老前辈,也是使的刀,据说他的刀法就可称天下无双,无人可敌。” 莲姑:“俞秀莲?!我好像也曾听娘说起过这个人来。”她凝神片刻,忽又说道:“想起来了!我娘还说这位俞秀莲与那个可算天下武艺最高的李慕白本应成为一对恩爱夫妻的,可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始终未能成夫妻,只落得一个终身不嫁,一个终身不娶。雪瓶姐,你能告诉我他二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春雪瓶只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望着莲姑,过了会,才又茫然地说道:“我只知他二人武艺高,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春雪瓶没想到比她年龄还小的莲姑,竟会知道和懂得那么多她既不知道也不懂得的事情,真是枉了母亲还常夸自己聪明。,她想到这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起来。 莲姑毫未在意,丢开俞、李之事,又津津乐道地谈起村里年轻伙伴们练武的事来。春雪瓶心里被引起的那点儿伤心之感,也只短短的一瞬间便已消失无余,又被莲姑那兴冲冲的话语唤起了勃勃的兴致。她问莲姑娘:“他们一块练武的伙伴们中谁的本领最高” 莲姑毫不迟疑地:“达奇。”在她这短短的两字中应声中,已情不自禁地隐隐流露出了一种自豪的神情。 春雪瓶瞅着她:“你呢?你比他如何?” 莲姑:“他力大,我每次与他对拳,总是打不过他。” 春雪瓶:“力不如他就用巧打,借他的力来打他。” 莲姑:“力也能借?” 春雪瓶:“当然能借。一根无知的木棒,有时被你触发,也会借你的力来把你打得疼痛难当,何况于人。” 莲姑听得又惊又喜,忙拉下春雪瓶说道:“好姐姐,你就教教我,让我狠狠地揍他几下,看他还敢轻傲我不!” 春雪瓶:“达奇看去也很忠厚,怎会轻傲于你!” 莲姑:“每次他胜了我时,总是咧着嘴嘿嘿地一笑,说这不怨他,都只怪我力弱。他这不是轻傲又是甚么!” 春雪瓶被莲姑这带有娇嗔的稚气逗笑了,说道:“好,我就教给你一套以巧制胜的拳法,只要你留心记住,包你准能胜得过他。” 莲姑赶忙放下手里的宝剑,跟随春雪瓶走到房间的中央站定,按照春雪瓶的招式步法,一招一步地学练起来。 春雪瓶领着莲姑打完这套拳法后,才又给她讲解道:“这是九华秘传拳法中的套名叫‘石撼泰山’的拳法。这套拳共分四路三十二式。第一路名‘猿猴戏虎’。步法手式,进退腾闪,均慕效猿猴,以敏捷灵活取胜,重在一个‘灵’字。第二路名‘燕子逐雕’,展拳亮式,左右回旋,取燕子之轻盈快速,重在一个‘快,字。第三路名‘举箸拨鼎’即以轻拨重,以弱抗强,运拳出手,气沉眼准,重在一个‘巧’字。第四路名‘一石破天’,对自己的拳路有如一石投湖后的水中星辰,飘摇闪忽,迷乱对手,诱其来攻,乘机一击,出奇制胜,重在一个‘奇’字。”春雪瓶一路路给莲姑讲解一遍后,又一式一式的教给她,使她懂得每一式的技法和用法。莲姑却也聪明,四路三十二式拳法很快便已记住,她满怀高兴地谢过春雪瓶,忙又拿起宝剑,催促春雪瓶动身去到林里,显出一种急欲与达奇一试迫不及待的神情。春雪瓶只好陪她一道出了房门,向湖畔走去。一路上,莲姑一边仍在不停地比着练着,一边又不停地对春雪瓶说道:“看,我今天准叫达奇大吃一惊,让他也尝尝我的厉害!” 春雪瓶见莲姑只心满于死记招式,不求对一招一式的深悟甚解,便对她说道:“拳重技法。技重练,法重悟。只练不悟,是难得其中奥秘的。这套‘石撼泰山’的拳法,人属巧打,重在以灵、快、巧、奇制胜,全套虽只四路三十二式,若能深悟穷探,便可变化无穷,演出许多新奇的路式出来,若只墨守成规,一用再用,便易让人识破,结果只不过成为黔驴之技。你须懂得:力生于速,巧生于技。诱人来攻须虚中隐实,进击对手又须实里藏虚。你去好好领悟这些道理,武艺自会突飞猛进。” 莲姑听了春雪瓶这番论说,低头沉思一会,才忽有所悟地说道:“雪瓶姐,经你这么一点,我才真正领悟出一点学练拳法的道理来了。只可惜我和村里的伙伴朝朝暮暮苦磨苦练了七八年,都还是一般平凡身手,连我娘看了都瞧不上眼,说我们打得笨手笨脚,像牛斗熊搏,只能在村里玩玩,见不得上面。” 春雪瓶很感惊异地:“不想香姑姑姑竟有这般眼力见识!” 莲姑得意地:“我娘二十年前便随玉姑进关,曾在京城住过两年。她曾多次亲眼看到玉姑和人争斗,是见过许多世面来的。我娘说,玉姑一剑在手,真可使鬼哭神嚎,那才叫武艺!” 春雪瓶又一次被莲姑话语中无意透出来的端绪怔住了。她已从莲姑这有如忽然一闪的亮光中,窥见了母亲过去的一些印迹,知母亲二十年前曾和香姑姑姑一道进关,一道在北京住过两年,并在那两年中与人发生过多次争斗。至于母亲为何进关?又为何与人争斗?与德秀峰所说的十八年前罗大伯大闹北京城的事有无关联?这一切她仍如雾里看山,只觉得眼前一片迷朦,看不清峰峦面目。春雪瓶想再仔细问问莲姑,又觉背地打探母亲往事,不仅有违礼教,更是于心不安,便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 二人一路说着走着,不觉已走进树林,来到临近湖边的一片空地上,见达奇、小黑和查牙子等七八位青少年早已全身紧扎站在那儿。这些青少年汉子大多是春雪瓶幼年时同玩的伙伴,见她到来,都高高兴兴地迎上前来和她照面招呼。就连正在空地中央展式走拳的一名蒙古小子也忙收起架式,叉手退到一旁。莲姑满怀兴奋,脸上充满了得意的神色,昂头对大家说道:“大家都常常说起飞骆驼,你们可知道飞骆驼究竟是谁?” 大家都被她这突然的一问怔住了,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她的弄的什么玄虚。 春雪瓶正想用话去把莲姑岔开,可她话还未出口,莲姑又闪起诡秘的眼睛瞬了瞬达奇,说道:“达奇就曾说他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物,还说他更不相信会有这样本领高强的女子!今天我就偏要让他见识见识,看他还有何话说!” 大家见莲姑说得这般认真,一个个都惊愕万分地注视着她,不知她会从哪儿请出个神秘的飞骆驼来! 莲姑把大家环顾一眼,甩手将春雪瓶一指,说道:“飞骆驼不是仙,也不是神,就是咱们这位姐姐春雪瓶!” 七八个青少年汉子不禁发出一声惊呼,突然陷入一片沉寂,一个个只张大了眼睛,竟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大家呆了好一阵子,才又渐渐恢复了常态,开始活跃起来。年纪最小的小黑连忙走上前来,怯生生地说道:“雪瓶姐,听说那些巴依、伯克只要听到飞骆驼三个字就会吓得丧魂落魄,他们都用你的名字来镇住小孩子夜间的啼哭。他们对你怎会怕到这般地步?” 查牙子忙插嘴说道:“听说不但那些到处流窜抢劫的游骑害怕雪瓶姐姐,就连那些游骑所骑的马只要一看到雪瓶姐姐,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吓得没命地逃去。” 春雪瓶笑了笑,说道:“别去听信那些传闻,看,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还不是八年前和你们一起玩耍的春雪瓶!” 大家又仔细地打量了会春雪瓶,见她除了婀娜中显出万般娇健,俊秀中含有一股英气外,别的和大家也无多大差异,一种陡然被引起的神秘和敬畏之感,才又慢慢消减,对她也渐渐亲近起来。 大家聊了一会,还是在春雪瓶的激励下,才开始练起武来。七八位青少年逐一去到空地中央,每人走了一路各自得意的拳法。然后又或舞刀,又或弄棍,也依次使了一路,春雪瓶站在一旁仔细观看,不时含笑颌首,不时微皱双眉。她从他们使出的那一套套拳法以及刀棍路式中,感到技法虽属平平,且还显得有些杂乱,但却看出了他们在练武时具有一种百折不挠和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人人神态凝神专注,不浮不娇,情致仆实无华,不炫不弄。虽无惊心动魄的神招绝技,亦无哗众博彩的乡腿花拳。一路一式都粗如山野,朴似荒村,显得纯真自然,独具村夫本色。春雪瓶看着看着,心里似觉装满乡情万缕,浸入一片莫名的喜悦,不禁为他们连连拍手叫好。大家在春雪瓶的鼓舞下兴致更加炽热起来,你一套拳,他一路刀,轮番练去,几乎把他们学到的拳路刀法棍式剑式全都使了出来。 大家单独演练的兴头已尽,稍事歇息,对练又开始了。 莲姑将袖口一紧,首先站了出来,瞅着达奇说道:“往日尽让你占了上风,当着雪瓶姐姐的面,咱俩再来见个高低。” 达奇:“你还是找小黑或查牙子和你对练了,以免让你败了兴致又来生气。” 莲姑:“今天我就要败败你的兴致,让你也来现眼生气!” 达奇尚在逡巡犹豫,查牙子在旁扮了鬼脸,说道:“莲姑姐今天有了雪瓶姐给她撑腰,说话、气概都与往日大不同了。” 口,涨红满面,只惊奇万分地打量着莲姑,也难分他心里是恼是喜。 莲姑见达奇跌倒,先是愣愣地站了片刻,随即奔上前去,俯下身子,充满歉疚和关切地问道:“疼得厉害吗?我还以为你会躲开的!” 达奇吃力地站起来,抱愧地说道:“你拳来得那么快,我想躲也来不及了。” 莲姑贴上前去看看他的胸膛,见着拳处已经开始红肿起来。 她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忙又将她的拳头举起来看了看,嘟嚷道:“你的胸膛真结实,把我的拳头也碰得疼极了。” 达奇憨然一笑,说道:“吃了肥羊嫌嘴腻,也真有你的了!”他拂了拂身上的泥土,忽又抬起头来惊奇地瞅着莲姑问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套拳法?” 莲姑抿笑着瞟了瞟莲姑,说道:“雪瓶姐教给我的。怎么样?” 达奇:“简直叫人无法对付,真是奇妙极了! 莲姑得意地:“我只用了两路,更奇妙的两路我还没有使出来呢!” 七八位青少年汉子一齐举起眼来望着雪瓶,一个个脸上都溢露着钦慕神色。查牙子忙走到莲姑面前,央求她道:“雪瓶姐,你也来练一套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开眼界如何?” 大家还不等查牙子把话说完,便已一齐鼓起掌来。春雪瓶毫不忸怩作态,不待大家催请,便向莲姑手里要来宝剑,走到空地中央,说道:“我惯于用剑,就使上一一路给大家看看好了。”她说完便将左手握剑于怀,右手朝天一撑,亮出一个金鸡独立之式,随即将她母亲经多年琢磨融汇而成的一路“天山黯雪”使了出来。这路剑法招势凌厉磅礴,剑锋盘绕回旋,阴阳互换,变化万千;虚如空爷,实似崖悬,闲若鹰翔鹤舞,急如倒海排山;剑如矛、鞘作盾,剑、鞘双手齐用;或如骑,或腾跃,马战步战皆宜。春雪瓶开始并不拔出剑来,只舞鞘挥臂盘旋起落,一掌一拳都随鞘击发,耳边只呼风响,看不清出击的是拳是鞘。她舞到正酣处,忽见她拔地而起的一跃腾空,同时只见空中白光一闪,她已拔剑出鞘,人随剑落,便只见千条剑光闪闪,万缕寒气逼来,人与剑已合一,影和光已难分。大家哪里见过这等剑术,一个个早被惊呆,只大张着眼和嘴,一颗头只愣愣地随着那团飞转着的剑锋光芒转来转去。春雪瓶把一一柄剑直舞得湖水不敢生波,清风不得人林,红日停挂技头,百鸟敛翅齐暗。她一口气直至将这路“天山黯雪”的剑法舞完,方才收剑凝神,脸不红气不喘地望着大家一笑,说道:“我也学来不久,尚未练熟,让大家见笑了。” 在大家的一片惊叹声中,小黑抢上前来,连声说道:“绝了!太绝了!我要有雪瓶姐的小半武艺,早就投到罗大伯那儿了!雪瓶姐!雪瓶姐,我求你教给我们几套刀剑法,让我们可以捍卫自己这个村庄,使它不受外寇的侵犯。” 春雪瓶正要应允,耳边不觉想起了母亲曾经告诫过她的那句话语:“这九华拳法乃是秘传,学它本已犯忌,你千万切勿外传,以免贻祸于人!”她因此又犹豫起来。查牙子见她沉吟不语,也上前对她说道:“雪瓶姐,只要你肯教教我们,我愿拜你为师,叫你师……师姑都行。” 春雪瓶又默默地琢磨片刻,方才说道:“好,以后我就教给你们几路天山拳剑,大家只要专心苦练,这西疆也很少有人能敌得过你们了。” 春雪瓶说的这天山拳剑,乃是她灵机一动偶然想出来的一个名儿。因她母亲在天山后期传给她的一些拳剑套路,据她母亲说乃是九华拳剑法中琢磨出来的路数,虽源于九华,实已变成她母亲自己的技法套路。适才她舞的一路“天山黯雪”,就是如此。她曾动过劝母亲自己创立拳剑技法的念头、,只是由于母亲情性谨严,又十分崇尚九华,她才不敢贸然出口。她适才已随口说出了天山拳剑的名儿,一瞬间,她便已暗下决心,就让自己来创出一套新奇的天山拳法,并让它能广泛传人,岂不比墨守成规秘不传人的九华拳剑更有益于世。 春雪瓶离开林里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思忖着如何琢磨出一套天山拳剑的事儿,因呲她只管凝神祝思,很少说话。走在她身旁的莲姑也一反平时喜说喜笑的常态,变得心事重重,怅怅不语。细心的春雪瓶已经察觉到了莲姑神情有异,只好把琢磨拳剑的事儿暂搁一边,暗暗察看着她的动态。只见莲姑走着走着,不时举起拳头来注视一番,然后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才又将手放下去。春雪瓶好生不解,不禁瞅着问道:“莲姑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莲姑紧紧贴近她的身边,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悲伤和一半儿悔恨的神情,对她嘟嚷道:“真不该那样打他!打得那样沉!我真不该,真不该啊!” 已经明白了,莲姑是在为适才将达奇打翻在地的事而难过。她不明白的是莲姑为何对这么一桩小事竟显得那么伤心。因此,她只淡淡说道:“既是交手就有胜有败,达奇长得那么壮,挨你一两拳也伤不了他的筋骨,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莲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有看到他跌倒在地时那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我,显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愧,那两道眉毛也拧得紧紧的,显然是疼痛已极!。”莲姑说话的声也在微微颤抖,使她感到她的心正在为此隐隐作疼。莲姑见春雪瓶无动于衷,漠然不语,便又说道:“好姐姐,你要是只图一时兴起,伤了一个你不愿使他受到伤害的人,你也一定会难过,会悔恨,甚至还会抱憾一辈子的!” 春雪瓶听她这样一说,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想起她在塔城的的路上,曾经被她从马上弄翻下地的那个少年,眼里也是满含着惊异和羞愧的神色。那少年当时所显出的那种狼狈情景,说明他确是受到了伤害。不管春雪瓶愿不愿意使他受到伤害,也不管她是有心无心,她却也曾为此歉疚于怀,久久地遗憾在心,直到她在塔城集市的摔跤场上助他一臂,把他从危急中解救出来,她才好像补偿了自己的过失,心也才平静下来。当然,当时随即发生在林边旷地上的那少年对她的无礼,那又使她的心受到伤害。至于那少年会不会因此而歉憾,则是那少年的事情,反正她已不欠谁的债,她可以心安理得了。但春雪瓶没有料到,就在莲姑说起为她打了达奇而深感愧疚的一瞬间,突又在她心里浮现出那少年的身影,而且那身影死赖在眼前,强呆在她心里,以至她想支也支不开,想赶也赶小去。春雪瓶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竟因此不禁羞涩而又暗自气恼起来。 “好姐姐,你说是不是这样呀?”还在等候她回话的莲姑,急切地问了这样一句。 “是的,会难过,会悔恨一辈子的!”春雪瓶忙应付着莲姑。她自己却也还未回过神来。 二人各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地向家里走去。 第12回 寻母入关单骑万里,赏泉进殿一石千波 春雪瓶在一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中醒来,窗外已经升起一片淡淡的曙光。房内房外还是静悄悄的,悠扬清脆的驼铃声不但毫未扰乱这清晨的宁静,反而使这宁静中更增添了几分静谧。宁静中只要不加上孤寂二字,对任何人都是美好的时刻。春雪瓶住在这天山深处的那些岁月,应该说是宁静的,但也是很孤独的。春雪瓶虽由于有母亲在她身旁,她没有或很少感到孤独,但她却没有从这宁静中感到多少美好。这也不足为奇,不经尘嚣的扰烦,便不觉宁静的恬适,这也和俗谚所说“不走高山不知平地”是一样的道理。 春雪瓶静静地躺在床上,尽情地去领受这美好的宁静,她只有回到艾比湖后的这一瞬间,才真正感觉到了宁静的美好。但这种怡然的心境也只保持了短短的一刻,很快地,对母亲的思念所引起的孤独之感,又浮上她的心头,还有那突又闪现在眼前的那少年的身影,也扰乱了她的心里的平静。这宁静的清晨也随着她心绪的烦乱变得喧嚣起来。 春雪瓶为了镇抑心中的烦乱,便坐起身子,凝神闭目,运气吐纳,练起母亲传授给她的九华五行气功来。一会儿春雪瓶又进入一种混然忘机的境界。 春雪瓶练完功,窗外天色已经大亮。她正要移身下床,忽然间,只听窗外驼铃声嘎然中断,随着便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鸟语。隔了片刻,却又响起几声杂乱的驼铃。这几声音响的起落,却引起了心细如发的春雪瓶的讶疑。她赶忙披衣下床,轻轻走到窗前,透过窗棂向屋外的草坪望去,见达奇躲在绿叶垂枝的柽柳丛中,正探着头向这边屋角张望。一会儿,又见莲姑身影在窗前一晃,随即便飞快地跑进柽柳丛中去了。二人亲亲热热地交谈着。春雪瓶虽然一字也听不清他二人那嘤嘤如蜂的绵绵私语,但却已从他二人那一瞬一笑的神态上,感到了二人彼此互送的柔情蜜意。凝神注目地呆望着,又见莲姑伸手解开了达奇胸前的扭扣,撩开他领下的对襟,裸露出他那充盈壮实的胸膛。春雪瓶远远望去,隐隐也可见到达奇左胸上有块青紫色的痕印,那正是昨天傍晚在林中被莲姑击中的地方。莲姑凑近达奇胸前将那块伤痕仔细验看了会,又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揉着,嘴里也在喃喃地嘟嚷着。她抚揉了一会,又见她慢慢地低下头来,竟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脸儿也紧紧地贴到达奇胸前那块伤斑上了。春雪瓶不觉全身哆嗦了下,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滚烫,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她赶忙缩转身来,闭上眼睛,心里立即闪起一个念头:“男女之间怎能如此!”蓦然间,随着第一个念头而来的,又是:“男女之间莫非应该如此?!”该与不该?能与不能?两个猛然闪起的念头,竟变成两道波澜,在春雪瓶心中翻腾卷涌,使她既觉无从向人询问,又不知该何适何从。茫然中,蓦然想起她曾在天山树林里看到那两只你追我逐、舐项相亲的小鹿,那两只被母亲称作是“夫妻”的小鹿,不是也未见母亲对它俩进行责怪吗!这样看来,男女二人只要是夫妻就应该相亲相爱了。春雪瓶呆在墙隅,冥想凝思,心里是波涛起伏,万念丛生。她不禁又回想起一下适才看到的情景,眼前出现的不是达奇,而是一双比达奇更为壮实的胸膛,一张比达奇更为英俊的面孔,一双愣愣的大眼,一个伟岸的身躯,又是他——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春雪瓶的心又是一阵剧跳,她不禁举起双手蒙住脸,蒙住了眼睛。 一会儿,香姑进房来了。春雪瓶尽管这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可她残留在眼里那迷惘的神情,仍然逃不过香姑那双善于探微索秘的眼睛。香姑将她注视了会,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又在想念母亲?” 春雪瓶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香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出手来抚抚她的鬓发,又打趣地说道:“像你这么大的姑娘该想的事儿多着啦,你怎朝朝暮暮仍只知道想着母亲?” 春雪瓶不由心里一动,瞟了香姑一眼,没有吭声。 香姑停了停,又安慰她道:“你母亲办完事,自会安然无恙回来的。你老惦着她,又有什么用。” 春雪瓶心里又动了一下,便趁机问道:“香姑姑姑,我母亲进关去寻的那个亲人是不是我弟弟?” 香姑瞅着她紧紧地盯了一会儿,说道:“也可算是你的弟弟。但他和你将会比姐弟还要亲。等你母亲把他寻回来后,你和他便永远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开。” 春雪瓶低头沉吟着:“……永远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开……他究竟是我母亲什么人?” 香姑含着深沉的笑意:“你将来自会明白的。” 春雪瓶不知为什么,竟又想起那个不知名姓的少年来。她心里猛然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母亲进关寻找的亲人是那少年就好了。但她立即又打消了这个荒唐的想法: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不觉又浮上心头。 香姑不便再和春雪瓶谈起他母亲亲人的事情,便又把话拉开,说道:“听莲姑说,你已经答应传授一些武艺给村里的那些年轻人,这真是太好不过了,你罗大伯和哈里木叔叔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春雪瓶:“那些年轻人许多人的年龄都比我大,在他们面前指手划脚的多难为情,今后我就在家里教几路给莲姑妹妹,再由莲姑妹妹去教给他们好了。” 香姑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以免你母亲将来怨我,说我把你惯野了。” 二人又谈了一会,台奴手拿扫帚进房收拾屋子来了。春雪瓶忙迎上前去夺过她手中的扫帚,说道:“阿姆,这些事哪能还要你做!你看,我不是都已经长大,我自己会做了。”她说完话,又连扶带拉的将台奴按坐在床上,然后又像依人小鸟那样靠到她怀里,和她亲热着。香姑在旁不胜欣羡地说道:“台奴抚了雪瓶几年也真没有白抚!我那莲姑也还很少这么亲热我呢!” 台奴高兴地泪花闪闪,只是紧紧地拥着春雪瓶,嘴里轻轻地哼出“哦……哦……哦”的声音。 香姑瞅着她二人,好似打趣又好似有所感触地说道:“雪瓶将来有了心上人,就会不再亲热你罗!” 春雪瓶抬起脸来瞅着香姑,娇声说道:“我的心上人就只有母亲、阿姆、还有香姑姑姑。” 香姑笑了:“就算有我和台奴,可我俩在你心里也是呆不长的。”随着她叹口气,说道:“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儿女,这螳事我知道。” 春雪瓶把头埋进台奴怀里,不吭声了。她眼前不禁又出现了她适才看到的在柽柳丛中发生的情景;心里又想起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 台奴抚着春雪瓶,埋头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说道:“你这衣服已经穿得这么旧了,怎不换件新的?你这样的年龄,也该好好地打扮打扮了。” 香姑也附和着:“你母亲像你这么大时,穿得可讲究啦!” 春雪瓶抬起头看看香姑,忽然问道:“我母亲像我这么大时在哪儿?” 香姑愣住了,不知怎样对她说才好。台奴却毫不迟疑地接口应道:“在哈珠。那是在蒙古,离这儿可远啦。” 春雪瓶知道台奴说的不确,仍盯着香姑又继续问道:“香姑姑姑,你二十年前是否随我母亲去过北京?” 香姑又是一怔:“你听谁说的?” 春雪瓶一鼓作气:“我只求姑姑告诉我是否有这回事就行了。” 香姑犹豫片刻,说道:“有这回事。”她带着疑诧的眼光凝视着春雪瓶,还不等她再问忙又对她说道:“雪瓶,你别再打听这些事了!你母亲临走时对我说过,等她从关里回来后,便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你的。” 春雪瓶虽然急欲解开心里的疑团,但一想到这会触犯母亲的禁忌,便又强抑下自己强烈的好奇,不再问下去了。 台奴对她二人问答中各自秘不愿露的心机毫未觉察,一心仍只放在春雪瓶的衣着上面。她忽然起身离床去到屋角,取来一只木箱,指着它对春雪瓶说道:“这箱里的都是你母亲年轻时穿的衣服,任挑一件都比你身上穿的好看多了,你何不选出儿件来穿穿?” 春雪瓶带着几分新奇的心情,打开术箱,将叠放在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翻开着。她翻着翻着,忽然发现箱底有只制作得非常精美的小木盒。她取出木盒打开一看,见盒里平放着两只镶嵌着宝石的指环,两只黄灿灿的指环上那一对碧绿绿的宝石,迎着亮光,耀射出一缕刺眼的光芒。台奴乍一入眼,竟被惊呆,对着指环愣了一会,不禁双手合掌惊呼起来:“天啦!这样的指环只有王爷手上才会戴有!” 春雪瓶拾起一只在指上试了一试,也觉得好玩。她一边摸弄手上的指环,一边说道:“我怎从未见母亲戴过这对指环?” 香姑也将盒里另一只拾起注视了一会,惊疑不解地说道:“我在你母亲身边多年,亦从未见她有过这两件手饰。”她又对着指环沉吟片刻,忽有所触地对春雪瓶说道:“你看,这两只指环完全一模一样,真像天生的一双一对!那一只你就戴在手上罢,这一只给她留着,看她将来给谁!” 春雪瓶说道:“我在天山上时,母亲从未让我戴这类饰品,如今戴上,她回来看见会不高兴的。” 香姑:“你就戴着罢,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兆头!你母亲回来时,由我作主。” 台奴也在一旁凑兴道:“你也正是该戴这些东西的时候了!这么俊俏的雪瓶,正好戴上这么珍贵的指环。把它藏在箱子里,辜负了你,也辜负了指环。” 乔姑笑吟吟地啾着台奴打趣道:“人说‘瞎子见钱眼也开”没想到你见了这对宝指环也会说出这么动听在理的话来。” 台奴兴冲冲地从箱里挑出几件素雅好看的衣服,又从香姑手里接回那只指环,放进木盒,仍将木盒放旧箱底,然后又将木箱放回屋角架上。 三人又谈了一会,香姑才起身离房,台奴也去备饭去了。 闲着无事,春雪瓶便将台奴给她挑出的那几件母亲早年穿过的衣裙仔细地看了一看。但见每件衣裙都是选用上等丝绸做成,领口不但镶着精美的花边,而且花边还是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织成的,看去更显得斑斓夺目,给人以高贵豪华的感觉。春雪瓶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在西疆就是巴依、伯克家的亲眷,她也从未见她们穿这等华丽的衣服,这难道真是母亲当年所穿的旧物? 她看看手上指环,心里不禁浮起一片疑云:母亲究竟出身在什么样的人家?莫非自己的外祖竟是关内富豪?!要不就是朝廷的显贵!春雪瓶东想西猜,心里还是罩着一片疑云,毫未见到透出一丝光亮的缝隙。她只好又收起烦乱的思绪,留下两件较为素淡的衣服,将其余过分华丽的两件叠好,仍然放回到木箱里去。 傍晚时分,春雪瓶把莲姑带到窗外那片草坪上,传授她一套她母亲从九华剑法里琢磨得来的剑法。这套剑法虽仅只有一十六路,但每路都很精奥独特,可说是集九华剑法之妙。她母亲在传授她这套剑法时,并未取名,春雪瓶因萌生了独创一套天山剑法的念头,经过昨夜思索,便给这套剑法取名“天山揽月”。她等莲姑将前八路的各招各式都记下来时,才告诉她说:“你好好练习,等你熟练之后,便由你去传授给达奇他们,我就不常到林里去了。” 莲姑不禁十分诧异地说道:“你亲口答应了大家的,哪能不常去!大家都盼着你亲自去教他们呢!” 春瓶:“男女有别,经常混在一起,这是有违礼教的。” 莲姑不禁笑丫起来:“人称姐姐飞骆驼,你不是也经常独自在外面闯荡?如何在自己村里反而顾前顾后的?” 春雪瓶:“在外随俗。在家就得守礼了。” 莲姑:“我娘曾说,玉姑就是被这‘守礼’二字害了一生,如今姐姐又要守起这‘礼’来,这样哪还有你快乐日子过!” 春雪瓶又是一怔!心里咕着:怎么守礼会害了母亲一生!莫非母亲躲进天山含辛茹苦这多年竟是为的守礼来?春瓶心里又飘过一朵淡淡的疑云,她不想多和莲姑纠缠,便对她说道:“傻妹妹,由你去教他们,大家自会把你当作师傅看待,谁还敢对你不尊!更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莲姑想了一会,也就答应了。 从此,每天傍晚时分,春雪瓶便在窗外草坪上给莲姑传授拳法剑法。春雪瓶教得十分认真,莲姑也学得极为勤奋。 过了几天,哈里木回家来。香姑刚把玉娇龙已经动身进关的事告诉他,哈里木便很不放,心地问遭:“怎不让雪瓶陪她一道前去?”香姑又把玉娇龙不愿带着春雪瓶一道进关的情由说了出来。 哈里木说道:“我日前离开乌伦古湖时,罗大哥特地驰马赶来对我说,玉小姐如若进关;要我和你一定要劝她把春雪瓶带在身边,以便有个照应。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马强,马强说他曾在呼图壁附近的路上碰到过玉小姐来,见她正伏在马鞍上剧烈地咳嗽,咳得脸色苍白,几乎喘不过气来。马强还说,不知为什么,他一见玉小姐心里便感到悚然生畏,不敢上前和她照面相认,只躲在一旁,眼看着她孤零零地向迪化方向走去。他到了玛纳斯,将这事告诉了艾弥尔,艾弥尔立即随后赶去了,也不知赶上没有?” 香姑又把春雪瓶也很挂念母亲,曾哭啼着要随后赶去的事告诉了哈里木,井说她因见春雪瓶年纪太轻,怕她在路上受人欺负,将来玉小姐回来怪她,所以才没放她去。哈里木听了不禁莞而一笑,说道:“你还不知道春瓶这姑娘的厉害,岂是一般人能欺负她的!”接着便将春雪瓶如何被人称为飞骆驼,如何名震西疆,以及这番在塔城如何机智勇敢保得罗小虎平安无恙的种种事迹,一一告诉了香姑。直听得香姑不住地咋舌摇头,连声夸说道:“真不愧是玉小姐抚养出来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这般锋利了得!” 二人正说着,春雪瓶已闻讯过来看望哈里木来了。哈里木满怀欣喜地将春雪瓶打量片刻,说道:“难怪罗大伯这番回到乌伦古湖后,逢人便夸说你,果然是灵秀不凡,一看就讨人欢喜!” 春雪瓶娇羞地一笑,说道:“哈里木叔叔,八年不见了,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未变!” 哈里木乐哈哈地笑了:“你和香姑姑姑唱的一个调儿,也是说我未变。其实这哪能呢!眼看我额上已增添了几条皱纹,眼角旁也长起了鱼尾,岁月总在催人,哪能不变!” 春雪瓶:“我看哈里木叔叔就是嘴上多了两撮胡须,只要将两撮胡须剃去,便仍和八年前一般模样,确是未变!” 哈里木用手理去他那两撮黑亮亮的胡须,打趣道:“我这两撮胡须自有它的用场,一来可以为我增添不少气概和威风,二来它可以帮我闯过官兵的哨卡,因此我才把它留在嘴上的。听说你罗大伯这番在塔城和肖准相遇,也正是是凭着他嘴上那两撮胡须才将肖准蒙过去的。”接着,哈里木又将他从罗小虎口里听来的当时罗肖二人在驿馆厅内狭路相逢的那些情景,一一讲给香姑听了。香姑听得魄动心惊,不禁抱怨起春雪瓶来了,说道:“真险!万一你罗大伯当时被肖准认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啊!岂不是又白白落入他的手里!”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哪能呢!罗大伯不是已经平安地回到乌伦古湖去了!” 香姑仍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母亲平素最钦佩的就是诸葛孔明,她行事也像诸葛孔明那样,一向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弄险!想那肖准不仅勇猛过人,且又有胆识,他过去也曾多次和你罗大伯交过锋来,哪能让他二人照面!一旦被那肖准认出,你二人又人单势孤,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春雪瓶:“母亲亦曾给我讲起过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想那关云长只随带着一个周仓,也敢闯入东吴,去那伏有甲兵数百的帐中赴宴。有我在罗大伯身旁,岂把肖准和他伏在驿馆门外的一二十骑军校放在眼里!那肖准当时没能认出罗大伯,算他走运,他若真认出来了,我还不等他喝令下手,便敢上前去夺过他腰间佩刀,架在他的项上,将他当作人质,迫他把我和罗大伯送出城去。我不杀他已是他的万幸,岂还能束手让他擒去!”春雪瓶说得神色飞扬,飒爽英姿中显露出一种睥睨一切的气概。 哈里木听得色舞眉飞,精神焕发,瞅着惊喜得发愣的香姑,说道:“怎样?你这下该明白了吧!.这才是咱们的春雪瓶!哪像你想得那么稚气,还老担心她在外会受人欺负哩!” 香姑喜不自胜地连连说道:“真有胆气!不愧是你母亲的好女儿,你甚至比你母亲还敢做敢当!我要早知如此,几天前不用你来相求,我也会丛恿你跟在你母亲身后赶进关去。” 春雪瓶不觉喜出望外,忙说道:“这么说来,香姑姑姑已应允让我去追赶母亲了?” 香姑不禁又迟疑地说道:“只是你母亲已走了这么多天,是追她不上了的。” 春雪瓶急切地说道:“我可以赶进关去到处寻她。” 香姑:“关内那么大,万水千山,人海茫茫,你到哪儿寻她去?” 春雪瓶:“关内再大难道还能大过西疆?!我凭着罗大伯赐给我的大白马,用不了多久就准能寻得母亲的。” 香姑不禁掩口笑了起来,直笑得眼里都闪起了泪花方才强抑住笑声,说道:“你真可算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西疆虽大,又怎能比得上关内的华夏中原!单从玉门关到北京城,快马也须两月,更不用说整个中原华夏了!那真是五里一村,百里一城,驿道密如蛛网,一路行人不断,一路车水马龙;城城万户千家,百业应有尽有,样样货物俱全,那一片繁华景象,更远远不是西疆所能相比的了。” 春雪瓶听了更是神驰意逸,新奇不已。她也曾听母亲说起过京城物华天宝,谈起过中原沃野民殷,但她却不知道中原竟有这么辽阔,又是这么昌荣!好奇的驱策和对母亲的系惦,促使着春雪瓶那进关的愿望更加强烈起来。她忙抬起眼来向哈里木瞟去求助的一瞬,说道:“大雁从空气飞过,也在地上留下影来。中原再大,也定会留下母亲的足迹,我此去定能寻得母亲。” 哈里木一挥手,对香姑说道:“就让春姑娘去吧!她此去纵然寻不到她母亲,也可闯闯中原多增一些见识。” 哈里木高兴万分,沉吟片刻,又对,她说道:“你进关后,一面探寻你母亲的踪迹,一面也留意打听一下德秀峰的行踪动向。我这次回来路过乌苏时,曾去看望梁大爷。梁大爷告诉我说:他从乌苏军营人口里探得,肖准已派人去祁连山联络黑山熊,可能是想利用黑山熊之手去截杀德秀峰。若只是个德秀峰我也尽可不管,奈何还有你罗燕姑姑一道,我们就不能坐视,我正在为此发愁,你去就一举两得,我也可稍稍放心了。” 春雪瓶不禁又惊又怒,愤然说道:“肖准曾令他的部下假扮游骑,伏候在石门谷口,妄图截杀罗大伯和德老前辈,被我们杀得狼狈窜去!我明日便起身进关,若能赶上他们动手之前,我定能保得罗燕姑姑他们安然无恙。” 香姑忧虑不安地说道:“谁知德秀峰和罗燕他们动身没有!万一你去迟了一步岂不误事!” 春雪瓶:“香姑姑姑放心。罗燕姑姑和德幼铭叔叔都是俞秀莲的弟子,刀法十分了得,若只一二十骑山贼亦是奈何他不得!” 哈里木:“事不宜迟,春姑娘就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即起程。” 春雪瓶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回房,将一切随身必用之物清出包好,装人革囊,不到一顿饭功夫,便已收拾停当。她刚坐下歇息,香姑手捧着一个沉沉的包囊进房来了。她将包囊放置桌上,说道:“这包囊里有十枚金锭,二百两纹银,另还有几件珠花首饰,都是你母亲早年交给我代她保存的财物,你带在身边备用,一路多加小心。” 春雪瓶居住在天山时,平时下山购物,最多也只带上三五两散银,哪里见过这多银两!连忙推辞道:“我进关寻找母亲,至多不过一年,哪能用得上这多银两,带上一半也就足够的了。” 香姑:“出门不比在家,意外之事时有发生,何况你又是女子,还是多带些好。” 春雪瓶觉得香姑说得在理就全收下了。 香姑打开革囊,把春雪瓶收拾好的衣物细细检查一遍,随即去到屋角,打开一口木箱,翻捡出两件衣服,拿到春雪瓶面前,带着别出心裁的笑意瞅着她说道:“你明天穿上这身衣服上路如何?” 春雪瓶接过香姑手里的衣服抖开一看,却是一套男装。她困惑地望着香姑,说道:“香姑姑姑,这是男人穿的呀!” 香姑瞅着她,眼里闪起诡秘的神情:“你穿上它,不就也变成男人了吗?” 春雪瓶忽然醒悟过来:“香姑姑姑是要我扮成男妆?” 香姑:“对啦!这样在路上就方便多了!” 春雪瓶:“哪能这样呢!我本来就是个女子。偏去扮成个男人的模样,心里怪别扭的。” 香姑:“为什么不能这样!有什么别扭的!过去你母亲……” 香姑突然把话打住了。 “过去我母亲怎样?”春雪瓶紧紧追问道。 香姑正想把失口说出来的话掩盖过去。春雪瓶又盯着她紧紧追问道:“你说呀,香姑姑姑!过去我母亲怎样?她是不是也扮过男妆?” 香姑无可奈何地:“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告诉你也无妨,你母亲为了掩人耳目,确曾假扮过男妆,我还假扮成她的媳妇,亲亲热热地跟随她东闯西荡过呢!”香姑说完又不禁哧哧地笑个不停。 春雪瓶真感诧异万分,片片疑云又涌聚心头。她不禁又问道:“母亲为何要掩人耳目?又为何要扮着男妆?她有那么高超的剑法,在外行走还会有什么不便的?” 香姑:“剑法再高也只能制人,是斗不过礼的。你母亲是个死守礼教的人。” 春雪瓶:“礼是要守的,可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她凝神片刻,又说道:“花木兰女扮男装是代父从戎,母亲是为的什么呢?” 香姑:“你母亲女扮男装也是一片孝心,只是她图的却是节孝两全。” 春雪瓶越听越迷惑起来,她正想趁此追问到底,弄个水落石出,忽然瞥见香姑脸上露出惕然有戒的神色,她只好把已到口边的问话咽了回去。香姑亦已看出春雪瓶那急不可耐、欲言又忍的心情动态,便又温婉地对她说道:“雪瓶,别再老问起你母亲过去的事了。我答应你:等你和她从关里回来时,她如再不告诉你,我也一定给你讲清楚。还是来商量明天上路的事吧!关内不比西疆,更重礼教,一般大户家的闺女,是不兴在外抛头露面的!何况你又是一人,还是改扮男装路上更方便些。”她又将春雪瓶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说道:“你虽然长得俊美,可除了秀气之外却还有股子野气,若扮成男妆,比你母亲更能骗过世人的耳目。” 春雪瓶略感委屈而伤心地:“香姑姑姑,我不管走到哪儿,就是要让人知道我是春雪瓶,没有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还是让我带着自己本来面目进关去吧!” 香姑瞅着春雪瓶想了片刻,赞许地点点头,说道:“好样的!姑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野气!”随后,她仍然将手里的两件男人衣服给春雪瓶放人囊里。香姑边放边又说道:“衣服带去。江湖上九流三教,五花八门,有善有恶,时险时夷,必要也须蒙蒙才能过关去的。” 春雪瓶也将香姑的一片好意领受下来,不再吭声了。 香姑系好革囊,又怅怅地注视着春雪瓶出了会神,不禁充满痛惜地说道:“你这番进关,我也和你哈里木叔叔想的一样,不过是让你去了了心愿,见识罢了!偌大个中原,你到哪里寻你母亲去?” 春雪瓶熟虑在心地:“我直奔京城去寻她。母亲虽未对我明说她这番人关要去京城,可我却从她话中探出来了。” 香姑不觉微微一怔,同时轻轻地惊呼一声:“啊,到京城去!” 她随即又微锁双眉,心事重重地忖度会儿,说道:“也只有去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亲了。” 春雪瓶不解地:“母亲曾说京城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不知她如何不愿让我去京城?” 香姑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谨严起来。她注视着春雪瓶肃然说道:“雪瓶,京城是皇帝所住的地方,别看那些达官贵人一个个冠盖荣华,其实多是一些贪残险诈之辈,你到了京城,一言一行都须特别小心,切勿对人说起你母亲和有关你母女在西疆之事。” 春雪瓶会意地点点头:“我知道,更不能提起罗大伯!因他和那些朝廷官员都是对头,十八年前他又曾大闹过北京城来。” 香姑一怔:“你听谁说的?” 春雪瓶一笑:“德秀峰。” 香姑又满面戒色地说道:“你罗大伯十八年前为报亲仇回河北,是曾在北京城里闯过一阵子来,不料别人竟给他造出一些流言蜚语,其实都是官场中互相勾心斗角、借以中伤对方的谣言,你切勿听信,更不要去打探那些事情!” 春雪瓶不觉心里一动,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谈起这事来了。 傍晚,莲姑刚从林里练武回来便到春雪瓶房里来了。她对春雪瓶明日将离开艾比湖起程进关的事,既为她担心,更觉依依不舍。她和春雪瓶诉说了许多带有稚气而又十分真诚的话语。春雪瓶一边安慰她,一边勉励她好好练武艺,要她作一个能御外侮不受人欺的女中豪杰,莲姑听了很是感动,不禁深怀歉憾地说道:“姐姐才教会我几套拳法,你今一走,叫我向谁学去?” 春雪瓶:“别看只是几套拳剑,你真要练好练精,至少也须一年,到那时,我一定已经回来了。” 莲姑:“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呀!在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会感到很寂寞。” 春雪瓶:“不会的。你还有达奇、小黑、查牙子和村里那些伙伴们,你会过得很快乐的。” 莲姑:“他们说话都很粗鲁,不像姐姐说话那样,又清脆、又悦耳,比鸟叫还好听。” 春雪瓶笑了,紧紧瞅着她:“你是爱听我说话,还是爱听鸟叫声?” 莲姑不觉一愣,含糊应道:“爱听姐姐说话。” 春雪瓶仍然紧紧地瞅着她,随即抛过眼去向室外柽柳丛中瞟了一瞟,说道:“要是这时那柽柳丛中传来一声鸟叫,你恐怕连姐姐的话不听便跑去了!” 莲姑的两颊立即涨得绯红,忙低下头去,将整个脸儿藏到春雪瓶的怀里去了。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抬起一双满含娇羞的眼睛,望着春雪瓶问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春雪瓶点了点头,脸上含满笑意。 很快地莲姑脸上又罩上了怅然的神情,充满歉疚地对春雪瓶说道:“那天我真不该那么重重地打他一拳!害得他在那些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来,至今都还不愿再下场和我交手较量,我那一拳啊,兴许已伤了他的心了。” 春雪瓶也被莲姑那善良的心性所触动,蓦然间,那个也曾被她弄翻下马面露羞惭的无名少年,不禁又浮现在她跟前。春雪瓶的心中也拂过一缕怅然若失的思绪。但随着出现在眼前的却又是塔城城外林边旷地上的那番情景:一副怒气冲冲的面孔,几句冷冷的话语和那傲然而去的神情。春雪瓶好似了清了欠债,心里又才平静下来。她忽又想起了莲姑适才的话语,这才回过神来对她说道:“你最好让达奇骂你一顿,或让他也打你两拳,你的心就会安了。” 莲姑张大着一双惑然不解的眼睛:“达奇怎会打我骂我?!”春雪瓶嘴边掠过一丝带涩的微笑:“那么,你这一拳欠债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晚上,台奴也来到春雪瓶房里,拉着她千叮咛,万祝福,絮絮叨叨地谈到深夜方才离去。 第二天清晨,春雪瓶身穿深红色黑缎滚边上衣,下穿深蓝色布裤,腰系菊黄色丝带,配上她那张粉里渗黄黄里透红的俊秀脸蛋,更显得英姿飒爽神采照人。她将宝剑插进革囊,弓带佩挂腰间,牵出她那匹神骏欲飞的大白马,将鞍镫备好,革囊挂上,准备起程了。 香姑、哈里木,还有台奴、莲姑,一道把她送到木栅门前,大家对她又是一番叮咛,又是一番祝愿,方才依依告别跨上马鞍。她正要策马动身,香姑忽又将她叫住,来到大白马鞍旁,对她说道:“京城城南的虎幄街北端,有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栈,掌柜刘泰保和他妻子蔡幺妹都是好人,并曾与我有过交情,你如到了京城,可去他那客栈安身。”香姑说到这里,忽然压低声音说道:“那刘掌柜和蔡幺妹如问起你,你只说是我侄女,其他的不用多说,也不要多问。切记!” 春雪瓶连连点头应允。她等香姑退回门房,才又挥起竹鞭向哈里木、莲姑一一告别,最后向台奴投去一道依恋的目光,说道:“阿姆,请你照料好那只老骆驼,我回来还要听它的铃声哩!”她话音刚落,手里的竹鞭也同时落下。宁静的草地上响起一串蹄声,大白马驮着春雪瓶一霎时便驰过山岗去了。 春雪瓶过去居住在天山时,每次下山都如鸟出笼,有种自由轻快的感觉。这番远离西疆去单独闯荡中原,更是有如鹰翔天空龙游沧海,展翅随心,搏浪由兴,举目顾盼,一任意逸神驰。一路上,她时而带辔徐行,时而纵马飞奔,遇上好山好水便停蹄赏览片刻,碰上热闹所在便驻马盘桓几时。所过之处,虽也招来许多双惊奇诧异的目光,惹出无数咄咄啧啧猜疑的指议,但春雪瓶却仍然从容自若,毫不理睬介意。不到二十天,她便已经过迪化、吐鲁番来到哈密境内。那哈密已近西疆界口,路上行人有从关内来的,也有进关去的,骆驼车马,挑担背包,攘攘熙熙,络绎不绝。春雪瓶立马向前望去,但见野阔天高,稻黄树绿,田畴纵横,村庄处处。她在西疆哪曾见过这一般景象,一阵阵惊奇欣喜之后,不禁想到她即将闯荡的中原,真不知更是何等景象。春雪瓶正遐想间,不觉来到一座寺庙门前,几个正在门前卖瓜的小子手捧哈蜜瓜上前将马拦住,争着向她叫卖。春雪瓶举目一看,见庙门前有一片高大的榆林,几个挑担脚夫和赶骆驼的汉子正坐在林里歇息闲聊。几只卸下货袋的骆驼也卧在林后悠闲地嚼草。春雪瓶也感到有些饥渴,便停蹄下马,买了一个瓜,又从囊中取出干粮,将马拴在林边树上,走进林里,靠近那几个脚夫运汉坐下,一边吃着干粮蜜瓜,一边听他几人闲聊。 那几人聊的虽不过是些途中所见,道听传闻,碎碎琐琐,无据无凭,也可姑妄听之,亦无甚新奇之处,可在春雪瓶听来,却句句都是知识,语语都见人情。她从那几人的闲聊中已听出他们都是关里来,是到迪化去的。春雪瓶心里一动,便和他们搭起话来。闲叙几句之后,她若不经意地问他们道:“你们路上可碰到一位带着几匹好马上路的官员?” “是不是还着一男一女与他随行?”一一位赶骆驼的汉子应声问道。 春雪瓶:“是的。我问的正是那位官员。” “五日前我们在红柳河边打尖时,那位官员也在那儿歇脚。这时已进入玉门关了。”那位汉子说道。 “姑娘打听那位官员何事?”那汉子问道。 春雪瓶:“我与他们约好同行,只因我迟去迪化几日才没赶上。” 接着那几个赶骆驼的汉子便以德秀峰等人为话题,又相互闲聊起来。 适才答话的那汉子:“那位官员在歇脚时,竟来和我们问寒问苦,说说笑笑,真是朝廷难有的好官,天下少有的好人。” 另一位汉子:“那一男一女看去是那位官员的保镖,就在歇脚打尖时,他二人都是刀不离身,凝神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另外一位年长的汉子:“特别是那女人,别看她举止文静,要是动起手来,十个男子汉也敌不过。你看她手里那刀口有多沉!” 春雪瓶从那几个赶骆驼的闲谈中,知德秀峰他们沿途已有戒备,一颗悬挂着的心才又稍稍踏实下来.。她一心赶路,只稍歇息片刻便又准备登程。她在站起身来向那几个汉子告别时,忽又问道:“几位长者在路上还可曾见到过一位骑着一匹大黑马、年约三十余岁的女人?” 几个汉子摇摇头,都说不曾见过。 春雪瓶这才走出榆林,跨上大白马继续向东行去。她一路昼行夜宿,又过八天,便已来到玉门。她在西疆时,也曾多次听人谈起玉门关,特别是一些戍卒流人聚居的地方,一提到玉门关三字,便会牵动他们思乡的愁肠,引起他们怀国的悲思。春雪瓶在天山时,晚上睡在床上,她母亲也常常给她口授一些古文古诗,其中也有“羌笛无须怨扬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因此,在春雪瓶心中,玉门关一定是壁垒森严,雄踞天下,气壮山河,把中原和西域一关锁闭的地方。她万万没有料到,来到玉门关前却并不见有雄关险隘,也不见军营守卒,只见在一片荒凉的砂砾地上耸立着一座光秃秃的土堆。三三两两从东路上过来的行人商旅,来到那座土堆面前,都停下步来,默默地祝福一番之后,便随手拾起一片石块或一团泥土,向那土堆一抛,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两而去。春雪瓶立马道旁好奇地注视着那些行人商旅的举动。她虽不懂得他们这种举动的用意何在,但她从他们那悲戚苍凉的神情里,已隐隐猜测到了他们是在告别关内故土,投石以示永不回头之意。春雪瓶也动了乡思,不禁回头向西望去,只见戈壁千里,一片黄尘滚滚,极目所至,哪见天山踪影!她的心也不禁有些悲凉起来。恰在这时,一位挑着两壶茶水的老者往她身边走来,将她和她的大白马打量了一番,说道:“姑娘,喝碗茶去。我这茶是从井里取水煎成的,特别解渴提神!” 春雪瓶:“谢谢你,老大爷,我不渴。” 卖茶老者:“这是关内水煎的茶,你这一去就再难喝到关内的水了。” 春雪瓶:“我不是去西,正是往关里去的。” 卖茶老者:“哦,哦,原来如此!”他又挑着壶转身离去。 春雪瓶看着老者那佝偻的背影,不禁突然动了恻隐之心,便忙策马绕到他的面前,从身边取出两钱碎银递给他,说道:“老大爷,天这么热,回家凉凉去!这茶我全买了。” 老者接过碎银,抬起一双惊喜而又感激的眼睛仰望着她,说道:“多谢姑娘,我真走运,几天前也在这里遇上个与姑娘一样好心的大嫂,也是一口茶都未喝,却给了我许多银两!”接着他又发出一声喟叹,说道:“还是女人的心慈!” 春雪瓶的心里不觉一动,问道:“老大爷,你说的那位大嫂是怎样的一个人。” 老者:“长得十分清秀,骑着一匹大黑马,鞍旁还挂有一一柄宝剑,也是往关里去的。” 春雪瓶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喜,忙又问道:“你是在几时见到她的?当时的情景又是怎样?” 老者思忆片刻,说道:“算来已有六天了。六天前的中午,我正在这近旁卖茶,忽然瞥见这土堆前面有人牵着,一匹大黑马在那儿呆呆地站着,我还以为她是从关内来的,便挑着茶壶向她走去。不想还未走到她的身边,她便忽然回过头来将我瞬了一瞬,随即使要上马离去,我也是在她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才认出她是女人来的。我赶忙上前将她拦住,请她喝碗茶去。那位大嫂也不说话,只打量了我几眼,随即摸出一两碎银递到我的手里,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在这正热的时候出来卖茶!’我说:‘我是个孤老头子,不卖茶便没有生计。’她又向我打听这肃州现在府官是谁?我说:只知姓陈,可不知他的名讳。她还问我知不知道十七年前在这儿做府官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我说:方大人只在肃州做了三年官府便调走了,去向我也不明。她问过这些话后,又在土堆站了一会儿才上马向关内走去。” 春雪瓶离开艾比湖已快一月,行程已近四千里,她一路打听母亲的行踪,都毫未探得一丝儿影迹,不料竟在不经意间从这卖茶水的老者口里已打听到了母亲的消息。虽仅仅只是一鳞半爪,但她却已感到有如亲见一般,心里已是欣慰万分的了。春雪瓶心里感到不解的是:母亲为何要打听那姓方的州官?那姓方的与母亲又有何干系?这在她心里又无端的增添了一丝疑絮。春雪瓶再也无心去观看那些向土堆投石告别的行旅,一纵大白马直向嘉峪关奔驰而去。春雪瓶昼夜兼程,只两日一夜便已来到讨来川岸,肃州城廊已经在望。她在岸边饮马稍歇,捧起那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理理鬓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上马走进城去。春雪瓶在街上一边找寻适意的客店,一边观赏这街市的繁华,行行看看,不觉来到一座高耸入云的鼓楼面前。她在西疆哪曾见过这么高的楼阁,不禁惊奇地停下步来举目向楼上细细望去,见楼上四面悬着匾额,东额上写着“东迎华岳”;西额上写着“西达伊吾”;南额上是“南望祁连”;北额是“北通沙漠”。春雪瓶在看到南额上写的“南望祁连”那四个字时,不觉一动,心想:我正是为了要一闯祁连才进关来的! 于是便牵着马向南街走去。她来到一个巷口,见巷口旁有一家客店的门上,挂着一块“祁连客店”的招牌,紧靠客店右旁又有一家取名“祁连酒家’的饭馆。春雪瓶见这到处都有“祁连”二字为名,却也未见有甚令人可怕之处,她已不再犹豫,便在那家客店住了下来。客店掌柜姓冷,年约四十开外,看去倒也通达随和。他见春雪瓶是个单身的年轻姑娘,便将她安顿在东厢内院靠近他家眷住房的一间单房里。那间房不大,隔壁就是冷掌柜娘的卧房,窗外是墙,墙外便是南街巷口。巷口对面是一座大院,朱门粉墙,墙头露出楼阁雕栏,一望便知是富豪人家居住的庭院。春雪瓶放好行囊,见天色尚早,便换了衣服,去到街上信步闲溜,不觉来到北门城楼。 她登楼一望,肃州全城都来人目,远望祁连山层峰屏峙,巍峨磅薄,绵延千里,极目云天,不见首尾;东望驿路漫漫,蜿蜓一线,行人车马,去去来来,络绎不绝。春雪瓶凝望着那幽邃空濛的祁连山,不禁又想起香姑那“贼多路险”的话来。而今眼前便是祁连山,眼下便是通向祁连山的道路,她准备就在肃州小住两日,再暗暗打探一下她母亲的行踪,然后便闯祁连山直奔中原去。春雪瓶下了城楼,走出北门,沿着城边小溪向东行去。她行至一座好似庙宇的殿堂门前,见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那门前进进出出。她出于好奇,也跟着跨进门去,举目一看,但见门内台坝上建有一楼一阁,矗立凌空,左右对峙,楼阁上面都有飞桥相通,看去十分引人注目。她又进一门,迎面横额大书“古酒泉”三字一跃人目。春雪瓶不解这三字的由来正想找人问问,忽见有两位秀士打扮的游客满面懊恼地从堂内走了出来。二人一边走一边嘟嚷着。 年纪大的那位秀士:“屠夫贼妇也来附庸风雅,把一座好好的凉厅占去寻欢作乐,真是大煞风景,令人败兴!” 年纪轻轻的秀士:“那男的是个什么样的武官?那女的又是何人?” 年纪大的秀士:“什么武官!不过是个宰牛出生的游击!那女人乃是黑山熊冯天豹的小老婆,在这肃州城里也真是令人‘谈虎色变’的人物。” 年纪较轻的秀士:“哦,她就是黑山熊的小老婆!听说她原是肃州早年府官方大人的小妾,是在来肃州途中被黑山熊抢去的。不知此说确否?” 春雪瓶一听那年纪较轻的秀士提到肃州早年府官方大人,心里不由一怔,立即想起她母亲也曾向玉门关前那个卖茶老者打听过这人来的。那么,两位秀士所说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方大人的小妾?如是,她又与母亲何干?这一切,春雪瓶都很想弄个清楚,问个明白。无奈那两个秀士早已走远,以后的话便一句也未听清。她随即进入内堂,举目四望,见一方池,池中涌泉,水极清澈。一些游客正围着池边取水饮尝,饮尝后也都失望摇头,皆说并无酒味。春雪瓶心想:这兴许就是横额上所书的古酒泉吧!她既不饮酒,亦不口渴,也就无心再去饮尝泉水,只放眼各处,意在搜寻适才两位秀士所说的那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女人。春雪瓶绕过水池,随着溢泉往北行去,来到一个大池旁边,忽闻一阵杂有男女的笑声从池边传来。她忙抬头望去,见水池边端有一六角方亭,亭外站着四名带刀校卫和几个也带有刀剑的身穿普通衣服的彪形大汉,亭心石桌前坐着。一男两女,他们身后还站立着几个正在给他们打扇的年轻姑娘。坐在石桌上方的是位年约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看去虽年已半老,却仍高发髻高挽,云鬓珠环,脸上薄粉匀红,柳眉随声展锁,双目顾盼流波,容态神情,虽无大家贵妇之雍容端庄,也却也不似小家碧玉之掩笑藏羞,自有一番风情,别是一般韵致。坐在石桌下方的是个年约三十来岁的汉子,方脸盘上长着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颌下一串连鬓短须,簇拥着一张血红红的大口。汉子身穿蓝绸紧袖长衫,腰束嵌玉宽带,腕上带有牛皮护套,腰佩一柄绿鲨鱼皮蒙鞘的单刀。看去却也显得纠纠不凡,算得上有武夫气概。春雪瓶心想,坐在上方的那个妇女,一定就是年长秀士所说的“贼妇”;下方那个汉子也一定就是他说的“屠夫”游击了。她再看看坐在石桌旁边的年轻女人,见她生得细眉长目,面孔也还清秀,只是满头珠饰,满脸脂粉,加以她在桌上不时娇声作态,频频搔首弄姿,不禁使她感到恶心生厌。她已从那年轻女子不断给那妇人奉瓜献果和与汉子做眉做眼中,猜出她多半是妇人的女儿和那汉子的妻子。春雪瓶转到水池西角,再仔细看看那妇人,见她那一副略嫌粉气稍浓的脸土,虽不时隐隐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情,却也不时带有一些使人感到亲切慈柔的笑意。她看来看去,蓦然间,她从那妇人微微一笑的情态里,感到她似曾在哪里见过妇人来的。她苦苦追索寻思,却又明明记得不曾与她见过。要么,那妇人准是与谁相像!春雪瓶又将她母亲、香姑、台奴、罗燕,以及塔城城市上的妇女,草原牧民们的亲眷,一一回忆了下,也没有发现有与她相似的面貌。 春雪瓶也不禁为此而迷惘起来。还令她心里感到不解的是:这妇人究竟是不是前任官府方大人的小妾?若是又怎会被那个叫黑熊的抢去?被抢去了,她又为何自甘屈辱做了他的小老婆?那个黑山熊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若真的是山贼,那妇人又怎能公然和朝廷武官混在一起?……这一切都是不解之谜,春雪瓶只感到一阵茫然。她想侧耳听听他们在亭里的谈话,又因相距较远,想听也难听清。春雪瓶正想绕过水池去到那亭子近旁再仔细看看,留心听听,忽见一个手持扫帚的老头向她走来。当老头从她身旁走过时,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旬:“姑娘,快随我来!”随即便离开水池向后堂走去。春雪瓶不知就里,只觉得那老头神态有异,她想弄个明白,也就转身跟在老头身后,随他穿过后堂,又来到那楼阁对峙的坝上。老头见左右无人,这才转过身来问她道:“姑娘,你是刚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吧?” 春雪瓶点点头,只疑讶地注视着他。 老头又说道:“你快快离开这里吧!这里岂是你来游玩的地方!” 春雪瓶:“为什么?这又不是清真寺庙!” 老头:“像你这样秀丽的姑娘,适才若被亭里那妇人看见,恐怕就只有你的来路没有你的去路了。” 春雪瓶毫不在意地:“她敢把我怎样?!” 老头有些生气地:“这肃州被她强买硬劫去的姑娘多着哩,别说你还是从外地来的!” 春雪瓶惊奇地:“那妇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弄那么多姑娘去干什么?” 老头又小心地向四面看看,然后把她引到那座楼后面,才又对她说道:“那妇人是祁连山冯天豹的小老婆,人们都叫她豹二太太。你别看她是个女流,手段真比她男人还高,势力比她男人还大呀!这些年来不知被她抢、卖去了多少姑娘。听说她把弄去的姑娘分为上中下三等:一等的收为干女,留在身边,还请人教她们学弹学唱,然后将她们嫁给甘、肃两州各地的文武官员,豪绅巨富作姬作妾,把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笼络到手,为她张胆撑腰;中等的重价卖给外地通都大邑的歌馆妓院,从中捞取大量钱财;下等的送到山里去给冯天豹的手下那些弟兄取乐。那妇人就是采取这种手段,有钱有势,就连她那祁连山称霸三十年的男人都怕她三分,更不用说州里的平民百姓了。因此,姑娘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吧,千万大意不得!” 春雪瓶听得毛发悚然,心里又恨又怒。她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寡廉鲜耻的女人!更没想到会有人用女人来换取钱财和权势!春雪瓶不由得恨恨得说道:“那妇人难道自己就没有女儿!她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就不怕她女儿伤心!” 老头显得有些情急地说道:“谁知她有没有女儿!谁还去管她女儿伤不伤心!你还是快走吧,大家都在替你担心呢!” 春雪瓶不由得一诧:“大家”还有谁?” 老头:“一个哈族兄弟。是他要我去把你叫出来的。” 春雪瓶更感惊异了,忙又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这儿是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呀!” 老头:“适才我在这堂前扫地,一个陌生的哈族兄弟走来对我说,一个外地的姑娘进入里面去了,要我快去把你叫出来。还说:不然会闹出事情来的。我心里一急,便忙去把你叫出来了。我还以为姑娘认识他呢!”春雪瓶正想问问那人的身材相貌,老头又说道:“认不认识也无关紧要,我看那位兄弟也是一片好心一,你还是快快离开这儿吧,万一出了事,是会连累我的。” 春雪瓶只好谢过老头,带着满腹的疑猜,仍沿着城边小河向回店的旧路走去。她?咦抛咦牛鎏砗蟠匆簧粑剩骸扒懊婺俏豢墒谴汗媚?” 春雪瓶不觉一惊,急忙回头一看,竟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了。 第13回 客店巧逢前嫌尽释,狼窝智入新恨重生 春雪瓶忽听身后传来一一声喝问,不觉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只见离她身后十步远处,站立一人,头戴麦编圆帽,身穿浅蓝色夹袢,脚下鹿皮短靴,一张略显清瘦的脸上正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春雪瓶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你是谁?” 那人含着满面笑容眨了眨眼,说道:“我是艾弥尔。” 春雪瓶不觉惊呼了一声,有如突然遇上亲人一般,赶快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肘,说道:“啊,你就是艾弥尔叔叔!” 艾弥尔闪着一一双充满喜悦的眼睛,将春雪瓶打量片刻,说道“八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俊秀,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春雪瓶想着适才在酒泉水池旁边发生的事情,不禁急忙问道:“适才叫扫地老头把我从酒泉堂里叫出来的是不是叔叔?” 艾弥尔:“是我。” 春雪瓶“叔叔怎么知道我到那儿去了?” 艾弥尔:“你进去时,我正在堂坝前面的那座楼上。你在下面仰起头来观看楼上飞桥时,我便认出是你来了。等我赶下楼来,你已经进到堂里去了。我知道豹二太太和童游击正在池边亭上赏泉乘凉,怕你出事,才请那位看守厅堂的老哥去叫你出来的。” 春雪瓶不服地:“叔叔何须为我担心,我岂惧怕他们!” 艾弥尔笑了笑:“我知道,我们这位飞骆驼连统兵数万的肖将军都未放在心上,哪会把那身旁只带着几名军校的童游击放在眼里!我担心不是怕你吃亏;是怕你任起性子来把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也会误了我的事情。” 春雪瓶:“叔叔来肃州有什么事情?” 艾弥尔:“一言难尽。”这儿虽然僻静,也非久谈之地.不如到我住的那家客店去坐坐,我们再细细一谈。” 春雪瓶:“叔叔住在哪家客店?那店里可还清静。” 艾弥尔:“我住在西门小街‘故人来’客店。那儿也还清静,店主是个女的,姓刘,心地正直善良,我们那里的人过往这里,都到她店里落脚,她亦多有关照,是靠得住的。” 春雪瓶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欣然跟随着他绕过北门,又向西门走去。一路上,春雪瓶想起莲姑曾对她说起艾弥尔亲手埋葬达美以及为达美之死悲痛不胜的那些情景,她对眼前这位艾弥尔叔叔,心里倍加敬重起来,也倍感亲切起来。两人一路说说谈谈,不觉已来到店里。艾弥尔把她带到客店一一特别僻静的房问里,先给她倒来一碗茶,又掩上门,然后才转人正话,对她说道:“春姑娘,你虽然没说,我也知道你定是追赶你母亲来的。” 春雪瓶:“艾弥尔叔叔,你见我母亲了!” 艾弥尔点点头:“见到了。我也是为追赶你母亲而来的。”春雪瓶急切地:“你在哪儿见到我母亲的?她现在哪儿?身体可好。” 艾弥尔也不禁被春雪瓶那一连串迫不及待的问话惹得笑了起来:“你别急,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接着艾弥尔便将他这番来肃州以及见到她母亲的经过一一讲了出米。 一月前,艾弥尔奉罗小虎的差遣,正在玛纳斯筹办过冬的粮草,忽然碰到了从迪化办完事回伦古湖路过那里的马强。马强告诉艾弥尔说,他在呼图壁东南荒效的路上遇见了春大王爷。她骑着大黑马,正在不断地咳嗽,咳得厉害时便用手捂着胸伏在马鞍上,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马强看了心里很难过,本想上前招呼她,扶她下马歇息。可她一想到春大王爷那孤冷莫测的情性,心里便不禁害怕起来,只好躲避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迪化方向一路咳去。艾弥尔和马强也曾听罗小虎谈起春大王爷要进关去的事,并也知道罗小虎为她进关很感不安和担心。于是,马强便对艾弥尔说道:“春大爷此番定是进关去的,眼看她病得那么厉害,一个人上路怎行!你过去和她比较亲近,不妨赶去随她同去,路上也好照应她一下。”艾弥尔立即应允下来,便将玛纳斯尚未办完的事项交给马强,第二天便骑着马向东赶去。他一路马不停蹄,一直赶到玉门关前都未见到春大爷身影,沿途向人打听亦未探出半点有关她的踪迹。艾弥尔心里暗暗思忖下,估计春大爷既然有病在身,多半尚未赶过玉门关,前面嘉峪关乃是人关必经路口.,不如赶到关前去守候着她,这样岂不更为可靠省事。于是,他又一一马来到嘉峪关,在关口附近马强的一位朋友家里住下,每天都到关口近旁荡来荡去,暗暗注视着关门门前。艾弥尔一连守候两天,却仍未见春大爷的踪影。两天来,他寸步不离关口,常常是饭都顾不上吃,实在饿极了便在摊上买来一些瓜果填填肚子。第三天又整整守候一天,眼见天已黑了下来,关前的小贩都已散去,几家店铺亦已关门,关前更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艾弥尔正想抽身离去,忽见前面那高大的拱圆透着星光的关门洞口里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正随着一阵碎蹄声向这边走来,艾弥尔赶忙迎上前去,那黑影已来到他的面前。他抬头一望,见一匹大黑马上骑着一个身上披裹黑纱,脸上也蒙住一层黑纱的女人,尽管当时天已昏暗,可艾弥尔还是从熟悉的大黑马和马上那熟悉的身影,认出那人就是春大王爷来,他赶忙伸出手去一把拉住马口辔缰,低低叫了一声:“春小姐!”春大王爷微微一怔,厉声问道:“你是谁?”艾弥尔赶忙应道:“是我!我是艾弥尔。”春大王爷随又问道:“是你!你来干什么!”她的话音虽没有怒意,可语气却还是冷冷的。艾弥尔忙又说道:“马强在呼图壁荒郊见到了你,说你病得厉害,我就赶来了,是来照看你的。”“不用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的语气已显得温和起来。艾弥尔又说道:“咱罗大哥也常常惦挂你,要是我不赶来,他也一定会赶来的。”春大爷不吭声了。她随即跳下马,牵着马,默默地向前走去。 艾弥尔劝春大爷随他一同到马强的朋友家里去暂歇一一夜。她拒绝了。艾弥尔又跟着她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她才停下步来对他说道:“好了,你已尽了心,回去吧!我不耐与人同行。回去转致你罗大哥,要他多多珍重!他处境危艰,我也常惦挂着他。告诉他,若一切天从人愿,我很快就会回到西疆来的!去吧,别误了我赶路!”艾弥尔还想婉言相求让他随同前去,春大爷已显得有些不耐,又说道:“你不用再多说了!你也知我性情,是从不改变自己主意的。回去告诉香姑,我如……” 艾弥尔讲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端起桌上茶碗连喝数口,才又正对听得入神的春雪瓶说道:“就这样,我只好也和你马强大伯一样,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你母亲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 春雪瓶忙又紧紧追问道:“艾弥尔叔叔,你适才的话尚未讲完,我母亲要你告诉香姑姑姑什么呢?” 艾弥尔略一犹豫,才又说道:“也没什么,我只不过觉得她说得有点不大吉利,所以才没有重说。你母亲要我告诉香姑,说她万一回不来了,一切就照她临行前的嘱托行事。” 春雪瓶不禁微微哆嗦了下,身上也不由生起一阵寒栗。她想起就在母亲动身的前夕在门外也曾听到母亲对香姑姑姑说过这样的话语。后面那些语句虽然也未听清,但她已猜到谈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春雪瓶不禁黯然神伤,勾起对母亲深深的忧念。过了许久,她才又问道:“你看我母亲精神可好?她可曾对你说过她此去的行址和打算?” 艾弥尔:“行址去向你母亲都一字未提,只在我看她精神身体尚还不差,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春雪瓶仍然愁容满面地:“我母亲不管病得多么沉重,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强撑着,不愿露出苦痛的神色。即使是在我面前也是如此,我是深知她的。” 艾弥尔见春雪瓶忧思难解,便又安慰她道:“‘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你母亲十八年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语。你也应该相信,像你母亲这样大难不死的女子,自有老天相佑,她会平安无恙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十八年前?那时叔叔是否也在北京?” 艾弥尔:“是的。我和你罗大伯一起,还有你乌都奈叔叔,都在北京。” 春雪瓶还想问问他“大难不死”那句话指的什么?可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好把它当作一片疑絮装存在心里。天色渐渐黄昏,已是上灯的时候。春雪瓶准备告辞回店,艾弥尔却不放她走,留她吃丫晚饭再走。他让已经站起身来的春雪瓶又坐下,随即出房张罗晚饭去了。一会儿,一位年过半百、鬓发已皤的老妇,手里端着一盘酒菜,随艾弥尔身后进房来了。老妇看去虽然年岁已大,町行动尚还灵健,手脚也很利索,很快便将盘里的酒茶碗着,一一摆好,随即转过身来冲着春雪瓶满面笑容地说道: “老身开这客店已经三十年了,单是姓氏就有刘、林、何三姓,左右街坊,往来过客,刘婆、掌柜、林嫂、何妈各各叫法不一,任姑娘怎么叫我都行。”她随即爽朗地一笑,又说道:“我和艾弥尔叔叔,还有马强,都是老熟人了,姑娘就请随便用用,不必客气。” 春雪瓶从这老妇人身上感到一种坦诚豪朗而又热辣辣的味儿,一瞬间,她隐藏在心里那一点戒意即已完全消失了,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称她才对。她正为难间,艾弥尔在一旁笑吟吟地对她说道:“我们都称她刘姑姑,你就得叫姥姥才是。” 春雪瓶立即冲着她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刘姥姥。” 刘婆喜得眼睛笑成一一道缝,连连说道:“谁说我刘婆是孤人命!我的亲人可多啦!”她随即又问春雪瓶道:“姑娘住在哪家店里?” 春雪瓶:“南街巷口‘祁连客店’。” 刘婆不觉一怔:“那里可不是你住的地方哇!”她又把脸转向艾弥尔,“那家店正是和豹二太太住的院子门对门吧!哪能让姑娘住在那儿!你等会就去把她的行囊取过来,让她就住在我这店里好了。” 艾弥尔笑了笑:“你老尽管放心好了!那豹二太太虽然厉害,咱们这位春姑娘可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真的犯到春姑娘头上来时,不剥下她的豹皮才怪!” 刘婆十分惊诧地注视了会春雪瓶,忽又若又所触地问道:“姑娘也姓春?” 春雪瓶也被她这弦外有音的问活触动于心,一边点点头,一边忙顺着她的问话探问道:“怎么?是不是也有与我同姓的女于来姥姥店里住过?” 刘婆凝思神驰片刻,忽又定下神来,说道:“是有位姓春的人来我店住过,也是在这问客房里。” 春雪瓶一下子站起来身来:“她是几时来的,又是几时走的?” 刘婆见她显出那般急切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什么几时来的,几时走的,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啦!” 春雪瓶眼里闪起的一点希望的亮光,突然又熄灭了。失望使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沮丧起来。艾弥尔赶忙把话拉开:“别再去聊那些过去的事啦,还是来吃饭吧!”他随即也坐了下去,给自己斟一碗酒,又盛了一碗饭给春雪瓶,两人便开始吃喝起来。 刘婆又瞅了春雪瓶细细地看了一会,忽听外面传来店小二迎客进店的呼声,她才对二人说道:“正是过客投宿的时候,我出去照应照应,你二人慢慢吃吧!”她说完话,随即转身出房去了。 春雪瓶闷闷地吃了一会,忽然停下箸赖,问艾弥尔道:“艾弥尔叔叔,你来肃州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艾弥尔:“我来这儿,是要给一位朋友帮忙,去办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春雪瓶一听“棘手”二字,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忙又问道:“什么棘手的事情?” 艾弥尔:“这事就与那个豹二太太有关:我一一位朋友的女儿落到她手里去了,我一定要设法从她手里把那姑娘救出来。” 春雪瓶兴奋得一下从座椅上站立起来,眼里闪出亮亮的光彩,急切地说道:“叔叔快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救出那姑娘。” 艾弥尔:“你有你的事,还足办你自己的事情去罢,这不干你事!” 春雪瓶哪里肯依,缠着艾弥尔左说右说,定要知道原委,艾弥尔被她缠不过,才停下酒碗,说道:“你要知道这事的原委,话就长啦!让我来慢慢地告诉你: “有个姓赵名和的朋友,家住嘉峪关附近一个汉回同居的村庄上,我这次来到嘉峪关,就落脚在他家里。 “赵和早年原是嘉峪关军营中的一名哨骑,因他和你马强伯伯是幼年交好的朋友,两人意气又十分相投,你马强伯伯从乌苏调至嘉峪关升为百夫长骑尉后,也将他升为哨骑十夫长。十七年前,你罗大伯大闹北京城后,带着我和你乌都奈叔叔一路闯州过县来到嘉峪关前,不料这关口墙上早已悬挂着缉拿你罗大伯的图像,关门内外亦是已布满肃州府衙的捕快衙役,形势十分险恶,我三人除非身上长出翅膀从空中飞过,不然是无法闯过嘉峪关去的。我和你罗大伯、乌都奈叔叔被困在一个回部兄弟的家里。我三人正在一筹莫展、焦急万分的时候,赵和受你马强伯伯的派遣,寻到那回部兄弟家里暗暗与我们联络来了。” “马强伯伯那时既然是军营中人,为何会派赵和暗暗来和你们联络?”春雪瓶不解地问道。 艾弥尔:“你马强伯伯过去在乌苏军营时便和我交情甚好,对你罗大伯更是钦佩万分。他那时虽还不是马贼,但却已是处处向着我们的了。” “马强伯伯怎么知道你们已经来到嘉峪关了?”春雪帆又问。 艾弥尔:“你香姑姑姑和哈里木早在两月前内此过关时,也是多亏你马强伯伯的帮助才得以平安返回西疆的。他们在那时便已将我和你罗大伯即将随后到来的消息告知你马强伯伯。他为了防意外,便派遣赵和巡哨在这肃嘉道上,暗暗打探我们的行踪。因此,当我们三人刚一来到这嘉峪关前,你马强们伯便已得知赵和的密报,他二人为了让我们混过是夜守候在火前的那些捕快的耳目,帮助我们安全过关,赵和苦思得计,将我三人扮作骑哨,混在他的骑队里,由你马强伯伯率领着,浩浩荡荡驰到关前,似装出关巡逻,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三人送出嘉峪关,我们也因此才得以平安返回西疆。从此以后,我和赵和便成为患难之交的好朋友了。 “我回到西疆几年后,你马强伯伯又随玉帅重来西疆,在玉帅帐下当了一名旗牌官;赵和亦因戍期已满,便解甲回营,回到家里种地去了。 “赵和的妻女杜氏,是个十分善良贤淑的女人。她与赵和成亲后,多年不育,加之赵和平时又多在军营,长期孤独的生活使她盼望生得一男半女的心更加迫切起来。不料就在赵和护送我和你罗大伯、乌都奈叔叔三人出关那年冬天除夕的下午,杜氏因赵和要留在关上巡哨不能回家过年,便做了几样菜肴给赵和送上关去。当她在回家的路上,见路旁雪地上倒卧着一个已经断气的妇人,妇人怀里还躺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那婴儿看去尚未足月,裹在一件破旧的棉衣里,冻得一张小脸都已发青,看去真是可怜极了。杜氏听周围众人的谈议,才知道那死去的妇人是个流人的妻子,从陕西来,准备去西疆找寻她的丈夫。不料刚过肃州,便在一个破庙里生下了这孩子,靠在破庙附近的一好心人的周济,才得以活下来。她因寻犬心切,不等满月又挣扎上路,不想竟冻死在那里。杜氏听了那妇人的悲惨遭遇,心里便已是十分哀感,眼看着那嗷嗷待哺的婴儿,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忙俯下身去抱起孩子,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杜氏在众人的怂恿和支持下,索性把婴儿抱回家,将她认作自己的女儿刚养下来。赵和知道后心里也很高兴,给孩子取名赵窈。从此,夫妻二人省吃俭用,一心一意地抚养着这可怜的孩子。直至现在,赵窈已经是个快满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不但生得柳眉杏眼俊秀非凡,而且心性娴柔,对赵和夫妇哎是十分孝顺。赵和夫妇对她也是百般疼爱,情逾亲生,一心指望将来招个诚实勤劳的上门女婿,以便晚年有个依靠。 “赵窈还心灵手巧,剪裁刺绣样样皆精,特别是她编织的五彩丝带,在嘉峪关方圆百里几乎是无人不晓,无人不夸。这事不想竟传到了童游击的小老婆耳里,就在我这番去到赵和家里的前几天,童游击的小老婆忽然派人去到赵和家中,要赵窈亲自给她送几色新近织成的丝带到关上去。赵和知道童游击的小老婆是豹二太太的干女,且对那豹二太太的所行所为亦有所风闻,便假称女儿有病,由他将那女人所要的丝带送上关去。那女人见了丝带一连啧啧称赞,真是爱不释手。过了两天,她又派人来到赵和家中,说要给童游击编织一条宽窄合意的腰带,不由赵和夫妇推托,强行把赵窈带上关去。那女人见赵窈长得俊秀,便欲替她干娘豹二太太将赵窈买下。她又派人将赵和叫到关上,先是假情假义地将赵窈夸了一番,接着又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豹二太太的好处,然后便将欲买赵窈的事说了出来。赵和听了又气又恼,顶撞了那女人几句,便要将女儿带回家去。那女人东推西阻,只是不肯让她和赵窈相见。赵和便在关上吵闹起来。童游击这才出面调停,要赵和先回家去,答应等他女儿将腰带织好便立即派人将她送刚。赵和无奈,只好依从。又过了几日,赵和仍不见女儿回家,便又到关上询问,童游击却忽然翻下脸来,说他已查明:赵窈原是杜氏于十七年前的大年三十那天从路上拾来的女婴,本不是赵和的亲生女儿。还说:豹二太太也在十七年前的腊月中生下一个女儿,正好也是于腊月底在客店里被一个女人偷走的,说不定这赵窈正是豹二太太十七年前丢失的女儿。童游击还说,他准备将赵窈送交豹二太太,由她去认,若她认为确实不是她失去的女儿时,再送还赵和不迟。赵和哪肯依他,便又和童游击争吵起来。童游击仗他权大势大,不但不听赵和分辩,反将他扣押军营,直等童游击和他小老婆已将赵窈带到肃州,才将赵和放回家去。 “我日前到赵和家里去时,他刚刚被放回家,夫妻二人正在为女儿被夺之事悲愤万分。我因要留在关前守候你母亲到来,分不开身去救他女儿,只好劝他暂时忍耐一下,说等我办完事后,一定设法将他女儿从豹二太太手中解救出来。我这番到肃州,就是专为打救赵和的女儿而来。我到此已经两日,赵窈的下落虽已打听清楚,只是尚未想出一个如何才能将她打救出来的办法。听说豹二太太居住的院子里,不仅请有保镖护院,还经常住有黑山熊的弟兄。眼下童游击也带着几骑校卫住在那里;还听说黑山熊的儿子冯元霸亦于今天下午带着七八条汉子从祁连山来到肃州,也都住在豹二太太院子里。这一来,他们人多势众,就更难下手了!” 艾弥尔说到这儿,皱起眉头,微微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春姑娘,事情的原委经过就是如此,我已全都告诉你了。眼下我在此也是孤掌难呜,要救赵窈,只有赶回西疆,约集三二十骑马贼弟兄闯来肃州采取硬拚硬夺了!” 春雪瓶听了艾弥尔这番长长的叙说,除了对赵和一家的同情和对豹二太太等人的愤激外,心里还同时荡起层层微波,她总觉这事有些蹊跷,在对赵窈采取阴谋强夺的后面,可能还有别的隐情,只是个中情况她一时也并不清楚。适才还为这“棘手”的事儿显得精神振奋的春雪瓶,在听完这事的原委后,却又一言不发,陷入一阵沉思。 艾弥尔也是一筹莫展,义端起酒碗独自闷闷地喝着。一会儿,刘婆已安顿好旅客又进房米了。她一眼就瞧出了盘里的菜并没动用多少,立即瞪了艾弥尔一眼,说道:“别只顾说话就不顾肚子了!话要说,菜也要吃啊!” 艾弥尔笑了笑:“我一直在和春姑娘讲赵窈受骗被夺的事,竟连饭菜都忘记吃了。” 刘婆:“赵窈也真可怜,竟落到豹二太太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去了!你要救她,还是尽快赶回西疆去把马强等人约来,若再迟延,一旦豹二太太将她带回祁连山里,那就更难办了!” 艾弥尔:“我打算明日便动身回西疆,快马也得四十天后才能赶来肃州,但愿那时豹二太太仍在肃州城里就好了。” 一直在沉思中的春雪瓶突然插进话来,问刘婆道:“姥姥,听说那豹二太太原是本州前任府官方大人的小妾,不知确否?” 刘婆:“确是这样。” 春雪瓶:“既然如此,她怎的又会落人黑山熊的手里去了?这黑山熊难道竟真敢拦路抢劫本州府官亲眷?” 刘婆:“黑山熊称霸祁连山多年,原是不曾在肃、甘两州地界上干过剪径勾当。那次抢劫豹二太太,听说原是一伙从外地窜来肃州准备去投奔黑山熊的流贼干的。后来那伙流贼起了内讧,豹二太太才又落入黑山熊手里。” 春雪瓶:“童游击强夺赵窈,他的借口是认定赵窈乃是豹二太太十七前在客店里被一个女人偷走的女儿。这事说米惝恍蹊跷。姥姥可曾听人说起过这事?那豹二太太是否果曾有个女儿?又是否果然被一女人偷走?” 刘婆不胜感慨地:“这事当年在肃州曾闹得满城风雨。那豹二太太丢了女儿是真,只是并非如她所说是被别人偷走的,而恰恰是她乘人之危,昧着良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抱去,偷偷掉换一个难产后正在昏迷中的女人的儿子。她干了那件亏心事后便匆匆离店上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落人黑山熊手里的。这也算是报应!” 春雪瓶不禁惊心,说道:“这女人怎这么心狠!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刘婆:“心狠的女人是什么残忍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豹二太太忍心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换别人的男孩,无非是为了在方大人面前争宠,结果是害了别人母子,也害了自己的女儿,而今又想借口强夺赵和的女儿赵窈,其实赵窈本就与她无关。我还记得清楚,十七年前她在甘州道上的客店里偷偷干那以女换子的勾当,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赵和的妻子在嘉峪关道旁拾来赵窈却是大年三十的下午。要从甘州道上的客店赶到喜峪关前,快马也须两日才行,何况赵和妻子拾女的时候还在她换子之前,可见童游击和他小老婆是在存心诈夺,赵窈决不是豹二太太的女儿。” 春雪瓶:“豹二太太这样的女人哪里还配作人母亲!且不说赵姑娘并非是她女儿。就是她女儿,赵姑娘也不该再认她了!” 刘婆:“只是那姑娘既已落入她的手中,若不尽快救出她来,恐怕就要毁在她的手里了!” 春雪瓶:“据艾弥尔叔叔所说,眼下住在豹二太太院子里的也只不过三二十条汉子,这都是一些为虎作伥之徒,平时只会仗势欺人,谅他们也无多大能耐!我这番进关,除了追赶我母亲外,也是为了要来闯闯祁连山的!黑山熊虽然不在,正好他儿子冯元霸也带着一些人马到肃州来了,我明日便设法闯进院去,伺机先将赵姑娘救出再说。艾弥尔叔叔只须备好马匹,在院子外面接应一下就行了,何须赶回西疆搬动人马,白白延误许多时日。” 艾弥尔:“春姑娘虽然剑技高超,奈何院内不比草原,到处是壁巷栏杆,碍手碍脚,施展不开。加以她院里又人多势众,稍一疏忽就会失手,万一出了差错,我怎对得起你母亲,更不好向你罗大伯交待。” 春雪瓶笑了:“艾弥尔叔叔,你怎么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我母亲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去定了,叔叔不必为我担心。只是我救出赵姑娘时,你又如何才能保得她平安离开肃州,这事还得好好商量一下才是。” 艾弥尔见春雪瓶说得认真、坚决,也就不再阻拦她了,只沉吟片刻,才又说道:“赵和哥哥处我已和他说好,只要救出赵窈,他便再也不能在这嘉峪关安居度日的,只有带着妻女投奔你罗大伯去。眼下最难办的确是赵窈救出来后如何才逃离肃州?这姑娘又不善骑马。” 刘婆慨然说道:“我这客店也还僻静,赵姑娘被救出来时,不妨先到我店里来避避,等风声一过,再慢慢设法混出关去。” 艾弥尔满怀感激而又不安地:“这又得让姑姑为我们担冒风险了!” 刘婆爽朗地一笑:“人谁没个急难处!助人就要助到风口子上,太平好人倒是谁都当得来的。” 艾弥尔:“听说姑姑早年为救一位带着婴儿逃难的女子,还让你丈夫何大叔也赔上了一条命。” 刘婆的神色随即黯淡下来。她凝思片刻,不胜感慨地说道:“这事也与那豹二太太有关。兴许当年从我店里逃走的那女人手里的孩予,才真正是豹二太太的亲生女儿!这事迷迷离离,叫人不解。至于我那当家的,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死得虽然可怜,但并不冤。街坊四邻,大家心里有数,多年来谁也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事。 我心里明白,大家知道我刘婆的为人,都在为他隐恶,为我顾脸!” 刘婆说着说着,情绪也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谁能料到在她那经常含满笑意显得十分慈祥而又爽朗的而容里,竟也隐藏着生活的痛苦和辛酸。 艾弥尔知道是自己适才的那句话触起了刘婆的旧痛,他不禁悔疚得低下头去。 春雪瓶却又从刘婆的谈话中触起许多疑团,她本想再问问当时的详细情景,以便理出一些疑团的端绪。可她看到刘婆那激动中所流露出来的含有满肚哀怨的神情,她不便启口再问下去了。房里沉静片刻,还是刘婆先开口说:“还是来商量救人的事情要紧,这才是大事!” 艾弥尔随即又将他已经打探到的豹二太太院内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春雪瓶,并和春雪瓶商量,提出是否等冯元霸带着从人回到祁连山,童游击也返回嘉峪关后,再行动手。春雪瓶却说有他们在场更能凑兴,她这次进关也有一半是冲着他们来的。再说迟则生变,她仍力主明日即行动手。艾弥尔拗她不过,只好同意。最后二人商定:艾弥尔于明晨早饭后便去到祁连客店与春雪瓶会合。春雪瓶将备好鞍镫和行囊的大白马交他,由他将马牵至下面街口巷内豹二太太院宅的后门门前等候,春雪瓶或混或闯进入院去,寻到赵窈,便将她从后门送出交与艾弥尔,再由艾弥尔领着她绕僻静街道去到刘婆客店,就在店里暂时隐藏下来。春雪瓶守住后门,一直等艾弥尔和赵窈平安脱离险境后,才上马出城直奔甘州。商量已定,春雪瓶正准备告辞回店,艾弥尔却又拉着春雪瓶一再叮咛,要她进院后千万小心,并说:若实难以得手,便及早脱身出院,以免吃亏。 春雪瓶瞧着艾弥尔那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时间竟忘了身居闹市并在客中,不禁仰起头来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笑声洒满庭院,穿出窗棂,飘向空中。她突然变得有些野犷起来,踢开坐椅,站到屋子中央,一挥手昂然说道:“叔叔拟心我会吃亏?不会的。我才不吃他们的亏呢!我明天进得院去,当然最好是智取,是暗救。万一不行,也只有硬夺了。不动手则罢,动起手来,不管他冯元霸童游击,也不管他有多少护院庄客,我定叫他们胆破魂飞,让他们识得我春雪瓶的厉害!叔叔接到赵姑娘后,尽管放心前去,我量他们不敢来追!若真要来追,也只让他们向我追来,到了肃州城外,我就更好放手惩治他们了!” 春雪瓶一席话,说得艾弥尔也不觉豪起兴来。他一拍桌,虎地一下站起身来,伸出大拇指冲着春雪瓶说道:“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咱们西疆的飞骆驼!明天叔叔一定接应好你!” 刘婆睁着双惊异的眼睛紧紧地盯了春雪瓶一会,说道:“春姑娘真是一身英气一身胆,你可算是我刘婆见到过的第二个女豪杰了!” 艾弥尔向刘婆投去诧讶的一瞥,嘴唇也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 春雪瓶告辞刘婆起身回店了。为了不引起店里住客的注目,她劝止了艾弥尔的陪送,独自从内院里走了出来。她刚跨出店门,忽见店门右边街道上来了一骑,马上那人举目向店门檐前悬挂的灯笼看了一看,便立即勒住坐马,翻身下鞍,牵着马向店门走来。 春雪瓶心里不禁怦然一动:“好熟悉的身影呀!”她情不自禁地迎着那牵马的来人走去。相距只有几步远了,来人已察觉有人向他走近,他迅即警惕地抬起头来。迎着店门檐前照来的灯光,春雪瓶看到了一张她非常熟悉的面孔。她瞅着那张依然冠得那样英俊、依然是清秀中带着几分憨厚的面孔,她的心不禁急剧地跳动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站在而前的竟是曾经多次偷偷闯进她的心里,搅得她心烦意乱的那位无名少年!这时,那少年也正抬起头来看她。可由于她是背灯而立,那少年看不清她的而日,当然也就未能认出她来。少年正要迈步从她身旁绕过,春雪瓶忽的伸手一拦,说道:“没想到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 少年惊诧地:“你是谁?” 春雪瓶迅即横跨一步,侧过脸来迎着灯光,瞅着少年说道:“怎么,不认识我啦?” 少年注视着春雪瓶,怔了一怔,冷冷地说道:“啊,是你?” 春雪瓶一直瞅着他:“是我。你还是认出来啦!” 少年愣了下:“你怎么也到这肃州来了?” 春雪瓶:“你不是也到这儿来了吗?你能来我也就能来。” 少年有些窘,想抽身过去。春雪瓶还不等他迈开脚步,忙又跨前一步,说道:“怎么,你还在为去塔城路上发生的事儿生气?你说说,你还想不想知道我那匹大白马的来历?” 少年又是一怔,随即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的确还很想知道。不过,请你相信,我问马并无恶意。” 春雪瓶笑了笑:“那大白马是一个姓罗的长辈赐给我的。” 少年眼里闪过一道惊喜的亮光,忙压低声音说道:“啊,半天云!不错,是他的马匹。” 春雪瓶:“你认识半天云?” 少年点点头:“只和他见过一面,是在西疆从石河子去玛纳斯的路上。当时正碰上他和一帮游骑厮杀。” 春雪瓶猛然想起两个多月前她和母亲下天山时,罗大伯在途中曾给她讲过在玛纳斯附近被一帮游骑所围,一个姓铁名芳的少年挺身上前相助的情景。她不禁惊呼道:“啊,你可是铁芳?” 铁芳十分惊诧地:“姑娘怎么知道我叫铁芳?” 春雪瓶:“你在玛纳斯道上仗义救助罗老前辈突出重围的事,罗老前辈已对我说起过了。你的姓名我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铁芳的神色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脸上也露出了亲切的笑意。 他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过去多有误会。不知那位罗老前辈是姑娘什么人?” 春雪瓶含着深沉的笑意,瞅着铁芳,只不吭声。 铁芳见她不应声,又试探着说道:“我想姑娘一定也是他们的人了。” 春雪瓶:“可我偏偏就不是他们的人。” 铁芳困惑而又有些尴尬地:“啊,是这样。那我就失言了!请恕我冒昧。” 春雪瓶见他文绉绉的样子,不禁想笑,可她还是强忍住了,便又问道:“你是路过这里,还是来这里有事?” 铁芳迟疑了下,说道:“我来找人打听一件事情,只需在此逗留半日。” 春雪瓶:“你还准备往哪儿走?” 铁芳:“去甘州,再回中原。” 春雪瓶:“好,咱们还会见面的。”她又瞅着铁芳笑了笑,然后便一转身飘然向街口走去。当她整个身影已隐没到黑暗中时,才又回过头来向店门前望望,见铁芳仍牵着马站在那儿,正在向这边愣愣地张望着。春雪瓶不禁轻轻地笑了。 春雪瓶回到祁连客店,城楼上已鼓响二更。她进入内院客房后,洗过脸,将房内屋角四隅、帐后床脚察看一遍,便熄灯就寝。她刚回房时,本来感到有些倦意的了,可上床后翻来覆去却总睡不着,艾弥尔所谈见到她母亲的情景,在店门口和铁芳意外的相逢,这一切都使她萦绕于怀。母亲的音容笑貌,铁芳的举止神情也反复交替地在她眼前出现。十七年来,春雪瓶破例儿第一一遭尝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墙外小街上行人早已绝迹,院内院外都是一片静寂,只有小街对面豹二太太宅院里那座临街不远的楼房,还灯火通明,并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琴声与喝叫声。那些嘈杂而喧嚣的声音里,充满了野欲和放荡的意味。只有富豪而又不伦不类的人家里,才可能混杂着这种令人厌恶的风情。春雪瓶正想捂住耳朵,忽然,嘈杂声渐渐低沉下去,楼上又飘起一阵悠扬的琵琶声。 随着又有一个非常稚嫩的声音和着琵琶曲调,颤颤巍巍地唱起一支小曲来。那歌声,那曲调,听去如泣如诉,凄婉动人。春雪瓶不觉恻然心动,她支起身来侧耳听去,随着微风,一字一句飘进她耳里来的是: 万里遨游,百二关河天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声似吼。 四月柳条抽,百花无锦锈。一阵狂风,不辨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堪笑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黉门口,文字辄丢手。扁额挂门楼,荣华已尽够。坐吃馒头,不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春雪瓶听了似解非解,只感歌词表出的内容与那凄婉的曲调不甚相称,一种索然无味之感把她适才油然生起的一缕悲恻的心情又冲淡下来。她透过窗外围墙,注视着那座灯光闪闪人影憧憧的楼房,矗立在四围一片漆黑阴森的院子里,显得特别古怪神秘。 春雪瓶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何不趁此潜入院内探它一探,查查院里的道路,也看看那楼上住的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狗党狐群! 春雪瓶想做便做,她迅即翻身下床,从行囊里取出丝带,束紧腰身,也不带剑,只将弓袋挂在腰问,推开窗,一跃上墙,向小街两头看了看,然后才跳下墙来,穿过小街,又跃上大院墙头,看清院内墙脚周围确无任何可疑动静时,才轻轻跳了下去。她沿着一条花园小径小心地向楼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举日四望,见前面院门尚大开着,门前站着四条带刀的彪形汉子,其中有两名还足身穿半甲的军校。大门内人右侧是一排耳虏,共是四间,每问房里都亮着灯光。透过花丛,可以看到每间房里都住有三三两两腰束宽带、脚扎绑腿好似保镖护院的汉子。他们有的在猜拳喝酒,有的在掷骰赌钱,谁也没有闲心来留意一下园里的动静。春雪瓶潜身靠近楼房,跨过栏干,在走廊柱头前站了一会,然后才闪到花厅璧角,透过窗格向厅里望去,见厅里摆着两张八仙方桌,桌上摆满酒菜,各围坐着五六条体形慓悍、面目凶横的汉子,正在逞强斗量地豪饮豪喝。春雪瓶从那些汉子一个个穿着一身不合时的衣服来看,已猜出他们就是艾弥尔所说的跟随冯天霸刚从祁连山下来的山贼。这时,楼上琵琶曲调已经终止,接着又响起了琴弦清歌。春雪瓶移身来到花厅后璧,正准备跨上楼梯,忽见楼口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正蹭着楼梯向下走来。春雪瓶忙闪身躲到楼梯后面,见下来的是两个丫环打扮的年轻姑娘。两人手里各端着一盆洗脸水,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童姑奶奶带来的那位赵家姑娘,她日前派人送信来说,是二太太的亲生女儿。可二太太算来算去日期不对,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欢喜。”走在前面那位个子稍高一点的丫环说。 “童姑奶奶还强说那姑娘相貌像二太太。二太太是圆盘脸,杏眼双眼皮;那姑娘却是瓜子脸,风眼单眼皮,哪一点像?!亏她还自夸她有眼力!”走在后面那个稍矮一点的丫环说。 高个儿丫环:“那赵姑娘相貌也还算得上是个上等货。可她一天到晚老是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回家,二太太准会把她当作中等货卖到远地去当娼的。” 矮个儿丫环:“不会的。你还不知道二太太的脾气。这姑娘虽然不是她亲生女儿,但既然闹了一阵,也算沾了点儿边,她就不会亏待她的。……” 二人已经下完楼梯,边说边穿过走廊走进厅侧一间耳房里去了。 春雪瓶想听听她二人究竟谈些什么,便忙跨出栏干,绕到那问耳房后面,恰好那后墙有扇小窗,她便紧贴小窗旁边,偷偷窥视着里面,倾听她二人的谈话: 高个儿丫环:“我也听姐妹们说过,不管是谁,只要有人说她哪一点长得像二太太,准能得到厚待。我原来一直不解这是为什么,现在琢磨起来,兴许与二太太想念她亲生女儿有关。” 矮个儿丫环:“二太太为人处事,心肠虽然狠毒,可再恶毒的老虎也不吃儿,二太太这些年来为了找寻她失去的亲生女儿,也不知求神烧了多少香,流了多少泪,叫人见了也心酸;姐妹们多已摸到她这点心病,因此,为了不被卖去当娼和不被送进山里去供那帮山神爷糟蹋,都千方百计地求人把自己身上的哪一点说成是像她,这样就能得到二太太的恩典。” 高个儿丫环:“听说童姑奶奶就是给服侍二太太的王妈磕了个头,王妈便在二太太面前说童姑奶奶的眉毛生得像她,二太太才将她嫁给了童游击。不然,她恐怕早被送去当娟了。” 矮个儿丫环:“这话不假,院里的人都知道这事。” 高个儿丫环:“你没有一点儿像二太太的地方,她又怎会一直把你留在身边?而且还十分宠信你哩!” 矮个儿丫环得意地:“我是全靠运气好,是腊月十五生,今年又是十七岁,恰巧二太太那丢失的女儿也是腊月十五生,又与我同年。二太太说,我与她女儿同八字,不能让我命不好。还说她将来定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决不能让我去作妾当小。” 春雪瓶心里突然一动:自已不也是腊月生,不也是十七岁。只是不知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灭,母亲也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她以自己也与那样一个毫无心肝令人厌恶的女人的女儿同年同月生而感到很不是滋味!甚至还不禁有羞愤和伤心起来。春雪瓶更没有想到,像豹二太太这样一个专干残害年轻姑娘勾当的狠毒女人,竟也还有爱女之心,甚至竟还有着那么一种又似痴情又似怪癖的奇异天性!这豹二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春雪瓶不禁又突然感到迷惑起来。她也无心再细听那两个丫环的谈话。抽身又向楼房走去。她正在计算如何上楼去时,忽见靠近花厅左角的栏干外面,有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榆树,树干紧靠楼上走廊栏干,密密的树叶把枝干遮掩得严严实实。春雪瓶便轻轻爬上树去,隐身枝上,向楼上花厅望去。花厅很大,四壁摆满檀木镂花坐椅,厅中绣凳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手拨琴弦,正在唱一支不堪入耳的下流俚曲。她一边启.吻弄姿地唱着,一边还不时向坐在花厅东壁的两名汉子飞去一道道的媚眼。春雪瓶注目向那两名汉子看去,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左手的那名汉子正是她下午曾在酒泉池边看到过的那位童游击。坐在右手的那名汉子,看去不过二十来岁,矮矮的身材却长得卡分壮实,紫铜脸,浓眉环目,头上包着绿色丝帕,赤露袖外的左臂上,缠裹着一块带有血迹的白布,一望而知是新近受伤的。他似乎并未听那姑娘唱歌,只斜靠着身躯,一只腿高高搁架在坐椅的扶手上面,两眼凝视厅角,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他和童游击的背后,各站着一位姑娘,正在不停地给他二人摇扇。春雪瓶心想:这受伤的汉子兴许就是冯元霸了。花厅隔壁是一间小屋,屋子中央摆了一张方桌,靠内壁处是一架高高的供案,案上供着一一尊磁观音像。像前香烟缭绕,还摆了一盘黄橙橙的供果。一位妇人正跪在地上,双手合掌,嘴里也在喃喃地念着什么,旁边一位年轻的女子正俯身和她说话,又不断在用手去扶她,似乎在劝她起来。那跪着的妇人虽然是背向窗外,可春雪瓶已经认出她就是豹二太太来了。她身旁那女人也正是她干女、童游击的小老婆。春雪瓶只看出豹二太太是在求神,可听不清她嘴里在祷念些什么。她便轻轻一闪,从树枝上跃进走廊,侧身走到小屋窗前,向屋里看去,见豹二太太已在她干女的劝扶下站起身来,满脸泪痕地坐到桌旁,口里还在喃喃不停地说着:“都怨我,是我造的孽;是我舍弃了她!我那可怜的女儿!” 她干女忙给她奉上一杯茶来,劝她道:“干妈,你何苦这么伤心!这姓赵的妞儿既然不是,大家再慢慢设法给你寻找就是。菩萨保佑,终有一天你会找到我那干妹妹的。” 豹二太太伤心地:“只要我能知道她的下落,我愿拿出我的全部家产去把她换回来。甚至再减其十年阳寿都行。” 她干女:“这次都怪我冒失,才惹得干妈这么伤心。我看这赵家妞儿留在这儿还会时时触起你的难过,不如让我把她带走算了。” 豹二太太抹去泪水,瞪了她干女一眼,说道:“你把她带走?你带到哪儿去?你那男人不也是只馋嘴猫!留在你身边准会变成个祸害,还是把她留给我好了。她虽不是我女儿,但既然闹了一场,也算有缘,我不会亏待她的。我明天还准备去请裁缝来给她做两件新衣服哩。” 她干女:“可她一天到晚不吃不喝,老是哭哭啼啼,你对她再开恩,也是买不到她的心呀!” 豹二太太一竖眉:“你去告诉她,不要不识抬举!她再要哭哭啼啼,我就把她送进山里去!” 她干女:“送进山里去不合算,凭她那长像至少也还能卖上二百两银子哩。” 春雪瓶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时,她忽然听到楼上东头那边的一间屋子里隐隐传来一阵啜泣之声。她心里已经明白:赵窈一定是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的了。春雪瓶感到一切都打探清楚,已没有必要再留在那儿了。于是,她一跃下楼,仍沿旧路回到客店,倒上床,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天,春雪瓶吃过早饭,便到客店门外溜达等候艾弥尔的到来。她一边溜达一边不时注意着对面大院前的动静。一会儿,她忽见昨晚在房里谈话那位矮个儿丫环从院门里走出来,向小街那头街口走去。春雪瓶忙走上前去暗暗跟在她的身后。那丫环走到街口一家裁衣店里,对一位正在剪裁衣服的老板模样的人说道:“闻老板:我家二太太要给一位新来的姑娘做两件衣服,要你今天上午抽空进院去给那姑娘量量身腰。” 闻老板忙停下活来,.满脸堆笑地:“啊,是豹二太太府里吗?我裁好这件衣服随后就来。” 丫环:“你一会儿来就行了。我家二太太也刚起床,还没有吃早饭呢。”她说完这话,便又返身回到院里去了。 春雪瓶心里一动,立即想起一个混进院去的办法。她回头向后面街口客店门前一望,见艾弥尔已站在那儿,正在向店里张望。春雪瓶忙走上前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便把他带人后院自己的房里,把自己昨夜进院打探时听到和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艾弥尔。她还告诉艾弥尔说,豹二太太适才派丫环去街口请裁缝店老板进院去给赵姑娘量体裁衣,她准备趁此机会假冒作店里的伙计混进院去,这样便可毫不费力地见到赵姑娘,也准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救出来了。她和艾弥尔说好,一切仍照昨晚在客店里商量好了的办法行事。春雪瓶匆匆收拾好行囊,将弓袋藏带腰问,去至店堂柜台结清房费饭款,叫店小二牵来大白马,搭上行囊,便和艾弥尔离开了客店。二人走到街口,春雪瓶将马交给艾弥尔。艾弥尔接过大白马,又对她叮咛了句:“你千万小心!”便牵着马拐进小巷,向大院后门走去。 春雪瓶在街口站了片刻,见巷里静寂无人,艾弥尔进巷也未引起小街两旁闲人的注意,她才返身来到裁缝店门前,对正在收拾量绳、灰包的闻老板说道:“闻老板,我家的二太太上午有客,给新来姑娘量衣服的事,要你改在下午去。” 闻老板连忙应声道:“好的,好的。我还正准备要去呢!” 春雪瓶又说道:“二太太要借你量绳、灰包用用,你下午进府时就不必再带来了。” 闻老板忙将手里的量绳、灰包递给春雪瓶,说道:“既然豹二太太需用,拿去用用就是,我店里还备有多的。” 春雪瓶接过量绳、灰包,回身便向大院门前走去。她刚走到门口,几个守卫在门前的带刀汉子一齐举睛向她盯来。其中,一位脸上印着一条长长刀疤的汉子上前拦住她问道:“你这小妞来干什么?” 春雪瓶:“豹二太太派人来叫我进府去给她家里人量裁衣服的。” 脸上印着刀疤那汉子斜瞅着她:“你可曾见到过我家二太太?” 春雪瓶:“我新到闻老板店来不久,还不曾见到过豹二太太。” 汉子闪了闪他那双被刀疤扯斜的眼睛:“二太太见了你定会称心如意的!”他让开了去路。 春雪瓶忙抽身向内院楼房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了那几个汉子的笑声。还听另一个汉子说道:“好标致的小妞,自己投进网里来了!” 春雪瓶刚走到走廊后面楼口,见昨夜谈话那个高个儿丫环端着一盘吃剩的早点下楼来了。她忙追上前对她说道:“豹二太太可在楼上?我是闻老板店里派来量裁衣服的。” 高个儿丫环看着她,眼里突然闪出惊诧的神情,说道:“是二太太叫你来的?!你会裁缝衣服?!” 春雪瓶点点头。 高个儿丫环仍张大着一双巳由惊诧而变得疑讶的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并显得有些慌乱地说道:“你见到过……不,我是说我家二太太见到过你没有? ” 春雪瓶也不禁被她那惊讶的注视和慌乱的神色弄得奇怪起来。她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家二太太不曾见过我,我也不认识她。烦你去给我告知她一声,就说我来量裁衣服来了。” 高个儿丫环把木盘放在栏干上,将春雪瓶引上楼去,要她等候在厅外走廊上,她随即穿过客厅,进到里面小屋去了。?换岫患孕∥莸拿帕北灰恢话啄勰鄣氖窒瓶嗌砹萌勾用爬镒吡顺隼矗舾谒砗蟮谋闶撬潜谎净访浅谱魍媚棠痰母膳透吒龆净贰8膳鲎潘诳看暗囊话烟ζ锷献ê螅呕赝贩愿栏吒龆净返溃骸按蟠洌グ涯枪媚锝薪础!?br /> 大翠应了一声,便忙走出厅来向春雪瓶一招手,说道:“叫你进去。” 春雪瓶跟着大翠刚一走进客厅,豹二太太和她干女儿都大张着一双惊奇的眼睛在她脸上瞟来瞟去。她干女儿看着看着,突然不禁轻轻地惊呼了声:“果然像干妈,真是像极了!” 豹二太太那张松弛而又显得有些憔悴的面孔t,突然焕发出惊喜的容光,那薄薄的唇边也立即浮起一道笑容。她举起手来向春雪瓶招了招,说道:“过来,小妞。到我面前来,让我好好地看一看。” 春雪瓶强忍住从心头生起来的一阵厌恶,移步走到她面前站定,满不在乎地瞅着她,看她如何举动。 豹二太太又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抓起她右手抚弄了会,问道:“你姓什么?取名没有?” 春雪瓶:“我叫春雪瓶。” 豹二太太:“哪里人?” 春雪瓶:“西疆天山人。” 豹二太太不由一震:“听说天山有位叫春大王爷的女人,你可认识?” 春雪瓶瞅着豹二太太,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应声。 她干女在旁说道:“那春大王爷是个神出鬼没的人物,一般人哪能见得到她!再说,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春大王爷也还说不准,传说的人谁也没有见到过她。” 豹二太太想了想:“你说得也是。”她又回过脸来瞅着春雪瓶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春雪瓶:“年底便满十七岁了。” 豹二太太:“你是腊月生?” 春雪瓶点点头。 豹二太太一下站起身来,两眼睁得大大的,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哪天生?” 春雪瓶看着她好似着了魔一般的模样,心里不禁想笑。可一种随之而来的厌恶之感又把她心里的那点儿笑意驱散了。她只淡淡地说道:“你问这干吗?!” 豹二太太显得非常固执地:“你一定得说出你的生日来。” 春雪瓶有些不耐了。她冷冷一笑,说道:“我从不算命,谁也别想打听出我的生日来。” 豹二太太不但并未因此而生气,却更加显得心情迫切和紧张起来。她紧紧抓住春雪瓶的双手,连珠般的问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吧?你娘也说不准你是哪天生的吧?是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吧!……” 春雪瓶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好似受到侮辱一般,心里突然恼怒起来。她甩开豹二太太的双手,大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来剪裁衣服的,不是来算命,谁有空闲来和你唠叨生庚八字!” 豹二太太愣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就在此时,楼下庭园里忽然传来一阵闹闹嚷嚷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一时间,只听得人声鼎沸,整个院子都好像翻腾起来。豹二太太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叫她干女儿下楼去看看动静,矮个儿丫环气急败坏地跑上楼来禀报道:“二太太,不好了!一个年轻的壮汉打伤了守门护院闯进里来了。他在花厅里大吼大闹,口口声声要你下去见他,不然,他就要闯上楼来寻你来了!” 豹二太太突然把脸一沉,骂道:“我算养了一群饭袋,一群废物!那么多护院、庄客,竟拦不住一个年轻汉子!” 矮个儿丫环:“那年轻汉子来势勇猛,进院后又撂倒了两个山上下来的庄客。” 豹二太太恶狠狠地:“那年轻汉子是个什么样人?他来找我干什么?” 矮个儿丫环嗫嚅地:“听一个山上下来的店客说,他去年曾大闹过祁连山寨;三天前又在山路上帮助一个姓德的杀伤了一些庄客。”。 豹二太太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啊,原来是那个姓铁的小子!老娘也正要找他要人呢,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春雪瓶不由不怔:来者莫非是铁芳!?她突然感到有些意乱,心也急剧地跳动起来。 第14回 谷口伏危拦路传警,林中来箭呼拜无人 春雪瓶正惊疑问,豹二太太忽又向她投来似嗔非嗔、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的一眼。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竟被她那眼瞬得脸上不禁晕红起来。 豹二太太随即指着春雪瓶对她干女儿说道:“我就把春姑娘交给你了。你陪着她去给那姓赵的妞儿量量身腰,别让她走了,我还有话要问她。”豹二太太吩咐已毕,才又向那矮个儿丫环一挥手,说道:“走,带路下楼,让我见见那姓铁的小子去。” 矮个儿丫环搀扶着豹二太太走出客厅,下楼去了。 春雪瓶见时机已到,一心想到救出赵姑娘要紧,只好把心里的惊疑暂搁一边,镇下神来,跟随着豹二太太那干女儿走出客厅,绕过走廊,向楼角那间小屋走去。 一直伺候在客厅门前的丫环大翠,也在豹二太太那干女儿的示意下,跟在春雪瓶的身后走来。 春雪瓶跟随那女人进了小屋,见一位身材苗条、眉目清秀的姑娘木然坐在床上。她捻起头来闪着一双含惊带怨的眼光看了那女人和春雪瓶一眼,迅即又低下头去低低地啜泣起来。春雪瓶看到她那满脸的泪痕,蓬松的鬓发,以及她那在啜泣中微微颤动着的身子,不由突然想起了在天山树林里被狂风暴雨吹打下来的那朵朵落花,她对这孤立无依、楚楚可怜的姑娘不禁更加同情起来。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已走到那姑娘身边,她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姑娘的肩膀,说道:“哭甚么,这儿难道不比你那穷窝好!看,干娘叫人给你剪裁衣服来了。你要知趣些,不要不识抬举。我昨晚已对你说过了,再这么哭哭啼啼的,惹恼了干娘,就把你舍给妓院去。” 赵窈哽咽着:“我只求见我爹娘一面,死也心甘。我是不会依从你们的!” 豹二太太那干女儿正要发作,春雪瓶还不等她开口,忙抢步上前,一举手把那女人推得远远的,随即对赵窈说道:“赵姑娘,我是天山春雪瓶,是特来救你出去的。” 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大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站在屋角发愣。她已被春雪瓶那猛然的一推弄得晕头转向,竟不知在这一瞬间,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站在门口的大翠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她只怔了一怔,随即一边向那女人高呼:“姑奶奶快来捉住这姑娘”,一边向春雪瓶扑来。春雪瓶一伸手擒住她的右腕,顺势一扭,将她右手反剪过来,只稍稍用力一扣,大翠便感锥心般的疼痛,以致痛得只能在喉咙里哀吟,叫不出声来。春雪瓶在她耳边厉声说道:“你敢出声吼叫,我便废了你这只臂膀!” 大翠连声哀求道:“我不敢,我不敢!姑娘快放手,疼死我了!” 春雪瓶刚松手,臀见豹二太太那干女儿已偷身溜到了门口,正要奔出门去,春雪瓶早已闪到她的身后,一把揪住她的颈项,用手指往她腰上一点,那女人便一声不哼地瘫倒在地上去了。正在这时,春雪瓶忽又听到楼下花厅里传来一声怒吼,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姓铁的,你一再与我祁连山寨作对,这番又来寻衅,就休怪我冯元霸无情无义了!”紧接着便是刀剑碰击声、瓷器破碎和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春雪瓶已无暇去察听下面的详情动静,忙拉起赵窈,急匆匆地对她说道:“你别害怕,快随我来,我送你出去。” 春雪瓶携着赵窈出了小屋,绕过走廊,来到楼口,见下面庭园里到处闪动着人影,三三两两手握钢刀的汉子,正从四面八方向楼下花厅扑来。赵窈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她哆嗦着对春雪瓶说道:“我们逃得出去吗?他们这么多人,别连累了你啊!” 春雪瓶不慌不忙地:“别害怕,有我在!我岂把这些狐群放在眼里!” 赵窈仍然胆战惊心地说道:“就是出了院子也难逃离肃州,童游击也在这院里。” 春雪瓶一边拉着她向楼下走去,一边又对她说道:“有艾弥尔叔叔在外面接你。出了院子他自有办法,你尽管放心随他前去,这儿有我断后,我不会让他们追来的。”春雪瓶说着已下完楼梯来到花厅外面走廊,她透过窗格向厅里望去,见十来条汉子正围着一位体形彪壮的少年厮杀。少年正挥舞着一柄剑,左拦右刺,前格后拨,斗得十分猛勇,也斗得十分险恶。春雪瓶一眼就从那少年的背影上认出他正是自己适才猜想中的铁芳来了。春雪瓶不由停下步来,闪在楼梯后面,暗暗注视着厅里的那场恶斗。这时,厅里的人都在助战、呼喝,谁也没有留意到她和赵窈的行动。春雪瓶瞥见豹二太太站在厅角,挥动着双手,力竭声嘶地呼喊着:“元霸别打啦,看在为娘的份上,别打啦。停下手来有话好说!” 冯元霸圆瞪双眼,挥舞着一条竹节钢鞭,劈头盖脑地向铁芳打去。他一边猛挥猛打,一边回声应道:“娘,你别再护着这小子啦!他帮着姓德的损了我那么多弟兄,今天我非把他打成肉酱不可!” 铁芳迎战十余条慓猛异常的汉子,脚下又被满地横着倒着的桌椅绊来绊去,渐渐地,他的剑法已乱,还手亦已湿得吃力了。春雪瓶心里十分着急,很想冲进厅去助他一臂,奈何身边赵窈也须她护着,她只好握紧双拳,隔着花窗暗暗替他使劲。突然间,春雪瓶瞥见站在冯元霸身后的一条汉子,操起一张圆凳,趁铁芳后顾未防,猛然向他掷来,铁芳慌忙用剑去挑,剑尖竟深深的锲入圆凳,被牢牢的钉上了。铁芳忙用力甩了两甩,剑仍未拔出,他只好挑着沉重的圆凳去招架从四面砍来的刀刃。冯元霸趁他举剑沉迟之机,抢步上前,连连挥鞭向他头上、腰间、腿下三路打去。铁芳已是顾上无力顾下不及,被逼得连连后退。后面几条汉子又一齐举刀朝他后背搠去。正在这一发千钧险恶万分之际,春雪瓶早已取出弩弓,一抬手,三支短箭穿过窗格,两支直端端的插到正举刀搠向铁芳后背那两条汉子的右臂上,一支穿进冯元霸的右手腕里。顿时间,只听花厅里发出三声凄厉的嚎叫,三人手里的兵器都一齐随声附落地上。花厅里突然陷入一片沉寂,十余条汉子脸色骤变,一个个一瞬前还懔猛得有如煞星下界的汉子,竞突然好似狭路遇虎一般,惊恐得声息全无。冯元霸左手紧护右腕,惊惶四顾,不知箭从何来。花厅里的骤然凝静,揪紧了每个人的心,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庭院,三支神秘的短箭,竟使那些飞扬跋扈的汉子都惊恐得缩下身来。 铁芳脸上露出惊讶和欣喜的神色,举目四顾,意在找寻那放箭相助、把他从危急中解救出来的恩人。 这突然的静寂,人们感觉虽长,却毕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刚从城外驰马归来的童游击,已闻讯提刀带着四名军校,一路呼喝着向花厅奔来。花厅里的那些汉子,又在这位军爷的抖擞精神振奋下,鼓起勇气,重又舞动手里的兵器向铁芳逼来。铁芳早已拔剑脱凳,他也在三支短箭的激励下,精神倍增,挺剑迎敌。花厅里又是刀光剑影杀成一团。 春雪瓶见铁芳暂时占着上风,便忙携着赵窈从楼梯后而走了出来,跨过栏干,穿入庭径,直向后门走去。她在快要走近后门时,忽见两个正在院里巡逻的护院,一个手执柳叶单刀,一个手持包铜齐眉木棍,向她斜截过来,拦住她的去路。那手持木棍的护院将棍一横,冲着春雪瓶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要把这小妞带到哪儿去?” 春雪瓶一扬眉:“我是天山春雪瓶,专管世间不平事,来救这姑娘出院的。” 持棍汉子眼一愣:“你胆子真不小,竟敢趁火打劫到冯大寨主院里来了!赶快乖乖随我回楼见二太太去,看她如何发落!” 春雪瓶冷冷地喝道:“快闪开!休来自讨苦吃!” 持棍汉子见春雪瓶两手空空,又是个满身秀气的姑娘,便将木棍交与握刀汉子,嬉皮涎脸,斜瞅着春雪瓶说道:“你不走,我就只有来抱你回去了。”他随即伸出双臂向春雪瓶腰问搂来。春雪瓶等他扑近身时,猛然一个风摆柳,推开那汉子双臂,趁他刚转过身来,又闪电般向他耳门劈去一掌,只见那汉子眼一翻便栽倒地下不动了。握刀那汉子傻了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急忙丢开木棍,举刀向春雪瓶砍来。春雪瓶还不等他刀落,闪身上前,一伸手托住他的右腕,随即用力一一扣,只听一声脆响,那汉子的腕骨已被折断,刀也落到春雪瓶手里来了。那汉子疼得连哼带叫,急忙向后退去。春雪瓶也不去追,只举起刀来指着他厉声说道:“我要杀你比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听着:今后若再助纣为虐欺压善良百姓,我定饶不了你!” 那汉子一面连连应声,一面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墙角,才猛一转身鼠窜而去。 春雪瓶见四下已无人影,这才转过身来牵着赵窈向前画后门走去。二人来到后门门前,见门紧闭着,门上锁着一把生满黄锈的大铁锁,看去好似已有许久未曾开过的了。赵窈望着大铁锁,不禁齐叫道:“天啦,这如何是好!” 春雪瓶回头一笑:“这算什么!”随即走上前去,伸手握住大铁锁,运力一扭,只听“嚓”的一声,手指般粗的锁干便折断了。春雪瓶打开后门,探身一望,见艾弥尔躲在附近一株大树后面,也正探出头来焦急地向这边张望。大白马悠闲地站在树旁。 艾弥尔一见春雪瓶,急忙跑了过来,问道:“得手了?” 春雪瓶点点头。躲在她身后的赵窈听到艾弥尔的声音,这才跨出门来,一下扑到艾弥尔的肩上,便不禁呜呜地啜泣起来。 艾弥尔一边安慰着赵窈,一边对春雪瓶说道:“我听院里斗得凶恶正在替你担心呢!” 春雪瓶:“那不是我,是一个姓铁的少年不知为了何事,和院里的人打起来了。” 艾弥尔不由一怔:“姓铁的少年?!” 春雪瓶:“就是曾经在玛纳斯附近帮助罗大伯的那人。” 艾弥尔:“啊,是他!我也曾多次听你罗大伯说起过他来。” 春雪瓶向院里看了看,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这里不便久留,艾弥尔叔叔还是快带着赵姑娘离去为好。” 艾弥尔:“你呢?你也快走吧!马在那儿。” 春雪瓶笑了笑:“我还要回身去助那姓铁的一臂呢!”她随即又补充了句,“就因他也曾帮助过罗大伯来。” 艾弥尔:“也好。望姑娘多加小心,咱们只有回西疆再见面了。”他正要带赵窈离去,不想赵窈却突然转过身来,向着春零瓶双膝一跪,说道:“多谢姑娘相救之恩,我赵窈只有朝夕给你顶礼烧香来相报了。” 春雪瓶忙一把将她扶起,瞅着她含笑说道:“我不是神也不是佛,哪受得起你顶礼烧香!要谢,你还是多多感谢你艾弥尔叔叔吧!是他要我来救你的。” 艾弥尔带着赵窈直向巷子深处去去。春雪瓶守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二人已穿过巷子才返身进院,掩好后门,匆匆向楼房花厅奔去。 花厅里,铁芳背负厅壁,挥舞着手中宝剑,仍在和一群群轮番攻来的汉子争斗。几个受了伤的庄客、护院,还有一名军校,有的退到厅角正在包裹伤口;有的坐在地上咒骂、呻吟。冯元霸手腕上仍带着那支短箭,站在花厅中央,一边指挥着那些轮番进击的庄客、护院;一边不断破口大骂一些胆怯不前的汉子。童游击满脸杀气地提刀站在花厅门前,好似在堵住铁芳去路,又好似在等待进击时机。春雪瓶躲在走廊柱后,早已把厅里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她也在等待一个前去助战的时机。一会儿,春雪瓶忽然瞥见一名军校急匆匆地从那边走廊上跑来,他一只手里拿着两张弓,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囊箭。军校一直跑到花厅门前,将一张弓交给了童游击。春雪瓶不觉吃了一惊,知道他二人是阴图趁铁芳不防,要向他暗放冷箭了。她不禁暗骂了一声“小人!”也随即从袋里取出弩弓,等他二人动手。童游击取弓在手,便和军校各从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箭上弦,举起弓来,正要开弓向铁芳射去,春雪瓶还不等他二人拉满弓弦,一扬手,两支短箭几乎是同时插到二人的左肩臂上。只听童游击和那军校一声呼叫,弦上的箭一齐斜飞出去,一支箭钉到厅壁墙上,一支箭却刺进豹二太太的腿里去了。花厅里突然又沉寂下来,只听到豹二太太的哭骂声和嚎叫声。春雪瓶随即从廊柱后面闪出身来,迈步进厅,直向铁芳走去。铁芳抬头一见是她,不由一声惊呼:“啊,原来是你!” 几个惊呆了的庄客,逡巡片刻,忽然大喝一声,便一齐扑了上来。铁芳也急忙挥剑上前,准备护住赤手空拳的春雪瓶。春雪瓶却对他说了声:“你且歇息!”她话音刚落,便向那几条汉子迎了上去,只见她左手一晃,右手随出,一个偷天换日,便将一名庄客的钢刀夺过手来。她刀一到手,便如霹雳凌空,只几个闪电惊雷,早已砍翻一个,刺倒一双,吓得剩下的两三名庄客急忙退缩一旁,再也无人敢上前一步了。春雪瓶环顾厅里那些被吓得面面相觑的汉子,说道:“豹二太太说你们都是饭袋,果然名不虚传!”她一仰头,不禁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铁芳趁众人已被春雪瓶镇住之机,忙走到豹二太太面前,用剑指着她急切地说道:“我来并不是想要伤害你,只要你实话对我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何人?她老人家现又在何处?” 豹二太太仰起面来,眼里满含着委屈和怨恨的神情,数数落落地说道:“你来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正在四处寻她哩!我要找她还我女儿来。” 铁芳急得一跺脚,说道:“你当时做那亏心事时,难道也没有打听打听她是谁吗?”。 豹二太太听到“亏心”二字便有些气馁了,她低下眉来小声说道:“当时事出偶然,做也做得匆忙,走也走得紧迫,哪里还有功夫去打听她的底细。只知她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女人。” 铁芳还想仔细问问,春彗瓶前来催他赶忙离丌这儿。豹二太太一见春雪瓶,便挣扎着从地上俯过身来抱她双脚。春雪瓶急忙退后一步,喝道:“你想干什么?” 豹二太太像疯了似的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不能走,不能走!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要和你说。我一定要把事情并个水落石出!” 铁芳听豹二太太说得莫头莫尾,摸不清她和春雪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愣在那儿,只闪着一双惊诧而又显得困惑的眼睛,在她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豹二太太忽又把脸转向铁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切地问道:“你二人可是一路来的?” 铁芳弄不清她问这话的意思,只摇了摇头,没应声。 豹二太太伸手指着春雪瓶,又对他说道:“我把这姑娘留下来,等把事情真相弄清后,兴许就能帮你找到你母亲了。” 铁芳听了感到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春雪瓶则是哭笑不得,喜怒皆非。 豹二太太见铁芳和春雪瓶都不答话,猛又回过头去对站在厅角的冯元霸说道:“元霸,叫人看住这姑娘,千万别让她走了!” 冯元霸悻悻地说道:“两个都跑不了啦!大门已锁,军营的官兵亦就快到了。” 铁芳不觉吃了一惊,一挺手中宝剑,指着冯元霸说道:“那就只好烦你送一送了!”他正要逼上前去,春雪瓶却抢步闪到铁芳身前,一扬眉,向冯元霸睥睨一视,又顾视着铁芳说道:“何须自找累赘!这又不是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我就要破给他们看看!走,咱们就闯闯去!”她冷冷地环视了下站在花厅四壁那些护院、庄客,便昂首迈步向厅外走太。铁芳提着宝剑紧紧跟随在她身后。那些早已被吓得落魂丧胆的汉子,一个个谁也不敢上前阻拦,谁也不敢张个声势,只眼睁睁望着他二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花厅去了。 春雪瓶出了花厅,j敷游击,正斜靠在栏干上呻吟,一名军校正给他裹扎伤口。春雪瓶指着他说道:“赵和的女儿是我救走的,与赵和无关;你臂上的箭也是我放的,也不关别人的事。你要找就来找我好了。我是天山春雪瓶,你记好!” 春雪瓶出了走廊,不走大门,却引着铁芳商向后门走去。庭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后门也还是虚掩着。二人毫不费事地便出了大院。铁芳一眼瞥见了拴在大树身旁的大白马,不由十分惊佩地说道:“姑娘真心细!把马拴到这儿来,就易于脱身了。” 春雪瓶:“你的马呢?” 铁芳:“我把它寄拴在东城门外的一家马栈里了。” 春雪瓶一笑:“你也心细,那样更易脱身。” 铁芳腼腆地一笑:“哪里!我是怕事情闹大惊动官兵,骑着马出城就不便了。” 春雪瓶略一沉吟:“冯元霸可能已经派人报了军营,趁官兵未来,你不妨先骑着我这白马驰出城去,就在东廊道旁等我,我随后就来。” 铁芳:“‘临难勿苟免”这才是大丈夫应有的义烈行为!哪能这么自顾!还是姑娘上马先行。” 春雪瓶见他那么文绉绉地咬字,似乎与他那又愣又壮的模样很不相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行事要机变,你比我招眼。” 铁芳:“处事也要讲道义,你是女流。”。 春雪瓶奈他不得,只好嗔了他一眼,说道:“好啦,咱们就一同走吧,别老是见面就争吵。”她随即从树上解下缰绳,牵着大白马向那头巷口走去。铁芳跟在她身后故意放慢脚步,和她拉开二十来步距离。春雪瓶也停下步来,回头瞅着他问道:“你腿上是否受伤?” 铁芳愣了愣:“没有。一点也没伤着。” 春雪瓶一笑:“那为何跟不上我?” 铁芳的脸一一下赧了起来,嗫嚅道:“街上人多。” 春雪瓶摇摇头,只轻轻嘀咕了声“真酸腐!”便又牵着马向前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巷口,绕过前街又走了片刻,前面不远便是东门。春雪瓶远远望去,见城门口人来人去,既未见有官兵把守,也未有巡哨盘查,她才放心地向城门走去。出了城门,行了不到一里,道旁出现一家墙上写着“韦家马栈”四个大粉字的小院。 这时,一直远远跟在她身后的铁芳,忽然加快脚步赶上前来,指着那小院说道:“我的马就寄拴在这家马栈里,请姑娘稍候片刻,我去把马牵来。” 春雪瓶立候道旁,适才在豹二太太院内她所看到的和听到的许多可疑的情景,突又一团团一片片的飘进她的心头:豹二太太见到自己时那显得异样惊奇的神色,她何以竟能猜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铁芳怎么会去帮助德老前辈?又在什么地方杀伤了冯元霸手下许多山贼?他又为何去向豹二太太追问他母亲的下落?……春雪瓶正在迷团中苦索端绪,铁芳已牵马向她走来。她只好立即锁住繁乱的神思,瞅着已来到她面前的铁芳问道:“是并马而行彼此叙叙,还是各自赶路若不相识???br /> 铁芳难为情地笑了笑:“我正想和姑娘叙叙,还是同行的好。” 春雪瓶略带点儿讥刺地:“这驿道外来往的人也多呀!” 铁芳不知如何对答,愣在那儿,脸又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春雪瓶瞅着他,蓦然吐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那就上马叙叙吧,还站着下干什么!” 二人跨上马鞍,并马向东缓缓驰去。铁芳对春雪瓶适才在他危急时暗中放箭相助之事说了一番钦佩和感谢的话语之后,又问起她因何也在豹二太太院里。春雪瓶这才将赵窈如何被童游击强骗到手,如何送给豹二太太,她又如何进院救出赵窈之事,一一告诉了铁芳。春雪瓶最后又说道:“我没想到这院里却又遇上了你,这也真巧!” 铁芳随即说道:“正是这次巧遇,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天救我和德秀峰前辈的那七支弩箭也是姑娘放的。” 春雪瓶惊异得张大了眼,一下勒紧手里的马缰,说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铁芳也忙停下马来,回头望着春雪瓶,得意地笑了笑:“怎么,你还想瞒我?!我已经识出你用的那种弩箭来了。” 春雪瓶更感诧讶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芳仍一个劲地说道:“我也是现在才明白,那天你不愿露面却是冲着我来的。你与那德前辈的一家本来就很交好,兴许你正是为了护送他们才暗暗随在他们后面的。只因我也插身到他们中间去了,你才不露面的。” 春雪瓶有些情急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德老前辈一家在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曾暗中放箭救助过他们!你快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铁芳见春雪瓶说得认真,也不禁惊讶起来。他愣了片刻,才自语般地说道:“真的不是姑娘所为?那么,那天放箭相助的人又是谁呢?” 春雪瓶已经急得有些不耐了:“你别老在是谁不是谁是绕来绕去!快把事情的全部始末说出来。” 铁芳:“说来话长,这马上也不便细讲。”他向驿道两旁看看,指着讨来河畔一丝柳林说道,“我们到林里坐坐,谈起话来也就方便多了。” 春雪瓶:“那就快去吧!”她一一拨马便向柳林驰去。铁芳赶到时,她已拴好马,坐在一块青草茂密的地上。铁芳把马拴好,和她对面坐下,这才细细地将他在三天前如何在祁连山谷口遇上冯元霸率领着一帮山贼拦路截杀德秀峰一家,他又如何上前相助的事,一一讲了出来: 三天前,铁芳再度单骑闯入祁连山”去找豹二太太追问他母亲的下落。他行至一处谷口,见前面山路陡滑,马行不便,他正踌躇间,忽瞥见谷内靠崖处有一人家,铁芳心里一动,想将坐马暂时寄养在那户人家家里;便牵着马向谷里走去。他来到那户人家门前,出来见他的是一位年老的猎户。铁芳说明来意,老猎户便忙将他让进屋里,问饥送水,态度十分诚厚,情意也极殷勤。闲谈中,老猎户问他上山何事?铁芳亦坦然以去寻豹二太太相告。老猎户告诉他说:豹二太太不在山上,她早已于入夏时便住到肃州.城里去了。 铁芳急于赶回肃州,便忙起身告辞。老猎户在送他出屋时才问他道:“公子与那豹二太太是亲戚还是旧好?” 铁芳说道:“我与她毫无瓜葛,是为了寻人才来找她的。” 老猎户这才又对他说道:“既然如此,公子可要小心!连日来黑山熊那无恶不作的儿子冯元霸,带着一帮山贼隐在这谷口近旁一带的树林里,我虽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但从他们那杀气腾腾的神色来看,一定是又要造罪作恶了。兴许还是一桩大罪大恶!” 铁芳不觉一怔:“这冯元霸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猎户:“岂止是胆大妄为!他简直是豺狠狼毒了!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百姓近千家,有哪一家不曾被他蹂躏,我儿就是为迫于官府逼贡,入山猎熊,被他活活钉死在树上的。公子如遇上他,可千万要当心!” 铁芳谢过老猎户,怀着一腔义愤满腹惊疑返身向谷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留心察看近旁林里动静。他回到谷口,谷口前面便是东往甘州西返肃州的驿道,正在这时,铁芳忽然听到谷口左侧靠近道旁的崖石上传来一声唿哨,随即瞥见谷口右侧密林中出现许多入影在往来晃动r。铁芳不由暗暗心惊,立即惕然自警起来。他急忙拨马离开谷口,驰上驿道,正在转马向西,忽见前面驿道上来了一行人马,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壮年汉子,身著蓝绸箭衣,头上素绢束发,腰悬一口宝刀,一边揽辔徐行,一边举目四顾;走在壮年汉子身后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长者,身穿品蓝大绸宽袍,头戴青纱圆盘遮阳大帽,态度从容不迫,神情闲致安详,一望便知是个有些来历的人物;长者身后是一妇人,布衣紧袖,发结高挽,紫色绿帕抹额,神情冷肃,眼含戒意,鞍旁挂着一口沉甸甸的绿鲨鱼皮刀鞘,鞘内插着两柄铜把双刀;妇人后面随跟两名骑校,骑校马后还牵有三匹神骏异常的无鞍宛马。那行人一路行来,在靠近铁芳身前时,他才看清眉目’并已认出来了:走在前面那壮年汉子和后面那位妇人,原来就是他在塔城集市摔跤场上曾经见到过的那两人。当时虽然时间仓促,只是匆匆一瞥但铁芳依然记得清楚,他二人当时正是和出来替他解危的那姑娘站在一起的。铁芳既已认出,便忙约马道旁,拱手招呼前面那壮年汉子道:“大叔哪里去?不知尚还认识我否?” 壮年汉子立即停下马来,将他略一打量,随即欠身说道:“你不就是在塔城与外来哈族摔跤的那位小哥吗!幸会,幸会!” 后面那妇人也拨马上前和铁芳颔首致意后,随即俯身在那长者耳旁低声说了几句。长者立即满面笑容地对铁芳说道:“你在塔城摔跤场上挺身而出和那狂徒较量之事,我已听他二人对我说起过了。你真可算是有胆有志的少年英雄!令老夫佩服,佩服!” 铁芳羞红了脸,连连说道:“岂敢,岂敢!老前辈过奖了!” 长者哈哈一笑,说道:“还没有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哩!” 铁芳拱手答道:“我姓铁名芳。” 长者也应声说道:“老夫姓德名秀峰,京城人。”他又指指壮年汉子和那妇人,“我儿子德幼铭,儿媳罗燕。” 铁芳忙对德铭和罗燕躬身拱手,叫了两声“德大叔”,“德大婶子”。 罗燕笑了笑:“我不惯人这么叫我,你如不嫌弃,就叫我姑姑好了。” 德幼铭顾视着罗燕不以为然地一笑,又回头问铁芳道:“我听你口音也是内地人,怎孤身一人在这西路上四处奔波?” 德秀峰似乎已觉幼铭这问话有些失口犯忌,忙接过话去:“这有什么!男儿志在四方嘛!我象他这么大时,不也是单身一人去蒙古闯荡过来。” 铁芳十分感佩地看了看德秀峰,没吭声。 罗燕见话机已露出不投之势,忙转过话题,问铁芳道:“你从东路来,一路上可还平静?” 铁芳心里猛然一动,回头向谷口密林望望,又打量了下德秀峰一行人等,这才满怀疑虑地说道:“适才我在谷内听一老猎户说,黑山熊的儿子冯元霸连日来率领一帮山贼在这附近林里潜伏着,不知意欲何为!我过谷口时忽听得一声唿哨,又瞥见前面密林里有不少人影在闪动,也不知是否就是那帮山贼!姑姑和大叔过去,务宜小心在意。” 罗燕双眉一竖:“哼,他们果然来了!” 德秀峰以手拈须,神情突然凛肃起来。他注视着前面密林,说道:“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德幼铭奋然作色:“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们只有硬闯过去,退也来不及了。” 罗燕略一犹豫:“就怕爹爹有失!” 德秀峰也抖擞起来,慨然说道:“我虽年迈,但三五个山贼也还近我不得!若果是为我你子翁媳而来,你二人只管奋勇开路,容我自保,只要我们能夺路过去就行了,无须恋战。”他又回头对铁芳满含笑意地欠了欠身,说道:“多蒙相告,老夫已铭感在心了!这不关你事?你可快快离开此地,咱们后会有期!” 铁芳看着眼前这般情景,一种悲壮激烈的情怀不禁油然而生。 他立即拨转马头,慨然说道:“铁芳曾读圣贤书,也略知成仁取义的道理。既然与德老前辈和大叔、姑姑相逢,便当同舟共济,哪能袖手!请容我相送一程,万一山贼来犯,也可助一臂之力!” 罗燕:“你还年少,又常在这条道上往来,休为我家之事去结下仇怨!你还是快去。” 德秀峰凝视着铁芳,频频点首,颇感欣慰而义慨叹地说道:“好样的!你的一番情义,我全家已心领了!前途吉凶未卜,哪能相累!你顾自去吧!……”德秀峰话说到此,忽又听谷口那边传来一声呼哨,他忙举目一望,见前面密林里已有二三十骑山贼,在为首一骑汉子的指挥吆喝下,窜出树林,正向这边拍马冲来。 罗燕早已瞧见,忙于鞍旁抽出双刀,对德幼铭说道:“这里路窄,对我们不利,快迎上去!”她也不等德幼铭回话,一纵马便迎着来骑冲了过去。 德幼铭亦已拔刀在手,回头对德秀峰说了声:“爹爹千万小心!”随即跟在罗燕后面向山贼驰去。 一名骑校拍马来到德秀峰身边,将他鞍旁悬挂着的一柄大刀摘下递到德秀峰手里,指着那些山贼神情显得有些慌忙地说道:“大人,他们人多,来得凶恶,如何是好?” 德秀峰横刀立马,紧紧注视着前面,只对他凛然说道:“休要惊慌,来骑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你二人不用上来,只看好马匹就是。” 铁芳早已拔剑在手,勒马站在德秀峰身旁,注视着前面动静。 罗燕的马刚驰到谷口,便和奔在前面的几骑山贼相遇。她也不问话,舞起双刀直取为首那骑汉子。为首那骑汉子红布缠头,使一柄厚背砍刀,相貌长得十分凶恶。他和罗燕刚交上手,只几个架拦砍杀,硬被罗燕逼得拨马窜到道旁的野地上去了。他后面两骑又挥劈着腰刀迎上前来。罗燕跃马一击,架开右手马上那贼手里腰刀,须势反手一挥,便将那汉子劈下马去。正在这时,左手马上那贼的刀已向罗燕头上砍来。罗燕也不用刀去迎,只将身一闪,躲过刀锋,趁那贼身子一晃之际,迅即朝他背上一刀劈去,那汉子又栽到马下去了。只几眨眼功夫,罗燕便刀劈两人落马,拥在前面的七八骑山贼立即显得慌乱起来,只拨马逡巡,不敢上前。贼骑中殿在最后的一骑汉子,挥起手里一支竹节钢鞭,一边咧嘴喝骂那些山贼,一边指挥着后面那二十余骑汉子拨马离开驿道;从谷口旷地上包抄过来。这时,德幼铭亦已骤马来到罗燕身旁。两人并马道上,横刀以待。从旷地上包抄起来的贼骑已经逼近,在驿道上逡巡的八骑又乘势冲杀过来,谷口中突然响起吼声一片,一场恶斗这才算真正开始了。罗燕放马不开,只坐在马上飞舞双刀前后应战;德幼铭被南北夹击,只凭一把宝刀左右迎敌。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有如陷阵般的不时纵马突来,猛打几鞭又拨马驰去。罗燕刀法虽精,无奈被裹狭得难于施展身手,加以骑贼又是轮战使她无法捉寻战机;德幼铭虽已杀伤一名贼骑,亦因忙于架格,陷于被动。德秀峰立马道上看得明白,他正在暗暗着急,忽见那使竹节钢鞭的汉子领着五六骑马贼向他驰来。站在他身旁的铁芳已经认出那使鞭的汉子来了,忙对他说了句:“为首那人便是冯元霸,我去迎他一迎!” 他话音刚落,也不等德秀峰回话,便纵马迎了上去。冯元霸见铁芳迎来,一勒马,指着他喝道:“你这小子,怎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也举剑指着冯元霸说道:“你已作恶多端,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劫杀起过客来了!” 冯元霸勃然大怒,喝骂道:“前番你来闯寨,我看在我娘的份上放过了你;今天你又来乱搅,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他一纵马,挥鞭便向铁芳头上打来,铁芳举剑相迎,一个打得猛,一个迎得快;一个鞭似乌龙搅尾;一个剑如闪电穿云,只听一声巨响,又见火星四进,跟在冯元霸身后五六骑山贼趁此拨马绕过他二二身旁直向德秀峰袭来。德秀峰也忙挥刀相迎。两名军校虽未上前助战,亦未退怯,只紧握腰刀护住宛马。 铁芳和冯元霸斗了十来个回合,冯元霸敌不过铁芳力大剑速,已感渐渐不支,被逼向谷口退去。德秀峰被五六骑前后夹击,他虽奋力拼杀,终因年岁已大,身手不灵,亦被那几骑山贼逼得向谷口这面移来。渐渐地,三处争斗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团。铁芳见德幼铭和罗燕情况危急,几次跃马冲去相助,都被挡了回来;罗燕和德幼铭几番想冲出重围接应德秀峰却又放马不开。正在这时,德秀峰坐骑被后面驰来的一骑山贼砍伤,那马负痛一跃,竟将德秀峰颠下马来。罗燕见公公落马,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冒着道道刀峰一跃下马,砍断正迎面冲来一骑的马脚,拔脚向德秀峰奔去。十余骑山贼也一齐拨马向她和德秀峰冲来。铁芳忙跃马去救,那十余骑已抢先冲到了罗燕和德秀峰面前,刹时间,只见十余柄寒光闪闪的钢刀,闪电惊雷般的向二人头上劈去。正在这危如垒卵、令人魄动心惊的一瞬间,忽从左边树林里飞来三支短箭,三骑向罗燕逼得最近的山贼一声惨叫,立即栽到马下去了。只一眨眼间,又有三支短箭飞米,德秀峰身旁又有三骑落马。其余五六骑吓得呆若木鸡,惊惶四顾。正在指挥几骑山贼围住铁芳拼杀的冯元霸,不知身旁发生了什么事情,忙拨马回头一看,他正要举鞭上前,忽又一箭飞来,直透他的左臂。冯元霸大叫一声,在马上摇晃几下,便忙护着伤处向右边密林退去。罗燕趁此返回身来一跃上马,一咬牙,挥动双刀向围住德幼铭的那十来骑杀去。铁芳也挺剑跃马一连杀伤三骑,又放马随罗燕身后杀了过去。那十来骑哪里抵敌得过,只几眨眼间便又有数骑落马。其余几骑吓得拨马回头窜入密林去了。谷口旷地上尚在一旁逡巡观望的十来骑山贼,见了这般情景,也顿如惊弓之鸟一般,一哄而逃,纷纷窜进密林去了。 旷地上只留下几具死尸,几个重伤的山贼。谷口又变得静静幽幽。 德幼铭和罗燕下马来到德秀峰身边。铁芳也牵着马走了过来。大家谈起适才林中突然来箭的事,既是惊诧不已,又感庆幸万分。德秀峰更是感恩戴德,几至涕零。他转身面林,高声呼道:“林中义士,多蒙相救,请出来一见,容我德某当面拜谢!”林里毫无应声。他又重呼了一遍。林里仍然是静静悄悄的。 罗燕说道:“我进林寻他去。” 德秀峰略一沉吟,说道:“他既不肯应声,即是不愿露面。人各有志,性各有异,也就不必强求了。” 德幼铭也说道:“受人之恩,就当图报,他连形影都未留下半点,我们就算欠下一笔无法报偿的恩德债了。” 德秀峰说道:“英雄最怕受恩多。这债是万万欠不得的。为求心安,我父子只有向林中一拜了。”他随即整衣肃容,向林里高声说道:“大德本不应言谢。义士既然不肯出林相见,我德秀峰就只有率子率媳遥遥叩谢了!”他话一完,三人便恭恭敬敬地向着林子跪了下去,又叩了三叩,才站起身来。 铁芳在一旁见了这番情景,亦不觉肃然心动。他对德秀峰的为人也更添了几分崇敬之意。 德秀峰又转过身来对铁芳说道:“你今日所行所为,对我父子可说是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老夫也就不言谢了。老夫家住北京阜城门,就在城门左巷的第一条胡同里。你日后如来北京,务望来舍下一聚。” 铁芳已是羞惭满面,忙说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以能识老前辈、大叔和姑姑为幸,哪敢当个‘恩’字!晚辈他日如去京城,定当登门拜望老前辈和大叔、姑姑去。” 德秀峰和铁芳谈话间,德幼铭已抽身去到一个坐在地上呻吟的山贼面前,用刀指着他问道:“我父子与你祁连山寨无怨无仇,你等今日前来拦路截杀我父子,是受谁人指使?又是为了何故?你且从实说来!不然,我就除掉了你!” 那受伤山贼面对德幼铭手里宝刀倒也没有露出多少(炫)畏(书)惧(网)之色,只是咬牙切齿愤愤地说道:“大伙儿下山前说得好,要同生共死,事到临头却见死不救各顾命!我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实话对你说,那黑山熊的袖里乾坤有多大,我也不清楚。只听他说,西疆回部肖头人买了几匹千里马,原是买来送给他的,不想竟被一个从北京去的姓德的官儿仗势夺去了。因此,黑山熊才派遣我们下山,要我们杀了姓德的官儿给肖头目解恨,把千里马给他夺回来。” 德幼铭:“你休要听信黑山熊所说的话,那全是一爿谎言!这是阴谋,你们中了别人借刀杀人之计了!” 那受伤山贼困惑地:“什么阴谋?中了谁的计?” 德秀峰忙用眼色制止了德幼铭的答话,说道:“不用和他多说,也不要再为难他了。我们准备上路吧。” 四人正越过旷地向驿道上走去。铁芳忽从地上拾起一支受伤山贼留下的短箭来,他正在凝神细看,罗燕忙从他手里要了过去,刚一入目,便不禁面露惊异之色,口里也不觉轻轻惊呼了声:“怪事!难道是……她突又警觉起来,语声也嘎然而止。随即她又抬起头来,向着林里怅望片刻。走在前面的德秀峰和德幼铭并未注意及此,站在她身旁的铁芳却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他不禁问道:“姑姑识得这箭?” 罗燕默然片刻,才摇摇头,又低声说道:“曾听我师尊俞秀莲说过,江湖上只有一人能用这种连弩箭。” 铁芳忙道:“这人是谁?” 罗燕:“事隔多年,那人的名字我已记不起了。”她说着,随手又将短箭放到怀里了。 四人上了驿道,德幼铭才问他爹爹:“爹适才为何不让我把话说下去?对那山贼说明真相,让他把话传给黑山熊,使黑山熊有所醒悟,岂不更好?!” 德秀峰笑了笑:“黑山熊并非中计,乃是勾结。他与肖准本是互为狼狈。圣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只能隐忍在心,佯作不知,如此尚可稳那肖准一时,将来也好见面;若拆穿,势必促其速叛。事关西疆安危,不能不忍,不得不慎!” 德幼铭这才(炫)恍(书)然(网)大悟,说道:“爹爹所见极是!我尚虑不及此。” 铁芳在旁听了,顿觉增了不少见识,心中暗暗钦佩不已。 远远站在驿道上的两名骑校亦已牵着宛马走了过来,犹心有余悸地催请德秀峰上路。 德秀峰依依不舍地对铁芳说道:“天色已经不早,你还要去肃州,我也该上路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咱们就分手吧!” 罗燕也忙移过身来,望着铁芳充满慈柔地说道:“铁芳,听姑姑一句话:别老在外面东漂西荡的,回家去吧,你爹娘一定在盼望你啦!” 铁芳没应声,只凄然一笑。 德秀峰父子翁媳三人一同上马,向铁芳挥挥手,便带着两名骑校继续向东行去。铁芳立马道上,一直目送他们一行人转过山腰,这才拨转马头向肃州驰去。 以上便是铁芳所讲的他如何在祁连山谷口遇上冯元霸拦路截杀德秀峰一行,他又如何上前相助,以及在危急时突然有人从林中放箭相救的全部经过和情景。 春雪瓶坐在铁芳对面,一直在凝神谛听着,她不时抬起眼来瞅着铁芳,面庞儿绽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酒窝里装满了赞许的笑意。她有时又低下头去,显得心绪不宁;有时忽又神情迥异,显得惊讶万分;有时回首怅然东望,不禁怆然欲泪。她在倾听铁芳讲述他这段经历的不长时间里,脸上不断闪现出喜怒悲欢,不断变幻着阴晴寒暑。她为罗燕和德秀峰父子已平安脱险而额手称庆,更为林子里突然飞来的那几支短箭而欣喜万分,也为此而感到惊异已极!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放箭把德秀峰父子和罗燕以及铁芳从危急中解救出来的那人定是她母亲。她欣喜的是,不想这时竟从铁芳口中又得到了点有关的消息;她惊异的是,母亲之救德秀峰父子和罗燕,是她早已得知肖准阴谋暗中跟随相护,还是途中偶然巧遇?若是早在暗中相随,母亲又为何对德秀峰的安危如此关注? 如是偶然巧遇,母亲比自己早行六日,义何以三日前尚在祁连山谷口盘桓?母亲是病发行缓,还是因事羁迟?春瓶已是疑绪满怀,更充满了对母亲的无边眷惦! 铁芳见春雪瓶在听他讲了那段经历后,只凝坐驰神久久不语,他愣了一会,便又说道:“说来也真巧,这兴许也是缘份!” 正在心绪纷繁的春雪瓶忽听铁芳口里说出“缘份”二字,蓦然红晕上脸,回头斜瞟着他:“巧什么?谁有缘份?!” 铁芳自觉失言,也涨红着脸连忙说道:“我本可于昨天上午赶到肃州,因在路上马掌脱落,为了找人钉掌,耽误了大半日时辰。不然,我就不会等到今日去找那豹二太太,也就不会再次与冯元霸狭路相逢,也就不会再见到姑娘了。” 春雪瓶低下头去默默不语。她那淡淡羞涩的面容上却含带着柔柔的笑意。日已当空,林外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漫漫的驿道上已不见行人踪影。讨来河水缓缓向东流去,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千条柳枝,驱散了倦人的暑气。 柳林里片刻突然的沉默,竟使铁芳感到手脚无措起来。他正傍徨问,春雪瓶突然抬起头来向他问道:“你与那豹二太太沾亲?” 铁芳摇摇头:“不沾亲。” 春雪瓶:“她和你家有旧?” 铁芳略一迟疑:“也说不上有旧。” 春雪瓶犹豫片刻,又充满关切而又略带审慎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来找她则甚?” 铁芳愣了会儿,几次欲言又忍,最后才嗫嚅地说道:“我家里遭到了不幸和变故,事情关联着她,我来找她问明当时情况,查询失散亲人的下落。” 春雪瓶从他这他这几句虽然显得含糊、却又是十分真诚的话语中,已看出他那所说的不幸和变故,一定臧有不少悲酸,并还有着难言之隐。彼此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于情于理都不应再去深问他一些什么的了。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却被铁芳所说的“不幸”和“变故”几字紧紧地攫住。蓦然间,眼前这位曾经多次闯进她的心头、使她魂牵梦绕的英俊少年,竟好像和她早已是童年竹马。深深的同情,使她对铁芳过去的身世和目前的处境更加关切起来。春雪瓶于理虽不愿再问,于情却已是欲罢不能。她移过身来,满怀深情地说道:“你那失散的亲人可是你母亲?” 铁芳的神色立即变得哀伤起来。他点点头,闷闷地说道:“我和豹二太太说话时,你大概已经听到了。” 春雪瓶恳切而又充满同情地:“是的,听到了。你当时还向她问起谁是你母亲和你母亲的下落。你真的连自己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吗?” 铁芳伤心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心一酸,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啊,真不幸!哪能没有母亲!这不幸是谁给你造成的呢?” 铁芳猛地站起身来,哀伤已经化为悲愤,气冲冲地说道:“一手造成我这不幸的就是豹二太太!就是那个毫无人性的女人!” 春雪瓶不觉一怔:“她夺走了你母亲?” 铁芳:“她不是夺走了我母亲,是夺走了我!”愤激使他说话都显得没头没脑起来。他停了停,强抑住心里的悲愤,才又说道:“我刚生下来,那女人趁我母亲还在昏迷之际,便用她的女儿把我从我母亲怀里换走了。我从此就成了孤儿,我那可怜的母亲可能还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她还有这样一个不幸的儿子!”铁芳说到这里,他那尚还带有稚气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微微颤动起来。她眼前也是一片迷糊,只喃喃地说道:“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的什么啊!” 铁芳:“只为了争宠!为了讨她做官的丈夫欢心!” 柳林里又是一片静寂。讨来河里那潺潺的流水也在呜咽。 豹二太太十七年前在甘州道上的客店里所下的以女换子的这一昧心勾当,春雪瓶也曾听故人来客店的刘姥姥对她说起过来。 她也是因此才更加激起了对豹二太太的厌恶和憎恨,她万万没有料到,那个被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就是铁芳,而且就在她眼前。春雪瓶本想告诉铁芳她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但她又怕这样会刺伤他的心,只好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铁芳拭去脸泪水,又沉痛地说道:“我被那女人换去不久,却又落到一个作恶多端、心性阴残的人手里去了。他虽把我养大成人,但他那不义之财和他那罪恶累累的过去,却玷污了我的清白,陷我于屈辱难堪的境地。十七年来我一直认贼作父,我每念及此,便感痛不欲生,羞愧欲死!”铁芳把他多时隐秘在心郁积于怀的悲愤哀伤,在春雪瓶面前一下倾泻出来。他说得几乎是句句血字字泪,就连拴在他身旁树上那两匹悠闲自在的坐马,也听得刨蹄竖耳,发出一声长嘶悲鸣起来。 春雪瓶虽也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她哪里知道人世间竞还有这样奇舛的不幸,这样深沉的悲伤!她的心已被淹没在一片悲痛的波涛里,已分不清这悲痛是出自对铁芳的同情,还是她已经涉身把别人的不幸当成了就是她自己了。春雪瓶不忍心再让铁芳撕开他那血淋淋的伤口,忙站起身来,走到铁芳身边,深情地凝视着他,充满自疚而又充满关切地说道:“让你这么烦恼和悲伤,都是由我多话惹出来的。常听人说,吉人自有天相,这话兴许不假。事在人为,不要因过去的不幸而过分陷入悲伤,这样会消磨你的志气,会使你沉沦,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铁芳那尚还带有泪痕的脸上,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春雪瓶看了看他那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孔和他那不甚相称的雄伟身材,不禁破涕一笑,同时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说道:“到河边洗洗脸去!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上路别人见了会笑话你的。” 铁芳顺从地去到河边,掬起清凉的河水把脸上的征尘泪痕洗个干干净净。等他回到柳林来时,春雪瓶已经把两匹马都牵在手里,站在那儿等他起程了。铁芳伸手去接缰绳,春雪瓶忙又把手往背后一藏,瞅着他问道:“你去甘州何事?” 铁芳:“有个待我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了,我得赶去照料他。” 春雪瓶:“以后呢?” 铁芳:“等他病愈,我便天涯海角寻我母亲去。” 春雪瓶默刻片刻,才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他,说道:“我亦取道过甘州,尚可同行五百里。” 铁芳:“姑娘准备去何处?” 春雪瓶:“去中原。” 铁芳怅然地:“彼此天各一方,今后就恐难相见了。” 春雪瓶猛然扬起脸来凝视着铁芳,说道:“我一年后便回西疆。你到西疆来,我随你寻找你母亲去!寻遍海角天涯,直到将她寻着。”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回过神来,便一跃上马挥鞭向驿道驰去。 铁芳愣了愣,等他上了马时,春雪瓶已驰出约一箭之地了。他一边用力挥鞭赶去,一边高声喊道:“姑娘马快,请稍等等!” 春雪瓶回头一笑:“你也放马来追呀!哪能老要我等!”她话音刚落。随即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铁芳的马终于渐渐靠近,终于并马而驰了。不知是春雪瓶放慢了马步,还是铁芳催快了马蹄! 第15回 衷情漫诉荒林篝火,母影惊闻古庙孤村 春雪瓶和铁芳并马而驰,八只铁蹄翻腾起落,点地如飞,在驿道上卷起一道长长的尘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不时相视一笑。就那一笑,似乎便已把各自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真正的话反而是多余的了。 二人纵马飞奔,一气奔驰了二十来里,前面道旁忽然出现了几家小店,店门前绿树成荫,树梢上酒旗高挂,一望便知是个打尖歇脚的地方。春雪瓶和铁芳仍然是谁也没有说话,却又几乎是同时停下马来。春雪瓶转过脸来瞅着铁芳:“你饿了?” 铁芳点点头:“饿了。” 春雪瓶:“我也饿了。” 二人相视一笑,下马进店,要来一盘馒头,两碗羊肉炖汤,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食毕出店,春雪瓶便去树旁牵过马来,铁芳抬头看看天空,显得有些踌躇地说道:“前面便是祁连山,一路多是荒林崖谷,无村无店,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不如在此暂宿一夜,明日再走。” 春雪瓶:“你不惯夜行?” 铁芳:“我以四海为家,夷险昼夜都习以为常,我是怕你不耐。” 春雪瓶一笑:“咱们走着瞧!”她翻身上马又继续向前驰去。 铁芳也只好催马赶去。 二人越往前走,四野越更荒凉,驿道两旁遍是砂砾碱滩,白如霜染,莽莽一片,不见一树一木,甚至连荒烟蔓草都不来人目,萧条中还带着几分肃杀的意味。行过碱滩,进入祁连山峡谷,天色已渐渐苍茫起来。驿道一旁是万仞危崖,一旁是千寻涧谷,俯视仰望,两无凭依,令人魄动神摇。铁芳走在前面,一边小心约马,一边不住回头关照春雪瓶,要她多加留意。春雪瓶却神色自若,不时左顾右盼,一任大白马踏蹄行去,显得漫不经心。那大白马也生成一种惯爱走险的天性,它不靠近绝壁,也不走在路中,却偏偏沿着悬崖最险的边上下蹄,昂首激扬,全不把深涧放在眼里。穿过峡谷,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前面出现的却是一片老林,驿道伸进老林,冥冥幽幽,神秘莫测。这时正是月初,天上没有亮,只有一片闪烁的星光。铁芳来到林边,举目向林里望去,见黑暗丛中到处都闪动着一双双一对对的绿色幽光,似萤火,又似星星。他正惊疑问,春雪瓶已策马来到他的身旁,指着那些幽光对他说道:“那只不过是那狐兔之类的小兽,倒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若遇上虎豹和熊,又是黑夜,那就麻烦了。” 铁芳焦急地:“这祁连山中露大如雨夜寒似霜,总不能停下马来在这林边过夜。” 春雪瓶:“那就到林中过夜去!”她跳下马米,将缰绳递给铁芳,又说道:“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她随即从皮囊中抽出宝剑,取了火石,一转身便走人林中去了。 铁芳不知她进林何事,想随她前去又觉不便,不去又觉不安,只愣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林里的动静。过了不多一会儿功夫,他忽见林里火光闪了两闪,紧接着便见一堆篝火燃烧起来。那火光越燃越亮,一刹时便把周围百步以内的景物都照得通明。春雪瓶站在火光中向铁芳招手高呼:“快来呀,还站在那儿则甚!” 铁芳忙牵马人林,来到她面前,望着她不胜惊羡地说道:“你真能!竞对山林生活也这么在行!” 春雪瓶莞尔一笑:“这算什么!我原也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的。” 铁芳:、“难怪,我初次见到你时,便觉你身上有股子山气!” 春雪瓶嗔了铁芳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噗哧”一笑,瞅着他,说道:“那次我也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子气息。” 铁芳:“什么气息?” 春雪瓶:“纨绔气息。” 铁芳立即羞惭满面,愣了片刻,才又说道:“兴许是还有着那么一些儿!不过我早已下定决心,定要除尽自己身上的这种气息。” 春雪瓶那敏慧细致的心性,已感到她适才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可能又触及了铁芳的旧痛,便忙顺势一转,说道:“好,我也来帮你革除这种气息,让你身上也增点儿山气!”她把手里的剑往铁芳手里一放,指着火光照亮的树林,说道,“去砍些藤干树枝来,咱俩今晚就全凭这篝火才能放心过夜了。” 铁芳一挽袖,兴冲冲地砍拾柴火去了。 春雪瓶趁铁芳忙着砍柴之际,从地上捧来许多干燥的落叶,将它们厚厚地垫在一株大树脚下,又从皮囊里取来一张貂裘,将它放在身旁,以备半夜御寒之用。她一切安排停当,便坐下身来,凝视着铁芳那正挥剑砍伐树枝的背影,蓦然问,她和母亲下天山前夜在树林中的那些情景,突又浮现在她眼前。也是这样一般幽静的树林,一般明亮的篝火,特别是铁芳那雄伟的身躯,那正在挥臂砍臂的背影,都与当时的情景一般无二。一瞬间,春雪瓶竟恍如置身天山,梦回旧境,那正在砍柴的已不是铁芳,而是罗大伯,半丝不差,一毫不异的罗大伯!春雪瓶不禁看看她身旁,旁却不见有她母亲。她正迷恍间,铁芳抱着一大抱树枝来到了她的身旁,将树枝往地下一摔,拍拍手,说道:“够烧个通宵的了!”那举动,那神态,那语气,甚至那面容,简直和罗大伯像极了!春雪瓶愣住了。她张大了眼睛,眼里闪着惊异的神色,紧紧地盯着铁芳,竟差点叫出声来。 铁芳虽已看出了春雪瓶神色有异,但还以为她是在惊异自己砍柴灵快,便得意地笑了笑,说道:“看,我这不是很快地也就学得了一些山气!” 正在暗自惊疑对铁芳凝神而视的春雪瓶,听了他这话,也不禁开颜一笑,赶忙镇下神来,说道:“你过去没有干过这样的话吧?!” 铁芳:“过去虽不曾干过,可现在学也不难。” 春雪瓶又瞅着他笑了笑:“别嘴硬,看你已经累得满脸是汗,还不快擦擦。” 铁芳探手人怀摸了一会,忽然摸出一幅桃红色的绸帕来,刚一抬手,他一瞥见,连忙又将它揣进怀里,另换出一幅白色汗巾,这才往脸上擦去。 春雪瓶在旁早已看得清楚,心里不竟一怔,也不多加思索,瞅着他不无讥意地说道:“你怎会有那么鲜的一副手帕?还是桃红色的呢!” 铁芳似未闻,没吭声。 春雪瓶又紧追一句:“男儿汉怎么会去选购那种只有女子才用的东西!兴许是别人赠送给你的吧!” 铁芳敛去尚留在脸上的一丝笑容,肃然说道:“不是送,是一个抚养我成人的好心的女人临终时留给我的一幅表记。” 春雪瓶虽然不甚懂得他所说的“表记”二字的含意,但她却已从铁芳那严肃认真的神情里,知道这可能与他不幸的身世有关,自己又触及他的旧痛了。她一边暗暗责怨自己,一边忙又说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好好珍藏才是,怀里岂是收藏东西的地方!”她还不等铁芳答话,又指着树旁说道:“到火旁坐下歇歇,刚出过汗,久立最易受凉。” 铁芳顺从地踱到火旁,在她铺垫得厚厚的落叶上坐了下来。春雪瓶也靠近他身旁坐下。铁芳愣着篝火出了会儿神,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说道:“姑娘,你母亲一定是一位非常贤良慈爱的母亲。” 春雪瓶十分欣慰地:“是的,贤慈极了。” 铁芳:“你也年纪不大,你母亲怎会让你独自一人出外远行?” 春雪瓶:“我母亲相信我,不管我走到哪儿都不会遭人欺侮。” 铁芳连连点头:“的确也是如此。我两年来也闯荡了不少地方,却还不曾见到过有谁能有姑娘这样不凡的身手。” 春雪瓶笑了笑:“你休夸我。这只怪那和我交手人无能,哪是我有什么不凡的身手!” 铁芳沉吟片刻:“姑娘休要自谦。我自己虽然本领不高,但对别人还是识别得出来。姑娘的拳技剑法真可算深不可测,只是不知你是从谁人手里学来的?春雪瓶不便实说,却又不愿说谎,略一迟疑,只好含糊应铁芳不胜钦羡而又自惭地说道:“我自恨武艺不高,功夫太浅,两年来遇事总感力不从心,技不如人,我要能有姑娘那般本领,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春雪瓶心里突然荡漾起一片暖的涟漪,是怜惜,是情谊,是殷望,还是祝福,她一时也弄不明白。她只觉自己身旁这位憨厚而诚朴的少年,需要她关心,需要她鼓励,也需要她的帮助和爱护。春雪瓶微微移动了下身子,充满温情而又真诚地说道:“你有血性,又有极好的膂力,若能寻个名师指点,定能练出一身好武艺,将来也一定能干出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来。” 铁芳瞬了瞬春雪瓶,微微一声叹息,说道:“我和姑娘旅途相逢,不巧各自都有事在身,不然我就拜姑娘为师,随姑娘学艺去。”他又是一声轻微的叹息,补了一句,“都怪我缘薄!” 春雪瓶听他又说了个“缘”字,映着火光,脸上也不禁又微微红了一下,羞涩只短短地一瞬便被她隐藏过去了。她随即斜过脸来,瞅着铁芳含笑说道:“你真要随我学艺?那你一年后便到西疆来。不过,咱俩得先把话说好:一同练练可以,拜师我可不兴!” 铁芳高兴万分,立即应道:“好,一年后我一定到西疆找你去!咱们一言为定。” 极度的欣慰和喜悦,有时会使人陷入沉默,在沉默中享受,在沉默中神往,在沉默中遐思。 春雪瓶和铁芳也在突然激起的一阵喜悦中沉默下来,两人都呆呆地望着篝火,春雪瓶在抱膝遐思,铁芳在危坐神驰。闪闪的火光只驱起了近旁四周的黑暗,却使整个荒林变得更加幽深。透过疏枝还可看到祁连山巅积雪,还可望到夜空星星,这里简直成了神秘的世界。 春雪瓶虽然自幼即在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长大,并也曾多次在荒林里的篝火旁边度过漫漫的黑夜,但每次却都有她母亲在她身旁,她才不会感到孤寂和恐惧。对她来说,她的母亲便是她的一切。母亲在她心里,便是爱,便是欢乐,便是温暖,便是无畏!今晚她母亲并没有在她身旁,夜这么黑,林这么荒,四野又这么陌生,可她并没有感到半点恐慌与寂寞,心里却仍在跳动着欢乐,仍装满了温情,装满了爱。春雪瓶想着想着,她不禁对自己也惊疑起来,突然在心里暗暗惊呼一声:“天啦,我这该不是对母亲的背叛!” 一直在默默沉思着的铁芳,突然转过脸来问她道:“你在想些什么?” 春雪瓶毫不迟疑地:“在想我母亲。” 铁芳:“啊,咱们想的都一样了!我也在想我的母亲。”他默然片刻,又凄然说道:“你想你母亲一定想得实实在在,我想我母亲只能是虚无缥缈。因为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的容颜也一点不知道啊!” 春雪瓶知道她刚才的答话又触及他的旧痛了。她本想立即用话引开,可她又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七尺昂扬的少年汉子,哪能老揣着满怀的哀痛和忧思立身行事!不如让他把郁隐在心的不幸身世全说出来,需要安慰就给他安慰,需要排解就给他排解,甚至去帮助他,为他分担一些不幸。春雪瓶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位看去昂昂伟伟的少年汉子,他需要她的关怀和爱护,她也需要知道他的过去。春雪瓶随即俯过身来,眼里含满柔情,心里充满抚爱,温声说道:“把你的身世告诉我,把一切都全说出来:你遭到的变故,所受的屈辱,你心里的悲伤,你的不幸!我不是出于好奇而来打探你的往事,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等我办完自己的事情,便帮助你去寻找你的母亲。” 铁芳被她一片深情所动,他的肺腑也为她张开了。他抬起眼来充满谢意地望着春雪瓶,说道:“我一向羞于告人,要说也无人可说。因为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把自己的不幸藏在心里。姑娘既然好心相问,就让我把不幸的和身世全告诉你。” 春雪瓶忙向铁芳身边移了移,又向篝火里添上几丫树枝,然后才回过头来凝视着铁芳,说道:“请说吧,我听着。” 铁芳这才神色凄然满怀悲楚地说道:“我也是两年前才知道自己的不幸身世的。以前的十五年,我一直在懵懂中过日子。我不姓铁,我原名韩铁芳。但我也不姓韩。我究竟姓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人总得有个名,我就暂时用了铁芳二字。 我家住洛阳城外白马村。我过去叫他父亲一直叫了十五年的那个人名叫韩祥泰白马村的人都称他为韩大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个曾经在江湖上作恶多端、阴狠险毒的贼徒。亲手把我抚养成人,我过去一直称她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姓秦。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但她抚养了我,因此,她也算有恩于我,我对她也将终生怀感,并在心里仍以养母视之。 就是我那秦养母在她临终时才告诉我说,我并非是她的亲生儿子,我的父亲也不是韩祥泰。我忙问她我的亲生父母亲是谁?她说她也不知道。我那秦氏养母也在这时才告诉我说,她于十五年前在甘州道上的一家客店里,受了一位官家太太的逼使,昧着良心,用那官家太太刚生下才半个月的女儿,把我从一位过路女人怀里偷偷换来的。她说,那过路女人刚进店便生下了我,因为是难产,她生下我后便昏迷过去了。那官家太太正为她生了个女儿发愁,她为了在她作官的丈夫面前去争宠,使迫使我那秦氏养母趁我母亲昏迷之际把我从她怀里换走的。我那秦氏养母说:那官家太太是当时正在肃州作府官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别人都称她方二太太;我那养母当时是她的女仆。我养母还说:她记得很清楚,我母亲生我下地的那天是大年除夕晚;她为了让我和我母亲今后能母子重相认,她在换我时曾偷偷剪下了我母亲衣襟上的一幅桃红色里绸来珍藏。她随即便从怀里摸出那幅剪下的里绸来,亲手交给我,说这是凭以认我母亲的表记,叮嘱我要好好珍藏着。我当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求她告诉我:我亲生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为何孤孤单单一人住在客店里?她从哪儿来?又是往何处去?秦氏养母说:当时是深夜,灯光又昏暗,看得不真切,只觉她容貌生得极秀丽,衣著也讲究,看去很像是个出身在富豪人家的女人;只知她是从甘州那边米,往肃州那方去;其他的就什么也不清楚了。 “方二太太把我换到手后,不等天亮便抱着我带着我秦氏养母离店雇车向肃州驶去。在路过祁连山时,忽然遇上一帮正要进山去投靠黑山熊的匪贼,他们想劫得一些财宝以作相见黑山熊的礼物,于是便拦住马车,将方二太太随身携带的银两首饰全部抢光。为首的匪贼就是韩祥泰,韩祥泰见方二太太长得标致,便不顾另外两名匪贼的劝阻,将马车夫连马车一起掀下悬崖,把方二太太和我以及我那秦氏母亲也一起抢上山去。韩祥泰原想把方二太太占为已有,并在进入山谷时便想对她无礼,曾经对他进行劝阻的那两名匪贼又上前制阻,韩祥泰恼羞成怒,便纠集另外两名与他更为相投的匪贼和那两人争斗起来。结果是,制阻他的那两人不敌,被韩祥泰杀伤一人,二人只好夺路向荒林里逃去。 “韩祥泰把方二太太带上山里,黑山熊看中了方二太太的姿色,便又从韩祥泰手里把方二太太夺了过去。韩祥泰心怀忿恨,又怕黑山熊容他不得,只好装作顺服。他为了让黑山熊对他不生疑忌,便娶了我那秦养母,在山上混了半年,终于在一天夜里,趁黑山熊去青海之机,盗了山寨藏金,杀了守门山贼,带着我那秦氏养母逃出了祁连山。 “韩祥泰在逃离祁连山时,原是要把我抛弃在山上,多亏了我那养母苦苦哀求,才算把我顾全下来。以后又亏了她的多方顾护,我也才能活到今天。 “韩祥泰下山后,又在路上劫杀了几起商旅,抢得几千两纹银,他为了躲开黑山熊的寻仇和逃避官府追捕,带着秦氏养母和我,逃到洛阳白马村,买田置屋,定居下来。他为了掩盖他过去的罪恶,常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又时作假慈伪善沽名钓誉,就这样在白马村潜伏下来,谁也不会疑他过去曾是一个罪恶累累的江湖匪贼。 “我十五年来一直懵懵懂懂,认贼作父,饮盗泉,穿贼衣,食用挥霍全是沾腥带血的不义之财!直到两年多前,就在我养母临终前三月,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汉子突然找上门来,韩祥泰一见到他,便显得惊惶失措,忙将他带进后院院坝,一会儿他二人便由争吵而拼斗起来。我闻声连忙赶去,原是想去将那汉子赶出门去的。可是当我一见到他二人拼斗的情景时,却惊异得停下步来,连把我去驱逐那汉子的本意都抛到脑后去了。我惊异的是:韩祥泰不但从未在我面前说起过他会武艺,而且总是说他最厌别人争斗,把自己装成一副连蚂蚁都不忍伤害的样子。可他与那汉子拼斗时,项上青筋暴露,两目闪着凶光,力猛手狠,一招一式颇见功夫。我站在那里,几乎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来了。他二人一边以死相拼,一边互相责骂着。那精瘦汉子骂韩祥泰是‘狗肺狼心’骂他‘不仁不义’口口声声要和他算清旧账;韩祥泰则只咬牙切齿地咒骂那汉子是‘多管闲事”是‘自来找死’。我只觉其中定有蹊跷,却又不知究竟,正要上前劝解,韩祥泰却喝住了我,不许我插手过问他二人的事情。那精瘦汉子也趁势停下手来,说三日后再来找他,使怒冲冲地出院去了。 “第二天我去洛阳城里散心,那精瘦汉子在路上拦住了我,将我带到一个僻静之处,才将韩祥泰过去所作的种种罪恶告诉了我。在谈到他在祁连山中抢劫方二太太的那桩罪恶时,精瘦汉子只谈到方二太太和我养母,并没有谈起我来。因此,我只知道了韩祥泰的过去,对我自己的身世却还是一点也不知情。我为自己出身在这样一个罪恶的家庭,真是羞惭欲死,难过已极。 “三天后,那精瘦汉子又来把韩祥泰叫了出去,二人一同去到院旁的一片竹林里,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凶恶得有如困兽一般的韩祥泰,为了威吓那精瘦汉子,便一声吼喝,张开双臂,将他身旁一只重约四百来斤的青石碾磙抱了起来。不料他用力过猛,立足未稳,刚一直腰便猛然向后倒仰下去。石磙重重地压在他腹上,韩祥泰口里喷出几口鲜血,随即眼一翻,便死在地上了。 “发生了这桩事情以后,我那秦氏养母的病也一天天加重起来,过了三个月,她也去世了。我的真正身世,就是她在临死前才告诉我的。 “我安葬了养母,变卖了韩祥泰的田地房屋,将所得的银两散给了村里的穷苦百姓,便只身离开了白马村。 “我在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之后,便曾立下誓愿:哪怕历尽千难万劫,走遍海角天涯,也要寻到我那可怜的亲生母亲! “两年来,我走陕西,穿甘肃,闯祁连,出玉门,越沙漠,遍历西疆,却是云天渺渺,人海茫茫,连个音息儿都不曾打探着,更?胶未p拔夷盖兹?” 铁芳讲到这里,他那不幸的身世便算已经讲完。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仰起面来望着夜空,迎着火光,眼里滚下一串晶莹的泪水。 春雪瓶一直静静地倾听着,没放过一字一句,更没让一个细小的情节从她耳旁溜去。她在细细倾听铁芳讲述他那不幸的往事,当她听他讲到方二太太趁他母亲产后昏迷之际用她自己的女儿偷偷将他从他母亲怀里换走那段时,春雪瓶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竟猛然闪起一个念头:那不幸可怜的女人该不会是自己的母亲?这念头在春雪瓶心中只停了一瞬,她迅即全然否认并深深自责起来。她如何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念头,春雪瓶自己也弄不明白,她迅即予以否认心里倒是很清楚的:她相信她那神机莫测、明察秋毫的母亲决不致为人所乘,也没有谁能从她身边夺走什么,更不用说她的孩子;再说,春雪瓶只要一联想到那令人厌恶的豹二太太,联想到自己那念头给自身带来的后果,她不禁一阵哆嗦,竟恶心得欲呕起来。 铁芳望着夜空沉默一会,忽又自语般地说道:“最令我忧虑不安的是:不知我那可怜的母亲尚还活在世上否?” 春雪瓶立即说道:“你怎能生起这种念头!这会动摇你寻她的意志。我相信她还健在,并且相信她也在时时想念着你,说不定也正在四处寻你呢!” 铁芳听了,赶忙站起身来,对着春雪瓶深深一揖,说道:“听了姑娘这几句话,有如闻道,使我愁思一扫,信心倍增,我铁芳真是感激不尽了!” 春雪瓶没有立起身来,也未欠身还礼,只含笑紧瞅着他,说道:“你兴许也读过几天书来,才学得这般酸腐!我只不过说了几句情理话,便惹得你又是称谢又是作揖,等我和你一道去帮你寻到母亲时,不知你将如何谢我了!” 铁芳愣了愣,说道:“这是大恩大德了。大恩大德是不言谢的。” 春雪瓶:“几句空话都要谢,为何大恩大德反而不言谢了呢?” 铁芳:“大恩大德须当报,不是几句谢言就能了的。” 春雪瓶:“那你又将如何报我呢?” 铁芳又愣了会儿,说道:“终生顶礼为姑娘祷福,死后亦当结草含环。” 春雪瓶忍俊不禁地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到你母子团聚,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阵山风从林里吹来,含着祁连山巅雪意,使人肌肤欲栗。春雪瓶拾起身边貂裘,抛给铁芳,说道:“快将它披在身上,背心处是最容易着凉的。” 铁芳:“我身子壮,不碍事,还是你自己披上吧。” 春雪瓶还不等他将貂裘抛回,忙又说道:“要不,你来靠着坐,我本来就是在雪山上长大的,这点风对我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 铁芳犹豫了下,只好将它披在身上,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二人又谈了一些各自的所见所闻,由各地的山川胜景到风俗人情。铁芳走的地方广,见闻多,谈的也多。春雪瓶生性好奇,每遇铁芳谈到她不曾听到过的事物,总要问个透穿到底。谈着谈着,二人又谈起武功门派来了。铁芳问道:“姑娘剑法是出自何派?” 春雪瓶略一犹豫:“天山派。” 铁芳:“天山派?!我怎从未听人说过有这么一派?” 春雪瓶笑了笑,又问道:“你从中原到西疆,遍历陕甘各州府,可知道天下要数谁的武功好?” 铁芳: “若论武功高,江湖上最推崇的人物要数李慕白了。都说他的剑法出神入化,高深莫测,已达登峰造极地境界。其次就要数俞秀莲了。听人说,她的刀法取各家之长,又融入九华剑法,她双刀在手,真可使鬼泣神惊,无人可敌。” 春雪瓶:“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投到他二人门下潜心学学?” 铁芳:“我确曾起过去寻访李慕白并拜他为师的念头。可江湖上人人都说他性情孤高耿介,拳剑从不传人;加以他常在四海云游,行踪飘忽无定,寻他之难,几如捉影,我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春雪瓶:“俞秀莲呢?你不何不去找她?” 铁芳迟疑了会:“俞秀莲已隐迹多年,早已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了。听说十几年前,她虽已从北京回到了她的故里臣鹿县,但仍是闭门谢客,除去给她死去的爹娘祭坟扫墓外,平时足不出户。她既然如此,哪还会收徒授艺!再说,再说……”铁芳忍了忍口,才又说出来,“再说她又是个女人!” 春雪瓶瞅着他:“女人怎么样?你不是刚才还说要拜我为师吗?” 铁芳愣了愣:“再说,她是使刀,我是喜剑;再说,她武功再高,我也只是听人传闻;再说,耳闻不如目见,我对姑娘的武功是亲眼见得。” 春雪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再说,还有没有?” 铁芳愣了愣,随即又省悟过来,知春雪瓶是在和他打趣,脸又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只腼腆地笑了笑,没应声。 春雪瓶沉吟片刻,说道:“那李慕白和俞秀莲我在西疆亦曾听人说起过来,都夸他二人武功如何了得,我亦想寻个机会访访他二人去。” 铁芳:“姑娘已经有了这等身手,莫非还想去拜他二人为师?” 春雪瓶笑了笑:“拜他二人为师也是可以的,但须得先向他二人领教领教再说,总不能让世间的剑术刀法就止于他二人那里了!” 铁芳不胜惊异地注视着春雪瓶:“姑娘有志气!” 春雪瓶微微一笑:“学无止境,艺无际涯,峰外有峰,事在人为。咱俩以此共勉吧!” 铁芳点点头:“与姑娘一夕话,真是胜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了。” 春雪瓶强忍住笑,瞅着他:“要是再谈一夕话呢?那就无须再去行路,也不用再读书了?” 铁芳又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春雪瓶含嗔带笑地瞟了他一眼:“谁愿听你这些中听不中用的书生活!”她随即又“噗哧”地一笑,将头望望天空里的北斗星,说道:“子时已过,明日还要赶路,该养养神了。” 铁芳:“你自安心静养太,我来守火。” 春雪瓶也不答腔,俯过身去,将篝火拨弄一番,添上几桠粗大的树干,又把身子往大树左旁移了移,腾出一席之地来,瞅着铁芳一颔首,说道:“坐到这儿来,靠着树好养神。火不用你管,燃到明晨也灭了。” 铁芳只好顺从而又小心地移过身来,靠着树,望着篝火出神。一会儿,他耳边便传来了春雪瓶均匀而又轻微的呼吸声。那声音显得是那样坦然和安详,一股淡淡的带着松针气息的清香从她腮边飘来,竟好似从她口里轻轻吹出似的。铁芳不禁回头偷眼向她脸上望去,只见她双眼微垂,睫毛高翘;一张饱浸红晕的脸蛋上,腮边绽出两枚淡淡的酒窝,酒窝里仍留着些儿笑意;薄薄的嘴唇微微紧闭,嘴角上露出一丝儿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俏意。铁芳呆呆地望着春雪瓶那张沉睡的脸蛋,看着看着,竟不觉有些心颤神摇起来。他赶忙坐正身子,闭目凝神片刻,才又取下他披在身上的貂裘轻轻给她披在肩上。然后,他也靠在树上,在一片恬静中朦朦睡去。 第二天早晨,铁芳一觉醒来,见春雪瓶已不在他身边,貂裘却又覆到了他身上。他忙站起身来,举目向林中四望,只见道道阳光透过树枝斜射入林,林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飘过阳光,闪映出七色彩霞,把静静的树林变成了神奇的世界。铁芳正惊奇四顾间,忽见春雪瓶披散着头发,飘动衣裙,穿过薄雾,迎着彩霞,看去有如临风仙子,挥手向他奔来。铁芳恍如梦境,又好似置身蓬莱,愣在那儿呆住了。 春雪瓶来到他的面前,见了他那如醉如痴的神情,不禁乐得大笑起来。顿时间,静谧的树林里,响起了一串清脆的笑声。笑声散人树林深处,升上树梢,惊走一躲在近旁的狐兔,惊起了栖息在枝头的鸠莺,蓦然间,寂静的树林竟腾起一片盎然的生气。铁芳愣着笑得开怀已极的春雪瓶,困惑地问道:“遇一卜什么啦,这么舒心!” 春雪瓶也不答他问话,举起手里提着的一袋野果在他眼前一见,就道:“看,一袋甜甜的野果,咱俩今晨就权刚它来解渴允饥了。” 二人重又坐上,一边吃着野果,一边闲话。春雪瓶吃了几枚便开始梳起头来。她偏着头,从容梳理着那柔柔发亮的乌丝,神态显得特别端庄而又异常妩媚。铁芳凝视着她,神情渐渐变得痴迷起来。春雪瓶瞟了他一眼:“你在呆着想什么?” 铁芳:“我曾读《虬髯客传》,对虬髯为何不怕触怒李靖偏去看那红拂梳头,一直不解。而今看了姑娘梳头情景,才略略明白过来。” 春雪瓶:“你明白过来了什么?” 铁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情急,只含糊应道:“很开眼。” 春雪瓶忍俊瞅着他:“你是虬髯客?” 铁芳连连摇手:“不,不,不,那虬髯客乃是一代异人,我哪敢和他相比。” 春雪瓶还想再说句什么,可她刚要启唇却又把话咽回去了。她理好鬓发,扑灭身旁余火,便和铁芳牵马出林,走上驿道,又上马向东行去。 二人晓行夜宿,一路时而并骑娓娓,时而衔尾奔逐,第四天薄暮便已到了甘州城外。二人见城廓,一齐把马放缓下来。铁芳不禁怅然若失地说道: “甘州终于到达,咱们分手也就在眼前了。” 春雪瓶默然片刻,说道:“明年咱俩不是又可见面了吗,一年时光还是容易过去的。” 暮色已渐苍茫,甘州城廓虽已在望,可行去也还有三五里路程。铁芳突然停马说道:“这最后五里咱们下马行去,如何?” 春雪瓶点点头,随即翻身下马,牵着大白马和铁芳缓缓向前行去。二人都默不作声地走了会儿,春雪瓶才出声问道:“你说有个待你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不知你那长辈是谁?” 铁芳:“就是到白马村去找韩祥泰算账的那个精瘦汉子。他姓邓名大昌,绰号瘦老鸦。” 春雪瓶略感惊诧地:“他不也是和韩祥泰同伙的匪贼吗?你怎又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忙说道:“他为人行事都与韩祥泰大不相同,是个颇具肝胆的汉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雪瓶:“你且说来听听。” 铁芳:“这位邓叔原是陕西淳化人,靠采矿谋生。因当地一家富豪意欲霸占矿山,和采矿弟兄争斗起来。富豪勾结官府,发兵镇压,终而强占了矿山,并杀死许多采矿弟兄。邓叔气愤已极,便与他那位姓郑的结拜弟兄乘夜闯入那富豪家里,杀了富豪,放火烧了庄院,连夜逃离咸阳,从此亡命他乡。他二人来到凉州,正好碰上韩祥泰和他的两名同伙,也因作案太多,为逃避官府捉拿逃到凉州来了。韩祥泰见了邓叔,假称他是仗义除暴,杀了家乡豪霸,才亡命到凉州来的。邓叔轻信了韩祥泰的谎言,钦佩他的为人,与他结为兄弟,又在他的怂恿下,随他一道去投奔黑山熊。他们一行五人刚到祁连山下,韩祥泰便不顾邓叔和那姓郑的劝阻,劫了方二太太,随着又在进山的路上发生了韩祥泰意欲强占方二太太的事情。邓叔这才识破他的原形,便由阻止直至和他三人拼杀。拼杀中,韩祥泰砍伤了那姓郑的下腿,邓叔寡不敌众,只好护着他那姓郑的弟兄逃入荒林,又在一位猎人的帮助下才得以逃了出来。那姓郑的养好腿伤便和邓叔分手,出玉门投亲去了。邓叔从此浪迹江湖,直至两年前他才探得韩祥泰的下落,于是便赶到洛阳找他清算旧账来了。我于去年冬天,因寻母行至咸阳,碰见邓叔,恰巧他亦正拟动身出玉门去寻找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我便和他结伴同行。一路上,他不但教我武艺,还给我讲说江湖见闻,让我增长了不少知识。不料行至甘州,他便身患伤寒卧倒在客店里了。我守候在他身旁,直到今年春初,他病情虽已脱险,但身体却虚弱已极。他怕耽误了我的事情,一再催我上路,我实出无奈,才将他送至木塔寺内,让他寄住那儿,以便静心调养。我临行时,邓叔托我出玉门寻母时顺便代他打探一下他那结拜弟兄的下落,我也和他约定于立秋前后再来甘州看他。”铁芳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抬头望望那在苍茫暮色中隐隐可见的城廓,又说道:“明天便是立秋,我想邓叔一定也在盼望我了。可我不但没有寻到我的母亲,却连他那郑姓兄弟的一点消息也未曾打听到,我真感有些无面见他了。” 一直在他身旁默默听着的春雪瓶,忽有所触地转过脸来,问道:“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铁芳:“听邓叔说,他为人颇具肝胆,十分精明能干;现在年岁已近五旬,中等身材,长得极为壮实;左腿因早年曾被韩祥泰砍伤,后来一直跛着。” 春雪瓶:“我前番在塔城,在东关的一家客店里曾见过一人,也姓郑,形貌与你所说的那人亦很相似,不知是否你邓叔所要找寻的那人!” 铁芳急忙问道:“姑娘可知那人住在何处?你是在哪家客店见到他的?” 春雪瓶:“居安客店。他就是那家客店的主人。”她略一沉吟,又说道:“我见那人举动多用左手,曾疑他是多年习惯而成。”铁芳:“明日我去木塔寺,见了邓叔,把这一情况告知他,是与不是就可分晓。” 二人说着,不觉已行至甘州城下,进入城里,已是上灯时候,店铺多关门,街上行人已稀。二人找了一家洁静的客店住下,叫店家送来饭菜,食用已毕,便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铁芳起床后刚走出房门,春雪瓶早已等在天井旁边的过道上了。她一见铁芳,便忙迎上前去,笑吟吟地对他说道:“我也随你到木塔寺看看你那邓叔去。” 铁芳:“我也正想着约姑娘一道去呢。” 二人一同走出客店,在街上用过早点,便向木塔寺走去。木塔寺名为“木塔”,实无一塔,庙宇修建得倒也宏大,殿上佛像是用黄铜所铸,古色烂然。二人绕过正殿,来到后面禅房,向主持僧人一打听,知道邓叔仍住寺内。铁芳便又引着春雪瓶向后殿左侧一间小屋走去。到了小屋门前,铁芳先向屋内叫了一声,一会儿,小屋的门便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须发蓬松、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他扶着门坊,向铁芳投来惊喜的一瞥,说道:“果然是你!我正挂惦着你,想你也该来了。” 铁芳连忙走上前去,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邓叔”,随即说道:“一别数月,邓叔病体为何尚未痊愈?” 邓叔:“自你走后,我病又有反复,多亏寺里僧人照料,半月前才勉强能够起床。”他看了看铁芳身后的春雪瓶,问道:“这姑娘是谁?为何这般面熟!” 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引见,便忙抢步走到他的前面,自我介绍道:“我是天山春雪瓶,从西疆来,到中原去,在肃州遇到铁芳,与他同路来到甘州的。” 邓叔忙将他二人让进屋里,坐定后,他和铁芳各谈了一些别后的情况。当邓叔问起铁芳可曾打听到他那姓郑结拜弟兄的下落时,铁芳便将春雪瓶所谈的那位郑店主的可疑之处告诉了他。邓叔一听,便忙说道:“我那郑哥使刀也一向用的左手,春姑娘所说的那人,一定就是他了。” 铁芳也十分高兴,忙在一旁说道:“这事真的还得感谢春姑娘呢!” 春雪瓶看了铁芳一眼:“这不过是巧合,有甚值得称谢的! 要说感谢的话,留待以后等我帮你找到你母亲时再说好了。” 铁芳又将他这番在肃州城里如何去找豹二太太,又如何与冯元霸争斗起来,以及他在危急时春雪瓶如何救他,等等,一一告诉了邓叔。邓叔听了,不胜惊叹地说道:“我原以为天下堪称女中豪杰的就只有俞秀莲一人,现在看来,我那只是井蛙之见,本领高强的女子多着呢!我只几天来在这寺里看到的,连春姑娘就已经有两人了,便何况我听人谈起的还多着哩。” 铁芳颇感惊奇地问道:“邓叔在这寺里还曾见过谁来?” 邓叔:“一个令人神秘莫测的女人。” 铁芳忙又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邓叔叔讲来听听。” 邓步:“八天前的傍晚,寺里突然来了一个身穿素色衣裳、青纱罩面、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的女人,找到主持僧人,说她在旅途中旧疾复发,要在寺里寄住几天,以便调养。主持僧便将她安顿在我对面那问耳房里。当晚,她几乎咳了个通宵。第二天虽未听到她的咳嗽声了,却整整一天都未见她跨出房门一步。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动静,便强撑着身子走到那问耳房门前,见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房里望去,见那女人靠坐床上,正闪着一双警觉的眼光注视着我,说道:‘你来干什么?’她那冷峻的神情,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赶忙说道:“知你病了,特来看看。’她一挥手,又冷冷地说道: ‘去,休来扰我清静!’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退回自己房里,但对那女人心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了两天,她的病似已好转,便见她每日傍晚都独自走出寺去,直至深夜方才回来。而那时寺里的大门早关,后门已锁,也不知她是如何进到寺里来的。那女人回房后,也不见她点灯,又未听她掩门,房里除偶尔传来一阵咳嗽之声外,竟寂静得好似空房一般。第四天晚上小沙弥给我送饭来时,悄悄对我说,他昨晚在街上曾见那女人一连去到几家算命摊前和那些算命先生谈话,好像在向他们打听什么。我听了后,一面告诫小沙弥休去管人闲事,r一面心里却更加奇怪起来:“我瘦老鸦在江湖上闯荡了近二十年,也算有些阅历,可对那女人只觉神秘,她究竟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却一点也识辨不出。三天前,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提督衙门的几名骁骑都尉,带着七八骑校卫来寺里乘凉饮酒,见到那女人所骑的大黑马,惊羡万分。一名骁骑都尉乘着酒兴前去牵它,不料那马暴烈异常,毫不让他靠近。随即又有两名都尉也上前相帮,其余校卫也在一旁呼喝助兴,三人与马正周旋间,那女人忽从房里走了出来,声色俱厉地喝斥那三名都尉住手。那些都尉平时都是逞强斗猛、威风惯了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冒犯,恼羞成怒,便对那女人动起手来。最先上前出手去戏辱她的那名都尉,刚一出手,便被那女人一拳打翻,旁边两名都尉又一齐扑了上去,还未返身,又被那女人打倒在地。其余两名都尉见状大惊,忙拔出佩刀,呼喝那七八名校卫一齐动手,那女人却只空拳赤手,不消片刻功夫便将那十来名慓悍猛勇的都尉、校卫一齐打翻在地。末了,她才睥睨着那些躺在地上呻吟哀叫的都尉、校卫冷冷一笑,说道:‘鼠辈,敢来犯我!’她随即回房取出行囊。牵着大黑马从容走出寺去。”邓叔略停片刻,又说道:“听说提督大人闻报十分震怒,疑那女人是从西疆外潜入关内的细作,已传令各路哨卡严加盘诘,并派出精骑沿途追捕去了。” 铁芳:“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可像外来奸细?” 邓叔:“看去不过三十许人,面貌极为秀丽,神态高雅端庄,冷肃中露出一种凛然难犯的神情。我从她短短两语中,已听出是京都口音。我虽辨不出她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却可断言她不是绿林中人,更不是外来细作。” 春雪瓶从邓叔的叙谈中,心里早已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女人定是她母亲无疑了。一瞬间,她对母亲病体的牵挂,处境的忧思,竟一齐涌满心头,化为依依之情,激起她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她真想立即纵马赶去,哪管烈日当头,哪管夜露浸衣,直到追赶上母亲,投入她的怀里,安慰她旅途的辛劳,倾诉自己对她的怀念。 邓叔见春雪瓶沉思不语,又对她说道:“听铁芳所说,知姑娘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巾帼高手,我邓某能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得见两位非凡的女子,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春雪瓶只谦逊地笑了笑,问道:“那女人是三天前什么时刻离开这寺里的?” 邓叔:“下午申时左右。” 铁芳不胜惋叹地:“可惜我迟来三日,不然,我也有幸能见到这样一位神奇的女人了。” 春雪瓶瞅着他抿嘴一笑:“终有一天,我准能让你见到她的。” 铁芳只愣,并未十分在意。邓叔也怔了怔,眼里却闪过一道惊诧的神色。 春雪瓶一心惦挂着母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烦乱,还有一种隐隐的愧疚之感沉压在她心头,她已无心再在寺里呆下去了。丁是,她便趁铁芳和邓叔转换话题之机,告辞出寺,回到客店,独自静坐房里,陷入一片沉思:她这番人关原是为追赶母亲而来。母亲的病体,母亲的安危,母亲的孤独,日夜使她萦怀,她对母亲的忧思、怀念一直把她的心装得满满的。她废寝忘餐兼程并进,一路赶来,全都是为了她母亲。可自从到了肃州的短短几天来,她的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漾起一片清波,浮起忧愁,沉人欢乐,荡起惆怅。另一个人的身影已悄悄挤上心来,母亲的身影已渐被他掩住。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立即颤抖起来。 一阵难禁的羞惭和愧疚,使她不禁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在心里呼喊着:啊,十七年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我对她岂能忘恩,岂容背叛!一瞬间,她眼前又浮来了母亲独行在呼图壁荒野上咳得伏鞍不起的身影,又浮起了母亲掩卧在木塔寺的耳房里咳嗽通宵的情景。春雪瓶的耳边似乎也传来了母亲的咳嗽和呻吟声,似乎还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她已是坐立不安,感到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甘州停留下去了!春雪瓶已不再迟疑犹豫,立即叫来店家,付清房钱饭费,命他备好马匹,随即提着行囊走出客店。店家已将大白马鞍镫备好站在门前等候她了。春雪瓶接过缰绳,却未立即上马,只仍站在那儿不时向街口望去。她在等待着,等待着铁芳的归来。春雪瓶此刻的心情也是烦乱而沉重的,甚至还充满了忧伤和怅惆。尽管对母亲的思念已使她去心如瀑,但又怎能和铁芳不辞而别呢!这不但于理不合,而且于心不忍,于情就更难禁了。 春雪瓶牵着马站在店门前静静地盼候着日影在慢慢移动。她也不去管那一双双向她投来的诧异的眼光,仍自站在那儿静静地盼候着。 快近中午时,铁芳终于回来了。他一见春雪瓶牵着马站在门前,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姑娘要到何处去?” 春雪瓶:“我就要起程赶路去,为和你告别,已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铁芳愣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出了甚么事?为何这样急?多住一天也不能吗?” 春雪瓶摇摇头:“反正终于要分手的,不如早走,以免误了我的事情。” 铁芳默然片刻,说道:“姑娘既要走,就让我送你一程。” 春雪瓶黯然地:“送,也只一程,还是要分手的,不如就此一别。” 铁芳情急,连连说道:“要送,要送,一定要送!”他边说边向店里走去。一会儿便牵着备好的坐马走来了。 春雪瓶也不再劝阻,只说了声:“那就走吧!”便上马向东城走去。铁芳紧随在她马后。二人出了东关,一路向东驰去,在马上谁也没有说话,都只默默地走着。行了大约二十余里,春雪瓶突然停下马来,两眼凝望着铁芳,说道: “你已送了二十余里,何止一程!分手吧,咱俩还会见面的。” 铁芳依依不舍地:“我且送你至凉州。” 春雪瓶:“你的情意我已心领了。你与其今日送我去凉州,还不如明年早日来西疆。” 铁芳:“我一定要到西疆来的。我已和邓叔商量定妥:他一俟病体复元,便去塔城投奔郑叔,我也将遍历秦陇幽燕寻我母亲去。我不管能否寻到母亲,也准于明年入冬前来西疆,但愿那时你已回到西疆了。” 春雪瓶:“好,一言为定。分手吧,你多珍重!”她正要勒转马头,铁芳忙又横截过去,说道:“姑娘且慢,我如到了西疆,又到何处找你去?” 春雪瓶迟疑了下,忽然侧过脸来,粲然一笑,说道:“到乌伦古湖找半天云去。” 铁芳吃了一惊,两眼愣得大大的。呆了片刻,才又说道:“姑娘究竟是罗老前辈的什么人?” 春雪瓶含笑瞅着他:“你见到半天云就自会明白。”她话音刚落,随即带马一纵,大白马放开四蹄,驿道上响起一串蹄声,飘起一串笑声,卷起一串尘烟,一会儿便消失在山弯道上了。 春雪瓶甩掉缠绵,驱散惆怅,藏了忧伤,一路扬鞭催马,向东,追赶,追赶,向东。过了凉州,直向兰州进发;越过兰州,又跨入陕境直指西安,不过一月便已到达太原。一路上,壮丽的山河,雄险的关津,莽莽的长城,漫漫的古道,迎着马头都来人目。春雪瓶按辔四顾,时而顿觉心怀开朗”时而又不禁怆凉兴悲,只一月之间竟使她如长十岁。她觉得自己已不似在西疆时那般幼稚无知了。 春雪瓶一路上也曾暗暗寻访母亲踪迹,她每到一处重要的关津渡口或古都名城,总要稍作停留,百计巧探智问,结果却是杳如黄鹤,毫无半点踪影。她经常不禁勒马彷徨,怆然四顾,眼里噙满了思亲的泪水。春雪瓶几经失望之后,细细一想,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要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去寻找母亲,无异于捞针大海,更何况母亲每一外出又总是潜踪秘迹,要在这样广阔的大地上去寻到她几乎更是徒劳。春雪瓶不打算再在这路上多费时日了,决意仍然按照她原来的打算:到京城去寻她!她同时也想起了她在离开艾比湖时,香姑姑也正是这么对她说的:“你也只有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亲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又离开太原向河北境内驰去。她不消几日便已进入河北,来到栾城地界,正行着,天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她举目四望,见路旁不远处正好有座古庙,庙宇虽已破败不堪,却尚可避避风雨。春雪瓶忙策马去到庙前,下鞍带马刚进庙门,便见殿堂上早已有七八个脚佚赶马似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堆火旁,边闲聊边翻烤着衣服。春雪瓶正徘徊间,那些汉子却也心性善良诚朴,有的连忙向她招手相邀,有的赶忙起身让座。春雪瓶见那些汉子和善,便打消顾虑走上殿堂,将马往殿柱上一拴,随即坐到他们中间,一边就火烤衣,一边和他们闲聊起来。正闲聊间,一个姓王的脚佚指着春雪瓶的大白马对那几人说道:“这马真骏,我还从未见过这种神骏的马匹!”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 另一个别人称他酒葫芦的赶车汉子却接口说道:“这马确是少见。我昨日在大石桥南的大道上也曾见到一匹大黑马,比这马还骏!” 春雪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请问大哥,骑在那马上的是个什么样人?” 酒葫芦:“也是一位女子,很俊,大约三十来岁。” 春雪瓶的心也急剧地跳了起来,忙又问道:“大哥可知她的去向?” 酒葫芦:“那女人要去何处我可不知,只知那大道通向巨鹿,她也是往巨鹿方向去?摹!?br /> 春雪瓶不由一怔:巨鹿!母亲去巨鹿则甚!她正沉吟问,猛然想起来了:巨鹿!俞秀莲不正是住在巨鹿!那位曾名震京都、传扬四海、被人称为天下无双的奇女,母亲对自己也曾多次提起过来。母亲口里虽然要自己对她多加尊敬,并告诫自己不可和她争斗,但她同时也隐隐察觉到:母亲对那俞秀莲只是心怀戒备,却并未服她。母亲这番去巨鹿,会不会是去找俞秀莲?又会不会是决心要和她一较高低?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激奋担忧交织于怀,她一定得尽快赶到母亲身边去!母亲也需要自己在她身旁! 她趁大家话题已转,立即站起身来,告辞众人,牵马出庙,一跃上鞍,挥鞭纵马向巨鹿飞奔而去。 第16回 悬剑明心魂归有属,拜师受技艺境无涯 春雪瓶纵马如飞,一路向巨鹿赶去。驰了不过二十余里,天色已近黄昏,在暮色苍茫中,一轮皓月从东方升起,已经渐渐幽暗下去的大地又变得一片清辉,眼前的驿道,驿道两旁的榆树,榆树后面的村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春雪瓶这才想起明天便是中秋节。若在西疆,每年中秋晚上,母亲都要备些瓜果,把她带到天山木屋后面的峰顶上去赏月。母亲总是先在雪地上插上一束松枝,向东遥拜默祷,又北望凝神久久,然后才转过身来给她讲述嫦娥奔月、吴刚伐树、玉兔捣药等古老的传说故事。十七年来,每个中秋节她和母亲都是在一起过的。中秋就意味着团聚!明日便是中秋,哪能让母亲和自己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反而不得团聚!春雪瓶想到这里,便甩掉寻店投宿的念头,乘着月光一路向前赶去。八月的夜晚,风是凉凉的,月光如水,更令人感到一阵阵浸衣的寒意。八月的夜晚,夜是静静的,蹄声似铎,更荡起一种凄凉的意味。春雪瓶行着行着,天已渐曙,在熹微的晨光中巨鹿城廓已经在望。她见天色尚早,便下马走至道旁的一口池塘边上,掬起那清凉的池水洗洗脸,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拂去身上的征尘。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暗暗想道:这巨鹿城廓看去虽不算大,可母亲却在暗处,寻她也是不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来这里,这样,她兴许就会出来和自己相见了。再说那位名震天下的侠女俞秀莲也住在巨鹿,听说她多年来不肯轻易见人,自己既然来了,就得设法引起她的注意,让她也乐于见见自己。春雪瓶想着想着,暗暗有了个主意。于是,她一反常态,把一直藏在囊里的宝剑取出挂在鞍旁,把自己的全身上下也着意地束扮了一下,决意骑马进城,并在各条街上驰行几圈,有意招摇过市,为的是让母亲知道她的到来,也为引起俞秀莲的注意。 春雪瓶主意已定,索性在池塘边上坐了会儿,直到天色已经大亮,驿道上已有了三三两两的行旅脚佚在来来往往,她才站起身来,重新抖擞起精神,翻身上马,向城里策马行去。一路上,她那落落大方顾盼自豪的神态,她那容光焕发秀中带艳的容颜,以及她斜挂在鞍旁那柄沉甸甸的宝剑和胯下那匹神骏异常的白马,这一切都给这座质朴而恬静的古城平增了几分春色,引来了千百双惊奇的注目。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不禁停下步来,打量着她,向她投来一道道惊羡的目光。这巨鹿城虽然不大,却也闹热非常,特别是今日正逢中秋,从附近乡村赶进城来备办过节食品的人很多,街上人来人往,接踵摩肩,更显出一片繁华景象。春雪瓶在大街上策马来回走了两趟,她从人们那些惊奇羡叹的目光中和接耳交谈的神态里,知道她在巨鹿的出现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消息无需多久便可传到各家各户以至附近的村庄里了。于是,她又策马出城,绕城转了一圈,把城外的几座庙宇和几家僻静的客店都一一进去查看了一番,却仍不见有半点母亲的踪迹;向人打听,也无人见过母亲的形影,春雪瓶又不禁深深地失望了。她在马上陷入沉思,不知该到何处去寻找。她正彷徨间,忽又转念一想:母亲如来巨鹿,只能与那俞秀莲有关,自己何不直接找俞秀莲去,看看能否从她那儿探得一点母亲的消息!春雪瓶正在寻人打探俞秀莲的住址,忽见道旁有家人家,门前正坐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一边在悠闲地吸着旱烟,一边正好奇地打量着她。春雪瓶忙跳下马来,走到老者面前,恭敬有礼地问道:“请问老爹,俞秀莲前辈的家可是在城里?” 老者略感诧异地说道:“姑娘是问的俞秀莲的家?!” 春雪瓶点点头。 老者:“她的家不在城里,是在北关外离城约两里来地的俞家庄上。” 春雪瓶谢过老者,正要上马离去,老者忙又叫住了她,说道:“我看姑娘不像是本地人,不知你要到俞秀莲家里找她家的什么人去?” 春雪瓶:“我要找的正是俞秀莲前辈本人。” 老者不胜惊诧地望着她,笑了笑,说道:“姑娘要见俞秀莲?! 你就是早在半年前去,要见她也是不易,更不用说现在,你已经是无法见到她的了!” 春雪瓶:“我远道而来,又以礼相求,哪有不见之理!” 老者诡秘地一笑:“俞秀莲就是愿意见你也不行啦!姑娘你来迟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她出门去了?!” 老者:“她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春雪瓶吃了一惊,这真使她感到太意外了。她默然片刻,才情不自禁地说出一声:“啊,原来如此!”一阵凉风吹来,片片树叶飘坠,她茫然四顾,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情夹着些儿哀感,她这才感到眼前浮现出的确是一片秋意。春雪瓶万万没有料到,这样一位江湖上人人钦仰、声名远播西域的侠女,竟已成为古人,再也不会在江湖上纵马驰骋了。一瞬间,春雪瓶竟感到有种倦意突然袭上身来,这是由于对探寻母亲下落的失望,还是出于对俞秀莲前辈逝世的感伤,她也无暇去细想,只想寻个安静的客店好好睡一觉后再说。 春雪瓶辞别老者,又策马进入城内,在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要来一些饭莱,只匆匆吃过,便关了房门,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她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隔壁房里传来的一阵谈话声惊醒过来,她还在迷蒙中时,便似乎听到有“俞大姐”和“李慕白”几字传到她的耳里,她不由一怔,赶忙睁开眼睛,从床上支起身来,侧耳听去,隔壁房里正在交谈的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男:“这俞秀莲大姐也真算是命苦的了!她生前孤独自苦几十年,死后还是萧条寂寞,今天是中秋,坟前却无一炷香,一片纸钱,除了我二人去坟前祭吊她一下外,恐怕就没有人会再去坟前看望她了。” 女:“我原也说只在家里焚番化纸遥祭一下就行了,何须迢迢千里来到坟前!可为人行事就是看的一片心嘛!当年我在危难时前去求她,她本已是绝迹江湖多年的了,只为激于愤,还是出面为我二人撑了腰,张了胆,后来又仗义除害,亲手杀了我的仇人,对俞大姐这样的大恩人,她死后我就只在家里祭祭,你想想,我能心安吗!来了后.看到坟前这般冷落,就更觉我二人这趟真可说是没有白走了。” 男:“早知如此,我不用你来提说都会劝你来的。没想到俞大姐竟苦命如此,连个亲人都没有。” 女:“谁说俞大姐没有亲人!德秀峰的德大少爷和德少奶奶在她身边多年,难道不算是她亲人!他二人要不是随他爹爹到西疆公干去了,听她死了不知会有多么伤心,每年清明也一定会亲自到她坟前去祭扫的。” 春雪瓶已知道那女人说的定是德幼铭和燕姑,而且听她语意似乎她和德家也很熟悉,这更使春雪瓶感到惊异万分,不知隔壁房里这一男一女是谁,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隔壁房里沉默片刻,那男的又说话了:“我看,在俞大姐心里真正算得上是亲人的恐怕就只有李慕白了!她死后,那李慕白一定会到她坟上去的!兴许他去过多次了,只恨你我缘薄,见不到这样一位绝代高人罢了!” 女的微微一声叹息,说道:“俞大姐和李慕白本应成为一对恩爱夫妻的,可一个为守礼,一个为守义,却始终把彼此爱慕之情藏在心里,一个寂寞空闺,一个遁迹山林,只彼此悄悄相思了一辈子,我想俞大姐一定也是含恨而死的。” 男:“俞大姐墓旁那株白杨树上高高悬挂着的那柄宝剑,真是令人难解。俞大姐生平又从不用剑,家里人给她挂那么一柄剑在她墓旁,这是为了什么?用意何在?真叫人弄不明白!” 女:“我适才去俞家庄还杯盘时,已向俞大姐家里的人问起过这事了。据平时和她作伴,她病后又一直守候在她身旁的一位远亲说,俞大姐临死前叫那远亲把她珍藏多年的一柄剑给她取来,她抚弄着那剑,不断流泪。她那远亲见她如此情景,便问她:将来如一病不起,是否将这柄剑与她殉葬?俞大姐摇摇头,只说她死后可将这剑悬挂在她墓旁树上。至丁为什么,俞大姐没有说,她那远亲也不清楚。我猜想这剑多半和李慕白有关,兴许还是他当年送给俞大姐的呢!不然,她何以会珍藏这么多年,又为何在死前对剑那么悲伤!” 男:“如那剑果然是李慕白所送,她又为何不要它殉葬?!” 女:“你忘啦?!俞大姐早年是许过人的,听说那人名叫孟思昭,后来又是为救李慕白而死的,俞大姐和李慕白也是因此才终身不嫁不娶的。如她要那柄剑与她同葬,她到了泉下如何见那孟思昭去!” 男:“也不知是从哪里兴来的这些规矩,听去似乎也对,细一琢磨又觉有些坑人,我就不信有什么阴曹地府,要是真有,那位孟思昭也早就投胎去了,俞大姐哪还见得到他!” 春雪瓶听了二人这番谈话,有如隔纱望景,又似雾里观花,只觉朦胧扑朔,似解非解。那俞秀莲与李慕白的隐秘私衷,那高悬墓旁的宝剑,那无人祭扫的坟茔,这一切都在她心里回旋,在她眼前荡漾,使她突然浮起一片淡淡的哀伤,也使她充满了离奇的遐想。 春雪瓶虽未弄清俞李二人以往的瓜葛,但她也不知何故,心里却浮起一个朦胧的感觉,那就是对俞秀莲过去的境遇充满了同情,对她的死也引起无限哀思,而对李慕白则生起一种怨咎之情,总觉他的所行所为兴许就是古人说的沽名钓誉。春雪瓶正在凝神沉思,隔壁房里话音又起: 女:“我们还是这就上路吧,早半日回家也是好的,店里正忙着哩!” 男:“我适才已和崔掌柜谈了准备下午起程回家的事,无奈他一再相留,要我二人过了今晚冉走,还说他已招呼灶上准备几样酒菜,今晚要陪我二人赏月。” 女:“我再找崔掌柜谈谈去,你把行李收拾好。” 春雪瓶知道他二人就要离开店里了。可他二人究竟是什么样人?要回到哪儿去?为何认识德秀峰一家?与俞秀莲又是什么样关系?这些春雪瓶都很想知道。于是,她立即翻身下床,走到窗前,暗暗注视着走廊上的动静。一会儿,便见一位年约三十六七的中年妇女穿过天井,匆匆向隔壁房里走来。那妇女上穿一件暗红纺绸黑缎滚边夹衫,下穿蓝色布裤,圆圆的脸上含满笑意,一双大大的眼睛顾盼间露出一种机警的神情,行动中显得腰身灵活,步履轻盈,看去给人以通达可亲之感。春雪瓶虽猜不出这妇女的来历身份,却已从她那灵活轻盈的动态中,看出她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春雪瓶正疑诧间,隔壁房里又响起一阵交谈之声。过了一会,又见那妇女手提包袱从房里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中年汉子。那汉子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穿一件鼻烟色半长细布衣服,腰系丝带,方脸微须,面目和善,边走边和天井两旁廊上的住客拱手招呼,好像他和这店里的每个旅客都很熟悉的样子。春雪瓶一直目送着他二人走出客店,又见着他二人在客店门前和店主崔掌柜亲切地谈了一会后方才上马离去。 一会儿,店小二送来午饭,春雪瓶匆匆用过,趁店小二进房收拾碗筷时向他问道:“适才离店的那一男一女是谁?” 店小二:“京城的刘掌柜夫妇,也是开店的。” 春雪瓶:“他夫妇来巨鹿何事?” 店小二:“专为到俞秀莲的坟前祭吊来的。” 春雪瓶不便再深问下去了,忙又转过话题,问道:“听说在俞秀莲墓旁的一株白杨树上高挂着一柄宝剑,可是真的?” 店小二:“哪会不真!那柄剑是在俞秀莲下葬那天挂在树上的,已经半年了。” 春雪瓶:“在她墓旁挂上那么一柄剑不知是何用意?” 店小二:“有人说挂剑是为给她驱妖镇邪的。有人说是为她守墓的。也有人说那柄剑原是李慕白送给她的定情之物,人去剑留,表明俞秀莲一生都是清白的。总之各说不一,究竟是何用意,就谁也弄不准了。” 春雪瓶:“剑挂树上就没人去偷?” 店小二:“姑娘放心,这剑是不会有人去偷的。一来这黄河两岸对俞秀莲的武艺为人谁不敬仰,哪有人会去偷她墓前之物;二来那李慕白的武功剑术可称天下无双,谁又敢为盗一柄剑而去触怒李慕白!” 春雪瓶听了店小二这番谈话,对俞李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墓前那柄宝剑,更是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她决意亲去俞秀莲坟前看看。于是,便叫店小二给她备好大白马,她只略一整理衣衫,便带着宝剑走出店门,将剑挂到鞍旁,上马直向北关走去。她出了北关,策马行了二里来路,道旁不远处便出现了一家小院。院外竹篱围墙,竹篱内种有十余株桃柳,透过桃柳看去,小院共为二进,墙上灰粉半已剥落,大门漆色已褪,幽静中却显出一种衰落的景象。春雪瓶知道这小院一定就是俞秀莲的家了。她勒马道旁,凝视着小院默默地出神片刻,才又策马向前走去。大约又走了二里来地,路旁出现一片柏林,她知道穿过柏林便是俞秀莲的墓地了。春雪瓶翻身下马,牵着马向林里走去。她刚进柏林,便瞥见林里的一株柏树上拴着一匹枣红大马,那马黑鬃黑尾,通身一片枣红,腰长胸宽,毛色润亮,神骏异常。春雪瓶不由惊异万分,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好马?!她不觉立即警惕起来,忙将大白马拴在近旁的一株柏树上,从鞍旁摘下宝剑,一边向前走去,一边举目四顾,林里是一片静寂,不但不见人影,甚至鸟声也无。当她已快穿过那片柏林时,透过眼前一排密密的柏树,突然瞥见前面空地上有个人影,像凝住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乍一看去,竟几乎把那人影看成是一座石雕的偶像了。春雪瓶忙闪身躲到一株大树身后,再仔细向前望去,见那人影是个修长的身材,身穿一件宽襟大袖的灰色葛布衣衫,头上盘挽发髻,剑眉朗目,面容清瘦,三柳半白的胡须飘拂颌下,他那飘逸欲仙的风度中却显出一种黯然肃穆的神情。那人的面前便是一座坟茔,坟前有碑,碑上刻有字迹。春雪瓶凝神望去,这才看清刻的正是“侠女俞秀莲之墓”七字。她心里不觉一动,暗暗说道:“啊,莫非这人就是李慕白?!”春雪瓶再将那人细一打量,见他只是站立墓前,不言不语,不悲不戚,眼里既未噙着半点泪水,嘴边也不见露有一丝苦意。他只凝神肃立,呆呆地望着坟墓,不知他已在坟前站了多久,更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又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向墓旁一株白杨树上凝神仰望。春雪瓶也循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见一株笔直冲霄的白杨树上,在离地约两丈高的一丫枝头,高悬着一柄带鞘的宝剑。那剑足足有三尺来长,形状古朴,一望即知是柄好剑。它那绿鲨鱼皮的剑鞘已经有些褪色,剑柄上的铜护手柄迎着太阳仍发出黄灿灿的金光。蓦然问,一阵秋风吹来,白杨树上的叶子迎风瑟瑟,翻飘乱坠;那人的袍袖胡须也随风飘拂,使这寂静的坟地上更加显得萧瑟悲凉起来。那人仰头向剑呆望久久,才又埋下头来在坟前踱步徘徊,时而停下步来,用袍袖去拂拭石碑,时而又俯下身去伸手抚摸着碑上的刻字。最后,那人肃立碑前,从怀里取出一支金钗模样的东西,轻轻叩击着石碑,低声吟道:“卅年同一梦,宝剑负金钗,独立秋风里,死牛两可哀!”那人吟罢,又俯首默然片刻,这才将那支金钗模样的东西揣回怀里,转过身来。就在他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春雪瓶突然见他嘴边浮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好像一下解脱重负后的喜悦,又好似偶然有所醒悟的欣慰。那人正要迈步离开坟茔,春雪瓶一下从树后闪出身来,匆匆穿出柏林,迎着那人走去。那人对春雪瓶的突然出现,竟镇定自若,毫不在意,只举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她,眼里也毫未露出半点惊诧神色。春雪瓶一直走到他面前站定,向着他微微欠了欠身,随即一扬眉,瞅着他问道:“你可就是李慕白老前辈?” 李慕白点点头:“我正是李慕白。” 春雪瓶欣然一笑:“果然被我猜着了。” 李慕白:“姑娘是谁?” 春雪瓶眉又一扬:“我是天山春雪瓶。” 李慕白举手拈须,望着她微微一笑:“这么说来你就是人们传说的飞骆驼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这是西疆牧民们取的绰号,有人说这名儿不雅。” 李慕白不禁笑了笑:“有甚不雅!我就很喜欢这绰号。”他注视着春雪瓶打量片刻,忽又带着些儿疑诧的神情问道:“姑娘果然姓春?” 春雪瓶又是一怔:“我从不在人前隐讳我的真名实姓,我就是天山春雪瓶。” 李慕白欣慰地笑了:“我看春姑娘年纪还轻,怎么一个人从西疆跑到河北来了?” 春雪瓶:“我因久闻中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特来游游,看看繁荣盛况。” 李慕白:“姑娘既来游历,便当去到通都大邑,或留连古迹名胜,为何来到巨鹿?又为何到这僻静的林里来了?” 春雪瓶:“我在西疆亦曾听人说,俞秀莲前辈是位巾帼女杰,我来此也是为凭吊她的。” 李慕白:“既然如此,姑娘就该光明正大直到墓前,为何躲在树后久久窥我行踪?” 春雪瓶心里不觉一惊,没料到她刚进柏林便已被李慕白察觉出来了。她感到自己在李慕白的一一连问话下已陷于被动,她必须把这被动局面扭转过来。春雪瓶一霎眼,笑了笑,说道:“我就是为要看看李老前辈是如何祭吊俞老前辈的。”她不等李慕白答话,忙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杨树上悬挂着的那柄宝剑,说道,“那柄剑可是李老前辈的旧物?” 李慕白不由一怔:“姑娘这话是从何说起来的?” 春雪瓶毫不顾忌地:“许多人都在议论这剑:有人说它原本是李老前辈身边的佩剑;有人还说它是李老前辈送给俞老前辈作为定情之物,不知是否果然如此?” 李慕白默然片刻,说道:“心定则情定,何用物为!” 春雪瓶听他咬嚼起文字来了,又觉这两句话咬嚼得含糊不清,便又紧追一句:“李老前辈,你只说说,这剑究竟是不是你的?” 李慕白肃然应道:“确是我的故剑。” 春雪瓶仍紧瞅着他,“俞老前辈死后为何要将它悬挂树上?” 李慕白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还想一直追问下去,可她看到李慕白那突然变得苍白的面容和他那黯然神伤的情态,她的心立即软了下来,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人都默默地站了会儿,春雪瓶又转过话题,说道:“我在西疆曾听人说李老前辈的剑法天下无双,今天我小雪瓶有幸得遇李老前辈,我想问问:老前辈一生中难道果真未曾遇到过敌手?” 李慕白淡然一笑:“我久已遁迹山林,已多年不曾与人争雄斗胜了,这五湖四海岂少能人,我哪敢当得‘天下无双’四字。” 春雪瓶:“我小雪瓶也曾学得几路剑法,因身处边陲,也不知自己学的这几路能管用否!今天既然有幸遇上老前辈,很想向老前辈讨教一下,意在让老前辈看看我小雪瓶尚可教否!” 李慕白:“我早已性喜宁静,对剑技亦已疏置多年,实实不堪与人一较了。” 春雪瓶:“老前辈既已无心剑技,为何身边又佩着宝剑?” 李慕白带趣地注视着春雪瓶,含笑说道:“姑娘人不大,嘴却这般灵利!你从西疆远来河北,是为览胜,还是寻人较技?” 春雪瓶:“胜要览,技也是要讨的。” 李慕白:“姑娘是学的哪派剑法?” 春雪瓶:“天山剑法。” 李慕白略感惊异地:“天山?!我怎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派?” 春雪瓶:“天山地处边陲,传人极少,老前辈怎会知道。” 李慕白凝视着春雪瓶,沉吟不语,眼里隐露着疑诧神情。 春雪瓶又说道:“老前辈不必迟疑,只须拔出剑来和小雪瓶对上一路,便知天下果有天山剑法了。” 李慕白:“好!我就来陪姑娘练练,见识一下你的天山剑法。” 春雪瓶欣喜万分,一拍手,说道:“多谢李老前辈!”随即退后.数步,拔出剑来,笑吟吟地站在那儿,等候李慕白亮剑。 李慕白从容转过身来,抽剑出鞘,平端在手,说道:“来吧,姑娘!” 春雪瓶将右脚一提,举剑指天,亮了个金鸡独立的架式,随即使出那路天山黯雪的路数,弓步探腰,左右盘旋,舞动剑鞘,推助剑锋,一斩一刺,出剑如悬崖崩雪,收剑似鹰鹞投林,一霎时,只见坟地前好似突然升起排排雪山,从四面八方向李慕白排倒而来。李慕白不急不忙,步如踏罡,剑似执拂,轻挑缓拨,不见其快,每一迎刃,却又迅如闪电;不见其沉,每一一击刺,乃觉猛似惊雷。春雪瓶迎锋一挡,只自恃身手灵利,想以奇巧制胜,忽而腾跃斩劈气势磅礴;忽而隐锋突刺,更见凌厉峥嵘。她纵横起落”一柄剑使得有如梅花乱坠,有如瑞雪纷飞,把个李慕白围在一团白亮亮的光球之中,只闻锋啸刃吟,不见人影。李慕白左脚为点,右脚为规,从容挥剑,不腾不跃,一进一退不越一步。他抖动剑锋,有如撒出道道电光,剑锋到处,恰似劲风吹雾,顿时白光忽敛,使春雪瓶的身影重又显露出来。二人斗了半个时辰,春雪瓶已将母亲传授给她和自己悟出来的几路天山剑法全都施展了出来,却都被李慕白一一解开了去。而李慕白的剑路技法看去虽只平平,交锋中却都又使人感到深不可测。春雪瓶心里明白,她暗暗自负的这身武艺和剑法,在李慕白面前只不过有如一场儿戏罢了,哪里还敢说出较量二字。好在李慕白在和她交手中,多是迎锋招架,很少出剑还击,一挡一拨,都显出剑下留情;一刺一斩,更让她感到李慕白在心存护顾。因此,二人在争斗中虽未交一言,却都已彼此心领神会。春雪瓶就更是毫无顾忌地施出浑身解数,风驰电掣般地向李慕白攻去。她一边采选一路最刁险的剑路进击,一边却暗暗留意他解架的技式,并将那些技式紧紧记下。这样又斗了二十余个来回,她见天山剑法毫不奏效,便又换步转身,突然将剑路一变,使出母亲最后教给她的那套九华剑法中的飞天屠龙剑路来。春雪瓶运力于腕,将剑一抖,把剑锋挽成道道寒光,一边将身隐人寒光里,一边尽力闪动光芒以缭乱对手眼睛,引而不发,蓄力片刻,突然一跃离地,人随剑进,疾如飞矢,直向李慕白咽喉刺去。李慕白迎着春雪瓶刺来的剑锋,喝了声“好剑”,随即一仰身,让剑锋贴着面门飞了过去,还不等春雪瓶收回剑来,他又顺势一跃跳出两丈开外,藏剑肘后,伸出左手制止住春雪瓶的继续袭来,说道:“姑娘住手!我已技穷兴尽,咱们就到此为止罢!我已领教过你的天山剑法了。” 春雪瓶也忙收剑垂手,对着李慕白深深施了一礼,说道:“多谢老前辈不弃,我小雪瓶这才真正看到剑法,也才相信技艺确是无止境的了!” 李慕白拈须笑了笑。瞅着春雪瓶说道:“孺子可教!我看姑娘也可算是好身手了。”春雪瓶只谦逊地笑笑,还未答话,李慕白又说道:“我看姑娘剑法多有九华剑法路式,想这天山剑法当是从九华剑法变化而来,不知姑娘的剑法学自何人?尊师又叫何名讳?” 春雪瓶略一迟疑:“我是家传。” 李慕白微微一惊:“啊,原来如此!” 春雪瓶已察觉到了李慕白那一声惊叹神情有异,一面暗自惊奇,一面瞅着他问道:“老前辈觉得我这天山剑法能算得一派不?” 李慕白:“也有许多可取之处,只是未臻至善。学技譬如筑塔,基石不广不坚则难望其高。创新亦须从继承中得来,方可独树一帜。我你尚未全得九华奥秘。” 春雪瓶显得有些颓丧和伤心地说:“我原以为九华剑法的路数我已学完,适才和老前辈一交手才知道我学的那点路数还差得远呢!看来我小雪瓶是很难全得九华剑法的了。” 李慕白忽然一抖手中宝剑,说道:“咱们再来斗上几路,我让你看看尚未学到的九华剑法!”他随即亮开架式,拂动袍袖,如落叶飘摇一般向春雪瓶袭来。春雪瓶只觉眼前人影剑锋闪忽不定,辨不清路数虚实,心里不觉一惊,忙举剑相迎。李慕白一招一式看去极为缓慢,但却力贯剑锋,竟使一柄纯钢青锋变成闪闪涟漪,发出一阵龙吟之声。春雪瓶的剑锋每一碰及他的剑刃,便感一阵弹跳,握着剑柄的手心也立即酸麻起来。春雪瓶不敢稍有怠慢,全神贯注和他周旋,暗暗留心他使出的每一路式。只见李慕白时而出剑一刺,迅若奔雷,刚烈异常,时而收敛伏身,险里藏锋,柔若雾漫。他一路展开使去,只偶尔向春雪瓶击来,也只示意,更多的是在闩舞,似乎是有意在传给春雪瓶一路神奇人化的九华剑法。春雪瓶是个灵慧人,她既无须着意提防李慕白的进击,便凝神记下他所使的那些神奇招数。李慕白舞完一路,这才收剑对春雪瓶说道:“这路‘乾坤日月’也可算是九华精秘,姑娘大概不曾练过吧?!” 春雪瓶赶忙抢步上前,迎着双膝一跪,扯着他的袍襟说道:“多蒙老前辈指点,小雪瓶拜谢了!” 李慕白伸手抚着她的头顶,颇感欣慰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扶起她来,含笑对她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剑术就已到了如此境界,也不枉你母亲的苦心教诲了。” 春雪瓶不禁大吃一惊:“老前辈怎知是我母亲教的?” 李慕白:“教你剑法那人一定是个女子,姑娘说是家传,我就猜她是你母亲了。” 春雪瓶已是惊诧万分,只愣着看李慕白,既不便应是,也不便说不是。 李慕白又说道:“我素不喜探询别人家事,只望姑娘记住:你所使的虽自称为天山剑法,实出九华。万事万物均各有所宗,宗即为本,九华这个本是万万不能忘记的。你也算是九华传人,只不过不是入门弟子罢了。” 春雪瓶:“我也知道我的剑法是出自九华,我也一直是以九华为宗的。请问老前辈,我这九华剑法已学到了几进?” 李慕白沉吟片刻:“只能算是七进。不过,凭这七进,在中原已足够姑娘驰骋的了。” 春雪瓶:“在中原有什么可驰骋的!争雄江湖不若立功异域!真正能用武之地还是西疆。西疆地处边陲,常有外寇前来犯境,官兵无能,朝廷鞭长莫及,边民备遭掳掠。我已和他们遇上过几次,就凭了我这七进九华剑法,已使他们十分狼狈,若能学得十进,并以它普传西疆边民,外寇岂敢再来相犯!” 李慕白不禁肃然说道:“想不到姑娘竟有如此襟怀志气,我李某真是枉读十年书学数十年剑了。” 春雪瓶羞涩地一笑:“老前辈不用夸我,小雪瓶不过身处边陲,有些实感罢了。”她略一迟疑,忽又瞅着李慕白问道:“听说九华剑法从不轻易传人,不知老前辈可曾收过弟子?” 李慕白摇摇头:“至今尚未传过一人。” 春雪瓶不以为然地:“剑法本无心,运用在于人,既可为善,亦可为恶,慎传原也应该,只是这么大个中原,难道就没有一个忠信之士可以传授的吗?!俞秀莲老辈的刀法不也还传授给罗燕姑姑和德幼铭叔叔了吗!老前辈难道忍心让九华剑法绝在你的手里!?” 李慕白默然片刻,不胜感慨地说:“姑娘说的极是!数十年岁月蹉跎,我也坐失了不少良机。我看姑娘心性纯正,若能早些相遇,我是乐于将你尚未学全的九华剑法传授给你的。” 春雪瓶几乎还不等李慕白把话说完,便忙向他拜倒下去,伸手扯着他的袍袖说道:“现在相遇也不为晚,这是天赐给我小雪瓶的缘份!我小雪瓶就在这里拜师了。”说完,她又仰起头来望着李慕白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师父”。 李慕白眼里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辉,仰首向天默祷片刻,然后伸手抚摸着春雪瓶的头顶说道:“九华剑法从不轻易传人,从今天起,你便是我九华第四代唯一的入门弟子了。你应切切记住适才你自己所说的话,学了九华剑法只有为善,不得为恶!” 春雪瓶:“我不但为善,而且要为大善!” 李慕白:“何为大善?” 春雪瓶:“卫社稷。” 李慕白忙伸手将春雪瓶扶了起来,充满欣慰和赞许地说道:“这样才真正叫发扬光大了我九华剑法!我李慕白也算无愧于九华了!”他又回身走到俞秀莲坟前,手抚墓碑,凝视着坟头说道:“大妹,你曾多次劝我收徒,均未如愿,不想竟在你坟前收了雪瓶,这定是你在冥中相助玉成,你见此情此景,一定也是十分欣慰的了。” 春雪瓶心里也不禁感到一阵酸楚,说道:“我来巨鹿也是想拜识一下俞姑姑的,不想俞姑姑竟已作古了!” 李慕白怃然片刻,说道:“你远来河北究竟为了何事?” 春雪瓶略一犹豫,说道:“寻亲。” 李慕白微微一笑:“我猜想的也是如此。”。 春雪瓶不禁惊诧万分,愣了片刻才又问道:“师父怎会有此猜想?” 李慕白:“数日前我在邯郸道上曾遇见一位故人,从她坐骑鞍上的绣纹看,当从西疆来,她也自称姓春,我猜她兴许就是你要寻的亲人了。” 春雪瓶急切地:“师父可知她的去处?” 李慕白:“她当时行色匆匆,似未注意及我,彼此并未通话,去向不明。” 春雪瓶不胜怅惘地:“偌大中原我到何处寻她去!” 李慕白:“人海寻人有如荒郊逐鹿,追踪不如守点。你如知她必去何处便到何处守候她去。” 春雪瓶一听,觉得正与她离西疆时所想的相合,便忙向李慕白称谢道:“多谢师父指点,我便到京城守候她去。” 李慕白:“你我师徒相逢萍水,你又有事在身,我也行踪未定,传授剑法之事就只有俟诸异日了。我和你在此为约,三年后我将去西疆一游,到时一定前去寻你,并传你全套九华剑法。适才我和你交手时用的那路‘乾坤日月’,想你已经记下,你只须好好练悟,便可达到八进,离全进亦已不远了。” 春雪瓶凝神倾听,频频点首应是。 李慕白又给她讲了一些九华剑法的精华要略,不觉间竞日已西斜,他才对春雪瓶说道:“日已近暮,我和你也该分手了。”他随即转过身去,又向着俞秀莲的坟墓凝视片刻,这才带着春雪瓶回到林里,牵马出林。春雪瓶恭立道旁,等待师父上马。李慕白也不禁油然生起一种依依之情,他临上马前语重心长地对春雪瓶说道:“京城是非多,言行务宜谨慎。勿逞强,勿任性,事毕早回西疆,切勿迷恋繁华堕了自己的志气!” 春雪瓶一边点头应是,一边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袍袖依依不舍地说道:“师父,我明年便回西疆等候你的到来。你如到期不来,我便到九华山找你去。” 李慕白:“我一定会来的。你也上路吧!”他这才翻身上马,一抖手中缰绳向北绝尘而去。 春雪瓶一直目送李慕白的身影已经去远,这才上马回城。 晚上便是中秋佳节,春雪瓶也无心赏月,只匆匆吃过店小二送来的晚饭,便吹灯上床睡去。半夜里她忽然一觉醒来,但见床前一片清辉。就像天山积雪,夜也是静静的,要不是近旁房里传来阵阵轻微的鼾声,春雪瓶几疑自己已回到了天山木屋。她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披衣起床,坐到窗前,凝望着正高悬在空中的一轮皓月。蓦然问,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儿时母亲给她讲述“嫦娥奔月”的声音。天山上那幽静的木屋,木屋后而那终年积等的山峰,又历历浮现在她眼前。也是这样的中秋,也是这样的一轮明月,可故乡般的天山已经遥远,母亲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一科,对天山和母亲的深深怀念之情,竟使春瓶不禁惆怅难禁!她在窗前凝坐久久,一直到月亮已沉下屋檐,房里的清辉已渐渐隐没,四围又变成一片幽暗,她才又回到床上朦朦睡去。 第二天一早,春瓶便上路了。她策马向北,一路兼程,三天便过了保定,第五天上午便已来到良乡。驿道上来往的车马越更增多,气氛也显得更加热闹起来。这里已是京畿,离京城已经不远了。春雪瓶在马上不由暗暗盘算着到了京城后应该处置的一些事情。恰在这时,前面来了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乘八抬拱杆大轿,前面是四人鸣锣开道,后面是八人扛着“肃静”“回避”牌示,再后是双手举着旗幡伞盖的两行锦衣执事。执事后面是一顶四抬四扶的绿纱大轿。轿内端坐着一位年已半百、纱帽红袍、面容清肃的官员。大轿后面紧随着一队带刀校卫。这队人马一路鸣锣吆喝而来,驿道上行人远远见了,便忙趋避道旁,骑马的赶忙下马,坐车的急忙下车,垂手肃立,恭敬异常。春雪瓶一来不解官员出行百姓见了要回避让道的规矩,二来她正在马上陷入沉思,无心注意前面出现的动态,仍然漫不经心地骑在大白马上径直向前闯去。走在最前面执杖开道的两名衙役见状大惊,忙抢步奔上前来,举起杖棍指着她厉声喝道:“你瞎了眼啦?见了大人驾到还不快快下马让道!” 春雪瓶被衙役这突然的一喝吃了一惊,心里也感到十分不快,但她强忍住心头的气恼,只瞟了那衙役一眼,仍满不在乎地策马向前闯去。另一名衙役又大喝一声:“你不想活啦?敢来闯道!” 春雪瓶见了衙役那副显得又惊又惶又怒恼的狼狈像,已经升起来的一股怒气竞又突然消散,心里反而感到十分好笑起来。她一扬眉,瞅着那衙役说道:“这么宽的驿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闯了你什么道!?”她索性将缰绳一带,大白马纵开四蹄,直向轿旁驰去。执事衙役发出一片喝斥之声,整肃的列队也顿时显得有些混乱起来。跟随轿后的带刀校卫立即一拥上前,拦住春雪瓶的去路,喝令她快快下马。春雪瓶正想挥鞭打去,猛然间,香姑姑临别时的嘱咐,李慕白师父语重心长的告诫,忽又浮上她的心头。春雪瓶强忍下心头的怒火,翻下马鞍,睥睨着拦在她面前的那几名校卫冷冷说道:“你们准备把我怎么样?” 一名好似头目模样的校卫说道:“见方大人去,看方大人如何发落!” 春雪瓶在几名校卫的押送下来到大轿前站定,那个头目模样的校卫忙上前向着轿内躬身一揖,禀道:“禀大人,有一女子闯道,已被拿下,请大人发落。” 春雪瓶听了“拿下”二字,不禁失声笑了起来。恰在这时,只见绿纱轿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了,一张清瘦微须的面孔从轿里伸了出来,闪着一双威严带怒的眼睛看了春雪瓶一眼,略略地怔了怔,又瞬过眼来向她打量了下,怒里已微微带着些儿诧异的神情,斥问道:“我看你也不像村姑山女,为何犯禁闯道?” 春雪瓶闪起一双带趣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闯道也属犯禁!?中原还有这样的规矩!” 方大人又是一怔:“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春雪瓶:“我是天山春雪瓶。从西疆来。” 方大人十分惊诧地:“你姓春?” 春雪瓶:“姓春。” 方大人注视着春雪瓶端详了一会,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春雪瓶:“十七岁。” 方大人又沉吟片刻,嘴唇启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信口问道:“你孤身一人远来河北则甚?” 春雪瓶:“到京城去看望一位前辈。” 方大人:“你去看望的那位前辈是谁?” 春雪瓶:“德秀峰。” 方大人颇感惊异地:“你和德秀峰有亲?” 春雪瓶:“无亲,也无故。我和德老前辈是数月前在西疆才认识的。” 方大人满脸的寒霜已在交谈中渐渐消融,他这时的情态却变得和蔼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可亲的笑意。他以手拈须,点头含笑对春雪瓶说道:“德秀峰与我是多年故交,彼此又是通家之好,你既远来看他,也可算是我家的客人了。我这番奉旨前往泰山进香,大约九月底即可回京,你可在德府多住一些时日,我回京后当派人去德府接你到我家玩玩,那时我再和你仔细聊聊,我还要向你打听一些有关西疆的事情呢!至于适才之事,你就不必介意了。”他随即向站立轿旁的校卫吩咐道:“传谕起程,休要为难这位姑娘。”他又凝视着春雪瓶微微颌首,这才放下轿帘。一行人在校卫的一声吩咐下又继续鸣锣向前行去。 春雪瓶等那一行人都已去远,才向道旁的一位老者问道:“那是个什么官儿?一路上为何这等威风?” 老者望着春雪瓶,显得十分为她担心而又十分为她庆幸地说道:“那是当朝的礼部侍郎,是奉旨去泰山代圣上进香的。姑娘真冒失,这样奉旨出行的大驾是岂能闯得的!我真为姑娘捏了一把汗呢!” 春雪瓶:“那礼部侍郎叫什么名字?” 老者:“姓方名垄。” 春雪瓶不觉一怔:“啊,他就是方垄!”她停思片刻,又问道,“那方大人是否十七年前曾在肃州任过府官来的?” 老者:“听人说早年是曾在肃州做过一任府官。” 春雪瓶不禁回头望望那乘已经远去的官轿,一些与那方垄关连的事儿又浮上心来:母亲这番进关在玉门关前就曾打听过这位方垄的下落,这是为了何故?那位令人厌恶的豹二太太原来就是这位显赫官员过去的小妾,她那欺心换舍的女儿当然就是这位礼部侍郎的亲生女儿了,也不知他心里现在还在思念他那丢失的女儿没有?今后如再见到他时,应不应把自己不久前在肃州所见。有关豹二太太的一切情况告诉他呢?春雪瓶望着那已远去的官轿凝思一会,才又回过神来,告别老者,上马向京城走去。 春雪瓶在马上一边策马不快不慢地向前行去,一边心里老是想着适才发生的情景:方垄在见到她时那奇怪的眼神,在交谈中那神色的变化,这些都使她感到困惑不解,总觉其中一定伏有什么隐情。但究竟隐伏的是什么呢?她却又是一片茫然。特别是方垄最后对她所说的那几句话语:说等他回京后还要和她仔细聊聊;还要向她打听一些有关西疆的事情。他要细聊的是什么?他要打听的又是什么呢?是西疆局势,还是罗大伯的所作所为?兴许是他自己的什么私事?春雪瓶又蓦然想起他曾丢失女儿的事来!他要打听的又是否与这事有关?春雪瓶想到这里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这与她何干!方垄能向她打听什么,她又能告诉他什么呢!春雪瓶一路思索着,猜疑着,不觉已来到永定门前。她举目一看,但见高大雄伟的城门洞口,熙熙攘攘,人来轿往,车进马出,真不愧是京城气象,确也别有一番热闹。春雪瓶策马进城,决定按照香姑指引暂时住到“四海春”客栈去。她向街上行人打听清楚虎幄街的去向后便一路穿街过巷,不用多久便已来到虎幄街南端街口,进入街口,前面突然出现一座惹人注目的府第。春雪瓶约马街心举目望去,耀然入目的首先是门前那一对巨大的石狮,不仅雕琢细腻,而且妩媚动人,栩栩如生。它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凝神而视,似在摇尾,又好似要跳下石座向她扑来。春雪瓶感到有趣极了,不禁走到它的身旁,伸出手去拍了拍它的颈项。她那带有几分稚气的举动,惹起了正守卫在门前两名带刀校卫的注意,其中一位校卫步下石阶向她走来,打量了下她和她身后的大白马,说道:“姑娘快去,这是侯门玉府,闲杂人等不得在此逗留!” 春雪瓶不觉一怔,瞅着那校卫问道:“侯门玉府!?这侯门玉府里住的是什么人?” 校卫:“吏部侍郎玉大人。” 春雪瓶也曾听她母亲谈起过,侍郎之职朝廷也算二品官了,难怪府第门前有此尊严气派!只是这侯门和这玉大人是否与玉帅有关!?她心里又不禁嘀咕起来。本想再问问那校卫,却又不知如何问起。她一边逡巡着一边侧目向府门内望去,只见玉阶翠柏,广宇重堂,豪华中带着威严,威严中又隐露出一片肃穆森森的气氛。春雪瓶正侧目张望间,忽见一位女子手挽竹篮,迈着轻盈的步伐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女子身著红衣黑裤,虽已年近四旬,却仍灵秀健敏,犹存风韵。她刚一跨出府门,便迎着两名校卫笑吟吟地招呼道:“二位辛苦了!”随即探手入篮取出两枚月饼,分别塞到他二人手里,又说道,“这是玉大奶奶赏赐给我的苏州月饼,请二位也尝尝两名校卫和她似乎已很熟悉,并不多加推让,只说道:“我弟兄累次分享你的口福,真感有些不好意思!” 那女子挥挥手,说道:“啥话!都是自家兄弟,有盐同咸,有糖就同甜嘛!”她边说边步下石阶,向街上走去。当她走到春雪瓶身边,两人一照面时,她突然停下步来,盯着春雪瓶打量片刻,又看了看她身旁的那匹大白马,脸上不禁露出十分惊异和羡慕的神色,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哟,好一匹骏马!真是少见!真是难得!”她随即又略显疑诧地看了春雪瓶两眼,然后才步至街心折身向北而去。 春雪瓶早在那女子刚一走出府门时便已将她认出来了:原来她就是春雪瓶在巨鹿客店里隔窗见过的那位妇人,不料竟又在这里碰上她了。春雪瓶心里感到有些奇怪:这女子不仅和俞秀莲有旧,还认识德秀峰,又在这侍郎大人的府门进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春雪瓶边想边牵着大白马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从容自若的风度,潇洒飞扬的神采,俊秀清丽的姿容,再加上她身后那匹神骏异常、势欲腾空的大白马,引来不少的注目和惊叹。一些游手街头的闲汉和聚坐茶馆的好事之徒,竟不约自来,始而三三两两,逐渐竟至成群,随在她身后,或指背谈议,或高声呼喝,形态渐渐狂慢,语言也逐步下流。春雪瓶虽然感到有些气恼,但想到临行时香姑姑姑对她的叮嘱,只好沉下气来,仍毫不在意地缓缓向前行去。 走着走着,不觉已来到北街街口,春雪瓶举目四望,见就在前面不远处有家很大的店铺,门上高悬一块招牌,牌上大书“四海春客栈”五字,春雪瓶不由一喜,心想,香姑姑姑指引她去投住的客栈准定就是这里了。她毫不迟疑地牵着大白马迳直向那家客店走去。到了客店门前,她将马拴在门前柱上,跨人店堂,迎着正坐在柜台里拨打算盘的一名中年汉子问道:“请问,这客店的店主可是姓刘?” 那中年汉子抬起头来打量着她,应道:“是姓刘。” 春雪瓶略略迟疑了下,又问道:“你可就是刘掌柜?” 中年汉子连忙摇手:“不,不是。我姓伍,是帮刘掌柜照料客店的。刘掌柜一大早便有事到阜城门去了。”他又将春雪瓶打量了下,才又说道,“姑娘是要住店还是找刘掌柜另有他事?” 春雪瓶:“店要住,刘掌柜也是要见的。” 中年汉子:“姑娘从哪儿来?” 春雪瓶:“西疆。” 中年汉子赶忙起身走出柜台,满脸堆笑,说道:“远客,远客:姑娘就请先到内院客房住下,刘掌柜至迟下午就会回来的。”他说完这话,一面忙又招呼店里伙计前去牵马,一面领着春雪瓶向内院走去。正在这时,忽听店门外传来一片嬉笑喧闹之声,笑闹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浪言谑语: “我敢说,那妞儿定是苏杭货色,才会长得那般水嫩!” “我看倒像是山里人,要不,哪来那股子骚野味!” “水嫩也好,骚野也罢,二位也只看看嗅嗅而已,还是吃不上口的。” 接着又是一片戏谑的笑声。 春雪瓶停下步来,一扬眉,正要转身发作,忽从后院过道上传来一声呼问:“怎么啦!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儿啦?!” 春雪瓶感到这声音好熟!忙抬头一看,见一位身著红衣黑裤的妇人正快步向她走来。她不觉一怔:这正是她适才在玉府门前和日前在巨鹿客店里曾两番遇见过的那个妇人。那妇人一看到春雪瓶时,眼里也迅即闪过一道惊诧的亮光,只向她微一颔首,唇边浮出一道浅浅的但却是甜甜的笑容,随即转脸向那中年汉子问道: “伍兄弟,门外那些人又在胡闹什么?” 中年汉子瞬了瞬春雪瓶,又为难地笑了笑,说道:“这帮浪荡汉,嫂子又不是不知道,闲得无聊了就到处嬉闹一阵;闹得无聊了又自会散去的,嫂子休去管他。”他随即又回过头来指着春雪瓶对她说道,“这位姑娘从西疆来,是来住店的一,还说要见见咱刘大哥。” 那妇人显得十分惊诧地又将春雪瓶打量一下,问道:“姑娘是从西疆来?” 春雪瓶点点头:“从西疆来。” 妇人:“贵姓?” 春雪瓶:“天山春雪瓶。” 妇人略一沉吟:“姑娘要见我那当家的何事?” 春雪瓶双眸突然一亮:“你可是蔡姑?” 妇人张大一双眼愣住了:“你是……?” 春雪瓶抢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热烈地说道:“是香姑姑姑叫我来的。她和哈里木叔叔时时都在惦念着蔡姑和刘大叔呢!。” 妇人已由惊诧变为惊喜,激动得嘴唇也微微颤动起来。她仰面向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啊,我的老天!香妹子还活着,我蔡幺妹又多了一个亲人!” 春雪瓶也被蔡幺妹这激动的真情所感,蓦然间,她感到自己也和这位素不相识的蔡姑倍加亲切起来。恰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片店伙计和那帮闲汉的争吵之声: “这是刘泰保刘爷开的店,你们怎么金面佛面都不看啦!” “刘爷的佛面哪敢不看!可那妞儿又不是刘爷的闺女,你抬刘命出来压我兄弟干啥!” “谁无六亲姐妹,我劝你等少损德!” “谁人见色不动心,老哥也别装相!” 蔡幺妹侧耳听了几句,随即转身去至客店门前,面街一站,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那帮闲汉骂道:“你们这些馋嘴猫,饿老鹳!竟馋到你姑奶奶桌上来了!告诉你们,适才进来这姑娘是我蔡幺妹的亲侄女,你等再敢沾沾惹惹,就休怪我手辣!” 那帮闲汉一听,全哑声了。其中三两位就住在本街附近的汉子,连连拱手道歉,还赔了许多不是,然后才各自垂头溜去。 蔡幺妹眼看那帮闲汉已经走远,这才又回到堂内,带歉带慰地对春雪瓶说道:“姑娘别介意,在这儿有我和你刘大叔,委屈不了你的。” 春雪瓶只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吭声。 蔡幺妹将春雪瓶带到后院她的家里,刚一坐定,便已有人将一壶新沏的茶和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送进房里来了。春雪瓶洗过脸,这才一面喝茶,一面又和蔡幺妹闲谈起来。蔡幺妹仔细地问了香姑和哈里木的近况,问了春雪瓶在路上的行程,还问了罗小虎的处境和西疆的局势。总之,蔡幺妹几乎是无事不问,问得却非常审慎;春雪瓶是有问必答,答得也极为小心。比如,蔡幺妹在谈及有关罗小虎的情况时,总是用的“听说”二字,却绝口不曾提及她认识罗小虎并与他还有过交情的往事;在谈到哈里木时,也从不把他和马贼之事联在一起。尽管蔡幺妹由于久涉江湖又历经风波,说话行事都显得十分谨慎,但她毕竟心地善良,又极重情义,因此,言谈间,她对罗小虎安危的惦挂,对马贼兴败的关切,是非爱憎总要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而且往往使人为之情动心倾,随她激荡起喜怒哀乐。心性敏悟的春雪瓶已将蔡幺妹的心境情怀洞察得清清楚楚的了。二人谈着谈着,蔡幺妹忽然问道:“你姓春,又称呼香姑为姑姑,就应是香姑家的侄女了,我怎从未听你香姑姑姑说起过她在西疆还有兄弟姐妹?” 春雪瓶:“我母亲和香姑姑姑是结拜姐妹,她们之间相处得比亲姐妹还亲。” 蔡幺妹十分动情地:“啊,原来是这样。我和你香姑姑姑一样都没有亲亲的弟兄姐妹,但也都有比亲亲的弟兄姐妹还更贴心的手足。”她沉思片刻,又说道:“二十年前我曾去过西疆,并在西疆也结识了一个十分讨人疼爱的妹妹,我一直都在惦念着她,也不知她近况如何,日子过得顺心如意不?” 春雪瓶:“她是谁?” 蔡幺妹:“名叫达美,是个哈族姑娘。” 春雪瓶不觉惊呼起来:“啊,原来是达美姑姑!” 蔡幺妹也不由一惊:“你认识她?!” 春雪瓶: “她就是哈里木叔叔的妹妹,也是我的姑姑。” 蔡幺妹真感喜出望外,忙又急切地问道.“达美近来可好7.嫁给了谁?日子过得称心吗?”春雪瓶凄然说道:“达美姑姑已经不在人世了!”接着便将她从罗小.虎口里听得的有关达美之死的情况告诉了蔡幺妹,还把她从莲姑口里听来的艾弥尔如何埋葬达美的情景也都说了出来。蔡幺妹听了直悲伤得泪湿襟袖,泣不成声。房里充满了凄切哀伤的气氛。 午饭时,蔡幺妹吩咐伙计在店堂灶上炒了几样可口的菜肴端到房里,她又在一旁殷勤陪劝,让春雪瓶美美地吃了一顿。席间,蔡幺妹也曾问过春雪瓶来京何事,春雪瓶只应了“寻亲”二字便不再多说,蔡幺妹也就不便深问了。 饭后,蔡幺妹把春雪瓶带到西屋当头那间房间里,对她说道: “二十年前我初来北京时,住在这间房里,后来你香姑姑姑和哈里木叔叔也在这间房里成的亲,你就住在这里吧!在京城,我这儿便是你的家,短缺什么尽管说,千万不用客气!”接着她又帮着春雪瓶将行囊安顿好,把房里收拾一下,说道:“你一路辛劳,且先歇息,明日我陪你到京城各处玩玩。” 她说完便退出房门,回到东屋去了。 春雪瓶经过长途辛劳跋涉,一旦安定下来,这才真正感到她已经有些倦乏难支了。于是,她掩好房门,倒在床上,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才被窗外院坝里的一阵谈话声把她惊醒过来。她侧耳一听,是一个她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在和蔡幺妹谈话。春雪瓶已猜出定是蔡幺妹的丈夫刘泰保回店来了。于是,她赶忙翻身起床,走到窗前向外看,见果然是她曾在巨鹿客店中见过的那人。春雪瓶便站在窗前一边梳理鬓发一边听他二人谈话:蔡幺妹:“德五爷上月托驿差带回家书,说他们准于中秋前赶回京城过节的,不想中秋已过了这么多天,他们却还未到,该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儿!” 刘泰保:“德五爷是个精细人,又有罗燕和幼铭随身护卫,大的岔儿是不会出的。德五奶奶也正为此担心,我为劝慰她,费了不少唇舌。” 蔡幺妹:“难怪你在德府逗留了这多时辰。” 刘泰保:“我原说赶回家来吃午饭的,不想临走时又碰上铁贝勒王爷府里的执事,他留下叙话,又耽搁了一些时刻。” 蔡幺妹:“听说铁贝勒垂爷已经几番派人去打听过德五爷的消息了,也不知王爷心里关挂的是德五爷还是他的马?!” 刘泰保:“德五爷在王府行走多年,王爷对他还是有情的。适才我从王府执事口中得知:王爷连日来几乎每天都在询问德五爷消息,显得十分焦躁不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待和德五爷商量。” 蔡幺妹:“王爷权大势大,百官俯首,有什么事不能办的,难道还非等德五爷回来办理不可?” 刘泰保:“这也很难说!有些一个小小老百姓能够办到的事,满朝文武就不能办。比如你会踩绳,朝里那些官儿们就没有一个能踩。何况德五爷见多识广,名重江湖,兴许有些事还非他出面不行。” 蔡幺妹:“那么,王爷急着等他回来商办的又会是什么事呢?” 刘泰保:“我还从那位执事口里听到一个消息:王爷已于两日前派出几名随身心腹校卫分头到各地寻访李慕白去了。” 蔡幺妹:“李慕白!王爷寻访李慕白何事?” 刘泰保:“我心里也在纳闷。京城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兴许又会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蔡幺妹:“可李慕白云游四海,萍漂无定,他们能寻到他的踪迹吗?寻到了,他又肯来吗?” 刘泰保默然不语了。 春雪瓶听着听着,不觉已由惊异变为了惊喜,一种莫名的激动使她突然振奋起来,她似乎隐隐感到,一场激烈的争斗已经在等着她了。 第17回 漫游京都街头访迹,寄人篱下半夜思亲 晚饭时,蔡幺妹来到西屋,把春雪瓶请到她的房里。春雪瓶刚跨进房门,刘泰保便笑吟吟地从靠椅上站起身来。迎着她说道:“春姑娘远来不易,一路辛苦了!我就是这店里的掌柜,姓刘,江湖人称的一朵莲花刘泰保。春姑娘如不嫌弃,就叫我刘大叔好了。” 春雪瓶忙上前躬身施礼说道:“给刘大叔请安!刘大叔一向起居可好?” 刘泰保爽然一笑,说道:“托福,托福!我和你蔡姑过得还算平安。听说你香姑姑姑和哈里木叔叔都平安无恙,这些年来,我和你蔡姑都一直在惦挂着他俩呢。” 蔡幺妹在一旁说道:“酒菜都快凉了,还是坐在桌上慢慢谈吧!” 饭桌就摆在房内,桌上摆满了菜肴,这是蔡幺妹为给春雪瓶接风而特意备办的。三人上桌坐定,蔡幺妹便提壶举箸,劝酒奉菜,十分殷勤。桌上,刘泰保又问了一些西疆的边事风情,春雪瓶也都一一作答。谈着谈着,刘泰保忽然问道:“春姑娘在西疆可曾听说朝廷派了一个姓德的官员去西疆查访边情的事?” 春雪瓶:“刘大叔说的那位官员可叫德秀峰?” 刘泰保不由一惊,急忙说道:“是德秀峰。我问的正是此人。春姑娘司知道一些他在西疆的情况?” 春雪瓶:“略略知道一些。他在我动身之前七八天便已起程回京,我到肃州时听说他已平安地过了祁连山。只要过了祁连山,路就好走了。” 蔡幺妹:“德五爷既然动身得比春姑娘还早几天,为何至今尚未到家?” 春雪瓶:“我不比他,我无牵无挂,一路逍遥自在,任意快马加鞭;他要按驿而行,还要应酬迎送,随带着三匹王爷嘱他挑选的大宛马,自然就落到我的后面去了。” 刘泰保注视着春雪瓶,眼里露出惊异的神情,他没想到这位看去还显得有些稚气的姑娘,说话竞这般通达在理。他不禁连连点了点头,回顾着蔡幺妹说道:“春姑娘说得有理。其实我们担心的是在西疆,德五爷只要平安地离开了西疆,我们也就放心了。” 蔡幺妹点点头,又忽有所思地说道:“你说王爷已派人四出去寻访李慕白的事,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可就是猜不出是为的什么来!” 刘泰保沉吟片刻,说道:“一定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然,王爷不会这么着急,更不会轻易派人去请这位名震京都的李慕白的。”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听说王爷早年就和李慕白有很深的交情,他想见见李慕白,随时都可派人去请他,有什么轻易不轻易的!” 刘泰保:“你懂什么!王爷是什么人!李慕白又是什么人!一个是皇王贵胄,一个是草野豪杰,他二人交情再好,但总是相克的,王爷若和他经常交往,定会遭谗受忌,也许还会惹出大祸来的。”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看你说得多玄乎!王爷交个李慕白,我就看不出会惹出什么大祸来!” 刘泰保乘着几分酒兴,压低声音,显得有些神秘地说道:“王爷若把李慕白那样一个武功盖世、剑法绝伦的人留在身边,住在紫禁城里的皇上知道了,他能睡得安稳吗?” 蔡幺妹这才(炫)恍(书)然(网)明白过来。她略一咋舌,默默地思索片刻,忽又有所不解地说道:“俞秀莲大姐也是名震京城的侠子,德五爷当年也曾将她留在身边多年,怎么就没有惹出祸来?” 刘泰保:“德五爷哪能和王爷比!他在皇上眼里和心中能有多少份量!兴许还够不上皇上心中的那杆秤呢!因此,我想王爷他急着盼德五爷回京,和他派人去寻李慕白,兴许就是为的一回事。 当然,请李慕白最好还是由德五爷出面稳妥些,也只有德五爷出面,李慕白才可能来。” 蔡幺妹:“王爷请李慕白来京究竟是为什么呢?” 刘泰保:“要打仗,拜大将;要打磨,请石匠。李慕白以武功剑法闻名天下,请他来,多半是要仰仗他的武功和剑法了。” 春雪瓶一直没有吭声,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从刘泰保和蔡幺妹的谈话中,懂得了不少东西,也悟出了许多道理。她也曾听母亲谈起过宦途险恶,但那都是指的同僚间的倾轧争夺,没想到皇上对臣下也会心怀疑忌,更没想到像王爷这么显贵的人物也难免有祸降之忧!看来这京城果然是个是非之地,一切还须小心谨慎才是。 饭后,大家又聊了会,已经喝得有些醺醺然的刘泰保竞打起瞌睡来。春雪瓶这才告辞回房安寝。 第二天一清早,春雪瓶起床后正在梳头,蔡幺妹已换上一身新衣兴致勃勃地进房来了。她走到春雪瓶身后,伸手抚着她的双肩,俯下身来对她说道:“今天我陪你出去玩玩。京城里好看好玩的地方多极了!”接着她便帮着春雪瓶理好鬓发,又催着她换上一身淡蓝色的衣服,然后将她拉到窗前透光处,细细将她端详一番。蔡幺妹看着看着,不禁惊叹起来,说道:“哎呀,我的天!你真美,而且是越看越美!” 春雪瓶羞涩得低下眼帘,她那红润的脸上又增加了一层红晕。蔡幺妹仍在目不转睛地瞅视着她,继续说道:“我走南闯北见过美貌女子多着啦!可耐看的人不多,越看越觉美丽的人就更少了。”她忽然眨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神驰片刻,又自语般地说道:“十九年前我也曾见过一位美貌而又耐看的女子,那可真说得上是国色天香,简直美极了,也耐看极了!” 春雪瓶心里不觉微微一动,很想问问蔡幺妹所说的那位女子是谁;可她又觉于情有碍,未便问出口来。 蔡幺妹又从自己的头上取下一朵鲜红的绢花,亲手给春雪瓶插到鬓边,说道:“你虽用不着再借花来给你增色,但哪有姑娘不戴花的呢!我在西疆闯荡时,也是天天头上插野花。” 春雪瓶:“蔡姑为何去到西疆的?” 蔡幺妹:“帮着我爹爹缉拿一个女贼。” 春雪瓶不由一惊,忙又兴冲冲地问道:“一个什么样的女贼?缉拿到了没有?”“蔡幺妹一笑:“说来话长,改日我再细细讲给你听。今天是陪你去玩,我们也该动身了。” 春雪瓶虽然充满好奇,但也不便相强,只好随着蔡幺妹走出房门,又一道向店外走去。 京城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上是晴空万里,地上是碧野无尘,风送爽而不扬沙,日生温而不透汗,真是秋高气爽,起居两适,动止宜人。春雪瓶跟随着蔡幺妹一路行去,足见街上货贸繁忙,车马声喧,仕女联袂流波,冠盖从容揖问,人来人往,穿流成浪,确实热闹非凡,不愧是京都胜地。春雪瓶自离西疆,虽也经历不少名城大邑,但哪曾见过这等景象,她_路左顾右盼,把一街一巷都谨记在心。她所到之处,凡遇有好看的便停下来看看,遇有不解的便拉着蔡幺妹问问,不弄个一清二楚决不罢休。就这样一路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至日已过午方才来到天桥。这天桥乃京城里一处分外热闹的地方,不但九流汇集,百业争呈,而且技艺千般,争奇斗异,呈胜炫雄,令人魄动心惊”目不暇接。二人刚一步入广场,蔡幺妹就在春雪瓶耳边轻声说道:“这儿人杂,你要小心。”春雪瓶只报以一笑,没有吭声。她举眼向前一看,但见摊店成巷,牌幔如林,那些贩卖吃食的小摊,或煎或炸,或烧或烤,阵阵香飘扑鼻,令人食欲大增。另外还有测字看相的,下棋卖画的,接骨看病的,变法耍猴的,真是七十二行九流三教尽汇于此。广场中央,有许多处用布幔围成的场地,里面有唱大戏的,唱鼓书的,因隔着布幔,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只能听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阵阵锣鼓声和吆喝声。 布幔外面的一些空地上,到处也围着一些人群,有两堆人群正在兴高采烈地大声呼叫,拍手叫好。春雪瓶忙拉着蔡幺妹向左边那堆人群走去,见人群中的场地上,站着两名汉子,一名汉子正在表演吐火戏法,那汉子赤裸着上身,胸前、两膀,布满火苗纹身,看去令人恶心。他左手叉腰,右手执着燃得亮亮的红油纸捻,对着人群,圆瞪双眼,不停地绕舞着手里的捻火。他舞着舞着,突然将捻火凑到嘴边,张口一吹,便见一团烈火从口里喷射出来。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春雪瓶更不禁失声惊呼,称奇不已。接着另一名汉子又挺身而出,从袖里抽出一柄尺半有余的利刃,将它高高举着,绕着人群走了一圈,然后回到场地中央,分开双腿稳稳站定,仰面朝天,张开大口,双手握刀高高举起,将刀尖向下,对准他那张开的大口。他就这样悬刃空中停了片刻,才猛然一声大喝,随即将白亮亮的刀刃往口中一插,眨眼间,便将尺半有余的一把锋利的钢刀全都插进咽喉里面去了。人群里又是一片掌声。春雪瓶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叹!蔡幺妹见她惊奇得那般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这是变戏法,全是假的,你休把它当成是真的了。” 春雪瓶这才明白过来,对自己适才的惊讶失态也不觉感到有些好笑。同时她也在心里嘀咕着,自己怎么就会被他蒙着了,竟一点儿破绽也没有看出来。要是人们在日常的处世行事中也学会变戏法的手法,岂不危3uww险重重,叫人难防!蓦然间,她不禁想起她在西疆就曾遇上过游骑扮马贼、外寇冒游骑和官兵扮游骑的事情。那不就是变戏法!可那些戏法也都被她识破了,而今天这场里正在变的戏法却把她蒙住了!春雪瓶不由打了个寒战,竞至有些怨恨起自己来了。她暗暗警醒自己:对那些在行事中善于变戏法的蔡幺妹见春雪瓶对场里的玩意已心不在焉,便又拉着她向右边那堆人群走去。那堆人群圈子围得特别大,场地中央架设着一条六尺多高的绳索,蔡幺妹一见那绳索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欢呼:‘啊,绳技!”随即拉着春雪瓶向人群里面挤去。春雪瓶已经感到蔡幺妹的神情有些异样,只因身旁人多未便相问。她随蔡幺妹一直挤入内层,站定以后,这才举目向场地上看去,见场地中央一位中年汉子正在练拳,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姑娘捧刀于怀,站在绳索架旁,正凝神注视着他,春雪瓶正在打量那位姑娘,蔡幺妹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猜场里那二人是父女还是师徒?” 春雪瓶毫不迟疑地:“是父女。” 蔡幺妹:“为啥?” 春雪瓶:“你看他二人那眼神,像极了。” 正在练拳的那中年汉子,年约四十来岁,全身青布褂裤,生得虎臂狼腰,极为壮实。春雪瓶将他所走的拳路仔细一看,见他左掌右拳,前拦后推,出手如推窗抱月,起脚如展翅迎风,回环进退,好似鹤舞蛇行,看去显得平淡无奇,并无多少警目身手,但春雪瓶却已看出这是一套颇具功夫的内家拳法来了。他的一招一式明弛暗张,一进一退明缓暗急,发拳是柔里藏刚,起腿是隐险为夷。在春雪瓶的眼里看来,这汉子的拳法功夫虽还不算上乘,但若与一般江湖上卖艺的人相比,就很少有人能和他匹敌的了。不料那汉子练完这套拳后,人群中只响起几声零零落落的掌声,并无一人喝彩。站在春雪瓶身旁的蔡幺妹,虽然也未叫好,但却着着实实送去几记热情而又清脆的掌声。那几记显得特别醒耳的掌声,不仅从人群里引来了许多双不同的眼光,同时也引来了那中年汉子惊奇的注目和那姑娘感激的一笑。春雪瓶见蔡幺妹那一直显得十分兴奋的神情,便试探着向她问道:“蔡姑觉得那汉子的拳法如何?” 蔡幺妹毫不在意地:“货真价实,很有功底。” 春雪瓶就从蔡幺妹这短短的一句答话里,便已经探出她的深浅来了:蔡幺妹能有此见识,可见她的武功也是有些根底的。 场里,接着便是由那姑娘来踩绳献技了。只见那中年汉子双手抱拳,向观众说了几句套话之后,随即对那姑娘说道:“女儿啦,向在场的伯伯、叔叔、婶婶、姑姑们讨个欢心,你就上绳吧!”汉子话音刚落,那姑娘便腾身一跃,立即稳稳地站在绳上了。人群中响起一片掌声。姑娘在一片掌声中举起手里的单刀,亮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式,随即舞动单刀,在绳上盘旋进退,施展起来。那绳索拉得不紧,踩在绳上坠得很沉。走得快了,荡得也越厉害,对技艺的要求也就越高。姑娘在那根不断向左右摇摆的绳子上,纵跳腾跃,前滚后翻,轻盈敏捷,履险如夷。她手里的一口单刀也舞得寒光闪闪,砍劈生风。春雪瓶看得如痴如醉,不知那姑娘是怎么练出这种技艺来的。蔡幺妹更是全神贯注,一个劲地给那姑娘喝采叫好。 春雪瓶已从她那过于热烈的喝彩声中感到有些异样,便不禁侧起脸来偷眼向她望去,只见蔡幺妹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姑娘,神情显得激动万分,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竟滚动着一眶晶莹的泪花。春雪瓶感到惊奇已极,不知道蔡幺妹究竟为了什么。她想问问,可又不知如何问起,只好把疑诧搁在心里。 那姑娘使完刀,又在绳上一跃而起,亮了一个倒踢紫金冠,随即分腿作一字落在绳上,任那绳索荡来荡去,她却稳稳附绳,纹丝不动。人群里爆出一片鼓掌声、喝彩声和惊叹声。那姑娘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跳下绳来,向周围人群深深一福,便低垂眼帘退到绳索架旁去了。人们纷纷向她身旁、脚下投去一枚枚大大小小的铜钱,蔡幺妹也顾不上给春雪瓶打个招呼,便快步走入场地,迳直去到那姑娘身边,拉着她的手,连连称赞道:“好一身功夫!我看你的腰肢、腿脚都是过得硬的。”蔡幺妹的几句内行话,引起了那姑娘的惊异,她抬起头来愣了愣,随即羞涩地一笑,低声说道:“让姑姑见笑了!还望姑姑多多包涵、指教!”蔡幺妹又问了她的年龄、姓名和籍贯。那姑娘也都一一作答。说她姓杨名盼盼,山东东平人,现年十五岁。蔡幺妹又瞟着那中年汉子问她道:“那位老哥是你什么人?” 杨盼盼:“俺爹。” 蔡幺妹:“我看你父女不像是走江湖卖艺的,怎的也吃起这碗饭来了?” 杨盼盼低下头去,默然片刻,说道:“俺家乡闹了灾荒,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被迫出来谋生的。” 蔡幺妹听了不禁侧然于怀,忙从身上掏出二两散碎银子塞到她的手里,说道:“一点小意思,你就留在身边应应急吧!”杨盼盼正要屈膝称谢,蔡幺妹赶快将她拉住,又说道:“我年轻时也闯州走县踩过绳,卖过艺,这个中滋味我也是饱尝过的,你就别介意了。”她说完话正要转身离去,杨盼盼忙拉着她,说道:“请姑姑留下姓名,日后也好相见。” 蔡幺妹:“我姓蔡,没取名,人们都叫我蔡幺妹;家住本城虎幄北街四海春客栈内。你如遇上什么为难事,可来找我。” 杨盼盼谢过蔡幺妹,便忙帮着她爹爹拾捡人们抛舍在地上的铜钱去了。 蔡幺妹回到春雪瓶身边,拉着她正要抽身离去,春雪瓶忽然一怔,眼里闪过一道惊诧的光芒,停下步来,低声在蔡幺妹耳边说道:“奇怪,那个外帮人怎么也混到这儿来了?!” 蔡幺妹忙顺着她眼光所引示的方向望去,见东北角上的人群里,站着一位身材不高但却显得特别壮实的汉子。他的脸型相貌看去亦似与常人无异,只是面色微黑,两眼深陷,头戴白色藤皮圆帽,身穿圆领开襟蓝绸夹褂,下穿一条宽大似裙的白色布裤。他叉手抱胸,盯着场中那正在拾钱的汉子,目光冷冷,有如鹰视。他身旁左右各站一人,左边那人面白微须,穿着十分体面,一望而知是个有点地位的人物;右旁那人垂手而立,神情恭谨,不时仰起头来向他身旁那两人察颜观色,完全是一副随从的神态。蔡幺妹看了一会,低声问春雪瓶道:“你是怎么把他认出来的?” 春雪瓶:“他们常随一些碧眼黄须的外邦人来西疆串扰,因此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3uww] 春雪瓶:“南海边上一个小部落。” 这时,场里那中年汉子已将地上的铜钱拾捡完毕,正要去收拾绳索架时,那外邦汉子忽然一声呼说:“朋友,且慢!我有话说!”他随即步入场中,走到那中年汉子面前站定,冷冷地盯着他,问道:“这些钱都是你出卖拳技得来的吗?” 中年汉子不解他所问何意,一瞬间竟答不上话来。 外邦汉子又说道:“我是问:在贵国公然可以用拳技来当众卖钱吗?” 中年汉子听他说了“贵国”二字,神情立即警惕起来,肃然说道:“拳技也是百艺之一,以艺换钱谋生,有何不可?” 外邦汉子冷然一笑:“在敝国,国人皆视拳技武功为国宝,以精到一技为尊,擅长一器为荣,决不容随地作场,恣意敛财。不想贵国竟如此作践武功,难怪贵国素以高深精妙而名扬四海的拳技武功,而今竞致一蹶不振,再已无法与东南诸国一争雄长了。” 中年汉子忿然作色,说道:“我国历代一向重文尚武,更重文行武德。作场卖艺,原是以武会友,围看的多是行家里手,我来既是向大家讨教,也是借此磨练自己,这正是发扬武功,哪能说是作践!你既口出大言,如此小看我国武功,我这个一般卖艺之辈,就和你一较如何?” 外邦汉子嘴边隐隐露出一丝轻慢的笑容,冷然问道:“你比金刀冯茂如何?” 中年汉子不由一怔,说道:“冯老前辈是早已驰名幽燕的武林高手,我怎能比得上他!” 外邦汉子傲然一笑:“我已和你那位冯老前辈较量过了。他只接到三十六招便败了下去,我还留着三十六招在等你们传说中那位天下无双的李慕白呢!”他随即从身边摸出几粒瓜金,摊在手里,又对中年汉子说道,“我看你武功也还有点根底,只卖得几十枚铜钱,未免太贱;我这几粒瓜金,算是对你功夫的估价。”他说完这话,将瓜金往中年汉子脚下一抛,随即转过身子,昂然而去。 中年汉子气得满脸通红,赶忙俯下身去,拾起瓜金,奔上前去,拦住那位已经走出人群的外邦人,将握着瓜金的手掌举到他眼前,冲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着:我技艺虽然不高,对自己的乡亲可以分文不收,但对你来说就是金不换!”他话音刚落,随手便将那几粒瓜金往他面前一甩,随即一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回场里。周围人群里立即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蔡幺妹激动得满脸绯红,适才还在恨恨连声的咒骂好个外邦汉子,立即又转而为那中年汉子的行为雀跃欢呼。 春雪瓶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情景,每一个细小的动态,每一句话语,她都留心到了。她对那外邦汉子的狂言傲态,以及他那对华夏武术所流露出来的轻慢神情,也不由激起她心里一阵阵的震怒和愤慨,但她不愿轻举妄动,更不愿在这儿和他交手,她终于强忍住了一腔的怒火,并不让自己的愤怒在这一切都很陌生的地方表露出来,她已从那外邦汉子最后所说的一句话里,猜出了王爷派人四出急于要寻访李慕白来京,可能与这外邦汉子有关,兴许正是为了对付他才派人去寻访李慕白的。春雪瓶虽然也摸不透这外邦汉子究竟有多么高深的武功技艺,但她却也曾在西疆看到过南海一带部落的击技和刀法,识得他们的击技、刀法的特点,知道它们的长处和短处,她确信它们是无法和九华秘传的拳、剑相比的。使春雪瓶感到惊诧的是:那外邦汉子提到的金刀冯茂这个人,并说冯茂已和他较量过了,只接到他三十六招便败了下去。这金刀冯茂是谁?她怎从未听人提起过他?春雪瓶一直在心里嘀咕着。 在回家的路上,蔡幺妹那激愤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春雪瓶这才若不经意地问她道:“蔡姑可知金刀冯茂这人?” 蔡幺妹:“当年也是名震京都威镇河北的英雄人物,怎会不知。” 春雪瓶:“我在西疆怎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人?” 蔡幺妹:“他已隐迹江湖三十余年,人们对他也就渐渐淡忘了。” 春雪瓶:“他为何要隐迹江湖?” 蔡幺妹:“听人说,那冯茂三十二年前曾是京城第一高手,后因受人怂恿,与李慕白比武争雄,结果败在李慕白手里,他从此便退隐回乡,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过面了。” 春雪瓶那强烈的好奇心又被蔡幺妹这短短的几句话惹动起来,忙又问道:“那冯茂当时在京城干的什么?是怎么和李慕白交起手来的?交手时的情况怎样?” 蔡幺妹:“听德五爷说,那冯茂原是德盛镖行镖头,凭一口金刀称雄河北,武功武德都十分令人敬佩,德盛镖行正是靠着他才威震冀鲁,生意也随着兴隆起来。后来李慕白来到北京,因仗义扶弱,打了东城一霸,伤了西城两恶,声名立即大噪起来。一些平目与那一霸两恶互有勾结的镖行镖师、武馆掌门,他们自知敌不过李慕白那高深的剑法,便放出流言,挑拨冯茂,激他出来对付李慕白。听说冯茂对那些流言蜚语原也未信,无奈日子一久,说的人一多,他也就渐渐信以为真了。于是,一场震撼京都的刀剑争雄终于展开,二人从已到午,整整斗了一个时辰,冯茂刀法虽高,终难敌李慕白剑法之妙,结果还是败在李慕白手里了。金刀冯茂也因此而断送了他一世的英名,这真是十分令人叹惜的事情!” 春雪瓶:“我看那金刀冯茂一世的英名并不是断送在李慕白的剑下,而是断送在那些造谣挑拨的小人口里!” 蔡幺妹:“你说得极是!世上许多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甚至帝王将相,都是毁败在那些惯于造谣生事、挑拨是非的小人口里。” 春雪瓶疑思片刻,忽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蔡幺妹不由十分诧讶地瞅视着她,问道:“你笑什么?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来啦?” 春雪瓶:“我在想:猎人能驯养出专门搜逐野兽的猎狗来,让那些害禾损薯而文善于潜形的狡狐猾兔无处藏身,要是人们也能驯养出一些专门嗅识奸佞小人的猎狗来,也让那些谗臣宵小被追咬得原形毕露、狼狈不堪,那就真是大快人心了!” 蔡幺妹听了她这番谈话,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她笑过之后,便打趣说道:“要是有谁真能驯出这样的狗来,我一定买一条来养在身边,它就可以帮我识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她说完这话,低头沉吟片刻,忽又说道:“不妥,不妥,我还是不养这种狗的好!要真养了,说不定还会招惹出杀身甚至灭门的奇祸来!” 春雪瓶困惑不解地:“为什么?” 蔡幺妹:“浑浑水养浑浑鱼,这世道只能大家都浑浑浊浊地过日子。要我真养了那么一条狗,那些见不得清水的奸佞小人岂能容得过我!” 春雪瓶默然不语了。 二从回到家里时,天色已近黄昏,刘泰保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不安了,一见她二人进屋,便带喜带怨地冲着蔡幺妹说道:“我见你二人久久不归,听店里的伙计说,你二人是到天桥去了,真叫人着急,正担心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呢!” 蔡幺妹斜瞟了他一眼,说道:“有我在,还会出个什么事来!” 刘泰保:“那是天桥!那儿有谁认识你这位刘老板娘!” 蔡幺妹不服地:“不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更好,免得碍口碍手的!” 刘泰保:“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儿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哪天不出一两桩惹事生非的事情!特别是年轻姑娘到那儿去,没有男子一道怎行!你二人今后如再去,还是由我陪你们一道前去的好。” 蔡幺妹:“你陪着又怎么样!你陪着就准能保得春姑娘金驾平安无事啦!” 刘泰保不无自得地:“在那儿提起我一朵莲花刘泰保这名字来,知道的人还是不少的。有我在,至少不必要的误会总可避免。就是出了点什么事儿,也还能找得到几位朋友出来打打圆场,事情也不会弄僵。” 蔡幺妹嘴一撇,说道:“知道你又怎么样!昨天春姑娘刚到店里来时,跟在她后面的那些蜂蜂蝶蝶,竟一直跟到店门前来了。那些人谁不认识你,谁又不知道这是你一朵莲花刘泰保开的店!可他们还是在门前胡闹了一通,要不是我这位刘老板娘出去镇了他们一下,还不知他们要闹出个什么花样来呢!” 刘泰保回过脸来望着春雪瓶抱歉地笑了笑,又说道:“这事我已经查问过了,那些人原不知春姑娘是我家的客人,后来他们听你说出她是你的侄女时,不都吓跑了!听说有人还向你赔了不是呢。”他看了看蔡幺妹,见她虽然不再吭声了,可脸上忿忿之色却仍未全消。刘泰保一转念间,忽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为这事,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为你高兴。” 蔡幺妹十分诧异而又不解地:“你为我高兴什么?这事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刘泰保堆起满脸的笑意,说道:“你要不是有这么俊秀的侄女,怎会招得那么多人来!这点难道不值得你高兴吗!” 蔡幺妹不由回过头来看看春雪瓶,不想她的目光竟被春雪瓶那娇润如花、彩霞耀眼的脸蛋留住了。她看着看着,不觉已化忿为喜,竟至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自语般地说道:“说得也是。我有这么秀丽的一位侄女,哪能不高兴呢!值得高兴!” 房里略显得有些紧张的气氛,突又融洽起来,春雪瓶腼腆地一笑,她那_颗微微感到不安的心,也才又平静下去。晚饭时,大家又谈叙了一些天桥的所见所闻,当刘泰保听蔡幺妹谈起那外邦汉子前去闯场的情况时,他也感到这事有些蹊跷,说他准备去找王府的执事,向他打听一下。春雪瓶想起蔡幺妹在看那姓杨的姑娘踩绳时流露出那种特别激动的情景,不禁说道:“蔡姑的心肠真好,竟对那踩绳姑娘那般疼怜起来。” 蔡幺妹:“我怜她同时也是在怜我。这兴许就是人们所说的触景生情吧!” 春雪瓶:“我怎就生不起蔡姑那种情来?” 蔡幺妹:“你没有踩过绳,更没有在街头卖过艺,自然就生不起我这样的情来。”春雪瓶不由惊讶万分,忙又问道:“蔡姑莫非也会踩绳?!也曾卖过艺来?!” 蔡幺妹点点头:“是的,我会踩绳,也在江湖上卖过艺的。带着我走南闯北四处卖艺的,也和杨盼盼一样,是自己的爹爹。只是我父女扯场卖艺不是为了糊口,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以便捉拿要犯。但我父女二人当时因扯场卖艺而所领尝到的冷暖炎凉与苦辣辛酸,和那杨家父女也是差不多的。因此,我今天在天桥一看到他父女二人那般情景,就不禁想起自己十九年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心里也不由难受起来。” 春雪瓶这才想起蔡幺妹早晨曾提起过她早年到西疆捉拿一名女贼一事来,心里也明白了她乔装卖艺定是那时所为。于是她便趁此问道:“蔡姑捉拿的要犯可就是你早上说过的那名女贼?” 蔡幺妹:“就是那女贼。” 春雪瓶:“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幺妹:“耿六娘,绰号碧眼狐。她曾多次谋财害命,在江湖上作恶多端。” 春雪瓶:“蔡姑将她捉拿到了没有?” 蔡幺妹:“虽未将她捉拿归案,但她也无好的下场,终于还是被俞秀莲将她除掉了。” 春雪瓶忽又想起在巨鹿客店里,她也曾隔房听到蔡幺妹对刘泰保谈起过,俞秀莲仗义除害,亲手杀了她的仇人。那么,俞秀莲当时亲手所杀的那人,是不是就是碧眼狐呢?春雪瓶心里充满了疑奇。她急于想探出原委弄清究竟,便又问道:“怎么蔡姑竞未将她拿着,却又被俞秀莲除掉了呢?请蔡姑将事情始末讲来听听!” 蔡幺妹犹豫片刻,又在春雪瓶的催恳下,才语慢心沉地说道:“那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和我爹爹为了捉拿碧眼狐耿六娘,扮作江湖卖艺人从陕西查访到西疆,又由西疆追踪至北京。在你刘叔叔的帮助下,我父女终于将她查访到了。因她是躲在一家权大势大而又声威赫赫的人家里,我父女不敢前去拿她。后来,我爹只好采用江湖上比武了事办法,约她出来一决死生。她被迫答应了,决斗约于深夜在郊外举行。碧眼狐如期来到约定地点,我爹和她交起手来,经过一场互相拚死的搏斗,我爹终于将她击倒在地,不想正上前锁拿她时,树林里突然像闪电般地奔出一人,向我爹挺剑就刺,我爹赶忙迎战,只三四招,便被那人刺倒在地。等我提刀扑过去时,那人早已拉着碧眼狐跑进树林去了。我爹因被刺伤要害,一会儿便咽气了。”蔡幺妹沉痛地低下头去,停了一会,才又说道,“我爹爹惨死了,碧眼狐却仍然逍遥法外。后来我去求俞秀莲为我作主,多感俞大姐豪侠仗义,在一天夜晚,她闯进收留碧眼狐的那户权贵人家的府第里,杀了碧眼狐,为我爹报了仇,为江湖上除了害,也为世人伸张了正义!” 春雪瓶听得神驰意逸魄动心惊,有如身在山里抬头看山,只觉林遮谷断,雾绕风浮,看不清峰峦面目,不禁更加感到神秘离奇起来。她忙又问道:“那个突然从树林里跑出来刺死你爹,救走碧眼狐的人是谁?” 蔡幺妹默然片刻,随即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才又说道:“你就不用问了!那人后来也受尽了种种苦难和折磨,并已用她的所行所为来表明了她的悔恨,也证明了她当时刺向我爹的那一剑确是失手,而不是她存心。何况她早已在不幸中死去,我和她的仇怨就亦已了结。” 春雪瓶若有所思地默然片刻,随又问道:“一直将碧眼狐留藏在他家里的那位权贵又是谁呢?” 蔡幺妹显得有些为难起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只好瞬过眼去瞅着刘泰保,似乎在向他求助,又似乎在请他定夺。刘泰保亦已会意,忙插口说道:“都是已经过去多年的事啦,那位权贵当时也不知道碧眼狐是逃犯,是坏人,他也只是失察,并非有意包庇。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不用再去提他啦!你二人还是来讲讲今天在天桥的所见所闻吧!” 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蔡幺妹不愿说出刺死她爹的那人和庇护碧眼狐的那户人家,一定有她难言之隐,她虽急欲探明个中真相,却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只好强抑心里的好奇,又和蔡幺妹夫妇敷衍几句,便回房安寝去了。 春雪瓶一心惦挂着母亲,一时一刻也没放松寻访母亲的下落,特别是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静卧床上的候,她对母亲的深沉思念,就像春风荡起的千层细浪,在她心里逐卷荡漾,使她无法入眠。有时这深沉的思念会变成深切的担心,荡漾的微波也就变成了翻腾的巨浪,在心里拍击冲漩,竞使她起坐彷徨,不知所措。春雪瓶经过几千里的跋涉奔波,感到她寻访母亲已成徒劳之后,便把希望寄托在京城,因她料定母亲一定要到京城来的。更何况香姑和李慕白都曾对她有过这样的暗示。她而今虽已来到了京城,并且已经安定下来,可在这千街万巷、宅连院接、人如烟海的北京城里,她真不知该从何着手了。春雪瓶在床上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后,她忽从李慕白所说的“人海寻人有如荒郊逐鹿,追踪不如守点”的那几句话中,悟出一些道理和办法来了。那就是设法探明母亲的过去,从而摸清她来北京的用意,然后就循着那些她可能出没的地方去守候着她,这样就不愁寻不着她了。探明母亲的过去,拨开春雪瓶心里的迷雾疑云,这正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母亲却一向对此讳莫如深,而可能知道母亲过去的香姑姑姑和罗大伯二人,在她面前又总是缄口不言,以致她多年来只好把这事搁在心里。如今,她为了寻到母亲,感到只有拨开她心里那些重重迷雾才能找到寻访母亲的途径。春雪瓶极力思索着母亲和京城的关联,一瞬间,在她眼前、耳畔,闪现出的情景与浮响起的声音,不仅都与北京相关,并且似乎都联系着母亲的过去:如八年前,她跟随着母亲在荒野雪地上,把玉帅从格桑手里救出来的那一番情景;如数月前,她在玛纳斯河畔古道上听德秀峰谈罗大伯十八年前大闹北京城时,那离奇的谣传蜚语,以及那闪烁的言词;比如莲姑曾无意说出,二十年前她娘香姑曾随母亲去过北京并曾在北京住过两年的事情。这些都关联着母亲。因此,只要设法探明当年罗大伯和香姑姑姑在京城的情况,一定就能得知母亲的过去,也就可从中觅得找寻母亲踪迹的路径来了。只是春雪瓶已从母亲讳莫如深和香姑姑姑与罗大伯的缄口不言中,预感到母亲的过去定有一番事关重大而且是不可告人的经历,因此,她在打探时必须特别审慎小心才是。春雪瓶决心从明日起,一面仍四出寻找母亲的踪影,一面暗暗探访母亲的过去,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定会找到母亲的。春雪瓶主意已定,这才翻过身子朦朦睡去。 第二天,春雪瓶吃过早饭,便借口游玩,准备独自离店出去。 临行时,蔡幺妹很不放心地一再叮咛她:要她早去早回;并叮嘱她只走大街,莫穿小巷。还告诉她说:“万一遇上那地痞流氓前来调戏你时,你就亮出你刘大叔的名号来,保你定可平安无事。”春雪瓶一边听她叮咛,一边含笑点头,直等蔡幺妹叮嘱完毕,她才告辞出店,向大街走去。当她走到南街街口重又经过那座威严、肃穆的府第时,门前那对妩媚如生、跃然欲下的大石狮子,好像和她已经非常熟识了一般,都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迎着她。春雪瓶也不觉停下步来,欣赏着那对石狮,心里感到无穷的乐趣。府第门前是一片肃静,从门前坝上经过的行人车马,都声噤鞭停,显得十分畏敬。 春雪瓶已于前日从守门校卫口里探得,这儿是侯门玉府,府里住的那位吏部侍郎也姓玉。春雪瓶当时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下,并未多加留心。这时,她再看到这个侯门玉府,却使她不禁怦然心动,立即在她心里触起联翩浮想,掠过片片疑云。她猛然感到这个玉字似乎与她母亲的过去都有关联,而她母亲也一直讳忌这个玉字。 至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母亲又为何要讳忌这个玉字,她就弄不清楚。春雪瓶凝望着深深隐现在那威严府门内的楼台庭院,心里不由生起一种神秘的感觉,似乎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不同凡度、莫测高深的人物。她同时暗暗想道:等有机会,她一定要闯进这个侯门玉府,去探个清楚,看个明白。 春雪瓶离开玉府门前,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一路上,每到好玩的地方便停下玩玩;遇上好看的景物便留下看看,看去她好像无挂无牵,显得悠闲自在。其实在她心里,却时时刻刻都在惦怀着母亲,都在搜寻她母亲的踪迹。一路上,只要她目力所及之处,她没有放过一个身影近似她母亲的行人,也没有搜漏一隅可疑的角落。凡她经过的一街一巷,一庙一楼,她都把道路通向暗暗牢记心里。春雪瓶心里知道,她要在京城站住脚跟,遇事要能处于不败之地,她就必须熟悉京城的地形环境,以至这儿的世态人情,正如像她熟悉西疆的草原沙漠那样。就这样,她在这一天里,几乎走遍了永定门一带的街巷河沿,也记下了每一家茶楼酒肆。她每到之处,总要引起人们的注目,在那一道道向她投来的目光中,有赞叹,有惊异,有倾慕,有嫉妒,也有邪恶。春雪瓶仍自步履从容,泰然若素。直至天色已近黄昏,她才回到蔡幺妹家里。 晚饭时,刘泰保兴冲冲地回屋来了。他告诉蔡幺妹和春雪瓶说,他已去王爷府里,找过王府执事,把那位外邦汉子的来历和他的来意打听清楚。他接着便把他从王府执事口里打探到的一些情况讲了出来: 那外邦汉子名叫巫朵司,来自南方靠近海边一个名叫那珈的小国。那珈国早年曾受朝廷册封,每隔三年都要遣人进贡,派使来朝。后因它邻近的几个小国起了战乱,朝贡也就中断。不料事离数十年,那珈国忽又派使于本月来到北京,并进来贝口十经书一卷,寸径明珠一颗。那使者一到京城便提出要求见铁贝勒王爷。王爷在接见他时,他却对王爷说:他久闻中华上国不但文采雄豪,而且武功盖世,击技无双。他此番带来的贝叶经卷和寸径明珠,都是出自印度,乃是他那珈国千年传国之宝,他前来进此两宝,是想以此两宝来换取一些中华武功技艺。王爷问他如何换法?他说:他随身带来一名名叫巫朵司的武师,乃是他国中国手。他愿以巫朵司和中华武师较技,从中领教中华技艺,只要中华武师能胜得过他,他便入朝朝拜,并献出两宝。王爷一听,心里便已明白,知他此来,并无好意,当即允他所请,要他回馆等候,不日即派出武师和他带来的国手比武。王爷是个极为精明而十分审慎的人,知他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且这事乃有关上国尊荣,哪能掉以轻心!他一面告诫身边侍卫、执事暂勿张扬出去,以免引起流言,风雨京城,惊动皇上;一面派人将九门提督大人吴超请到王府,共商对策。王爷说,当今武功首推李慕白和俞秀莲二人,只有这二人出来和他较量方能稳操胜券。可而今俞秀莲已经去世;李慕白又行踪无定,一时也难访得,真是徒唤奈何。吴超大人举荐御林军步军教练林同出来和他比试,说林同力能举鼎;曾任御前带刀侍卫,十八般武器件件皆精,四年前御苑猛虎破笼出游,六宫皆惊,林同适在内宫值宿,闻讯奔至后苑,徒手与搏,终于缚住猛虎,将它送回笼内。皇上大喜,慰赏有加。吴超大人说,目前京城能出来和那巫朵司一较的,恐怕只有林同了。王爷沉吟许久,才允他出来一试。比武是十目前在王府后殿大堂举行的。林同使一支熟铜六梭装金锏;巫朵司使的一柄柳叶倭刀。二人在堂上斗了不过二十个来回,林同握锏的手指便被巫朵司的刀尖削落。林同也是一条好汉,便将锏换到左手和他继续拼斗,这样又斗了十来回合,巫朵司一刀又将他左指削落。林同见他是自恃技高存心戏弄,又羞又忿,怒恼已极,圆睁双目对他说道:“我林同自恨技薄,有负国人!但中华技艺绝伦之辈,何止百千!你且休得意,不出半月,自有人出来为我雪耻洗辱的!”他话刚说完,便忙转过身躯,一头向柱上撞去,当即死在堂上。王爷为此好不悲伤!吴超大人见林同败死,急得束手无策。还是王爷沉毅,一面派人四出寻访李慕白,一面派人到京畿各家镖行、武馆暗查隐访,招聘高手。可那李慕白却是难访,真正的高手也不易求,何况林同撞柱之前与巫朵司原是约的半月,这就更叫王爷棘手。王爷正焦急间,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曾名震京都的金刀冯茂来了。他忙派人打听,探知金刀冯茂多年来一直隐居在雁翅以西的东灵山上。于是,王爷立即派人星夜赶至东灵山上,礼请冯茂。 那冯茂本已绝迹江湖,立誓不再和人比武较技,但他听说这事有关举国荣辱,二话不说,挎上金刀,奋然上马,一夜之间便赶到京城来了。那冯茂虽已年近六旬,但犹能日食馒头三十余枚、羊肉一腿。说他虽已绝迹武林,但武功未废,每日仍在磨练金刀。王爷见他精神抖擞,威风锐气不减当年,心里自然十分高兴。比武就在冯茂到京后的次日举行,地点仍在王府后殿大堂。二人在互通名姓时,冯茂很有心计,只报冯茂,未提金刀二字。他对巫朵司说,他只不过是个山野小民,前来比武全是自荐,纯属个人较量,不管胜负生死,概与王爷无关。二人随即动起手来。那巫朵司开始还很骄慢,显得漫不经心,及至对了几招,他才敛了傲气,神情也变得贯注起来。二人整整斗了五十余个来回,冯茂虽然刀法纯精高妙,终于敌不过那巫朵司刀法的险诈狡毒,结果被巫朵司削伤右臂,仍又败在他手里了。冯茂没有撞柱,也没有慷慨陈词,只将手里金刀往地下一摔,叹道:“金刀误我,我误金刀!我冯茂从此不再言刀了!”巫朵司却忙从地下将金刀拾起,审视片刻,对冯茂说道:“金刀并未误你,是你误了金刀!你既已将它委弃,且容我带回敝国,也好让敝国铸匠见识上国宝刀!” 冯茂这时才知由于一时性急举动失当已为所乘,但事已至此,亦只有暗自悔恨罢了。冯茂既败,王爷大为震惊!京城各路武林中人,亦已有所风闻,大家听说金刀冯茂尚且不敌,谁还敢挺身而出和他较量。一些平时在镖行、武馆击桌捶胸,称雄炫武之辈,或因私怨小隙,或因虚名不利,相互争斗起来,尚还勇猛顽强,甚至以死相拼,大有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气概;可一听要斗巫朵司,却一个个龟缩缄口,把平时那种耀武扬威的雄风都一扫而尽!王爷派出寻访李慕白的人,一直杳无音信。半月之约又只剩下七八天了。听说昨天那位那珈国使者还来催请王爷,要求比武能如约按期举行,以免让他久滞京中。王爷为此焦急得食不甘味,终日坐立不安,连日以来,几乎天天都派人去到德府打听德秀峰一行人的行程消息。 刘泰保讲完了这段他从王府执事口里打探得来的幕中消息后,不禁叹道:“看来王爷已是策穷计尽,只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德五爷的归来了!” 在一旁听得焦急不安、叹恨连声的蔡幺妹,显得有些懊丧地说道:“德秀峰回来又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带回来个李慕白!” 刘泰保:“我看王爷等的与其说是德秀峰,还不如说是罗燕。” 蔡幺妹这才忽然省悟过来,用手往膝上一拍,说道:“对,王爷等的兴许就是罗燕!他是把最后一注压在罗燕身上了。”她凝神思索片刻,不禁又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罗燕的刀法虽是俞秀莲亲手传授,又在俞秀莲身边多年,但她从未与人作过认真的较量,更未和人有过拼死的争斗,因此,她刀法纵然精妙,毕竟经验不足,若真与那刁残的巫朵司动起手来,她真能斗得过他吗?” 刘泰保:“你说得也是。只是如今在这河北、山东一带,除了罗燕又还能找出谁来!” 蔡幺妹不吭声了。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春雪瓶,除了张大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他二人转来转去,显得十分好奇和有趣外,既无焦急不安之色,也未露出半点怒容。她见蔡幺妹默不作声了,这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要是那罗燕在这八日之内回不来呢?” 房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难耐的片刻,蔡幺妹也只焦虑不安地重复了句:“是呀,要是等不回罗燕呢?” 刘泰保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只有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国家蒙羞受辱了!” 春雪瓶笑了,似不甚在意地说道:“不会的!偌大个中原岂无志士能人!蔡姑和刘大叔尽管放心,到时自会有人出来惩戒他的。”他说了这话便告辞出房,自回西屋去了。 以后一连数日,春雪瓶仍每日吃过早饭便独自上街游玩,一面熟悉京城的习俗、地形,一面暗暗寻访母亲的踪迹。刘泰保每天都要跑去德府打听德秀峰是否已经回家的消息。晚上大家在一起吃晚饭时,蔡幺妹和刘泰保总要谈谈和巫朵司比武的事情,而且一天更比一天显得焦急不安,二人连吃饭都变得无兴无味起来。春雪瓶也只问问德秀峰的消息,吃过饭便自回到西屋去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春雪瓶回到客栈来,刚一跨进蔡幺妹的房里,刘泰保便兴冲冲地迎着她说道:“雪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德秀峰父子二人今天上午已到家,罗燕却于清早便赶回来了!” 春雪瓶一听,心里既感高兴,也不禁有些诧异起来,忙问道:“他们怎么今天才到?罗燕又为何没有一道到家?” 蔡幺妹还不等刘泰保应话,便忙接口说道:“他三人到了太原,德秀峰便因受寒生了一场病,在太原耽误了一些日子;德秀峰怕家里惦挂,原是要罗燕先动身回家告知德五奶奶的,不料罗燕在中途得知俞秀莲已去世的消息,便绕道去巨鹿祭吊她师尊的坟墓去了。因此,等她回到家里时,德秀峰父子亦随即便回到家里来了。” 春雪瓶这才明白过来,说道:“啊,原来如此。”她停了停,又说道:“我想那罗燕对她师尊俞秀莲之死,一定很悲伤的。” 刘泰保:“真是悲伤极了!我今天见到她时,她那一双眼睛都还红肿着呢!” 蔡幺妹:“这下好了,罗燕总算被盼回来了!王爷心里一定比谁都感到高兴。” 刘泰保:“我去时,听德五奶奶说,德五爷刚一到家,连气都还未歇定,便被王爷叫去了,直到我离开德府时,都还未见他回去。一定是王爷留着他商量和巫朵司比武的事情去了。” 蔡幺妹:“你和德幼铭与罗燕谈到巫朵司前来挑衅的事情没有” 刘泰保:“谈了。德幼铭刚一听我说起这事,倒也显得十分激昂愤慨,后来听说金刀冯茂亦已败在那人手里,却又不禁震惊失色,神情也变得犹豫起来。别看罗燕是个妇道人家,却比德幼铭沉着果敢,她听我将巫朵司来京挑衅的前后经过说完以后,只说了一句:‘看爹爹回来如何定夺!必要时我便前去和他一较!’我也这才对她说道:‘王爷兴许也是把这最后一决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蔡幺妹不禁用手将膝一拍,说道:“罗燕真是好样的!” 春雪瓶心里也不禁对罗燕充满了敬意。 刘泰保不觉又忧形于色地说道:“我对罗燕那刚烈义勇的心情确也饮佩,只是不知她的武功刀法真能胜得过那巫朵司不?因这事关系着国家的荣辱,是万万失手不得的呀!” 春雪瓶也不禁陷入沉思,把她和罗燕在西疆谷口和假扮游骑那队官兵相斗的情景重又回忆一番:罗燕骤马迎战时那一刀一劈的法式,那敏捷灵活的身手,那运刀起落的臂力,在她看来,确是经过多年苦练,有着很深功底,刀法也是独特而精准的。可那般对手毕竟都是一些平庸之辈,而且又在马上,在刀法的运用上是显不出多少变化来的。因此,罗燕的刀法究竟已达何种境界,又是否准能战胜巫朵司,春雪瓶也觉无甚把握,她也不禁为此而感到不安起来。 蔡幺妹又懊然若失地说道:“要是俞秀莲未死或李慕白能突来北京,那就太好了!我看,真能为国扬眉、稳操胜券的,也只有他二人了。” 刘泰保?鲇兴嫉厮档溃骸暗掠酌吐扪嗨臀页龈保姨嗽谔富爸幸嘣崞鹨蝗耍的侨巳粼诒本遣沤形锥渌菊嬲兜梦抑性涔Φ睦骱?” 蔡幺妹不禁惊诧万分,忙问道:“他二人说的是谁?” 刘泰保:“一个江湖上从未听人说起过的绰号。” 蔡幺妹迫不及待地:“绰号也好,真名实姓也好,你倒是快说呀,那人究竟是谁?” 刘泰保:“飞骆驼。” 蔡幺妹不由一怔:“飞骆驼?!”她凝神思索片刻,忽又兴奋万分地欢呼道:“想起来了!半年前我亦曾听一位前来住店的西疆旅客在闲谈中提起过这人。据说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不但生得貌美有如天仙,而且武艺超群,经常匹马孤身在草原、沙漠上神出鬼没,专门扶危济困,所向无敌。我当时还以为他说的是话本故事,不想而今德幼铭和罗燕又提起她来,难道西疆果有这样一位姑娘!” 刘泰保:“怎会没有!我从德幼铭和罗燕的谈话中听出,他二人和那飞骆驼不仅认识,而且他们之间似乎还有些交情。” 刘泰保顾视着春雪瓶问道:“春姑娘在西疆可知那里是否真有这样一位姑娘?” 春雪瓶点了点头,嘴边掠过一丝奇怪的笑容,说道:“飞骆驼这人倒是有的,只是她和我一样,也是血肉之躯,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神奇。” 蔡幺妹:“就算那飞骆驼真如人们所说,果有天高的武艺,可她远在西疆,也是无济于事。” 刘泰保:“听罗燕说,飞骆驼可能要来北京,只是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蔡幺妹:“望梅尚可止渴,画饼岂能充饥;比武离约定之期只剩下三天了,还叨念那飞骆驼有什么用?” 刘泰保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店伙计把晚饭送到房里来。二人用过晚饭,春雪瓶在告辞离房时,忽对刘泰保说道:“刘大叔,你明日如再去德秀峰老前辈府里,请叫我一声,我也准备随你一道前去。” 刘泰保怔了一怔:“春姑娘莫非也为急于探听一下有关比武的消息?” 春雪瓶摇摇头:“不,我是专门为拜望德老前辈和罗燕姑姑以及幼铭叔而去的。” 刘泰保不由感到惊诧万分,望着她愣了片刻,才又迟疑地问道:“春姑娘莫非和他们有故?” 春雪瓶甜甜地一笑:“是不久前在西疆才认识的。只是我曾说过要到北京来看望他们。” 蔡幺妹眼里忽然闪起一道惊异的亮光,紧紧盯住春雪瓶:“你,你莫非就是飞骆驼?!” 春雪瓶瞅着蔡幺妹只淡淡地一笑,点了点头。蔡幺妹眼睛张得大大的,愣在那儿不动了。 第18回 壮士难求攸关荣辱,须眉有识暗伏神机 蔡幺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她面前这位整天无忧无虑、犹带一身稚气的春雪瓶,竟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她先是张大眼睛愣了片刻,随即抢步上前抓着春雪瓶的双手,充满惊奇地打量着她,嘴里连连说道:“没想到,真没想到,春姑娘原来竟是这样一位非凡人物!” 春雪瓶被蔡幺妹说得和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垂下眼帘,让红晕偷偷飞上双颊。 刘泰保在一旁惊魂初定,不禁也喜上眉梢,他上前一步,迎着春雪瓶将拳一抱,说道:“都怪我刘泰保有眼无珠,竟将英雄误为凡品,把真金错认黄铜!真是失敬,失敬!还望春姑娘多多海涵!” 春雪瓶被刘泰保这番既出自一片衷心、又带着几分行气的举动、言词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致手足都显得无措起来。 蔡幺妹却在一旁瞪了他一眼,说道:“春姑娘又不是外人,何用那样的场面话,弄得方不方圆不圆的,多别扭!” 刘泰保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我也是一时高兴,竟忘了春姑娘原是自家侄女,也忘了这是在自己家里了。” 蔡幺妹又将春雪瓶注视片刻,忽然不胜感慨地说道:“我蔡幺妹自幼闯荡江湖,又开了多年客店,阅历也不算少”却偏偏对自己身边的这位春姑娘,就没有认出她是-位身怀绝技的能人来!” 春雪瓶忙用手将蔡幺妹的衣袖一拉,腼腆地说着:“蔡姑快别这么说了!我既无什么绝技,也不算什么能人!你休去听人传说,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 蔡幺妹:“半年前那位西疆旅客所传纵然失实,难道罗燕所说也会属虚!我知道,罗燕一向是口无虚语,不轻夸人的。” 春雪瓶略带娇憨地:“罗燕姑姑特别疼我,她出于偏爱,夸夸也会过头的。” 蔡幺妹凝视着她,见着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不觉也对她突然感到十分疼爱起来。说道:“你确也招人疼爱。”她随即将春雪瓶拉到身前,轻轻抚弄着她的鬓额,又问道:“告诉我,你和罗燕他们在西疆是怎么认识的?” 春雪瓶便将她在玛纳斯河畔如何与马千总发生争斗,德秀峰如何出面劝解,以及在交手时罗燕又如何护顾着她,等等,一一讲了出来。当然,她也隐略了一些她认为应该隐略的事情。如秀峰在塔城时和肖准之间的一场暗斗,她帮助罗燕会晤胞兄,以及在谷口前面的一场砍杀等,春雪瓶则有的是只字未提,有的又只轻轻带过。虽然如此,那蔡幺妹和刘泰保却已听得如痴如醉,不禁色舞眉飞。春雪瓶最后说道:“我和罗燕姑姑他们分手时,大家都感依依不舍。德老前辈一再叮嘱,要我到了京城时,一定去他家里作客。我今既已来到北京,当然是要去看望他们的。” 刘泰保:“好,明天早饭一过,我便带你前去。” 蔡幺妹:“我也和你二人一道,看看罗燕去。” 三人又谈了许多,直到深夜,才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清早,春雪瓶刚刚起床不久,正坐在窗前梳头,蔡幺妹便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进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根鲜红耀眼的头绳。一面帮春雪瓶梳扎发辫,一面对她说道:“别看这根小小的头绳,它原是宫廷贡品,还是十九年前一位出身贵胄人家,长得又极为秀丽的小姐赠送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也就留下来了。现在用它扎在你的头上,也算不负这根头绳了。” 春雪瓶心里不由一动,猛然想起那天蔡幺妹在夸她的容貌时,也曾夸过一位她未提名姓的女人来。如今她所说的这位赠头绳的秀丽小姐,会不会就是那位女人?春雪瓶想着想着,不禁问蔡姑,送这头绳给你的那位小姐是谁?” 蔡幺妹不觉停下手来,怔一怔,略带感伤地说道:“她已死去多年,就别再提她了。” 春雪瓶:“记得那天蔡姑也曾提起过一位秀丽的女人,说她美极了,耐看极了!你那天说的那位女人是不是你适才所说的这位小姐?” 蔡幺妹的手不觉微微颤抖了下,她从镜子里将春雪瓶凝视片刻,才又颇感惊奇地说道:“你真心细,竟把我说过就忘了的话也记在心里,而今又把它和适才说的联了起来,这才真叫心细如发了!单凭这一点,你就远远强过许多人了。” 春雪瓶只憨然一笑,又紧问道:“蔡姑说的是否同一人?” 蔡幺妹这才点了点头:“是的,是一个人。” 春雪瓶:“她是谁?” 蔡幺妹:“玉娇龙。” 春雪瓶不觉一震:“玉娇龙!”她随即陷入一阵沉思:这名字在她心里就像隐悬深谷的一口古钟,只要偶然将它叩响,那悠凉的声音就立即飘向崖涧,引来阵阵回声,是那样的使人悸憾,是那样的充满神秘!这究竟是缘于何故,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其实,春雪瓶抚心思索,她也只从德秀峰的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以及有关她的一些传闻。但不知为什么,她又似乎早已就在心里隐埋着这个名字,并且她对这三个字总是充满神奇。今天,她没想到竞从蔡幺妹的口中突然又提起这个人来,而且这人竟然还会和她有过一些瓜葛。春雪瓶决定趁此打探一下这位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人物究竟是谁,探知一些她那神秘的过去。春雪瓶主意已定,便趁蔡幺妹已替她扎好头绳正在给她照镜审看之际,她突然回过头来,瞅着蔡幺妹问道:“玉娇龙是谁?” 蔡幺妹:“皇上恩封侯爵、曾任西疆边帅和京都九门提督的玉大人的千金小姐。” 春雪瓶:“蔡姑和那玉小姐的交情可好?” 蔡幺妹迟疑片刻,才含糊应道:“她出身侯门,乃金枝玉叶,我当时只不过是个跑江湖的卖技女子,谈不上什么交情。只因她和我都同是女子,在遭遇上又各有各的不幸,出于同情,彼此自然就互相关切起来。” 春雪瓶:“蔡姑的不幸遭遇我已知道了些,那玉小姐既出身名门显贵,又会有什么不幸的遭遇?” 蔡幺妹望着窗外沉吟一会,说道:“要讲起玉小姐那不幸的遭遇,真是令人回肠荡气,泪落心酸!她生也生得忧患,死亦死得惨烈。正因如此,在她死后,多年来,不管是她生前的亲故还是仇家,谁都不愿再去谈论起她过去那些事情。十八年来,我也从不向人谈过她的往事,春姑娘也就不用问了,反正她的那些往事谈也谈不清楚,与你也是无关。” 春雪瓶的好奇心更加强烈起来。她见蔡幺妹不愿深谈,自己也就不便多问,只试探着说道:“我在西疆也曾听人谈起过一些玉小姐的往事,只是说得离奇惝恍,叫人难信。” 蔡幺妹不由十分惊诧地:“你在西疆听人说起她的一些什么来?” 春雪瓶:“说她虽然出身在侯门帅府,却偏偏看中了一位专与官家作对的草莽英雄,以至为此弄得身败名裂,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投崖以殉。” 蔡幺妹听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凝神窗外,默然不语。 春雪瓶又试着问道:“蔡姑,玉小姐是否果有此事?” 蔡幺妹被春雪瓶逼得无奈,只好凄然一笑,说道:“人们传说的那些事儿究竟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准确。最清楚内情真相的,应该是你香姑姑姑,还是等你日后回到西疆时,自去问你香姑姑姑去。” 春雪瓶不由一怔,心里感到惊诧已极:“香姑姑姑!?香姑姑姑怎会知道玉小姐的那些隐情?” 蔡幺妹也不禁显得十分惊讶起来:“难道你还不知道!你香姑姑姑原是玉小姐身边的贴心丫环,她一直跟随在玉小姐身边。直到玉小姐投崖之前两个月,才将她遣嫁回西疆的。” 春雪瓶被震撼了!她的整个身心都不禁颤抖起来,耳朵里也在嗡嗡直响!她好像穿行在黑夜的幽谷,眼前突然闪起一道电光,照亮一片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一瞬间,曾经在她心头闪起过的那些疑念,莲姑、香姑、德秀峰等人曾经对她谈起过的那些只言片语,又一齐涌上心来,使她似已看到可寻的线索,但当她正要去拾捡那线索的端绪时,却又是一团麻乱!春雪瓶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心里老是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不幸的玉小姐莫非就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莫非就是那可怜的玉娇龙!但她又一转念:玉小姐明明已经投崖自尽,世上哪会有死而复活的荒唐事情!、春雪瓶只要这么一转念,她那已经浮起的奇怪念头,便立即又沉没下去。最后老是回旋在她心中使她百思不解的是:香姑自己也承认她于二十年前随自己的母亲一道去的北京,并和母亲一起在北京住了两年,她怎会成为玉小姐身边的贴心丫环了呢?就算她住在北京的那两年作了玉小姐的随身丫环,她又为何绝口不提此事?春雪瓶想来想去,终难猜透。她想:要解开这个谜,还是只有从香姑着手,弄清她在京城两年中的情况,一切便可真相大白,兴许还会探出一些她母亲过去的身世来。春雪瓶正想趁此机会再向蔡幺妹问问有关香姑过去的情况,院坝里忽然传来了刘泰保催促动身的喊话。蔡幺妹一面应声,一面忙拉着春雪瓶向外走去。 三人出了店门,一路向西走去。刘泰保穿了一件蓝绸夹衫,外罩一件薄棉黑缎背心,昂昂扬扬走在前面,看去也还有些气派。蔡幺妹挽着春雪瓶跟随在后,一边指指点点,一边低声交谈着。三人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已来到阜城门口。转入南街,穿进一条胡同,再向前走过几家宅院,便已到了德府门前。德秀峰在京城虽也算得上是个有名人物,可官位不高,又是闲职,因此门前并无校卫,只有一位看门管家。刘泰保平时也常在德府出入,府里的上下人等都是认识他的。因此也无须通报,他便带着蔡幺妹和春雪瓶进入大门直向后厅走去。三人来到后厅客厅门前,刘泰保正要扬声人内,忽见内院管家从厅里走了出来,刘泰保忙上前和他点头招呼,问道:“五爷可在家里?” 管家迟疑了下,说道:“五爷倒是在家,只是他曾有话,说他心里有事,今日不想会客。” 刘泰保忙赔下笑脸,说道:“烦你进去禀报五爷一声,说我刘泰保有事求见,还给他带来了-位从西疆远道而来的客人。” 管家抬起眼来向春雪瓶打量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把客人带到后园的花厅里去吧。” 刘泰保:“五爷在后园花厅里?” 管家:“一早就到那儿去了。五奶奶、少爷、少奶奶他们都在那儿。” 刘泰保谢过管家,忙又带着蔡幺妹和春雪瓶向后园走去。三人穿过庭院,进入后园,眼前出现一片梅林,沿着林中石径曲折向前行去,来到一排假山前面,三人正要转过去时,忽听假山那边传来一阵铁器碰击之声,从那沉闷重浊的碰击声中,使人感到那碰击之势的迅猛奋疾,刘泰保愣愣地看着蔡幺妹,脸上露出惊疑不解的神情。 蔡幺妹也显得有些紧张地轻声说道:“斗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随即踮起双脚,凑近假山隙孔向那边望去。她看了不过片刻,立即又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是罗燕在和德幼铭练刀!自家人斗自家人。” 刘泰保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走,咱们快看看去。” 蔡幺妹还不等他动步,忙伸手将他一拉,说道:“我想他们定是为了对付那个巫朵司才这么干的!此刻他二人练得正来劲,且休去扰他二人,以免分心!” 刘泰保听她这么一说,也只好呆在那儿不动了。 春雪瓶想仔细看看罗燕刀法,便轻轻走到假山旁边,探头向那边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横列着一座长廊似的花厅,花厅十分宽敞,两旁设有长排靠座,德秀峰坐在靠座上,背向假山,面向厅里,正在观看罗燕和德幼铭二人对刀。德秀峰身旁坐着一位略显发胖的妇人,春雪瓶猜她定是德五奶奶了。花厅里,罗燕和德幼铭正在对刀。春雪瓶直至将花厅周围景物都看个清楚后,这才凝神注目向斗得正酣的罗燕和德幼铭二人看去。春雪瓶不看犹可,一看心里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他二人一来一往,出刀架刀都显得手疾力猛,一砍一劈刀是又快又沉,丝毫不像一般人平时对刀那样,只是神会意到,总显得手忍心提。春雪瓶不觉在心里嘀咕道:“这哪里是在对刀,简直是在拼杀!她再仔细一看他二人刀法,见他二人身手步式、击护回环,都是同出一脉,只是在变化运用上招数各自不同。罗燕手里一柄刀,使得来有如疾风骤雨,砍劈连环紧扣处,又恰似闪电奔雷。看她所使刀路,长击短砍,刚健雄浑,虚实互应,变化新奇,果然是俞家刀法,名不虚传。更令人难防难测的是:她单刀中藏双刀技法,刀术中隐有九华剑技。只见她挥刀运气,已是技艺非凡,纵腾闪跃,更是斩刺随心,德幼铭也毫不示弱,凭他刀沉力猛,使出的多是金刚冲霄。二人一来一往,斗了四十来个回合,仍然胜负未分,谁也没有罢手歇歇之意。春雪瓶看了他二人刀法,心里也不由生起一种崇敬之意。她心里也掂了掂,就他二人眼前所展示出来的刀法技艺,已是很难有人能和他二人抗衡匹敌的了。只可惜她并未见过 金刀冯茂,更不知他的武功已达到何种境界。因此,也就难以判断罗燕是否真能胜过那位巫朵司了。花厅里,罗燕和德幼铭还在拼力相斗。春雪瓶已经看出来了:论刀法他二人都是同出一师,可说是半斤八两,论臂力德幼铭还略胜一筹,照说处于劣势的应是罗燕。可眼前花厅里的形势却恰恰相反,德幼铭刀法渐弛,已 露败意。春雪瓶却从罗燕那进击的一招一式中,感到一股异样的锐气!似猛勇,更赛过猛勇;似顽强,更胜过顽强!那股异样的锐气,好像出自天生,出自本性,而养灌成那股锐气的则不单是好强,也不单是自尊,却还渗透有坚强的毅力和不屈的意志,甚至还夹有仇,带有恨!而这一切融成的锐气,虽不能即可赖以无 敌于天下,但却可使任何对手都会望而生畏的。春雪瓶正注目沉思间,德幼铭已被罗燕逼到厅隅,他虽尚犹未服,还欲负隅一抗,德秀峰却已站起身来,将手一挥,说道:“罗燕住手!幼铭已经输了。” 罗燕随即收刀在手,瞅着德幼铭得意而又深情地一笑,说道:“怎么样,这下不再来和我相争了罢!” 德幼铭宽容地笑了笑,虽在尽量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态,可羞惭的红晕还是偷偷地浮上脸来。他瞟了罗燕一眼,说道:“你总改不了你那好强的脾气!” 德秀峰:“好强有时也是好的!这次和那巫朵司比武较技,就需要好强!你二人也不用再争了,我看还是由罗燕去对付他为宜。” 德幼铭:“我如不在家里,由她去也无妨,如今亲友都知我已回京,若再让她出面,岂不被人笑话!再说,她为师尊之死,已悲痛伤神,若稍有疏失,岂不误事!” 罗燕:“我也不和你争斗唇舌,反正我二人昨晚是在爹爹和母亲的面前讲好了,早晨在这花厅对刀,谁胜了谁去。” 德幼铭摇摇头,无言可答了。 德五奶奶:“我看你二人谁去都行,谁去可都得留神一点。那金刀冯茂当年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就连李慕白和,他交手也是使出浑身功夫才获胜的,而他竟亦败在那巫蛮子手里,你二人要去斗他,未必就能得手!我昨晚就一直在为此事担心,要不是事关国家荣辱,你二人谁也别想去。” 德秀峰回过头来望着她含笑说道:“比武亦如临阵,气可鼓而不可泄!李兄弟斗冯茂,那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我看李兄弟那时的武艺虽高,未必就能高过今天的罗燕!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哪能重翻老历!” 春雪瓶已将花厅里发生的一切情景,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她觉得自己再不前去和他们照面,便是失礼了。于是,她便回过头来对正在感到进退两难的蔡幺妹和刘泰保说了句:“走;咱们到花厅见他们去。”她随即转出假山,加快脚步,直向花厅走去。 花厅里,德秀峰一家人正谈得热闹,谁也没有注意到春雪瓶等人的到来。蔡幺妹为了引起主人的注意,轻轻地咳了一声,罗燕立即警觉地放眼过来,当她的眼光刚一触及春雪瓶时,只见她双眼突然睁大,愣了一愣,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欢呼:“天啦,真叫人不敢相信了!”她立即伸手指着春雪瓶对德秀峰说道:“爹,你看谁来啦!” 德秀峰随着罗燕手指方向回过头来,他只微微地一怔,随即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一边高声说道:“原来是春姑娘!你真好像是从天而降了!”一边赶忙迎出厅来。 春雪瓶上前依次与德秀峰v德幼铭和罗燕一一见礼。当她走到罗燕面前时,罗燕拉着她的双手,深情地说道:“奇怪,我昨晚一合眼就梦见你,总觉得你会来的。不想果然把你盼来了。” 德秀峰和德幼铭又上前和刘泰保,蔡幺妹都一一打了招呼,还和他二人拉了几句家常,使他二人毫无半点冷遇薄待之感。这也是德秀峰为人宽厚练达之处。 罗燕随即又将春雪瓶带到德五奶奶面前,给她母亲引见道:“母亲,这位就是昨晚爹爹和你谈起的春姑娘。” 春雪瓶不知该怎样称呼才好,只腼腆而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老奶奶,小雪瓶给你请安了!” 德五奶奶笑眯了眼,瞅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会,才说道:“你就是飞骆驼!真了不起!看你长得这么灵秀,怎取了那么个名儿,简直好像和你沾不上边似的。” 春雪瓶笑了笑:“都是西疆那些放牧人在背后随便叫的,让老奶奶见笑了。” 德五奶奶赶忙说道:“这有什么可以见笑的!我是说像姑娘这样的人品,取个既好听又传神的名儿就好了。” 德秀峰和刘泰保、蔡幺妹应酬几句之后,又踱到春雪瓶面前,问道:“春姑娘是几时到的北京?” 春雪瓶:“已经到了七八天了。” 德秀峰:“啊,你竟比我还先到几日。在何处落脚安身?” 春雪瓶:“就住在刘大叔和蔡姑家里。” 德秀峰:“是住在他们的店里还是家里?” 春雪瓶:“家里。” 德秀峰不由露出疑诧不解的神色看了看春雪瓶。蔡幺妹还不等他再问什么,忙上前说道:“春姑娘原是香姑妹妹的侄女,她远道来京,我那香姑妹妹又专门要她前来看我,我还能让她去住在店里吗!” 德秀峰思索片刻,自语般地说道:“香姑?这名字好熟!可一时怎记不起她究竟是谁来了。” 德五奶奶:“早年玉娇龙小姐身边不是有个名叫香姑的丫环吗,不知蔡幺妹所说的香姑是不是她?” 蔡幺妹:“正是那个香姑。” 德秀峰抬起眼来,十分惊异地注视着春雪瓶,审慎地问道:“香姑在西疆住在何??” 春雪瓶:“艾比湖。” 德秀峰:“她是姑娘什么人?” 春雪瓶:“是我母亲的结拜姐妹。” 德五奶奶:“听说香姑也是个很有志气又很机灵的姑娘,当年她在玉小姐身边也跟着吞饮了不少的辛酸。玉小姐也是多亏她的劝慰才支撑下来。后来她一走,玉小姐也就投崖自尽了。要是她不走,玉小姐也许还不会走那条路。” 蔡幺妹忙接口道:“遣走香姑原是玉小姐的主意。我看她是早已下了自尽的决心才遣走香姑的。” 春雪瓶从德五奶奶口里又得到证实:香姑曾是玉小姐身边的丫环。她把德五奶奶和蔡幺妹的谈话,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一会儿,仆妇端着一盘茶送进花厅里来了。德秀峰招呼大家在靠椅上坐定,话题又转到了比武的事情上去。德秀峰说,昨日上午他刚一到家,便被王府执事请到王爷府里去了。王爷为了比武之事,已经急得连军机处的公务都无心过问了。据王爷说,圣上对此亦有所风闻,曾把王爷召进宫去面加垂问。王爷为免引起圣上的忧怒,在察奏时,只说那珈国来使十分崇慕中华武功,要求一较意在一瞻上国技艺的神武,却隐去许多令人恼怒和不安的情节。王爷在禀奏时还说,他已从民间聘来高手,到时与来使带来的武师一较就是了。圣上也未多加垂问,只点点头:说了句“好自为之”就步人后宫去了。王爷见圣上亦躬亲问及此事,心里更是着急。他见德秀峰已回==i匕京,心里当然十分高兴,还来不及让他禀告此番查访西疆军务的有关情况,就把那珈国使者随带巫朵司来京要求比武以及两次派人和他较量的前后经过,一一告诉了德秀峰。王爷说:林同已死,冯茂亦败,派去寻访李慕白的人至今尚杳无音讯,他已是束手无策,只等德秀峰回京来给他出谋设法,他已把这次事关上国荣辱的比武重任,寄望于德秀峰了,德秀峰说,王爷这么一说,他对王爷的用意也就明白几分了。眼看比武期限已近,他还能到哪儿搬兵求将去!王爷准是想起了德幼铭和罗燕,并把这最后一较的成败寄托在他二人身上了。德秀峰见王爷不便将他的本意说出来,便只好由他来给王爷挑明。于是,他便对王爷说道:“既然冯茂都已败在那巫朵司手里,眼前在北京哪还能找出比冯茂武艺更高的人来!事已至此,就只有叫我家幼铭或罗燕出来和那巫朵司一较了。”王爷一听,赶忙说道:“我意也是如此。听说他二人刀法乃俞秀莲亲手所传,我想定非平庸之辈。他二人究竟派谁出马为宜,还得请你决定。” 德秀峰沉吟片刻,才说道:“罗燕更为耐斗,亦很精细,罗燕为宜。”接着他又对王爷说,罗燕刀法虽俞秀莲所传,但未必就能超过冯茂,派她出马,实出无奈,万一败在巫朵司之手,干系非轻,还望王爷审慎三思再作定夺。王爷一摆手,断然说道:“临事不决,误事之始!我相信罗燕决不有负国人!”德秀峰听王爷这么一说,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比武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他这才又将他这番到西疆查访所得的军务情况以及当前局势向王爷作了禀报,直到上灯时候,才告辞回家。德秀峰回到家里,将王爷和他商量决定让罗燕出来和巫朵司比武的事对德幼铭和罗燕讲了后,不料德幼铭却认为罗燕因悲俞秀莲师尊之死已是心瘁神伤,加以又是从巨鹿昼夜兼程赶回北京,更是力竭精疲,不宜出马和巫朵司较量,他自告奋勇,坚持认为应由他出面和那巫朵司一决胜负才较妥当。罗燕不服,二人便在德秀峰面前争执起来。 最后还是罗燕提出,今早在花厅和幼铭对刀,谁胜便由谁去和巫朵司比武。德秀峰也想借此让罗燕认真练练,也就欣然应允。这就是他二人适才对刀的由来。德秀峰讲完这段始末之后,以手拈须,不胜感慨地说道:“想不到偌大个京都,竞找不到个可以制胜巫朵司的高手来!叹老成之退隐凋谢,感后继之无人,如此 每况愈下,我中华武术将何以光大发扬!这不能不令人忧心!” 罗燕在旁奋然说道:“由我出马,本亦不当。既已受命,只好奋力一拼了。我这也可说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罢!” 罗燕这一说,逗得花厅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德秀峰没有笑,却望着罗燕语重心长地说道:“单是奋力一拼还不够!你必须要战胜他,降服他,让他再也不敢藐视我天朝上国!” 罗燕神情突然变得凛肃起来,眼里闪过一道冷冷的光辉,说道:“请爹爹放心,我如胜不得他,也决不叫他得逞!就和他来个两败俱伤!” 德秀峰摇摇头,默默不语了。 春雪瓶已从罗燕的语言和神态里,窥察出了她的心情,知她已下定了和那巫朵司决一死战的决心,并已聚蓄了百倍的勇气和毅力,但她却缺乏必胜的信心!这也难怪罗燕,在只知己却不知彼的情况下,她那必胜的信心又从何而来!所以她就只有舍死一拼了。春雪瓶在窥察出罗燕这时的沉重心情后,她对罗燕的苦心和处境不禁十分同情起来。她觉得自己是该挺身而出为罗燕分忧的时候了。于是,她一扬头,对德秀峰说道:“我量那巫朵司也算不上什么名家高手,何须罗燕姑姑亲自出马,这事就交给我小雪瓶,由我小雪瓶去对付他好了。” 花厅里的人都一齐转过头来,惊喜而又赞许地注视着春雪瓶。 德秀峰望着她,满含笑意地点点头,说道:“说实话,当王爷刚一向我谈起比武之事,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我那李慕白兄弟,第二个就是春姑娘了。当时我想:要是你在北京,如果又由你去和他较量的话,那可就够那巫朵司受的了!你准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春雪瓶:“我这不是早已来到北京了吗!为什么还要如果呢,就由我去和他较量好了,我一定要把他的刀夺过来,为冯老前辈出口气!” 罗燕忙走到春雪瓶身边,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满怀深情地说:“好样的,真不愧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你的一片情意我已心领了!”她随即又回过头来对德秀峰说道,“爹爹适才所说极是。若由春姑娘出马和那巫朵司较量,制胜定然无疑,只是我既然已经受命,便是责无旁贷,哪能临阵退缩,袖手让别人去代我交锋呢!” 德秀峰沉吟片刻,说道:“见义尚应勇为,何况这是关系国家荣辱的重任,更应当仁不让,若我早知春姑娘已经来京,昨日我在王爷面前定然是保荐春姑娘的了。现在若再禀告王爷提请换人之事,恐王爷已将罗燕与较之事告知了他,这样,换人也就多有不便了。” 春雪瓶:“我代罗燕姑姑前去如何?那巫朵司既不认识我,也未见罗燕姑姑,他知我是谁!” 罗燕不禁被春雪瓶的稚气逗引得笑了起来。说道:比武时王爷、王妃、九门提督以及京都马步兵统领、教练都会莅临观看,他们多是见过我的,哪容你去假冒!” 春雪瓶听说王妃也要亲临观看,心里一动,又不由感到有些诧讶起来,问道:“王妃也习武?” 罗燕:“王妃并不习武,只是爱看击技,王府每有摔跤、较技,王妃都要亲临观看的。” 春雪瓶略一凝神,又一抬眼望着德秀峰说道:“老前辈说不便更换,罗燕姑姑又执意要去,我小雪瓶也不强求了。我只要求到比武时把我也带去,让我给罗燕姑姑亲自捧刀,一来在巫朵司面前显显罗燕姑姑的气派威风,二来也让我小雪瓶长长见识。如何?” 德秀峰:“春姑娘能一起去当然更好,有你同在,我心里也觉更为踏实一些。” 罗燕见爹爹已经应允,不由高兴万分,低声在春雪瓶耳边说道:“你可休要像在塔城那样,又来弄险!” 春雪瓶抿嘴一笑,也低声说道:“我不是弄险,是去给姑姑保驾的。” 蔡幺妹见她二人显得那么亲热,不觉打趣道:“少奶奶真是好福气,看春姑娘对你是那么亲热,我也应算是她的亲姑姑了,可她倒也还没有和我说过悄悄话哩!” 德五奶奶笑着对蔡幺妹说道:“没想到热心快肠的刘大嫂,闯州过县的蔡幺妹,竟会为了春姑娘吃起我家罗燕的醋来了!” 她说完这话后,不禁又响起一阵又清又脆的哈哈声。 蔡幺妹满含笑意瞅着德五奶奶说道:“雪瓶能得到少奶奶的疼爱,我心里像装满了蜜似的,甜得都快醉了,哪还装得下什么醋去!” 大家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春雪瓶不解什么叫吃醋,便又低声问罗燕道:“姑姑,吃醋是什么意思?” 罗燕:“吃醋就是嫉妒。” 春雪瓶立即走到蔡幺妹身边,挽着她的臂膀,扭过脸去望着她,说道:“蔡姑真的吃醋啦?你那天在天桥,对那位与你素不相识的杨盼盼,问这问那,又亲热又送钱,对她疼爱极了,我要也吃醋的话,兴许一坛还不够我喝呢!” 蔡幺妹心里感到乐乐的,甜甜的,她用手在春雪瓶的脸上轻轻地拍了拍,充满爱怜地说道:“你真讨人喜欢!” 罗燕感到不解,便问蔡幺妹道:“杨盼盼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何要送钱给她?” 蔡幺妹便把那天她和春雪瓶游天桥时所见到的杨家父女如何卖艺、巫朵司如何前去闯场等情景,一一讲了出来。德秀峰听后不由十分惊异地问道:“你二人见到过巫朵司了?又是怎么认出是他来的?” 蔡幺妹:“当时春姑娘虽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外邦汉子,但并不知他姓名。他的姓名来历,是泰保后来去王府才打听到的。” 德秀峰又问春雪瓶道:“春姑娘怎的一看就认出他是外邦人来了?” 春雪瓶:“在酉疆经常可以看到他们那样的一些外邦汉子,有来做买卖的,也有伙同那些碧眼隆准的外邦汉子来犯界的。因此,我一看便能将他们认出来。” 德秀峰:“春姑娘在西疆和他们那般人交过手没有?你看那巫朵司身材、体格如何?” 春雪瓶:“我虽没和他们交过手,但对他们的武技也略知一些。他们长短打,技法多变,心性狡诈,招式亦极险毒,和他们交手,应多加小心才是。至于那位巫朵司,虽只中等身材,但却十分膘壮,两眼如鹰,行走如狼,看样子是个武功很有功底而又残忍成性的人物。” 德秀峰拈须沉吟,脸上虽无惊悸之色,隐忧却已暗上眉头。 一直坐在刘泰保身旁并不时和刘泰保交谈着的德幼铭,站起身来说道:“听春姑娘所说,我们也算略略知彼了。依我看,俞家刀刚中有烈,属阳;九华剑柔里藏刚,属阴。俞师尊所传刀法,融入了九华剑法,既可克阴,又可克阳。和那巫朵司较量时,不要急于求胜,先看清他的招路,然后诱之以柔,取之以刚,就一定能够制胜。” 罗燕瞅着德幼铭,含笑点点头。 蔡幺妹低声问春雪瓶道:“你看罗燕能胜得了吗?” 春雪瓶成竹在胸地低声应道:“蔡姑放心,有我在,定能胜得巫朵司。” 大家又谈论了会,仆妇来到花厅,说饭已备好,大家又一齐回后厅,入席用饭。席上蔡幺妹又说又笑,倒也显得无拘无束,那平时惯于跑帮赴会的刘泰保却反而显得拘谨万分。这也难怪,因像他这样的一个客店掌柜,若不是遇上德秀峰这样豁达明智的官员,哪能让他升堂人室,更不会容他平起平坐的了。德秀峰也不愧是广结江湖的德五爷,席上,他把春雪瓶交给罗燕照应,自己却分出心神来应酬刘泰保夫妇。因此,席问一直是情义交融,推心置腹,充满了欢快。 饭后,刘泰保和蔡幺妹告辞回家时,罗燕却把春雪瓶留了下来。她对蔡幺妹说道:“你的侄女也如我的侄女,让她就在我家住上一夜,我和她也好叙叙别后的情况,明日我便送还给你。” 蔡幺妹当然满口应允,又给春雪瓶叮咛关照了几句实是多余却又不显得是多余的话。然后才和刘泰保高高兴兴地离去。 罗燕这才把春雪瓶拉到她的房里,掩上房门,彼此诉说各一的别后情况。罗燕虽已知道了春雪瓶仅比她只晚几天离开迪化,可她仍然情不自禁地向春雪瓶反复打听有关罗小虎的消息。每当问至情切处,总不禁凄然泪下,悲痛不胜。情之所触,引得春雪瓶的思亲愁绪也不觉油然而生。随着罗燕的驰神,她眼前也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而又十分雄伟的身影,和一副粗犷威猛而又十分慈祥的面容,那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罗小虎,她一直还不便在人前公开呼唤的父亲!春雪瓶只要一想起她那夜夜枕戈裹毯,朝朝勒马纵横,既要周旋官兵,又要迎击外寇,经常腹背受敌,无数次出生人死,半生无家可归,一生有国难投的父亲,她心里就生起一阵激昂慷慨,就感到一阵苍凉悲凄!因此,春雪瓶也陪着罗燕对同一个人的怀念,流下许多泪来。 罗燕伤感一阵之后,又谈起他们一行人在过祁连山时遭到黑山熊派人截击的情况来。她把当时的经过、情景谈得十分仔细,春雪瓶也听得特别留心。当罗燕谈到铁芳如何报警,以后又如何仗义相助时,她说的赞许之词不多,只十分慨叹地说了句:“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说呀,生子更当如铁芳!”就这一句,却就已经使春雪瓶感到心满意足了。当罗燕谈了他们正在危急时林中如何突然来箭相救之事后,她凝神片刻,不禁若有所思燃道:“路遇不平,暗中相助,不露面,不留名,这样的侠义之士原是有的。只是那儿地处荒野,若不是有特殊行径或早有所知,谁会躲人那样的密林!我总觉那几支箭来得蹊跷,那放箭人不肯出来露面,我疑他可能是不让我们认出他来!” 春雪瓶心里不由一震,暗暗说道:罗燕姑姑猜得有理,真可算是心细人,又有见识!她想母亲既然也在京城住过,兴许和德老前辈也是认识的。春雪瓶又想道:母亲如是不愿他们认出她来,定然是有她不愿让人认出她来的隐情,自己就该体谅母亲的难处,尽力为她掩过才是。春雪瓶想到这里,随即说道:“姑姑猜得也有道理。听说姑姑在看过一支那射来的短箭后,就曾显得十分惊讶,说江湖上会用那种箭的只有一人。我想姑姑当时就已知道那人是谁的了。” 罗燕惊讶已极,紧瞅着她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春雪瓶瞬了罗燕一眼,脸上扬起一片奇异的神采,说道:“就是姑姑称赞的那个铁芳告诉我的。” 罗燕:“你也碰见他啦?” 春雪瓶含笑点点头。 罗燕:“他都给你谈过了?” 春雪瓶又点点头。 罗燕瞅着她,眼里露出探究的神色,说道:“你怎不早说,竞连我在谈起他时也不吭一声,你这是为啥?” 春雪瓶抿嘴一笑,说道:“姑姑讲得正兴浓,我也听得正动心,哪有功夫提这事,让它来打断你叙话。”她说了这话后,随即低下头去,脸不禁偷偷地红了起来。 罗燕看了她一眼,并未在意,又说道:“我当时看了那支箭后,确曾想起早年俞秀莲师尊曾经对我谈过的一件事来。”她停思片刻,才继续说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俞师尊去九华山看望李慕白师伯后,回京路过山东泰山时,听说早年曾被她惩戒过的一个名叫白额虎魏雄的恶棍,依然旧性未改,在泰安一带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就在俞师尊路过泰山前不久,那魏雄为了强占一位逃荒卖唱的姑娘,却惹恼了一位正打从那儿路过的翩翩少年。那少年挺身而出,救了姑娘,又匹马仗剑护送姑娘出境。魏雄哪肯罢休,约集了一帮慓猛异常的汉子伏候道旁林中,等那少年送着姑娘走到那里时,便一齐冲出树林围了上去,和那少年拼杀起来。不料那少年的身手十分了得,只凭手里一柄剑,不到片刻功夫便一连刺伤数人。魏雄见势不妙,一面使人将他紧紧缠住,一面叫人抢那姑娘。少年顾此失彼,已是危急万分时刻,他忽一抬手,一连发出几支弩箭,立时间,缠住他的和那前去抢夺那姑娘的几条汉子全都中箭落马,魏雄也被那少年杀伤,姑娘也被那少年安然救走。俞师尊说,江湖上还从未听说有谁擅长连发弩弓,并发得那么快,射得那么准确。因此,她特意托人弄来了一支那少年当时所发的弩箭,看了后也不断称赞那箭做得精巧,射得神奇。那箭我也看过,长短、用料以及制作方法,都与不久前从祁连山谷口密林中射出的箭一模一样。这事确也奇怪,我至今心里都还是个迷团。因此,我当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俞师尊在十八年前说过的那件往事,想起那个擅发弩弓的假少年来!” 春雪瓶听了罗燕这最后一句,不觉一怔:“假少年?!少年也会有假?” 罗燕:“是个假少年。这也是一年后俞师尊才从一个姓史的人口里知道的。原来当时那姓史的也在场。他告诉俞师尊说,那位神情潇洒、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原来是个女子乔装的。” 春雪瓶赶忙问道:“那个假扮男装的女子是谁?” 罗燕:“俞师尊没有告诉我。”她停了停,又说道,“看样子她是知道的,她既不说,我也就不便多问了。这也是处世之道。” 春雪瓶已从罗燕这最后一句,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虽然不吭声了,但心里却又翻起了滚滚疑云:一模一样的箭,又是十八年前,女扮男装,香姑姑不是也曾在无意中说起过母亲也曾扮过男装来的……。春雪瓶已经猜到,当年在泰山下义救弱女的那个假少年定是母亲无疑了。春雪瓶凝神沉思片刻,忽又仰起脸来瞅着 罗燕说道:“姑姑是疑那在祁连山林里放箭的人就是十八年前那个假少年?” 罗燕点点头:“我确疑同是一人。” 春雪瓶笑了笑,说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据俞老前辈说江湖上擅长连弩的似乎只有那少年一人,其实会这玩意的何止一人,在西疆就多着呢!再说箭的做法也是大同小异,亦如长弓大箭那般,是很难分清的。”春雪瓶说着说着,随即探手入襟,从腰间弩袋取出一支箭来,举到罗燕眼前,说道,“姑姑请看,我身边也带有连弩,这箭和你看到过的那箭不也是差不多的。” 罗燕不由一怔,随即接过箭来,仔细看了一遍,口里不觉惊呼了声:“果然一般无二!”她似觉心犹未定,立即又站起身来,去至屋角,从一只大木箱里取出一支箭来,把两支箭并拿手里,反复审视,越看脸上不禁越露出惊异之色。她一直看了许久,才忽然抬起头,紧紧瞅住春雪瓶,问道:“谷口林中那箭是不是你 放的?!” 春雪瓶:“哪会呢,姑姑!如若是我,哪有不出林和你们相见之理!” 罗燕毫不放松:“这两支箭岂止相似,我敢说它同是一人所作。” 春雪瓶也不禁暗吃一惊,忙又说道:“似姑姑这般说来,难道十八年前射向魏雄的那几支弩箭也是我小雪瓶放的不成!” 罗燕虽不再说话了,脸上的狐疑之色却仍未消除。她默然沉吟片刻,忽又问道:“这技艺是谁人传授给你的?” 春雪瓶这才放下心来,忙踱到她的身旁,低声说道:“罗大伯教我的。这弩和箭也是他亲手做的。” 罗燕不禁又惊又喜,深情地凝视着那两支短箭,久久地,久久地陷入沉思。过了许久,她才自语般地说道:“谷口林里放出的那几支箭,一定是他派的人所为,他可能早已探知到了肖准所设的阴谋,才派人在暗中护送我们过祁连山的。” 春雪瓶见着罗燕沉念亲人那种如醉如痴的情景,心里想笑,又直想哭。 罗燕正想将箭送还给春雪瓶,竟已分不清哪一支是春雪瓶的哪一支她收存的了。她只好说道:“你如身边带有多的,这支也留给我罢。这毕竟是我哥哥亲手做的。” 春雪瓶:“姑姑就留下罢!我还有九支,够用的了。” 二人又谈这谈那,越谈越感情深意切,直至仆妇来请用晚饭,方才一同回到厅里。席间,德秀峰一边饮酒,一边又谈起过祁山时在谷口遇上伏击的事来。他在谈到铁芳当时的所作所为时,更是须眉皆动,赞叹不已。德秀峰谈着夸着,竟至情不自禁地举起杯来连浮三白。德五奶奶也在一旁给他凑兴,说道:“你那么夸他,我要有个女儿就一定选他做我家的女婿。” 德秀峰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哈哈,说道:“没想到你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可惜我二人膝下无女,不然,我定要选他作我的乘龙佳婿了。”德秀峰又饮了一杯,忽然若有所触地凝视着春雪瓶,说道,“听罗燕说,春姑娘在塔城集市的摔跤场上,也曾助过那铁芳一臂之力。” 春雪瓶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埋着头;只低声说了句:“那事哪值一提!” 德秀峰:“哪有不值一提之理!凡事都有因果,他能在谷口路上舍身救助我父子翁媳,除了他所素具的肝胆之外,不能不与塔城之事有关。” 春雪瓶只低头吃饭,默不吭声。 德秀峰沉吟片刻,又有感于怀地说道:“我敬重的是铁芳的人品、肝胆,倒不是他的武功剑技。若论他的武功剑技,当然是远远不及春姑娘的了。” 春雪瓶一下抬起头,朗然说道:“他是天生神力,将来定会练出一身绝顶功夫来的!” 德秀峰点点头,又会心地笑了笑,说道:“他若能得到春姑娘这样高明的人指点,前途确是无量的。” 春雪瓶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饭后,大家又在厅里闲谈一会,德秀峰因明日一早还要到王府里去向王爷禀商有关西疆的边务事宜,便自回房休息去了。罗燕将春雪瓶引到厅后一间房间里,对她说道:“俞师尊早年在我家时,一直就住在这间房里。今晚我就陪你住在这儿,我和你还有许多话要说呢。” 晚上,二人睡在床上,罗燕满怀伤感地给春雪瓶讲了许多有关俞秀莲生前的情况和她所遭的不幸,也谈到了李慕白。春雪瓶只默默地听着,心里也是苦涩涩的,一种惆怅难禁之感,竞渐渐化作不平之意。她老想着一个她无法解答的疑问:以他二人的那几乎是无敌于天下的本领,有谁还能阻挡他二人的好合!他二人的不幸究竟又是怎样造成的呢?她想来想去,最后不由想起她曾听人说起过“作茧自缚”的那句古语来。她不觉在心里嘀咕着:这能怪谁呢!还是只有怪他们自己了。罗燕为伤师尊之死,又不禁低低啜泣起来。春雪瓶见她那么自损,心里不由浮起一阵隐忧,便婉言劝她道:“过悲是会伤身的,离比武之期只有三天了,姑姑哪能如此自戕!” 罗燕哽咽说道:“我与师尊相处七年,情同骨肉,不由不悲。” 春雪瓶乘机问道:“俞老前辈的刀法,姑姑已学得几分?” 罗燕:“不过七分。” 春雪瓶:“依姑姑看,俞老前辈的武功比李老前辈如何?” 罗燕:“俞师尊生前常说,李师伯的剑法高深莫测,已达登 峰造极的境地,说她只望能达到李师伯的一半就愿已足了。我看俞师尊是有意自谦,但她确是不能和李师伯相比的。” 雪瓶默然片刻,移身贴靠罗燕身旁,充满真诚和关切地问道:“姑姑对这次比武,心里有无必胜把握”罗燕沉吟一瞬,说道:“事已至此,只有奋力一拼了。” 春雪瓶伸手拥着罗燕,将脸贴人她的怀里,带娇带稚又动情地说道:“到了比武那天,我给姑姑捧刀,紧随在姑姑身旁,咱们相机行事,小雪瓶决不有误姑姑!” 罗燕不由一怔,捧起她的脸来,认真而又十分慈祥地对她说遵:“那是王府,又有王爷在坐,千万不能孟浪,更是胡来不得!” 春雪瓶轻轻一笑,“王爷意在必胜。只要胜得巫朵司,王爷总是高兴的。” 罗燕不再说话了。春雪瓶蜷伏在罗燕怀里,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饭一过,德秀峰便到王府去了。德五奶奶和罗燕正陪着春雪瓶在厅里叙话,蔡幺妹来接春雪瓶来了。德五奶奶打趣蔡幺妹道:“看,我昨天说的话不假罢!春姑娘才陪我家罗燕玩了一天,你就赶快来接她来了!” 蔡幺妹忙解释道:“我是想五爷、少爷和少奶奶都刚回来,一路辛苦,也需要好好歇息,等过些日子,我再把她送来,随你留她多久都行。” 德五奶奶含笑说道:“刘大嫂想得也真周到,真不愧是刘掌柜的内当家。” 大家又闲聊几句,蔡幺妹便带着春雪瓶告辞回家了。罗燕一直将她二人送到阜城门口,分手时,春雪瓶依依不舍地对罗燕说道:“大后天便是比武之期,我准一早便来陪姑姑前去。”她又望着罗燕妩媚地一笑,然后才挽着蔡幺妹向虎幄街方向走去。 二人回到店里时,已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二人一进店,店伙计便告诉蔡幺妹说,刘泰保有事到前门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午饭不用等他。蔡幺妹不由嘀咕了句:“他到前门去干啥?!” 随即便和春雪瓶一道进入后院去了。 快近黄昏时候,刘泰保回家来了。他刚一走到院坝便扬声向屋里问道:“屋里人,春姑娘回来没有?” 蔡幺妹向窗外看了眼,没应声,却低声对春雪瓶说道:“屋里人?!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过去他可从没这样叫过。” 刘泰保大概已经听到了蔡幺妹的说话声,一掀帘,进室来了。蔡幺妹冲着他问道:“你在叫谁?没名没姓的!” 刘泰保嘿嘿一笑,说道:“你本来也没有个名,当着春姑娘大嚷大叫地唤幺妹,多不雅!” 蔡幺妹看了她一眼,又问道:“你到前门干啥来?” 刘泰保:“这事慢慢谈,春姑娘回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和你二人一起商量呢。”他倒了一杯茶,不急不忙地喝完后,才望着春雪瓶问道:“罗燕大后天便要和那巫朵司较量了,春姑娘,你看罗燕准能胜得了那巫朵司吗?” 春雪瓶琢磨片刻,只说道:“罗姑姑的刀法也是不错的。” 刘泰保:“罗燕刀法再好,未必就能强过金刀冯茂!冯茂尚且栽在那巫朵司手里了,我真替罗燕担心!” 蔡幺妹:“你担心又有啥用!” 刘泰保:“因此,早上你一走后,我便到前门近旁的迎宾馆去了。我有两位朋友正好在那馆里当差,我去找他二人打听了一下巫朵司的动静,不想竟被我探得一些新的情况来了。” 蔡幺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赶忙拉过一张凳子,坐到他的身旁,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新的情况,快说,快说!” 刘泰保:“听说王爷已经知照了巫朵司比武如期举行,并告知了他将来和他比武的人的各字。可巫朵司对罗燕却是一无所闻,更是一无所知。甚至罗燕是男是女他都还不知道。巫朵司在馆内馆外到处设法向人打听,可谁也不知罗燕竟是何人,更说不出她的武功是何门何派。巫朵司对此大为不满,扬言他乃那珈国第一国 手,他来中国只能和名驰武林的高手竞技,决不和一个无名之辈较量。据说那巫朵司为此还曾去求见王爷,准备和王爷计较,好在迎宾馆的官员怕王爷烦恼,早已通知王府司阍,说王爷入宫去了,没有让他进府。” 蔡幺妹忿忿不平地说道:“原来慕名仰望这种恶习,外邦也兴,无怪许多人都千方百计地争着求名了!其实有名的人不一定真有本领,有本领的人不一定有名,眼前罗燕不就是这样。若论她的武功,在目前的北京城里,也算得数一数二的人物,可她竟还没有我家泰保有名!” 刘泰保:“你怎把我也扯上了!” 蔡幺妹:“难道不是如此?!那巫朵司若是问起你时,至少你在迎兵馆里的那两位朋友是知道你的。” 刘泰保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我两位朋友还告诉我说,巫朵司曾向他二人打探过李慕白的下落。巫朵司说:他久闻中国三山五岳的武功,多以剑法著称。特别是九华、武当、青城的剑法,更是名扬天下。他这番远来中国,一心是想领教一下中国的剑法,看看是否果然名实相符!” 蔡幺妹:“两国比武又不是进馆饮酒吃饭,可以随他点菜,只能由我安排。” 一直在旁凝神细听的春雪瓶,忽地俯过身来,瞅着刘泰保说道:“我想出一个取胜那巫朵司的办法来了:刘大叔明日可再到迎宾馆去找你那两位朋友,要他二人告诉巫朵司说:罗燕确是非凡高手,只因她从不涉足江湖,所以才不为人们所知。还告诉他:罗燕不仅擅长刀法,更精于剑技,只因她素性孤傲,非遇天下一流高手她是从不轻易出剑的。 刘泰保惶惑不解地:“万一生出枝节来怎办,罗燕是从不使剑的呀!” 蔡幺妹凝神转眼,过了片刻,忽然领悟过来,忙伸手往刘泰保肩上用力一拍,说道:“你去叫他二人这么说就行了,到时自会有人用剑去对付那巫朵司的!” 刘泰保仍只张大了眼愣愣地望着蔡幺妹。 蔡幺妹斜瞅着他,随即转动眸子向她身旁的春雪瓶瞬了一瞬,说道:“明白了吗?!” 刘泰保这才忽然贯通过来,他伸手往自己头上拍了两拍,喜不自胜地说了句:“哎呀,我真笨!”他随即转过身来,对着春雪瓶说道:“春姑娘,我一朵莲花刘泰保真算服了你啦!” 三人兴冲冲地一直谈到天黑。用晚饭时,刘泰保要伙计特别加了两样可口的菜肴,还烫来一壶二锅头,三人边吃边谈,直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泰保便兴致勃勃地到迎宾馆找他那两位朋友去了。他临行时,还特意带走他上次从巨鹿回京时在路上买来的一包上等柿霜和一包上等口蘑。蔡幺妹问他带这何用,他只诡谲地一笑。说:“等我回来再告诉你。”下午,刘泰保满面春风地回来了。他一进屋便对蔡幺妹和春雪瓶说道:“事情已经办妥,就 只等东风起了。我还特别关照了我那两位朋友,要他二人在对巫朵司谈及罗燕从不轻易用剑时,不妨加点葱蒜,有意激他一激。” 蔡幺妹赞赏地瞟了他一眼:“你这下算开窍了!” 刘泰保得意地:“比干的心才七窍,不想我刘泰保竟也开了两窍!” 蔡幺妹:“你哪里来两窍?” 刘泰保:“除了适才所谈的事要算一窍外,我还开了一窍:那就是后天我也可以进入王府去看那场热闹了!” 蔡幺妹半信半疑地:“后天你能进得了王府?” 刘泰保一挺胸,一昂头:“进得了!还要大摇大摆地进去呢?” 他瞟了瞟蔡幺妹,“不就是我带走的那两包土产帮的忙”。他又停了停,才说道,“我从迎宾馆出来后,便到王府去找那位我认识的执事,把我带去的两包土产送给他,说我是特意托人从外地捎来孝敬他的。我趁他心里高兴时,便把我后天想进府看比武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只稍犹豫了下,随即便一口答应了。他要我早点赶到府门外面去候着,他出来接我。他还说,如有人问起我时,就说是奉命进府修剪菊花的。就这样,只花两包土产就打通了关节,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了。” 蔡幺妹听了又高兴又着急地说道:“好个刘泰保,只顾自己呀?!我也要去!” 刘泰保为难地:“我哪还能带你!” 蔡幺妹一翻眼:“谁要你带!我自己也会想法。”她思索片刻,忽然说道,“有了!我随罗燕去。台主出马总有几名随从,想那王府司阍也是不会阻拦我的。” 春雪瓶也忙点头赞同。房里洋溢着一片兴奋! 第二天在平静中过去。 第三天,天还没有亮,蔡幺妹就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走进春雪瓶的房里来了。春雪瓶亦已换好一身大红扎袖对襟骑服,腰间系上一条鹅黄丝带,脚穿鹿皮软底短靴。大红骑服上配着黑缎盘花排扣和黑缎锁口滚边,看去更加显得夺目耀眼,艳俏中别具几分凝重,绮丽里自有一种不凡。她头上发髻双挽如角立,英武中却另露 出一股陶然无机的稚气来。蔡幺妹张大眼,愣愣地将她注视一会,竟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我的天!你这身打扮,这副模样,这般神采管教今天的比武都会因有你在场而增添光彩了!” 春雪瓶腼腆地笑了笑,只带嗔带娇地叫了声“蔡姑姑”随即又忙着收拾她的东西去了。 春雪瓶从革囊里取出剑来,正要往腰间佩挂,蔡幺妹忙走上前去将剑握着,问道:“你要把剑带去?” 春雪瓶惊诧地:“不带剑怎行!今天兴许正用得上它!” 蔡幺妹:“任何人进入王府,未经王爷特许,是不能带上兵器的!” 春雪瓶奇怪地:“京城里还有这等规矩?”她略一沉吟,随又说道,“那就不带也罢!” 蔡幺妹惶然无计地:“是呀,不带剑又怎行?!” 春雪瓶微微一笑:“到时我自有办法。”她将剑放回囊里,挽着蔡幺妹走出客店,迎着微微的晨光和凉凉的秋风,昂首迈步,向阜城门方向走去。 第19回 较剑王府技惊一殿,赏菊重阳疑窦初开 春雪瓶和蔡幺妹到了德秀峰家里时,天色已经大亮。德秀峰已穿戴整齐,正坐在客厅里用茶。德幼铭也换了一件新色长袍站在德秀峰身旁侍候。一向显得豁达大度、脸上总是满含笑意的德秀峰,今天却变得异样地凝重起来。德幼铭的脸上也罩上了一层阴霾。客厅里笼罩着一种萧瑟的气氛。当春雪瓶和蔡幺妹走进客厅上前给德秀峰见礼时,他也只微微欠了欠身子,又把春雪瓶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脸上才不禁露出一种十分惊讶而又感到十分欣慰的笑容,说道:“春姑娘果然来了!还打扮得这么出众!” 春雪瓶:“说好来给罗燕姑姑保驾捧刀的,哪能不来呢!”德秀峰不由一怔:“保驾?!” 春雪瓶:“罗燕姑姑今天是主帅,我给姑姑当先行。” 蔡幺妹也忙接口道:“我也来给少奶奶当名护旗校尉。” 德秀峰蓦然站起身来,脸上又浮出了平时常有的笑容,说道:“有了二位助威,罗燕定会抖擞精神,胜利就更有指望了!” 春雪瓶这才看出,原来德秀峰对今天的比武,心里也是不踏实的。 蔡幺妹见德秀峰对她提出要陪罗燕同去王府,不但面无难色,而且欣然同意,心里也不由高兴万分。大家又聊了几句,罗燕已准备停当,手握铜柄带鞘单刀走进客厅来了。只见她身穿一套全青练功衣裤,腰束枣红宽丝绸带,脚套褐色薄底毡靴,头上蓝绸丝帕束发,额前结蝶,全无半粒珠饰。罗燕本就是寡言持重,这一身打扮,更加显得威武沉雄,一见就令人不由生起一种肃畏之感。春雪瓶赶忙走上前去,把她手里的单刀夺过手来,说道:“我给姑姑捧刀,这是早就说好了的。” 蔡幺妹打趣说:“今天的比武,也可叫作单刀会了。”这又引起大家一片笑声。德幼铭趁机走到罗燕身边,察看了一下她腰间的带结和手上护腕,轻声对她说道:“你要多凝神静气!”罗燕温顺地点点头。 正在这时,德府管家来报:车马已经备好。德秀峰站起身来,一摆手,说了声“咱们也该动身了”!随即迈开脚步向外走去。大家跟随在他身后走出大门,府门外已备好一辆马车和两匹坐马。 罗燕、春雪瓶和蔡幺妹三人一同坐上马车,德秀峰父子亦已跨上了马鞍,一行人穿出胡同,转人大街,直向王府走去。大约辰时刚过,车马便已来到王府红墙旁边。德秀峰父子在离王府大门还有百步之遥,便忙勒马防蹄,翻下马鞍,将马缰交给马夫牵到宫墙下面的拴磴上拴系去了。马车也跟着停下车来,春雪瓶探头往外一看,见离王府门尚远,近旁道上又聚集着一些闲人,便嘀咕道:“到门前再下岂不更便!”蔡幺妹忙对她说道,“这是王府,文武官员到此都得下车下马,哪容你闯到王府门前!”春雪瓶不由微微地叹了口气,只好随着罗燕和蔡幺妹跳下车来,又跟随在德秀峰和德幼铭身后向府门走去。聚集在大道近旁那些闲人,似乎已对比武的事有所风闻,他们一见罗燕、春雪瓶、蔡幺姑三人走下车来,便立即交头接耳,唧唧哝哝地议个不休,指个木停。罗燕自顾目不斜瞬地向前走,丝毫未去理会他们。春雪瓶却东盯西看,显得轻松愉快,情趣盎然。蔡幺妹忽然轻声对春雪瓶说道:“那些人竟把你误认为是今天比武的台主了!” 春雪瓶:“这是何故?” 蔡幺妹:“大概是见你手里有刀。” 春雪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蔡幺妹:“人们都在指你。我还听到传来的话声在说:准是那位红姑娘。” 春雪瓶笑了笑:“兴许他们正猜着了。” 二人正细语间,不觉已来到王府门前,还不等守卫在府门两旁的带甲校卫上前盘问,司阍门官早已走出门来,他迎着德秀峰将手一拱,说道:“德大人来得正好!王府已命人出来探问过了。”他随即领着德秀峰等人进入府门向后殿走去。他边走边回头来打量着罗燕、春雪瓶和蔡幺妹三人,脸上不禁露出游疑不定的神色。他回头望着德秀峰,满脸赔笑地问道:“捧刀那姑娘就是罗燕吧?” 春雪瓶还不等德秀峰应话,忙将罗燕一指,说道:“她才是呢!我是给她捧刀的。” 门官忙望着罗燕歉疚的笑了笑,说道:“怪我看走眼了!罗大姑的捧刀人都如此英武,我看那巫朵司今天是输定了!” 罗燕只谦逊地笑一笑,没吭声。德秀峰听了心里自然也很高兴,忙问道:“九门提督吴大人和那几位统领都已到了没有?”门官:“都已候在殿上了。”德秀峰又问道:“那那珈国使者和巫朵司呢?”门官:“想亦就快到了。” 德秀峰无心去听他二人谈话,只边走边举目四望,但见道旁翠柏森森,柏树丛中,到处可见雕栏玉砌,到处都隐隐现出绿瓦红柱的楼台亭榭和极目无尽的曲折回廊,看去别有一般尊荣华贵,气象更显得雄伟庄严。春雪瓶不禁暗暗想道:在西疆。那些巴依头人的庄园就已经是够大了,可比起这王爷府来,却就像寺庙门前的土地神堂一般,显得那么渺小可怜。她随着大家继续向前走去,转过一重殿角,前面出现一片又宽又直的大道。那大道与整个花园的景色显得不甚相宜。春雪瓶正注目凝思,蔡幺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看,那条大道是王爷专门修来给王妃跑马用的。” 春雪瓶微微地摆了摆头,也轻声说道:“这条道修得虽大,可哪比得上蒙古草原!王妃驰骋起来,一定是很别扭的。” 蔡幺妹:“你也知道王妃是蒙古人?” 春雪瓶点点头。她突然想起了德秀峰从西疆给王爷选带回来的那几匹骏马,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不禁为那几匹马感到伤心起来。大家又随着门官穿过一块方石铺成的大坝,来到一座巍峨的殿堂门前,门官转过身来,伸手向殿内一引,说了句:“德大人请便。”便退到一旁去了。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这大概就是后殿,比武就将在这殿堂举行了。她随着德秀峰等人刚一走进殿里,见殿堂上面靠壁两侧,早已坐定五六位身著袍服的官员,殿堂东西两隅亦已站立着二三十位多是身著戎装的人物。坐在殿上两侧的那几位官员,一见德秀峰进殿,都站起身来和他拱手招呼,德秀峰却首先赶步走到一位脸膛微黑、须眉已略显灰白的官员面前,拱手说道:“吴大人,久违了!”随即又和他寒喧几句,然后才依次走到其余几人面前,一一拱手致意。吴大人和那几位官员和德秀峰招呼已毕,不禁都转过头来向他身后的罗燕、春雪瓶和蔡幺妹三人看来看去,似乎也在认辩谁是参加今天比武的罗燕。德秀峰也是精细人,忙回过头吩咐罗燕道:“罗燕快上前给各位大人见礼!”他随即又指着她对那几位官员说道,“这就是小媳罗燕,奉王爷之命和巫朵司比武的。” 罗燕从容走到那几位官员座前,站在中央,说了句:“给各位大人请安!”随即目无定视地躬身一礼。上坐的各位官员,有的虽只拱了拱手,有的仅微微欠了欠身,但这对罗燕来说,就已经算是极为赏脸的了。 德秀峰应酬已毕,这才将罗燕等人引到设在靠近殿堂西侧的一张椅子上坐定,他和德幼铭也在离罗燕左旁不远的两侧椅子上坐了下来。春雪瓶捧刀于怀,站在罗燕身后右侧;蔡幺妹一手叉腰,站在左侧。站在殿堂东西两隅那二三十人的目光都交叉向她三人扫来。罗燕端坐椅上,微微垂下眼帘,显得有些拘谨;春雪瓶在凝神思索,似乎已到忘我的境界;蔡幺妹不时偷眼向人群中看去,好像在搜寻什么。 殿堂上面靠壁正中,空着两把紫檀鎏金交椅,椅上垫有浅黄描花绣垫,一望而知那是王爷王妃的座位了。 忽然间,殿外传来一声禀报:“那珈国使者和巫朵司到。”随着禀报声落,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只片刻功夫,便见有两人进殿来了。春雪瓶忙举眼望去,她一下就认出走在后面的那汉子是巫朵司来了。只见今天的巫朵司,上穿一件白色斜襟短衲,下穿栗色大脚长裤,腰间系了一条绿色丝带,脚登圆头布履,头上戴了一顶马尾编成的圆形筒帽,凹眼高颧,两目闪闪如星。那使者进殿后也不打话,只向着堂上在座的各位官员将身微微一屈,便带着巫朵司走到设在殿东与罗燕正对的两把椅上坐下。二人刚一坐定,便一齐举目向罗燕这边打量过来。特别是巫朵司,他闪着一双警惕中又带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眼光,轮番地在罗燕、春雪瓶和蔡幺妹三人身上扫来扫去。他看着看着,脸上不禁隐露出愠意。他随即俯过身去在那使者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使者也随即抬起头来向春雪瓶手里捧着的那柄单刀瞬了一瞬,然后又点点头,就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忽从殿后响起点点云板之声,随即传来一声唱喝:“王爷、王妃驾到!”殿堂立即陷入一片静寂,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垂手肃立,显得恭敬异常。春雪瓶忙偷眼望去,见由四名披甲佩刀侍卫,簇拥着一男一女,转出屏风,向殿中走来。那男的年约六十余岁,头戴逍遥冠,身穿淡黄秀蟒袍服,腰系玉带,方脸虬髯,背阔腰圆,神情凛肃,步履安详;那女的头戴貂帽,身著蒙装,腰系锦丝彩带,脚穿毡靴,面色红润,秀眉朗目,神态雍容,看去只如三十许人。春雪瓶一看也就认出那男的是王爷,那女的定是王妃来了。王爷走到殿中,向着那几位早已趋步离座正要上前给他叩拜的官员一摆手,说了句“诸位免礼”,随即举目向殿上略一环顾,问道:“都到了罢?”站在他身前的九门提督吴超赶忙走到椅前就位。吴超随即走近王爷身旁,指着罗燕对王爷和王妃说道:“那穿青衣的女子便是罗燕。” 王爷、王妃循着吴超手指,一齐转过头来将罗燕打量片刻,随即又把眼光转到春雪瓶身上去了。王爷在看到春雪瓶时,眼里虽也露出诧异神色,但他却并未多问,又自顾巡视别处去了。只那王妃却紧紧看着春雪瓶不舍,眼里充满了惊异和赞赏的神情。她直把春雪瓶看得低下头去,脸也不禁红晕起来,才转过头去问吴超道:“那身著红衣捧刀站在罗燕身后的女子是谁?” 吴超忙轻声禀道:“只知她是随罗燕一起来的,不知姓名。卑职想她多是罗燕门徒。” 王爷见众人各已就座入位,这才朗声说道:“本亲王应那珈国使者所请,约定于今日派出击技高手与那珈国武技国手巫朵司较技比武。今本亲王已选定由罗燕出场和巫朵司较量。较量结果如何,本亲王已与那珈国使者有约在先,若罗燕败北,本亲王决不食一言;若巫朵司输了,那珈使者亦当勿悔。较技比武,乃为切磋技艺,技高一筹,意到即可,无须以死相拼,致伤两国和气,希交手双方,善体我意!” 吴超等王爷话音落定,方才将手一摆,说道:“双方出座,准备开始罢!” 罗燕随即站起身来,正要转身取刀,春雪瓶却忙轻声说道:“我送姑姑上堂。”罗燕也不便和她计较,立即迈步离座,走到殿中站定。春雪瓶紧随在她身左,将刀平端齐腰,将刀柄靠近她手肘易拔处。巫朵司手握长刃微弯倭刀,阴沉着脸缓步向殿中走来,在离罗燕约十步远处站定。他闪着一双带愠的眼睛,将罗燕看了看,又向春雪瓶端着的刀瞬了瞬,忿忿地说道:“你怎不用剑?!” 罗燕不由一怔!因不知他此话何意,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春雪瓶却乘机在旁冲着他冷冷一笑,随即又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也配?!” 巫朵司被激怒得几乎全身都颤抖起来,脸色也变了,眼里闪着怒火,放粗嗓门,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乃一国国手,岂容你轻慢!我要你用剑!” 王爷虽尚未弄清巫朵司在说些什么,可他却已从巫朵司那忿然作色的神态中感到情况有异,便转过头去顾视吴超问道:“巫朵司说的什么?” 吴超也是茫然,正迟疑未答,春雪瓶忙抢前一步,一仰头,对王爷说道:“启禀王爷,那巫朵司临赛刁难,要求我罗姑姑舍刀用剑。” 王爷顾视着巫朵司,肃然说道:“当时定约,并无此议,你为何如此?” 巫朵司情急,忙辩解道:“我已探访明白,罗燕有意轻慢于我,才不肯用剑。我巫朵司乃一国国手,又曾连胜贵国两人,岂能容她轻慢!因此,我要求罗燕用剑!请王爷公断!” 王爷听他这么一说,有如丈二金刚,简直摸不着头脑,忙向德秀峰看去,意在要他出面定夺。不想德秀峰也是困惑不解,不知巫朵司所言是从何说起,更猜不透他意欲何为!正为难间,春雪瓶忽然挺身上前,指着巫朵司说道:“你要以刀对剑?” 巫朵司:“正是。” 春雪瓶:“我会用剑,我来和你一较如何?” 巫朵司睨了一眼春雪瓶,傲然说道:“你是何人?也敢提出和我较量!” 春雪瓶:“咱们较技不较名!若真较起名来,你也未必就能占先。” 巫朵司不觉微微一怔,又看了看春雪瓶,说道:“我今天约定是和罗燕比武,岂容你来插手?” 春雪瓶:“原约未定用剑,你为何又要强求?” 巫朵司竟被问得答不出话来。春雪瓶趁他语搴,忙又说道:“你要我罗燕姑姑用剑二得先和我一较,若能胜得我时,她自会准你所求。” 巫朵司已被春雪瓶逼得进退两难。春雪瓶趁他犹豫不决之际,忙又紧逼一步,说道:“我还可以与你相约以三十招为定:三十招内我如胜你不得,便算我输。” 巫朵司被再次激怒了。他紧握倭刀,逼视着春雪瓶,气咻咻地说道:“来罢!你的剑呢?” 春雪瓶:“我没有带剑。不过这也无妨,把你的刀鞘借我一用就行了。我可以用它代剑。” 巫朵司的脸由黄变青,又由青变白,鼓.目定睛,眦脸欲裂,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进出声来:“你辱人太甚!好,我等着你,去取剑来!” 春雪瓶趁此转过身来,挽着站在她身后正不知所措的罗燕向原来的座位上走去。她边走边低声对她说道:“不劳姑姑动手,且看我收拾他去。” 王爷见此情景,虽感事出意外;心里也感痛快。他回顾王妃问道:“你看那女子能行吗?” 王妃:“我看她一定有些来历;且让她试试。” 正在这时,德秀峰已来到王爷身边,俯身对王爷说道:“我知道那女子颇有能耐,请王爷借她一剑。” 王爷立即顾令随侍执事:“去书房取我剑来。” 一殿堂上一片沉寂,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以待。大家都已预感到了眼前将出现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也都从春雪瓶那从容不迫的神态上预感到了她的胜利。但预感毕竟是预感,当大家又把那犹带一身稚气的春雪瓶和那懔猛狂怒的巫朵司比一比又掂一掂时,又不禁为春雪瓶感到揪心起来。 一会儿,执事已将王爷的宝剑取来。王爷将春雪瓶召唤到他面前,亲手将剑递给春雪瓶,并对她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要好自为之!”王妃也含笑点头对她说了句:“好姑娘,我为你祝愿!” 春雪瓶谢过王爷、王妃,刚一接过剑来,心里不觉一怔:觉得这剑她好生熟悉,似曾在哪儿见到过来。她当时也无暇去多想,忙手捧宝剑,回到殿中站定,瞅着巫朵司说道:“来吧!”随即拔剑出鞘,亮开架式。早已怒火中烧的巫朵司,将刀一挽,一纵身便向春雪瓶头上猛劈过来。春雪瓶不挡不迎,只是闪来闪去,注意看他路数。那巫朵司确也身手不凡,不仅刀法纯精,而且眼快力猛,每一挥刀,都如一道闪电,刀锋过处,卷起一阵寒风,以致站立殿堂两隅的观众都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春雪瓶迎着他的霜锋忽旋忽跃,忽腾忽闪,竟似一团带火流星,在殿上飘忽不定。她一连让过巫朵司十招,才忽将宝剑一抖,说道:“让你也来接我十招!”随即使出母亲传给她的那套天山剑法。顿时间,殿堂上忽如群峰耸立,忽如万壑幽幽,只见雪崩云卷,崖溃石飞,势若摧山覆海,直向巫朵司身上压来。巫朵司只能缠刃护身,东奔西窜,偶尔觑个隙缝,冒险一击。十招已过,又是风过天青,春雪瓶重又现出身来,端剑指着巫朵司含笑问道:“如何?这还只是下乘招数。”巫朵司已是头上冒汗,意乱心摇。他见春雪瓶已经收住剑势,突然奋鼓勇气,乘机使出他的看家刀法,双手紧握刀柄,旋身起势,滚砍连劈,身随力转,有如一个光球一般,直向春雪瓶飞旋而来。春雪瓶不慌不忙,随即又使出中十路天山剑法,拨如探海,架似擎天,挑如揽月,拦拟抱山,剑到处,光球自乱,忽而被剑挑扁,忽而又被剑抛开,春雪瓶连戏带弄,将个巫朵司斗得一筹莫展,狼狈不堪。在殿上观看的人多是些行家里手,对春雪瓶那高超的剑法,无不咋舌惊叹,称奇不已。殿上的王爷已是看得出神,不住拈须点头,对身旁的王孔连连说道:“奇绝,奇绝!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王妃也不禁问道:“她比李慕白如何?”王爷应道:“今天的李慕白如何,我尚不得而知,当年的李慕白未必就能过此!” 殿上看得最为留心,也可说最能懂得春雪瓶剑法之妙的,还是要数罗燕了。从春雪瓶出剑的第一招起,她就没有放过她的一式一法,她由赞赏到钦佩,又由钦佩到惊疑,最后简直是到了心惊魄动的地步。她当然已认出了春雪瓶的剑法是出自九华的路数,但又不全是九华,却比九华更显得雄浑凝厚。她想不出像春雪瓶这样轻轻的年纪,是怎么练出这样高明的剑法来的。她心里更为不解的是:传授春雪瓶剑法的究竟是何人。那人的剑法又达到了何种程度。 在罗燕身后的蔡幺妹也还识得深浅高低,她边看边不停地发出惊叹,有时甚至竞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她那不惯拘束的习性,几乎已使她忘记了身在王爷府里!她看着看着,忽然俯下身来在罗燕耳边说道:“看春姑娘那身手剑法,我倒不禁想起一个人来了!”罗燕并未在意地问道:“谁?” 蔡幺妹:“玉娇龙!” 罗燕不由一怔。她默然片刻,忽又回过头去对蔡幺妹说道:“毫无关联!你怎把她二人扯在一起!” 殿堂上,巫朵司用刀锋旋成的光球,已被春雪瓶的剑挑得散乱零落,残破不堪。巫朵司早已汗透衣衫、,累得气喘嘘嘘。春雪瓶亦已使完了她的又十招路数。她仍又停下步来j端剑在手,含笑瞅着巫朵司说道:“二十招已过,还只剩下十招了。我来让你见识见识咱们的九华剑法!“你若能再接过我的这十招,便算你胜利!”她随即运气凝神,跨开前腿,弓步如探,将剑平平推出,只见那柄纯钢宝剑,立即锋抖如波,发出阵阵刺耳啸声,有如鸣镝,又似龙吟,直震得殿上的人不由一阵寒栗,心也悸跳起来。王爷吃惊得不禁扶椅而起,紧紧注视?耪庋矍俺鱿值纳衿妗4貉┢坎饺缣ゎ福私;鼗罚患槐f鑫薅ǎ藻婆萄眩缬瘟┰疲炙莆璺镉纾狗植怀隽苏惺吐肥n锥渌炯苏獍闱榫埃严诺檬Щ曷淦牵闱抗钠鹩嗔Γ鼙刍拥队糯貉┢磕晴岳寸匀サ慕7嬉换鳎涣夏堑度懈找慌黾敖7妫惚坏煽ィ鸬盟斫月椋恋兑布钢峦咽帧4貉┢恳恢苯频降钪员撸蝗灰槐浣b罚患7嫔亮思干粒锥渌就飞系穆砦餐裁币哑莆桨耄律赖男厍耙约傲奖鄞Γ盐7嫠眩皇俏瓷似と狻n锥渌靖腔帕耸纸牛厦ζ队诘兀械溃骸白∈郑∈?我认输了!” 春雪瓶这才收剑肘后,瞅着他含笑说道:“你连我这捧刀人都斗不过,我罗姑姑若对你使起剑来,就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巫朵司惊魂未定,张目注视着春雪瓶,惊疑地问道:“姑娘竟是何人?请留下名来。” 春雪瓶笑而不答。 巫朵司上前一步,苦苦央求道:“我若输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手里,我还有何面目回到那珈国去!务请姑娘告以姓名!” 春雪瓶这才一扬眉,朗然说道:“你听着:我乃九华弟子,李慕白门人,天山春雪瓶!” 立时间,殿堂上所有的人都不禁愕然相视,谁也想不到李慕白竟会突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弟子来! 巫朵司更是愣住了!他张大一双惊异的眼睛,将春雪瓶凝视了许久,才嗫嚅地问道:“姑娘可就是西疆人称的飞骆驼?” 春雪瓶:“我正是飞骆驼。” 巫朵司双手捧额,发出一声惊呼,他那惊异的神情已变为欣庆,辱愤已化作虔诚,忙躬下身来,说道:“姑娘的大名早已传遍那珈,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姑娘!我巫朵司能败在姑娘手里,也是虽败犹荣。”他随即转过身来,面向王爷双膝跪下,说道:“我久闻中国武功技艺冠绝天下,特别是九华、武当剑法更是举世无双。我巫朵司不远万里而来,非敢炫技自高,实为求进,想学学贵国武功技法。适才和春姑娘这场比武,我不但已经认输,而且是输得口服心服。我请求王爷恩准,让我留在贵国学艺两年,我还请春姑娘收我为徒,传我一些九华剑法,让贵国武技也能在我国光耀流传。”巫朵司说完这番话后,以额伏地,久久都不抬起头来。 王爷拈须沉吟片刻,又环顾了下坐在他两旁的几位官员。他见那几位官员都不置可否,便问德秀峰:“秀峰,你意以为如何?” 德秀峰忙站起身来,答道:“请王爷定夺.”他随即又补了句,“这事还须问问春姑娘才行。” 王爷点点头,又问春雪瓶道:“春姑娘,你意如何?” 春雪瓶略一凝思,说道:“习武原是为了强体护身,亦可因以强国。照说武技本不应该各自守秘才对。但这也只能对自己的父老弟兄姐妹才是这样。因武技亦可恃以欺弱凌人。’那珈国及其邻邦,就曾为西国所雇佣驱使,多次犯境掠侵西疆,若再传授他以武艺,等于送他利刃,他又来人侵我土,边民就更要受害了。这事还请王爷三思。” 王爷和在座官员,听了春雪瓶这番言谈,方才如梦初醒,一个个都惕然警觉起来,注视着春雪瓶,连连点头赞许。巫朵司赶忙抬起头,满脸含愧地看了看春雪瓶,又急切地说道:“春姑娘所说不假,我们确曾作过一些有负于贵国、更有愧于西疆的事情。但那都是为西国所迫,实非出于自愿。那西国就是仗他人强器利,侵入我那珈,挟持我主,为所欲为。那珈国人多次奋起反抗,均遭到他们的残杀。我要求在贵国学习武艺,立志就在于将来回到那珈,用以传授给我那珈国人,我那珈就可以赖以和西国抗争了。” 巫朵司的这番话也说得有理,再加以他说得激昂慷慨,情词恳切,以致使得殿上人众都不禁为之动容。 王爷听后,回顾着吴超说道:“那珈曾受本朝册封,理应予以荫护;巫朵司立志可嘉,应该给以成全才是。” 吴超赶忙应道:“请王爷裁处。” 春雪瓶还不等王爷有所吩咐,忙上前一步,站在巫朵司面前,指着他肃然问道:“你适才所说可是真心实话?” 巫朵司:“我可当天立誓。” 春雪瓶:“纵然你有志如此,但抗御外侮也非一人能行,必须举国同仇,上下一心才是。我若传你九华剑法,你再以传人,良莠不齐,你也未必就能保得别人也将它用于正义。我今念你心诚有志,有心就在王爷殿上,传你一套九华拳技。这拳技只能用以护身,却不能用以凌人。你可愿学?” 巫朵司赶忙站起身来,垂手躬身,连声应道:“愿学,愿学!万幸,万幸!” 春雪瓶凝视着他,又说道:“这套九华拳技与一般拳技不同。只有在交手中才能悟得其中奥秘!只是交起手来,你可能会受到一些跌损摔伤,你可情愿?” 巫朵司忙又连声应道:“情愿,情愿!就是跌摔得头破肢残,我也心甘情愿!” 春雪瓶转身走到罗燕座旁,将剑交给蔡幺妹,又回身来到殿中,一扬眉,对巫朵司说道:“来吧!我知你也擅长拳技,你尽管将你最高的招路使来!”随即亮开了架式。 巫朵司紧握双拳,抡开双臂,忽然将身一纵,窜到春雪瓶身前,左手出拳在春雪瓶眼前虚晃一下,右拳却暗隐于后,随即向她胸前迅猛击来。春雪瓶不接不架,等他拳已近胸,才猛然将身一闪,随即下退回头,用手将他右臂一牵,趁他绊脚欲倾之际,又闪电般地往他背上一击,巫朵司早已稳体不住,一窜身跌倒在一丈开外的地上去了。春雪瓶随即说道:“这叫‘猿猴戏虎’。”巫朵司翻身一跌,又挥拳抡臂上下交叉向她项上腰间一齐击来。春雪瓶只闪身后退半步,趁他两拳落空尚未收力之际,迅即向他脚下一绊,胸前一掌,巫朵司又一仰身,翻跌到地上去了。春雪瓶又随口报道:“这叫‘醉跌金刚’。”巫朵司站起身来,略一运气,忽然将身跃起,一拳向她面门击来。春雪瓶将身一蹲,一手托住他的拳头,一手托着他的腹部,顺势一托一掼,巫朵司又被平抛到一丈开外去了。春雪瓶又报道:“这叫‘举箸拔鼎’。”巫朵司虽已连跌三跤,却毫未气馁,他为了学技,抖擞精神,奋起全身力气,愈打愈勇,不断变换招式,不断向春雪瓶扑来。每当他一出手,交手不过三招,他总被春雪瓶或擒或推,或拿或引,连连弄翻在地。二人交手不到半个时辰,巫朵司即已跌倒三十来跤。他每跌一跤,春雪瓶都要报出她所使招路的名称。二十招后,巫朵司虽犹强起搏击,但已是勉力支撑,相形见绌。到了三十招后,他已是血流满面,遍体鳞伤,力竭技尽,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几番挣扎,却再也起不来了。春雪瓶等他片刻,见他还是坐地不起,这才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道:“你如不起,我也就只能教到这里了。” 巫朵司仰起头来气喘吁吁地问到:“姑娘这套九华拳技还有多少招数?” 春雪瓶:“招中有招,式外有式,变化无穷,不计其数!你只要还能站起身来和我相搏,我便可无止无限地传授下去,直到你技已能敌,才算完结。” 巫朵司又咬紧牙关,拼命挣扎了几下,还是无力重站起来。他最后只好双手将头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殿上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心情,知道他是出于求进心切而产生的自怨自恨,也都为他而感到歉憾惋惜。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 春雪瓶也不禁被他的真诚所感,又对他说道:“你也不必为此难过,只要立志不移,一年后可到西疆找我去,我不但可以继续传你一些九华技艺,还可帮助你和那些流落在西疆的兄弟,共同抗击那些奴役你们的外来敌人。因他们也是我们的仇敌!” 巫朵司这才止住哭声,伏在地上,向春雪瓶再三称谢。王爷没料到春雪瓶竟处置得如此得体,心里自是高兴万分。他趁此回过头来向坐在那儿惶惶不安的那珈国使者问道:“你们有何话说?” 使者忙站起身来,显得十分恭敬地说道:“巫朵司较技已输,自当遵约行事。我明早便随王爷上殿朝拜皇上,献上宝珠、经卷,求赐回文,立即起程回国。冯茂的金刀,随即派人送还,还望王爷不计前嫌,多加宽容才是。” 王爷:“只要你能知省,改弦易辙就好了。下午我便入宫奏闻圣上,你且回馆,等候召见就是。” 使者站起身来要告辞出殿,忽又逡巡犹豫起来,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还有隐情未告,也趁此禀告王爷:我奉国主之命,随带巫朵司前来贵国要求比武,实无他意,只因我那珈近十年来,连遭外邦入侵,备受凌辱,我主曾多次意欲遣使向贵国求援,又因听近邻各部传说贵国已锁国自守,不预外事且已武事不修,击技多已失传。为此,我主迟疑不决,才遣我前来一探虚实。经此三场较技,以林同之义勇刚烈,冯茂之老当益壮,特别是春姑娘之技高莫测,均足以证明贵国雄风未减,定可扬威海外。我明日朝见皇上时,即当奏禀我主之意,拟请贵国出兵那珈,助我抗击入侵那珈外寇,尚望王爷从旁进言劝谏,得蒙皇上恩准为幸。” 王爷这才真正明白了巫朵司来京要求比武的真实用意。他拈须沉吟,过了片刻才肃然说道:“这事事关重大,容我奏闻圣上,再请圣上裁决。” 使者称谢告辞,率领着步履趑趄的巫朵司退出殿堂去了。殿堂上欢快的气氛又热烈起来。在座的各位官员亦已不像原来那么拘谨,相互交谈议论,色舞眉飞,都在为春雪瓶的胜利而感到惊奇自豪。王妃端坐殿上,亦不时举目向春雪瓶瞬来,她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辉,有探询,有惊奇,有赞叹,有疼怜。春雪瓶的眼睛每一碰上她那闪来的光辉,都不禁羞涩地低下头去。蔡幺妹仍不住掉头张望,不时俯过身来在春雪瓶耳边给她报说人众的神情动态,把春雪瓶弄得局促不安,窘态楚楚,显得更加动人。德秀峰虽仍谈笑从容,可春风却早已满面,得色也隐上眉梢。蔡幺妹忽然将春雪瓶轻轻一拉,低声说道:“你看,你刘大叔原来是躲在那柱子后面!”春雪瓶忙循着她的目光向对面那根柱后望去,见刘泰保正探头向这边望来。他一见春雪瓶便忙伸出右手,高跷拇指迎着她晃了一晃,咧开嘴露出一个喜不自胜的笑容。殿堂上王爷又和几位官员谈论了会,这才站起身来,将手一挥,说道:“午时已过,各位请回罢!”他随即又抬起眼来望着德秀峰说道:“秀峰就留在府里,我还有事要和你谈谈。” 春雪瓶这才忽然想起王爷的宝剑还在蔡幺妹手里,她赶忙要过宝剑,快步走到王爷面前,双手将剑呈上,说道:“多谢王爷借剑,谨以奉还王爷。” 王爷并不伸手来接,只问道:“这剑如何?” 春雪瓶:“我虽未细看,但已知它是柄好剑。” 王爷:“你是如何认识出来的?” 春雪瓶:“几次和巫朵司手里倭刀碰击,剑锋却仍完好无损。若是寻常利剑,早已被那倭刀折缺的了。” 王爷点点头:“你也有眼力。这确是柄古剑,原是玉帅旧物,并曾在他身边佩带多年,我就将它赏赐给你罢。有你这般身手,也算不负这柄古剑了。” 春雪瓶赶忙谢过王爷。她这才突然想了起来:这柄剑原是她母亲早年曾经使用过的。她随母亲初去塔城时,就是带的这柄宝剑。可怎么落到王爷手里?王爷却又说它原是玉帅旧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春雪瓶虽是满腹疑云不解,却仍高高兴兴地回到了罗燕身旁。 王爷、王妃由侍卫簇拥着进入殿后去了。各官员这才陆续出殿。德秀峰亦由执事领陪着到便殿用膳去了。德幼铭带着罗燕、春雪瓶、蔡幺妹走出王府,刘泰保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满怀兴奋地说了一番赞叹的话语之后,便要带着春雪瓶和他夫妇二人一同回到“四海春”去,罗燕却又要把春雪瓶带到她家去留住一宵,二人你请我邀,各不相让。春雪瓶说道:“按说我本应回到蔡姑那儿去的,不过我今后定会是在蔡姑身边的时候多,在罗姑姑身边的时候少,今天就让我到罗姑姑家里去罢。再说王爷把德老前辈留下议事,不知是否与今天的事儿有关,我也想打听打听呢!” 春雪瓶这么一说,蔡幺妹听了心里也是甜滋滋的,刘泰保亦不便再争了。大家就告别分手,各自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在马车上,罗燕对春雪瓶说道:“我在西疆就已看过你和马千总交手,虽早已看出你身手不凡,却没料到竟高超到如此境界!我从不相信世间会有超凡人圣的奇人,可我今天看了你的武功,我也不由不相信世间确有奇人在了。” 春雪瓶:“不是我技高,只怪那巫朵司技薄量大,才如此狼狈的。” 罗燕:“依我看来,那巫朵司亦颇不凡,今天是多亏了你,若由我去和他较量,恐也未必就能胜他。” 春雪瓶:“他刀法十分阴狡,只有九华剑法才能制他。” 罗燕忽有所触地:“我倒想起来了,你适才在王爷殿上自称你是九华弟子,李慕白门人,你该不会是唬那巫朵司的罢?!” 春雪瓶:“我也是不久前才拜他为师的。” 罗燕十分惊异地:“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春雪瓶:“在俞老前辈的坟前。”接着她便将她如何在俞秀莲坟前见到李慕白,又如何和他比剑,以及他如何收她为弟子的经过,一一对罗燕讲了出来。罗燕听了感到十分惊诧而又十分欣庆地对她说道:“李师伯择人甚严,从未收过弟子。这些年来,他又遁迹山林,见他已是不易,更不用说向他学剑了。他能收你为弟子,这是你的造化,难怪你现在的剑法又比在西疆时精进了许多。” 二人谈得谈着,不觉已到德府。德五奶奶以及府里的上下人等,听说今天的比武胜利,无不笑逐颜开,高兴异常。傍晚时分,德秀峰回府来了。他满怀高兴地告诉春雪瓶说,王爷为她在今天的比武中大败巫朵司的事,真是高兴万分。认为她不仅给国人扬了眉,也为林同、冯茂吐了气。王爷对她的武功、仪态更是称赞不已。王爷说,他曾担心九华剑法会因李慕白的孤高耿介而失传,没想到他竟收了春雪瓶这样一位了不得的弟子。这样一来,九华不但后继有人,而且还将发扬光大,王爷为此感到欣慰已极。德秀峰还告诉春雪瓶说,王妃对她更是十分垂爱,不断地向德秀峰问这问那,简直是关怀备至。德秀峰离开王府时,王妃还特意亲来便殿告知他说,重阳那天,她将设宴召请京城几家名门显贵的亲眷到王府赏菊,要他告知春雪瓶,请春雪瓶到了重阳那天也一定前去王府,她要和春雪瓶一起赏菊。德秀峰讲完这番话后,随又说道:“还有几天便是重阳了。到了那天我叫幼铭他母亲陪你前去就是。” 春雪瓶听了不禁双眉微皱,说道,“王府礼多,我不惯拘束,不去也罢!” 德秀峰:“王妃召你入府赏菊,乃是对你的特殊恩宠,哪能不去!再说,到了那天,你还可在王府见到许多京城的贵妇名媛,还是去的好。” 德五奶奶在旁说道:“这样的殊荣,我记得除了春姑娘以外,也只有玉娇龙才曾得过一次。不过那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玉小姐也是像春姑娘这大年纪,也是刚从西疆回来。不同的是:那位玉小姐是以她非凡的美貌惊动了王妃,春姑娘却是以非凡的武艺赢来了恩宠。” 春雪瓶不由一怔,问道:“王妃也是请她赏菊?” 德五奶奶:“不。记得是新春刚过,花园里积雪还很厚呢!” 春雪瓶又若有所思地问了句:“那位玉小姐是否也会武艺?” 德五奶奶:“只听说她很会骑马,没听说她也会武艺。” 春雪瓶不再问什么了,只回过头来望着德秀峰笑了笑,说道:“就遵照老前辈所嘱,到了那天我就随老奶奶一道去王府赏菊罢!” 德秀峰又对德幼铭谈了一些他离京去西疆后,朝中官员的迁放浮沉。春雪瓶对这些却毫无兴趣,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老挂着那珈国使者在殿堂上对王爷所说的那番话语。她趁德秀峰和德幼铭的谈话略一停顿时,便忙插口说道:“今天在王府后殿,那珈国使者请求王爷奏请皇上出兵那珈,帮助他们抗击外敌入侵的事,依老前辈看,皇上会应允吗?” 德秀峰沉吟片刻,说道:“朝廷对于自己的边陲西疆,尚感鞭长莫及,无力自顾,哪还管得远隔万里的邻国那珈!” 春雪瓶:“那些频年人犯西疆南境的碧眼西人,就是占据那珈及其邻近各邦以作巢穴,并驱策着那里各邦的百姓前来侵犯我们的。朝廷若能出兵那珈,就实同捣了西人的巢穴,西疆也可免遭侵害了。” 德秀峰凝视着春雪瓶,显出十分惊异和钦佩的神情,说道,“春姑娘能有此见解,真是胜过朝内的许多须眉男子了!玉帅生前就曾上疏皇上,提出过这一主张,不想圣上听了田项等人的谗言,只批了‘劳师疲众,不利睦邻’八字,就把这事搁置起来。玉帅亦因长年闲置,报国无门,才郁郁死去。”德秀峰说到这里,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又说道,“今日理应为比武胜利的事而欣庆,就不谈这些令人慨叹的事了。” 春雪瓶听事已涉及玉帅,而玉帅却又正是从幼年时起便在心中十分关切和崇敬的人物!她本想再趁此打听一下有关玉帅过去的一切,但见德秀峰已经把话截断,为了不让大家扫兴,也就不便再问下去了。 晚饭时,德秀峰由于心情特别高兴,不但他自己频频举杯,而且还亲自提壶给春雪瓶敬了几盏,把春雪瓶也喝得来微微有了醉意。因此,春雪瓶吃过晚饭,只在厅里坐了一会,便回房安寝去了。第二天,春雪瓶不等蔡幺妹来接,便告辞德府全家,回到了“四海春”。刘泰保见春雪瓶回来了,当然又有一番兴奋的问谈,又是一阵兴高采烈的热闹。刘泰保为了给春雪瓶庆功祝贺,他嫌店里的菜肴做得不够他应表的心意,特叫伙计到前门附近一家最有名的馆子去,端了几样名贵的山珍海味回来,三个人还依礼如仪、三献九敬地排了一次家宴。刘泰保觉得单是这样还盛不下他那满怀的高兴,又特意叫灶堂伙计包了一顿饺子款待所有住店的旅客。以致弄得那些旅客去东猜西疑,不知他们究竟是碰上了刘掌柜的什么喜庆。 过了几天,已是九月初八,第二天便是重阳佳节了。德府已经派人传话过来,要春雪瓶第二天就等在刘泰保家里,德五奶奶将坐车绕道前来接她同去王府。蔡幺妹这才知道了王妃请了春雪瓶去王府赏菊的事情,不禁又是一番羡叹,又是一番叮咛。蔡幺妹对她说:“赏菊不比比武,你去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 春雪瓶说道:“我不惯穿那长袖长裙,更讨厌涂脂抹粉,要去我还是这么去,让王妃知道这才是天山春雪瓶!” 蔡幺妹:“王妃也常著蒙装,她倒并不以衣衫取人。只是那天王妃召请的那般显臣夫人和名门闺秀,大都是些势利眼,她们不但以貌取人,还非常讲究衣饰,不管是哪家的寿庆婚宴,只要有她们在场,不是互相争妍斗艳,便是对人评头品足,她们看去一身珠玉,实际上只不过是些绣花枕,里面装的全是粗壳芦花。以你这副模样,没话说,去到他们中间,一定够她们感到刺眼心嫉的了,再打扮一下,准更叫她们不是滋味。” 春雪瓶被蔡幺妹说得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要我去和谁比比武都行,比貌我可不来。” 蔡幺妹:“你总应该穿戴得像去赴宴的样子才行,这对王妃面上也好看。”她见春雪瓶不吭声,随即又说了句,“明天早上我来给你梳妆。”这才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第二天清早,蔡幺妹果然兴冲冲地到春雪瓶房里来了。她见春雪瓶已打开包袱,正对着摆在床上的几件衣服发愁,不知穿哪一件好。蔡幺妹拿起一套淡红色衫裙看了看,见那衫裙系用贡绸裁制而成,裙底、裙边绣着喜鹊闹梅,全身金线锁边,乍看去,只觉淡雅悦目,细一看,又觉华丽耀眼,蔡幺妹看得傻眼了。她一直盯了好一会才抬起眼来问春雪瓶道:“你从哪儿得来这套衣衫?” 春雪瓶略一迟疑,说道:“我来京前,香姑姑特意叫人给我送来的。” 蔡幺妹:“西疆会有这样的贡绸和巧手?!”她又把衫裙赏看了一番,才又说道:“你就穿这套衫裙前去,我敢说,你今天准会成为王府里的菊花了。”她随即催促着春雪瓶将这套衫裙穿上,又给她梳好头发,随又将她拉到窗前审视一番后,说道,“要是再戴上一只手镯或一只指环就更好了。”她一转眼珠,忽又说道,“我有一只玉镯和一只玉环,你戴去好了,我去给你拿来。” 春雪瓶忙拦住她,说道:“镯子碍手,我不想戴;指环我也有一只,蔡姑就不用去拿了。”她随即从革囊中将她母亲藏放在箱底的那只指环取出,戴在指上。蔡幺妹拉着她的手,将指环仔细看了一番,又不禁赞叹连声地说道:“这样的指环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会有,不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春雪瓶笑了笑:“这本是我母亲之物,我母亲兴许也是买来的。” 蔡幺妹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她见春雪瓶已经收拾打扮停当,便和她一起出了西屋,去到东屋用饭。早饭已过,不久,德五奶奶便坐着马车来接春雪瓶来了。蔡幺妹把德五奶奶迎进后院,坐了片刻,德五奶奶怕王妃久候,便催着春雪瓶出店上车,向王府走去。 二人到了王府门前,司阍门官早已认出春雪瓶来了,赶忙出来将她二人接进王府,又引着她二人向里面便殿走去。便殿就在花园旁边,是专供王爷王妃游园时品茗饮酒的地方,殿厅十分宽敞,陈设也极豪华讲究。殿外是花岗石砌成的走廊,白玉栏杆,站在走廊上,可以凭栏一览整个花园和环绕荷池的跑马道。春雪瓶随着德五奶奶来到便殿,便殿里已经坐满了女宾。那些女宾,有的体态丰腴,衣著鲜洁,显得雍容华贵;有的清秀婷婷,带飘袖拂,有如临风玉树;有的蛾眉淡扫,素雅宜人;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粉香扑鼻。她们有的在端坐品茶,有的在娓娓叙话,。有的在顾盼挑眼,有的在窃窃私语。春雪瓶刚一走进便殿,所有在座女宾的眼光都不禁一齐向她投来。一瞬间,便殿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在那一双双充满各种神情的眼光中,有惊奇,有诧讶,也有羡叹和倾心,也有羞愧与嫉妒。在春雪瓶还未到来之前,这便殿里的满座粉黛都各自生辉有如群星耀眼,春雪瓶一到便如旭日临空,星光立即悄然隐没。 王妃穿了一身鲜艳的蒙装,坐在便殿上方正中的镂花紫檀靠椅上,她一见春雪瓶走进殿来,便含笑凝视着她,说道:“你为何来得这么姗姗!我正和大家谈念着你呢!”她那出自惦盼的微责,却让人感到一种特别亲切之意。春雪瓶忙上春雪瓶忙拦住她,说道:“镯子碍手,我不想戴;指环我也有一只,蔡姑就不用去拿了。”她随即从革囊中将她母亲藏放在箱底的那只指环取出,戴在指上。蔡幺妹拉着她的手,将指环仔细看了一番,又不禁赞叹连声地说道:“这样的指环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会有,不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春雪瓶笑了笑:“这本是我母亲之物,我母亲兴许也是买来的。” 蔡幺妹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她见春雪瓶已经收拾打扮停当,便和她一起出了西屋,去到东屋用饭。早饭已过,不久,德五奶奶便坐着马车来接春雪瓶来了。蔡幺妹把德五奶奶迎进后院,坐了片刻,德五奶奶怕王妃久候,便催着春雪瓶出店上车,向王府走去。 二人到了王府门前,司阍门官早已认出春雪瓶来了,赶忙出来将她二人接进王府,又引着她二人向里面便殿走去。便殿就在花园旁边,是专供王爷王妃游园时品茗饮酒的地方,殿厅十分宽敞,陈设也极豪华讲究。殿外是花岗石砌成的走廊,白玉栏杆,站在走廊上,可以凭栏一览整个花园和环绕荷池的跑马道。春雪瓶随着德五奶奶来到便殿,便殿里已经坐满了女宾。那些女宾,有的体态丰腴,衣著鲜洁,显得雍容华贵;有的清秀婷婷,带飘袖拂,有如临风玉树;有的蛾眉淡扫,素雅宜人;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粉香扑鼻。她们有的在端坐品茶,有的在娓娓叙话,有的在顾盼挑眼,有的在窃窃私语。春雪瓶刚一走进便殿,所有在座女宾的眼光都不禁一齐向她投来。一瞬间,便殿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在那一双双充满各种神情的眼光中,有惊奇,有诧讶,也有羡叹和倾心,也有羞愧与嫉妒。在春雪瓶还未到来之前,这便殿里的满座粉黛都各自生辉有如群星耀眼,春雪瓶一到便如旭日临空,星光立即悄然隐身一摆手,说道,我已吩咐过了:“大家难得如此欢聚,都不用多礼了。”她随即对身旁侍女说了声“摆座”,那侍女立即端来一只绣凳,在靠近王妃的身旁摆下。这也让人看得出来,原是王妃早已安排好的。这种殊宠给春雪瓶带来的殊荣,在春雪瓶心里倒也没有引起什么异样的感觉,但在其他在座的女眷们心中,却各自涌起甜酸苦辣,各自感到了一种不同的滋味。王妃让春雪瓶坐定之后,才又指了指春雪瓶,喜形于色对大家说道:“这位就是我适才对你们所讲的那位春雪瓶姑娘。你们别看她长得这么文静,她要动起手来,真可叫猛虎俯首贴耳,令熊罴望风而逃!她真可称得上是巾帼须眉了!” 王妃对春雪瓶的称赞,立即引来了一片惊叹之声。在那一片叹声中,有的发自衷心,有的却是为讨王妃的欢心而发的。春雪瓶只俯首而坐,已经显得有些腼腆的脸上,又不禁染上一层红晕。 王妃十分怜爱地凝望着她,问道:“你多大啦?” 春雪瓶:“就快满十七岁了。” 王妃:“我像你这么大时尚在蒙古。”她略一驰神,随即又轻轻说了句,“我也正是在你这样的年龄遇上王爷的……”她突然把话打住,望着春雪瓶笑了笑,又说道”“我总忘不了我年轻时骑马走过的那片片沙漠,那片片草原!” 春雪瓶从王妃那从容悦耳的声音里,感到了一丝哀伤和悲凉的意味。她正不知该向她说点什么话时,王妃忽又向她说道:“走,且和大家赏菊去,以后你可常到我这儿来。”她随即站起身来,领着大家向便殿外的花园走去。京城的秋天确是宜人!抬头是万里晴空,低头是鞋不染尘;风已凉而未冷,日尚暖而温衣。尽管如此,秋天总不是春天,花园里除了古柏,除了金菊,却都已叶落枝枯,呈现出了一种萧瑟之意。 春雪瓶不解附庸风雅,无心去欣赏那些在她看来还远远不及天山雪莲好看的菊花,却才趁此机会抬起眼来去看那些紧随在王妃左右的小姐、夫人。使她感到奇怪的是:原来那些小姐、夫人却也未把眼睛投向菊花,她们在偷偷欣赏的竟是她衣衫上绣的喜鹊闹梅。在那一道道向她投来的目光中,她突然触到了一双显得特别慈祥而又含带着一种乐哈哈的笑意的眼睛,她立即从这双奇异的眼睛里,感到一种真诚的亲切,一种与人为善的贤良。春雪瓶赶忙凝神望去,见在离王妃身后约十余步远的一盆菊花前面,站着一位穿著华丽、仪态雍容、长得极为标致的中年妇人。那女人一面正在和德五奶奶叙话,一面正不断向她瞟来。她和春雪瓶的目光刚一相遇,便向她点点头,随即拉着德五奶奶含笑向她走来。她一走到春雪瓶面前,便笑吟吟地说道:“我适才还同德五嫂说:赏菊还不如看你。你真长得美,我还很少见过像你这么俊秀的姑娘!” 春雪瓶正不知所措,德五奶奶忙给她引见,说:“这位是吏部侍郎玉大人的夫人。” 春雪瓶不由一怔,知她就是门前有对石狮的那个“帅府侯门”的女眷,心里不觉也对她感到亲切起来,便忙上前给她见礼道:“给玉夫人请安!” 玉夫人连忙一把将她拉住,说道:“别这样称呼我了!平辈人都叫我鸾英,姑娘如不嫌弃,就叫我鸾姑或玉婶都行,这样叫更亲热些。” 德五奶奶在旁说道:“那就叫玉婶吧!” 春雪瓶随即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玉婶”。 玉夫人真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她拉着春雪瓶,将她久久地审视着。当玉夫人的目光移到春雪瓶衣衫上那些刺绣着喜鹊闹梅的花纹上时,她的目光却突然停住了。她眼里不禁闪出惊异的神情,将那些花看了又看,还伸出手去将衣衫上那些花纹、锁边摸了又摸,渐渐的,她眼里也由惊异变成了伤悲的神情。最后,她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哀叹,眼里竟不觉滚下一颗大大的泪水来。春雪瓶被她这一奇异的情态愣住了。 德五奶奶也显得惊诧万分,忙问她道:“玉大奶奶你怎么啦?是不是心里感到不舒适?” 玉夫人赶忙抹去泪水,强颜一笑,说道:“我这人也真是,遇事总爱动感情,常在人前抹眼泪,惹出许多笑话来!” 德五奶奶半认真半打趣地:“不知玉大奶奶适才动的又是什么感情啦?” 玉夫人敛了笑容,神情又显得有些伤感起来。她又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德五嫂和春姑娘,我适才看到春姑娘身上穿的这身衣裙时,心里不由大吃了一惊!这衣裙的颜色、绸料、锁边,特别是衣裙上绣的那团喜鹊闹梅,都与我早年前亲自安排请人到家里去做的那身衣裙像极了!简直可说是一模一样。因此,我适才一看到春姑娘身上穿的这衣裙,便不禁想起那套衣裙来了。” 春雪瓶已经感到玉夫人话未说完,一定还另有隐情,可她又不便深问。一旁听得不明不白的德五奶奶却不禁又问道:“为一件花色相像的衣服,也会让你动情得流下泪来?” 玉夫人:“一件衣服算什么!我动情是因这衣服使我又不禁想起一个人来了。” 德五奶奶:“谁?你想起谁来了。” 玉夫人:“就是我妹妹玉娇龙。” 春雪瓶不由一惊:“玉娇龙!玉娇龙是玉婶的妹妹!?” 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的整个心都紧缩起来。她极力地镇住自己,只显得好奇般地问道:“那玉小姐是不是也曾穿过一件这样的衣裙?” 玉夫人:“我妹妹生前确曾有过一件与你穿的一般模样的衣裙,那是在她尽孝前两月我请人到家来给她裁制的。绣在衣裙上那喜鹊闹梅的花样,也是我请画师给画的。不想她连一次都未穿上就投崖尽孝了!所以我适才一看到春姑娘这衣裙,就不禁想起我那可怜可敬的妹妹来,心里一难过,眼泪也包不住了。” 春雪瓶又淡淡地问了问:“那衣服可还在?” 玉夫人:“当时我满心都浸泡在悲痛里,哪还有心思去清她的衣服。等我后来再去清理她的遗物时,那件衣裙已不知被谁拿走了。” 猛然间,历历往事,点点疑迹,簇簇迷团,都在春雪瓶心上、眼前闪现出来:母亲对玉帅那种无言的尊爱,雪地上救出玉帅后母亲那跪地哀痛的情景,莲姑在无意中曾说出过的那些可疑的话语,德秀峰在玛纳斯河畔讲过的那段罗小虎大闹北京城的往事,以及王爷所赐的那柄曾是母亲用过却又是玉帅旧物的宝剑,和自己现在身上所穿的被玉夫人认出是与玉娇龙那件同样的衣裙……这一切,都不禁让曾经在春雪瓶心里闪起过的“玉娇龙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母亲”的念头,重又在她心里激荡起来。她已不再仅仅是凭了一种莫名的直觉,也不再仅仅是一种猜疑,她几乎是已经认定了:玉娇龙就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只能是玉娇龙! 春雪瓶不禁又在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她量定母亲一定要潜回玉府探望,她也要潜入玉府去等候母亲的到来。她也只有这样才能寻到她日夜思念的母亲了。 春雪瓶的心情不禁忽然感到轻快起来,她相信她和母亲重逢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第20回 宴上拔刀豪惊众眷,房中让剑情动鸾英 在这充满了荣幸而又欢欣的赏菊会上,没想到,春雪瓶所穿的那一套淡雅的衣裙,竟引起鸾英那么深沉的伤悲,而当鸾英说出那衣裙恰似她妹妹玉娇龙当年的衣服时,春雪瓶却又因此而震惊了。 鸾英的一句话语,在春雪瓶的心中,有如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劈开了多年来笼罩在她心里的层层迷雾,照亮隐藏在她母亲身后的那个幽秘的世界。一瞬间,春雪瓶已乘着那一闪亮光心逐神驰,默默不语,木立如痴。鸾英见她那般情景,以为是自己失言惹起她的不快,忙又破涕一笑,十分歉疚地说道:“你看,我这个人就是易动感情,也不分个场合,总是晴晴雨雨,春姑娘你别介意!” 春雪瓶立即回过神来,说道:“哪里话!睹物怀人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想到我穿的这身衣服竟惹得玉婶子这么感伤;早知如此,我就不会穿着它到这里来了。” 鸾英满含慈柔地瞅着春雪瓶,“你真会体贴人!”她随即又回过头来对德五奶奶说道:“我在没有见到春姑娘以前,一些女眷们都把她描说得又野又悍辣,简直像一尊横眉怒目的女金刚似的。可我今天一见到她时,才知道与她们所说的完全相反。说心里话,不知为什么,我刚一见到她就从心眼里喜爱上她了!” 德五奶奶听得眉笑眼开,十分得意地说道:“可不是,像雪瓶这样的姑娘谁见了会不喜爱!你德五哥就常在我面前夸奖她,说春姑娘不但人品好武艺高,而且还很有计谋,临危不慌不乱,沉着机智,比朝里的许多将军还强。” 鸾英疑视春雪瓶,不胜羡叹地说道:“不想西疆竟会出你这么灵秀的姑娘!”她随即又把眼光移向春雪瓶的那身衣裙上,赞赏中仍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惊疑,情不自禁地又说了句:“也没想到西疆竞有人能裁缝出这么精美的衣服!” 仍在陷入追思细忆的春雪瓶,听了她二人这些称赞的话语,感到十分不自在起来,忙带羞带愧的说道:“老奶奶和玉婶快别这么说了,我小雪瓶实在担当不起这般过誉!再说我就将感到无地自容了!”她察觉鸾英仍一个劲地打量着她身上的衣裙,惊疑的神色仍不断地从她那一双略带悲凄的眼里流闪出来。春雪瓶为了把话岔开,更为了进一步探证她心里的疑念,她用手整了整衣裙,含笑问鸾英道:“我这衣裙真比得上京城剪裁的精美?” 鸾英:“就是在京城里也要最上等的裁缝匠人才剪裁得出来。不知春姑娘是在西疆哪儿请人做的。” 春雪瓶笑了笑:“西疆哪有这样的的工匠,又哪能买到这样的料子!不瞒玉婶子说,我这套衣裙原是出自京城。” 鸾英:“春姑娘是这次来京后才新添置的?” 春雪瓶含笑地摇摇头。 鸾英惊异地:“春姑娘莫非过去曾来过北京?” 春雪瓶还是摇摇头。她见鸾英眼里充满了困惑不解的神情,便又说道:“实话告诉玉婶:这套衣裙原本不是我的,是我这次来京时西疆的一位亲人送给我的。”她停了停,又若不经意地说道:“听我那位亲人说,这套衣裙还是她在十八年前从京城带到西疆去的。” 鸾英听了也不再说话,只脸上充满了惊诧之色.又盯着春雪瓶的衣裙细细打量片刻,接着,她突然伸出手来撩起衣服下摆襟角处所嵌花边看了看,忽然间,只见鸾英那只撩着衣襟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也突然变白,嘴里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随即喃喃般地说道:“天啦!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这摆角花边的接头处也和我妹妹那件衣服一模一样!” 德五奶奶见鸾英显出那般神色,也忙凑过来;问道,你又看出点什么异样来啦?” 鸾英忙指着她尚翻在手里的那毒角襟摆对她说道,德五嫂你看,我当年守着裁缝匠给娇龙妹裁做这件衣服时,花边嵌到这摆角处便用完了,我又叫人去新买一段来接上去的,当时因买花边的人未带样去,买回来的那段颜色略略浅了半分,我当时还曾为此怅憾多天呢!你看,春姑娘所穿的这件衣服,摆角处的花边也是接嵌,接上去这段花边颜色较前段淡了半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来!”德五奶奶忙埋下头去看了看,也感到十分惊异,说道:“不错,这接上去的一段是略浅一些,怎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鸾英凝神片刻,又紧紧瞅着春雪瓶问道:“春姑娘,请恕我多嘴,告诉我,送这衣裙给你的那位亲人是谁?” 春雪瓶早已成竹在胸,不急不忙地应道:“香姑姑姑。” 鸾英先是怔了怔,随即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不禁失声呼道:“啊,是香姑!”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连连问道:“香姑现在怎样?她一切都称心如意吗?” 春雪瓶:“香姑姑姑日子过得非常称心,身体也无病无痛,一家人过得和美极啦!?” 鸾英不禁以手加额,充满虔诚地说道:“这就好了!可怜的香姑,我一直都惦挂着她,也时时都在想念着她呢!” 春雪瓶也不禁被鸾英的热情和一片好心所感动。她为了拨开迷障在她心里的层层迷雾,便又试探着问道:“玉婶怎会认识香姑姑姑?” 鸾英:“香姑原是我那娇龙妹妹的使女,是我娇龙妹妹从西疆把她带回北京来的。她在我家住了两年,后来又由我妹妹作主,将她嫁给一位从西疆军营来的千总、,她才又跟随那位千总回到西疆去的。不想她。去就音信全无,算来已经快整整十九年了。” 春雪瓶不由想起莲姑曾在无意中对她说过的那几句话来.“我娘二十年前便随玉姑进关,曾在北京住过两年,她曾多次眼看到玉姑和人争斗,是见过许多世面来的。”这话又从鸾英口里得到了证实。可见莲姑所说的那个“玉姑”即是自己的母亲,当然就是玉娇龙了。春雪瓶并不就此罢休,又把话题回到衣裙上来,只要能肯定这衣裙确是玉娇龙的旧物,她就可又多得到一条依据,心里的迷雾也就不难慢慢拨开了。于是,她又试着对鸾英说道:“不想香姑姑姑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要是玉婶没有认错的话,这衣裙定然就是玉娇龙姑姑的旧物。” 鸾英解释道:“既是香姑所送,就肯定错不了啦!我心里也在纳闷,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一套衣裙同一样的色,同一样的料,同一样的剪裁,同一样的花,连花边接头都一一样!现在可算已经弄清楚了,我毕竟没有认错。”她停了停,又说道:“我那娇龙妹妹生前对香姑真是宠爱极了,她二人名是主仆,实同姐妹一般。这套衣裙定是香姑出嫁时我娇龙妹妹送给她的。香姑兴许是舍不得穿,才又送给你了。” 春雪瓶感到她心里的迷雾又被拨开一层,她已经能隐隐看到母亲过去的一些影迹了。 鸾英默然片刻,忽又充满伤感地说道:“香姑可能还不知道最疼爱她的玉小姐在她走后不久就已经去世!春姑娘这次来京,她怎么也没请你给我们捎个信来!香姑可能早已把我们都忘记了!”她在说完这番话后,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春雪瓶从鸾英那充满感伤的话语中,只感到一种由怀旧而生感叹之情,却并无半点责怨之意。她从眼前这位雍容端丽的鸾英身上感到一种善良宽厚的心性,她被这种心性所感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安慰她才好。一向机敏的春雪瓶也被这复杂错综而形成的局面难住了。 恰在这时,一名宫女匆匆来到她三人面前,说道:“王妃已经问起过春姑娘几次了。现在王妃和各位夫人、小姐已经赏完菊花,正坐在前面亭子里用茶,请春姑娘和两位夫人快快前去叙话。” 鸾英和德五奶奶一听,忙带着春雪瓶向前面亭子走去,德五奶奶边走边不安地说道:“我只顾闲聊,却把赏菊的事儿都忘了,真是失礼得很!” 鸾英却笑着对春雪瓶说道:“王妃召大家进府赏菊,全是为着春姑娘来的,春姑娘才是主客,我们都是陪衬,我却把主客给占来了,再不去王妃定会感到扫兴的。” 德五奶奶也说道:“能得到王妃的宠爱,乃是极大的荣幸。像春姑娘这样受到王妃特别恩宠的,据我所知,除春姑娘外就只有二十年前的玉娇龙小姐了。那次恰好我也在王府里,一切情景都好像和今天一般模样。”她用手向水池那边一指,又说道:“那天王妃骑马,马被坠雪所惊,直向玉老夫人冲去,玉小姐舍命上前将马拦住,才将老夫人救了下来。这事就是在水池那边道旁发生的。当时那一场危3uww险景象,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感到肉跳心惊。” 鸾英不禁双手合掌,虔诚地说道:“那次母亲遇险,全赖妹妹一片孝心感到神灵前来相助,方才化险为夷。不想为此竞有人编造出许多谣言,胡说妹妹会使妖法,又说妹妹怀有高强的武技,也正是这些可恶的流言蜚语,才把妹妹逼到绝路上去的。”鸾英说完后,不禁又发出一声催人泪下的叹息。 春雪瓶只默默留神地听着。她又从德五奶奶和鸾英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有关玉娇龙的往事。这些往事都是她不曾听人说起过的。因此,她除了感到新奇外,也使她感到在弄清母亲的身世上又多了一条可循的线索。 三人谈着走着,转过一排石山便已来到了六角亭侧。春雪瓶抬头向亭里望去,见亭子中央摆有一张白玉圆桌,圆桌四方各摆着一个同样白玉雕花圆凳,王妃端坐在上方圆凳上面,十余位满头珠玉、满身锦绣的夫人、小姐,全都聚集亭内,或站在王妃身旁,准备随时听候王妃旨意;或双双伏靠栏杆,彼此互话家常,借此一吐胸中的郁乐。使春雪瓶感到有些刺眼和奇怪的是:王妃独自坐在圆桌上方,其余三方和玉凳都仍空着。因此,尽管亭里坐满了名媛贵妇,王妃却仍然显得孤零零的。更使她不解的是:有的人已经露出疲倦不堪的神情,可仍强自支撑着站在那儿,竟没有一人到那圆桌面前就坐。春雪瓶也不去多想,忙俯身向前,低声对鸾英和德五奶奶说道:“看,那亭里玉凳尚空着,你二老恐已累了,快到那儿坐坐去。” 鸾英赶忙将她衣袖一拉,轻声对她说道:“别冒失!已有王妃在位,谁还敢去与她平起平坐!” 春雪瓶不由将嘴一撅,嘟嚷道:“哪来这样的规矩!” 她三人刚一绕到亭前,亭子里的女眷们一见她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一道道眼光都一齐向春雪瓶身上射来。这位来自西域,在她们心中充满神奇,使她们既感到敬畏而又怀着几分嫉妒的姑娘,没想到竟长得这么秀丽和标致!她那不卑不亢怡然自得的神情,在那一身淡雅中又显出几分华贵的衣裙的裹衬下更增添一种奇妙的风采,好似展翅出林的雏凤,又似带着朝霞飞来的野鹤。她一来到亭前,顿使满亭姝丽都为之黯然失色。端坐在玉桌上方的王妃,一见春雪瓶到来,便满含笑意地抬起手来,向她招了一招,启口说道:“春姑娘,快到我身边来,我正想和你谈谈呢。” 春雪瓶忙迈步走进亭里来到壬妃身旁,王妃指着她右旁玉凳说道:“坐,春姑娘。坐下好叙话。” 春雪瓶望着王妃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并立在她身后的德五奶奶和鸾英,略略犹豫了下,这才显得不十分情愿地坐了下来。王妃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春雪瓶那显得不安的由来,便对着鸾英和德五奶奶将手微微一摆,指着其余的两个玉凳说道:“你二人不必拘礼,也来坐下。” 鸾英毕竟出身名门,立即落落大方地坐到下方的玉凳上了。德五奶奶虽亦跟着走了过来,却仍在逡巡犹豫,显得十分不安地说道:“这合适吗?” 王妃笑了笑,说道:“有甚不合适的!你家德秀峰也经常和王爷并座议事,况在今天来府赏菊的女眷们中数你年岁最大。”德五奶奶这才心安地坐了下来。王妃见鸾英和德五奶奶坶已坐定,这才回过头来问春雪瓶: “王府里好玩吗?”春雪瓶:“好看,不好玩。” 王妃笑了笑:“京城里好玩吗?” 春雪瓶:“好玩,但不自在。”. 王妃很感兴趣地:“哪些不自在。” 春雪瓶:“人多,礼多,道路多,不如西疆自在。” 王妃感到十分惊奇而又颇为不解地:‘礼多且不说了,人多有何不好?道路多又怎么反而会不自在起来?” 春雪瓶:“人多心也多,嘴也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事层出不穷;流言损誉,造谣中伤之事时时发生,叫人防不胜防,哪来自在!西疆人少,多与牛羊为伍,以草原为家,心怀坦荡,习性刚强,彼此不和,拔刀相斗,明来明去,不用心舌伤人,叫人痛快自在。京城道路虽多,去去来来,行必依道,迂回曲折,令人难耐!西疆道路虽少,许多地方甚至不见道路,但直穿斜插,可以任你纵横,任你驰骋,看去无路,却处处是路,一马随身,便如龙游沧海,鹰翔太空,岂不比在京城穿街走巷自由自在得多!” 王妃听了,先是莞尔一笑,接着又沉吟片刻,才怅然若失地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一般不曾去过塞外的人,兴许还会把你的这番话当作奇谈怪论呢。” 鸾英在一旁也不禁若有所感的插口道:“我也觉得春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京城人多心多嘴也杂。这些年来,宦场中的勾心斗角,市井里流言蜚语,把人的心都折磨碎了,哪还有什么自由自在!”王妃满怀深情地望着鸾英,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有此同感我是知道的,凡事宜往开处想。不自在中也有自在处,自在中也有不自在处,人总是这样的。” 春雪瓶已经领悟到了王妃那最后短短两句话的涵义。她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心想:看不出这位养尊处优的女人竟还能说出这样通达的话来,她正好奇地凝视着王妃,王妃又回头来瞅着她含笑说道:“你把西疆说得那么自在,难道你在那儿就没遇上过不自在的时候?” 春雪瓶爽朗地一笑:“有的,遇上过的。那些四处流窜的游骑,那些入境来犯的外寇,还有那些伯克、头人,他们就是一些不让人们过得自由自在的罪魁祸首。和他们争斗,也要勾勾心,用点心计才行。也要提防他们的阴谋暗算!特别是和那些伯克,头人打交道,真叫人不自在。” 王妃听她谈到最后几句,不禁微微皱起双眉,嘴边的笑容已渐渐变淡。她凝视着春雪瓶,似开导,又似解释,说道:“朝廷对边塞采取的是绥靖,对头人采取的是怀柔,王爷遵旨行事,也有许多不自在处,这些都是国家大事,我们且不谈他,还是来谈点别的吧。” 春雪瓶默不作声了。 鸾英见状,忙转换话头,说道:“我家玉玑听吴超大人说了那日春姑娘和巫朵司比武情景,高兴异常,他平日是很难饮酒的,那天晚上也开怀痛饮了几杯。当他饮得已有几分醉意时,忽又诗兴大发,说史书上曾记载有歌颂薛仁贵‘将军三箭定天山’的诗句,反复吟咏,得意极了!他像这样高兴的情景,这些年来我亦很难见到一次了。” 王妃:“你可记得他当时口占那首绝句的诗句?” 鸾英:“记得。因他当时反复吟咏数遍,所以我已能记下。那首诗是这样的:‘巾帼单骑入汉关,天山一剑镇南番。元戎已逝将军老,又见新词颂木兰。”’王妃亦低声重吟了“元戎已逝将军老,又见新词颂木兰”那两句后,说道:“有气势,又贴切人情,还抒发自己的感慨,不愧出自翰林学士之手,确是一首好诗。” 鸾英见玉玑的诗受到王妃的夸赞,高兴得脸也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忙说道:“应该夸赞的还是春姑娘!玉玑这诗也是有感于春姑娘的勇武而作的。哪值得王妃这般赞赏。” 春雪瓶虽然敏慧,但不甚解诗,她只听得似懂非懂,也就不便启口,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听她二人对话。 王妃随又说道:“春姑娘当然是要夸的。这些天来,我和王爷几乎天天都在夸说起她。但口夸哪及诗夸!口夸只传一时,诗夸可传千载。一首《木兰词》便使木兰留芳百世,若能有几个像玉玑这样的文人学士来作诗作文将春姑娘为国争光的事儿夸夸就好了。” 春雪瓶听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忙接口说道:“我小小春雪瓶所作的这场争斗算得什么!在西疆,那些为抗御外寇入侵而奋起和敌人争斗的人们,他们那些英勇壮烈的行为,那才真是可歌可泣,可钦可佩!那才应该大赞大夸!在西疆,虽没有人为他们作诗作文,可有的是口夸心赞,这也就够了。谁说口夸不能久传!在西疆,许多古老英雄的事迹,都被人们一直口传到今天。他们那些悲壮动人的事迹,也会永久口传下去的。我小春雪瓶比起他们来又算得什么呢!” 春雪瓶说得十分动情,以致使王妃、鸾英和德五奶奶都为之屏息动容,久久回不过神来。 王妃满怀欣慰地望着春雪瓶,说道:“难怪王爷那么夸你,果然是有胆有识,志气不凡!” 鸾英亦忙接口说道:“听玉玑说,吴超大人在他面前也把春姑娘大大夸赞了一番。说春姑娘不但武艺高超,而且智勇双全,只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是栋梁之材!” 春雪瓶笑了笑,说道:“我要真是个男子,那位吴大人兴许又不会夸我是栋梁之材了!” 鸾英不解春雪瓶这话何意,正在玩味,王妃却也会意地一笑,说道:“春姑娘这句话,却也道出了许多世故人情。” 正在这时,宫女前来禀报:酒宴已经备齐。王妃随即起身离座,领着春雪瓶、鸾英、德五奶奶和众女眷,沿着来路向便殿走去。进入便殿,只见殿堂两端摆了两桌酒席,席上用的全是金杯牙筷,玉盘银碗;盘里碗里盛的也是海味山珍,豪奢已极。便殿中央另设小桌一张,桌上只摆一杯一筷,另仅设冷菜、糕点、水果数碟,这显然是王妃的席位。王妃站在殿中犹豫片刻,随即命人将殿中小桌撤去,顾谓众女眷道:“我适才便已说过了:今天是游园赏菊,不必拘礼,我与大家同席进食。”她随即转过身来,携着春雪瓶的手,并向鸾英和德五奶奶颔首示意,向南端席桌走去。王妃坐在上方,让春雪瓶紧靠在她身旁,鸾英坐在王妃右手,德五奶奶又紧靠鸾英身边。四人坐定之后,众女眷亦各选相知纷纷入席就座。席间,菜肴是丰盛的,气氛却是拘谨的。一道道端上桌来的美味珍馐,几乎是原样不动地又端了下去。那些女眷们,在王妃的相劝下,一个个都在举杯,也在举箸,可杯只沾了沾唇,箸只染了染舌,一切都只做到心领意会而已,谁也不肯多吃些下肚。春雪瓶看了这般情景,心里不禁想道:这哪里是在饮宴,简直是在祭庙,坐在席上这些人,全都成了活菩萨了。她几次想笑,却又怕失礼,只好尽力忍住。她也暗暗注意了下王妃,觉得王妃反而比那些女眷自然得多。她虽然也很少动筷?灰痪袤纾词窃诮蚪蛴形兜爻裕廖藿咳嘣熳髦m蹂坑錾纤舶牟穗龋俗约撼陨霞阁缤猓芤貉┢磕樯弦黄唤恰k狄财婀郑彩峭蹂渤缘牟穗龋捕己芎洗貉┢康目谖丁k嗽谙纤裁挥刑嘎奂案髯远允澄锏南埠茫怂坪醵荚缫蚜私饬吮舜丝谖兜南靶浴u庖坏隳南嗤ǎ芷婷畹厥顾瞬恢痪醯馗咏咏鹄础t诳熘障保死匆桓龃笠蹋汤锸且毁趺挥星兴榈目狙蛉狻?镜没浦写沟难蛉馍希遄乓槐辽练9獾男±丁u馀滩烁找欢松舷矗烀嵌忌笛哿耍桓龈黾炔恢萌绾味郑参抟馄烦17庵执忠岸入氖澄铩m蹂赝泛x源貉┢克档溃骸按汗媚铮赓蹩狙蛉馐俏姨匾夥愿郎欧扛阕鞯摹d愠315矗裎鹘狙蛉獾姆缥恫唬俊?br /> 春雪瓶在烤羊脔刚一端上桌来的时候,便已经领悟到王妃的心意,一种感激之情亦已油然而生,加以那扑鼻而来的糊焦味和带着些儿松枝柏叶的芳香,更在她心里唤起一种乡恋之情,蓦然间,她好像已经回到了西疆,好像又见到了艾比湖畔那些亲人。极度的喜悦已使她忘了身在王府,故乡的风味又使她激起食欲!因此,她等王妃话音刚落,便一下站起身来,将袖一挽,伸手盘中,拔出利刀,割下一脔,插在刀尖上,递到王妃面前,说道:“王妃请。”王妃举起牙箸,接过肉去放在碟内。春雪瓶又挥动小刀割下一脔,也不举筷,也不用刀挑,却将刀插回肉上,随即顺手抓起羊肉,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众女眷被她这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大睁双眼,愕然地张望着她,王妃显得兴致勃勃,也用手从碟里拈起那脔羊肉,和春雪瓶对吃起来。二人吃着吃着,脸上罩满了幸福的光彩,眼里充满了欢快的神情,庄严的便殿早已变成了辽阔的草原,众女眷在她二人眼里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这对王妃来说,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境界,也是多么少有的时刻呀!对故土的深沉思念所引起的对童年生活再现的境界,很快过去了。当从容端庄的仪态重又回到王妃的身上来时,已是酒终宴罢,女眷们该告辞出府了。王妃等众人都一一退出便殿后,才携着春雪瓶的手,把她送到殿外玉石阶前,依依不舍地对她说道:“你别把我看作王妃,就把我看作是你的长辈,这样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常来看我了。” 春雪瓶:“王妃话虽如此说,可我只要到了王府门前,看到府门上那些铜环铜包,看到站立在门前那两排带甲校卫,心里就感到不自在起来,总想赶快远远地离开才是。” 王妃:“我已派人给王府门前司阍知照过了:今后只要是春姑娘来府,不得阻拦,也无须通报,让你进来就是。” 春雪瓶:“好,既是这样,我会不时前来看望王妃的。” 王妃欣慰地点点头,随即从她的左手腕上退下一只碧绿的翡翠玉镯,拿在手里对春雪瓶说道:“这只翡翠玉镯乃是宫廷之物,原是皇后所赐,在我腕上已经戴了十七年了,恰好与你年龄相当,特以相赠,也算留个纪念。”她随即抓起春雪瓶的手来,将玉镯亲自给她戴在腕上。王妃刚一给她戴好玉镯,正在握着春雪瓶的手抚弄端详时,她的眼光突然落到春雪瓶手上那只闪烁着光芒的指环上面,王妃好像着魔似的,只呆呆地盯着那只指环,站在那儿不动了。 春雪瓶忙偷眼向王妃看去,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微微张着,只望着她手上的指环出神,胸前也在急剧的起伏。春雪瓶感到王妃神情有异,忙轻轻地问道:“王妃,您怎么啦?” 王妃抬起眼来望着她,眼里闪射出奇异的光芒。她紧紧抓着春雪瓶的手,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道:“姑娘,你这指环是从哪儿得来的?” 春雪瓶不觉一怔,心里忽然闪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立即警觉起来,并不急于回答,却反问道:“怎么,王妃觉得这指环好看吗?” 王妃并不应话,只又紧紧地问了句:“你这指环来自何处?” 春雪瓶也不禁有些慌乱起来。她略略迟疑了下,索性将心一横,抬起眼来迎着王妃的目光,说:“是我母亲的旧物。” 王妃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突然闪起一道惊异而喜悦的光芒,忙又问道:“你母亲是谁?” 春雪瓶为难地低下眼去,带着几分稚气地低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接着她又轻轻地补了句,“我也从来没有问起过母亲的名姓。”她声音里带着些委屈和伤感的意味,听去令人感到是十分真诚的。 王妃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可能有些不愿向人倾吐的难言之隐,她回头看了看站在她二人身后不远,正在用带着几分惊奇的眼光注视着她二人谈话的鸾英和德五奶奶,犹豫片刻,脸上又慢慢恢复了平静的神情,显得十分泰然地问道:“你自称来自天山,过去你是否曾在艾比湖住过?” 春雪瓶只点了点头,没吭声。恰在这时,花园那边通向内殿的花岗石铺成的大道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春雪瓶不由举目望去,只见一群带甲校卫牵着马.簇拥着王爷,正迈步向内殿走去。一名宫女也匆匆从花园那边走来。她径直走到王妃面前,躬身曲膝禀报道:“王爷回府来了。” 春雪瓶忙趁此向王妃告辞。她正要转身走下石阶,王妃忙又将她叫住,问道:“你来京后一向在何处安身?” 春雪瓶:“有时住在德五老奶奶家中,平时多是住在虎幄北街‘四海春’客栈的刘掌柜家里。” 王妃点了点头,又对鸾英和德五奶奶二人说了句“你二位走好”!然后才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退出便殿去了。 春雪瓶随着鸾英和德五奶奶出了王府,在分手时,鸾英拉着春雪瓶的手,充满深情地说道:“我家也是住在虎幄街,离‘四海春’不远,蔡幺妹和我家已来往多年,春姑娘如不嫌弃,请抽空到我家来玩,我全家都会感到十分高兴的。” 春雪瓶对那座使她感到亲切而又神秘的“侯门帅府”,早就想进去看个究竟的了,没想到今天竟受到鸾英这般热情的邀请,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她立即爽然应道:“我知道啦,玉婶的家就住在门前有一对大石狮的那座府第里。我会来的,一定会来看望您的。” 鸾英见春雪瓶慨然答应了她的相邀,这才高高兴兴地上轿而去,春雪瓶也和德五奶奶坐上马车离开了王府。 马车穿过大街,不疾不慢地向虎幄街驶去。春雪瓶默默地坐在车里,回想着在王府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做梦也没料到,在仅仅半天的时间里,她竟会遇上这么多奇巧的事情:自己身上所穿的一套衣裙,竟引起鸾英的悲思,从而证实了这乃是玉娇龙的旧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衣服并非得自香姑,实是母亲箱中之物,按理而论,母亲就只能是玉娇龙了。可人们都说玉娇龙早于十八年前就已死去!而且据说她的坟墓就埋在西郊,一个已经死了而又埋了的人岂能复活!要说母亲不是玉娇龙,她又为何与玉帅有那么一些又多又深的渊源?又为何与香姑过去身世的关联和罗大伯十九年前大闹北京城的传闻那么吻合?春雪瓶在沉思中反复推敲,“母亲只能是玉娇龙”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增强,以致竟渐渐凝成了一个固执的信念。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玉娇龙已死”这个谜了,只要能把这个谜一解开,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春雪瓶暗下决心,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底。她正凝神沉思间,突然感到有个好似包袱般的东西沉沉地落压到她肩上来了。她不由吃了一惊,忙回头侧眼望去,原来德五奶奶不耐困倦,在车里打起盹来,使得整个身子都倾斜过来,头正好垂到她的肩上,看样子已经熟睡过去了。春雪瓶也不去惊动她,让她稳稳靠在自己的肩上,又把思绪接回到指环的事情上去了;王妃见到她手上的指环时那异样的神情,以及对指环来历的一再追问,还向她探问起了母亲的姓名,这一切都使春雪瓶意识到了王妃也一定与这指环有关,她一定熟识曾经戴过这只指环的人。但那人又是否玉娇龙呢?春雪瓶忽又想起王妃曾经问她过去是否住过艾比湖的那句话来时,她又猛然闪起一念:这指环莫非原是驼铃公主之物?王妃追问的莫非就是公主驼铃?若真是如此,自己又该如何对她说去?是把自己已从罗大伯那儿听来的实情告知与她,还是为了护顾母亲将错就错,把真相含糊下去?春雪瓶在心里反复掂量,竟为一时拿不定主意而心慌意乱起来。 春雪瓶想着想着,马车忽然停下,她掀开车帘一看,已看到了“四海春”门前。她轻轻将仍睡靠在她肩上的德五奶奶摇醒,笑着对她说道:“老奶奶,我没有打断你的好梦吧!车已到了‘四海春’客栈,我该下车了。” 德五奶奶揉揉眼睛,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人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怎越老瞌睡越多了!” 春雪瓶:“这也是一种福气,你老一定会长寿的。” 德五奶奶高兴得笑眯了眼,说道:“你说话真中听,我好像吃了付补药似的。”她等春雪瓶跳下车后,又掀开车帘对她说道,春姑娘,没有事便常到我家来走走,别见外,我们都把你当成是亲人了。” 春雪瓶迎着德五奶奶灿然一笑,说道:“我会来看望您的,老奶奶。我还要给您老送‘补药’来呢!”她随即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然后才一转身,连蹦带跳地跑进客栈去了。春雪瓶回到内院,她感到自己满怀思绪还需要好好清理一下,便不去惊动蔡幺妹,径直回到西屋,掩上房门,换了衣服,独自坐到窗前,又将今天在王府发生的各种事情,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想着想着,她又站起身来,去到床前,把王爷赐给她的那柄宝剑从枕下取了出来,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着,回忆着。她没有认错,这柄剑确是八年前她母亲身边之物,然何王爷又说原是玉帅的故剑,并还说曾在玉帅身边佩带多年呢?是从玉帅身边落到母亲手里来的,还是从母亲身边落到玉帅手里去的?春雪瓶正在百思不解,蔡幺妹忽然推开房门跨进屋里来了。她一见春雪瓶便兴冲冲地说道:“我还以为德五奶奶又把你拉到她家去了呢,原来你却已经回来了。” 春雪瓶连忙站身起来,含笑说道:“我感到有些闷倦,没去惊动蔡姑,便回屋静静来了。” 蔡幺妹:“那王府虽然豪华,却也没甚好玩的,在那里只能使人感到闷倦,还不如我这小院自在。”她向春雪瓶正握在手里的宝剑看了一眼,略显惊异地问道:“怎么,又有谁要和你比试比试啦?” 春雪瓶:“哪里,我只是取来赏玩赏玩罢了。” 蔡幺妹随即把剑要了过去,反复看了一会,不禁十分慨叹的说道:“这剑也确是一柄好剑,只可惜玉帅一生荣贵也都是毁在这柄剑上。”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说道:“我在西疆时也曾听德老前辈谈起过这事,说有人将玉帅身边宝剑窃去充作兵符,把落入官兵手里的半天云又从肖准手里赚了出去,玉帅也因此获罪,才被罢职回京的。只是不知那柄被人窃去充作兵符的宝剑,是否就是这柄宝剑?” 蔡幺妹:“定然就是这柄宝剑。”她见春雪瓶眼里流露着似仍未信的神色,忙又说道:“若不是这柄宝剑,然何又会到王爷手里!这正是当年玉帅的副将田项作为罪证送回京城来的。王爷是朝廷的军机大臣,主持各路兵马军务,皇上将玉帅失职的事情交他查办,这剑就一直作为证物留在王爷手里了。” 春雪瓶听了不禁俯首沉吟,心里仍然不解。她明明记得当她还在稍解事时便见母亲身旁带有此剑,然何又会是玉帅到了西疆才被丢失的呢!若它原是玉帅之物,那就应在十几年前便已落到母亲手里的了。母亲又是如何从玉帅身边得到这柄宝剑的呢?至于它被用去充作兵符从肖准手里救出罗大伯的事情,春雪瓶倒也想起来了,就在罗大伯在塔城被擒,她随母亲回到艾比湖不久,一天,香姑忽然带着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还有马强等人闯进她母亲的房里来了。只见他们一个个都面露惊惶之色,她正想听听他们要对母亲说些什么,母亲却把她支出房外去了。她只好独自去到木栅门前游玩。一会儿,当香姑等人又从她家里出来时,她曾看见马强手里拿着她母亲那柄宝剑。为此,她当时也曾问过母亲,母亲只说了句“这与你无关,休要多问”。过了几天母亲便带着她离开了艾比湖,并在古尔图以北的沙丘上看到罗大伯已被哈里木他们救了出来,正飞马向艾比湖驰去,从此,她便再也没有在她母亲身旁见到过这柄剑了。春雪瓶回想起这段情景,心里便已经认定,那次马强将剑从母亲身边带去,定然就是为救罗大伯将剑充作兵符用的,春雪瓶由此又联想起她随着母亲在雪地上驰救玉帅的那幕情景,在她心里曾经产生过的“母亲只能是玉娇龙”的想法,立即又闪了起来。同时,与这柄宝剑的渊源也就有了关联,也就使人易解了。 蔡幺妹见春雪瓶凝神沉思,久久不语,将剑递还给她,瞅着她问道:“你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听了我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后,担心这剑会成妨主不祥之物?” 春雪瓶若有所思地:“佩带过它的人虽都各自遭到许多不幸,但它却又使半天云脱祸得福,事在人为,与宝剑何干!” 蔡幺妹不由一怔,似觉她话里有话,却又不解她所指为何,只紧瞅着她,眼里充满疑诧的神色。 春雪瓶已感到自己失言,忙又说道:“这剑在王爷身边已有八年,王爷不也是好好的吗!” 蔡幺妹:“我和你的看法都一样,遇上不幸的事情,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却去怪命怪运,甚至怪到房宅物件身上,都只不过是在自己欺骗自己罢了。” 二人正谈着,刘泰保也进屋来了。他向春雪瓶问了一些在王府赏菊的情况后,忽又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那天我在王府看姑娘比武时,就已经看出王妃对你显得特别喜爱的那种神情来了。今天请你进府赏菊,不知她赏赐点什么给你没有?” 春雪瓶:“临出府时,她赐给了我一只玉镯,是从她手上褪下来的。” 蔡幺妹忙说:“赐的也是一只玉镯?!快拿来给我看看。” 春雪瓶对她话中所有“也是”二是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又不便探问,便忙走到床前,将适才褪放枕边的玉镯取来递给了她。蔡幺妹将玉镯拿在手里反复把玩了会,不禁将它举到刘泰保面前,显得十分惊叹地对他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玉镯呀!是上色翡翠,通身碧绿,只有宫里才有这样的东西,可说是价值连城,一般平民百姓,就靠这只玉镯,一生都吃著不尽了。” 刘泰保也拿过手去看了一会,忽有所触地问蔡幺妹:“听说王妃二十年前召见玉小姐时,赐给她的也是一只玉镯,你看这只比她那只如何?” 春雪瓶一听刘泰保提到玉小姐,立即注意起来。 蔡幺妹凝思片刻,说道:“我当时也只注视了下,并未细看,只记得玉小姐那只也是翡翠,碧绿碧绿的,与这只也差不多,不同的只是那翡翠玉镯上镶有镂花包金,精巧极了,也是无价之宝。”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她母亲手上戴的那只玉镯也正是碧绿色的翡翠玉石,也是镶包了镂花金的。她趁蔡幺妹递还玉镯给她时,只显得有些好奇地问道:“蔡姑是在哪儿见到过玉小姐手上那只玉镯的?” 蔡幺妹又回想片刻,说道:“十八年前的正月初旬,玉小姐第一次上妙峰山进香那天,我陪她到庙旁树林里会见一个人时,她举手整理鬓发时,那玉镯便露了出来,迎着太阳,光芒闪射,我当时只偷偷地看了几眼,还是走在我身旁的香姑告诉我,我才知道是王妃赐给她的。后来又曾见到过一次,就是那年的三月初四,也就是玉小姐投崖那天。她全身素衣,头上手上任何珠花首饰未戴,只带了那只玉镯。后来我想:玉小姐兴许是平时特别喜爱那只玉镯,才戴着它投崖,让它给她殉葬的。” 春雪瓶感到惊讶已极:她万万没有想到玉娇龙投崖那天,蔡幺妹竟也在场,而且在投崖时那只玉镯却是戴在她手上的。一瞬间,衣裙、宝剑、玉镯,母亲身边的一切都与玉娇龙紧紧地联在一起了。春雪瓶还不罢休,又紧紧地追问了句:“玉小姐投崖时,香姑也在她身边吗?” 蔡幺妹忽已察觉到自己说得过多,便只淡淡地应了声:“香姑不在,她已离开京城回西疆去了”随即就把话拉开,回头和刘泰保谈别的事情去了。 春雪瓶也不便再多问什么,忙收起玉镯和宝剑,随着蔡幺妹和刘泰保去东屋,准备吃晚饭了。 晚上,春雪瓶躺在床上,久久未能人睡,她已选定玉府作为守候母亲的最可望的地点了。 日子在无聊的清闲中消磨过去。春雪瓶有时牵着大白马出城去遛遛,有时到各名胜古迹去看看玩玩。晚上吃饭时,每天都总要从刘泰保口里听到一些各种各样的消息或传闻,既有京城各名门望族的宠辱荣忧,亦有各州县的奇灾异端。春雪瓶在无聊中也常有所获,在清闲中却总不平静,晚上回到西屋后,便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把整个身心都沉入到对母亲和西疆的最深沉的思念。还有铁芳,也常常在不知不觉间,蓦然闯入她的幻境,把她的思绪搞得一团麻乱。 一晃又过了十天。这天已是九月二十。春雪瓶吃过早饭,正准备到德秀峰家去看看罗燕,蔡幺妹带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到她房里来了。蔡幺妹一跨进房门便指着春雪瓶对那女子说道:“这位就是春姑娘,你自对她说去。” 那女子带着满脸惊奇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走到春雪瓶面前深深一福,说道:“奴婢给春小姐请安了!” 春雪瓶感到把“奴婢”和“小姐”两个称呼连在一起非常刺耳,不禁皱了皱眉头,望着蔡幺妹问道:“这姑娘是谁?” 蔡幺妹:“玉夫人玉大奶奶的贴身丫环翠兰。”她随即又瞅着那女子说道:“翠兰,快给春姑娘说出你的来意呀!” 翠兰低眉垂首恭敬地说道:“我家夫人派奴婢来请春小姐过府叙话。” 春雪瓶没做声,只抬起眼来将翠兰上下打量了下,见她和自已的年纪也差不多,一张生得也还算清秀的脸,却因过分的拘谨而变得呆板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也由于低垂而显卑微的神色。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她那模样,心里竞突然感到难过起来。她忙移步走到翠兰面前,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翠兰惶然地:“十六岁。” 春雪瓶:“我叫春雪瓶,快满十七岁了,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今后别再叫我小姐,你也别再自称奴婢了,咱们都是姐妹。” 翠兰不由抬起头来,张着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春雪瓶,眼里充满了惊奇,闪满了泪花。 春雪瓶对着她亲切地笑了笑,问道:“玉大人可在府里?” 翠兰:“老爷一早便上朝去了。” 春雪瓶:“好,你先回去禀告夫人,说我随后便来。” 翠兰为难地:“轿子已候在门外,请春小姐立即动身。” 春雪瓶又皱了皱眉,回头望着蔡幺妹:“坐轿?!我才不坐那玩意呢!怪别扭的,叫人感到不是滋味!” 蔡幺妹也说道:“我已告诉过翠兰了,说你不会坐那轿子的,她怕夫人怪她不周,我才要她亲自来试试。”她又把脸转向翠兰,“本来嘛,都在一条街,总共才不过几百步的路程,憋着一口气就能走到的,哪用坐什么轿子!你回去禀告夫人,说一会儿由我亲自把春姑娘给她送到府里来。” 翠兰这才称谢告辞,退出房外去了。 蔡幺妹又对春雪瓶说道:“玉夫人你已在王府见过的了,也是个心慈面软的贤惠人,在她面前尽可不必拘束,她很大量,又很能体贴人,你去了就会感到这点的。” 春雪瓶:“我在王府见到她时,就已经感到这点了。” 蔡幺妹:“你快换换衣服,收拾收拾,我到柜上去安排一下,咱们一会儿便动身。”她随即返身走出房门去了。春雪瓶没料到,她一心想到玉府看看的愿望,立即就将实现,心里不由暗暗感到一阵欣喜。欣喜之余,她又不禁有些踌躇起来:这座使她心往神驰,使她感到亲切而又神秘的帅府侯门,她能在里面寻到什么,又能探到什么呢?母亲若果真是玉娇龙,她对自己的这种行径又将是感到怒恼还是欣慰呢?春雪瓶一边思忖一边从革囊里取出一叠折好的衣服。穿哪一件呢?她心里不觉一动,便取出另一件也是台奴给她从母亲衣箱中挑出的衣裙穿在身上。这是一件淡蓝色的衣裙,衣裙上只绣缀着几朵粉红色的牡丹,显得分外厣雅悦目。她穿好衣裙,又对镜梳理好头上的鬓发,戴上王妃赐赠的玉镯。她刚好穿戴整齐,蔡幺妹便在窗外催她动身了。二人出了客栈,并肩穿过虎幄北街向南端玉府走去。不一会便来到玉府门前,春雪瓶又情不自禁地绕到石狮身旁,伸出手去拍拍它的颈项”笑着对蔡幺妹说道:“它一定已经认识我了,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守卫在门前的两名带刀校卫,也被她这带着稚气的举动惹得笑了起来。蔡幺妹一边招手把春雪瓶唤回身边,一边对两名校卫说道:“这位春姑娘是玉夫人请来的客人。” 两名校卫一听蔡幺妹说出“春姑娘”三字,显得十分惊异,神情也立即变得恭敬起来。一名校卫忙欠了欠身子,说道:“啊,原来是春姑娘!夫人已经派人关照过了,快请进府!” 春雪瓶随着蔡幺妹进入府门,沿着左侧经过一座宫宇的阶前,直向内院走去。春雪瓶边走边举目四望,只见庭连广宇,深院重楼,满园古柏森森,雕栏隐隐,曲径回环,虽不比王府庄严壮丽,却更较王府宁静清幽,清幽中还别有一番威严气象。春雪瓶正惊叹间,蔡幺妹悄声告诉她说:这原是前朝一位王爷的旧第,因玉帅的父亲为朝廷战死,皇上念其忠烈,才将这座府第赏赐给玉帅的。春雪瓶听了,也不由肃然生起一种崇敬之情。二人正说着,不觉已到了内院,眼前出现一道长廊,长廊这端接连内院石阶,长廊那端通向一道圆门,圆门两侧是一道粉墙,正是那道粉墙把玉府整座庭园分为两半,粉墙那边显然就是后花园了。春雪瓶不由停下步来,抬头向粉墙那边望去,只见满园树木,扶疏枝叶,墨绿浓荫,把一座后园覆罩得幽幽静静。透过树梢,可以望见一角楼台,孤零零地座落在后园深处。使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那道通向后园的圆门紧紧闭着,不仅在门环上加上双锁,而且还在门上横钉上几根木条,看样子似乎已将那座后园死死封闭。春雪瓶正望着后园凝思,蔡幺妹却指着那一角楼台对她说道:“看,玉娇龙小姐过去就住在那座楼上。她死后,那楼便一直空着,好好一座幽静的后花园也荒废了!” 春雪瓶不觉微微一震,又举眼向那楼角凝望片刻,问道:“人都已死了,为何她死后便让楼空着,让整座花园都荒废了呢?” 蔡幺妹迟疑了会,才淡淡地说道:“兴许是玉府里的人怕睹物思人引起悲痛,都不愿再到这后园去了,所以才荒废下来的。” 春雪瓶又指着那道圆门说道:“不去也就是了,又何用加上双锁,还钉上那么一些木条呢?!看去倒好像是在防贼似的。” 蔡幺妹也不由向那圆门望去,当她的目光一触及到那门的双锁和那几根钉上的木条时,也不禁惊诧起来,说道:“奇怪,我往日来府时,见那门是关着的,也是锁着的,但并未见钉有木条。今天为何又加锁又钉上了那么几根木条呢?!” 二人正站在那儿望着圆门惊疑不解,鸾英已经得报迎出厅门来了。她一见春雪瓶便笑逐颜开地说道:“我正惦盼着,还怕春姑娘不肯赐驾呢!已派翠兰到府门外去探望过两次了。” 春雪瓶忙上前与鸾英见礼,说道:“玉婶相招哪能不来呢!”鸾英又对蔡幺妹称谢道劳两句,便携着春雪瓶的手穿过大厅向内室走去。鸾英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打量着春雪瓶身上衣裙,眼里不时闪露出惊诧的神色。因有蔡幺妹在旁,鸾英虽然未便问起什么,但春雪瓶心里却已经明白:鸾英定已认出这件衣裙来了,鸾英把春雪瓶和蔡幺妹带进她的卧室,让二人在一张圆桌前的绣凳上坐定,才又说道:“大厅里太拘谨,还是在房里叙话自在些。” 春雪瓶正在环顾房里的陈设布置,翠兰手捧花茶盘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赶忙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茶杯,并向翠兰称谢。翠兰不禁愣了愣,随即轻声说了句“春小姐快别这样”!她的脸也不禁忽地涨红起来。蔡幺妹瞬了春雪瓶一眼,嘴边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容。翠兰献过茶,便又退到玉夫人身后,站那儿不动了。春雪瓶望着翠兰,心里突然感到不安起来。鸾英似已体察到了春雪瓶那不安的神情,便回头对翠兰说道: “春姑娘和刘嫂都不是外人,你自闲着去,有事我再叫你。”翠兰应了声“是”,退出房外去了。房里便显得宽松和宁静。鸾英这才带着几分歉意对春雪瓶说道:“我早就想请春姑娘到舍下来叙叙的了,不巧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又叫我忙乱了一阵子,这才闲下心来,正好昨天有人给我家老爷送来了两只熊掌,我就趁此请姑娘来一起尝尝。” 春雪瓶:“多谢玉婶美意。西疆也有熊,可熊掌我却还不曾吃过哩。” 鸾英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竟一下又把话题转到香姑身上去了。她带着十分眷恋而又关切的心情,问了许多香姑近况。春雪瓶都一一告诉了她。最后鸾英又呆呆地凝视着她身上的衣裙,满怀伤感地说道:“我那娇龙妹妹最疼香姑,香姑也最能体贴我那妹妹,要是当时香姑不离开我家,兴许我妹妹也不会走上那条路了。” 春雪瓶只默默地听着,不再吭声了。 房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静。蔡幺妹又似若有所触,又似想把话岔开,随即插口说道:“我适才进院来时,见通向后园那道圆门已经完全封闭,这样一来,偌大个花园就将完全荒废,岂不可惜!” 鸾英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地:“那后园这些年来本就很少有人去,早已是荒废的了。不料前几天又发现了一些可疑形迹,我家老爷担心怕有盗贼乘虚潜入,把那里作为藏身之所,为了防盗,才命人把通向后园之门封闭了的。” 一直在旁默默凝神听着的春雪瓶,当她听鸾英说出前几天后园发现一些可疑形迹,又听她说起盗贼可能乘虚潜入把那儿作为藏身之所时,她心里不觉怦然一动,立即闪起一个奇怪念头:那后园原是玉娇龙生前居住的地方,假若玉娇龙果然未死而又重回北京,她定然要潜回那儿看看,这是情之所使;她兴许还会就以那儿作为藏身之所,这也是势之所迫。春雪瓶想到这里,她的心也不禁急剧地跳动起来。她立即凝神运气,强镇下心里的激奋,让自己重归平静,细细地去推敲她二人的谈话。 蔡幺妹听了鸾英那番话后,又不以为然地说道:“堂堂吏部侍郎大人的府第,哪个盗贼有这么大的胆量竟敢偷到这里来了!要防他们潜入后园把那儿作为藏身之所,封门还不如派人住进后园去,这样岂不更为妥当!” 鸾英嘴边掠过一丝苦笑,说道:“偌大一座府第,府里人又不多,若让外院男丁住到后园,进出亦多有不便,内院丫环女仆,谁又愿去住荒凉的地方!” 蔡幺妹似已会意,忙附和道:“大奶奶说的也是。”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蔡幺妹便称说店里有事,起身告辞了。鸾英哪肯应允,一再苦苦挽留。蔡幺妹见鸾英显得十分情急,便笑着说道:“大奶奶别以为我是因为你今天没有请我,我刘嫂介意了才要走的。我要真是这样,我就不会来了。确是因为今天泰保不在家,店里又离不开人,我必须回去照料一下才行。” 鸾英见她说得恳切,方才让她抽身离去。房里只剩下鸾英和春雪瓶二人了。鸾英和春雪瓶谈话也更为随便,对春雪瓶的态度也更加亲热起来。鸾英又紧紧靠坐在春雪瓶身边,拉着她手,不停地问这问那,充满了关切,充满了疼惜。二人谈着,问着,忽又谈起和巫朵司比武的事来,鸾英把她所听到的人们对春雪瓶的夸赞,兴冲冲地一一告诉了她后,忽又问道:“听说王爷还赏赐给你一柄宝剑,你喜欢那柄剑吗?” 春雪瓶唯恐引起鸾英难过,只淡然应道:“喜欢。”她正想把话拉开,不料鸾英又紧紧地问了一句:“你可知道那柄宝剑的来历?” 春雪瓶再也无法闪避了,只好说道:“知道。王爷在赐剑时就已经对我说了,那剑原是玉帅旧物。” 鸾英的脸上不禁露出伤感的神色。她默然片刻,才又黯然说道“那柄剑曾在先父身边佩带多年,乃是先父生前极为.心爱之物,后来亦因那柄剑坐罪丢官,我家玉玑曾几次想上疏陈情,恳请朝廷赐还故剑,都因心怀余悸,未敢轻率,不想却落入姑娘手里了。” 春雪瓶听了,心里感到又是十分难过,又是歉疚不安,便忙说道:“既是这样,小雪瓶将宝剑送还给府上就是。” 鸾英连忙说道:“姑娘休要误会,我决无要姑娘还剑之意。”她随即又显得非常后悔地说道:“我这人也真是,怎么竟在姑娘面前谈起这些来了!” 春雪瓶仰起脸来望着鸾英,充满了真诚地说道:“我小雪瓶确是出自一片真心,早在玉婶未说这活之前我就曾起过还剑玉府之意。” 鸾英不由一下将春雪瓶拥在怀里,将脸紧紧贴在她的额上,充满疼怜地在她耳边说道:“你的心真好!比你的武艺还好!”她随着话音,眼里竟涌出一串热泪。 二人默默地相偎了会,才又坐正身子。鸾英眼里虽仍噙着泪水,脸上却又挂满了笑意。她又对春雪瓶说道:“说真心话,那剑能落到姑娘手里,我和玉玑都为此感到十分欣慰。”她说了这话,又凝着春雪瓶看了一会,见她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便又说道:“那剑落入了姑娘手里,还是玉玑对我说的。他当时就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这样也好,这也算不辜负了那柄宝剑!’他还说:‘宝剑本应赠与烈士,红粉才应送与佳人,像春姑娘这样非凡的女子,就又当别论了:送她红粉还不如赠她宝剑!’可见玉玑确是为此而感到十分欣慰的。” 春雪瓶只闪起一双亮亮的眼睛,望着鸾英灿然地一笑。笑里带有谦逊,笑里充满谢意。 鸾英也随着宽慰地一笑,说道:“但愿姑娘好好珍藏那柄宝剑,别再让它落入贼人手里就好了。” 春雪瓶显得十分好奇地问道:“听说玉帅就曾丢失过那柄宝剑,不知是在府里还是在军营被人盗去的?” 鸾英:“我至今也还弄不明白。先父当年平时总是将它挂在书房壁上,只记得自从妹妹死后,我去书房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柄剑了。” 春雪瓶不觉又是一怔,便不再吭声了。 正在这时,翠兰进房来了,她向鸾英禀报道:“启禀夫人,苏管事回府来了,他说请妙峰山元君庙道士做道场超荐玉小姐亡灵的事,已和庙里的道长谈好了:定在十月初一开坛请灵,十五日午时超荐上表,请夫人到了上表那天准时上山进香祭奠。” 鸾英只点了点头,便又让翠兰退出房外去了。 春雪瓶知道妙峰山是玉娇龙投崖的地方,也知玉娇龙投崖是在三月初四,十月三十又非忌辰,鸾英为何要在这时上山祭奠,她感到疑诧不解。春雪瓶决心到时也上山看看,她对妙峰山充满神秘,对玉娇龙之死充满疑云,她决心要拨开密布在她眼前的那层迷雾,解开她多年来藏在心里的那个迷团。 第21回 将错就错王妃认侄,以心换心少女酬情 春雪瓶正在为鸾英为何要定在十月去妙峰山给玉娇龙做道场的事感到不解,并因此而引出许多疑念和遐想来时,翠兰忽又进房来报,说玉大人回府来了。鸾英立即吩咐翠兰:“你去禀告老爷,说春姑娘已来了多时,正在房里和我叙话,请老爷更衣后到我房里坐坐。” 翠兰应了声“是”,退出房门去了。鸾英随即又对春雪瓶说道:“我家老爷已多次和我谈起过姑娘了,他也很想见见姑娘呢!我已要他把那天为姑娘而作的那首诗写成了单条,等姑娘来时,由他亲自赠送给你。” 春雪瓶连忙点头称谢。玉玑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虽然有些陌生,但她却仍然是感到十分亲切的。当她一听自己就将和他见面时,她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不由有些慌乱起来,这种感觉,就是在她去见王爷时也是不曾有过的。 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阵凝重的脚步声,随着门帘被掀开了,一位面白须疏、身材微胖的长者走进房来,他举起一双带着些儿审究的目光向春雪瓶打量了下,也不等鸾英给他介绍,便含笑对春雪瓶说道:“你就是春雪瓶姑娘吧!我对你已是闻名多天了。” 春雪瓶赶忙站起身来,谦逊地一笑,随即走到他的身前,迎着他深深一礼,说道:“小雪瓶参见伯父大人,愿伯父大人福寿无疆!”玉玑欠了欠身子,脸上显露出十分欣快的笑容,说道:“既已走入仕途,哪有什么福来!姑娘快坐下叙话。” 春雪瓶转身退回桌旁,紧紧靠在鸾英身边坐了下来,她也不时瞬过眼去审视着玉玑。鸾英等玉玑在圆桌对方坐定后,才问他道:“你原说退朝后便即回府,为何耽搁到这般时刻,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争议?” 玉玑迟疑片刻,才淡淡地说道:“殿上倒无什么争议,我退朝后到军机处去坐了一会,就回来得晚了一些。”他随即又对春雪瓶说道:“听说春姑娘在西疆乃是一位极有声威的人物,这次秀峰去西疆公干,也多得姑娘的护卫才得以平安无恙,我们也都为他庆幸,更为姑娘的勇武感到十分钦佩!” 春雪瓶忙谦逊地说道:“德老前辈前次去西疆,我和他们在玛纳斯河畔偶然相逢,在与他们结伴同行的几天中,确曾两番碰上过一帮游骑和一帮装扮成游骑的汉子袭击,但都是全赖罗燕姑姑和德幼铭叔叔把他们杀退的,我只不过在旁给他们助助威罢了,哪谈得上护卫,更当不起勇武二字!” 玉玑:“那装扮成游骑的汉子可是马贼?”春雪瓶只说了“不是”二字,便不吭声了。鸾英:“姑娘怎知他们不是马贼?”春雪瓶笑了笑:“近几年来,马贼都聚集在乌伦古湖一带抗击入侵的外寇,他们是不会到那儿来的,更不会袭击与他们素无仇怨的过往旅客。” 玉玑凝视着春雪瓶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春姑娘可认识那些马贼?” 春雪瓶微微一怔,感到玉玑问得有些突然,便坦然答道:“也曾和他们相遇,认得一些。” 玉玑眼里闪过一道惊诧的神色,仍从容自若地端坐那儿,没有再问什么。鸾英却感到十分惊奇地问道:“听说那些马贼一个个都十分凶暴,且又慓悍异常,他们难道不敢来犯你!” 春雪瓶嘴边浮出一个有趣的笑容,说道:“他们确是慓悍,但并不凶暴。我和他们无仇无恨,为何要来犯我!” 鸾英:“这么说来,他们也不像人们说的那般可怕了。” 春雪瓶:“不但不可怕,他们在西疆的所行所为,还十分令人钦佩呢。” 正在凝思不语的玉玑又突然问道:“听说有个早年曾给王爷管马的名叫拉钦的蒙古人,现在也在西疆,春姑娘可认识此人?” 春雪瓶又是一怔,不禁立即警觉起来,随即应道:“认识。”她瞟了玉玑一眼,显得十分好奇地反问了句:“伯父莫非也认识此人?”玉玑迟疑了下,说道:“不曾见过,王府人多,过去也不知道王府有这样一个人。” 春雪瓶又紧紧问了句:“伯父既不认识拉钦,为何问起他来?”玉玑那双凝重的眼睛也不禁游离了下,说道:“有人传说他在西疆已投到马贼的队伍里去了。” 春雪瓶暗暗吃了一惊,不知玉玑这话是从哪里传来的,也不知他为何要问起自己,是试探,还是示意?春雪瓶心里涌起一片疑云。她极力镇静住自己,只显得颇感新奇地说道:“我只知拉钦过去一直在昌吉、迪化一带贩马,后来又到塔城东北的山里淘金去了,却从未听说他已投奔马贼的事。” 玉玑笑了笑:“投奔马贼的事,看来都是一些传闻,由他去吧,春姑娘也不用放在心上。”他随即又问鸾英道:“你今天请春姑娘吃午饭,除了熊掌之外,叫厨房做了烤羊肉没有?你不是说春姑娘最喜欢吃烤羊肉吗!” 鸾英:“叫厨房做了。只是恐怕做得不好,不如王妃府里膳房做的地道。”她随即又回过脸来瞅着春雪瓶:“今天姑娘在我家里就更不用拘礼,高兴怎么吃就怎么吃,用筷、用刀、用手抓都行,反正又没有别的客人。”鸾英说完后,还不禁发出几声悦耳的笑声。 春雪瓶:“我那天在王府吃烤羊肉时,可能把那些夫人、小姐都吓坏了。其实在西疆,不但吃烤羊肉是动刀动手,在一些地方,就是请客人饮宴连吃饭都是用手抓呢!” 鸾英听了不由感到惊异万分,玉玑说道:“先父也曾说过西疆确有那样的风俗。我们如果到了西疆,也要入乡随俗。”他随即又对春雪瓶语重心长地说道:“京城也有京城一些礼俗,春姑娘可能不惯,但既然来到京城,也应随俗才是。” 春雪瓶:“只要是礼俗,不管是哪里的我都可以习随,难改的却是自己的天性。” 鸾英立即附和道:“只要是好的天性,改他则甚!” 玉玑不以为然地看了鸾英一眼,没说话。鸾英正想问问玉玑的看法,翠兰前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备好,她只好说道:“我们吃饭去,到桌上去边吃边谈。”她随即站起身来,携着春雪瓶的手,让玉玑走在前面,她二人跟随在后,一起走出房门,向客厅走去。 桌上菜肴不多,但都很精致。春雪瓶对熊掌倒并未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可口之处,只是在鸾英的殷勤相劝下勉强吃了几片,而对烤羊肉虽觉没有西疆烤的鲜美,却也吃了许多。在桌上,玉玑又向春雪瓶打听了一些西疆的风俗民情,春雪瓶都一一的告诉了他。鸾英除了殷殷劝菜外,也问了一些西疆的婚嫁习俗。三人谈着谈 着,玉玑忽然若有所思地停着凝神片刻,问道:“西疆过去是否也曾出过像春姑娘这样本领高强的女子?” 春雪瓶不由一怔,摸不清他所问何意,只含糊应道:“我这点本领算什么!比我本领高强的女子也还有哩!” 玉玑:“春姑娘说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春雪瓶:“过去有,现在也有。”玉玑沉吟片刻,又问道:“是些什么样的女子?姑娘能否说出她们的姓名?” 春雪瓶见玉玑问得蹊跷,越感疑诧起来。她不觉心里一动,突然闪起一个也来试他一试的念头,便随机说道:“姓名我虽然弄不清楚,但却知道西疆在十多年前确曾出过一个本领十分高强的女子,只因她性喜孤独,总是独来独往,所以很少有人见到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世。有人猜测她多是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才循隐到两疆去的。”春雪瓶一边说,一边暗暗注意玉玑的神情动静。只见他一边虽在从容进食,一边却听得十分用心,当她刚说到那最后一句话时,只见玉玑的脸色突然微微发白起来,他那筷子上正拈着的一片熊掌也掉到桌上去了。他停了停才又问道:“姑娘说的那位奇女子现在可还在世?” 春雪瓶:“在世。”她注视玉玑片刻,随又说道:“只是多年来谁也访不到她的行踪住址。” 玉玑这才又转过话题,不再问起那女子的事了。饭罢,三人又坐在客厅里喝了一会茶后,春雪瓶起身告辞了。鸾英一边留她,一边对玉玑说道:“你不是已把你为春姑娘而作的那首诗写成了单条,还准备将它赠送给春姑娘吗?何不就去拿来当面送她。” 玉玑显得有些犹豫,又像有些为难的样子,他迟疑了会,才说道:“那首诗中的有些字句尚欠工稳,我还须仔细推敲一下,等我改定后重写一幅与春姑娘送去就是。” 鸾英:“还推敲什么!那天我念给王妃听了,王妃都很称赞,说不愧是出自翰林学士之手呢!” 玉玑不由一惊,脸上也隐隐露出了愠意,冲着鸾英说道:“你怎把这事也去对王妃讲了!” 鸾英:“这有什么讲不得的,作诗作文不就是给别人读、给别人看的吗!” 春雪瓶已从玉玑那显得有些失常的情态中,感到玉玑似有什么未便说出的隐情,但究竟是什么隐情,她也无须去多想,便忙对鸾英说道:“既然伯父说还要改改,就等伯父改好后再赐赠给我好了。”她随即向玉玑和鸾英各施一礼,称谢告辞。鸾英见她执意要走,便将她送出客厅,并唤来翠兰,吩咐翠兰把春雪瓶一直陪送到蔡幺妹家里。 春雪瓶在翠兰的陪送下走下台阶,在穿过长廊时她不禁停下步来,向着后园那边凝望了会,才又向府门走去。一路上,翠兰已不再像在玉夫人面前那么拘谨,不断地指着四周那些房舍告诉春雪瓶,哪儿是过去玉帅议事的厅堂,哪儿是家丁的住宅,哪儿是粮仓,哪儿又是马厩,显得十分亲切,也变得分外活泼。春雪瓶也放慢了脚步,将她所指之处都…细审了番。春雪瓶听着看着,忽然停下步来,回头指着身后那片后园,问翠兰道:“那么好好的一座花园如何让它空着,荒了岂不可惜?” 翠兰只向那后园瞬了一眼,不禁将舌一咋,说道:“谁敢住进那后园去?!”春雪瓶:“为什么?”翠兰:“都说那后园里有鬼,十几年前就曾闹过,不想最近又闹起来了。” 春雪瓶不由一震,感到惊诧已极,忙又问道:“如何个闹法,有哪些迹象?出了些什么事情?” 翠兰不禁忙抬头向四周察看了下,才显得顾虑重重地小声说道:“这事夫人和老爷都曾一再叮嘱,不准向谁说起,以免张扬出去。” 春雪瓶贴近她的身旁,拉起她的手来,轻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外人讲的。” 翠兰迟疑了下,又说道:“我如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对人说去,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老爷会怪罪我的。” 春雪瓶紧紧地凝望着她,点点头。翠兰从春雪瓶那一双充满亲切与真诚的眼光里,感到了温暖,生起了信任。她这才悄声对春雪瓶说道:“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记得就是在夫人去王府赴宴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马夫吴顺哥半夜起来到马厩里去给牲口加草料,忽然看见后园那座楼房上闪了几闪绿幽幽的亮光,他吓慌了,便忙躲回屋去,不敢声张,只这事悄悄告诉了管家。管家怕是盗贼躲藏在那楼上了,便在第三天晚上带了几名护院家丁躲在墙角暗处察看。到了半夜,楼上忽又闪起了几下亮光,还是绿幽幽的。管家和那两名家丁忙从墙角暗处走了出来,点燃灯笼,正要上楼察看,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一件东西,刚好打在灯笼上,把灯笼打烂,烛也打灭,三人也被吓坏,赶忙退出后园。第二天早上,管家才将这事禀告了老爷,还说准备 趁着白天,带人去后园楼上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痕迹。老爷沉着脸,只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过了很久才发下话来,说那多半是在附近流窜的小偷小贼,因天气冷了,躲到楼上去避寒过夜的。叫管事不用去查看了,更不要张扬出去,以免以讹传讹,变成蜚语。还说,若变成谣言,不但骇俗,还会伤己。”翠兰说到这里,已来到府门,她便把话停住了。直到走出府门,春雪瓶才又问道:“如你适才所说的情况,明明是有人暗藏楼上,又怎会说成是闹鬼了呢?” 翠兰:“我还没说完呢!也就在马夫吴顺哥发现后园楼上闪出亮光的那天晚上,住在夫人卧房对面那间房里的赵妈,半夜醒来时,忽然隐隐听到室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哭泣声。赵妈说,那声音虽然细得像蜂叫一般,但她却听得真切极了。还说当她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来时,简直害怕极了,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春雪瓶听到这里时,只感到她整颗心都紧紧地收缩起来了。可她仍极力地沉下气来,并不急于追问那是谁的声音,却只问道:“赵妈是谁?” 翠兰:“是夫人的陪嫁姨娘,已经六十多岁了。” 春雪瓶:“她既然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那还有什么值得惊怪和害怕的呢!” 翠兰:“春小姐你不知道,在窗外哭泣的那人已经死了多年了!这是鬼哭!” 春雪瓶这才屏息凝神,身负千钧般地问道:“那人是谁?” 翠兰将嘴凑近她的耳边,充满神秘地低声说道:“就是已经死了多年的玉小姐玉娇龙!” 春雪瓶突然停下步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竟像凝住了似的。这虽是她心中早已意料到了的事情,可一旦从翠兰口里说出来时,还是使她感到有如晴空霹雳一般,她的整个身心都震撼了。她呆了片刻,才在心里暗暗发出一声呼叫:“啊,果然是她——我的母亲!” 春雪瓶感到一切都正如她所意料,一切都已清楚,也无须再向翠兰多问什么了。可翠兰却还是一个劲地谈了下去:“那晚听到鬼哭的还不只赵妈一人,后来才知道夫人也听到了的。还发生一件更叫人可怕的事情:那两天正好我家姑小姐回家来了,住在赵妈隔壁那间房里。……” 春雪瓶忙截住她的话问道:“姑小姐是谁?” 翠兰:“是夫人的独生女,去年才出嫁的。” 春雪瓶:“今年多大了?” 翠兰:“十八岁。”她又接着说道:“姑小姐也是在那天晚上的半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看到一个人影轻轻地走到她床面前来了,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又伸手掀开了她的帐子,接着便埋下头来看了看她,还用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一切她都是在似梦非梦的迷迷糊糊中看到的。她当时还以为是赵妈来看她被盖盖好没有,所以就没有在意,只仍闭着眼睛睡她的。后来,她忽然感到几滴滚烫滚烫的水滴落在她脸上来了。她一下惊醒过来,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那人影一下闪出帐外,又在窗前一晃便不见了。姑小姐还以为是梦,可又明明是醒了才看见的。她再用手往脸上一摸,那几滴水也还湿漉漉地留在脸上。姑小姐吓坏了,又不敢出声,只用被盖蒙着头,直到第二天早上赵姑进房去叫她,她才把头伸出来。就在那天下午她便又回到婆家去了。那两天,内院外宅,上上下下,有的说鬼,有的说贼,闹得人心惶惶。夫人为此还在后园门外焚香立愿,答应到妙峰山给玉小姐做半月道场来超荐她,求她早回仙界,不要再来惊扰家人。老爷却命人把通向后园那道圆门紧紧封钉,不准任何人进入后园,也不准任何人把府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张扬出去。为这事,府里一直折腾了五六天,直到这两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在默默留心听着的春雪瓶,忽又问道:“自那两夜以后,后园楼上还出现过亮光没有?” 翠兰:“就那两天夜里,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了。” 春雪瓶沉吟了会,又问翠兰道:“听说那后园楼上原是玉小姐生前卧室,你去过那儿没有?” 翠兰摆摆头:“没去过。我到府里已经五六年了,也从没有看到有人去过。听说那门一直是锁着的,房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玉小姐生前那样。” 二人正谈着,不觉已来到“四海春”客栈门前,翠兰还想把春雪瓶一直送进后院,春雪瓶却停下步来,不让她再送了。二人分手,翠兰显得有些依依不舍,春雪瓶又很亲切地安慰了她一番,直到她正要欣然离去时,春雪瓶忽又拉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好妹妹,你只要有空,可随时到这儿来玩;今后如那后园楼上再出现亮光,或府里又发生了什么怪事,请你一定来告诉我一声。” 翠兰连连点头应允,最后也在春雪瓶耳边说了声“我一定来告诉你”,这才转身离去。 春雪瓶一直目送她走出很远,才返身进了内院。日子又过了两天。春雪瓶既无心外出游玩,也无心去德秀峰 家探望罗燕,她只盼候着翠兰给传来玉府的消息,并暗暗计算着,一旦府里又出现了什么新的动静,自己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截住那位玉娇龙,也即是才能见到自己的母亲。春雪瓶心里也明白,这位玉小姐的行踪是极为机警而又极为隐秘的,自己母亲的心性也是十分敏捷和谨慎,要揭开这个一直隐蔽着多年的秘密,自己必须特别小心在意才行,稍有疏忽,便会使自己这番的万里奔波变成徒劳往返,寻找母亲的愿望也变成了水月镜花。这天晚饭时,春雪瓶因有她自己的心事,自顾埋头吃饭,很少说话。蔡幺妹也因忙于盘算栈里本月的收支,没有心思和大家闲聊,桌上显得十分沉闷。刘泰保几杯闷酒下肚,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他所说的也都还是他从街上茶楼酒肆听来的一些琐事碎闻,并无什么动人之处。但他后来在无意中随便聊聊的几句话,却引起了春雪瓶的注意,并使她不禁暗暗感到惊异起来。据刘泰保说:他这几天曾两次顺路去过德秀峰家,见德秀峰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还说:没想到一一向开朗豪放的德秀峰竟会变得愁眉不展起来。刘泰保又说:他曾见到王府管事,听王府管事说,王爷近来心情不好,除了军机处的官员外,其他的人一律不见。因此,这几天来在王府出入的全是军机处的官员,甚至连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项将军,也连日去王府议事。春雪瓶听了这些情况,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总感到可能与西疆有关,并总是情不自禁地把它和罗 大伯之事联系起来。她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没做声。 第二天下午,春雪瓶刚刚出城遛马回来,正准备去德秀峰家探探消息,客栈里的坐柜老伍来到内院,对她说道:“春姑娘,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专来接你的,请你赶快出去。” 老伍:“我已问过那车夫了。他不肯说,只说等春姑娘上了车就自会知道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纳闷,正在迟疑,老伍又说道:“那车很豪华,马也很骏,一望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车马。” 春雪瓶带着几分惊奇的心情来到门外,她举目一望,果见就在右旁街心,有一一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坐在驾座上的马夫见她出来,忙向她招了招手,只说了声“请姑娘上车”,便不再说什么了。春雪瓶走到马车面前,并不急于上车,只抬起眼来将车打量着。透过车窗那幅粉红色的薄薄窗帘,她隐隐看到车里端坐着个好似女人般的身影。春雪瓶心里更觉得奇怪起来,她也不再去多思索什么了,便忙一步跨上车去,用手掀开门帘,举眼向车里一看,她不禁愣住了,端坐车里的竟是王妃!春雪瓶正惊讶间,王妃已经伸手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示意她不要出声,随即将她牵进车去,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车随即便启动了。一直等马车穿过虎幄街口进入了热闹的大街,王妃才轻声对她说道:“我早就想派人来接你去王府一聚的了,只因这些天来,王爷心情烦恼,到王府议事和求见王爷的人多,接你进府多有不便。今天王爷去王庄散闷去了,大约要三五天才能回府,他刚一起驾,我便亲来接你来了。” 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异常的举动和情景,形成一种神秘的气氛,春雪瓶只感到满心疑诧,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王妃见她默默无语,便转过脸来凝望她,嘴边浮出一道浅浅的笑容,满怀深情地对她说道:“这几天我真感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呀!”她话音里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忧伤。 春雪瓶心里不竟有些慌乱起来,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含糊应道:“我也时时在想念王妃哩!” 王妃欣然一笑,她那双一直凝望着春雪瓶的眼里竟闪起了泪光,那双紧握的春雪瓶的手也握得更紧了。 惊疑和困惑使春雪瓶又由慌乱变成茫然,她忙低下头去,避开王妃那双充满柔爱而又使她感到不解的眼光。 王妃忙又扶起她的头来,带着些歉意,又带着些儿感伤地对她说道:“我虽身为王妃,有时也有我的难处。”她停了停,才又说道:“趁王爷不在府里,你可在我身边多住两日,我们可以尽情地谈 谈。” 春雪瓶虽仍感到困惑不解,可她却已定下神来,便试着问道:“王爷近来为何烦恼?” 王妃迟疑了下,说道:“头绪纷繁,许多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事情都搅在一起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等到府里,我再慢慢告诉你。” 春雪瓶从王妃的这几句话里,既理不出一点头绪,也看不清半点眉目,她仍是满腹困惑,仍是一片茫然。 马车一直驶进王府,直到便殿阶前方才停了下来。两名宫女早已来到车前,春雪瓶还不等她俩前来搀扶,便已扶着王妃下了马车。王妃满怀喜悦地携着春雪瓶的左手,穿过便殿,来到一问陈设得十分精致的屋子里,两名随侍在身后的宫女,即忙移来绣凳,她和王妃坐下后,茶很快地也由宫女献上来了。王妃随即对两名宫 女说道:“我和春姑娘叙话,你二人退出房去,休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退出房外去了,王妃让春雪瓶将绣凳移近她的身边,又紧紧拉住了她的双手,这才对她说道:“有许多十分紧要的话我一会再和你细说,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母亲是不是驼铃公主?” 春雪瓶不由一怔:没想到这曾在她心里预料过的事儿竟然发生了,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又来得这么突然!她该如何回答才是呢?她因一时拿不定主意而感到慌乱起来。她只好低头不语了。王妃紧紧地凝视着她,等她回话。过了难耐的片刻,王妃忽然发出一声哀深的叹息,带着硬咽地说道:“我已经猜到了你可能不会承认,可我却已认定了你就是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正感不知如何是好的春雪瓶,听王妃这么一说,又不由十分诧讶起来,忙抬头来瞅着她问道:“王妃凭着什么认定我就是驼铃公主的女儿呢?” 王妃抓起春雪瓶的手来,指着她手上戴的那只指环说道:“就凭你手上戴的这只指环。”她又凝视了春雪瓶片刻,低声说道:“你母亲难道没有告诉你吧?这指环原是一对,你母亲和我各有一只。为了寻找你母亲,我将我那只作为信证交给拉钦转到你母亲手里了。那天我在你手上看到了这只指环,我便问你是从那里来,你说是你母亲旧物。世上除了我那驼铃妹妹,谁还有这指环,我也就知道你定是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春雪瓶:“驼铃公主既然已有了两只指环,难道她就不可以送一只给别人吗?” 王妃:“自从十六年前拉钦将你和你母亲从哈珠接去西疆后,就一直住在艾比湖,在那儿住了将近八年才到天山去的。那天我问你在去天山前是否住在艾比湖,你也是承认了的。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春雪瓶默然不语了。过了许久,她才又含含糊糊地低声说道:“驼铃公主早已下落不明的事,拉钦不是已经告诉了德老前辈,德老前辈也一定告知你了!”她说到这儿,不禁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又说了句:“王妃休要错认。” 王妃发出一声带怨的哀叹,说道:“别再提你那位拉钦了!”她忽又将话打住,脸已在渐渐变白,那双紧握着春雪瓶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起来,随即又是一声充满悲凉的叹息,说道:“开始我也把拉钦所说的信以为真,后来我才知道一切原都是假!我心里亦才明白,你母亲也和一些别的蒙古人一样,都在怨我恨我,不再把我认作蒙古人,你母亲也不会再认我这个曾经是那么疼她爱她的姐姐的了!”王妃说到这里时,不禁已由哽咽变为啜泣,那深深的悲痛,竟使春雪瓶也为之震撼。王妃啜泣了会,又带着几分委屈和含着几分幽怨对春雪瓶倾诉道:“你哪里知道,三十一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里煽起来叛乱,杀死了我的父王和你母亲的父亲——我的叔叔,那时我才十六岁,你母亲更小,仅仅只有三岁。府里的亲人几乎都被杀光,部落的人伤亡殆尽,剩下的残部也全被冲散,你母亲也不知被谁抱走了,我在几名跟随父王多年的骑卫的拚死保护下,才得以逃出王府,孤身一人在草原上东漂西荡,时时都要提防阿拉善王爷的追踪加害,好不容易熬过了六个多月的饥渴冰霜,铁贝勒王爷才奉朝廷之命领军来到蒙古,把部里的叛乱平了下去。铁贝勒王爷还把蒙古各部的王爷都召到军营,陈兵说理,迫使各部结盟。阿拉善王爷也慑于朝廷天威,率部退回阿拉善了。我当时已是部破家亡,铁贝勒王爷见我孤身无靠,又恐因我而再起争端,便将我带回京城,我亦因感王爷恩德才嫁给了他。当时幸存下来的一些星散在各地的旧部,不明真相,也不知我当时的困难处境,更不去权衡利害得失,听说我嫁给了铁贝勒王爷,便把我视同背叛,对我多有非议。他们哪里知道,我当时若留在蒙古,亦终难逃阿拉善王爷的加害,也只有死而已,我既嫁给了铁贝勒王爷,阿拉善王爷亦不能不有所顾忌,不敢再对我部幸存余众恣意掠杀,你母亲当年尚不解事,当然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只听人非议,便不加谅解,不愿再认我这个与她一同受难的姐姐了!”王妃说到这里,已是泪痕满面,又不禁伤心地啜泣起来,哭了许久,才又抬起泪眼,满含辛酸地望着春雪瓶说道:“你母亲纵不念过去在她幼时我对她的疼爱之情,也应念在后来我派人到处寻她之意!她怎竟忍心叫人骗我,说你母女已失踪多年,以图割断我和她的这一线姐妹情分!”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王妃倾诉出的这些含泪带血的往事,她真是料所未料,闻所未闻。惊奇,困惑;悲痛,迷离,有如一峦峦巨石投入她的心中,在她心中激起一片狂澜。又有如使她陷入一场梦魇,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一切最后都凝成哀悯,化作同情,在她心里融为了一片深沉的爱。春雪瓶抬头望王妃,见她仍是那么悲伤,那不断流出的泪水似乎变成了血。她知道,王妃心里的悲哀,已经不是几句同情的话语所能遏慰的了。但自己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说假,她不愿,说真,她不忍,也不能,因这涉及了她的母亲!春雪瓶怀着极度的不安,深深的同情和深深的内疚在撞击着她的心!经过一阵揪心的折磨,她突然抑起头来,亲昵地望着王妃,充满真诚地说道:“我从未听母亲谈起过这些事情,更未听她说过任何责怪你的话语。不管母亲的心意如何,我小雪瓶从今以后一定把您当作亲亲的姨母。” 王妃眼里闪起一道惊喜的亮光,她那已被悲伤冻僵了的脸上竟突又浮出了笑意。但这只是很短暂的事情,很快地,王妃眼里那刚刚才闪亮起的惊喜的光茫又渐渐暗淡下去,脸上浮起的那一抹笑意又慢慢消失。她凄然说道:“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我早已把你认作是自己亲亲的侄女了。你母亲没有对你说出怨怪我的话语,是她不愿让你知道那段悲惨的往事;她已经是决意要割断我和她的姐妹之情的了!这却使我比听到她已失踪的消息还要伤心!” 春雪瓶只含糊地说道:“王妃何以知道我母亲会如此?” 王妃:“你母亲要不如此,如何找了一个假拉钦编出那么一段话来搪塞我呢?”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大大吃了一惊,忙问道:“王妃怎说那拉钦是假的?” 王妃凝神片刻,极力压制住她自己的悲伤,又把她对自己的哀、感转为对春雪瓶的关切,瞅着春雪瓶动容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天来在王府内外发生的事情!为了你那个假拉钦,差点惹出一场大惹来了!若不是我那天看到你手上那只指环,猜出了你就是我那驼铃妹妹的女儿,暗中设法替你们弥盖解脱,你和德秀峰都将大 祸临头了!” 春雪瓶见王妃说得那么认真,她虽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惧失措,却已如坠雾里,感到惊异已极。她默默片刻,才又含糊说道:“为了一个拉钦,怎会弄到这般地步!” 王妃:“西疆军营已送来密报,说那拉钦不但是假,而且说那假冒拉钦的乃是马贼魁首半天云。” 春雪瓶只觉猛然一震,心也急剧跳动起来。她又试着问道:“王妃也相信了那一纸密报是真?” 王妃:“说那拉钦是假,我已作了印证,说那人就是半天云,这可干系非轻!”王妃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了,只紧紧地注视着春雪瓶,眼里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有探询,有审究,也有充满忧虑的关切和责怪。 春雪瓶虽仍充满困惑,却已经镇静下来。她一时也弄不清楚是由于什么,只感到坐在她身旁这位王妃是可以信赖的,对她无须警惕,更无须防范,她已从她身上感到她有一颗正直而又善良的心。因此,春雪瓶也毫不迟疑,毫不闪躲地迎着王妃的目光,带着些儿央求地从容说道:“小雪瓶既已把你当做亲亲的姨母了,还有 什么事情不可以对你说的呢!只是我很想知道这几天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请你告诉我,我也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的。” 王妃亦已拭净了脸上的泪痕,还复了她那雍容端庄的仪态。她对着春雪瓶点了点头,说遭:“我接你来,也就是为了要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以便你去自省和善处。可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头绪又是那么纷繁多端,竟叫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了!”她凝神思索片刻,才又对春雪瓶慢慢讲出了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这样一些令人奇异不测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德秀峰从西疆回到京城的第三天,便去王府向王爷禀告了他去西疆察访军务的各有关情况。王爷在听完他的禀报后便因事到军机处去了。王妃见王爷已经离府,便命宫女将他唤进便殿,向他问起探访驼铃公主下落的事情。德秀峰向王妃禀报说:他到西疆后便四处打听,均无人知道驼铃公主的下落,甚至许多人连驼铃公主这个名都不曾听过。后来他在去塔城的路上,偶然结识了一个叫春雪瓶的姑娘。他到塔城后不多天,那位春雪瓶姑娘也到了塔城,在一次偶然闲谈中,他从春姑娘口中知道了拉钦的下落,又在春姑娘的帮助下,他见到了拉钦。他向拉钦说了王妃对驼铃公主的惦念,并向拉钦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据拉钦告诉他说,驼铃公主已在八年多前便带着她的女儿悄悄离开了艾比湖,遁隐到天山深处去了。从此以后便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的踪迹。拉钦还说,驼铃公主多半已是不在人世的了。 王妃听了德秀峰这番话后,把一切都信以为真,她除了为驼铃公主母女的不幸而陷入深深的悲痛外,便未再向德秀峰多问什么。三天后,王妃陪同王爷在后殿观看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决胜,她见春雪瓶从容挥剑,毫无费力地便把巫朵司击得一败涂地,她真是高兴已极!特别是春雪瓶在殿堂上那飒爽的英姿,那怡然的神 态,以及那充满机智和正义的言词,更令她暗暗惊奇,赞叹不已!王妃便对春雪瓶不由生起一种眷恋之情,心里也对她充满了疼爱和怜惜。 重阳那天,王妃邀春雪瓶进府赏菊,对她不但特别恩庞,而且还对他怀爱备至。春雪瓶告辞出府时,王妃无意中发现了她手上那只指环,并立即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和驼铃公主的旧物,当时因碍于鸾英等人在旁,虽未深问,但仅从几句短短的问答中,王妃便已心疑春雪瓶就是妹妹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春雪瓶刚一出府,王爷便把王妃召到他书房里去,显得焦躁不安地突然问她道:“你看春雪瓶姑娘会不会是马贼?” 王妃大吃一惊,便忙回答王爷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看那春雪瓶乃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姑娘,又深明大义,怎会是个马贼!” 王爷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她也不像。” 王妃正想问他为何问出此话来时,王爷却又问她道:“你可知道德秀峰在西疆是否曾经见过拉钦?” 王妃立即回答道:“德秀峰在塔城确曾见过拉钦。他是受我之托,为打听我妹妹驼铃公主的下落才找拉钦的。” 王爷沉吟片刻,又问王妃道:“德秀峰见到那人是否果真是拉钦?” 王妃已觉王爷神色有些异样,又见他一连数问都问得突然,感到其中定有蹊跷,便忙问王爷道:“王爷为何突然问出这等话来?” 王爷这才说道:“今天我去军机处议事,看到昨日送到的一封从西疆伊犁将军衙署送来的密报,密报上说:西疆近来出现一个绰号飞骆驼名叫春雪瓶的年轻女马贼。这人不但性情猛悍,而且武艺精绝,经常单人独骑在昌吉乌苏一带出没,横行无忌,多次抢劫牧民牲口,不时杀伤伯克巴依。说她于今年五月,曾在乌苏袭击巡哨官兵,杀伤姚游击,并夺走原从马贼半天云手里缴获来的坐骑和宝刀,后来又由她将这些坐骑和宝刀还到贼首半天云手里去了。密报还说,今年六月,春雪瓶又曾窜至塔城借着德秀峰的庇护,公然住进驿馆,并引来一位名叫拉钦的人和德秀峰会晤,两人在驿馆密谈数日。密报说,据塔城军营识得半天云的老兵声称,那位自称为拉钦的人的身材相貌与贼首半天云极为相似,亦有认为那位拉钦即是贼首半天云的。密报最后要求军机处对此进行勘察究办。” 王爷说了密报内所谈的这些情况后,拈须凝思片刻,又说道:“若说密报不实,却又写得这般详细,若说是实,则又令人不可思议。这事既然涉及德秀峰,就须从他着手审查。若他会见的那个拉钦果是贼首半天云所冒,则不但可以证实春雪瓶确是马贼,而且德秀峰亦难逃罪责。” 王妃见事态如此严重,不禁暗暗为春雪瓶的安危着急起来。她对密报内所说疑拉钦乃为半天云假冒之事,心里总觉不信。她又对王爷说道:“听说西疆军营官兵,军令军律已远非玉帅在时严明,骚扰百姓之事时有发生,我想春姑娘为此曾与他们发生争斗也许有之,若说她是马贼,则实难令人相信。至于拉钦,京城里各衙 府里的人也多认识他,那半天云岂敢贸然假冒!” 王爷:“等我将德秀峰召来详细查问一下,真假就不难立辨。若果是拉钦,春姑娘是马贼之说亦就无据了。” 王妃自王爷和她谈过这件事情之后,心里一直不安,她联想到拉钦曾说驼铃公主母女已失踪,而春雪瓶手上又明明戴着驼铃公主的指环,为此,使她已由不解而变得怀疑起来。于是,王妃便趁王爷人宫之机,派人去把德秀峰召来。她绝口不提密报之事,只重又问他拉钦所谈有关驼铃公主失踪的情况后,又若不在意地问他 道:“你过去可认识拉钦?” 德秀峰回答道:“不认识!” 王妃又问道:“拉钦是什么模样?” 德秀峰说:“方脸,圆眼,目光炯炯有神,上唇蓄有一大撇浓黑胡须。膀臂十分宽厚,身材魁伟,看去极为雄壮。” 王妃听他所描述的拉钦,有相似之处,有不相似之处,亦有似是而非之处,心里不禁感到十分惊异,忙又问道:“脸上可有什么标记?” 德秀峰不觉怔了怔,惊讶地望着王妃,不说有,也不说无,只显得记忆模糊似的,抱歉地笑了笑,又微微地摆了摆头。 王妃望着他,带着些儿含有暗示的神色,说道:“我记得拉钦的模样是这样的:圆盘脸,两颧特高,眼大,眉粗而短,胡须略带棕黄色,身材肥大,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十分显眼。”她停了停,又特意补了句:“王爷问起你时,应照这样描述才对。” 德秀峰似已会意,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地又坐了会儿,便告辞王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便殿去了。 王妃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德秀峰见到的那位拉钦,确是别人假冒无疑。只是假冒拉钦的那人是谁?是不是马贼?他又为何要假冒拉钦并编出驼铃公主母女已经失踪那番假话来?王妃作了种种猜测,心里终是不解。 第二天,王爷果然命人将德秀峰召到王府,和他谈话时的神态也不似平时那么随便,庄严中还带着几分凛肃。他一见德秀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在塔城见过拉钦?” 德秀峰:“见过。” 王爷:“听说你还将他留在驿馆住了些时日?” 德秀峰:“是的。一来为给王爷选马,二来向他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 王爷:“你是如何找到拉钦的?” 德秀峰:“我无意中和春雪瓶姑娘谈起拉钦,正好春姑娘和拉钦认识,便托春姑娘将他请来了。” 王爷:“你且把那拉钦的像貌说给我听听。” 德秀峰:“圆盘脸,眼大眉短,两颧很高,满口棕色髯须,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 王爷点了点头,神态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捻须沉吟片刻,才又对德秀峰说道:“西疆军营送来密报,说春姑娘乃是马贼,还疑拉钦也是马贼半天云所假冒,混入驿馆是另有所图。听你刚才所说拉钦的相貌,明明就是拉钦,哪来假冒!” 德秀峰趁机说道:“这密报王爷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那肖准所为。”接着他便将肖准如何带兵闯入驿馆逼问拉钦,后来又如何派兵假扮游骑在谷口进行伏击,以及后来又如何勾结祁连山山贼拦路劫马,并企图杀害他父子之事,一一讲了出来。最后,德秀峰又说道:“我与肖准素不相识,更无私怨,他所以如此,实是心怀叵测,敌视王爷。” 王爷听后,不觉怒形于色,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走了数遍,方才说道:“肖准竟敢如此跋扈,目中哪还有圣上朝廷!若再不予以牵制约束,任其拥兵自重,必成后患。我将奏请圣上,遣将坐镇西疆,以防不测。” 王爷即已认定拉钦并非假冒,也就将密报之事搁置下来。压在王妃心上的一团乌云虽已暂时散去,罩在心上的一片疑云却仍未解开。 又过了两天,平时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项将军,亦进府求见王爷来了。王爷在后殿侧旁书房接见了田项。二人问谈几句之后,田项便对王爷说道:“我近接迪化军营旧部来信,说马贼长里又新加入两名女贼,一个是自称为天山春雪瓶的少女,一个是姓名不详的中年妇人,说那两个女子的本领都十分了得,曾和贼首罗小虎一道于今年夏初在乌苏一带流窜,并曾在乌苏以南的荒野袭劫了正在转场的牧民。信上还说,罗小虎身旁有了这两个女贼,就有如虎添双翼,若不剪除,将会后患无穷。” 王爷听了,不急不忙地对他说:“我亦曾接伊犁军营送来密报,说春雪瓶乃是马贼,还说她曾让罗小虎假冒拉钦,带去塔城驿馆和德秀峰晤谈。我得报后已对这事作了勘察,和德秀峰晤谈那人确是我府里原来的马倌拉钦;春雪瓶就是日前与巫朵司比武的那位姑娘,说她乃是马贼,亦无凭证,我看恐都是传闻不实之词。” 田项犹豫了下,又说道:“春雪瓶即在京城,勘察也较容易,只是信上所说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年女子,不禁使我从一些离奇的往事中生出一个奇怪的疑念来了。” 王爷不禁感到惊异起来,说道:“什么疑念!?你且说说。” 田项:“信中所说,和罗小虎一道那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生得极为标致,骑的是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我不由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桩事来,当时我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一日,我带兵巡哨回宫,在路边上遇见一位身材修长而又长得十分俊秀的年轻女子,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站在路旁。我从马腿旁的火印上认出那马正是在西疆解马途中被罗小虎劫去的军马,我正上前盘问她时,那女子便突然抽出宝剑,削落我的右耳,并杀伤我数骑,然后纵马向西逸去。还有几桩发生在西疆的事情:我被伤后的次年秋天,我又奉调西疆,一日,格桑头人派人来报,说他率领部勇,在古尔图抓到一个专为马贼做眼的女奸细,不料在押解途中,经过古尔图以北的那片沙漠时,突然被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救去。据报,那女子的身材、相貌以及坐骑,与我在居庸关道上遇上的那个一般无二。被她救出的那女子,后来我已查明,原是玉帅府里玉小姐的贴身丫环,名叫香姑。不_久,我又接昌吉军营来报说有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在城边林中小道上不服盘查,杀伤巡逻,向东驰去,其身材、容貌和坐骑,都与以上两人完全相同。又据我从格桑部勇那里探得,八年前在图壁附近杀格桑头人救了玉帅的那个女子,也是那个春大王爷。据说,她当时还带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身边,说那女孩本领也十分了得。”田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又说道:“因此,我认定在居庸关道上伤我右耳那少女,和后来自称是天山春大王爷那女子,以及今年初夏和罗小虎一道在乌苏一带流 窜的那妇人,都是一人。” 王爷:“这可能。” 田项紧接着又说了句:“而且我疑那女子是佯装已死实已逃遁的玉娇龙!” 王爷听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你在胡说什么?!”他随即又静下来,说道:“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田项:“凭据倒还没有,我这猜测也不是无因。” 王爷:“你且说来听听。” 田项:“十八年前玉娇龙出嫁那天,早已潜来京城的罗小虎突然跳出拦舆大闹,当夜又闯入鲁府,惊死鲁翰林,这不能说是无因,可疑之一。我在居庸关道上遇见那位年轻女子,其身材容貌,据提督衙署见过玉娇龙的人说,与玉娇龙极为相似,可疑之二。在古尔图沙漠上救香姑的又是这个女子,而救的又是与玉娇龙情同姐妹的心腹、丫环,可疑之三。在呼图壁救玉帅的又是此人,可疑之四。在乌苏发现与罗小虎一同出没也是这个女人,可疑之五。五疑凑在一起,即成奇巧,天下哪有如此奇巧的事情。” 王爷沉吟了会,忽又肃然对他说道:“这是件关系到杀身灭门的大事,岂能妄言!那玉娇龙投崖殉母之事,举国皆知,圣上特旨旌表,更是极备哀荣。十八年来,墓前凭吊不辍,已被奉为女中典范,岂容妄测妄言!若被圣上所闻,必然震怒,一旦下旨查究,非毁将军,即毁玉门!你要慎之,慎之!” 田项默然无语,随即告辞出府去了。王爷为此闷闷不乐多天。 …… 以上便是王妃对春雪瓶讲出的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事情。 王妃在讲完这长长的几段话后,停下来,盯着春雪瓶看了会儿,又说道:“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波波都是惊涛骇浪,波波都牵连着你,我虽不被颠得晕头转向,但正因为你也卷入其中,我又哪能不管!如今我已将一切本不应说的机密隐情全告诉你了,你也应把你的真情实况告诉我才是。” 春雪瓶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可在她心里激起的浪涛何止千层万层!震惊,困惑,感激,忿怒,在她心里旋流起伏,使她几乎感到她那小小的胸间已经关不住这排排的巨浪。特别是田项对王爷说出的那番话语,她感到已经不是惊异,而是颤栗!一阵阵寒透身心的颤栗! 一瞬间,她好似置身于山雨欲来的幽谷,又好似独行在惊雷即降的山巅。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满身斑驳、吐着信舌的毒蟒正向熟睡的母亲身旁袭来。春雪瓶这时的整个心里只装着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不让她受到任何玷污和伤损!至于王妃,春雪瓶对她已经不仅仅只是同情,不仅仅只是感到可亲,她已由感激而生起一种依恋之情,好像突然才感到四周的霜寒,也突然才感到她那羽翼的温暖。 春雪瓶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信赖已使自己愿向她倾吐一切,只是怎能忍心让她再沉人孤独和悲哀,也应让希望和欢乐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春雪瓶已经想好了应该向她说出的话语。 王妃见春雪瓶只顾凝神沉思久久不语,便又说道:“雪瓶,我在等你回话呢!” 春雪瓶抬起头来凝视着王妃,眼里充满真诚,没有一点闪灼的神色,说道:“我不是马贼,但我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因为他们都曾和我一起在艾比湖住过许多日子。我钦佩他们,敬爱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行事为人,在我心里,他们都是英雄好汉,不是马贼。” 王妃虽显得有些惊讶,却并没有露出责怪的神情,只插话道:“我要你谈谈拉钦的事情。” 春雪瓶:“我带去见德秀峰的那人确实不是真正的拉钦,德秀峰也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王妃忙问道:“他究竟是谁?” 春雪瓶:“一个真正的马贼!” 王妃不由一怔:“你为何要让他冒充拉钦?” 春雪瓶迟疑了一下:“德秀峰急于要找的那个拉钦已经死去,我才把他找去告诉德秀峰一些西疆边务的真实情况。”她又停了停,才又嗫嚅地说道:“至于德秀峰还向他打听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说的,这都不关我事,我当时也不知道。” 王妃眼里充满了忧疑和困惑的神情,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他为何要编出你母女已经失踪这番话来骗我呢?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雪瓶的心像被揪着似的,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在茫然和不安中,只感到似有一种又苦又涩的果汁流浸进她心里。王妃怅怅惶惶木然神驰片刻,又自猜自问道:“是怨我恨我?存心和我割断情义,还是她另有苦心,不愿让我受到殃及、牵连?” 春雪瓶再也不能沉默不语了!她随即趁此说道:“我母亲从未怨过王妃,我想多是因她和你处境不同,顺逆无常,为不累你担心,那人才这样说的。” 王妃蓦然回过脸来,疑信参半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一瞬,说道:“我也作过这样的猜测,不想竟果然如此!”她随即以手扪胸,虔诚地低下头去,喃喃祝告道:“我佛慈悲,保佑我那可怜的妹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她祝告已毕,才又抬起头来问春雪瓶道:“那个假冒拉钦的是你什么人?” 春雪瓶毫不犹豫,也毫不含糊地:“父亲!”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公然承认了、也喊出了这个久久隐藏在她心里的称呼。她不禁感到一阵莫名韵欢快和幸福。 王妃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只说了句:“这我也猜到了。”她犹豫了下,又说道:“我想田项所说的与你和罗小虎一道同行在乌苏附近原野上的那位女子,可能就是你母亲了!” 春雪瓶只点了点头,没做声。王妃又喃喃自语般地说道:“身材修长,容貌秀丽,我想我那妹 妹也应是这样。”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各自默默沉思着。 过了许久,王妃才又回过头来,充满慈祥而又略带些严肃的神情对春雪瓶说道:“现在一切都已明白,只要你母亲尚在人世,我也就感到十分欣慰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深问什么,你也无须再对我多说什么了。只是,这事务须慎密,对谁也不要说起。” 春雪瓶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我只把姨母二字藏在心里。”王妃欣然一笑,将春雪瓶拉到她的怀里,只紧紧地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春雪瓶被王妃留在王府里住了两天,两天里,王妃一直是寸步不离地让春雪瓶呆在她的身旁。她向春雪瓶倾诉了她多年来的孤独和忧伤,也问了春雪瓶许多在西疆的生活情况,却一句也未问起过她的父亲和有关马贼的事情。 第三天,春雪瓶辞别院,在从东屋门前经过时,见蔡幺妹正在屋里和一位男子谈话,她 只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曾在哪儿听过这人谈话来。她回到西屋,换了衣服,便独自坐在窗前,将王妃对她所说的那些突然发生在这些天的事情,又一一地回忆了遍,细细地推敲一番。特别是对田项那番在别人听去只觉离奇耸听而在她听来却是惊心动魄的话语,使她感到似有一种已经密蓄多年的阴谋,正在俟机一逞!她似乎已看到了密布在母亲周围的网罗,感到了隐设在母亲脚下的陷阱。她不认识田项,也想不出田项的相貌,她一闭上眼睛,眼里浮现的田项竟是蛇蝎,竟是一只五色的蜘蛛。 春雪瓶正凝坐驰神,蔡幺妹进房来了。二人叙谈数语,春雪瓶便问她道:‘?适才在房里和蔡姑叙话那人是谁?” 蔡幺妹:“就是日前在天桥场上卖艺那位姓杨的,名叫杨琦。” 春雪瓶:“啊,原来是他,他近来在何处卖艺?” 蔡幺妹:“他已不再卖艺了。田项将军看中了他的武功,已于半月前将他请入府去当护院都头去了。” 春雪瓶一听提到田项,不由一怔,忙又问道:“他来干啥?” 蔡幺妹:“他已住到栈里来了,还带了六七位弟兄。因他记得我是住在栈里,特进来看看我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那杨琦在田项府里当差,为何还来住店?” 蔡幺妹并不回她所问,却露出几分神秘的神情,低声说道:“听说玉府的后花园中,前些日子又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在玉小姐生前居住过的那座楼房上,一连两夜都发现了亮光,玉府里有人说是鬼,有人说是藏进了江湖大盗,闹得人心惶惶。玉大人命人封钉了通向后花园的那道圆门,还一再严辞叮嘱不准将这件事张扬出来。可这人口不比坛口,封也是封不住的,这事终于传到提督衙署,又由提督衙署的人传到田项将军耳里去了。田项将军说那定是外地潜来京城的大盗,暗暗藏到后园楼上,把玉府当作庇护他的大黄伞盖了,若只听之任之,必将为患。因此,田项将军便暗里买通了玉府一名家丁,打听到昨夜那楼上又发现了亮光,这才命杨琦暗暗带了三名护院和两名提督衙署的捕快,另还请来一名过去玉帅任九门提督时,曾在他手下办案的捕快,准备夜里潜入后园,暗暗伏候在那楼房周围,等那大盗来时,便一齐动手将他捉住。” 春雪瓶:“这些话可都是那杨琦告诉你的。” 蔡幺妹:“是的。” 春雪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已经开始动手了!她不禁冷冷一笑,说道:“我量他几人也近不得那名‘大盗’!” 蔡幺妹不觉愣了愣,又说道:“田项将军亦已料到这点了!因此,他还特意叫他们带上油捻松香,等那大盗来时,亮燃油捻,撒出松香,纵然捉他不住,也须将那面貌辨认出来!” 春雪瓶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骂了声:“这条毒蟒!”她随即暗下决心,抢在他们前面,决不能让田项的阴谋得逞! 第22回 夜探玉府留灯报警,独行河畔闻异怀人 春雪瓶正在思量着如何对付田项的办法,蔡幺妹见她不说话,便问她道:“你在想什么?” 春雪瓶忙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那后园楼上发现的亮光,兴许也不是鬼,也不是盗,只不过是那自称见到亮光的人望花了眼罢了。” 蔡幺妹:“但愿真是这样就好了!万一真的被他们在楼上捉到哪怕只是一名小偷、小贼,也够玉大人受的了!” 春雪瓶:“为什么?” 蔡幺妹:“那位田项将军就可以给玉大人安上个窝藏贼盗的罪名告到皇上那儿去呀!” 春雪瓶:“如若什么也捉不到呢?” 蔡幺妹:“他们是私下偷偷干的,就是什么也抓不到,谁又奈得他何!?按说,这缉拿盗贼的事,本该九门提督衙署管办,根本就不关田项的事情!他这样干,我看多是存心和玉府作对!听说他和已经去世的玉帅原本就有私仇!” 春雪瓶:“蔡姑这话是听谁说的?” 蔡幺妹:“是玉奶奶在一次和我闲聊时告诉我的。她说,玉帅临死时才对玉大人说出:他在西疆被罢官回京时,在路上扮作马贼拦路截杀他的那个格桑头人,曾亲口对他说:‘这全是田项的主意,你休怨我格桑!’玉帅还说:因这事已是死无对证,所以便未奏闻圣上,只好隐忍在心,叮嘱玉大人今后对田项应多加提防才是。” 春雪瓶不由突然又想起了八年多前:她跟随母亲在雪地上杀死格桑救出玉帅的那番情景。她想,这话当是格桑在准备杀死玉帅前说的。她又想到目前的情况,不由说道:“玉帅可真算有先见之明的了。只可惜那位杨琦,看去也像是条很有血性的汉子,没想到竟干起为虎作伥的事情来了!” 蔡幺妹:“这也怪不得他!常言道:食人之食忠人之事,衣人之衣死人之事。他既端了田项的饭碗,也就不能不听他差遣了。不过,我看他心里却也在掂量着这事,他兴许也正是因为掂量不准才来找我的。” 春雪瓶困惑不解地望着蔡幺妹:“蔡姑怎么说他是如此?” 蔡幺妹:“他到后院来见我时,先只叙谈那天在天桥场上发生的事情,感谢我对他女儿杨盼盼的关照。谈着谈着,他才向我打听起玉府情况,并问我玉帅生前为人如何?玉玑大人为官怎样?我便对他说:玉帅一生为人,可说是刚直忠义;玉玑为官也可称是清正廉明。我还说,玉府一家老小对人都极仁厚,不仅知书识礼,而且积德积善。杨琦听后不禁说了声:“哦,原是这样!”便不再吭声了。我感到有些蹊跷,才问他为何向我问起玉府的事情,他才将奉田项差遣潜入玉府后园捉拿盗贼的事情讲了出来。他还说:田项也知这种擅闯朝廷官员府第的行径是犯法的,所以特别叮嘱我们,最好不要惊动玉府,一旦捉拿到贼人或虽未捉到但确已发现了贼人,便佯称是跟踪追捕,见人躲进了后园,因捉贼心切,一时失察,才冒闯进来的。”蔡幺妹讲到这里,不觉怒形于色地说道:“由此可见,田项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春雪瓶又试探着问道:“田项还专门请出两个老捕快来干啥?若只是为了辨认盗贼,杨琦等人不同样可以辨认出来?” 蔡幺妹沉吟片刻,说道:“我也弄不清那田项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也许他还藏有别的什么阴谋罢!” 春雪瓶冷冷一笑:“我量那田项只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不管他是暗算还是藏有别的阴谋,一定都不会得逞!” 蔡幺妹不由略感一怔,将春雪瓶注视片刻,也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随着,她便称说柜上需人照料,便告辞出房去了。 春雪瓶这才静下心来,细细运筹着自己应该采取的对策和步骤。这步骤必须审慎周密,对策必须妥善万全。她已经明白了田项的恶毒用心,知他是疑玉娇龙未死,并疑玉府后园闹鬼是玉娇龙归来。企图借此揭开真相,让玉玑落得个欺君之罪身罹奇祸,也让玉娇龙身败名裂!春雪瓶暗暗思忖道:“一定要让母亲在刚一进入后园时便能察知园内伏有危机,还不等那些人动手就急忙隐去,决不能让他们发现她的踪迹,更不能让他们见到她的面容。要这样,只有让自己先潜藏到那楼房里去,暗暗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旦母亲要来时,以便给她报警,计她及时离去。这样一来,若不惊动杨琦等人当然更好,万一惊动他们,自己便挺身而出,给他们来个李代桃僵,将田项蒙了过去,让他死了再在正娇龙身上去搜罗罪证的心机!春雪瓶心里也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就可能失去一次会见母亲的机会了。而这又是自己已经等待多时的极为雉得的一次机会啊!但为了玉府的兴败,为了母亲的荣辱,春雪瓶也只有暂舍小恋而顾大义了。她还考虑到必须得把自己的目面也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不能让他们认出,以免又变成田项造谣中伤的借口。这时,她突然想起她离开西疆时,香姑强给塞进革囊里的那套男子衣衫来了。自己何不扮做男的前去,给他们来个似盗非盗,似鬼非鬼,索性痛痛快快地戏弄他们一番。春雪瓶主意已定,便不再去多想,只静坐养神,等候天黑好行事了。 天色已渐黄昏,客栈已是上灯时候;春雪瓶信步走出内院,来到客栈四厢看看动静。她刚走到西厢阶沿,便见杨琦等人正坐在下面店堂桌上,一边喝酒一边低声交谈着,看样子似在商量他们今晚要干的勾当。恰在这时,又见从天井转角处那间房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壶酒,也凑到那桌上。”春雪瓶忙踱到那间客房门前,偷眼向屋里望去,只见屋里安着四间床位,每张床上都放有单刀、铁尺、九节鞭之类的兵器,她知道这定是杨琦等人所住的房间了。她再一巡视,忽见墙角靠壁地上,倒放着一个瓜大的纱罩灯笼,纱罩上印着“田府”两个红字。春雪瓶心里一动,见四下无人,她便闪身进屋,拿了那只灯笼,急忙抽身进院,回到西屋去了。 晚饭时,春雪瓶只匆匆用过,便推说身体不适,想早些安寝,辞过蔡幺妹和刘泰保,独自回到西屋去了。她刚一进屋,便忙将门闩好,脱下身上的衣裙,从革囊里取出那套男装穿在身上,又将头发束挽成辫,盘在头上,取来一幅紫色头巾,将头包束起来。春雪瓶装扮完毕,对镜一照,连她都几乎认不出镜里那人就是自己了。她随即又将弓袋系在腰问,带上火种,拿着灯笼,这才轻轻推开窗门,跳出房去,闪身去至墙角,侧耳向墙外听了一听,当她断定墙外确无人时,这才将身一纵跃出墙外。那墙外乃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前后虽也有几处门户,但多是宅院的后门,平时也很少有人进出。出了胡同便是虎幄大街,春雪瓶便借着街道两旁店铺门前檐灯的灯光向北走去。在离玉府之门还有百步远处,又有一条胡同,那条胡同深处便是玉府后园围墙。春雪瓶转进胡同一直向前走去。这时天已全黑,只借着天上微微星光,才能勉强看到胡同两旁景象。春雪瓶行了约三百来步,来到一处略为宽阔的场地,场地右旁长有一排粗大的柳树,树后是一列高高的围墙。春雪瓶知道那围墙里面就是玉府的后园了。场地对面虽有两户小院人家,但院门已经关闭,整个胡同都是静悄悄的。春雪瓶攀上柳树枝杈,跳上墙头,又一跃跳入园内,借着星光将周围注目一看,只见地下是荒草没膝,四围是树影憧憧,荒芜中显得十分凄凉,凄凉中又笼罩着一层神秘和恐怖的气氛。春雪瓶站在那一片幽暗之中,也不禁感到有些心悸而怯步不前。但她一想到这是母亲过去曾经居住的旧地,且又是母亲即将到来的地方,她便顿觉精神抖擞,一切怖悸都全消失,忙又迈步向前走去。她穿过园林,前面乃是一片空地,空地那边隐隐出现一座楼房,她在穿过空地向楼房走去时,顺手从地下拾起几片碎石揣进怀里。她步上石阶,来到楼房前,见房门闭着,门上还锁了一把大大的铁锁。她又伸手去推了推门旁那扇花窗,不料轻轻一推便被她推开了。她轻轻一跃跳进窗去,并不反手掩好花窗,却仍让它大大开着,她想,这也算是给母亲的一个警示。窗内黑得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站了片刻,极力凝神才勉强能看出里面原是一个大厅,大厅两侧各有一间小屋,厅后左边是上楼楼梯。春雪瓶沿梯而上,出口处正好是楼房西头走廊。绕过走廊,靠东有扇小门,门前还挂示珠帘,一望便知是间卧室。她想:这一定是母亲早年曾经住过的卧室了。她忙掀开珠帘一看,门也是紧锁着的。她又转至走廊东头,见那儿有扇花窗,她将花窗轻轻一推,一下又被她推开了。她随即跳进窗去,隐隐可见那房里不但一切桌椅靠凳镜台床铺样样俱全,而且就连桌上的摆设茶杯,床上罗帐被盖亦都齐备。春雪瓶凭窗俯视,可隐隐看到半片园林,抬头远望,可看到玉府内园后院闪映的灯光。她再走到床前,伸手向床上抚抚摩摩,只感到被软垫柔,竟毫无半点灰尘染手的感觉。她心里已觉惊异万分,便忙又俯下身去,将整个脸儿贴到那软柔柔的枕头上,再仔细而又深深地嗅了嗅,一股她非常熟悉的,也可说是从小就习惯了的,似花粉又非花粉,似兰麝又非兰麝的肌肤的气味,沁人她的肺腑,透进她的胸怀,她不禁一下将枕头紧紧抱住,口里也情不自禁地轻轻呼唤出了一声:“啊,是你,我的母亲!” 春雪瓶紧紧抱着枕头,由惊喜陷入一阵沉思,过了好一会,才又直起身来,准备着今晚的行动。她把室内室外,来路去路,都又一一察看了遍,这才掩好花窗,静静坐在窗前,不时侧耳细听,不时又透过窗花察看着外面的一切动静。她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忽听下面传来一阵轻微而杂乱的脚步声。她一听便知是杨琦等人来到。她透过花窗向下望去,见有三个身影隐蔽到墙角处一丛枝叶繁茂的花树后面去了。另外两人似已推开楼下花窗,进入厅内,伏在大厅的暗隅里去。还有两人转到楼后便不见了,春雪瓶估计他二人多是躲在楼后,背靠墙壁而坐,只有这样才较难被人发现。春雪瓶亦从这儿人的行动中,感到了迫人的险势。心想:要是自己不来,母亲便很可能落入田项设下的陷阱,以母亲那超凡的本领虽不至被擒,也难免不露出一些可供添枝加叫的迹象来。 夜越来越深了。远处早已传来二更梆点,网里是一片死寂,偶尔一阵风来,只听一片沙沙声响,令人不觉毛发悚然,都疑是那惊心一刻的到来。 远处又隐隐传来了三更梆点,园子那边的前宅后院早已灯光熄灭,玉府里的上下人等都已安然入睡。春雪瓶静坐窗前,久久聚精汇神,亦不觉有些松弛,她正欲伸伸腰身,赶走已向她袭来的倦意,恰在这时,忽听门外走廊上传来几点清脆的h向声。那响声好似风吹落果,直跳滚到她门前便不动了。春雪瓶不觉一惊,心里蓦然闪起一个念头,这莫非是母亲投来的试石!?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已无庸她再多加思索,细作推敲,她急忙打燃火种,点起灯笼,一刹时,整间楼房都照满亮光,亮光还透过窗格,穿过板墙上壁的雕花,射向后园的四面八方。春雪瓶就在她刚点燃灯笼的一瞬间,赶忙背过亮光举目往园林深处一瞧,忽隐隐见西北角上有条修长的黑影一闪,便无声无息无踪无影地隐没到黑暗中去了。那黑影虽只在她眼里一掠而过,但春雪瓶却已从那轻盈的身段和那敏捷的动态里认出是她母亲了。她心里虽不免因奔波数千里却失之交臂而感到怅怅难禁,但也因母亲的安然脱险而感到欣慰满怀。春雪瓶刚刚舒出一口气来,就在这短短的几眨眼间,忽听楼下传来了窗户的启动声和一些声音虽小但却很嘈杂的说话声。随着楼梯上也响起了一阵正向楼上拥来的脚步声。春雪瓶忙举起灯笼一跃出房,迅速绕过走廊来到西廊楼口,右手叉腰,左手高高举着那盏印有“田府”二字的纱罩灯笼,面对楼口,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正手持各种兵器,带着油捻、松香向楼上拥来的几名护院、捕快,见了这般光景,竞愣在楼梯半腰不动了,一个个张大着一双双充满惊异甚至带有些儿恐怖的眼光注意着春雪瓶。这一切都出乎他们意外的情景,又怎能不让他们感剑惊异万分呢!高举灯笼站在楼口把自己的面目照得一览无余的,竟是一个神情冷肃、英气逼人的美少年!他虽手无寸铁,却又使人感到难近难犯。他既不向前也不后退,既不问话也不惊呼,只凝然不动地站在那儿,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众人。双方一上一下,俯仰棚对,僵持片刻,人众中忽有一名护院低声说道:“把他捉住冉说!”他身后一名捕快忙制止住他,说道:“先问他一问,兴许是自己人。”他随即迎着春雪瓶扬声问道:“朋友,你是谁?” 春雪瓶仍只冷冷地望着他,毫无应声。那捕快又问道:“你再不答话就休怪我们要动手了!”春雪瓶仍然不理不睬。 站在捕快前面那名护院忽然喝叫了声:“上,把他拿下!” 那几人随即迈开脚步直向春雪瓶拥来。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猛然吹灭灯笼烛光,楼梯上突然变成一片漆黑,她趁众人两眼正在一无所察全然陷入冥茫之际,早已闪身退至走廊外侧栏杆处,翻身一跃,像落叶般无声无息地飘坠楼下,旋又将身一闪,躲到阶旁一株大树后面去了。众人在楼梯半腰互相挤成一团,又摸索了会,才将手中的油捻点燃,这时楼口早已不见春雪瓶的人影了。众人忙又奔至楼上,把整个走廊和东西两屋也都找寻了遍,仍是踪影全无。那位护院站在走廊边上,正高举油捻探身往楼下看时,躲在树后的春雪瓶觑得准切,随即从怀里摸出碎石一片,一扬手便打了过去。那石片不偏不倚正好打中那油捻火头。只见溅起一团火星,护院手中的油捻便顿时熄灭。春雪瓶随即又向那捕快手中油捻飞去一石,捕快手中的油捻也立时熄灭,楼上楼下又变成一片漆黑。护院和那捕快只觉火头是被一物击中,但究竟是何物,物又从何处飞来,却毫未弄清,不禁连连发出两声惊叫,吓得其余人也慌乱起来。正在这时,春雪瓶突然又看到两个人影从楼房后面转了出来,二人在石阶上压低声交谈数语,其中一人才仰起头来压低声音对尚在楼上的几人喊话道:“我们已经惊动了玉府还不快走,他们的人来就坏事了!” 春雪瓶听出了这是杨琦的声音。 楼上又有人喊话下来:“你二位看到那个贼子没有?” 杨琦:“我伏在楼后,什么也没看见!还是快走罢,有话回去再说!” 楼上那五人忙摸索着走下楼来,一一跳出花窗,跟随着杨琦匆匆穿过空地,奔进树林,向着围墙走了。 春雪瓶这才从树后转出身来,举眼向玉府那边望去,见前院好几处窗户都亮起了灯光,也隐隐看到一些人影在那边园里闪来闪去,看样子仅在互相传奇报警,并无过来察看之意。春雪瓶不禁笑了笑,随即提着灯笼直向那边奔去。她来到那道矮墙脚下,只轻轻一跃便跳过墙去。这时正有三个人影站在通向后院的路旁低声交谈着:“又是灯笼,又是火炬,闹得可厉害啦!” “我还听到人声。这明明是人,哪里是鬼!若再姑息下去,不久准闹到这边来了!” “玉大人为何这般息事宁人!连查都不让我们查看一下。若是玉帅在时,岂是这般景况!” 春雪瓶不想再听下去了,便一挺腰身从墙下走了出来,直向他三人走去。那三人吃了一惊,忙齐声问道:“谁?你是谁”春雪瓶只不做声,忽然将身一纵,跳到那三人面前,只一推一带再加上用脚一扫,便将那三人掀翻在地。那三人跌倒在地,便连声高呼:“有贼!”“来人啦!” 春雪瓶不逃也不再出手,只不理不睬地站在那儿。三人迅即翻身站立起来,一边呼喝着一边抡拳挥臂向春雪瓶攻来。春雪瓶只东闪西躲,并不还手。一刹时,前院各房均已亮起灯光,一些家丁已手握兵器奔了过来。春雪瓶这才将手里的灯笼抛在地下,返身奔至通向后园的墙角,一跃过墙,又穿过园林,米到围墙下面,越过围墙,仍沿着旧路回到客栈后院,轻轻拉开窗门,跳进屋里,摸索着换好衣衫,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早上,春雪瓶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临窗,早饭的时刻早已过了,她见蔡幺妹没有过去叫她,心里虽不免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未去多想,索性躺在床上,把自己昨夜那番行动又细细地思审了遍。她觉得自己昨夜做得不仅毫无破绽,且还十分有趣,可说是破了田项的阴谋,败了他的兴意。唯一使她心里感到不安的还是她那几乎投进罗网的母亲!那么深沉而又那么寒冷的夜晚,她惊离那座楼房后又将到何处投宿?又将去哪里栖身?春雪瓶一想到这里,心里便不禁怆惶不安起来。一阵突然涌起心间的莫名烦乱,使她再也在床上躺不住了!她这才赶忙起身下床,穿好衣服,正坐到桌前梳妆,蔡幺妹端着一盘薄饼,一碗菜汤进房来了。她将盘碗放到桌上,只瞅着春雪瓶诡秘地笑了笑,说道:“陕趁热吃吧,我想你也一定饿了!” 春雪瓶心里不由动了动,含着笑意,还带着娇嗔,说道:“蔡姑,你今天怎么不来叫我?你看我都睡到什么时候了!” 蔡幺妹瞅着她,眼里仍然闪着一种诡秘的神情,说道:“我早来过了,见你睡得酣甜,我想你定是倦啦,也就没叫醒你。” 春雪瓶只笑了笑,放下梳子,从盘里取起薄饼,便开始一口口地吃了起来。 蔡幺妹坐在她的对面,以手托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春雪瓶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一瞬眼,冲着她问道:“蔡姑为何紧瞅不舍?” 蔡幺妹仍紧瞅着她,反口问道:“我来问你,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春雪瓶微微一怔:“蔡姑猜猜?” 蔡幺妹:“我猜你准是潜人玉府后花园中去了。” 春雪瓶:“蔡姑怎么猜到的呢?”. 春雪瓶:“昨日下午和你谈起田项密令杨琦等人准备夜探玉府那件事情时,我从你流露出的那种忿忿不平的神态里,便料到你可能要打这个抱不平了。晚饭后,你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到西屋去了,我更是动了疑心。二更时分,我到西屋外面看了看,见你那房门虽然闩着,但窗子却未闩上,我推开窗子,见床上无人,便料定你是抢在杨琦他们前面去捅乱田项搞的那个阴谋去了。” 春雪瓶笑了笑,只淡淡说道:“不瞒蔡姑,我确是去了,只不过作弄了他们一下,让田项败败兴罢了!” 蔡幺妹:“看你说得那么轻飘飘的,好像只是和他们闹着玩玩罢了!昨晚的事,杨琦今早已经全告诉我了!他说,楼上刚一发现灯光,伏在楼下和阶旁的三名护院两名捕快便忙追上楼去,不料刚走到楼梯半腰,便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高高举着一盏上面印有‘田府’二字的透明透亮的灯笼,站在楼口,冷冷地盯着他们,也无须他们再点燃油捻,更不用撒出松香,那少年自己已把他的面目身材照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几人被懵在那儿不动了。等他们回过神来,正要扑上去时,那灯笼却突然熄灭,少年也不见了。那几人吓慌了,赶忙点燃油捻,不料油捻刚一点亮,竞被一件突然飞来的东西打熄。那几人吓得惊魂落魄,回到客栈后还一直惊魂未定,不知遇到的究竟是人还是鬼怪!”蔡幺妹说到这里也不禁好笑起来。她笑了会儿才瞅着春雪瓶说道:“你也做得真妙,做得真绝!我算服了你了!” 春雪瓶笑了笑,忽义若有所感地问道:“那位杨琦昨夜怎未跟上楼来?” 蔡幺妹:“杨琦说:他向来不做暗箭伤人的事情。听了我给他谈了玉帅和玉大人的为人后,他就决心袖手旁观,不动手干这种对不起玉府的事情。于是,他便和那位老捕快暗中商定,把埋伏地点选在楼后墙脚,出事后,他二人也不去接应。后来他看到一个黑影从楼上跳下,还见那黑影一闪便又躲到树后去了,他也装着没有看见,便忙催促着大家退回客栈来了。” 春雪瓶听了不觉微微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自己作得毫无破绽,不想还是被那杨琦发现了自己的隐身之处!那么,母亲昨夜来去你的身影义是否也被他发现了呢?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又问蔡幺妹:“那杨琦说他还见到什么没有?” 蔡幺妹:“他还说:昨夜的事,不仪是那五人被弄得晕头转向,就连他也给弄糊涂了!他说,他刚刚发现那后花园西北角上有个人影一晃,既未见他从地上走来,也未见他从空中飞去,只不过几眨眼功夫,楼上灯光便亮起来了。他还说,世上哪有这么敏捷的身手,又哪有这么高超的腾跳功夫!真叫他惊奇不解!” 春雪瓶这才放下心来,只顺口说道:“兴许是看花眼了!” 蔡幺妹并未在意,忽又问道:“你那盏印有‘田府’的灯笼是从哪儿弄来的?” 春雪瓶:“昨夜我从杨琦他们住的那间客房门外经过时,见那灯笼放在屋角,我心里一动,便顺手取来派上了昨夜的用场。” 蔡幺妹:“那盏灯笼呢?” 春雪瓶:“我用过之后又特意将它留在玉府的前园里了。” 蔡幺妹忽有所悟地:“你是借它给玉府的人示警!?” 春雪瓶:“不只是示警!也让那田项留下点把柄,看他如何向玉府解释这件事情!” 蔡幺妹瞅着春雪瓶,眼里不禁充满惊异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竟有这般心计,那个老谋深算的田项也准斗不过你了!” 春雪瓶谦逊地笑了笑:“我也是事到临头才偶然想到的,哪谈得上心计!” 带着欣喜和赞许的眼光将春雪瓶注视片刻,才又略带些儿感叹地说道:“我年岁已大,想事干事都没有年轻时的那股子锐气了!其实,昨天我从杨琦口里得知田项意在毁败玉府的那番阴谋后,也曾动过暗暗人府报警的念头,只因我武功早已荒疏,怕露出马脚,反而把事情弄糟,所以一直犹豫不决。若我还是二十年前的蔡幺妹,昨夜兴许还会和你闹出一场自相打斗的笑话来呢!” 二人笑了一阵,又聊了别的事儿。春雪瓶早已用过早饭,蔡幺妹见日已过窗,便又去客栈柜上忙她的事情去了。 下午,春雪瓶到马房去看看她的大白马,给它喂了草料,又给它涮涮身子,大白马也和她亲热了阵,她才离开马房,在穿过客店正堂向内院走去时,忽见翠兰在客栈门外探头向店里张望。她忙走出门外一把将翠兰拉住,问她到此何事?翠兰说:“我正是来找春小姐的呢。”春雪瓶知她定是为昨晚府里发生的事情而来,便将她带入内院,让她到两屋自己的房里坐定后,才又问她道:“是不是后园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翠兰十分惊异地:“你已经知道了?” 春雪瓶犹豫了下,说道:“我只猜猜罢了!因为你曾答应过我,一旦后园里又出现了什么奇异事情,便立即来告知我。” 翠兰:“真被你猜着了,后园里前晚半夜,楼房上忽又发现了亮光,昨夜就闹得更凶了。不仅发现了亮光,还发现了火炬,听到了人声,后来还有一个人跳过围墙跑到前园来了,还动手打了几个家丁,直到府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那人才赶忙逃走的。他逃走时还遗下一盏灯笼,据说那盏灯笼是田将军府里的。” 春雪瓶:“这事发生后,玉大人和玉夫人说了些什么?” 翠兰:“今天早上,管家拿着灯笼到内院来给大人和夫人禀报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管家说,这事有点蹊跷,令人费解。若说那人是贼,为何不藏不躲:反向三名正在园里察看后园动静的家丁袭来,手里拿的又是盏印有‘田府’字样的灯笼,说灯笼脚架上还烙有‘将军府置’的火印,说不知那位田项将军又在玩弄什么阴谋诡计!夫人还怀疑那人是田项将军派来的探子或刺客呢!” 春雪瓶知道“示警”的目的已达到,心里不由感到一阵高兴,便义问道:“玉大人呢?他又说了些什么?” 翠兰:“玉大人对灯笼的事问得不多,他最关心的好像还是后园那边发生的事情,问得很详细,还问他们听没听到打斗的声音?对跳到前面这边来的那人,玉大人只问他们看没看清那人的模样?是男的还是女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他怎竟会想到那人是女的了?” 翠兰:“我也觉得大人问得奇怪!兴许他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春雪瓶:“那灯笼呢?” 翠兰:“送还给田将军了。” 春雪瓶:“怎么!?玉大人就这么轻易地送还给田将军啦?” 翠兰:“为这事,夫人还和大人争论了许久呢!夫人主张告到王爷那儿去,让王爷知道,请王爷裁处。大人却说:仅凭一盏灯笼也算不了什么把柄,更定不了什么罪名,不如送还给将军,让他自省。”翠兰绞弄手绢想了片刻,又说道:“大人和夫人争论不下,大人在房里走来走去地想了一会,忽然又问夫人总该知道‘红线盗盒’的故事罢!说他还灯笼不也和那位……叫什么来的官儿还盒有相似之处。夫人说,一盏灯笼哪能和那只宝盒相比!何况这灯笼只不过是偷闯进府来的那人所丢失,又不是谁去田项将军府里专门盗来的。大人说他总觉昨晚那人来得奇怪,那灯笼也丢得蹊跷!说他已问过昨夜见到那人的三名家丁,都说那人身手敏捷极了,眨眼间就把他三人都打翻在地,可又没有伤着他们半点皮肉,他逃去时其他的人都还没有赶来,灯笼是他甩给他们的。大人说,看来那人既不像是田将军派来的,也不像是贼,倒像是个暗中保护他家的侠义之士。” 春雪瓶不觉又是一惊,她没想到玉大人料事竟有这般机智明察。同时,她对玉大人将灯笼送还给田项的用意也才明白过来。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又顺便问了句:“就这样玉夫人才同意了将灯笼送还给田将军的?” 翠兰:“夫人后来虽然同意了,可她却提出了个送还灯笼的巧办法。” 春雪瓶又是一怔:“什么巧办法?” 翠兰:“不是派人径直送去田府,是由大人给九门提督吴大人写了封信,说府里昨夜来了盗贼,人逃走时遗下灯笼一只,知是田将军府上之物,特送去提督衙署,请吴大人转还给田将军的。夫人说,这样既还了灯笼,又让吴大人也知道这事,将来万一出了什么岔儿,吴大人也算一个人证。” 春雪瓶听了不仅仅感到惊异,她简直可以说是被惊呆了!她只说丢下灯笼给玉大人留下把柄,让田项难堪一下罢了!至于这究竟算个什么把柄?又怎样去使田项难堪?她却并未多想,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她万万没想到,这灼‘笼到了玉大人和玉夫人手里,竟能这般巧妙地运用起来!她在感到一阵惊奇与高兴之后,心里竟又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栗!她想这大概就是只在人与人之间才有的暗斗,才会用的权术,才会发生的尔虞我诈!这大概也就是母亲曾对她说过的韬略权谋!春雪瓶不由忽又想起母亲、香姑以及李慕白他们告诫过她的一话来:“京城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别看那些达官显贵一个个冠盖荣华,其实都是些贪财险诈之辈,你到了京城,一言一行都须特别小心!”“京城是非多,言行务宜谨慎!”她联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这才更感到那些告诫的可贵。这时,在她心里浮起的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设法寻到母亲,尽快和母亲一道回西疆去! 春雪瓶送走了翠兰,在房里总是坐立不安,心里一阵阵浮起一种莫名的烦乱!她便又去马房,牵出大白马,匆匆给它备上马鞍’随即便跨上马背,策马向城外驰去。她多么希望能在郊外找到一片辽阔的草原,就像她在西疆处处见到的草原那样,‘接地连天,无边无际,让大白马恣意飞奔,让自己纵情驰骋!可在京城郊野又哪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呢!她出了永定门,只觉秋风飒飒,又见驿道漫漫。道上仍是车去马来,碌碌忙忙,行人不断;原野上是垄埂相连,远树迷天,近树遮眼,哪容扬鞭纵马!春雪瓶见沿河行人较稀,便策马沿河向西驰去。她一任大白马向前奔驰,大约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来到永定河畔。她在马上举目一望,但见永定河水碧绿清澄,荡起层层涟漪,缓缓向东流去;河畔垂柳枯枝千条,随风飘拂,虽已绿色褪尽,却仍别有一般妩媚。春雪瓶已觉烦恼渐散,心情又渐渐平静下来,她放缓马蹄,沿着永定河岸继续向西行去。行着行着,忽见前面河岸道上有两骑半甲骑校,扬鞭纵马并骑奔驰而来,一边奔驰一边向道上行人呼喝道:“快快回避,王爷驾到!”春雪瓶不由一惊,赶忙勒住大白马,翻身下鞍,牵马肃立道旁。两骑刚过不久,果见前面已出现一队人马,正响起一阵清脆的蹄声,向这边缓缓驰来。走在前面的足一位体态微胖身著绣花战袍的官员,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宛马;十余骑半甲带刀骑校紧紧跟随在他身后。春雪瓶早巳认出走在前而的那位官员便是王爷来了。她四日前听王妃说王爷已去王庄,她想王爷定是从王庄到王府路过这儿的。春雪瓶正猜想间,王爷已来到她的面前,她忙抬起眼来向王爷望去,只见王爷并未注意到她,却把一双略带惊异的眼光停在大白马身上了。王爷随即勒马停蹄,将大白马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后,才又转过眼来落在春雪瓶的身上。春雪瓶赶忙对着王爷弯腰施礼,并说了声:“见过王爷!” 王爷一见是春雪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喜形于色地说道:“原来是春姑娘!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春雪瓶十分恭敬但却毫不卑怯地说:“久未骑马,出城遛遛,不觉便遛到这儿来了。” 王爷指着她身旁的大白马问道:“你这大白马可是从西疆骑来的。” 春雪瓶应了声:“是的。” 王爷又将大白马仔细打量了番,说道:“这马神骏极了!是匹上上好马。只是看去既不是蒙古马,电不像是宛马,不知产于何地?” 春雪瓶:“我也不知它是产于何地,只知它是来自界外。” 王爷不由十分惊诧地看了春雪瓶一眼,略一沉吟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道:“听说西疆马贼魁首半天云也是乘的一匹神骏异常的大白马,那马也是来自外邦,据说他是从一支越境来犯的部落头人手里夺来的。不知半天云那匹比姑娘这匹如何?” 春雪瓶坦然地仰望着王爷,说道:“我这匹大白马就是半天云骑的那匹。” 王爷大感意外,不禁吃了一惊,又忙问道:“既是半天云的坐马又怎会到了姑娘手里?” 春雪瓶仍然坦然地:“我和他以马换马,互换来的。” 王爷兴冲冲地说道:“时已不早,姑娘亦应回城了,且上马和我同行,再谈谈你换马的由来,我倒很想听听呢!” 春雪瓶毫不迟疑地踏镫上马,约马王爷身边,与王爷并马而行。她在马上便将她在乌苏时姚游击如何仗势相欺,想强夺她的坐骑,她又如何与他对刀赌马,把姚游击的大红马赢了过来,以及姚游击又如何悔赖,纵兵相逼,她又如何夺得马匹驰离乌苏,等等情节一一说了出来。最后,春雪瓶又说道:“半天云见了那大红马,愿用这大白马和我相换,我喜爱白马,又见这马比大红马齿嫩,便换与他了。” 王爷听后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啊,原是这样!”随着却又问道:“你岂不知那半天云乃是马贼魁首,为何与他换马!?” 春雪瓶慨然说道:“在西疆,我只听人说那半天云是个抗击外寇的英雄好汉,并不曾听人说他是马贼。” 王爷默然片刻,才又说了句:“兴许他这些年来果是改恶从善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在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之后,春雪瓶为了打破这种闷人的沉默,开口问王爷道:“这次德秀峰前辈从西疆给王爷选回来的那几匹宛马,王爷可中意否?” 王爷:“马确是几匹上等宛马,只是野性未驯,特别是那匹枣红色宛马,性子更是暴烈异常,昨日我差点被它毁了!” 春雪瓶关切而又好奇地问道:“它是踢了还是摔了王爷?” 王爷:“我虽未被它踢着摔着,却比被它踢两脚摔两跤还更危3uww险!”工爷随即又将昨日发生在王庄的一桩险情讲了出来:昨日王爷突然起了骑马的兴致,便命马夫去将那匹枣红色宛玛牵出试试。不料他骑上马背刚在庄里的跑马场上跑了两圈,那马突然野性大发,它也不跳不蹶,只发出一声长嘶,便窜出马场向王庄围墙直奔而去。王爷赶忙用力紧勒马缰,那马只是不停;他又使劲带住辔头,那马仍不转向,倏忽间便已逼近墙壁,眼看就要一头撞到墙上去了,不想那马猛然向上一纵,立即四蹄腾空跃过墙头,又箭似地向永定河边一丛茂密的白桦林冲去。那树林枝干纵横交错,不见一条可容驰骑穿过的通道,只要马一冲进树林,连人带马纵然不死亦必将成为残废。王爷正在这万分危急之际,忽然从河边跑出一位少年,他面对奔马,拦住它的去路。那枣红马已如疯了一般,毫不闪躲对直向那少年冲去。王爷急了,在马上连连高声疾呼要那少年避开,那少年只是不理,等马已冲到他的面前,离身仅只尺寸之差时,他迅即将身一闪躲过马头,忽一伸手紧紧将那马的辔口拉住。那少年真是天生神力,只顺着马势跑了不过十步,便已将马紧紧带住。王爷也忙趁此翻下马来,正欲上前帮那少年将马完全制住时,那少年却不让王爷靠近,只凭他赤手空拳和那马周旋起来。那马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暴怒异常,又纵又跳,奋力昂头,拼命踢脚,急欲挣脱出来。那少年一手紧紧抓住辔口,一手对着它那横来摆去的身子一阵猛捶猛打,经过一番狠狠的争斗,那马终于渐渐驯服下来,最后只好俯首贴耳地站在那儿不动了。王爷这才仔细将那少年打量一番,只见他长得一表堂堂,身材极为雄壮,相貌也英俊异常。王爷暗暗称奇,忙上前向他称谢,并将他大大嘉奖了一番。王爷随即又问他姓名,他只是不说。王爷这才告诉他,说他乃是铁贝勒王爷,要那少年随他回到王庄,由那少年在王庄马厩里任选一匹好马,作为对他的赏赐。少年又婉言谢绝了。王爷对他更是钦佩,便决定将身边这匹枣红色宛马送他,要他牵去。那少年却说:“这马乃是德秀峰远从西疆给王爷选购回来的上等宛马,我哪能因为做了那么一点小事便受这样的重赏呢!”那少年还是坚持不受,随即便告辞王爷,回到河边饮马去了。 王爷讲完这段昨日发生在王庄的事情后,不禁十分感叹地说道:“像这样的既勇武豪雄而又磊落自重的少年,真是少见,真是难得!我只可惜未能将他留住。” 春雪瓶也听得入神,心中也不免为那少年的德行所感而生起一种敬重之情。当她听王爷讲到那少年不愿领受那匹枣红色宛马,并还说出了那是德秀峰从西疆购回来的那段话时,她心里不觉一动,他怎知那匹马就是德秀峰从西疆选带回来的三匹中的一匹?!并因此而不禁暗暗感到惊讶起来。她等王爷讲完了那番话后,便又问王爷道:“那少年怎么知道那匹枣红色宛马是德秀峰前辈从西疆选购回来的呢?” 王爷:“他说在德秀峰解马回京途中他曾见过此马。” 春雪瓶:“他可曾说出是在什么地方?” 王爷:“他没有说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多问。” 春雪瓶:“他一直都不曾说出他的姓名来吗?” 王爷:“他临去时我又问了他,他只说了姓就再不肯报出名来了。” 春雪瓶:“他姓什么?” 王爷:“和姑娘一样,也姓春。” 春雪瓶不由一声惊呼:“啊,他也姓春!”便不再说什么了。她心里已经猜到,那位自称姓春的少年定是铁芳了。春雪瓶感到一阵心跳,在马上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一瞬间,她身边的王爷,身后的十余骑校卫,还有大道两旁肃立着的行人,全部在她眼前消失,全部从她心里隐去。她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位满身虎气,一脸英俊而又有些愣头愣脑的少年!她心里想的也只是:他来此何事?他目前又在哪儿?王爷似已发觉春雪瓶神情有些异样,便含笑问她道:“春姑娘你在想啥?” 春雪瓶猛然惊悟过来,脸上不觉浮起红晕,忙支吾道:“我想王爷那匹枣红宛马。要是王爷庄上能有一位像拉钦那样的驯马手就好了。” 王爷:“拉钦哪算得上什么好驯马手!十八年前我王庄里倒是有名极好的驯马手,可惜那人只在王庄住了不久便不辞而去了。” 王爷说到这里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昨日那位少年的身材相貌与我王庄过去那名驯马手就十分相似,也是那么勇武雄壮。” 春雪瓶记起她在塔城,罗大伯也曾向她提起过他曾在王庄驯马的事情,因此;她知道王爷说的那名驯马好手定是罗大伯,她也就不吭声了。 春雪瓶又和王爷并马同行了一段路程,她见只要是王爷所到之处,全变成一片肃静,路上行人以及两旁百姓都俯首躬身,人人脸上都露出敬畏神情,她面对这些情景,在马上感到有如芒刺在身一心里觉得很不自在。因此,她便告辞王爷,策马向南而去。春雪瓶绕道回到蔡幺妹家里时,已快近黄昏。吃过晚饭,她只在蔡幺妹房中坐谈一会便回到西屋去了。 第二天早饭一过,春雪瓶借口出城散闷,便又骑上大白马去永定河畔,沿岸向西,又由西转南,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她时而挽辔徐行,时而纵马飞奔,心里也是时而充满了欢欣,时而又满怀惆怅。寻觅,希望,期待,困惑,在她心里有如波涛起伏,使她忘了疲倦,也忘了饥饿。直至日近黄昏,她才淘尽一天中逐渐淀积于怀的怅惘,又填人满怀对明天的希望回到蔡幺妹家里。一连几天,春雪瓶都是如此。她面容虽已目渐显得消瘦,但容光却越显焕发。蔡幺妹已察觉到她情态有异,几次晚上到她房里用话相探,春雪瓶总是先笑了笑,然后只说她不惯闹市笼居,喜欢郊外辽阔。蔡幺妹便信以为真,也就不再多问了。又过了两天,春雪瓶感到盲目探寻已成徒劳,正在怅惘难禁之际,不觉想起罗燕姑姑曾对她讲起过有关铁芳的一件事来:铁芳和罗燕他们分手时,德秀峰曾和他相约,要他如有机会去京城时,一定到德秀峰家去作客。铁芳也是答应了的。因此他既已来到北京,哪有不去看望一下德秀峰之理!春雪瓶想到这儿,眼里不禁又闪起欣喜的亮光。第二天吃过早饭,她便怀藏着一线新的希望向德秀峰家里走去。 春雪瓶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去德秀峰家里了。她对罗燕也一直都怀着一种依恋之情,几次正要动身前去探望,都被别的事情截留下来。自从她从王妃口里听到那些疑她是马贼的密报后,因事情也涉及到德秀峰,春雪瓶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便再常到他家去了。她又见这些日子以来;德秀峰也未给她传来任何音讯,她心中也不禁生起过德秀峰是否心存顾虑的想法,也就更不便去了。今天正好趁此去看看她的罗燕姑姑,同时也顺便一解,心中疑虑,春雪瓶的兴致就更加勃勃起来。 心情喜悦脚步快,春雪瓶走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到了德府门前。看门管家见了春雪瓶赶忙迎了出来,满脸笑容地对她说道:“春姑娘许久不来了,今天却来得正巧,我家老爷昨日刚从保定回来,一到家门向我问起的第一句话就是春姑娘来过没有?” 春雪瓶听看门管家这么一说,把隐存在心里对德秀峰那一点儿疑虑立即解开,心情更觉轻快起来。她和管家寒喧数语,便迈步向内堂罗燕卧室走去。罗燕正在房里裁缝棉衣,见她来了赶忙放下针线,拉着她高兴万分地说道:“你怎这么多日子也不来看看我们?我还以为你已把我们忘掉了呢?” 春雪瓶也略带娇嗔地说道:“姑姑怎的也不派人传个话来?我天天都在盼着呢!” 罗燕亲昵地望着她笑了笑,说道:“这确也是我的不是。”她让春雪瓶坐定以后,才又对她说道:“这些天来我实实抽不开身。你幼铭叔陪他爹爹到保定公干去了,母亲那天去王府回来后又受凉病了些日子,我就身心两不闲了。” 春雪瓶听了心里感到十分不安和内疚,忙将自己正要动身来她家都未来成的原因和经过,一一对罗燕讲了出来。罗燕听了脸上浮起欣然的笑意,一切也都释然了。二人又倾诉了一阵彼此思念之情后,随即又问谈起这些天来彼此听到的和遇到的一些事情。 春雪瓶便将她从王妃口里听来的一些情况告诉了罗燕,也把王妃如何暗示德秀峰才把真相掩盖过去的事情讲了出来。罗燕在听她叙说时,脸上不时露出惊异之色,不时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直至她讲完以后。罗燕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我这下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她静了静气才又说道:“前些日子爹爹去王府回家来后,一直闷闷不乐,显得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晚上也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直到深夜才睡。第二天一早又被王爷召到王府去了,爹爹回家来后,便把我和你幼铭叔叫到书房里去,问我二人道:“在塔城时,春姑娘找来那个拉钦,你二人看会不会是个冒名的假拉钦?”当时我真是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该怎样回答才是,只好不做声。你幼铭叔也觉得他爹这话问得奇怪,忙问他爹为何问起这样的话来?爹爹并未对我二人说出他问这话的原因,只在房里来回踱了几遍,才又对我二人说道:“为人立身处世,既要深明大义,又须通达权变;既要坦诚待人,又得有防人之心。我在塔城见到的那位拉钦,当时已心疑是马贼,因爱他义勇,也就包容未发,听之任之。未料他竟不是拉钦,若不是我已及时探得真拉钦的相貌特征,今天王爷查问起来,就将酿出大祸!”我当时已被惊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岔儿。你幼铭叔又问他情由,他还是不说,只又对我二人说道:“好在事已过去,也就不用再提了,以后你二人行事务必特别谨慎小心才是!”事过以后,我也曾试着问过爹爹,我说:“拉钦不是春姑娘去找来的吗,怎会是假?!爹爹却只说了‘这不关春姑娘的事’这样一句,便不愿多说了。”适才听了你说的这些情况,我才明白过来。这事想起来也真是险极!罗燕默然片刻,心存余悸地又说道:“要是真惹出祸来,我是万死不辞,只是累及你和爹爹,真叫我死有余憾了!” 春雪瓶:“若真惹出祸来,我们就斩将过关,逃回西疆投罗大伯去!” 罗燕凄然一笑,充满爱怜地望着春雪瓶:“你真稚气!这是京都,哪能容你横行无忌!” 二人闲聊一会,春雪瓶见罗燕未提铁芳来过之事,便将她从王爷口里听来有一少年在王庄拦马救了王爷的事情讲给罗燕听了,并说她已料定那少年就是铁芳。罗燕听了也觉惊异说道j“若是铁芳,他既已来京一定会来看看我们的。至今未见他来,那少年也许就不是铁芳了。” 春雪瓶:“铁芳如到北京,姑姑准能料定他要来你家看望?!” 罗燕毫不迟疑地说:“准会来的。” 春雪瓶:“为什么?” 罗燕:“我也说不出个为什么!只知他准来!”她凝神片刻,又说道:“一个人的心灵感应,有时是很灵应的。我料铁芳准来,就是凭的心灵感应!” 春雪瓶似懂非懂若悟未悟地陷入沉思。一会儿,仆妇来说:“老爷听说春姑娘来了,请春姑娘到客厅叙话。” 春雪瓶便由罗燕陪着一一起去到客厅。早已坐在厅里的德秀峰,一见春雪瓶走进厅里,便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和她招呼:“春姑娘久违!我正说派人去请你呢,不想你却来了!”随即发出几声朗朗的笑声。 春雪瓶也忙上前见礼,说道:“小雪瓶早就应来给老前辈和老奶奶请安了,只是偏偏遇上一些不太顺心的事情,所以就来迟了!” 德秀峰又是爽朗地一笑:“不顺心的事情就别让它赖在心里,让顺心的事情来把它挤去!咱们今天就来多谈点顺心的事情!” 德秀峰的几声朗笑,几句话语,竟像一阵春风,把春雪瓶还残留在心里的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芥蒂、淡淡的阴云以及微微隐忧都一扫而光。她立即又回到了她惯于相处的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境地。她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春雪瓶已从德秀峰的身上感受到一阵奇妙的力量:是恢宏,是豁达,是包容,是物与!这些她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过的东西,使她除了对德秀峰生起一种钦佩之情外,也对自己的稚幼和浅薄而感到难过起来。罗燕见春雪瓶久久不语,便在一旁替她说道:“其实春姑娘也无特别不顺心之事,她只觉京城繁华倦眼,不如西疆野阔心清!” 德秀峰:“城外也有许多好去处,闷时不妨骑马出城玩玩,也是别有一番乐趣。” 春雪瓶:“连日来我曾多次去永定河畔驰骑,也未见有什么好的景色。” 德秀峰:“春姑娘要看好的景色就应去西郊,近有香山、妙峰山,远有居庸关、八达岭,都是树林幽茂,山势雄险之处,去到那里,真可令人陡兴百感,动慷慨悲歌之情思!春姑娘若有兴致,何不去那里游游。”他说到这里,忽有所触地回头对德幼铭说道:“我倒忽然想起来了,玉帅的坟墓就埋在西郊,和他女儿的坟墓同在一处。下月二十便是他的周年忌辰,今春他下葬时,正适我们忙于起程赴西疆,未能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一直歉憾于心,下月二十那门,我们备上酒果去他坟前一祭,也借此去西郊走走,如何?”德幼铭:“我家和玉府亦是故交,也该去玉帅坟前祭祭才是。” 春雪瓶心里不由一动,便暗暗记下了那个日期。随着德秀峰又谈了些他这番去保定途中的所见所闻。也谈了些在春雪瓶听来是毫无兴趣的官场之事。春雪瓶吃过午饭便向德秀峰全家称谢告辞,准备回到蔡幺妹家去。她在罗燕送她出来时,若不在意地对罗燕说道:“那铁芳若真的来看姑姑时,请姑姑叫人来告诉我一下。” 罗燕略感诧异地瞟了她一眼道:“好的。一定。”她沉吟了一下,又若有所思地对春雪瓶说道:“听爹爹说,你和巫朵司比武之事,已在京城渐渐传开,甚至连保定一带的镖行武馆里的人都知道了,许多人正在打听你的来路和住址。人就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会招来许多烦恼,特别是女子,更何况在京城!过去俞秀莲师尊就因为出了名,不但惹出许多事来,甚至竞酿成终身恨事!你要多加留心才是!” 罗燕这出自一片深情的关照,竟使一向无忧无虑的春雪瓶也不禁犯起愁来!她最怕的就是别人对她的赞许推崇,最厌的就是人们那些虚假的殷勤和吹捧!她在回家的路一上,思索着应该采取的对策。 日子在希望中迎来,又在期待中过去。一连过了几天,仍不见有铁芳的半点影迹和音讯。春雪瓶心里只有暗暗着急。 这天已是十月初一。春雪瓶知道今天是鸾英在妙峰山做道场超荐玉娇龙的开坛之期。她本打算上山去看看的,但她想到鸾英和玉府里的一些人也将上山进香,她今天去了多有不便,便决定等过了几天再去。早饭后,她正在房里闷坐无聊,翠兰忽又进院来了。翠兰一见春雪瓶就噘着嘴气咻咻地说道:“我来看春小姑,客栈里的小二哥一口咬定这里没有姓春的,更没有春雪瓶小姐这个人。后来我说我是玉府的丫环,曾来找过春小姐几次了,他们才让我进来的。我问他们为何要说谎,他们才说是刘掌柜和刘婶多次给他们打过招呼,说为的不让你招风,不给你添麻烦,才要他们这样做的。” 春雪瓶心里感到一阵温暖,知刘泰保和蔡幺妹都和罗燕出自一样的心情,都在暗中庇护着她。她忙安慰翠兰几句后,便问她来此何事,翠兰说夫人上妙峰山去了,她只是趁此来看看春小姐,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二人便亲切地闲聊起来。翠兰在春雪瓶面前感到无拘无束,几乎是无话不谈。谈着谈着,她忽然问道:“春小姐,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半天云的人?” 春雪瓶吃了一惊,忙问道:“你听谁说我认识这个人的?” 翠兰:“前几天夫人催老爷给春小姐写单条,老爷被她催问不过,才对夫人说,那天他不送那张已写好的给你是有原因的。夫人又追问老爷是什么原因?老爷说你认识半天云。我觉得这名儿叫得真怪,才顺便问问你的。” 春雪瓶这才(炫)恍(书)然(网)明白过来。她对玉玑的诗和字本无什么兴趣,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感到有些难过起来。 翠兰玩了一会便回玉府去了。 晚上吃饭时,蔡幺妹向春雪瓶说起了翠兰来时因店里的伙计不认识她才发生了那场误会的事时,说道:“我和你刘大叔这么做,你该不会介意吧!? 春雪瓶说道:“蔡姑和刘大叔的一片好心,我感谢都还来不及呢,哪谈得上介意!”接着她便把罗燕对她的告诫也讲给蔡幺妹和刘泰保二人听了。 蔡幺妹听了也很高兴,说道:“没想到罗燕很少出门竟也有这般见识。”她沉吟了下,又对春雪瓶说道:“你又是经常要出去走走的,街上的人终会认出你来的,总得想个办法才是!” 春雪瓶灵机一动,说道:“我倒想起一个办法来了:我离开西疆时,香姑姑姑给我准备了一套男子衣衫,她说,女子出门行路不便,有时得乔装一下。我当时并未在意,现在看来香姑姑姑的话说准了。我想今后如出门去,就扮个男子掩掩人们的耳目,蔡姑你看如何?” 蔡幺妹不禁连连拍起手来,说道:“好,好,好,真是太妙了!你若扮个少年郎,一定很英俊!”她随即又略感诧异地说了句:“香姑怎会有这等心计?!” 以后一连几天,春雪瓶每出外时,果然就扮成个少年郎了。由于她举止容态一向不似一般女子那么忸怩作态,因此扮起男子来就更加显得逼真,有时以至店里的伙计们都认不出来了。 这天已是十月初五了,春雪瓶出城遛马回来,从玉府门前经过时,见玉府门外两旁街道上,到处围聚着三三五五的人群在窃窃交谈着,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春雪瓶感到有些奇怪,便走近一群人旁边侧耳一听,只听一位小贩似的青年正在说:“……那还有假!是玉小姐显圣了!就在道场开坛那天,她站在云端,对着元君庙望了许久才又隐身到云里去了。”另一位卖冰糖葫芦的也在一旁附和说:“确有这事。妙峰山下来的人都这么说。”一位老头不甚相信地说道:“玉小姐已经死了十八年了,山上下来的那些人怎能认出是她?”又是那位小贩似的青年说道:“元君庙里的老道们都认识玉小姐,就是他们认出来的。”“……” 春雪瓶真是惊异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若是母亲,她怎会站在云端?若是玉小姐,死了还真能显圣?!她忙又到另一群人旁边一听,说的也都一样,只是他们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说:“玉小姐已经成仙了!” 春雪瓶带着满腹的惊奇和疑怪回到了蔡幺妹家里。她一跨进屋去,便坐在椅上发呆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蔡幺妹和刘泰保来到她的身旁,她才从极度惊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蔡幺妹一到她身旁便迫不及待地对她说道:“你在想什么?快来听听你刘大叔告诉你一个奇闻,玉小姐在妙峰山显圣了!” 春雪瓶虽已听人说起过了,但仍如初听到时一般感到惊奇,急忙问道:“果有这样的事情?!”、刘泰保:“千真万确。” 春雪瓶:“果真是玉娇龙?” 刘泰保:“一点不假。” 春雪瓶:“真是站在云端?” 刘泰保:“人们都说玉小姐是站在云端,依我揣度,与其说是站在云端,不如说是站在雾里。”他故弄玄虚地停下话来,看了看蔡幺妹,又看了看春雪瓶,才又说道:“我中午在街上就听人们在纷纷传说这件事情。虽然各说不一,但大体情况也是差不多的。我有些不信,便到老君庙去找那里的王道长打听,碰巧他刚从妙峰山回来。王道长说玉小姐现身显灵那天是初一,他正好也在元君庙里。他说那天山上起大雾,雾是从山谷里慢慢向上升起来的,一会儿便把整个山峰迷漫得一片迷漾,十步之外不辨人形。直到巳时已过,雾才渐渐散去。雾散又是从i儿峰里慢慢降下。当时元君庙里为玉小姐做的道场正在她投崖处招魂化纸。悬崖上的雾慢慢向悬崖谷落去,悬崖对面山峰上的树梢也渐渐显露出来。就在这时,正在做法事的道士们忽然一声惊呼:‘看,对面山峰上出现了仙女!’大家忙举目望去,果见一位身穿黑色衣裙的仙女端立雾中,正向这边凝望。那仙女只现出大半个婷婷玉立的身躯,膝以下都隐在雾里。掌坛老道对着仙女望了片刻,突然说道:‘看,那不是玉小姐吗!是玉小姐现身显灵了,大家还不跪下!’道士们以及在场的人们全都立即跪到地上,向着玉小姐连连叩首。等大家再抬起头来看时,玉小姐已渐渐隐人雾中,一会儿便不见了。不一会雾全散了,对面的山峰也全露了出来。大家犹在崖上观望,可整个山峰上却任何影迹也没有了。王道长说当时他也在崖畔,他也看到了那仙女。他说那确是玉小姐。” 春雪瓶听得十分仔细,她对刘泰保的每一句话都作琢磨、揣摩,她心里已经明白,那不是显灵显圣,是母亲真的已经来了。春雪瓶决定立即赶到妙峰山去,去追寻母亲的踪迹!寻到母亲,投到母亲的怀里! 第23回 乔扮上山少年拦马,潜踪祭墓玉女悲亲 第二天天刚微明,春雪瓶便已披衣起床,换上一身男装,因时已入冬,风寒似水。特在薄棉短袄外面加上一件新买来的羊皮背心,头上戴了一顶狐皮圆帽。她打扮已齐,又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她从镜里看到的竟是一位神采奕奕风流英俊的粉面郎君。她看着看着,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她揣上一些银两,又将弓袋系在腰问,便走出房门,去到马房将大白马备好马鞍,也不吃早饭,只告诉了店伙计一声,便跨上大白马向西城驰去。出了西直门,天色已经大亮,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春雪瓶一心只想尽快赶上妙峰山去,也不管路上担横车拥,只扬鞭催马,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赶去。一路上也引来一些羡叹,更多的却还是一串骂声,日未当顶,春雪瓶便已来大觉寺前。这时,大白马已是遍身大汗,她也感到有些饥渴,见寺院门前摆有几处小摊,除出售香蜡纸烛外,亦卖有茶水及大饼馄饨之类的食物,春雪瓶便停骑下马,将缰绳往马项上一搭,任大白马在近旁野地上悠闲牧放,她却到一家摊上,要来一碗馄饨和一角大饼,慢慢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举目四望,见寺院门前空地上已先有十余位行人或坐或立,在那里打尖歇脚。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行人都无行囊货担,只每人手里提着一只条篮,篮里放的都是些香烛供果之类的东西,看样子都是些到哪儿去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春雪瓶想知道个究竟,便向摊贩问道:“请问老哥,这些人是到哪儿去进香的吧?” 摊贩:“都是上妙峰山去给玉小姐烧香的。玉小姐几天前在山上显圣了,这事传开后,惊动了周围百里的百姓,也惊动了京城,上山给玉小姐烧香的人一天更比一天多起来,开始还只是附近的百姓,打从昨日起,京城里和百里以外的人都赶来了,今天上山的人至少已有三四百了。” 春雪瓶:“玉小姐为何要到那妙峰山上去显圣呢?” 摊贩:“玉小姐就是在那山上投崖死的。” 春雪瓶:“她为何要投崖呢?” 摊贩:“这话说来就长啦!” 春雪瓶已不是由于好奇,而是想知道一些母亲的身世,她觉得这是最好也是最适当的机会了。于是,她便从身边摸出一两碎银递给摊贩,说道:“老哥,你这时摊上反正也无生意,请你将玉小姐的事情讲给我听听,这一两银子就算补偿给老哥了。” 摊贩忙又将碎银还给春雪瓶,说道:“讲讲玉小姐的孝烈也是一件功德,哪能收钱!我讲给你听听就是了。”他静了静气,面容也变得庄肃起来,说道:“玉小姐原是京城九门提督玉帅的女儿,十八岁那年,玉帅将她许配给鲁翰林为妻,不料就在出嫁那天,酒楼上突然跳下一条又粗又壮的汉子来,拦住花轿,说了些有损玉小姐声名的话后就逃走了,当天晚上,那汉子又闯进鲁府,大闹一通,惊死了鲁翰林,他又逃走了。玉小姐连拜堂大礼都未行便成了寡妇,命已经是够苦的了!不想因那汉子一闹,京城里又传出许多有损玉小姐清白和玉府声威的谣言来。玉帅亦因此丢了官。一向声威显赫的侯门帅府竟一下衰败下来。玉小姐怀着满心屈辱和满腔悲愤,就在第二年三月初四日那天,玉小姐借上妙峰山给她死去的母亲做道场之机,就在道场上表圆场那时,一下跳下万丈悬崖,以身殉母了。这一来。玉小姐的孝名传遍四方,皇上也下旨为她建墓立坊,旌表她的孝烈,玉帅也官复原职,侯门帅府亦因此而更加显赫起来。每年到玉小姐墓前去瞻仰祭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经久不表。她这次又在妙峰山上显圣,山上的香火又要热闹起来了。” 春雪瓶除对鲁翰林这事不曾听人说起外,其他的事情都已断断续续听人说起过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是感到十分惊奇,又问道:“那个拦花轿闹鲁府的汉子是谁?” 摊贩:“这就谁也说不准了。传说倒是很多:有人说是个醉汉。有人说是天上下凡的金童,因玉小姐也是天上的玉女,与金童有情,金童见她嫁给了鲁翰林,便来拦轿闹府,有意把鲁翰林惊死的。也有人说……”他瞬了瞬周围,才又放低声音说道:“也有人说那汉子是从西疆来的马贼。” 春雪瓶听与德秀峰说的完全相同,加上香姑、莲姑她们在有意无意间的所谈出的零碎片段,她心里便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春雪瓶付了馄饨和饼钱,辞了摊贩,又跨上大白马向妙峰山驰去。她策马驰了不久便转入小道开始进山了。越向前走山路也变得越窄越崎岖。又因上山人多,马行已感不便,春雪瓶只好下马步仃。她一边走一边举目四望,但见眼前是青峰一脉,峦叠如波,向北伸去,连绵无际。这些峰峦虽不如天山磅礴雄伟,却也令人心胸为之一阔。春雪瓶行至山腰,转过一片柏林,眼前峰势突变险奇,拔地倚天,令人惊叹。她转头一望,右旁忽然出现一道幽谷。幽谷内是密密荆林,幽谷两壁是悬崖千仞,春雪瓶虽在天山深处居住多年,见到这幽谷时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她继续向前行去,转过几道山弯,登上一坡石级便已来到山顶,眼前也突然开阔起来。她向前望去,见不远处立着一座庙宇,庙宇门前坝上已有许多游人香客,她猜那座庙宇便是元君庙了,便牵着大白马向那庙前走去。走近庙坝,已能听到庙内传出的锣磬鼓钹之声,庙坝正中摆有一只大鼎,许多人正环立鼎旁向鼎内投焚纸钱,那缭起的缕缕青烟伴着庙内那沉闷的磬锣声,使庙坝里笼罩着一种肃穆的,使人感到压抑的气氛。春雪瓶只在庙坝里停留了一会,便牵着马跟着一些人向庙旁不远的崖边走去。她远远地便已看到有不少人正在那崖边焚起香烛向天叩拜。崖对面是一座山峰,崖与山峰遥遥对峙,中间隔一道深谷。春雪瓶已经猜到:对面那山峰就是人传玉小姐显圣的地方;这崖边也就是玉小姐投崖殉母之处。春雪瓶随即来到崖边探身向下一看,只见峭壁危崖直插幽谷,谷里雾迷云绕,幽幽暗暗深不见底,使她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目眩神摇,心里不觉暗暗惊叫一声:“天啦,从这儿跳下崖去,哪还会有活的!”一瞬间,她心里在经过多次印证而日益坚信的玉娇龙即是母亲的念头,竟突然动摇起来!随着而来的一瞬间,她又如坠人浓雾,心里是一片茫茫,一团迷惑!她忙闭上眼睛,让自己宁静一下之后,重又睁开眼睛,再次探身向谷底细细一看,忽然发现在半崖壁上长着一丛密密茂茂的灌木藤萝,那丛灌木藤萝也是幽幽暗暗直连谷底。春雪瓶凝视那灌林暗自审度;若能飞身落到那丛灌林中去,借着那密密的枝叶托身,也可能不死。但这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办到啊!因为这样做,不管你有多高的本领也是没有把握的行险,除非已走投无路,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图个侥幸才可能采取这种死里逃生的行动!春雪瓶不由想起适才在山下时摊贩对他讲的那些情景,她那已经动摇了的信心才又渐渐坚定起来。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心都为母亲那悲惨的命运和不幸的遭遇以及艰难的处境而震撼、而颤抖起来!,她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声沉痛的呼唤:“啊,我可怜的母亲!”随即而来的又一瞬间,她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只要为了母亲,如果需要这样做,她也可毫不犹豫、毫不(炫)畏(书)惧(网)地从这崖上投身下去!她也才明白,一个人的勇气是产生于爱,产生于一种心甘情愿去献身的决心!也就在这个时刻,春雪瓶才懂得了母亲曾教过她“仁者必有勇”那句圣人之言的真正含义!春雪瓶又抬起头来注视着对面山峰,见那峰峦与这边崖岸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峰峦上只长着几株老树,其余都是长满苔草的岩石,看去虽无路径,却也不难攀登,她又将刘泰保昨日对她描叙王老道当时看到玉小姐现身的那些情景,进行细细揣摩,随即在她心里生起这样的揣测,母亲为了再来看看她过去投崖的地方,她因怕人发觉才登上了对面的山峰。随着又在春雪瓶的眼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母亲借着从谷底升起的迷雾隐蔽登上对面山峰,她正凝神注目间,迷雾又向下沉降了,她的身躯也随着迷雾的沉降而显露出来。等母亲发觉她已被这边岸上的人们发现时,她立即便走下山峰,她的身子也就又隐人正在下沉的雾中去了。春雪瓶想到这里时不禁暗暗说了句:“只能这样!” 烧香的人还在不断地向崖边走来,随风飘来的阵阵化纸浓烟,熏得大白马也有些躁烦起来。春雪瓶感到这儿也无甚可看的了,便又牵着大白马向崖边的一片松林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母亲会不会还留在这附近?自己又将如何去寻觅她的踪迹?她正凝神沉思问,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话语:“请兄台留步,我有话相问?” 春雪瓶不由一怔,似觉这声音很熟。她刚想转过身去,不禁忽又停住,这一身乔装使她不得不迟疑起来。只一瞬间,一个人已快步来到她的身旁,伸手拉着大白马的辔口,说道:“兄台留步!”春雪瓶抬起眼来,猛然间,她只感到全身一震,心一缩,一切似乎都已凝住了!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日夜驰萦的铁芳! 铁芳望着她愣了愣,却并没有认出她来,仍然继续说道:“请问兄台,你这马……这马是从何处得来?” 春雪瓶这时已是满面红晕,心也在剧烈地跳动,她只瞅着他,眼里闪起一道道惊喜的光芒,没做声。 铁芳又愣了愣,忙松开他那抓住辔口的右手,不禁为自己的冒失而赧红上脸,又嗫嚅地说道:“请休怪罪,我只是看……看到这马很熟,才问问你的。” 春雪瓶极力按捺住心头卷起的狂喜,瞅着他,压粗噪门问道:“你问这马为何?” 铁芳还是嗫嚅地:“这马很……很像我一位……位朋友的坐骑。” 春雪瓶:“你那朋友是谁?” 铁芳迟疑了下:“姓春,是西疆人。” 春雪瓶:“是男的还是女的。” 铁芳的脸涨得通红,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位姑娘。” 春雪瓶情已难禁,忍不住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直笑得腰也弯了下去。过了一瞬,她才停住笑声,蓦然抬起头来瞅着铁芳,说道:“你看我是谁?”” 站在她对面直发愣的铁芳,这才盯着她细细一瞧,他终于认出她来了!只见他突然张大一双显得又惊讶又喜极的眼睛,说道:“啊,原来是你!” 春雪瓶看了他一眼,充满深情地怨他道:“你眼怎这钝!这傻!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铁芳憨然一笑:“我哪想到你会作这般打扮!却真把你认作是小哥了!” 春雪瓶瞅着他嫣然一笑,又向左右顾盼了下,随即指着松林那边一块空地说道:“咱俩到那儿去慢慢叙谈,那儿静!?’二人随即穿过松林,来到一片幽静的空地上,春雪瓶将马拴在树旁,铁芳已选了一片干净的石头和她并肩坐下。二人心里各自都有好多话要谈,一时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彼此都默默地坐了会后。铁芳才说了句:“咱俩分手多久啦?” 春雪瓶:“还差一天便是三个月了” 铁芳一句听去极为平常的话语,却在春雪瓶心里激荡起千层涟猗!她感到这些天来那些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她的期待,盼望,焦灼,劳思,以及那些难以数计的辗转反侧,都已从他这一句平常的话语中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她会心而又深情地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你怎也到这京都来了?” 铁芳:“寻我母亲。” 春雪瓶一下憬然了。她沉默片刻,才又关切地说道:“你又没有一点儿线索,怎知她会在京城?” 铁芳:“我养母临死前曾告诉过我,说我母亲操的一口道地北京话。” 春雪瓶怅然道:“这么大个京城,万巷千街你到哪儿寻去!”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春雪瓶忽又抬起头来瞅着他问道:“你已来了这么多天,怎不进城去看看德老前辈和罗燕姑姑他们?”铁芳迟疑了下,才说道:“我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一直走不开,至今连城都未进呢!”他忽然愣了愣,忙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已来了多天?” 春雪瓶诡秘地一笑:“我不但已经知道你来多天,还知道你在永定河边拦过发了野的奔马,还知道你也改姓春了。” 铁芳先是显得十分惊讶,随即又忽有所悟地说道:“我已经猜到是谁告诉你的了!” 春雪瓶不由惊讶起来:“谁?” 铁芳:“铁贝勒王爷。” 春雪瓶惊奇地紧紧瞅住他问:“你怎的会猜到王爷身上去了!?” 铁芳:“我知道你认识王爷。听说你还住在他的王府里。” 春雪瓶更是惊异极了:“你听谁说的?还听到说我些什么?谁说我是住在王府里?” 铁芳:“你和巫朵司比武的事,我在保定就听说了。说是王爷请你出马的。说你住在王府里的话,是前天在昌平道上才从几个押镖人的闲谈中听到的。”他说到这儿,停下话来,望着春雪瓶愣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知道你已是名震京都的女英豪了,又是住在王府里,我想…” 春雪瓶:“你想什么?”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3uww] 铁芳:“我想我还应不应该去看你?!” 春雪瓶也不知是恼怒还是伤心,一下站起身来,连连跺了两脚,竟差点哭了0她瞅着铁芳又气又屈地说道:“你说些什么话呀!我在你眼里心里难道竟是这样的人?!” 铁芳仰起头来愣愣地望着满脸绯红的春雪瓶,嗫嚅地说道:“你虽不是那样的人,但迫于世势,有时也由不得你了!更何况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 春雪瓶真的有些气恼了:“什么世势所迫!?在京城又怎么样!?” 铁芳低下头去,不做声了。春雪瓶斜瞅着他,渐渐地,她那满脸怨怒之色又慢慢消去,眼里重又闪起柔柔的光辉,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瞅着他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这般模样?” 铁芳瞅了她一下,只摇了摇头。春雪瓶:“要说真有什么迫人世势,我也正是为此才把自己扮为这副模样的。” 铁芳:“你是不愿让人认出你来?!” 春雪瓶点点头:“我倒不是怕谁,只是不愿让人认出我来。我认识王爷,但我并未住在王爷府里……”接着她便将她如何与巫朵司比武,如何击败了他,又怎样从王爷口中探出了他来京的消息,以及又是如何到处寻他的情景,都一二讲给他听了。然后又问他道:“你要不是在这儿遇上了我,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去找我了!?” 铁芳:“哪能不想呢!我还真以为你是住在王府里呢!如真是那样,我就是想见也是枉然。”他看了看春雪瓶,随即又急切地说道:“我要不想见你,适才当我一认出大白马来时也就不会那么冒失了。” 春雪瓶不由笑了,笑得甜甜的。铁芳也因她这么一笑而又变得开怀高兴起来。他跟着憨然一笑,说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春雪瓶:“你怎么也跑到这妙峰山上来了?这儿又不是通衢大道。” 铁芳:“我是听说这山上出现了仙踪才特意赶来看看的。” 春雪瓶:“你真相信会有仙姑下凡的事吗?” 铁芳:“我不相信人会成仙,也不相信会有仙姑下凡的事!” 春雪瓶:“但人们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见着的呢!” 铁芳:“我已问过元君庙里的道长了,他也一口咬定说是什么玉小姐显圣,还说那天他也是亲眼看见的。我问他当时的情景和他看到的那位他们把她说成是玉小姐的模样,他告诉我后,我从他说的那位玉小姐的衣着、体态和容貌来看,倒不禁使我想起一位我遇到过的女人来了!”他略为犹豫了下,又说道:“他们那天见到的仙女,说不定就是我曾遇到过的那女子。” 春雪瓶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忙问他道:“你遇到的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铁芳神情显得有些不安,他犹豫了会方才说道:“我本不该向人谈起她的,和你谈了,你休再对别人说去。”他停了停,才又说道:“我遇到的那女子正好和道长见到的那个显圣的玉小姐一样,也是穿一身黑色的长裙,修长的身材,容貌十分清丽。只是她神情冷漠,行动显得十分神秘。我疑她就是邓叔曾在甘州木塔寺里见过的那人。” 春雪瓶:“也有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 铁芳点点头:“那大黑马的确神骏极了!” 春雪瓶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铁芳的臂膀,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在哪里见到那女人的?是在什么时候?” 铁芳不由感到有些诧讶地:“你怎这般情急?”春雪瓶并未把手松开,只将脸儿一偏,说道:“自听邓叔讲后,我就想见见那位女人,不想竟让你先见到了!” 铁芳:“你原就说过,终有一天我准能见到她的。不料真被你说准了。” 春雪瓶:“还是快说说你是如何见到她的吧!” 铁芳:“这事说来也真算是又巧又奇了!” “半月前,我从幽州沿着永定河向雁翅走去。行过沿河城,河道越来越迂回弯曲,我赶路心切,便斜插上了一条向东的小径朝雁翅方向行去。不想走岔了道,竟走到偏南方向去了。我见小路旁有座关帝庙,便下马进入庙里去找人问路。庙里只有一个老年香火,他听我说了是去雁翅,便告诉我,说我走偏了至少三十里,应该向东北方向斜插过去才对。我谢过老香火正想上马赶路,好心的老香火忙又拦住了我,说日已偏西,我又是外乡人,路上会出事的,要我就在庙里暂住一宵,明日由他送我上路。我见他意诚,又不识路,便留下了。庙子虽然很破旧,但很洁净。老香火把我安置在殿旁西壁的一间小屋里。他给我送茶水来时,我便和他闲谈起来,问他为何说出路上会出事的话来?老香火开始不肯说,经我再三问起,他才告诉我说:前两年这一带闹过一阵贼寇,附近几个村庄的大庄主联合招募了一些亡命无赖之徒,组成一队乡勇,以对付那些贼寇,后来贼寇流窜到外地去了,这帮乡勇却在乡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比那些贼寇还要毒恶。说我只单身一人,又有坐马行囊,万一遇上他们,就会连命都难保了。当时我真不敢相信,在这离京不远的地方,也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天快黑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老香火忙叫我躲进屋里,他战战兢兢地开门去了。一会儿,我见他领着一位身裹黑氅、头上罩着风帽的人进庙来了。那人牵着一匹又高又大、看去极为雄骏的大黑马,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咳嗽着,看样子显得很疲乏。那人随着老香火走到我隔壁那间小屋前便停下步来,向拴在殿角柱上的我那匹坐马看了看,问老香火道:‘这庙里已住有客人?’那人说话声音?芟福也喽柑琶闱磕芴濉@舷慊鸶嫠吣侨怂担骸痪们袄戳艘晃蛔卟砹寺返纳倌昕腿耍妥≡诟舯谡饧湮堇铩!侨私礴值莞舷慊穑运档溃骸樟虾谜馍冢嗉硬萘希一峒颖陡肚恪!舷慊鸾庸礴郑治誓侨诵璨恍枰缘阋?那人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别来打扰我!’说完便进屋去了。我站在窗前,心里直嘀咕着: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会有这么好的一匹马?又怎会也走到这荒僻的地方来了?这一切我都难以猜测,只是暗暗感到奇怪罢了。 “天已黑下来了。隔壁屋里不断传来一阵阵那人的咳嗽声,有时竟咳得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听了心里真难过,直弄得坐卧不安。后来,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忙倒了一杯茶,掌着灯给那人送去。那小屋的门只虚掩着,我轻轻一推便开了。我向屋里一看,只见那人裹着大氅盘坐床上,正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惕视着我,问道:‘你来干什么?’那声音是冷厉的,眼光也是冷厉的,我不禁心里直发寒,忙说道:‘我听你咳得厉害,特给你送杯热茶来,喝了也许会好过些。’我随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那人不做声了,只仍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突然露出一种惊异的神色。我忙将茶递去,那人也不伸手来接,却突然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不由一怔,忙又抬头向那人望去,借着灯光,又靠得较近,这下我才看清了:她原来竟是个长得极为俊秀的女人!我愣住了,不知该怎样才好。她这时的神情也变得稍稍温和了些,一边仍盯着我,一边伸手将茶接了过去,喝了几口,将杯递还给我,又问我道:‘你姓甚么?’我说:‘铁。’她眼里又闪过一道诧讶的神色,低声重念了遍:‘姓铁?!’随即又问道:‘你准备到哪去?’我说:‘到京城去。’她也不再问我什么了,只挥挥手,说:‘好了,回屋吧!’我这才从她屋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屋里。她那冷利的目光和那冷漠的神情虽然使我感到不快,但不知为什么我从她那奇怪的眼神里,总觉得她似乎认识我,我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她似的,甚至对她的声音面貌都感到十分熟悉。因此,我睡在床上翻来复去老睡不着,只要一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心里便感到难受。 “大约二更时分,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隐隐看到窗外天空中闪起一片红红的火光。我赶忙披衣起床,站在窗前探看动静。这时,庙门外忽又响起一阵呼喝声和重重的叩门声。老香火已披着衣服去到门边隔着门和外面的人喊话。外面那些人又是叫骂又是吼喝,要老香火赶快开门。老香火却一味苦苦哀求他们离去,只是不肯把门打开。外面那些人便开始用沉重的东西撞门了!那庙门本已破腐不堪,只听到几次重重的撞击,门便撞开了!十来条右手提刀左手举着火把的汉子气势汹汹地拥了进来。走在前面那汉子一脚将老香火踢翻在地,用刀指着他问道:‘有个骑大黑马的女人到你庙里来了,她住在哪儿?’老香火仍只苦苦哀求他们行行好,不肯说出那女人的住处来。那些人便开始举着火把在庙内四处寻找了。有两人已发现了拴在殿角柱上的大黑马,便忙向殿角跑去;另几人已举着火把向我隔壁那间屋子的门前走去。我心里已经明白他们便是老香火说的那帮乡勇,并知道他们是来劫掠那孤身女人的。我见势已危急,感到自己不能再袖手不管了,便忙拔出剑来,拉开门一下跳了出去,上前拦住他们,喝道:‘站住!不准你们在此胡作非为!’那几条汉子猛吃一惊,停下步来,举起火把将我打量了下,走在前面那汉子冲着我吼道:‘你不想活啦!敢来管我们的事情!’我说:‘既然给我碰上了,我就要管!那几个汉子勃然大怒,便一齐举刀向我扑来,我也挥动宝剑和他们拼杀开了。我奋力敌住他们,不让他们靠近门去。他们见战我不下,正在殿角和大黑马周旋的那两个汉子和正在对屋搜寻的三人也向我奔来。我全凭力大,剑法本就不佳,他们从四面向我袭击,便感到有些忙乱起来。我正在危急时,一个正举刀向我头上砍来的汉子,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便栽倒在地上去了。紧接着又是一连几声嚎叫,在我身旁身后又有三个汉子倒下去。其余几条汉子惊恐万状,我也被惊呆了,大家都停下手来。我忙举目四望,四围数十步外只是一团漆黑,看不到一个身影,也不知在暗中相助的人是谁。我见那几条汉子也在惊惶四顾,便又趁此挥剑向他们袭击!这时我已是勇力倍增,而他们已是有如惊弓之鸟,哪里还能和我对抗!我只嗖嗖几剑,便将他们逼至墙角,连声哀求饶命。我一来和他们无仇无怨,二来不忍给老香火留下后患,便对他们说道:“你几人听着:你们作恶多端,本应除掉你们,以免再去为害乡里,且念在老香火分上,饶了你们。今后若再作恶,我定饶不了你们!” 那几人连连应诺,忙去扶起地上那几个受伤汉子,或背或扶,狼狈窜去。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那几个受伤汉子每人身上都深深插着一支短箭。 “我等那帮恶徒走后,站在那小屋窗前一听,屋里静悄悄的,不但再也没有响起咳嗽声了,甚至似乎连呼吸声都没听到。我担心那女人是被吓坏了,放心不下,便忙回屋掌起灯亮,向隔壁屋里走去。我跨进门里举灯一看,见那女人仍盘坐床上,正闪起她那双冷冷逼人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忙问她道:‘该没有惊着你吧!?’不想她竟冷冷地说道:‘你多管闲事!’我当时真愣住了!心里既感到惊诧,又是忿忿不平,正想转身出屋,她又说话了:‘你又何必出面和他们结仇!’她的话音虽仍是冷冷的,但却使我从她那说话的语气里感到一种带有亲切的关怀。那种带有亲切的关怀却远远超过了一般感谢的话语!我不由一震!一瞬间,心里猛然醒悟过来:适才在暗中相助射箭的那人莫非就是她!也就在这时,邓叔曾对我谈起过的那个女人突然也掠上心来:……穿一身素色衣裳……军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眼前的她莫非就是邓叔说的那个女人!我心里正在翻腾,她又说话了:‘夜已深了,还不去睡!’她说这话的声音却又突然变得十分温和,不只是温和,简直是充满了慈柔,听了叫人心里感到暖暖的。我也不知为什么,竟一一下认定她就是适才在暗中助我那人,她就是邓叔谈的那个女子!我这才急忙走到她床前,屈膝跪下,说道:‘请恕我愚冥,我这才认出前辈是谁来了!,那女人眼里突然闪出一道亮光,直盯着我,冷冷地问道:‘你认出我是谁来?’我不由一怔,知道自己适才由于心急,没把话说清楚,便忙又说道:‘我不知道前辈是谁,我只是说我刚才忽然明白过来:前辈原来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那女人这才将直盯着我的那双眼睛移开,淡淡地说道:‘对付那几个鼠辈算得什么绝技!,她又将我凝视了会,忽然问:‘你可是从西疆来的?’我吃了一惊,说道:‘是的。’她又问:‘你是哪里人?’我说:‘洛阳人。’她好像在想什么,不做声了。我心里感到很惊异,便问她道:‘前辈怎知我是从西疆来的?’她只望着我,不应声。过了一会,才又温声说道:夜深了,霜寒,快回屋去睡吧!’我只好带着满腹的惊奇回到隔壁屋里去了。“我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入睡。 “天快亮时,隔壁屋里又响起一阵阵那女人的咳嗽声和喘息声。听得我心里难过极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老香火给煮来一碗粥,亲自给她送进屋去,她什么话也没说,接过碗去,慢慢地把它喝下了。我见她神态还安详,这才对她说道:‘前辈病得不轻,须得请个郎中来看看才行。如前辈不见弃,我去给你请个郎中来。’她迟疑了下,说道:不必了。我这病不碍事,过两天自会好的。’我又再三相劝,说我一定要等她病好后才离开那儿。她才又说道:‘你既是一片好心,我自己处张方,你去给我把药买来就行了。’我立即去向老香火要来纸笔,她一会就把处方开好交给了我,我便照着老香火的指引,骑马赶到三十余里以外的一个小镇上去把药买来,交给老香火熬好后,又由我亲自给她送到屋里去。 “就这样,我每天都骑马到镇上去给她买药,有时还给她买回一些滋养食物,一连过了十天,她的病才渐渐好转起来。 “在这十天中,尽管我和她每天都要见几次面,有时还在一起呆上许久,却还是很少交谈。她沉默寡言,有时显得很忧郁,有时又好像心事重重似的。我也曾试着想问问她的来历和姓名,可话刚出口,她的神情立即变得严厉起来,只冷冷地说道:‘你问这干什么?!这与你无关,对你也无好处!’我便不敢再问了。 “我在和她相处的那些日子中,她虽然很少和我说话,却并没有使我有受到冷遇和淡漠的感觉,她总爱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她那双深邃得令人看不透的眼里也总是充满着慈柔,就像冬天的阳光一样,使人感到暖暖的。我虽然对她十分敬畏,但却无拘束的感觉我也喜欢呆在她的身边,只要坐在她身边,便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这种亲切和温暖使我不由对她生起一种依恋之情,这是我一生中还不曾有过的。 “她有时也偶尔问起我的身世。像我那样屈辱而又不幸的身世,我又能告诉她些什么呢!我就只好支吾其词,或含糊以应了。 “在分手的前一天,她忽然问我怎不在家好好读书以求上进,却在外面东游西荡?我只说我已没有家了。她显得很难过地默然片刻,又问我今后作何打算?我说到京城去看望一下一位姓德名秀峰的老前辈后,准备回洛阳看看,然后便重返西疆去了。她听说我要重返西疆,显得很惊异,便问我为何要重返西疆?我只含糊应道:‘与人有约。’她又紧问了句:‘是谁?’我只好说:‘在塔城认识的一位姑娘。’不料她一听这话竟忽然恼了起来,怒视着我,说道:‘没想到你原是个纨绔子弟!’我见她发怒,便忙说道:‘前辈别误会,我与她有约是诚心诚意去向她学习武艺的!’她似乎吃了一惊,忙又问道:‘那姑娘是谁?’我说:‘姓春,西疆人都称她飞骆驼。’她立即像呆了似地注视着我,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才又淡淡地问了句:‘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我便把在塔城摔跤场上发生的那件事情告诉了她,以后发生的事情因多涉及我那不幸的身世,我也就不便对她说了。她听了后只轻轻叹息了声,说她想静养一下,我便退出屋外去了。 “我和她分手那天是三十。我给她把马备好,一同离开关帝庙,走到岔路口,她准备往北,我是往东,我怀着一种不胜依依之情,只好和她分手了。临别时,她也露出十分难过的神情,在马上久久地凝望着我,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你为人信义诚仁,我已深知,希你好自为之,将来定有好的前程!’她随即一纵大黑马,飞一般地向北绝尘而去。我立马道上,目送着她,一会儿便消失到树林那边去了。 “她临行穿的就是一身黑色衣裳,披裹在身上的也是一件大黑氅。 “我前两天听人传说妙峰山上出现了仙女显灵,又说是已经死了多年的玉小姐现身,心里有些不信,今日特地赶来看看,听元君庙里的道士们说了当时情景,我疑他们看到那位站在云中的仙女,兴许就是我在关帝庙内遇到的那个神秘的女人。” 铁芳讲完了这段长长的话后,举眼望着身旁还在出神的春雪瓶,又说道:“这就是我如何遇上那女人以及和她相处那段时间的情景。” 春雪瓶一直只默默留心地听着,随着铁芳的叙述,突然的惊讶,深沉的思念,揪心的担忧以及恼人的怅惘,暗暗的羞怯都不断在心头潮涌。但她仍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当铁芳已将全部经过娓娓讲完时,她才怅然若失地说了句:“要是我也能碰上她该有多好啊!” 铁芳:“我看她行踪极为隐秘,你在人稠的京都恐是很难遇上她的。” 春雪瓶显得极为关切地:“你和她分手时,她的病体可已痊愈?” 铁芳:“我看也只是减轻了许多,并未痊愈。” 春雪瓶不禁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哀叹喃喃说道:“啊,我可怜的……可怜的人!愿上天保佑你平安无恙吧!” 二人又谈了一些各自别后的情况,各自都在那些听去非常平淡的话语中,渗入了也露出了相互的思念和彼此隐藏的心中的情意…… 春雪瓶:“你和那女前辈也谈了你要去西疆的事,你真已下定了决心?” 铁芳:“岂止是决心!我原和你约定是明年入冬时到达西疆,后来我真后悔,该约为明年春天到达就好了。” 春雪瓶:“若是那样,我也只有过了新春就该回去了。” …… 铁芳:“我将来找到母亲后,便永远住在西疆了。” 春雪瓶:“我一定随你去寻到你的母亲,不管是走到哪里!” 二人只顾互相倾诉各自积在心里的那些说不完的话语,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从元君庙里传来的磬声,一声声飘过树林,又散向四野,坠人沟壑。春雪瓶这才猛然惊觉过来,望着铁芳一笑说:“看,天已快黑,你也该下山了!” 铁芳:“你呢?” 春雪瓶:“我不走了。今晚就住在元君庙里,明天还准备到各处看看,兴许要后天才回城去。”她随即站起身来,牵过大白马,和铁芳一道走出树林,向元君庙那边走去。他俩一边走一边约定:铁芳两天后便去阜城门看望德秀峰一家,春雪瓶也于那天去德府和他相会。 二人来到元君庙门外坝上,铁芳去坝边敞篷里牵来坐马,便告别春雪瓶上马下山去了。春雪瓶一直望着他已走下山坡,才去把马寄好,进庙求宿。’负责支客的道士便将她带到庙后一座小楼上;打开一间客房,让她住进那间房里。,春雪瓶拿出二两碎银交与支客道士,要他去准备一些茶水饭菜送上楼来。支客道士见出手大方,便忙高高兴兴地下楼准备饭菜去了。春雪瓶这才安下心来将客房仔细打量一遍,只见客房虽不算大,布置得却很精雅,壁上挂有字画,桌上还备有文房四宝,床上摆的都是细软枕被、门窗椅凳也都洁净无尘。春雪瓶看着看着,忽然发现窗边墙壁上有一长条石灰已剥落,一望而知是新被刮去的痕迹。她心里不由感到有些奇怪,却猜不出为何要刮去的缘由。一会儿,支客道士送饭来了,他一边摆饭,_边问这说那,显得十分殷勤。春雪瓶用饭时,他也在桌旁坐下来,给春雪瓶讲述那天玉小姐现身显圣的情景。他讲完后又指着房里对春雪瓶说道:“十八年前玉小姐第一次上山给玉老夫人做道场时,就是住在这间房里。” 春雪瓶一听,竟突然对这间房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又举目将房间四面环视了下,墙上那条新刮的痕迹又跃进眼来,她便指着那条刮痕问道:“那里怎么有条新刮的痕迹?” 支客道士:“那儿墙上原写有一首诗,也不知是谁在何时写上去的。昨日玉大人上山给玉小姐进香,听道长说起这事,便亲来房里看看。玉大人对着墙上那首诗看了一会,神色忽然变得惊诧不安,髓即吩咐道长说:‘这诗有鬼气,不宜留在壁上,快快命人刮去’玉大人的吩咐哪敢不从!道长随即命人刮去了那诗,散尔才留下那条痕迹。” 春雪瓶:“玉大人昨日也到山上来过?” 支客道士:“玉大人乃是玉小姐胞兄,听到山上出现这样的灵异,哪能不来看看!” 春雪瓶:“墙上那首诗你可记得?” 支客道士:“我对那诗本未在意,一听玉大人要命人刮去,便偷偷抄了下来,现正好带在身边。”他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春雪瓶。“请居士一观。” 春雪瓶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所抄的四句是:飞沙踏雪九千里,隐迹埋踪十八年。风静魂归犹带怨,霜天残月照关山。 春雪瓶反复看了几遍,她对全诗虽不甚了了,但对其中第一二两句还是懂得的。她就从这两句来猜断,已经明白这诗是母亲所留。她想母亲一向行事谨慎,特别是对她过去的身世更是讳莫如深,怎会在这房里留下这首诗来!?她为此感到惊疑不解。春雪瓶随又将诗交还支客道士,对他说道:“这诗确有鬼气,你切勿将它传扬出去,若让外人知道,谁还敢到这楼上来住!这庙里的香火也就要冷落了!” 支客道士听了,连声称是,并当着春雪瓶的面立即将纸条撕碎。 春雪瓶等支客道士收拾碗筷下楼去后,又将诗句玩味几遍,联想起她已经知道了的有关母亲的身世,以及母亲这些年来的处境,她不禁想道:母亲心里不知装了多少哀伤,也不知积了多少忧愁!一直从不向人倾诉,只能郁在心里,这真叫她如何忍受!天山积雪过多也会雪崩,艾比湖积水过满也会溢,母亲心里又能装下多少哀愁!她不觉忽然憬悟过来:母亲在这房里写下那诗也如崩雪溢水,实出情不自禁!她想到此处,又不禁为母亲那悲惨的境遇而凄楚伤怀! 第二天清早,春雪瓶便走出庙外,只身到山前山后,把所有的庙宇、崖穴以及峰峦、沟壑都走遍寻遍,仍未发现半点有关母亲的踪迹。直到天已薄暮,她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满怀失望回到庙后楼上,用过支客道士送来的晚饭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春雪瓶一早起床;吃过早饭,便离开妙峰山,骑上大白马驰回京城去了。她回到蔡幺妹家里时,蔡幺妹和刘泰保正在吃午饭,见她回来了,二人都很高兴,蔡幺妹一边给她盛饭一边告诉她说:王妃昨日派人给她送来一盒糕点,说是内廷供奉食品,特送来给她尝尝。蔡幺妹还告诉她说:王妃叫那人传了话来,要她日内进府去见王妃。春雪瓶听了心里不觉一动:王妃要她进府,是仅仅出于对她的思念,还是又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一种隐隐的忧虑不禁又给她罩上心来。 第二天,春雪瓶仍又换回女妆,也不骑马,一路向德秀峰家里走去。她刚一走到德府门前,便见墙壁拴马环上拴着一匹坐马,她一眼就认出是铁芳坐骑来了,心里不由一阵暗喜,向看门管家含笑打过招呼,便忙向内院走去。她来到后厅,还在台阶上便听到厅内传来德秀峰那开心爽朗的笑声。春雪瓶正要迈步进厅,却突然感到有些情怯起来,心也在怦怦跳动,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忙又停下步来,让自己平静一下才又走进厅去。德秀峰一见到她时又是几声朗笑,说道:“刚才正在谈你,不想你就来了。” 罗燕也忙来到她身旁,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哩!”随即将她拉去人坐。春雪瓶这才抬起头来向铁芳望去,见铁芳还拱手站在座前,正愣愣地望着她,不知说甚才好。春雪瓶不禁笑了起来,瞅着他说道:“你刚到京城怎就学得这般多礼!”惹得罗燕也不禁笑了。铁芳这才垂手坐回椅上。 厅里男女老少、主客六人,大家叙旧问谈,一直话音不停,笑声不断,厅里充满了欢乐和谐的气氛。罗燕虽是坐在春雪瓶身旁,却和春雪瓶谈话不多,只是不停地向铁芳问这问那,当铁芳和德秀峰谈话时,她也总是带着一种审究的神情久久地疑望着他。春雪瓶与铁芳则极少谈话,只不时偷眼向他望去。春雪瓶见罗燕对铁芳显得特别亲切,便凑近罗燕耳边轻声对她说道:“我已看出了,姑姑喜爱铁芳更胜于喜爱我!我都已经吃醋来了!” 罗燕回过头来瞬了她一眼,也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兴许我越喜爱他你心里才越高兴哩!” 春雪瓶一下把脸伏到罗燕肩后去了,为了不让人看到她那突然浮上脸来的红晕。 大家又谈了一会,便开始吃午饭了。桌上摆满了菜,德秀峰不断举起杯来向铁芳劝酒。罗燕则不停地给铁芳奉菜。平时不大说话的德幼铭,也对铁芳说了不少的赞扬话。德秀峰上桌前已是谈笑风生,上桌后几杯酒下肚,更是滔滔不绝。他重说了铁芳在祁连山谷挺身相救之事后,又对铁芳谈起上月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之事来。他谈得绘声绘色,听得没有看到那天比武的德五奶奶和铁芳也如亲临目睹一般。德秀峰谈完以后,举起杯来,将铁芳注视了会,又把目光转向春雪瓶,眯着眼睛,略带些儿感慨地说道:“春姑娘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春雪瓶正不知怎样答话才好时,却蓦然想起她上次来到德家,曾听德秀峰在夸奖铁芳时说过,他如有女就招铁芳为婿的那句话来,她不禁赶忙低下头去,不觉已满面红霞。德秀峰却并不罢休,又望着春雪瓶紧紧迫问了句:“你说呢,春姑娘?” 春雪瓶心里一急,忙又抬起头来,说道:“罗燕是我姑姑,老前辈该是我爷爷!这怎使得!” 德秀峰不禁哈哈大笑,直笑得杯里的酒也泼了出来。他笑过之后,又转过头来对罗燕说道:“春姑娘伶俐过人!其实我刚才说的那话却是另有一番含义!” 罗燕会心会意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爹爹的意思!” 德五奶奶心直口快,随即从罗燕口里接过话去:“你爹爹那话的意思,我看这桌上除了铁芳外,谁都心里明白。” 春雪瓶又忙低下头去。铁芳愣着大家,如在云里雾里。吃过午饭,德秀峰因衙里有事,便动身到衙里去了。他临走时拉着铁芳,一再关照,要铁芳就在他家多住几日;直到铁芳点头应允他才离去。 天将晚时,春雪瓶也起身告辞,准备回到蔡幺妹家去了。罗燕虽再三挽留,却因明日要去王府,与罗燕约好后日再来,仍自出府去了。 次日清晨,春雪瓶用过早饭,‘换上一身合体衣服便向王府走去。王府门官见是春雪瓶,毫未留难,便让她进府去了。王妃正坐在房里看书解闷,一见春雪瓶到来,真是高兴万分,连忙挥退身旁宫女,二人便亲亲热热地谈问起来。王妃问的也多是春雪瓶的起居动止,冷暖衣食等生活情况,未再提起密报的事情。春雪瓶这才放下心来,对王妃说了许多她从刘泰保口里听来的各种奇闻异事,直听得王妃满心欢畅,感到新奇已极。谈着谈着,王妃话题渐渐转到西疆。她向春雪瓶细细问了一些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外寇窜掠的情况后,又问起马贼在西疆的所行所为来了。春雪瓶毫不掩饰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边民对马贼的拥戴,以及马贼的种种义行勇为,一一告诉了王妃。王妃听后才告诉她说:“王爷将德秀峰去西疆探查所得情况已奏闻圣上,圣上为整肃西疆各营军纪,加强防务,怀柔各部,已下旨命田项去调集陇西、甘肃两州军马,进驻迪化,坐镇西疆。田项已于前日出京到陇西调集军马去了。”春雪瓶听了不由吃了一惊,忙对王妃说道:“听说田项过去在西疆时就与各叛部暗有勾结,上瞒朝廷,下压百姓,西疆百姓对他怨恨很深,今又派他去镇守西疆,岂不误事!” 王妃:“王爷对此亦略有所闻,奈无证据。王爷曾向圣上保举玉玑总督西疆各事,因王爷深知玉帅多年镇守西疆,恩威并用,各部畏服,边民怀感,且各营校尉亦多是玉帅旧部,若派玉玑前去,各部慑玉帅余威,各营校念玉帅旧恩,可望稳定西疆局势。圣上却以玉玑乃是文官,从不谙于武事,未准王爷所请。后王爷又相机向圣上陈奏利害,圣上才决定派玉玑督巡西疆,除稽查各州府道政绩以备铨叙外,特授权参赞军务,这样,也可监督田项,以免酿成大误!” 春雪瓶这才稍稍宽下心来。只是她对玉玑虽因母亲的关系而怀有一种亲切之感,但他一旦去了西疆,对母亲的处境以及罗大伯的安危是利是害,是祸是福,她还是一片茫然!春雪瓶陪着王妃玩了一天,直至近暮方才出府回家。 第二天她又去德秀峰家和罗燕、铁芳欢聚一日。她在告辞回家离开德府时,铁芳将她送至门外,对她说道:“我在京城亦无他事,久往只觉烦闷无聊,我想后日便起程离京,取道大同,再南下洛阳,在洛阳停留半月,料理一些未了事宜,然后便一直往西,沿途寻访母亲下落,并力争早日入疆,候你归来。” 春雪瓶略想片刻,说道:“这样也好。我亦早就想回西疆了,只是我要办的事尚犹未了,还得再留一些时日。尽管如此,先到西疆的可能还是我呢!” 铁芳听了虽觉安慰,却仍不禁怅然说道:“那咱俩就此一别,只有等到了西疆才能再见面了!” 春雪瓶:“不,后天我还来送你。”她略一思索,随又说道:“后天一早我到西直门外道旁候你,也像你在甘州送我那样,我也还你一程!”她这才告别铁芳,转身向虎幄街方向走去。 转瞬已到第三天,春雪瓶一早起床,换上一身男装,去马房将大白马牵出备好,也不等早饭,便骑上大白马向西直门驰去。她来到西直门时,道旁店铺才刚开门,道上也只有西去的商旅,尚无东来的车马肩舆。她见时间尚早,便下马立候道旁,不多一会,铁芳便策马来到她的面前。春雪瓶随即跨上大白马和铁芳并骑向西骑去。一路上,二人都很少说话,只觉阵阵寒风迎面扑来,道路两旁草枯树黄,一片凄凉景色,更给他二人增添了不少离愁。铁芳也曾多次停下马来要春雪瓶回城,春雪瓶也不答话仍迳自放马前行。二人一路并马驰去,不觉已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这里已离京城数十里,前面不远便是妙峰山的进山路口了。铁芳又停下马来正要劝春雪瓶回马进城,忽见路上有不少男女老少手拿香烛向前面道旁不远处的一片松林走去。他感到有些奇怪,便问春雪瓶道:“这些人到那林里去敬谁?” 春雪瓶向松林望了望,说道:“听说玉娇龙小姐的坟墓就在这附近,我猜他们多是去玉小姐墓前烧香的。” 铁芳:“我已久闻玉小姐孝烈,死后十八年来,墓前吊者不绝,咱俩也不妨前去看看。” 春雪瓶也是早有此心的了,只是尚无适当机会,听铁芳这样一说,便欣然同意了。二人随即拨马去到松林外面,一齐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又沿着一条小道向林里走去。走了不过百步,忽见有一巍峨牌坊立于道上,牌坊上下全用白色汉玉砌成,坊上刻有“圣旨”“旌表孝烈”大字。行人到此,抬头仰望一,立即便会生起一种肃然起敬之感。穿过牌坊,前面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并建着两座巨大的坟墓,坟台墓碑也都全是用白色汉玉装嵌雕砌,远远望去,显得十分庄严肃穆。左边那座坟前,正有一些人在那里烧香叩拜,一望便猜到那定是玉小姐的墓地。春雪瓶和铁芳迈步走近那墓前一看,见汉白坟石碑上刻着“钦赐孝女玉娇龙之墓”九个大字。铁芳站在墓前,心里不由激起一阵崇敬之情,还带着些儿苍凉悲壮之感,他不禁对着墓碑屈膝跪地,口里喃喃祝祷:“晚生铁芳,久仰小姐孝烈高风,今趁过此之机,特来墓前一拜。愿小姐魂归天界,愿小姐鉴我心诚佑助我早日寻到母亲!”他祝祷已毕,又恭恭敬敬地叩首三叩,才站起身来,眼里竟充满了泪水。他又望着墓碑默默出神了会,才回头对春雪瓶说道:“你也该来拜拜。” 春雪瓶只凝望着坟墓沉思,没有应声。她这时的心情更是复杂,触景生情,悲伤中又觉有些可笑,哀感里还带着几分滑稽。她想得更多的还是墓中人目前?拇常故嵌阅盖装参5牡肽睢l技镁貌淮穑唤械嚼Щ笃鹄矗炙档溃骸鞍菽共皇切派瘢皇潜肀矶杂裥〗阈17业淖鹁?” 春雪瓶:“心到也就行了,拜了反而不祥!” 铁芳愣住了,一点也不解她的话意。恰在这时,站在春雪瓶身旁的一位老者对与他同来的一位老妇说道:“听说玉小姐前些日子曾在妙峰山上显圣,我想她准是前来祭奠她父亲的!”他随即指着右旁那座坟墓说,“本月二十日便是玉帅周年忌辰,以玉小姐的孝烈,焉有不来一祭之理!”蓦然间,一个新的念头忽然浮上春雪瓶的心来:二十日那天潜来这里等候母亲的到来!是的,母亲过去在天山时,每当逢年过节总要到屋后山顶上望北遥拜,如今她既已回到京城,焉有不亲来玉帅坟前一祭之理!春雪瓶主意已定,眼前又重生起寻到母亲的希望,心里也顿觉轻快起来。 春雪瓶和铁芳一同走出松林,西望群山绵绵叠叠,眼前驿道萧萧漫漫,两情虽感不胜依依,却是势已难留,互道一声“珍重”,终于还是分手了。一个是驰行马上频频回头凝望,一个是立马林边呆呆目送神驰。蹄声渐小,骑影渐迷,慢慢地消失到远处去了。 日子在百无聊奈中过去,经过了十来个难捱的日日夜夜,春雪瓶终于盼来了十月二十日这天。她吃过午饭便骑上大白马直向西直门外驰去。她出了西直门,行了不过十里,忽见前面道上有几乘官轿在两排执事衙役的鸣锣开道下,正往这边走来。她心里一动,也许是玉府的人祭坟归来了!便忙跳下马来,躲在道旁一垛断墙后面,等那官轿来到近前,她才探头举目望去,见走在前面的一乘六抬大轿,轿前门帘高卷,端坐轿里的正是玉玑。后面几乘虽紧垂轿帘看不见轿内是谁,但已猜出定是鸾英和丫环仆妇等人了。玉府一行人刚一过完,她正要上马,忽又见德秀峰、德幼铭和罗燕三人骑着三匹大马也正向这边走来。她又赶忙隐身墙后,直等他三人已经去远,才转出墙来,上马向前驰去。不过两个时辰便已到了大觉寺前。春雪瓶见时光尚早,便跳下马来,牵马入寺,寻了个僻静之处,坐下身来细细地运筹着自己的动止步骤。她知道,这将是她寻得母亲的最后一个时机了!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有误?母亲又是否会来?这在她,心里也仍无把握。她不断抬头察看天色,心里正受着焦躁和不安的折磨。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春雪瓶的心情也随着天色的幽暗而紧张起来。她已觉事不宜迟,便忙又站起身来。牵马出寺,绕过大道小心地向松林走去。进了松林,她选了一处离墓不远而又易于隐藏的地方,将大白马拴在树上,然后才移身躲到一株大树背后。凝神侧耳,静静地等着。时刻在静静地紧张中过去。初更,二更,四周像死一样的静寂,她能听到的只是她自己心的跳动。残月已从东方升起,淡淡的清光斜斜地射入松林,一阵风来,寒透肌肤,春雪瓶不由一阵寒栗。她正想转出身来活动一下身子,赶去已在向她袭来的倦意,蓦然间,她听到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从林外传来!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赶忙屏息静气,凝神侧耳,向林外注视着j细听着。蹄声越来越近,一瞬间,只见一个黑黑的骑影带着清脆的蹄声进林来了。那骑影来到她近旁不远处才跳下马来,一转身将马拴一在树上。就在这一瞬间,她借着淡淡地月光,已认出了那修长的身影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母亲;那大黑马在月光下依然是那么神骏!春雪瓶紧咬牙,强按心,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仍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最适宜的时机!这时,她看见母亲已直向玉帅墓前奔去,刚一走到墓前,一下就扑向墓碑,双膝跪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墓碑上,随即传来的便是一阵嘤嘤的撕碎人心的哀泣。母亲哭呀哭,直哭得寒风静,松涛息,月光冷……。母亲哭了许久许久,才渐渐咽下悲哀,站起身来,在墓前喃喃祷祝。那祷祝声细如游丝,春雪瓶一字也听不清楚。母亲祷祝已毕,才转身来到自己的墓前,手抚墓碑,默默站了片刻。只短短的片刻,她随即又一转身,快步向大黑马走去。眼看她已快踏镫上马了,春雪瓶这才迅即转身出树,轻轻叫了一声:“母亲!”随即扑上前去,双膝跪地,紧紧地将母亲的双脚抱着,松林里又响起一阵嘤嘤的哀哭之声。 第24回 护舅出关沿途怀警,飞骑接箭众寇心惊 春雪瓶一下从树后窜出身来时,玉娇龙也不禁吃了一惊。她瞬即认出是春雪瓶来,便站在那儿凝然不动了!任春雪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脚哀哀啜泣,她只埋下头来凝望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她那颗受尽煎熬,日夜担惊受怕的母亲的心,这时是惊是喜,是恼是忧,是爱是怨,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春雪瓶哭了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仰望着玉娇龙,说道:“母亲,我寻得你好苦!”月光斜照在她那满是泪水的脸上,显得是那样的凄楚动人,又是那样的惹人疼爱。 玉娇龙从哽咽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俯下身子将春雪瓶扶了起来,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凝视着她,说道:“你真不该来啊!”接着又不胜感伤地说道:“这都怪我,是我把你宠坏了!” 春雪瓶拥着母亲,将脸儿紧紧偎贴在她怀里,说道:“母亲,你打我骂我都行!女儿只要找到了母亲便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玉娇龙又是一声悲沉的叹息,随即举起手来为春雪瓶擦去脸上的泪水,犹带着些儿责怨地说:“你哪知人世的险恶和利害!”她警惕地向着松林四周环视一下,又说道:“这儿不是久留叙话的地方,快上马随我前去!” 春雪瓶忙转身去到树后牵来大白马,等母亲跨上大黑马后,她也踏镫上马,跟随在母亲身后出了松林,策马向西驰去。行了不久,前面已是去妙峰山的进山路口,玉娇龙也不说话,拨马迳向妙峰山行去。春雪瓶虽然感到有些诧讶,却也不便多问,只勒马紧跟母亲身后,一路向山上行去。二人行至半山,路道越走越变得陡窄,残月亦已落下西峰,眼前显得一片幽暗,正在这进退两难之际,玉娇龙已翻下马鞍,牵着大黑马向道旁的一片树林中走去。春雪瓶也忙下鞍牵马跟着母亲走向那片树林。穿过树林,右旁出现一处涧谷,涧谷两旁是万仞悬崖,谷底长满了灌林荆棘,借着星光望去,冥冥幽幽,令人怵怖莫测。树林左旁是一座小庙,从小庙四周那荒芜得已寻不出路径的情景来看,便已知那是一座冷败多年的小庙了。春雪瓶跟着母亲走进小庙,将马拴在庙内廊上,一同走进殿旁小屋,母亲打燃火种,点亮蜡烛,春雪瓶借着灯光向小屋四壁一望,只见壁角结满蛛网,墙上石灰半已剥落;屋里只有一张旧床和一张破桌。床上除了铺垫着一层麦草外,便只有草席一床,席上放着貂裘一领。春雪瓶看到这情景,不禁心里一阵凄楚,望着母亲恻然问道:“母亲这些日子以来难道就住在这样的一间屋里!?”玉娇龙淡淡地一笑:“我已习于荒僻,这儿倒是很幽静宜人的呢!” 春雪瓶忽觉心里一阵疼痛,忙紧紧拥着母亲,哽咽地说道:“母亲怎竟自苦如此!” 玉娇龙:“为了我所爱着的亲人们,我只能这样,我也甘愿如此!” 昏黄闪闪的烛光伴着春雪瓶低声阵阵的啜泣,屋里暂时陷入一片沉静。 母女二人拥在一起站立了会儿,玉娇龙才将春雪瓶带到床前,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将她注视着,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地问道:“你适才躲在那片松林里是干什么去的?” 春雪瓶:“就是为了等母亲到来。” 玉娇龙:“你怎知我今夜会去。” 春雪瓶:“今天是玉帅周年忌辰,我料定母亲会去的。” 玉娇龙微微一怔:“玉帅生前曾对我有恩,正好我今夜路过那儿,才顺便到他墓前一祭的。” 春雪瓶:“母亲不用再向我隐瞒过去的事情,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了。” 玉娇龙惕然地:“你知道了什么!?” 春雪瓶:“我已知道,母亲就是玉娇龙。” 玉娇龙怔了怔,随即肃然正色说道“雪瓶你昕着,母亲不是玉娇龙!——玉娇龙早已死了。她的坟墓就在那片松树林中,还有圣上的旌表和封赐,这不仅攸关玉娇龙的名节,还攸关着玉府满门性命,千万妄言不得!” 春雪瓶见母亲说得如此严重,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栗。她忙点点头,说道:“这利害女儿也是知道的。因此,一月前田项阴谋潜入玉府侦查盗迹,当我察知他是心怀叵测意在搜罗罪证妄图加害玉府时,我便前去破了他的奸计,并将田项派去的那班爪牙着实戏弄了一番。” 玉娇龙(炫)恍(书)然(网)憬悟而又不胜惊异地:“啊,那天晚上在后园楼上燃亮灯光的人原来是你!” 春雪瓶得意地点点头,随着又把事情发生的原委经过一讲了出来。她讲完后,满眼含着娇气地望着母亲问道:“怎么样!?女儿是不是已经长大成人,懂得如何办事了!” 玉娇龙含笑颔首,瞅着她满怀欣慰地说道:“没想到你竞有如此心计,做得也这般周密!这下我对你也真放心了。!”她沉吟片刻,又说道:“那天晚上你纵然不去,我量那几个鼠辈的奸狡伎俩也是不会得逞的!你去了.,又这样做了,却也大慰我心!只是你留下那只灯笼,实如给田项心中投下一道阴影,恐他又要萌发杀机了。” 春雪瓶:“蔡姑曾告诉我说,她从鸾英婶子口里得知,八年前玉帅在离开伊犁返京的途中,格桑伏在呼图壁附近截杀玉帅,就是受了田项的指使。” 玉娇龙眉头一挑,忿然说道:“这老匹夫丧心病狂竟至如此!” 春雪瓶:“听王妃说,皇上为了稳定西疆局势;这次又派田项调遣甘、肃两州军马进驻西疆去了。王妃还说,王爷亦知田项阴险残诈,恐生变乱,为了监制田项,王爷又向皇上保举玉玑大人督办西疆政事,兼参赞军机,已蒙皇上准允,日内就将起程赴西疆了。” 玉娇龙不觉吃了一惊:“啊,有这样的事!”她随即紧锁双眉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又抬起头来对春雪瓶说道:“且把你来京后的一切情况说我听听。” 春雪瓶这才将她如何一路寻母进京,又如何代罗燕与巫朵司比武,如何会见王妃,以及王妃如何因看到她手上的指环竟将她误认为是驼铃公主的女儿之事,一一告诉了母亲。玉娇龙在仔细倾听她叙谈的过程中,不时微微点头称许,不时又微微皱起双眉,忧乐悲欢,百感于怀。特别是当她听了春雪瓶从王妃处获悉的那些由西疆军营送来的密报以及田项对王爷说的那番猜测后,玉娇龙真是忧心忡忡,深感世态的险恶和人心的难测,一瞬间,她似觉自己十八年来所隐忍的一切煎熬苦难都成白受,磨难也将永无尽头,等待着她的除了艰危与险恶外,几乎就没有什么良辰美景,也没有什么欢乐幸福!玉娇龙不由一阵阵地感到心悸,她真不知道她这一生是应该由命还是应该由人了! 春雪瓶见母亲久久不语,眼里充满了深沉的忧伤,便小心试探着问道:“母亲,你寻找的亲人呢?可已有了下落?” 玉娇龙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悲沉的叹息,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一切可循的线索都断了,真是有如石沉大海,茫茫苍苍,杳无音迹!”她停了停,又喃喃地说道:“我已是心瘁神劳,只差上穷碧落下遍黄泉了,一切都是徒劳!” 春雪瓶从母亲那凄然的神色和悲凉的话语中,感到了母亲心里的哭泣。她不由轻轻投身偎进母亲的怀里,又轻声对她说道:“小雪瓶就在母亲身边,小雪瓶就是母亲的亲人!” 玉娇龙俯下身来,用她的脸偎贴在雪瓶的额上,轻轻地抚拍着她,又轻轻地说道:“是的,你就是母亲的亲人!母亲唯一的亲人也就只有你了!” 一缕缕浸骨的寒气从窗棂中袭进屋来,瓦上一片白色,外面在降霜了。 玉娇龙一探身将春雪瓶抱上床去,她也侧着身子和春雪瓶一起睡下,覆上貂皮,让春雪瓶蜷偎在她的怀里。玉娇龙仍然像几年前在天山的小木屋那样,拥着她,轻轻地抚拍着她,用自己的肌肤暖着她,催她入睡。 窗校里透过一线曙光。点点悠扬的磬声从山崖上沉入涧谷,又从涧谷中飘进庙里,断梦浮思,回肠荡魄。春需瓶睁开眼来向母亲望去,见母亲正注视着屋顶在凝神沉思。她的神情显得肃穆而又安祥,微微下垂的嘴角,没有挂着悲凉的意味,只使人感到一种坚强的意志。母亲那软柔柔的肌肤,仍然和过去一样,散发出使她感到舒适的温馨。这是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熬过多少严寒酷暑和受过多少苦难与折磨的躯体啊!可她却仍和过去一样使春雪瓶留恋她的温柔软滑而赖着不起。春雪瓶似觉已许久没有享受到母亲的温存和爱抚了,尽管天色已亮,她亦已醒来,可她仍然一声不响地偎在母亲怀里,享受着她一生中认为是最美好的时刻。 玉娇龙早已察觉到春雪瓶已经醒来,她没有和春雪瓶说话,也许是她自己也在珍惜这种美好的时刻。只是她心里这时所想着的事情,却远比春雪瓶更加深沉和复杂。这是天性敏悟的春雪瓶也难以猜测和理解的。 母女二人就这样又静静地偎躺了一会,春雪瓶正思度着如何劝慰母亲和她一道返回西疆时,玉娇龙却打破恬静忽然问她道:“你认识一个名叫铁芳的少年?” 春雪瓶不由一怔:“认识。” 玉娇龙:“你和那铁芳是怎样认识的?” 春雪瓶:“是在去塔城的路上和他认识的。”接着她便将他如何在路上拦马强问大白马由来的情景,以及在塔城集市摔跤场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讲了出来。但她却隐去了以后在肃州相遇和最近在妙峰山再度重逢的情景。 玉娇龙听了后,默然片刻,又问道:“你觉得铁芳为人如何?” 春雪瓶:“也算得上是个有血性的男儿,看去也诚信,只是有点傻愣愣的。”她说完后不禁在玉娇龙的怀里哧哧地笑个不停。 玉娇龙:“你笑什么?” 春雪瓶:“我笑他那愣头愣脑的模样和他那冒冒失失的傻劲儿!” 玉娇龙:“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要不是那样,又怎会独自一人在玛纳斯河畔挺身去救助你罗大伯呢!” 一直把头伏在母亲怀里的春雪瓶,不觉忽然仰起头来望着母亲,显得十分高兴地说道:“母亲也还记得起那件事来!?” 玉娇龙笑了笑:“怎会记不起来!”接着她又说了句,“哪能记不起来呢!” 春雪瓶见母亲说话的那种神情,心想:她只是没有在她那句话之前加上“你罗大伯说过的话”那一句罢了。春雪瓶一转念,忽又对母亲说道:“那位铁芳的身材、相貌和为人,我总觉有些像罗大伯。”她随即又补了句,“简直像极了!”她说了后忙偷眼注视着她母亲。 玉娇龙的神情显得有些迷惘起来了。她凝神片刻,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是像他,像极了!真怪!” 春雪瓶试着问道:“母亲是在哪里见到铁芳的?” 玉娇龙:“在南去百里的一座古庙里。我病发了,也多亏了他的照料。铁芳确也是位难得的诚信少年!”她停了停,忽又问春雪瓶道:“你答应过他要教他武艺?” 春雪瓶:“答应过。”她瞟眼看了看母亲的神色,又说道:“我见他武艺平平,总觉与他的为人太不相称了,就以那次他在摔跤场上所遇到的险恶情景来说,当时若不是有我和罗燕姑姑等人在场,他就要吃亏了!因此我才答应教他武艺的。” 玉娇龙默然片刻,说道:“圣人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你哪能轻易就答允作人之师呢!何况男女授受不亲也是圣训,你年纪已经不小,也应多加检点……。”她突然打住话头,沉吟片刻,才又说道:“将来纵要教他一些拳技剑法,可由我去传授给他就是。” 春雪瓶:“他如能得母亲传授当然更好,这就以免我去和他授受。” 二人说着,天已大亮。玉娇龙忙起身下床,去到屋外殿上升起火来,一边用热水洗脸,_边取出馒头烙饼之类的干粮烤在火上。春雪瓶亦已下床来到殿上,帮助母亲张罗早餐。一会儿,干粮均已烤热,母女二人便围坐火旁,一边早餐,一边叙话。春雪瓶乘机劝母亲道:“母亲要寻找的亲人既然尚无下落,眼见时已入冬,母亲病又时时复发,不如和我一起返回西疆,好好将息一下身体,等明年初夏转暖时,我再陪母亲一道进关,慢慢寻访母亲的亲人去。” 玉娇龙放下手里的干粮,注视着春雪瓶说道:“我正想和你谈谈回西疆的事呢!我昨夜想了很久,直到今天清晨才决定下来:我也准备不久便回西疆,只是现在还不成,也不能和你一道,我还要到安国留村去把我十九年前埋藏在那儿的一本残书取回来。那是一本载有九华拳剑最后几路的秘本,我只有把它取回来了才能让你学会秘传九华拳剑的法式和路数。然后,我再到黄河以南去寻找一下我的亲人,以了我最后的心愿。不管是否能够找到,我都准定在明年初春赶回西疆和你团聚。只要我能回来,以后我便不会再离开你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话来,深情地望了望春雪瓶,嘴边露出一丝凄怆的笑容。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十分惊异地说道:“母亲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罗大伯、香姑姑姑、哈里木和艾弥尔叔叔,还有许多许多亲人都在盼候着母亲,都希望母亲能早日回到西疆去和他们团聚呢!特别是罗大伯,母亲不是已经答应了他,说等你这番回到西疆后,便带着我同到乌伦古湖去,去和他永远住在一起。罗大伯也在等待着母亲和我给他带去天伦之乐呢!” 玉娇龙凄然一笑:“兴许我正是已经预感到自己回不了西疆,才对他说出这番话来的。”她话音刚落,一颗映着火光闪闪发亮的泪水也随着腮边滚落下来。 春雪瓶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带哭带娇地说道:“母亲,我不让你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一定要留在你身边,随你一道去安国,去河南,和你一同回西疆!” 玉娇龙抚拥着她,充满疼怜地在她耳边说道:“好,我不再说这样的话了。母亲兴许是心情不好才生出这些奇怪的念头来的!你也别在意!”玉娇龙随即捧起春雪瓶的脸来,凝望着她,深情而又认真地说道:“母亲不是不想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是要你去代母亲办一桩十分重要的事情。” 春雪瓶不由一怔:“母亲要我去办的是什么事情?” 玉娇龙:“这事本来是应该由母亲亲自去办的。可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去办我自己的事了!因此,我只把这事交你去办,也只有由你去办我才放心。” 春雪瓶急切地说:“究竟是什么事呀,母亲?” 玉娇龙:“玉玑大人已奉命赴西疆与田项共同处理西疆边务,他兴许日内就即将起程了。那田项一直对玉门怀有宿怨,他为人又极阴险残毒,其党羽旧部遍布陇西,他很可能挟于旧怨,遣人于中途加害玉玑。那玉玑大人虽出身将门,实乃一文弱书生,论心机未足防盗,论力气不能缚鸡,他岂是田项对手。若一旦中途生变,他只有坐以待毙。母亲对玉门负罪深重,已经祸移玉帅,岂能再负玉玑!因此,我要你在玉玑大人动身时暗暗跟随在他左右,代我保护他一路平安到达西疆。这样,母亲就一切都放心了!” 春雪瓶:“我保送玉玑大人去了,谁又来护送母亲?” 玉娇龙:“我还要谁护送!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的了,准在明年初春便赶回西疆和你团聚。玉玑大人一路当是按驿而行,加以沿途都要应酬地方官员接送,即是日内起程,估计到西疆时已是新春,离我回到西疆之期亦不远了。” 春雪瓶俯首沉吟,迟疑不答。 玉娇龙不觉长叹一声,说道:“雪瓶,你难道对母亲这一点苦心也不能体谅,对母亲的这一点心愿也不能成全吗?” 春雪瓶赶忙抬起头来,说道:“女儿不是不愿从命,只是放心不下母亲。今愿与母亲以明年三月为约,若到明年三月母亲尚不回家,女儿便将重进玉门关来寻找母亲。” 玉娇龙:“好,就以明年三月为约。你先回家去等我好音!” 春雪瓶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尽管她对即将又要和母亲分离而感到惆怅难禁,但她憧憬那已快到来的新的团聚,那种充满了天伦之乐的生活,正是她近年来时时藏在心里的愿望。为了这一愿望的实现,她甘愿去历尽艰险,甚至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而今眼看这愿望的实现已经临近,那么这短短的离别又算什么呢!对未来的美好的憧憬,又使春雪瓶变得满怀高兴起来。她又不停地给母亲讲了一些别后的情况和她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玉娇龙却仍如以往那样,只注视着春雪瓶,默默地听,对她所讲的一切,既没有感到新奇,也没有显得惊异。庙里庙外都是一片静寂,住在这儿几乎就像回到了天山上的木屋里,似乎一切都与尘世隔绝,这儿就只有她母女,这儿就是她母女的世界。 时光在母女二人的亲切的交谈中悄悄消逝,转瞬已过中午,玉娇龙从一缕斜照上殿的阳光中警觉过来,不觉轻轻惊呼了声:“啊,午时已过,你也该回城了!”接着,她便起身去屋里取来骨梳一把,将春雪瓶拉到自己身前坐定,亲手为她梳理那已显得有些蓬乱的鬓发。玉娇龙一边轻轻地梳细细地理,一边对她说道:“你已长大成人了,又是在京城,也应该时时注意修饰自己才是。须知容貌也是女子应具有的‘四德’之一,不能再像在天山时那样散散漫漫的了。” 春雪瓶虽也曾多次听母亲讲起女子应该遵从和具有的“三从”“四德”,但都不如这次听去这般入耳,她也是这时才突然领悟过来,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开始注意修饰自己的容貌了,至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大明白,只隐隐感到这大概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之处罢!春雪瓶也在这时才突然发觉到:母亲不管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样的境况中,也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鬓发更是一丝不乱,哪怕就是长年风霜的摧折与多番苦难的折磨,也损败不了她那美丽的容颜!原来母亲一向十分注意修饰就是因为她把容貌作为“四德”之一来看重的。 玉娇龙给春雪瓶梳理完毕,又将她扶转身来,对着她凝视了会,显得十分欣慰而又略感惊奇地说道:“才数月不见,没想到你一下就长成大人了!以后母亲不在你身边,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她抬头看了看日光,又说道:“已近未时,你该起身回城去了。” 春雪瓶无可奈何地站身来,.还想找个借口再在母亲身边多留一会,母亲却已去解下大白马的缰绳,牵着马向庙外走去。春雪瓶也只好跟着母亲来到庙外,玉娇龙将缰绳递到春雪瓶手里,说道: “你立即动身,还能在天黑前赶到京城。护送玉玑大人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春雪瓶:“母亲你呢,你打算何时离开这儿?” 玉娇龙:“我只等天黑也要离开这里了。” 春雪瓶:“这儿十分僻静,母亲何不在此多住两日,等玉玑大人有了确切的起程日期我便来告知母亲。” 玉娇龙:“狡兔尚有三窟,我岂能在此久留!等玉玑大人起程那天,我自会寻个所在送他一送,也送一。送你。” 春雪瓶怀着十分难舍的心情跨上了马鞍,她还想和母亲多叙片刻,让母亲那慈祥的面容在她眼里多留一瞬,不料母亲已经举起手来向着大白马的后臀一拍,大白马便放开四蹄向林中奔去。春雪瓶忙在马上转过身来对她呼唤道:“母亲千万珍重!愿母亲早日回到西疆!愿咱们全家早日得以团聚!”她看到母亲站立在庙门前,没应声,也没向她招手,只呆呆地凝望着她,脸上露出凄然的微笑。 大白马很快便穿过了树林,春雪瓶的视线也很快就被树林遮断! 春雪瓶回到蔡幺妹家里时,已是上灯时候。她吃过晚饭,陪着蔡幺妹和刘泰保闲谈一会,便自回到西屋安寝去了。 第二天上午,春雪瓶正在收拾衣物,作好上路的准备,翠兰奉了鸾英之命来接她过去。春雪瓶问翠兰玉夫人接她进府何事?翠兰告诉她说,玉大人已奉了皇上的派遣去西疆督察,择吉于二十五日起程离京。说玉夫人请她进府多是为了向她打听一些有关西疆的事情。春雪瓶也不再多问,便随翠兰一道去到玉府。鸾英见春雪瓶到来,显得十分高兴,忙将她请到自己的卧室坐定”二人便相互问候起来。问谈中,春雪瓶已从鸾英口里得知:这次请她进府,全是玉玑的主意,为的是向她了解一下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沿途关津道路的艰危3uww险阻。春雪瓶从鸾英的谈话中,感到她对玉玑这番赴任西疆,牵心挂肠的多是旅途的辛劳,似未感到其他,更未流露出对田项的戒忌。春雪瓶便试着向她问道:“玉伯这次去西疆,将和田项共事,玉婶度他二人会合得来吗?” 鸾英:“田项一向对我家怀有旧怨,他为人心性又极阴残,玉玑哪能会与他合得来呢?” 春雪瓶:“田项曾两次驻守西疆,在招降纳叛中,和各部头人都暗有勾结,玉伯也应提防着他才是。” 鸾英:“不瞒姑娘说,我确也曾为这事焦虑过,后来玉玑告诉我说,西疆军营校尉多是先父旧部,先父在世时亦多有恩德于他们,玉玑去西疆,他们定会尽力相护,量那田项也是奈何不了玉玑的。何况我那娇龙妹妹不久前又在妙峰山现身显圣,她既已成仙,又有灵有应,也一定会在暗中保佑她哥哥平安而去又平安归来的。” 春雪瓶凝视着鸾英,见她显得是那样的笃信和虔诚,心里不禁对她生起一种悲悯之意。她也随着鸾英说道:“是的,我也相信玉小姐定会保佑玉伯平安无恙!一定会的!” 鸾英随即又俯过身来,低声在春雪瓶耳边说道:“玉玑昨天才告诉我说,八年前先父在从西疆回京的路上遇到叛部拦路伏击,正在危急时,就是我那娇龙妹妹突然飞到先父的身边,杀退叛部,救先父出险的。” 春雪瓶知道鸾英并不在意田项对玉玑的阴谋加害,而是真的相信了玉娇龙已经成仙,并相信了她那已经成仙的妹妹是一定会保佑她哥哥平安无恙的。 鸾英和春雪瓶正在谈着,玉玑进房来了。他一见春雪瓶便笑容满面地和她招呼,并对她说道:“我已奉圣命督察西疆,二十五日就要起程前往了。昨日去德秀峰大人家,向他请教一些有关西疆军政的事宜,蒙他详加指点,使我受益不浅。我请春姑娘来舍,是想向春姑娘了解一些有关西疆民情风俗等方面的情况,还希望春姑娘能多多见告为幸。” 春雪瓶:“玉伯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了,我均当如实相告,何用这般客气!” 接着二人便一问一答互相谈了起来。玉玑问了西疆的地形物产,又问边民的生活习惯,还问了各部之间的恩仇嫌隙以及军营与各部相处的善善恶恶。春雪瓶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一一详尽地告诉给他。使春雪瓶感到奇怪的是:玉玑几乎是什么都问了,可就是从未问及马贼,是他认为马贼对西疆政局无足轻重不屑~问,还是由于心存疑虑而有意避开?春雪瓶感到有些不解。她为了摸摸心玑心意,也为了让他对马贼有所了解,便开门见山地突然向他问道:“玉伯可知道在西疆尚有一股叱咤风云的马贼!”玉玑略感惊异地看了看春雪瓶,从容说道:“那股马贼已在西疆横行了二十余年,官兵一直奈何他不得,我又哪会不知!只是对马贼的功过是非各说不一,军机处对此亦有争议,有把他们视为洪水猛兽,力主剿灭者,亦有将他们说成是一支抗击外寇入侵的劲旅,主张招抚者,也有视他们为目前可用而认定他们终为隐患,提出先用之而后歼之者。有关对马贼在西疆的近况,德秀峰大人已将他前番去西疆稽查到的种种情况告知我了。我若再问姑娘,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形成诸多不利。” 春雪瓶这才明白过来玉玑没有向她问及马贼的原因。本来也是这样,由她来谈还不如让德秀峰说出更为有利,因她已经知道,西疆军营已有密报将她指认为是马贼的同伙了。玉玑若以她所说为据,岂不是又将授人以柄!春雪瓶由此也看出了玉玑为人处事不仅十分谨慎,而且颇有心机,并不像她母亲所说那样,是一个毫无计谋的书生。一直坐在旁边听他二人叙话的鸾英,这时忽然插口问道:“那个绰号半天云的马贼魁首可还活着?” 春雪瓶:“不仅活着,而且仍然是英勇如昔。”鸾英瞟了玉玑一眼,忽又向春雪瓶问了句:“我想那半天云也一定有个压寨夫人吧?” 春雪瓶:“没有。听说他一直是单身一人,长年伴随着他的只是一柄刀一匹马。而他手下的那些弟兄却都已在乌伦古湖安了家了。” 鸾英脸上闪现出惊异和钦佩的神色,她嘴唇微微启动了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最后只轻轻地叹息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玉玑在旁一直沉吟未语,过了一会,他才淡淡地问道:“春姑娘说那半天云一直孤身未娶,这话可确?” 春雪瓶:“半天云曾否娶过妻子我虽不甚清楚,但他多年来确是孤身一人,这是西疆许多人都知道的。” 玉玑眼里不禁露出些儿困惑的神情,默然片刻,忽又问道:“春姑娘是否见过那半天云?” 春雪瓶:“见过。还曾和他并马追击过一股窜犯到了乌苏里的外寇。” 玉玑听了并未感到惊讶,只点了点头,便不再深问下去了。一会儿,翠兰来禀告玉夫人说饭已备好,三人便一同来到客厅用饭。席间,春雪瓶再次示意玉玑对田项应多加防范,并问他准备随身带去多少校卫?玉玑却不胜感慨地说道:“若像春姑娘这样的巾帼豪杰,我身边只需一个就足够了!若是一般平庸之辈,多带也是枉然,反而沿途招事!”他怅然片刻,又说道:“我要能像德秀峰那样,身边也有一双像德幼铭和罗燕那样的儿子儿媳就好了。” 鸾英:“花点银两去镖行聘请几位镖师随你前去,如何?”玉玑摇了摇头:“真正的高手岂是银两所能聘得!我平时从不结交江湖豪杰,急时相求,谁愿前来为我卖命!”春雪瓶这才察觉玉玑这番去到西疆,他对闩身的安危仍是心怀隐陇,并不像鸾英所说的那般有恃无恐,那样的高枕无忧。春雪瓶不禁想起了母亲对她的嘱托,她见到眼前玉玑这种显得一筹奠展的情景,也不禁有触于怀。她忙停下箸来,望着玉玑充满信心地说道:“玉伯只要能对田项有所警惕,沿途多加戒备也就行了,安危之事不必过虑!那田项曾在西疆多行不义,他也,一定有了克星。我量他纵有千般阴谋也必定不能得逞的!玉伯尽管放心前去好了。” 春雪瓶这几句听去似觉平常的宽慰话语,进入玉玑耳里却感到句句有力,掷地有声!这几句话语在他心里竟如金刚咒语一般,使他顿觉似有佛法保体,从中感到一种神秘的宁静。玉玑在一阵莫名的惊讶中举眼向春雪瓶望去,但见她仍自从容进食,神态是那样的漫不经心,那样的怡然自若!一瞬间,春雪瓶在玉玑眼里竞忽然变得灵光四照,神秘莫测起来!午饭后,春雪瓶又和鸾英闲聊一会,便告辞出府,回到蔡幺妹家里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去王府给王妃辞行。王妃一听她说要动身回到西疆,立即愁上眉头,忧上心来。她拉着春雪瓶,默默无语地看了许久,才噙着满脸泪水对她说道:“你终归是要走的。留你在京,我虽然感到欣慰,但却苦了你母亲。,她的处境不如我好,受的磨难也比我多,你应该早些回到她身边去。” 春雪瓶不禁被王妃那一片真诚的好心所感动,对她也真的感到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她紧偎在王妃身边,亲切地叫了她一声“姨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很孤独,也很凄苦,我会时时惦念着你,只要有机会,我还会来看望你的。” 王妃凄凉地笑了笑:“你有这番心意就够了,这京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知道你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回去告诉你母亲,说我惦着她,时时都在为她祈福,愿她多珍重!” 春雪瓶知道王妃这几句话是她积在心里多年的话语,春雪瓶带着十分愧疚的心情听着.、应着,她总觉自己好像是在做着一桩损德的错事似的,要不是因为这事涉及母亲,甚至还可能引出更为惨烈的后果,她真想把一切真实情况对王妃和盘托出,以求得心境的安泰。 春雪瓶在王妃身边呆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和王妃一道用过午饭,方才告辞出府。王妃亲自将她由内园便殿送至前园正殿阶前,二人才依依分手。 春雪瓶匆匆赶回“四海春”,刚进后院,便见罗燕正坐在东屋里和蔡幺妹谈话。她心里不由一诧,忙走进屋去和她招呼。蔡幺妹还不等罗燕开口,便忙对春雪瓶说道:“你罗燕姑姑还是第一次到我家里来,只是她却并不是来看我,是来找你的!”她说完后仍在乐哈哈地笑个不停。 罗燕被蔡幺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如何答话才好。春雪瓶忙接过话去,说道:“我既然住在蔡姑家里,就算蔡姑家里的人了。罗燕姑姑来看我不是和看蔡姑一样吗!”她这几句话说得蔡幺妹和罗燕两人都乐了起来。蔡幺妹又和罗燕寒喧了几句,便称说店里需要她照应转身出院去了。春雪瓶便将罗燕请到西屋她住的那间房里,让她坐定后,才问她道:“姑姑找我必有什么事情?” 罗燕笑了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知道你就要回到西疆去了,特来看看你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是谁告诉姑姑说我就要回西疆去了?”罗燕:“谁也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春雪瓶感到十分惊奇地:“姑姑怎么会突然猜到我要回西疆?”罗燕:“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那天我一听说玉玑大人即将调赴西疆,心里便突然浮起你也快离开我们了的念头;前天玉玑大人去拜访我爹爹,说他已定在二十五日起程,我心里突又浮起你亦就要回到西疆去了的那个念头。后天便是二十五日了,我怕你不告而别,才赶来看看你的。” 春雪瓶紧紧地瞅着罗燕,心里感到十分奇怪,真不知她怎的会把自己的行动和玉玑的行动联起来猜,而且竟被她猜准了!她对此真是感到不解,便又问罗燕道:“玉玑大人去西疆与我何干!姑姑怎么把我回西疆的事和他联在一起?” 罗燕显得心事重重地:“不能说无关!当然也不能说一定有关。自你来京后,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把你和玉府的人联在一起,一想到你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们,想到他们也不由又想到你。” 春雪瓶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她觉得罗燕这种想法应该说是有道理的。春雪瓶弄不清楚的只是她产生这种联想的原因!她是已经知道了一切内情,还是仅仅出于她那敏锐的感觉?春雪瓶也想趁此探出个究竟,便瞅着罗燕含嗔带娇地说道:“姑姑怎不时时想着把我和姑姑联在一起,却把我往玉府那些人的身上联呢?!” 罗燕伸过手来将她紧紧地搂住,说道:“我早就把你和我联在一起了!我的亲人!” 春雪瓶低声地:“我也一直是把姑姑看成是我的亲人的!” 罗燕凝视着春雪瓶,不知她是由于过分高兴还是激动,她的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地盯着春雪瓶,忽然问道:“告诉我,罗大伯究竟是你什么人?” 春雪瓶微微一怔:“罗大伯没有告诉姑姑吗?” 罗燕摇摇头:“没有。” 春雪瓶:“姑姑也没有问过罗大伯吗?” 罗燕又摇摇头:“没有。” 春雪瓶默然片刻,是说出真情还是隐秘不谈?她的心在翻腾着。她随即又想道:王妃明明是假姨,却偏偏要当作真姨认,眼前罗燕明明是亲姑,却又只能当作假姑看,这是为了什么!这在良心和道义上又岂能说得过去!春雪瓶心一横,抬起头来,两眼迎着罗燕,坦然而又真诚地说道:“罗大伯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你的亲侄女!” 罗燕虽未感到十分意外,却仍不免显得有些惊讶,只见她眼睛忽地一亮,嘴也微微地张开了。她将春雪瓶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我猜也是这样!在塔城时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房里突然静了下来。二人就在这寂静中互相偎依着,一直过了许久,许久。罗燕才又轻声问她道:“你们怎的没有和你罗大伯住在一起?”春雪瓶:“就要住在一起了。等我这次回到西疆,我们便迁到乌伦古湖去,永远和他在一起。” 罗燕:“你母亲呢,她一向可好?” 春雪瓶默不吭声。 罗燕轻轻叹息一声,又说了句:“她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便不再问起她母亲了。春雪瓶:“姑姑,我后天便要起程了,你来得正好,德老前辈和幼铭叔面前请姑姑代我致意,我就不再去向他们辞行告别了。” 罗燕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护送玉玑才赶在这时起程回西疆的?”春雪瓶点点头。 罗燕沉吟片刻,说道:“你为玉玑的安全着想,也该护送他上路才是。”她停了停,忽又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为你罗大伯的安全着想,总觉玉玑去西疆似比田项在西疆还更令人感到焦虑和不安一些。” 春雪瓶感到惊讶而又不解地:“这是为什么?” 罗燕嘴边掠过一丝冷冷而又轻蔑的笑容,说道:“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那些读书多的人,他们口里说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一回事!你回去告诉你罗大伯,要他多提防着点才是!”春雪瓶简直猜不出罗燕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她说的是怎么回事,只张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困惑地望着罗燕。 罗燕凝思片刻,才又对她说道:“我倒不是说所有读书多的人都不好,我只是说有些读书多的人干起坏事来比谁都绝!他们今天可以慷慨悲歌地给你讲大义灭亲,明天又可以义愤填膺地对你说大孝逃国奔吴。他们口里的君父只是虚招,击中别人护住自己才是实路。你还年轻,不懂这些。我在京城看得多了,也就知道了什么事都得多长个心眼。” 春雪瓶也知道罗燕不是临危惊惶失措,遇事多疑好忌的人,她今天为玉玑去西疆的事却显得这么焦虑不安,这不禁在春雪瓶的心里罩上一层阴影,也给她增添了几分心事。 二人又亲亲切切地交谈了会,罗燕一直惦挂在心里是罗小虎处境的安危,她几乎把一个细心的女人所能想到的种种注意事项和防范措施都想到了,也都反复地给春雪瓶叮嘱过了,可她仍然是显得放心不下,深为罗小虎的安危担心,她好像已看到在罗小虎的周围到处都布满陷阱似的。这也难怪罗燕,她一家人都死得那么惨烈,现在就只剩下她哥哥这一个亲人了:而她哥哥又是一个为朝廷不容和外寇衔恨的马贼! 店伙计过院来报,德府来接罗燕的马车已停在客栈门口,罗燕又抓紧时机给春雪瓶叮嘱一一番,这才起身离房向院外走去。春雪瓶一直将她送上马车,眼看着车子已经驶过街口,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后院。晚饭时,春雪瓶将自己已决定于后日起程回西疆的事告诉了蔡幺妹和刘泰保,并对他二人说了些感谢的话语。蔡幺妹夫妇二人对此感到十分突然,难舍之情溢于言表。他二人知道强留也是无用,便只好对她说了许多真诚的希望和美好的祝愿,以及对香姑的思念之情,就由她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将一切上路的东西收拾停当后,又到她曾多次去过的天桥、前门等处走走看看,这也算是她对京城所表示的一种告别之意。 京城城廓的巍峨雄伟,皇家宫殿的庄严豪华,街市百业的繁荣兴盛,这些在春雪瓶心里也并未留下多少难忘的印象,更没有什么值得她流连忘返的地方,她在京城逗留的两个月中,经常感到的是压抑和沉闷,有时甚至还有一种孤独之感袭上心来。春雪瓶早就想离开这使人厌倦的地方,回到那无拘无束使她感到心旷神怡的西疆去了!可正当她要离开京城时,心里又不禁生起一缕怅怅的离愁,眼前一街一巷也变得多情起来。春雪瓶对此也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她毕竟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这一街一巷朝朝夕夕都在她脚下走来走去,哪会不熟,又哪能无情?更何况这儿还住着罗燕、蔡幺妹、刘泰保、王妃以及德秀峰这么一些使她感到可敬和可亲的人们!晚上,蔡幺妹夫妇备了酒菜给春雪瓶饯行。三人一直谈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寝。 第二天一早,春雪瓶告别蔡幺妹夫妇,跨上大白马,出了西直门驰过青龙桥,放马直奔南口。她来到南口,见天色尚早,便下马寻一食店打尖小歇。她从店家口里探知玉玑一行尚未到来,便坐在店角的一张桌上,一边吃着汤饼,一边注视着外面路上的动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道路上忽然传来呼喝开道之声,春雪瓶忙侧目望去,不一会儿功夫,便见有两名衙役在前开道,后面是四名衙役抬着一乘绿纱官轿,官轿门帘高卷,玉玑身著官袍端坐轿内,神情已略带倦意。紧紧跟随在官轿后面的是八骑带刀校卫。这时日已西斜,春雪瓶估计玉玑一行人已是走不过这四十里关沟了。 她随即走到店门前探身望去,果见玉玑一行已离开大道,正在向道旁左侧的驿舍走去。春雪瓶也走出食店,就在近旁找了一家客店住上。次日一早,她等玉玑等人已经起程了大约半个时辰,方才骑上大白马随后跟去。 过了南口,前面便是四十里关沟;一路全是峡谷,蜿蜒曲折,险境丛生,直至居庸关口。春雪瓶一路行去,时而路只一线仅可容马,时而绝壁悬崖令人神摇目眩。峡谷两旁或是危崖夹道,晦暗无光,或又斜坡幽林,藤萝遍野。春雪瓶虽长住天山,却也未曾见这般出奇景色。她一路举目四望,心里也不禁暗暗惊叹这四十里关沟真是天险自成,不愧为京城屏障。她勒马行了一程,转过一片峡谷,北面忽然出现一脉山峦,叠叠重重绵延不断,向北伸去,极目无极!灰白色的雄伟长城,有如一条巨龙,从北蜿蜒而来,又沿着山脊向西蜿蜒而去。春雪瓶身历其境,竟不禁生起一种念天地造化之宏悠、叹自身之渺小的感慨来了!她立马道上,正举目向那层层峰峦凝望问,忽然看见远处一峰顶上,有一骑人影,正勒马凝立,举手篷眉向她这边遥望,满天的朝霞把骑影和山峰映成一片奇彩。 那骑影的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但那雄健的马身,纤秀的人影,春雪瓶已认出是她母亲来了。她赶忙迎着那峰顶骑影挥动双臂,她几次张口欲口乎,又几次强咽下话去。要不是玉玑一行就在前面不远,要不是这峡谷还有过往行人,她早已高声呼喊出“母亲”二字来了。那骑影显然亦已看到春雪瓶了,只见她高举左手向着春雪瓶挥动数下,随即带转马头,驰下峰顶去了。 春雪瓶凝望着那已经空无人影的山峰,虽然感到惆怅难禁,但她也为母亲能看到她确在遵嘱行事而感到欣慰万分。她想:母亲这下也该放心了!母亲也可毫无牵挂地早日办完她的事情,早日回到西疆与她和罗大伯团聚。 过了关沟,出了居庸关,便一路直向山西进发。春雪瓶知道在这秦晋道上,到处都驻有朝廷军马,各驿舍官厅也有官兵护卫,一般盗贼不敢妄劫朝廷官员,田项纵欲暗算玉玑也决不会选在这秦晋道上行事。因此,春雪瓶或策马于玉玑之前,或尾随于玉玑身后,相隔一箭之距不嫌其近,远离十里之外,也不忧其遥,她时而男扮,时还女装,一路逍逍遥遥,穿过山西,进入陕西,行了不过二十余日便来到甘肃境内,玉玑一行人只在泾川休息一天,便又向西行去。 这日,春雪瓶紧跟玉玑一行人身后,刚刚进入凉州,虽然天色尚早,却不料忽然下起漫天大雪来了。她见玉玑并未下榻驿馆,却在街上觅了一家上等客店停车住下。春雪瓶这天恰好穿的一身男装,便也跟着投宿到那店里。客店共有二进,正堂是一楼一底。内堂楼为上等官房,分设客厅卧室,壁上挂有名人字画。玉玑就住在内堂楼上。他随行众人除了一名管家和一名随侍衙役住在楼上内堂正房里外,其余众人均分住内堂两侧。春雪瓶在内堂楼下要了一间正房,紧靠在那管家和衙役隔壁,大家住定之后,那些衙役、校卫闲着无事,都到堂前厅里来围炉取暖,闲聊一些消劳取乐的事儿。春雪瓶坐在厅角一只小炭炉旁,一边打量着那些前来投宿的旅客,一边听那些衙役校卫谈笑。忽然透过内厅耳门瞥见外厅临街店门走进来一位身披羊皮大褂、脚穿长统毡靴的汉子。春雪瓶从那汉子腰带的花纹上,一眼就认出他是格桑部落里的庄勇来了。那格桑虽已于八年多前因拦路截刺玉帅被她母亲杀死,可现在统领那个部落的头人却仍是格桑的弟弟。春雪瓶心里不由一怔:他到这凉州干什么来了?她随即警惕起来,凝神注视着他的举止动静。那汉子进客厅,停下步来,举眼向四隅环视一遍,然后才径直走到柜台前面,向正坐在柜台里算账的掌柜说道:“请问掌柜大哥,刚才住进贵店来的那位官员,是不是钦差玉大人?” 店掌柜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那汉子一眼,反问他道:“你问这干什么?” 那汉子冲着店掌柜笑了笑,又说道:“小弟在甘州府衙听差,奉命前来打听玉大人的行止,以便迎候。” 店掌柜又将他打量了下,才应道:“正是玉大人。” 那汉子随又问道:“请问玉大人带了多少随从和护卫?” 店掌柜:“从人不多,只带了六七个衙役和七八名校卫。” 那汉子一抱拳,说了声“有劳掌柜大哥了!”随即转身走出店去。春雪瓶赶忙起身走出店去,只见那汉子已跨上马鞍,冒着大雪匆匆向西驰去。她望着那汉子的背影,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猜他多是田项派来的奸细,打探玉大人的行程兵力,以便策谋如何下手。春雪瓶不觉轻轻一声冷笑,暗暗说道:“我算没有白走这一趟了!” 晚上,街上已经敲过二更,店里外堂内的旅客都早已入睡,雪夜特别冷,也显得特别静,厅里四厢除了响起阵阵鼾声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声息。春雪瓶因想着那汉予来打探玉玑消息的事情,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不能入睡。她透过窗棂,见房檐的一角被照得亮亮的,她猜出那是从玉玑房里射出的灯光。玉玑大人为何还未就寝?他这时又在做些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使春雪瓶急欲知道个究竟。于是,她便披衣起床,轻轻打开房门,隐身暗处,又轻轻地向楼上走去。她上了楼口,转过走廊,见亮着灯光的那扇窗户正是玉玑所住的那间客房。春雪瓶移身走近窗前,将窗纸润戳一个小孔,凑近往房里一看,见玉玑满面愁容,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 窗前书桌上烛已半残,桌上展开一张白纸,犹未着墨。玉玑来回踱了一会,忽又坐到桌前,取出笔来,蘸饱墨汁,望窗凝思,也不知他是要修写家书还是要作诗填词!春雪瓶屏息静气地站在窗前,看他究竟要写些什么。玉玑凝神片刻,随即落笔纸上,写出的竟是“玉娇龙”三字。接着他又一连信笔写去。纸上出现的还是大大小小,草草棣棣的“玉娇龙”三字。玉玑写了一会,忽又停下笔来,对字长叹一声,随即又将那些字一一涂去。春雪瓶已从玉玑那忧愁中带有几分哀伤的神情中,看出他是带着天涯孤旅的心情在怀念着他的妹妹——自己的母亲了。春雪瓶心里忽然荡起一阵暖意,她不禁双手合掌,暗谢上苍,感到自己也不枉奔劳数千里,她已从玉玑对她母亲的怀念中得到补偿和酬劳!也为她母亲感到心满意足了!春雪瓶带着满怀欣慰回到房里,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晨,长云渐散,雪已初停,玉玑吃过早饭便催促着从人起程上路。春雪瓶已不敢再像在秦晋道上那般大意,也忙离店上马,紧紧跟随在玉玑身后,一路向前赶去。四日便到甘州,又五日即到了肃州城内,在过祁连山时,春雪瓶特别小心,一路上歇脚打尖都和玉玑只隔一望之地。她见到祁连山道上没有出事,便估计田项可能是选在西疆界口下手了。 玉玑决定在肃州歇马一天,肃州州官已将他迎往官署。春雪瓶不必再为玉玑在肃州的安危担心了。她便策马向西门小街刘婆开的那家“故人来客店”走去。她来到客店前刚一下马,刘婆在店堂里早已看见了她,急忙迎出店来,先是一声爽朗的哈哈,随即说道:“难怪昨夜灯花爆,却把春雪瓶爆来了!”春雪瓶也忙上前给她见礼,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姥姥”。刘婆将春雪瓶迎进后院,把她安排在上次艾弥尔曾住过的那间屋里。晚饭时,刘婆给她送来几样可口的菜肴,陪着她一起用饭。刘婆这才告诉她说,她上次救出来的那位赵家姑娘,一直在店里隐藏了十多天,最后将她打扮成个后生,才得以混出关去。刘婆还告诉她说,艾弥尔已带着赵家父女去西边投奔罗小虎去了。 第二天,春雪瓶起床较晚。她穿好衣服,准备去豹二太太宅院周围看看。她刚走出店堂,忽然瞥见一个身披羊皮大褂的汉子背对着她正和另一个汉子悄声谈话。她从那汉子的背影上便已认出,他正是自己在凉州客店里见过的那汉子。春雪瓶若不在意地靠近身去,只隐隐听到“三十骑便足够了”一句,那汉子便把话头打住,回过头来看看她,不再吭声。春雪瓶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不知他们究竟选定在何处下手。三十骑一般的庄勇对春雪瓶来说算不了什么,她也并未在意,仍放心大胆地向南街走去。 她来到南街巷口,见祁连客店门前仍然是人进人出,显得热闹非常,巷口对面豹二太太所住的那家大院,外面朱门粉墙,墙内隐露楼阁,景色虽都依然如旧,却只见朱门紧闭墙内萧索无声,显出一派清凄景象。春雪瓶感到有些惊诧,便向巷口店铺打听,才知道豹二太太自数月前被她和铁芳进院去大闹一番以后,已无脸再在肃州居住,随即和她儿子冯元霸一道回到祁连山里去了。春雪瓶站在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院门前,回想着她当时去救赵窈的那些情景,回忆起豹二太太在见到她时所表露出的那些古怪神情,以及她那些没头没绪的话语,一种莫名的烦乱还带着些儿莫名的忧伤,直向她心头袭来。 春雪瓶穿过小巷,来到大院后门,见到那株曾拴过她大白马的古树,不禁又想起当时铁芳和她让马的那番情景。铁芳那憨厚而略带迂腐的情性,那坦诚而又略略带愣的神情,都还历历在目,她甚至觉得耳边还在响起他那纯朴带怯的声音。春雪瓶站在那儿神驰久久,心里荡起一片清波。 第二天,春雪瓶一早起床,匆匆用过早饭,便告辞刘婆,牵马候在关口。一会儿,玉玑已换乘一辆马车,由十余名衙役和校卫簇拥着向关口走来。春雪瓶隐身马旁,等他一行人已走出半里之遥,才上马随后跟去。出了嘉峪关,过了玉门,沿途多是戈壁,四野更见荒凉。路上坚砂卵石,把大地染成一片铁青。右眺芦苇萧萧,左眺辽廓无边,冷风扑面,寒气逼人,玉玑为趁天睛赶路,常是兼程进发,不过数日便已到了红柳园,再西去百余里便是西疆地界。春雪瓶估料田项若要加害玉玑,可能就选在这一带动手。因此,她也倍加警惕起来,取出黑色纱帕,盖在头上,将前幅纱帕下垂齐唇,遮住面孔,再戴上貂皮圆帽,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收拾停当,便策马靠近玉玑身后校卫,紧紧跟随着玉玑一行人向前走去。那些校卫见她来得突然,不住回过头来审究和打量着她。校卫们因见她是个年轻少女,不但未加惕戒,反而来了兴致,话也多了起来。当然,他们说的也无非是些无聊的逗乐话语,倒也不伤大雅。春雪瓶也不理睬他们,只凝神注目暗暗察看周围动静。春雪瓶随着他们又行了一程,来到一个所在,只见前面是两排山峦夹道,形成一条长长的峡谷。山峦上寸草不生,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堆,星罗棋布,从峰峦直至山脚。玉玑在车里看到那些显然是人工堆成的石堆感到十分不解,他问随行衙役,谁也不知;衙役又问后面的校卫,校卫们也是结舌。一名校卫灵机一动,信口说道:“那满山石堆定是早年打仗用的擂石。”春雪瓶听了不禁掩口而笑,说道:“那是土人为了祈福禳祸而堆成的石堆,并非擂石。”其余几名校卫一齐讪笑起来,弄得那名信口胡言的校卫十分狼狈。春雪瓶随又趁机说道:“石堆虽非用作擂石,但此地确曾多次有过争杀,是个险地,你们也应多加提防才是。”一名校卫回过头来冲着她满不在意地说道:“千里凉州道、五百里祁连山我们都平平安安闯过来了,还在乎这条浅浅的峡谷!”春雪瓶不吭声了。穿过峡口,前面出现一片荒野,道路左侧’不远处并列着一排土堡,土堡半无房盖,墙壁亦多颓塌。春雪瓶举目望去,忽从颓墙塌缺处瞥见有人马身影在晃动。她不觉一惊,忙对前面的校卫说道:“住马!当心,前面有伏!”几名校卫也吃了一惊,忙举目四望,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名校卫回过头来带怒地斥问她道:“你是看花眼啦,还是存心作弄我等?惊了玉大人的大驾,你能吃罪得起?!”那校卫话音刚落,忽听土堡里响起一声唿哨,随即便见一群骑在马上的汉子从土堡里涌了出来,在玉玑前面数十步远的野地上一字儿排开,拦住了玉玑一行人的去路。一瞬间,衙役和校卫们全都傻眼了,呆呆地坐在马上,显得张惶失措。春雪瓶举目看去,见拦在前面的汉子约有三十来骑,一个个都手执利刀,神情十分慓猛。居中的一位汉子,虬髯环眼,头带一顶黑熊皮帽,身穿豹皮背心,手握一张长弓,更是凶悍异常。玉玑虽然脸已发白,但他毕竟是朝廷大臣,又是出身将门,尚能临危不乱,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气度。他掀开车帘,挺身而出,立于车上,指着那帮汉子喝道:“我乃朝廷钦差,奉命督察西疆,尔等拦路,意欲何为?” 居中那虬髯汉子说道:“玉帅早年在西疆统兵时,杀了我们许多弟兄,今天找你偿命来了!” 玉玑:“尔等是什么人?” 虬髯汉子大声喝道:“你听着:我就是马贼半天云!今天既是狭路相逢,便是你的末日到了!” 玉玑已横下一条心来,指着虬髯汉子喝道:“你原来恶性未改,竟敢图谋截杀朝廷大臣,真是胆大包天!” 虬髯汉子狰狞地一笑,说道:“是你自来送死,这也怪不得我了!”他随即搭箭拉弓觑准玉玑一箭射来。那箭带着一阵凄厉的啸声流星般地直向玉玑胸前飞来。早已拨马来到玉玑身旁的春雪瓶,一声呼叫:“玉大人休要惊慌!”随即拔剑一挥,便将那箭击落在地。虬髯汉子忙又射来一箭,春雪瓶等那箭已飞近玉玑胸前时,忽一伸臂,将箭接在手里。虬髯汉子被惊呆了,停下手来愣愣地望着春雪瓶。春雪瓶趁他还在发愣,忙回头对身后的衙役、校卫说道:“你等只须护着玉大人就行了,等我去收拾他们!”她一纵大白马,旋风似的直向那虬髯汉子冲去。虬髯汉子见她来得迅猛,慌忙弃弓在地,拔刀相迎。春雪瓶还未容他将刀抡起,便已飞马到了他的面前,只见剑锋一闪,虬髯汉子的右臂已被刺伤,他一声呼叫,刀也落到地上去了。他左右几骑汉子忙拨马挥刀齐向春雪瓶砍来。春雪瓶挥舞宝剑,有如闪电一般,侧身一探,翻腕一刺,逼近她身旁的两骑汉子便又栽下马去。也就在这时,左右两侧的十余骑汉子一齐纵马向玉玑奔去。春雪瓶也忙带转马头,驰去救护玉玑。她一边纵马一边取出弩弓,扬手向左右两旁各发出两箭,两侧跑在最前面的那两骑汉子立即应弦落马,跑在后面的几骑汉子,吓得赶忙勒住奔马,十分惊恐地注视着她。春雪瓶随又勒马回身,向对面半环着她的那些汉子厉声说道:“你等竟敢冒充马贼,岂能瞒得过我!” 她又举剑指着那正在抚臂呻吟的虬髯汉子喝道:“你不过是原格桑手下的一名庄勇,竞来冒充是半天云!你们妄图谋害玉大人又嫁祸于马贼的阴谋,有我在此就休想得逞!”虬髯汉子十分惊恐而又极为惊异地问道:“你是谁?”春雪瓶伸手揭起罩面青纱,直盯着他说道:“你看看我是谁?”虬髯汉子正在迟疑,骑众中忽有人惊呼出一声:“飞骆驼!”他声音虽然不大,但传人众骑耳里却如一声惊雷,大家立即显得惊愕万状,两侧的几骑汉子,有的已不禁带转马头准备逃走了。虬髯汉子色厉而内荏地对散立在他左右的二十余骑汉子喝道:“她只一人,怕她则甚!大家一齐动手,先结果了她再说!”他身旁的几骑汉子又催动坐马一齐向春雪瓶奔来。春雪瓶跃马迎去,只挥剑几斩几刺,便又见两骑落马。其余几骑忙带马窜开,只逡巡惶惶不敢向她靠近。春雪瓶纵马直取虬髯汉子。虬髯汉子见状大惊,赶快返身策马逃走。其余众骑也如惊弓之鸟一般,狼狈四溃。春雪瓶亦不穷追,勒马回头来到玉玑面前,将面纱揭开,瞅着他笑吟吟地说道:“玉伯受惊了!” 玉玑惊异已极,不禁一声呼叹:“啊,原来是春姑娘!”他随又十分惊诧地说道:“怎的这般凑巧,竟在此时此地遇上了春姑娘!今日若不是你来相助,我一定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春雪瓶立马含笑,悠闲自若,没吭声。玉玑忙指着春雪瓶对环立在他左右的那些衙役、校卫们说道:“这位就是三月前在京城里打败了巫朵司的春雪瓶姑娘。”那些衙役、校卫们听了惊奇不已,一齐向她欠身拱手,交口赞谢。 玉玑:“春姑娘是几时离开北京的?”春雪瓶:“和玉伯同是一天。” 玉玑:“走了这些日子,咱们在路上怎么就从未有过一次碰面的机会?” 春雪瓶笑了笑:“我可是天天都见到玉伯的呀!” 玉玑不由一怔:“这么说,春姑娘一路相随,为的就是暗中保护我玉玑!” 春雪瓶点点头。玉玑:“我与姑娘非亲非故,仅不久前才在京城与姑娘相识,我玉某何德何能,竟劳姑娘如此仗义,为护送我而跋涉数千里,又在此将我救出危亡!” 春雪瓶:“我护送你实非仗义,乃是受人之托。”玉玑不由一惊:“姑娘是受何人所托?” 春雪瓶默然不语,只瞅着玉玑神秘地笑了笑。玉玑似已会意,便不再继续追问她了。 这时,一名衙役班头在旁向玉玑大人禀请道:“启禀玉大人:躺在地上的那八个贼子,有的尚还活着,是否将那活着的押来问问,要他招出为何前来谋害大人?他们又是受了谁人的指使?”玉玑正在犹豫沉吟,春雪瓶瞅着玉玑说道:“他们敢于如此目无朝廷,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玉伯心里一定明白。我想玉伯既然还要留在西疆为朝廷办事,还是不加深究为好,以便留有余地。”玉玑十分惊异地看了看春雪瓶,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对那衙役道:“不必查问了,由他们去吧!” 春雪瓶见诸事已了,这才对玉玑说道:“劫危已解,此去哈密已经不远,恕我不再相随护送了,望玉伯前途珍重!”玉巩情意依依地说道:“春姑娘如此大恩大德,我今后如何才能相报?” 春雪瓶爽朗地一笑:“这实实不关我事,玉伯要报也不当报我。”她略一凝神,随又说道:“适才拦路那帮汉予确非马贼,那个自称为半天云的汉子实是冒充,他们只不过是重施八年多前谋刺玉帅的故伎罢了!玉伯休要中了他们的奸计!我去也!”春雪瓶一纵大白马向荒凉的旷野飞驰而去!” 玉玑凝望着春雪瓶那渐渐远去的驰影,心里不禁涌起思绪万千。他又将春雪瓶适才所说的那些话语和她那隐而未露的情态,细细地揣度了番,他那颗适才还感十分庆幸的心不觉又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他不禁微微叹息一声,坐回车里,招呼随从人众缓缓向前行去。 春雪瓶呢,她感到自己是诸事已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到艾比湖去等待着她母亲的归来!期待着铁芳的重至!她憧憬着未来的一切,心里充满了希望! 第25回 魂断玉门凄凉有恨,香销大漠寂寞同归 春雪瓶带着满怀美好的希望回到那世外桃源般的艾比湖去了。她等待着冰消雪化春回西疆,憧憬着那幸福的未来,她的心沉浸在一片充满了幻想的欢乐之中。可她哪里知道,她那尚在踽踽天涯的母亲,已是梦回无力,肠断关山! 玉骄龙人关寻子,时已半年。半年来,她一直是身带重病勉力支撑,历尽劳苦艰辛,备受风霜摧折,一路上潜踪秘迹,晓隐夜行,餐风饮露,戴月披星,忍了多少饥寒,担了多少惊心,访遍陇西,周寻秦晋,结果却是云天悠悠,关山渺渺,人海茫茫,有如星陨太空,石沉沧海,音迹全无。 玉骄龙曾去寻找赶骆驼的黑三,想再详细问问他,他当年在甘州道上看到那胸前有块刀疤的汉子带走秦妈和孩子的情景。可她哪里料到,黑三早巳冻死在甘州道旁,因无人掩埋,尸体亦被行人掀到路旁的深谷中去了。她又去访当年她产子那家客店的掌柜胡成,想从他口里探得一些消息,不想胡成亦已去世,留下那几问仍在接客的客店,亦已破败得难遮风雨。玉娇龙也曾在祁连山中盘桓数日,结果只捉到一名巡哨山贼,除从那山贼的口里得知那带着秦妈和孩子偷偷逃离山寨的汉子姓韩是开封人外,便什么线索也没有了。她也曾几次想匹马单人闯进山寨,杀了方二太太一泄多年郁忿,可她一想到春雪瓶,一想到她毕竟是雪瓶的生母,才又忍了下来,把她的旧恶尽力从心里抹去。玉娇龙带着万分失望的心情走出祁连山,正当她来到谷口时,发现冯元霸带着一帮山贼伏在谷口右旁的密林里。她心里一惊,不知他们意欲何为,便隐身在左旁树林中暗暗察看他们的动静。不想竟因此救了德秀峰父子和罗燕,这是她预料所不及的。当德秀峰向着林里高呼,请她出林相见时,玉娇龙却只能怀着满腹乡情和对罗燕的缕缕眷恋,躲在树后,不敢露面。她这时的情怀,是苦涩,是酸辛?是怅惘,还是悲凄?除了亲临其境的玉娇龙才能领尝出个中滋味外,谁又能体会得到呢!在德秀峰一行人中,最使玉娇龙感到诧眼的就是铁芳。他那奇伟的身材,虎虎的生气和雄浑的臂力,在玉娇龙眼里竟是那样的熟悉;他纵马跃腾,挥臂斩劈以及一顾一盼,都不由使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罗小虎在沙漠里出现时的那些情景。特别是当他面对树林,他的相貌刚一映人玉娇龙眼里时,更是使她大吃一惊,要不是他那尚留在脸上的稚气和他那双显得有些愣愣的眼睛,玉娇龙简直可以把他重叠在她回忆中出现的那个罗小虎的面孔上去了。 “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而容!”她不禁暗自发出这样的一声惊叹,随即对这位她还不知姓名的少年生起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情。玉娇龙山祁连山而甘州、凉州,横贯全陇,又踏遍秦晋直至幽燕,结果一无所获,她已是弄得疲惫不堪,最后,她策马向她日夜思念着的京城走去。她越靠近城廓!越更小心谨慎,不敢稍有疏忽,惟恐累及兄嫂,深怕遗祸玉门!因此,她总是隐身在那人迹不到的暗隅,像蝙蝠一般地昼伏夜出。她也曾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潜回玉府,去偷偷地看望了一下她已离别多年的兄嫂,认一认她那还不曾见过一面的侄女,并在后园那座她早年居处的楼上住了几宵。 既然回到了自己家里,防范也不如在外面那般慎密,她的行迹很快就被玉府里的人发现了,她又只好悄然离去。玉娇龙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到京城来了,今后她便将永离故土,终老西疆,葬身异域,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和京城的一切了!因此,凡是京城一切与她有关的地方,她都要去……作别,把最后的记忆永留心底。特别是妙峰山,那个她当年带着一身屈辱和满怀悲痛舍死投崖的地方。还有那座埋葬着她的坟墓,以及紧靠在她墓旁那座长眠着她父亲的坟地!她都得去凭吊、祭奠。玉娇龙正徘徊于妙峰山附近一带时,旧病突然复发,她百感不支,被迫投身到永定河西一片荒野地上的关帝庙里。她在那儿又遇上了铁芳。铁芳那为了护她挺身而出奋战乡勇的义烈行为,那为了照顾她的疾病而不辞辛劳的善良心性,以及在和她相处的那十来天中所表露出来的忠厚坦诚,这一切高风美行,都化成一阵春风,把玉娇龙那长期怀戒、多年孤冷的心吹得暖暖的。再加上铁芳那副一表堂堂的相貌又总是和她揣藏在心的一副英俊的面容相叠相混,就更使她不禁对铁芳倍感亲切起来。她有时甚至已从心里把铁芳当作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只要铁芳在她身旁,她便感到一种 莫名的恬静和慰藉。玉娇龙也曾试着打探过铁芳的身世。可一向蒙辱在身羞于将自己那可悲身世告人的铁芳,总是含糊地支吾过去。一向对自己身世也是讳莫如深的玉娇龙,将心比心,设身一想,也就缄口不问 了。 玉娇龙和铁芳在临近分手之前,当铁芳于无意间偶然说出他认识春雪瓶,并说他已和春雪瓶相约将再去西疆随春雪瓶学武时,玉娇龙不由全身一震,一瞬间,她自己也弄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是恨,只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似乎一切打算都已落空,一切苦心都成徒劳,她变得茫然无措了。但她对铁芳却也并不感到嫉恨,只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似乎觉得也只好如此了。 玉娇龙和铁芳分手后,便去到妙峰山上,潜入元君庙后楼上,在那间她早年曾住过的客房里住了一夜。她在百感交集、怅惘难禁的情况下,吟成一诗,顺手题于壁上,没想到这诗竟为玉玑所见,他从诗句那隐隐含露的情景中便猜出是她所题,玉玑为防患于未然,当即命人将诗句刮去。玉娇龙在山上已打听到鸾英将于十月 初一上山为她开坛做半月道场,她便于那天清晨踏上庙旁对面峰顶,隐身雾里,想远远看一看道场情景,同时凭吊一下她早年投崖的地方。没想到晨雾突然往山谷下散去,她未曾提防,竟让自己的形迹在峰顶上显露出来,并因此而惊动正在崖上为她做道场的道士,才引出她在妙峰山上现身显灵的种种传说,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使妙峰山上的香火也突然兴盛起来。 玉娇龙感到自己已不能再在京城一带久呆下去了,便决定在十月二十日玉帅逝世的周年忌辰那天夜里,亲去她父亲墓前祭奠一番,以表表自己的孝心,同时再凭吊一下那座奉旨为自己建立的坟茔,然后便离开京畿,南下河南,寻找自己的儿子去了。玉娇龙万万没有想到,她那极为隐秘的行踪已被春瓶探知,她那祭墓的 打算亦被春雪瓶料定,并早已伏候在那墓旁,等她刚一祭吊完毕正要抽身离去时,便被突然闪跃出来的春雪瓶紧紧抱住。玉娇龙当时真是又惊又喜!离别已快半年的母女二人又得重聚,玉娇龙的欣慰之情也是可想而知。但这次相聚却竟是那么短暂,母女二人仅在妙峰山腰的破庙里相依了半宵和一个上午,玉娇龙终因寻子 未得,事犹未了,又不得不和春雪瓶分手了。玉娇龙在和春雪瓶分手时,因听说玉玑已奉命督察西疆,她担 心田项挟嫌可能会遣人在中途加害玉玑,便嘱托春雪瓶暗暗跟随玉玑左右,一路护送着他平安到达西疆。她还和春雪瓶约定:她准于明春兰月以前回西疆和她团聚。然后,玉娇龙才强忍着眷眷之情促送春雪瓶离去。 几天后,玉玑便起程离京了,玉娇龙守候在昌平道上,等玉玑一行人来到南口进入关沟时,她立马山峦,目送玉玑的车影颠行峡谷缓缓向西行去。她想到玉玑即将跋涉的那万里关山、崎岖驿道,真为他感到前途茫茫,惆怅难禁!玉娇龙正在愁绪萦怀之际,忽见春雪瓶白马轻装,神态自若,飒爽英姿,一路逍遥策马,与玉玑相距二里,紧紧跟随身后。玉娇龙感到一阵欣喜,正举目驰神呆呆地凝望着她时,春雪瓶亦已发现了立马峰峦的母亲,赶忙向她挥动双手,给她送来缕缕情意,向她祝愿,要她放心!玉娇龙见了既是满怀欣喜,又是满怀离绪,她惟恐被关沟道上的行人识破自己的形迹,只得遥遥给春雪瓶送去深情的一盼,随即便策马退下山峦去了。 玉娇龙在京城的诸愿已了,再也别无其他牵挂,便纵马直奔安国留村。她来到早年何招来曾经居住过的那间茅舍门前,举目一望,但见房舍已无顶盖,四壁门破墙颓,坝上荒草没膝,内外鼠雀无踪,荒凉残破,几至让人不识。唯房舍两旁那几株柳树却依然立在那儿,迎着寒风飘动千条枯枝,似在为它的故主招魂。玉娇龙触景生情,追思往昔,真觉浮生若梦,不禁感慨万端,竟至凄然欲涕。她在门前呆呆地站立片刻,才又牵马去到左旁屋角那株柳树下,将马拴在树上,从革囊中抽出剑来,在她早年埋藏瓦罐的那个地方掘下去,不一会儿便已将瓦罐掘出,她打开瓦罐,见那残存的十余篇“九华秘传拳剑全书”依然完好无损地留在罐里。玉娇龙不由激起一阵欣喜,赶忙将残篇取出捧在手里,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在荒郊,便急忙贪馋地翻阅下去,只见残篇上绘载着的那些变化神奇的九华剑法,一套更比一套精深,一路更比一路奥秘,真是她近二十 年来多次探求、多番揣摸也未能悟透的招式和路数。她自己从中演化出来的那几路被春雪瓶称为开山剑法的路式,虽然也有一些法式与残篇上绘载的暗相吻合,但毕竟不如九华剑法完整融通,更不及九华技艺精奥玄奇,玉娇龙这才更加领悟到师承之重要,亦懂得了继承与发扬之相关,她为自己能重来寻得这十余篇埋藏的残卷而欣幸万分。玉娇龙将取出的残篇小心地包好,放人革囊,然后才骑上大黑马离开了留村,直向河南进发。一路上,玉娇龙几乎是马不停蹄,人不离鞍,兼程赶去,不过十日便已来到开封。这是一座经历了许多朝代的名城。这座在历史上曾经称过大梁、浚仪、梁州、汴州以及汴京和汴梁的古都,虽有着许多值得凭吊的古迹和不少引人流连的名胜,可玉娇龙却一心只系在她要寻找的那个亲人身上,还得处处提防被人识破自己的面目,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来顾及这些。因此,她只在城外寻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选了一家毫不惹人注意的小客店住下,稍事休息,便开始四出打听她亲人的下落去了。 玉娇龙对她所要寻找的亲生儿子的消息和情况,除了她这次在祁连山中探听到带走她儿子的那人姓韩和是开封人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这偌大一座开封城,仪凭这么一点儿线索,要想寻得自己连一眼都还未曾见过的儿子,真是谈何容易!玉娇龙对此心里本来也是十分茫然,更何况那姓韩的离开祁连山后未必就回到开封!玉娇龙一想到这点,心里就更茫然了。尽管如此,可她还是来了,带着一颗母亲的心,抱着一线希望!她哪能不来呢?正是这颗母亲的心,已经使她在毫无线索可循的情况下,茫然地寻遍全陇,又茫然地觅遍秦晋,弄得心瘁神劳,病情日恶,几度僵卧荒村,几次呻吟冷庙,苦挣苦扎直到如今!正是这颗母亲的心,使她即使是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之下也要去寻求一线希望,更何况在这开封毕竟还存在着那么一点儿线索和希望呢!玉娇龙或混迹茶肆,或独坐酒楼,或徘徊于九流汇聚之处,或涉身于镖行武馆,日访夜查,却还是寻不到半点与她儿子有关的影迹和线索。玉娇龙失望了!过度的辛劳和深沉的忧伤折磨着她,使她日惭憔悴,益感不支。这些天来,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思睡的欲望,这欲望常常因扰着她,越来越强烈。有时她竞真想一觉沉沉睡去,永远也不再醒来。玉娇龙也曾为自己这种突然产生的欲望而感到惊奇。但当她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劳所致时,心里也就等闲视之了。玉娇龙确是太倦乏了!但这种思睡的欲望对玉娇龙来说难道仅仅是由于倦乏吗?!将近二十年来,备受苦难熬煎、历尽艰辛摧折、时时都处于倦乏之中的玉娇龙,为什么总是越在危难中越更抖擞,越在绝望中越更奋昂,却就从未产生过这种老是沉沉思睡的渴求!这对玉娇龙来说,不仅仅是由于倦乏,而恰恰是精气已将耗尽的征兆!令人可悲的是:一向警敏辨异的玉娇龙对这不祥征兆竞毫无所觉,视若等闲!这天晚上,玉娇龙带着一身困倦从城外归来,她困倦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刚一到店,将马交给店家,便回房躺到床上去了。她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突然一阵心悸把她扰醒过来。她睁 开眼,房里是一片漆黑,静静中,一种莫名的恐怖之感袭上她的心头。阵阵剧烈的心跳伴着阵阵无端的心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刹时间,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向无底的深渊坠去!玉娇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忙翻身下床,猛地将窗户推开,把头探向窗口,深深地吸人几口冷气,喘息才慢慢平和一些,心跳也渐渐稳定下来。她这时已是满头冷汗淋淋,全身衣衫湿透。满屋的寒意虽使玉娇龙感到难禁,但冰凉的空气却缓解了她胸中的闷悸。玉娇龙回到床头,拥衾危坐。夜又黑又沉,又冷又静,她回想适才所发生的异变,这才明白了自己已是病人膏肓,并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缕淡淡感伤,竟使她滚下一串晶莹的眼泪。 玉娇龙突又睡意全消,气闷也不容她再卧睡下去了。她枯坐等待天明,瞑目凝思,想起适才经历的情景,不禁激起她对亲人的千般怀念。多年来,长期习惯于孤独的玉娇龙,这时,却多么渴望能有个亲人在她身边呀!玉娇龙亲人虽多,可她首先想起的还是她的母亲。母亲那慈祥的笑容,那满含爱抚的眼光,那温暖的胸 怀,这一切都能使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母亲这时若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不但有所依归,就连身上的沉疴也将立愈。可惜母亲早已去世,给她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悔疚和一片永无终止的哀思!接着浮上玉娇龙心来的便是罗小虎。这个曾经使她颠倒梦魂、使她为之九死一生以至沉沦不拔的英雄汉子,给她的仅仅是一宵充满惊喜和悔恨的怜惜,一夜充满辛酸和憾愧的温存。十多年来,她对他虽仍是一往情深,可他在她的心里留下的却是无边的相思和一片虚幻:他要是这时来到她的身边,她能对他说些什么?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玉娇龙感到自己毕竟已到中年,她需要的家应该是一个可以养性的充满恬静的归宿。而这和她日夜萦怀的那位英雄汉子的心性又是多么的不棚容啊!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由低下头来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那张带着几分稚气总是笑意粲然的脸忽义出现红她眼前。尽管这只是玉娇龙的遐想,却也竟如春雪瓶真的来到她身边一样,她心里的一切忧愁烦恼顷即消失,淌进心里来的却是一片慈柔,一片怜爱。她十多年来,正是这个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女儿,绕膝投怀,朝承欢,夕送暖,伴随着她度过了漫漫难熬的岁月。春雪瓶已变成她身上的一块肉,甚至是一块连心肉,是再也无法分割开的了。玉娇龙想到这里,心猛然一沉,一个伟岸的后生,一张英俊的脸蓦然跃上心来!玉娇龙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那颗母亲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似觉她那块连心的肉就快被人夺走了。一瞬间,玉娇龙对这个蓦然闯上心来的后生是爱是恨,是仇是亲,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一阵莫名的烦乱伴着一阵阵的心悸,她竭力抑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后生的面容和身影却仍赖在她心头总不肯离去。这时,随着那英俊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影掠上她心里来的,是他那临危不惧的英勇,是他那见义勇为的品德,是他那坦荡为怀的诚信。他要是这时能在自己身旁,他不仅会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求医觅药,还可以给自己分担许多焦劳。玉娇龙回忆起自己在京西荒野的关帝庙中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谦逊的承颜,仁厚中却包含了许多孝敬。她忽又想起了他曾于无意中说起过他与春雪瓶有约的那件事来。玉娇龙心里猛然一动,不由闪起一个念头:玉成他二人,让他二人结成一对!这也不辱没春雪瓶,自己亦以有这样一个后生作半子而感到无憾了。这念头竟如一付灵丹妙药,不仅使玉娇龙胸中郁闷全消,而且重又抖擞起往日的精神。她那因寻子不得已经陷入绝望的心境,却从这一顿然生起的念头中得到了慰藉和补偿!她随即又由念头变成了决心:到洛阳去!寻找铁芳,把他带回西疆去!天刚拂晓,玉娇龙便收拾停当,付了房钱饭赞,跨上大黑马离了开封直向洛阳驰去。她感到自己一切应办之事都快了结,只等寻到铁芳便兼程赶回西疆,从此永不再进玉门关了。因此,她已不再像往日那么谨小慎微,一路上总是藏头隐迹迂道潜行,这番却纵起大黑马,沿着驿道飞奔进发,只两日功夫便已过了偃师,来到一个小镇。这时天已将晚,玉娇龙已感有些气喘,大黑马亦已累得全身是汗,她便停下马来,准备觅家客店住下。她牵着大黑马边走边举目四望,见这个虽仅只有四五十家店铺的小镇,却也百业俱全,各家店铺门前都挂着招牌字号。令玉娇龙感到奇怪的是:眼看天尚未黑,天空上也无下雪的征兆,而镇上的店铺却多已关闭,尚未关闭的几家,门前也是冷冷清清,整个小镇显出一派萧疏景象。还使玉娇龙感到诧讶的是:街上那些关闭着的店铺牌上均冠有“同善”二字,诸如“同善药房”、“同善米店”、“同善茶馆”以及“同善棺材铺”等等,不一而足,好像这些各自经营不同的店铺都是一人所开似的。玉娇龙边走边好奇地思索着,始终悟不出个究竟。她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家客店门前,见店里尚还宽敞整洁,便将马交给店家,要了一间上等客房住下。玉娇龙刚一坐定,突然感到一阵气促,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这时,店家送茶来了。他见玉娇龙咳得这般厉害,不觉也替她难过万分。他等玉娇龙咳嗽稍停,便忙给她倒来一怀热茶,并对她说道:“女客咳喘得如此暴烈,定是在路上受寒所致,是否让我去请个郎中来店给你看看?” 玉娇龙摇摇手:“我乃旧病,看亦无用,一会儿就会好的。”话音刚落,她又急剧地咳了起来。 店家看得心里难忍,又对她说道:“我看女客病势不轻,这镇上正好有个驰名洛阳的好郎中,何不请他来给你看看,兴许只需一二副药就会好的。” 玉娇龙听他说了“驰名洛阳”一句,心里不觉一动,问道:“这郎中是谁?可真有高明医理?” 店家:“姓顾名一乐,洛阳人都称他活扁鹊,秀才出身,还曾经考中过举子。他不但医术高明,还有一肚子的经纶学问呢?” 玉娇龙奇怪地问:“他既然考中过举子,为何又说他是秀才出身呢?” 店家:“他虽然考中过举子,但却只当了三天举人,接着就被主考官追文革除了,因此,他仍然只能算是秀才出身。” 玉娇龙:“主考官因何要革除他举子的功名?” 店家:“只因他在考卷上写别了一个字,主考官当时未能看出,就把他取了。发榜后,喜报都送去了?骺脊儆职阉目季砣±锤纯矗獠趴闯瞿歉霰鹱掷础s谑潜闩扇烁侠匆恢轿氖榘阉僮拥墓γ锍恕l怂担笔惫讼壬诔昕停依镆咽呛乜陀牛雠舐蠹艺谙睬焱蚍值氖焙颍锍僮庸γ奈氖榍『盟偷搅怂遥讼壬盟频蓖钒ち艘话簦6本推没枇斯ィ罄从忠虼舜蟛∫怀。哟硕夏罟γ18狙6剑昵谘锌嘌В沼诔闪寺逖粢淮牡谝幻健!?br /> 玉娇龙听得有趣极了,忙又问道:“你可知道顾先生写别的究竟是个什么字儿?” 店家:“听人说,他是把‘沛然下雨’句中那个‘沛’字右旁的‘市’字错写成‘市’字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微微的红晕迅即飞上脸来。原来她亦未曾留意及此。她想:要是叫她去写那字‘沛’字,她也定会将‘市’旁错成‘市’的。她略略沉吟片刻,随即莞尔一笑,说道:“谁人无失误,这又算得什么!兴许正是那次挫折,才成全了顾先生呢!” 店家也忙附和道:“洛阳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听说顾先生年轻时也很气盛,自经那番挫折后,性情也变得宽厚随和多了。” 玉娇龙沉吟无语正犹豫间,店家随又说道:“顾先生平时多在外行走,这几天因心情烦恼留在家中,实是机会难得,何不趁此请他来给女客官看看!”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动,这才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就有劳店家了。” 店家满怀高兴地转身离房,随即出店请郎中去了。 玉娇龙静坐房中,一边运气平喘,一边留意店堂动静,不一会儿功夫,只见店家领着一位身著羊皮长袍、头戴风雪大帽的老者进店来了。他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直向玉娇龙房门走来。玉娇龙已猜出来者定是顾先生,忙瞬目将他细一打量,只见他年岁已近六旬,却步履犹健,清矍的脸上挂着三绺已经花白的胡须,额上皱纹深刻,两目凝邃有光.一看便知他是个曾饱经忧患沧桑的人物。 玉娇龙正打量间,店家已领着顾先生来到她的门前。店家轻轻扬声一咳,向房里说道:“女客官,顾先生来了。” 玉娇龙也忙应了声:“请进。” 店家随即掀开门帘把顾先生让进了房里。顾先生跨进房门便在门口停下脚步,举目向玉娇龙望来,就在他刚一举目的这一瞬间,只见他不由神情一怔,脸上掠过一抹惊异之色,随即拱起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顾一乐,应邀给女客官看病来了。” 玉娇龙并未站起身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说道:“有劳!请坐下叙话。”她随即转头对店家说道:“烦劳店家去给顾先生沏壶茶来。” 店家应声出房去了,顾先生也在桌旁坐下身来,和玉娇龙寒暄数语,便开始切脉了。 玉娇龙本就无心看病,她让店家去将顾先生请来乃是别有所图。因此,顾先生要求切脉,她使漫不经心地将右手伸出由他切去。顾先生切了许久许久,他那一双凝然不动的眼睛里,不时闪露出惊疑诧讶的神情。切脉已毕,他又抬起头来将玉娇龙审视片刻,才带着十分困惑而又充满惊奇的神色说道:“以女客官的脉象来 看,早应呻吟床褥卧床不起的了,可女客官却尚能强坐酬答神态自若,我顾某行医三十年,尚未见过这等症状,这真令人难解了!” 玉娇龙淡淡一笑,说道:“我只不过在路上受了些儿风寒,引发旧疾,咳喘有所加剧而已,先生怎竟说得如此玄奇!” 顾先生注视着玉娇龙凝神片刻,眼里闪过一道惊疑的亮光,肃然说道:“我顾某虽然医术不高,但自信尚能识脉。女客官右脉沉涩而乱,触指如弹,其病在心;左脉浮滑而细,隐若游丝,其病在肺。合脉则阴阳难分,五行失位,已是气血两枯,医家所忌。。若在他人,定已命在垂危,而女客官能安然无恙,真是不知何故?” 玉娇龙听了也不禁怵然心动,暗暗打个寒战。但她却仍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安详自若地坐在那儿,默默不语。顾先生又将玉娇龙熟视片刻,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带有几分悲悯和几分敬畏的神色,说道:“人人都是血肉之躯,只是气质各有不同;人人都会患病,只是忍耐各有不同。人亦如铁,火炼成钢,坚过于铁,百磨不损;百炼成柔,韧甚于钢,百折不挠。女客官病沉如此,而眼眸尚闪光辉,是能聚神;吐纳仍均匀不促,是能运气;唇也红润有泽,是能活血。由此观之,女客官若非身怀绝顶武功,且又毅忍过人,焉能有如此坚韧的耐力!” 玉娇龙不由全身一震,暗暗惊叹顾先生那高明的医道和非凡的眼力。她对他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既不便点头应是,亦不愿摇头示非,仍只默默地坐在那儿,只不吭声。 顾先生见她默默不语,便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即使是钢,久露易诱,久磨亦损,何况人体毕竟是血肉之躯,忍耐亦终有限,女客官病重如此,为何不在家静养调摄,却只身在外跋涉奔波,如此自戕!” 玉娇龙至此,已感情不自胜,她不觉低下头来,默然有顷才漫声说道:“多谢先生关照。容我把末了的事情了却便当归去。”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平静中却带着些儿淡淡的哀伤。顾先生:“女客官的病重在调摄,一般祛寒平喘的药汤对你已无济于事,加以这几日来镇上的药铺亦已-罢市,药亦无法拣得,我就不处方了。我家中尚存有自制的人参回天丸十数粒,服之虽无起死回生之功,却可护心益气。一会儿可叫店家随我回去取来,女客官可将它留在身边,也可暂应一时之急。” 玉娇龙谢过顾先生后,不由好奇地问道:“这镇上的药铺因何罢市?” 顾先生不禁十分慨叹地说道:“只因这镇上东村有个被人称为邵天狗的庄主仗势横豪,强霸了同善堂的慈善义产,还勾结官府诬良为盗,激起群愤,同善药铺和其他十余家同属同善的店铺为示抗议,便都罢市了。” 玉娇龙听了心里虽也有些不平,但因与己无关,只冷冷地说了句:“罢市有何用处!”便不再吭声了。 顾先生却被她这冷冷的一句话所触动,随又长叹一声,接口说道:“罢市一举确也失策,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授人以柄,被那邵天狗构成一条‘煽惑人心,要挟官府’的罪状,告到府衙,这一来,就坑了那位高义干云的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铁芳公子?!”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惊诧的神情。 顾先生也不由一怔:“女客官莫非认识此人?”他已察觉到了玉娇龙那一闪即逝的惊异之色。 玉娇龙随即淡淡地一笑,说道:“只觉名字有些耳熟,似曾在哪儿听人说起过,却和他并不棚识。” 顾先生见已无别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回家了。玉娇龙赶忙说道:“请先生再稍坐片刻,我还有话相问。”她等顾先生落坐回椅后,随又说道:“先生适才说的那位铁芳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愿一闻其详,不知先生能相告否?” 顾先生立即慨然说道:“只要女客官肯听,我便当尽情相告。我愿逢人便说此事,让天下人都来评评是非,都来一识善恶。”他停了停,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来,才又说道:“铁芳公子家住镇东白马村,父亲是洛阳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两年多以前,铁芳公子的父亲不幸去世了,给他留下万贯家财。公子为人十分仁厚,且又仗义疏财,他因志在四方,不愿坐享父亲留下的产业,便在镇上设立同善堂,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家财捐作义产,用来办理赈灾、救荒、养老、济贫等慈善事业。铁芳公子将一切筹办就绪,便将同善堂及全部义产交托给他的同窗好友徐某经管,他随即只身离开洛阳,云游四海去了。徐某亦是个诚信君子,将同善堂的慈善事业办得井井有条,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在镇上设立了专门施舍米粮、棉布、药材以及棺木等各种店铺,救济了不少贫苦百姓。不料去年初春,徐某忽然无端死去,死因至今不明,徐某一死,同善堂无人主 持,东村一德庄的庄主邵天构便趁此插手,将同善堂及其所有的全部义产抢夺过去,名为代管,实为霸占。开始还拿出一些钱粮出来施舍,做做过场,后来就索性全部霸为己有,连过场也不做了。镇上十余家原是行善施舍的店铺就变成了牟利赚钱的商店,原是赈济贫民的同善堂也变成了盘剥穷人的阎王殿。镇上一些人激于义愤,曾联名将邵天构霸占义产的恶行告到洛阳府衙,府官受了邵天构的重贿,不仅不理,反而斥责上告的人等为‘刁民滋事”同时还发给邵天构印照,明文指定将义产交给他掌管。镇上百姓奈他不得,只得忍气吞声,把天构喊成天狗,在背后叫叫解恨而已。不料就在半月以前,铁芳公子忽然远游归来,镇上百姓犹如有人撑腰,便将徐某死得可疑以及邵天构强霸义产之事告知了他。铁芳公子悲愤万分,立誓查明徐某死因和追回义产。他经过几天的详查细访,终于查得徐某在死前曾喝过邵天构派人送去的米酒。徐某的仆人也犯了疑心,收藏了剩下未喝的半壶,因见邵天构势大豪强,不敢出面告发,见铁芳公子归来查访此事,才把他收藏的半壶酒交出,经请人辨验,证明确是毒酒。铁芳公子一怒之下,只身闯去一德庄找那邵天构算账。村里过去曾受过公子深恩的一些百姓,惟恐公子吃亏,也跟随公子前去。不料那邵天构已早有准备,在他庄内聚伏了三四十名傈悍的庄丁,铁芳公子刚一闯进庄门,邵天构便大喝一声“捉贼”,聚伏着的庄丁一齐拥出,铁芳公子措手不及,当即被他们擒住。那些随去的百姓也被他们打死两人打伤多人。消息传到镇上,群情十分激愤,同善堂及其所属各家店铺,为示抗争,竟一齐罢市。邵天构见事已闹大,忙一面连夜派人带着大量金银去打通府衙上下,一面给铁芳公子加上‘聚众闹庄,意在抢劫’和‘惑众罢市,要挟官府’的罪名,投状府衙,要求将铁芳公子解府治罪。府官因受了重贿,已差遣捕快衙役到一德庄押解铁芳公子去洛阳,明日就要上路。眼看好好一个仗义疏财,造福桑梓的铁芳公子,竞落得如此下场,实实令人痛心,实实令人慨叹!这世道竟如此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还有什么天理,还有什么正义!”顾先生真是越说越慷慨激昂,他那愤慨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玉娇龙只是凝神默默地听着,直等顾先生把话讲完,房里已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静后,她才冷冷地说道:“啊,竟有这样的事!” 顾先生不觉一怔,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寒颤。他已从玉娇龙这听去虽然是冷冷的一句话语中,却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冷厉。他不由抬头来看看玉娇龙,只见她那看去好似无动于衷的面容,隐隐的神情里却又显得那么凛肃庄严,竟使他不觉肃然生畏。顾先生适才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在讲话时,玉娇龙虽然一直未插一言,未发 一叹,既无不平之色,也未露愤慨之意,但她眼里却不时闪起道道光芒,眉毛也不断微微挑起。他虽然猜不透玉娇龙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也隐隐感到了在她身上蓄藏着一种神秘的威力。 玉娇龙又在想些什么呢?她抱病驰来洛阳就是为了寻访铁芳。这个她已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并准备将自己的爱女也付托给他的少年,她对他的关怀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比拟!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在无意之中便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他目前的遭遇和处境却又是那样的牵动着她的心!她只是由于艰危的处境使她多年来已习惯于埋藏自己的感情,而她的内心却在还未听完顾先生谈话之时便已拍案而起。因此,当顾先生话音刚落,玉娇龙心里已有了主意。她把顾先生所说的情况细一掂量,筹思片刻,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铁芳公子可曾受伤?” 已被房里这异样的沉寂弄得有些困惑不安的顾先生,没想到玉娇龙会突然问起这事来,他略感诧异地看了着玉娇龙,说道:“回来的人只说他失手被擒,没有说他受伤。” 玉娇龙的腑边隐隐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喃喃地说了句:“这就好了!” 就在这一瞬间,顾先生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她莫非要救出铁芳?!”他忙又打量一眼玉娇龙,看她那娴静清秀纤欲随风的体态神情悄,心里也不禁感到好笑,不知自己怎会浮起这样的念头!他回头望望窗外,见天已渐黑,便起身告辞。玉娇龙忙站起身来,从革囊中取出纹银二两,双手放置桌上,对顾先生说道:“多谢先生劳驾前来为我诊病,谨奉薄礼,请先生收下。” 顾先生:“诊脉未曾处方,哪能收礼!” 玉娇龙:“劳先生枉驾多时,哪能不收!还有先生准备送来的人参回天丸需银多少?请先生告知,当另如数奉上。” 顾先生犹豫片刻,方才伸手从桌上取银一两,说道:“以此一两作为药资已够了,脉礼实不便受领。”他话音一落,随即拱手转身,走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目送顾先生的背影刚刚走过天井,忽听店侧马房里传来一声马嘶。玉娇龙一听便知是大黑马发出的忿怒的嘶鸣。她正惊诧间,店堂里忽又传来店家的呼叫:“快来人呀,马踢伤人了!”玉娇龙赶忙走出房门,去到店堂一看,只见一位年约二十来岁长得极为壮实的汉子,以手扶腰,坐在地上呻吟。店家正站在他面前向他盘问;顾先生也停下步来站在一旁观看;另外还有三四个人围在他身边,其中有店里的伙计,也有住店的旅客。玉娇龙上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店家指着坐在地上那位汉子对她说道:“这人不知为何被女客官乘坐的那匹大黑马踢倒在马房里了,我正在问他。”他随又问那汉子道:“你进马房去干什么?”那汉子边呻吟边说道:“我进店找人,路过马房,因见那大黑马长得神骏,便进去看看,不想竟被它一脚踢翻。” 玉娇龙:“你可曾伸手动它?” 那汉子:“我只站在一旁看看,并未动它?” 玉娇龙用手一指,逼视着他厉声说:“你在说谎!我那大黑马你不去动它或牵它缰绳,它是决不会发怒蹶蹄的!我看你定是个盗马贼!” 那汉子:“只是顺便看看,并未动它,也非盗马。” 店家:“那马房乃在僻角,又不当路,你却窜到那儿去了,不是盗马却是为何?”那汉子已感词穷,索性不应声了。玉娇龙已经怒形于色,正要发作,顾先生忙上前一步对她说道:“女客官息怒,这人我却认识,乃是白马村石匠,姓解名武,颇有孝名,向无偷盗行径,且让我来问他,究竟因何被尊骑所踢。”他随即转过身来,问那汉子道:“解武,你去马房究竟为了何事?又为何、被马踢伤?你且如实说来,我可求这女客官不加追究。” 解武满面羞渐地抬起头来若有所言,他瞬了瞬站在身旁的两位旅客,却又不安地低下头去。 顾先生已经会意,回头对店家说道:“且扶他去到内房,再让他从实讲来。” 店家随即和伙计一齐动手,将解武扶进内房。玉娇龙和顾先生亦随后进入房里。顾先生见房门外并无他人,才又对解武说道:“这房里只我几人,你尽可讲出实情来了。” 解武这才抬起头来坦然说道:“实不相瞒,我去马房正是为了盗马。” 顾先生颇感惊异地:“你盗马为何?” 解武:“为救铁芳公子。” 玉娇龙不觉一怔,一闪双眸,接口问道:“你是意图拦路截救?”解武一点头:“只能这样了。” 顾先生不觉全身一震,心里真是感到惊异极了。他对解武自认盗马和他称说是为救铁芳,这二者有何关联,他听了只觉茫然不解,而玉娇龙却竟能立即识破,他真料不到眼前这位看去那般柔秀纤弱的女子,竟有那样的机智和敏捷!顾先生这时几乎已经:忘了大家正在盘查的解武,却只满腹惊疑地注视着玉娇龙。他从玉娇 龙那不惊不诧、从容自若的神情里,忽又想到:她能迅即识破解武盗马的意图,这岂止是机智和敏捷,兴许还须有丰富的阅历与谋略!他心里不禁浮起一片疑思:眼前这位令人难测的女客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玉娇龙早已察觉到了顾先生在注视着她,她却只作不知,仍从容不迫地问解武道:“你约集了多少人去参加拦截?”解武:“只我一人。” 玉娇龙微微一笑:“这岂是你一人所能得逞的!你只是不愿说出他们罢了!” 解武低下头去,抚腰呻吟,只不应声。玉娇龙:“你这乃是自讨苦吃,我那大黑马岂是你能近得它的!”她脸上已无怒容,话语里还略带着了些儿怜惜之意。顾先生又在一旁插话道:“你纵然盗得此马,又怎能救得铁芳公子?” 解武:“我自知人单势孤,斗不过那班庄丁衙役,就是拼命夺得铁芳公子,也是难以脱身的。我想来想去,感到要救出铁芳公子,非有一匹快马不行。有了快马,我便牵着快马伏在大道前面林中,等他们押解铁芳公子来时,乘他们不备,突然跃出树林,从他们手里夺过铁芳公子,只要公子到手,我便拼着一死去和他们周旋,让公子骑上快马逃走,这样就能救出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双眉微锁,唇边却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赞许,又似哀悯。她略一沉吟,说道:“这也非你一人就能办到的。” 解武:“还有我弟弟。” 顾先生十分动容地:“果然如此。不过,你纵然救出铁芳公子,你弟兄二人也必死无疑。” 解武:“我弟兄二人甘愿为铁芳公子而死。” 顾先生已是感动万分,忙上前将他扶到椅上坐定,又对他说道:“你家尚有老母,你弟兄二人一向又颇有孝心,如此行事,虽是舍身取义,难道就不想想你那年老的母亲?!” 解武蓦然抬起头来,面容已由羞渐变为悲戚,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哽咽地说道:“我弟兄二人如此去作,正是奉了母亲之命。” 顾先生不由昂起头来,仰面向天,以手抚额,长叹一声,说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白马村能出这样一家孝义,远比出十家万户侯更胜多了!” 玉娇龙也不觉肃然心动,问解武道:“你家和铁芳公子有何瓜葛?却这样的甘愿为他效命!” 解武:“我家和铁芳公子非亲非故,只因我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受公子大恩;三年前黄河决堤,我家遭了水灾,也是多亏铁芳公子赠银送粮,全家才得以活命。如今公子遭到了邵天狗的诬害,我等岂能坐视不救。开始我顾念老母,便和弟弟商定,由我一人去救公子,让他留下侍奉母亲。后来母亲知道了,便把我弟兄二人叫到她面前,对我二人说道:‘受人点水之恩,亦当涌泉而报,何况我家曾受公子大恩!现在正是你二人报恩的时候到了。截救公子非同小可,若只去一人恐难得手,自己死了事小,误了公子事就大了。你弟兄二人还是一同前去为好。对我无须惦挂,只要你二人能救出公子,我就死也暝目了。’我和弟弟听母亲说得极是,便决定照母亲所说的行事,我也就来盗马来了。” 玉娇龙不禁感叹地说道:“你母亲真可称为义母,你弟兄二人亦可说是义士。” 解武:“我等却从来都不曾去想过那些字眼,只觉得应陔这么行事。” 玉娇龙竟被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话惊呆了,震撼了!一种莫名的羞愧也悄然袭上心来。一瞬间,眼前这位看去显得十分庸碌无奇的村野汉子,竟突然变得伟岸起来!她还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浩瀚,一种磅礴,是那样的无涯,是那样雄浑!他那短短而朴实的两句话语,竟比一部四书还使人警醒,还启人深思。解武挣扎着想直起身来,可他几经挣扎还是无法将身直起,他不禁叹息一声;丧然说道:“如今马未盗得,腰又被伤,我算误了铁芳公子了!” 玉娇龙:“一匹快马易办,医好你那腰伤亦不难,只是纵然给你快马,纵是你弟兄二人合力,我料你也难救出铁芳公子!你纵然救出铁芳公子以他的为人和心性,又岂会丢下你弟兄不管,他却自顾逃命?到头来你还不是落得误己误人!” 解武不由一声悲叹,颓然地低下头去。顾先生也不觉暗暗惊叹,他真没料到玉娇龙竟想得如此周密。他以手拈须,凝视着玉娇龙说:“女客官这话说得极是。这事确是 鲁莽不得!” 解武沉痛地说:“难道就让铁芳公子由他们白白害死不成!”玉娇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纵不昭彰,人间亦自有正义!你自回家养伤去,铁芳公子自会安然无恙的。”玉娇龙这几句话语,听去虽然平淡,却使人感到重有千斤。每字每句说得虽然平缓,但却如金石掷地,使人感到铿锵有声。 顾先生不觉全身又是一震,十分惊诧地看了玉娇龙一眼,随即回过头来对解武说道:“这位女客官说得极是!你就休去惹火烧身了。”他沉呤片刻,又说道:“你怎不好好惦量惦量,那邵天构岂是你弟兄二人所能对付得了。的人物!他原是私盐贩子出身,曾多年在外闯荡亡命,为人不但阴狡,又习有一身极好的武艺,再加上他那班如狼似虎的庄丁助纣为虐,就连府衙里的都尉也都(炫)畏(书)惧(网)他几分。这番押送铁芳公子去洛阳:一路上他岂会不加意戒备!” 玉娇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感到顾先生所说的这番话语,对解武已显得多余,倒好像是有意对她说的。她听了后只冷然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顾先生焦急地看看窗外,见店堂已在上灯,便回头对解武说道:“我家中备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洒,你可随我去取,用它半饮半一擦,你这腰伤三两天便会好的。”他随即叫店家搀扶着解武,一同离房出店去了。 玉娇龙也回到自己的房里,点燃蜡烛,独坐在桌旁凝思,她想着她进店后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想着明天她将要去做的事情。一会儿,店家送饭进房来了,还送来了顾先生交他带来的一盒人参回天丸。玉娇龙接过药盒,漫不经心地问道:“东村离此多远?” 店家:“就在镇东,此去不过十里。” 玉娇龙:“东村去洛阳可有小道?” 店家:“小道迂回难走,一般都走大道。” 玉娇龙不再问他什么,店家便自出房去了。玉娇龙用过晚饭,很早便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便上马离店,回头向东驰去。她记起昨目从东来时,离小镇约五里的道旁有一片斜斜的山岗,那山岗虽然不高,但登上山岗却可看清周围四野的一切动静,正是一个伺机出击的好地方。玉娇龙纵马飞奔,不消片刻功夫,便已来到岗上。她立马山岗举日一望,但见十里平原一村一禽、一垅一林,尽都收来眼底,她小一阵欣喜,便忙翻身下马,准备寻个隐马藏身的地方。她掉头四顾,只间岗全是秃秃一片,既无一堵颓垣,也无一株树木,只在她身旁有一片不大的洼地,她细一打量,感到那倒是一处可以隐身避风的好地方。于是,她便牵马下到洼地,将身倚马,静静以待,只不时探出头来看看道上动静。她等着等着,忽见远远一片树林中穿出一行人马,正沿着大道向这边走来。玉娇龙顿觉精神一振,整个身心都奋发起来。她忙凝神一望,见走在前面的四人,青衣紫帽,腰带单刀,一望便知是捕快衙役。一个身材十分魁伟的汉子:反剪着双手走在那四人中间。玉娇龙虽然看不清那汉子的眉目,却从他那魁伟的身影上认出他就是自己等待的铁芳来了。玉娇龙一认出他是铁芳时,心里不由感到一阵颤疼,是欣喜,是疼怜,是怒恼,还是羞忿,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她只目不斜视地凝望着他,看着他那昂首阔步的身姿,使她感到自豪,感到意满,感到莫名的喜悦和无边的欣慰!她暗暗地感谢上苍,庆幸自己没有迟来一步。她看着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蓦然和一个藏在她心底的身影重叠起来。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恍如置身在一片幽静苍郁的森林之中,她隐身于一株大树背后,焦急地等待一个身影的到来。那身影终在密林中出现了。一个魁梧雄伟的 身影,昂首阔步,向她走来,也和她眼前看到的一样,完全一样!那身影,那步伐,那姿态!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晕眩。她忙闭了闭眼,摇摇头,又睁眼向前看去。那身影仍然与她在林中等来的那个身影重叠着,完全合在一起了!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项上少了一副枷,项下少了一虬髯。正是这点不同之处才使她清醒过来,回到现实。玉娇龙带着还留在心上的三分余惊、七分余诧转眼向铁芳身后看去,但见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八骑身穿羊皮大褂、身旁带着各种兵器的汉子,其中有一骑汉子特别惹人注目:他身上披着褐色皮大氅,坐马也较余骑高大。玉娇龙暗想:此人定是邵天构无疑。正在这时,忽又有个紧紧跟随在那八骑马旁艰难迈步的身影闪进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人双手已被反绑着,套索系在他身旁一骑汉子的鞍上。那人弯着腰,不停地踉跄迈步,显得十分可怜。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由一怔,她认出他是解武来了!她心里对他的悲怜不觉化为一腔对邵天构等人的怒火,眉也微微挑了起来。 那一行人已快到山岗脚下,大道上行人稀少,原野上静静悄悄。在玉娇龙眼里,铁芳还是不久前那样,一张英俊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他毫无沮丧(炫)畏(书)惧(网)之色,只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四个衙役捕快不知是天生的心性还是为讨好邵天构,不断挑寻各种岔儿,一路喝斥着铁芳。铁芳却不理不睬,只自闷闷地走着。跟在后面一骑马旁的解武,腰弯得更低了,脚也变跛,吃力地走着。他身旁马上那汉子,还不时挥起鞭子狠狠向他抽去。走着走着,解武忽然一步未及跟上,便被绑索拖翻在地。马上那汉子也不停马,更没下马扶他,就让马拖着他向前走去。大道上响起了一声声解武的惨叫,还夹杂着一阵阵那汉子的笑声。被激怒了的铁芳回过头来喝斥他们,却招来衙役捕快们的一阵谩骂和一阵拳打脚踢。玉娇龙早已策马出了洼地,她又将马一纵,大黑马腾起四蹄,有如天马行空一般,从山岗飞驰而下,只倏忽问便已来到那一行人面前。几个正在殴打铁芳的衙役捕快,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两人便已被大黑马踏翻在地。铁芳眼快,一抬头便认出了玉娇龙,他只惊诧得不觉发出一声:“啊,是前辈!”便再不容他去多思细问了。就在这一闪问,他徒然长起百倍精神,猛然飞起两脚,就把他身旁的两名衙捕踢翻在地。也就在同一刹那间,玉娇龙扬手两箭,将拖着解武那骑汉子和他旁边一骑射下马去,她一纵大黑马几乎是人随箭到,来到中问那骑面前,抽剑一挑,割断拴在马鞍上的绑索,迅即反腕一剑,又将后而那骑刺翻,解武见已得救,也忙将身一滚,滚伏到道旁沟里去了。从玉娇龙纵马下岗到此时,共计不过十呼十吸的功夫,便已四人倒地,三人落马,还只剩下五骑汉子了。可怜又可笑的是,剩下的那五骑汉子直到此刻还未醒过神来。玉娇龙趁此回马来到铁芳身旁,用剑替他挑断绑索,对他说道:“自揉揉,把血活?睢!彼嬗掷章矸瞪砹15诘郎希6幼拍俏迤锖鹤印u馐保厶旃挂嘁研盐颍づ醚弁菇畋蔚对谑郑鸷茸抛萋硐蛴窠苛祭础?br /> 玉娇龙等他来到马前,挺剑一拨,拨开他的阔叶钢刀,翻手连连刺去三剑。只见那剑锋有如破天闪电,迅速得令人目不暇接。那邵天构躲过两剑,第三剑却已闪避不及了。那剑锋眼看已到他咽喉,玉娇龙却突然将后腕一抖,剑锋又猛然飞开,锋叶直击他的左腕,只听一声惨叫,邵天构手里的钢刀早已从手中飞去。玉娇龙用剑尖逼着他的喉咙,喝道:“下马去!”邵天构不敢动弹,只得翻鞍下马,垂手呆立。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对铁芳说道:“我留下此人,让你来处置。”她随即将手中宝剑抛给铁芳。铁芳接剑在手,正迈步向邵天构走去,马上那四骑汉子见玉娇龙手里已无兵刃,忙一齐举刀催马向她奔来。玉娇龙一声厉喝:“鼠辈尔敢!”举手一扬,前面两骑立即中箭落马。剩下两骑惊骇已极,赶忙勒马回头,意欲遁去。玉娇龙忙喝住他二人,说道:“你二人住马勿动,我使不伤你。” 两骑只好停在那儿不动了。这时,铁芳已来到邵天构面前用剑指着他忿然说道:“你如仅为霸占义产,罪不至死,你如仅为害我铁芳亦可不究,只为你阴谋毒死我同窗好友徐某一事,我已立誓为他复仇,今天就容不得你了!为让你死而无怨,你快去拾起刀来,我和你一决生死!” 邵天构已被玉娇龙惊得肝胆欲裂,那里还有斗志!但他明白眼前已是别无他路,只有横下心来舍命一拼了。于是,他一咬牙,迅即从地上拾起刀来,也不亮式,猛然挥刀直向铁芳头上砍去。铁芳已有戒备,连忙挺剑相迎,二人剑来刀去,就在道上拼杀起来。一个是报仇除恶,义愤填膺;一个是困兽求生,穷凶极恶;一个是剑出如雷惊电闪,一个是刀起似鬼哭神嚎!二人相互紧逼,恶斗了二十来个回合。铁芳毕竟气壮力猛,渐渐占了上风。又斗了几合,他忽然卖出一个破绽,让邵天构近身向他腰间劈来,他猛落剑一击,将邵天构手里的钢刀击落在地,又趁他一惊时,猛然侧身将剑斜刺过去!只见邵天构两眼一直,身子突然凝住,剑已刺穿他的,心窝!铁芳直盯着他,停了片刻,默祷一声:“徐兄,我已为你复仇了!”这才将剑一抽,邵天构也随即倒地。铁芳随又提剑走到解武身旁,给他割断捆在身上的绳索,抚着他的臂膀内疚而又沉痛地说道:“解武哥,你为我受苦了!” 解武悲喜交集,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只要公子得救,别的话都不用说了。” 铁芳:“你弟弟不知怎么样了?” 解武:“他伤虽重,但尚不至死,过路的乡亲们准已把他救走了。” 玉娇龙已策马来到他二人面前,她凝望着解武,带着几分怜惜地对他说道:“愚忠愚义均不可取,你又何苦如此?” 解武仰望着她,十分饮佩而又极感惊奇地说道:“顾先生已经猜到了女客官会来救公子,我却未信,才这么行事的,险些儿误了公子!” 玉娇龙不由一怔,默然片刻,只冷冷说道:“顾先生也真多嘴!” 她随即从鞍旁革囊中取出金锭一只,掷到解武脚下,对他说道:“此地你已不能再留,带上这只金锭到别地安身去罢!”她随即又回头对那些受伤在地的衙捕、庄丁和呆在马上的两名汉子凛然说道:“你等听着:邵天构作恶多端,死是罪有应得,不得株连无辜;义产当用作慈善,乃同善堂堂所有,他人不得霸占,有敢违者,邵天构即是榜样!” 那衙捕庄丁一个个赶忙连声应是。 玉娇龙见诸事已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铁芳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选匹马来,随我离去!” 铁芳立即告别解武,走到邵天构留下的那匹青骢马身旁,跃上马鞍,紧跟玉娇龙身后向东驰去。跑出十来里后,玉娇龙忽然带马驰上小道,又转过身来向西北孟津方向驰去。铁芳心里虽然有些纳闷,也不便多问,只紧紧跟随在她身后。一直驰过孟津来到黄河渡口,天色已近黄昏,玉娇龙见渡口尚未收渡,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说道:“若再晚来一步,今天就过不了黄河了!” 铁芳不禁说道:“若上路时便直向西奔,不朝东去多绕那二十里路的圈子,我们便已过黄河多时了。” 玉娇龙略含责怪地瞅着他:“亏你还曾在外闯荡过来!” 铁芳不觉一愣!不解地看了看玉娇龙,他从她那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眼神里,感到机警和智慧,他这才忽然憬悟过来,不禁羞惭地笑了笑,不吭声了。 二人过了黄河,天已渐黑。铁芳牵马渡口,显得有些犹豫徘徊。玉娇龙催他上马,他这才问玉娇龙道:“不知前辈欲去何处?又将把我带到何处去” 玉娇龙:“我将去西疆。也将把你带到西疆去。” 铁芳不禁惊诧万分:“西疆?!前辈去西疆何事?” 玉娇龙:“你能和别人约定要重去西疆,难道我就不能和人有约”铁芳还想再问,玉娇龙却已翻身上马,又在催他上路了。铁芳只好上马相随,继续向前赶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只顾兼程进发,不时错过村镇,弄得投宿无门,受饥受冻,疲惫不堪。眼看她面容也一天更比一天清瘦下去,咳嗽也日益加剧起来。可她越是日感不支,却越是加紧赶路,当她实在感到力支撑时,便暗暗服下一粒顾先生给她的人参回天丸。这丸药确也神奇,每当她服下一粒后,不但咳嗽立即缓 解,精神也顿觉倍增。玉娇龙就这样,不停地进发,进发,一直向西,向西!铁芳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心里不禁难过万分。他也曾多次劝她,要她停下马来,好好养息几天。玉娇龙总是淡淡一笑,说道:“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铁芳多次劝她不听,已由难过变为伤心,把对她的劝告也变为哀求了。玉娇龙却还是淡淡地一笑,还是说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只是在她那淡淡的一笑中带上一些凄然的意味,在她那句“等到了西疆再歇不迟”的前面加上了“时间不待啦”这样一句。铁芳当即不由一怔,感到她这话说得有些不祥, 但又想到她可能是与人相约的时间已迫,也就不去多想了。 玉娇龙和铁芳行行走走,不到一月便已穿过山西,跨过陕西,进人甘肃境内。这时已是腊月,雪积满山,冰封四野,尽日地冻天寒,道路十分难行。一日,二人来到临洮附近,天上忽然下起大雪来了。便只好寻了一家客店住下。晚上,玉娇龙咳嗽不停,儿乎整夜未睡。铁芳就在隔房,听她咳得那般猛烈,心里十分难过,他再也小能心安地睡在床上了,便忙披衣起床,焦急不安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每当玉娇龙咳声一起,他便感到一阵心疼,恨不能让他用自己的身体去代她生病。等到天刚一亮,便赶忙上烧了。一壶热茶,送到娇龙床前”一心只望她喝上几口便能缓和她那剧烈的喘咳。 玉娇龙接过茶壶,没有喝茶.却只微笑凝神久久地注视着他。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里,含满了慈柔,充满了深情,充满了疼爱。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问道:“你昨晚为何一夜不睡?” 铁芳:“只因我心里有点烦闷。” 玉娇龙微微一笑,凝思片刻,忽义说道:“一路上累你辛苦,你都毫无怨言,对我也一直十分周细,你是否为了报我救你之恩才这么做的?” 铁芳:“前辈对我有恩,恩当然是要报的,报恩也是易事。我对前辈则不只是感恩,还相处有情。情生于至性,酬情是无穷无极的。” 玉娇龙不由十分诧异地:“你所说的这个情字是如何生起来的?你且说来听听。” 铁芳:“自从前番在京城西郊的关帝庙中遇见前辈之后,在那短短相处的十天之中,我对前辈便由敬而亲,渐渐生起一种依依之情。分手后,我也一直眷眷于怀,以至难忘难舍。这次前辈在洛阳西郊救我,我想定非出于有意施恩,亦是由情所使,不然,前辈就不会迢迢万里带我去西疆了。” 玉娇龙听了,虽然默默未语,心里却如拂进一阵春风,顿感心畅情融,遍体和适。她那双凝视着铁芳的眼里,更增加了许多慈祥,许多柔蜜。过了一会,她才满怀欣慰地说道:“今天不须你相劝,我也要留下歇息。你也该好好地睡一觉了。” 铁芳不禁高兴万分,雀跃出房,张罗饭菜去了。 玉娇龙吃过早饭,从革囊中取出蜀锦一段,貂皮一张,估照铁芳的身材剪裁成背心一件,坐在床上一针一线地缝缀起来。她一生中只亲手为春雪瓶裁缝过衣服,却从没想到竟会为一个与己无关的少年亲手裁缝起衣服来了。这少年真的与己无关吗?!玉娇龙却在心里已经把他认作半子了。特别是当她在清晨听了铁芳那番话后,她也不知何放,这个少年在她心里竟比半子还更连心,还更关痛痒了。她想来想去,只感到这是铁芳与春瓶有缘,这是天意! 玉娇龙刚把背心缝好,铁芳提着一大蓝香水梨进房来了。她把铁芳叫到自己身前,亲自把背心给他穿上,一看,合身极了。铁芳也无多少客套话,只说:“前辈不自将息,却来为我操心。”玉娇龙也只说了句:“越往西去越冷了。”两人的心都是暖暖的。 铁芳在桌旁坐下,取出梨子,削去梨皮,双手奉到玉娇龙面前,说道:“村上人说,这是张掖仙果,吃了可以止嗽。” 玉娇龙接过梨儿,边吃边审视铁芳,看着看着,竟又与她藏在心里的那个面容重叠在一起了。她猛然回过神来,不觉脱口说道:“真像!”她见铁芳一愣,忙又说道:“你真像一个人,像极了。” 铁芳:“那人是谁?” 玉娇龙:“你不认识。” 铁芳:“春雪瓶姑娘和有个叫罗燕的姑姑也说我像一个人。” 玉娇龙不觉全身一震,心也紧缩起来。她极力镇住自己,问道:“那人是谁?” 铁芳迟疑了会才嗫嚅地说道:“不说也罢,反正前辈也不认识那人。” 玉娇龙已明白他说的那人是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的呼了一声:“天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三天雪停,二人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便催马上路了。一路上,玉娇龙的病还是反反复复,她的心情也是时好时坏。铁芳不管是行路住店,总是在她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着她。他以能使玉娇龙称心适意为乐,玉娇龙亦以能得到他的体贴顺心为慰。玉娇龙一直牵肠挂肚、日夜紫怀的她那失去的亲生儿子,她在这些日子以来亦已渐渐淡漠,她似乎已从铁芳身上得到补偿,铁芳已使她感到一种满足。她对憧憬着的未来充满了快乐和希望。她有时也在责怪自己对骨肉的遗忘,但那偶然召唤回来的对失子的悲伤,却很快又在铁芳的殷情照顾下淡漠下去。 玉娇龙和铁芳到了甘州已近腊尾,玉娇龙的病忽又加重起来。铁芳劝她就在甘州住上调养,等过了新春再走。可玉娇龙却执意不肯。铁芳奈她不得,只好又随她上路。离了甘州,玉娇龙一路咳嗽不停,有时咳得透不过气来,只得伏鞍而行。因此,艰难一天,所走还不到百里。次日中午,二人来到一个村落,在经过村尾一家客店门前时,玉娇龙忽然停下马来,呆呆地望着那家客店凝然不动了。一瞬间,久久埋藏在她心里的悲愤、屈辱、痛苦、哀伤又一齐涌上心来!而这一切都正是在这家客店留下的。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今天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她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经过九死一生的挣扎,终于生下了她曾怀他十月并在他身上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儿子;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今天,也正是在十七年前的这家客店,她刚刚生下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儿子却被人换去!她的心在这儿受到了巨创!这巨创一直淌血十七年,至今尚未愈合。今天她来到了这儿。尽管这儿是个使她每一想起都会憎恨、厌恶甚至诅咒的地方,可她既然来了,而且是带病特意赶来,哪能不进去留留,寻寻旧迹,忆忆往事。尽管这是痛苦,可对玉娇龙来说,习能成嗜,痛苦已变为了她的欢乐。 玉娇龙在客店门前痴立了许久,才回过头来对正在发愣的铁芳说道:“我想在这店里留下歇息。” 铁芳虽感有些诧讶,但当他一看到玉娇龙那苍白得异常的脸色时,便以为她是出于病得无法支撑的生意,也就来去想及其他厂。他赶忙一跃下马上前搀扶着玉娇龙一同走进店去。玉娇龙进了客店,将一切交由铁芳张罗,便径直向正院东头那间上房走去。进入房里,她举目四顾,只见窗腐墙裂、椅残桌破,只有靠壁那 张旧床,仍尚完好,安置陈设也依然如昔。一瞬间,两句宋人词句蓦然浮上心来,她不觉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情此景,勾起历历往事,她虽不禁凄然生悲,却已是欲哭无泪。她正悲怆间,铁芳提着革囊进房来了。玉娇龙忙强自宁神,和他聊了几句店里琐事。铁芳说他住在西头那间上房,要玉娇龙有事叫他一声,随即出房去了。 不多一会,店家便已备好饭菜送来。玉娇龙已是心碎神伤,哪里还吃得下饮食。因此,她几乎是举箸做样,并未吃下什么东西,铁芳看在眼里,只是暗觉惊诧,并未问她什么。 下午,玉娇龙想给铁芳开开胃口,便把店家叫来,要他晚上把饭菜备办得丰盛可口一些。不料店家却说,铁芳已招呼过了,他正在灶堂张罗美食。 晚上吃饭时,桌上菜肴确很丰盛,可铁芳还是不大进食。特别是桌上那些烤肉、冻肉和带有油荤的菜肴,便更是一箸未拈,点片未吃,玉娇龙几次拈起送到他的碗里,他都忙又从碗里拈置桌上盘里。玉娇龙不由惊诧万分,问他道:“你是否身体不适?” 铁芳只闷闷不乐地摇摇头。 玉娇龙更感惊奇不解了,又问他道:“你为何厌荤不食?”铁芳仍是默然不答。 玉娇龙“你为何不答话?”她已带了些儿愠意。铁芳这才凄然说道:“今天乃是我母难之期,每年今天我都素食。” 玉娇龙不觉一怔:“母难之期?!今天?!”铁芳点点头:“是的,今天。腊月三十八。”玉娇龙顿觉全身……震:“什么时辰?”铁芳:“凌晨在卯。” 玉娇龙惊呆了,筷子也不觉从手中失落。她的眼大张着,眼里闪耀着惊奇的光芒。她直盯着铁芳愣视了许久,才又问道:“你父母是谁?”她声音已略带沙哑。 铁芳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玉娇龙那显得异常的惊诧。他又默然片刻才满怀怆楚地说道:“都已去世了。” 玉娇龙见铁芳神情显得那么凄伤,她也迅即抑制自己那激乱的心绪,觉得自己不该触动他丧失父母的哀思,便不再追问他什么了。 晚上,玉娇龙睡在床上,咳嗽和对往事的思痛以及被铁芳生日所触起的惊疑,搅得心绪沉乱,如熬如煎,使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半夜已过,万籁无声,阵阵朔风,穿窗透隙,把房里浸得有如冰窖。玉娇龙被阵阵寒气逼得胸闷气促,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万分。她索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去到院坝走走,以透爽胸中郁闷。她在坝里信步片刻,忽见铁芳房里还亮着灯光,她感到诧讶,便走到窗前透过棂缝往里一看,只见铁芳面壁卧床已经入睡,被盖一角斜垂床下,覆在被上的棉衣已掉到地上。玉娇龙怕他受寒,见房门只是虚掩,便悄然入房,替他覆好被盖,又俯身捡起棉衣,轻轻给他加覆被上。就在她拾起棉衣的那瞬,忽然看到有团东西从衣袋里滚出,又飘落地上。玉娇龙覆好棉衣,又去将那落物拾起,一看却是一幅红绸手巾。她不觉皱了皱眉,以为是男女私相授受的东西,正想随手甩去,忽然看到它那不成方圆的巾面以及它那不齐的巾边,看上去不像是手巾,便又停下手来,将它凑近灯前一看,猛然问,她的心缩紧了,血凝滞了,气堵塞了!她只感到一阵头昏目眩,灯的火苗也变成了两个,四个……!她赶忙闭下眼来,手按管胸口,凝神,定心,运气,好{炫&书&网}久好{炫&书&网}久,才觉稍稍平静下来。她再睁开眼睛把手里的那幅红绸仔细一看:桃红色,细绸,下宽上窄……看清了认准了,一点不错,正是她十七年前产子那天穿在身上的棉袄的里绸,正是被掉换她儿子那人趁她昏迷之际,偷偷从那件棉袄上剪走的里绸。 玉娇龙的心又是一阵剧跳,脸热得烫人,全身渗出了冷汗。这红绸怎会在铁芳身上?他身上为何藏着这幅红绸?玉娇龙心里翻起惊涛滚滚,涌起疑云重重。蓦然间,铁芳那身影相貌又和藏在心中的那人重叠起来!忽一闪,铁芳口里说出的“腊月二十八”、“凌晨在卯”那两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莫非就是他!他莫非就是我一直在苦苦寻访的儿子,我那被换走的骨肉! 玉娇龙移过灯,又轻轻走到床前,俯下身去,凝神注目细细地审视着铁芳那张微微侧着的面孔,饱满的天庭,浓黑的剑眉,隆鼻,红润的嘴唇……还有那粗壮的臂膀,结实的胸膛……,一切像极了!要不是他那脸上还带有的稚气抹淡了他应有的威严,要是他再长出须茬,他简直就是二十年前的罗小虎!玉娇龙不由在心里呼了声:“天!”她那已经干枯了的眼睛里也忽然涌出一串酸涩而滚烫的泪水。 玉娇龙一直在铁芳床前站了许久,直至窗外传来鸡啼,她才回到自己房去。 第二天,玉娇龙没有上路。早饭时,她一边吃饼,一边不断望着铁芳,见他两眼微红,她想:他昨晚准曾哭过。为什么?想是为了思念他母亲。玉娇龙只在心里默想,并未开口问他。她不是不想问,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感到心怯,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下午,铁芳到玉娇龙房里,关心她病况,还和她聊了一些这荒村上的风情趣事。他今天的心境巳显得好了许多。玉娇龙默默地,好像在听,实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听着听着,忽然盯着铁芳,问道:“你真姓铁?” 铁芳不由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声来。玉娇龙没有再问他,只把他紧紧盯着,她眼单充满了期待的神情。 铁芳又愣愣地想了一会,才低声嗫嚅地说道:“我实不姓铁,说姓铁,只因我不愿姓我原来那个姓。” 玉娇龙的眼里突然一亮,紧问道:“你原是姓什么?” 铁芳十分不情愿地:“姓韩。” 玉娇龙猛地一震,心又急剧地跳了起来。她气喘吁吁地:“你为何不愿姓韩?” 铁芳:“因我本不姓韩。” 玉娇龙:“你本姓什么?” 铁芳沉痛地说:“我不知道。” 玉娇龙迫切地说:“这是为何?” 铁芳:“我刚一生下便离开了我母亲,由姓韩的将我养大。那养大我的人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因此,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姓甚。” 玉娇龙:“既然如此,你又何以知道你是腊月二十八日卯时生?” 铁芳:“是我那韩家的养母告诉我的。” 玉娇龙颤抖着:“你养母自身可有姓?” 铁芳:“姓秦。” 玉娇龙猛然站起身来,正要扑上前去,忽然一阵晕眩,使她不得不又停住。她左手抚着前额,右手扶着椅靠,闭着眼睛站在那儿,几乎是动弹不得了。她那张清瘦的脸也变得惨白。坐在她身旁的铁芳已被吓慌,赶忙起身上前搀扶着她。玉娇龙随即扑伏在他肩上,她想呼唤……她曾多次默默呼唤过的那一声来,可到了嘴边却变成几声含糊不清的话语,似呻吟,义似呜咽。她听到铁芳那一声声带着哽咽的2乎唤,呼唤出的还是“前辈,前辈!”她伤心了。她感到自己要呼唤的那一声和铁芳所呼唤的这一声是多么的不相称!她的心似乎在对她说:“还不是时候,还需要等一等,等一等!” 玉娇龙慢慢直起身来,望着铁芳欣然地笑了笑,说道:“好了,一切都好了,咱们明天又上路。” 铁芳愣住了。 晚上,天已黑了多时,玉娇龙总觉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坐坐走走毫无睡意,便到西头房里去找铁芳。她一进房”见铁芳闷坐桌旁愣愣发呆,便问他道:“你在想些什么?” 铁芳凄然一笑:“我在想如何才能寻到我的亲生父母。” 玉娇龙:“等到了西疆,我帮你寻找,一定能找到的。” 铁芳自语般地说:“春雪瓶姑娘也这么说过。” 玉娇龙一惊:“你对她讲了你的身世!?” 铁芳点了点头。 玉娇龙沉吟片刻:“你猜想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铁芳:“是个正人君子。” 玉娇龙瞅着他:“何以知道?” 铁芳:“据我那秦氏养母在临终时告诉我说,她虽不知我亲生母亲是谁,却看出她定是出身在名门望族的大户人家。因此,我想我父亲也一定是个有志之士” 玉娇龙默然一会,忽又问道:“怎么听你称抚养你成人的那人为养父?听说他也是名满洛阳的大善士。” 铁芳忽然怒形于色,忿然说道:¨什么大善士?!那姓韩的原是个贼!我岂能认贼作父!” 玉娇龙不禁全身一震!一撇心直往下沉。她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又坐了片刻,便抽身回到东头房里,和衣上床,悲痛欲绝。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又带铁芳上路了。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只是咬紧牙关,忍着病苦,催动大黑马向前赶去。不多日,二人便已过了肃州,出了玉门。在过玉门时,玉娇龙仍策马去那座土堆面前,默立片刻,投上一块小石,又继续向西进发。铁芳对她仍一如既往,一路殷勤照顾,百般体贴关怀,对玉娇龙的郁郁寡欢漠然无语,知她是病体难支,心境变异,只是倍加怜惜,毫不有所介意。二人又行了多天,来到红柳园西的一个村庄。这日正逢元宵佳节,村庄上聚集了许多来自附近各个部落的人群。村庄里亦摆满了出售各种货物的小摊。玉娇龙停下马来,远远看着那些正在唱歌跳舞的青年男女,脸上不禁浮出了一丝笑意。铁芳趁此劝她留下歇息,她也就欣然应允了。二人便在村庄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这时时未过申,一轮红日尚还高挂,阳光把积雪照映得闪闪发光,那些正在雪地上跳舞的青年男女,他们那五颜六色的衣裙在阳光和白雪照映下,更是显得斑斓耀眼,五彩缤纷。玉娇龙站在窗前,看在眼里,二十年前她在乌苏草原看到的情景,仿佛又重现眼前,心里不由荡起一阵乡思,惆怅的情怀里也涓涓流人一道浅浅的欢泉。玉娇龙正凝视神驰间,铁芳兴冲冲地提着一篮他刚去村头购买的食物、瓜果进房来了。他将食物、瓜果摆在桌上,让玉娇龙坐定后,说道:“前辈除夕那晚也在赶路,今天就该来好好过这元宵佳节了。”说完话,随即恭恭敬敬地拈一块冻羊肉送到玉娇龙面前。 玉娇龙吃着他给的羊肉,脸上挂着笑意,慈祥和温柔的神情又在眼里闪露出来。 铁芳津津有味地吃着,显得很开心,还不时流露出一种喜不自胜的神情。玉娇龙感到有些诧异,便瞅着他问道:“你今天为何这般高兴?” 铁芳:“适才在村头听人说起一桩新奇事来:一月多前,皇上派赴西疆的饮差大臣玉大人曾从此经过,不料玉大人刚刚走到距去不远的戈壁旷野上,便遭到一帮马贼拦路截劫。玉大人正在危急时,一个姑娘突然飞骑赶来。杀退马贼,才救出玉大人。玉大人也因此才得以安然无恙地到达西疆。” 玉娇龙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忙在心里默祷一声:“感谢上苍!” 便又似若不知地问铁芳道:“他们可知救玉大人的那姑娘是谁?” 铁芳喜气洋洋地:“都说她就是名震西疆的飞骆驼春雪瓶姑娘。” 玉娇龙笑了笑:“救玉大人的那姑娘可能是她,截劫玉大人的那帮人却决非马贼!” 铁芳也忙说道:“前辈说得极是。我所想的也正是如此。” 玉娇龙瞅着他:“你为何亦有此想法?” 铁芳:“有人说那为首的马贼就是西疆马贼半天云,我却不信。半天云正率部在边陲抗击入侵外寇,岂会远来这里拦截朝廷饮差!” 玉娇龙不觉心里一动:“你曾去过西疆,可知那半天云是怎样一个人物?” 铁芳毫不迟疑地说:“深明大义,勇武无双!是个令人可钦可敬的英雄人物。” 玉娇龙久久凝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欢欣,心里满怀宽慰。她这些天来笼锁在心头的隐忧和悲痛,有如浮云暮烟,被一阵东风忽然吹散。她不由喃喃自语地说了句:“啊,原来是这样!” 笑容又回到了玉娇龙脸上,欢快更填满铁芳心头,元宵佳节的夜晚,二人的心情也如晴空明月,一片清辉,一片融融。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又带着铁芳上路了。一路上,她的心情虽然特好,病情却又加重,剧烈的咳嗽伴着蹄声,一直不断,一直不停。紧跟在她身后的铁芳,为她咬碎了牙,揪痛了心。他曾上前劝她把人参回天丸取出服下。玉娇龙却说:“只剩下两粒了,我得留下。” 二人很快就来到咬牙沟,玉娇龙的神情突然变得昂奋起来。她指着一垛颓墙对铁芳说道:“过了那颓墙,便人西疆地界了。”她随即加快了马,驰过颓墙,又向前面奔去。路越来越崎岖难行,玉娇龙赶路的心情却越来越迫切,一路起伏,一路颠摇,她只顾向前赶路,好像把自己的病和自己身后的铁芳都已遗忘。日日夜夜,喘喘咳咳,一直向西驰进,过了哈密,又奔鄯善,过了鄯善,很快便来到达坂城。玉娇龙在道旁停下马来,指着附近一条小溪说道:“且去那溪边小憩。”二人随即去到溪边坐下。玉娇龙见铁芳脸上已露出几分疲乏之色,便笑着对他说道:“振起神来,不需十天便可到了。” 铁芳不解地问:“前辈将去何处?” 玉娇龙:“艾比湖。” 铁芳:“我便送前辈到了艾比湖后再去乌伦古湖。”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要去乌伦古湖?” 铁芳点点头。 玉娇龙:“你去乌伦古湖找谁?” 铁芳嗫嚅道:“春雪瓶姑娘。” 玉娇龙瞅着他笑了笑:“我要把你留在艾比湖。” 铁芳忙说:“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我和春姑娘已经有约,我到了乌伦古湖后,定会常常去看望前辈的。” 玉娇龙:“等你随我到了艾比湖,不须我留你,你也会留下的。” 话声一落嘴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稍歇片刻,二人又上路了。 玉娇龙因担心会在迪化碰见玉玑,又怕昌吉一带被人认出,打算绕道而行,便拨马离开大道向北驰去,铁芳疑诧不解,忙拍马赶上前去问道:“前辈为何改道向北,前去不远便是沙漠!” 玉娇龙:“沙漠又如何!你只随我来便了!” 铁芳心里虽然为她感到忐忑不安,但知她情性固执,也就不便多说,只好跟随着她向前驰去。不过两日便已绕过阜康进入沙漠。只因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雪覆沙漠,铁芳举目望去,只见白色茫茫,有如雪海,层层沙丘恰似白浪,浩浩滚滚,接地连天,无边无际。马行雪上,雪沙浸蹄,欲速不能,只好缓缓行进。二人行了一日,早已远离边际,转头四顾,荡荡空空,悠悠渺渺,除了一片白雪,还是一片雪白,到了这种境地,虽是二人同行,却是人不欲语,马蹄无声,异样的寂静又带来异样的孤独,不禁使人似若来到了一个死 了的世界。铁芳这时生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往时最怕听玉娇龙咳嗽,这时却倒想她能咳上两声。可玉娇龙自进沙漠却竟一声米咳。铁芳也是在这时才忽然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他再注意一看,见她不但未咳,精神已忽然转好,骑在马上,神态显得十分安详,心情也极为平静。她不时向铁芳瞥来的那双眼里,竟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铁芳心里既感欣慰,义觉惊异,不禁打破沉寂开口对她说道:“未进沙漠前我还在为前辈担心,不想一进沙漠前辈的病反而好了,这真是幸事。”玉娇龙只是微微地一笑。她那本是庆幸的一笑却竟显得那么凄然,凄然中还带有些儿哀伤的意味。铁芳不由一颤,心头一阵发冷。他猛抬头,这沙漠荒凉袭进他心来的寒颤,已淹没了他那一瞬的惊疑。 白雪耀眼,使人眼倦懒睁,两人都垂下头,似睡非睡,各自默默地走着。走符走着,铁芳忽然感到眼前的白变暗,好似蒙上一层绿沙,已掩去了它原有的光泽。他正疑诧间,忽听玉娇龙一声惊呼:“你看!”他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随她的手指仰头一看,只见一排浓浓乌黑的长云,有如空叶卷浪一般直向头上涌来。正在这时,只听玉娇龙又呼出一声:“你再看!”他赶忙又随她所指向前看去,又见地平线远处涌起一排滚滚黄尘,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向这边倾来。他正惊奇不解张惶四顾问,又听玉娇龙呼说:“快下马,黑风 来了!”铁芳尚在迟疑,早已跃下马的玉娇龙一伸手将他拉下马来,又迅即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他,直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峦沙丘奔去。二人刚到沙丘旁,铁芳便听到前面传来阵阵呼号,如雷滚,如地震,似海啸,又似山崩。玉娇龙已将铁芳拉到怀里,她以背向前,紧护着他,欲为他挡着即将袭来的巨灾,她不断地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别慌,孩子!会过去的!”“别怕,孩子!有我在你身旁!”铁芳已经明白即将到来的是一场奇祸,一场异灾!可他却不知道玉娇龙这么做,这么说,正是发自天性的爱,发自内心的疼!他哪里知道,她那毫不迟疑地以身相护,正是出于一颗母亲的心啊!当铁芳已经憬悟到这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将来临时,他只是出于对玉娇龙的尊敬,出于救弱扶危的生性,出于男子汉的本能,他想从玉娇龙的护拥中脱出身来,把护着他的玉娇龙置于他的护顾之下。可他用尽了力也无法从她那紧紧抱着他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他只听到玉娇龙用一种慈柔中带着嗔责,嗔责中又充满慈柔的声音连连在他耳边说道:“别挣,别动!黑风就要到了!”铁芳还来不及去诧讶她的所说所为,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已逼近身来,紧接着是股巨大的暴力猛袭过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全身有如碰壁一般,一瞬间,马倒了,他和玉娇龙亦一同掀翻在地。玉娇龙将身一滚,又抱着他坐起身来,把他按在她怀里,弯下腰背迎着风将他紧紧护住。吼声阵阵,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狂风巨浪,铲地而来,又刮地而去。沙迷了眼,风闭了气,一片黑昏,已分不出天和地!铁芳已是晕头转向,只感一阵窒息,他张大了口也吸不进一点气,呼不出一点气。渐渐地,他感到紧紧搂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松弛。他不觉一惊,想脱出身来看看玉娇龙,他刚一挣扎,那双松弛的手立即又变得紧紧的了。迅即又冲来一股劲风,把他二人一同掀翻,连在地上滚了几滚,他拚力又翻坐起来,玉娇龙却只挣扎几下,就再也坐不起来了。 铁芳心知不妙,赶忙将她扶起,也和她对自己一样,将她拥在怀里,用背顶着风,弯身挡住沙,死死将她护着。玉娇龙已不再挣扎,她已无力挣扎了!玉娇龙没有再来护顾铁芳,她已无能为力了!她双眉浅锁,嘴微微张着,胸前在急剧地起伏。铁芳一阵心惊,忙呼唤着她:“前辈,前辈!”玉娇龙不时睁开眼来,看看他,又笑了笑,嘴也动了动,似乎说出了,又似乎未能说出。风的巨响已使铁芳无法听到,可传进他心里却是:“别惊慌,别管我,不碍事的!”就这样,重复,又重复!经过一阵揪心绞肺的折腾,玉娇龙忽然睁开眼来,凝视着铁芳,久久地凝视着,任风沙如何吹打,眼却眨也不眨,眼里闪着奇异的亮光,亮光在铁芳脸上照来照去。她那张显得异常宁静的脸,随即浮起一片觉悟的笑容,嘴唇也在张合着,她在说话了,而且说出来了。可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巨大风声把她的声音吹走了,又压下了,这次虽没有传进铁芳心里,却把风吹剩的声音传进了铁芳的耳里。他听到的也只是这么一些断续不全的话语:“铁芳……母亲……艾比湖一雪瓶……愿你俩相亲……香姑会……” 慢慢地,她的嘴不动了,微闭了;慢慢地,她的眼也合上了,眼角边滚出一颗圆圆的泪水,铁芳拚命呼唤着她,摇动着她,她的嘴再也没有动,眼也再没有张开来。呼唤来的只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沉睡!风很快吹落了她临死时留在嘴角旁的那颗圆圆的泪水,风却永远吹不散她临死时留在嘴边的那一抹淡淡的哀凄。 一会儿,风停了,云开了。静静躺在铁芳怀里的玉娇龙,她那张清秀如生的脸上,容态显得那样的宁静、安详,没有留下一丝十八年风霜摧折的皱纹,没有添上一分二十年心身捣磨的苍老,没有显出半点十七年痛苦煎熬的憔悴,她还是那样端秀玉润,光彩照人。 铁芳抱着她悲泣久久,直至日已西斜,才将她轻轻放下,起身去到大黑马身旁取下革囊,抽出宝剑,就在沙丘近旁,掘了一个深坑,又回转身来将玉娇龙轻轻抱起,慢慢走到沙坑面前,缓缓地、平平地将她放进坑里。当他去抚直她那双微微弯曲着的双手时,这才忽然发现她两只手里都各紧紧握有一件东西。他仔细一看,握在她右手里的竟是他一直珍藏在衣襟怀里的那幅红绸。他心里不觉一怔,不解这幅红绸怎会到她手里!他又一想:可能是在抗大风时无意被她抓去。于是他也不再去多加思究,便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又轻轻将红绸取出揣进自己怀里,再看看她那左手,紧握的却是她常常佩挂身边的小弩。他也想给她取出,可她那握着小弩的手指却握得很紧很紧。他不忍用力去掰,只好仍让她留在手里。 铁芳将玉娇龙遗体安放平稳,才又从革囊中取出她常披在身上的那件貂裘大氅,给她覆盖在身上,这才站起身来肃立在她遗体旁,由默默致哀,以致亦情不自禁地哀哀悲泣了一会,这才开始用沙掩埋。当他刚往沙坑里填进第一捧沙时,一直站在身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腾跃前来,不住地用它的头来顶他、掀他,以至举起前蹄对着他身上直刨直敲。它一边向他顶来撞去,一边不停地发出悲嘶,似在拚命护顾它的主人,不让铁芳掩埋。 铁芳被大黑马的举动震惊了、感动了!他只好停下手来,让大黑马也安静下来后,才上前抚拍着它的脖项,祝祷般地对它说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我是在埋葬她!”“让我埋葬你的主人,以免她的遗体受到鸟兽的损伤!”大黑马似乎也通人性,竟垂着头,默默地走开了。铁芳这才一捧沙、一声祷,一滴泪地将玉娇龙埋好。 铁芳埋好玉娇龙,又将她那柄使用多年的宝剑插入坟前沙里以作记号,并紧紧记住坟旁沙丘以及近旁几座沙丘的形状,然后又在她坟前拜了三拜,这才转过身来去牵一直站在近旁注视着他的大黑马。不料他刚要走近它时,它却跑了开去。他又向它靠近,它又跑开,如此反反复复,总是不让铁芳牵住。铁芳往返奔跑,已被 大黑马折腾得精疲力竭。铁芳见大黑马只在坟堆旁闪去躲来,并无他去之意,知它是眷恋主人,不忍离去。铁芳感动万分,不禁望着它叹道:“好一匹义马!我就让你留下罢!” 铁芳骑上青骢马,怀着悲痛,噙着泪水,最后看了看玉娇龙的坟堆。又看了看大黑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夕阳默默无语,覆雪已被黑风扫尽,大漠一片黄昏,浩瀚无涯,万里无声,死一样的静寂。寂寞伴随玉娇龙一生,玉娇龙死了又去伴随寂寞! 第26回 英豪已死雄风犹在,义旗又举浩气长存 春雪瓶回到艾比湖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一回到这里,就像这个平静而又显得冷清的荒村吹来一阵春风,引起了波动,带来了温暖和欢乐。她给香姑带回的是:蔡幺妹和刘泰保的问候,玉府的近况,王府的消息给莲姑、达奇、小黑和查牙子等童年时代的伙伴们带回的是:她的一路见闻、京城繁华,以及她在京城所遇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在谈起这些事情时,春雪瓶当然还是有选择的,哪些该谈,哪些不该谈,她心里有数。只是那些该谈的就已经使他们听得如迷如痴,惊奇不已,若把那些不该谈的也谈出来,她那班伙伴们就更会瞠目惊呼,骇怪成魇了。她给台奴带回使台奴心里感到最为高兴的,就是她的归来和她母亲的归期。台奴一心惦挂着的就是她母女二人,她似乎只要有了她母女二人便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了。春雪瓶给哈里木带回的则是她从王妃、玉玑以及德秀峰等人口中听来的有关军机处的消息。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乌伦古湖,传到了罗小虎耳里。 春雪瓶一回到艾比湖,便给这个荒凉的村庄带来一片生机,使那些满山遍野的积雪好像都要立即融化,使那些枯藤枯树似乎就要发出嫩芽。她简直就像一股东风、一团烈火,她走到哪儿,哪儿就变得暖暖融融,哪儿就燃成一片。已经怠惰下来的练武,重又在年青的小伙子们中振奋起来;已经改作驮运的马匹,重又给它们配上马鞍;已被人们疏淡了的草泽里的那些寂寞的残废者,又得到了殷勤的关切和照拂。 春雪瓶已经离别半年的艾比湖,她归来后,见它的一切景色依然如旧,那班曾和她朝夕相处的伙伴们,除了一个个都长高了些外,仍是童心如昔,这使她不禁感到欣喜万分。唯一使她感到难过的是:那只陪伴着她度过童年的老骆驼,在她归来的前几天便已死去,她再也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驼铃声了!这铃声从她刚能辨识声音时便在她身边响起。这铃声曾在她心里荡起多少情思!这铃声唤起了她多少美好的回忆!从此,她却再也听不到它了。每当她一想起那只老骆驼和它摇荡起的铃声,春雪瓶便感到若有所失,不觉惆怅难禁。 春雪瓶归来后,最使她感到欢欣的,是她隐藏在心里的等待:等待母亲的归来,等待铁芳的来到。母亲曾和她约好三月里一定归来,她回来后几乎是天天屈指计算归期:九十天……八十天……五十天……还只有四十几天了,她想到母亲一归来便将带着她到乌伦古湖去,去和罗大伯住在一起,合成一家,孤独的母亲和孤单的罗大伯都不孤了,自己也有了可以明呼正叫的父亲,让家里充满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那种天伦之乐,这该是多么和美幸福的事情! 春雪瓶憧憬着未来,心里一片腾欢!至于铁芳,虽未和她约定来期,但她相信他定会来的,兴许他来时,她和母亲已经去到乌伦古湖了。她也正是约他去那儿的。春雪瓶每一想起铁芳,便会感到一阵心跳,脸上也会发起烧来,心里顿然失去宁静。她尽力不去想他,却愈会把他想起,即使有时没有把他想起,他自己也会突然闯进心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很想知道别的姑娘会不会也是这样? 一天,春雪瓶和莲姑坐在艾比湖边谈心。那儿是个山弯,没有风,没有人,周围静静悄悄,湖平如镜,把她二人的身影映在水里,真是地也宜人景也宜人。莲姑正在给她讲述一桩发生在村里的十分有趣的事情,春雪瓶也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她听着听着,心里忽然闪起一个念头:要是这时坐在自己身边的是铁芳该有多好!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是在听莲姑讲述趣事,只想起她和铁芳在祁连山下树林里的篝火旁,在妙峰山林荫中的草地上,相对坐谈的那些情景,一言一笑,一愣一举全都历历浮上心来。她想着想着,竟对莲姑那段有趣的谈话毫未听进。直到莲姑问话时,她才猛然惊觉过来。春雪瓶央求莲姑重述。讲着听着,莲姑讲至动情处,不觉伸过手来挽她的臂膀,春雪瓶不禁又闪起了适才那个念头:这时如若莲姑是铁芳就好了!她一走神,又把莲姑重讲的话听丢了,莲姑看出来后不由问她道:“雪瓶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春雪瓶脸一红:“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莲姑没有追问她想的是谁,只是毫不掩饰地说道:“我只有想到达奇时才会这样。” 春雪瓶嗔了她一眼:“你也不害臊!”她随即在心里想道:“原来她也这么样的!” 又有一天,春雪瓶在香姑家里吃着一些哈里木刚从乌苏带回来的陇南贾昌柿饼,味甜柔嫩,入口即化,好吃极了。她边吃边不禁想道:“要是能留几个起来让铁芳尝尝,他一定也会赞不绝口。” 她正想着,忽见莲姑从篮里取出几个揣在怀里。莲姑揣好柿饼,见春雪瓶在疑视着她,便凑到她的耳边毫不掩饰地说道:“我留几个给达奇尝尝。”春雪瓶瞅着她笑了笑,心里不由又想道:“原来她和我想的都是一样!” 当然,春雪瓶想得更多的还是她母亲。她每一想念起她的母亲,心里便会荡起一阵依依之情,难止难禁,无涯无境。母亲的疼爱,母亲的慈柔,母亲的体贴,母亲的眷顾,这一切都化为深恩,深深埋人她的心头。她哪能不这样呢!十七年来,她一直和母亲朝夕相依,每一天都饱享着母亲的爱抚,全身都浸透了母亲的情意,她只要每天去追怀一桩母亲曾经给予她的恩情,她就是再活百年,也将是追怀不完的了。春雪瓶每一想念母亲,在她那荡起的依依之情里,除了满怀了母亲的爱,也满怀着她对母亲的疼怜和因疼怜而生起的担忧。特别是在这些天来,她每一思念起母亲,便总是惦挂着她的病体,她的孤独和她那艰难的处境。母亲此时竟在何处?是在回家的路上风雪兼程,还是尚羁留河南正凄凉策马黄河边上?母亲此时的境况又是如何?是起居如常身心两适,还是已一病难支正孤卧客旅?春雪瓶一想到这些,便感坐卧不安,不禁一阵神伤,一阵心悸! 这天已是二月十五。春雪瓶一早起床后,屈指一算,母亲约的归期时已过半,还有四十五天母亲便要回来了。她想让母亲能好好地歇息,过得舒适一些,便开始着手在房里布置起来:把床铺垫得厚厚的,将母亲平时用的笔墨纸砚、梳镜盆巾以及杯盘器皿一一取出,擦洗干净放置案头、桌上,随即又将屋角那只木箱搬出打开,清点箱内的各种衣物用具,看看有无母亲回家后即需动用的东西。她正在翻看时,香姑进房来了。她一看便已明白了春雪瓶的用意,不禁点了点头,含笑对她说道:“你真想得周到。” 春雪瓶忙停下手来,起身请她入座,和她叙话。香姑将房里布置一一看了看后,瞅着她略带些儿疑虑的神色问道:“你能量定你母亲三月底前准能回来?” 春雪瓶:“母亲是这样和我约定的。”接着她又补了句:“我亦和母亲说定:她要三月底不回来,我便再进关里去找她。” 香姑默然片刻,又略带些儿怨责地说道:“你迢迢万里去京城,既然已把她找到,就该苦求苦劝地把她接回来,要不也该赖死赖活地跟着她,哪能再让她一人去闯荡!” 春雪瓶不便说出母亲命她护送玉玑的事来,只好说道:“姑姑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的情性,我能拗得过她老人家!” 香姑:“你难道不可以远远地跟着她!” 春雪瓶站在那儿不吭声了。香姑见她不说话,才把态度平和下来,说道:“正因为我太知道你母亲的心性了,所以才更不放心她!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忧念着:要是她能找到她那亲人就万事大吉,要是落了空,我真担心她会受不了!恐怕……”香姑突然打住了,没把话说下去。 春雪瓶不由一震,心像被人揪着似的,忙说道:“不,母亲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香姑说了句:“但愿如此!”随即把话题拉开了。春雪瓶自从这番和香姑谈叙之后,便感心里似被罩上一层阴云,一想到母亲便坐卧不安,神摇心悸,时生梦魇。 这日中午,她到香姑房里去找莲姑,见哈里木正在和香姑谈议外面的情况。哈里木见她进房来了,便对她说道:“我正想到你房里去找你呢!” 春雪瓶不由一怔:“叔叔找我何事?” 哈里木:“乌伦古湖有人来说,你大伯率领着百余骑弟兄正在庙儿沟一带追击一帮从塔城界外窜来的外寇,我正在为他担心呢!” 春雪瓶:“叔叔担心什么?” 哈里木:“我已得报:田项亦于目前突然派遣乌苏和奎屯军营的官军,兵分两路,在克拉玛依一带巡游。田项心怀叵测,不知他是为追击外寇还是意在谋算你罗大伯?” 春雪瓶:“朝廷钦差玉大人尚在迪化,田项岂能毫无顾忌?!”哈里木冷冷一笑,没说话。 香姑在一旁说道:“玉钦差即使是心向着你罗大伯他们,行事也得按照朝廷的旨意办。”她沉吟了下,又说道:“我看那玉钦差倒是不来的好,他来了兴许反而会坏事!” 春雪瓶不由心里一惊,蓦然想起罗燕姑姑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她虽猜不透这是何故,心里却又浮上了一片阴霾。下午,春雪瓶正独坐房里心绪不宁地忧念着罗大伯和母亲,莲姑进房来邀她去湖边玩雪取乐。春雪瓶称说心里烦闷不想前去。莲姑却说正是知她心情不好才来约她去的。随即便强拉着她一同去到湖边树林里。莲姑兴致勃勃地捧起地上积雪堆捏成各种形状的牲畜,春雪瓶只站在一旁默默驰神,毫未动手。莲姑见她如闷闷不乐,一转念,便对她说道:“来!我二人各自做一个自己心里最喜爱的人,看看各自做的谁?做得像不像?” 春雪瓶一来被她纠缠不过,二来她对莲姑所提的这个玩法也感新奇,于是便也挽起袖口,开始捏塑起来。春雪瓶这时正在想念母亲,她心里最爱的也正是母亲。因此,她毫不迟疑地便开始捏塑起她母亲来。她心里怀满敬爱,充满虔诚,专心致意地捏,凝神注目地塑,一个纤细而又显得十分窈窕的体形立起来了,一会儿头也塑上了。春雪瓶又细细地揉,细细地抹,一张清秀端庄,玉润雅娴的脸亦已展露出来。春雪瓶退后数步,对着她刚塑成的母亲的雪像凝神细看,只见雪像亭亭玉立,雪肤冰肌,纤尘不染,显得拔俗超凡。她从容自若,垂目凝神,似在沉思,又似若欲语。她看着看着,一瞬间竟恍若母亲真已来到她的面前。正在这时,莲姑也走过来了,她举日向雪像一看,不禁立即惊呼起来:“这不是玉姑吗?塑得活灵活现,真是像极了!不仅像,简直就是玉姑了!”她又对着雪像凝望片刻,说道:“要是我母亲走进林来乍一入眼,准会错当玉姑真已回来。” 春雪瓶听她这么直夸,心里也不由感到高兴。也走过去看看莲姑所塑雪像。见立在那儿地上的乃是一个身材粗壮、膀宽脸阔的雪人。看去虽然谁也不像,但从身形上却也能猜出她是塑的达奇。莲姑在一旁紧瞅着她等她发话。春雪瓶笑了笑,说:“达奇。” 莲姑欣然地笑了。她只需此两字便已满足。春雪瓶已觉心情稍好,便和莲姑在树林里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她忽然瞥见有个人影在林边一晃,随即又转入一丛灌林后面去了。春雪瓶立即警觉起来,忙拉着莲姑向那丛灌林走去。刚转过灌林,便见一人牵着一匹马在那儿东张西望。她一看背影眼熟,正惊异间,那人已察觉身后有人,便忙转过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春雪瓶惊呆了!那人也愣住了。紧接着,两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同样一声:“是你!” 春雪瓶见是铁芳,随着万分惊诧的同时又不禁激起惊喜万分。她赶忙走上前去,问道:“你怎到这儿来了?!”铁芳那惊诧之色尚还一点未退,并不答她所问,只愣愣地问一她:“你怎会在这儿?” 春雪瓶已显得稍稍平静下来:“你来这里何事?” 铁芳嗫嗫嚅嚅地说:“我来找人。” 春雪瓶:“谁?” 铁芳还是嗫嚅地说:“我也说不上来。” 春雪瓶不由十分诧讶地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匹青骢马。猛然间,青骢马鞍旁挂着的那只革囊跃入她的眼里,春雪瓶不觉一怔,忙抢步去到鞍旁,仔细一认,认准了,是她母亲之物。她忙指着革囊,问道:“你这革囊是从哪里得来?” 铁芳闷闷地说:“一位前辈的遗物。” 春雪瓶心一缩:“那位前辈是谁?” 铁芳:“就是我曾在京城西郊关帝庙里遇见那人。” 春雪瓶急促地说:“怎说是遗物?” 铁芳:“她死了。” 春雪瓶睁大了眼说:“死了?!谁死了?!” 铁芳:“就是那位前辈。” 春雪瓶哑着声说:“在哪儿?” 铁芳:“在沙漠里。” 春雪瓶张着嘴,睁着眼,停了呼吸,木然不动了!过了一会,才“哇”的一声,转身抱住革囊,伏在鞍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呀,哭呀,直哭得湖水兴波,青山失色,树梢积雪也化作满林泪水,直哭得铁芳心碎,莲姑肝裂,青骢马也不禁泪垂。 铁芳在一旁凄惶木立无主无措。他虽也在情不自禁地悲伤流泪,可他却仍不解春雪瓶这般伤痛竟是何故。 莲姑心里已经明白,亦在一旁掩面哀哀,哭得异常悲痛。过了许久许久,莲姑才忍着哀伤走到铁芳面前,哽咽说道:“你说的那位前辈就是我雪瓶姐的母亲。”’铁芳这才(炫)恍(书)然(网)憬悟过来。不知为何,他却忽又触到伤心处,也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又过了一会,香姑、哈里木、台奴、达奇等人都已闻讯赶来。香姑一到,立即扑上前去抱住春雪瓶,呼天叫地哭得气断声咽。哈里木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台奴跪在地上,一边默默垂泪,一边喃喃祷祝。 达奇站在莲姑身旁,半是为玉娇龙悲伤,半是陪着莲姑落泪。 大家就在林边哭,一直哭到日已落下阿拉山口,哈里木才将香姑和春雪瓶劝住。接着又由香姑和台奴扶着春雪瓶回到屋里。 晚上,香姑、哈里木引着铁芳一同来到春雪瓶房里共商后事。铁芳这才将他如何在洛阳遭人陷害,玉娇龙如何救他,又如何将他带来西疆,以及她是怎样在沙漠中遇到黑风并在黑风中死去的经过、情景一一地讲了出来。大家在听他讲述时又难免引起许多悲痛,春雪瓶更是边听边泣,已是哭得音哑神伤,几至泪已成血。 当铁芳说出玉娇龙在临终时所说的、他仅能听到的那几句断续不连的话语后,香姑不禁反复念道:“铁芳……母亲……艾比湖……雪瓶……愿你俩相亲……香姑会……”她边念边思索推敲,忽然似有所悟,抬起头来看了看春雪瓶,又看了看铁芳,随又给哈里木递去一个表示她已会意的一眼,便把这事暂搁一边去了。 香姑见春雪瓶只顾悲伤,便去拿来玉娇龙遗下的革囊,将囊内遗物一一取出审视。她点着看着,忽从一个包裹很严的布包中取出一本残书,递给春雪瓶,说道:“你看看,这残书好像是二十年前你母亲常常珍藏身边的那本学拳习剑的书。” 春雪瓶忍悲接过书来,凑在灯下一看,书上那些图文刚一入目,她便已认出是九华拳剑法式的抄本来了。只是这时她哪有心情去细细琢磨,只想略翻一下便放回囊里,不料她刚一翻完,页后一行墨迹犹新的字迹忽然跃进眼里。她仔细一看,见是母亲笔迹,上写着:“残篇半卷,留付雪瓶、铁芳珍藏。母字。”很显然地看得出来,“铁芳”二字是后来才添上去的。春雪瓶的心不由一动,感到母亲添上铁芳名字定是别有用意。这用意何在,她把书往铁芳手里一递,说道:“这书你也有份。”随即便转过身去。铁芳接过书,看看后面的那一行字后,拿着书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大家又商量去沙漠寻找玉娇龙遗体并将遗体运回安葬的事情。商量决定:铁芳带路,由春雪瓶和香姑一同前往,明日作好一切准备,后日一早便即上路。哈里木本来也要去的,因沙漠附近正有乌苏及奎屯的官军在那里巡逻,香姑怕他去了惹出事来,便让他留在家里备办所需一切。诸事商量已定,哈里木忽然对春雪瓶说道:“应把你母亲已死之事派人告诉你罗大伯才是。” 春雪瓶:“罗大伯正率部在外,行踪无定,到哪里找他去?” 香姑:“我意还是等他回到乌伦古湖后再告知为好。” 铁芳在旁听着,开始虽觉突然,却未便多问,直至听香姑说出“回到乌伦古湖”一句后,才不胜惊奇地问道:“罗大伯是谁?” 哈里木和香姑都没应声。春雪瓶抬起头,毫不迟疑地说道:“半天云罗小虎!我的父亲” 香姑先是一怔,随即情不自禁地冲着春雪瓶夸叫了一声:“好样的!”哈里木点点头:“真不愧是咱们的春雪瓶!” 一旁被惊诧得直发愣的铁芳,这时亦已明白过来,忙接口说道:“我已见到过罗前辈。罗前辈亦已知道这事了。” 春雪瓶不禁十分惊异,忙问道:“你在哪儿见到我父亲?又怎样告诉他的?” 铁芳:“我刚出沙漠,正走到塔岔口附近,忽见罗前辈率领着百余骑人马迎面驰来。他在马上一眼认出我了。便忙停下马来,问我从哪来?到哪去?我说从关内来,到艾比湖去。他问我去艾比湖何事?我说一位和我一道从关内来的女前辈死在沙漠里了,我到艾比湖去报信。他忙问我那女前辈是谁?我说不知她名姓。他忽又问我那女前辈是不是骑的一匹大黑马?我说正是骑的一匹大黑马。他显得很吃惊,脸色都变了,又问我遗体和大黑马现在哪里?我说遗体暂埋在沙漠里,大黑马守在坟旁不肯离开。罗前辈又问了问我埋葬那位女前辈的方位。我告诉了他此去的大约距离和方向,前辈听了后,回头对他身旁的人说了句‘你们先走一程,我去看看后便随即赶来!’随即纵马向沙漠那边驰去。” 哈里木十分不安地问:“你可知他那帮弟兄是向何处去?” 铁芳:“听他们说:他们刚在克拉玛依以南击溃了一股窜来劫扰的外寇,正准备回到乌伦古湖去。” 哈里木想了想,又对春雪瓶说道:“你父亲想是看望你母亲的坟堆去了。他一人去沙漠恐防有失!事不宜迟,你们明天就动身赶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春雪瓶、铁芳、香姑三人骑上马,又带上一匹驮运篷帐、用具的牲口;穿过草泽,取道古尔图向沙漠驰去。春雪瓶为不惹人注目,虽未全身戴孝,却也在鬓旁戴上白花,穿着一身素服,腰间系上一条白丝素带,再加上她骑的又是一匹白马,看去也显得楚楚哀凄,给人以肃然生悲之感。三人为了赶路,一路扬鞭纵马,向前夺路飞奔。脚下的野地戈壁,身旁的树木村庄,只都一闪而过,快得无法看清。历时不过三天,三人便已走近沙漠边际,来到一片矮曲的红柳丛前,铁芳停马向东一指,说遭:“从此直向正东走去,马行两日便可到达掩埋前辈遗体处了。” 春雪瓶举目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展开一片黄沙,广阔无边,遥遥无际,沙漠上沙丘横亘,断续绵延,极目难尽。春雪瓶暗觉心忧:如此辽阔,走离一步可差百里,此去能否寻得母亲坟堆,她感到茫然一片。 铁芳勒马前行,春雪瓶和香姑跟在他身后,进入沙漠,向正东方向走去。铁芳边走边辨识沿途沙丘,觉得那些沙丘似已大小异位,有些沙坎沙坡,与数日前他经过时所记下的形状似是而非,弄得铁芳也不禁勒马迟疑,踌躇不决。行了两天,计时计程,应已来到掩埋春雪瓶的母亲遗体处了,可三人寻遍周围一带沙地都未见坟堆,也未见大黑马身影。铁芳不觉愧疚于怀,焦急万分。春雪瓶更是心如火燎,悲痛不胜。三人就在那里搭起篷帐,朝寻夜宿,一连寻了两天仍是一无所得。到了第三天,忽在一处沙地上发现了大黑马的尸体,见它趟卧地上,伸着颈项,昂着头,两眼大大张着,浑身毛色还闪着光泽,看去不像是死于饥渴,倒像是死于悲痛。三人在大黑马尸体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后,再仔细一看这片沙地的景况,只见在大黑马尸体的近旁乃是一片平地,并无一个沙堆,只在不远处才有一座沙堆,但看去却又不似日前坟堆旁的那座沙丘高大,形状也不甚相似。铁芳正在惊疑,春雪瓶却说:“沙丘乃大风吹成,每一起风都将改变沙丘形状,既然大黑马在此,母亲的遗体也一定在这里。至于坟堆,大风吹平坟上的堆沙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我们就在这一片沙地上掘寻,一定就能找到的。” 三人立即动起手来,先从大黑马身旁周围掘起,掘了一片,未见遗体形迹。又将范围扩大,仍不见有痕影。三人一直将沙丘周围附近的沙地都已掘遍,翻遍,仍是一无所见。三人掘了一天,已感筋疲力竭,失望渐渐变为绝望,绝望又引来惊奇:是寻来时偏离了方向,远离了坟堆那处沙地?可大黑马却又死在这里!是大风移来沙丘,把遗体埋到了大沙丘下面?可为何又把大黑马的尸体远远留在一旁,没有把它和它主人埋在一起?!三人惊奇不解间,铁芳忽然对春雪瓶说道:“会不会是罗前辈已来将你母亲遗体移走?” 春雪瓶摇摇头,说道:“父亲纵然来了,他又不知道坟堆在何处,要想在这千里沙漠上来寻找一个小小的坟堆和一匹孤零零的马岂是易事!父亲若是果然找到此地,并真已移走母亲遗体,大黑马如尚未死岂不随他同去!大黑马如已死去,以我父亲的情性,他岂能不将大黑马掩埋好了才去!” 铁芳觉得春雪瓶说得有理,也就不吭声了。香姑见大家都猜不透为何找不到玉娇龙遗体,不禁心里突然闪起一个奇怪的念头:“玉小姐一生行事都令人感到神秘莫测,此次她莫非又是借死遁去?!要不,她就是正如京城人们所传,飞升天界成仙去了。”她随即又不禁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好笑,她一直也是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更不会成仙的。 春雪瓶凝望着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沙漠,不禁满怀凄楚地说道:“母亲凄凉孤独了一生,哪能让她死后仍留在这比死还要静寂的沙漠里去再受凄凉孤独!” 香姑见春雪瓶为此情伤,不禁触起她对玉娇龙一生处境的悲悯,心里怦然一动,忽然想起玉玑已来西疆和玉娇龙生前曾经给她说过的一番话来。便对春雪瓶说道:“你母亲生前曾经对我说过:她若死了,要我把她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广不用建坟,更不要立碑,不要让她再给世人留下任何影迹!没想到如今竟应了她曾说过的那番话语!我想,这也和你母亲生前的心情和夙愿相合,你也不用过分悲伤,我们也算尽了心了!” 春雪瓶听了香姑这么一说,虽感不以为然,却也不觉心动,又眼看连寻多天也是徒劳,只好掩埋好大黑马,带着万分悲痛和憾恨的心情,离开了那片沙漠,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三人行了两天才走出沙漠。野地上的红柳,羊群,路上的行人,牲口,又给三人带来了一片生气,春雪瓶那悲痛的心情也才略略减轻,话也稍稍多了起来。铁芳见她心情稍好,心里也很高兴,便寻了一些话来和她说说,说的也多是一些闲言碎语。春雪瓶听了虽觉兴味毫无,心里对他却还是充满谢意,她听着听着,忽然问他道:“母亲留下的那卷残书,为何在我的名字旁边也添上了你的名字?” 铁芳愣了片刻才嗫嚅说道:“前辈之意兴许是要你将书上的拳法剑法传授给我。”他停了停又说,“因前辈已经知道我来西疆就是为向你学艺。” 春雪瓶问:“你来西疆就只是为了向我学艺?!” 铁芳又愣了愣才嗫嚅地说道:“也是为了来看你。” 春雪瓶看了他一眼,嘴边虽未能浮出笑容,悲伤的脸上却已露出了一丝儿欣慰之意。她低头沉思片刻,忽又问道:“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后心里是怎么想的?” 铁芳:“我一向对罗前辈心怀钦敬,没想到他竟是你的父亲!我希望我的父亲也是罗前辈这样的一位义勇无双的人!” 春雪瓶情不自禁地笑了!说道:“等天暖雪化,我便随你寻找你的父母。我想你的父母也一定不是平庸之辈。” 三人行至奎屯,天已渐晚,便在路旁找了一家客店住宿下来。晚上,春雪瓶和香姑在房里闲谈,铁芳去村上买了一些食物送进房里来了。他瞥见春雪瓶刚从腰间解下放置桌上的弩弓,便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你母亲临死时左手里也握一只驽弓,和你这只完全一样。” 春雪瓶不安地问:“你莫非就让我母亲握在手里,也未给她取下?!” 铁芳:“我也曾经试着取过,只因她握得很紧,我不忍用力,便让它留在你母亲手里了。” 香姑略感诧讶地问:“我想那只弩弓若不是她特别心爱之物,也一定与她有其他关联!不然她怎么会在临终时把它紧紧握在手里。 雪瓶不胜伤感地说:“那弩弓原是我父亲送给她的!” 香姑动情地说:“这也可知她对你父亲的情义了!直到临死时,她一心想着的还是你父亲!” 春雪瓶不由又泪满衣襟。 铁芳听了不觉一怔,心里是疑信参半,他不由喃喃自语地说道:“奇怪,她右手里又怎会握着那么一件东西?!” 春雪瓶抬起沮眼忙问他道:“母亲右手里还握着一件什么东西?!” 铁芳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我藏在怀里的那幅红绸。” 春雪瓶不由一怔,只带着些儿惊疑的神情望着他,没吭声。 香姑在一旁不禁十分诧异地问道:“什么红绸?” 铁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未即应话,春雪瓶却代他说道:“原是表记,是别人将他从生身母亲身旁抱走时,从他生身母亲衣上剪下的一幅红绸。” 香姑猛然一下站起身来,张大了眼.嘴唇也颤抖起来,直盯着铁芳,问道:“你被别人抱走那时是多大?” 铁芳:“刚生下地。” 香姑:“你今年多大?” 铁芳:“刚满过十七岁。” 香姑:“你可是腊月二十八日卯时生?” 铁芳惊异万分地答道:“正是。” 香姑:“你那幅红绸子可是桃红色的?” 铁芳:“是的。” 春雪瓶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倾听着,她已由惊异而变成惊骇,不禁突然插口问道:“你那幅红绸又是否也留在我母亲手里了?” 铁芳:“因她握得不甚紧,被我取下了。” 香姑:“快取出给我看看!” 铁芳忙从怀里取出那幅红绸递给香姑。香姑移身灯下,展开红绸细细地看着,又用手比量着它的长宽大小。春雪瓶在一旁张大着眼,不时看看香姑的神色,不时又看看那幅红绸。香姑看着比着,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指着红绸惊喜万分地说道:“没错!这正是从你母亲棉衣襟上剪下的那幅里绸!”随即又指着铁芳:“他就是你母亲要寻找的亲生儿子!” 铁芳愣住了! 春雪瓶惊呆了! 一瞬间,房里突然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 香姑看他二人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说话,又对铁芳说道:“你母亲当时被剪去里绸那件棉衣,她在这次进关前已交给我了。我把它收藏在箱子里,一心只望有一天能有人来对上那幅被剪去里绸,不想这一天终于来了!没有错,不管是年龄、生日和里绸,都对上了!你就是在你怀里死去的这个前辈的亲生儿子!” 铁芳呆住的只是神情,心却在急剧地翻腾着!他和那位前辈在路上相处的情景,那些应该引起他的醒悟而他却未去多加思悟的话语,那些应该引起他的怀疑而他却毫未置疑的行为,都一一闪上心来,又一一地照亮了,看清了!他已经相信了,认定了,死在自己怀里的这位前辈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亲生母亲!而自己却在她临死时竟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叫都未曾叫她一声!铁芳一念及此,不由肝肠痛断,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抓过那幅红绸紧紧贴在胸前,双膝跪下去哀痛万分地哭泣起来。他哀痛母亲之死,也哀痛自己的不幸! 春雪瓶仍在呆呆地看着铁芳,她这时心里涌起的思绪,真是千头万端,紊乱如麻!铁芳竟会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自己又是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是!她心里尽管不禁迅即涌起一股苦涩,甚至掠过一丝惊恐!但只能是!因为她只要闪起一丝儿不是的想法,苦涩便会变为奇耻,惊恐也会变成恐怖!春雪瓶毕竟是春雪瓶,她从来不愿自己欺骗自己!她强自镇住心里的颤栗,紧紧地盯住香姑问道:“母亲是在哪儿生下我的?” 香姑也不由一阵寒颤,望着她,眼里充满疼怜,疼怜中又略带些儿悲悯,默然片刻,说道:“你母亲对你虽比亲生的骨肉还要亲,还更爱,还更疼,但你确不是她亲生女儿。” 春雪瓶几乎是冷冷地问:“那我是从哪儿来的呢?” 香姑:“换来的!别人把你偷偷换给你母亲的!” 春雪瓶最怕知道的事,最怕听到的话,终于知道了,听到了!刹那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张虚慈伪善狡态难藏的令人厌恶的脸,猛然从她心上一掠而过!豹二太太!自己的亲生母亲难道是她!羞忿、屈辱,使她如坠污泥,如溺浊水,使她有如遭到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一时间,她真感忿不欲生了。春雪瓶忽又回头看看仍跪地悲泣的铁芳,这个已经潜踞在她心头,她也甘愿为他献出一切的少年,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是为他欣庆还是对他怀仇?她只觉爱恨怨怜都一齐交织在心,究竟是何心境,是何感受,她已分辨不清。 香姑见春雪瓶脸色发白,神情也显得异样,还以为她只是陷于惊讶,对自己的身世毫无所知,便又对她说道:“这事不能怪你母亲。有人将你从你母亲怀中换走了铁芳。这也曾使你母亲受到了很深的痛苦和许多不幸。她的病也是从那次不幸中得来。你的生身母亲本姓方,别人都叫她方二太太……”春雪瓶忽然将香姑的话截住:“姑姑别说了!一切我都已知了!” 香姑正在惊疑,春雪瓶忽又自语般地说道:“这个昧心的女人!她害了三个人!我定要找她算账去!” 香姑不觉心里一怔,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春雪瓶不再吭声了。 铁芳跪地悲泣许久,在香姑的再三劝慰下才收泪站起身来,回到他的房里去了。 春雪瓶满怀悲愤,睡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天刚微亮,便即披衣起床,轻轻走出房门,去马棚牵出大白马,备好马鞍,正要上马,却被早已起床前来饮马的铁芳看见,他忙放下水桶,抢步上前,伸手抓住马缰,十分惊诧地问道:“天刚发亮,霜重路滑,你要到何处去?” 春雪瓶:“到祁连山去。” 铁芳惊疑地问:“去找你母亲?!’ 春雪瓶:“我的母亲已经死了!” 铁芳嗫嚅地说:“我说的是你生身母亲。” 春雪瓶:“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已经死了。” 铁芳不安地问:“那你还去祁连山做甚?!” 春雪瓶:“去找豹二太太清算这多年的旧账!” 铁芳情切地说:“春姑娘,别这样!她毕竟是你母亲。” 春雪瓶:“她早已舍弃了我,从未把我当女儿,我岂能认她作母亲!” 铁芳:“她虽不该如此,可你却因此得福,学得一身好武艺,又得到一位爱你甚于亲生之女的母亲,你也不该怨她了。”铁芳看了看春雪瓶,见她似已心动,忙又说道:“真正被她害得最苦的还是母亲。母亲若要找她算账原是易事,可母亲没有这么做。我想母亲是爱屋及乌,念在你的份上才宽恕了她的。母亲尚且这样,你又为何还要耿耿于怀呢?” 春雪瓶:“正因为母亲被她害得最苦,正因为母亲出于对我的恩情才宽恕了她,我就更应去找她清算这笔旧账。为人行事,应是当作便作,恩怨分明。” 铁芳:“要是母亲尚在,她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去作。” 春雪瓶默然片刻,仍面带激忿地问他道:“你也是被她害得够苦了的呀!前番在肃州大闹她的宅院时,你又为何不找她算账?” 铁芳:“我想:为人处世,还是应当遵照圣人之言,讲点忠恕之道才是。” 春雪瓶不禁露出一丝含讪带讥的神情,说道:“母亲倘若尚在,你一定更能讨得她的欢心!我可不愿去遵照你那些圣人之言,也不想去讲他说的什么忠恕之道!我纵不和她算账,也要找她评评理去!”她随即从铁芳手里夺过马缰,一跃上鞍,催动大白马向东飞驰而去。身后只听到传来铁芳一声声情急的呼劝声。 春雪瓶一路马不停蹄,不多天便已出了西疆进入肃州地界。一日,她因一意赶路错过客店,便到路旁一座寺庙投宿。那寺庙虽在远离村镇的荒野,殿内庙堂神像却葺塑一新,香火也很旺盛,春雪瓶不禁感到有些诧异便问庙里主持:“这里这么荒僻,庙里香火为何如此旺盛?” 主持说:“这庙原已破败不堪,香火更是冷落,一年前肃州城里的豹二太太前来许愿,捐舍千两纹银,将庙堂修整一番,神像也重塑上金,香火才又渐渐旺盛起来。” 春雪瓶更是十分惊异,忙又问道:“豹二太太许愿是为了何事?” 主持:“听说她早年曾在甘州道上丢失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为思念女儿已忧伤成病,曾四处求神拜佛,祈求灵应,保佑她寻回女儿。她来庙里许愿也正是为的这桩心事。” 春雪瓶心里不觉怦然一动,虽并未因此就对她生身之母有了多少好感,却也顿然消去许多郁积在她心中的怨忿。春雪瓶离开寺庙,只驰行一日便已到了肃州城外。因天色已晚,她便策马进城直至西门小街,在“故人来客店”住了下来。刘婆一见春雪瓶来到,不由高兴万分,忙叫伙计打水备饭,显得分外殷勤周到。晚上她又抽空来到春雪瓶房里,陪她闲聊。刘婆问的也多是西疆边情,特别关怀着艾弥尔和他那帮弟兄处境的安危,也十分惦挂着赵窈的近况。春雪瓶听她提起赵窈,不觉心里一动,便若不在意地问道:“那豹二太太眼下是在祁连山中还是住在这肃州城里?” 刘婆:“她眼下既不在祁连山中,也不在肃州城里,她已到阴曹地府去了。” 春雪瓶不由一怔:“她死了?!” 刘婆:“死了。” 春雪瓶凝然不动地出神片刻,才又说道:“姥姥可知她是何时死的?死在哪儿?又是怎样死的?” 刘婆:“她是二月初在她常来城里居住的那家大院里死去的。听说她去年冬天在山上就病了,直至今年正月十五元宵已过才下山进城医治,不料病势已沉,服药无效,不过半月便死在城里了。” 春雪瓶不禁怅然若失地问:“她患的是什么病?” 刘婆:“听说患的是风寒。这病原是死不了人的,只因她过去曾做过许多昧心丧德的事情,后来忽然良心发现,经常悔疚自责,疯言癫语,以致病情加重,才死去的。”刘婆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又说道:“没想到像豹二太太这样一个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女人,竟然也有回心转意、痛悔前非的时候,可见人心总还是向善的。” 春雪瓶的心也不觉有些感动了。她知道,刘婆所说豹二太太过去曾做过的那些昧心缺德事情,其中当然也包括着舍弃自己女儿去换掉铁芳那件缺德事,说她终于悔疚自责,同样也包含着舍弃自己的那桩昧心事。豹二太太昧心事确是做了,但是否真是痛悔前非了呢?春雪瓶又不禁问道:“姥姥说豹二太太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何以见得她是如此了呢?” 刘婆:“豹二太太临死前把她昧心弄来的那些良家女子全都遣散回家,并把她多年私自积蓄的几千两纹银全施舍给各地寺庙,为早年被她自己丢失的亲生女儿祈福,.也为求得那些曾被她损害过的人的宽宥。” 春雪瓶听后心里不但对豹二太太的怨忿之情顿然全消,而且还不禁生起一种悲悯之意。她也不知何故,心里却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她当时忍心舍弃自己去掉换铁芳这样一个男婴,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甘愿做出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由对刘婆说道:“这也可说是‘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了。” 刘婆笑了笑:“你那是读书人说的书上的话。照我们的话说这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二人随即转过话题去聊一些别的事情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雪瓶在城里转了一转,本想再去逛逛酒泉,却不知不觉地竞走到豹二太太原住的那家大院门前来了。她站立门前抬头一看,见门上挂孝未除,两旁所贴孝联犹留坊上,院内庭空院静,显得一片清凄,光景大非往昔。她不觉跨进大门向院里走去,竞无人前来盘诘,任她东走西看。春雪瓶来到楼房下面那间大厅,见厅里尚设有豹二太太的灵堂灵位。她站在那块写着豹二太太名姓的灵位面前,猛然间,她耳边又响起铁芳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来:“她毕竟是你母亲!”随即又浮上她心来的则是她自己的反思:这个虽为世人所不齿的女人,自己毕竟是她生下来了,毕竟又曾吸吮过她的奶汁。她对自己虽无母女之恩情,但自己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春雪瓶想到这里,随即对着灵位跪了下去,心中默默祝祷:“这就算我雪瓶报你生我之恩!我愿助你尽赎生前旧怨,在泉下早得安宁!”她随即又恭敬虔诚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对着灵位凝视了片刻,然后才一转身走出大厅,又匆匆地离开大院向“故人来客店”走去。 春雪瓶回到客店,虽觉对豹二太太的一切旧账均已了结,自己应该已是无牵无挂的了。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老是安静不下,似觉又有许多牵挂飘浮上心,使她坐卧不安,日夜萦绕于怀。 究竟是些什么牵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感到一阵阵心烦意乱,一阵阵惆怅难禁。最使她怅然无措的是:她似已失去依托,今后将投向何方?又将到哪里安身去?春雪瓶在店里闷闷地住了两天,她十七年来破题儿第一遭感到了似若萍漂的处境和感到了百无聊奈的滋味。就在她进店后三天的傍晚,她感到实在烦闷难禁,打算去街上走走,不料她刚刚走出店门,忽然看见一人牵着一匹马转过巷口正匆匆向客店走来。 那人身影刚一映人她的眼里,春雪瓶的心便不禁怦然一动,立即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已经认出了来人正是铁芳!一瞬间,她想闪身避开不和他照面,可她只是心里在想,站着的双脚却不肯移动。随即,铁芳已来到她的面前。可他却只顾埋头走着,并未注意到她。正当他已快从她身旁走过去时,春雪瓶却忽然将他叫住,说道:“你来做什么?” 铁芳不由一惊,便忽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出是春雪瓶时,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嗫嚅地说道:“我来……来追赶你的。” 春雪瓶:“追赶我做甚?” 铁芳:“追赶你回去!” 春雪瓶:“回哪儿去?” 铁芳:“回家去呀!” 春雪瓶:“我已经没有家了!” 铁芳不禁又是一愣:“你怎说没有家了呢?!那艾比湖不就是你的家吗!” 春雪瓶:“那儿是母亲的家,母亲若还在,我也还有家,母亲既已死去,那儿的一切都是母亲的,那家便是你的了。” 铁芳一着急说话竟忽然也流畅起来:“你怎能这么说!那儿原本就是你的家。从前是,今后仍还是。我名分上虽是母亲之子,却从未尽过人子之道,你从小就在母亲身旁,一直伴随着母亲度过了她那艰难凄苦的一生!你才是母亲真正的女儿。母亲在临死时口里念着的也是你的名字,可见在母亲心里你才是她真正的亲人。你怎能说母亲死了那儿便不是你的家了呢!” 春雪瓶:“不管怎么说,艾比湖而今却是你的家了。” 铁芳:“我确是已经把那儿当作我的家了。但我却并不是因为那儿是母亲的家才这么想的。” 春雪瓶不由十分诧异地瞅着他,问道:“不是因为母亲又是因为什么?!” 铁芳:“正是因为那儿是你的家。” 春雪瓶的脸一下红了!可她却既未低下头来,也未掉开脸去,仍只脉脉地瞅着他,过了片刻才深情地说道:“你这话该我说才是。” 铁芳却不由显得有些不解,又有些腼腆,问道:“为什么?” 春雪瓶:“因为你是男子汉。” 铁芳欣然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随我回去吧!” 春雪瓶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你也该歇息,咱俩明天就上路。” 第二天,春雪瓶和铁芳一早便动身了。一路上,春雪瓶扬鞭催马,奔驰得虽仍和来时一样迅速,心情却和来时全不一样。她时而勒马顾盼,秀目生辉,依然飒爽英姿;时而停蹄指点,笑语如铃仍似往日潇洒自如。二人一路娓娓哝哝,不多天便已过哈密,正继续向前赶路间,忽见一骑迎面飞驰而来,从二人身旁一闪即过。春雪瓶已经认出他是驿站驰递鸡毛文书的驿卒j不觉心里。一怔,对铁芳说道:这驿卒跑得这般火急,不知又是一封禀报什么紧急军情的文书送到朝廷去了!” 铁芳不解地问:“似他这等驰行,不须半日人马均已累倒,还能赶到京城?!” 春雪瓶:“此去京城沿途均设有驿站。每站相距不过四五十里,文书均是接站驰递,只需二十余日便可送到京城,哪能由一人一骑驰送。” 铁芳:“如此,来回也须五十多天,一旦外寇大举入侵,等朝廷得报后再发兵驰援,至少也须三月,恐半个西疆早已陷入外寇手中去了。” 春雪瓶:“正是因为如此,罗大伯才率领着他的那帮弟兄住在乌伦古湖一带,以便时时抗击从北界来犯的外寇,西疆北境全赖他才得保安宁。因此,西疆牧民百姓都把他率领的那帮弟兄称为义军。” 铁芳:“等我向你学好一身武艺后,也投到父亲那里去!” 春雪瓶:“何须等到学好才去,到了那儿再学不也一样!” 铁芳:“这么说,你也是愿意随我一同前去的了!” 春雪瓶不禁嫣然一笑:“不是愿随你去,而是早就和你相约,要你到乌伦古湖来的。” 铁芳这才想起去年夏天他二人在甘州道上的谈话,也才知道春雪瓶早已有了投身到乌伦古湖去的心意了。他不由十分高兴地说道:“那就算我随你去好了。” 春雪瓶又嫣然一笑:“还是算作我随你!” 铁芳也情不自禁地一笑:“就因我是个男子汉?!” 春雪瓶不胜惋叹地说:“不,只因我不愿学母亲!”二人都不再吭声了。 快近鄯善时,二人来到一个驿站门前,因见那驿站旁边有口深井,二人便下马汲水饮马。正饮马时,一个驿卒走过来了,他将大白马和青骢马打量一会,不禁连连赞说“好马”,并和他二人搭起话来。彼此闲聊片刻,春雪瓶若不经意地问道:“昨日我在路上,见驿站又在飞传火急文书,不知有何紧急军情?” 驿卒:“我是为了半天云罗小虎的事情。” 春雪瓶不禁全身一震:“半天云怎么啦?!” 驿卒:“听说不久前在昌吉附近被乌苏军营的官兵擒获了!” 铁芳愣着一双大眼,抢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衣,急切地问道:“你说的这事可真?!” 驿卒已被他那可怕的神情吓呆,忙嗫嚅说道:“西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铁芳:“半天云现被关在何处?”他已色变气促,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春雪瓶见他还要追问,忙伸手将他一拉’.说道:“我们还是赶路要紧,到了迪化便一切都会知道的。” 铁芳这才松开了手,跃上马,和春雪瓶一路挥鞭,飞一般地向迪化方向驰去。 二人各自的心中都如火烤火燎一般,一路上只顾催马向前,彼此很少说话。刚过白柳河,忽见艾弥尔扬鞭纵马迎面驰来。彼此一见,都赶忙勒住奔马,一齐跳下马来,去至道旁一个僻静所在,急匆匆地问谈起来。经过一番忧心忡忡、心情沉重的交谈之后,铁芳和春雪瓶已从艾弥尔口中获悉:罗小虎确已于一个多月以前在吉昌以西的草原上落入官兵的手里去了。落入官兵手里的经过、情况是:那日罗小虎率领着他的弟兄们刚在庙儿沟击溃了一股从北境人窜来侵的外寇,正向回乌伦古湖的路上走去时,恰好遇上刚在沙漠里掩埋了玉娇龙后又从沙漠里走出来的铁芳。罗小虎从他口中得知并猜出死在沙漠里那个铁芳当时还不知名姓更不知道是他母亲的女人是玉娇龙时,便离开了他的弟兄单人独马向沙漠那方驰去。他的弟兄们回到乌伦古湖后,见罗小虎多日未归,便派人四出寻他,直至半月前才由塔城军营的马千总秘密派人来说,罗小虎就在离开他弟兄们的第五天,在昌吉西边的草原上,碰上了正在四处堵截、追捕他的乌苏军营官兵,他当即被姚游击率领的百余精骑团团围困。罗小虎虽一再奋勇冲杀,终因势单力孤寡不敌众,且又身中两箭,便被官兵所擒,关进昌吉军营里去了。官兵惟恐罗小虎的弟兄们知道这事后前去袭击军营救出他来,便一面极力隐秘此事,一面调集各营军马增防昌吉。艾弥尔等人在得到马千总送来的这一密报后,便忙将哈里木、乌都奈、梁巢父等人一齐请到乌伦古湖共同谋计劫救罗小虎的办法。正在这时,马强又从迪化军营探知,为如何处置罗小虎一事,将军田项和钦差玉玑两人意见不一:田项以罗小虎乃为朝廷要犯为由,坚持将他押解进京,交由朝廷会审后再请旨处决;玉玑则以罗小虎贼羽遍布西疆恐生意外为借口,力主就地斩首以防不测。二人各执一词,各持己见,相持不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使罗小虎至今仍然关在昌吉,给弟兄们留下了一线尚可将他救出的希望。五日前,马强又从昌吉军营探知肖准已由塔城赶来昌吉,决定由他率乌苏、昌吉两地军营的官兵将罗小虎押送伊犁将军衙署,交由田项押管,听候朝廷发落。马强还已探知:肖准正在挑选两地军营精兵,不日即将起程。哈里木和梁巢父等人共同谋计,认为要救出罗小虎,只有伏路强劫这样一个办法了。这样做,虽明知不仅将会伤亡许多弟兄,且将危及罗小虎的性命,但势已至此,别无他策,也只有孤注一掷了。因此,大家商计,决定在呼图以西的呼图壁河西岸动手。因那里乃是去伊犁必经之路,来往人多,易于混迹其中;河边上又有十余家店铺,亦可让一些弟兄分作过路客商混杂店内;店铺对面一箭之地有片树林,可以隐伏一二百骑弟兄,等官兵押解罗小虎来到东岸渡河时,趁他们一半渡过西岸,一半尚留东岸之机,由隐迹在店铺里的弟兄突然杀出,拚命护着罗小虎,隐伏林中的弟兄们随即驰援,合力杀退官兵,将罗小虎从官兵手里夺救回来。现哈里木和乌都奈已率领着乌伦古湖及各地的弟兄隐集在呼图壁一带,只等到时便动手了。 春雪瓶在听了艾弥尔所说的这些情况后,心里感到十分震惊,她既为罗小虎处境的危3uww险深感忧惴,也为玉玑那险恶的用心感到寒栗气忿!一瞬间,罗燕、香姑曾对她说起过对玉玑来西疆所怀的隐忧,以及不久前哈里木对官兵在克拉玛依一带出现所怀的疑虑,全部一齐涌上心来,不禁使她感到:自己对于世事人情的体察,远远不如他们警敏深沉!自己也还须多磨多思才行。春雪瓶抬头看看铁芳,见他紧握拳头,怒目不语,似在只等一拚!艾弥尔却正紧紧地注视着她,等她拿个主意。春雪瓶沉吟了会,不禁紧锁双眉满怀忧虑地说道:“伏劫之计虽然可行,却是未免太险!除非那首先靠近罗大伯的人确有很高的武艺,方能保得罗大伯安然无恙,不然就恐有失!” 艾弥尔猛然将手一挥:“我们忧虑的也正是如此!因此,大家都在焦急地盼望着春姑娘归来。如今姑娘既已归来,罗大哥也就有救了!” 铁芳:“我虽武艺不高,但救父愿和他们一拚,就让我先去靠近父亲。” 春雪瓶:“你当然是要身先靠近的!只是救人必须十全,意在一拚却非十全之计。” 艾弥尔:“肖准十分狡诈,为防他调动吐鲁番军营官兵沿途巡哨,我特去知会那一带的弟兄虚张一些声势,牵制住吐鲁番军营官兵,使他们不敢妄动离营,以确保伏劫顺利得手!” 春雪瓶:“我去迪化稍作逗留便即赶去呼图壁和哈里木叔叔他们会合。” 艾弥尔:“好了,事情紧迫,咱们就分头行事吧!”他随即一跃上马,向吐鲁番方向驰去。” 春雪瓶和铁芳也急忙上马,继续向前赶路。 一路上,铁芳心怀忧愤,总显得惴惴忡忡,焦躁异常。春雪瓶见他如此,惟恐他伤了身体,乱了方寸,便回过头来对他说道:“我们即将面临大敌,正须抖擞精神,似你这般忧伤,不但于事无补,反会损伤身体,若让罗大伯知道,他也会感到不安的。” 铁芳这才强自镇定,烦乱的心绪也平静了些。二人到了迪化,春雪瓶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刚刚放下行囊,便对铁芳说,她有事须去料理一下,要铁芳留在店里等她,便随即出店去了。她出了店门,向街上行人打听到玉玑是住在驿馆里面,便迳向驿馆走去。来到驿馆门前,她称说要见玉大人,要门官给她通报。门官见她是个寻常姑娘,身上还带着几分野气,不肯给她通报,二人便因此争吵起来。正闹嚷间,被玉大人随身衙役走来看见,一面忙上前和她招呼,一面忙对门官说道:“这位姑娘就是前番在西疆边界上救了玉大人的飞骆驼!”门官一听,立即惊惶万分,神态也突然变得十分恭敬,忙将她让进馆门,又由那衙役领着她迳直去到玉大人书房。玉大人正在房里看书,一见春雪瓶到来,只是略感一怔,随即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对她说道:“春姑娘久违了!不知是阵什么风,又把你吹送到这里来了!” 春雪瓶:“我要不是有事来找玉伯,什么风也是吹我不来的。” 玉玑不由一怔:“春姑娘找我何事?” 春雪瓶单刀直入地:“听说半天云正率部在庙儿沟一带追击犯境入侵的外寇,却被田项派兵将他逮去,玉伯定已知道这事的了。只是不知玉伯准备将他如何处置?” 玉玑沉吟片刻道:“半天云乃是马贼魁首,又是被军营骑校擒获,案涉军务,应由将军衙署启奏朝廷,如何处置,只能遵照圣上旨意办理,我乃文官,未便多加过问。” 春雪瓶:“听说玉伯力主就地处决,不知确否?” 玉玑微微一惊:“西疆各府道衙署确真有过此议。虽然有议,也只议议而已。一切仍须遵圣上旨意行事。” 春雪瓶见玉玑一味推掩,一横心索性说道:“那罗小虎与玉伯府上本有瓜葛,不知玉伯知否?” 玉玑一惊,神情立即变得凛肃起来,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春雪瓶这话从何说起!我玉门乃世代簪缨,又是书香门第,何至与马贼发生瓜葛!” 春雪瓶已不禁隐露出了愤然之色,愤然中还带着些儿凄伤的神情。她紧紧地盯着玉玑,一字一句地说道:“玉伯请听我说:罗小虎确与玉门有亲!他有一子名叫铁芳,现年一十七岁,为人十分诚信义勇,与玉伯确是血亲。玉伯可以不认罗小虎,却不能不认铁芳!因此对罗小虎之事,玉伯纵然无力护顾,亦不应促其速死,致使自己的同胞骨肉含恨,使天下义勇之士寒心!” 玉玑一下站起身来,似欲举手拂袖,忽又将手垂下;似欲张口喝斥,忽又将口闭上。他铁青着脸在房里来回踱步,沉吟了一会,才说道:“我与罗小虎向无仇怨,更无瓜葛,西疆也和京城一般,到处都有流言蜚语,春姑娘切勿听信。关于罗小虎之事,我实难为力。至于铁芳,只要他能立志向上,从此自拔污泥,他日相见我当另眼相看,给他谋个前程就是。” 春雪瓶知玉玑只一意维护着他自己,对他的同胞妹妹已无兄妹之情,更难望他对罗小虎会稍存眷顾之意,她真深悔自己有此一行!春雪瓶随即站起身来,忿然说道:“天下自有正气!罗小虎无须他人护顾,自会克凶为吉的!铁芳本就未陷入污泥,他亦无须自拔!至于前程就不用玉伯操心了!”她话音刚落,随即转身走出书房,向驿馆大门走去。 春雪瓶气冲冲地走出驿馆,正迈步向前面大街走去时,忽见十余名外邦汉子穿过巷口正向驿馆走来。她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忙注目一看,只见那走在前面的汉子正是半年前在京城王爷府里和她较技被她击败的巫朵司。春雪瓶更是感到十分惊讶:他来作甚?!她正惊疑问,巫朵司亦已认出她来,赶忙上来和她见礼,又十分欣喜地和她问谈起来。巫朵司一面和她叙话,一面忙又对他身后那十余条汉子说道:“这位春姑娘就是我常常对你们说起的飞骆驼。”那十余汉子吃了一惊,一个个脸上都不禁露出饮佩之色,赶忙上前给她见礼。见过礼随即便又退到一旁去了。春雪瓶这才问巫朵司道:“你怎到这迪化来了?” 巫朵司:“一言难尽!”他环顾一下四周,见巷内别无他人,才又放低声音说道:“我等原是前来投奔半天云罗小虎的,不想来到西疆才知他已不幸落到朝廷官兵手里去了。” 春雪瓶不由感到惊诧万分,忙又问道:“你等为何要远离故国前来投奔罗小虎?” 巫朵司:“只因我等不甘故国沉沦的屈辱,更不愿受西国驱使前来为他刺探贵国军情,在他们强派我们前来贵国作奸的路上,我等十余人便商量好了:一到西疆便去投奔罗小虎,要求加入他所率领的义军中去,和他的义军兄弟并肩并马,共同抗击一切恃强凌弱的入侵者,让抗击入侵之敌的义旗也在我国的国境里高竖起来。” 春雪瓶:“如今罗小虎既已被官兵所获,你等又将如何自处?” 巫朵司:“我等亦曾去投奔过迪化军营,不料军营里的游击大人竞疑心我等是假投奔,真作奸,还说我等是心怀叵测,不但不肯收留,反而劝我等回去听候西国差遣。我等无奈,特来面见钦差大人,请他与我等作主。” 春雪瓶不由冷冷一笑:“钦差大人不会给你作主,他也作不了主!就是这儿的军营收留你等,也不会让你等去抗击入侵者,他们也不会抗击入侵者。他们的眼中钉不是入侵者,而是抗击入侵者的英雄义士!” 巫朵司怅然若失地问道:“我等又怎么办呢?” 春雪瓶略一沉吟,说道:“你等且随我来。” 她将巫朵司等人带到一个僻静处,才又对他说道:“那些义军兄弟们,已决定救出罗小虎。我也将随同他们前去。你等如愿相助,亦可同往。只要能救出罗小虎,义军又有了首领,你等的志向亦可酬了。” 巫朵司毫不犹豫地说:“我等愿为救罗小虎效力!” 另一名汉子忽然插口说道:“要是救不出罗小虎呢!?” 春雪瓶慨然道:“浩气自在人间,义旗仍将高卷,到时自会有人出来率领义军!” 十余条外邦汉子一齐欣然同意前往了。 春雪瓶将截救罗小虎的办法和地点都一一详细地告诉了巫朵司,并和他约好两日后便在呼图壁以西的呼图壁河岸会合,只等押解罗小虎的官兵一到便即动手。 第二天,春雪瓶和铁芳便到了呼图壁西郊,和哈里木、乌都奈等人会合了。香姑亦率领着艾比湖的达奇、小黑、查牙子等人前来参加举事,大家更是意气奋发,一片斗志昂扬。 第三天,巫朵司也带着他那十余条外邦汉子来到,大家又是一阵激奋。就在这天晚上,马强亦带着他刚从军营探得的消息赶来。他告知大家:押解罗小虎的官兵已定在明日起程,肖准将亲率从昌吉、乌苏两地军营选出的三百精骑护送。他还带来了一个使大家非常担忧和愤怒的消息:肖准受钦差玉大人的暗中指示,也挟于他自己的私愤,对罗小虎进行百般摧折,必欲在送达伊犁前置他于死地,眼前他已被肖准折磨得遍体鳞伤,耳朵亦已经聋了。春雪瓶和铁芳听了更是感到悲愤伤心。 第二天时近中午,哈里木和乌都奈各率领百骑弟兄伏在西岸渡头对面的一片密林里,只等锣声一响便冲出树林杀向官兵。春雪瓶和铁芳扮作旅客混进渡头旁边的一家酒店里,只等囚车路过店门前时,便突然冲出店去,杀了车旁官兵,紧紧护住罗小虎。巫朵司领着他那十余名外邦兄弟,扮作外邦商贩分散在店内店外,只等春雪瓶一动手,便上前帮助她敌住向囚车扑来的官军。马强因年岁已大,只跟随在春雪瓶身旁负责鸣锣发号。一切部署均已周密,就只等官兵的到来。午后约在申时,一队足足三百精骑的官兵终于在呼图壁河东岸出现了。肖准先派出十骑侦骑渡过河来在渡头一带巡逻了一遍,然后才指挥人马渡河。肖准确也算是个有心机的人物。他一直紧靠在囚车旁边惕视周围的一切动静,让一半精骑已过了河后,他才押着囚车渡过河来。官兵走过来了!一百精骑过去之后,肖准才勒马横刀押着囚车走来。罗小虎项戴重枷、脚锁巨链、蓬发虬髯盘坐车内。他虽遍体伤痕、满身血迹,却仍然眉开目朗,脸上神情还是显出凛凛威风。囚车很快就来到酒店门前,春雪瓶忙举目望去,只见除了肖准横刀马上紧靠车旁外,还有四名步行军汉,分站囚车两旁,左手扶车,右手握刀,惕然而视,险象逼人。春雪瓶眼看囚车已快过店门,忙对马强将手一挥;忽听一声锣响,惊了四野,更惊了官兵。春雪瓶趁车旁军汉吃惊回首之际,一扬手,连连发出三箭,四名军汉中便有三名中箭倒地。铁芳亦已拔出剑来一跃出店,向着那尚剩在车旁的一名军汉奔去。那军汉先是一怔,还不等铁芳到他身边,他已经向着罗小虎头上举起了手中的钢刀,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一柄短刀流星般地一闪便插入他的咽喉!那军汉一声未曾呼叫,便倒到地上去了。春雪瓶早已看清这刀是巫朵司甩去的。铁芳见军汉已死,随即转身扑向肖准!春雪瓶已经提剑奔到车旁紧紧地护卫着罗小虎。巫朵司正和那帮兄弟向冲上前来的官兵迎去。在一片呐喊声中,哈里木和乌都奈已率领着两百骑弟兄冲出树林,直向渡头杀奔而来!只见马如龙人如虎,一片闪闪刀光,真是势如堤溃,石不敢当!这边铁芳正在和肖准交锋。肖准确也骁勇,且又在马上,铁芳虽然力大,已是积愤成威,仍是战他不下。二人正鏖战间,姚游击忽又手提大刀、纵起罗小虎的大红马斜刺向铁芳来。罗小虎在囚车里早已看得清楚,他立即向大红马发出一声唿哨,只见那大红马双耳一竖,猛然向上一跃,直立腾空,早将它背上的姚游击掀下鞍来。罗小虎随又发了出一声长长的唿哨,随着哨声,大红马忽又纵起四蹄,反向河滩飞奔而去。那姚游击一只脚尚挂镫上,被大红马在那遍是砂砾卵石的河滩上拖了不过两箭之地,便已是全身血肉模糊,连后脑勺均已脱落半边了。这时,还在和肖准拚力相斗的铁芳,已渐渐居于劣势,肖准居高临下,仗着他刀长有利,愈战愈猛,抡起长刀,不停地向铁芳头上猛劈下来。春雪瓶见了不由有些着急,忙举起弩弓一扬手,正要拨动机关,她一闪念忽又将手向下一落,飞出的短箭并未射着肖准,却正中他坐马眼旁,那马双脚一跪,肖准未曾提防,竟一下栽下马来。铁芳趁势跃上前去,手起剑落,几乎将肖准劈成两片。一个盘距西疆多年,作尽威福的肖准就这样丧在铁芳剑下了!这是春雪瓶有意让他死在铁芳手里的。至于她究竟是为什么,只有她心里才明白。 已经渡过河来的两百精骑,已被哈里木、乌都奈等杀得七零八落;尚在陆续渡河驰援的一百骑,见肖准已死,姚游击丧命,也都鸟兽般地四散溃去。 春雪瓶见战斗已渐停息,这才赶忙打开囚车伸手去扶罗小虎。 不料她刚把罗小虎扶起身来,罗小虎却已立脚不稳随又坐了下去。春雪瓶这才发现他那双腿已被折断,是再也站不起来的了!她不觉心头一阵疼痛,几乎失声痛哭起来。罗小虎却对着她笑了笑,说道:“别难过,女儿!这不是难过的时候!快扶我出车去。” 春雪瓶忙又伸出手去,将罗小虎抱出车来,将身坐在地上,让罗小虎斜靠在她的怀里。春雪瓶这才发现他全身衣服都已被血浸透,呼吸也是呼长吸短,神色异常难看。她不由一阵难过,忙俯下身去对他说道:“疼吗,父亲!他们竞把你折残成这个样了!” 罗小虎望着她深情地笑了笑:“女儿,我真没有想到还能见到你!我只想听你再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惜我已经听不见了!” 这时,铁芳已杀退跟随在肖准身旁的几名骑卫,快步走过来了。春雪瓶忙指着铁芳对罗小虎说道:“他是铁芳。他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罗小虎随着春雪瓶的手指抬头望去,瞅着正向他扑来的铁芳笑了笑,说:“老弟,今天又多亏你来相助了!” 铁芳扑到他的面前,急忙双膝跪地,泪水盈眶地道:“父亲,我是铁芳!我是你的不孝儿子!” 罗小虎那双大大的眼里闪着惊愕的神情,望了他片刻,才说道:“老弟,上次是你给我解了危,这次解危又是你,咱们也算有缘了!只是我这次却变得这般狼狈,真不好意思见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铁芳又连连呼叫他几声,他似已听见,却又似未曾听见,只愕然地望着他,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铁芳跪行上前,伸手想将他抱过身来。罗小虎忙紧紧抓住春雪瓶的衣服,露出不愿离开她的神色。春雪瓶虽已会意,却仍将他拥扶到铁芳怀里,他回过头来望着春雪瓶,说道:“女儿,我没想到你母亲会比我先死!她这一生真是够可怜的!我也快不行了,今后就只剩下你一人了!”他眼里不禁滚出一串泪水来。不知他是在悲悼他魂依梦绕的妻子玉娇龙,还是在哀怜这牵肠挂肚的女儿春雪瓶! 春雪瓶扑过身去连声呼叫:“父亲,父亲!” 铁芳也在他耳边喊着:“父亲,父亲!” 罗小虎虽仍未听见,却似已从他二人的神情和嘴形上看出来了。他看看铁芳,又看看春雪瓶,会心地笑了笑,说道:“这就好了!我也可以放心了。”随即又望着春雪瓶指了指铁芳说:“他也真算是一条汉子!” 罗小虎的脸色愈来愈白,呼吸也渐渐变弱,他自己也知道是不行了!他抬起头来看看围在他身旁的哈里木、乌都奈、马强、香姑……等人说道:“我把弟兄们都交给你几位,把那些再入侵来犯的外寇也交给你们了!一切都偏劳弟兄们了!”他随即仰眼向天,叹道:“我这一生已别无叹恨,只叹恨我不是死在血战外寇的刀枪下,却是死在朝廷的官兵手里!苍天哪苍天!你也太不睁眼了!” 这声音响彻林野,在那莽莽深山峡谷间回荡。罗小虎的头垂到了铁芳的胸前。 铁芳失声痛哭起来,四围响起一阵悲泣。春雪瓶噙着泪,脸色变得惨白。她紧紧地咬着唇,呆呆地望着罗小虎!过了许久,许久,才抬起头对大家说道:“这不是哭的时候;且埋下我们的悲伤,我们还有许多紧急的事情要做!” 巫朵司走到她面前来了,他后面紧跟着他那十余位外邦兄弟。他惶然地望着,说道:“春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呢?!”春雪瓶:“我定不负西疆,也不会负你等!”她随即昂起头来对环立四围的二百骑义军高声说道:“此地不能久留。诸位立即收拾好一切,随我赶回乌伦古湖!”骑众发出一_片呼声!呼声虽不欢腾,却也无悲痛!有的只是风发,昂扬,振奋! 哈里木、乌都奈、马强以及香姑等人的眼里闪起的是:赞许,欣慰,希望与佩服! 铁芳抬起头来望着春雪瓶,只说了一句:“我随你去!”一会儿,两百骑义军在春雪瓶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向乌伦古湖驰去。 ── 聂云岚《春雪瓶》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