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天都》 楔子 1、 朝阳,是神明对万物的眷恋,是天地初辟时就有的目光,所以才那么温暖,那么纯粹。 当朝阳的目光沐浴万物时,世界静静醒来。 那时,便是新的一天。 青色的图瓦小城,沐浴在青色的晨曦中。 小城整洁、宁静,由大青石砌成,数丈高的城墙下,是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屋顶上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青稞,一捆捆高高堆起,宁静而满足地炫耀着丰裕的年景。 青石街道纵横交布,将整个小城划为棋盘模样。酒旗、招幌在晨曦中轻轻抒展,只待第一缕阳光的召唤,就会从睡梦中苏醒。于是,那些宁静的街道就将化为一条条青色的脉搏,为这宁静而富裕的小城注入跃动的血液。 这是蒙藏交境处的边陲小城,位于山坳深处,隶属图瓦部落控制,远离诸大国侵扰,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最适宜避乱于红尘。近十年来,这座默默无闻之城却因出产一种优质的毡毯而名声大震,行人商旅往来不休。随着贸易繁荣,小城更加繁荣美丽,图瓦人的生活也更加富庶丰足。 寂静的城市中,一声“吱”的轻响传来,宛如晨风拂过大地。 一扇扇石屋的木门被推开,图瓦人走出了房门。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盛装,口中默默讼念着长生天的名字,怀中还抱着一捆捆纺织精良的毡毯。这些毡毯用附近出产的一种特殊的泥土染过,呈现出喜气洋洋的红色来。 他们略显疲惫的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昨日,他们家家户户都忙碌到深夜,挑选出家中最好的毡毯,悉心包裹,只等着天一亮,就奉献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王城正中的街道上。 今天,是图瓦城储君即位的大日子。 储君铁勒王子宽厚爱民,胸无大志,愿意跟他们终老在这片小小的桃源之地。他们很喜欢这样的君主,也相信他们平静的生活就像绵延的青色山脉一样,永远望不到尽头。 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女人们带着夸耀的口气,和邻居比较着毡毯技术的优劣。他们都为能装点储君的荣耀而由衷地高兴。 半个时辰后,大道上便铺满了猩红的毡毯。满眼青色的衬托下,红色的毡毯就宛如一道绯红的血痕,静静流过青苍的大地。 然后,图瓦人安静下来,翘首等待盛典的开始。 呜呜的号角声自王城深处响起,划破苍穹。 人群聚集在街道两边,屏气凝神,虔诚地注视着仪仗队伍的到来。 踢踏轻响,一匹洁白的骏马踏着红毡,徐徐走过青石大道。 白马上,年轻的铁勒王子带着温煦的微笑,向众人挥手,在仪仗队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城最中间的高台。 那是早在多日前就搭建好的,祭祀长生天的祭台。 人们终于欢呼起来,他们完全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祭台旁,牛羊已经绑好,干燥的柴火搭成堆,只待王子祭祀完毕,他们就会烹羊宰牛,狂欢上一整天。 铁勒王子显然也很满意臣民们对他的爱戴,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上祭台。 祭台上空无一物,图瓦人祭祀天地,并不用血牲,用的是自己的虔诚。 王子在祭台上深深跪拜。 他的身体紧贴在大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宣示自己的虔诚。他一次次轻吻着青苍的泥土,为长生天庇佑他的一切而感激涕零。 所有的人都响应着王子,他们深深跪拜,用和王子一样的虔诚,宣示着自己的卑微与虔诚。 终于,铁勒王子微笑着站起身,抬头遥望被朝阳染红的云霞。 天尽头,无边曙色青苍而灿烂,透出温暖的色泽。 从今天起,他就是这座小城的主人。他将带领着图瓦族人,在长生天的庇护下,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长生天赐与的神圣泥土,将毡毯染出云霞般的颜色。这些毡毯将换来蒙古的马皮、牛羊;汉地茶叶、丝绸;也换来人民的财富和幸福。 千秋万代,永远如此。 突然,一阵蚀骨的剧痛传来! 一瓣苍白的雪花,从杳不可知的空中飘落,坠落到了他的眸子中。 那雪花是如此白,并不是莹洁清凉的白,而是空洞、虚无的白。 像雪,更像诸天劫灭后的灰烬。 奇寒彻骨,从眼底蔓延到全身。他忍不住重新跪了下去,紧紧捂住了双眼。 所有人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戞然凝结。 远远的城门处,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虚空中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在这抹影子上,无法挪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色越走越近。笑容凝结在他们脸上。 诸天寂静。 白色是那么显眼,仿佛天地间的尘埃都无法沾染。无论什么样的污秽,只要靠近它,就会立即变成与它一样的苍白。 一个飘渺如烟尘的人影,踏着遍地晨曦,踏着猩红的毡毯,一步步向祭坛走来。 他身上宽大的白色斗篷在风中飞扬,仿佛无数条舞动的白蛇,在他身上缠绕厮磨,将他纤长的身体紧紧围裹起来,只露出斗篷下同样苍白的面具。 妖异、孱弱,却又高华、圣洁,就像是偶然脱离了轮回的白色幽灵,游走在黑夜与黎明的边缘。 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栗,仿佛不胜这晨曦的清寒,一双纤瘦见骨的手,也为白色丝袖缠绕,轻轻抚在胸前。 他身后,是十七八个一行人,都跟他一样的装束,被苍白紧紧围裹。他们静默地跟随在他身后,抬着一只巨大的轿子。 轿子,一样苍白如雪。 重重帷幕后,透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祭台边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怔怔望向轿中的人影。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眼前都只是一片透不开的白色迷雾。 荒凉、寂寞。一如死亡本身,让人永远无法看透。 惊愕和恐惧瞬间将他们笼罩,宁静的小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迷雾弥散,为首的白衣人退了两步,对轿子谦恭一礼,缓缓抬手,苍白的手指在迷雾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苍白的帷幕仿佛受到他的召唤,轻轻撩起,透出轿中人一线侧容来。 那是世人无法想像的高华。 就仿佛西天诸神,在这一瞬间,具现在帷幕后。世间一切,都将最珍贵而圣洁的一部分供奉、荟萃起来,才如他一般完美、动人。 他全身也被苍白萦绕,但在他身上,一切的苍白都只是装饰,丝毫不能遮蔽他绝美的容颜。 那是巍峨的大青山,在黎明前露出它柔媚的一面;是初秋的弦月,在迷雾中呈现了一丝妖娆。 图瓦人在这一瞬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是无法想象的美,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够承载、具现如此之美。 那只会是属于长生天的,不会在凡人身上出现才对。 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那片白色的诡异,恨不得蜂拥上前,多看一眼,铭记下那容颜是如何的动人。 突然,一片苍白的雪花飘过。 天地间一切颜色都仿佛被剥离,化为最纯净的惨白。 落雪纷扬,轻轻坠入图瓦人的眼眸。 刺骨的痛楚与森寒袭来,他们禁不住纷纷跪了下去,颤抖着捂住双眼,发出痛苦的呻吟。 众人哀吟声中,雪花无声坠落,将白轿和众人隔绝开。 漫空苍白化为卷涌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小城,仿佛在提醒所有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对至高天的亵渎,是他们的虔诚中最大的污秽。 那是不该属于他们的美丽,连再看一眼都是如此僭越。 图瓦人一起低下头,直到眼底的痛楚渐渐消散,依旧不敢起身。他们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他们仍无比清晰地记着曾见识到一份无上的美丽,但在低头的瞬间,却已遗忘。 他们完全不记得见到了什么。只有震撼留下,在他们心底回荡着,渐变为敬畏。 这,或许是长生天的降临吧。 他们默默跪拜着,低头,等待着苍白的一行人,踏着他们铺好的猩血毡毯,缓缓走向巍峨的祭台。 一行人无声无息,走过铁勒王子身侧,将白轿轻轻放在祭台的正中央。 静立在弥散的白雾中,久久无语。仿佛亘古以来,他们就是这座神圣祭台的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勒王子终于定了定神,艰难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话在出口的瞬间,猝然扼住。 因为他赫然发现,组成那座白色的轿子的,不是木,不是石,而是蛇。 白色的毒蛇。 就在他的话出口的瞬间,一声破碎的脆响传来,万千毒蛇蜿蜒爬动,轿子顷刻解体,却又瞬间组成了一只白色的王座,将那苍白如玉的人影托了起来。 他巍然端坐在祭台的正中央,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脸上,明如美玉的肌肤映出弦月一般的光辉。 那一刻,昼夜交替的轨迹突然错乱,一轮明月掩盖了万道正要破空而出晨曦,升起在青色的小城之中。 一如诸神之赞叹。 那么威严,那么慈柔。 没有任何美丽,能与他相比,他出现的时候,天地一齐静默。当他的光开始照耀时,他便是世间唯一的存在。其余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变得渺小无比,只可跪拜。 苍白的毒蛇环绕在他身侧,他就是被这些饥渴之魔环绕的一束光,在将要劫灭的一刹那,绽放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铁勒王子的心猛然抖起来,他看着苍白的王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声音中充满苦涩与绝望:“他……他是谁?” 为首白衣人没有看他,只缓缓向王座中的人抚胸一躬,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宛如落雪,刺得人心中一痛: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白衣人轻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轻轻吐出两个如山岳般沉重的字: “梵天。” 铁勒王子身子忍不住猛地一颤。 白衣人掩藏在面具下的目光,穿透了白雾的阻隔,烙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你们必须放弃对邪神的敬仰,只能信奉他。” “信奉他?”铁勒王子骇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白衣人深深看着他,怀着悲悯,也怀着残刻的讥诮: “烧毁一切邪神的祭祀,杀掉所有邪神的信奉者,方可得到梵天之宽恕。” 铁勒王子脸色瞬间苍白。 烧毁长生天的偶像、祭台、经书? 杀掉他们的僧侣、祭司……以及所有不肯改变信仰的子民? 这是多么疯狂! 铁勒王子握紧了双拳,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意,他忍不住要下令所有臣民,将这些侵扰了他们庆典、亵渎了他们神明的恶魔乱棍赶出这座城市。 只是,那苍白的目光冰冷如雪,将铁勒王子的愤怒渐渐冷却,化为深深的惶恐。 他心底深处,竟莫名升起一种几乎要跪拜的恐惧。 然而,他不能。 身后就是臣民们无助的目光,而这是他登基的第一天。他许诺给他们没有惊扰的生活,便无法退缩。他咬着牙,心底一次次默念长生天的名字,试图从中汲取力量与勇气。 终于,他挤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你让我们放弃敬仰伟大的长生天?” 他紧紧咬牙,决然道:“不可能!” 白衣人透过美玉雕成的面具,凝望着他。 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心房一阵没来由地剧烈颤动,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孱弱的蚂蚁,暴露在蝰蛇的注视下。他甚至能够看到,一阵猛烈的暴风,即将横扫整个小城,带来鲜血与毁灭之痛。 白衣人突然微笑,轻轻地吐出了一串字语。 “你们,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然后,他轻轻撩起白色斗篷,向蛇座中的人影跪了下去,姿态优雅而谦恭。 他的一行人,全都跪拜下去,围绕着那光辉而圣洁的人影,组成一只巨大的眸子的形象。 蛇座中的人影,便是眸子的瞳仁。 群蛇一齐无声嘶啸,向着苍天用力昂头。它们的双眸全都空洞无物,如黑暗的地狱之光,笼罩着图瓦城。 只因它们不虔之罪孽,它们将只有一双眸子,因神明而视。 图瓦城,立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眸子,向着苍天,诉说他们对千万年前所犯罪孽的忏悔。 几个苍老的人影匆匆冲上台来,向着铁勒王子一阵耳语。 铁勒王子的脸色猝然改变。 面如死灰。 他的生命,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干涸,他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凑近那个苍白的纤弱之体,跪地问道: “您就是蒙古的国师、执掌八白室的伟大祭司、重劫大人么?” 祭台之上,他的话语刚落,便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那只巨大的眼眸,也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面容更加惊恐。 “请您到王宫去安坐,无论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必将遵从。” 亦没有任何回答。 铁勒王子的目光再抬起的时候,已充满了绝望。 他沉思片刻,悄悄退下来,跟周围几位最苍老的大臣轻声商量了片刻。那些大臣匆忙地退了下去。 不时,兵丁们纷纷赶了过来,络绎不绝地运输着各样珍宝,罗列在祭台之旁。那是图瓦城所有的积蓄,将祭台几乎填满。 铁勒王子慢慢地走上台来,跪在眼眸一边。 他的身前摆着两样东西。 王冠,图瓦部落的版图。 国师降临,亵渎之罪,他愿意一人承受,他只希望不要牵连到他的族人。 巨大的眼眸一动不动,仰望着苍穹。 眼眸正中,王座深处,那个宛如明月般的人,脸上尽是悲悯。 他看着世人,有着万般关怀。 时间静静地过去,日之光芒,渐渐陨落,图瓦城沦入了苍茫的夜色。 铁勒王子已被抬了下去,他经不住长跪和恐惧的折磨,已昏了过去。 组成巨大之苍白眼眸的人,却仍然一动不动,浸沐在黑夜之中。 一齐仰望着天空。 他们没有眸子,只能用对神明的虔诚,才能获得明视。为此,他们的虔诚是如此坚定,不惜化身恶魔。 夜,静静地过去,静谧的宛如图瓦城中过去的一千个岁月一样。 次日。 黎明,再度降临,却带着鲜血与焦土的颜色, 图瓦城的居民们,匍匐在自家的门口,默念着对长生天的虔诚。 他们忽然全都惊恐起来,因为祭台之上,那只巨大的眼眸已解散。所有苍白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默地望向北方。 苍白之蛇座上,那个明月般的人影,手缓缓抬起,指向,北方。 他们忍不住向北方望去。 咚。 一阵沉闷的战鼓响起,北方的地平线,被撕裂。 那是一柄锋利的刀,将苍青色的天与混黄色的地割开,天地间,只剩下初生般的阵痛。 无数旌旗,迎着曙色中凝血一般的日光,猎猎展开。 起初是混茫的一线,接着,便具现成一片耸动的海洋,密密麻麻地向图瓦城淹没过来。 咚! 战鼓宛如低沉的吼啸,贯穿数丈高的城墙。 青石垒就的城墙,在这一刻,脆弱如纸。 万千马蹄声重浊地踏在黎明粘湿的大地上,大地是每个软弱无力者的心,被践踏、撕裂。 战马寂静无声,马上的骑士全身都被坚实的铠甲覆满,看不到一丝表情。 他们的手,紧紧握着一支支尖锐的锋芒。 那锋芒映着冻血一般的日光,战马前行,就如流动的血。 咚! 战鼓催逼着大地上一切肃杀,咆哮,呜咽。 蜂拥而至的甲兵如漆黑的夜色,从地平线的裂口处奔涌而出,瞬间漫过青苍色的草原,向图瓦城头压了下来。 这一刻,图瓦城再也没有黎明。 惊恐,瞬间笼罩了整个图瓦城。 所有人都瑟缩在一起,恐慌地看着那铁与血组成的阵云,向城头慢慢迫来。 战火将撕碎他们的家园与血肉,他们却无力抵抗,只有一遍遍乞求着长生天的保佑。 阵云,在接近城墙的瞬间,戛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兵阵如墨色海浪涌动,向两旁分开一线距离,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驹缓缓走出。 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执鞭南指。 漫空阵云中,他满头棕色散发逆空飞扬,战甲在阵云下发出夺目的光芒,衬着他威武伟岸的身姿,愈发庄严如神。 三军将士齐齐注目,目光中满是敬畏与遵从,仿佛在此人的带领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化身为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达[注释1]。 他是黄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数十万,铁骑无数,吟鞭指处,瞬间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灭国。 万众仰望中,俺达汗缓缓策马,走向图瓦城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卷轴通体毫无装饰,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双眸还要浓密的颜色,哪怕梦魇中最沉浊的夜晚,也不会黑得如此纯粹。仿佛传说中宇宙尽头的渊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入;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沦其中,便永不会醒来。 青色的城门下,俺达汗策马转身,无比虔诚地托着那只卷轴,高高举起。 他一手握住轴心,一手扯着轴尾,猛然一拉。 一张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风扬起,在图瓦城前飞舞。 战鼓声轰隆隆地响起,杀戮便在这一刻展开。 战马,旌旗,锋芒,铠甲,奔涌成燃烧一般的烈火,滚涌进图瓦城中。 惨号,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间震响整个大地。 夹杂着长刀切进血肉里的碎响,骨骼撞进石墙的闷响,马蹄踏裂大地的裂响,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断的脆响。 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编排惨烈拧动着,战鼓是唯一的节奏。 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吞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吞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干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唯一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残缺的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满城焦土,连尸体都已烧残。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满空阵云中,俺达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满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顶端长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任身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身洁白依旧那么夺目,不受任何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达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达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后翻身下马,第一次,踏足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精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血与焦黑沾污,仿佛一道污浊的血河,悲伤地流过满目疮痍的城市。 俺达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这道血河中,棕色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达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身躯上。 “你,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脱离了身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乱的焦土上。 俺达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头颅连同烧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血,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白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黄金氏族之俺达汗,将用鲜血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依旧是那么高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便是用黑色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白色马尾毛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血、焦土与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2 卓王孙站在白马寺前。 清风吹起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黄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望月升月落,曙色渐渐取代昏黄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直到一袭青衣,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但,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与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动情哭泣,希望能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白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入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一夜。 细雨迷茫,隔着弥散的水气,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色,坠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满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草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3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白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白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迷雾自他们身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色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白色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羽翼。这便是苍白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这行人身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沐浴在漆黑羽翼的阴霾下,踏着铁与血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色中,俺达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不在任何一座城中稍作停息。 因为,黄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注释2]之前,绝不停伫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过眼云烟,黄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性。 在天,为逆乱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征服众生的黄金之族。 俺达汗不禁抬头,望向重重迷雾深处,那苍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黄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迷茫? 十日。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白色,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情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洞、虚无。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在苍白的神明脚下战栗拜倒。在沾满鲜血的弓斧的威逼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屠杀所有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一夜之间,便在鲜血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血,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国家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巨大地图。 十日。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是鲜血与秽土的供奉。 第一章 屠龙工巧竟何成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 它座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没有丝毫显眼之处。它的周围,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在其中,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也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它与它的邻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杂耍卖艺的。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黄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举子从湖南来,商贾是福建的,本地土著住了十七八代了,杂耍卖艺的一直困窘不堪地租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从三十四十岁,追溯到十七八,再追溯到孩童时期,他们可以走南闯北,足迹遍及整个中华,但,依旧有脉络可以清楚地追溯出来。 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便可以追溯出,这些院子,在二十年前,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吴越王。 现在,它们仍然属于他,不过,在名义上,却已经变成举人、商贾、土著、杂耍的了。 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 他只来这里一次。 因为这里,最为隐蔽。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插好的人,他们是吴越王的眼、耳,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必要的时候,不惜——杀。 这样辛苦经营的地方,吴越王只会来一次。然后,这座院落就被荒废,再也不用了。吴越王要的是绝对的安全,绝没人能察觉,绝没人能发现。 因为,他会见的,是江湖中人。 昙宗大师看着周围,他非常满意,他再也想不出来,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京城这样的院落怕不有几万家,谁能够一一查过来?何况,院落外面还分布着那么多人,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必将执行最精确而迅速的狙杀。 这样的地方,安全性更在少林寺与吴越王府之上。 昙宗大师轻轻点着头。必须要这样的地方,才能谈那件事。 那件足以让整个武林震惊的大事。 他斟酌着字眼,却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你要杀卓王孙?” 吴越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晶莹通透的琥珀杯,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他身着一袭轻袍,斜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上去悠闲无比。 “不错,只要卓王孙一除,当世再无人是我敌手。” 他顿了顿,微笑看着昙宗大师:“那时大师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昙宗大师双手合十,悲悯道:“什么荣华富贵,与我出家人无缘。”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 “那么少林寺呢?少林寺总与大师有缘吧?大师若助我成功,我必将助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大师总该明白,无论卓王孙还是杨逸之,都不会对少林寺有特别的兴趣的。” 昙宗大师长长的白眉轩了轩,吴越王的话,无疑打动了他心底仅存的欲望。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看着少林寺重为正道盟主,天下景从。不错,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都不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面前的吴越王…… 杀卓王孙么? 那又怎样?华音阁不买正道之帐,早就成了半个敌人。杀了他又怎样? 昙宗大师沉吟片刻,只觉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丝毫坏处,正想答应,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忍不住脱口道: “杨盟主呢?他绝不会允许我等做这种事的!” 杀卓王孙何等轻易?那必将是场腥风血雨! 哪知吴越王淡淡一笑,道:“杨盟主?不必担心他。或许终老禅师之一生,都不会在中原再看到他了。” 昙宗大师身躯一震,看着吴越王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他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没有选择与他为敌! 杨逸之的修为有多高,昙宗大师自然非常清楚。就算是卓王孙,也未必能擒杀他。吴越王的话外之意,显然是已让杨逸之绝迹中原,这怎不令他矍然而惊? 昙宗大师是个谨慎的人,他再度沉吟道:“卓王孙是何等样人?王爷想必不会轻视他。单凭少林寺与吴越王府联手,恐怕未必能杀得了他。” 他看了吴越王一眼。当日嵩山大会上,吴越王败在卓王孙剑底,那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天下豪杰都怕了卓王孙,固然是由于华音阁的百年根基。 但,更是因为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天下无敌。 江湖之上,强者为王。卓王孙的武功高出他们太多,不要杀他不成,反被其祸。昙宗大师的顾忌,也是合理的。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大师所言甚是。只是我们还有帮手。” 他轻轻击了击掌。里屋的门掀开,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是个番僧,上身赤裸,肌肤漆黑,犹如精铁。他双目紧闭,单掌合十,置于胸前,满脸悲苦。吴越王见了他,却比见了昙宗大师还要恭敬,起身迎接,介绍道:“这位是摩珂尊者,人称域外第一高僧。” 摩珂尊者的名号昙宗大师并没有听过,域外第一高僧这个头衔,却让他有些不舒服。 吴越王察言观色,知道他的想法,接着介绍道:“三年前一苇渡江来到中原的遮罗耶拿高僧,便是尊者的师弟。” 提起遮罗耶拿的名号,昙宗大师不由得耸然动容。当年洞庭大会,遮罗耶拿问道中原,几乎杀得大会上血流成河。若不是杨逸之横剑苦斗,只怕正道精英,会全都一战消亡。 摩珂尊者是遮罗耶拿的师兄,想必修为更高。得此大助,昙宗大师不由得信心大增。 第二个人乃是个老人,但生得相貌极为古雅,身上一尘不染,手中提着一枝梅花,飘飘然宛如遗世神仙一般。 吴越王还未介绍,那老者淡淡道:“沈云,你不认识我了么?” 昙宗大师大惊。沈云乃是他俗世的名号,他于十三岁便出家,当世绝少有人知道他的俗名!他仔细地盯着老人,突然,翻身倒地,跪拜道:“老神仙!您终于肯履凡世了!” 老人一笑,道:“起来吧。” 昙宗大师欢喜地站了起来,道:“此间事了,请老神仙务必到少林寺盘桓些时,好让晚辈稍尽些心。” 老人轻轻摇头,道:“我来,是了些昔日因缘。不能在红尘太久。” 说完,他长长的寿眉垂下,再也不看昙宗大师一眼。昙宗大师不敢惊动他,目光转向吴越王。 吴越王笑容不变,转向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个苗人,他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银器,混合着七彩艳丽的丝绸,极为鲜艳夺目。但他的脸却极丑,丑得让人无法看第二眼。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妖异的颜色,似乎在不停地蠕动着,以昙宗大师之定力,都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 吴越王笑道:“这位乃是五云峒主谷青轿豢梢喽嗲捉攀恰!?/p> 谷青偈郑淅涞溃骸按笫Α!?/p> 昙宗大师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也举手还了一礼,急忙退开。 吴越王笑道:“谷峒主是来拿回一些本属于他的东西的。” 谷青谎谱派舻溃骸捌哽啤!?/p> 昙宗大师脸色立即一沉。七禅蛊之大名,几乎已震惊当世。传言七禅蛊乃幻中之蛊,万蛊之王。七禅蛊在手,立即就会获得一般的力量。当年落第秀才邱度得七禅蛊之助,闹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辛铁石不过依仗了七禅蛊中的几只,便几乎战胜了第一高手、当时的华音阁主于长空。 难道,七禅蛊竟落到卓王孙手中了么? 这位谷青髦雷客跛镉衅哽圃谑郑质堑苯竦谝桓呤郑谷换垢仪袄刺粽剑敲缛松衲Ф粗校共亓吮绕哽苹挂骱Φ难铮?/p> 昙宗大师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不敢跟他站得太近。 走出的人中,还剩最后一个。他全身都笼在一件黑袍之中,看不清面目。昙宗大师望向他的时候,黑袍缓缓抬起,一只瘦如柴几乎如枯骨一般的手伸出,伴随着一丝尖锐之极的声音:“王同。” 昙宗大师呆了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绝不应该属于这个鬼魅一般的人才是。他盯了那人一眼,黑袍下纹丝不动,只有那只手伸出,似乎等待着他的答礼。昙宗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猛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骤然一惊,急忙后退,突然,面前一片白茫茫的,那道寒气竟然在空中凝结成形,宛如一柄利剑一般,向他猛刺下来!昙宗大师退无可退,只好运起佛门气功,一声大喝,向那柄寒剑上击去。那柄寒剑,却在这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黑袍王同尖声叹息道:“你的武功可比十方小秃驴差多了。你怎能跟我们联手?” 吴越王微笑道:“可昙宗大师乃是少林掌门,单凭这个名号,便已足够了。” 昙宗大师被寒剑一袭,狼狈不堪,此时更觉有些汗颜,待要拂袖离去,又舍不得吴越王许下的丰厚报偿,只好讪讪道:“王爷要老衲做什么?” 吴越王笑容渐渐消失,面色一点一点肃穆,昙宗,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谂弁跬挥傻枚季擦讼吕矗匀唬饩浠埃攀墙翊尉刍岬闹刂兄亍?/p> 吴越王沉声道:“要想杀卓王孙,就必须要将他诱出华音阁外。他若在华音阁中,纵然天下高手全都集在一起,也未必能杀了他!所以,第一步就是要让他出华音阁!” 昙宗大师沉吟道:“除了上次武林大会,华音阁主绝少现身江湖。单这第一步,就绝不容易达到!” 吴越王一笑,道:“恰恰这一点,是最容易达到的。” 他悠然道:“武当三老之死,掀起江湖上一大血案。杨盟主跟卓王孙约定三月为期,再聚嵩山之上,找出真正的凶手来[注释3]。如今,约期将至,杨盟主已经找出凶手,只要由他下函,卓王孙必定会出华音阁,再到嵩山之上!” 昙宗大师白眉一轩,错愕道:“杨盟主?”他的声音顿时变得生涩不堪:“你……你不是说他再不会踏足中原了么?” 吴越王微笑:“以前的杨盟主虽然踪迹杳然,但这一个,恰好可为我们所用。”他轻轻击了击掌。 一人从帷幕后缓步踱出。 昙宗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这个人,白衣胜雪,容颜清如明月,一丝一毫,都与杨逸之一般无二。 只是,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看去微嫌黯淡。 此人缓步走到大堂正中,沉声道:“凶手已经查到,就是卓王孙。”他一语完毕,又退回了帷幕中,似乎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话。 一句足以让整个武林陷入血雨腥风的话。 昙宗愕然,狐疑地看着吴越王,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 吴越王似乎看出他的疑窦,朗声笑道:“此中玄机,就非禅师所要考虑的了。只要嵩山之上,此话由这位杨盟主口中说出,卓王孙纵然不信,天下人却都信了。那时候,天下豪杰,群起围攻,卓王孙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逃脱。就算他能逃出,想必已是强弩之末,届时我们六人布下杀阵……” 他禁不住发出一阵狂笑。 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谂弁跬庠酵酰抟徊皇翘煜戮サ娜瞬牛退阒皇撬橇肆郑客跛锞臀幢啬苁ぃ慰龌故窃谡牢Чブ蟆?/p> 这一战,必胜。 六个人,不由得都面露笑容。他们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 卓王孙必死! 吴越王的纵声长笑,显得得意非凡。 这时,突然一声冷笑传来。 吴越王的长笑,骤然止住。 一袭淡淡的青衫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布满荷钱,这袭青衫,闲庭信步般掠过荷钱之上,连一丝水纹都不带起。 这袭青衫,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错愕,六人都呆呆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青衫移步,萧然行来。过院入厅,穿厅登堂,就在众人之震惊中,来人在大堂正中的描金太师椅上,缓缓坐下。 吴越王一声惊呼霹雳般响起: “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侧目,看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在华音阁中,汝可敢杀我?” 吴越王情不自禁地飞退三步,倏忽之间,昙宗、摩珂、梅花、青9跬黄肴擞吧炼肫胝境闪艘慌牛冀粽胖乜醋抛客跛铩?/p> 这天外煞星,是怎么进入这座秘室的? 他又怎敢进入! 卓王孙看着吴越王的惊恐,淡淡叹了口气。他的手指轻轻叩在太师椅描金的花纹上,略略倚靠着扶手,取了最优雅而舒适的姿态。 他的面容,在笑意的点染下是那么温煦,宛如照进厅堂中的阳光。 一字一字。 “汝,敢,杀,我?” 杀气,宛如亘古永寂的雪峰,伴随着那淡而闲的笑容,弥漫而出,刹那间让这间屋子是如此寒冷。 吴越王禁不住起了一种错觉,富贵,功名,权位,尊崇,在这个男子面前,全都贱如粪土。如果这世上有王者,他就是唯一的王者;如果这世上有神祇,他便是唯一的神祇。 他的笑容、他的姿态是那么从容、温文,不带有丝毫的侵略性。甚至,他修长的手指,也只是顺着紫檀扶手上描金的花纹,悠然叩击出轻轻的微响。 他,就像是个迟来的客人,旁若无人地穿过高堂华宴,穿过满屋高朋,径直走上为他虚席已久的最高座,在众人瞩目中,谈笑自若。 而你却只有匍匐在地,承受死亡的窒息,他指尖传来的每一声微响,都仿佛敲在你的心上,裂开惊恐的纹路。 吴越王双手轻轻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端坐在正中央的卓王孙。 那种仪态,那种风华,都是他苦苦追寻的王者气象。而如今,这一切具现在他的屋子里,却不是他。 这个男子,轻易就可以剥夺走他所有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 这个男子出现的地方,一切都只属于他。 吴越王死死盯着卓王孙,忍不住吐出他的疑问: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问。吴越王精心筹划几十年所营造的机密之地,似乎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 “天下没有绝对的机密……尤其是机密之地。” 他微笑看着吴越王。 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冷。 “因为,你必须要走进去。我不必去找什么机密之地,我只需要找你。” 这无疑是天下所有机密之地的共同破绽。吴越王辛苦营造的这个机密之地,本没有任何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他自己。 因为他必须要走进去。 一旦进入,这个机密之地也就不再机密。因为,高贵的吴越王,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小巷子里。 吴越王的牙几乎咬出血来。他一再地重视、再重视这个敌人,却仍然低估了他。 卓王孙,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 卓王孙缓缓游动着目光。 “一、二、三、四、五、六……” “这么多人,我该杀几个呢?” 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扣动,就像是一句很温暖的问候。 吴越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恐惧的。 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10谂弁跬11褂兴约海饬鋈肆郑静桓煤e绿煜氯魏稳说摹?/p> 就算是卓王孙亲临也一样! 他冷冷一笑,道: “该死的是你才是!” 卓王孙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顺序地落在六人中的第一人身上。 “昙宗大师,我不杀你。你走吧。” 昙宗身子一颤,让他走?为什么?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卓王孙一眼,又看了吴越王一眼。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这是他的地盘,应该只有他才能做主才是! 昙宗大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厅堂中骤然一寒,卓王孙冷冷道:“多说一个字,你就永远都别想离开。” 昙宗大师一窒,急忙用手按住嘴巴。他用眼角瞟着吴越王。 吴越王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昙宗大师终于一跺脚,飞也般地逃出了门去。 第二章 手把仙人绿玉枝 门外,阳光明亮而鲜艳,照在点点荷钱之上。这是五月新荷,不久就要开出第一丛娇媚的新莲。 一人鼓掌。 “好杀气!” 梅花老人慢慢自人群中走出。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但接着就又踏出一步,笔直向卓王孙走来。 他的目光锐利无比,显得他就如一柄苍古之剑,锋芒逼人。他的衣袖垂下,就宛如一线流云,挽着那截梅枝。 “你也用剑?”他逼视着卓王孙。 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之前,也不落丝毫下风。 梅枝被流云轻轻卷起,提到了他的鼻尖。 他轻轻呼吸。 这就是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一生,都被这缕寒香包围着,清淡冲允,宛如仙人。他常常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于剑下,他的骨头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冷香。 他是个骨如梅,身如雪的人。 以梅为剑。 卓王孙轻轻叹息一声。 “我不用剑。” 老人目光一凛,盯住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道:“天下人都知道,卓王孙杀名人用名剑,若是要杀千梅老人,我只能用梅。” 千梅老人身子一震:“你认识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这朵梅。” 他轻轻伸手,收回,一朵细微的梅蕊托在他指尖上。 他的动作并不快,也绝不精巧,但千梅老人竟然完全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地自自己掌中梅花上,撷下一缕香蕊。 千梅老人的身躯,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苍老。 梅花轻轻颤抖着,卓王孙淡淡道: “人无心则死,梅若无心呢?” 他伸手,梅蕊重新嵌回梅花之上。 卓王孙的叹息就像是初冬第一片落到梅花上的雪。 “五月,不是梅开的季节。” “你亦不该重入红尘。” 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 “我会将这支梅花替你带给那人的。” 他伸手,轻轻,接过千梅老人手中的梅花。 千梅老人一动不动。他宛如上古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 “谢……”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碎裂,细碎的鲜血破体流出。 他老了,他真的不该重出江湖。 方才卓王孙两次引动剑气,一次取他梅中之蕊,一次将梅蕊归还,他本可以不管,只弃梅认输就可以了。但可惜他是个习剑之人,又是个习剑的老人。 老人都是倔强的,眼见卓王孙手法中蕴含了上乘剑意,不由得便鼓动全身剑气,与之抗衡。可惜卓王孙之剑意精妙异常,倏发倏止,控制得妙到毫巅。但他却不行,他的剑气也跟着倏发倏止,却化成凌乱的体内之剑,将血脉割乱。 但他已无憾。多年之前,他本就该死的。 卓王孙手握梅花,竟似也有些感伤。梅枝斜挥,点向剩余的四人。 却又一时无言。 梅花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最后一次绽放于寂静的空气中,吐出悲伤的冷香。 良久。 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 “好武功!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听说在你剑下,连一招都未过,便被你用剑气击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此次东来。” 卓王孙眉峰微挑,道:“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 摩珂尊者双手合十,道:“正是在下。恭请卓先生指点。” 他的汉语不算好,印度出家人也并没有贫僧、施主的称呼,他也就一概不理,跟随江湖中人的习惯,改叫在下、先生。 卓王孙淡然摇头,道:“既是遮罗耶拿之师兄,我不杀你。你也去罢。” 摩珂尊者道:“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难道我便不能?此身何属?红尘何惜?闻说我师弟临死之时面露欢喜之容,我亦求解脱,恭求卓先生一剑。” 他盘膝坐了下来,双掌合十,精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对着卓王孙。 卓王孙道:“汝无剑我亦无剑,那便受我一掌吧。” 他站起身来,右掌穿出,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这虽是一掌,却蕴含了春水剑法之妙意,出掌之瞬间,便幻化出一道剑影,直袭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双掌合十,丝毫不管卓王孙之来掌。 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用大坚忍、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他便一日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上苍将满把仁慈,放进他的双掌之中。 卓王孙轻轻叹息。 杀这样的人,连他都有些不忍。 掌风,堪堪及体。 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 精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 摩珂尊者精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却并不是闪避,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卓王孙的右掌“呯”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 如中败革。 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强的吸力,同时,双手双脚一齐探出,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 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功力运处,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也未必能将他甩脱! 而同时,风声大起,谷青牒谂弁跬背稣校?/p>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早在昙宗大师到来之前,就已经商定好了的杀招! 谷青欢氖直郾慊髁教跗岷诘钠鹨徽笮确纾蜃客跛锊斯础p确绮牌穑徽笏恍ブ12凑鹣臁?/p> 这哪里是两条手臂?却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蛇,蛇尾早被截去,用上古秘法接在谷青谋酃巧稀9惹喃的臂骨也是齐膊截断,血肉早就跟大蛇联为一体,彼此心血交应,施展起来灵动无比。 那蛇毒性奇重,全身都是墨黑色,晃动之际,毒牙闪烁,不住有粘稠的毒液滴出,向卓王孙飞扑而来。 而谷青菜孀耪饬教跎哜矶希哪勘辏2皇且焙ψ客跛铮且∷?/p> 这两条蛇乃是上古异种,坚韧可避刀剑,再加上他心血祭养,就算是高手之剑,也未必能伤它。若是缠中卓王孙,那卓王孙必定无力挣扎,然后再放出毒液…… 卓王孙已被摩珂尊者的瑜伽术困住,争得了电光石火般的瞬息,若再被谷青恼饬教跎卟。突臼チ朔纯怪Α?/p> 然后,才是真正的杀着。 真正的杀招,便是黑袍王同的剑。 黑袍已化成满天黑云,罩向卓王孙。剑就隐藏在黑袍之中。黑袍漫天,但剑却只有一点。这一点,却比精铁还坚,毒牙还毒,一闪就能没入卓王孙咽喉! 这是精妙无比的杀局,这道杀局若是施展出来,卓王孙必死无疑! 而今,卓王孙右臂已被困住,毒蛇出,黑袍显,他还能不死? 吴越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才出,却骤然噎住。 因为堂中多了一柄剑。 那是无形之剑,没有剑形,只有剑意。 冷凛凛的剑意,才一出,便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 所有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慢。 这柄剑,正是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全身,已化成了一柄剑,执在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仍如闲庭信步,剑势却宛如惊天之雷,轰然爆开。 剑出,双蛇立萎。 剑势在一瞬间,便斩去它们的毒牙,击碎了它们的眼睛。剧烈的疼痛让双蛇激烈地抽搐着,不听谷青陌诓迹跬蚍11郑吡︾孀鹫弑徽獾澜r獗破龋毂赖亓寻阆蜃约核隆k慕1炯屎习瞪保约蹋。耸鼻n〕闪俗钊砣踔Γ饷葱〉慕#疚薹ㄓ肴绱伺炫取10甏蟮慕j葡嗫购猓簧林剩淼木霰憔”缓涠希?/p> 只有一声惨叫,摩珂尊者,谷青谂弁跬〕煞先恕?/p> 摩珂尊者终究不是不死之躯,无法承受卓王孙与其余两人全力拼斗时的剑气冲撞,全身骨骼尽皆碎成粉末,真的成了一条软鞭。 谷青乃郾黄敫囟希咚淙徊晃返督#惹喃的残臂却还是畏的。双蛇一被截断,失去谷青男难┭12幢闼廊ァ9惹喃圆睁着大眼,厉盯着卓王孙,却已无法再战。 黑袍王同更是凄惨,卓王孙这一剑蕴含了全部功力,斩完双蛇之后,这一剑的气势到达巅峰,然后尽皆没入他的身体。他的全身经脉,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卓王孙轻轻叹息。 “摩珂尊者修炼古印度之瑜伽术与苦行术,身体宛如精铁,手、肘、肩、膝、踝都可以作为武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出。谷青肷矶疚铮吒遣晃返督#腥肆7馈:谂劭屯笛r杼熳谥慕#j跻殉錾袢牖舨皇俏瞪蔽叶殖秩缧〗#艺庖换鳎参幢啬苌说昧四恪!?/p> “你们每个人,都有与我一战之机,联手却如此轻易地败了。只因我早就知道你们必定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因此我就故意引诱你们将这一招施展出来。” “我胜了,是因为我有自信,天下决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我。” “你们败了,是因为你们不相信能杀得了我,所以才要联手。” 他转身,悠然看着吴越王。 “是不是,王爷?”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恐惧之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卓王孙踏上两步,吴越王再退! 情急之下,吴越王突然挥手,抓向身后。 这一挥,却没有发出任何杀招,只是将大堂后的帷幕撕落。 一张清明如月的脸出现在帷幕后。 杨逸之? 卓王孙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堂堂武林盟主,若不是中了暗算,岂会在此任人摆布? 正迟疑间,只见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般,痛苦地俯下身去,紧紧捂住胸口,几乎不能站立。 卓王孙错愕,禁不住伸手向他扶去。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杨逸之身形晃了晃,终于站稳。他缓缓抬头,看着卓王孙,笑容一寸寸爬过他的脸。 卓王孙心神猛然一震。 这绝不是属于杨逸之的笑! 倏然,几只金色的小蛇自杨逸之袖底飞窜而出,刹那间游走卓王孙全身。 卓王孙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显然,那些小蛇将牙齿贴向他的要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毒牙立即便会咬入。 卓王孙双眸闪过一丝暴怒,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笑容变得无比诡异,他的脸忽然慢慢地蠕动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的、丑陋的脸。 他欣赏着卓王孙的震怒,缓缓道:“我才是真正的五云峒主,我才是谷青 ?/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双手被截断的那人:“他,只不过是我的狗而已。” 谷青男θ莸靡馔蚍郑骸拔液弈恪!?/p> 他注视着卓王孙,缓缓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庞,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止住了动作: “我恨你们,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凭什么就长着一张让七禅蛊都驯服的脸,而我就没有?上天是如此不公平!我拼命祭炼了十二年,才炼成如意神蛊,面容可任意转换,绝没有人能看破,但就在我炼成的前天,你竟然将七禅蛊取走了!你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发泄着他的愤怒,但又随即一笑,得意地道:“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容颜、还有七禅蛊!” 他冷冷地盯着卓王孙,脸上的肌肉渐渐蠕动起来。他的脸,竟然慢慢地现出了卓王孙的轮廓。 卓王孙皱起眉头,谷青┛┬α似鹄矗骸安灰切┬〗鹕咦钐业幕傲耍灰仪崆岬亍辍幌隆?/p> 他的话就停在这里,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卓王孙的手探过来,一下就将他的脖子扼断。 “在我面前,没有人有机会‘嘘’。” 谷青さ乖诘厣希牟惫嵌铣闪肆浇兀薹ㄔ俅参薹ㄔ偎祷埃疵厣斐鏊郑ㄗ抛约旱牟弊樱粗荒芊3鲆淮抟庖宓摹斑羞小鄙?/p> 他的脸仍在缓慢地蠕动着,却再也不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最终,他的挣扎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的脸,保留着一部分卓王孙的形象,却像是一只做残了的面具,诡异、破碎,带着对上苍不公平的愤怒,卑微地注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一抖,失去主人驭使的小金蛇被他以内力震断,如蝶蜕一般,落入尘埃。 他的笑容尽皆化为讥诮,面对吴越王。 “王爷,还有什么招数没有施展出来么?” 吴越王想要回答,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是那么的干涩。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卓王孙再度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挥手示意吴越王也落座。 吴越王呆立半晌,方才选了只椅子坐下。 ——那恰好是堂中距离卓王孙最远的位置。 卓王孙淡淡一笑。 “我该杀你,还是不该?” 吴越王脸色阵青阵白,不发一言。 卓王孙道:“我并不想杀你,因为……” “这个江湖实在太无趣。” 他倏然低头,冷冷道:“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我不想听到废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 “相思在哪里?” 他绝不去解释相思是谁,也不让吴越王分辨他知道不知道。他既然问出这句话,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 否则,就只有死。 吴越王满脸惊愕。他想要分辩,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良久,他慢慢安静下来,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蒙古,俺达汗。” 卓王孙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 “王爷,可要好好保重,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 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再不回头。 吴越王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踱到他的座位上,慢慢落座。 他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伸出手指,像卓王孙那样轻轻扣着镂花的椅背,也像卓王孙那样,悠然倚靠着椅背,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旷的大堂。 只是,他却没有那种无敌的气势,没有那种王者的姿态。 他的手倏然拧紧椅背,感受到一阵恼怒。 黑袍王同咳嗽着,黯然道:“王爷……” 吴越王猛然出手。 一道紫气混混茫茫地自他手中腾起,凌空划了道虚弧,嘶啦一声拉成几丈长,倏然将残存的几个人一齐圈在了其中,随着吴越王手一握,摩珂尊者、谷青10谂弁跬肷医校獗槐煞勰?/p> 黑袍王同的惊恐尖叫划破了小巷子的清净。 “你……你……为什么……” 他死不瞑目。吴越王显露的这一手内功空前绝后,浩大无匹,纵然是决战卓王孙也未必落于下风,他为什么却假装怕成这个样? 他猛然醒起,方才战得那么激烈,吴越王却始终没有出手! 他死不瞑目! 吴越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双手缓缓握紧。 这个天下,一定是他的,绝不跟任何人分享!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 暮色徐徐垂落,终于笼罩了荒凉的原野。 这是大青山脉下一方平原。这里三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屏障的另一面,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将这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绝开。 山峦拱卫,平原就静静沉睡在苍穹的怀抱中,远离红尘叨扰;河流滋养,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灿然盛开,将这片亘古宁静的土地妆点成无边花海。 但一月来,这人间仙境已完全改变模样。 焦灰与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散,暮色掩映中,铮铮敲击声,低沉的呻吟声,沉闷的挖掘声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让夜色也变得阴森可怖。 一支支次第火把点亮,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沿着河岸蜿蜒开去,将那片土地照亮。 幽微火光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正在刀斧与皮鞭的催逼下,辛苦而麻木地劳作着。 他们或艰难地举起铁锤,一下下凿向巨大的石块;或握着最简陋的工具,在地上费力挖掘;或两人一组,抬起一筐筐碎土,踉跄前行。他们瞳孔颜色各异,似乎来自不同的民族,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脖子上系着的绳索,和手臂上蛇形的烙印。 大片的花海与沃土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土地烧灼后的裂隙,纵横交布。裂隙中央围拱着一方巨大的深坑,尘土满身的人们还埋身其中,不住挖掘。不知要挖到多广,也不知要挖到多深,仿佛要将这块平原整个掘穿。 深坑旁边,已经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完全由十人多高的汉白玉巨石砌成,斧凿成巨大的天之阶,伸向苍茫的天际。 重劫跪倒在洁白的石阶上。 他一手抚在胸前,虔诚宛如这片大地,恭顺地臣服在高远的夜幕之下。 那是浩瀚的苍穹,是时空尽头的永恒之处,是传说中神明的栖息之地。 他每在石阶上踏上一步,便深深跪拜一次,每一次跪拜的姿势都略有不同,象征着不同的供奉与虔诚。那是千万年传承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个人才懂得的上古之礼,传说那是非天族裔跪拜永恒的神衹——梵天时所用的礼节。 他缓缓抬头,眸子几乎同脚下的石阶一样苍白。 阶梯尽头,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正临风飞舞。墨黑色的旗帜在夜风中张开无尽阴霾,仿佛九重天外的夜色都在此刻崩塌,碎浪般倾泻下来,将整个大地覆盖。 然而,即使是如此深邃的黑暗,仍无法包裹一个清明如月的影子。 一袭长长的白衣,漠然危坐在亡灵之旗下。 杨逸之。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衣衫从台阶的尽头垂下,仿佛一汪浅浅溪流,同夜空中的迷雾交织在一起,在亡灵旗帜下轻轻浮动。 这便是黑夜中唯一的皓洁,却是那么的孤独,悲伤。 重劫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 他抬头,注视着高台顶端的杨逸之,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并没有急于完成最后一次叩拜,而是回头俯瞰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大地。 那些日夜劳作的人们,此刻显得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只火光下的蝼蚁,在皮鞭与刀斧的催逼下,苦苦挣扎。有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却立即被无情的皮鞭撕开血肉,另一些人再也无法承受肩头的重量,刚一松手,就立即被巨石压倒,吐出污浊的血。 秽血在暗红的土地上溅开,尸体被迅速拖走,抛弃在河水中,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带走,没有了踪迹。 重劫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在他看来,世间一切之人,都是蝼蚁。 这些苦工,全部来自于那些归顺的部落。在蒙古大军的武力催逼下,他们烧毁了自己信仰的神明,杀掉所有僧侣和不肯屈服的亲人,却仍然躲不过灭亡的命运。 既然宣誓效忠梵天,就必须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力量、健康、血肉、生命。 重劫满意地看着台阶下那片巨大的深坑。 这便是地基。 三连城的地基。只有根基足够深,深到洞穿地脉,才能修造出永恒不破的都城。 笑容,浮现在重劫通透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久久伏拜,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脚下冰冷的石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注视着杨逸之: “我的供奉,你满意么?” 杨逸之不答。 重劫伸手,轻柔而虔诚地拾起身前的一抹白色——那是杨逸之垂在王座旁的手。 这只手宛如白玉一般,呈现出月光般至纯颜色,却在手腕上,镂刻着一缕格格不入的伤痕,蜿蜒如蛇,深可见骨。 重劫垂下头,将那只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唇边。蛇形伤痕在月色下透出诡异的微光,返照在重劫苍白的面具上。 他低声道:“看,这是我为你修建的都城,永恒不灭。” 他霍然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微笑褪去了恶魔的讥诮与残刻,显得如此纯粹,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别人判决的孩子: “喜欢么?” 杨逸之寂寂无言,他已消解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自天地初生时绽放的莲蕊,一尘不染。 一如他曾经对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说的那句话: ——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带着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辉煌与荣耀的诞生,看到了破败与颓废的灭亡。 是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会天人五衰,再入轮回。所以,他静默无语,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重劫抬起头,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还是神。”袍袖挥动,高台之上,忽然出现了七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上都雕了一只眸子。或漆黑、或火红、或碧绿的眸子,都由最通透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重劫伸手,揭开一只陶罐。一只黑色的三角形蛇头立即暴起,窜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额头上突起一寸余长的肉冠,点染着金色的斑纹。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诡异的空洞,在遍体金斑的映衬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 在传说中,它被称为“妖夜的恶魔”。 但面对着重劫,它的凶恶却全都化为了战栗,它瑟缩着,想缩回陶罐中,却又不敢躲闪重劫伸过来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将毒牙凑在裸露的手臂上。 毒蛇猛地蜷起,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 他洁白到几乎通透的肌肤,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污染,蛇毒沿着他的血脉,急速地扩张着,直指心室。 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虚无之刃斩中,骤然躬下身去,不住颤抖。 他另一只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灵魂深处冲出,完全不可抵抗,顷刻之间,他苍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湿。 良久,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那条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了力气,啪嗒一声掉在台上,委靡不振地慢慢游回了罐中。 重劫喘息几口,慢慢揭开了第二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中栖息着一只从地狱深处潜来的恶魔,每一只陶罐代表着众生所犯下与正在承受着的一种罪行,每一只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时许下的大誓愿。 我将在众生之苦上履行,众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 终于,地狱中的七条恶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狰狞的伤痕,重劫的生命几乎已完全枯败,银白色的长发也化为一团灰垩。 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微笑,因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杨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恶魔一般,用牙齿在蛇形的伤痕上咬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鲜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横抹在东天的青紫之上。 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压上杨逸之的伤口。脉搏跃动,乌黑的血液从他腕中急涌而出,灌入杨逸之的体内,立即融化无痕。 杨逸之如蒙电击。 神明般的平静与尊严自他身上消褪,他也和重劫一样,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缩在宽大的白袍中。 荒原上的夜风倏然强劲起来,将他的束发吹散。漆黑的长发在空中猎猎飘扬,与那面亡灵旗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个承受着非天之王一样痛苦的凡人。 在点点星光之下,苍天折射出灰烬般的颜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 重劫笑了。 这是他的供奉。七重恶魔之蛇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归化一个凡人。 于是,神衹的力量褪去,这具肉体又暂时归于杨逸之,那个充满悲悯的男子。 梵天的祝福已经出现,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这种苦行,但他却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来饲养七种恶魔之诅咒,只为了在他愿意的时候,让杨逸之重回到这个世上。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杨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识。 一刻钟,足够他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也看清,他为他所作的一切。 重劫喜欢看到杨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制造出伟大的苦难时,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剧痛,用苦行的力量,将杨逸之的灵魂唤醒。 他喜欢看到这个人,悲悯却无能为力。 杨逸之缓缓自白袍中抬起头,狂风将乱发吹散在他脸上,让他看去虚弱而悲伤,一如孤独悬在天际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夜色,搜寻着在深夜中挣扎劳作的人影。 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诚亲吻。 他的声音温柔而残忍:“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力量。” “你的信仰者,用他们的虔诚建造一座永恒之都,来敬奉你。” 杨逸之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是他么? 在他沉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眼。 重劫的微笑更加生动,这便是他虔诚苦行的结果,连神衹都无法改变。 他突然起身,挥手,将那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摘下,轻轻捧在杨逸之面前: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苍白的手指沿着旗帜的纹路缓缓勾动,一点点描绘出无限广大的版图:“凡被鲜血染红处,就是我为你征服的土地。” “所有的人,都将用鲜血与秽土来供奉你,供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杨逸之的目光有些生涩,迟疑地打量着重劫手中的旗帜。 渐渐的,他辨认出那些图案代表的疆土。 ——长城以北,几乎都已化为一片血色! 他的眉头不禁紧紧蹙起,难道,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内,世界已经崩坏如斯了么? 重劫笑了,手指向西移动,骤然停驻在一个还未被血色沾染的点上。 这是北方一片血色海洋包围中,唯一的孤岛。而这一点却又是那么的不显眼,若不是刻意指出,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 “这是我们在北方的最后一站征程。达尔城。” 他长长的指甲在旗帜上轻轻叩击:“达尔城,大地尽头的一座小城。它之后,便是无尽的沙漠。这座城是斡良部落的聚居地,地势虽偏僻,却因为出产一种矿藏,变得极为富裕。城中居民有五千三百余人,皆信仰拜火教,在此生息已久,与蒙、藏、汉及西域各族贸易,已有百年未遭受过战火的侵袭。达尔城居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他深深注目杨逸之: “七日后,五千三百余条生命,将承受梵天的震怒。” “也就是你的震怒。” 杨逸之凝视那张血痕斑驳的地图,一时无言。 重劫的手继续向下,将折叠的地图展开:“之后,北方就已统一。短暂的休憩后,我们的大军将挥师南进。” 他的手指越过地图上的长城,寸寸抚过明朝的版图:“那是你来的地方。” “这一次,数千年不灭的伟大民族,辉耀东方的璀璨文明,亿万人生息的丰饶家园……都将跪拜在你脚下。” 马鬃编织的旗帜在他的抚摩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夜色,更加深沉,亡灵之旗的阴霾下,重劫抬头微笑,一字字道:“你,喜欢么?” 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耐心等待着,等着玩赏他的痛苦,他的愤怒。 杨逸之久久无言,只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叹。那叹息之声,却也无法从寂寞的高台传下去,传到这片正在承受苦难的大地上。 他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似乎在短暂清醒后,又要沦入神的掌控。 “又要沉睡了么?”重劫索然起身,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憾然。他伸出手,似乎要触摸眼前这饱受摧残的面容。 那不是神明冰冷的容颜,而具有着人的温暖,人的喜怒哀乐。 重劫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说吧,说你的愿望。” 杨逸之正在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错愕。 重劫看着他,嘴角挑起,牵扯出讥嘲的笑意:“我应该感谢你,不是么?” 笑容缓缓沉沦,在他眸子伸出凝结成两柄残忍的尖刀:“正因为有了你,我们的军队才能屠城灭国,战无不胜。” “是你,在涂满鲜血与秽土的旗帜上,印下祝福。” “是你,让世界化为战场,骸骨支天,血流成河。” 杨逸之猝然合眼,这些话让他感到了锥心的刺痛,无法承受,却也无法摆脱,只能任它一字字,在心中划出深深的血痕。 重劫细细玩赏着他的痛苦,得意地道:“所以,为了表彰你的功绩,在你沦入沉睡前,允许你说出一个愿望。” “若这个愿望让我感到有趣,我就答应你。” 杨逸之垂下头,轻轻喘息,他的身体在夜风中不住颤抖,挣扎着让自己保持片刻的清醒。 突然,他一把握住重劫的手,艰难地抬起头,一字字道: “我要见她。” 重劫一怔,似乎还未他话中的涵义。片刻之后,更多的错愕在他脸上浮现:“你要见她?” 杨逸之艰难地点了点头。 嫉妒、怨怒、不甘宛如澄潭中的波澜,从重劫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一点点化为尖锐的讥诮。 他轻轻推开杨逸之,淡淡道:“你会见到她的,当你再度苏醒时。” 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 相思从重重梦魇中醒来。 灰垩般的白色扑面而来,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挡在额头上。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了黑暗。 不知是重劫改变了主意,还是战事起得太快,她并没有立刻被奉献给俺达汗,而是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帐篷内,随着重劫四处征战的行程,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除了几位老妇每天送来简单的饮食外,再没有人靠近她囚禁处,无人照料,也无人打扰。 昏暗的帐中昼夜颠倒,看不到一丝阳光,也看不到一点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芒刺伤了她的双眼,她秀眉皱起,一点点睁开眼睛。 这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帐篷,一条条洁白的帷幕从帐顶垂下,描绘着一只只巨大的瞳孔,在惨白的光线中睁开灰垩的色泽,空洞无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此外,再无装饰。 四周一片皓白,将这个巨大的帐篷衬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轻轻把玩着一柄长剑,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是你?”相思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怒容。 重劫展颜微笑,向她走来:“我是向你告别的。” 相思愕然抬头:“告别?” 重劫点头:“今日午夜,长城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将被攻克。黎明时,吾汗俺达即将浴血凯旋,大军将暂回河套休整,一月后,即将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错愕地看着他,似乎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 重劫似乎看出来她的疑惑,淡淡道:“对于沙场凯旋的王者而言,敌国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奖赏。”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颚:“你,便是奉给吾汗的礼物。” 相思身子一震,惊惧瞬间袭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轻轻抚过她几日来更显清瘦的脸颊:“黎明之后,你或许会成为他的宠妃,或许会成为他的奴隶……” 苍白的手指从她冰冷的脸上滑落,似乎有无尽的怅惋:“总之,不再属于我。” 相思强行从他手中挣脱,怒意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你休想!” 重劫怜惜地看着她,一声叹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紧紧握起双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顾她的怒气,悠然整理衣袖:“对了,在将你送走之前,有个人执意要见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谁?” 唰的一声轻响,三尺寒芒在两人中间绽开。 ——那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重劫两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提住剑柄,在相思眼前摇晃:“还记得么?上一次,他出入大营来救你时,就用的是这柄剑。” 龙吟振振,剑名清鹤。 “杨盟主?”相思惊呼出声:“他在哪里?” 重劫微笑,优雅地躬身,挑开身后的帷幕:“请。” 帷幕缓缓升起,无数灰垩色的眸子的凝视下,相思终于又看到了杨逸之。 他身后,一张巨大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为无数条流苏。 他的手腕便束缚在这些流苏中,高高悬起,看去虚弱而苍白,仿佛一只失去羽翼的蝴蝶,被困在破败的茧蛹中。 鲜血,从他腕底的蛇形创口涌出,沿着高悬的手臂,点滴坠落,在洁白的衣衫上溅开点点新梅。 他垂着头,双目紧闭,披散的长发也被汗水濡湿,凌乱的贴在脸上。似乎刚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还未能从昏迷中完全苏醒。 相思猛然回头,愤怒地盯着重劫:“你把他怎么了?” 重劫轻轻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他已经成为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唤下,才会暂时回归世间。” 相思厌倦地看着他,对他这一类胡言乱语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却不以为意,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将她带到杨逸之面前:“别担心,他承受了我的鲜血,马上就会醒来。” 他突然拂袖,缚着杨逸之手腕的流苏猛地收紧,还未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 鲜血,宛如春梅,乱坠而下,沾湿他的散发,他的衣衫,又点滴坠落于地。 杨逸之的身子一阵战栗,缓缓醒来。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动,引着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处,笑容中满是讥诮:“看吧,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杨逸之艰难睁眼,却一时无法适应帐中惨烈的白光,深深皱起眉头。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一点点凝结在相思的脸上。 他看到,一行晶莹的泪珠,从她苍白的腮畔滑落。 数日的囚禁,让她原本温润的面容淸减了许多,泪珠沿着消瘦的下颚无声坠落,显得那么悲伤。 杨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视着他衣襟上溅开的点点血迹,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都是为了她啊。 为了他,这个原本高洁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红尘,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甚至不乐本座,每一次,一次比一次更让他难以承受。可是他绝无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她,直到完全沦为神的傀儡,在恶魔的操纵下,受尽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责,一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哽咽在心头,无法说出一个字。 她的肩头不住颤抖,泪水打湿了衣襟。 杨逸之心中是同样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终究还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手腕牵动,流苏陡然缠紧,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鲜血乱落,迸溅如雨,腥咸的气息沾上了她的脸,她的发。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悲伤的哭泣在苍白的帐篷中萦绕,让四周顿时沉寂下来。连帷幕上那些诡异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怜悯,溅出点点湿润微光。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烧灼般的痛楚一丝丝压入骨髓。 他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头,艰难地牵动嘴角,似乎要聚起一个温暖地笑容,却又终于失败了。 破碎的弧度就这样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无比凄怆。他的声音却依旧如此轻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抚平所有的伤痛: “别哭……” 相思的心一阵抽搐,这两个字是那么温柔,却如最尖锐的针,瞬间刺入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她知道,那个操纵人心的恶魔就站在他们身后,等着玩赏他们的痛苦。 她霍然抬头,让泪水风干在脸上,紧咬的唇际渗出淡淡的腥咸。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再担心。 杨逸之也看着她,渐渐的,那个残破的微笑终于完整,绽放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还好么?”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涩,她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却不禁一声惊呼。 她披垂及腰的长发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后拖开。 重劫站在她身后,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一手拖住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一手格开她的双手,让她完全沦入自己掌控中,无法挣扎。 他用苦行换来杨逸之的清醒,如此宝贵的时间,决不能浪费在看他们无聊的叙旧上。必须有更精彩的戏码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这场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让事情的发展回归到自己想要的轨迹上来。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她当然很好。” 他强行将相思推到杨逸之面前:“黎明之后,我们美丽的公主、以莲花为名的女神,将被穿上华丽的盛装,贡献给凯旋的王者。” 杨逸之错愕地看着他,身子重重一颤。 重劫得意地说下去:“也许,她会成为吾王众多爱妾中的一位,为吾王诞育众多能征善战的子嗣,千秋万代,一起统治这片土地。” “在临行前,我带她来到这里,只为祈求无所不能的神明,给她一个祝福。” 他恭谨而郑重的祝念着,仿佛真的是一位祭司,在婚礼举行前来到神圣祭坛,为王妃祈求神的赐福。 只是,他的语气中却满是戏谑与讥诮。 他挑衅地看着杨逸之,一心要从他眼底搜寻出压抑最深的痛苦。 杨逸之沉静的眸子中泛起万道涟漪,却又渐渐平复。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强迫相思仰起头。他躬下身,嘴唇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却依旧只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请,你,祝,福,她。” 杨逸之眸中的光芒变化,渐渐的,褪去了红尘的喜怒哀乐,变得宁静而高远。 突然,他抬起头,迎着重劫的目光,沉声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皱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道璀璨的月华从长天陨落,猝然击在他眉心处! 面具破碎。 夭红的鲜血溅开一线,将那张苍白如瓷偶的脸完全沾染。 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华,仿佛初秋的第一缕月光,带着淡淡的新凉;却又是如此强大,瞬间便已渗入血脉,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为唤醒杨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极点,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映,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鲜血从他妖异的脸上渗出,将死寂般的惨白涂抹上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 相思错愕抬头,只见杨逸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默默无语。 他身后,漫天帷幕与流苏已化为灰垩色的尘芥,在月华照耀下纷扬洒落。 相思惊喜道:“你,你恢复了?” 她还想问什么,杨逸之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他面色凝重,俯身从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鹤剑,在血迹中划出几道纵横: “时间紧迫,你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剑尖微颤,划出山河的轮廓:“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过土丘一直向西,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后……”他手中的剑尖顿了顿:“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锦囊?” 相思的心轻轻一震。 上一次,为了救她,他亲手交给她一枚锦囊,里面精心画出了逃生的路线。但她却不肯抛下荒城的百姓,执意带着数百老弱,踏上这原本只为她一人设计的逃生之路。最终被追兵俘获。 而后,又是他,手持这柄清鹤剑,独闯军营,浴血苦战,数度出入于千军万马中,只为将她救出。而她因为挂念荒城百姓,不忍离开,才让他也沦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将他拖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但他却从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样,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轻轻点了点头。 杨逸之并未察觉她心中的波澜,只皱眉看着地上描出的图案,郑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线,三日后,你便会平安到达大明边境。”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将清鹤剑递到她面前:“带着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卖了它,换一匹马……” 相思刚要接过剑,却似想起来什么,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杨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相思一惊:“为什么?”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三月前,他被吴越王偷袭,身负重伤,赖以纵横天下的风月之剑也无法施展。这些日子以来,他体内受损的经脉渐渐恢复,一直涣散的风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般,在体内一点点沉积。 但这样的恢复实在太慢,风月之力在体内游走,仿佛一粒粒难以触摸的纤尘,完全无法汇聚为制敌的力量。更何况,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神的傀儡,连自己的神识也无法控制,更不要说积蓄力量了。只有在重劫唤醒他的短暂瞬间,他才能将这些游走的纤尘暗中归束,点滴积累,等待着一击制胜的良机。 上一次苏醒时,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灵之旗。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将上面的地图牢记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还有另一处未被鲜血染红之地。 那就是已沦为废墟的荒城。 于是,他一面与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为她设计逃生的路线。 终于等到了机会。 然而,这一击之后,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于无形,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这短暂的清醒就要过去,他即刻就要沦入沉睡。 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心在轻轻颤抖。 他多么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顾她,保护她,让她忘记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他又多么想紧紧拥住她,一一诉说这些日子的别离与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没有了解释的时间。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脸转开,不再看她:“他随时都会醒来,你立刻走。” 相思静静伫立,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清鹤剑。 地上凌乱的帷幕中,重劫的身体动了一下。这一击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并没有真正的重创他。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一沉,温文如玉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强地摇头。 她不能走。 她能想象出,重劫苏醒之后的震怒。这震怒又将化为怎样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虚弱的身体上。她怎能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苍白的炼狱里? 杨逸之还要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神识开始涣散的征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过她的手,将清鹤剑强行塞入她手中,握住:“这柄剑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清鹤上人的佩剑,我曾与他有约,你拿着这柄剑,去大同府天香酒楼找他,他看到后,就会回来救我。” “清鹤上人?”相思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杨逸之肃然点了点头:“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哀伤的影子。 不能相信,却又只能相信。 终于,杨逸之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倾斜,瞬间温暖了整个夜空:“请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他温柔而坚决地打断她:“我会等你。” 然后,轻轻放开她的手。 他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心底深处传来。 那么痛,那么苍凉。 但,却不让她知道。 相思含着泪,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终于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鹤剑,转身离去。 杨逸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一缕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 但那又如何? 为你能悄然绽放,我宁愿身处地狱。 大同府,是蒙汉边境上的锁钥要地,有大量明军驻扎,一旦到了那里,她就真的安全了。 没有清鹤上人,没有天香酒楼。 有的,只是他的嘱托。 请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 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只是一个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露宿,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眩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她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么?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被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达汗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她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格日勒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说得如此笃定,倒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格日勒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自信地握起拳头:“传说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作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呻吟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走,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独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格日勒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做的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唰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只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格日勒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的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城墙上。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呻吟,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 “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曜,这一次出现在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让她不能起丝毫怀疑,终于,她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一节。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容或有天香酒楼,却绝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着。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质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却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但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格日勒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 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独臂的恶霸,却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气,良久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达汗,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 第六章 烽火遥传画角残 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与青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丰州滩。常年淤积的泥沙使丰州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成为蒙族最为喜爱的放牧之地。 夕阳西下,无数牛羊静默地在草地上游荡着,长草没膝,远远望去,牛羊宛如盛开在草原上的各色奇异花朵。有的黑白相间,有的枣红,有的深栗,有的纯白……牧歌随着柔和的鞭子呼啸声偶尔响起,那马蹄是如此的轻柔,甚至能听到日光坠落的声音。 而今,全都被铁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为战歌,牧鞭成为战戈,牧人成为战士。 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覆压二十三丈,其气势苍茫雄阔,就连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组合成鹰之形象,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巡视着整个苍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统领、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煌煌夕阳之下,呈现一种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大帐之外,呈一个圆形,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一样也是白毡做底,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太阳照耀其上,光芒闪烁,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 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潜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乱天地。 大帐之外,驻扎着十万精兵。 平和的丰州滩,已被杀气阵云撩乱,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 而此时,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 伟大的蒙古之统领,功勋与威严同样无人能及的俺达汗,正在中央金帐中,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 无数兵甲森然罗列,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每一具头颅之下,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蒙古大军过处,这些部落全都被夷为平地,焦土,秽血,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 而今,完全陈列在俺达汗面前。 金帐正中,端坐着这位草原之王。 俺达汗。 若山川而为荣耀,他就是一切荣耀之归属;若头颅而为功勋,他就是一切功勋之源头。 他,一动无人不惊。 他,据案而坐,踌躇满志,听着属下向他夸耀战功。 这些战功,全都属他所有。 “辛爱黄台吉部,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杀敌七万,获地八百里,牛羊十一万头!” “大成台吉部,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杀敌四万,获地六百里,牛羊八万头!” “巴岳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卫、阳和卫、伊克掬力革,杀敌五万,获地七百里,牛羊十万头!”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颜那石机!” “邓达拉特部,取大同得胜堡外垛兰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儿!” “多罗土蛮部……” 豪迈骄傲的夸功声,倏然止歇。 俺达汗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冷冷催促道: “多罗土蛮部,尔之功勋何在?” 良久,不听回应。俺达汗双目倏然睁开,凛然生威,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嘉颔尔雄壮的身躯在大汗之注视下栗栗发抖,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俺达汗的目光森冷,越过他的身躯,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 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空无一物。 俺达汗猛地一击台案,怒立而起! 喜气洋洋的献功大会,顿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他们可以纵马千里,决胜草原,但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 俺达汗厉声道: “说!” 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战栗着抬起头来,嗫嚅道:“属下授命进攻荒城,败了……” 俺达汗冷冷道:“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无驻军,你怎会败?你是不是违我军令,没有亲上阵?” 嘉颔尔惶恐之极,使劲在地上磕着头,凄声道:“大汗明察!属下带了两千士兵,亲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起义啦!漫山遍野的近万人,拿着锄头、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属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 俺达汗截口道:“你有儿子?” 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讷讷道:“有三个……” 俺达汗不再说话,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颔尔面如死灰。 俺达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 嘉颔尔颤抖着,爬过来,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达汗一眼。 俺达汗的目光冰冷,威严,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大吼道: “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头颅,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 不能取得功勋,那就拿自己的头颅来献! 大帐中一片死寂。 俺达汗的目光徐徐抬起:“嘉颔章末。” 多罗土蛮部中,跨出一人,眼角隐有泪光,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俺达汗的声音稳定如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父已为国捐躯,从今日起,你便是多罗土蛮部的首领。三日内,取荒城。否则……” 他冷冷扫了嘉颔章末一眼,大汗之威严宛如青山,让嘉颔章末抬不起头来。 “多罗土蛮部的耻辱,亦是蒙古全族的耻辱!这耻辱,一定要用血来洗刷,不是荒城的血,就是你们的血!” 他手指指出,冷冷道:“三日之后,我要看到,这案上盛满人头!” 嘉颔章末额头死死按在泥土中,厉声惨啸道:“多罗土蛮部,领命!” 俺达汗慢慢收回手,握紧成拳。他知道,多罗土蛮部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他的命令的。荒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不必由贵为大汗的他,亲自关心。 三日后。 依旧是金帐中。 依旧是万众围绕。 依旧是草原上唯一的王。 俺达汗的目光,却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钉在金帐入门不远处。 那里,摆着一面台案,多罗土蛮部的台案。 大汗的命令,从来未被违抗过。台案上,的确摆满了人头。 却是属于三个人的。 嘉颔章末,嘉颔锐,嘉颔伏雍。 多罗土蛮部嘉颔首领的三个子嗣,三具头颅,全都摆在台案上。六只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头颅前面,是多罗土蛮部的黄金族徽,此时已被鲜血染满,显得斑驳古老。那代表着,多罗土蛮部的五千精兵,已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俺达汗额头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他的心宛如一尾毒蛇,在咝咝作响。 “把汗那吉。” 把汗那吉从人群中走出,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告诉我,荒城中究竟有些什么人?” 把汗那吉沉吟着,显然,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启禀大汗,荒城中的确聚集了万余名百姓,陆续还有百姓逃进城去。他们结成了一支反叛军,将荒城当成了他们的家园,誓死保卫。” 俺达汗冷笑:“万余名百姓?他们怎能挡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 把汗那吉道:“我也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的是牧民,有的是汉人农夫。他们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本该全无战斗力才是。就算几十人围攻我们一名精兵,也应该全被斩首,但……”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说出:“但他们却有一名首领,在这位首领的带领下,他们视死如归,为了胜利,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一旦打起仗来,这位首领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带领下,悍然不畏死,就算被砍中,也要抱住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就是这股悍然,才令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 俺达汗双眉一挑,道:“这名首领是谁?” 把汗那吉道:“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首领的真面目……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但用尽酷刑,却无法逼迫他说出一个字来。他们全都对这名首领无比忠诚,就算他令他们去死,他们也心甘情愿,绝不做半分抵抗!” 把汗那吉的目光有一丝复杂,能令手下如此服从,这位首领显然绝非常人。作为同样是三军的统帅,他尊敬这个人,并渴望同他一战。 他重新跪倒在地,道:“请大汗派遣我去荒城,我必将……” 俺达汗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缓缓站了起来,大汗的威严宛如大青山一般,在金帐之中苍茫矗立。 “不……我要亲自统军,决战荒城。” 全体首领都不由得一惊,他们齐齐望着他们的大汗。 决战,这不是个简单的字眼。 一月来,大军在神明庇佑下,横扫长城以北,绝无对手。 那么,到底是谁,能够以万余羸弱流民,对抗数千蒙古铁骑? 俺达汗双目中亮起了火热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目光。 他是雄鹰,绝不允许任何东西凌驾在自己之上。 他要亲手夷平荒城,亲眼看着这位神奇的统领,在自己面前跪倒。 决战,是整个蒙古王族,在大汗的率领下,尽出精锐的战争。代表着十万蒙古精兵,都将拔营前往荒城,不将荒城踏平,绝不会停止。 这位纵横草原的传奇可汗,第一次,如此尊重他的对手。 因为,伟大的蒙古王族,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三次。 伴随着沉闷的战鼓声,整个丰州滩动了起来。 巨大的金帐缓缓上升,在数百名兵丁的操作下,被装上笨重的车辕,由六十四头精壮的牯牛拉动着,缓缓向西行去。十二座土默特金帐环绕着它,也由牯牛拉动着,一齐前行。游牧民族在战争中的机动性,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兵锋所指,金帐前行,随处都是帝国首都。 十三顶金帐外,是黑压压的部队。大汗亲征,声势何等显赫,恍惚间如整座丰州滩都拔地而起,在俺达汗的旌旗挥舞下,向着荒城的方向压去。 十三只黄金雄鹰,即将喋血翱翔。 大汗所到之处,随身十万精兵,宛如漆黑的阵云,无论多强大的敌人,都会被瞬息摧毁! 非止一日,斥候来报:“距荒城只有三里地!” 俺达汗挥手,命军队驻扎。 十三顶汗帐缓缓降落,用手腕粗的钢钉深深钉进泥土中,纯白色的帐身合着那翱翔的黄金之鹰,彰显出豪迈肃杀之意。 俺达汗信步出了金帐,远远眺望这座死亡之城。 荒城仍然是那么破败。承受了灾难与战乱的城墙,已几乎不存在了,隐约可见里面的街道多半坍塌,田地几成焦灰。 这是一座荒凉之城,死亡之城。这座城中,本不会有任何希望。 但,却有许多人,拿着晶亮的长矛,来回戍守着。他们身上披着同样晶亮的战甲,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 那些长矛战甲,都是由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获得的。 俺达汗眉头蹙了起来。 在他眼中,这座城池破绽百出,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座城池瞬间瓦解。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静地眺望着城池。 不断地有人来到这座城边,当他们看到荒城的时候,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快步向它走去,就算看到不远处驻扎的蒙古兵,也绝不退缩。 这座城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竟然令他们如此坚定?难道,那个神秘的统领,竟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否比梵天大神还要强大? 俺达汗眉峰微微蹙起。他挥手,令大军做好屯营的准备。一面,令士兵击起战鼓,吹响号角。 一面绘着黄金之鹰的漆黑战旗,徐徐自他的大帐中升起,逆着暮色苍茫的风云,猎猎展开。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俺达汗已经到此,蒙古的十万精兵,已经到此。 然后,他回到金帐,饮酒,等待。 他等着荒城的士气,慢慢摧垮。 因为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 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则城破之后,不留任何活口。 大军筑营。单是这营帐的规模,便有荒城的两倍之多。 俺达汗有足够的把握,荒城的战意一定会不战而溃。那时,便是他发动攻击之时。 他等待。 像王者一样等待。 荒城中是一片死寂。 一日……两日……三日…… 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这并不出乎俺达汗的预料。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十万大军压境,没有人会相信,荒城能够幸免。 荒城也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这也未出俺达汗的预料。毕竟,力量悬殊如此之大,挖掘战壕、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但俺达汗仍没有下令进攻,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统帅的虚实。 荒城静谧,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他驻扎大军于荒城外,本是为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若是荒城的信心并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动摇。 他不由得不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 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 俺达汗眉头微蹙,决胜千里,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 突然,一名偏将抢进大帐,声音急促地禀报道: “启禀大汗,敌人来拜营!” 俺达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这一刻,他忽然充满了信心。 他傲然一笑,道:“带他进来!” 那偏将迟疑了一下,道:“他说,他乃是荒城的统帅!” 俺达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耸然改变! 荒城的统帅,竟然亲自到他帐下拜营? 他急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偏将道:“孤身一人!” 俺达汗一凛,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他身躯高大,面容英伟,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 俺达汗厉声道:“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 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瑟缩不敢道半个字。俺达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丝一丝瓦解,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 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几乎崩解。俺达汗双目如火,一字一字道: “传令,全军列队迎接!” 第七章 野迥遥闻羽箭声 残阳遍地,破碎的大地浸出鲜血般的颜色。 沉闷的号角声伴随着一声声鼓点,将整个大营惊醒。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被一点点唤醒。 十万大军,迅速地拿起刀剑,站立成整齐的队形,一列列自营帐中走出。他们的神态剽悍,躯体精壮,每一位都是转战千里的精兵。每一动举手,每一踏足,都会鼓荡起一股悍烈的杀气。 这样的军队,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 十二只护卫金帐全都帐门大开,十二位土默特首领在把汗那吉的率领下,缓缓走到大帐之前,排成两列。他们都穿着精钢打造的铠甲,上面镶嵌着黄金的花纹,显得威武豪迈。随即,中央金帐的毡布被迅速地卷起。 金顶毡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伞,俺达汗箕踞于大帐正中央,英武的面容上尽是一片肃然。 战鼓轰然震响,十万精兵倏然刀剑出鞘,一齐怒号道: “参见大汗!” 远处的大青山嗡然回鸣,这一声万人狂啸足以令天地变色! 但辕门正中所站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单薄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中,显得那么孤单。 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看不清楚面容。但那静静而立的从容,却不因精兵十万、王者威严而更改。 这一切,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统帅,他亦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多罗土蛮部的两次进攻。 俺达汗面容不怒而威,盯着那人,似乎想从紧紧遮蔽的斗篷下,看出他的底细。 十二土默特首领,也一齐盯着那人。 他们心底浮起淡淡的惊讶。自从十年之前,就在没有人能在俺达汗面前,如此从容。 盯着那黑色的身影,他们的喉咙忽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是战火的滋味。 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慢慢向俺达汗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沉闷的鼓声似是为他的动作做着注解,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万精兵的心坎上,令他们的热血缓缓沸腾。他们不由得紧紧盯住那人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人的迫近,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展开。 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感受到一阵燥热。他们的手心开始发干,喉头艰难地鼓动着,似乎要渴饮鲜血的滋味。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一个人,一个虽看不清面目,但却显得单薄、纤瘦的身影。 此人何德何能,竟敢独自前来,对抗十万大军的杀阵? 轻轻地,黑色人影住步。 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领的中心,距离俺达汗只不过七步之遥。 这位置,本是死地。十二土默特首领无一不是军功卓越之人,悍勇绝伦,他们若是一齐出手,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脱。 何况,十万精兵的目光所集,也正是此处。站在此地,不仅要承受整座兵营的压力,还要直面俺达汗。 这草原上唯一的王者。 斗篷静静不动,似是跟俺达汗对视着。 俺达汗忽然发现,自己雄狮般的王者之威,竟不能令他折服。 俺达汗若是大青山,黑色人影便是黑河。大青山虽雄阔苍茫,却不能止住黑河的万古流水。 俺达汗目光逐渐森冷。 第一次,他的心底升起了那么强烈的渴欲。 他本想招降荒城统帅,为自己效力。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他! 杀了他! 他要用此人的头颅饮酒,饮干草原上最辣的烈酒! 他要用此人的骨骸为杖,刺入金顶汗帐的巨柱,让他永远臣服! 他要征服这个人! 就算十万精兵尽皆葬送,他亦要征服这个人! 腥咸的欲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禁不住感到一阵躁动! 这时,那人缓缓抬手,将斗篷取下。 十万精兵,十二土默特首领,俺达汗,都不禁在这一刻停住了呼吸。 他们要看看,这位敢孤身进入蒙古兵营、傲然面对大汗、率领荒城百姓对抗蒙古铁骑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是长得虎背熊腰、还是三头六臂? 这一刻,大帐中一片沉寂,只有那闷哑的鼓声,仍在嗡嗵嗡嗵地响着。 宛如一阵清风吹来,斗篷委地而落,一头青丝随风张开,映出一张微带憔悴的芙蓉秀面。 三军将士,不由得一阵惊呼脱口而出! 这位力抗千军的神秘统帅,竟然是位女子! 最为吃惊的,是俺达汗。 “啪”的一声轻响,他踞坐的台案,竟被他的双手生生拗断,尘屑纷飞! 但,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惊骇。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黑河之水突然断流,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讶。 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脸上。 违逆他之威严,两度尽歼多罗土蛮部铁军的,竟然是位女子? 就是这位女子,竟然统率着荒城蝼蚁一般的百姓,打败了他的数千铁骑? 这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化为雄鹰,攫住那女子的面容。 这是一张清丽而宁静的脸,上面带着淡淡的疲倦。秀发飘扬,略显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然而,也许是受了草原风云的洗礼,她之柔婉中,带了些坚强。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破旧,却精心缝补过,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那一抹水红就静静站在十二土默特、万千精兵中,是那么突兀,却又是那么宁静。 她秀眉皱起,透出淡淡的忧伤,却只为关注苍生的苦难,丝毫没将近在咫尺的刀剑放在眼中。 这份神态,已让俺达汗认定,她就是对抗自己大军的荒城统帅。 但,他仍无法相信,就是这么柔婉的一位女子,两次打败了他的军队。 他可以接受那是一位枭雄,一位好汉,一位或阴骘或深沉或雄豪或粗野的男子,却无法接受是位女子,尤其是如此柔弱的一位女子。 同样的惊骇、怀疑也出现在兵营中每个人的脸上。十二土默特首领中,有几位脸上甚至露出了嘲弄之色。 女子,只能跟牛羊为群,她们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做得了什么? 若不是俺达汗在场,他们一定会冲上前来,大声喝叱,命令她滚回荒城去,换个爷们出来答话。 但俺达汗面沉如水,只是箕踞在大帐正中,深深盯在女子的面上,不发一言。 他面上阴晴变化,却有着一丝肃穆。 正是这丝肃穆,让十二土默特首领赫然想起,正是这位女子,率领着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老弱流民,将他们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他们不由得收起了嘲弄,面容也随之郑重起来。 这女子绝不简单,难道她会什么巫术不成? 否则,她娇怯怯的身子,怎能让几万流民如此信任?她又如何能率领他们打败蒙古铁骑? 一时大营中又充满了闷塞的寂静,只有那水红的裙裾,在风中淡淡摇摆着。 良久,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传闻俺达汗虎踞草原,天下无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声音宛如流莺清啭,极为动听。听在俺达汗耳中,却有些不舒服。 他微哼一声,冷冷道:“我之名声如何,不是世人之毁赞所能影响。尊驾此来何意?” 女子静静看了他一眼,俺达汗的面容一片肃穆,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果然是一代枭雄,纵然面对的是一女子,也绝不有半分轻视。 女子道:“小女子率荒城两万百姓,与大汗十万精兵,对峙于城下。围城数日,兵马劳顿,为避免双方无谓死伤,特孤身前来,请与大汗一战定胜负。” 一战定胜负? 大军兵临城下,她和她率领的流民已被逼入绝境,又有什么资本,来与他一对一决胜? 俺达汗冷笑,挥手指向帐下整饬的大军:“我一声令下,即可将荒城夷为平地,又为何要与你决战?”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个提议的确是极为可笑。他们已占尽优势,举手之间,即可将这个女子和她领导的流民化为灰土,又为何要来与她做这样的纠缠? 女子并不羞恼,只微笑道:“听闻草原之上,大汗之箭术为当世第一。小女子自幼习箭术,慕大汗之名甚久,今日得见真容,英武更胜所闻,故想请教一番,不知大汗肯否赐教。” 俺达汗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冷笑 跟我较量箭术?她不知道我五岁时就能百步穿杨,十一岁便号称箭术天下第一么?蒙古人长于骑术、箭术,俺达汗更是其中翘楚,单以此二者而言,纵然是中原武林高手,也非其敌手,自然不惧任何挑战。 他心中虽然思量,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你若胜了,要求何物?” 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预料。 她微呆了呆,才答道:“我若赢了,我想求大汗让荒城变成一座自由之城。” 她柔婉的声音续道:“自此以后,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骑兵。” 俺达汗并未犹豫,道:“好,我答应你。” 那女子道:“若是大汗赢了呢?”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他的双目掠过女子的时候,两眸中爆出一丝寒芒,但随即便沉静了下去。苍凉的天空,映在他的眸子中,他仿佛一只巡行天下的雄鹰,千里大地,都在他足下。 他似是说给那女子听,又似是在轻轻叹息:“我要天下。” 女子怔了怔。 俺达汗傲然一笑,道:“我富有天下,何所求不得?” 他傲然立起,伟岸的身形就宛如雄狮一般,抬步跨过身前破碎的桌案,走到女子面前:“我答应与你比试,只不过想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他沉声道:“箭来!” 十二土默特首领亲自递上铁脊黄金弓,俺达汗大步率着女子向校场走去。 无论驻扎在什么地方,大营中一定会辟出一块平整之地,作为练兵之用,是为校场。而校场之中,一定会有演练箭术之地,俺达汗就站在此处。 他看着女子静默地拿起一只弓,忽然笑了笑,道: “我们来一场冰狼死杀。”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一齐震惊,齐声道:“大汗,不!” 俺达汗浑然不理,双眸注视着那女子,淡淡问道:“你,敢不敢?” 冰狼死杀? 女子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呆了一瞬,问道:“那是什么?” 俺达汗面上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道:“相距十丈远处,立上两根大木桩,决斗的两人连腰带腿绑在木桩上,每人带三只箭,一张弓,同时出手,互相向对方射击,直到一方死去为止。这种方法,宛如冰上的两只狼,四足都被冰粘住,绝无半点退缩的余地,只能将一方咬死,所以叫做冰狼死杀。” 他紧紧盯住女子的双眼,缓慢道: “你,敢不敢?” 他没有如愿从女子眼中看到慌乱或是害怕,那女子只是沉静地想了想,道:“好,我接受。” 十二土默特首领齐声道:“大汗,不可!” 俺达汗傲然一笑,道:“你们的大汗,难道胆气还不如一女子?替我击鼓!” 嗡嗵,嗡嗵,嗡嗵。 闷哑的鼓声再度击响,却是死亡之声。 万千精兵,陈列在两旁,俺达汗与那女子面对面站立着,由兵丁用铁链将他们的双脚、腰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 他们每人手中,是三只箭,一张弓。木桩将他们双腿束缚住,无法躲,无法闪。 冰狼死斗,他们会像是两头冰上相遇的饿狼一般,一直斗到有一方倒下来,死去。 俺达汗静静地望着十丈远处,那个柔弱的女子。 他对自己有着极强的信心。已经有十一位英雄豪杰,倒在了他的箭下,冰狼死杀,他还从未输过。 荒城的传奇领袖、敢于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便是他的第十二位猎物。 想到一会将杀掉她,俺达汗心中竟有一丝不忍。 如果她是位男人,就好了,归顺他,他便可以给他一万精兵,让他创立功勋,成为蒙古大汗帐下第一勇士。 可惜她是女子。 可惜她是女子! 俺达汗轻轻叹了口气。 弓似霹雳弦惊! 完全没有任何徵兆,二十石的金背铁胎弓被他拉成满月状,一箭向女子射去! 俺达汗对自己的箭术极有信心,他这一箭射出去,就算是壮年的牯牛也能透体而过,何况是这个小小的女子! 冰狼死斗,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人都被绑在木桩之上,连腰带腿被固定得紧紧的,只有双手跟上肢可以活动,用以引弓射箭,却无法躲避。这种斗法,往往是死亡之争,胜负在一瞬间就已分出。两人同时出手,到底谁能占到先机,就在于谁的出手更快、更准、更狠! 而俺达汗这一箭,弦音才动,就已飙射至女子面前! 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女子纤腰一折,身子柔若无骨,倏然自中间折下,向一旁闪去。俺达汗这一箭直取她胸口,夺的一声响,箭簇狠狠扎入木桩中,没入了一大半。 女子身子一折,贴着箭身站了起来,赞道:“好箭法。” 猛然眼前光芒闪动,俺达汗第二箭已出手! 这一箭,对准她的小腹而来。被绑在木桩上,她能够凭借柔软的身躯闪开头、胸等处,可腰身已被紧紧捆缚住,射向小腹之箭便绝无闪避的可能。 这一箭,必取她的性命! 俺达汗傲然一笑,并不去取第三支箭。 胜败已定,他的敌人,将会在下一瞬,变为尸体。 他,就是那只永会获胜的冰狼。 这一箭,如雷电怒轰,比第一支箭来势更强、更快、更狠,几乎只是精光一闪,便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连让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没有! 这,又岂能不是必杀之一箭? 那女子大吃一惊,似是没有料到俺达汗之箭竟来得如此之快!间不容发之际,她右手突然探出。 她手中是一张铁背弓。这一探出,铁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雕翎箭的箭头。女子轻轻一拗,其手法精妙之极,火光电石之间,那柄雕翎箭已被拨得横了过来,狠狠砸在她肋下。 无论多利的箭,横过来之后,就不过是一枝木杆,不再具有杀伤力。但蕴含在箭身上的强猛力道,却宛如大铜锤一般,砸中她的身体。 一口鲜血喷出,她眼前一花,几乎昏了过去。 她咬着牙,死死支撑着,孟天成临行前度给她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到三箭结束。 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闪过,她心底仿佛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力量,支撑着她慢慢站直,凛然面对着俺达汗。 俺达汗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凭着铁背弓之一拨,化解了他必杀的第二箭。 他双目中露出肃然之意,有些赞赏,又有些可惜。这时,他才真正将女子当成他的敌人,再无半点轻视。 他冷冷道:“若能接住我之第三箭,荒城便由你作主!” 他猛然一声长啸,双臂突然抬起,那只箭发出一声嘶啸,笔直向高空射去! 直上三千里! 跟着宛如流星飞坠,陨石轰落一般,向着女子头顶轰然落下! 这一招,乃是俺达汗专门为冰狼死斗练就的绝杀! 这一箭的关键,在于一个准字。一箭出手,必将对准对方的头顶百会穴落下!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开,但利箭落下,腰腹不能躲闪,仍是一死。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桩上,头无法仰起,看不到箭从何处落下,更不用提怎么招架了!俺达汗箭术惊人,早就练成不用看就能朝空发箭、命中敌人头顶的绝技,这一箭,可以说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绝杀,绝没有人能躲过! 女子面容微微变了变,显然,她也知道这一箭的凌厉,就算拼尽了全身力量,也无法闪得过去! 箭风呼啸,直落了下来! 这一箭,必将先贯穿女子之脑颅,跟着轰下,射穿她胸腔、腑脏,带着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钉入大地中,作为对梵天大神的献祭。 这一切,无可避免。 第八章 乡远征人有梦归 女子轻轻咬起嘴唇,在刺耳的箭风呼啸下,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倔强。 她亦不知如何躲过这必杀的一箭。 突然,她的肩膀微微一痛,俺达汗的第一箭刺在木桩上,箭尾的翎羽割破了她的衣衫。女子面上忽然升起了一丝惊喜,她猝然低头,侧身,贝齿已咬住了钉在木桩上的箭尾,猛一用力,箭尾被拉得向一边横开。 女子双目微闭,仔细听着头上坠落的箭羽的破空之风。 紧张,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粘住了鬓边颤动的散发。 伴随着刺耳的呼啸,长箭贯空而下。 女子猛然一甩头,口中含着的箭尾倏然弹出,也带起一阵尖啸,啪的一声响,跟空中飞坠的利箭撞在一起。 箭尾立即碎裂,但那支利箭也被弹得斜斜偏开,擦着女子的身体而过,砰地入大地。 这一箭射得奇,躲得险,直到箭尾全都没入泥土,围观的十万精兵方才自瞠目结舌中醒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 他们随即意识到,这对他们的大汗是多么不敬,不由得勃然变色,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喝彩声立即闷哑了下去,变成了一片“唔哦”之音。 大营之中,尴尬无比。 女子慢慢站直了身子,脸色苍白如纸。夕阳残红下,一缕鲜血从她唇边浸出,将她清丽的容颜镀上一抹夭红。 一如山中初晓,第一朵莲花绽开,玉白花瓣上返照出淡淡霞光,红白交映,极为动人。 她微微喘息,似乎尚未从这一箭的惊心动魄中回复过来。 这一箭,当真可称绝杀,若非她号称中原暗器第一高手,听音辨形的功夫天下第一,早就死在这一箭之下了。 俺达汗也是面色惊变,呆呆看着女子,一时无话可说。 若不是自己的第一箭射在木桩上,这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躲过第三箭。若是自己第一箭就用第三箭的手法射出,若是自己第一箭不射在木桩上…… 难道这就是天意? 自己射出的第一箭竟然救了这女子! 俺达汗终究是当代枭雄,这些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哈哈一笑,道:“轮到你了!” 他舞起手中的金背铁胎弓,傲然看着女子。 既然她能接自己三箭,自己难道就不能同样接三箭?堂堂草原大汗,岂会让女子手下留情? 那女子缓缓抬起弓、箭,目光凝视着俺达汗。 她竟无法从这位大汗脸上,看到半点恐惧。她不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也许,这位大汗跟他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从不会有任何畏惧。 为何,英雄总是高高在上,不肯将眼光稍微降低一点呢? 他看不到近在身边的她,大汗也看不到近在身边的百姓。 这世上,不仅仅有功业、富贵,还有生命、贫穷。她不知道什么更珍贵,她只知道,她想尽力保护看到的一切。 她从来不是个能从整个大局思考的人,她只为眼前看到的痛苦而痛苦。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些英雄们,也能低下只注视着青天的目光,看看她,看看近在身边的痛苦。 她轻轻握着手中的弓箭。 “第一支箭。” 暮风陡然变得寒冷,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呼吸都要停止。 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 这个娇怯的女子,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纤弱的身体里,藏着无法揣测的力量,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 她的这一箭,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 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 山峦静寂,夕照无言。 突然,“砰”的一声轻响。 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从她纤细的指间陨落。 却是她轻轻用力,将羽箭折为两截。 军营中响起一阵惊哦之声,没有人能想到,她竟然会将羽箭折断!她不应该在惊险躲过三箭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去取敌人的性命么? 俺达汗也是一惊。他死死盯住这个女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震撼。 自从他膺汗位以来,就没有人能让他震惊过,而这次,他的心跳却无比剧烈。而引起他如此震惊的,却是一位女子。 她躲过自己三箭之后,竟然将手中的箭折断。 冰狼死斗的规则早就说的很清楚了,两人同时出手,将箭射向对方。他们就像两头冰上冻结的狼一样,一定要斗到有一方死掉才行。他,跟他以前的对手,都是奉行这条规则的。多年战场上习得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他想活下去,就一定要杀死对手。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个女子,却放下手中的箭,轻轻折断。 “第一支箭,请大汗下次决斗时,亦能折断手中的箭。” 俺达汗冷冷一笑。 折断手中的箭? 那不过是妇人之仁。 他眼前浮现出一幕,那是他七岁的时候,他拿着自己的小刀小箭,独自去打猎。他迷失了路,走到了大黑河上。那是冬天,雪下得非常大。他又饥又渴,循着大黑河走,希望能找到他的族人。 这时,他遇到了一头狼。那头狼也又饥又渴,冰封的寒冷几乎剥夺了它所有的生机,它渴望能得到一点食物,延续生命。七岁的孩子,与饥饿的老狼,相遇在冰面上。俺达汗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这头狼不会放过他。他血性中的凶悍之气让他面对这头狼,毫不退缩。 一人一狼在冰面上整整搏斗了一天,终于,俺达汗将匕首刺入了狼腹。当滚烫的狼血涌入咽喉时,他知道,他一定能活下去。他靠着这头狼的血肉,终于撑到找到族人的那一刻。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相信什么温情。 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永远飘着白色的雪,他永远踏在严寒冻结的冰上,对面是一头双眼血红的老狼。他必须要杀死它,才能够生存下去。 他不停地决斗,终于,杀死了一头又一头狼。 他走到了今天。 要他折断手中的箭? 俺达汗冷笑。 妇人之仁。 女子抽出第二支箭。 这次她该射出了吧? 砰。 第二支箭同样被折断。 满营士兵鸦雀无声。他们很迷惘,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样的决斗应该在惨叫声中进行,必将有一方死去。他们将会在鲜血飞溅中大声欢呼,歌颂俺达汗的勇猛。 这次却绝不一样。 “第二支箭,请大汗记住一句话,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这是她以前听一位哲人说过的。当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此刻,手握这支箭,她恍然大悟。 征服,并不一定要将对方打得灰飞烟灭。战争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如这支箭,如果不用射出去,就能令敌人拜服,那不是最好的么? 这句话,俺达汗也听过。 那不过是中原腐儒读死书的无病呻吟而已。 箭若不射出,怎会令别人慑服? 不杀得他灰飞烟灭,他又怎会臣服于蒙古铁骑的威严之下? 俺达汗冷笑。 中原妄称大国,就是被这些腐儒弄得没了阳刚之气,这等言论大行其道,才至于积弱难返。这个天下,应该是勇猛善战的蒙古人的天下。 我若手中有箭,一定要将它射出! 第三支箭,轻轻执在柔荑般的手指上。 她会折断它么? 俺达汗嘴角挑起一丝戏谑。 那是她最后的机会。错过它,她将一无所有。 女子执着这支箭,她忽然感到一丝寒冷。那是北国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吹起满头秀发,满脸疲惫。 她忽然想起,她肩负着多重大的使命。 这支箭,将决定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命。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用力。 “啪。” 箭断为两截。 “第三支箭,能否请大汗许给蒙古人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她诚恳地俯身,向俺达汗一礼。 手中无箭?那样的蒙古人民还有什么未来? 俺达汗正要冷笑,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触动。 女子面容淡淡的,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射,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 俺达汗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空旷无人,唯有这位女子,在殷殷述说。 天地山川,无上功勋,忽然间,变得那么寂寞。当他站在它们之上时,他宛如苍茫的雄鹰,站在冰山之上,俯瞰着嶙峋的山川。 那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而这位女子,宛如一道阳光,只要靠近,就会温暖。 冰川,在阳光下,会被照出七彩的颜色。没有阳光的冰川,却是那么暗淡。 他的目光,像被吸引一般,紧紧注视在女子身上。 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 ——折断手中之箭。 ——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会有么? 会有这样的未来么? 会有一天,蒙古人民不用再征战,就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盯在士兵身上。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他的士兵是那么的苍老、疲惫。 他们跟随着他,像冰原上的雪狼一样,一次次死斗着。他以前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功勋、荣耀,但现在,他看到的,却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 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解甲回家了? 有多少次,他们亲眼看着同伴倒在自己身侧? 有多少回,他们顶着冰雪行军,在军令的严逼下去寻觅胜利? 这是一只铁军,但却是疲惫的铁军。 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 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 他们疲惫了,每个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慈柔地触及。 一触及便满眼泪水。 整个大营静默无语。 咯,羽箭的碎片落在地上。 女子静静等着俺达汗的回答。 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似不敢再看女子一眼。 他忽然忆起,多年之前,当他还是个孩童时,他曾许下一个同样的理想。 他要让蒙古士兵不必再征战、死亡。他要让他们永享幸福,却不用再受战争的折磨。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手握兵权,他逐渐忘掉了这个誓言。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现实的残酷,蒙古一族无法拒绝战争。 如果他停下战争的脚步,蒙古将会迅速被吞没、消亡。这个民族,如果不再战斗,他们将会死去。他只能一次次化作冰上死斗的老狼,带着他的士兵战下去。逐渐残忍、冷酷。 功勋,只是最华丽的外衣,俺达汗知道游牧民族的辛苦,他知道他们疲于一年又一年供养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忍受着战争的破坏,承受亲人别离的痛苦。 至少有两成的族民,挣扎在饿死冻死的边缘;三成的族民,他们放牧的收获绝大部分要交归公有,成为战争的补给。 征伐的胜利,版图的开拓,对这些人们来讲,无法获取任何好处,只会是最虚伪的荣耀。 这一切,俺达汗作为领导者,知晓一二。雄才大略的他,每次念及此事,都会感到一阵痛苦。但他相信,只要蒙古的兵势再强一些,他就可以灭掉南朝,统一全国。那时,一切都会不同。 那时的蒙古人民,才会真的放下手中的箭,永远幸福、美满。 但,真的如此么? 南朝是这么容易灭的么?中原兵多将广,幅员辽阔,虽然有梵天大神之助,但也必然是血战多年才有结果。 这期间,他的子民怎么办?他们会幸福么?富足么? 就算战争结束,南朝真的灭亡,他们就一定会幸福么?富足么? 俺达汗无法给出答案! 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一阵迷茫,多少年来,他一直秉承着一颗铁血的心。而这个女子,却如一道光,让他忽然忆起了那个遥远的理想。 那时,他是那么年幼,他用孩子般的眼光看着这个世界,许下的每个愿望都那么美好。 今日,他的心,却早已冷酷、现实,不相信童话。但这个女子,却让他那颗王者的心起了变化。 ——也许她真有办法,能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 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达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 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并没有催促俺达汗。因为她知道,大汗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他想赖账,那么她催促也没有用。 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 俺达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 他没有说话。 他,始终是一位王者。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为整个王族考虑。他不应该有私人的感情,他应该永远都以大局为念,永远都冷酷、残忍。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舍弃。为了整个王族,他可以舍弃任何东西。他知道,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大汗应做的事。他,属于整个王族,而非仅仅是一个人的大汗。 他的面容逐渐冷酷。 他在等待。 良久,把汗那吉昂首入账,跪倒在地,厉声道: “把汗那吉献俘于大汗!” 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簇新的鲜血。 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 俺达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 “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 女子的心砰砰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 俺达汗沉默着,似是用沉默讥嘲着女子。 “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 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 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 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她在,他们就一定能得救。 但,她又如何救他们? 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 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 就在她跟俺达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 ——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 如此,他不算背信。 可她又如何向这些跟随她浴血奋战的百姓交代? 她脑海中不禁响起了她离开时的话语。 “相信我,我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给你们自由。” 但现在,荒城就在眼前,她却永远无法回去。 荒城中的百姓,全都做了俺达汗的阶下囚。 他怎能这样!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 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闪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 这纯白色,是天下最污秽的颜色。 把汗那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他一声呼喝,命令士兵护住俺达汗,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 女子不躲避,不还击,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汗那吉一刀斩下,片片水红洒落,女子已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达汗面前。 清鹤剑飞舞,向俺达汗当头斩落。 俺达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 “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 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清鹤剑脱手坠落。 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 她所有的坚强、镇定、从容都随着这柄名剑一起陨落。荒城百姓浴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浮动,化为最凌厉的刀斧,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达汗的沉着: “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 俺达汗停住手上的动作。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 数日前,正是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他十万大军。让这座废弃的城池,差点成为他累累功勋中唯一的耻辱。 片刻前,也是她,裹着一袭黑色斗篷,孤身走入他的营帐。以羸弱之身,抗逆他王者的尊严。 而如今,她终于褪去了一切坚强、勇敢、庄严。回归为一束五月新莲,柔弱得让人只想毁去。 但她体内又藏着那么多力量,轻易能触及别人的心。 她能够扫尽那些荒凉与寂寞么?她能否破解王者之困惑? 俺达汗的目光,锁在她孱弱的肩上。 他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 女子骤然一惊,双眸抬起,惊恐地看着俺达汗。 俺达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用你自己,来换他们。” 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 “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 俺达汗淡淡笑了笑。 “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 女子紧紧咬住嘴唇。 她的姿态,她的言谈,都与他见到过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的威严下,她们只有惊恐,只会将他当作王者来仰望、侍奉。但她,却只身站在危城前,抗逆着他的目光,那么柔婉,那么慈悲,也那么坚强。 握箭挽弓的那一刻,夕阳静静照她的脸上,她就像是握着莲花降临的天女,给这个苍凉的世界,带来幸福、宁静。 她折断三只箭,却将它们插入了王者的心中,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痛。 “为我斟酒。” 女子静默地捧起酒壶,却久久没有斟下。 不知为何,俺达汗心中有淡淡的刺痛。他竟有一阵莫名的冲动,几乎立即命令把汗那吉将荒城的百姓全都放了。王族的未来算得了什么,这一刻,他只想成全这个女子眼中的凄楚。 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冷冷地注视着女子。 她,只是他的俘虏。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相思。” 俺达汗轻轻颔首,等待着。他知道,她一定会将葡萄美酒,斟入他的酒杯。 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秉道: “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 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 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 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 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 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 那就是相思的鲜血。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 又或者,彻底摧毁她。 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永远无法征服。 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 他沉吟着。 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 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 ——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 “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 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 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 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 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 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 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 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 重劫眼底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恍惚难问答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 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 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 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 “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 神? 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 俺达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 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 囚禁处就在俺达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 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 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 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 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 七日。 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压境。 兵临城下,荒城危如悬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 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 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 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 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 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 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 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 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 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 她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 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 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 “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 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荡开一丝涟漪。 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 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 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故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 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 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 华音阁。 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 事到如今,也只华音阁能够救她。 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 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 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不知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 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 重劫却完全不看她,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 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 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 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 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 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 重劫慢慢地笑了。 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 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 ——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 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 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 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 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 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 “你,还要,魅惑,多少人?” 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 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至死方休。 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 砰地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 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身体。 他躬下身,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 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 直到她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 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 “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 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 相思的心骤然收紧。 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 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 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亵渎了他的仁慈。 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 正午。 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 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 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 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 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 那时,诸天沦陷。 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 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 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 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 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 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 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 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 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 悲伤,怜悯,忧郁。 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 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 只有宽容。 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折磨,却并不恨他。 是他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 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 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 “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 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 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 重劫微笑道: “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 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 “何须唤醒我?” 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 这个人的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深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 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 “抬起头来。” 第十章 白袍如雪宝刀横 华冠抬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 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 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只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 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不能改变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达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撩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 重劫恭谨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地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神色尽收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已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达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 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自己逃脱,自己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 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这么残忍么?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达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 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 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 一直走到相思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 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 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那是他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情景。 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着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着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 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只能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他实在应该杀了她,她亵渎了他的救赎。 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就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啜泣。 那只手,猛然停住。 相思惶然张开眼睛。 一滴泪水,慢慢地神明的眼睛中滑落。 他看着她,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 那滴泪划过他的面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过天幕,便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却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 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已失去了属于杨逸之的一切神识。他只能是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他只会秉梵天的意志,以神的光辉,行走在这个卑微的世界上。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超脱了一切人类的情感,又怎可能会哭泣? 为什么? 神明的手在她脸上停止,冰冷的指尖上,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 那是她的眼泪。 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 那张苍白到极处、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就这样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却依旧那么清冷、那么空明,透出明月般的光辉,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 这绝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 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明明如月的男子,的确不是杨逸之,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祗。 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却在偶然的罅隙中,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上。 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拉开无尽的弧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 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就在这一刻,神明慢慢低头,吻向她颤抖的唇。 诸天忽然静寂。 他的动作无比圣洁,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片飞尘、一声轻响……都悄悄退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 轻轻的一触,宛如天长地久。 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夺。 神明的头抬起,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 “我祝福你。” 蛇形匕首猛然回转,刺入他的胸膛。 相思失声惊呼,鲜血飙出,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 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想为神明包扎。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他轻轻推开她,转身,向祭台之上走去。 猩红的鲜血,拖在苍白台阶上,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 神明缓缓落座,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望着跪倒的相思。 他们中间,隔着九十九道阶梯,九十九道血。 神明之血。 诸天寂静。 梵天居然流血了? 居然肯为一个人类流血? 每一个人,上至俺达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地看着巍峨的祭台。鲜血犹不住地自神明的胸前浸出,沿着祭台的阶梯滴滴落下。 那是最纯最圣的神明之血。 这预示着什么? 人们惊恐之极,忍不住齐齐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神的惩罚。 重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向石座扑了上去。 他慌乱地撕下衣袖,堵住神明胸前的创口,汩汩的鲜血浸湿了衣袖,不断从他苍白手指间沁出。 神明一动不动,任他替自己包扎。 伤口周围的穴道被封锁,血流渐渐停止,重劫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亲吻着他脚下冰冷的祭台,眼中满是痛苦。仿佛那柄蛇形的匕首,也同时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本想让杨逸之化为神的傀儡,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将相思杀死,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成现在的样子。 这一刀,没有刺向相思的咽喉,而是由他亲体承受。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看到杨逸之清醒后的痛苦、悔恨、自责。但只差一点,死去的人就是杨逸之,而承受痛苦、悔恨、自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重劫缓缓抬头,将血迹斑驳的手放上杨逸之胸口,似乎要隔着厚厚的绷带,触摸他心脏的跳动。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满含痛楚:“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伤口,似乎充满了怜惜:“伟大的梵天,难道连你也受了她的蛊惑么?” 猝然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迸裂,浸出殷红的鲜血。 重劫眼中都是痛楚,细瘦见骨的五指勾起,似乎要从伤口探入,将他的心脏挖出。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心。 重劫全身颤抖,咬着牙,一字字道:“你抛弃我了么?” 神明漠然。没有痛苦,也没有回答。 重劫久久注视着他,眼中神色急剧变幻,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渐渐地,他向着青天举起满是血痕的手,肃然道:“我明白了。” “你是在考验我的虔诚!” 他霍然起身,仿佛要拥抱夺目的阳光:“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救赎!” 他的声音让跪倒的众人迷惘地抬起了头。 重劫面容前所未有地肃穆:“这是对虔诚者的救赎!” 他握住那面亡灵旗,猛地挥洒开来。 漆黑的旗面迎风招展,上面尚未凝结的鲜血点点洒下,像是一场雨。 亡灵旗被他托起,大半个旗面,已被鲜血全部染红。 没有空缺,没有荒城。 重劫厉声道: “神明用他自己的血,赐给我们一座永不陨落的城池!建筑吧,这是白银之连城永恒矗立于大地之上的一刻!” 他用力一挥,亡灵旗在蒙古大草原上轰然展开! 众人惊慌地欣喜起来。 ——这是神明的福佑么? 他们忍不住一阵欢呼。 他们看到了他们的未来,那染血但却富足、美丽的未来。 那值得他们歃血以求! “不,那不是对三连城的祝福!”一个清婉而坚强的声音响了起来。 欢呼声骤然停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这声音的主人身上。 一袭盛装的女子,静静伫立在祭台之下。 众人不禁一惊:是她。 那个曾带领一群流民,让数千蒙古铁骑折戟沉沙的女子。 那个被献上祭台,却得到了神明祝福的女子。 那个刚刚被梵天亲吻过的女子。 她静静站在玉阶的底端,眼神悲伤而倔强。身上,却染着神明的鲜血。 众人禁不住肃穆下来,认真倾听她的话。 相思轻轻咬住嘴唇,她眼中的迷茫、悲痛已经消散,化为坚定与执着。 她不知道什么是神明,她只知道一个男子,他叫杨逸之。他如月光般清明,永远守护着她,不惜遍体创痕,不惜鲜血淋漓。 她不能任他的鲜血白流,绝不能。 她坚定地踏出一步,伸手,指向亡灵旗鲜血最浓厚的地方: “这个祝福属于荒城!” 漆黑的飘扬骤然停止,重劫那苍白的身影飘舞着,双目死死地盯住相思。 这个女人,又想魅惑谁? 他冷笑:“你错了,神的福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建造永远不落的三连城。黑铁之城,白银之城,黄金之城,只有它们,才能带给蒙古全族富足、自由。我们是不是好战之族之后裔?” 亡灵旗倏然支起,聚集在祭台之侧的蒙古勇士们全都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吼声,潜藏在他们体内的狂暴之血在这一刻炸裂、苏醒。 他们的祖先沉淀在他们灵魂深处的记忆,要他们杀戮、掠夺,这是获得富足、自由的唯一途径! 相思轻轻咬住嘴唇,待吼声消了下去,她才缓缓道: “富足、自由,绝不能靠战争来获得。战争只能带来痛苦、荒芜。” 重劫盯着她。这个曾跪倒在地宫深处,为他拼合梵天神像的女人,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忤逆他,这让他无比愤怒。而同时,他的心又因兴奋而轻微地颤抖。 她是那么圣洁,就像是一朵莲花,在神明的眷顾中,盛开着。 坚强而娇弱。 她的仪态,她的信念,是多么一尘不染。她坚信着一切善行与光明,尽力去救见到的每一个人。她手擎玉瓶,用自己洁净的血交换他们的污秽,带领他们躲避战火,甚至为了他们孤身面对蒙古最残忍的君王。 她是那么的圣洁,无论现实多么丑恶,都不能损伤她半点美丽。她深信每个人都可得到救赎,而她,就是他们的救赎者。 现实是一幕悲剧,而她却活在童话里。 一个残忍的计划在重劫的脑海中成型,他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蛇一般勾起,将她紧紧缠绕住。 她的善,就是她的罪。 荒城的两万名流民,是深渊,他将用他们,将她拖下去。 万劫不复。 他注视着相思,一字字道:“你是说,你能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相思顿了顿,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但她坚信,以战争为手段追求富足、自由,是不对的。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恶魔开始微笑:“我们赌一次,好么?” 相思望着他,一时无语。 重劫跪倒在俺达汗面前,诉说着身为蒙古国师的虔诚。 “以草原上最伟大的可汗之威严为仲裁,请让我与她来一场赌约。从今日起,我们各建造一座城池,三月之后,由大汗来裁决,哪座城池才能为蒙古族带来富足、自由。” “她若是胜了,请求大汗赐荒城及荒城所有居民永远自由。” 俺达汗沉吟了一下。 荒城,本就在他与相思的赌约中,成为一座自由之城,只不过荒城的居民,已全沦为他的阶下囚,这座空城,已没有了自由的意义。 他忽然记起,相思见到那些俘虏时,眼睛中的惊怒与无助。 他叹息一声。这个女子是如此纯洁,她不懂得人心的狡诈与战场的莫测。 他轻轻颔首,道:“蒙古一切,皆为国师之供奉。本汗答应国师之请求。” 重劫再度施礼,慢慢站起。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充满了嘲讽:“若是你输了,荒城中的百姓……”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仿佛吹走一片看不见的尘埃: “全部,都要,血祭。” 一字字,都化为尖刀,刻在相思的心上:“这是对他们不敬神的惩罚!” 相思一惊,忍不住抬头,怔怔地望着重劫。 重劫的目光,残忍而恶毒。仿佛从地狱逃走的白色幽灵,蜷缩在没有阳光的角落,怨毒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要让每个人,都变得和他一样绝望。 “敢赌么?” 相思一时默然,不能决断。 输了,所有的人都将被血祭! 不赌,他们只不过是阶下囚,在鞭子、饥饿、劳累、屈辱的折磨下,还有一线生机。 输了,便是血流成河,骸骨支天的惨状。 这是两万余名从屠刀下逃出来的百姓。他们本已在饥饿与绝望中,丧失了最后的尊严,挣扎在污秽中,拆骨为薪、易子而食。却因为她的降临,因为莲花天女的传说,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希望,以及作为人的尊严。 于是,他们迅速组建起一支军队,坚守荒城,与十万铁骑对峙了七日。 要让他们再度陷入绝望么? 她的心紊乱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重劫的笑容,再度慵懒了起来,就仿佛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但那阳光却恶毒无比,每一缕都会灼伤她的心。 “不敢,是么?” 他像是一条蛇,钻入她的心灵深处,完全无视她的痛楚,肆意地扭曲着身子。 他轻蔑地一笑,回过头,向人们高声宣扬:“看到了么?富足、自由,必将只由战争才能取得,所谓的百姓,不过是蝼蚁罢了!” “不!”她毅然看着重劫,嘴唇已被咬出淡淡的血迹。 “我跟你赌!” 重劫惊愕地顿住,看着相思决然的目光。 这个女子,真敢与他赌么? 他抬头,那尊神明寂静无比,淡漠地望着世间。 这女子却是如此坚定。 重劫弯腰,对着相思优雅一躬。 “如你所愿。” 第十一章 烟生墟落垂垂晚 巨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位王者。 俺达汗习惯在空旷的大帐中沉思,绝不容任何人打搅。 这样的沉思,自从他决定建造三连城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而今,这沉思,不是为了家国大事,而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子。 他有些迷惘,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富足、自由,除了战争,还能由什么获得? 他脑海中闪过蒙古人的生活。即使家境比较好的蒙古人,也大多居住在低矮的毡帐中,根本无法抵挡冬季的风雪。他们只会放牧牛羊,靠马奶与稀少的青稞维持着生活。厚重的毡布衣裳在冬天或许还能遮蔽风雪,但在夏天却燠热之极。他们跟牛羊一起生活,终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腥膻之气,被人们视为野蛮。 他们的生活破碎,肮脏,食不裹腹,连愿望都那么狭隘。 而南方的汉族呢? 他们居住在砖木的房子里,无需担心春夏秋冬的交换。他们有足够的丝、绵、麻、毛,只要稍微有点钱,就能够穿着体面、温暖或者凉爽。他们有麦、稻、粟、稷等各种各样的粮食,铁、石、木、土等各种工艺都极为发达,为他们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器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富足。他们在宽广的房子里饮酒,享受着歌妓的乐舞,生活奢侈、自由、任意。 每一位蒙古人都比他们勇敢、辛劳,但其享用却没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俺达汗不禁想到,他率领大军,第一次冲破明朝的关防,冲入南方土地劫掠后,士兵们的兴奋之情。他们掳掠到了粮食、器具、衣物、牲畜。每一件看上去都那么新鲜、那么有用,他们足足欢喜了一个月。 越往南去,便越是富庶,那里有蒙古军民所渴望的一切。只要有足够强悍的军队,就可以一直往南走,劫掠足够多的财物,让整个蒙古族都富足、自由。 这是俺达汗的信念。 亦是每一个蒙古人的信念。 他坚信,这是正确的,这是蒙古人想要富足、自由的唯一出路。 不靠战争,如何获得这一切? 俺达汗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好奇。他渴欲看到,这个柔弱的女子,如何引领着荒城百姓,走向富足、自由。 这座贫瘠的城市,真的能在三月后,与白银连城抗衡么? 这个曾带领孱弱之师,抗逆他尊严的女子;这个被献上祭台,却让神也禁不住亲吻的女子。 三个月,她能做什么呢? 当相思亲手解放了荒城的囚奴时,她才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那些百姓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战争的俘虏,按照惯例,他们将被羁押到荒芜之地,修筑传说中的三连之城。很快,便会和其他被抓走的人一样,被折磨致死。 而现在,他们的莲花天女带着满身战尘走来,卸下他们的枷锁,领着他们回到荒城。 直到走在那颓废的街道上,仍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蒙古大军之威严,他们全都亲眼看到。十万大军,不是他们所能够对抗的。俺达汗的铁血手腕,也容不得半点仁慈。但他们的天女,却携着他们,走回荒城。 然后,她对他们说,荒城是一座自由之城。 他们自由了。 满城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 他们疯狂地在城里跑着,脱下破旧的衣衫,扔到空中。他们抓起残存的污土,涂抹在自己脸上。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述说着他们的狂喜。 他们彼此紧紧拥抱,撕心裂肺地欢呼,直到哭泣。而后,再欢呼,再哭泣。 他们在城中心燃起了一堆篝火,围绕着火堆不休不止地舞蹈着,似乎要将心中的喜悦全部宣泄。 他们见证了一个奇迹。 灯火映在荒城上,照出一片分崩离析的辉煌。 他们饥肠辘辘,却那么欢乐。 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在莲花天女的带领下,他们将建造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他们坚信必将如此。 篝火后,是一块略为平整的土地。 无数张碎布一丝不苟地铺陈着,拼合成一张厚厚的地毯,掩盖了土地的颜色。 这些碎布材质、颜色各不相同,却都那么陈旧,那么残破,有的还沾染着战火与鲜血的痕迹。 这是荒城居民的衣衫。每个人都从自己衣衫上撕下的最洁净的部分,怀着虔诚,将自己心底的敬意与感激一起奉献出,一张张铺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上。 这就是他们为她建起的王座。 那么简陋,那么残破,却又那么辉煌。 相思抱膝坐在篝火前,望着熊熊篝火和狂欢的百姓,心中升起万种感慨。 数月来,她一次次拯救着这座注定要走向灭亡的城池。不是没有犹豫过,多少次她都差一点放弃。 这本是一座上天也放弃了的城市。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各族的流民、罪犯,渐渐迁徙聚集在此,在山坳深处过着艰难的生活。而后,他们又被重劫控制,在灾难与疫病的逼迫下,信仰邪恶的神祗。 在接踵而至的灾劫中,他们早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希望、善良、尊严,变得乖戾、凶狠、卑微。多少次,他们撕开亡者的血肉,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多少次,他们匍匐在邪神脚下,祈求他的垂怜。 直到有了她。 短短几个月,这些孱弱卑微的人身上,竟然再度绽放出光芒。 那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视的光芒。 他们以羸弱之躯与蒙古数千铁骑对抗,组成了一只令世人动容的军队。他们原本手无寸铁,弹尽粮绝,但他们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城池,与横扫整个北方的草原之王俺达汗对峙了整整七日。 鲜血与秽土涂满整个北方版图,也不过半月时间。这些日子来,多少富足、坚固的城池陷落,多少高傲、强大的部族屈服。本已是废墟的荒城,竟成为那张黑色地图上,鲜血唯一不能沾染的角落。 这是那些人不敢想象的奇迹。 他们的战备、粮草、武器,一切都来自于敌人;信念、虔诚、勇气却来自于她。 不再是上天厌弃的蝼蚁,只因有了她。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如果杨逸之在这里,一定会认同她的话吧。 相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她由衷地为这群获得新生的人高兴。 火光熊熊,照亮她清丽的脸。 不时有欢庆的居民走过来,三三两两,向她躬身致意。她也报以微笑,只当所有人转过头去的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寂寞,那么疲惫。 夜风中,她紧紧抱住了双肩。 莲花天女的光环下,她是全城人的希望,必须展示出宛如神明一般的强大、坚强,才能不让他们失望;但在众人目光转开的一刹那,她也不过是位孤身离家的少女,她多么希望能呆在一个人身边,享受他的恣意呵护。 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为她遮挡,她只要安静而柔顺地仰望他的威严。 那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幸福,曾是如此近,只要依偎便可紧紧抱住,而如今,却是如此远,无论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 ——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孤城无语,只有泪眼盈盈地,看着眼前欢腾的篝火。 她倦了,目光逐渐迷蒙,终于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她忧愁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不管怎样,她总算救了他们。 尽管,她只能给他们三个月的许诺。 翌日,天色阴沉。 相思站在城墙下,轻轻地叹息着。 城中的篝火黯了下来,被分成无数只火把,擎在百姓手中,慢慢向相思这边靠拢。 相思急忙收敛愁容,看着这些荒城的人们。 最前面,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几十位同样年长的老人跟在他身后,率领着城中全部百姓,恭谨而肃穆地向相思走过来。他们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每一步踏出,都承载着天、承载着地。 老者手中托着一物。 相思身子猛然一震。 那是一袭黄金的战甲,在火把与曙色的映照下,是那么璀璨夺目。精细的花枝镂刻在盔甲表面,金丝织成的天女在铠甲的每个角落中飞翔着,祥云构成了甲身那精致的线条,看上去是那么华丽、飘逸。一只黄金面具安放在战甲正中。 相思认识这具黄金盔甲。 当日天授村中,甘泉井底,她为了引开蒙古兵,与大明公主交换衣衫,就是穿着这袭金甲,开始了这段刻骨刺心的塞上之旅。这身金甲,伴随着她来到荒城,却在她为重劫收集荒秽之血时,被解了下来,弃置在荒城中。 她不由得想起了杨逸之。那个曾陪伴她行走在荒落小巷中、点滴搜集荒秽之血的白色身影。多少次,她偶然回头的瞬间,总能感到那双眸子在看着她,目光是那么的温柔。 他不像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应该怎样做。而只是默默陪伴她,无论她的决定有多么荒谬。而后,他将尽一切的力量,帮她完成所有的心愿。 却不让她知道。 他要让一切的奇迹,永远只铭刻上她的名字。 他总是默默守护她的一切。 不仅仅是她本身,也守护她的善良、她的心愿,她的信仰。 相思心中不禁一痛。 为什么要让他遇到她呢?上苍开了怎样的一个玩笑? 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脸上,带泪的双眸感到一丝刺痛。相思倏然止住回想,却见那位老者跪倒在她面前,瘦骨嶙峋的双臂将盔甲高高举起。 她将金甲接过。 荒城的百姓用目光催促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解开包裹,一件件将铠甲穿起。 绣满七色彩云的青绸衬裙。 用金线镂刻、衬了最柔软的小羊皮的战靴。 书着上古符箓及道教诸神名讳的黄金锁甲。 打造成一整只展翅凤凰的明盔。 以及精致婉转,柔媚而庄严的黄金面具,轻轻合在相思那清丽的容颜上。 在火把暗弱的光下,在满天废弃与荒芜中,她是那么夺目,那么辉煌,宛如诸天降临的女神,一尘不染,妖媚庄严。 她是荒城的莲花天女,亦是大明的永乐公主。 荒城的百姓低低赞叹着。他们愿意看到他们的救命恩人无比美丽、威严。 没有人看到,面具下的相思的眼泪。 时间、空间,仿佛因这面具的轻轻一合,重叠在了一起。数月的艰辛,却仿佛又回到了命运的原点。 荒城,仍是一座等待救赎之城,但她却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引领他们了。 她只能期盼着,打马奔向中原的孟天成,能够带着那个人归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才会是荒城唯一的救赎。 老者们轻轻交换了个眼神,他们跪下,向相思拜别。 泪眼朦胧的相思,陷入迷惘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是那么悲苦而决绝。 他们跪拜着他们的莲花天女,仿佛跪拜着诸天神灵。然后,他们的头再也不抬起,慢慢地,退了出去。 篝火,随之化成火把,消失在阴霾而湿沉的空气里。整座城池,仿佛全部空了下来。 相思静静地坐在城墙之下。高大、颓废的城墙,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下来,将她埋葬。她迫使自己思考着,却什么都无法想起、什么都无法想下去。 她浑身裹在华美壮丽的黄金铠甲中,她是荒城中唯一的美丽。 万籁俱寂,荒城仿佛已死去。 人们像是终于疲倦了,从狂欢中解脱,消失在每个街头。 仿佛,只相思是清醒的。 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然泛起那些老者的面容。她心底感到了一阵惊恐,忍不住站了起来。 荒城的死寂,立即包围住了她,令她感到一阵呼吸的艰难。她无助地扫视着周围,却只能听到自己空洞的心跳。 一阵锐利而悠远的哨音传了过来,相思面色猛然一变! 这哨音是那么熟悉,她仿佛在何时曾听过。 哨音凄厉,加剧了她心底的不安,她忍不住循着哨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的脚步猝然停住。 她用力压住自己的胸口,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死去。黄金的盔甲倏然变得那么冰冷,像一柄嵌在胸口的刀。 那是荒城之东,一座小小的山谷。 连绵的大青山在此处化为重重山峦,隐在粘泞而潮湿的雾气中,只将这座小山谷拱托在荒城之侧。北地山川,多生大树,这座小山被各种各样的树木覆盖着,亘古以来便幽寂无匹,无人踏足。 而今,全被打破。 一只只碧色的火把,聚拢在山谷最深处,四只巨大的青铜鼎罗列在山谷正中,古拙的巨大鼎身上铸刻着狞厉的怪兽,每三只缭绕在一只鼎上面,将沉重的鼎身高高支起。 相思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 因为,那些昂首望天的巨大怪兽,全都没有眼睛。 它们空洞的眼眶幽深无比,死死盯着阴霾的天空,仿佛在期待着上天的垂悯。它们的期待又充满着怨恨,尖锐的牙齿死死咬住鼎身。 一只只火把慢慢扔进了鼎中,几丈长的碧绿火芒自鼎中狂涌而出,宛如末世青莲,直灼碧空。尖锐的哨音随之而出,悠长而寂静。 荒城的百姓,几乎全都集中在这里,一枝枝地,将火把投出去。 鼎,被一座座点燃,碧沉沉的光越来越浓,将山谷中映衬得一片妖异。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她赫然想起,她初临荒城时,就曾遭遇到这一幕凄厉的景象! 而今,重演。 四只巨鼎中间,跪拜着十几人。他们全身都被雪白的长袍围裹着,随着凄厉的哨音,缓慢而单调地跪拜着。 他们跪拜的,是一柄漆黑的匕首,匕首上雕刻着狞厉的蛇。 那只蛇,同样没有眸子。 沉闷的祈祷声响了起来,就像是五月发霉的雨。 当先的一人忽然将身上白袍撕下,恭谨地放在地面上。他面朝荒城跪了下去,双手将那柄漆黑蛇匕托了起来。 相思赫然发现,他就是早晨将黄金盔甲送给她的老人! 他身后的人也一齐将白袍撕下,铺在地面上,跪下。 他们盯着那柄蛇匕,跪拜七次,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欢喜之容。 他们,都是向相思敬献金甲,而后跪拜告别的老人。 突然,一声凄厉的嘶号响起,正中的老者倏然将蛇匕高高举起,用力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大蓬的鲜血溅出,宛如火烈之莲花,在苍白之袍上盛开。老者脸上的欢喜之容达到最盛,他猛然用力,将蛇匕拔了出来,双手直直举着,将匕首递给下一个人。 然后颓然倒下。 接过匕首的人,同他一样,捧着匕首,庄严跪拜。 然后,将匕首向自己的胸膛深深刺下。 相思大叫道:“不!”她向人群中冲了过去。 那些围绕着的民众立即惊慌起来。深邃而幽寂的山谷变得喧闹而暴躁。相思使劲挣脱了民众的拥挤,扑到兽鼎前。她刚好来得及夺去老者手中的匕首。 粘稠的新血顺着刀刃流下,相思心慌意乱地握着匕首,惊呼道: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们因相思的出现而惊惶着,来不及做任何招架。良久,他们方才醒悟过来,一齐围着相思跪倒,慌乱地低喊道:“敬爱的天女,请将匕首还给我们!” 相思紧紧握着匕首,嘶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者们的慌乱使他们自己变得越来越惊恐,他们捶着地面,哀哑着嗓子哭吼道:“让我们死吧!让我们的死为荒城带来食物!” 他们的脸紧紧贴在泥土上,脸上一片污浊。 相思短暂地困惑了一下。 死,带来食物?是乞求神明的赐予么? 老者哭喊着:“上天响应了我们的乞求,将您赐予给我们,我们不敢再要求什么了,我们只想要食物、食物啊!” 他举起嶙峋的手骨,向着相思张开。 那一刻,相思倏然明白。 那就是食物啊!他们的血,他们的肉。 一阵刺骨的严寒穿透了她的心房,她几乎跪坐在地上,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 食物。 最残刻的方式得到的食物,亦是上古邪恶的血祭。 将自己的身体化为食物,哺育饥渴的后代。 相思紧紧咬着牙,鲜血从她的齿间流下。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 她被称为莲花天女,但她无法拯救这座城池。 他们曾追随着她,像信仰神明一样信仰着她,他们跟她一样,拿起锄头、竹竿,勇敢地抵抗着蒙古铁骑。没有训练,没有装备,只有对莲花天女的信仰,滋生出无穷的勇气。他们打败了战无不胜的蒙古骑兵。 他们获取了一座自由之城。 但这座城池中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废墟。空落,残破,需要一场血祭,才能延续。 所有的子民,全都跪了下来,跪着他们的莲花天女。 这一刻,众生绝望,万物寂灭,唯有死亡存在。 相思的目光,沉在那黄金的衣甲上。那是唯一的、仅存的辉煌。 一个疯狂的想法猛然灌入她的脑海中,她倏然站了起来,沉声道:“等着我,我一定会为你们带来粮食!” 她向谷外奔了出去。她的牙齿紧紧咬着一缕秀发,面容坚毅无比。 第十二章 忽有故人分禄米 荒城往南五十余里,便是明朝与蒙古的交界。传闻千年古井忽涌甘泉的天授村,也便在此地。此处属大同府管辖,自明初设为玉林卫之地。 总兵王勋坐在城墙上,觉得踌躇满志。 虽然玉林卫是边境之地,穷荒闭塞,极少玩娱之物,但天高皇帝远,此地就是他最大,倒也十分威风。 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坐在城墙最高处,高悬总兵大旗,乘凉。 他喜欢乘凉,不到十冬腊月,绝不会改变这个习惯。尤其是羽扇纶巾,红泥火炉,让他自感颇有儒将之风范。 这个时候,他时常想吟诗一首。但他信奉杨朱学说,从不将诗作写下来。但这岂碍王勋大儒的名声流传?听师爷说,王勋之名,连塞外大酋俺达也素有耳闻,因佩生敬,所以从来不来攻打玉林卫。 王勋每次听到此话,便捻须微笑。虽然他没有太大的功利之心,但也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一面飘飘然,却心中嘲笑这些师爷们,自谓读过几年书,哪里知道天下大事?俺达拥兵十万,战力天下无敌,为何不攻打大明朝?那自然是因为吴越王与把汗那吉…… 唔,不可说,不可说,淡定。君子谦谦,不能像狗肚子藏不住三两油。 王勋扶了扶纶巾,摇了摇羽扇,扇了扇火炉,沉吟。最近有什么大事?嗯,公主天授村祭天,失踪了,听说被蒙古兵捉了去……欧天健大将军奉王爷之命,驻扎在玉林卫,就是为了搜寻公主下落的…… 唔,这是皇室之耻,国家之耻。上头下令严禁张扬。不可说,不可说,淡定。 想到此处,总兵王勋不由得有些飘飘然。虽然驻军边塞,但天下大事,哪件能逃得过我的耳目呢?这叫什么?这就是运筹帷幄啊! 淡定、淡定。 王勋拿起小茶壶,浅浅抿了一口。 唔,好烫!好烫! 淡定、淡定。 他忽然发现,玉林卫关外,一个人影身骑毛驴,慢慢走近。 他并未怎么在意,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太阴沉,他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突然,他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那人身上的盔甲,竟似是由纯金打造而成的,偶尔反射的一道光芒,亮得几乎让他的眼睛睁不开! 王大总兵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笔直站了起来! 师爷仍沉浸在红泥小火炉的茶香中,微闭双目,摇头晃脑道:“淡定、淡定。” 王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来人慢慢走近,王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急忙一溜烟地冲了下去。 “开门、开门!” “迎接、迎接!” 他不等门大开,立即冲了出去。他的羽扇纶巾摔成了一团,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毛驴面前,跪倒猛磕其头: “下官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迎接,罪该万死、万死、万万死!” 毛驴缓缓停住,驴上之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认识我?” 王勋忙道:“下官虽未侍奉过公主,但也知道公主来到此处。请公主进入卫所,下官必定竭力侍奉!” 那人摇了摇头,沉吟道:“城中可有余粮?” 王勋道:“有!有!有!” 他偷眼看了公主一眼,黄金面具粲然生辉,将他的目光隔断,看不出容貌。他阿谀唯恐不够,连忙道:“公主想要么?我命他们准备!” 一回头,威风立刻倍增,一叠声地吩咐道:“备马!拉粮!多些!再多些!” 玉林卫中霎时被闹了个人仰马翻。好在玉林卫乃是边关,素蓄了足够的军粮。王勋见公主首肯,巴不得竭力巴结,片刻功夫,组成了个数百匹马的大车队,拉了一百多辆大车,浩浩荡荡地驶出城外。 公主道了声:“多谢。”催开毛驴,领着车队走了。 王勋跪在地上,大声宣告:“恭送公主大驾!”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伏地良久,犹自不愿意起来。天下大事,他终于亲身参与了一件。 他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突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王总兵,你在此作甚?” 王勋听得出那是王府将军欧天健的声音。他刚接待过公主,此时便有些瞧不起欧天健,淡淡道:“缅怀。” 欧天健笑道:“缅怀什么?” 王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沉浸在那片亲与国家大事的欣喜中,慢慢站了起来,悠然道:“公主殿下刚刚从下官这里借了些米去。” 欧天健目光中闪过一阵讶意,急忙追问道:“公主来过?” 王勋点了点头。 欧天健问道:“你确定那是公主?” 王勋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那是不是公主?但,不是公主又能是谁? “她说她是公主了么?” 王勋呆了呆,满墙欢喜忽然化成惊恐:“难道公主还有假的不成?” 欧天健一声忽哨,命士兵带马过来。他翻身上马,狂笑道: “王总兵切莫着急,我这就给你追回来!” 王勋一呆,禁不住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个亲与国家大事的梦,总是不能圆呢? 欧天健一路狂笑,急如风火地前赶,终于,他赶上了那只庞大的车队。 他没有停留,一直奔到车队最前端,方才骤然拉住马缰。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袭金光闪烁的盔甲,猛然爆出一阵大笑。 相思眉头皱了皱。她自然认识这位面貌阴沉、跋扈飞扬的王府将军。 若是她的武功未失,欧天健自然不足为惧。但天一真水的毒凌厉无比,虽然已过三月,毒性渐减,但她这几月来奔忙操劳,并未有时间修整凌乱的真力,加之屡受重伤,尚未复原,至今仍无法施展武功。欧天健也就变成了不可战胜的高手。 她淡淡道:“这位……” 欧天健截口道:“叫我欧爷。” 他喃喃自语道:“不知怎地,一听人叫欧爷,我总是有种很兴奋的感觉……” 他面容倏然一冷,阴声对相思道:“你不要假装了,你不是公主!因为真正的公主在……” 他自知有些失言,急忙住嘴,警惕地看着相思。 相思的心沉了沉,难道,自己这计策竟坏在他手中么? 乔装公主,到大明边关借粮,这是相思在穿上公主金甲时想到的办法。公主在边塞失踪,此后再没有人见过。这条计策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极有一试的价值。果然,玉林卫总兵王勋一见便乖乖地送上了一车队的粮食。相思高兴了还不到一刻钟,欧天健便飞马赶上,一口咬定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后面烟尘顿起,看来王勋总兵已点齐人马,杀了过来。 欧天健冷笑道:“还不快些投降,难道还要我欧爷动手么?” 呛的一声,兵刃出鞘。欧大老爷果然威风八面。 相思眉头蹙起,没有真力的她,如何对付欧天健? 欧天健的笑声高得都快触到天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小欧。” 欧天健触电般跳了起来:“不要叫我小欧!” 他看到了一位大胡子。 事实上他不确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大胡子,还是两位大胡子。因为他们实在很难分辨清楚。尤其是当他们穿着一样的蒙古铁铠,留着一样的满脸虬髯胡子,手中提着一样的大铁锤。 那是多么巨大的铁锤啊!每一个都有欧天健身子那么大!他们看上去却是那么轻松,仿佛只是提了两只绣花针。 看到欧天健望过来,大胡子一笑:“欧爷。” 他晃了晃手中的铁锤:“他们也想打个招呼。” 大胡子倏然自欧天健的视野中消失! 风声猛然裂响! 欧天健拔刀! 轰的一声响,他的刀忽然就不见了。 两只巨大的铁锤,一齐击在他的刀鞘上。铁锤倏然消失,他的刀也跟着消失。 这一锤,将他的刀击成了两截! 他永远都无法再拔出这把刀。 但他的手却完全没感到振动。两只锤以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力道击中了刀身,不差分毫。 这几乎是天下绝顶的武功。 两人身形再度晃动,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就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一样。大铜锤被他们甩动着,悠然道:“想不想用你的头跟它们打个招呼?” 欧天健一声惨叫,拨转马头,一阵疯狂的抽打,向玉林卫逃去。逃走的路上一阵人啸马嘶,总兵王勋的追兵,再也不敢前进了。 两人目送欧天健远去,翻身向相思跪倒:“赵全、李自馨,求公主收留!” 相思一惊,急忙跳下青驴,将他们扶起:“两位英雄,何须行此大礼?” 赵全道:“咱们受过盟主大恩,找寻不到盟主的行踪,只好暗中留意公主的下落。盟主曾浴血奋战,营救公主,咱们能为公主出些力,想必他老人家也欢喜些。前日在大帐之中,咱们听见公主与大汗的赌约,就想着来帮公主,却恰好遇到这贼人。当着公主的面不好杀人,倒便宜他了。” 说着,与李自馨一齐哈哈大笑。 相思虽不甚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见两人粗豪良善,也甚是欢喜。赵全李自馨不用相思吩咐,就指挥着大车前进。他们看去粗豪,却细心无比,不用相思费半点心。一直走了四个多时辰,走到天色漆黑,才走到荒城。 荒城百姓全都一片惊喜。 没有人能想到,莲花天女竟然带了这么多粮食回来! 他们欣喜地扑上去,在赵全李自馨的指挥下,将粮食卸下,打发车队、畜牲回去。这次运来的粮食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矗立在荒城正中央。荒城百姓顾不上煮饭,抓起白米,就塞到了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沙沙的声音在荒城中回响,心酸中却又是那么欢喜。 这一次,是真正的欢喜。 看着他们如此高兴,相思也不禁热泪盈眶。终于,她为他们赢了来短暂的安宁。 将老者下葬的时候,她没有哭。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她一定要竭尽全力,率领着荒城百姓,走向真正的富足、自由。 一定! 但要如何富足、自由,相思却没有半点主意。 她足足为荒城借来了一万三千担上等白米,稍微节省一点的话,足够荒城两万百姓吃上三个月的了。这三个月中,他们不必再为食物担心。 但相思知道,仅仅如此,她是不可能赢得了重劫的。三个月后,荒城的每一名百姓,都将被血祭。 她必须要找出富足、自由的办法来。 当她愁眉不展地将这些困难告诉赵全的时候,赵全哈哈大笑:“这算什么难题?交给我们兄弟俩好了!” 他指着荒城周围,道:“三个月后,我可令此处遍地牛马羊,一座满是新房的城池拔地而起,环绕着它的,是大片的稻田。不知道这可称得上是富足?” 相思大喜,问道:“真的么?” 赵全一笑,侃侃谈来。却原来当年他与李自馨流落江湖之时,为了不被江湖正道发现,曾做过一阵子农夫,后来连铁匠、木匠、泥瓦匠都干过。两人为了乔装得像,每干一行,就将手艺学到精熟。后来躲到蒙古军中,又学习了畜牧之术。可以说三百六十行,几乎行行精通。何况两人妻子朋友亲属均在此地,都是个中好手,若是一齐迁到荒城中,当有三百多人,足够教授荒城百姓耕作的了。 赵全指着荒城道:“这座城池已经破败,中间尚残存着战火尸毒,不宜再居住。丰州滩上尽是平坦之处,我们可于荒城不远处重新选址,建造一座新城。李自馨擅长造砖之术,丰州滩上尽是好泥,不难很快造出足够多的青砖来。而周围山上又有足够多的树木,砍伐下来,也够椽梁之用了。这样造就的房屋,高大整洁。李自馨对建筑极有研究,只要人手足够,几十日内,就可建起大片房舍。蒙古人居住毡房惯了,崇尚简朴,见了这等房舍,自然会惊叹。” “丰州滩土地肥沃,适合耕种。虽然长满了草,但并不妨碍。只要大火一烧,便可成为草肥。此处从无农耕,没有害虫、稗草,庄稼自然会长得格外好。这里地势格外平坦,我早就查看过,土地极为肥沃。有我兄弟指导,十日之内,便可开垦出千余亩良田。种子等物,都可悄悄潜入大明境内,同当地居民换取。现在正是耕种之时,我兄弟又有秘法可催熟作物,三月之后,必能让稻谷成熟。那时仓廪稳实,不难称为富足。” “蒙古人以畜牧为生,要想折服他们,必定要发展畜牧。我与李自馨早就观察过,草原极北之处,藏着无数野马,自由啮食为生。马数众多,连狼群都不敢招惹它们。我与李自馨早就想收服他们,只是一直身在军中,没有机会。现在正好可以打点人手,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计策,将它们全都驯服。按照最不顺利的估计,也能得到几百匹马。” “蒙古人逐水草而居,以毡为房,不能遮蔽风雪,畜牲只好露立雪中,遇大风雪之时,往往成群死亡。就算春夏之时,草原上狼群极多,往往趁着夜色突袭牲畜,也会造成极大伤亡。我们在新城之侧可修建大量的房舍,租借给他们。夜间可将牲畜赶进圈中,无论风雪狼群,都不能伤。而且砖木之房比起毡房来无疑天壤之别,想来只要我们的租金不要太贵,蒙古人必然很喜欢居住才是。这样,不难让新城有长久的收入来源。” “筑房、垦耕、驯马、税租,这四样若是都能顺利进行,三月之后,荒城必将富足无比,不但能自给自足,而且有极多的盈余。蒙古觊觎中原,不过是粮食、布类、房屋等物,如果荒城中全有,又何必再去攻杀掠夺?” “荒城,必将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相思怔怔地听着,不住点头。 赵全这席话,令她霍然看到了希望。他说的没错,农业、畜牧业大量发展的荒城,才是蒙古族真正的希望。这样的荒城,必将引领这个民族走向崭新的未来。 但赵全的眉峰紧锁,显然,这些目标并不是简单就可达到的。 “我们有一个困难。” “筑城、驯马、税租,都不是一朝一夕可达成之目标。但垦荒耕田之事,却迫在眉睫。如无牲畜帮助,单靠人力,效率便会低很多。甚至,三月之后,可能垦荒之事还不能完成。”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缺少牲畜,大量的牲畜。只有这项困难,让我一筹莫展。只要牲畜齐备,我保证可将荒城建成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相思站起来,轻轻道:“这个由我来想办法。” 她已暗中下定决心,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找到这些牲畜。 荒城,一定要赢得这场比赛。 她紧紧咬住那淡红的唇,在心底为自己立下了这个誓约。 第十三章 一杯且为江山醉 夜幕沉沉,俺达汗在沉睡。 草原随之一齐沉睡。 黎明的曙光,刚为这片草原染上第一缕秀丽的颜色,沉沉的暮霭,还未曾完全褪去。对于以畜牧为生的蒙古人来讲,这一天,还未开始。 草原之上,扃无人声。 俺达汗突然惊醒! 彻骨的冰冷围绕着他,宛如一条毒蛇,将尖齿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仿佛他若不惊醒,只怕永远不会醒来! 他看到了残存的星光。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但他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大帐不见了! 随着他转战千里,如苍茫之黄金雄鹰震慑草原的大汗金帐,不见了!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紧,化成战栗的恐惧,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岚中,他的大帐静静屹立。 却立在营门外百丈之处。 帐门高挑,帐内的牛油巨烛依旧燃烧着,刀剑罗列,甚至连帐中心的那只王案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隐隐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于王案之后,手举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那本应该是他才对! 俺达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几乎要腾身而起,化成千军万马之狂雷,将此人彻底摧毁! 但他无法起身,因为他还在床上。他的金帐,就只剩下一张床,以及满床皮褥。 这让他的怒气无法发作。 那青色的人影却倏然动了。 骤然,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在草原上震响,那人的身形之快,迥出世人想象,电飙雷旋之际,已入大营之中。 喀喇喇一阵狂响,大营中飘扬的旗杆尽被他一掌击断,跟着一掌摧送,穿过天空,笔直插在了营门前。 青衣猎猎,如长虹贯空,数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飞动的龙蛇,随着他的身形蜿蜒空际,夺夺夺夺爆响之际,在营门前整整齐齐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云,倏然退回金帐,葡萄美酒举起,向着俺达汗微笑致意,一饮而尽。 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刹那间人马喧闹,一阵混乱。这座大营中驻扎的,不愧是转战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闹之后,立即便静了下来,一队队精兵按照平时训练,整齐列阵,将整座营盘护住。 十万精兵,却不能惊动那人一丝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与我共奕一局?” 他的目光温煦无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他挥手指向金帐与营门之间插着的那十道旗杆,悠然道: “这便是我之棋局。” 俺达汗目光凌厉,凝视着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营,移其金帐而无人能觉,又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绝非常人。 他意欲何为? 竟敢撄犯大汗威严! 但他的怒气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躯挺直,目光逐渐凌厉,盯在那个旗杆布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隐藏在棋局背后,那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他不再狂怒,而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的王者。金帐虽被移,他赤身踞于被褥中,这本是件羞耻之事,但俺达汗丝毫不在意,踞坐床之正中央,傲然道:“好。本汗便与你对弈一局。” “上卒。” 他左手轻轻一挥,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一队三十人的精兵踏着号角,缓缓步出大营。他们乃是俺达汗的贴身侍卫队,每个人都可空手搏虎豹,力猛凶悍,身经百战。 俺达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这位青衣男子如何战胜他这队精兵。 他又如何抗争大蒙古国的十万精兵! 三十人列着整齐的阵势,一手刀,一手盾,缓慢而严肃地逼近旗杆。他们是战火洗练出来的勇士,他们绝不畏惧任何人,同时又谨慎无比。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正前方,隐隐传来的杀气。 那是只有浴血死战过的人,才能有的恍惚感觉。同样,只有杀人如草芥之人,才能发出这种杀气。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他们慢慢逼近旗杆,肃穆谨慎之极。 但,当他们踏入旗杆之阵时,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容。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手中的刀、盾乱舞着,用力地劈杀。 他们并不后退,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处走去。惨烈的杀伐声合着他们的身影,被旗阵淹没,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隐约感到,他们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 良久,杀伐声渐渐停止,那些蒙古精兵两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从旗杆之林中走出来。他们双手使劲地伸出,仿佛想要触及什么,但他们的精力却在这片刻的厮杀中全都耗尽,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悄然凝结在旗杆周围。通过晨岚望过去,旗杆林中空无一物。 没有埋伏,没有敌人。 但,这个旗杆林,却在片刻之前,击败了三十名身经百战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举杯,道: “卒灭。” 俺达汗忍不住长身而起,一声怒吼! 他实在不能相信,他的侍卫之队竟会被这些旗杆打败!但,随即,他的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旗杆,良久,冷笑道: “奇门遁甲之术。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谙此术的异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人: “当年诸葛武侯用此阵困住陆逊,是为了三国争霸,你来又是何为?” 金帐之中,青衣男子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优雅、温文,就如同魏晋清谈的名士。仪态闲雅中,却有种疏狂洒脱之态恣肆而出,冠绝当代: “我来杀你。” 他举起酒杯,遥祝俺达汗,却又如指点江山: “十万精兵,便是我杀你之剑。” 俺达汗身影倏然停顿,他目中的狂怒之火冰冷,熄灭。 一股杀意轰然自金帐中勃发,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刹那间风云怒变,天地苍黄,演变为诸天,冷冷然凌厉。 青衣人影就在簇拥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严。 俺达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复了平静。纵横草原十几年的他,绝没理由输给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难道我就没有?” 他挥了挥手。 号角再度响起。天空骤然一亮。 那光芒来自漫天锋利,那锋利来自凄艳的死亡之气。 蒙古人骑射无双,俺达汗手一挥之际,三千精兵一齐拔箭,同时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团精芒闪耀的妖云,向着金帐轰然腾去! 这一击,方圆十丈之内,都成死地! 蒙古人骑射之术冠绝天下,三千只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只箭霹雳般升空。 朝阳纯柔的光芒涂在箭身上,浮现出一抹梦幻般勾魂慑魄的光辉。 宛如六千只吹着骨笛降临的妖魔。 青衣男子举杯沾唇,看也不看满空箭影。 他衣袖挥舞,一掌拍在金帐正中心的龙柱上。 那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帐最重要的支撑。纯白的毡布便由龙柱的最顶端垂搭下来,由极粗的钢索拉伸固定着,形成大帐的轮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龙柱猛然激烈旋转起来! 整座金帐被这一掌带动得拔地而起,龙柱尾端缠绕的毡帐、钢索立即甩开,以龙柱为中心狂旋起来!骤烈的尖啸声贯穿整座草原,庞大的金帐完全甩开,卷起一道疯狂的龙卷。 那些羽箭在还未击到金帐之前,便被龙卷缠没,凌厉的去势顿时消减,等射到毡布之上时,力道已降到了极低,反被狂旋的金帐卷住,连绵的暴响声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刚好饮完,衣袖挥落。龙柱疾旋之势倏然顿住。那漫天龙卷也在这一刻生生消失,毡帐钢索飘落, 一阵轻响传出,帐顶如花绽开,重新化成那座威严之极的华帐。 就宛如从未动过一般。 漫天箭雨,化为无形。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缓缓一划。 剑气飙飞,在旗杆阵之前,划出一道十丈长痕。 青衣男子微笑: “楚河汉界,过此者死。” 俺达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何况他根基未动,十万精兵尚在,小小折损算得了什么?但这位青衣人所展现之风采、武功、气度、谋略无一不是他生平仅见,他亦不敢有半分轻视,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道: “支马。” 随着他这声命令,战鼓轰然敲响。 那是蒙古铁骑开始进攻的号令。军营中猛然烟尘蔽天。一队骑兵裹在牛皮与钢铁混合成的战甲里,骑在高头战马上,缓缓向营门驰去。 蒙古兵能纵横天下,依仗的便是其骑兵。他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在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好勇斗狠,秉着一股冲劲,催马怒战,战意百倍。这一番发动铁骑猛冲,马蹄翻踏着地面,顿时整座草原都仿佛被擂动起来,连大青山都随之震动! 铁骑兵宛如狂风般卷出了营门,狂悍的呼喝声中,已冲到了旗杆之阵前。“刷”的一声轻响,雪亮的马刀齐刷刷地出鞘,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 那些旗杆尽被贴地扫断,骑兵已冲过了旗杆之阵,发出一阵欢呼,向着金帐怒冲! 尘烟漫漫,反被甩在了马后。长刀如雪,映照着每一张渴求鲜血的脸。他们要用眼前这人的血,来洗刷大汗的羞辱! 青衣男子再度举杯,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却是那么冰冷。他望着漫天烟尘,竟丝毫不避,不闪。 仿佛这只是排练好的剧目,蒙古铁骑奔到他面前,便一定会停止。 但蒙古铁骑却显然没有排练的好习惯。 他们发出一阵战吼,瞬间便飙射到了金帐之前! 青衣男子淡淡道: “马死。” 蒙古铁马猛然发出一阵嘶啸! 烟尘暴卷,将它们旋在其中。这些凶悍的战马,竟在冲到金帐前的瞬息,带着痛苦的啸叫声,翻滚倒地! 烟尘轰然旋成一片血雾,横亘在金帐与大营之间。俺达汗忍不住一声狂吼: “发生了什么事?” 烟尘血雾慢慢褪去,这座熟悉的金帐,如同上古凶兽般蹲踞着,令人凛然生畏。 所有的战马,全都摔倒在地上,痛苦无比地嘶吼着。它们的四蹄上鲜血淋漓,连纯钢的马掌都挡不住那些伤痕。俺达汗凌厉的目光怒射在地上,却不由又是一声狂吼。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头。 纯钢的箭头。 方才六千箭怒射,箭与金帐相撞,箭身经不起如此强烈的劲道,立即爆碎,但纯钢的箭头却无法毁坏,散落在地面上,便形成对骑兵最大的威胁。 铁蒺藜阵。 除了长城,这是防御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 俺达汗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旗杆阵挡住了他的目光,而青衣男子布旗杆阵时,地上明明空无一物。 他咬着牙,面色渐渐铁青,缓缓坐倒。这个男子,是他生平仅见的强横对手。他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就打得他损兵折将。 若他统领几万精兵呢? 俺达汗实在没有信心,能征服这样的男人! 蒙古骑兵不愧是天下最强悍的部队,战马受损,骑兵滚到在地,满身都扎满了箭头。他们竟咬牙一声不吭,拖着战马慢慢回到了本营。 骑兵所有的本领,都在马上。失去了战马,他们便什么都不是。 但他们无法抛弃他们的战马,这是他们的伙伴,他们的亲人。当战马死去时,有的骑兵竟会终生都不再作战。 他们跪倒在俺达汗面前,羞愧到几欲死去。他们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耻,却因无能而让这耻辱更加扩大。 俺达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丝残忍: “出炮!” 轰隆隆一阵巨响,十二座神威红衣大炮[注释4]推出,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向着金帐,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啸的毒龙。 神威大炮威力极大,就算最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大炮猛轰。一炮击出,当真是天崩地裂。明朝的火炮威力虽然不比今天,但火药混合着铁弹,在那个冷兵器时代,红衣大炮无疑是恶魔的神兵,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抗衡。 唯一的缺点,就是浑铁铸成的炮身太过沉重,不宜搬移。但用以攻城,却是再合适不过。俺达汗此时损兵折将,一怒之下便将神威红衣大炮请出。 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再多奇门遁甲之术,也绝当不起大炮一轰。俺达汗坚信这一点。 炮兵装实火药,点火。 一声爆响,火炮中猛然拉起一道两丈长的炎尾,丰州滩像是突然翻转一般,爆响声中,一枚巨大的炮弹带着满身火团,从炮膛中怒吼而出,直上九天,然后化成一团烈火焚燃,贯空直下! 青衣男子丝毫不为动容,淡淡举杯: “红衣大炮威力无双无对,正是此时出战的最好的利器。大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统领。” “只是,红衣大炮的致命缺点就在于……”他悠悠叹了口气:“只能用在攻城战中的它,命中率太低了。”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注解一般,火团轰然落地,爆散在金帐左侧七丈远处。大地狂烈振动,似乎被这一炮撕成碎片,用力地蹂躏着。 青衣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见到红衣大炮如此凌厉的威势,俺达汗信心陡涨,豪笑道: “那若是十二炮齐鸣呢?” 他挥了挥手。 十二名炮手一齐装填火药,调整炮身,点火。 青衣男子笑了。 “红衣大炮的第二个致命的缺点,就在于……” “它要发一炮,实在太慢了。” 袍袖一拂。 他身边七丈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就仿佛受到极强的力量牵引一般,骤然窜起,瞬间划过百丈距离,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炮炮膛。 一声天崩地裂的狂响,那尊大炮中刚刚装填的火药立即被引爆,巨大的炮身几乎完全被炸裂,紧贴着炮身操作的十二名炮手,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顷刻间成了最危险的荆棘。 俺达汗大吃一惊,禁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 青衣人微笑,举杯致意:“炮毁。” 俺达汗一声怒啸! “杀了他!” 整座军营顿时翻滚了起来,十万精兵,全都因俺达汗之怒啸而化成滔天波浪,在狂烈的战鼓催逼中,向着金帐冲涌而去。 那是杀气凝结的阵云,在草原上沉闷地翻涌着。朝阳映照其上,显得那么稚弱。 这阵云,可以摧毁一切! 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什么武功、计谋、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 要抵挡十万精兵,必须也要十万精兵! 俺达汗傲然挺立,草原的冷风吹在他身躯上,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 他,一旦出动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赢。 一定! 青衣男子缓缓托起如猫眼般光芒闪烁的琉璃盏。牛油巨烛的灯火仍在缓慢摇曳着,宛如一只只惊恐的眼,看着蒙古大军如狂潮怒涌而来。 他们将摧毁一切,令一切喋血。 青衣男子悠长叹息。 就在大军触及到金帐的一瞬间,他一手举杯,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案上轻轻一掀。 青色人影化成一朵云,裂开金帐,向空中飘去。 王案在前,美酒在握,他淡然如同春庭闲步般,凌厉之极地越过十万甲兵,飘飘落在了俺达汗身前。 砰然一声轻响,王案徐徐落下,布在俺达与他之间。 两人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 不到五步。 血溅此案,即可令天下缟素。 美酒,没有半滴洒出来,被修长的手指擎着,慢慢放在案上。 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 他双手轻按桌案,向前欠身,晨风扬起的长发宛如星河垂泻,缓缓落于肩头,覆盖着那淡淡悠远的笑容: “将,军。” 笑容缓缓变成冰冷。 “我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杀你之剑。” 派遣出所有兵马的俺达汗,已是一座空城。 而那杀意却怒涛裂电,神龙夭矫,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第十四章 春风匹马过孤城 青色的晨霭垂落,仿佛一张巨大的纱帐,静静覆盖着辽阔的丰州滩。 十万大阵,寂静无声。 冰寒的杀意,从一袭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笼盖整个原野。 一匹白马从阵中飞驰出,飞骑绝尘,向荒城奔去。 马身被雾霭沾染上点点青光,透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马背上的人影更是苍白如纸,长长的衣袖与雪白的鬃毛与一起飞扬,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迷雾,一如在晨风中极速穿梭的幽灵。 重劫。 他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遮挡住他的视线,破碎的面具下,毫无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样,自青衣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惧。 毁灭的恐惧。 这种恐惧破空而来,带着宿命的庄严,带着穿透轮回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种快意。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苍生的灾劫,带着怨恨、妒忌、不甘,降临到这个伪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隐藏在帷幕深处的傀儡师,手指上缠绕着看不见的丝线,尽情操纵着人们的爱恨。 那是最华丽最残忍的演出,将世间一切温情的面纱撕开,露出其中本来的丑恶。 他注定要目送整个世界的崩坏。 也目送自己的命运。 晨曦越来越明亮,荒城的轮廓渐渐逼近。颓败的城池遍布战火与鲜血的痕迹,在朝阳的洗礼下一览无余,透出摇摇欲坠的凄凉。 重劫猛然一勒缰绳,白马仰天一声嘶鸣,停驻在荒城的残垣断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旧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青色的晨霭被微风拨弄,宛如摇曳着的河流,萦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将她垂肩的长发染上一层风露。 她坐在危墙的阴霾下,抬起头,仰视着晨曦的光芒,一动不动。一任夺目的阳光在自己脸上倾泻,风干眼角的泪痕。 那一刻,她秀眉紧蹙,长长的睫毛上坠着晶莹的霜露,看上去悲伤而无奈。 要令荒城成为富足之城,她就必须要借到三千头牛。三千头牛,若在他身边,只不过是小小的困难,谈笑之间便可抹去,宛如游戏。而如今,在这苍茫草原上,它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关系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死。 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该怎么办? 重劫在她面前驻马,注视着这个女子。 这个被荒城百姓奉为莲花的女子,这个抗逆了大汗威严的女子,这个得到了梵天祝福与亲吻的女子,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也只能在晨风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阳将第一缕光映照在他脸上的瞬间,他笑了。苍白的面容,顿时被阳光染红。 他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忧愁。自然也知道,这忧愁意味着什么。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她。 浓密的晨霭并没有被他的步伐搅乱,他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虚无的魅影,一份心底深处的恐惧。他穿过一切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带着悲欢离合而来,却又在离去时,将一切带走。 他来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满他的面庞。阳光的渲染下,那张狰狞的面具也显得隐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轻柔的话语中有无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她绝不相信,眼前这个恶魔会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无尽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或许,你应该尝试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唇:“我要借三千头牛。” 重劫微笑点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条件。 重劫却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记得,我们的赌约仍在,你这三个月内,绝不能离开荒城。” “否则……” 他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身体中贯穿,滋生出万点纯白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危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辱,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衣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缠绕在他苍白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和谐,那么明艳。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身。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之极的蛇形耳环。阳光照着它的时候,流艳的光芒在蛇身中轻轻荡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脉络,一直归入心脏。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永远都无法逃脱。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将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一声叹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肉。”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有些手脚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白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要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褪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温柔地抚过这片烂漫的锦绣,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但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熟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满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乱?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迷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在衣袖中,纤弱的双肩不住颤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强迫她凝视着自己。 “说。” 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习惯于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隐瞒在千军万马中,他为了救出自己,数度出入;隐瞒在地心之城、重劫恶毒的安排下,让两人几越雷池…… 她只告诉他杨逸之在这里,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谁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 即便,她可以用谎言来掩饰这一切,她又如何面对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无力地将头转开,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卓王孙伸出手,强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白,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他可以在白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内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绝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强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 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 多么苍白的重复。 刹那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晨风,在无边花海上掠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花海起伏,青锦上花纹变换,透出一望无际的静谧,白马悠闲地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多年前曾做过的梦。 只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那么清冷。 冷到凝结。 她透过泪痕,怔怔地看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突然她的身躯一震,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深沉而暴虐地,亲吻着她的双唇。 相思本能地挣扎,却被他压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阵凌乱的碎响,仿佛在凄声述说化为飞灰前的欢娱。两人的衣衫上都染上点点湿痕,蔓草般纠缠的的气息在静谧的花原上缓缓弥散。 相思睁开双眼,透过他飞扬的长发的间隙,那星星点点的青色小花化为尘芥,在阳光中飞扬,仿佛夜空中的流萤,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前飞旋、坠落。 她的心在轻轻抽搐,分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无法、也不愿违抗他。从一开始,她就只要顺从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来,她都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入他统治的炼狱,做他永远的囚徒。 曾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爱他的温柔、爱他的暴虐;爱他的给予、爱他的掠夺。爱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僵硬。 他将她压倒在花海中,恣意侵占着她的双唇,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示他的威严。 她柔软唇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无比陌生。 这种陌生感仿佛要印证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搅起一阵莫名的烦乱。 刹那间,破坏与凌虐的冲动突如其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将她衣襟撕开。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从她莹洁如玉的肌肤上扫过,却是那么冰冷,宛如一柄利剑,要将剥去她一切遮掩、将那个疑惑从她体内生生剜出。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在漠漠飞花中散开,仿佛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 “求求你,让我回去……” 他的动作瞬间静止。 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 万点野花,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 但这寒芒稍纵即逝。 他轻轻推开她,起身,向花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当他离开她时,不管花开花谢。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乱的衣衫,樱红的双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 晨风轻轻抚过,将她眼中的泪水点滴风干。 她就这样,深深跪在花丛深处,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追过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头,她才禁不住痛哭出声。 大片花海在两人之间起伏,仿佛是波涛卷涌的汪洋,将两人遥遥隔开。 再没有渡过的方舟。 不知过了多久,她牵起白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万顷花海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缓缓前行。 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投照在她单薄的身影上,仿佛无尽浪涛中的一只蝴蝶,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马寺许下的心愿。 是的,天涯海角,他终于乘着白马,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么温柔,越过了千山万水,只想带她回家。 这不正是她梦魂萦绕的一幕么?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为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随他离开? 为什么她纯净如镜的爱情中,竟有了丝丝缕缕的隐纹? 为什么? 为了谁? 她放声哭泣着,牵着那匹白马,在茫茫原野上踉跄前行。身后,万顷野花在风中摇曳,化为浩瀚沧海。 那是她单薄的双翼再无法飞跃的距离。 第十五章 旷劫光年掣电中 最后一缕光芒坠落在草原尽头,宛如一曲哀感顽艳的歌谣,在亘古已然的天幕下发出寂寞的回响。 然后,便是终夜的黑暗。 重劫缓缓自地心之城中走出,无边黑暗羽翼般覆盖在他孱弱的身躯上。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似是在深思。 他要独自走上祭台,看着诸天之芒,坠入大地。 那时他纯洁无瑕,宛如婴儿。 这便是他生命中少有的欢愉。所以,每当傍晚,他总是会走出地心之城,在明暗交织的大地上穿行,一直走上高高的祭台。 但今天,他的脚步却在祭台之前,戛然而止。 一个青色的人影,随意地坐在祭台顶端的石阶上,目光仿佛空中坠落的叶,淡淡望着他。 他身后白色幕幔低垂,纵然夜风掠过,依旧寂静。天地一切,仿佛尽皆臣服于此人之威严,不敢稍有妄动。 当他降临时,诸天跪服。 浓浓的暮色横亘在半空中,宛如一座浮空的岛屿,却丝毫不敢靠近他。本已坠入地平线下的日光突然明亮起来,返照在他青色的衣衫上。 一如朝日再临。 他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任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他全身没有一丝杀气,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笑容虽和煦如阳光,却无法照亮任何人。 在这笑容面前,他们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嘲弄。 重劫目光慢慢收缩,苍白的衣衫宛如受到秘魔之力的驱动一般,将他的身体缠绕起来。他本能地想退回去,但无法移步。 卓王孙。 这人一旦出现,任何人都不再自由。 祭台顶端,满空浮翳渐渐沉寂,新月初升。 月光宛如一条河流,流淌过他散垂的长发,在他脸上投下藻荇般清明的影子。这让他的笑容顿时变得说不出的萧疏、慵懒。他整个人也不再那么冰冷。 他的目光垂向重劫,嘴角一点点挑起讥诮的弧度: “想看烟火么?” 重劫一怔,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猛然,炮火齐鸣。 十一尊红衣大炮宛如十一尊上古时暴怒的魔神,怀抱炽烈燃烧的巨石,纵贯苍空!刹那间,天空变得瑰丽而妖异,整片草原都被炽火照亮,宛如沉入焦炎地狱一般。 重劫脸色骤变:“不!” 炮火轰然落下,砸在白银连城的地基上,刚刚造起来的城市基座,立即被轰得四分五裂。 红衣大炮威力强猛无比,连山崖都能炸开,何况土石砌成的城墙?十二炮一齐轰下,重劫辛苦筹建起的白银之城的基座,立刻破碎了一大片。 重劫的瞳孔剧烈收缩,变得通透而苍白。撕裂般的痛楚贯穿了他那孱弱的身体,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死死地盯着台阶上静坐的青色人影: “不!”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台阶上冲去,宛如一只被激怒的猫,要用尖尖的指爪,将那人撕碎!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这座城池,三连城必将建成,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卓王孙淡淡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尊红衣大炮掉头,轰然一炮向祭台击了过来。炮弹夹杂着炽烈燃烧的火药,将幽寂的天幕炙成赤红,宛如一朵灭世红莲,轰然绽放! 祭台的一角顿时被轰成碎末,满空石屑乱舞,宛如一场华丽的花火。 卓王孙依旧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长长的衣袖垂下,在石阶上拖出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重劫的恐惧锁住: “天下绝没有任何力量能伤我。” 他淡淡看着重劫:“你呢?” 重劫的身体仿佛被钉在石阶上,全身僵硬,却无法回答。 卓王孙的目光垂下,扫过白银之城凌乱如废墟的地基,语气中有微微的嘲讽: “或者,它呢?” 重劫一个踉跄,跌倒在石阶上。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人已经发现了他最大的弱点,那就是这座正在建造的白银之城! 他可以死,他可以下地狱、受万千折磨,但却不能让这座城池受到半点伤害! 那是他全部的希望,他一生的救赎,那也是非天之族三千年苦行的结果,绝不能因任何人而坠落! 他跪倒在台阶上,仿佛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凄声痛呻着:“不!” 卓王孙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沿着台阶走下。 他的眼中满是讥嘲,什么梵天祝福的城池,什么永恒不灭的天都,什么非天之族的信仰,在他面前,也只配化为飞灰,被踩在脚下。 “轰!” 炮火宛如地狱深处岩浆中诞生的魔王,凭借着一跃,将自己拆解开,用血撕裂天穹,带着怒啸声砸在了祭台上。 斗大的石块飞天翔舞,在夜空中划破虚残的梦幻,将破碎前那一刹那的辉煌印入眼帘。 毁灭,在他的掌控中,原来是那么美丽。 这座祭台在崩坏,瓦解,它曾引人跪拜的洁白、宏伟此时灰飞烟灭。 如一场崩坏后的欢喜。 落落青衣拾阶而下,从容,悠然,却引领着不可抗拒的恐惧。 一如传说中那司破坏的神明,踏着灭世之舞的节拍,降临在最深邃的夜色里。每一步,都踏过天人分野,踏过芸芸众生,踏过这充满罪恶的世界。死亡与恐惧便是簇拥在他身后的两只羽翼,随时要挥出漫天毁灭的火焰,给这个世界一次焚灭的救赎。 若他决心要毁灭一切,连梵天的祝福都那么苍白。 重劫颤抖着,紧紧盯住他,眸子倏然变得怨毒。 轰隆裂响不住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贯穿寂静的夜空。道道焰火照亮了沉沉苍穹,疯狂地撕碎、击毁着一切。 九十九级的石阶在炮火的轰击下,一级级化为尘芥,一如重劫那颗狂烈跳动的心。 他多么希望,景天炮火,能将这人轰成粉末。 但那人身影萧萧,却不经受任何损害。华丽的炮火不过是他点燃的焰火,只为他妆点风华,绝无伤害。 他已走到了石阶的一半。 残缺不全的阶梯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悲哀的嘶鸣着,用最后的力气,托起他淡淡的身影。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毁灭。 一种莫名的恐惧贯穿了重劫的心,他突然意识到,一旦让他走下来,三连之城必将再度化为劫灰! 重劫苍白的手指死死扣住最末端的石阶,仰望着苍白漆黑中唯一的青色,嘶喊道: “住手!你究竟想要什么!” 卓王孙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重劫,只投向天之尽头。 于时,一弦新月半满,静静照耀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垂衣而立,满目萧然。 “我问你,她究竟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落寞。 他双手骤然抬起,两枚炮弹刚划过天空,被他卷起的袖风牵引,轰然撞在了一起。炮火夹杂着火药焦灼的气息,碎成漫天怒火,将祭台周围照得一片透亮。 他的身影破空而起,漫天炮火化为绯红的羽翼,奉侍着他夭矫的身姿,倏然落在了重劫身前。 一伸手,重劫孱弱的身躯已被他控在手中。 重劫挣扎着抬头,看着他冰冷的眸子,眼底深处终于透出深深的恐惧。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蓬然一声轻响。 修长的手指微曲,在重劫脸上轻轻一扣。 仿佛只是久候故人后,拾起微凉的棋子,敲落灯花。 镶嵌过的面具瞬间化为尘芥,在夜色中散开青色的光芒。一如深秋的点点流萤,在最后的夜晚绝望翔舞。 重劫苍白而妖异的面容再无遮挡,完全曝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一尊被突然剥去衣衫的瓷偶,撕开了华丽的外衣与温润的肌肤,只剩下那不似人类的狰狞关节。 虽没有受伤,但巨大的惊恐与羞耻瞬间贯穿了重劫的心,带来洞彻神髓的剧痛。重劫一声痛哼,紧紧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的笑容却是那么温柔: “说,她到底在困惑什么?” 咯的一声,重劫的身体在他手中发出碎裂般的轻响,仿佛一只被人从华案上失手打落的水晶花瓶,下一刻就要迎来粉末爆碎的命运。 月光照在四周飞散的粉尘上,反射出无数的光芒。每一缕都凄伤明艳,动人之极。 剧痛中,重劫缓缓睁眼,仰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每笑一声,就咳出一大口血。每一口血咳出,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重劫的瞳孔一点一点改变,从痛苦而变得深邃,宛如最幽深的星空,笼罩住一切困惑。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微微用力。 重劫的笑声戛然而止,剧烈的痛苦锁住他孱弱的身体,提醒他,在这个男子面前,要懂得适可而止。 他通透的眸子抬起,逆着卓王孙的目光,嘶声道: “你要带她走么?” 他知道,他们口中的“她”,一定是同一个人,绝不会错。 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是天下唯一的慈柔,也是所有的坚强的心中唯一柔弱的一点。 只要轻轻刺在这一点上,就可以控御所有的心。就可以像毒蛇一样,钻入所有强者的心中,尽情享受他们的愤怒。 重劫的目光渐渐尖锐,似是想看进卓王孙的心中。 这颗执掌毁灭与威严的心中,有没有恐惧存在呢?他是否会如同那清明如月的神明一样,为她而愤怒,为她而悲伤……甚至,不惜为她而化为自己的傀儡? 重劫的身体禁不住因兴奋而颤抖,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将这个宛如的男子,也披上华服,放到自己地宫中的景象。他不禁有些晕眩的狂乱:“我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重劫顿了顿,缓慢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卓王孙的目光降下,凝视着他。笑容浮荡在他脸上,月色的阴霾一丝丝散去。 “什么条件?” 重劫终于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柔软无比,就如同毒蛇在伸出毒牙前的一刹那,也是最安静而温柔的时刻。 “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霍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卓王孙的游戏。 那双眸子中的笑,绝非真正的笑,而是猛兽抓住猎物后,残忍的戏谑。 他,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八白室的神圣祭司,贯会操纵人心的恶魔,竟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么? 卓王孙将他慢慢提起,让他苍白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中。 “知道么?我倒是有个条件。” 重劫孱弱的身子被当作一柄旗帜,挥过苍茫大地。 “你所有的经脉都将割裂扭曲,连最司空见惯的名医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撕裂的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需要别人的服侍;你将坐在残破的祭台上,不能说,不能听,只能一面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一面缓慢地死去……” 他俯身,在重劫耳边轻轻道:“垂死的挣扎是那么漫长,可能会渡过经年的时间。” 重劫的身体巨震,完全无法回答。 卓王孙的眸子骤然冰冷,一直优雅谈笑、从容风仪的面容,第一次展现了惊人的残酷: “这样的条件如何?” 寒意,倏然充塞重劫的身体,他仿佛能看到,毁灭的神祗自地狱尽头睁开眸子,巨大的恐惧贯穿他的形骸。 重劫忍不住惨叫一声:“不!” 他绝不怀疑,这个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 他能凭一人之力敌住俺达汗的十万大军,当然也能毁灭白银连城,将自己丢弃在绝望与死亡中,经历最残酷的凌迟。 他无所不能。他才是神明真正的化身。 重劫挣扎着,却无法逃脱他的掌控。卓王孙手缓缓抬起,重劫纤瘦的身体就宛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正对着祭台下那座还未建成的城池。 重劫突然厉声嘶啸道:“不,你不能杀我!” 卓王孙脸上的讥嘲宛如最明锐的剑,破碎所有徒劳地抵抗:“为什么?” 重劫重重喘息着,涩声道:“你……你不想带她走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的目光再不肯停留在人间,越过苍茫的天空,凝视在无限远的太宇中。 那里,一轮纤细的弦月正在浩淼天幕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在重重阴霾下,它的光芒是那么孱弱,仿佛空中明灭的萤火,但却又是那么温柔、怜爱,似乎要用它微弱的光芒,照亮世界上每一处黑暗。 杀掉这个妖魔般的孩子,毁掉这座承载着她之赌约的城池,她会欢喜么? 不知不觉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重劫的目光突然收缩,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要抓住唯一的机会,看透他的内心深处的弱点。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不与人交换。”手伸出,钳住重劫脖间挂着的细碎玉链,轻轻一扯,一只皎洁的玉瓶落在他掌心, 玉瓶被他轻轻提起,悬在重劫眼前。 他嘲弄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瓶中装着的,便是忘情之毒的解药。 重劫尖锐而短促地嘶啸了一声,本能的想扑上来抢夺回去,却瞬间止住了动作。他怨毒地注视着卓王孙,瘦弱见骨的手指缓缓握紧:“这解药,只在毒发时才有用,提前一刻服下,都只会变成加倍的剧毒。” 卓王孙目光挑起,讥诮地看着他:“是么?那你可要好好保重,一定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凄凉夜风中,重劫突然冷静下来,轻轻咳嗽道: “你可以杀了我,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句话仿佛毫无由来,卓王孙的脸色却不禁一沉。 重劫俯身咳血,破碎的嘴角却缓缓浮起一抹微笑:“你早就知道,忘情之毒也好,荒城百姓也好,都不是她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卓王孙冷冷道:“那是什么?” 重劫霍然抬头,直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因为,她的心背叛了你!”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重劫嘶哑的笑声宛如毒蛇:“一个女人,若不愿回到原有的庇护之下,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选择了新的庇护。” 他勉强站直了遍体鳞伤的身子,一寸寸向虚空探开怀抱。他惨白的袍袖沾满了鲜血,在夜空中寂寂开放,宛如一朵受伤的妖花: “她选择离开你,而将自己献给梵天在人间的化身。” “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侍奉梵天的威严。” “她,已是梵天的神妃!”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场拙劣的表演,深邃的眸子中,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春水皱起:“是么?” 重劫正要点头,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陡然贯穿了身体,却已被卓王孙扼住了咽喉,生生拖了过去。 暴虐的寒芒从卓王孙眸子深处一闪而过,他几乎随时要出手,将重劫裂为飞灰。但随即,冲天的杀意消散在夜空中,不落丝毫痕迹。 他温煦地一笑,轻轻伸手,拍了拍重劫的面颊,柔声道: “叫你的梵天出来。”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重劫的身体陡然僵硬。 如果说,白银之城是他宁死也要守护的信仰,那么那具清明如月的梵天化身,就是他宁入永劫也绝不肯放手的珍宝。 他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卓王孙轻描淡写道:“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罪。” 一样的罪。 重劫一震,禁不住想起了他刚才的话: ——你所有的经脉都将割裂扭曲,连最司空见惯的名医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撕裂的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需要别人的服侍;你将坐在残破的祭台上,不能说,不能听,只能一面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一面缓慢地死去…… 他霍然惊恐起来:“不,你怎可以这样亵渎神明……” 卓王孙扼住他咽喉的手微微用力,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语气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 “他在哪?” 重劫孱弱的身体一阵抽搐,几乎昏厥过去。 卓王孙微微松手,让他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 鲜血从银色的长发下渗出,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惨白的面孔分割出妖异的裂纹。满面鲜血中,重劫缓缓抬头,凝聚起一个无比惨烈的笑容: “你找不到他的……他已被我藏在地心之城中。” “地心之城,便是三连城中的黑铁连城。当这座白银之城在人间修建时,地心深处那座黑铁之城也在重新崛起。为了让它尽快重建,我不惜开启了秘魔的力量……” “如今,梵天深居在固若金汤的黑铁连城中,受着秘魔之力的庇护,绝没有任何凡人能接近……” “就连你,也不例外……”他抬起头,迸血的双眸中渐渐透出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柔情: “你也伤害不了他,因为他是神的化身……也是,我的化身。”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他,直到他说完,才轻轻一抖手,将他抛在脚下。 他随手从重劫衣襟上撕下一缕的白纱,擦拭着手上的血痕: “我本想杀死你,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重劫抬起头,错愕地仰望着他。 卓王孙淡然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是我的习惯。看来我要为你准备一柄适合的剑。” 重劫疑惑地看着他,一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卓王孙望向祭台下那座正在修建的城池。 白银连城,一座宏伟的,战争之城。 那座城将承载非天所有的幻想,帮助他们缔造无人能及的丰功伟绩。他们将在这座城的帮助下,一直将战火蔓延到天之尽头。 “这座城,便是杀你的剑。” “三个月后,此城建成时,我将回来取你的性命。” “顺便……将它毁灭。” 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化为一柄利刃,一寸寸凌迟着重劫的灵魂:“在你死之前,我会带给你两件礼物。” “——黑铁之城的劫灰。以及,你所信奉的梵天的血。” “梵天”两个字,宛如一根毒针,深深刺入重劫衰朽的身体,那一刻,他竟忘记了恐惧,厉声叫道:“你这渎神的魔鬼,若胆敢踏足黑铁之城一步,必会遭受最可怕的天谴,你将沦入炼狱、万劫不复!” 卓王孙依旧微笑着,将沾血的白纱轻轻抛在他身上:“记住,三个月内,不要做任何让我改变心意的事情。” 重劫的诅咒骤然止住。 眼前这个青衣男子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他的一切伎俩全都不敢施展。 他仰望着他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 恐惧。 或者,是祈祷、等待他的消失。 直到那袭青衣隐没在月色深处,重劫被扼在咽喉中的那口气,才呼了出来。他挣扎着爬到祭台的最顶端,蜷缩在破碎的帷幕中。 月光破开浮云,照在重劫身上。无数的蛇自祭台深处爬出,苍白的身子蜿蜒过破碎的石阶,攀爬到重劫身上。它们的毒牙轻轻咬进他体内。 重劫身上的伤痕,在缓慢地恢复。 他脸上的恐惧、痛苦也在一点点消失,慢慢浮动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轻轻拥住自己满是鲜血的身体,得意地呓语: “他很完美,不是么?” 第十六章 纵猎何妨更一围 荒城,仍旧是一片荒凉之地。 赵全与李自馨没有食言,相思去借牛的时候,他们赶回了本来的居住地,带来了五百三十七口人。这几乎是一个中型村落的人口,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他们的家什,扶老携幼,一齐来到了荒城。他们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纺车、器皿,惹得荒城百姓全都来瞧稀罕,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啧啧称奇。 赵全与李自馨虽然在蒙古居住多年,却仍保留了耕读之习。他们一安顿下来,便由各人教授荒城百姓各种工具的使用,准备垦荒、种田。 国师重劫也没有食言,他送来了三千头牛。这让荒城百姓大为震惊,他们激动地跪倒在相思面前,喃喃不休地歌颂她。只要有她在,荒城就会要什么有什么,他们所希冀的与需要的一切,都会有。 她,就是他们的莲花天女,必将引领荒城走向富足、自由。 没有人留意到相思眉间的那一抹淡淡闲愁。 花海之中,那个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成为她心底的一缕苦涩。 那本是她期盼的重逢,但却在相遇的一刹那,碎裂成永远的诀别。 他轻轻推开她,在她哽咽的刹那。 她为何会哽咽?那个理由又为何不能说出呢? 她脑海中闪过那尊苍白的神明,他那明如玉的眼眸中似乎含着深远的忧愁,永远望着未知的前方。她跪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双手护住自己,淡淡的衣袖外,是挥舞的刀兵、淋漓的鲜血。 她跪在战鼓响彻的军营中,看着他,满身浴血,轻轻拖起那枚带血的雕翎。 她跪在阴沉的地宫中,看着他,身着神明的盛装,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 她跪在玉阶垂下的祭台前,看着他,用梵天恍惚的悲悯刺破胸膛。 相思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她欠他太多、太多了。这片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让他备受折磨。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 而今,他仍在受着折磨,而她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求天下无敌的卓王孙去救他。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重劫虽然可怕,但她相信,卓王孙一定能胜的,若是卓王孙出手,一定能救他出来。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刻哽咽? 难道…… 她用力摇了摇头,拒绝想下去。她是上弦月主,她终生都属于华音阁,也属于他,那一抹水红色的衣衫,决不能沾染别的颜色。 烟雨江上的那一凝眸,她的一生已经注定。那青色的人影,是她一生的归属。 但为什么,祈盼已久的重逢,却成为离别?为什么她伫立在漫天飞花中,就这样看着青色的背影离去? 就这样留下来,留在无边的寂寞里。那一片惝恍的花海,便是他与她再也无法跨越的汪洋。 当他离开她时,不顾花开花谢。 相思怅然叹了口长气,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该留下来么? 她习惯了呆在他身边,仰望他的威严,享受他给予的庇护,但若是如此,这座荒城将化为劫灰,那袭清明如月的白衣也将坠入永劫。 他为她走入红尘,白衣尽染,不惜承受天人五衰,她又怎能舍他而去? 然而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武功全无,寡计少谋,百工不精,五谷不分。数月的挣扎,几乎让她心力交瘁,如今,和他的离别更是让她心意烦乱,她感到自己已无法再为荒城做任何努力了。 离开这里,不是正好么? 要离开么? 追上那青色的人影,她将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也许,她可以向他坦呈这一切,求他把杨逸之救出来。 他会的,他们不是朋友么? 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会原谅她,也原谅杨逸之的,不是么? 那么,她在惧怕什么、犹豫什么呢? “你所有的疑惑,我替你毁灭。”一想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寒芒,相思的心不禁一阵刺痛,深深低下了头。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在想什么?” 相思猛然抬头,格日勒冲她甜甜地笑着。 那一天,格日勒跟她一起骑驴来到荒城,随即在城中安顿下来,她非常喜欢赖在相思身边。相思去借米的时候没有带她,还让她哭了好一阵子。 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相思。 相思急忙站起,笑道:“没、没想什么。我只是倦了,想休息一会儿。” 格日勒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姐姐要离开我们么?” 相思大吃一惊,急忙辩解道:“怎么会?我不会离开你们的,不会的!” 格日勒松了口气,扑倒在相思怀里,道:“姐姐要是离开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相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的惶惑在少女的依恋之前慢慢消解。 她想起了自己在大青山前立下的誓言,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答应过,要和你们一起,把这座城池建立为富饶、自由之城。” 她轻轻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流下,却又立即悄悄拭去了。 是的,她不能离开,她若是离开了,这些曾揭竿而起、为她浴血战斗的百姓们,都会成为重劫的祭品。 她是荒城的莲花天女,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与信仰。于是她不能离开,只能守护。 不管她的肩头是多么柔弱。 赵全与李自馨匆匆走了过来,见到相思抱拳行礼,道: “实在辛苦公主了。有这三千头牛,这场赌约咱们赢定了!” 相思还礼,与两人落座。格日勒懂事地跑开了。 赵全道:“眼下有两件大事,需要秉知公主。由于咱们时间紧迫,事情能同时开展便同时开展。一件是垦荒种田,一件是去北面月支滩驯捕野马。咱家长于畜牧,便去捕马,李兄弟长于农业,便去垦荒。草原捕马好玩的紧,公主不妨跟咱家去看看,也散散心。” 相思沉吟,垦荒种田之事,实在插不上手。便笑道:“也好,就怕我帮不上忙,反而误事。” 格日勒冲了进来:“姐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她这一打岔,相思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笑道:“哪里都少不了你这小顽皮。” 于是赵全点齐人马,带好器具,领着一行人往北方走去。除了相思与格日勒外,队伍中都是追随赵全多年的老猎手,个个修得一身好功夫。他们不用赵全吩咐,就将各种应用物品一一备好,驮在马背上,另准备了十几日的干粮、清水。他们请相思、格日勒坐在马上,撒开大步,赶着马匹前行。 相思有些过意不去,但荒城中并没有那么多马匹。若是执意下来走路,怕拖累了队伍速度。何况赵全也必定不肯,只好乘马前行。 五月的草原最为美丽,厚厚的草宛如华丽织就的羊毛地毯,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马蹄敲在草上,发出柔和的声响,就像是行走在柔软的琴弦上。天气极为晴阔,风从远处吹来,微带了点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五颜六色的小花一簇簇盛开在草原上,风吹过它们时,连绵起伏,就像是腰肢绵软的少女,在锦帐绣毟上扶摇起舞。牧歌远远传来,跟舞姿隐隐相合,仿佛一辈子这样走下去,都不会疲倦。 草原的天气极为晴朗,鹰鹘在极高极远的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长唳。赵全怕相思跟格日勒感到厌烦,一路子说些围猎的趣事来听。他在蒙古居住多年,牧猎捉杀无一不精,说得格日勒大感兴趣。 一直走了五日多,众人就觉空气中的湿气重了起来。转过一座小小的山坡,眼前现出一座湖泊来。 这座湖泊并不大,但极为清澈。它呈月牙形,在草原上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长草漫漫,就像是碧色的天空,将它笼在怀里。一清澈的河流将水注入湖中,湖与河都极为安静,就像是两位低声相语的少女。 月牙弯起的地方,是水草最为丰美的部分。一大群野马正逍遥之极的在里面游憩着。它们吃着丰美的嫩草,不时跑到湖边饮几口水,然后欢乐地打几声响鼻。它们浑身都是枣红色,没有半丝杂毛,宛如一朵朵红色的大花,在草原上盛开。三五成群,无忧无虑地在这片世外桃源中生存,就像是天上的白云一样。 相思心中升起一丝惋惜,捉住它们,将它们带回荒城去,永远离开栖息之地,是对的么?她会不会太自私? 但荒城需要它们。 相思轻轻摇了摇头,将纷扰的思绪摈净。 赵全悄悄道:“这些野马机警无比,长于奔跑,比最优良的战马还要厉害。我们万万不可惊动它们。” 他率领马队退了回去,在山坡脚下驻扎,赵全拿出粮食、清水来分给大家,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吃喝着。 格日勒悄悄道:“赵大叔,你要捉住了这些马,可要分一匹给我。” 赵全微笑道:“那个自然。” 他们一直等着太阳落山,天边的红霞将草原染上一层流苏,然后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青,在空中浮荡着,终于,一切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来临。 一轮冰月自东天升起,将大地照得一片通亮。 月光下的草原是那么神圣、空寂,风过时,青草发出梦呓般的轻响,天上的星星轻轻眨眼,仿佛在与过往的神灵私语一般。 赵全请相思与格日勒立在山坡上观看,他与其他的人将马背上的器械卸下来。最主要的是一条极长极粗的绳索,赵全用毡布将马脚包住,马嘴上带上嚼口,防止马匹乱叫乱踢,惊动野马群。他赶着马,拖着绳索,走下了山坡。绳索被马拖着,从月支滩月牙的一个尖,向另一个尖走去。 那些野马想不到有人在算计它们。它们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了,就站在月支滩月牙的那一弯里,静静地睡去。 赵全悄悄地赶着马,将绳索联通月支滩的两只月牙。那些野马就全都被锁在了绳索与月支滩形成的弓形包围圈里。赵全跟他那些手下将绳索绑在马身上,隔不远就有一匹,然后,掏出油瓶,将油浸透了绳索,再将一串串的铃铛绑在马身上。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赵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打着火石,扔到绳索上。只听轰的一声响,那根粗壮的绳索立即烧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马匹们骤然受惊,立时一阵悲嘶,拼命地向月支滩跑去。 挂在它们身上的铃铛一阵大响,发出一串串凄厉的嘶啸。野马立时被惊起,眼前火光蔽天,仿佛一条大火龙带着巨响向它们冲了过来。这些野马受了极大的惊吓,本能地向月支滩湖发足狂奔。 这弯静静的湖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湖水渗入地下,形成极深的淤泥,马群一旦陷进去,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挣脱。这就是赵全猎马的计划。 此时,眼见这计划已经得逞,受惊的野马群倏忽之间,已奔到了湖边。赵全大喜,招呼手下准备器具,开始捕马。 猛然,就听湖边响起一声“希律律”的高亢马嘶声,那些惊慌失措的野马群就像听到命令一般,慌乱奔跑的去势立即缓了下来。赵全诧异之极,就见野马群一阵涌动,旋风一样搅舞着,猛然,化作一道洪流,向他猛冲了过来。 赵全大吃一惊,他辛苦筹划的猎马计划,在即将成功的前一瞬间,功败垂成。他激怒之极,就见一匹胭脂红色的野马,宛如旋风般冲到了火龙之前。那马又是一声希律律的长嘶,猛然跃了起来,宛如一道赤红旋风,竟从火龙上一跃而过,飙射向赵全! 它身后,野马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它朝前怒冲。在这匹马的带领下,它们已不再恐惧、慌乱,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一冲而过! 赵全一声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红马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匹马坏了他的大事! 哪知那匹马奔起来就宛如风一般,赵全手指堪堪抓住了它的鬃毛,胭脂马一声长嘶,猛然加速,将赵全甩在身后。 赵全毕竟修为深湛,脚才一落地,立即脚尖一勾,准备来捕马的绳索立即被他勾起,凌空抽动,套住了胭脂马的脖子,用力一荡,身子宛如雄鹰般掠起,扑在了胭脂马的背上。 谁料那匹马实在神骏,骤然停步。它竟然说停就停,急剧奔行之中,身子宛如钉子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赵全猝不及防,身子刚坐稳马背,便被甩了出去,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胭脂马一声长啸,四蹄腾空,向赵全狠狠踩去。 赵全料不到这匹马竟会如此灵警,急忙运开地趟身法,躲了开去。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胭脂马已然甩开了颈间的绳索,化为一道红云,向前怒奔。刹那之间,已甩开了赵全三四丈! 身后万马奔腾,野马群追着胭脂马的踪迹,万蹄踏开夜色的寂静,宛如一道洪涛,在草原上狂奔。 声如雷动。 赵全一个鲤鱼打挺,身子飞舞而起,落在了最近一匹马身上。那马一声怒嘶,使劲摆动着,想将他甩下去。但它没有胭脂马那般骏捷,使了几次力,无法甩脱赵全,后面的马匹倒挤了上来。它也就不再管赵全,卯足力气向前狂奔。 远远望去,野马群如一条怒龙,掀起漫天烟尘,追着前面恍惚急奔的一枚红珠。 那匹胭脂马如踏流星,如此激烈的奔跑,竟然不带起半点尘土,恍如肋生双翼,贴地疾飞。赵全不由得暗暗赞叹。 他正想什么方法追上胭脂马,将它降伏,突然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胭脂马怒冲之处,赫然站着相思与格日勒! 而它之后,万马奔腾,也随之疾冲而来。这些野马凶蛮之极,这下急速冲过去,只怕会将她两人踏成肉泥! 赵全大惊,嘶喊着让两人躲开。相思与格日勒也骇然发现野马冲到了面前,但那匹胭脂马的来势实在太过迅速,宛如一道红色闪电般,才一发现,已飙射到了相思面前! 相思来不及细想,双袖倏然飞出,缠在了马脖上。她身无武功,只能借力打力,一手拉着格日勒飞舞而起,已落在了胭脂马身上。 马仰天一声清嘶,身子骤然顿住。 相思与格日勒猝不及防,立即如断线飞鸢般甩了出去。赵全对它这一招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身子凌空飞起,手中的绳索毒蛇般摔出,将相思、格日勒两人圈住,牢牢固定在胭脂马身上。 相思两人惊魂刚定,胭脂马又是一声清嘶,怒电般冲了出去。这次赵全自然不会再让它为所欲为,又是一道绳索飞去,缠住了它的脖子,双足用力一夹。他胯下的那匹马一声悲嘶,被他神力制住,奔跑之势慢了下来。 胭脂马如龙腾电掣,背上负了两个人,犹自奔行绝迹,但脖子上那根套索,被赵全紧紧勒着,不放它前行,相当于他这一人一马的重量,也全都坠在了胭脂马的身上。胭脂马虽然天生异种,但负着这么大的力量,终于有些不支,又奔行了十余里,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赵全大喊道:“公主!勒住它,让它奔回去!” 相思内力全失,几乎做不了什么。好在这匹胭脂马奔行虽然迅捷,但一点都不颠簸,倒也不觉得辛苦。这时听赵全大喊,双手抱住马脖,使劲往旁一扳。胭脂马已有些疲倦,去势不由得就打了个转,带着身后滚滚马群,划了个极大的圈,向月支滩奔了回去。 那些随从正在着急,见马群奔了回来,立即高兴得大声鼓噪了起来。相思驱遣着胭脂马,向湖水冲了过去。赵全见计谋已成功,手一抖,松开了绳索。 野马群跟随在胭脂马身后,噗通噗通跳进了水里。湖中淤泥立时将它们全都陷住。前面的马陷住,后面的马却一点都不犹豫、停留,仍然往里奔行。不一会儿,所有的马匹全都陷在污泥里,动弹不得。 负着相思与格日勒的胭脂马,却四蹄踏波,宛如红云般飘过了湖水。失去赵全的钳制后,它的神骏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思生怕它又跑了,急忙双袖用力,将它勒住。胭脂马许是累了,应声住步,停在湖岸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湖水中,宛如淡淡的粉渍,煞是好看。 格日勒惊呼道:“姐姐,它受伤了。” 相思对这匹马极为爱惜,闻言一惊,低头看时,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受伤了。这是它的汗。古人叫做汗血宝马,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异种。” 那匹马听她称赞它,希律律地又叫了一声,似是能听懂她的话。相思微微一笑,对它极为喜爱。回看湖面上,浅浅地生着些湖萍、水草,这匹胭脂马竟然凭着这些东西,只要稍有借力之处便能奔跑,穿过了湖面,心下不由极为惊讶。 天边月色清冷,格日勒忽然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肩膀,道:“姐姐,咱们回去吧。” 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是的,公主,跟我回去吧。” 相思一惊,就见淡淡的月色下,一人身着黑衣,浮在不远处。微风吹来,他袍袖浮动,就如悬在空中一般。 格日勒忍不住一声惊呼,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襟。 相思情知遇到了高手,强压住心中的恐惧,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一声冷笑:“我是谁不重要,公主离家太久,该回去了。” 他右手伸出,向相思抓了过去。一股冷寒的劲气扑面而来,相思骤然一惊,此人武功强横之极,内力已隐然成型,在朦朦月色之下,化为一道紫雾,向她涌了过来。身无武功的相思,又如何抵抗? 希律律一声嘶叫,胭脂马猛然跃起,恍如一道赤红闪电般,自那人头顶跃了过去。那人似是没想到胭脂马竟是如此神骏,一爪抓空,胭脂马已飙射纵出。那人武功当真了得,身子猛然一旋,飞舞而起,向胭脂马击下。 哪知胭脂马双腿用力,前奔之势完全停住,转而向侧旁奔了过去。这下大出黑衣人预料,一爪又已落空,胭脂马已全力发足,向外奔出。 那人冷冷一笑,展开轻功,追了过去。他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岂能追不上一匹马? 哪知此马当真神非比凡品,那人连鼓几次真气,反而离胭脂马越来越远。正追之际,突然噗通一响,那人无影无踪。 原来胭脂马奔行一会之后,又施展开天赋异能,奔到了湖面上。那人全力追赶,没料到马居然会入水而不沉,于是脚才踏上水面,立即噗通一声落进了湖中。 那人一声狂吼,身子陡然拔了起来,全身湿淋淋地,向胭脂马扑了过去。他何时受过这等大辱?不将这匹恶马撕成碎片,哪里能消这口气! 他双臂一展,两道蒙蒙紫雾同时窜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紫龙,电般吞吐,向相思怒轰而下! 就算这匹马再神骏,也绝挡不了他这雷霆一击! 这时,突然,一声悠悠长叹钻入了他的耳朵。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花,一朵梅花。 梅影凌乱,悠悠飘下。 他骤然一惊,掌力猛然消失。他定定地瞧着这朵梅花,一时忘记了该去搏杀相思。 噗通一声,他又跌入了湖水中。 胭脂马带着相思,已穿过湖面,与赵全等人会合。 黑衣人再度浮出水面,他望着相思远去的背影,忽然惆怅一笑: “原来你也在此处。” 他的叹声在夜色中是那么寂寥。“此地再非我争雄之所。” 他袍袖挥舞,隐没在了月色中。 赵全等人隔湖见有人来袭,虽心急如焚,却无法救援,见相思平安归来,都是大喜,纷纷围过来慰问。 胭脂马负着相思、格日勒,竟没有逃走的意思。 赵全笑道:“公主,看来它认你为主了呢。” 格日勒道:“姐姐,它救驾有功,你该封它个侯才是。” 相思抚摸着马背,也甚是高兴,笑道:“你说该封它什么侯?” 格日勒道:“你看它满身胭脂渍,不如封它为胭脂侯吧,小名就叫胭脂。” 胭脂马一声长嘶,似是深表赞同。 众人一齐大笑。 众人燃起篝火,在湖边坐了一夜,黎明姗姗而来。 野马们在淤泥中跳荡了一夜,早就疲乏了,趴在湖水中一动不动。胭脂围着相思清嘶着,它们也就不再怎么挣扎。赵全他们拉着绳索,拴在它们脖子上,将它们拉了出来。它们几乎一动不动,任人摆布。这时带来的绳索就派上用场了,所有的马匹都被绑在了一起,形成长长的一列。这些绳索粗如儿臂,混合着毡毛织成,坚韧无比。野马虽然劲大,却也无法挣脱。一直忙了一天,方才将所有的马匹拉出来。点了点数,足足五百三十二匹,远超事先估计。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昨晚的不愉快也都抛到了脑后。草草吃了些晚饭,就赶着马匹上路了。 由于有这么多马匹同行,赶路的脚程便慢了些。走了八九日,方才远远眺望到荒城。 相思不由得一阵惊喜。 荒城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废墟仍然是废墟,污秽仍然是污秽。 荒城一侧,一座新的城池已初具规模。这座新城跟原来的荒城几乎一样大小,但座落在丰州滩更平整之处。宽阔的街道两旁,赫然盖起了几十座青砖垒砌成的房屋,而更多的房屋正在建造着,不远处,几座砖窑正在冒着烟,几百名工人正从地上挖起泥浆,制成砖坯,由日光晒干后,再送到砖窑中,烧成坚固美观的青砖。这些砖又被陆续地送到打好的地基处,一座座房子很迅速地拔地而起。 那些房子高大、宽敞,虽然简朴,但足够温暖,能容纳一家人安适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比毡房更明亮而舒适的家,令草原上的居民们感到惊奇而欢喜。他们不顾疲倦地劳作着,在熟稔的工匠的指导下,建造出更多的房屋来。他们亲切地称它们为“板升”。 而在城外,大片的良田开垦出来了,小黑河的水被引了过来,浇灌着这些从未被种植过的处女地。荒城的居民们,笨拙地抽着一棵棵稻秧,在田里插着。他们互相善意地嘲笑着,却又积极地学习着彼此的优点,将自己的手艺提高一点、再提高一点。 恍惚之间,相思似乎回到了江南水乡。明如镜面的稻田上,带着苇笠的农夫在劳作着,不时有白鹭缓缓飞过…… 那是残存在她心底的思念,总是伴着那一抹青色的愁。 恍惚间,却仿佛落在了此处,顿时令她泪眼朦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这座新城的,城里的人用欢呼与热泪迎接着她,但她却不再迷茫。 她知道,她能够救他们。 这座城,一定能成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人们爱她,不是因为她给他们带来了稻谷、房屋、牛羊……而是另一件让他们感念终身的东西。 信念。 只有她才拥有,只有她能做到。 第十七章 扫净烟尘归铁马 接下来是荒城难得的一段平安岁月。 没有喧嚣,没有战争,荒城中的百姓们都在赵全、李自馨的指导下,辛勤地劳作着。他们赶着牛,开垦出一片又一片的荒地,种下稻谷;他们放牧着马群,欣喜地迎接着第一匹诞育的小马驹;他们用坚实的青砖建造起一排又一排的板升…… 他们的家园,逐渐殷实、美丽。连周围村落的人,都不由得被他们吸引,笨拙地学习着他们的一切。他们毫不吝惜地教给他们,并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荒城作客。 “荒城”,已成了新城与旧城共同的名字,他们希望这个名字能永远流传下去。 因为那是莲花天女的传说,值得代代传诵。 十多日后,新城总共盖起了三百四十六座板升,开垦了一万一千七百四十二亩良田,尽数种上了稻谷。城中青瓦粼粼,城外稻苗扶疏,俨然中原富庶之地。而大批枣红马栖息在附近的牧场上,却是苍茫的草原风光。 多亏了相思借来的三千头耕牛,开垦才会如此顺利。草原广阔万里,拿犁垦开了晒晒,便是良田,丝毫不费功夫。 相思憔悴的脸上,终于浮起淡淡的笑容。 一封信摆在她面前。 信封上钤着一只眼眸的印记,苍白的,没有瞳仁的眼眸。 相思心一紧,她知道,这是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重劫的标记。 她轻轻将信拆开。苍白色的信纸上写道: 荏苒岁月,忽忽欲满。三月之期,今过其半。 白铁为城,当贮碧血。非天之国,今将重生。 蒲鞭画地,未足为诫。烂坷观局,岂复为梦。 炙酒山崖,待君子之来也。 相思阅罢,久久不语。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么? 现在的荒城,究竟能不能胜过白银之城,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重劫这封信,显然是要她去白银城观礼,目的无非是只有一个:羞辱她。 她静静地沉吟片刻,有了决断。她悄悄骑上胭脂,走出了荒城。 白银之城离荒城并不算很远,就在祭台右侧,背倚着青山。这些日子相思一直在荒城中忙碌着,她对重劫始终怀有一份恐惧,下意识地避开了此处。此时胭脂越走越近,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洁白的城,全都由最纯色的大理石砌就,上面镶饰着白银花纹。巍峨,雄壮,圣洁,坚固。高达七丈的城墙连绵十余里,化成一个平整的圆弧,将整座城都笼在其中。城的北侧靠着峻兀的岩崖,另三面,则是引流而来的大黑河,形成宽阔的护城河。巨大的眼眸符号涂在城墙上,令它如上古卧伏的巨人,沉静、深邃。 城中林立的,是刚修好的重重高楼,也全都由纯白的巨石垒砌,镶嵌着蛇与眼眸的纹饰。那是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建筑,都有着尖尖的顶、细长的楼体,像是一柄柄长刃,规则地插在白银城中。 城中心的空阔处,一座白色的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洁白的塔身方圆几百丈,高耸几十丈,在最顶端收束成圆锥形的尖顶,支入了云幕中。不时有冲天的火光自高塔中冒出,化成浓重的黑云,结在高塔最顶端。 这座白玉高塔,就宛如联接魔天与凡境的通道,于沉沉漆黑之中,散发着秘魔般的妖异光芒。 遍城眼眸,宛如在此一刻醒来,冷冷凝视着相思。 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胭脂低低啸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连它这等神物,似也不敢靠近这座非天魔都。 城门缓缓打开。 一骑白马出现,上面坐着个苍白的人影。白色的斗篷垂下来,将人与马全都罩住,呈现出死寂的颜色。 他向着相思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是恶魔的邀约。 相思默默无言,催促胭脂向前,在他带领下,进入城中。 这座城的宽广、宏伟,才真正地烙进她的内心。站在城门口,她甚至无法望到另一边的城墙。这座城的巨大,已经超出了她之想象,她骑在马上,站在这里,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 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在城中,那是建造声、锻铸声、练兵声、喝叱声。这座城池已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正在以惊人的高速运转着。一件件精良的铠甲,一柄柄锐利的武器,一个个娴熟的士兵,被迅速地制造出来,运往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座城也在完善着,构筑起一道道严密的防御攻势。 它正在缓慢地变成一位披坚执锐的巨人,一位专为战争而生的巨人。 二十万名奴隶,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着,将他们的生命浇注在这座城上面。凶残的监工挥舞着铁鞭,催促着他们。不时有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他们是蒙古铁骑自征服之处掳掠来的俘虏,他们的一生,都将在这座城中短暂地度过。 他们的苦难,铸就这座城的辉煌。 相思默默地前行着,她的心揪得很紧。两人打马,慢慢地循着中央高塔的石阶而上。这座城渐渐化成一个剪影,深深烙在两人眼睛里。 白袍深处,是重劫闪耀的目光。他弥足骄傲,因为,他最终实现了非天之族的愿望,让三连城重现于大地。 非天之族,将再不必忍受地底的黑暗,与北塞的苦寒,他们将乘着骏马,在神明与三连城的指引下,横扫整个大地,取回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而相思就是第一个见证者。 亦是第一颗被征服的心。 他伸出手,仿佛要拥抱眼前的辉煌。苍凉而恢弘的白色包围着他,他就像是一位骄傲的国王,扬起了双手:“你看到了什么?” 相思默默不语。 重劫琉璃般通透的双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功勋、荣耀,城池、土地,丝缎、粮米,富足、自由……我能看到它们,当非天之铁骑踏过大地的时候,这一切,都将属于我的族人!” 他骤然低头,盯住相思: “看到了么?这就是我族代代苦行乞求的、梵天的祝福!” 战争,是祝福么? 功勋、荣耀。 城池、土地。 丝缎、粮米。 富足、自由。 都将会由战争取得么? 为什么她看到的却是苦难?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宏伟的城门打开,暴虐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出,像是一道黑色的血流,流过整个大地。烽火、杀戮将染满整个铠甲,所到之处,掳掠烧杀,千里赤地。餍足的士兵拖着疲乏的身体归来,满载战利品。庆功会上,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按照功劳的大小,每个人都封赏牛马、珠宝、官爵、妇女。 但他们的功勋何来?那烽烟燃烧的地方,会富足么?自由么? 丝缎,粮米。城池,土地。功勋,荣耀。 多么恢弘。 但那被掠夺的、厮杀的、分离的、凌辱的,会富足么?自由么? 不。不是这样。 相思抬头,毫无畏惧地望着重劫那残忍而愉悦的眸子,轻声道: “那么,国师愿意移驾,去荒城看看么?” 重劫微微呆了呆,似乎没有料想到,相思会做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应该恐惧,应该战栗,应该会跪下来为荒城百姓哀求么?有什么样的城,能够抵挡住这座三连城? 这个赌约已经有了结果,荒城无论成为怎样,都将不再有意义。 这座城池,将摧毁一切。 重劫眼中的那一丝惊讶,渐渐蜕变成揶揄。 他躬身一礼;“如你所愿。” 两人信马由缰,从白银城往荒城行去。重劫骤然勒住马缰。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连绵粼粼的青色瓦房,是什么?那已长到一尺多高、整齐的禾苗,是什么?那遍地成群的枣红色马群,是什么? 一个月来,他为了白银连城的修建费尽了心血,甚至连去地心之城跪拜神明的次数也减到了最少,更不用说来荒城看一看了。在他眼中,荒城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就算房屋再多,禾苗、马群再足,也不过是注定的战利品而已。让他震惊的,是行走在这一切中的,那一个个人,以及他们脸上的笑容。 那是多么满足、欢喜的笑容啊,他们在青色的板升旁劳作着,在稻田中、畦头上耕种着,他们在马群中、牛圈里经营着,不吝惜每一分力气,他们面容上写满了疲倦、汗水不住从脸上落下来浸湿了衣衫,但他们的面容却无比安宁,他们劳作着,只因为他们欢喜。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群,重劫并不陌生。他叫他们“贱民”。他们天生就是该劳作的,但只有鞭子,才能催促他们用尽力气。只要稍不注意,他们就会偷懒。他们习于疲倦,只懂得辱骂,肮脏、低俗,是财富的最廉价的象征。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地劳作着呢?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重劫从未见到过的。那表情灼进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刺痛。 因为,那表情是如此熟悉。 仿佛,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在经历苦行后,获得祝福时的微笑。 仿佛,那执掌一切命运的梵天,在降临时的寂静面容。 仿佛,当宇宙崩坏时,跳着坦达罗舞的湿婆天眼中的那抹光辉。 那是该写成传说、刻成壁画、流传成史诗的光荣;那是将会诞育万物的莲花的浮晕;那是一切心灵最后的归宿。 那是如此庄严宁静的象征,怎么会出现在这些贱民脸上? 那是对神的僭越! 重劫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咸。 相思望着荒城的百姓,脸上满是幸福:“难道他们不够富足、自由么?我们何必需要战争?” “住口!”重劫骤然出手,一鞭重重抽在两人间的虚空中。破碎的声响贯空而下,胭脂竟不能避开,被一鞭抽中,仰天发出一声悲嘶。相思惊惶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将它控住,就见重劫通透的眼眸宛如蛇一般狠狠盯住她。 “谁允许你给他们这些?” “谁,允许的?” 他狂乱地挥舞着马鞭,将眼前的空气抽成无数碎片。 他肆意发泄着,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蓦然,他的动作顿住,呼吸慢慢平复。所有的暴躁凝固在他脸上,化成一丝残忍的冷笑: “将这一切,全都抹去,如何?” 他优雅地向相思鞠了一躬,淡灰色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看尽她的惊恐。 他知道,方才白银城一行,她已经见识到了足够的恐惧,若是这些恐惧全都对着荒城打开,没有一兵一卒的荒城,是无法抵挡的。 而他,即将开启这一切。 他缓缓伸手,苍白的两指间夹着一张唐卡。 “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曾经玩过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忍不住想学习一下。” 轻轻一抖,唐卡落在相思面前。 马。 两寸多长的唐卡上用银线绣着一匹马。绣工不算精细,寥寥几笔,勾勒出奔马那矫健的身姿。 相思的秀眉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什么? 重劫面容恢复了平静,向相思挥手致意,驱马离开。 苍白的身影消失在城外,相思执着那张唐卡,迟迟无法领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将唐卡拿给赵全等人看,他们也都是大惑不解。赵全生恐重劫要对付野马群,不敢再放牧,将马群圈在城内,割了些干草喂养。 接下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越是平静,相思就越是担心。因为,重劫绝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他说过要对荒城出手,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不达目标,就绝不会罢休! 一日正午,相思正同百姓们一起劳作,突然听得城北一片喧哗,有人大叫道: “铁骑兵!铁骑兵!” 她心中一阵慌乱,急忙向城外奔去。远远地,就见赵全面容凝重,双目死死盯着远方。 正午的阳光灿烂之极,照着那青青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一杆旌旗。 国师重劫,亲手执着那杆旌旗,肃然不语,慢慢走过草原。他一直走到相思面前,无比敬畏地将旌旗插在草原大地上。 白色的旌旗,在风中微微飘扬,一枚巨大的眼眸在空中睁开。这只眼眸,不像相思以前看到的那样空洞无物。它有着完整的瞳孔,以苍凉的目光,凝视着世间一切。 是否因为三连城已建立,所以非天之眼眸便不再残缺? 战鼓声响起。 众人只觉整座城都仿佛被振动了一般,仿佛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慢慢地,一抹银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银光才一出现,就与火烈的日光连绵成一片,耀得人眼都睁不开。那震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那是一队骑兵,却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骑兵。 纯白色的银铠覆在他们身上,那银铠厚重,宽大,密不透风,从头到脚,连整匹马都护住了,不留出一丝缝隙。就连眼睛也被透明的水晶块挡住。银铠在双掌处结成细链勾织的护手,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狼牙棒执在每位骑兵的手中。 马缓慢地前行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一座行走的山。荒城的百姓忍不住躁动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兵,不由得一阵窒息。 重劫面容隐在白色风雾之后,玩赏着他们的惊惧。 他知道,这惊惧,至少有七成是由他带给他们的。他,作为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早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当他率领着铁骑兵出现在荒城,预示着一件事。 国师将与他们为敌。 习于跪拜的百姓们,将会无比恐惧。 他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也很享受这一点。 他更知道,这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么强大。纵然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也不堪一击,何况荒城的乌合之众。 他要她恐惧,要她跪拜在他面前,哀声恳求。 他握住旌旗,缓缓挥动。 一阵闷哑的声音闪过,铁骑兵催动跨下的马匹,向荒城冲了过来。 沉重的铁甲让马匹无法迅速跑动,但当它们一旦跑起来,就绝无人能够挡住。一队跑动起来的铁骑兵,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就足以将挡路的一切撞碎! 如何抵挡? 相思心中一片紊乱,手握着那张唐卡,她已明白唐卡上的马代表着什么含义。但她却想不出办法来对付这些铁骑兵。 恍惚之间,宛如日光下卷起一片雪暴,铁骑兵奔势越来越快,厉烈的杀戮之风刮起,浸满整座荒城! 赵全跟李自馨使了个眼色,两人大喝一声,双双跃起,向铁骑兵扑去。两人对自己的武功都有相当的自信,天下英雄能胜过他们的不过几人而已,这些铁骑兵虽然厉害,但真能抵挡住绝顶高手之一击么? 两人身子横空,宛如鹰翔豹舞,各各施展武当绝学,一人一招“星满长空”,另一人一招“天河怒迸”,引动全身功力,在日光下,各自曳出一条精光,向铁骑兵劈头斩去。 那些铁骑兵恍如不觉,催动战马,越来越快地向前冲去。叮叮两声响,赵全、李自馨的长剑斩在甲上,只斩得火星四迸,却无法损伤那厚厚的银铠。两人心中一凛,铁骑兵手中狼牙棒舞起,蓝光闪闪,如同春潮般向两人涌了过去。这一击携着战马怒冲之势,力量强横之极。两人身在半空中,无法抵挡,只好舞起长剑,向狼牙棒上招架而去。只听“咯咯”两声响,两人手中长剑全都断裂。 好在两人都是绝顶高手,断剑在狼牙棒上一按,齐齐飞身纵落。却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这铁骑兵胜就胜在重铠厚极,将全身遮住。纵然高手之剑,也无法斩破。加上战马怒冲之势,威力难挡。 小小荒城,却经得起他们几次冲击? 两人都是咬牙不语,脸色铁青。 这座荒城中倾注了两人一个多月的心血,岂能容铁骑兵肆虐?何况两人半生颠沛流离,受人追杀,好不容易有了个容身之所,几乎将这里当成了家,一旦荒城遭遇危难,那可是感同身受,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面对这种浑身钢铁的庞然大物,纵然英雄如赵全、李自馨,却也不由得束手无策,同时虎吼一声,睚眦迸裂! 城最外端的藩篱丝毫无法阻挡铁骑兵的怒冲,被踏得粉碎。 新生的荒城,将迎接铁骑兵的屠戮。 粼粼青瓦,扶疏稻禾,无法挡得住这些铁蹄。富足、自由的希望,终究将沦入战火。 相思紧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开口向重劫求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新生之城,毁于一旦。 杂乱的铁蹄声,随着狂野的嘶啸,踏碎了她紊乱的思绪。 突然,她脑海中猛然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野马!” 她想起了那一晚,他们捉拿野马的情景,顿时眼前一亮,高呼道:“淤泥!用淤泥困住他们!” 赵全李自馨双双神情一震,刹那间明白了相思的意思。 荒城这一月开垦极多,周围都是稻田,里面积满了水,淤泥极深。铁骑兵一旦陷身其中,就跟野马陷入湖泥一样,再大的威力也无法施展出来。两人大喜,双双跃起! 虽然无法格杀铁骑兵,但若只是令他们稍微拐个弯,还是能够的。两人掌势翻飞,齐齐击在马头处。战马一声悲嘶,被掌力带动,斜斜奔了出去。铁骑兵的劣势顿时显露无遗,无论骑兵怎么勒马,都无法阻止战马狂奔,斜斜向稻田里冲去。赵全李自馨掌势飞舞,几十匹铁马全都被带偏了方向,奔入稻田内。 稻田淤泥极深,马才踏入,立即便没至膝盖。战马奔跑之势不能止住,又奋力前行几步,终于陷在其中,无法再动分毫。马上的骑兵早就一头栽入了稻田中。他们身上的铠甲沉重之极,披甲几乎无法步行。此时陷入稻田,铁铠成了个极大的累赘,越是挣扎,便越是被带着向淤泥中深陷,发出一阵惊慌的乱叫,狼狈不堪。 围观的荒城百姓禁不住发出一阵哄笑,但一接触到重劫那恼怒凌厉的眼神,他们不由得一阵恐惧,急忙住口。 在他们心底,重劫仍有着无比的威严。他们悄悄地帮忙,将铁骑兵连人带马从稻田里拖出来。可怜这些战场上百战百胜的骁勇之师,此时全身沾满了污泥,不再可怕,倒是可笑之极。 重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注目相思,微笑致意道: “很感谢你呢,让我看到了铁骑兵的弱点……” 两指轻轻一抖,一张唐卡落下。 “你将怎样应对我第二张牌呢?我很感兴趣。” 他轻轻拔起地上的旌旗,率着铁骑兵退去。 溃败铁骑兵牵着战马,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向白银城走去,他们偷眼看着重劫那平静如常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张唐卡上,绘着一只粉白可爱的小犬。 第十八章 原野暮云低欲雨 荒城的百姓并没有将这一战当回事,毕竟,铁骑兵败得很快,很狼狈。威严无比的八白室国师,也并没有怒发冲冠。这只是一件小插曲而已,过去也就算了。 但相思与赵全等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们愁眉紧锁。 显然,重劫仅仅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全力。白银天连城绝不只有这十几位铁骑兵。一旦几百、几千位铁骑兵一齐冲来,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影响他们。 那时,荒城会在瞬间成为废墟。 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戏弄。荒城本还有些收缴来的兵器,所以能组建一只军队,数次打败了俺达汗部下的进攻。但自那次被把汗那吉全部擒捉之后,一切兵器全被收走,再也无力形成军队。虽然赵全、李自馨等人带来了很多农具,但显然无法抵挡铁骑兵这样的攻势。 但,要应对重劫的进攻,荒城必须要组建起一定的军事来。现在开始修筑防御工事,不但来不及,还会影响畜牧、农业。最有效的办法是组建起一只小规模但威力强大的队伍来。 可如何组建呢? 众人一齐皱眉苦苦思索,赵全眼睛忽然一亮,道:“有了!” 他哈哈大笑,道:“多亏我听了几年评书,现在还能记起一点。你们等着,我想到法子了。” 众人见他满面笑容,显得极有信心,都是满脸疑惑,不知他想到什么了。 赵全道:“这个法子若是说出去,就不值钱了。请李兄弟跟我一起准备,公主就只等着瞧好吧。” 他附身对李自馨耳语片刻,李自馨也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相思知道自己武功未复,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任由他们准备。 但,赵全李自馨仍然每天忙碌着,除草施肥,修筑板升,放牧马群,并不见他们准备什么。闲下来就见他们割了一垛垛的干草,晒透了搓成粗绳。 相思甚是疑惑。 一天夜里,月光静寂着,荒城在沉睡。突然,一声凄厉的啸声惊醒了所有人。 他们惊慌地冲出板升,就见城北的荒地上,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正缓慢地向这边踱了过来。 月光之下,看不清形体,只觉无数点惨绿的眼眸,闪烁着,压向荒城。凄厉的吼啸声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胆寒。 仿佛是恶夜的饿鬼,成群结队地冲向这座新生之城。 几位见多识广的老者脸色立即惨变,忍不住惊呼道: “巨獒兵!是巨獒兵啊!” 仿佛在印证着这句话,一点惨光自后升起,越过巨獒兵,猛然炸开。苍白的光芒照亮了巨獒兵的面目,荒城中顿时发出了一片惨叫。 那是多么狞恶、丑陋的怪兽啊。 它们有些像狗,但比狗巨大了许多。骨骼丰大,毛发极密。特别是脖间的鬃毛,有一尺多长。发威时炸开,比雄狮还要威猛。四爪着地时,就有三尺多高,若是前爪立起,比人还要高许多! 那些獒见人注目,立时一阵狂啸,动作也立即迅捷起来。它们双眸中闪动着野性的光芒,鲜红的长舌拖出口来,似是渴望着鲜血的滋润。一寸多长的尖牙利齿如同天然的武装,令它们所向披靡。 这些獒全都是精选良种,凶悍无比,力大无穷。就算是虎豹,遇上了也是一撕两半,顷刻嚼成碎末。 传说当年成吉思汗曾组建一只巨獒兵团,以敌人血肉为粮,纵横天下。当然,这仅仅是传说。但重劫显然有意将传说变为事实,三连城已经重建,所有的传说都将重新出现。在地心之城用秘法驯养出的巨獒凶残、猛恶,行动迅捷而有效,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经不起它一扑。 这只巨獒兵团将在亡灵旗的指引下,建立传说中的“军功首”[注释5]的功绩。而荒城,将是它的第一道功勋。 惨白之光缓缓升空,化成一道苍白的眸子,凝注着荒城。巨獒兵已化成无数狂风之影,向城中扑了过来。 有些人忍不住跪下来,喃喃祈祷着国师的宽恕。 相思脸色也是惊变,这些恶獒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暴戾之气,俨然高手,绝非寻常之师所能够抵挡的。没有半点防御之力的荒城,在它们面前残破无比。 该如何办是好? 赵全哈哈一笑,道:“该看我们的了!” 恶獒之阵比铁骑兵恐怖了许多,数目又多了十倍有余,但赵全却毫不畏惧,与李自馨一齐飞身而下。 一阵牛吼声响起,就见赵全等人押着两百多头牯牛走了出来。那些牯牛全都是精选出来的,粗壮凶悍之极,不住打着响鼻,双眼发红,一副要找人角斗的模样。 赵全笑道:“让这帮恶獒见识一下咱们中原的火牛阵!” 相思这才注意到,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绑了一条粗大的干草绳。赵全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将火把举起,将干草绳点燃。动物性多畏火,草绳燃起,火光熊熊,本已可怕,牛尾再被烧着,一阵焦痛。那些牯牛纷纷一阵哞叫,头一低,奋力向前冲了过去。 这些牛蛮力十足,狂性发作,一股劲冲出去,就连山也撞得粉碎。霎时只见火光漫天,二百头牯牛化成一片火海,向恶獒之阵怒冲而去。 那些恶獒尚在逡巡前行,嗅到荒城中的人味,都想破城之后大嚼一顿。没料到荒城中突然冲出一片火光,夹杂着哞哞怒啸声。它们虽然凶残,但极为蠢笨,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火海已然冲到了面前。动物天性畏火,气势已然馁了三分。那些牯牛尾巴上着着火,性子更是凶烈无比,别说是巨獒,就算是魔王也要撞上去。就听嘁哩喀喳一阵响,火牛阵已跟恶獒撞在了一块。那些恶獒虽然强壮,但哪里及得上成年的牯牛?立时挡在最前面的几只恶獒被牛蹄一阵踏成了肉泥,惨嚎之声不断。后边的恶獒听到同类的惨叫,气势又馁了两分。这些恶兽得势时凶残无比,一旦气馁,却气焰顿消,哪里顾得上再斗,纷纷夹着尾巴向后逃去。牯牛们一股冲劲仍未消失,一直追出去三里多地,凶猛无比的恶獒死伤了一大半。 当年田单镇守即墨城,用火牛阵大破燕昭王十万大军。这个故事在中原脍炙人口,被编成评书、歌谣传唱。赵全四处流窜之时,闲极无聊,就听些评书解闷,田单火牛阵的故事深入其心,此时照着演了一出,果然将巨獒兵打了个溃不成军。 月眸之旌下,重劫淡淡立着,眸子中一片冰冷。 他绝没有料想到,巨獒兵竟会惨败。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 如果说铁骑兵是试探,那么巨獒兵就是决战。 荒城本应该在巨獒兵进攻下陷落的,至少也该将城外的稻田全都毁掉。 却败在了什么奇怪的火牛阵下。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牛还是他借给她的。 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天意该让荒城百姓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么? 他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手翻开,最后一张唐卡。 一具骷髅端坐,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他咬破手指,将一滴血印在它的眉心处。浓艳欲滴。 骷髅佛。 重劫轻轻将这张唐卡放在地上,回身,慢慢走去。 赵全等人将牛追回,跑失了二十多头,被恶獒反扑咬死了三十多头,还剩下一百四十多头。比较起满地獒尸,仍算是一个大胜仗。眼见那些巨獒虽然死去仍然凶恶无比,牙齿暴出唇间一寸多长,尖锐之极。尸体两三个人都拖不动。众人不由得都是心有余悸。 他们共同赞颂着莲花天女的功德,在他们看来,一定是莲花天女的佑护,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他们一点都不担心骷髅佛唐卡会带来什么灾难,因为,只要有莲花天女在,他们就一定能平安渡过。 但相思却眉头深蹙。 她清楚地看到,重劫将自己的血印在唐卡上。 那必然有极深的意义,充满了恐怖的意味。可惜她无法参透。 她只能静静地,等着恐惧来临。 黑铁连城深处,恢弘的地宫矗立在昏黄的天幕下。 满空劫火飞舞,这里几如地狱一般。 重劫跪在神明面前。 黑铁之城在地底,白银之城在地面,黄金之城在空中。三连城重建,非天之族才会重兴。 而今,梵天之祝福再度降临,这三座城,必将重建于大地。就在赌约开始的那天,三座城,都在重劫的指引下,以非天之族传下来的秘法修建。 地与火之黑铁城,水与风之白银城,空之黄金城。 黄金城代表着荣耀与信仰,白银城代表着功勋与战争,黑铁城却是非天之族的命脉。 黄金可以坠落,白银可以崩塌,黑铁城却不能失去。当他们被神明之祝福遗弃时,他们缩在地心之黑铁城中,仰望着神明的光辉,期待着有一天,能重建三连城之辉煌。 这里,是三连城之核心。 这里,是地与火之交界。 地为劫灰,火为劫火。红莲怒烧在罪孽与欲望中。 重劫跪拜。 神明端坐在巨大的王座上,那是黑铁城中唯一的洁白,矗立在漫天劫火的红与劫灰的黑中。 重劫再跪拜。 五百个紧紧裹在苍白斗篷中的人,随之一齐跪拜。 重劫缓缓起身。他走近神明,重新跪下,乞求着神明的祝福。 神明苍白的眸子凝望着无尽的虚空。 劫火,劫灰,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执掌着世界上一切的善与恶,他爱着它们,毫无差别。他创造了它们的一切,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沦入毁灭。 神明伸出手指,一滴血滴入重劫的掌心。 重劫捧着这滴血,无限恭谨地起身。他面对着五百苍白人影。缓缓地,有一条人影走了出来,跪伏在重劫身前。他仰面而起,将他的虔诚具现在重劫面前。 重劫轻轻合十,虔诚而肃穆地俯身。血,从他掌心滴落,滴在跪拜者的眉心。 那个人一动不动,当血接触到他肌肤的一瞬间,那人眸子中忽然露出了一丝苍凉之色。 似乎,在与这个世间诀别。 然后,他的肌肤、血肉渐渐收缩,化成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他的骨头上。他的生命在这瞬间被蚀尽,只剩下紧紧包裹住的骷髅。 他双手合十,额头上印着的那滴血却如此鲜红,宛如无法磨灭的创伤。 他已坐化,化成一尊凄艳的骷髅佛。 重劫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地宫。 劫灰劫火飞舞着,缠绕着他的身子,仿佛片片冥界之蝶,追逐着他。他所到临之处,将播下灾难、瘟疫。 他将带领着新生的非天一族,恭迎天地化为劫灰。 他,才是神明对这座城池的真正祝福。 重劫慢慢地走着,从地宫走向荒城。 骷髅佛全身包裹在洁白的斗篷中,缓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天地空寂,仿佛一切生命全都丢失,只有这一人、一佛。 当他们到临时,荒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重劫脚步戛然而止。 卓王孙青衫磊落,萧然站立在荒原上。 凄清月色仿佛受到惊吓,惶然战栗,将所有的光芒垂照在他身上,无尽夜幕,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他正挡住了重劫的去路。 重劫惊愕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衣袖轻拂,看着他,淡淡道:“看来,无人能踏足的黑铁连城,并不难找。” 他的目光抬起,望向重劫身后浓黑的阴影。 ——那正是黑铁之城的入口。 重劫死死盯着他。凄迷的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是一团燃烧的野火,凄艳中带着风雾的迷蒙。 渐渐地,他轻轻地笑了。 “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破坏黑铁之城,还是……”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宛如风笛在夜空中悦耳的奏响,但语调中却充满了挑衅:“仅仅为了帮她?” 卓王孙傲然不答。他从不向别人解释。他说的话便是准则,别人只需遵守,不容置疑。 但重劫却是个异数。 他抬起苍白的眸子,盯着卓王孙,似乎想从他坚韧的心灵中寻找出一丝缝隙。只要有丝毫缝隙,他就可以将毒种进去,将这个人俘获。 他柔声道:“你要抢夺梵天的神妃么?” 卓王孙目光骤然锐利! 杀气宛如烽火,遽然在荒原上燃起。 重劫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宛如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绝不在乎,他享受着这一切。无论狂怒还是痛恨,都是执杯欢畅饮的甘美酒液。越是强大、完美的心,他就越喜欢钻入其中,看着它显露出破裂的罅隙: 他摊开手,声音中透出无尽的遗憾:“可惜,她的身体已经被献祭过了呢。” 卓王孙目光冷冽无比,一字字道:“你在求死?” 重劫淡淡笑了笑:“你真以为你能杀死我?” 他缓缓退开一步,骷髅佛干枯的身子慢慢踏上。 一袭白衣将它的身体完全遮蔽,瞧不见他的形体。白色的斗篷形成暗洞,将它的容貌遮住。月影飘舞,他就像是地狱中浮现的妖魔,在荒原上静寂游荡。 卓王孙淡淡道:“就凭它?” 重劫没有答话,他面容变得肃穆无比,缓缓跪拜了下去。 他向着骷髅佛,虔诚跪拜。 这一刻,骷髅佛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 月光凄迷无尽,却变得越来越暗。自斗篷的虚无中,缓缓透出两点光。 雪白的斗篷蜕落,显出骷髅佛那白骨阑珊的躯体来。 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干枯的血肉外,他周身都只剩下骸骨,寂寂站在月光中,每一根骨头都玲珑晶亮,宛如白玉。没有肉、没有血的躯体,本不该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两点幽寂的光芒在他眼眶深处闪耀着,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向着卓王孙恭谨一礼。 卓王孙身形陡然飘退三丈! 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有些惊骇地看着这具白骨。 就算闯吴越王之秘室,对战俺达汗十万精兵,他都未曾这么郑重过。 骷髅明如玉,白衣缓缓陨落,每一丝褶皱的荡漾,每一缕袍线的飘舞,都那么清晰,宛如春风拂过澄潭,一圈圈涟漪呈献在骷髅佛的礼拜中。 白衣触地,骷髅佛拜舞停止。一个漆黑的圆,倏然出现。 以骷髅佛为中心,方圆三丈内,草木全都枯萎,呈现出一片妖异的漆黑。 微风淡淡吹来,漆黑飘舞,簇拥着皎洁的白骨。 三丈之内,一切草木,尽数化为飞灰。 卓王孙就站在劫灰之圆的边缘,若是他后退时少退了一寸,也会变为劫灰。 重劫轻轻鼓掌: “果然不愧为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竟然在瞬息之间就正确估计出了骷髅佛的威力。” 他的掌声稀稀落落,更像是讥嘲: “可是,你如何抵挡呢?” 骷髅佛缓慢地踏出一步,静立。 那个浓烈深黑色的圆,也随之前移一步。空中飞舞的劫灰更加浓厚,恍若地狱中逃出的妖夜精灵,环舞在骷髅佛之周围。 卓王孙身影飘飘,再退一步。 重劫柔声道:“万恶之源,瘟疫之身……它乃梵天之使者,身上携带着非天之妖毒,身周三丈之内,妖毒将腐蚀一切,将一切都种上蚀骨瘟疫。绝无物能抗拒,一切生灵都将俯首任他审判。” “那,便是神怒。” “卓先生,你,败了。” 卓王孙冷冷一笑:“是么?” 他双袖挥舞,内力冲天而起,隐约之间,形成万千柄透明的银色小剑,轰然砸入了黑沉沉的瘟疫之圈中。 卓王孙内力炸开,大片的土石被他的力量裹住,宛如毒龙般轰入空中。大地怒震,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自地心醒来,它那狂悍的力量横扫着一切,形成一次小规模的地震。 卓王孙目光冷峭中带着一丝讥嘲,双袖飞舞,十指如剑,一招招施展而出。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春水剑法,十二种风流,十二阙悠长吟哦。 卓王孙广袖飘飘,宛如闲庭信步,指点山河,春水剑法在他手下施展出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温文儒雅,如君子谦谦。 但那被内力掀起的莽然毒龙,却越来越猛恶。厉啸声疯狂地震荡着寂静的草原,真气鼓荡,带动着每一缕草叶、每一片泥土都成为最尖锐的武器,在骷髅佛的身周凌厉地搅动着。 毒龙焚化成龙卷,托着卓王孙飘飘升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覆压在毒龙之下,只有那轮凄迷的月影,寂寂地照在卓王孙的眼上。 卓王孙双目猛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 泥土凝成的毒龙凄厉狂啸,骤然收缩,化成一柄焚天灭地的漆黑之剑,轰然贯穿骷髅佛! 那尊骷髅佛仍维持着礼拜的姿态,毒龙飞舞,他的骨骼片片碎裂,落在地上,仿佛一朵凋谢的白骨之花。 卓王孙双袖猛然一顿,毒龙“啪”的一声炸开,化成一道漆黑的旋风,将骷髅佛遗落的骨殖密密包围起来。 卓王孙双手一合,草原已没有骷髅佛的存在,只剩下了一座由泥土聚合成的巨大墓碑。 骷髅佛的妖毒凌厉至极,连卓王孙亦不敢沾染,但他自有办法在不沾其身的情况下,将骷髅佛埋葬。 墓碑紧紧裹住每一寸白骨,在浩瀚内力挤压下,几乎如石般坚韧,不让一丝妖毒泄出。 卓王孙衣袖飘落,手指虚虚按在墓碑上: “该刻上谁的名字?” 他冷笑看着重劫。 重劫怆然后退,这一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 “你……你杀死了骷髅佛?” 卓王孙淡淡道:“是超度。” “它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也是。” 他的目光仿佛牢笼,困住这苍白的王子。 重劫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 “不可能的!他们是梵天的使者!他们是不死的!” 他不顾卓王孙冷冽的杀气,踉踉跄跄冲上来,抱住黑色的墓碑。他像是个绝望的孩子,抱住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却已破碎不堪。 如果连梵天之祝福都背弃他,他还有什么? 卓王孙转身,青衣落落,消失在夜色中。 “告诉你的神,我即将杀死他。” 重劫如受雷击,双目中骤然充满了惊惧。他不能失去那尊神明,绝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它,它只属于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但卓王孙却如统治一切的王者,踏烽火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劫灭,将摧毁一切。 重劫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第十九章 星辰顿觉去人近 第一缕曙色在地平线下孕育,不久就要撕开穹庐的罅隙,在寂静终夜的天幕上描绘出壮丽的图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旧是那么低沉,仿佛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浓重的黑色中渗入了瑰红与苍紫,最终融化为一种深邃的蓝色,仿佛宇宙尽头,那无边无际的沧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鱼儿,一低头,照出肝胆皆冰雪。 相思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而起,来到荒城城墙下。她倚着危墙,轻轻抱起单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湿了秀发。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和重劫的赌约就会有了结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粮食,有了连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马匹,有了万亩被秘药催熟、即将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满足的笑容。 让荒城富足、自由,这便是她曾许下的诺言。 经历了千辛万苦,放弃了太多幸福,这一切终将实现。 然而,真的会么? 重劫扔下的第三章唐卡到底是什么意思?铁骑兵、巨獒犬,都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只小试锋芒,就几乎将荒城摧毁。那绘着狰狞骷髅的唐卡,显然是重劫最为得意的底牌。它又预示着怎样的灾劫?饱经劫难的荒城又有什么办法,再度从毁灭的命运中挣扎逃出? 即便逃过此劫,俺达汗又会做出怎样的裁决? 一月后,两个人便要将自己的城池放在命运的天平之上,听候裁决。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迹般崛地而起的白银之城,蕴藏着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汤池的武备。而在她纤弱的手中,却只握着刚刚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乐的笑容。 这些,在一个以战争与杀戮为信仰的异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相思望着夜风中轻轻起伏的稻田,清丽的脸上满是愁容。 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相思错愕,闪身躲藏到城墙后。透过砖石的裂痕,她看见一行马队悄无声息地向荒城行来。 马队大概有上百骑之多,每一匹马都高大丰骏,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带一丝杂色,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马蹄也被缠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时只发出极轻的微响。骑手裹在黑色斗篷中,看不出面目。队伍缓缓行来,与草原上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破荒城居民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相思望着这浩浩荡荡而来的马队,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骑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为何要在破晓前来到荒城? 难道,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诡计? 为首一人挥了挥手,百余匹黑马齐齐止步,停驻在荒城城墙下,偌大的队伍说止便止,竟没有丝毫声响,显然是久经训练。 借着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发现,那些马匹背上还驮着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盖着厚厚的黑布,看不出里边有什么。正错愕间,那些骑手已纷纷下马,迅速地将这些包裹解下来,整齐地码在荒城城门外,堆起一座小山。骑手们又迅速退回自己的马匹旁边,垂手等着那人的命令。 为首之人一挥手,骑手们齐齐反手从身后掣出一支羽箭,将那些马匹的缰绳深深钉入地面。而后,他们列成一队,抛下了马匹,步行向来路返回。 整个过程都是那么的整齐、迅捷,毫无半点多余的声响。 队伍无声无息地从为首那人面前走过。那人却似乎不愿立即离去,他执起缰绳,驻马立于星光下,默默无言。 那人地位仿佛极高,那些同来的骑手们丝毫不敢催促,只得在不远处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他翻身下马,即将随那些骑手一同离去。 这一刻,夜风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一点隐约的侧容来。 星光照耀在他脸上,显得那么清晰。 城门罅隙后,相思禁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那人错愕回头,一时间脚步声纷沓作响,黑衣骑手们迅捷地形成一个半圆,将他护在中间,重重警卫起来。 相思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微笑,她推开破败的城门,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大汗驾临此地,荒城百姓不胜荣宠。” 那人怔了怔,见相思已认出自己,也不再隐瞒,将斗篷摘下,棕色长发在夜风中散开,透出一张英武的面容,正是俺达汗。 俺达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凄冷的风露,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回城中休息?” 相思抬头看了看即将破晓的曙色,微笑道:“这么早,大汗为何不在营中休息?”那一刻,她仰头看着他,霞光驱散了她脸上的愁云,显出难得的娇俏。 俺达汗心底一声叹息。震惊了北地的莲花天女,拯救荒城的传奇统帅,在此刻,也不过是一个独立于危墙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轻轻浅笑。 水红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湿,贴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那么单薄。绣帷罗帐,花前月下,才应该是她出现的地方,而命运却偏偏要将她推向烽火战场,让她柔弱的双肩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俺达汗收束住心绪,面容一肃:“你与国师的赌约即将到期。为了让荒城能够建造,特意为你送来这些辎重。” 辎重?相思将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达汗轻轻招手,几个人立刻上前,从腰间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轻轻一划。沙沙一阵轻响,稻谷、青稞、高粱如流水般泻了出来,发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几个包裹也被解开,透出里边厚实的毡帐。他们身后,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马正悠闲地低头吃草,显然也是“辎重”的一部分。 相思却摇了摇头:“感谢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这些。”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宛如黎明时最后一颗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赢下这场赌约。” 俺达汗先是一怔,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白银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国多方协助,而荒城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为了赌约的公平,才要将这些辎重赐给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些随从,每一个都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连那些纯黑的马匹,也都在蹄上缠上黑布,以免行动时惊起响声。如此秘密的马队,出现在黎明未破的时刻,显然,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轻轻叹息一声:“既是与国师的赌约,荒城便不应该得到大汗的协助。” 她深知,重劫与俺达汗,一为神权的掌握者,一为世俗王权的拥有者。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王族与八白室就已达成了神圣的协议,互相扶持,互相守卫,分享人、神两界的权威。无论何时,神权与王权必须保持一致,若两者发生了冲突,便会对蒙古一族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所以,重劫绝不会轻易触犯俺达汗的威严;而同样,俺达汗也不会随便干涉重劫作为。 重劫作为蒙古国的国师,八白室神权的拥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银之城得到俺达汗的助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荒城不过是叛军的纠集之地,是蒙古铁骑威严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蒙古国的任何协助。何况,从一开始,重劫眼中的这个赌约,便远不是一场公正的较量,而只是一场游戏。只是对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残,也是对荒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屠戮。 俺达汗不该帮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跨越那神圣协议所划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权的威严。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已存在了数百年,一旦出现裂隙,将会给蒙古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轻轻叹息,无论重劫怎样对她,她亦不愿看到,这个可能牵动蒙古全族命运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达汗看着相思,一时默然。 他的确不该前来。他只需要等着赌约期满,做出应有的判决。如无意外,他将亲手将凋敝、残败的荒城推向祭台,亦将亲手开启白银之城的大门,放出其中宛如般的力量,用战争的烈火与鲜血,焚尽整个世界。 但他实在太想看一眼,这一月多以来,荒城有了什么变化。他始终无法忘记,在满天残阳下,那个一身水红的女子,曾执着箭对他脉脉述说。 她要他许给子民们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这个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将这些思绪抛开,挥手道:“你只管收下,其余的事本汗自会处置。” 相思却依旧摇了摇头,她抬起眸子,柔声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赏赐。” 俺达汗有些错愕,看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们需要粮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丝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临的地方:“大汗请看。” 晨曦已然降临,青色的光芒即将照亮整个大地。随着她手指处,大片稻穗在晨风下轻轻起伏,稻田向前延伸着,一直没入还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么广阔。 俺达汗不禁震惊。 这如何可能?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无所有、疲弊如废墟般的荒城,怎么可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稻田?他们从哪里来的种子,从哪里来的耕牛,从哪里来的工具?又如何能这些稻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苗结穗,即将成熟? 难道这个女子真的是梵天祝福的莲花天女,掌握了秘魔的法术不成? 相思微笑着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月,仿佛在等着他的询问。 俺达汗的震惊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随即指向上百匹黑马道:“但你们还需要牲畜。” 相思躬身一礼:“大汗可愿随我,到城头上一观?” 俺达汗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城墙上,相思抬起衣袖,指向荒城东面。曙光刚刚破开天幕,隐约光芒的照耀下,一片丰美的水草沿着缓坡蔓延,一望无际。缓坡顶端,一人高的篱笆圈起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大群枣红色的马匹正聚在一起,站立着安眠,似乎还没有从夜梦中清醒。 俺达汗再度动容。 他方才粗略计数,这群枣红马竟足有五百余匹之多,而且从大致的轮廓来看,每一匹都极为俊健。这样的马群对于草原游牧民族而言,是一笔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巨大的财富,绝不是破蔽的荒城能够拥有的。 俺达汗望着牧场,久久沉默,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相思也不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良久,他看着相思,目光略略有些迟疑:“或者,你们还需要毡帐。” 相思盈盈浅笑,水红的衣袖从空中划过,将俺达汗的目光引向荒城的新城中。 一排排青色的版升破地而起,沿着新城的未来的城墙铺开。它们由青砖建成,并不高大,但却干净、整洁。版升中间是平坦的街道,一扇扇崭新的木门对面排开。有的门上还被贴上了红纸,挂起了菖蒲。木门外是新开辟的整齐小院,篱笆下搁放着犁、锄等农具。院子中心新土未干,刚刚种上的枣树,在初夏的晨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 俺达汗收回目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确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这座荒落的城池,竟有了这样的改变。那本应是秽土与鲜血沾染的土地,竟在这个女子手中,焕发了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惊叹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到相思单薄的身体上,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白银连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建,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奇迹。这是梵天的祝福与大蒙古国全部国力的共同结果,也是万千奴隶用鲜血与骸骨堆积出的神迹。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一无所有,只有温婉的笑容与坚定的信念。 她,是怎样做到的呢? 难道,她和她建造的城池,才真的是梵天祝福过的么? 这念头刚一起,俺达汗的心中便是一震,梵天对三连城的祝福,是非天之族千年传承的信仰,绝不容任何人怀疑。 他瞬间收束住思绪,注视着相思,沉声道:“那你需要什么?” 这一次,他说“你”,而没有说你们。 黑衣侍卫被抛在城墙下,荒城颓败的城头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俺达汗心中暗自希望,眼前这个为荒城付出了一切的女子,能为她自己索取一点什么。 这样他的心便能略略安宁。 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恳。晨风中,她轻轻退开一步,躬身一拜:“请一月之后,大汗赐这座城池自由。” 她水红的裙裾在霞光中扬起,宛如一朵绽放的新莲,深深烙在他眼中,带来一点深邃的刺痛。 俺达汗伸出手,想去扶起她,却又终于没有。 他伫立在晨风中,良久无语。作为蒙古的大汗,他可以赐给她自己手中一切珍贵之物,却不能将个人的情感凌驾于整个民族的信仰与功业之上。 相思却盈盈起身,微笑道:“大汗若觉得为难,可以一月后再给我答案。” 她抬起头,温婉的眸子中,写满了坚定:“我相信,荒城和它的两万四千居民,会公正地赢得这场赌约。” “也赢得自由、富足。” 俺达汗沉吟片刻,终于郑重点头:“本汗会做出公正的裁断。”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又是赌约? 俺达汗微微皱眉:“你要赌什么?” 柔和的晨曦下,相思的笑容温婉而纯粹,让四周凝结的空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非常简单,就赌你我二人打马徐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片稻田的尽头。” 她笑指着城墙下那些辎重:“如果大汗胜了,我便收下这些礼物;如果我胜了,只要大汗也收下我一件礼物便可。” 俺达汗略略一怔,相对于她和重劫的生死之约,这个赌局实在轻松得宛如儿戏。 相思笑靥盈盈,似乎也的确只是在做一个游戏。 俺达汗心中估算,荒城从开垦耕田到现在,不过一月有余,即便神奇般地开辟出千亩稻田,从这头到那头,也不过三百丈的距离。骑马缓行,不消片刻便可走完。于是道:“最多也不过一刻有余罢了。” 相思微笑,盈盈敛裙一礼:“请大汗跟我来。” 两人走下城墙,各自选出一匹黑马,乘了沿着稻田田埂行去。那些黑衣侍卫不敢跟上,只得留在城下等候。 天空已经完全破晓,灿烂的朝霞在天空中聚集,向着不同方向飞驰着。微红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地。连片的稻田宛如一张张青色的织毯,无数块连绵起来,便化为了稻的海洋。 薄薄的晨雾还未消散,一缕缕笼罩在这片青色的海洋上,宛如一张乳白色的纱帐。纱帐起伏,渐渐被朝阳染上瑰丽的色泽,又湮染上沉沉稻穗。亿万株被压弯的稻子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窸窣的碎响。这声音在空寂的草原上回荡着,又与风的轻响融为一体,演奏出大地上最为壮观的乐章。 俺达汗与相思徐徐策马前行,两边稻涛起伏,传来泥土的清香,两人就仿佛置身青色的汪洋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俺达汗看着连片的稻田,越走越是沉默。相思也不说话,静静打马跟在他身后。晨风撩起两人的衣袖,带来淡淡的清凉。两人在稻穗起伏的浪涛中缓缓穿行,耳边只有风与麦穗相拥时发出的微响。 过了三刻,两人才看见稻田的尽头。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仿佛将稻田的海洋一点点抛光,染上绚丽的色泽。晨风起伏,万点金色的光芒在稻海上跳跃,投下班驳陆离的影子,一如万丈织锦上滚动点点明珠。稻涛起伏,日色摇曳,也不知是光影在动荡,还是稻穗在摇摆。 俺达汗勒住马,挥鞭指向稻田,一声叹息:“你赢了。你创造了奇迹。” 相思却微笑着摇头:“不是我,是荒城创造了奇迹。” “是大汗的子民创造了奇迹。” 俺达汗一震。 是的,她说的不错,荒城是他的领土,荒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们本是蒙古国统御下,最卑微、贫穷的一群人。但如今,他们却用最短的时间,将废墟建成了沃土。 相思抬起头,注视着他,她柔软的鬓发被晨雾打湿,紧贴在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动人:“若一月后,大汗肯给荒城一个机会,我们还能创造更多奇迹。” “我们能让荒城中不仅有稻谷、马匹、房屋,还能让丝绸、茶叶、纸张、明珠、美玉都出现在荒城的仓库中。人们衣着锦绣,城市歌舞升平。荒城,不仅仅是一座城池,而是蒙古版图上,最繁华、自由、富饶的都市。” 她顿了顿,一字字道:“直到永远。” 俺达汗一怔,自传说时代以来,建造富饶、自由、永恒的都市,就是蒙古一族的梦想,是每一位黄金氏族的后裔,都不能背弃的信仰。 但这梦想不应该由三连城的铁与火来实现么?又怎会出现荒城之中? 俺达汗摇了摇头。在他心中,稻谷、马匹、房屋或许还是能够在北地出现的奇迹,而丝绸、茶叶、纸张、珠玉等物,却只存在于富饶的中原。想让它们出现在蒙古国的仓库中,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战争与掠夺。 相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这便是我要献给大汗的礼物。” 她俯下身,从一旁的稻田里摘下一株麦穗,青色的枝干被她纤细的手指握住,在俺达汗面前的虚空中,一笔笔写下无形的字迹。 只有两个字: 互市。 俺达汗看着她,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轻柔的声音在稻穗的细响中传开,却是那么清晰:“我希望大汗能在边境上建立一座集市。蒙汉两族的人民可以在此自由地贸易,我们可以用马匹、皮毛、毡毯向中原百姓换来茶叶、丝绸、瓷器、珠宝。” “无需战争与鲜血,而是平等的商贸。用劳动交换另一种劳动,用富饶交换另一种富饶。我们可以种出很多的稻谷、驯养很多的马匹,然后向明朝换来璀璨的珍宝、繁华的都城和长久的和平。” 俺达汗看着她,一时无法回答。 互市,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构想,两族百姓无需连年征战,便可各取所需。早在多年前,一些汉化较深的蒙古贵族就曾想到过。但互市之开辟,绝非在边境上修造一座集市这么简单,而是涉及到蒙古与明朝关系的大局。 明代之建立,便是推翻了元帝国,将蒙古势力驱逐出中原。蒙古铁骑退守塞外,却并未放弃对神州的觊觎。之后数十年间,边境烽火频仍,军民死伤无数。自明英宗土木堡之役后,双方敌意更加深重,连使者也多年不见往来,更不要说开边互市了。 更何况,重劫的白银之城即将建成,大军牧马南下之日已在眉睫,又岂能在此刻开启互市? 俺达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 相思策马上前,郑重地将那株麦穗交到俺达汗手中,柔声道:“我的礼物只是一个建议。如今礼物已经送出,到底要如何决定,全在大汗一念之间。” 俺达汗仰起头,朝阳灿烂,四周大片稻穗起伏,反射出金黄的光晕。一如那天傍晚,她手中羽箭返照出的煌煌夕阳。 那是他欠她的,一支折断的箭。 他郑重地将麦穗收起:“一月后,本汗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相思远望着他打马而去的背影,眸子深处的愁云渐渐散开。 无论如何,这座曾被遗弃的城池,总算有了胜利的希望。 第二十章 坏壁尘埃寻旧墨 卓王孙踏入那浓黑的阴影,轻袍缓带,不携一剑,萧然而入。 他意致闲雅,如游名山大川。 这里却是黑铁连城,非天末族最妖异神秘的根本之地。 这里隐藏着什么?竟能在当年几乎统治整个天地,又能让非天末族在千年来苟延残喘?卓王孙不关心,不动容。他只要走到黑铁连城的中央,杀死那尊被称为梵天的神明。 他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缓步前行,经过长长的甬道,步入了这座黑铁连城。 这座城深入地下,甬道足足有数百丈长,然后豁然开朗。 人类的思绪,无法想象地下竟会有这么广阔的空间。那几乎应该说是另一个世界,广大,宏伟。地是黑沉的,天也一样,仿佛是渗入了黑血的厚厚土层。如此诡异的景象,在这里却不让人觉得突兀,似乎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蓝天白云,反而成了虚幻。 黑铁连城,就矗立在最中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无限粗大的巨柱,通体漆黑,宛如梦魇般凛凛树立着。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高,也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粗。它就仿佛一条盘天巨蛇,只有一截肚腹露在这片空间之中。巨柱盘空而上,似乎还在狰狞地扭动着,烈烈火焰被它从地心中带起,化成灿烂的红莲之焰,隐没在漆黑巨柱周围。 这奠定了黑铁连城的基调:红与黑。 巨柱之外,一层岩浆隔着一层黑铁,布散成无限宏伟的一座城池。 它无比宏大,禁锢着无限的力量,却又似乎危如悬卵,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卓王孙站在城门口,这里没有一位守兵,只是一座空城。 只有神明才能踏足的空城。 城门用巨石雕成一只大蛇的形状,蛇尾蜿蜒成城墙的一部分,蛇吻怒张,形成大开的城门。四枚尖牙闪着艳丽的毒光,似乎一旦有人踏入其中,蛇口便立即合拢,将非天之妖毒浸满他全身。 城墙之上,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当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 卓王孙淡淡一笑,跨了进去。 他早已想到,此次地心之行绝不简单。黑铁连城乃非天末族的根本重地,绝不会任人进出。所谓苦行,是指机关、阵法,还是埋伏?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有用。 绝不会。 城门后是一片平坦的道路,全由平整的巨石砌就,就如同任何一座城池中最寻常的道路,没有任何危险。卓王孙缓步前行,不远处又现出一座城门来。 那是一座黄褐色的城门,样式跟一入城来看到的那道差相仿佛,也是由巨蛇盘旋而成,狞厉凶恶。上面依然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无非不空,地水火风。若然得解,悟霏布控。” 其文似是而非,晦涩难懂。每个字都不难解,但连在一起,却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卓仰头沉思,久久不能得悟。 他凝视着这道城门,黄为地,莫非黑铁连城中的苦行,是与地水火风相关么?古代印度人认为地水火风乃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不能跳出其中。三连城要镇压神、凡两界,自然也要借助地水火风的力量。这里若设立此四力之阵,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四句话中,似乎隐含了破法,如果能解透其中的意义,或许这些阵法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单凭这四句话,没有注解,却很难明白其中的含义。 卓王孙沉思片刻,继续向城里走去。 就算解不开又如何?无论阵法还是机关,若敢阻止他,便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他无坚不摧的剑气之下化为劫灰。 卓王孙陡然住步。 城中空空无物。 城门背后,是一道漆黑的深渊。黑气盘旋,自深渊底部冲上,化成朵朵黑云,厉啸着散开。宛如有无数鬼魅隐身其中,待要搏人而噬。黑铁连城中虽有火光,却无法照透这道深渊。 它究竟有多深? 深渊的另一侧,是一道翠石砌成的城门。样式并无改变,翠石雕刻的大蛇诡绿欲滴,隔着悬崖向卓王孙张开巨吻,似要随时要恶扑而上,将他吞噬。 两道城门,距离足有九丈。无论多高明的轻功,都无法越过。 此乃天壑。 卓王孙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将一枚石子踢下去。 没有声音。他静静等了良久,仍没有任何声音传上。这条天壑就宛如链接另一世界的妖洞一般,任何东西只要一入其中,便会立即沦入永劫。 卓王孙略略沉吟。 显然,这是黑铁连城隔绝外界的第一道屏障。纵然千军万马,对这道天壑也无能为力。黑铁连城在三连城崩坏后深埋地底,却能千年屹立不倒,为非天之族延续命脉,这道天壑便是原因之一。 入城甬道狭窄无比,连两人都不可并行,机械更无法运入,这座天壑,几乎无法攻破。 卓王孙皱眉沉思。 突然,深渊之下,传来一阵妖异的响动。 那声音轻微无比,仿佛冥界的琴弦在地狱深处轻轻奏响。 突然,一阵乌光闪动,一条条巨蛇自深渊中窜出,向卓王孙扑了过来。 那些蛇全身黑如墨石,没有眼睛,但在黑暗中感觉极为敏锐,卓王孙静立于万丈沟壑之上,丝毫声音都不曾发出,它们犹自感知到外敌的侵入,身子一屈,立即如利箭般飙射而出,直指卓王孙! 卓王孙冷冷一笑,袍袖微拂,就待将这些妖蛇化为齑粉。 那些蛇凌空射到,卓王孙心灵倏然一动,手指顿住。 那些蛇额头都生了一只寸许长的肉角,鲜红如血,隐隐有光芒从其中迸出。它们的身子柔软之极,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由一根蛇骨,包着一腔毒水。黑铁连城的火光投照到它们身上时,一道七彩流艳的光芒便在墨石般的蛇身上徐徐绽开。 宛如枯槁如墨石的枝干上,绽出一朵妖艳的春梅。 美丽得动人心魄。 越是美丽的蛇,毒性便越是强。电光石火之间,卓王孙飘身让开。 妖蛇砰的一声撞在他身后的石墙上,轰然一声暴响,蛇身竟如炮弹一般炸开。那石墙是由整块巨石砌成,被它一炸,竟生生撕开一个裂口,猩红的蛇血喷出,全洒在了巨石上。一阵令人心悸的嘶响声传出,大片巨石竟被蛇毒腐成粉末,簌簌落下。 卓王孙眉峰微动。天下剧毒之物他所见甚多,但如此猛烈妖异之蛇,却也从未见过。这些妖蛇非但不能挡,亦不容沾身! 那么,该如何破? 卓王孙正在犹豫,簌簌声不绝于耳,深渊之中又爬出了无数妖蛇。毒信闪烁,它们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啸,向卓王孙立身处恶扑而下。 满空红影闪动,妖蛇的赤角在空中划出一连串艳丽的弧度,从四面八方罩下,宛如一枝枝乱坠的妖梅,簌簌插向漆黑的大地。 卓王孙身子陡然后退,如穿花巨蝶般,退出了地之城门。只听城门内轰隆乱响,无数条妖蛇撞在一起,爆炸之声如天崩地裂,连绵不绝。妖毒横飞,溅得遍地飞红,仿佛早春新雨后,一地残梅零落。 耳中簌簌之声不断,也不知还有多少妖蛇从深渊中爬出来。且不说这道深渊,单是这些妖蛇,就足以埋葬千军万马。 卓王孙心念突然一动。 一条妖蛇越过城门,向他飙射而至。他突然探手,仿佛在虚空中抚过一只玉笛。 梅下横吹。 长袖飞出,化为一片青云,将妖蛇来势全都卸去,反手挥了出去。劲气柔如春水,将妖蛇包裹住,没有丝毫冲撞,妖蛇剧毒也就无法爆散,被反送了出去,跟后面的蛇群撞在一起,顿时当空炸开,夭红乱落如雨。 卓王孙飘身退回深渊边缘,衣袖探出,将几只刚爬上来的妖蛇裹住,向深渊抛去。衣袖连挥,几十只大蛇被他抛起,首尾相接,连绵起来,宛如一株横倒的巨大梅树,直搭向深渊的另一侧。 卓王孙身形微动,凌空向深渊跃去。足尖在那些蛇身上一点,已渡过了三四丈。几次借力,已如飞仙虚度,踏在了翠石城门之下。 绝壑天堑,踏花而过。青衫落落,不起尘埃。 万千妖蛇,毕竟无法阻挡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步入了翠石之门。 他的脚步才踏入,却倏然退出。 翠石之门光影斑驳,如水流转,但城门之内,却炽烈炎热之极,卓王孙刚刚踏上地面,脚下顿时燃起一团烈火!若不是他退的快,只怕全身都会燃了起来。 卓王孙皱眉,伸手慢慢将翠绿城门推开。 城中,铺着赤红的石板,岩浆流淌其上,卷起无穷的炽烈之气。火焰不时自岩浆中腾起,在空中撕裂出一道炎魔火幕。 这里,是炎烈之魔域,一切进入之物,全都会被烈火岩浆焚成焦末。 九丈之外,是一道被烈火炙成通红之门,城门上的大蛇通体如血,对着卓王孙发出狞厉的笑容,似乎要吞噬他化成的劫灰。 该如何越过这团烈火? 这显然便是第二道机关,保护着三连城神明的第二屏障。 一定有过去的方法。 卓王孙正在沉吟,身后淅淅簌簌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额顶红角的怪蛇又从深渊的另一侧爬上,向他攻了过来。 再将这些怪蛇抛出,用它们布成一座蛇桥,飞跃这座岩浆之城么? 不行,因为烈火舞空,会将他连同这些怪蛇全都焚成劫灰。要过这道城,必须要有水,浇熄这些烈火岩浆的水才行。但此处似乎孤悬天地之外,却哪里找水去? 卓王孙沉吟着。 那些怪蛇爬上来,身子一曲,向卓王孙射去。卓王孙似乎动都没动,怪蛇却已扑了个空,身子落在了岩浆上。以怪蛇之勇悍,也无法经受岩浆炙烤。一阵凄厉的扭动,身子立即被岩浆炙成一腔毒水,溅了开去。却眨眼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岩浆只暗了一暗,便又恢复成炽亮颜色。 卓王孙双眉一挑。 他知道如何得到水了。 这些怪蛇,体内的剧毒,便是水。 怪蛇无目,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景象,只知道侵入的敌人就在眼前,便前仆后继地向他冲去。 卓王孙衣袖飘舞,玄功运转,一条条毒蛇从他身侧飞过,投到了岩浆地火上。 这是一场凄惨的杀戮。 无数毒蛇落在岩浆上,立即便被蒸发成灰末。它们体内的毒水禁不起地火炙烤,化成一小簇水雾,立即灰飞烟灭。这些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毒蛇,在卓王孙的威严下,再入地狱。 终于,蛇尸化为的灰烬在岩浆上铺成一座通道,将凌厉地火阻隔住。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飞纵而起,踏着那些蛇尸毒水化成的坦途,顷刻间越过炎火之城。 如蛇为妖,他便是群妖之王。 如蛇为魔,他便是破魔之神。 他将踏着它们的枯骨,走向地狱的终点,亲手将毁灭种下。 他执掌一切,所有的生命,不过是他脚下的泥泞。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便是将要流传万世的良将,谁又记得曾为他而枯的万骨。 未死的妖蛇在火焰中凄厉地扭动着,卓王孙缓缓推开那道火焰之门。 漆黑。 什么都没有,只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的漆黑。 映着远处岩浆地火的亮光,依稀可见其中仍是一道深深渊薮,与第一道天壑不同的是,无数缕黑气沉沉悬浮在空中,轻轻舒卷翻涌,仿佛是正在流淌的浪涛。这种景象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渊薮便是传说中那道贯穿炼狱的冥河,在寂然永夜的天幕下静静流淌了千万年。 无数尖锐的石林从深渊中穿出,支立在幽幽黑气之上。 九丈之外,便是第四座城门。苍之巨蛇盘旋的城门。 以卓王孙的轻功,只要稍有凭借,便可渡过。这座深渊中既有石林,便不必再找别的凭借。只是那笼罩一切的黑暗实在太过浓密,地火岩浆之光只能照进一丈多远,便再也不能穿透。 只剩下幽深寂静的黑暗,和石柱林立的河流,足以埋葬一切妄图飞渡者。 没有光,便无法确定石林的位置,更无法借力越过。他若想通过这道深渊,必须要在沉如永夜的地心中找出光芒。 卓王孙沉吟着。 地火岩浆之处虽然有火,但无法取。他身上虽然有衣衫,但那些火实在太凌厉,衣衫一靠近,便被焚成碎末,根本无法引燃。 无数尚未僵硬的毒蛇躺在他刚走过的通道上,徒劳地抽搐着。 卓王孙忽然想起一个办法。 他用脚挑起一只只蛇,向深渊上投去。 蛇身上着了火,血肉不像是衣衫那么容易烧尽,化成一点火光,投入了深渊中。 这只能照亮一瞬间。 但只要有瞬间的罅隙,便已足够。卓王孙身形飘出,在蛇火映照下,踏入了第四道门。 推开第四道门,一片璀璨的艳色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如梦幻一般的艳丽。七彩流光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宛如无数沉睡的梦之精灵,将婉约曼妙的身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流光是那么柔和,闪烁变幻时,化成无数的花蔓,纠结盘旋在一起,因眼眸的每一下细微的眨动而变化着。无论多么瑰丽的想象,都无法跟这团流光溢彩相媲美。当看到它时,就宛如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卓王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西昆仑山中最毒、最诡秘的桃花瘴。 传说昆仑山深处隐藏着一种上古异兽,它所在之地,开满了桃花。它嚼食桃花为生,五百年后,便化成人形,艳丽无比,常赤身坐在桃花树下,宛如仙子。但它太爱惜自己的容貌,认为无论人畜,只要见到它就是对它最大的亵渎。它将方圆百里内的生物全都杀死,将它们的骸骨嚼碎,吐出,化为桃花瘴。那瘴气也如它一般娇艳美丽之极,但毒性猛烈,只要触及半点,便立即就会死去。杀的生灵越多,桃花瘴便越是美丽。好在这种异兽多生在穷荒闭塞之区,离人甚远,还不能成大害。却不料重劫竟能找到桃花瘴,布为黑铁城中的第四道屏障。 这种毒瘴,不能碰,不能触,连呼吸都不能,最是阴毒猛恶。除非是有大风吹散,否则绝无法通行。 风? 这里死寂闭塞,哪里有突如其来的大风? 卓王孙心中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守护这座城的四重机关是什么了,他也明白了镂刻在城门上的那四句偈语的含义。 无非不空, 地水火风。 若然得解, 悟霏布控。 第一城,是无量深渊;第二城,是地火岩浆;第三城,是漆黑之雾;第四城,是桃花毒瘴。 要过第一城,需要找到立足之地。 要过第二城,需要找到灭火之水。 要过第三城,需要找到烛微之火。 要过第四城,需要找到吹瘴之风。 正是地水火风。 却是无地、非水,不火,空风。 要过四城,便须从无地得悟地,从非水得霏水,从不火得布火,从空风得控风。 是要从虚无中化生出地水火风,方才能过四重城。 卓王孙淡淡一笑。从虚无中生出地水火风,那是神明的力量。 难道重劫真以为自己是神明,才设立了这样的机关么? 他正沉吟,身后簌簌之声又显,那些妖蛇不知死活,竟循着他打通的道路追了过来。 卓王孙眉头微皱,心中有了计策。 ——正要借助这些妖蛇,才会制造出风。 他立于第四道城门之下,凝形不动,等着这些妖蛇蜿蜒爬了过来,双袖突然搅动。 劲气自双袖间溢出,化成一股柔和的旋风,将妖蛇裹在袖风里。真气缓缓运出,袖风越来越烈,被他聚集在双袖之间的妖蛇也越来越多,渐渐鼓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赤黑双色蛇球。 卓王孙对真气的控御之术天下无双,这些妖蛇虽挤在一起,却绝不互相碰触。血肉被真气紧紧围裹,便无法爆炸开来。 只听风声卷涌,巨大的蛇球飞旋,卓王孙衣、发扬起,如上古,托着赤黑之烈日,猛然掷出! 妖球被掼到空风之城的一角,血肉挤压,立即爆炸开来。建成城池的大石虽然坚固,但也不由得被这股剧烈的爆炸之势掀起,然后轰然砸下。这种狭小空间中的爆炸最为凌厉,轰然雷鸣中,一股强烈的气流被压缩到极致,然后怒啸而出。 桃花瘴的妖红立即被吹拂得狂涌而起,向外贯去。卓王孙更不停留,又聚合了第二个妖蛇之球,挥袖掼下。 这些妖蛇体内全都是炎血,一触即爆,犹如炸药一般。却恰好被卓王孙用来制造出气流,控风而吹散桃花瘴。 漫天流红被吹散,现出一块石碑来。 碑身漆黑,上面镂刻着一条巨大的蛇。碑似是上古之物,斑驳陆离,蛇纹极为古拙。大蛇盘旋在碑身上,黄地、玄水、赤火、苍风从它身上冒出,幻化成世间万物。碑之正中心,端坐着一位白衣神明,说偈云: 地水火风,唯蛇而生。 若得蛇故,由此不穷。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想起一路破城而行,似乎都是仰仗了蛇的力量。 以蛇为地,而过无量深渊。 以蛇为水,而灭地火岩浆。 以蛇为火,而照漆黑之雾。 以蛇为风,而吹桃花毒瘴。 由蛇而生地、水、火、风? 以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 非天之族以蛇为图腾,这四座城池隐含着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的隐意,莫非他们在地心之城供养的神明,也是一条巨蛇? 卓王孙转过古碑,黑铁之城的核心,终于映入眼帘。 那条蛇形巨大黑柱,如通天彻地般矗立在眼前,看上去威严无比。地火岩浆循着柱身喷涌而上,宛如一条条急速爬行的蛇,蜿蜒在柱身上,组成一连串神秘而古老的图腾。 柱身之下,连绵广及几十丈的,是一座漆黑的、由黑铁铸成的巨大高台。岩浆在高台上穿行着,勾勒出一幅妖异的图案,与柱身上的图腾相辅相成。 黑铁之黑与地火之红交织在一起,宛如梦魇张开的一只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卓王孙。 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忆我 黑柱之上,一点白色悬挂下来,就像是垂在巨柱上的一滴泪。 那白色是如此夺目,它由最高贵的莲花秘银打造而成。传说梵天降生时,座下莲花凝结成的霜水,滴成此白色秘银。后由梵天交给非天之王,倾王国所有力量,耗时一千年,才打造成一副战甲。是为“天空之永恒”。 此战甲具有信、慈悲、力量、勇猛、威严、智慧、永恒七种福佑,乃是天上天下、无与伦比的一副战甲。当它披在非天之王身上时,非天之族才能成功地建造三连城,君临天下。它华丽、壮美,它若出现,天下一切力量都将拜服。 而此刻,它又是如此孱弱,隐在漆黑与赤红中间,像是一只垂死的飞蛾。仿佛只要再过片刻,就会被黑、红吞没,永远化为灰尘。 孔雀形的秘银之盔披下秀丽而精致的尾羽,将他全身护住。在面庞处,结成一只纯白色的面具。他的容颜就隐藏在面具之后,将一切庄严、肃穆完全遮蔽。 只有一双眸子露出,却是最沉静的光,淡淡注视在侵入者脸上。 他是神明,这个世界宛如一粒灰尘,无法让他的视线停驻。当他遗忘了整个世界时,他便端坐,沉吟于地与火之中,遥想着千万年前世界创生时的辉煌。 他便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无人敢抗衡,无人敢亵渎。 卓王孙凝视着他。 这双眸子让他的心莫名地动了动。 然后看遍他全身。 从孔雀形的秘银之盔,到莲花般的肩甲,到浩瀚之海的胸甲,巍峨之山的甲裙,狮之纽带,菩提护膝,诸天之靴。 卓王孙似乎有一丝恍惚,他似是看到一尊真正的神明。 神明一样的冷漠,神明一样的谦逊,神明一样的慈悲,神明一样的温柔。 那是完美的,足以匹配这套天空之永恒的完美。 当他降临在这个世界时,这世界俯首称臣,甘愿为他跪拜。 他一尘不染,宛如莲花。 卓王孙笑了。 冷笑,自傲然中孽生。在他面前,不允许有任何神明。 他要杀死这尊以梵天为名的神明,然后将那朵莲带走。 他刚举步,神明目光倏然改变。 秘银之面冰冷地覆在神明脸上,让他宛如冰雕一般,投射出超出红尘的冷漠。他俯视着一切,不带丝毫感情。他的力量宛如天空,智慧宛如沧海,绝没有人能陵犯。 “渎神之人,停步。” 神明的声音宛如九天之上飘下。 卓王孙冷冷一笑,目光逆上,盯着这位为秘银所覆盖的神明。诸天飞炎,岩浆宛如燃烧着的图腾,在黑铁大地上布开道道裂隙。那皎洁的神明悬浮其中,就宛如这一切的起源,又仿佛一切的终结。秘银之铠放射出淡淡的光芒,并不强,却映照着一切。 神明浮空而立,缠绕着赤红图腾的黑柱便是他的影子。他双手虚虚合十,长达数丈的秘银披风垂下来,静寂不动,就宛如亘古悠长的一声叹息,如他一样肃穆。 那淡淡的话语,是如此庄严。 卓王孙脚步毫不停留,踏在漆黑之高台上。岩浆,自黑柱上倾泻而下,滚灼成无数奇异的符号,似是诞育了无数生命的乳海。铸成高台的黑铁奇异无比,虽被炎流灼炙,竟丝毫不融。黑与赤交混着,凌乱而肃杀。 卓王孙内力凛凛运起,真气宛如春水浩瀚,破体而出。 春水遇到岩浆,就如风吹到了火般,立即激烈燃烧起来。顿时火舌怒吐,宛如无数凤凰浴火,扑飞于卓王孙身侧。卓王孙真气鼓涌,火团轰然炸开,厉飙而上,形成一股巨大无比的龙卷,缠绕着炽烈无比的火云,旋绕于他身侧。 卓王孙嘴角挑起的那一抹冷笑,却是如此鲜明,纵然风狂火烈,却丝毫不能遮蔽。他伸指,火色龙卷立即如剑般指向神明: “要我怎么杀你?” 孔雀面具后,神明澄静的眸子如散春水。 他是高于九天的神祇,习惯于供奉、敬畏。就连八白室的国师与蒙古的大汗,也甘心臣服于他面前,他给予他们祝福,赐予他们无尽的富贵与功勋。 所有的力量都创生自他指间,是他赐给芸芸众生的祝福。 又有哪一种力量,敢侵犯他的威严? 秘银之面映着火光,凝结成一个冷冷的微笑,似是对芸芸众生的嘲弄——莫非他们已经忘记,正是他,创造了整个世界? 力量,智慧,邪恶,善良,神明,恶魔,都因他之创造而出现。 传说,历史,功勋,荣耀,尊严,不朽,都因他之祝福而存在。 他缓缓抬起手。 左手。 修长的手指苍白如玉,没有一丝尘垢。 秘银之线织成的长袖轻轻褪开,宛如一朵圣洁之极的云彩,掠过黑赤交汇之空。七种秘宝镶嵌在长袖上,随他指间的动作起伏,宛如上古夜空中的星辰。 如玉的指尖,轻轻拂过黑柱,仿佛拨动无形的琴弦。 宛若午后睡起的神明,缓缓拨动了身边的月琴。 那么慵懒,寂静。 拂动一弦明月。 神明低下头,轻轻展袖。虽然甲胄满身,但他优雅的姿态依旧如明月一般照耀着天地,带来洞穿宇宙的光辉。 他缓缓抬头,目光淡泊而悠远,看着万物因他这一拨弄而苏醒。 丁淙。 黑柱发出一声柔和的鸣啸,似是飞舞于极乐世界的嘉陵频伽鸟清越的歌声。 一股合抱粗的岩浆猛然暴起,宛如无数怒蛇般疾飞窜舞于黑铁高台,倏然向卓王孙猛扑而去。 卓王孙一声长啸,剑气轰发。 旋绕在他身外的茫茫真气猛然凝结成形,化作一层薄薄的青雾,随着他真气骤然鼓荡,猛烈地旋转起来。无数蒙蒙细剑在雾中出现,凌厉无匹地刺射入岩浆之中。 雷音轰鸣,那股炙热的岩浆被凌空撕裂,化成漫天朱红的飞尘,星雨般纷纷陨落。 卓王孙傲然而立,剑气更厉,十丈长风旋绕在他身侧,傲岸直指苍白之神祇: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面容淡淡的,宛如千亿年前,面对着诳诞的魔王。 无论神或者魔,都是孩子,都是他创造的孩子。 他轻轻抬起手。 右手。 秘银之袖像是一道光芒,流泻在黑柱上。 丁淙。 悠扬的声音再起,宛如一缕迷蒙的幻梦。 黑铁高台猛然怒发,仿佛要翻卷了过来一般。流淌其上的岩浆骤然获得了生命,腾卷到空际,缠卷在一起,化成一只庞大无比的火焰之蛇,向卓王孙怒轰而下! 这一式宛如天崩地裂般,以卓王孙之修为,都不由变色! 那不该是属于人世间的力量,只有星陨月坠、地裂山崩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但卓王孙傲然不惧,身子骤然飘起,风、火双力缭绕着他,他身侧旋绕的青色龙卷就如同一尾苍之巨龙,发出一阵怒啸,向火焰之蛇冲去。 卓王孙青衣磊落,衣袖飘舞,剑诀向下一划。 十二春水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剑术中的精义。虽只有十二式,却无异千式万式,唯存一心。每一式击出,苍之巨龙便咆哮一声,身躯骤然涨大一分。等十二式全都击出之后,翔龙天舞,竟似比火焰之蛇还要庞大许多。 龙飞九天,猛然厉扑而下! 天风怒啸,火焰之蛇骤然暗了些许。苍之巨龙轰然缠绕住炎蛇之身,万千剑诀在这一瞬间猛然爆发! 火焰之蛇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啸声,身躯猛然爆裂! 苍龙飞舞,卓王孙负手而立,一足踏在狰狞的蛇首上,飘然而落。炎蛇无法抗衡苍龙之力,在卓王孙的逼迫下,发出凄厉的吼啸声,轰然摔落。 卓王孙踏着火蛇降临,宛如九天,降世生怒。 他冷冽的眸子便是宿命的裁决: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缓缓抬头,孔雀面具上的光辉骤然一暗。 ——这个男子竟然能抗衡他? 神明深邃的眼底沁起一丝怒意,却在刹那间焚灭,化为一缕清凉的风。他永远都有淡雅的姿态,就如天心中的明月,皎洁、悠远,不因人世的一切而挂怀。 他无意杀戮,不过是在弹奏一阙天乐,唯知音可赏而已。 双袖同时舞起,拂过黑色巨柱,如拨弄漫天月光。 传说极北之地,有铜柱贯天地而立,每到霜落之时便长鸣不绝。仙人取其音做乐,是为钧天之乐。 那是人世从未得闻的妙曲,当它出现时,天地一齐静默,聆听那无限宛柔的清音。 巨大的黑柱倏然变得炽热。循沿着黑柱镂刻而上的岩浆之图腾,猛地燃烧起来。黑柱一阵颤动,天音倏然激越。 神怒。 整座黑铁连城,仿佛在这瞬间化成一张巨大的竖琴,在神明纤指的拨弄下,轰然爆发。妙音天成,却又如无数怒剑,贯舞纵横,只沾身便立化劫灰。岩浆自高台中、黑柱上疯狂地飚出,化作神明无穷的怒火,即将焚尽世界。 恍惚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火焰地狱。 不再有别的颜色,只有红。疯狂的、炽烈的红。炎红席卷着一切,狰狞而狂悍。似乎随时要将这座地底之城化为烈焰的海洋。 漫天魔炎绽放,仿佛一场璀璨的烟花。 神明浮空而立,温柔垂首,注目着手下赤红的巨柱。银色的长袖临风舞动,似乎轻拂着无形的琴弦。 他身上,辉煌的战甲如天空般清明、永恒,发出皓月般皎洁的光芒,透过烈烈红炎,照亮了整个地底。 乐音从神明修长如玉的指间流出,依旧清澈而宁静,宛如浮世之外一场午夜梦幻。 但,正是这落落清音,却激发出炎蛇狂舞,充满整座黑铁连城。 卓王孙眉峰一肃,真气轰卷。 浩瀚的长风再度出现,他纵身而起,向天际飞去。这股红卷之力实在太过庞大,直如火山爆发一般。以他之修为,亦不敢硬接这如天地之威般的一击。 神明微笑,清音奏响。 火焰猛然爆发,化成密集之极的炸雷,追逐着卓王孙真气卷成的苍龙。 每个音符,都催生出一团雷震,在黑铁城中爆开。苍龙虽威猛无比,但在万千雷霆轰旋之下,亦不由得疮痍频现,被炸得龙鳞乱落。火焰不住自地心迸发,在均天之乐的催动下,直冲卓王孙而来。 卓王孙面容一冷,双手猛然一合! 苍龙怒发,天雷轰震! 卓王孙身化景天长虹,向神明怒飙而去! 从没有人敢如此撄犯他的威严,纵然是神明亦不可! 这一击,凝聚了他所有修为,隐然撕发成一柄风火之剑,一闪便飙射到了神明面前! 神明悠然叹息,手指轻扣。 清音缭绕,在无尽炎火中幻化出最后一个音符。 猛然间,巨柱之上的地火图腾,倏然脱柱而出,就仿佛不周山倾倒一般,向卓王孙轰然砸下!卓王孙手握风云之力,天下无人能挡。但此图腾内含千万斤岩浆,已绝非人力可以抗衡! 冲天风火在这一刻爆裂,卓王孙剑气化成的苍之巨龙连悲啸都未发出,便被黑柱砸成碎屑,飘散在空中,坍塌的地火图腾一声轰鸣,重重砸在了卓王孙身上! 神明收手,长袖垂落,一如垂下万千慈柔。 清音浩婉,袅袅散尽。 烈炎怒舞,满空劫灰纷扬翔舞,划出万道瑰丽的弧线,又终于归于寂灭。 卓王孙单膝跪于火焰中央,手指染满鲜血,轻轻撑住大地。 青衫破碎。 鲜血从他披散的长发中渗出,滴滴坠落到赤红的大地上,瞬即蒸发殆尽。 这一击,如灭世的浩劫,崩裂天地而来,连他也不能完全避开。 那是神明的威严,命他必须敬畏。 卓王孙缓缓抬头。鲜血沾染的长发垂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深邃如瀚海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涟漪,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焚灭一切的烈焰。 不远处,神明悠远的目光透出,照耀在卓王孙身上,似乎提醒他必须敬畏。 卓王孙缓缓起身。 他从不会敬畏,亦不相信任何神明。 如果这世间有神明,那一定就是他。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的威严之上,就算真正的神也不行! 他手伸出,破碎、污秽的衣衫片片散落,离开他的身体,如抖落一身蝶蜕。 他炽烈的眸子宛如地狱中的魔炎,逼视着神明清明的目光,一如喷薄而出的烈日,正一点点侵凌着明月的光芒: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骤然一惊,目光凝注在这个男子身上。 他霍然明白,连他也无法征服这个男子的心。 就算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当他屹立于这片大地的时候,连诸神都必须惶然退让。 他若在,就必须征服一切。就连神明亦不例外。 神明轻轻叹息。 他本是创世之神,万物苍生皆出自于他。眼前这个男子,也不过是他的杰作,由他,亲手缔造。 为何不能成全他呢? 何必与他争锋? 何必与他相对? 神明的目光恍惚起来,也许,他们本不该相遇。 那就弹一曲离别之曲,与他永诀吧。 长袖飞舞,向黑柱上叩去。 倏然,一道人影飞闪而过,神明的衣袖猛然一顿,似乎被莫名的力量拖住。 神明讶然抬头,就见卓王孙冷冷注视着他,一字字道: “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么?”猛然用力。 神明那孱弱的身躯顿时被拖离了黑柱,而一旦离开黑柱,神明便似乎失去了力量,不由一阵踉跄,被他那滔天劲气引控着,轰然向黑柱上撞去。 七步之伤,暴响连城。 漫天猩红血火怒发,缠绕在黑柱上的岩火图腾轰然涨大,暴散成一座火山,焚尽整座地心之城。熊熊火舌吞噬一切,让所有有形之物全都陷入烈火地狱之中。 卓王孙真力再运,神明被他完全控御住,猛地撞向黑铁巨柱! 高台暴响,无数地火之流从地下轰卷而出,爆舞空中千余丈,然后轰然落下,将整座地城浸渍在火焰的海洋中。晶亮的火流飞卷,炽烈之气逼人而来,刹那间淹没了黑铁高台。 整座城,变成了一片汪洋,却是地火之汪洋,宛如末日一般,惊悸地等待着恶魔的审判。 黑铁高台上诡秘古老的符文,被完全淹没。 神明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双手扶住额头,不能止禁地一阵颤抖。 卓王孙怒火炽烈,猛地一声长啸,神明苍白的躯体被他拖起,化作破碎的纸鸢,向黑柱猛然撞下! 黑柱轰然怒啸,大地猛然颤抖起来。 那是恐惧。神灭度时候的恐惧。 这个男子,竟然弑神! 天地惊动,一切都在颤栗,充满恐惧地盯着这一幕。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啸声,那炽烈的地火一涌、再涌,向黑柱上蔓延而去。 鲜艳的图腾,此时变得一片灰暗,燃烧的岩浆,也如腐败一般,自黑柱上纷纷脱落。 这是末法之时。 神灭之刻。 轰,神明的躯体撞击在黑柱上。 黑柱发出一声剧烈的哀鸣,仿佛不能承受如此痛苦。 卓王孙凌空而立,长发飞舞,流火陨落在他赤裸的肌肤上,瞬间化为灰烬。鲜血浸出染红了他如冰玉镂刻的容颜,却比神明更加威严,比魔王更加狰狞。 毁灭因之降临。 天空之战甲破碎,秘银碎屑飞舞,仿佛下了一场神圣之雪。 秘银制成的孔雀面具撞在巨柱上,碎裂,引起一声哀婉的长鸣。 那一声是长久坐忘之后的沉吟,历经三生后终于醒来。 那双深邃而空远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焕发出一丝明月般的光辉。 卓王孙怒火撩乱,手探处,剑气化为一道长虹,向神明斩落。 满空火光倏然暗了暗,所有的光,仿佛全都成为幻影,只有那一丝、那一缕,在神明的指间悠然出现。 那么孱弱的光芒,却在闪现的刹那,切断一切因缘。 卓王孙所有的暴虐骤然凝固,他倏然回手,漫天剑气自神明胸前擦身而过,将秘银之胸甲划为两半,爆散为万点烟花。 卓王孙错愕地看着神明指间的那缕光芒,忍不住惊道:“是你?” 神明跄然跌倒在地上,眸子中浸没了落寞。当他回首前尘幻影的时候,他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再度重新为人。 一声悠长的叹息。 卓王孙上前一步,俯身扶住他,却不由再度问道:“怎会是你?” 神明不答,闭目良久,一缕鲜血从他额头浸出,染红了破碎的战甲。 他清如明月的面庞在漫天炎火掩映下,依旧如同最纯净的美玉,却因为鲜血的沾染,不再遥不可及,而带着红尘深处最深邃的忧伤。 他不再是神明,终于苏醒、回归成叫做杨逸之的男子。 他缓缓张开眸子,眸子中有一缕温暖的笑意:“是你……” 两人激斗的力量消失,漫天地火渐渐收束,重新化成黑、红交织的地心之城景象,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卓王孙与杨逸之在高台上,彼此相对,默然无语。 杨逸之抬起衣袖,破碎的天空之永恒仍披在他身上,却显得那么黯淡。 “这副秘银之甲,跟这座城,组合成一座阵法,镇压住我的心灵。那是上古非天族之秘法,想不到无法挡住卓兄,竟被打破……” 他微微笑了笑。 这亦是神明之旨意么?让他在此刻醒来? 黑铁铸成的巨柱,以及下面的高台,它们身上铸满了上古的符咒,当岩浆充满这些符咒时,就会化成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意志锁住。只有七种魔蛇的鲜血,能令它短暂摆脱控制。所以,只要这个阵法运行着,他就永远只能成为梵天化身,无法自由、无法离开。 这座阵,又聚敛地火之力,保护着他,令他具有无上威力,无人能抗衡。 却始终抗衡不了这个男子。 卓王孙看着他,心绪突然凌乱。 他便是重劫所谓的梵天么? 为什么是他? 地心之城,暗如永夜。 良久,杨逸之展颜微笑:“卓兄能找到这里,想必已见过重劫。” 卓王孙点了点头,想到那苍白妖异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烦乱。 杨逸之抬起头,轻轻道:“还请卓兄帮我,从他手中救一个人。” 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谁?” 黑暗中,杨逸之并没有察觉他神色的改变,轻轻道:“一个女子,她……” 还未说完,已被卓王孙暴虐地打断:“你的神妃么?” 神妃? 杨逸之迷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卓王孙的面容变得冷峻无比,冷冷道:“神妃,也被称为神妾,是一些无知的女子,被邪神蛊惑,宁愿用身体侍奉神明。” 他陡然住口,眼中闪过一阵寒芒,一字字道:“你就是在这里,接受她的供奉?” 杨逸之错愕,猛然推开他:“住口!” 他温润如玉的脸第一次显出震怒之色:“没有人可以侮辱她……” 卓王孙起身,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声道:“她是我所见过最善良圣洁的女子,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侵犯她,就连我自己也一样……”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脸色更加阴沉。 他并不怀疑杨逸之的话。 他相信,在这些日子里,杨逸之并未加一指于相思身上。重劫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恶魔口中的谎言,为挑动他的痛苦与暴怒而编织的谎言。 但,杨逸之提到她时,眼底深处那浓浓的眷恋,那甘愿化身劫灰也要救她离开的深情,又让他如何能释怀?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不想做任何无谓的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人站在他面前,亲口坦白这一切。 卓王孙嘴角隐秘地挑起一丝冷笑:“我带你去见她。” 杨逸之没有动。他拾起那只破碎的秘银之面,尝试将它贴到面上。秘银在他手心破裂,宛如一滩刺破的血。 “不,我不能离开……” 卓王孙打破的禁锢,只是地火与黑铁的阵法的一小部分。只能解开他的意识,却不能让他彻底自由。在这座城中,还有他无数的牵绊,他若离开一步,便将给这片大地造成不可估量的浩劫。 “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他从怀中抽出一卷古老的图书,送到卓王孙面前。 “三连城是上古非天之族的心血所凝,一旦出现后,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必须臣服。三座城池连在一起,黑铁之城深埋地下,白银之矗立人间,黄金之城浮于天上。三城相连,就连神明也必须敬拜。” 他打开图卷,第一页,绘制着一幅简陋的图画。 黑色的城,深埋在地底。一条巨大的铁柱,将岩浆从地心中引出来,直达地表。地表上是一座高耸的白银之城,城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高塔,高塔底部与黑柱相连,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锥形,直刺苍天。在苍天之上,云雾之中,一座黄金色的城池若隐若现。 黄金之城几乎与白银之城一模一样,只是形体略小,倒立而生,黄金色的尖锥跟白银色的尖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地火不住地从黑柱升至白银高塔,变成漆黑的云雾,托住黄金之城庞大的躯体。 三连城,庄严,伟大。那是非天一族几千年来的梦想。 “隐没在苍天中的黄金之城,并不只是存在于传说中,而是真实存在。” 他缓缓地,说出足以震惊世人的秘密:“这是一个精巧的设计,黄金尖锥与白银尖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城的重量,而地火喷射出的云雾则为黄金城提供平衡。而且,这些云雾遮蔽了黄金城与白银城相支撑的那一点,所以,当黄金城的上半截在云雾中现身时,真如天空之城,悬浮人界之外,令天下之人震惊拜服。这三座城连在一起,凝结了非天之族千年的梦想,本无物可破,但……” 他微微闭了闭眸子,眼眸中闪过一阵悲悯: “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伟大的三连城,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的手指循着白银城的尖塔而上,划向黄金城,最终,停在黄金与白银交会的那一点上。 “这,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传说上古大战之时,非天之族凭借三连城将神之大军打得大败,众神无法,只好去请毁灭之神湿婆出战。大神湿婆于千丈之外,一箭射中此点,使黄金城失去支撑,崩塌砸下,令白银城崩坏,黑铁城中引出的地火狂涌,从而使三连城毁于一旦。” “……而今,要破三连城,也只有这个办法。” 他翻开图卷的第二页。上面画着图样。 一只弓,一只箭的图样。 “这便是湿婆之弓与湿婆之箭的制作方法。虽然只是仿制,却依旧有开天辟地的威严。只有制造出湿婆之弓箭,才能够令三连城崩坏。” 他将图卷合上,轻轻放到卓王孙手中。 “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打造出湿婆之弓箭,那时,我将亲自攀上黄金之城,为你指引出三城相连的唯一弱点。” 卓王孙轻轻握住图卷。 他看到杨逸之眼中的虔诚。 不是很好么?一箭贯穿三连城,她也就不必再呆在荒城里。 很好。 他轻轻合上图卷。 那虽然说是弓与箭,却精良巧妙无比。卓王孙博学强记、学究天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设计。 要如何才能仿制湿婆之弓箭呢? 杨逸之沉吟道:“我听重劫说过,普天之下,只有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丹真纳沐才有能力打造这把湿婆之弓箭……” 卓王孙轻轻点头。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 杨逸之亦无言。 他仍将留在这里,为他不能放弃的一切而淹留,希望能修得一抹拈花微笑。 他轻轻合手,将秘银之面拢到自己脸上。 阵图缓缓流动起来,托着他慢慢升起,悬浮在漆黑之巨柱上。地火汹涌,镂刻出上古妖异的图腾,供奉着俗世的神明。 他静静地看着卓王孙将图卷小心地藏在怀中,向外走去。 心念渐渐平静。 第二十二章 遥知喜色动天颜 白玉祭台已经荒废。 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却是如此之多,连纯白如雪的大理石,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消磨。 它残缺、破碎,荣光已然不再。浮动之上的圣洁光芒,也已消淡。它归于平凡的寂静,已化为普通的石堆。 它身侧,已建造起两座恢宏的城池。 被万亩沃野包围着、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黄之色,拱卫着一座青色的城池。 安宁,祥和。人民憧憬着收获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秋凉爽的风。 未来的日子,是沉甸甸、丰实的,他们不必再担心冬天的严寒、春天的饥饿。 洁白巍峨的白银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脚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严。当它将自己的姿态完整地展现在天地间时,众生只有一种选择:钦伏。 风火鼓涌,隐透而成连绵的图腾之形,循着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腾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缭绕的火云,冲炽而上。无边黑云压在城顶,黑白相映,极为鲜明而突出。更显得白银之城恢宏伟大,如天之都城一般。 黑云之中,隐隐有黄金一般的光芒闪过。 两座城,一在人间,一在天上。一座装载着黎民的渴望,一座却是王者之所求。它们都是塞北的奇迹,任何一座出现,都足以令人惊叹。 哪一座更伟大? 俺达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 黄金大帐矗立在他身后,蒙古勇士们用忠诚与勇武卫护着他。他身前列着两队人,左边一队,是十二土默特首领,右边一队,却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领们有些不屑地看着平民们,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岂能与这些贱民同列?而那些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天生高贵的领袖们。与他们同列,恐惧远远大于荣耀。 但没有人敢反对,因为这是大汗的旨意。 这次裁断,乃是富足、自由之争,评判权不仅仅在高贵的土默特首领,而更应该在黎民百姓。因此,俺达汗亲自从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为这次裁决的评判。 他们与十二土默特首领一样,都有着同样的裁决权力。 当然,最终的裁决权仍在俺达汗手中。他们的意见,不能改变最终的判决,却可以影响俺达汗的决定。 俺达汗在沉吟。 相思与重劫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着。 这场裁决,裁定的不仅仅是两座城的输赢,更是全蒙古族的未来。 以俺达汗之睿决,亦不能骤下结论。 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观?” 他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静静的微笑,躬身邀请。 俺达汗缓缓点头。 重劫踏在白银砌成的台阶上,慢慢前行。他引导着俺达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领、十二平民代表,循着石阶向白银城的最高端走去。 俺达汗的热血开始沸腾。 他们走过一座座军营,里面驻扎了成千上万的铁骑兵。俺达汗自然知道这种骑兵的战力。中原多平野,正是这种骑兵大发神威之处。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不难将明朝精锐兵力一举荡尽。 他们走过一座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里面咆哮着,似是连粗壮的铁链都无法拴住它们。它们身上都套上了软铁打造的铠甲,四爪装上了锋利的铁刺。这使它们的战斗力更强。俺达汗恍惚之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团,曾为他创立不朽的功业,一直杀到另一块大陆。 这只巨獒兵团,能否为他创立传说一样的功业? 他们走过一座座装甲库。那里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闪着光亮的兵刃与甲胄。每一件都精良无比,用非天之族秘传的炼兵之术以及地心炎火铸就,件件都可说是神兵。拥有这些装甲,顷刻间就能组建起一只庞大的战力超群的不败之师! 他们走过一座座战器营。那里,是一具具高大的战争机械。小山一样的投石机、精巧无比的云梯、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在这里应有尽有。尤其可怕的是,这里还延续了早已失传的机关术,无数木鸢铁鸟、木牛流马静静地蹲伏着,只要给它们一个指令,它们就会立刻获得生命。 然后,他们来到了白银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顶。 已没有路了,石阶到此已是终极,抬头,是凄迷的黑雾。 重劫笑了。他打了个手势。 突然,黑雾散去。 一座黄金色的尖顶,出现在雾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黄金尖顶堪堪压在白银尖顶之上。黑雾犹在空中绵延着,隐隐可见雾中是一座虽比白银之城窄小,但却更加辉煌的黄金城池。 一道同样的金色阶梯出现,跟白银高塔的石阶连在一起。 重劫躬身,领着众人向黄金之顶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阵恐惧。 黄金与白银连接的那一点才一丈多宽,是那么孱弱,怎能托起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万一城坠落了怎么办?但俺达汗与重劫已踏上了这道台阶,他们不敢退却,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惊慌,互相手拉着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登上了黄金之城的顶端。 他们眼前陡然开朗,一股伟大、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赞颂这亘古未有的奇观。 黄金之城隐没在天空中,宏伟的城体被云雾包围着,从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却几乎没有阻隔,苍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平台,黄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来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 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田漫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的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有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重劫嘴角的笑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 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 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之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 “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做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 “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面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时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却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未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却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日光。无限惆怅。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 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台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成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富裕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杆,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前。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着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者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祭台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民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朗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 “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缕微笑,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者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开谢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气,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 他将身上的甲胄解开,紧紧握住鼓槌,缓缓挥起。 鼓点,在大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每一个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祭台。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恐惧、彷徨完全消失无踪,只剩下敬畏与庄严。 正午日色灿烂,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万里浩瀚草原,都在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泽,仿佛退回到了洪荒时代。山脉、河流、大地、沧海……一切笼罩在远古暗红色的光芒之下,随着每一次鼓声擂动,轻轻震颤。 相思舞姿转疾,仿佛那停栖在碧梧上的红色羽凤,也受到了鼓声的召唤,展翅惊飞,在这赤红的天地间纵情翔舞。 舞名《凤来》。 传说是为了歌颂伏羲的功业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颂赞他们伟大帝王,发明了民生必备之器具,发展了生产,给人们带来了富足。 俺达汗并不知道这支舞的来历,只是合着她的节拍,纵情地挥动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随着他的鼓声的变化而转换,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民百姓呆呆地望着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 低低的声音相互传递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认识到这抹水红的影子,就是传说中荒城的莲花天女。 那是他们信仰的天女,甘愿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红的毡毯,为他们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袭水红的衣衫在草原上飞舞,如羽凤夭矫。 那是他们尊敬的大汗,脱下象征功业与王权的战甲,亲手拿起鼓槌,为他们擂响苍古的音符。长发飞扬,汗湿征衣,栗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发出微亮的光泽,如天神伟岸。 那些百姓们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对莲花天女的敬仰,对俺达汗的颂赞,对两国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织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声越来越急,催动舞姿夭矫变幻,舞步旋转,水红长袖飞旋,渐渐化为一朵合拢之莲,阻断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渐渐停止,化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时三刻。 砰的一声,最后一个音符震响,相思疾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凤翻飞,向那面铜锣飞去。 锵然一声巨响,铜锣在她手中雉尾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宛如金石的脆响,恰好与还未停息的鼓声融合到一处,金声玉振,袅袅不绝,传遍了整个大地。 这声音是那么清越辽远,却又那么的宏大庄严,仿佛在昭告整个天地,蒙汉两地的互市,就从此刻开启。数百年的等待,便在这一刻实现。 一时间,万籁俱已退避,只留下这袅袅余音在天地间寂寞振响。直到余音消歇,人群中才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喝彩! 整个集市陷入了狂欢。小贩们将贩卖的食物、干果捧出来,一把把抛向空中,任众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们手牵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未平生。 啪的一声轻响,苍白的发丝在重劫指间断裂,却没有人听到。 他的脸依旧隐没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这场狂欢才走向终结。人们一面说笑,一面擦拭着未干的泪痕,用马车装起一包包货物,心满意足地四散开去。等着明日重来。 庆典刚刚结束,重劫便策马离去。吴越王倒是一直滞留到傍晚闭市,才满面春风地向俺达汗辞行,回京复命。 俺达汗感激吴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过相思身旁时,吴越王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双阴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牵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见俺达汗带着十二土默特首领,正策马向她走来。 相思展颜微笑,敛裙为礼:“大汗。” 俺达汗在她面前驻马,微笑道:“谢谢你。” 相思也笑了,暮风扬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长发,清丽绝尘的容颜在汗珠与夕阳的点染下,如新莲般动人。 俺达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才道:“我该给你什么奖赏?” 相思低下头,整理着鬓发,轻轻道:“大汗答应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要什么奖赏?” 俺达汗挥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这次不是我的赏赐,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对莲花天女的感谢,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头,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我们再赌一次?若大汗赢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赏赐,若我赢了,便再向大汗提一个建议。” 俺达汗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很想听到这个建议,但却绝不会认输。你这次要赌什么?” 相思扬了杨手中的缰绳:“我们在草原上驰马一个时辰,看看谁更快。” 俺达汗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她的坐骑胭脂一番,心中却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得到这样神骏的坐骑? 不过他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坐下这匹红马,亦是汗血良种,且随他征战多年,一人一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俺达汗深知,这种汗血马虽然极为神骏,但也难以驯服,若马不能真心奉骑手为主,便很难将其速度完全发挥出来。相思得到这匹马最多不过数月,想必并未真正驯服此马,于是笑道:“便依你。” 相思破颜微笑,突然一掣缰绳,胭脂一声长嘶,如红云腾起,已窜出数丈。 俺达汗猝不及防间,已被她甩开。他一声长啸,纵马便追,两人一前一后,向北面草原飞驰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大惊,担心大汗安危,连忙策马跟上。他们虽然精于骑射,坐骑亦是百里挑一的骏物,却又怎能和着两匹汗血良驹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远远甩开。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达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马飞驰。马蹄下,青色的尘土扬起,离众人越来越远。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缓坡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后疾退而去,化为一片连绵的织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纤手紧握缰绳,屏气凝神地向北疾驰。胭脂棋逢对手,也兴奋起来,在草原上纵蹄飞奔,不时疾停急转,或从数丈宽的溪流上飞跃而过,想要将俺达汗的战马甩开。 但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始终甩不开距离,倒是几次转弯,被俺达汗预先判断出方向,缩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样,只直奔北方狂奔,俺达汗便在她身后一丈处挥鞭追赶,倒也无法追上。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晖,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过回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罢。”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衣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临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伟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裔,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着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飞灰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 “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 “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着、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能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但见他脸色阴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却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 第二十四章 梦中犹看洛阳花 俺达汗将相思送回荒城后,天色早已黑透。沉沉夜色中,他独自打马回营。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带随从,独自行走来茫茫草原上。他用力地抽打着长草,心中的愤怒却越来越烈。 他身为王者,功勋笼盖了整个草原。如今长城以北的土地已全都属于他。南方的广阔疆土,也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何求不得?他何威不具? 然而现在,他的心却空空落落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其中翻滚,哪怕最柔弱的风,也可以让他感到一阵烦乱。 威严,功勋,权柄,富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法帮助他征服一颗柔婉的心。而这颗心,恰恰正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她难道不知道他的骄傲?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威严?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去上书求亲,做明朝的子婿之国?他挥师南指,十日之内,便可兵临他们的国都! 去迎娶一个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他厌恶那些作姿作态的中原皇室礼节! 俺达汗猛然暴躁起来,马鞭用力甩起,卷起一阵青草的碎屑。 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他身前。 马匹骤然停住脚步,似乎不敢靠近这抹影子。 白影缓缓行走在微茫的月光下,一缕鲜血从他单薄的白袍中浸出,沾湿了赤裸的双足。他抬头仰望月光,轻轻跪下。 一束巨大的荆条缠绕在他身上,尖刺深深刺入进他的肌肤。血,融成泪滴,滴在苍茫的草原上。荆条在头顶盘成一只简陋的荆冠,笼住他银白色的长发,垂落的碎发不时被夜风扬起,露出那张无比苍白的面容。 俺达汗忍不住失声惊呼:“国师?” 重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而依旧默默前行着,每走一步,便在月光下深深跪拜一次。荆条刺透了他的肌肤,鲜血滴落,沾染了他苍白的衣衫,他却全然不顾。 俺达汗一怔。渐渐的,他明白了重劫在做什么。 苦行。 当非天一族有所求时,应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此刻,重劫便已自己的鲜血与痛苦为供奉,祈求神明的垂怜。 他在祈求什么?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夜空中响起,却是那么虔诚,那么静谧。那一刻,俺达汗听到了重劫对诸天神灵的祷告: ——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师,是八百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白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嫉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从容、高华,宛如那地宫中的神明本身。 他突然笑了:“你喜欢她?” 俺达汗一惊。这个念头深存在他心底,此刻突然被重劫说出,却成为最深的震撼,直达他心底。 不错,他喜欢她。 从那三箭折断的瞬间,她的影子,便深深印入他的内心,再也挥之不去。那一抹水红,不仅仅是荒城的救赎,还是他的救赎。 他霍然明白,当她提出和亲的要求时,他为什么那么失望。只归结于这一句:他喜欢她。 俺达汗忍不住轻轻点头。 重劫忽然跪了下来。 鲜血迸流,合着满地污秽,被他轻轻捧起。他用这血与土的秽物,在俺达汗额头划出一抹蛇形的印记。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伸出手,手心托着三张小小的唐卡。 第一张,用青线绣出一座城,一座被稻穗包围着的城。城中心,立着一具金色的铠甲。 第二张,绣着一顶金帐,帐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第三张,用浅浅几笔,绣出一位皇室贵胄,但她的容貌,却赫然竟是相思! 俺达汗吃了一惊,不知道重劫手中的唐卡是什么意思。他能认出来,第一张唐卡描绘的是荒城,第二张唐卡上的金帐,属于把汗那吉,第三张应该是相思。但他不明白,第一张唐卡中的黄金铠甲是什么?第二张为什么要绣把汉那吉?第三张上的相思,为何要穿着明朝皇室的服饰? 重劫手指印在他额头,缓缓重复道: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重劫眸子中一片通明,似乎包容了他所有的疑惑。 莫名地,他仿佛看到了一缕光,让他无限温暖。 重劫缓缓跪拜,俺达汗心底升起一阵热望,他竟然再也无法停留,打马狂奔,冲向自己的金帐。 身后,白色的恶魔并未停止跪拜,依旧漠然行走在草原上。月色缓缓隐没,将他的身影刻画得那么模糊,就像是一番风雨后的花。 注定沉沦。 俺达汗端坐在大帐中,琥珀色的玉杯里,斟满了上好的美酒,但他却无心品饮。他的目光,盯在金案上横铺的那袭金色盔甲之上。 那是精致的,纯金打造的盔甲。精巧的花纹覆满整座盔甲,镂刻成无数道家的符咒。上面镶嵌的明珠、美玉,每一枚拿出去,都足以换得中产之家的全部资产。俺达汗虽贵为可汗,却还未见过如此豪奢的盔甲。 这副盔甲,精巧大于实用,与其说是为了冲锋陷阵,不如说是装饰。甲身曲妙,勾画出一副女子的玲珑身材,令俺达汗不由得一阵心乱。 这袭金甲何时被放置在他案上? 穿着这甲的究竟是谁?她又是什么身份? 静默中,把汗那吉走进金帐,跪倒在地。 俺达汗不语,把汗那吉看到那副金甲,脸上不由得微微变色。 俺达汗一字一字道:“你认识这副金甲?”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缓缓点了点头。 俺达汗不再问,等着他说下去。 “荒城的统帅、百姓中传说的莲花天女、与大汗及国师打赌的女子,是大明的公主、永乐公主。” 俺达汗倏然站了起来! 他一口气吸入,竟忘了呼出,呆呆站立着,良久才静静坐下。 他只觉无法再做任何思考,心中自有一股狂喜盘旋着,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却总忍不住想笑。他想肃穆一点,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了他的心。 好在把汗那吉摄于大汗之威严,不敢看他。俺达汗强自镇定,听把汗那吉自天授村说起,一直说到荒城的一切。 俺达汗的心情豁然开朗。就算相思再提一千件、一万件难以答复的要求,他都不会再恼怒。他会携着她的手,走到最高处,指着万里江山,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这一切都将是她的。 由他和她,共同统治。 他手指翻起,第三张唐卡映入眼帘。皇室贵胄的装束中,是一位水红的女子。 公主,相思,却原是一个人。 她娓娓叙来,向自己提出和亲的建议,原来是存着这样深的心意。青冢、王昭君,赢得了她如此多的钦叹,原来是她也要效仿古人,犹如自己效仿伟大的成吉思汗。 鲁莽如自己,却没有体会到她的深心微意,让她惶惑。 ——日后,所有青冢,都将以你为名。 俺达汗默默对自己说,轻轻将唐卡合上。 苍白的身影,慢慢踱入金帐。 重劫静静站立着,脸上尽是明月一般的光辉。他是神之使者,为世间播下祝福。 俺达汗站了起来。此刻他无限感激这位为他解答了疑惑的祭司,愿意尽一切王权的力量,为他的神权增添光辉。 重劫静静叩拜:“大汗,明朝吴越王派来使者,迎回他们的公主。” 俺达汗一怔。 一位身着黄衣的太监应声进帐,跪倒在俺达汗身前,尖声道:“我们王爷在互市上见到几月前失散的永乐公主,竟似在大汗这里作客。兹事体大,是以王爷当时不敢贸然相认,事后向把汗那吉王爷求证后,才确认为公主千岁本人。请大汗念在两邦交好的情分上,让小人迎归公主。小人必在皇上及王爷面前禀奏大汗之威德。大明、蒙古世代交好,永垂青史。”说着,深深叩拜下去。 俺达汗心头一片烦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要送她回去了么?那岂不是要很久很久见不到她了? 他心中烦乱,只想命人将这个阴阳怪气的使节轰出去。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是蒙古的大汗,她是明朝的公主。 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名份。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在这里,无名无份。这不能匹配她的尊贵,也不能匹配他的心意。 应该送她回去么?他的心一时又是那么烦躁。将她送回边境容易,可万一她从此不再回来,又当如何? 重劫轻轻走了上来:“大汗是否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 修什么书? 重劫苍白的微笑,却刹那间让他明白了。那自然是答应她的事情,上书求和亲。 俺达汗轻轻点头。 内侍送来笔墨,俺达汗提起笔,心绪忽然无比紊乱,竟不能写一字。他长叹道:“国师代我写吧。” 重劫轻轻点头,提笔先写了十三个大字:“塞外番王俺达求尚永乐公主表”。 看到这一行字,俺达汗禁不住笑了起来。但见重劫笔走龙蛇,一封奏表顷刻而成。俺达汗连看都不看,拿过可汗大印,工工整整地盖在了末尾。 俺达汗遥遥目送这个水红的女子,被送上了那顶金色的车銮。 由于汉地风俗,婚礼之前,双方需当避嫌。俺达汗不能出面,送公主前往边境之事便由把汗那吉一手承办。 吴越王亲自来到边境迎接永乐公主。俺达汗远远跟随着队伍,一直看到她被迎上了插着吴越王府旗帜的马车,才放心离去。 那个女子不必再停留了,她想要做的一切全都做到,一座永恒的都城,一群富足自由的百姓。 以及,一位倾心的王者。 俺达汗静静立在边境之前,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他一定要亲手给她带上全蒙古最辉煌的后冠,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旁,直到长城以外,全都矗立起永恒的都城。 直到临死时,他会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还有一座都城,建立在他心中,那里面,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专为她而建。 明朝的回表很快就被快马送到了蒙古。在吴越王的恳切陈词下,嘉靖皇帝同意了俺达汗的请求,准其尚永乐公主。 和亲之事,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明廷派了只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大青山进发。他们押送着公主的全副銮驾、价值无法估算的珠宝、绸缎、珍玩,还带着百名厨师、百名裁缝、百名乐伎、百名侍女。其他能工巧匠、歌舞赏玩,应有尽有,他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茫茫草原上,继续为公主缔造出那无尽奢华的生活。 而蒙古也召开了盛大的庆典,庆祝这一旷古盛事的到来。 俺达汗亲自监督着婚典的每一处细节,第一次变得苛刻起来,要求工匠们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三连之城仍在继续建造,却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装饰,重劫已经无聊了很久。 把汗那吉的军队仍在日以继夜地训练,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不是和平。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日子,九月十九日,公主和亲队伍到来之时。 那是恶魔早就筹划好了的游戏。 黎明时分,丰州滩上一片喜庆。 十二座金帐分列道旁,金光湛然的帐顶上,毡毯被裁成细条,垂下一道道结成花团的流苏,流苏被染成鲜红的颜色。那是在汉人工匠的帮助下,用最好的染料染成的。当它们未染之时,它们拥有最纯正的白色,象征着黄金氏族纯粹无比的血脉。 巨大的红灯高悬在十二座金帐之上,这些红灯全都依照明廷宫中式样所制,精致流转,巧夺天工。在红灯映照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自黑河之滨起,由毡布铺成一条宽约两丈的红色道路,一直向十二金帐通来。道路两边张着最精致的七彩丝绸,悬着绘满人物故事的走马灯。这条道路延展到最中央的金帐,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珠绕翠铺,极尽奢华。 这便是俺达汗为和亲所设的祭天之台。在这座台上,他将与永乐公主一齐携手,祭祀伟大的创世之神梵天,祈求蒙汉两族能够千秋万代,永远交好。 他与公主的婚事,也将得到神圣的梵天的祝福。 公主与可汗的故事,将在这片草原上,万代流传。 蒙族的百姓、荒城的居民们远远地围在这座高台旁,他们身上也难得地穿上盛装,准备点起篝火,杀羊宰牛,庆祝这一伟大的盛事。成千上万的人民聚集在这块平原上,他们衷心地希望,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大汗和最神圣的莲花天女,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引领着他们走向幸福的未来。 一个没有箭、只有自由与富足的未来。 俺达汗仍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几日来,高台的搭建、毡帐的布置,都由他亲自督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几乎费尽了所有心血,绝不能容许这仪式出现任何的瑕疵。 这座被欢呼与喜幛淹没了的高台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重劫。他端坐在高台正中的石座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的一切。他仍然是一身白衣,裹着苍白纤弱的身躯,这让他看上去与这漫天喜色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是蒙古国的国师,伟大的成吉思汗墓室八白室的守护者,如此庄重的祭祀,只能由他来主持。 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伸出,轻轻叩击在石座巨大的扶手上。 那张马尾织成的亡灵之旗,便在扶手上摊开,横过他的膝盖,一直垂到地上,在宫灯的映照下,发出诡异的光泽。 这面描绘了世界地图的战争之旗,曾遍染鲜血与秽土,从今天起,便将成为公主的聘礼。而后,交到蒙古王后的手中,由她锁入妆奁,永远保管。 或许,它将从此沉睡在这个女子的温婉之中,再不会有迎风飞扬的一刻,再不会带来鲜血与征战。 重劫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这张旗帜,嘴角挑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高台的周围跪绑着无数牛羊,它们一律都有着洁白的颜色,由十二土默特首领精心选择出来,代表着他们对梵天的尊崇。白色是他们氏族的颜色,这座高台在红色海洋中,如一座孤独的扁舟。 重劫斜倚在石座上,双目中略略含着一缕讥嘲。 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繁华。他知道这繁华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灭,再纯粹的白色都会被污染。 终于,十二座金帐开启,满身吉服的俺达汗,率领着十二土默特首领们,鱼贯而出,来到了高台之前。 俺达汗金盔锦袍,立于漫天喜幛中。波斯金锦织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明珠与宝石,将他英武的身姿衬得更加伟岸。 但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向高台上的国师致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黑河之滨,那条红色道路的尽头。 那里,他的公主将踏上这片古老的草原,成为他的新娘。那里,她将开始永生永世与他厮守,和他一同统治这片浩瀚的草原。 俺达汗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终于,在太阳刚浮出大青山的时刻,俺达汗看到了和亲的队伍。 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驮着大明与公主的旗帜,跟随而来的,是绵延了数里路的公主随扈,以及那奢侈丰厚之极的嫁妆。 就算在这华贵无比的队伍中,公主的车驾仍是那么显眼。那是由整株的紫檀木雕成的巨大车乘,上面饰满了金色的龙,与银色的凤,龙凤交舞,被七彩的珠宝装点着,尽现中原王族的繁华。 俺达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他很想上前,看一眼他的新娘,但他忍住了。因为按照明朝的礼仪,在仪式结束之前,他是不能见到公主的。 他忍不住想象,在凤冠霞帔之下,那慈柔温婉的莲花天女,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还如当日站在落日的余辉下,轻轻折断手中的羽箭?是否会独立于在荒落的城墙下,被风露打湿了双鬓?是否会俯下身,拾起青色的麦穗,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是否在喧闹的集市中,踏着他奏响的鼓点,跳出一曲凤来之舞?是否会在开满鲜花的青冢前,将手放在他胸襟之上,任她掌心的温度,灼伤了他的心? 会么? 第二十五章 万里关河惊契阔 公主的銮驾停住,几十位喜娘争着抢上,簇拥着迎出满身锦绣的新娘。 俺达汗在司礼监的引导下,在高台顶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礼乐丝竹声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俺达汗忽然有些厌恶这演不完的繁文缛节。 他大步向前。 司礼监大惊失色,急忙阻拦,被俺达汗那充满王者威严的双目一照,不由窒住。俺达汗挥了挥手,命令那些喜娘们退后。 在草原上,谁敢忤逆伟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有些惶恐,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到俺达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临到他们公主的身侧,执起了公主的纤纤柔荑。 很明显地,俺达汗感觉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要这么多外人来掺和什么? 他拉着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随着他,她的面容被大红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 两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 重劫缓缓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临的使者,满手都捧着梵天所赐的祝福,轻轻挥洒在两人身上。 俺达汗跪了下来,跪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献着他的虔诚,祈求梵天为他的婚姻赐福。 头披红纱的公主,却依旧站立着,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喧天的喜乐中,她显得那么惶惑。 重劫注视着他们。 可汗与公主。吉祥与灾劫。 命运的丝线在他指间缠绕着,幻化出一个个古老的符箓。 悲欢苦乐,梦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胧的谶语,只需要一个字,就足以让山陵改换、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两人,一站一立,正等待着他的祈福。 白色的马鬃,是蒙古人最虔诚的象征。只要将这缕马鬃缠绕在一对新人的手指上,他们就会在梵天的注视下,结为夫妇,再也不会分离。 那是最神圣的誓言,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重劫伸手,轻轻将马鬃缠在俺达汗的指上,慢慢拉长,拉向公主。 他知道,这幕戏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似乎要拂去马鬃上的一粒尘埃。 一缕微风不知从而而来,恰好将凤冠上的红色喜帕掀起一线。 俺达汗正在凝视着他的新娘。纵使看不到她的容颜,这单纯的凝视也让他感到幸福。他仿佛看到了她乌黑的垂发,清丽的容颜,以及为苍生而坠落的泪。 他知道,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莲花天女的慈悲,还应该拥有作为草原女主的尊严。 他永远记得,在答应互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泛起的笑容。这笑容曾是那样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样无比欣喜。之前他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笑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后的每天每刻,他都会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将如此幸福。 比坐拥天下、万国来朝还要满足;比永恒都城、无尽疆土还要珍贵。 但这一切终结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间。 俺达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珠绕翠环之下,这张脸亦美丽无比,带着皇家的华贵与雍容。 却没有那如莲的温婉。 不是她! 俺达汗如蒙雷击,霍然起身,一把将公主的盖头拉下。 永乐公主大惊。她料不到,这北方霸主、一国之汗、她未来的夫君竟会如此鲁莽!她不由退开一步,厉声道:“大胆!” 俺达汗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 一条条绯红的喜幛,都仿佛化为白色帐篷上的裸露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割开道道裂痕,带来穿透骨髓的阵痛。 这位带着銮驾与凤冠而来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驰想象的那个人! 俺达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钢牙紧咬:“公主呢?她在哪里?” 随嫁的喜娘、太监见俺达汗骤然狂怒,急忙冲上台来,想要护住公主。但他们不敢冒犯俺达汗之威严,只好跪倒在地,凄声道:“大汗息怒,请千万不要伤害了公主的万金之体!” 俺达汗狂怒之极,这些日来的思念此时全都化为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阵冷笑:“万金之体?她算什么万金之体?”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俺达汗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闪躲,肩头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剑光执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 “你敢侮辱我,野蛮人!” 剧痛阵阵传来,俺达汗不去遮掩,他身上的狂怒让随从不敢靠近,更痛的,却是心底的伤。眼前这女子凶狠、凌厉,哪有半点温婉柔媚之气? 哪里是他的莲花天女? 一名老太监抢上来,颤巍巍地对公主道:“公主,还不赶紧向大汗陪个不是……” 公主厉声道:“不要管我!你们将我软禁了三个多月,又让我嫁给这番邦蛮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猝然住口,眼泪禁不住流下。 她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天授村中,自从相思穿了她的衣衫离开后,她便蜷缩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还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满地的尸体,也害怕看到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她在黑暗中低声哭泣,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良久,她看到了一丝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秘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宫人都穿着很古老的衣服。他们见到公主,都极为好奇,争着请她做客,问她外面的事情。听到她说现在已经是明朝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个月里,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肴美馔来招待她,却不许她离开。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说要玩一个游戏,他们每个人都钻到一个木盒子来,然后严实地盖上。他们说这会让他们青春不老。公主也钻了进去,可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御花园中了。 而后,她听说了和亲之事。 她当然极不情愿,一心抵抗。却不知父皇受了什么蛊惑,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托病不肯见她。这让一直饱受宠爱的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她的叔父吴越王向嘉靖说起,她曾沦陷在俺达汗军中数月。其间,俺达汗对公主暗生情愫,有意与明交好,故力阻国师南下计划,向明朝提出互市、和亲等策,若嘉靖应允,可保一世之内两国不起烽烟。 公主陷入敌军,便就是皇室之耻,无论如何也难洗刷。幸好俺达汗遣使和亲,才算遮了这一桩丑事。更何况,目前蒙古大军驻军长城以北,战事在即,明朝殊无胜算,俺达汗既然诚心和亲,用一个公主换来万里江山、一世和平,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于是,嘉靖果断地下旨应允此事,并言群臣若有异议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乐不愿远嫁,托人来说情,干脆装病不见,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却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漫漫岁月,让她如何渡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撕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皇贵胄,竟然成了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了一次:“粗鄙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梵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托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作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但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民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仿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份。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慈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人?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蓬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他紧握那柄剑,让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颔下红缨震断,金盔落地,棕色长发披散下来,缓缓落在他肩上、身上。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惊惧。 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城万里、灭国无数的大汗,将要已什么方式发泄狂怒。 剑光凌乱,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锦袍被搅成华丽的褴褛。长剑突然脱手而出,钉在高台上,犹自嗡嗡乱颤。 他猛地挥手,汩汩鲜血从腕底割开的创口流出,泼洒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灵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没入了马鬃,将描绘着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红。 俺达汗一把将旗帜从重劫手中抓起,挥向夜空。 猎猎夜风中,旗帜浴血飞扬,披落在他身上,散开漫天阴霾。 为了迎接这场盛典,他将这面旗拆下,作为给她的聘礼。他曾发誓让这面旗不再飘扬。但现在…… 他双目赤红,用力攥紧亡灵旗的边缘,一字字道: “蒙古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夺走,汉人们希望他像奴隶一样咽下这份羞辱!” “他能吗?”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蛮的血脉沸腾起来,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们一齐狂呼道: “不能!” 俺达汗身躯挺直,看着这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勇士们。 “你们能吗?” 主辱臣死。 这么多年来的征战,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长。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广为流传着,人民爱戴他,景仰他。 你们能吗? “不能!”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苍穹。凄厉激昂的呼啸声几乎淹没整座草原。 俺达汗双手举起,漆黑的亡灵之旗覆盖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将带着无敌的勇士们,用鲜血与秽土,让这个伪善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她看他的眼眸。 这是她期望的么? 俺达汗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他一咬牙,将这些全都自心头抹去。他厉声啸道: “战!” 这简单的字节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苍茫的天宇。轰然一声,怒放出的欢呼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丰州滩。几乎每个蒙古人都声嘶力竭,重复着这个字: “战!战!战!” 千年来,战争,几乎已深深浸染在蒙古人的血脉中,虽然互市为他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他们仍然更愿意用战争取得这一切。 战争的荣耀照耀着他们,他们期待用一场征服来让荣誉再度在草原上蔓延。 他们要用千万人的鲜血,来洗刷大汗的耻辱! 重劫淡淡地笑了。他苍白的眸子隐藏在白袍后,透出通透如琉璃的光彩。 草原狂躁、暴戾,似乎都与这双眸子无关。 这双眸子只是看着一切,一切都会按照他已经划定的布局前行。 没有一丝偏差。 北方,宏伟的三连城隐没在苍茫天地之间,仿佛上古得到神明祝福的第一位非天之王,指引着蒙古一族向血与火走下去。 王勋坐在城头,羽扇纶巾,愁眉苦脸。 他在沉思。 沉思是诗之源头,但儒将王勋此时却没有诗兴。他只觉得无比悲伤。 红泥小火炉依旧燃着,玉林卫依旧那么宁谧,他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总兵。但,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残忍呢?军国大事,为什么总是没有他的份呢? 他永远都是传小道消息的,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一次小道消息的主角呢?那是他毕生的理想啊。 他摇了摇头。城中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他的痛苦是那么深邃,没有人能懂得。 他拿起一杯茶,茶已冰冷。不过这对他没有影响。 失去那么多粮草,未能亲莅国家大事,对他造成了双重打击,让他食不知味。 他叹着气,忽然,全身僵住。 一股浓黑的烽烟正从地平线上燃起。 他猛地放下杯子,风一般奔下城楼。 城楼下,永远拴着一匹马。那是王勋用三千两银子买来的,马上永远装着九斤干粮、十一张全国通兑的银票,一壶清水。 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打马狂奔。 一阵风吹过,满空烟尘顿起。玉林卫中的军民,忽然感到一阵压抑式的心慌。他们全都停下了手头上做的事,慌乱地张望着。 城头上的哨兵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 “蒙古人打过来了!蒙古人打过来了!” 城中顿时一片大乱,所有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平民,全都将手中的东西一抛,慌乱地向家里奔去。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收拾最值钱的东西,逃! 烟尘,在这一刻达到最浓。 一团巨大的黑影骤然在空中出现,一声暴响,玉林卫的城门被轰成碎片,黑压压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入。 杀戮,在这一刻开始。 战争,一旦开始,就绝无怜悯。 骑兵仿佛一团战云,滚过玉林卫的城池。他们疯狂地斩杀着每一个活物,如刈草木,鸡犬不留。 鲜血,染红了如雪刀刃,染红了青苍的大地。 一个时辰之后,火光冲天而起,宣布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死城。 没有一个活口留下,只有功勋,与战利品。 蒙古骑兵狂流一般没过玉林卫,向前涌去。他们绝不做任何停留,一旦杀尽之后,就第一时间冲向下一座城池。因为,他们知道,会有专门的部队将他们的战利品运往草原。等凯旋之后,他们将从大汗手中接过属于他们的战利品,绝不少一件。 狂烈的马蹄声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王勋心急火燎地奔驰着。他总是嫌那匹价值三千两白银的马不够快,毫不怜惜地鞭打着。 突然,他狂笑了起来。 这次,他总算是亲身经历了国家大事,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 王勋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颠簸出了胸腔。当他看到长城那巍峨的城墙时,他才松弛了下来。他几乎是尖叫着冲入了长城。 “快!快关城门!快发狼烟!蒙古人打过来了!” 他一阵风般窜入了城门,敦促着守城之人。 “淡定。”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来。 这不是他的口头禅么?怎么会在这里听到? 王勋一愕,就见海棠花树下,红泥小火炉正燃得旺。一袭大红袍蜷缩在炉边,留着极长指甲的手,缓缓托起了一只茶杯。 太监那特殊质感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哪里来的?在这里吵些什么?” 王勋一惊,这名太监名义上为监军,其实才是镇守长城的最高统帅,那自然不是他能够得罪的。本来依照规矩,他必须要下马,跪着参见此人。但王勋无论如何都不敢跳下马来,他急声道:“蒙古人打过来了!真的!” 太监哈哈一笑:“蒙古人打过来?十年前他们不打,三年前他们不打,现在怎么可能打过来?你放心好了,他们只是打秋围,抓点鸡啊鸭的就回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过了这里就是天子脚下,我大明皇恩浩荡,小小俺达岂敢冒犯?来来,过来喝一杯茶,赶紧回去吧。” 王勋给他说的也有些犹豫。他迟疑着,搔了搔头。 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 太监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不住冷笑。明朝太监权柄极大,王勋倒是不敢得罪。他装出满面笑容,正想说两句挽回颜面的话,突然,一团漆黑之极的东西倏然划破长空,轰然击在城墙之上。顿时,整座长城似乎都摇晃了起来。太监也顾不得红泥小火炉,吃惊地跳了起来。 王勋脸色大变,低头催马,疯狂一般向京师方向狂奔而去。 长城之上,守城的士兵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啸: “蒙古人打过来啦!蒙古人打过来啦!” 太监疯狂地冲上城墙,就见几十里内,都是黑压压的骑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晕倒在地上。 大明士兵们也顾不上管他,慌乱地关着城门,一面准备兵刃,一面准备狼烟。大明与蒙古虽然连年交战,但甚少打到长城来。明军守将多年不战,已有些懈怠。加之嘉靖帝好道术,自言有神将守国,蒙古兵不敢来攻打。士兵习于此论,守备力量未免有些松散。此时一旦仓促临战,立时有些手忙脚乱。 蒙古骑兵却在这瞬息之间,已迫近长城之下。长城除了是道守御之城外,还有个极大的优势就是它的城墙上有极宽的通道,一处受到攻击,别处士兵可迅速增援。但这次,却无兵支援,因为蒙古骑兵黑压压的漫山遍野,几十里内都是,向长城发动猛攻。 十万骑兵,披挂着最精良的战甲,几乎无法抵御,只能依靠长城阻挡他们。但这次却出乎大明守兵的意料,只见许多骑兵下马,将马上驮着之物卸下,顷刻间组成了无数攻城车与投石机,甚至云梯、箭楼等物,疯狂地向长城展开了冲击。漫天箭雨,冲刷着这座古老的城墙。 又过了片刻,猛烈的炮轰声狂响而起,带着炽烈的火光,砸在城墙上。三连城的铸造之术果然天下无双,红衣大炮这等粗蠢之物,竟也被分解开,化为几十斤一块的部件,分装于不同的马匹上。行军时,丝毫不影响战马狂奔的速度,而一旦需要,几十匹马上的部件合起来,立即便能启动炮轰。 几乎每匹战马上都负着这样的部件,同一件战争机械的骑兵们组成一个小分队,由一位队长指挥。他们早在白银城中练习熟稔,作战、转移时互相协作,绝不远离。装卸之术精熟无比,片刻就能组解。 而明朝边防则显得极为被动。由于没有援兵,每处炮楼只有几十位守兵,哪里架得住如此猛烈的攻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几处城墙就被攻破,蒙古骑兵潮水般涌了进去。 这道费了无数人力建造的城墙一旦被突破,就一文不值。绝大多数的骑兵一刻都不停留,向着南方奔去。少数的精兵留了下来,展开屠戮。 战火,在苍穹与大地上裂开炽烈的痕迹,迅速向南蔓延。 第二十六章 惊回万里关河梦 王勋每奔到一处,都狂呼“蒙古兵打过来啦”,但没有人相信他。连长城都没发出狼烟,蒙古兵怎么可能打过来? 王勋心中着急之极,他们怎么就不肯相信自己呢?这次,我真的参与了国家大事啊!求求你们相信我吧! 他顾不上再跟他们费口舌,一路不停,打马狂奔,直奔入了京师。 蒙古骑兵,几乎衔着他的马尾,攻到了京师城下。这个民族的骑战之术天下无双,机动性非常之强,这也使他们遭受到的抵抗减到了最小,大多数的防御工事根本没有发挥作用。大明官兵的麻痹大意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没有阻挡住蒙古兵的脚步,甚至连时间都未能赢取。 王勋跪在金銮殿上,以头叩地,泣血陈词的同时,兵部尚书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他们几乎同时喊出了同一句话: “蒙古兵打过来啦!” 嘉靖帝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可能?” 接下来,他说出了第二句话:“皇弟,你看该怎么办?” 他所说的皇弟,就是指吴越王。 满朝朱紫的目光,也集中在吴越王身上。当日互市、和亲之事便由他力主,此日酿成大祸,当然要唯他是问 吴越王却并不惊慌,出列跪拜道:“俺达假意与本朝修好,提出互市、和亲二策。臣念及我泱泱大国,当修道德以服四夷,故力主其成。不料俺达口蜜腹剑,狼子野心,臣一时失察,被他蒙骗,实在愧对宗庙社稷。事已至此,臣愿将功赎罪,请皇上授命于我,臣即刻披甲出城,与蒙古兵决一死战。若不胜,则当血染沙场,以报国恩。” 他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让群臣顿时哑口无言。 嘉靖帝更是听得龙颜大悦: “皇弟不愧为朕分忧之人,就以皇弟所奏,朕亲自与你压阵。” 蒙古兵攻到京师城下,先是一阵乱炮,将城四周的防御工事击了个土崩瓦解,但他们并没有继续攻打京师,而是转战怀柔、顺义、通州等地。 蒙古兵狂悍的攻势震慑住了京师守兵,他们抓紧时间,加固城墙,完备防御工事,死死扼守着京城,哪敢出城交战?蒙古兵却趁此时机,以极小的代价,攻下了守兵极少的顺义、通州等城,大肆杀掠。 战争,从一开始,就没有怜悯。 然后,他们踏着满地烽烟,带着苍狼般的战嚎,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京师。 这座大地上最繁华的都城,终于迎来了战火的洗礼。 京师乃是大明首善之都,明成祖迁都京师,最重要的用意就是倾全国之力对抗蒙古,无论驻军、辎重、补给,都为全国之冠。虽然近十年来,天子好道,宦官专权,京师防御工事略有弛废,但百年积累下的根基并未动摇。 此番京城遭蒙古骑兵突击,数日之间已到城下,速度之快,迥出意表。好在明朝边患已久,大量武备物资储备于京师仓库中,只要略加调动,基本的防御工事已隐然成型。 防御工事共划分为三层。 最外层是专为对付骑兵的铁蒺藜阵,足足布了一里多宽,将城门严密地护住。铁蒺藜是一种精钢铸成的战具,上面生满了尖刺,马踏其上,尖刺刺入马足,可令战马不胜创痛而跌倒。乃是克制骑兵最为有效的方式。京师城边撒满的铁蒺藜,上面浸满了剧毒,一入马蹄,立即就会发挥作用,令战马癫狂而死。铁蒺藜阵布的范围,恰好是城头上利箭所能覆盖的范围,这使得敌人无法扫除铁蒺藜,达到最有效的战争意图。 第二层,是护城河。几丈宽的护城河上面的桥已全拆去,河极深,里面布满了淤泥。就算是蒙古战马,也无法涉水通过。 第三层,便是城墙。京师城墙之坚固,不亚于长城。而且有城中补给,易守难攻。城中储备了大量的土瓶、石灰、滚木、松油等物,打起来时从城头上倒下来,便可将攻城者打个落花流水。 这三层防御,让京师几乎固若金汤。 但能够挡得住蒙古骑兵么? 俺达汗端坐战马之上,他仍穿着那件褴褛的华服,巨大的亡灵旗横披于他身上,仿佛一只邪恶的羽翼,在他身上投下血与火的阴霾。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这座似乎永远都不会陷落的都城,原本英武的脸上透出惊人的残忍与狰狞。 重劫裹在一件白色的长袍中,骑马立于俺达汗身后。苍白的长袍在风中鼓起,却衬得他的身体更加孱弱而纤瘦。袍子迎风张开,上面描绘的无数只眼眸也仿佛获得了生命,一如孔雀尾羽上的诸神之眼,默默垂顾着芸芸众生,透出悲悯的光芒。 他知道,非天一族的血翼,已经展开。这场战争,一旦开始,就无法休歇,不打到天崩地裂绝不罢休。 而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这座城,只要攻下这座城,便可长驱直入,让亡灵之旗飘扬在每个有日光照临的角落。 那是三千多年来的梦想啊,是从第一代非天之王就盼望的祝福。 于今,在他手下,即将实现。 他双眸发出一阵火烈的光,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狂喜。 三连城的力量,紧紧握在他手中,这座都城,又算得了什么? 他身子兴奋得轻轻发抖,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一声声惨叫,那将是天地间最华丽的乐章,伴随着鲜血喷出、骨骼碎裂的声音奏响,诞生一场末日狂欢。 俺达汗凝视着这座城。 他目光中满是仇恨。 他曾舍弃了那么多,只想成全一个人。 他曾那么希望,每一座城池,都能像荒城那样,富足、自由。为此他舍弃功勋,舍弃王者之威严,但,这座城夺走了它,让他的希望化为灰尘。 他,亦要将这座城化为劫灰。 他举起手。 身后,蒙古骑兵宛如风云怒卷般,在河朔平原上狂暴地突荡。 他们在这座城池之下驻马,静静等待,等待着俺达汗一个手势。 马背上的辎重被卸下,迅速而有效地组合成一座座战争机器。 箭楼,在铁蒺藜阵的边缘,一座座筑起。那是钢铁组成的箭楼,高三四丈,比京师城墙还要高,一丈多长的支支巨箭运到箭楼上,架在精钢打造的战弩上。霎时间,数百座高大的箭楼几乎将整个京师围住,宛如无数上古甲龙,向着京城展开狞厉的姿态。 箭楼后面,是数百座的投石车。巨大的车身用皮索与钢铁组成,通过牯牛与马匹,用绞盘将车身绷紧,上面放上巨大的、填塞了火药的炮石,一旦命中目标,炮石将轰然炸开。所经之处,无论建筑还是城墙,都将被炸得四分五裂。这是攻城的最重要的机械,也是密密麻麻地罗列开,将京师围了个风雨不透。 投石车后面,便是数十辆巨大的黑铁战车,战车如重楼叠起,高达数丈,通体被铁甲掩盖,里边传来一阵机簧的响动,看不出里边到底装载了什么。战车宛如一只只黑铁巨象,伏踞在大地上。车上并没有装备特殊的武器,只是巨大,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用途。 其余云梯、火炮、弓箭等一应俱全,十万大军卷起漫天阵云,伴随着凄厉沉闷的战鼓声,紧紧地压在每个人的内头。 京师的驻军与居民们仰望着漫天阵云,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也在等待着,等待着俺达汗一个手势。 蒙古骑兵狞恶的脸清晰地印在他们心头,带来鲜血的腥甜。有些胆小的军民忍不住想哭,更遥远的天幕上,顺义、通州燃起的烽烟高高飘扬,不用想象,就知道那些城池已化为劫灰。 尸体堆积如山,繁华已成为废墟。 京师也会如此么?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俺达汗的手势。 俺达汗抬起的手猛然挥下。 那个手势简洁有力。 屠城。 城中百姓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蒙古骑兵却在同一时刻翻身上马,发出一阵狂烈的嗥叫。马匹在原地激烈地刨动着,卷起的烟尘遍地而来。那是一场血战将要激发的前奏,在这场战争中,只有毁灭与屠杀。 轰!轰!轰! 一连串的暴响声撕裂沾满日光的天空,三百七十六座投石车,同时开炮! 漆黑的炮弹几乎布满天空,夹杂着城中军民凄厉的惨呼,轰然砸了下来! 但那目标,并不是京师,而是铁蒺藜阵。炮火猛烈,在地上震响,那些巨大的炮石却不是石头,而是用毡布裹紧的泥土。泥土重重落在地上,混合着毡布的碎片,顿时将铁蒺藜掩盖了起来。蒙古骑兵急如星火般,已掠过了这片骑兵的天敌之区,直冲向护城河! 满城守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无法相信如此强大的铁蒺藜阵,竟被这么轻易地攻破了,他们甚至忘了射箭,直到蒙古骑兵冲到了护城河边上,才匆忙地拿起弓箭,漫天顿时响起了一阵弓弦声,箭雨如怒云般轰落。 蒙古骑兵一面向前疾冲,一面熟练地扯起马身上的盾牌,全身缩在马背上,用盾牌护住马跟自己。大明守城之兵此时已慌乱到了极点,恨不得将所有箭全都射下。 箭雨漫天,蒙古骑兵阵中响起一阵惨嚎之争,马匹被射中后,激烈的奔跑之势无法阻止,一头栽倒在地。后面的骑兵乱蹄踏上,立即踩成乱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冲锋之势都绝不能停下!他们坚信,背后的投石车一定会在他们面前铺下一道平坦之途,他们只管前冲,就能扫平这座城市,替大汗洗刷耻辱。这是他们最崇敬的国师定下的战争之策,他们就只管向前,绝不回头! 投石车果然不负他们之望,漫天漆黑的炮石轰下,眨眼之间,整座铁蒺藜阵化为坦途,炮石直指,是那条既深又宽的护城河。他们有信心,就算再深再宽的护城河,也必将会被炮石填成坦途! 猛然,背后传来一阵杀伐之声。 蒙古骑兵不由得一阵慌乱,一只巨大的旌旗突然出现在投石车队的背后。 黄色的旌旗,极为精致,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吴”字。 吴越王狂笑声中,率领着十万精兵,从蒙古军背后杀上! 城内搭起高台,嘉靖皇帝御驾亲临,满身甲胄,在上百大内高手的保护下,持尚方宝剑,遥遥督战。京师守军见天子亲临,顿时士气大振。 这便是吴越王与皇帝商量好的谋略。一半军队留在城中,准备守城,而另一半军队却由他率领,埋伏在西山脚下,等蒙古兵以为已经掌控全局时,这只伏兵突然杀出,攻蒙古兵个措手不及。这只计策极为有效,奇兵突袭,一经杀出,立时令蒙古兵大乱! 他们的目标是蒙古兵的攻城机械。只要将这些机械全都破坏掉,单靠骑兵,是无法攻城的。京师只要守个十天半月,各地勤王的部队就可以赶到,那时会战京师城下,不难将蒙古兵一网打尽。 这个计策几乎已成功,特别是选在蒙古骑兵倾巢而出攻打京城的瞬间。只要逼近,这些远程的战争机械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吴越王的狂笑声率领着十万大军,滚滚而至! 俺达汗与重劫嘴角噙着的冷笑甚至没有丝毫被惊动,他们凝视着京城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波动。 一直沉静矗立着的箭楼,此时猛然动了起来! 仿佛数百头上古巨兽,从蛰伏中醒来。 长达一丈多的巨大箭身,如狂龙般射出,支支怒发,铺天盖地般向吴越王的军队射去。这么巨大的箭身几乎无物可挡,箭身撞上疾冲而来的部队,轻易地就将挨到的士兵身体撕开,箭势丝毫不受影响,狂疾前冲,在整齐的部队队列里拉出一道几十丈长的触目惊心的血口。 巨箭轰然奔发,一波就是一百多支,朝着大明部队怒射。眨眼之间,便有数千人死在这巨大无比的箭身之下。大明部队立即大乱,骑兵拼命约束着战马,不敢前行;步兵掉头就跑。前头翻过身来的士兵撞在后面还未煞住来势的士兵身上,顿时搅成了一锅粥。 而在此时,攻城的蒙古骑兵已然在战旗指挥下,整齐地调转了马头,朝着大明部队冲杀了过来。 这是一场完美的杀戮。 蒙古骑兵凭借着极强的机动性,化身为一道凌厉的锋芒,将大明部队裹在中间,围着他们不住冲杀。 阵云卷起一片黑压压的风暴,每一次冲杀,都化成遮天蔽地的腥风血雨。大片的尸体倒下,流出的鲜血顷刻间便被玷污,跟泥土混杂在一起,成为血污。蒙古骑兵的铁蹄践踏在这些尸首上,却丝毫不能减缓他们风暴一般的冲杀之势。 大明部队的数目在锐减,尽管在吴越王的指挥下,他们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反击,但在蒙古骑兵精良的战术狙击下,每次都无功而返,反而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 战鼓沉闷轰响,鲜血染红了大地。 战场的另一端,一辆辆巨大的黑铁战车从阵列中缓缓开出,如巨兽般缓缓推进。机簧响动,战车仿佛有无尽的力量,将一切障碍扫尽。秽土、武器残骸,以及还带着余温的尸体,被一堆堆聚起,尽数倾倒进了护城河。 京师城里的守军、百姓都陷入巨大的恐惧中,鸦雀无声地凝视着这场厮杀。那一刀刀、一剑剑,就仿佛刺在自己身上一般。他们不由自主地惊恐想到,若是京师陷落,迎接他们的,将是同样的杀戮! 而就在此时,他们惊骇地发现,一队连人带马全身笼罩在银甲下的蒙古骑兵已从杀戮中脱身而出,迈着缓慢而诡异的步伐,向城墙冲了过来! 而那条护城河,此时已被满地死尸淹没,再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庇护! 守城明军大惊,拼命地将准备好的泥灰、土瓶、滚木、礌石、热水、热油倒下。霎时整个京师成为一座巨大的战场,泥灰、土瓶在城头炸开,烟尘四漫,呛鼻之极。石灰落在眼睛里,刺痛难挡,混合了辣椒、毒药等物,顷刻便可将敌人战力瓦解。而巨大的滚木、礌石当头砸下来,再健壮的士兵也无法抵挡。轻一点皮开肉绽、跌落城底,重一点立时就被砸得头碎骨折、死于非命。最可怕的是烧得滚烫的热水、热油,当头淋下,就算裹在盔甲中也是无法抵御,皮肉立即焦烂。热水中也混杂了药物、铁屑,不亚毒水,恐怖之极。 方才那一番杀戮彻底吓破了守军之胆,他们疯狂地将这些守城利器倾倒下来,热水混搅着泥灰,狂舞成漫天灰云,受了滚木、礌石猛砸,在城头城下炸开。只见冲过来的那队蒙古骑兵如摧枯拉朽般被砸得支离破碎,顷刻间死伤大半。 守城明军与城中百姓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欢呼,互相击掌庆祝。他们被压抑许久的情绪,这时才舒缓下来。 他们能守住! 沉闷的战鼓轰轰怒发,震散了他们的喜悦。 为什么蒙古兵仍然那么多,黑压压地挤满了城外?他们仍然被包围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什么? 他们不是砸死了那么多敌军么? 他们惊惶地向下看,却赫然发现,堆积在城下是,只是铁、木的碎屑,并没有真正的尸体。他们砸碎的,只不过是些机关人!它们乘着机关马冲过来的时候,惊惶的守军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就将准备好的守城之物全部倒了下去。 古代的机关术并没有那么发达,机关人行动极为迟缓,并不能真正用为战争。诸葛武侯当年发明木牛流马,也不过是用作运输而已。但蒙古兵利用守城明军的恐惧之心,在阵云的掩护下,凭借这些机关人马,几乎将守城器械完全瓦解掉,收到了奇效! 战鼓沉闷轰鸣,俺达汗阴沉的面容上充满了肃杀,亲自指挥着大批军队,逼近京师。 城中只剩下极少的滚木礌石,惊惶的守军甚至不等到蒙古人到达,便推了下去,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蒙古骑兵越逼越近,他们那狰狞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城中之人有些禁不住号哭起来。 那是窒息般的逼迫,临死前的压抑,几乎让人疯狂。他们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只有一个想法: 这座城一定会破,他们一定会被屠杀殆尽! 距城门十丈,俺达汗猛然立住,他的双目中迸发出惨烈的光芒,发出一声厉啸: “杀!” 蒙古骑兵震天怒吼,狂猛地向城墙冲去。 巨大的云梯带着怒响敲在了城墙上,骑兵从马背上弹射起,抓住云梯飞身而上,瞬息之间就到达了城头。他们掣出雪亮的马刀,如修罗厉鬼般卷进了守城的人群中,展开屠杀。他们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就在城墙上撕开条条巨大的裂口。 守城士兵在瞬息间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绝望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他们举起刀剑,疯狂地想狙杀攻上来的蒙古兵,但恐惧的内心一瞬间就出卖了他们,他们只看到凌厉的刀光,便感觉身体一下子就空了。 鲜红的血喷在天幕上,红的就像是朝霞。 四面城头上,密密麻麻地涌入了无数蒙古士兵。 他们贯彻着俺达汗的命令: 屠城。 明军这才发现他们已无路可退,他们若不想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杀死眼前的敌人!他们的怯懦逐渐被恐惧挤压出身体,也在这生死的关头化为狞厉的恶魔,向攻上来的蒙古兵展开了杀戮。 惨烈的战局,在每一处城头展开。大蓬的鲜血在空中炸开,碎石碎肉洒得满地都是。整座京师城化成一座巨大的绞肉机,疯狂地吞噬着每一位生者的血肉。怒号声、惨啸声夹杂着沉闷的战鼓,在每个人的心中震响。他们心中无法兴起任何念头,只有一个字: 杀! 疯狂的杀戮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触到了城头。那些尸体,有蒙古人的,也有汉人的,于今,都无差别地互相依靠着,构筑起这座腥血的地狱。 第二十七章 两京梅傍战尘开 残阳如血。 城门,就在俺达汗的面前。 尸体纷纷如雨,不住落下,那座城门在攻杀之下,逐渐敝败不堪。 攻破这座城,他即将开启如成吉思汗一般的功勋,让非天一族的荣耀写满大地。但俺达汗觉不到丝毫欢喜,他心中只有仇恨。 刻骨的仇恨促使他将眼前的一切全都撕成粉末。 不惜化为修罗,化为劫火,将这一切烧尽。 他一步步,向城门走去。他的军队,正一步步逼近城里,腥风血雨,将一直将这座城淹没,直达那罪恶最深处的渊薮。 数万支羽箭、上百架黑铁战车、数十尊红衣大炮同时对准了这扇城门。 箭头密密麻麻,闪耀着冷光,宛如夜晚划过天幕的流星之雨,每一颗亮起,都代表生命的陨落。 战车甲胄煌煌,整齐罗列着,宛如被战鼓唤醒的上古的巨兽,每一次抬头,都要发出震天的嘶啸。 炮口漆黑森严,残烟袅袅,宛如传说中殇谷尽头的喷火毒龙,每一次张口,都喷出炙热的渴欲,要饮尽人血才得安息! 这一刻,连厮杀之声也暂时寂静。这曲惨烈的战之乐章,以战鼓为符节、以刀弓为乐器,在血肉上敲响金石之声、在骸骨上划破丝竹之响,已经奏到了最后的章节。 只待他一声令下,天地间将同时震响毁灭的音符,迎来一场鲜血的狂欢! 突然,腥咸的风中传来一声吱呀轻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竟是明朝军队主动打开了城门。 俺达汗冷笑,举起手。 无论从城门中出来的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座城池的命运。 即便是十万大军,即便是诸天,即便是白旗降表,也不会让他有半分犹豫。他只要轻轻挥手,下令将这一切化为劫灰。 突然,城门四周的蒙古兵发出一阵惊噫声。 夕阳的垂照下,一袭红衣,踏着满地血泊,千里焦土,缓缓向他走来。 俺达汗的心禁不住狂烈地跳了起来,那水红色,宛如末世唯一的救赎,让他忍不住疯狂地舞动双手,厉声道: “住手!” 沉闷的战鼓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越的锣声。城头上鏖战的蒙古兵睁着血红的双目,列着整齐的队形,撤开一丈。他们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城墙上,宛如一道铁血长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大明士兵们慌乱地四顾着,却不敢贸然冲上来厮杀。 俺达汗双目紧紧盯在那袭红衣上,忍不住跨上一步。 相思隔着漫天风尘、遍地血色,静静地凝视着他。 凌乱的华服一如不被救赎的罪孽,掩盖在亡灵之旗下。他长发披散,满身血秽,站在十万大军前,化身为抗逆诸神的非天之王,不惜将整个大地都化为修罗战场。 他不是那个仁慈的大汗么?为了天下苍生,脱下甲胄,击响祭告天地的皮鼓,祝愿蒙汉两族永享和平。 为何,却又造这么多杀孽? 相思眼角泪痕宛然,如红莲蕊上的一滴朝露,缓缓划过她的面颊。 她抬起头,怔怔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楚: “为什么要这样?” 俺达汗看着她,眼中也有同样的痛,他嘶声道:“为你。” 相思的心一阵抽搐。 数月以来,她为了荒城日夜操劳,却没有注意到,俺达汗看她的目光已起了变化。那个不惜屠城灭国、建立不朽功勋的蒙古可汗,渐渐放下了杀戮的刀弓。 她本以为,这只是对苍生的大爱,却没有想到,那颗王者的心,是因为有了她才变得柔软。一旦失去了她,便会重新化身为魔,以鲜血与战火焚尽大地,绝不会休止。 她紧紧咬住嘴唇,轻声道:“放过他们吧,他们没有骗你,和亲的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没有等她说下去,俺达汗已暴虐地打断道:“不,你才是我的公主。” 相思垂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目光:“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俺达汗决然道:“我不管你是谁,跟我走。” 相思霍然抬起头:“我不能……” 俺达汗有些烦躁:“为什么?” 她脸上浮起一缕苍白而苦涩的笑。数月以来,因为她的不忍,伤害了太多人。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要痛,那便一次痛到了断。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胸前,一字字道:“因为此心早已许诺,便请大汗了断此念!” 俺达汗的燥怒突然凝固,久久注视着她。 他兴兵十万,千里急袭,仅仅十日,便已兵临帝都。如今赤地万里,尸横遍野,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听她说这一句么? 早已许诺? 俺达汗微微冷笑,她还是看低了他啊,这些不过是她在俗世中遇到的迷惑,他又怎会在意?她是一朵五月的新莲,只有在王者的庇护下,才会尽情绽放。 俺达汗轻轻挥手,仿佛挥去夕阳外的一抹浮云:“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手指处,漫天阵云翻滚,十万大军甲胄尽皆染血,列开层层战阵。宛如传说中的修罗一族的魔军,撕裂了地狱,蜂拥而出,踏着遍地尸骸与热血,布满了三界大地。 “唰”的一声轻响。 寒光熠熠的羽箭、余烟缭绕的炮口、巨兽般蹲伏的战车,便在他这轻轻一指之下抬起,齐齐对准城门。 ——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在宣布这个城池的命运,绝不容商议。 相思看着他,脸上浮起憔悴而凄伤的笑:“不,你不会。”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坚决,让俺达汗不禁一震。 她踏着遍地鲜血,一步步向他走来,哀婉的声音在腥咸的阵云中轻轻振响: “因为大汗说过,要建造一座永恒的城池。” “请大汗认真想一想,开启互市、上表和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蒙汉两族永享和平,为了大汗的子民永远自由富足?” “不!” 俺达汗怒然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两族和平。最初他答应她的建议,本没有任何私心,但正是她一次次盈盈诉说,替他解答了王者的疑惑。 是她,让他的目光从王者的功勋、杀戮的威严中抬起,看到天空的宁静,人民的自由,城市的富足。 俺达汗抬头,望向正在漆黑阵云中战栗的京城,也望向更遥远的北方天穹。那里,伫立着神迹一般的三连之城,也伫立着她建立的荒城。 他真心希望将她留在身边。因为他能保护这朵新莲自由绽放,也因为她能给整个草原、也给他带来那一抹水红的柔情。 他相信,他和她亲手缔造的传说,将在所有人心中,代代流传,比王昭君的故事,还要动人;她和他建立的城池,将在无尽岁月中屹立不倒,比三连城的功绩,还要伟大。 但,这一切,若没有她,又有什么意义? 若没有她,他将如天下苍生何?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让他一个人去做苍生的王! 俺达汗缓缓道:“如今,所有的城池,都在你一念之间。” “不,”相思看着他,轻轻摇头,她温柔的声音是那么坚决。 一字字,如振金石:“这座城池,在你心中!” 俺达汗一震。 她在他面前止步,轻轻道:“这一刻……哪怕仅仅是这一刻……请大汗放下为王的尊严,放下战争的功勋……” “也放下我。”她纤柔而苍白的手轻轻伸出,穿过了那张亡灵之旗,穿过了他破碎的锦袍上,抚在他跳动的胸前: “聆听一下自己的心。” 缓缓地,她的手指轻轻张开,仿佛展开了一朵温婉的莲。 俺达汗全身巨震,看着这朵莲一寸寸从他胸前抬起,张向虚空。 纤柔的指间仿佛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也倾听一下,所有人的心。” 天地无语,万籁寂寂。 只有她温婉的声音拨响风的琴弦,代天地万物作答: “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勋,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猝然合眼。 是的,在那一刻,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一如满地碧血、无数亡魂的凄声诉说: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勋,才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落在满城骸骨,遍地断箭上,心中不禁一痛,数日来烧灼心灵的愤怒之火渐渐消散,重新归于清明。 然后,他看到了,伏尸数万,血流成河的惨状。 这里边,也有他的子民啊。 他曾许诺给他们的自由与富足,都因这冲冠一怒,化为焦土。 可如今他该怎么办?面前,便是敌国的都城,摇摇欲坠;身后,万只羽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不愿跟他走,却要他就此退兵么? 破城在即,他若就此退走,又如何向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士交代?又如何向国师重劫交代? 这一次,他无法顺从她的祈求! 他咬牙,缓缓摇头。 相思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 俺达汗看着她,心在缓缓抽搐。 突然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怀抱。 他的声音满是痛苦,用力将她抱紧,沾染鲜血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办?如今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千里急袭,赤地千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拥抱是那么用力,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子揉碎。 每一字,都写满了最深邃的王者之痛:“你要我怎么办?” 那一刻,他手握千军万马,却是如此无力。 那一刻,他拥她入怀,却只感到诀别的苍凉。 他知道,从那一刻,她不再属于他。 永远。 她要他怎么办? 相思苍白的脸上绽开嫣红的微笑,缓缓抬头,静静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大汗就此降明,封王受土,永作屏藩!” 她此刻内力已有所恢复,让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那一句清柔的话语,在寂静的沙场上久久回荡。 宛如惊雷。 俺达汗错愕,重劫震惊,就连大明将士、远远督战的嘉靖帝都是一阵诧异。 蒙古十万大军,更是齐齐一声惊咦。 归顺封王? 他们千里奔袭,来到此处,已经将明朝的有生力量消灭大半,眼看攻破京师、俘虏帝后宗室的良机就在眼前。连她,也不过是这场战争最好的战利品而已。 她却让他们的大汗临阵归降? 他们伟大的可汗一统北方,挥师南指,十日之间已兵临京师,为的是横扫整个世界,赢得成吉思汗一样不朽的功勋,建立打马也走不到尽头的无尽帝国,岂是会臣服于明朝的一顶小小王冠? 她莫不是疯了么? 无数双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有轻蔑,有敌视、有嘲讽、有仇恨。 俺达汗也在看着她,目中的错愕逐渐化为暴怒。 她要他归降? 为了她,他提兵十万,挥师南下,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伏尸千里。 她竟要他归降?归降这个只十日,就被他兵临国都的孱弱王朝? 可汗之尊严化为怒火,烧灼着他的心,他紧紧握住双拳,指节都在噼啪作响。 相思轻轻仰起头,脸上的神色平静而安宁。 面对着王者之怒,她毫无畏惧。 她逆着他的目光,也逆着所有人的目光,轻轻道:“这场战争因我而起,亦会因我终结。” 突然间,一道寒光在两人间绽开,鲜血四溅。 相思从俺达汗箭囊里拔出一只羽箭,反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俺达汗大惊,本能地挥手阻挡,却不料她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他的手仅仅在箭尾一触,已完全来不及改变箭的去向! 蓬然一声轻响,锋利的箭头深深没入她的身体,溅起大团的鲜血。 俺达汗大惊,将她抱住。他慌乱地撕下衣衫,试图堵住她的伤口,但无论多么厚的织锦都被瞬间浸透,流出汩汩的鲜血。 她脸色更加苍白,却绽开淡淡的微笑,柔声道:“既然大汗不愿意和亲,我便为大汗提出我的第三条建议……” 她轻轻咳嗽:“也是最后一条建议……”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俺达汗心底升起,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怒然打断她:“住口!” 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撕开她的衣领。 他目光只一触,便已转开,不忍再看一眼。 箭镞已完全没入血肉,鲜血沿着箭羽涌出,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划出道道嫣红的河流。 俺达汗征战疆场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势意味着什么。他抬头望向远天,深吸一口气,将逆涌而上的热泪忍在眼底。 一低头,却看到她盈盈祈盼的目光,还和当初一样,他心中不禁一阵刺痛,痛彻神髓。 何不了她一个心愿? 他强忍住痛楚,嘶声道:“说。” 那一刻,他宁愿身入永劫,也要完成她这个愿望。 相思吃力地微笑起来,轻声道:“和亲可保一世平安,却难为万代之宁静,只怕大汗百年之后,子孙不肖,狼烟又起……亲戚之国,却要兵戎相见……大汗情何以堪?” 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将她的话打断。她喘息良久,才艰难地道:“只有封王受土,才能永保安宁……从此,没有了边防武备,没有了烽火狼烟,蒙汉两地的人民,将在同一个国土上生息、繁衍。他们会彼此通婚,共同生活,使用同样的工具,享受平等的自由与富足。” “他们将一同赞叹大汗建立的永恒城池,一起传颂大汗的不灭功绩……” “直到永远。”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缕缕飘散在暮风中,几乎不忍卒听。 俺达汗再也忍不住,一把拥她入怀:“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不要功勋与城池,只要你能活下去。” 相思笑了,她的笑容被夕阳染红,透出莲花般的温婉。 她伸手,将胸口的箭一点点拔出。 鲜血如花开谢。 俺达汗想要拦住她,却被她坚定的目光阻止。 她纤细的手指上染满鲜血,托起那只沾血的羽箭:“就请大汗,许给给所有人……一个无箭的未来。”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也,许给我。” 孱弱的弥留,甚至不能托起一支箭。 何况是未来。 俺达汗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只箭。这一刻,他只想满天神佛能够听到他的祈祷,不要带走这个女子,不要带走这朵莲。 那一刻,仿佛过了千万年之久。 他接过羽箭,缓缓起身。 俺达汗逆风站立于三军阵前,棕色的长发飞扬而起。黑色的亡灵之旗依旧披在他身上,却被她的鲜血浸透,发出柔和的光芒。 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为天下苍生,为蒙,为汉。 为了那已经建立的永恒都城,以及一张张幸福的笑脸。 俺达汗仿佛能看到,苍茫的草原上,飘扬着一张张白色的旗帜,但不是战旗,而是牧歌之旗。蒙汉人民不再争杀,他们相互通商、通婚,汉人到蒙古来,蒙人到中原去。香甜的马奶酒在彼此的手中传着,爽朗的笑声是迎接远客的礼物。在他们手中,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每一座都铭刻着永恒不朽的传说。 她的传说。 呯。 羽箭折断在他手中,发出悲伤的叹息。 一如多日前,折断在她纤柔的指间。 俺达汗缓缓跪倒,跪倒在那一抹水红之前。 遥远的天地尽头,黄金之城浮于九天之上,仿佛创世之神梵天的慈悲,覆盖上原野与大地,俯听着他的誓言。 “蒙汉永为兄弟之邦。愿梵天所注视的地方,不再有战争。” 俺达汗肃穆行礼,敬拜着心中的神明。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梵天的叹息,如神明的牧歌,在他心头永远传唱。 这一铭誓,将为天地同纪。 为天下苍生,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也为你。 俺达汗心中默默存想。 他回过头,却看见一缕笑靥在她憔悴的脸上凝聚,如莲新开。 第二十八章 风雷传号临春水 重劫双目犹如烧红了的岩浆,死死地盯在相思与俺达汗身上。 俺达汗将相思横抱起,他的身躯巍峨,就像是一座高山,矗立在京师之前。 苍茫的平原肃穆的礼敬,恭迎着一位真正的王者。 夕阳将天地间最后的光芒投照在他身上,照出辉煌的影子。他的荣耀,不仅仅是功勋、杀戮,而是仁慈、悲悯。 为了人民之福祉,他宁愿放弃足以传唱青史的不朽功业。 从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手中,接过羽箭,轻轻折断,成就一段传奇。 那是蒙、汉两族人民的传奇。 由他、与她,亲手缔造。 那也就够了。如果他不能拥有她,那就拥有她的仁慈、悲悯,拥有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一座真正的不朽都城。 那座青色的城。 建在他心中,建在所有人的心中。 俺达汗猝然合眼,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 山河寂静,只有那声如苍狼般的嘶啸,在峰峦山川间回响。 天地与之同悲。 泪水滑落,沾染了他浴血的衣襟。无论他的怀抱有多么紧,都已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他抱起她,缓缓前行,跪倒。轻轻将她放在城门下一块平整的巨石上。 那是她的意愿。 无论生死,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他最后凝视了相思一眼,仰起头,让泪水在脸上风干。轻轻地,他揭下身上的亡灵之旗,盖在她的身上,恭谨地用手抚在胸前。 这一刻,他的心中有圣洁的光芒,照耀着他虔诚之极的一礼: “你引领了我。” 然后,他决然转身,大踏步来到千军万马之前,棕色长发怒舞于头顶: “退兵!” 蒙古骑兵们脸上闪过一阵迷惘,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俺达汗的威严让他们不敢违抗,他们整齐有序地列着队,从城墙上、城中退了下来。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啸声震碎了苍茫的天空: “谁敢退?” 重劫满身苍白就像是凄厉的妖魔一样飞舞着,怒啸道: “一个都不能退、一个都不能!” 蒙古骑兵惊惶地顿住脚步,他们虽然服从大汗,但重劫代表的是神圣的八白室,是自成吉思汗时期就建立的无上威严,是神,是梵天。 他们吃惊地望着重劫与俺达汗。 俺达汗疲倦地笑了笑,道: “国师,这场战争已经完结了。蒙古人的幸福,要靠蒙古人双手来建立。” 重劫双目骤然睁大,宛如蛇的眼眸,空洞、苍白,死死盯住俺达汗,他尖锐的声音就像是一柄匕首,贯穿整个平原: “你——背叛了我!” 他像是被触怒的妖魔,疯狂地咆哮着:“你背叛了整个非天之族!” 俺达汗摇头:“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找到了非天族真正的祝福。” 重劫厉声打断他:“胡说!” 他尖锐的笑声就像是撕扯过而凌乱飘舞的飞絮: “你只不过是被她魅惑了而已!” 细瘦而苍白的手指伸出,指向城门下、一动不动的相思。 他的声音骤然停止,化成一抹游丝般的冷笑:“我要将她和这座城池一起化为灰飞!”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没有料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重劫竟还不肯放过她! 他决不许任何人伤害她,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 俺达汗厉声喝道:“布阵!” 大汗之威严具有不可违抗的力量,纵然在重劫多年积威之下,十万大军仍然整齐而迅速地列成阵型,在重劫与俺达汗之间布起一道长城。 重劫尖锐的笑意越来越浓。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 铁骑兵。 巨獒兵团。 箭楼,投石车,红衣大炮。 三连城的真正利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都没有参与刚才的战斗。因为还不到需要他们出手之时。 决战,在此刻才刚刚开始。 三连城铸造、训练的一切,此时成为一股可怕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 大明的京师城与大蒙的十万精兵。 呛啷啷一阵响,弓搭弦,剑出鞘。大战一触即发。 空气闷塞得让人窒息,迎接着一场旷世大战。 重劫眸子越来越冰冷,他看着危如悬卵的城墙、曾经为他而战的士兵,还有那蜷缩在亡灵之旗下的水红色女子。 他要摧毁这一切。 突然,一道狂风轰然自天际飙来,刹那间化为苍青色的闪电,落在城门前。蓬然一声轻响,狂风闪电碎乱,化成一个淡淡的身影,抱起相思那纤弱的身躯。 他抱起她,逆风站在城前。 密密麻麻布开的战阵、咆哮的巨獒、蓄势待发的羽箭,似乎完全不值得他一顾,只是低头查看她的伤势,眉峰深深蹙起。 伤口极深,几乎透体而过,万幸的是箭镞刺入的一刹那,似乎被外力阻挡,稍稍偏离了心脉。 幸好,还有可救之机。 他轻轻替她封住创口旁的几处要穴,一点点将真气灌输入她体内,牵动着她弱如游丝的生机。 淡淡的青色光芒,自他指间流出,化为萦绕的光影,将她与这末世浩劫隔开。 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就连重劫,也忘了下令攻城。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茫的心跳响起,仿佛第一缕东风,吻过澄潭,化冰雪为春水。 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红云。 他展颜微笑。 相思缓缓睁开双眸,似乎过了片刻,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却不由惊喜地呼出口: “先生……” 卓王孙微微一笑,将她放回那块巨石上,展开那张亡灵之旗,裹住她孱弱的身体,又轻轻拾起起她的手,放回到旗帜下。 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比温柔,但当他的目光抬起时,已变得一片冰冷。 百万雄师,在他眼中,不过是百万尘埃。 他缓缓道:“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 衣袖微抬,指向重劫:“你要不要试试?” 重劫骤然一窒! 这人狂傲威严,桀骜不驯,似乎天下一切力量都无法束缚。重劫手握无敌的力量,但在他之前,却缚手缚脚,竟想不出一条计策来对付他! 卓王孙淡淡道:“退兵。” 重劫冷冷道:“可以,除非拿你来交换!” 卓王孙目光骤然一冷,他不再说话,只是反手,将一物轻轻放在了地上。 重劫的目光在接触到那物的瞬间,骤然惨变,忍不住厉声道:“湿婆之弓!你竟然打造出了湿婆之弓!” 卓王孙淡淡道:“退兵。” 重劫面容骤然僵硬。 卓王孙却不再理他,转头笑道:“王爷,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也该累了吧?” 吴越王率领军队,出战俺达汗,中计被围,十万军队只剩下了几千人,兀自苦苦挣扎。俺达汗折箭盟誓后,战争早就止息。但吴越王却没有离去,率领残部守在一侧,似乎在图谋着什么。 此时闻卓王孙一言,吴越王脸色一变。他满脸虬髯此时已生出了大半,脸色倒也很难被别人看出,强笑道:“阁主何称此言?本王为国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兵一马犹不屈,何来演戏一说?” 卓王孙一声狂笑。 猛然,吴越王阵中冲出一人,厉声道:“卓王孙!你不要嚣张!我们为国血战,你们华音阁做了些什么?” 卓王孙看了一眼,道:“原来是崆峒派于长老。” 他略略抬起眸子,从众人面前扫过,道:“少林、崆峒、武当、铁剑……原来你们都入了军。” 于长老厉声道:“当此生死危难、国家破亡之时,每个有血性的男儿都该为国出力!原来的小小恩怨算得了什么?王爷找到小老儿的时候,小老儿二话没说,就跟着王爷来到京师!咱们正道中人心中自有大义,岂是你这种邪魔外道能了解的!小老儿来到此处,早就将性命置之度外,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你若是仗着自己天下无敌,就信口雌黄,那就先取了小老儿的性命!” 他说着,跳下马来,往卓王孙面前一站。虽然他相貌平平,武功不高,但自然有种孤忠郁烈之气。 卓王孙一言不发,走上两步。 于长老大喝一声,长剑架在身前。没料到卓王孙向他抱拳一礼。 于长老大惊,卓王孙淡淡笑道:“在下虽然桀骜,但也最敬忠烈之气。于长老真乃壮士。在下有一言,想问于长老。” 于长老倒没想到他如此恭敬,想到自己竟受了华音阁主一礼,不由得气焰大消,讷讷道:“阁主请讲。” 卓王孙道:“崆峒山远在甘肃,蒙古犯我,不过这几日之事,吴越王又怎知道蒙古必定犯我,提前去通知于长老呢?” 于长老猛然一惊。其余武林中人被卓王孙提醒,都不由得心中生疑,望向吴越王的目光,顿时搀杂了一丝疑惧。 卓王孙目光飞锁吴越王,冷冷道:“还是说,王爷早就约好了蒙古,必定来攻?” 吴越王脸色又是变了变,哈哈笑了笑,道:“小王哪里知道?只不过忖度蒙古人秋后也许会来攻而已。” 这句话说的软弱无比,卓王孙淡淡一笑:“宋徽宗自命鞠奴,王爷却是戏子。十万将士,王爷怎忍心让他们白死?如今,不听调遣的部队已经全部战死,王爷的亲信部队已然掌控了京师全城,只待一声令下,立即便可改朝换代。到了此时,王爷还在遮遮掩掩,岂有半点枭雄姿态?” 众武林豪杰立时脸色大变! 他们隐隐猜测到,卓王孙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十万将士,并非小数目。 他们灭得实在太轻易。蒙古人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偷袭,专门预备好了箭楼,攻城的骑兵也是说撤回就撤回。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他们望向吴越王的目光,已有些改变! 吴越王脸色剧变,这次,连络腮胡子都无法遮掩。他突然厉声道:“你们忘了么?卓王孙是杀死敷非三老的凶手!我们一起冲上去,杀了他!” 此话一出,众豪杰脸色又变!卓王孙所率领的华音阁一向隐隐有与正派为敌的势头,加之敷非三老之死,卓王孙又是最大的嫌疑。正道中人早就习惯了与华音阁不和,此时被吴越王鼓动,情不自禁地就对卓王孙怀疑起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敷非三老?” “我一直在想,凶手杀敷非三老究竟是为了什么?钱?权?都不是。若说是为了嫁祸给我,这代价又实在太大。直到几个月前,杨盟主告诉我一句话,我才忽然明白。” 他盯着吴越王,一字字道:“三花聚顶。” “凶手杀敷非三老,为的是武功!” 他冷冷一笑,道:“王爷,你的武功很高啊,竟然连杨盟主都差点不是你的对手。月支滩泮,更是威风之极。这么高明的武功,你从何而来?” 吴越王失声道:“什么武功?我没有武功!” 卓王孙笑道:“你这一招,真可谓是一石二鸟,又取得了三花聚顶的神功,又嫁祸于我,令我与正道为敌。好计策、好计策!” 武林群豪听得惊疑不定。三花聚顶神功之名他们早就听说过,乃是当世第一神奇的武功。传说修成此功之人,修为早已超凡脱俗,几乎是神仙中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大威力,外表看去却跟常人没什么异样。但这门功夫极为难练,当世除了敷非三老,再没有人能练成过。但…… 他们猛然想起,此功还有一个练成的捷径。如果三位练成了了三花聚顶的高手,分别将毕生的修为贯注到一人体内后,此人便可顷刻间炼成此神功。而敷非三老,正是练成此功的三位高人! 当今武林,谁最渴求武功?那自然是这位数度扰乱武林大会的吴越王了。他手握兵权,手下无数奇人异士,若说是他密谋杀死了敷非三老,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已经修成了三花聚顶神功么? 为什么不见他施展? 吴越王听到卓王孙的话,脸色变了变。但他并不惊慌,笑道:“三花聚顶神功,传说为道家至高境界,一出手便是紫气蒙蒙,运到极处时,头顶现出三朵碗大紫花,万邪不侵。本王若是身负此功,又怎会数度偷袭卓先生而不成?” 他密谋刺杀卓王孙,本是不甚光彩之事。但他当着卓王孙与武林群豪之面说出,便非卑鄙阴险,倒有些光明磊落的味道。卓王孙武功天下第一,世人皆知,要杀他,除了偷袭,还能有什么办法? 卓王孙微微一笑:“或许王爷图谋者更大。” 吴越王脸色再变。他不想让卓王孙说下去,截口道:“卓先生为华音阁之主,想来并非血口喷人、胡言乱语之辈。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有证据。就请拿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他这一招甚是毒辣,他笃定卓王孙绝不会有什么证据,因此就用话逼住了卓王孙。只要没有证据拿出,那么卓王孙就是血口喷人之人、胡言乱语之辈。 卓王孙微笑道:“武功怎样,出手就知道了。” 他衣袖扬起,微风飒然,吹拂着他那描绘着日月花纹的袍袖,悠然道:“三招。” 吴越王心头雪亮,卓王孙是要逼自己显露出真正的功夫。他暗中冷笑。他跟卓王孙并非第一次交手,卓王孙武功怎样,他心中有数,立即豪笑道:“是非分明,卓先生既然有此清兴,本王怎不奉陪?” 他扶了扶顶上的金冠,越众而出,道:“素闻卓先生杀名人用名剑,不知今日对付我,用什么剑?” 卓王孙望向远天,悠然道:“天下。” 吴越王笑道:“天下?” 卓王孙抬手,目注衣袖,淡淡道:“你一心一意所想的,无非是天下之争。我若杀你,则令你永无争夺天下之力!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目光陡然一厉,注视着吴越王。 天地倏然起了大风云,被长风吹动,向着吴越王滚滚涌来!刹那之间,一团青云在沙场上凝结,宛如山岳般压了下来!吴越王心头充满了惊惧,忍不住后退半尺! 卓王孙冷冷道: “第一招,天下之器!” 他身形一动,向吴越王袭去。 吴越王一声大喝,双掌聚起全身功力,向下一劈。 他当日于嵩山峰顶被卓王孙大败,此后无时无刻不想着再与卓王孙对战时该怎么打。诀窍只有一个:先发制人! 这两掌,几乎是吴越王能够施展出的最大功力,隐隐然有风雷之势,向着卓王孙怒卷而来。反正只有三招,只要他抵挡住三招,便不用再怕卓王孙。因此,他出手再不留余力。 吴越王那受皇府秘术精炼培养出来的内力,此时全面爆发,尽数被他从双掌之中逼出,化作一道狂龙,向卓王孙的身躯怒卷而去。 他的剑心不如卓王孙,剑术不如卓王孙,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这身内力。只要两人双掌相接,他至少有把握可支撑一时三刻! 他要逼着卓王孙跟他比拼内力! 刹那间沙石横飞,附近一丈方圆之内,全都笼罩在他这一掌之下,地面碎石乱木被他掌势催动,轰然厉卷成一道巨大的狂风漩涡,将卓王孙笼罩于其中! 卓王孙不避不闪,一掌向吴越王掌上迎去。 吴越王大喜,掌势宛如雷霆怒发,猛击而下。 猛然,他一声惨叫,掌心剧痛,竟似被一柄利剑贯穿一般,鲜血飞洒而下! 他那劲急的内力猝然一窒,卓王孙掌势绝不停留,倏然一闪,宛如庐山瀑布一样自上而下划过。 吴越王奋起全身力气,忍痛向后急跃,剑气纵横飞舞,将他金冠一劈两半,跟着飞舞而下,将他身上穿的金铠金甲从中划开! 吴越王大吃一惊,连忙一退、再退,一面退,一面惊恐地喊道:“这是什么武功?” 卓王孙掌际光芒闪烁,隐然而成一柄剑形,随着他功力散去,剑形渐渐消散。他淡淡道:“剑心。” 吴越王渐渐镇定,双目炯炯,注视着他掌心残留的剑形,目中露出一丝渴欲。如果他也有剑心…… 卓王孙微笑道:“原来王爷并不关心这个。” 他左手一翻,慢慢打开。 那是一柄极为古拙的青铜器具,雕刻成一只虎的样式,却只有半面。卓王孙两根手指轻轻握虎尾,将它倒提了起来。 “传闻大明律法极为严厉,就算以王爷之尊,若没有这枚虎符,也无法调动城中十万军队,是也不是?” 吴越王耸然动容,急忙探手入怀。他这时才意识到,卓王孙方才那一剑经已将他衣襟全部斩开,里边密藏之物散了一地。 他脸上阴晴不定,目光凌厉,怒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却不看他,将那枚虎符提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道:“王府禁兵,吴越专署……原来这是调集王爷座下亲属之兵的符节。” 他猛然将虎符向空一举! 一道沉黑的光芒,衬着煌煌夕阳,在沙场上返照出夺目的光芒。 城门内的守军,看到此符皆是一凛。大明军律最严,凡受此虎符节制的士兵,都必须要凛尊持此兵符之人。只见京师城头一片旗帜飞舞,传令之声由近及远,声声传了开去。近处的士兵更是狂奔起来,顷刻之间列成了整齐的队伍。显见,城中之兵,尽在此虎符节制之下。 卓王孙一笑:“王爷治兵,果然严谨。只是城内若尽是王爷所统的亲兵,那么城外跟随王爷作战,是什么呢?” 他目光骤然冰冷,逼视着吴越王:“是否,便是不听王爷调度的大内禁卫、各部精兵?” 吴越王面色一寒! 卓王孙微笑:“于今他们全军覆没,也就是说……” 他缓缓把玩着虎符:“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京师城内,便会改朝换代。” 吴越王与城头监军的嘉靖皇帝同时脸色大变。 嘉靖皇帝跟着哈哈一笑,道:“这位先生多虑了。皇弟与朕乃手足至亲,一心为国,岂能行此妄念?胜败乃兵家常事,朕亦不会责怪于他。” 卓王孙不理嘉靖皇帝,淡淡道:“大敌当前,汉祚将倾。王爷点什么兵出战,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否则,便定他个通敌卖国的罪名。王爷,你这一计,实是妙极,却连武林豪杰都要一网打尽,心计实在太过狠毒。” 于长老等人耸然动容,面面相觑,被吴越王召入军中的武林人士,的确已死了七成以上。只剩下他们。 莫非这真是个早就策划好了的阴谋? 吴越王冷笑道:“血口喷人,果然胡言乱语。” 卓王孙衣袖一挥,虎符倏然飞起,越过长空百丈,倏然落在了嘉靖皇帝面前。 卓王孙淡淡道:“皇上,好好握好自己的东西。” 嘉靖皇帝拾起虎符,抬头看时,只见吴越王也正殷切地望着他。他立即便想将虎符还给他,但心中忽然动了动,将虎符悄悄藏在了袖中。 卓王孙道:“第二招,天下之信!” 微风吹拂,卷起他之身形,向吴越王轻灵无比地飘去。 但吴越王却不敢再抵挡。方才那一招,已将吴越王之锐气全部矬尽,他只想抵挡住这三招,便已足矣,再也没有跟卓王孙争雄之心了。 掌势连绵飞舞,化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将吴越王全身护住。 这一招,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只求能抵挡住卓王孙这神鬼莫测的神通,便是大幸。 哪知卓王孙身形一动,倏忽之间,已越过了吴越王,如鹰击长空一般,飞纵至蒙古军之中。这一下蒙古军立即大乱,兵器纷飞,向他刺了过来。卓王孙身形飘飘,已然飞了回来,手中提着一名蒙古士兵。 那名蒙古士兵已然吓得半死。 卓王孙淡淡道:“我这一招,当以你为剑,刺向王爷。那时两人内力夹击,你在一瞬间就会四肢断裂、五脏俱碎。但我的真气会护住你的心脉,所以你暂不会死,只会在真气的漩涡中挣扎,任那些真气如刀如剑般刺穿你的身体,将你的血肉一片片削碎。你想不想这样?” 那名蒙古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拼命地摇头。 卓王孙道:“你若不想这样,就告诉我,把汗那吉大将军今早下达的命令是什么。” 那名蒙古兵哪敢反抗?厉声道:“屠尽汉人,不杀……” 吴越王脸色惨变,身子突然跃起,掌势如雷轰电掣一般,向卓王孙猛击而下! 卓王孙长袖轻摆,掌心剑芒闪动,向吴越王迎去。吴越王身在半空中,掌势倏然一变,全部劲气全都怒飙向那名蒙古士兵! 卓王孙身形猛然冲天而起。 那名蒙古士兵被他带得跟着飞起,一拔就是一丈多高!吴越王一声怒啸,掌势带起满空沙石,黄龙一般滚滚冲上,向着蒙古士兵怒击而去! 卓王孙一字字问道:“不杀什么人?” 蒙古士兵看到吴越王那凶狠之极的面容,早就吓破了胆,惨叫道: “不杀头戴红巾者!” 卓王孙淡淡一笑,双足猛然踏下! 吴越王带起的沙龙气势狂悍之极,却被卓王孙一足正踏在沙龙龙头之上,霸悍的劲气透体而下,沙龙立时瓦解!漫天风云被他劲气带动,刹那间形成一道狂猛的龙卷,逆着沙龙之势疯狂轰下。 吴越王怒啸声中,被卓王孙狂猛的劲气节节轰退,猛跌到地面,半边身子已然染血。 卓王孙随手将蒙古士兵丢回去,手指勾处,却赫然是一根鲜红的巾带。 京师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看得很明白,吴越王,连同最后鏖战在他身侧的残余部队,大部分人头上都戴着一根鲜红的巾带。 嘉靖皇帝颤巍巍地站起,满脸惊骇地指着吴越王: “皇弟……你竟然……你竟然通敌?” 吴越王脸色阴晴不定,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 卓王孙淡淡道:“皇弟终不如皇帝,是不是,王爷?” 吴越王怒啸道:“不要再说了,吾之天下,竟都坏在你手上!” 卓王孙道:“那或许是因为,天下并不是王爷之天下!” “第三招,天下之威!” 淡淡的剑芒,倏然闪现在卓王孙全身,凝结成一柄又一柄小小的无形之剑。卓王孙轻声道:“这一招,我要以无上剑心,将你击败,让你在天下人眼前丧尽威严。此后,就算你再有天下之器、天下之信,也无人肯当你是天子。” “因为……” “你只不过是个屈膝污泥中的小丑。” 剑势倏然化为实体,随着卓王孙衣袖缓引,怒龙惊电一般杀向吴越王! 精光闪烁,化成一道长虹,这一招,含着卓王孙天下第一的修为,绝非常人所能抵挡! 倏然,一道蒙蒙紫气在天地间扯开,嘶啦一声,化成一片浓浓紫雾,将景天长虹全部包裹在内。一串密集的炸音连绵响起,卓王孙这一招,竟被紫雾完全化解! 吴越王右手抬起,紫气凌厉,在他掌心化成一只漩涡。他的面容惨厉之极,狠毒地盯着卓王孙。 “必须要杀了你么?” “我要夺得天下,必须要杀了你么?”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跨上。紫雾越来越浓,将他全身都包裹了起来。隐然在他头顶聚结,形成三团深重之极的紫花。 突然,一个声音厉声道:“你……你果然是凶手!” 吴越王倏然停步。 于长老与正道群豪双目中满是憎恨,死死地盯着他。 满身紫气,正是三花聚顶神功修成的朕兆。这本是道家无上的功行,此时,却成为最可耻的罪证。 他脸色一变,满身紫雾一黯。但他随即狂笑道:“是又怎样?你们该感激我,若不是我想收服你们,命你们戴上红巾,你们早就死于蒙古铁骑之下了!识相的,与我一起杀了他,日后自然有无穷的荣华富贵。若不然……” 他冷冷一笑,掌心紫雾更浓、更冽! 于长老狂怒之极,厉声道:“我只恨自己瞎了眼,竟跟随了你这畜牲!” 吴越王冷冷道:“叫什么叫?愿意跟随我的,就不要妄动,不愿意跟随我的,等我杀了卓王孙之后,再来杀你!”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放过卓王孙。 他心中的怨毒,全都集中在卓王孙身上。 为这一日,他辛苦筹划了多少天。 辛苦取得皇上的信任,将天下兵权交给他。 辛苦网罗天下奇人异士,终于取得了绝世武功。 辛苦与把汉纳吉、重劫勾结,借蒙古兵力,将反对他的力量全都消灭。 这本是个收获的季节,他应该举起兵符,吹起号角,收获他辛辛苦苦栽下去的种子。他应该坐在九重金殿上,接受万民敬拜,一统天下,建立如明武宗一样的功业。 那应该是他,不是这个被揭露了一切、失去一切的丧家之犬。 只因为,这个可恶的人! 他几乎咬碎钢牙,恶毒地盯着卓王孙。 “三花聚顶、万邪不侵。你能抵挡么?” 紫雾更浓,他厉盯着卓王孙的双眸。此刻,他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要杀掉这个人,用他辛苦得来的绝世武功! 卓王孙淡淡如青山。 “我说过,第三招,让你在天下人眼前丧尽威严,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屈膝污泥中的小丑。” 他伸出两根手指。 修长的手指如持名花美酒,指向吴越王。 却在刹那间宣判了他的命运。 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处可埋骨 吴越王狂笑:“好!” 他身子倏然飞起,紫雾蒙蒙,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向卓王孙凌空抓下!三花聚顶功力的确凌厉无比,这一招才施展出,立即就觉周围的空气一紧,似乎全都被这一招蚀尽,化成惨厉之极的气道,向卓王孙怒飙而至。 吴越王身子恍如紫龙飞舞天际,向着卓王孙顷刻间施展出十数招杀手! 卓王孙淡淡不动。 吴越王的心忽然紊乱了。 他真的能战胜这个人么? 就算身负三花聚顶的绝世武功,他能打败这位号称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么? 怒招凌厉,他的心却乱到了极点。 他没有答案! 身在半空之中,他突然一声长啸! 一抹赤红,倏然在卓王孙背后闪现。赤红,宛如一只凝视的眸子,却凝在心之深处。那是凄惨的忧伤,是做尽妖梦的夜晚。 孟天成面容冷峻,全部心神,都贯入了这柄赤月妖刀之中。他的刀,不利、不迅、不疾、不劲,却妖。 妖到天怒人怨,心醉神摇。 妖到伤心,妖到断肠。 刀出天下惊。 紫雾赤眸,夹着卓王孙淡淡如青山的身形。每一式攻击,都足以震惊天下,何况两式齐运。 天下绝无一人能抵挡得了此两人联手!就算卓王孙都不行! 吴越王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所有被激起的怒火,全都在这一招中宣泄出来。 杀了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么苍远,宛如隐隐青山,连绵在天际。一痕如黛,流连成天涯飘动的一线微茫。但无论多利的刀、多强的剑,都无法斩断。 谁能斩破苍天?谁能斩破青山? 他身子一侧,吴越王与孟天成心中都是倏然升起一片恍惚,卓王孙的身形就在眼前,但如紫雷怒发的双拳,与赤眸妖艳的妖刀,却同时斩空! 孟天成一惊,妖刀倏然隐没。他身形如鬼魅一般游移开去,隐没在暮色中,等待着刹那的间隙。 卓王孙冷电一样的双眸倏然抬起,吴越王心下一寒! 他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被卓王孙目光锁住,无法挣脱、无法逃开。 卓王孙淡淡道:“何为天下?” 吴越王双目被他凝视着,竟无法逃开。卓王孙一字字道: “何、为、天、下?” 吴越王忍不住讷讷答道: “天下,中原就是天下,塞外亦是天下。只要我一统……” 卓王孙冷冷打断他: “不。” “我即天下。” “天下之器,即我之器;天下之信,即我之信;天下之威,即我之威!” “我无器,天下有何器?我无信,天下有何信?我无威,天下有何威?” 吴越王一窒! 卓王孙傲然而立,侃侃而谈,一字字都如重锤般轰在他心底。 每个字,都似乎是渴欲达到的境界,但,只有被告知了、被教训了,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那是他渴求、却永远达不到的至高境界。 我即天下。天下即我。 因而不求,不求而为天下之主。 因而,不必苦心经营,不必阴谋策划。不必武功盖世,不必智慧超群。 自然剑法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 我即天下。 吴越王一个踉跄,胸中似有一股气怒冲而出,却无处可以宣泄,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为什么……为什么人间竟有你这等人物?” 他废然长叹,卓王孙如一座高山,阻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攀爬,都再也无法逾越。 就宛如虬髯客当日见到李世民时所发出的浩叹。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中原已不可图矣。 紫雾凝结,沉甸甸掌在手中,却已无法击出。 纵然他武功胜过卓王孙,又能如何?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山争夺天下?” 他忍不住发出最后一句疑问。 他忽然一惊,踉跄后退。 ——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眸。 那是多么深远的寂寞,却又高华、清远,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天下,对于他,是多么的小。 小到他根本不愿去争夺。 吴越王发出一阵凄苦的笑声。却原来,他费心费力去抢夺的东西,在这个人眼中,是那么的不屑。 弃之如敝履,他却奉为圭皋。 他不能不争。失去了这些,他还有什么? 他长啸道:“天成!” 妖眸骤显,孟天成身形飞纵,拦在了卓王孙之前。他的眸子冰冷,无论吴越王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吴越王身形飞纵,如黄龙横空,向嘉靖皇帝怒冲而去。 只要杀了这个人,他未必不可东山再起! 他厉声道:“天健,掩护我!” 孟天成绝非庸手,虽然敌不过卓王孙,但亦可拦住他片刻。有欧天健之助,三花聚顶神功展开,吴越王有把握一击而杀嘉靖皇帝! 皇帝一死,大明立成乱世,他不难乘势而起。 吴越王狂笑。 人影一闪,吴越王猛然停住。 欧天健。 欧天健挡住了他的道路。 吴越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应该掩护我,助我杀了皇帝!”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丝迷惘。 这个吴越王府中的第三号人物,一向追随在吴越王身后的小丑一般的角色,此时满脸惊恐与不相信。他张开手,却又有些怯懦,似乎不敢在吴越王面前说话: “王爷,你真的要谋反么?你真的要通敌卖国?” 吴越王厉声道:“你是第一天跟随我么?让开!”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他猛然摇头,道:“不!王爷,我不能让开!我不能让您做千古的罪人啊!你要是杀了皇帝,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吴越王一窒! 这小丑一样的欧天健,平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么?现在怎会对他说这些话? 欧天健死死握住兵符,对吴越王恳切地道:“王爷,您不是常教育我要建立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功业么?现在就是时机啊。咱们是坏人,但不是出卖民族和国家队奸臣贼子……” 他的话语猛然噎住。 一只手从他的胸前猛然穿过,满手鲜血,凄厉之极地缩回。欧天健呆呆地看着吴越王,似是不能相信他竟然杀了自己。 追随十数年,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死在七王爷手中。他也从未想到,七王爷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摔倒在地,摔倒在血泊中。 吴越王心头泛起一阵暴躁。他忍不住出手,想将欧天健矬骨扬灰。这一刻,他竟是如此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 一柄刀伸过来,将他挡住。 “王爷,放过他吧……”孟天成全身掩在一袭黑袍中,提刀架住吴越王之手。 他看着欧天健。欧天健在慢慢死去。 欧天健也看着他。 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竟能在国家大义关头,并不糊涂,让孟天成很是吃惊。这个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尽管他们平时或怯懦、或卑鄙,但当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 可自己……却已经立下誓言,必须追随着这个叛国贼,无论他将走向何处去。 孟天成心中忽然有一丝感伤。 宛如夕阳残红。 欧天健抽搐着,他的眸子在涣散,吃力地说道:“我……我做对了么?” 孟天成轻轻点头。这一刻,他很敬仰这个王府中的小人物。 欧天健笑了,那抹笑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照亮了他的生命。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有个心愿?” “我好想……好想……听你这位……这位……王府第一高手,叫我……叫我一声……欧爷……” 他的气息已断续若游丝,再也无法支撑生命的延续。 孟天成轻轻俯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古代有个人,叫吕端,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吕端大事不糊涂。我想,若是吕端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欧爷大事不糊涂。” 欧天健笑了。他含着这抹笑死去。 这是一出小丑的悲剧,注定要笑着落幕。 孟天成感受到他的手渐渐僵硬,眼眶不禁湿润,他死得像是个小丑,又像是位英雄。 他很想给他挖一座坟,在坟前立一座碑,上面用妖刀刻出一段铭文:大明英雄欧公天健之墓。 但他不能。沙场如雪,男儿头颅寄何处? 不须有墓。 他缓缓站起,悲怆如尘埃,遍布全身。他心中的荒凉,忽然连妖刀都斩不断。 吴越王心头也有了一丝怆然,他忽然极度后悔,他宁愿舍弃帝王之业,以换回欧天健的性命。往日的岁月,他率领着孟天成、欧天健,奔波江湖。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纯粹。而今,他竟亲手杀了他。 忽然是如此寂寞。 卓王孙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动不动。 仿佛只是一幕戏,于他半点都不相干。 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天下亦不过是梦幻一般。 于今,戏已落幕。 要杀人么? 他凝视着吴越王与孟天成。 这两人气势已沮,不堪自己名剑一击。 他淡淡道:“你败了。” 吴越王浩然长叹。 不错。他败了。 败得淋漓尽致。败在了天下之剑下。 “中原已不可图,我当浮海而东……日后先生若想饵牛钓鳌,你我再图相会。” 他携着孟天成,长笑而去。 卓王孙萧然而立,如青山磊落。 相思挣扎着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唤道:“先生,放了他吧。” 她绝不能让卓王孙再出手。她不能让卓王孙对孟天成出手。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孟天成为何再度投靠了吴越王。 那是蒙、汉互市的代价。这个重然诺、轻生死的少年,为了她的理想,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而当她被吴越王囚禁于秘境,以图作为牵制俺达汗的人质时,又是他暗中留下线索,助她逃出。她才能从牢狱中脱身,及时赶到阵前。 她如何再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孟天成在消失前回眸,深深看了相思一眼。 相思知道他的意思。 浣花溪头,是他唯一的牵挂。要她去那座小楼里,去看一眼。 她轻轻点头。 了却无限怅惘。 正道群豪茫然,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他们望着卓王孙,无形之中,竟将他当成了首领。 卓王孙淡淡一笑,目注重劫。 湿婆之弓,湿婆之箭,在他足下耀眼生辉,逼迫着这位苍白的魔王。 重劫却并不惊惶,温和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中原第一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慑服七王爷,瓦解其十万大军。我该敬佩才是。” 卓王孙淡淡一笑:“王爷败走,是因为他明白,城中守军,已然发现他与你勾结,不再听他的命令了吧?” 重劫发出一声尖嘶,优雅温和之态立即消失! 卓王孙淡淡道:“否则,你怎会容他跟我从容厮杀?” 重劫苍白的身躯颤抖,伫立在暮色下。夕阳如血,垂照着天地万物,却无法穿透他那几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紧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只孱弱的精灵,一触就会死去。 “你以为我很怕你么?” 他喘息着:“你以为你会像打败他一样打败我么?” 他厉声道:“不能!” “永远不能!” 他一把撕开白袍,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鲜血化为一片血雾,飘满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 然后,静静跪下。 跪在漫天战火劫灰中,无比虔诚。 一群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从他背后走出,向卓王孙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之极,巨大的斗篷裹着他们的身形,使他们就像是一连串影子一般,在日光下浮动着。日光变得苍白而冰冷。 白色的眼眸,绘在斗篷上,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静地凝视着每一个人。 血雾缓缓落下,没入斗篷中,竟无一点痕迹。 斗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张寂静的脸来。 一点血红,印在他们眉心,宛如神明的微笑。他们全身肌肤苍白,宛如明玉一般,身上不染半点污秽。他们向着卓王孙,虔诚礼拜。 卓王孙脸色猛然一变。 他认识他们,只因草原之上,他曾与其中一只遭遇过。 骷髅佛。 在他们敬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变化开始在他们身上蔓延。他们的皮肉开始缓缓收缩,仿佛体内有一只巨大的洞,在吞噬着他们的血肉。而眉心的那点血红,却更加艳丽夺目。 他们正在缓慢地化成一尊尊骷髅佛。 带着瘟疫与恶魔之微笑降世的佛陀。 卓王孙自然深知他们的妖异之处。当日仅一只骷髅佛,就几乎逼出了他的全部修为,而今竟有几百只,密密麻麻涌了过来。 那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重劫被他逼入绝路,出动了全部五百只骷髅佛。 那是三连城最可怕的武器,是非天一族三千年来乞求的神明祝福。 卓王孙猛退一步。 暗乌色的雷霆爆开,仿佛神明一声凄楚的叹惋,骷髅佛三丈之内,猛然变成一片漆黑。巨箭、炮石、箭楼、泥土纷纷腐化,成为片片劫灰,飞扬在骷髅佛周围。倒地的尸体在瞬间变成焦黑一片,浓黑的污水从尸体内流出,连尸骨都化为乌有。 骷髅佛的毒性之强、之诡秘,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纵连天下第一的华音阁主,也不由得步步后退! 卓王孙一声怒啸,身子倏然跃起! 长袖倏卷,几十座箭楼、投石车被他劲力搅动,巨箭、炮石轰然怒发,一齐飙射。卓王孙身在空中,劲气布散成一道长虹,将巨箭、炮石约束在一起,雷霆般猛然向骷髅佛贯下! 骷髅佛一起上望。 巨箭、炮石结成的凌厉攻势,在它们的目光下灰飞烟灭,劫灰更盛,片片飞舞的,却是触人立死的修罗瘟疫之毒。 卓王孙脸色再变,他倏然飘至护城河岸,双袖暴舞。河中的泥土与尸骸被他无俦的劲力催动,化成两道墨龙,铺天盖地般向骷髅佛群压下。 骷髅佛群一动不动,双手合十。 灰飞烟灭。 墨龙在尚未触及到它们时,便已萎顿,分解成片片劫灰。劫灰舞空,飞溅向卓王孙。卓王孙退势稍慢,一片劫灰沾到了他衣袖上。衣袖立即腐黑,亦化为劫灰。 卓王孙骇然变色,急忙推出一掌,将劫灰震散。 在如此妖异的魔毒之下,他亦不由深深皱眉。 他能怎么做? 忽然,一抹水红出现在了满空劫灰中。 相思挣扎着起身,向那些骷髅佛走了去。 卓王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要拦住她,但刚才在骷髅佛的逼迫下,他已退得太远,仓促之间,却是鞭长莫及! 他向相思怒喝道:“回来!” 相思不管他的呼唤,慢慢地走向骷髅佛。泪化明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中坠落。 她踉跄前行,似乎不知道它们是天下最可怕的妖魔,却只将它们当作最孱弱的孩子。 骷髅佛的身躯猛然止住,它们也在这瞬间,发现了相思。 它们发出一阵哀婉的长鸣。 乱舞的劫灰倏然散开,似是不敢落在相思身上。 相思走近,一名骷髅佛竟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她身前,呜呜哭泣。 相思颤抖地伸出双手,不顾污秽之毒,按在它额头。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 骷髅佛晶莹的骸骨颤抖,发出一阵碎响,相思的身躯也在颤抖。 重劫的声音淡淡传来:“看到他们,你是不是很惊讶呢?” 相思倏然抬头。 重劫就像是一抹苍白的影子,飘浮在骷髅佛身后。 “想不到吧,天下最恐怖的骷髅佛,竟然是荒城最初的百姓!”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记得当初你用玉瓶收集他们的血么[注释6]?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 相思茫然点头。 重劫的笑,就像是孩子一般,充满了恶作剧的味道:“不错,他们得救了,变成了骷髅佛。” 他一字一字道: “那个仪式,不是为救他们,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骷髅佛。是你,亲手将他们变成了骷髅佛。” “这个结局,你喜欢么?” 相思发出一声惊悸的抽泣。怎么会是这样? 重劫悠然道:“我没有骗你,它们真的得救了。你看,它们再也不会死去,永远都不会。” 他轻轻道:“死去的永远都是别人。世界将因它们的一拜,化为劫灰。” 一滴泪,自相思的眸中落下。 她忍不住跪倒,抱着骷髅佛。不顾污秽,不顾剧毒。 “对不起!对不起!” 她嘶声哭泣着。这一刻,她宁愿深入地狱,替它们承受这一切。但她却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泪水陨落,沾染了骷髅佛晶莹的骸骨。 重劫淡淡道: “它们还认识你啊,天女。你看它们是多么慈悲,宁愿瘟疫之毒反噬体内,也不愿泄露出一丝,让你中毒。它们是真正的佛,不是么?可惜,这种妖毒太过凌厉,就算他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 相思身上的衣衫,随着他的话,已变成了淡墨色。劫灰飞舞,墨色在缓缓加深。 卓王孙真气鼓荡,将劫灰激开,飘身上来,喝道:“走!” 相思哽咽道:“不!” 她紧紧抱着骷髅佛,她不能放弃它们,是她的错啊! 骷髅佛垂下头,跪在她怀中,这具污秽与邪恶组成的恶魔之躯,幽深的眼眶中竟然也流出了泪水。 漆黑之泪。 相思泪水纷纷而落:“是我害了你们……” “你们不怪我么?” 骷髅佛缓缓摇头。暮风呜咽,似是在代它回答: 不……那是真正的救赎。 骷髅佛虔诚地跪倒在相思身前,深深叩拜。干涸的骸骨深处,发出一声沙哑而痛苦的嘶啸。 它晶莹的身体猛然跃起,退开一丈,双手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阵沙哑的碎响传来,骷髅佛骨架轰然瓦解,化成一丛漆黑的灰烬,瞬间蚀入地面。泥土顷刻之间被腐出一个深深的洞穴,骨架连同漆黑的灰烬跌落到洞穴中,泥土崩落,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佛葬。 重劫尖声道:“不!” 每一位骷髅佛都向着相思苍凉而虔诚地跪拜着,双手插入胸膛,化成漆黑的灰烬,腐蚀出一块小小的墓穴。 诸佛涅磐。 重劫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他冲上来,企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座漆黑的坟墓。 相思伸出的怀抱空空,低头啜泣。 满地荒凉。 唯有骷髅眉心一滴鲜血,缓缓坠落。 那是梵天之血,坠落在相思水红的衣衫上。 宛如一滴滴绯红的眼泪。 却是那么纯粹、洁净。 五百尊佛涅磐,五百滴梵天之泪。 相思抬起头,一尊尊漆黑坟墓上,夭红的天雨乱落,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落日如血,浸染着整个大地。 重劫跪倒在密密麻麻的墓穴之间,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苍凉。 天地是如此辽阔,所有的苍白都已退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格格不入。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纵马狂奔,带着他的铁骑兵与巨獒兵团,退回三连城。 那里,是他最后的决战之地。 卓王孙扶起相思,轻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相思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时,却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带着淡淡的温暖。蓦然回首,就见俺达汗站在十万大军前,远远望着她,神色有些落寞。 相思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 俺达汗却释然一笑,大踏步来到她面前,道:“谢谢你。” 相思有些错愕。 谢她什么? 谢她提出了第三条建议,给蒙汉两族带来万世和平?谢她感化了骷髅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谢她挫败了重劫的阴谋,让他的避免了阵前大军哗变之痛? 俺达汗看着她,展颜一笑:“谢谢你,不曾离去。” 万世之和平,可汗之威严,此刻,皆不及一件事。 ——她还好好的。 不曾离去,不曾在那只为她折断的羽箭下死去。 让天地间,还有这一朵新莲绽放。 也让他,不至抱恨终身。 相思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将披在身上的亡灵之旗解下,递给了他。 这面旗帜,便是这段岁月的见证。 马尾编织的世界地图上,曾染上过无数君主的鲜血,也曾承载了梵天的慈悲。如今,也沾上了她的血。 俺达汗接过旗帜,挥手道:“有朝一日,你到草原来,看我为你建起的都城!” 他爽然一笑,挥鞭打马而去。 他手中,漆黑的亡灵之旗猎猎展开,再度飞扬在天地间,却没有了杀戮的姿态。 十万大军带着满空旌旗,整齐地跟在他身后。 暮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是年,为嘉靖二十九年。 史官将这一战载入史册,史称庚戌之变。 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尘 长夜,带着深邃的寂寞,轻轻翼覆在相思身上,抚慰着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记得那一刻,诸天的暮色是那么寂静,苍茫的夜色下,余烟袅袅散去,战痕累累的大地一点点沦入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了!” 这一声久违的的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都疯狂起来,齐声呼喊着胜利。摇摇欲坠的京城,顿时沸腾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的心都被点燃。守军们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甩下沾血的战甲,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池。守住了京师,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 这是一场名垂史册的胜利,却不以战争为名。 这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功绩,却不仅仅属于这些正在欢庆的大明子民,也属于挥师退去的蒙古将士,属于所有人。 历史将铭记这一切。 就在这座城池下,一位本可以执亡灵之旗、横扫世界的可汗,放下了征服天下的伟业,放下了广阔无垠的疆土,放下了王者的尊严与功勋,放下了无尽的杀戮与征战。 城下结盟而去。 因为那自由与富足的信仰,因为那手中无箭的许诺。 因为爱。 为苍生,为天下,也为那一朵水红的新莲。 于是,她也笑了。 这一笑,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一刻,久违的黑暗宛如温暖的帷幕,向她笼罩而来,一阵腥甜入喉,她再也没有知觉。 这数月来,她所有的精力与勇气都已透支殆尽,只靠着一股信念在苦苦支撑。如今,无尽劫难与折磨也未能改变的坚强,都在这一笑中化为流尘。 她终于倒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再不管世界变幻,星陨月坠。 三日三夜,她都浑浑噩噩,在接踵而至的迷梦中沉睡。偶然醒来的间隙,她只看到眼前模糊的青色。 却不知道是天空、原野,还是他的衣衫。 她带着微笑,再度睡去,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憩,似乎要将数月的疲惫一起弥补。 淡淡青色宛如光的羽翼,将她与一切隔绝。 只有在这样的翼护下,她才能真正安眠。 当她彻底苏醒时,已是第三日的夜晚。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那袭淡淡的青衣。 卓王孙坐在她床边,注视着手中的羽箭。金色的箭头腾起煌煌光芒,照亮了他宛如冰玉镂刻的容颜。 相思惊喜道:“先生……” 卓王孙回头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相思点了点头,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换过,胸前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好。她脸上不禁泛起一抹微红。 卓王孙并未看她,只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到她手中:“这是忘情之毒的解药,要在毒发那一刻服下才会有用。” 相思微微一愕,将玉瓶接过,心底涌起一阵感动。 ——原来,他终究不曾忘了自己。 相思的眸子禁不住湿润起来,轻轻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卓王孙玩把着手中的羽箭,淡淡道:“说。” 相思哽咽着,将数月来遭遇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那是她在花海深处,未能出口的话。 她说起自己如何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险些被蒙古兵俘获;如何被杨逸之救走,来到荒城。荒城中,他如何与她一起搜集居民的鲜血,如何替她献祭,又如何带领荒城百姓逃脱蒙古大军的追杀。而后,他为了她,数度出入军营,浴血死战;地心之城中,为了救她离开,他甘愿穿起非天一族的冕服,承受重劫的一次次非人的折磨。 她毫无保留,说起他为她所作的一切。甚至在重劫的恶毒安排下,两人险些逾越雷池之事,也毫无隐瞒。 而后,她猝然住口,垂头不敢看他,唯有清如明珠的泪水,点滴落在衣襟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卓王孙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青色的衣袖飘扬,将湿婆弓与箭收起,转身离开。 那一刻,相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从床上跃起,惊道:“你要去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头,淡然道:“毁掉这座城池。” 在他挑起帐帘的一刹那,相思才看清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座青色的小帐,里边并无多余的事物。帐帘外,一座无比恢弘的城池如上古巨兽,蹲踞在深沉的夜色里——正是重劫苦心建造的三连之城。 他们竟来到了三连城下! 相思的心一阵慌乱,仿佛听到了命运的讥嘲。本已远离她的噩梦又再度浮出水面,宛如嘶声作响的毒蛇,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她,发出狰狞的冷笑。 卓王孙遥望着三连城的阴影,悠然道:“一月前,我说过,要将两件礼物亲手带到重劫面前。” “三连之城的劫灰,与他信奉的梵天之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羽箭。在煌煌光芒的返照里,他展颜微笑。 仿佛是古时名士,在月夜惊醒了梦境,忽然想起了故人的邀约,于是乘兴而去: “到了实现的时候。” 相思的脸色却瞬间惨白,颤声道:“可是……可是梵天,便是杨盟主啊!”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身上寸寸扫过,缓缓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却让相思感到一阵森寒。 她禁不住退了一步,声音中已只剩下了哀恳:“他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去救他啊。”她抬头注视着他,眼中泪光盈盈而动:“我求你,去救他。” 卓王孙淡淡道:“不。” 淡淡的话语,却已是不容商议的裁断。 惊骇、恐惧、绝望,宛如午夜的风,瞬间掠过相思的眼眸,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带着心碎的哀伤,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遥望远天,一字字道: “是他自己,选择了毁灭。” 她紧紧咬住嘴唇,那一刻,她的心在抽搐,几乎忍不住要跪在他面前,祈求他。 却又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她突然咬牙,向账外奔去。无论如何,她不能抛下他,不能将他扔在那座注定要化为劫灰的城池。 却听他道:“站住。” 相思猝然止步。那一刻,她心底涌起一丝奢望,或许他会回心转意,去救出杨逸之。毕竟,他们是朋友。不应该因为她的缘故,而反目成仇。 然而,她只听到他冰冷的话: “今日凌晨,我必会射出这一箭,无论谁在城中。” 他的脸色渐渐沉下,一字字,都化为利刃,刀刀镂刻刻在相思的心上: “——他,或者你。” 相思紧咬嘴唇,没有回头,向夜色中奔去。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最顶上。 深沉的夜色包围着他,也包围着整座三连城。浓密的黑雾宛如无数妖魔,旋绕在黄金城周围,将这座城池渲染得仿佛浮空之城一般,伟大、庄严。 这本是天帝之都,不在人间。 而此时,这一切,都无法保护它。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这座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拿着湿婆之弓前来,射穿这座城。 看到那个青衣男子的第一天起,重劫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神的谶语即将实现,三连之城,将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他从这个男子身上,看到了毁灭的威严。无论这个青衣落落的男子看去多么从容、优雅,他灵魂深处,却永远藏着一个灭世狂舞的影子,那是以毁灭为名的神祗,用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踏出毁灭众生的威严。 到了这个谶语实现的一天了么? 重劫赤足,坐在黄金之城冰冷的阶梯上。 广阔的城顶一无所有,只有这孱弱的身影,与一杯酒。他深深地凝视着这杯酒,苍白的长袍如一朵云,从台阶的顶端垂落。 他长久不语,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 神明静静站在他身侧,亦恍惚无言。 天地寂静,没有半点声音。这座城是一座死城。当湿婆之弓到临时,它便注定崩灭。 这是神明对它的祝福,也是对它的诅咒。 ——孩子,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重劫伏在地上,手指在阶梯上轻轻画着圈。一个一个圈围绕着酒杯,逐渐向外扩去。 要多久,才能扩满这座城?要多久,才能扩满世界? 重劫双眸中闪过一阵深邃的痛苦。 他缓缓站起来。白衣在夜风中扬起,紧紧围裹着他。 这一刻,他是那么寂寞。 他望着脚下的大地。非天一族的梦想在他心中掠过。那也曾是他之梦想,期待着有一天能将非天族之光辉布满整个大地。 于今,再无实现的可能。 他猝然挥袖。 酒杯哐啷一声,碎裂。 酒液四溢,流过他画出的一个个圆圈。 他簇拥着着白袍,凝视着酒液划出的痕迹,突然,冷冷道: “我从马奶酒的痕迹里,看出你必将与这座城同归于尽。” 他的目光抬起,冷冷盯着神明。 神明默然不语,他是清醒的、还是迷惘的?他是梵天,还是杨逸之? 重劫盯着他,良久不语。 黄金之城上的风,是如此的冷。 重劫突然执起神明的手,道:“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下黄金之城,沿着阶梯,一直走到黄金之城与白银之城的交接处。那里,倒悬的黄金之顶与白银之顶交汇在一起,形成一只直径数丈的巨柱,非金非银,却是最妖异、凄厉的白。 重劫抚摸着巨柱,手指透过虚空,勾勒着柱上镌刻的图腾。 那是一条十丈长的蛇,巨大的蛇头从白柱上怒凸而出,足有一人高的蛇口张开,探出两根合抱粗的利齿,森然向人。狰狞的蛇首后,两只巨翅摩天挥舞,似乎要挣脱白柱的束缚,向天空飞去。 天空却是那么遥远,似乎永不可及。 “我族有一个传说,若是蛇能飞上天,就会变成龙。蛇是我们的图腾,因此,我们才会寻求神明的祝福,建立三连城。只为有一天,我们能飞上天,化为神龙。” 他猝然一把将神明拖过来,按倒在巨大的蛇首上: “你,背叛了我!” 他死死地盯着神明,眸子中却尽是哀伤。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你背叛了我。” 苍白的手指从神明的眉心慢慢滑落,轻轻触摸着他的脸。通透如琉璃的眸子中露出万般留恋。突然,他暴虐地将神明压在蛇首上。 “是你,将湿婆之弓的图谱,交给那人的,是不是?” 神明不答,他像是陷入了沉寂一般,对重劫的询问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本就不想瞒过他。 重劫嘴角迸出一丝冷笑:“你早就醒来了,是不是?”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神明:“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在空寂的黑暗中回响。 神明看着远方,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寂静无语。 重劫凄厉的声音震响在夜风中:“是因为你走了,由你的血制造的骷髅佛就会失去控制,疯狂屠戮,直到将整个世界化为劫灰么?” 他不待神明回答,便挥舞着手臂,厉声道:“可是他们已经毁灭了!全部毁灭了!” 他疯狂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在夜空中划出空空荡荡的弧,声音也化为低声啜泣:“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一刻,他紧紧簇拥着白袍,仿佛一个失去了最后庇护的孩子,只剩下自己的拥抱。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神明却依旧无语。 重劫霍然抬头,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想要什么?还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么?” 他挥手,两道纯净的银光出现在掌心。 那是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钉,铸成精致的蛇形。重劫握着它,用力将神明的双臂推过头顶,紧按在两根一抱粗的利齿上。 “你看到她耳上垂着的忘情了?你仍想守护她?” 神明就像是他的人偶,被推入腾蛇张开的巨口中,摆布成飞翔的姿势。蛇首后,一双摩天的巨翼张开,仿佛伴随着他一起飞翔。 他们头顶,就是黑暗而遥远的天穹,永无日月照临。 重劫埋头到神明耳边,柔声道: “可你是否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瓶解药,救了她,就救不了你。” 神明身子猛然一震! 他似是要挣脱,但重劫死死按住他,将他的手腕分开,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 挣扎中,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就盘踞在他的血肉中,深深洞穿他的锁骨。 这亦是忘情之毒,足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 “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 “你留在这里,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将解药留给她。” 神明的身躯倏然静止。 只有一瓶解药,就算他拿到了,又如何? 他目光垂下,不再挣扎,白衣宛如一道月光,寂静地漂浮在狰狞的蛇口中,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 重劫冷笑,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蛇钉忽然用力,穿透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将巨大的蛇齿染红。 重劫退开,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带着鲜血与创痛,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他的笑容无比悲怆,轻轻按了下机关。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顶端升去,宛如飞天的龙。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高处,与黄金之城、白银之城连为一体。 “如你所言,这只白柱,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它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 “你期待么?”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折磨。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强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禁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残忍!”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满身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呻吟。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黄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的杨逸之,化为飞翔的姿态。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班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色,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解开白袍,赤裸着身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沐浴。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身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扬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色,投照在巨大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痉挛着,刹那间化为干枯的蛇蜕。 蛇之涅磐。 涅磐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磐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阴,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身水红的衣衫,伫立于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身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满身疲惫,却依旧苦行,只为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磐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内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满了银白色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脱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脱,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托着相思的身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日夜中,他宁愿自己满身创伤,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身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突然,他感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他愕然睁开眼,就见她正努力地擎起那只玉瓶,想要灌入自己口中。 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摇头:“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内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羞涩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 樱桃初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 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 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 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 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 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 他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 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 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的身体偎依在他身前,微微颤抖。蛇之涅磐,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吞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 将这一吻回报给他。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感念,她的愧疚。 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吞着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 唯有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 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 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色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之死靡它。 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 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 如此,了断因缘。 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 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 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脱,心中忽然充满了那淡淡的青色。 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色斑驳巨柱上。 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 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 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属永无期 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 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 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 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 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磐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 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 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 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 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 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 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 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求她能醒来。 黎明的光芒在他与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 没有半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 因为他的血。 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 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 相思静静地坐起。 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 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轻轻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样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腾蛇巨柱。 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 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 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晚,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 ——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的确是他。 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 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 忘记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 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 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 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 又是怎样的惩罚? 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 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 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 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 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卓王孙。 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 他像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 仿佛毁灭之神,与创始之神,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视。 那么冷,那么肃杀。 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一丝锋芒。 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他的胸腔。 湿婆之弓,在卓王孙的指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柄依照大神湿婆手中的兵刃打造的神器,有着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大威能,顷刻之间,就能令三连城毁灭。 杨逸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站直了身体,站在腾蛇之柱的枢纽前。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 他选择了毁灭,亲自攀上这黄金之城,为他指出蛇柱的枢纽所在。 他轻轻展开白衣,迎接着这迟来的毁灭。 忽然,他的心悸了起来。 他猛然想起,相思正在黑铁连城中解救荒城百姓,如果卓王孙射出这一箭,那么,两万百姓连同她,都将与这座城一齐灰飞烟灭。 那是他绝不能、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 而在此时,卓王孙冷冷地,一字一字道: “让开。” 铮然声响,湿婆之弓跳跃入掌。三枚湿婆之箭中的一枚,已然挂在了弓弦上。这重新打造的神器已不仅仅是一张弓,它其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在卓王孙弯弓搭箭的瞬间,便暴散而出,化成一道道璀璨的流氛,旋绕在卓王孙身周。 刹那之间,组成祭坛的皎洁大理石阶纷纷崩坏。卓王孙那恢宏的力量在这柄神器的助长下,被无限放大,宛如一条奋迅飞舞的神龙,将要脱手而出,直擘苍天! 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箭将洞穿螣蛇巨柱,令伟大的三连城顷刻崩坏。 但他不能让开。 杨逸之的目光掠下,他能看到,相思正打开囚笼,率领荒城中的百姓们冲出三连城。他们的足迹刚刚踏出这座城池,一旦三连城崩坏,他们将全部罹难。 他不能任由卓王孙射出这一箭。 他要成全那抹水红,成全她所有的心愿。 他轻轻摇头。 卓王孙目光一冷,弓弦倏然拉紧! 一阵猛烈的嘶啸声自湿婆之弓上响起,那是毁灭前天地最后的呜咽。 卓王孙面容冷肃,劲气飞舞,逼入了湿婆之弓中。这柄神器将他的劲气激增十数倍,几乎化为实体,龙蛇飞舞,鳞甲凌乱,缭绕在他身前。 卓王孙手指猛然放开。 纯青色的湿婆之箭,带着厉啸之声,飞窜向三连城! 箭身化成一道冷艳的光芒,疏忽之间,直掠向螣蛇之柱! 杨逸之望着悠远的天际,轻轻叹息一声。 他身负重伤,心血几尽,此时心中却忽然空青一片,不染渣滓。他双袖轻轻举起。 黎明那清澈灿烂的光辉,忽然一黯。 满空日光,刹那间消失。 却全都聚在他掌心,指尖盛放着一抹清光。 那么柔和,温暖,如遥远上古神祗,完成了创生世界的伟业,即将沦入沉睡的一瞬,为苍生留下的一声悠长叹息。 随着杨逸之衣袖轻拂,清光倏然射出。 湿婆之箭猛然在空中停住。长鸣声轰啸不绝,宛如一尾巨大的神龙,被猛然扼住。然后,轰然消散。 巨大的爆炸声裂空响起,漫天烟尘迷蒙,炸响在杨逸之眼前。 他衣衫落落,飘然若神。 望着漫天轻尘萎落。 一尘不染。 卓王孙双眉淡淡挑起。 盛怒。 刷的一声轻响,第二支湿婆之箭已然搭上了弓弦! 狂放的真气飙射而出,更猛、更强、更狂悍! 缭乱的龙形飞舞在他身侧,他就像是御龙而行的上古魔神,傲岸地鞭挞着世人。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没有任何人敢陵犯! 箭尖怒指,直逼杨逸之。 “让开!” 字字凌厉,肃杀而坚决。 杨逸之举袖,轻轻拭去嘴角的血痕。 ——那是他体内最后的一抹鲜血么? 他还有什么能抗衡这位毁灭之神的呢? 方才抵挡第一支箭,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风月之剑,空清灵变,宛如仙圣,但可惜的是,他只能发出一剑。 他的身体,已经化为一具空壳,拿什么来抵挡第二箭、第三箭? 但他不能退却。 荒城的百姓,已然逃出了三连城。重劫打算与三连城同归于尽,已遣散了铁骑兵、猛犬兵团。只要打开牢笼之门,就可以带着他们逃出,没有任何阻挡。 他仿佛能看到,相思正扶老携幼,带着他们拼命往前跑去。 只要多阻挡一刻,他们就能逃出去。她的脸上,必会绽开欢喜的笑容。 他便已满足了,无论她忘不忘记他。 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冷冷一笑,弓弦猛放。 湿婆之箭穿破寂静的日光,向着螣蛇巨柱怒飙而来。 这一次,不再有风月之剑的阻挡。 似乎注定,三连城,将在这一箭中陨落,纵然神明都无能为力。 箭势劲急,飙舞怒前。 这座城,在陨落的恍惚中颤栗着。宛如众神听到了末日的黄昏号角。 凄厉的鸣啸声划破了晨空,却倏然噎住。 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 三连城依旧静静矗立,宛如被遗弃的古迹。 箭,深深插进杨逸之的身体里。 他跪倒在蛇首中,身子向前倾斜,宛如一缕弯折的月光。银白色的湿婆之箭从他肋下穿透。他似是要用所有生命、所有努力去迎接这一箭。 箭身上凝结的末日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他全部的精力都似乎在这一箭中被毁坏,挣扎在垂死的边缘。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箭。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他垂下头,缓缓将箭从体内掣出,轻轻抛开。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但鲜血却似乎已经流尽,不再随之喷涌。 他用尽一切力量,一寸寸站直了身体。 只要再挡一箭,她就能逃出去。那水红的莲花,就会永远绽放,再也不会枯萎。 他笑了,笑容是那么迷蒙。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第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这是最后一支箭,黄金之箭。 它必须要命中。华音阁主之威严,与卓王孙之怒火,命令它必须要命中,让这座城在崩坏中毁灭。 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卓王孙搭弓,引满。 冷肃的目光,逼紧黄金、白银中那一抹淡淡的身影。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力量,是十二番不同的剑心,为卓王孙而狂舞。此时,他如龙一般,张开了他被冒犯的逆鳞。 蒙蒙青气,在他身周缭绕着,渐渐化成无数细小的剑芒,一柄柄,没入了湿婆之弓那巨大的弓身里。卓王孙心境在逐渐变化着。 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哀伤。愉悦、悲戚。珍爱、盛怒。牺牲、怨恨。 每一种心境泛起,都化为力量,沉淀在暴躁的心脉中,鼓涌而出,化成霸悍绝伦的真气,疾冲湿婆之弓。 然后,一心皎洁,宛如天心红日,照耀万物。 那支箭,亦不再有任何锋芒,只带着毁灭的肃杀。 凛凛直指三连城中的杨逸之。 杨逸之迷蒙的目光已无法锁住这点肃杀的光芒。他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却也不再恍惚。他努力睁开被鲜血沾湿的双眸,想看清楚眼前这狂傲如天一般的身形,却发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不能再守护了么? 他与他,本不该对决的。 是宿命么?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他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苦,忍不住轻轻问道: “我们还是朋友么?”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迷雾,传到他耳畔。 朋友。 卓王孙控弦的手指猛地跳动了一下。 嵩山大会,他与他惺惺相惜,约定天下武林,从此不再争斗。 御宿峰顶,他衔杯执酒,待他三月之后同饮。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次订立的约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他们才再度相会,却已是这般模样。 若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他的朋友,那只能是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 辉煌的曙色照进他的眼睛,带来一丝刺痛。 他却不能认这个朋友。 露冷风重,他站在祭台之顶,已经足够久。足够透过百丈的距离,看到他和她的一切。 那一刻,他惕然而惊。 只因为,他惊愕地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从此,他便不再要朋友。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永远都不是。” 杨逸之掩住创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与他,终究要做敌人的么?终究要他站在三连城头,接他这一箭? 为江湖正义、为天下苍生、为了她? 卓王孙目光冰冷,手指在弓弦上缓缓游移着。 “今日这一箭你若不死,我当与你约战圣山岗仁波吉峰。” “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他手臂猛然张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杨逸之勉强站直身躯。 他要接这一箭,一定。 那是他最后的守护。 猛然,一股妖异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被撞开…… 非天之王的华丽衣衫,将他环绕住。重劫那颤抖的声音宛如一抹创伤,自背后传来: “让开!”他用力将杨逸之拉向后方。 “只有我,才有资格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只有我,才有资格毁灭这座城!” 杨逸之再也没有力量抵挡。他看着重劫,看着那孱弱的身躯披起华裳,看着那妖异的面容笼罩上圣洁的光辉。 ——亦是如此庄严而高贵,威严,宛如苦行后的第一代非天之王。 他本是非天一族最后的王裔,是执掌征战与厮杀的王子。他亦应该秉承光荣而生,纵然诸天神祇,都无法遮蔽他之光辉。 重劫笑了。 那是温和的,宽容的笑。 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 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 那是一只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 “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上天,就会化成龙。” 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 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有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 他轻轻一按。 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 重劫望着渐渐远去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 “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 “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 “你便是我的光明。” “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 “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 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 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 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 他抓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 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 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 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掠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宛如末世。 天灭。 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庄严。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 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 再无需永远居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城,承受无尽的孤独。 再无需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 再无需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需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 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 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祇梵天,终于感动于他之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 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 神祇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 他抬头,神祇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 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 他笑了,无比欢愉。 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他的神祇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 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尾声后记 尾声 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 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境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 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弘,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 “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 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 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却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了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 城市建成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 他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 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 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 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 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 一如那个被称为莲花天女的女子。 人们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市。 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版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富足,千年不变。 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 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着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 过尽繁华皆不是。 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欣喜地冲上前去。 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 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淡淡地,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 她拾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中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 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 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 杨逸之定定地站着。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 但他又如何忘记?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得解脱。 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孙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 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 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中有一些酸楚。 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 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 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 是他的错啊。 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 ——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 我亦终身不再提起。 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 永远。 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 《彼岸天都》全文完 后记 这本是散文集华音十二月花中的一篇。华音十二月花,是以开放于十二月的十二种花,书写华音中的十二个女子。这一篇是七月,关于相思,关于睡莲。七月是我的生日,将这个特殊的月份,留给了相思。而这篇文字,是以梵天的语气写成的,放在这里,代替《彼岸天都》的后记。 睡莲·相思·梵尘照影 ——最是那无欲无求的守候,成就了永伴神佛的传说。 千万年前,你为他与世隔绝,修行在雪山之上,却始终,无怨无悔。万古不化的冰雪,在你眼底刻下痕迹,却凝结不了那颗执着的心灵。 仰望,是你的姿态,前生后世,千年如是。 仰望,却不是卑微,而是一点执着——为爱执着,所以仰望。 守候,是你的方式,三界轮回,未改痴心。 守候,却不是软弱,而是一生坚强——为爱坚强,所以守候。 那一天,我创生了世界,本将在沉沉的星光下,沉睡万年。然而,你腮畔那抹淡淡的水红,却偏偏绽开了如此夺目的光华,深深灼伤了我的眼睛。 我张开天眼,从所有的角度,欣赏你的风姿,而你的目光,却不曾我为停驻;我打开天宫,教所有的神鸟,歌唱你的美貌,而你的笑容,却不曾为我绽放。 我仰对虚空,却不知道该追问什么。 ——我已是这世界最高的神明,却无法掌控因缘的诞生。 我俯向大地,却不知道该责怪谁。 ——我创造了整个世界,却无法创生你对我的爱情。 阿阁夭桃寂寞春,便辞阊阖入龙津。 那一天,你带着天宫中最美丽的花朵,放弃了万世修为,放弃了我为你创造的天界,追随他来到人间。 自此之后,你追随在他左右,随他出入风云,却始终,无欲无求。那人世间纷扰的红尘,将你心中染上迷茫,却无法让你放弃那最初的守候。 而我,只能默默在你身边,守候着你的幸福,也守候着,你的守候。 我空有一切,却什么也不能给你。只能伫立在夜露中,看你的哭泣;只能守候在咫尺处,听你心碎的声音。 创造是我的职责,破坏却是他的使命。 若可以,让我用尽所有一切,创造一份连他也不可破坏的幸福,让你和他,永远相伴其中。 而我将默默远去,直至化为灰土。 这是你的心愿。 也是我早已许诺你的礼物。 就让那无欲无求的守候,成就一份永伴神佛的传说。 200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