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纪1·摩云书院》 前言and楔子 传说 每一个世界 最终都会劫灭 重入轮回。 在那一天 一只美丽的雪妖 会从雪原深处走出 为绝望的世人 跳起 葬天之舞 诗梦长安 这个故事曾被我命名为《妖气长安》。 因为,我想书写我梦中的盛唐。 盛唐是我们所有人心中,一场繁花落尽的梦。 她以天山明月为眼睛,以曲江诗酒为风骨,以霓裳羽衣为华裳。 长安,却是她的灵魂。 每一个民族,都曾有一个记忆。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梦想。 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梦想,便是长安。 长安。 长安在哪里? 只需沿着梦中那盎然的古意,你便会走到长安。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长安。 提马灞桥上,吟鞭挥指,便是长安。三秦城阙,五津风烟,长安便在不远。 它曾经是大地上最伟大的都城。 千年前,它沐浴吹淖掀蚬闯g旰螅谖颐敲蜗氲谋税叮a15涝丁?/span> 只要翻开一卷卷诗篇,只要重听一曲曲霓裳羽衣,长安历历风华,便全都涌到了眼前,化作繁锦十丈,红尘万里,乱舞眼前。 江头宫殿锁千门的长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绣罗衣裳照暮春的长安! 这是我们记忆中的辉煌,这是我们梦中的繁华。 这繁华,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 刻骨铭心。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长安。 对于王侯将相,长安是四夷宾服,是九天宫阙。 对于李杜王孟,长安是苍茫明月,是曲江飞花。 对于我,长安是盛唐的灵魂,是梦想的都城。 曾一直在想,盛唐的长安城中,到底生活着、行走着徜徉着怎样的人?他们身上到底闪耀着怎样的光华?让我们千载之下,如此慨叹。 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盛唐气象,最动人的一处,便是因为它不仅仅存在于帝王将相、李杜王孟身上。 每一个打马边陲的军人,都沐浴着长河落日的光辉,吞吐着辟土开疆的豪气。 每一个行卷长安的书生,都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怀揣着致君尧舜的梦想。 每一个游吟曲江的诗人,都沾染了刻骨的风华,吟唱着宛如云霞的诗篇。 他们或早已埋骨塞外,或一生白首青衫,或至死诗名未传。但他们身上,也已打下了盛唐人物的深深烙印。宛如敦煌那斑驳陆离的长卷,哪怕最不起眼的一笔,也铭刻着千年不褪的色彩。 于是,那不再一个人的恢弘盛世。 而是一场上天刻意安排的聚会。 上天不知花费了多少苦心,让这些浓墨重彩的人,汇聚到这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都城。 那不是一个人的霓裳羽衣。 而是一场繁华的天舞。 每一个人,都是舞者。 每一个人,都风华绝代。 重彩淋漓。 天舞华音 很早就曾说过,舞衣霓裳,诗酒明月,这是我眷恋一生的梦。 但这个梦太过于沉重,我踟躇多年,都未将之化于文字。 十年前,我构划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世界,《华音》的世界。那时候,我没有直接书写这个梦,而是将那个世界放在了晚明,仅仅让华音阁中,保留了一种对盛唐的固执追忆。 那是繁华不再的追忆,那是乱世到来前,对盛世的企慕与追缅。一直以为,华音的美,正在于此。但这种美也注定了格格不入,注定了铺天盖地的悲凉。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直面这个梦境,开启一个新的世界,书写前所未有的瑰丽与奇伟。 在这个梦境中的长安,不仅是万国来朝,九族争聚的都城,还是一个仙灵共存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行走,这自由超越了人世间的九州,也超越了三界众生。 这场天舞的舞者,不仅仅是人。无论仙、灵、妖、魔,只要来到这个世界,便能平等的分享这场繁华。用它们刻骨的爱与恨,将这场天舞装点得更加灿烂。 这场天舞的舞台,从长安蔓延。它将横跨大漠、雪原、神山、九幽。每一寸土地,都将用它瑰奇苍茫的风物,将这场天舞烘托得更加宏伟。 我将穷极想象,展开这万里舞台,再无犹疑,再无保留。 让那一轮盛唐明月,照花长安,照酒曲江,照亮了大明宫的龙池凤阙,照亮了春江两岸相思楼台,也照亮了玉门之外云海关山。 让那一场盛世天舞,舞落烟花,舞乱羽衣,舞罢了响彻梨园的丝竹笙歌,舞起了连绵数年的渔阳鼙鼓,也舞破了开天盛世那段滔天繁华。 明月照耀,天舞长安。 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是舞者,在这轮长安的明月下尽情绽放。 直到,舞破中原。 这是一场葬天之舞。 三、历史与诗篇 这不是真实的盛唐,是一个人神共存,飞仙往来、神奇诡谲的梦境。 仙仗出于崆峒,王母降于瑶池。 这不是历史,而是传说,是诗篇。 这个故事里每一处土地,都有仙灵在自由徜徉,分享着这个浮世鼎盛的荣耀。 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会对应一位大唐的诗人,传承着他们灿烂的风华。 仅仅是美学上的相似,而不是履历、性格或者外貌上的暗合。 李白的恣肆,杜甫的沉郁,李贺的诡谲,义山的隐幽,都将在他们身上寻到点滴踪迹。 或许,每一个民族,都会人站出来,为他们共同的记忆书写历史。 我,不想书写历史。 我只想为深爱着这场梦中天舞的人。 拾起那一卷舞落的烟华。 天舞霓裳,诗梦长安。 只要翻开一卷卷诗篇,只要重听一曲曲霓裳羽衣,长安历历风华,便全都涌到了眼前,化作繁锦十丈,红尘万里,乱舞眼前。 江头宫殿锁千门的长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绣罗衣裳照暮春的长安! 这是我们记忆中的辉煌,这是我们梦中的繁华。 这繁华,凝聚了一千年的过去,赊欠了一千年的未来。 刻骨铭心。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长安。 对于王侯将相,长安是四夷宾服,是九天宫阙。 对于李杜王孟,长安是苍茫明月,是曲江飞花。 对于我,长安是盛唐的灵魂,是梦想的都城。 曾一直在想,盛唐的长安城中,到底生活着、行走着徜徉着怎样的人?他们身上到底闪耀着怎样的光华?让我们千载之下,如此慨叹。 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盛唐气象,最动人的一处,便是因为它不仅仅存在于帝王将相、李杜王孟身上。 每一个打马边陲的军人,都沐浴着长河落日的光辉,吞吐着辟土开疆的豪气。 每一个行卷长安的书生,都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怀揣着致君尧舜的梦想。 每一个游吟曲江的诗人,都沾染了刻骨的风华,吟唱着宛如云霞的诗篇。 他们或早已埋骨塞外,或一生白首青衫,或至死诗名未传。但他们身上,也已打下了盛唐人物的深深烙印。宛如敦煌那斑驳陆离的长卷,哪怕最不起眼的一笔,也铭刻着千年不褪的色彩。 于是,那不再一个人的恢弘盛世。 而是一场上天刻意安排的聚会。 上天不知花费了多少苦心,让这些浓墨重彩的人,汇聚到这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都城。 那不是一个人的霓裳羽衣。 而是一场繁华的天舞。 每一个人,都是舞者。 每一个人,都风华绝代。 重彩淋漓。 天舞华音 很早就曾说过,舞衣霓裳,诗酒明月,这是我眷恋一生的梦。 但这个梦太过于沉重,我踟躇多年,都未将之化于文字。 十年前,我构划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世界,《华音》的世界。那时候,我没有直接书写这个梦,而是将那个世界放在了晚明,仅仅让华音阁中,保留了一种对盛唐的固执追忆。 那是繁华不再的追忆,那是乱世到来前,对盛世的企慕与追缅。一直以为,华音的美,正在于此。但这种美也注定了格格不入,注定了铺天盖地的悲凉。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直面这个梦境,开启一个新的世界,书写前所未有的瑰丽与奇伟。 在这个梦境中的长安,不仅是万国来朝,九族争聚的都城,还是一个仙灵共存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行走,这自由超越了人世间的九州,也超越了三界众生。 这场天舞的舞者,不仅仅是人。无论仙、灵、妖、魔,只要来到这个世界,便能平等的分享这场繁华。用它们刻骨的爱与恨,将这场天舞装点得更加灿烂。 这场天舞的舞台,从长安蔓延。它将横跨大漠、雪原、神山、九幽。每一寸土地,都将用它瑰奇苍茫的风物,将这场天舞烘托得更加宏伟。 我将穷极想象,展开这万里舞台,再无犹疑,再无保留。 让那一轮盛唐明月,照花长安,照酒曲江,照亮了大明宫的龙池凤阙,照亮了春江两岸相思楼台,也照亮了玉门之外云海关山。 让那一场盛世天舞,舞落烟花,舞乱羽衣,舞罢了响彻梨园的丝竹笙歌,舞起了连绵数年的渔阳鼙鼓,也舞破了开天盛世那段滔天繁华。 明月照耀,天舞长安。 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是舞者,在这轮长安的明月下尽情绽放。 直到,舞破中原。 这是一场葬天之舞。 三、历史与诗篇 这不是真实的盛唐,是一个人神共存,飞仙往来、神奇诡谲的梦境。 仙仗出于崆峒,王母降于瑶池。 这不是历史,而是传说,是诗篇。 这个故事里每一处土地,都有仙灵在自由徜徉,分享着这个浮世鼎盛的荣耀。 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会对应一位大唐的诗人,传承着他们灿烂的风华。 仅仅是美学上的相似,而不是履历、性格或者外貌上的暗合。 李白的恣肆,杜甫的沉郁,李贺的诡谲,义山的隐幽,都将在他们身上寻到点滴踪迹。 或许,每一个民族,都会人站出来,为他们共同的记忆书写历史。 我,不想书写历史。 我只想为深爱着这场梦中天舞的人。 拾起那一卷舞落的烟华。 天舞霓裳,诗梦长安。 楔子 青笙绝望地抱紧手中的孩子,看着那个男子慢慢走近。 祥辉般的光芒从他的身上散发而出,灼伤了她的灵魂。 这光芒太过于强烈,使她不能看清那人的面貌,这垂天而下的光芒已让她不敢仰视,只有战栗与恐惧。 一缕银发自光芒中缓缓飘落,这让青笙忍不住喘息起来,她剧烈地咳嗽着,艳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溅出,滴在她金色的长袍上。 她拼尽了自己千年的修为,施展出的紫凝爪,就只抓落了他一缕银发。 光芒越来越近,仿佛太阳一般灼烧在青笙身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吟,紧紧抱住了手中的婴儿,挣扎着,用身子隔开这杀人的白光。 那孩子却并不畏惧这强如天地之光,向着母亲绽开了纯洁的笑容。 青笙的泪滑落。 光芒自她身上流淌而过,散开在这片漆黑的焦土上。 脚下的焦土仿佛有了生命。一缕青翠自土中奋力鼓出,那是一只很小的嫩芽,却在光芒的环绕下,瞬间变成了寸余长的青草。 光芒逐渐腾远,不久就在青笙身周百丈之内形成了一片绿洲,奇异的花草就在这片刻的空隙中,绽放出勃勃的生机。 青笙的瞳孔缓慢收缩,因为她知道,这里是地狱。 九天十八狱中的玄冰狱,本不应该有任何生灵。 她抬起头,凝视那团光芒。 然而,即使以青笙可以洞穿九幽的目光望去,却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因为有十二支宽大的羽翼在他背后翔舞着,将他围裹了起来。 羽翼每一翕合,便有大片的光芒腾出,而那绿洲就扩大一分。那羽翼并不象鸟的翅膀,而似是完全由无形无质的光芒组成,张开在无尽的轮回后。 虽就在眼前,却非青笙能够掌握。 在羽翼之外,那飞扬银发却是如此的醒目,覆盖着那双宛如星辰般的眼睛,漠无表情地看着青笙。 斩杀过九头蛟龙,早已脱却形体、纵横天地的青笙,却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嘶声大叫道:“君千觞,你为何不放过我!” 十二枚光之羽翼依旧翔舞,毫不因她摧肝裂肺的嘶啸而停歇。 平和却冷漠的声音响起:“青笙,你是妖,而我的责任,便是将所有的妖赶出神州。” 青笙的颤抖更加剧烈,她悲怆叫道:“为什么?就因为你师父的一句话?” 那个被称作君千觞的银发男子淡淡道:“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青笙大笑了起来:“苍生?难道妖就不是苍生了?” 君千觞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的话我会考虑,但你必须要被禁锢。放弃抵抗罢,就算出动所有的幻身,你也敌不住我的轮回之力。” 他叹道:“其实你本有机会逃走的……” 他的眼神中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落寞。 青笙的笑无法止住,大颗的泪水同时滑落,滴在孩子那娇嫩的脸上。 她无法不笑,因为她的确有机会逃走,如果不是她还想再看那人一眼。 如果不是那人袖手,她们两人联手的话,本有与君千觞一战之力的。尽管仍然敌不过君千觞那强到不可思议的轮回之力,但至少可以让她们母子逃走。 但他却只是袖手。 往日恩情何在? 那软咛低语何在? 那款款深情何在? 那千誓万盟何在? 青笙的心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她喃喃道:“你不明白,生灵之间的分别,并不是人与妖,而是心啊。” 她缓缓站起,那高华的光芒焦灼了她的肌肤,每站起一寸,焦灼感就强了一分。 她的目光凝转在婴儿的面上,婴儿高兴地看着她,张开双手想抚摸她的脸。 她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起来,轻轻道:“孩子,支持着妈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你啊。” 泪纷纷而下,孩子不懂妈的眼睛里怎会有这么多水,于是哭了起来。 青笙徐徐抬头,仰视着君千殇身周的光芒,轻声道:“我随你去那无尽的地狱,但你不要为难孩子。” 君千觞沉默着,缓缓摇了摇头:“师尊说除恶务尽,我不能放过他。” 青笙的眼睛倏然抬起,盯在君千觞面上。 那眼中满是怨毒。 君千觞岿然不动,只是流转周身的光芒在若隐若现地闪动着。 青笙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厉啸道:“好!” 她的身子倏然弹起,那张娇媚的面容电般隐去,显露出了她的原形。 巨大的雷霆自虚空中落下,将她全身笼罩。 电光旋绕在她身周,她昂然仰头怒啸,整个玄冰狱都仿佛被她那无比的力量震动着,颤抖着。 她运用着本能,吸食着这本就贫瘠的大地上的每一分力量。 她的面容更加妖异,此时却充满了坚毅,为了孩子,她已准备好了最后一击! 君千觞轻轻叹了口气,澄澈如幽潭的眸子中再现落寞。 曾经有个人御使着四极龙神,以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向他一击,却被他轻轻一剑,斩入了轮回。如今青笙的修为虽高,在他眼中,却无疑于婴儿,纵然她本是妖龙公主,却仍连让他用剑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他也有些困惑,要不要连婴儿也一起斩杀。 他的道术几可参天,却仍然无法直视婴儿那通透如琉璃的眼睛。 那是妖么? 就在他叹息之际,青笙已经完成了变化,显露出妖龙公主那无比庞大的身躯。在雷电激烈的缭绕下,她那青翠的鳞片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青笙的眼眸中露出刻骨的痛,她那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十余丈长的巨尾痛苦地抽打着玄冰狱那千年冻结的土地,突然,一抹影子自她身上分离,渐渐凝成实体。 那是几乎跟她一模一样的妖龙,唯一不同的是,这条妖龙的鳞片是粉红色的。妖龙才一出现,就发出冲天的怒吼声,立在青笙背后。 玄冰狱中无时停歇的飓风更加凌厉了起来。 青笙的面孔变得苍白,她的身躯仍在颤抖着,又一片影子慢慢凝结而出,化成一条湛蓝的妖龙。青笙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两条妖龙的身影同时一暗。 君千觞身上的光芒仍没有半分波动。 只有妖龙中的皇族,才能用上古洪荒时遗留的龙骨,练成跟自己形状一模一样的妖龙幻身。而一旦练成之后,幻身的法力也跟本身一模一样,修为平添了一倍,威力无穷。但此法极耗心力,以青笙千年的修为,也不过堪堪能御使两条妖龙。 青笙只觉心在勃勃怒跳着,妖龙幻身一明一暗,明的时候散发出强烈的幻光,暗的时候几乎就要消失。 但她知道,这远远不够。 她一咬牙,闪电般拔出佩刀,血光暴涨,她的两根手指离身飞起,才飞到她口际,便蓬散成一团血光。 青笙一张口,将血光完全吸噬到自己体内。 《大至经》云:妖龙乃最慈之精灵,最忌自相残杀。若吞噬同族血肉,则堕落成魔。 血光才入口,青笙仿佛受到了极为惨烈的重击,身子猛地腾高,重重摔在地上。但她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托着她轰然飞起。三道精光自她身上倏然射出,瞬间膨胀为三只巨大的妖龙。 但无论是青笙,还是跟她一起并列的五条妖龙,全身鳞片都变成了诡秘的漆黑色,直至它们的瞳仁。 青笙面无表情,残缺的左手竖起,巨大的声浪自她口中喷涌而出,振荡着玄冰狱中的天地。五只妖龙幻身也以同样的姿势与她一起持咒,不同的是,每念颂一句,青笙口中便涌出一大口鲜血,缓慢消失在虚空中。 君千觞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改变:“祈天神术?” 便在同时,青笙的念颂倏然中止,她的手向天指去。 那是苍茫的,漆黑看不到半点星光的天。 但就在她的指伸出的瞬间,天幕仿佛被一股极强的力量生生剖分,在无数道激电雷霆中,慢慢撕开。 雷霆的中间,是一道横亘天空,眩目之极的七彩长虹。 一瞬之间,君千觞与青笙都被这伟大的美丽震惊了,他们默默无言,感受着自己在这天地大美前的渺小。 一只妖龙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向赤光冲了过去。它那庞大的身躯在接触到赤光的一瞬间,立即化为一团飞灰,轰天炸开。 青笙全身如受火灼,她的半边身躯仿佛探入了地狱的烈火中。她咬牙勉力承受,因为她知道,更苦的灾难即将到来。 突然,橙光变化夭矫长虹,向着青笙落下。 又一条妖龙窜出,爆射在橙光上。惊天动地的巨响连绵响起,妖龙灰飞烟灭,那橙光也结成了光团,悬浮在赤光球的旁边, 光带连绵而下,妖龙一条条跃起,消失,用它们的生命暂时让天之光辉沉寂下来。 几乎让每一条妖龙化为飞灰,青笙的脸色便惨白一分。等五只妖龙幻身全都消失,青笙的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连指诀都捏不住了。 但因这五条妖龙的殂击,天之圣光结成的光虹,已只剩下一道紫光,沿着她的指尖,缓缓流入了她的身体。 一瞬之间,她的精神仿佛裂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被丢进玄冰烈火的地狱中,受着无比的煎熬。 这道紫光乃是九天光辉的本源,天之圣辉的前五道光分司杀、劫、凶、灭、灾,这道紫光乃是圣辉本源,是妖的克星,但她此刻,却用妖的身躯承受着这道光辉,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将这道光辉的霸威磨去。 那是怎样的痛苦? 但青笙却在笑着。因为她怀中的婴儿,正甜甜地看着她。 她虽然化身为妖龙,但仍然强行留着人类的面容,便是因为这双幼稚的目光。 为了他不受惊吓,为了让母亲美丽、温婉的影子,永远留在他的心中。 为了能得到他的微笑,她所受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并不是妖,她只是长了妖的躯体。 青笙一向这样想。 妖,不该是受人蔑视的存在,绝不是。 她口中的鲜血汩汩流出,化成了一团迷雾,将婴儿的目光挡住。 婴儿看不到母亲,着急地啼哭起来。 青笙脸上显出一丝满足的微笑,她的胸膛突然裂开。 紫光喷涌而出,却无比柔和,缓缓没入了婴儿的身躯。 ——那是用母亲的身躯将所有的灾劫痛苦都磨灭去了的天之光芒,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会给他无上的祝福。 从此,他的生命中将不再带有任何堕落的印记,因为他将是天之子。 牺牲之祭祀将他要经受的杀、劫、凶、灭、灾全都洗涤净去,他将拥有上天所赐的六种福佑:长寿,平安,康健,如意,善知,顺遂,在这个世间行走着。 天之光辉自他身上洒落,仿佛太阳一样,照耀着世人。 青笙脸上显出一丝骄傲,傲然注视着君千觞,一字一字道:“就连你也没资格伤害他了!” 她那庞大的身躯忽然萎缩,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已失去。 但她的心愿已了,她甘愿死去。她的儿子将生活在荣光的包围中,再没有人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妖之血脉而看不起他。 君千觞轻轻挥手。 婴儿自她怀中飞出,她想抓住他,却连一丝力量都鼓动不起。 一缕光华自天上降落,将婴儿托起,送到了君千觞的手中。 君千觞目光流转着,也不知是在看那婴儿,还是看着青笙,良久,缓缓道:“是的,就连我,也没有伤害他的资格了。” 他的手感受着婴儿的脉动,他能够感到天之光芒在婴儿的体内流转,他看着青笙,赤,橙,黄,绿,靛五色光球环绕着她,象征着地,水,火,风,雷五种本源力量无时无刻不在炽烤着她,那是她为婴儿所承受的罪之罚。 君千觞淡淡道:“你所施展的祈天神术,并不正宗,你的儿子虽然能得到福佑,但这些福佑,必将以你的痛苦作为代价。” 他的声音再度剥离了所有的感情,就仿佛那随时会降临的天罚:“他将具有过目不忘的聪慧,但每得到一分学识,你的脑中就会长出一根尖刺;他将拥有无上的潜力,天下任何一种武功道法在他手中都能具有独特的威力,但他每学会一项道法,你的体内就长出一只毒瘤;他将获得钢铁一般强健的身躯,就算受伤流血,也会很快痊愈,但他每流一滴血,你都将受到烈火的烤炙;他将成就天下传闻的名声,但他每得到一声赞美,你将接受十八地狱中的一道酷刑。你将永远存活在这玄冰地狱中,为他的光荣而受到无尽的折磨。就算这样,你仍愿意为他施展祈天神术么?” 青笙淡淡地笑了。 她凝视着婴儿,仿佛从君千觞的话中想象出了他那光辉灿烂的一生。 这一切,都是用母亲的苦难铸就的,但有哪个母亲去跟自己的孩儿计较呢? 青笙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玄冰狱中的黑寒飓风卷起冰屑,将自己堆满,覆盖,直至化成一块承载着悲凉与记忆的玄冰。 她的目光仍然落在婴儿脸上,从此虽有冰狱万里相隔,为母亲的柔情将永远伴随着他。 婴儿大哭起来,风劲。 君千觞动容。 他没想到,青笙根本并不去选择,难道这就是母爱? 他看着婴儿的脸,忽然有些不忍。 他不忍让悲剧发生,也不忍让青笙失望。 一团光芒自他的指尖流泻而出,贯入婴儿的体内。 以轮回之名义,将未完成的完成,未继续的继续。 六种福佑随着他身上的光芒重新流入了婴儿的体内,但维系着婴儿的福佑的,仍是母亲那颗拳拳的爱心。 这是君千觞所不能代替的。 他凝视着婴儿哭泣的脸,心中兴起了一丝茫然。 师尊,我为维护神州而作的一切,真的没有错么? 光芒淡了下来,飞扬的银发如雪,覆盖住他的身躯,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萧索。 承继了无上力量的他,平生未尝败绩,他的一生实在太过顺遂,顺遂到从未抗争过。但见到青笙舍命施展出祈天神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震动了。 那是母爱么? 君千觞从未迷惑的心忽然茫然了起来。他托起孩子,慢慢走了出去。 那片绿洲并未退却,环绕着玄冰,飘摇浮沉。 玄冰中,有母亲深深眷恋的目光。 君千觞浩然长叹,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这婴儿的一生,会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呢?他必然会成为一方豪杰,甚至在祈天神术的福佑下,君临天下。 但他的每一分荣光,都会成为在母亲灵魂上碾压的刀斧。 这,还将是福佑么? “我,将以君千殇为名。” “从此,我……再也不除妖了。” 那闪烁着光芒的羽翼黯淡下去,玄冰狱陷入了宁静,赤,橙,黄,绿,靛五色强光环绕着它,显示着强悍而无情的命运。 那块玄冰下的绿洲却腾起了一团柔光,将无情的烈风尽量挡在了外面。 那,或许,是对母爱的救赎。 第一章 东来紫气满涵关 终南山顶。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这首诗,写的便是终南山的秀色。自长安城南望,便可见到终南山那巍巍的身姿。山光映着天际,缥缈雄阔,自古便是仙踪隐现之地,更是大唐朝的第一名山。自老子出关化胡之后,终南山顶便蕴集着一道紫气,冲天贯地,更增神仙之想。 但今日,终南山顶的紫气却稍显得有些黯淡,因为紫气下面,冲天而起的,是灿烂的剑气。 也因为,今日乃是大唐朝第一书院——摩云书院开观择徒的日子。 摩云书院并不大,但因为书院的创始人紫极老人曾在大唐建国之时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是以书院得到唐王室的鼎立支持,迅速成为大唐第一书院。而紫极老人神通几不可测,连收了十八位弟子,个个都是国之翘楚,一方豪杰。 大弟子君千殇,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随紫极老人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神通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他平生从未一败,就连长安城见识最广的贺知章,也只知道他出过三次剑而已。 而能够逼他出剑者,无不是名重一时的豪杰,却都在他出剑的同时陨落。 二弟子谢云石,温文儒雅冠绝天下,文采风流亦冠绝天下。他手中一柄剑虽没有君千殇的轮回之力那么神秘莫测,却也极少遇到对手。他膺紫极老人之命执掌摩云书院,书院中的常傅无一不是怪到极点的老怪物,偏偏每个人都对他极为客气。他的足迹极少出摩云书院,江湖上的声名却愈来愈隆,几乎已逼近了君千殇。 然而,他最出名的并不是武功,而是温文尔雅的气度。谢家子弟,名冠于天下,而谢云石更是其中翘楚。 在武林才女卿云所辑的品评天下男子的《兰台谱》中,他名列第一,然而卿云却没有见过他。 但江湖上每个人都对这个排名钦服备至。 天竺、大食圣王大日至菩萨的大弟子龙穆剑试天下,连败三十余位高手,卷起江湖上的肃杀狂风,但他一见谢云石之后,却弃剑甘愿认败,而谢云石的剑尚未出鞘。 见过当时一战的人都说,折服龙穆的并不是他的剑,而是风采。天下或许还有人敌得了他的剑,却绝没人敌得了他的风采。 三弟子陆北庭,行踪飘忽,几无人能知,乃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高手。但他又是大唐朝兵权最重的权臣,与大食、吐蕃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是大唐朝名副其实的战神。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落寞的神情,风尘仆仆,只有在手握权剑的时候,才会绽放出逼人的光芒来。这个男子虽然极少与人交往,却在大唐朝享有极高的人望,被封为冠勇王,名震北疆西陲。 这么多豪杰出于门下,每个有子女的父母自然都想将孩子送入摩云书院习读。但摩云书院每十年年才开院一次,每次只收十八位弟子,每位弟子都由当代院主紫极老人亲自甄选决定。不过近年紫极老人闭关修炼,甚少在凡世显身,甄选的责任,就落到了谢云石身上。 规矩很简单,院主会问每个来参选的孩子一个问题,由这个问题判断该如何考核这名孩子,如果通过了,便可进入摩云书院。 听起来很简单,但能过关的却少之又少。譬如今年,甄选大会已经进行了三天,参选的学子不下三百多人,却无一能过关。 时正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太阳初升,炎热之气逼人而来,一片蓝天没有半丝云彩,浩瀚之极。 摩云书院大门洞开,院中是一片极大的广场,已挤满来参选的孩子与父母。广场中心用巨大的楠木搭成高台,台上放着一溜十几把椅子,空无一人。众人摄于摩云书院的威严,都不敢大声说话,广场上一片宁静。 突然,清磬三响,楠木台上忽然腾起了一道绿气。 那些被剖成木板的楠木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绿意迅速在它们身上游走,竟重新长出了新鲜的枝叶! 那枝叶越长越高,凌空搭成一座极大的绿桥,满空绿意披拂,洒落新凉,越过众人头顶,搭在摩云书院宏伟的大殿门口。 众人响起了一阵惊叹声,只见一袭白衣如云般停栖在绿桥上,缓缓向高台上走去。 他微笑地向着台下众人点头示意,与他的笑容一接,众人忽然都觉暑意顿消。 因为他的笑容宛如清风,瞬间拂过这片大地, 台下有人惊呼起来:“是谢云石!出云剑谢云石!” 谢云石淡淡一笑,在台上站住。那绿桥生长得更加茂盛,仿佛承载了他笑容的荣光,竞相绽放着,希图沾染更多的光辉。 天地万物本自有尊严,风不因人之寒暖而吹,花不因人之赞贬而开,但当那萧然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时,风花雪月,全都失去了矜持,只为了他嫣然一顾,便倾尽了所有繁华。 台下众人如痴如醉,看着那一袭白衣。有人忍不住赞叹道:“怪不得龙穆不出剑就败了,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众人都心有戚戚然。太对了!有什么样的剑风能摧毁这样的笑容,有什么样的肃杀能黯淡这样的风采? 隐约间,桥上又显出了几道身影,转瞬之间度到了台上。众人的目光这才恋恋不舍地从谢云石的身上移开,因为大家都知道,摩云大会,就要开始了。 经过前三天的甄选,众人认得,这些人都是摩云书院的常傅,他们的孩子若是有幸能通过甄选,就会在他们手下受教。于是,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狠狠地盯着那些常傅看了几眼。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云石,你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巧。” 谢云石抬头一笑,优雅地长揖道:“师尊,您要亲自来甄选么?” 满空绿意倏然回缩,碧气千寻激绕,刹那间灭入无形。千翠万绿电旋空中,宛如飞天的龙凤。众人心旷神怡,只见高台又恢复了楠木的本色,在台正中间,谢云石的面前,站着一位老人。 他身材高大,瞧去很是威风,却偏偏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袍子,而且袍子只到他膝盖处,裸露着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跟精瘦的两条小腿。他头发胡须乱糟糟的,显然极长时间没有修剪,几乎将整张脸都盖住了。眼神溷浊,似乎还没有睡醒。手中拿了一本极厚的书,不时翻开两页,嘟嘟囔囔几句。当他读书嘟囔的时候,他就仿佛神游物外,连谢云石的话都听不见了。 幸好他还会自己醒来,哈哈一笑,道:“不知怎的,我感到今天会发生什么大事,心神怎么都不安宁,干脆来看看好了。” 谢云石的笑容明朗宛如青天,他的身影就宛如天幕中白云淡淡的影子:“摩云书院冠绝天下,谁敢来这里闹事?” 他的声音还未落,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紫极还算有本事,谢家小子,你太狂妄了!” 这声音并不响,但一入耳之后,却宛如洪钟般轰鸣。 谢云石剑眉挑起:“什么人?” 他手一抬,顷刻之间,他的剑气已然锁定了这股飘飘渺渺的话音,跟着剑气透出,闪电般寻到了话音的源头,将那人提了起来。 只见那人满脸惊恐,身上穿着一件绫罗绸缎的衣服,面团团的,显然是个生意颇好的小老板。 谢云石眉头皱了皱,就听那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紫极,你就是如此对付老朋友的么?” 谢云石眉头皱了皱,他的剑气疾如闪电,在这瞬息的功夫,已然探知到这区区十六个字,竟出自九人之口,而每一个人,都是混杂在人群中,看去很普通的父母,丝毫看不出身具如此玄功之人。 难道这次甄选大会中,竟混入了如此多的高手么? 谢云石眉头浅浅皱了皱。 紫极老人喃喃地翻了一段书,淡淡道:“出来吧,这么多年没见,你们越来越没有出息了,竟戏弄起小辈来了。可别怪我不提醒你们,我这徒儿善怒,若是激得他施展出因果之剑,毁了你的手下,可别又寻我聒噪。” 那苍老的声音淡淡一笑,突然之间,众人就觉日光一暗,摩云书院顶上,竟出现了亩许大的一片白光,带着冷滟滟的光彩,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终南山顶。那白光极为浓重,望去竟像是一座巨大的雪山,无数巨大的雪片不时从山顶飞起,再纷纷洒落在山中。 再看仔细些,那些雪片也不似雪片,隐隐约约的,仿佛是无数天魔御着精光射目的光华,不住飞舞来去,组成一个纷繁芜杂的魔域世界。 但这个世界中却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净洁深沉无比的白。那白色如同会生长一般,隐隐自雪山白云上透出,渐渐将周围的一切全都染成苍茫而洁净的雪白。 而雪山云团的背后,却又悬浮着一团巨大的红日,红得就仿佛是刚流下来的鲜血。不时有一道光芒自血日中透出,精光闪烁,宛如灿烂电光,将天地一齐灼伤。 苍老的声音就从那片云中发出:“紫极,我们几个老朋友来看你了。” 紫极老人摇了摇头,道:“你们几只老妖怪来了就没有好事。我的大徒弟还在的时候你们躲得人影不见,等他躲起来了,你们倒来了。说吧,找老头子什么事?” 苍老声音道:“紫极,我们知道你有一件烦心的事情,所以给你带了这个来。” 一道光华自雪顶白云中透出,落在了高台上。那是一只玉盒,上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符咒,禁锢得满满的,瞧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极老人动容道:“如有此物,我这山顶紫气就可下入地肺,跟地底真火结成一团,从此天地合一,阴阳交泰,不败不灭,无生无死,就算你将藏边大雪山移来,再加上大日至的西方大日,也未必能撼动,你竟肯将它给我?” 雪顶白云大笑道:“我自然是不愿给你,但不是此物,又怎能打动你?咱们三人已是九转仙体,虽然修为仍有高低,但谁也灭不掉谁,所以这百年来,大唐、吐蕃、大食三分天下,各自为政。有了此物,你紫极修为稳压我俩一头,对你算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佑护中华这么多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神州苍生谋福,我雪隐用这两千多年的修为作保,三十年内,吐蕃不向中华用兵,如何?” 众人一齐耸然,有人忍不住惊呼道:“是雪隐上人?吐蕃国师雪隐上人?” 雪顶白云中响起了一个金戈般的洪亮声音:“我大日至也向尊皇进言,三十年内不犯中土!” 众人再度惊呼:“苦行王大日至尊者?被身毒与大食同时奉为救国菩萨的大日至尊者?” 紫极老人长眉轩动,道:“你们这几只怪物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想必是有所求了?说出来吧!” 雪顶白云沉默着,缓缓道:“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件在你看来也许是很小很小的事——你这次不要收徒了。” 紫极老人第一次将目光自书本上收回,讶道:“为什么?” 雪顶白云沉凝了起来,它仿佛不想说,又仿佛想打动紫极老人:“因为佛降下谕言,你若今年收徒,则大地将会崩坏,人间陷入永劫。” 紫极老人哈哈大笑道:“这么厉害?” 红日肃然道:“你不要不信!你新收的弟子中,有一人将注定开启魔劫,将万魔之王从重重禁制中释放!那时不但乐胜伦宫跟西方大日沦落,就连摩云书院也将崩坏!而天下苍生将陷入永无止境的苦难中!紫极,相信佛的悲悯!” 紫极微笑晃了晃手中的书,道:“但我的书中却没这么写。摩云书院召的是天下贤才,育的是世上精英,可不是什么佛啊祖的。雪隐,我早就说过了,你的佛根本救不了你。” 雪顶白云冷冷道:“紫极,你别忘了,佛谕说那魔头即将出世,凭你现在这道紫气,是无法压制他的!” 紫极笑道:“如果加上这个盒子,紫气就能压制住他,那你的佛谕不就不灵了么?” 雪顶白云重重一哼,白光化成的大雪山顶上的雪片立即怒旋了起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恍惚之间,那雪花尽皆变幻成无数怒目金刚形象,带着卷天噬地的冷啸,狂涌而来! 雪山背后的那轮红日,随着一声怒啸,嗡然涨大,倏忽之间血红暗涛遍布天空,合着万千雪片猛然砸下! 紫极那浑浊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郑重,手轻轻一挥,缭绕在终南山上的无边紫气轰然震动,向雪云血日迎了过去。 三位修为早就超乎世人想象的绝代高手之战,一触即发! 第二章 人生会合不可常 上古大哲夏烲说过这样一句话:历史上的任何大事件,都是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 摩云书院中惊天动地的大战逼人而来,几乎能毁天灭地,但在历史看来,却不值一哂。 历史的目光,专注于终南山的荒林中,那里,正在发生着一件绝对微不足道的小事。 胡突干玩弄着手中的利刃,他的双目就仿佛狼眼一般,阴狠而残刻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们一个比一个瘦,而他却是如此的魁梧。 何况,他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龙与虎。他们三位壮汉,都习过武艺,手握三两银子买来的镔铁横刀,绝对可以将这两个手无寸铁的毛头孩子吃得死死的,所以他很放心。越放心,他心中的残忍就越浓烈,浓烈到就算这两个孩子并不反抗,他也要砍上几刀。 谁叫他们惹胡大老爷生气。 其中一个孩子已吓得瑟瑟发抖,双腿软得几乎跪倒在地。胡突干看着那一双迷离而恐惧的眼睛,他很喜欢这样的眼睛,因为一旦对手露出这样的眼神,那就表示已经任他宰割了。 唯一让他不爽的,是旁边那个叫李玄的小孩。 这家伙居然没将手中拿刀、身边带着龙虎的胡大老爷放在眼里,吊儿郎当地微笑着,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他难道不知道刀插了人会痛的么? 而且叼就叼吧,还叼只狗尾巴草,这品味太差了吧!胡突干大老爷最讨厌的就是没品味的人,所以他挺胸凸肚,怒喝道:“小子,快些让开,要不把你也砍了!” 李玄笑嘻嘻地看着胡突干,他牙齿左右错动,那截狗尾巴草一转一转的,每转一下,胡突干的眼珠子就跟着转一下,李玄觉得这很可笑,他知道胡突干不喜欢他叼着狗尾巴草的样子,但人有的时候就这么奇怪,越是不喜欢的东西,便越是关注。 “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要砍他?” “因为他偷了我家的鸡!” 李玄讶然转向躲在他背后的封常青,封常青的脸已经吓得绿油油的了,不停地翻着白眼,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 “你为什么要偷他家的鸡?” 封常青喉咙艰难地咽动着,看得出来,胡大老爷的威仪几乎已将他压跨了:“我……没有偷他家的鸡!是我打猎打来的。” 他伸出手,手里是一团五彩斑斓的羽毛。 李玄惊讶地笑了:“这是山鸡啊!胡大老爷,山鸡也是你家的鸡?难道……难道你们家是山贼么?” 他脸上的笑容更多,胡突干越是生气,他就越觉得好笑,就越想逗他再生气一些。 果然,胡突干气乎乎地道:“怎么,这座山都是我们家的,不行么?”他使劲一拍自己那几乎光秃秃的脑袋,恶狠狠地道:“小子,实话跟你说了吧!怪只怪这家伙太丑,他难道不知道胡大老爷是著名的唯美大家,居然敢撞到大老爷面前,大老爷不一刀将他这颗长拧了的头给砍下来,如何对得起这双生来专门为了看美的眼睛?” 他怒气冲冲兼且得意洋洋地说着,指手画脚。怒气冲冲是对着封常青的脸,得意洋洋是因为自己的“唯美”。 李玄看着他那大半秃的头,再看着他那红通通的酒糟鼻子,圆鼓鼓坑凹凹的脸,上面居然还生了许多杂乱的毛。 唯美? 李玄觉得胡突干实在是个很乐观的人。他顺着胡突干的目光,转头看了躲在自己背后的封常青一眼。 他不得不同意胡突干的观点,尽管他并不是如胡突干一样强调美的人。 ——封常青长得实在太丑了,此时因为极度的害怕缩在李玄背后,看上去又丑又猥琐。李玄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充满爱心,居然连这样的人都舍了命来救。 他笑嘻嘻地道:“你们家一定很节俭。” 他这句话是对胡突干说的。胡突干一愣,怒道:“小子,你说什么?” 李玄笑道:“你们家一定舍不得买镜子,要不,如何培养得出你这么凌厉的美感?” 胡突干大笑道:“美岂是镜子所能培养出来的?你这小子就是没学问!” 一边的龙小声道:“大哥,他是骂你的。” 胡突干发出一声怪叫,跳起来道:“骂我?他骂我什么?” 虎道:“他骂你长得丑,若是照镜子,一定会被自己气死。” 胡突干狂怒,大吼道:“你敢骂我!” 刀光一闪,胡突干一刀劈风,向李玄斩了过去。李玄陡然一声大喝:“住手!” 胡突干拧手住刀,斜眼看着李玄,道:“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玄目光渐渐锐利,冷冷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身怀绝艺,只要一出手,就能取了你的性命?” 他负手傲然而立,朝阳透过林木,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透出一股超然的冷傲。 胡突干心中打了个突,喃喃道:“你……你是来参加摩云大会的?” 李玄淡淡一笑,道:“正是。不过,是他们专门邀请我来的。摩云书院老大君千殇,老二谢云石都跟我很熟,我跟他们谈笑风生。” 君千殇?谢云石?那都是大人物的名字啊! 胡突干脸上的肥肉颤了颤,忍不住将刀挪后了几寸。李玄目光凝注着他,胡突干就觉得这目光无比清澈,中间似乎蕴蓄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心不禁又沉了沉。 李玄的目光更是锋锐:“你总该明白,我若没有几分本事,又怎敢出手救人?” 胡突干的刀急忙缩了回来,他脸上的肥肉迅速挤挪着,竟然在这刹那间,挤出了一个笑脸:“是……是么?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您老千万别见怪。” 他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倒非李玄所能料到。 李玄点了点头,笑嘻嘻地道:“我要带他走,你没有意见吧?” 胡突干忙道:“没有意见!没有意见!您老请!” 李玄转身,对封常青道:“走吧。” 哪知封常青一动不动。李玄皱了皱眉,道:“快些走吧。” 就听封常青带着哭音道:“我吓软了腿,已走不动路了。” 李玄脸色沉了沉,他转身看着胡突干,脸上渐渐又露出了笑嘻嘻的表情:“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背上他,我要去摩云书院。” 胡突干大怒,刚要发作,李玄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若是觉得手中这柄刀能抗得住我的惊龙碎月功,你跟你的这两个无脑手下能挡得住我的穿云震山掌,就不必答应我。” 惊龙碎月功?穿云震山掌?有着这么响亮的名字的武功,该有多么可怖的威力啊! 胡突干大张着嘴,脸上的怒气慢慢消散了。他转身,吼道:“龙!抗起那小子!” 李玄声音倏转冰冷:“我说过,让你背他!” 胡突干的心,忍不住跳了跳。他的目光很不经意地瞟了李玄一眼,只见李玄满脸怒容。要是一个人虚张声势的话,还会这么容易就生气么? 一定不会的。 那是不是就可以推断,李玄真的身怀绝世武功呢? 要是他说的是谎话,他又岂敢去摩云书院?等见了君千殇、谢云石后,他的谎话岂不是马上就揭穿了么? 忍得奇辱大丈夫,韩信还钻过胯下呢。胡突干很豪气地勉励着自己,俯身将封常青拉了起来,背在背上。五人沉默不言,向摩云书院行去。 转过这个山头,走了里许,就遥遥见到了摩云书院的大门。胡突干的脸色突然变了——因为此时的摩云书院看上去是如此的可怕。 一团无比巨大的雪云将整个山顶都笼罩了起来,似是另一座大山,凌压在终南山之顶。无数的雪片自山顶飞舞而下,立即变幻成无数金刚护法,卷天怒吼,各各运转法宝真力,在山顶来往飞驰。 那雪云中不时翻涌出巨大的梵文,精光闪烁,轰然震开,立时那些金刚护法的身形便涨大一分,手中的金刚杵、伏魔杖光华大长,带着千均之力乱纷纷击下。 同时禅唱之声铺天盖地,一轮血般的红日隐在雪云背后,不时腾起一道冲天血涛,也是猛然砸向覆盖终南的紫气。 那紫气巍然不动,中间闪烁着层层紫电,稳稳将整座书院护住。一道紫光凌空怒起,上贯于天,下通于地,却是雪云血日无法掩盖的。 胡突干哪里见过这等景象?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他的脸色苍白之极,身后,龙与虎的脚步缓缓后移,再也不敢上前。 李玄脸色一变,急道:“快些走!君千殇请我来,就是对付这老妖怪的,想不到我还没到,他们就打起来了!” 胡突干心脏差点因这几句话而停止跳动。 李玄居然要对付这么可怕的老妖怪的?而自己竟差点跟他动手!李玄竟会没有出手,饶了他一条性命,这是多么宽大慈柔的人啊!眼见李玄疾步走进了院门,他脑袋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跟了进去。 院里人极多,所有的目光都盯在紫气,雪云,血日之上,李玄立在当地,看着封常青,道:“你现在能走路了么?” 知道李玄是如此高的高手之后,封常青已经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从胡突干的背上爬下,拱手道:“能走了。” 李玄道:“那好,你去告诉谢云石,就说我来了。” 他左手探出,指着楠木高台。封常青畏缩地看了漫天彩云血日一眼,不敢上前,但他又怕李玄发怒,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 李玄眼看着他走进了人群中,被众人的身影淹没。他转身看着胡突干,直看得他忐忑不安,连笑都笑不出来。 李玄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顽皮的笑容:“你一定认为,我方才说的若是谎话,就根本不敢到摩云书院来,无论君千殇还是谢云石,都可以拆穿我的谎言。” 胡突干忍不住道:“是啊!”他呆了呆,困惑道:“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李玄悠然道:“难道你没想过,像你这样的人,是永远无法向君千殇问话的么?”他做了个鬼脸,忽然就消失了。 ——他钻入了厚厚的人群中。 胡突干呆着。良久,他才发出一声怪吼:“我……我受骗了!” 这个毛头小子显然只是个毛头小子,而他居然将之当成是绝顶高手!尤其让他恶心的是,他居然背着封常青走了这么远的路,背着那么丑的一个人!他是唯美的啊,他可是受过良好教育,懂得那天地不言的大美的人啊!你可以侮辱胡大老爷的人格,但怎能侮辱他的审美? 这股巨大的侮辱让胡突干怒发如狂,他甚至忘了雪云血日的可怕,疯狂地向人群中挤去。他要抓住这罪该万死的小子,他要杀了他!立即杀了他! 便在此时,漫天雪云突然动了。 一道冷光自云团中腾出,瞬间涨大成一条鳞甲怒张的雪龙,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啸,破空飞出。胡突干就觉眼前冷光大炽,那条雪龙竟向着他直飞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雪龙竟完全没入了他的体内! 他几乎吓昏了过去——自己肯定会被冻死的! 然而,恰恰相反,那道雪龙竟似巨大的火炬一般,轰然将他体内所深藏的火种点燃。他也不知道自己体内怎会藏着如此多的火,一旦灼烧起来,便再也无法扑灭。 胡突干骇然看着自己,就见雪白色的火焰不住从自己骨骼、肌肉中腾起,烈烈飞舞成一个个奇怪的文字,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他只感到焦渴、急躁,这股发自心底的烈火,让他急于发泄! 一个苍老但却无所不在的声音自他心底响起:“你的降世带着怨怒,你的今生带着光明。由你的心而去吧,我许你为降世明王。” 降世明王?胡突干不太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体内的雪炎让他火烧火燎的,闷塞之极。他发出一声浑浊的怒吼,大踏步跨出。 哪知他这一步才出,脚尖竟然迸发出一阵强烈的力量,他那壮硕的身子腾空而起,直飞起了两丈多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胡突干吓了一跳,他的心随即被狂喜灌满,因为他发觉那股火力已经变成了用之不尽的力量,同时他的身子也变得轻盈无比。 他已蜕化成一位高手,他本来永不能企及的高手!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迅速锁定了人群中的一个身影。 他怒喝道:“李玄!”一刀斩下! 刀势才起,一道凌乱的雪芒自刀身上腾起,带着尖锐的声响,顷刻间幻化成一柄三尺余长的光刀,向李玄怒斩。 胡突干大喜,他不知道自己交了什么好运,功力竟然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但他很喜欢这种状态,他想要强、更强! 他体内的热力仿佛觉察到他这种昂扬的斗志,猛地旋转奔腾起来。光刀的尖啸声更锐,刀刃倏忽又涨大了半尺! 这一瞬间,李玄也感觉到了不妙,猝然抬头,就见黑云笼罩之下,胡突干这一刀就仿佛破空而来的雪芒闪电,激绕而下。 李玄大吃一惊,哪想到胡突干竟忽然变得如此威猛?当下不及细想,身子就地一个打滚,向旁躲去。 胡突干发出一阵慑人的狂笑声,长刀横削,那截由他体内火力幻化出的光刃芒尾横拖,向李玄扫去。 李玄躲闪虽然迅捷,但又怎及得上这种如虚如实的光刃?顷刻之间,雪色的芒尾已逼近其身! 李玄情知不能幸免,但他生性诙谐,既然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也就不再躲,笑嘻嘻地看着胡突干:“你知道么,你的头发全都被烤焦了,这个样子可真是难看。” 胡突干一声怪叫,光刃如怒龙冲电,飞旋李玄。 他忘了一件事,他施展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但他手中的兵刃,却是一把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烂刀,哪里能经得起如此折腾?就听嚓的一声轻响,镔铁横刀受不住强猛火劲冲撞,从中断为两截。那道火劲凝成的芒尾,也在同时熄灭。 胡突干怔了怔,大笑道:“小子,你运气可真是好!” 他猛然出拳,一拳击在地上。一股庞沛的力量轰然而至,李玄就觉一阵天旋地转,竟被他这一拳轰得冲天而起,向那楠木高台上落去。胡突干当惯了胡大老爷,天不怕地不怕,此时神功在身,更是无所顾忌,身形晃动,闪电般欺上了高台。 这种御使强大力量的感觉实在美妙,胡突干忍不住浮想联翩,只可惜自己没有一双身外之眼,看不到自己如此威风凛凛的绝美身姿。 李玄这一下跌得极为沉重,七荤八素地爬了起来,就觉天旋地转。胡突干那一双胖大的手掌已经伸到了他面前。若被这双手掌抓住,只怕就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胡突干眼中闪过一阵残忍的笑意,显然,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李玄眼睛转了转,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的身子慢慢站起,完全无视这双死神之手。 这下胡突干反倒犹豫了。他摸不清楚李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只手就不敢再抓下去。以审美为生命的胡大老爷的命比什么都金贵,胡大老爷可千万不能干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没闹清楚李玄为什么笑之前,胡突干决不敢冒昧将这双手抓下去。 但他不愿示弱,所以他也笑了,笑得很狰狞:“你笑什么?” 李玄弹了弹衣服上的灰,悠然道:“你似乎还没明白。” 胡大老爷还不明白?胡突干忽然想起一位几乎将他屁股揍开花的高人说过一句话:未知的才是最恐惧的。他的心不由一阵紧缩,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什么?” 李玄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动作,微微欠身,手臂展向后方。 胡突干的目光循着他的手掌看过去,就见谢云石面沉如水,一只织满了紫萝的袖子正搭在腰间剑柄上。胡突干猛地想起,那紫袖下的剑,正是当世五大名剑之一,出云剑。 这让他想到了谢云石那无敌的名声,绝世的风华。他不由心胆俱裂,急忙后退,体内的火力也随之一黯。 李玄微笑道:“摩云书院岂容你如此放肆?你若是想打架,我想这位兄台肯定会陪你好好打上一架的。” 他脸上尽是愉悦的表情,竟然走上来,十分随便而亲热地拍了拍谢云石的肩膀,大笑道:“你若想狠狠揍他一顿,就尽管出手,不用看我的面子。”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跟谁都是自来熟,也绝不管对方是多么大的人物。 谢云石并不以为忤,眉头一展,浮开一抹淡淡的笑容。 虽在满天雪云笼罩之下,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轻,这抹微笑如云淡风清,天高月朗,让他们暂且忘却了凌空怒旋的雪云血日。 终南山顶,不再有旷世血劫,而只有一抹微笑,一襟清风。 这微笑浮在谢云石白玉一般的脸上,又似乎浮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一瞬间,一种惝恍之感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他们便不再是庸庸碌碌的凡尘百姓,他们也淡淡站在无尽的高处,手中握着一柄出云剑。 他们如沐朗月清风,分享着那自骨子中透出的闲雅,如魏晋两朝遗留下来的千古风流,有着一颗恬静高迈的心,万世情怀。 于是他们不再惧怕。 谢云石淡淡看着胡突干,带着池塘生春草的吟哦之意。 胡突干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怒意,他能感受出,谢云石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想冲上去决斗,但理智将他这份冲动强行压了下去。 胡大老爷就走江湖,可是精明得很,他知道,谢云石并不像李玄那样浮华,谢云石若是看不起一个人,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这个人的确没有被他看上去的资格。 胡突干嘿嘿一笑,道:“李玄,你不是号称是跟君千殇、谢云石齐名的高人么,怎么不敢跟我一斗?” 此言一出,谢云石的脸色不禁变了变。他并不认识李玄,也从未听说过能与他们师兄弟齐名的人! 李玄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你闹的是摩云书院,关我什么事?” 胡突干哼了一声,猝然出手,一把抓向李玄。 突然,一道紫光从天而降,胡突干的手被这道紫光照住,竟然一动都不能动。 胡突干大骇,抬头,就见紫极老人正盯着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仰头向天空道:“雪隐,你这降世明王印已参造化之先机,以造化为力,变幻无形。若照这样修习下去,不难制服被你镇压的万千魔道,成佛成圣,又何必怕了什么魔头?你要知道天本无相,佛魔全是心生。” 雪云激烈地翻涌着,形成阵阵雷霆,轰炸在紫气之上。 雪隐上人的声音宛如闷雷般透下:“紫极,你不会明白的……” 紫极老人缓缓点了点头:“我是不明白,所以,摩云大会,一定会召开。” 他的目光落在李玄身上:“这便是第一场。” 雪云倏然停住,那轮血日中陡然射出了强烈的光芒,大声轰发:“紫极,你不可一意孤行!” 紫极双目倏然张开,那环绕着终南山的氤氲紫气忽然强盛,旋绕在紫极身边,使他高大的身形显得无比庄严:“雪隐,你只知佛谕,却不知天命啊。” 他低头,对着李玄微微一笑:“孩子,我来问你,你要如何才能打败眼前的这个人?” 李玄眨了眨眼,看着胡突干。胡突干大怒,一声厉吼,身上肌肉贲张,霸猛之极。这股强猛霸道的力量,的确不是靠说大话混饭吃的李玄所能抵抗的。所以他很快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打。” 紫极老人也不生气:“不打?为什么?” 李玄笑了笑:“人跟人之间为什么要打架呢?和平相处不是更好?” 紫极老人露出慈祥的面容:“但他却要杀你。” 李玄道:“那我也不打,我会用爱来感化他。他之所以找人打架,我想是因为缺少爱的关系。他如果知道有人宁愿冒着被砍的危险也要感化他的话,他一定感激涕零,深深领悟到先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暴戾无知。他会悔悟、懊恼、哭着求我原谅的。不是有人说过了么,这是个爱的世界,我们为什么要打打杀杀?”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胡突干的鼻子,道:“我要用……” 他看着胡突干的光头,使劲想将下面一个字说出来,但强烈的视觉冲击轰炸着他,那个“爱”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挣扎了良久,实在无法违背自己的良知,只好充满挫败感地转过身来,低声道:“抱歉,我实在无法感化你。” 这个结果让他深深失落。 这个结果让胡突干暴跳如雷——他难道看不到自己身上披挂着的彩缎么?那上面可是绣着最高妙的诗句啊!他难道看不到自己腰间系着的大红腰带?那上面可是结着最时尚的蝴蝶结啊!他居然面对着如此多而精心的美说不出一个“爱”字来!若不是被紫极老人的紫光禁制着,他一定要将这个没有半点美学修养的人剁成肉酱!剁成肉酱! 紫极老人微笑道:“是这样啊……那你就感化他吧。” 紫色的光华自胡突干的手腕散开,化成一个三丈多的圈,将李玄跟胡突干两人圈在中间。紫极老人的声音中有一丝肃然:“他们两人之战,将不能有任何第三人干预!” 雪云怒卷,轰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大笑:“紫极,你让一个从未学过道法之人跟我的降世明王斗?他会死得很惨的!” 紫极老人微微一笑:“我说过,你只知道佛谕,却不知天命!” 第三章 少年努力纵谈笑 紫光才起,李玄脸色立即大变。胡突干却爆发出一阵狂笑来。他太高兴了,这简直就是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玩老鹰捉小鸡么! 这也证明了李玄跟摩云书院连半点交情都没有,他以前所说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需要听信半点。他的脑袋闪电般涌起了无数的画面,每一个都是李玄惨死的情景。他狞笑着,一步步走向李玄。 半截刀身上结出了一团乌光,慢慢凝成巨大的光刃。有了上次折刀的教训,胡突干小心多了,保证不会再发生意外。 李玄心念电转,用力撞了撞那道紫光,紫光巍然不动,他的身体就像撞上了一堵墙。他的心顿时就凉了,胡突干的冷笑越来越明显,贴了过来。李玄只有后退。 但紫光围成的圈子却并不大。 封常青显得没那么害怕了,毕竟,他最怕的胡突干也被围在了紫光中,伤不到他。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玄有了危险!他犹豫着,因为他实在不敢在这么多人注视下站出来。但他也不能看着李玄送死。 因为他曾叼着那枚狗尾巴草,那么吊儿郎当而又得意洋洋地救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在仇人手中。眼见胡突干朝李玄逼了过来,他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冲上楠木高台,大喝道:“不……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紫极老人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公平了?” 号称当世第一的紫极老人在置疑自己? 封常青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立即瓦解,一双腿颤颤悠悠的,坚持要带自己赶紧下台,躲得越远越好。但他看了紫气之圈一眼,李玄那困窘的现状让他咬紧了牙关:“连我这笨蛋都看出来,胡突干一定从彩云中得到了力量,你却让李玄赤手空拳去对付他?” 紫极老人笑了笑,道:“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封常青大喜,趴在紫光之幕上,叫道:“李玄!你快要一把绝世的名剑!” 李玄触电般转身,大骇道:“千万不要!什么剑我都不要!你不要管了,我自会处理的。” 封常青困惑之极,为什么李玄不要呢? 只见李玄定了定神,冲胡突干大叫道:“慢些!” 胡突干笑道:“我再也不会听你的那些鬼话了,要打就快些来!” 李玄笑道:“打自然要打,但我辈风雅之人,岂能学那些江湖莽夫,刀来枪往地砍个血肉横飞?那多没有美感啊!”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胡突干的心,他忍不住停步,搔了搔光头,喃喃道:“你说的也是,打架也要打出美来,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要如何打才会美呢?” 李玄道:“你先将刀放下。” 胡突干脸色一变,道:“你又想骗我?” 李玄摇了摇头,道:“这半截破刀拿在手中,什么英雄好汉都像个小丑。你见过高手拿破刀的么?不信你问问旁边站着的几位,喏,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云石,你问他会拿柄断剑么?” 胡突干疑惑地看着谢云石一眼,山风飘飘,谢云石一手按剑,望之如神仙中人,胡突干的确无法想象他手拿断剑的样子,那么李玄说的大概不错了。他将半截刀丢在地上。李玄俯身拣了起来。 胡突干怪叫道:“你既然说不能拿,为什么还要拣起来?” 李玄振振有辞道:“因为我不是高手啊,高手不能拿,不是高手自然就能拿了!” 胡突干怔怔地想着,李玄道:“只有高手才能被誉为英雄了得,神武勇猛,侠心义胆,天下无敌。你愿意拿柄破刀被人当作是小丑,还是愿意不拿破刀被人当作是威风八面的高手?小丑是与美无缘的啊!” 说着,他将破刀递了过去。 胡突干盯着那截破刀,想了好久,终于大吼道:“好啦,你拿去就是!” 李玄笑嘻嘻地道:“这就对了么。如此我们才能进行一场美的对决。” 胡突干的兴致又被提起来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才是美的对决?” 李玄道:“你知道要成为高手的话,第一个条件是什么?” 胡突干完全忘了一句老话,叫做“好奇心会杀死一只胡突干”。 他无比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李玄脸色肃然,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沉声道:“要有一双慑敌心魄的眼睛。” 他双目倏然睁大,紧紧盯住胡突干的眼睛。胡突干莫名地就感到一阵紧张,忍不住也睁大了眼睛,跟李玄对视了起来。 李玄缓缓道:“像谢云石这样的高手,是绝不会轻易出手的,他们只要目光接触,就会感受到对方的杀气。所以高手的对决往往是这样的:秋风飒然,木叶萧萧,两位高手远远站着,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杀气来袭!虚空的杀气交接在一起,幻化出漫天血光剑气,两位高手的毕生修为全都融贯在这无形的杀气中,连整个天地都为之寂静!然后,出剑,决斗就结束在一招间!” 胡突干完全沦落在李玄所描述的那种肃杀的氛围中,感受到血液沸腾,忍不住赞叹道:“好美啊……我能看到被杀气激落的枫叶在飘……” 李玄道:“所以高手一定要有杀气!你感觉到我的杀气没有?你感觉到我的杀气没有?”一面说着,他一面努力睁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胡突干。胡突干受到了感染,也急忙将眼睛睁得像铜铃,使劲瞪了回去,一面忙乱地回答道:“我……我感受到啦!” 李玄道:“不要眨眼,只要一眨眼,你就输了,多少豪杰,就是输在杀气来袭时的一眨眼!知道有句老话叫什么?胜负就在眨眼间分出,就是这个意思!” 胡突干大叫道:“我绝不眨眼!” 于是两个致力于美之决斗的人,就在紫气环绕中,万人注目下,像两只公牛一般,弓着身,涨着脸,努力睁大了双目,做出恶狠狠的表情,尽力在眼神中恐吓对方,让对方屈服在自己的“杀气”下。 他们并不是没有表情,只是因为他们所有的表情都凝结在了双目中。 他们并不是一动不动,他们的攻守全都在目光那轻微的颤动中展现。 那是没有人能了解的惨烈,绝对会因为一个细小无比的倏忽而惨败。 一刻……两刻…… 这两人竟仿佛没有极限一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却谁都不肯认输。只不过他们的脸皮都紫涨了起来,显然这激烈的争斗大量消耗了两个人的精力,他们都剧烈地喘息着,身子半蹲着,连封常青都觉得他们像两只蛤蟆。 终于,胡突干再也支撑不住,宽阔的身体轰然倒地。他只觉全身的力量都在这场美的对决中消耗殆尽,就连动动小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落败的羞辱感包围着他,他的眼泪忍不住夺框而出。 但这场美的对决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底,他甚至有些自责,为什么努力追求美的自己,竟然没想出如此华丽而优雅的对决方式呢?原先的他竟然整天拿着刀砍来砍去,那是多么的野蛮而丑陋啊! 李玄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敢跟我玩对眼?你难道不知道,我李玄的对眼乃是天下无敌的强啊!就算是谢云石,也绝挡不住我双眼一瞪;(谢云石的手在剑柄上紧了紧)就算是紫极老人,也只能在我的对眼神功下完败!(紫极老人手中的书差点摔在地上)” 胡突干勉强站了起来,疑惑道:“你不说是美的对决么?怎么又成了对眼神功?” 李玄登时住声,脸上有些尴尬:“这……这……”他坚决地停止了自己的柔弱,斩钉截铁道:“这场对决,总是你输了,你不会不承认这一点吧?” 这么直接的问让胡突干有些难过,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点头。 李玄大喜,冲着紫极老人嚷道:“老头!快些撤走这劳什子的破东西,我赢了!” 紫极老人微微一笑,那道紫光倏然就飞纵天际。李玄摆了摆手,道:“多谢。”转身向山下走去。 紫极老人道:“你去哪里?” 李玄道:“不走难道还等着上菜?我肚子好饿,要去弄些东西吃去。” 紫极老人道:“你已成了摩云书院的弟子了,自然要在书院吃饭,别处岂有你的食物?” 台下众人爆发出一阵又惊又羡的呼声。这个惫懒少年竟然以这样无赖的方式成了摩云书院的弟子,实在让人极为不平。 李玄笑嘻嘻道:“你们嚷嚷些什么?你们愿意做就去做好了,我还不希罕呢!” 紫极老人道:“你不做是么?那好,胡突干,你拿着谢云石的剑将他杀了。你也不管他说什么唱什么,只管一顿剑砍过去就是,保准一定能赢。” 李玄大叫道:“老头,你比我还要无赖啊!” 紫极老人淡淡道:“所以我会亲自教你。”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自从大弟子君千殇之后,紫极老人就再也没有教过别人,这次居然要亲自教授李玄,难道这个无赖少年真是什么天才不成?难道他是天皇贵胄,又或者是什么异人?又有些人忍不住联想,难道紫极老人在打斗中忽然发现李玄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私生子,忍不住亲情激动,当作是徒弟来相认?不过这想法实在太过龌龊,只好在肚子里想想,却不敢宣之于口。这也就是腹诽了。 李玄搔了搔脑袋,无可奈何地道:“那看来我只有从了。” 他笑嘻嘻地走到谢云石身边,又十分随便而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以后就是师兄弟了,刚才我让你帮我你不帮,我记下了,以后有你的好看。” 谢云石苦笑,这实在是个调皮的小师弟。 第四章 九重春色醉仙桃 胡突干经历了这场美的决斗,头晕了好久,这时才清醒了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喝:“你这小子打不了,我一定要杀了那个丑家伙!” 他目光凌厉,在人群中搜罗着封常青的身影,迅速地,就看到了封常青那羡慕地看着李玄的眼睛。不过这双眼睛一被胡突干看到,立即就变得呆滞,等胡突干大吼着跃到天空中时,封常青已经口吐白沫地坐倒在地。 他吓得晕了过去。 李玄大叫道:“慢些!” 他已经是摩云书院的弟子,这里又是摩云书院的地盘,胡突干刚刚又败在他美的对决下面,对他的话倒也有那么一两分的忌惮,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李玄道:“不许杀他!” 胡突干冷笑,李玄也冷笑:“你知不知道这是摩云书院的地盘?而我……” 胡突干截口道:“我知道。但这丑鬼能在摩云书院呆一辈子?只要他踏出院门,老子就将他斩成肉酱!” 李玄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一个……” 他盯着胡突干的脑袋,还是无法将这个字说出来。胡突干看着他那张憋到极点的衰脸,暴跳如雷。 李玄苦着脸转头,望着紫极老人:“师父……” 紫极老人悠然闭目养神:“别求我,只有书院的弟子才能留在山上。” 李玄目光闪烁:“老头,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能成为你的弟子,就能留在山上,不怕被秃头砍?” 紫极淡淡道:“但我择徒的条件很苛刻的。” 李玄看了封常青一眼,叹了口气。这家伙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一只鼻孔横,一只鼻孔斜,一只耳朵向前,一只耳朵向后,整张脸就跟先和了稀泥然后再被踩过一样,丑到了极点。跟他比较起来,胡突干简直就是绝世美男。从相貌判断,他的智商也高不到哪里去,何况还胆小如鼠。 这样的人也能通过摩云书院的考试,那实在是天下奇迹了。 但若是放之不管,他一定会被胡突干杀掉的。李玄费尽心机救来救去,若是还是被人杀,那岂不是很没有成就感?李玄心中打着算盘,不住沉吟。 封常青畏畏缩缩地走向前来,嗫嚅道:“你……你不用管我,等你学好功夫,再来为我报仇好了。” 他说完,低下头,满含热泪地向外走去。胡突干哈哈大笑,道:“小子,赶紧来送死吧!” 李玄转头对紫极老人道:“难道你们就不主持公道?” 紫极老人淡淡道:“人必自救才能获救。若他不自救,你能救得了今日之他,能救得了明日之他么?” 李玄沉思着,点头道:“糟老头子说的也是。那好,你出个题目吧,看他能不能过关。” 紫极老人道:“人心中的恐惧是无形的,却可以压垮你的人生。如果不能战胜恐惧,就算手握无上的力量,又有何用?去吧,战败这个人,你就可以入室做摩云书院的弟子。” 他手指所指,正是摸着自己秃头的胡突干。 李玄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你让他跟这恶霸打?你还不如让他自杀呢!” 紫极老人方睁开的眼睛重又闭上,不再说话。封常青脸色惨白,几乎又晕了过去。 李玄怒冲冲地盯着紫极老人看了半天,突然将那柄断刀往封常青手中一塞,厉声道:“你拿着这柄刀冲上去一顿猛砍,砍中他的脑袋好,砍中他的屁股也好,反正就是大砍特砍,砍死为止。你有刀他没刀,只有你砍他,没有他砍你,你安全得紧。” 胡突干闻言,身上肌肉一阵鼓涌,杀气腾腾而起。封常青看在眼里,哪敢向前? 李玄拖着他的衣领,使劲将他向前推,封常青惨叫道:“饶命啊!饶命啊!他会杀了我的!” 李玄将他重重一放,封常青立即就跟一摊泥一样糊在了地上。李玄怒道:“你要明白,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要不你迟早会被他宰掉的!” 但无论他怎么说,封常青就是跟死鱼一样,动都不敢动。李玄沉吟着,忽然向谢云石走去。封常青见他要离开,骇得亡魂大冒,急忙死死抱着他的腿。 李玄没有办法,只好拖着他前行。他跟谢云石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就跟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师兄,听说你是位谦谦君子,想必小弟求你件事,你一定会答应吧?” 他说得无比响亮,简直就是故意让全场的人都听见。 谢云石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淡淡道:“师弟请讲。” 李玄道:“一会我请师兄斩出一剑,将这个楠木高台劈成两半。” 谢云石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紫极老人。紫极老人缓缓道:“入门甄选乃是考人,并非考武功,只要不违犯平等之法,什么要求都可满足。” 谢云石点了点头,李玄低声道:“臭老头,方才那样害我,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居然还有脸说平等?” 他一把拎起封常青,一字字道:“别人只能救你一时,真正能救你的,就只有你自己,懂了么?” 封常青混乱地点着头,无论李玄说什么,他都点头,只要不让他去对战胡大老爷。突然,他手中一凉,已多了一柄断刀,跟着,身子腾云驾雾般飞起,轰然落在了胡突干的身前。胡突干哈哈大笑声中,封常青简直吓到了极点,手脚并用,向后方疾逃。 猛听一声冷啸:“斩!”一道清冷的光华破空升起,宛如穿云而出的日光,照在了高台之上。这光华极为柔和,仿佛只是清晨推开窗户后所迎来的第一缕阳光,但高台猛地发出一阵强烈的震动,几乎将封常青抛了出去! 他吓得一叠声地尖叫,拼命想晕过去,但却无论如何都晕不了。仿佛过了一生般的漫长,那震动才停止下来,封常青试着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立即吓得面如土色。紧贴着自己的脚尖,高台被这道剑光劈成两半,李玄带着坏笑站在另一半,而自己这一半,不用看都知道,就只有两个人,胡突干与自己。 尘烟四蔽,这一剑在地上划出了一个极深极广的鸿沟,就连天幕也似乎被这一剑撕裂,在封常青身前微颤着。 这一剑若是斩在自己身上,那会如何呢? 封常青打了个寒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玄的声音宛如夺命般响了起来:“谢师兄,若是封常青败了,你就一剑将他斩成两段!” 封常青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他不能挨这一剑,他绝不能挨这一剑! 他攥紧了手中的刀,断刀。 他发出了一声怪叫,那是野兽陷入了牢笼之后悲怆的叫声,胡突干得意的大笑嘎然停止,因为他看到了封常青的目光。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简直已绝望到了极点,但在绝望背后,却有着无尽的火。 绝望有多浓,求生的欲望就有多大。这种欲望混合着绝望,宛如毒蛇般紧缚在封常青身上,使他的身躯颤栗,使他的面容扭曲,他就仿佛一只地狱中的恶鬼,不再惧怕,怪叫着向胡突干冲了过来。 胡突干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大叫,急忙闪躲,封常青一刀砍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体内那充沛的热力立即迸发,将断刀弹开,胡突干痛得呲牙咧嘴。封常青就跟疯了一样,一顿乱刀劈下。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口中呜呜作响,一面砍,一面身子直迫了上来,拳打脚踢。胡突干一不小心,被他一口咬在秃头上,仅有的几根头发也被这一口啃了去。 这个人简直就是疯了! 胡突干一咬牙,一拳破风,将封常青击了出去。封常青如何受得了这等大力?在地上打着滚飞了出去。但他就跟不知痛一般,又跳了起来,合身扑了过来。 胡突干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彻头彻尾地疯了,封常青本来就丑陋不堪,如今面貌扭曲,满口血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自己扑来,就算不打,恶心也被恶心死了。 这岂是以审美为理想的胡突干能忍受的?他大叫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他踊身跳起,向台下奔去。封常青一声大吼,一刀斩在他脚背上。胡突干狼狈万分地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大叫道:“疯子!摩云书院的都是疯子!老子以后一定将这里铲成平地!” 说着,一瘸一拐地匆忙奔了出去。 李玄大笑,他就知道,越是胆小的人越好吓唬,像封常青这种怕事怕到极点的人,一旦走投无路了,反而很容易激发出最终的潜能,爆发强威。 这一战成名,他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胆小了吧?手段虽然可恶了一点,但关系他一辈子的事情,男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应该狠一点啊!李玄叹息着自己的悲悯,跃上了另半截高台,笑道:“恭喜你,不用担心再被别人砍了。” 突然一刀砍在他手臂上。李玄瞪大了眼睛,只见封常青也是一脸错愕,慌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玄痛得汗珠子跟鲜血一齐流,他勉强道:“怪不得你,条件反射……”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躺在了台上,大叫道:“快!快送我去医室,我失血过多,我……我快不行啦!” 封常青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起来,旁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李玄大叫道:“你们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么?” 紫极老人嗤之以鼻:“这点小伤有什么?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丹元。” 他背后的一群常傅中站出一人,伸出手。他的整条左臂被人一刀斩去,只剩了两寸多长的一小截。 “皓华。” 又一人站出,身材很是魁梧,他微一用力,衣袍炸开,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几乎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 “龙烟。” 龙烟是一名女子,她伸手将斗篷击落,她的脸很娇媚,但却只有半面,另半面是骷髅,完完全全的骷髅。她对着李玄一笑,李玄还没什么反应,封常青垂直晕倒在地。 “常在。” 常在微笑,李玄长出了一口气,他至少看上去还正常。常在掀开了衣襟,李玄脸上的笑容立即停止,因为他看到了常在的内脏。 “威明。” 威明实在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比前面几个人加起来还惨,他就如天下所有的酷刑都受过一遍一般。不,至少两遍。李玄开始觉得自己的伤似乎真的不算什么了。 “玄冥。” 李玄苦笑,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苦,这位玄冥虽然看上去是位美男子,脸上的笑容也能迷死几个怀春的少女,身材似乎也不错,风烟般的长发好像也增加了些缥缈之意,但李玄笃定地知道,等他掀起衣服后,一定会裸露出一团乌糟到极点的血肉。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哪知玄冥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你不必怕,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李玄长出了一口气。 “但他们身上的伤,至少有一半是我打出来的。” 李玄脸色大变。 “所以你若是还喊痛,我就立即将你这只手折断。” 李玄大叫:“谁喊痛了?为什么出了点血我反而觉得舒服得不得了呢?” 他晃着被刀砍伤的那只手,脸笑得灿烂无比。 突然,那蓬彩云轰然炸开,雪色光芒宛如无尽的光之海洋,塌天陷地般向高台压了下来。在千万道雪光中,一轮血日缩到了极点,悄无声息地喷薄而来。 李玄一眼就看出,这血日虽然细小,却是真正的杀着! 要命的是,这一杀着,竟然是对着他而来的! 紫极老人猛抬头,厉吼道:“大日至!” 终南山顶的紫气轰然旋转,向云丛扫至。但雪云嗡然涨大,亿万雪片飞舞而出,雪云仿佛大了一倍,紫气一时竟无法压下。 血日若电,激射李玄! 谢云石眉锋一挑,他不能让自己的师弟在自己面前受伤。 所以他出剑。 他的人如月,剑也如月,并没有冲天激发的劲气,只淡淡地闪过一抹极清亮的光,冲天雷火却都无法掩盖这抹光亮。 谢云石飞身而起,刹那间与光合为一体。剑光仿佛也化成一抹淡淡的微笑,向着满天雷火绽开。 或许有人能抵挡得了谢云石的剑,但却没人能抵挡得了他的风采。 这一剑,便是他的风采之剑,绝没人能挡。 雷火为之一暗,滚滚大笑自雪云中发出:“谢家少爷,你方才一剑名斩木台,实际斩的却是我。你既然有这种自信,就试试我的芥子神雷如何?” 雪云中仿佛现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凌空一指,一片雪花腾空飞起,向谢云石落了过来。那似乎是洞庭秋日中的一片落叶,又似乎是红梅夕阳中的一瓣落花,但才一脱离那巨大的雪云,雪片便立即长大,幻成一头晶莹通透的狮子,仰天一声狂吼,向谢云石怒冲而下! 谢云石一声清亮的长啸,剑光矫电般闪烁,陡然分成两道,长剑如雪,直指雪狮,而他本身却步虚直上,飘逸之极地雪云攻去。 满天电火雷光,他却如闲庭信步,从容之极。他的神光到哪里,哪里便一片平和,激绕与暴戾的,尽皆在他淡淡的笑容中驯服。 雪云也不由赞叹道:“果然是谢家子弟!” 袍袖连挥,满空风雪乱舞,阵阵轰啸之声不绝,雪片爆开,刹那间化成十数头凶猛雪狮,将谢云石围在中间。 谢云石脸色有些变了。他修为绝高,自然不怕这些雪狮,但也不是片刻就能胜出的。 而此时,那枚血日距离李玄,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 他知道,这血日乃是大日至尊者元神所化,就算是自己赶到,也未必能抵挡得住,又何况李玄这个从未修过道法的毛头小子? 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窦: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都是得道多年的世外高人,为什么一定要跟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子过不去? 情势却容不得他犹豫,他刚化气为剑,一剑将劈面扑来的雪狮斩为两截,那血日忽然起了变化。 血日怒涨而来,宛如吞天噬地一般,化作无穷大的一张巨口,向李玄当头噬下!可怜李玄哪里见过如此威势?直吓得跌倒在地,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血日没有丝毫的停留,显然,他已有杀李玄的决心! 那粘稠的红光才照到李玄身上,李玄的面容立即扭曲起来。那红光扭动着,仿佛无数的绳索,将他的灵魂紧紧捆住,他想要大叫,声音才出口,却变成了沙哑的呻吟,红光迅速扩大,将他围住,那是片血红的天地,就仿佛地狱一般。 李玄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猛然,一缕祥辉自天地最尽头闪现,刹那间便到了眼前。 血日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闪电般自李玄身周退缩。那缕银色祥辉直透过来,将李玄的躯体包围住。 所有的痛苦在这一瞬间全部自他灵魂上剥离,那缕祥辉在他身上腾起,他不由兴起一阵快意之感,身子仿佛变成了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向空中飞去。 那一刻,李玄恍惚中以为自己是天地的主宰。偌大的终南山在这股盛放的力量下静默地慈伏着,那抹祥辉所照耀之处,他能感觉到天地万物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它的主宰,就连隐在太阳光芒中的星辰都一样。 那一刻,生命在这力量中自由地绽放着,它宛如春风,以翱翔的姿态经过整个大地。 雪云不安地翻腾着,在这片光辉的映照下,变得仓惶起来。血日那赤红的光芒也显得有些黯淡。 雪隐上人尖锐的声音在摩云书院上空回荡:“君千殇,你……你没有离开……” 光羽并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怒放,逼得红日雪云纷纷退却。 雪隐上人尖啸道:“我们走!” 雪云轰然涨大,跟那团血日包合在一起,轰天的雷霆声响起,那雪云激发出亿万雪花飞舞,跟着一声澈动天地的雷霆响起,雪云血日全都无影无踪。 九天之上,只有那一双光翼,在傲然绽放着,宛如垂视天下的王者。 李玄的心完全沉醉在这无尽尊荣的感觉中,突然,他的灵魂一阵颤抖,光翼倏忽消失了。李玄愕然,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众人只听天上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惊呼声,就见李玄的身影自天而降,轰然插入了高台之中。 真是一变未完,一变又生。李玄呲牙咧嘴地从高台废墟中爬了出来,大叫道:“君千殇你这混蛋,要走也不打声招呼,想摔死我啊!” 没人回答他。 那光羽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又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李玄恨恨一脚踹在高台上,但他跌伤的脚立即准确地将痛苦传递到他脑中,李玄怪叫一声,摔倒在地。 不过他痛虽然是痛,嘴却绝不饶人,一双贼目斜睨着紫极老人:“老头,我在你的地盘上受了伤,听说那个君千殇还是你的大徒弟,你不赔点医药费啥的?” 紫极老人倒不以为忤,呵呵笑着看着他,道:“自然会赔。玄冥。” 玄冥闻声跨上一步。近距离地看去,他还真是个美男子,面白如玉,英挺俊雅。如果不是他的那双眼睛,他说不定能跟谢云石分庭抗礼,抢夺来一半女观众的目光。那双眼睛实在很邪,也很妖,宛如两朵盛开的暗夜曼荼罗,养在无尽的冰之汪洋中。 李玄才被他看了一眼,就从骨髓中沁出一阵冰冷,更何况玄冥的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伤处扫来扫去,这让李玄极为惶惑。 玄冥淡淡道:“你身上没有伤。” 李玄忍不住点头:“是……我身上没有伤。” 玄冥声调不变:“你想不想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伤?” 李玄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不想!我一点都不想!我是个正常的人,可没有这么变态的爱好!” 玄冥凝视着他,玄冥的声音就跟机关发出的一样,一点起伏变化都没有:“你真的不想看?” 李玄拼命摇着头,他甚至自玄冥眼中看到了一丝欲望,在他身体上打出一个洞的欲望,这种感觉实在太要命:“我确定!” 玄冥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没有伤,你该想起你做生徒的本分,去吧。”他的手指向摩云书院里院,那里是生徒休憩的地方。 李玄垂头丧气地下了高台,老老实实地顺着玄冥的指引走去。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简直就好像老鼠遇到猫一样,被紧紧克住,还是灰溜溜的。 所以当封常青殷勤地走过来,想要跟他结伴同行的时候,被李玄一声怒吼给震开了。 神差鬼使的,他开始了在摩云书院的生活。 历史,也揭开了它无法回避的一页。 第五章 片云何意傍琴台 李玄躺在庭中的大石上,愁眉苦脸地感受着摩云书院的生活。 甄选大会仍在进行着,十八个名额可真是不少,都选了五天了,还是没选够。不过李玄对这个可一点都没有兴趣。 同样,他对那些跟他一样获选进入摩云书院的人没有兴趣,因为这里看上去实在是太无聊了。 他在摩云书院中已经呆了两天,这两天对于活泼好动的他来讲,实在是种折磨。 首先,是饮食。摩云书院中的饮食与别处均不相同,是一种叫做“云泥”的东西。这东西也不知是由什么东西制成的,非菜非肉,看上去宛如明玉,随着味道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李玄进入摩云书院第一餐吃的就是这东西,那一餐所有品色的云泥都堆在了巨大的餐桌上,呈现出七彩缤纷的色彩来,就好像是一片一片的云凝成的一般。云泥具有非常好的可塑性,可以被自由地做成各种形状。随着加入水的多寡,或脆或硬,或软或糯。当雕成琳琅仙宫形状的云泥被端上来之后,那宫阁玲珑剔透,里面人物栩栩如生,奇花异草点缀其中,望之如神仙图卷。入口甘滑脆爽,美味鲜甜之极,比之任何一种食品都令人难忘。封常青大块朵颐,吃了个不亦乐乎,但李玄却一口都没吃。 原因很简单,因为李玄是个崇尚自然的人,从不吃来历不明的东西。所以云泥虽好,李玄却一口都咽不下去。但要在摩云书院找到别的食物,却是难如登天。所以现在的李玄看似慵懒地在晒太阳,惬意无比,实际上已经饿得半死了。 其次,便是自由。摩云书院规矩很大,你可以在书院中做任何事情,就是不准出去。所以那么热闹的甄选大会不能看,那么好玩的终南山不能游,只能在书院中转悠。书院倒是挺大,李玄虽然转悠了两天,还是没转悠完。不过若是这么大个地方并没有几个人,那还有什么好转的?所以不用半天,李玄就失去了兴趣,干脆呆坐着晒太阳。 最后,这书院中最最无聊的就是人。 这里面的人太过于古板,居然不会讲冷笑话!李玄费尽了心思想逗扫地的泰伯笑一笑,于是一口气说了十七个笑话,把自己都笑得躺在地上打滚,可泰伯却一脸呆痴加迷惑地看着他。后来封常青告诉他,泰伯是聋子。这个消息对李玄打击至大,起码半个月内再也无法讲笑话了。 如此一个无趣无自由无饭吃的书院,你叫李玄如何呆下去?所以李玄在筹划一个大行动:越院。简单地说,他要逃走! 他可不想在这里呆几年,被训练成连冷笑话都听不懂的聋子。他要有多姿多彩的生活,他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这一切,全都要离开这个恼人的学院才行! 所以,虽然李玄看上去是窝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瞌睡,但他实际上是在策划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计划。 但可惜的是,人一旦被历史盯上了,就必定会厄运缠身,这个计划注定破产不说,就连李玄这个午后的懒觉,也是注定睡不成的了。 哗的一桶水淋在李玄的身上,李玄噢的一声惨叫,闪电般弹了起来。 他不爽,超级不爽,所以一开口,就大叫道:“他奶奶的……” 但他的怒骂也就说了这四个字而已,剩下的就全都憋回了肚子里。因为他看到玄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玄冥的笑容实在很邪,让李玄的灵魂瞬间冰冷。他大张着嘴,良久,才笑道:“玄……玄老师,我不渴,多谢你的茶。” 玄冥微笑着:“我是看你白日梦做得太投入,来提醒你一下子。” 李玄一惊,难道玄冥能够看透人心,竟然知道了他的计划不成?所以他脸上赶紧堆满了笑容:“玄老师,你看你名字中有个玄,我名字中也有个玄,这说明我们五百年之前说不定是一家子,至少说明我们俩的老爹很有默契不是?既然我们的老爹这么默契,那我们忝为其子,是不是也应该子承父业,比较那么默契一点?我……我去烧壶茶来喝好不好?” 玄冥的微笑就仿佛刻在脸上一般:“不必,有人想见你,跟我来吧。” 李玄道:“是老头子么?他想见我不会自己过来?摆什么谱啊?” 玄冥摇了摇头,李玄疑道:“不是老头子?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排场,居然让你做他的跟班?他想见我做什么?” 玄冥冷冷道:“也许他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斗鸡眼。” 李玄觉得很郁闷,因为玄冥显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像自己这样又帅气又会讲冷笑话,还正义到舍命救封常青的优秀青年,为什么会有人看不上呢? 玄冥当然不屑关心他心里想什么,带着他向摩云书院的后院走去。 后院是是禁止生徒进入的,至于为什么禁止,李玄曾经为他们想过几个版本,比如少林寺的密室什么的。他虽然闲着无聊,却也不愿去窥探这里的秘密。 这是个很小的院落,但极为安静,安静到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李玄心中的郁闷彻底没有了,他的好奇心被点燃: ——当世第一书院中一个宛如禁地般的小院中,寂静到无声的空间,这岂非是绝世高手隐居的最佳场所?难道继紫极老人之外,又有一位不世出的绝代高手看上自己了么?李玄心中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帅气又善良的人总是有好报啊。 院落中是个小小的房子,李玄的好奇心并没有因为这座房子小而减弱,因为他能看的出来,这房子周围的一草一木,都经过了精心的剪裁。房子的陈设虽然俭朴,但其中所摆的几件饰物,价值必定不菲。单是小窗上镶嵌的那一整块的水晶,就绝非平常人所能享受起的。 这样的一座房子中,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李玄不禁睁大了眼睛,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小屋的门缓缓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一袭黑袍将他全身罩住,他头顶上戴着一顶乌色的巨盔,整个身体都被深黑色覆盖住,连手指尖都不露出来。逼人的杀气自他身上勃然而发,冲刷着李玄的精神。李玄就觉自己仿佛一头小鹿一般,暴露在猛狮的爪牙之下。 这,显然是位极高明的高手。 小屋前有几层台阶,他就站在台阶上,却仿佛高高在上,傲然俯视着李玄。李玄心中有些不舒服,虽然他自小没爹没娘,一个人漂泊在江湖上,磕磕绊绊地过日子,却从未被人瞧不起过。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家伙。 所以,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去,转头就走。 玄冥的目中闪过一丝讶色,手轻轻抬起。一道无形的真气顿时横亘在李玄面前,将他的去路挡住。 李玄笑了:“他已经见过我了。” 玄冥没有说话,李玄再笑了笑:“我想他已经看清楚,我不是斗鸡眼。” 玄冥不说话,但也没有撤回真气。李玄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明白,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你都是位了不起的高手,为什么却要听这个只敢缩在壳里的家伙的话呢?” 玄冥叹了口气:“可惜他找到我时,我却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只能来找你。” 李玄惊讶地看了玄冥一眼,又看了那人一眼。 玄冥是当世罕见的高手,这绝无疑问。而此人气度如此大,一身盔甲更可以说是神品,又能御使玄冥这样的高手,何所求而不得?难道还会有难题来求自己? 这个难题想必艰难无比,李玄可不想让自己背负上如此沉重的枷锁。但他的好奇心却蠢蠢欲动,鼓噪着想去搞清楚看明白。 这世间居然有些事,是这个威风八面、高人一等的家伙,跟威风八面、高人一等的玄冥常傅所做不到,而只有自己才能做到。 这种感觉还真是非常地爽。 但李玄忘了一句古话:好奇心害死一只李玄。 所以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笑容,他盯着黑袍人,满意地打量着。他的眼光可真是放肆之极,玄冥脸上闪过一丝怒容,冷冷道:“你没有选择。” 李玄悠然道:“那你总应该让我知道,要求我什么事吧?” 玄冥的脸色郑重起来,指着那人道:“你帮他,通过甄选。” 甄选?摩云书院的甄选考试?这个人不是摩云书院的人? 李玄惊讶地打量着隐在黑袍后面的身段,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你不是摩云书院的常傅么?这事应该找你才对啊。” 玄冥冷冷道:“你不需知道。” 那丝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却如刀斧一般,刻在他稍带阴沉的面庞上。这非但不能让他更加亲切,却有一股冷意逼人而来,几乎让李玄窒息。 显然,他并不想让李玄知道太多。 但李玄岂是吓大的?既然玄冥跟这黑袍人有求于他,又岂会伤害他?所以他半点也不担心,笑道:“那你又怎会选上我?” 玄冥冷冷道:“你不需知道?” 李玄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不说,那个不说,可就无法让我帮你了。你总该知道,我是个混蛋加笨蛋,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混过老头子的考试的,你若是不帮我分析分析,我又拿什么帮他?” 他说着,随随便便地将手指一直指到黑袍人的鼻子尖上。紫极老人名满天下,荣宠无比,但李玄就是喜欢叫他老头子,因为李玄认为,人老了就该是老头子,无论他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 玄冥冷冷地盯着他,李玄笑嘻嘻地盯回来。他很想看看玄冥暴怒的样子,因为他觉得一个人整天板着张脸,是最无趣的事情。 玄冥的脸在变化。他仍然在微笑着,但他的微笑却真实起来,有那么一瞬,李玄眼前仿佛闪过了一道光,照得玄冥是那么温和而灿烂。 他开口,声音轻柔,充满了循循善诱之感:“紫极老人选徒极为严谨,考试便是考试,没有半分人情可讲。不用说我,就算是当今天子,也无法走这条终南捷径,只能通过真本事来参选。这就是即使身为常傅的我也无法可想的原因。而为什么找到你呢?那便是我们六人共同的决定了。今日身在摩云书院中的,没有千人,也有八百。这些人中,恐怕没有半个人会认为胆小怯懦的封常青能够通过甄选。但恰恰是你,却以非常方式,让封常青奋发潜能,战胜自己的恐惧,令紫极老人亲点其为第二名弟子。所以我们六人共同计议过,觉得你也许吊儿郎当的不太正经,却有着独到的眼光。也许只有你,能够可能挖掘出一个人最大的潜力,令其通过甄选。” 他一席话说完,笑容立即沉下去。一样的脸,一样的笑容,完全没有改动,可又恢复了那个深沉阴骘的玄冥,绝没有半分的温和。 李玄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会变身?” 玄冥冷冷道:“我会打人。” 李玄退了一步,他虽然笃信玄冥不会伤他,但是若被狠狠揍上一顿,却是很不妙的事情。 他想了想,笑道:“我忘了你是常傅了,做的就是嘴皮子的买卖,在课堂上总不能还板着一张脸。方才就是你在课堂上的表现,是不是?你真是个不良教师啊。” 玄冥的脸阴沉得几乎快结冰,李玄急忙作出一副沉思之相,道:“方才你说你们六人,是哪六人?” 玄冥道:“丹元、皓华、龙烟、常在、威明、我,书院六常傅。” 李玄道:“这么说来,的确只有我才能令这人通过甄选考试了?” 玄冥点了点头。 李玄长长出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往旁边的石桌上一躺,懒懒地朝那人招了招手,道:“赶紧把你这身丑到极点的衣服脱了扔了,过来给我捶捶腿……”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陡然寒光闪动,一道剑气自空降落,化作凌厉的惨白光芒,激绕在李玄身周。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那道剑气凌空摄起,倒挂在了半空中。 李玄急忙大叫道:“有……有话好好说,别忙动手啊!” 玄冥冷冷道:“你若是以为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格,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着,剑光一抖,李玄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下将他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也没看清楚玄冥是怎么出剑收剑的。 显然,眼前这个人,地位必定很高,起码在玄冥的眼中看去是这样的,不允许任何人轻侮。 李玄扶着腰,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他虽吃了痛,但那副惫懒的态度却无论如何都改不了,拿手一指,对那人道:“你先把头盔去了,让大爷我看看。” 玄冥脸上怒容骤起,青光乍现,自他手中腾出。 李玄大叫道:“若不看,我怎么知道如何帮他通过甄选?” 玄冥重重一哼,剑光这才敛去,收缩的剑光还是在李玄背上狠狠撞了一下,似是在惩戒他的轻薄。 李玄脸上笑容丝毫不改:“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这么怕我看做什么?” 此话一出口,黑袍人跟玄冥齐齐一惊,玄冥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玄悠然道:“我每次稍显得轻薄了一点,你就动怒,而且,你不觉得这袍子对于她来讲,太大了些么?” 玄冥一时语塞,李玄道:“何况,让别人来帮着过甄选,这种事情只怕也只有女人才能干得出来。我说的是不是?” 玄冥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只见黑袍隐隐颤抖了起来,显然那人已经动怒。 玄冥心中一凛,他很清楚,此人若是生气起来,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都怪这个性格古怪的李玄,难道他走进这个小院子之后,还不清楚这人是什么身份么?竟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玄却收起了笑容,盯着黑袍人:“我只想告诉你,若是想要我帮你,那就亲自来求我。你难道想一辈子都隐在这套借来的黑袍里么?” 说完,他转身,施施然向外走去。 玄冥手中青光凝转,想要将他拦住。黑袍人缓缓摇头,将玄冥止住。 一抹幽幽的叹息响起,李玄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仿佛是什么眷恋深久的东西,就将擦肩而过一般。 这感觉实在很没来由,李玄使劲地摇摇头,将它驱除。 是自己太多愁善感了?李玄都开始嘲笑起自己。 不过他还是感觉有些快意的,他并没有低下自己的头颅。你可以比我高贵,可以比我优雅,可以比我博学,可以比我英俊,(当然,这个很难。李玄对自己说。)但却不能让我低下头颅。 我跟你一样平等,一样沐浴着身为人的光辉。这是李玄的信念,所以他不会看不起别人,也绝不让别人看不起自己。 所以他哼着歌,又采了一只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悠然地走回了自己发呆的地方,继续发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得罪的究竟是多么大的人物。 第六章 常思仙仗过崆峒 发呆永远只是表象,每个发呆的人都有心事。 呆发得越厉害,心事就越沉重。 李玄的心事就是想逃走。 摩云大会进展到了第六日,仍没有人来理李玄,李玄感到更加无聊,所以他一定要逃走,起码要等这场大会开完,正式开学的时候再回来。 所以发呆只是表象,李玄在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书院很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太乙峰,峰顶是紫极老人的居所,那道紫气就从居所扶摇而上,在离峰顶三十三丈处化为六道紫芒贯下,分接于摩云书院的东极、西极、南极、北极,以及摩云大会所在的太辰院和后山的逍遥顶。 六道紫芒之间以极淡的紫气连接着,见过紫极老人与雪隐上人一战的李玄自然知道,这看似微弱的紫气绝不简单,他想从紫气中通过而不惊动紫极老人的可能性不是近乎于零,而就等于零。 何况六道紫芒所聚之处,分别是太辰院的大周天太皓天元鼎,逍遥顶的九极定乾旌,以及东南西北的四座青、白、赤、玄神龙雕像。 太皓天元鼎据说能容纳周天星辰,中间藏着天道最初的元光,与天廛星度遥相呼应,震慑天下万妖。 九极定乾旌高几十丈,终年云雾缭绕,不见真面目。终南山上山风强劲,却也无法吹开这片云雾。九极定乾旌相传有移山换海之能,一旦舞动则天为之掀,地为之覆,威力强到不可思议。是以群魔都不敢来犯,也只有像雪隐上人、大日至尊者这样的老魔,才敢贸然前来,语气也极为客气,不敢公然作对。 那满天紫气与这两道神物相连,又岂会寻常?那四座神龙雕像看去虽只是普通的石头,但李玄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它们来历必定不凡。 紫光紫芒紫气将摩云书院笼罩得严丝合缝的,李玄又如何偷跑得了?挖地洞?李玄只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山上全是大石,别说是李玄,就算是谢云石,也无法生生挖出一条通道来。 也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李玄瞅到了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厨子。 虽然摩云书院中不需要食物,吃的都是据说为神仙所享的云泥,但总需要水的。云泥要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品相、味道,没有水绝不行。而云泥又对水的要求极高,只有旁边圭峰山上的那眼鹿生泉,才可将云泥调制得如云入口,不留半点渣滓。 所以,每天大清早,摩云书院中的厨子都要趁山岚还未散尽之时,挑着两口巨缸,开门到鹿生泉去取水。不得不说,摩云书院真是天下第一书院,就连厨子都是一身武功,那大缸怕不有百多斤重,挑起来健步如飞,走山越岭,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厨房那口更大的缸灌满。 这,便是李玄逃出去的最好的机会,办法就是隐在水缸里,由厨子阿长挑出书院。只要一出书院,李玄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但李玄怎么都是个大人了,起码也有一百一二十斤重,阿长不是阿呆,怎么可能多了一百多斤而不知呢? 这一点,李玄也早就借着发呆的时候观察好了。摩云书院虽然食只云泥,但并不禁酒,只是够资格喝酒的人并不多。所以,每次扫地的泰伯醉醺醺地在夕阳下享受他那壶例定的美酒时,阿长就只有大吞口水。 这就是契机。 李玄花了半天的时间,就跟泰伯混熟了,拿到了大半壶酒。泰伯爱酒如命,本来一滴都不肯给别人的。只是他实在太老了,三口酒入肚之后,就根本分不清楚酒跟水的味道。 而阿长虽然也喜欢喝酒,但酒量实在不行,大半壶酒下肚,舌头就大了起来,一个劲地拉着李玄比力气。李玄特地选了个四更天送上这壶酒,所以,当阿长挑着两个巨大的水缸出门的时候,他一点都没发觉水缸忽然重了。 何况他早就在李玄面前夸下了海口,就算这两口缸有千斤重,他也一样挑了满山遍岭地跑。所以就算觉得重了,也不过当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吹牛而已。 等风将山岚吹散之后,终南山的半山腰上,响起了一阵得意忘形的大笑:“糟老头!你是困不住我的!我李玄出来啦!” 李玄威风凛凛地站在悬崖尽头,一手指天,弓腿叉腰,趾高气扬地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这实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越院行动,它成功了!从此,天还是那么高,海还是那么阔,足够李玄飞啊飞,游啊游。 只是他没想到,他多姿多彩的越院生活,会有一个极为香艳的开头。 李玄的狂笑跟豪气的造型维持着,一秒,两秒……他心满意足地刚想撤回这个架势,突然,半空中响起了一声惊呼。 李玄惊讶地抬起头来,就见一个黑点正从遥远的天空中闪了过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等他看清楚那是个人的时候,已来不及躲闪,那人轰隆一声砸在了他身上。 这一下砸得李玄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子。他所有的兴奋跟快意全都被砸成了怒火,但却发不出来,因为这一下几乎将他砸了个半死。 幸好他没有站在悬崖最边上,那人是斜着坠下的,这一砸,两人一齐滚进了旁边的树林中,落叶很厚,大大减小了冲击力。 若不然,这一下就会将李玄砸死。 李玄恼火之极,忽然,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你……你没有事吧?” 这声音才入耳,李玄被砸得浑浑噩噩的脑袋瓜不由得一清:咦?什么声音这么好听?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就伸了出去,神差鬼使地抓住了那人的小手。这是一只多么滑腻的小手啊,这又要需要多少经验才能够凭借声音就准确地判断出手的位置? 李玄虚弱地道:“我……我不行了,你摸摸我的心脏,看它还跳不跳?” 他抓着那只柔若无骨,细腻柔滑的小手,向自己的心口按去。那只手宛如刚剥出的新笋,纤细,带着点凉意,似是春风从李玄的指尖一直吹进了他的心房。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他决定要一步一步来,细细地享受这飞来的艳福。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这天外飞祸。 但跑步向前的命运却容不得他如此逍遥地倚红偎翠。一道锐风从天而降,夺然声响,直插在李玄脑际,若是再向左多偏一分,就会贯穿他的头颅。跟着锐嘶之声啸天而起,狂风怒卷一样轰下。 李玄再也顾不得安享艳福,急忙跳了起来。他的眼睛,也不得不睁开。 这一睁开,他几乎晕了过去。 他本来想着这个世界开满香香的花,涂满艳艳的色,但现世跟理想的差距是如此的远,远到他绝不想睁开眼睛! 漫天急绕着的,是一只只头骨,一朵惨绿的火焰幽幽地盛放在脑颅之中,就宛如一盏盏妖异的灯笼,悬挂在天际。但这灯笼却是如此可怕,李玄的目光才落在它们身上,它们就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般,腔内绿火倏然涨大,卷起漫天腥风,向李玄轰卷而来。 一缕尖啸自它们一开一合的口中发出,隐约之间,似是在呼喊着李玄的名字。李玄顿觉心旌摇摇,那呼声似乎极为亲切,让他忍不住就想回答。但残存的理智清晰地告诉他,一旦回答了,就必定会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 李玄忽然想起了什么,闪电般扭头旁观。果然,不出他所料,方才插在他脑际的那道锐风,也是一只含着绿炎的头骨。那头骨见李玄发现了他,诡秘地咧嘴一笑,大嘴忽然张开,向李玄猛咬了过来。 李玄一声大叫,慌忙跳起逃跑。但他忘了他身上还压着那位从天而降的少女,这一下两人顿时滚在了一起,乒乒乓乓地撞在树干上,向林中滚去。 阴风凄惨,天地灰暗,那些头骨发出震天价的嘶啸,密密麻麻地向林中抢去。李玄拉着那少女,急匆匆地一阵狂奔,借着林木的遮蔽,一时那些魔火灵骨也没找到他们。 李玄这才舒了口气,转头向那少女看去。 嗯,天上掉的不是陨石么,什么时候也会掉落这么俏丽的小姑娘? 李玄深深叹了口气,若是被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砸,那么一天砸上一次也无所谓,只要不砸死就行。他一面乱七八糟地想着,脸上也挂着乱七八糟的笑容。就差没有衔着狗尾巴草了。 不过那少女的确美极,早上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林梢树叶,将绿意笼在她身上,她就仿如一朵刚含苞的花,微微的似乎还带着清凉花露。风吹过,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似乎风稍微大一点,她就会凌风飞举,飘然而去。 她的鬓角插着一朵小小的玉花,将她的秀发拢了起来,显出半边笑靥来,宛如粉妆玉琢一般,清媚婉转,当真如山中的仙子,花下的精灵。尤其是她的鼻子,小巧玲珑,轻轻皱起,当真是可爱极了。她仰面盯着天上飞来飞去的灵骨,微带惊容,无暇注意李玄。 不知怎的,李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少女一般 这感觉仿佛猫爪一般,一下一下抓着他的心房,抓得他心痒难搔,偏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的事情,李玄便不去多想,这少女就站在这里,何不去找她问呢? 李玄想到做到,他倒是自来熟,轻轻一拍少女的香肩,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自来熟,可别人却熟不起来。那少女受此惊吓,宛如触电般倏然弹身而开,道:“当然没有见过!” 李玄倒也不以为意,喃喃道:“那我怎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样好了,你将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好好想想。为了不让你吃亏,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好了。我叫李玄。” 少女眼珠转了转,显出一丝狡黠之意,轻笑道:“我叫龙薇儿,龙是神龙之龙,薇是采薇之薇。” 李玄沉思良久,道:“龙薇儿……这个名字似乎的确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若是听过,必定能够记得住的。但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 他还在思索,龙薇儿轻笑起来:“这样搭讪的方法可不好。” 李玄也笑了,两人的笑容让气氛轻松了起来。李玄张开了双手:“可是我已不用搭讪了。咱们抱都抱过了,何必再退步到搭讪呢?不过方才情况紧急,没细细品味温玉软香抱满怀的滋味,现在正好那些骨头们都不在,咱们再来试试?” 他张着两只手就冲了上来。少女满脸飞红,突然起脚,一脚将李玄踹了出去。李玄一声大叫,猛地撞在了背后的树上。 这一脚可着实凶狠,直撞的那大树簌簌声响。长天响起一声阴冷的笑声,绿光骤然大盛。 笑声才一起,立时轰天掣地一般抢来,急风骤起,满空头骨都向李玄这边潮涌而至。但李玄似乎并不着急,笑道:“你不要急,救兵就要来了。一……二……” 他那笃定的神态感染了龙薇儿,让她也不禁住下脚步,等着李玄的救兵。 魔火灵骨呼啸闪至,轰然撞在了两人背后的大树上。那大树登时燃烧起来,绿火直窜三丈余高,化作山岳一般的火团,向两人当头压下。 龙薇儿大叫道:“你的救兵何在?” 李玄的笃定也完全没了,气急败坏地叫道:“老头子怎么不来?谢云石怎么还不来?玄冥怎么不来?” 龙薇儿一惊,道:“谢云石?他要来么?” 大树在惨绿魔火中炸开,一块巨枝砸向李玄,使他狼狈万分。 李玄道:“我算计着,摩云书院怎么都看到了这漫天头骨,就算别人不来,谢云石也一定会赶过来降魔。哪知狗屁的摩云书院一点正义感都没有,任由这等妖人在终南山上肆虐,连管都不管!” 他正抱怨着,陡地一阵大风吹过,那团魔火轰然炸开,散成几十团火光,轰逸而出。那魔火一粘着树木,立即蓬勃涨大,烧成了一团惨绿的火海。 两人知道厉害,登时惊惶起来。龙薇儿叫道:“你……你快想些办法。” 李玄抓耳挠腮,苦苦思索,但在这滔天魔焰中,又有什么办法可想?眼见火光越逼越近,两人不住后退。 龙薇儿忽然“咦”了一声,道:“为什么魔火不往这边烧?” 李玄闻声抬头,果然,三面的大树都被魔火侵满,只有正北方却连一丝火星都没有。 正北的方向,正是摩云书院所在。 难道这妖人虽然杀上了终南山,但终究还是顾忌摩云书院的威名,不敢侵进书院么? 李玄一念及此,大喜,拉着龙薇儿道:“不要管它为什么,既然这边没有火,我们就往这边跑吧!” 两人咚咚一阵狂奔,魔火发出尖锐的呼啸,跟着他们追袭过来。李玄突然住步,眼前一抹紫光漾开,现出一座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是一头巨龙,乃是用一整块白色的石头雕成的,龙身扭曲着,一只硕大的龙头昂首向天,似乎正在威猛地咆哮。巨龙爪鬣飞舞,悍猛之极。正是镇守摩云书院四极的神龙塑像中最南面的那只。 万千魔火灵骨停顿在李玄背后三尺处,不敢再向前。 李玄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神龙塑像,笑道:“原来它们怕的是这个。” 他哈哈大笑着,转首看着那些魔火,放肆地大叫着:“你们不是想要吃我么?来啊,来吃啊!为什么不敢上来了呢?”他大力拍着自己的胸膛,高兴得不可一世。 突地,一个冷洌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不敢过去?难道就凭这条已经死了多时的破龙?” 满空灵骨无声无息地分开,一道黑影凭天而立,出现在万千灵骨的簇拥中。 才一看到这条黑影,李玄立即忍不住全身抖了一下。这黑影不但声音冷,洋溢在身上的黑色也仿佛是沉寂万年的玄冰,冻得人透不过气来。那股冷气宛如尖锥一般,循着李玄的目光直冻进他的心肺间。 李玄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的上牙下牙敲在一块,不住地格格作响:“你……你想怎样?” 第七章 俄顷风定云墨色 那黑影森然道:“将你身边的少女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李玄大叫道:“不!” 黑影道:“那我就先杀你,再擒她。” 李玄忽然笑了笑:“你觉得你能做到么?” 黑影冷然道:“你什么意思?” 李玄的脸都被黑影凌厉的目光冻青了,但他的神色却平静下来,一点都看不出担心:“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两个只是一对可怜的小孩,而你,则是神通广大的老妖女。老妖女为什么要跟可怜小孩谈条件呢?” 黑影忽然沉默了。 得意之色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地出现在李玄脸上:“那只是因为,老妖女擒不了那个可怜的小孩,也杀不了这个可怜的小孩。” 他踮起脚来,却也只能拍拍神龙雕像的后腿膝盖:“你还是怕这条早就死了的衰龙,是不是?” 黑影身子一震,跟着发出一声森然冷笑,一字一字道:“我、怕、它!” 李玄脸色一变,大叫道:“不好!” 那黑影猛地一伸手,满空灵骨一齐发出悲怆的啸声,纷纷向黑影伸出的那只手上钻去。一阵入耳酸心的断骨声响起,那条手臂猛地暴涨数十丈,化成一条巨蟒般的长臂,向李玄凌空抓下。 李玄一声大叫,挡在了龙薇儿身前,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只不过是闭目待死而已。 猛地一声龙吟响起,李玄就觉无数巨石崩塌,砸在自己身上。他急忙睁目,就觉眼前的世界一片明亮,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 这片灼目的明亮就发自他的身后。一条玉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那玉柱通体洁白,几乎透明。但在玉柱的正中央,却隐着一条血红的玉带,白玉红玉交映,美艳无比。大团的光芒自玉柱中腾出,将周围映照得一片雪亮。 一声龙吟震天响起。他猛抬头,就见一只硕大的龙头高耸在他头顶处,威猛之极。神龙巨口微张,层层云气自口中喷出,结成片片瑞云,翔舞天际。 突然,巨龙的一只前爪探出,抵在黑影幻化出的那条无比巨大的手臂上。 明光自巨龙身上炸开,侵蚀进了手臂中。黑影发出一声痛楚之极的嘶啸,那条手臂倏然消散。 黑影恶狠狠地看了李玄一眼,阴风骤起,托着她飞舞腾起,变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看不清楚了。那条玉龙高昂地大叫着,腾身而起,似是要追逐黑影,但它才离地面,便倒栽而下。 李玄仔细看时,只见巨龙背上负着一块巨石。相比巨龙的身形,这块巨石并不大,但却似蕴着无穷重量,每每巨龙才一腾起,巨石上便绽放出一阵七彩的光芒,将它压下。 那巨龙试了几次都无法离地,不由得暴跳如雷,突地,它似是发现了李玄跟龙薇儿的存在,巨头猛然摆动,向两人扫了过来。 李玄大惊,他们两个这等身子骨,给这么巨大的龙头扫中,哪里还会有活路? 这次龙薇儿倒是比他反应得还快,猛地拉起他,向一旁冲去。 巨龙一头撞在旁边的大石上,满空碎石中,巨龙贴地飞舞,向两人追了过来。 这一下将两人吓得不轻。眼看那巨龙每一条腿都比柱子还粗,一不小心被它踏上一脚,立即就会成为肉饼。这龙看上去俊美异常,不料脾气却是如此暴躁。看来不但人不可以貌相,连龙也是这样啊! 李玄大叫道:“这龙不是帮我们的么?怎么连我们也咬啊?” 龙薇儿也大叫:“可能它的职责就是守护摩云书院,将我们也当成侵入者了吧。” 李玄道:“真的这样么?那好办!” 他突然住脚,回身笑着对神龙道:“你好,神龙。你知道么?我是摩云书院的生徒。我叫李玄。你大概不认识我,因为我是刚刚考进来的。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互相认识……” 龙薇儿见他忽然作出这等蠢事来,吓得几欲晕去。有心拖着他走,但李玄身子死重,哪里是娇怯怯的她所能拖得动的? 那神龙冲到李玄身前,忽然低下头。李玄笑道:“认错就不必了……” 神龙巨头猛地摆动,一股大力撞了过来,两人就跟腾云驾雾一般,远远摔了出去。李玄身在半空中,还大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条破龙,说不过了就打!” 话还没说完,又是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刚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龙薇儿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他身上。李玄一口气憋住,差点晕死过去,半天才缓过气来。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两人被摔到了半山腰上,离神龙颇远。远远看见神龙失去了目标,在原地团团转着,不时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啸叫。 李玄疑道:“难道这条龙是盲的么?” 一语提醒了他自己,急忙仔细看时,那龙额头的两只龙目深陷,连半点光华都没有,可不是盲的么?李玄大喜,狂笑道:“原来这条龙是只瞎子!” 他才开口,那龙倏然转头,似是发现了他们的所在。李玄急忙藏了起来,就见那龙迎风嗅了嗅,突然身形扭动,闪电般向两人藏身之处射去! 李玄叫道:“不好!”拉着龙薇儿,火速向旁边疾冲。那龙双目皆瞎,看不见周围的地势,两人身处深山密林中,无形中占了不少便宜。但那龙的身躯实在太过庞大,力气更是大到不可思议,无论多么粗的树,撞上就折。两人费尽了力气,还是无法摔脱它。 李玄抬头看了看,忽然道:“往西面跑!” 龙薇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拉着向西奔去。奔不了多时,就见那条龙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嗅来嗅去,似乎都无法确定两人的位置。 李玄得意地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这龙只能靠嗅觉来确定敌人的位置,所以,若是我们处在下风口,它就找不到我们啦!” 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龙薇儿皱眉道:“你看看我们在哪里再说。” 李玄四处一看,笑声不禁歇了下去。他们所处的地方,不偏不倚,恰好就是神龙雕塑所立之处。那条龙显然还没找到他们的位置,暴躁地四处冲撞着,却恰好将他们的去路完全挡住,顿时成了瓮中之鳖,再也无法逃走。 李玄顿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龙薇儿叹了口气,道:“我们认命罢啦,这龙嗅觉如此灵敏,我们若不是藏身此处,恐怕早就被它发现了。所以你也不必内疚。” 李玄哈哈干笑了两声,突然跳了起来,大叫道:“我知道怎么逃命了!” 龙薇儿见他如此兴奋,禁不住问道:“你有办法了?” 李玄得意地道:“既然这条龙嗅觉如此灵敏,那我们就用臭味攻击法好了!一阵臭气放出去,保准能把他那灵敏的鼻子臭死!” 龙薇儿道:“我们被逼在这个角落里,哪里去找什么臭气去?” 李玄兴冲冲地道:“你难道不知道我除了对眼神功之外,另一大绝技就是臭脚丫子大法么?我的臭脚丫子,可是连龙都能熏死的!” 他倏然脱下鞋子,高高举起。龙薇儿大惊,急忙捏着鼻子躲开。良久,似乎也并不觉得臭,试着放开手指,果然并不臭。 她疑惑地看着李玄,李玄神情有些尴尬:“抱……抱歉,昨天被玄冥逼着洗脚换了新鞋,这一绝技用不上了。” 龙薇儿道:“那怎么办?” 李玄沉默着,脸上露出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既然如此,只能出绝招了!” “什么绝招?” “不到生死关头,我绝不施展的、李玄最大的秘密、百战百胜、神见神憎的无上绝技——阿拉神雷!” “阿拉神雷?” “阿拉神雷!” 龙薇儿满头雾水:“阿拉神雷是什么啊?是不是驱使雷部众神激发出的雷兵雷火?” 李玄摇了摇头,他脸上的表情很神秘,这让龙薇儿有些感觉不妙:“企鹅村听说过么?” 龙薇儿仔细回想着,却无论如何也没想起这样一个名字来。 李玄道:“难怪你没听说过。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个小村子叫做企鹅村,这个村子什么都小,人小小的,东西小小的,吃的也小小的。唯一不小的就是他们的厕所。对了,他们那边不叫厕所,叫神社,因为他们所有的祖宗牌位都供奉其中,供后代人祭祀。不过由于他们人小小的,吃的也小小的,所以去厕所的时间不多,神社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清的。” “他们祭祀的形式也很奇怪,就是比赛看谁家撇的条最大。很多人都憋着一整年不撇条,单等着这一天祭祀的时候撇一个巨长的条出来,震慑全国。那可真是壮观啊,全国的人都来参赛,为了撇条顺利,他们全身几乎一丝不挂,只穿着一条小小的兜铛裤,露出硕大的肚皮来。肚皮越大,当然里面存的条就越大,这是威慑对手的意思。然后便会展开惨烈的竞争,竞选出撇条冠军。 “至于这个村子为什么叫企鹅村,是因为他们的村民一个个都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活象企鹅一样。但每个见到他们冠军条的人,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如此胖乎乎、矮墩墩的企鹅,竟能撇出如此巨大的条来!是以此条能惊天地、泣鬼神,为天地立正法、为往圣继绝学。” 龙薇儿听得脸色有些发白:“那……那就是说,这个阿拉神雷,便是……便是……” 她吃力地组织着语句,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最后的答案说出来。 李玄满面笑容地鼓励着她,似乎认定了她的答案是正确的。这几乎让龙薇儿晕了过去。 李玄叹了口气,道:“不错。阿拉神雷是纪念他们村中一个著名的大力士而命名的。据说这名大力士勇猛无比,在对抗外族侵略时抓起大石头,将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但是敌人实在太多,到后来山上的石头都被他抛光了,他就抓起自己撇的条,以轰雷掣电之姿态,振北图南之气势,力拔山兮之勇猛,天崩地裂之威严抛了出去。” “哪知这一招的威力太大,敌方立时溃不成军,大力士阿拉冲下去一顿乱杀,杀出了企鹅村几百年的和平。从此,这招抓条爆敌的绝学,就被称为阿拉神雷,简直是勇冠天下,匪夷所思。天下招数或阴险或毒辣或诡异或威猛,但没有一招能强过这阿拉神雷的!” 龙薇儿简直就快晕了过去,颤抖着道:“你是说,我们要用这一招来对付玉鼎赤燹龙?” 李玄极度郑重而庄严地点了点头:“这头龙的嗅觉既然如此灵敏,它对于臭味的感知想必也远远大于常人。一枚阿拉神雷也许只会让一个人掩鼻而走,但对于这条龙,也许就会不啻雷霆之威,这也许是对付这条巨龙的唯一办法!” 龙薇儿没说话,她知道,李玄说的很有道理,对于他们两个根本不会道法武功的人来讲,能够克制住这条巨龙的唯一方法,也许就是李玄的这种“恶毒”办法。但一想到竟然要靠这种方法来取胜,龙薇儿就脸色苍白,无法接受。 李玄的下一句话让她花容失色:“是你撇还是我撇?”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真正的阿拉神雷,龙薇儿几乎顾不得玉鼎赤燹龙的威胁,就要狂奔而出。 好在李玄接着叹了口气,道:“算了,看你也没有撇出上品阿拉神雷的功夫,还是我来好了。” 他转身,施施然地向一边的树林走了过去。一面走,一面斜睨了玉鼎赤燹龙一眼,满脸都是诡异的笑容。 龙薇儿全身发抖,几乎就要晕了过去。她喃喃地重复着:“要用这种方法赢过神龙……要用这种方法……” 她忽然觉得极为委屈,小嘴扁了扁,几乎哭了出来。 李玄突地一声大叫:“我找到宝啦!”从树林中跳了出来。他手中拿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果然极为巨大。看着他得意的模样,龙薇儿只想逃得越远越好。但李玄却没发觉她的嫌恶,将那团东西直塞到她的面前。 龙薇儿连想都没想,一脚直接踹到了李玄的脸上。 李玄一声闷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了个正好,仰天摔倒在地。他手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尖叫声。 龙薇儿吓了一跳,难道阿拉神雷竟然成精了么? 李玄愤愤地爬起来,大叫道:“你干吗踹我?” 龙薇儿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甚是机灵,连忙转了个话题:“你拿着的是什么啊?” 一提到他手中的小兽,李玄顿时忘了迎面被踹的事情,重新兴奋起来:“说起来,这可是跟阿拉神雷齐名的神兽啊!它叫香云兽,你可千万不要见它样子可爱就小看了它,若是惹恼了它,你就坚决地完蛋了!” 龙薇儿见那小兽脑袋尖尖的,毛茸茸的,身上乌溜溜的黑毛,夹杂着一条条整齐的细白条纹,被李玄抓在手里,也不是很害怕,小小的脑袋贴着李玄的胳膊,看去挺可爱的,为什么李玄形容的那么恐怖? 她试探着道:“难道……难道它也会阿拉神雷?” 李玄摇了摇头,神秘地笑了笑,道:“我本来要准备阿拉神雷的,但见到香云兽之后,觉得拿它来对付神龙也未必不可。这下神龙的苦头可就吃大了。” 龙薇儿左瞧瞧右看看,始终看不出来那香云兽有什么特异之处,居然能克制住如此巨大的神龙? 李玄道:“本来我们要躲着神龙的,但有了这只香云兽,我们要反而赶到上风头,让神龙发现我们了。”说着,拉着龙薇儿向山头走去。他忽然停下来,喃喃道:“要不要双保险,再制一只阿拉神雷带着呢?” 这想法让龙薇儿大惊失色,急忙抢在李玄面前狂走,打乱了李玄那慎重的思考。 果然,玉鼎赤燹龙的嗅觉极为灵敏,两人才爬上山头,它那无比巨大的头颅立即转了过来。不同的是,这次李玄并不再躲闪,而是发出了一阵狂笑。 玉鼎赤燹龙受到这样的挑战,立时狂怒,长大的身子贴地一阵摆动,周围的树木齐齐颤栗,卷起一阵狂风,向两人疾扑过来。眨眼之间,它那颗闪着玉白、赤红两色光芒的硕大头颅,就出现在两人七八丈远处! 李玄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香云兽背上的毛发:“香云香云,就看你的了!”他好整以暇地将小兽交到龙薇儿手中,道:“将它扔出去。” 龙薇儿不明所以,依照他所言而做。那小兽晕晕乎乎地被抛到了半空中,猛地看到玉鼎赤燹龙那狰狞的面容,顿时一声惨叫,背后那只蓬蓬松松的尾巴陡然炸了开来,跟着,一道七彩的烟雾从它的尾巴处腾起,被山风怒卷着,向玉鼎赤燹龙罩了下去。 龙薇儿睁大了眼睛,就见彩雾才一喷出,玉鼎赤燹龙狂飚而前的身形就猛然定住,它那巨大的头颅高昂在半空中,仿佛一道无形的力量轰天而降,将它钉在了地面上一般。 跟着,这个庞大而威猛的身子宛如金山玉柱般轰然倒地,盘旋间化成一团白光裹着赤电,飞散回本来雕像之处。 光、电激绕,散碎的巨石重新组合起来,化成一尊神龙的雕像,将白光赤电裹在中间。 这只庞大到堪称无敌的巨龙,就被这只小到不能再小的香云兽克制住,重新归为石像。 这世界上的一切,当真是太神奇了。 龙薇儿十分好奇,那团彩雾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杀灭如此巨大的神龙?她有心询问李玄,但看着他脸上贼忒兮兮的表情,情知没有什么好事,硬生生将问话顿住了。 李玄回首上望,就见云端中那个黑影仍在盘旋着,此时左手抚胸,向两人轻轻一躬。 龙薇儿大惊:“快走,她要施展穷天命魇!” 穷天命魇?好像是很邪的妖法啊!李玄可没有把握靠着香云兽打败这个黑袍老怪,就跟龙薇儿一起奔命而逃,一直跑到摩云书院的后山处。 所幸那黑袍老怪好像被他们打倒玉鼎赤燹龙的威势镇住,并未追过来。 天光尚早,阿长还没有回来。李玄问龙薇儿:“你有什么打算?” 龙薇儿泫然欲泣:“能有什么打算?只好拼命躲着,不让她找到我就是了。” 拼命躲着?那可不是个好办法。李玄摇着头。这人能御使如此多的魔火灵骨,轻易就可搜遍整座山头,龙薇儿能躲在何处? 遥遥看到阿长担着双缸那魁伟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李玄忽地精神一振:“先躲进摩云书院如何?等过了这阵子风头,你再偷偷溜出去,她就找不到你了?” 龙薇儿欲言又止:“不好吧?听说摩云书院戒备森严,无法随意进出。自然是躲避那人最好的去处,可……可怎么进去呢?” 李玄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瞧我的!” 第八章 故人相见未从容 阿长担着两只硕大的缸,神色仍十分自在。他哼着山歌,享受着山林中清新的气息,对自己的日子十分满意。昨晚李玄偷来的酒十分好喝,他此时仍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担水,因为这条路实在太熟了,就算他闭着眼也能够将水缸挑回去。 突然,他就看见前面大树下,一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人好像很熟,好像便是昨晚给他酒喝的李玄。 李玄?他不是摩云书院的生徒么?怎么偷跑出来了?阿长正迷惑之间,李玄亲热地迎了上来:“咱们走吧。” 阿长更迷惑了:“走?去哪啊?” 李玄露出惊讶的表情:“回书院啊!不是你说的么,我给你酒喝,你就偷偷带我出去玩,再偷偷带我进去么?” 阿长大叫道:“哪有此事!” 李玄顿时拉下脸来:“要不,我为什么给你酒喝?我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这句话将阿长问住了。他愁眉苦脸地想着昨天的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也许,李玄是对的?自己一喝起酒来,就迷迷糊糊的,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他嗫嚅着,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玄笑道:“怎么办?你可要将我安全地送回去,要不,等玄冥老师发现了,还不一定谁挨板子呢。” 一提到玄冥,阿长的身子立即一阵哆嗦。他急忙道:“我带你进去!” 他指着大缸道:“你钻到大缸底下,那里面还有些地方,你使劲抓住了,没有人能看见的。” 李玄低下头,瞅着缸的下面,果然,缸的下沿很高,中间向里凹了一大截,足可以藏得下一个人。 李玄笑道:“原来你用这个方法偷懒。” 阿长脸红了红,催促道:“快些藏好,咱们好赶路。” 李玄却仍然挑来挑去的,围着两只缸转了一圈,道:“我还是钻在后面这只吧,前面的总有些不太放心。” 说着,阿长挑起了担子,就感觉李玄钻进了缸底,叫道:“走吧。” 阿长就挑起担子走啊走,李玄并不沉么,他走的飞快。正走着,就听李玄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半路把我掉下去了也不知道!” 掉下去了么?阿长并没觉得担子的重量发生变化啊? 他知道这又是酒劲发作的征兆,就道:“那你钻到前面的缸底吧,如果掉下来了我就会看到的。” 这次终于不再出现意外了。守门的老头见是阿长,问都不问就让他们进去了。但等到了厨房,阿长又傻眼了。 从他的缸底居然钻出两个人来,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前面是李玄,后面是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一笑脸上一边一个酒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玄道:“这么深奥的问题你就不要再想了,是幻觉,都是幻觉。你去睡他一觉,等醒来后,就会明白,幻觉是从来不存在的。” 说着,他跟那位小姑娘就从厨房中消失了,留下苦苦思索着哲学命题的阿长。 难题开始转到了李玄这边——他该如何处置龙薇儿呢? 她住哪里?吃什么?怎样隐藏她的行踪? 但龙薇儿显然并不担心这些,她好奇地听着太辰院中传来的喧哗声,眨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美,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会说话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能不能偷偷地去看看热闹?” 李玄大惊,看热闹?她难道不怕被别人发现么?但见龙薇儿满脸都是企盼之色,他又不可遏止地心软了,好在摩云书院中并没有多少人,也不太怕别人发现。 两人手拉手向太辰院行去。 不知怎么的,李玄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极端地不妥。 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确切地来讲,从他一见到满天飞舞的灵骨中的那抹黑影开始,他就感觉到了。 他说不清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一时静静地思索着,没有说话。 太辰院的甄选大会还是那么热闹,看的龙薇儿大是兴奋。她突然悄悄地对李玄道:“你说,我能不能通过选拔,也进入摩云书院呢?” 李玄笑道:“自然可以,不过要我帮你才行……”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心忽然像被什么触动了一般,猛地扭头,看着龙薇儿。 龙薇儿有些莫名其妙,李玄一言不发,拉着她走到太辰殿的台阶上,让龙薇儿站好,自己沉默地走下台阶,一直走出去两丈远,静静地看着龙薇儿。 他忽然一阵捧腹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薇儿奇怪地看着他,李玄喘息道:“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龙薇儿皱眉道:“你知道什么了?” 李玄指着她,大叫道:“我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时觉得熟悉了,你就是昨天我在草堂精舍中见到的那个人!” 龙薇儿身子一震,惊叫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玄仰天大笑:“你这个计策实在太巧妙了,巧妙到我堕入其中还不自知。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明白了么?” 龙薇儿也有些莫名其妙,这的确是个很严密的计策,李玄应该没有那么快就觉察才是。 李玄看着龙薇儿:“你不觉得这件事,跟封常青的遭遇是那么相象么?都是被人追杀,都是必须进入摩云书院才能躲避……好像最后的终点,都是必须成为摩云书院的生徒。而联合昨日清晨,我被威逼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龙薇儿:“你头脑转的很快么,威逼不成,就加以引诱,居然想出这法子来,让我不知不觉还兴高采烈地帮你进入书院,再帮你通过甄选。那个养了无数魔火灵骨的人也是你的朋友吧,她最后那一招应该不是什么穷天命魇,而是跟你道别的吧?” 龙薇儿脸上红了红,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难怪,任何人的图谋被别人揭破之后,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李玄见她默认,极为生气,握着拳头大叫道:“我最忍受不了别人骗我了!我决定了,我不帮你!听到没有,我不帮你!咦?你为什么不紧张?不来哀求我?”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龙薇儿,龙薇儿脸上的不好意思渐渐消失,竟然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胜券已在握,又仿佛吃定了李玄,这让李玄觉得很失败:“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善良的人,见不得女人受委屈,就一定会答应你。告诉你,我现在很受伤!我什么忙都不会帮你的!” 龙薇儿轻笑道:“可惜,你已经帮了我了。” 她手指轻轻抚着腰间的丝带,那丝带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于是风吹起,竟带着她的身子蹁跹而起,向太辰院中落了下去。 李玄大为惊讶,他虽然不会道法,但也看得出,这丝带不用龙薇儿道法摧动,便可发挥威力,而且从丝带上吐出一道光晕,将龙薇儿包裹在中间,诸天风尘,一齐隔绝,似乎水火刀兵都不能侵。看起来威力无边,而且任何人都能发动,实在是一件极为难得的宝物。 有了这件宝物,也许那头只会在地上蹦达的玉鼎赤燹龙都无法伤得了她。但她却装出一副可怜相,什么也不做,让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差点连压箱底的阿拉神雷都施展出来了。这实在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李玄愤愤地想着,简直要气晕了过去。 龙薇儿在光晕中娇笑着跃上楠木高台,那光晕仍然旋绕在她身周,龙薇儿高兴地叫道:“我已经击败了玉鼎赤燹龙,紫极老爷爷,你可要答应你的允诺!” 紫极老人淡淡一笑,道:“那玉鼎赤燹龙可不是你打败的!” 龙薇儿嘴一扁,道:“我不管!反正你出的难题是打败玉鼎赤燹龙,现在龙已经败了,就算我过关了!” 她娇憨地扭着身子,不依不饶。就算以紫极老人的威严,都无法禁住她这温柔的折磨,只好笑呵呵地道:“好啦好啦,算你过关就是!” 龙薇儿一下子跳起来:“这么说,我成为摩云书院的生徒了?” “是的。” “这么说,我可以让谢云石谢大哥亲自教我了?” “是……是的!” 龙薇儿一声欢叫,扑到谢云石身边,紧紧靠着他,笑晏晏道:“谢大哥,你再也不能借故躲着我了,我要让你亲自教我,不许别人来教!” 谢云石那宛如明月的笑容也微微带了点苦涩,但对于这个娇憨的小妹妹,显然他也极为喜爱。他抚着龙薇儿的秀发,道:“龙儿,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何必非要进摩云书院呢?” 龙薇儿嘟着嘴,道:“我就要进来!” 她悄悄地睒了睒眼睛,在没有人看到的余光中,嘟起小嘴,对李玄抛了个飞吻。 李玄顿时只觉天旋地转,脑中充血,几乎摔倒在地。这龙薇儿看去极为幼小,还很青涩,但飞吻之力直似无穷,砸得李玄眼冒金星,看来是深谙此道,由来已久。 李玄也想明白了,原来龙薇儿早就参加了摩云甄选大会,她的目标是要找谢云石亲自教授,所以紫极老人出的题目比较苛刻,要战胜玉鼎赤燹龙,然后她才找上自己,借她朋友的手让玉鼎赤燹龙复活,然后她朋友就躲得远远的,静候自己出尽法宝,将神龙打回原形。 算来算去,自己还是没脱出这个小娘皮的手掌心! 李玄忽然觉得有些狼狈,也有些羞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被一女子玩弄于掌股之间,还对她的飞吻如此大的反应。还…… 李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紧紧偎依着谢云石的龙薇儿,不甘心地想着——还对她跟另一个男人如此亲昵地在一起大有醋意! ——这实在是太失败了,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被命运遗弃的可怜虫。 不行,李玄喃喃想,这个场子,一定要找回来,否则,他这辈子都要被龙薇儿压制住,就算最后娶了她做老婆,那也只能落个气管炎的下场。 ——等等,为什么这么快就谈到嫁娶的问题了呢?难道是我昏了头么? 李玄又看了龙薇儿一眼,龙薇儿一脸笑容,娇憨无比。这让李玄更加恨恨不平。将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恶女人,你就等着吧! 龙薇儿很高兴地住进了摩云书院。想到以后可以跟谢哥哥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每天都由他来教授道法武功,自己有什么样的疑问都可以问他,而他必须要详尽之极地回答自己,不能用任何借口推脱,龙薇儿就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多么美丽的书院生活啊!龙薇儿简直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了。 所以,当她看到自己的宿舍只是个很不起眼的小院子时,她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就算小院子里还有几座房子,那也好像没什么。即使她的房子中还有两张床……咦,难道还有人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啊!不过……谢哥哥啊,师道尊严啊,逐日旭光舟啊……算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可忍的,将她们当成侍女好了! 龙薇儿又高兴起来,打量着这座小小的屋子。嗯,这里可以放一个水晶盏,那里该镶上云镜台……若是打整一下的话,这屋子会是很不错的住所呢!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玄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低头走了进来。他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 龙薇儿惊讶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些什么。李玄手中的物件仿佛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吸了过去。那似乎,是……手纸。 手纸! 龙薇儿一声尖叫,跳了起来:“你想要做什么?” 李玄笑容更加诡秘:“我想要在这里制造几颗阿拉神雷。” 龙薇儿几乎要晕过去了:“不行!这里不行!” 李玄没有理她,径直走到屋子的正中心,打量着周围。他似乎是在找一个最好的,最舒服的地点,让他的阿拉神雷可以撇得更大条一些。 龙薇儿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李玄悠悠地看着她,道:“不让我制造阿拉神雷也可以,只要你能摆平我的麻烦。” 龙薇儿仿佛溺水得救一般,急忙道:“什么麻烦?我帮你!” 李玄道:“这世界上,跟阿拉神雷具有同样威力,什么麻烦都能摆平的东西只有一样。” 龙薇儿只求他不制造阿拉神雷,别的什么都肯答应:“你说!” 李玄道:“我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明白?钱啊!你不觉得我这颗受伤的心灵,需要很多钱来安慰么?” 钱?龙薇儿脸上露出迷惑之意,她嗫嚅道:“钱是什么?” 李玄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吼道:“你不知道钱是什么啊?还是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龙薇儿波浪鼓一般摇着自己的脑袋,李玄叫道:“就是金子啊!银子啊!有的话就统统拿出来!”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只有搞点钱,才能够多买酒;只有多买酒,他才能多灌醉阿长;只有多灌醉阿长,他才能想什么时候溜出去就什么时候溜出去。反正龙薇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穷人,又欠了自己这么多情,不敲她敲谁? 龙薇儿从头上拔下一只钗子来,道:“我就只有它是金子的啦!” 李玄眯着眼睛,仔细地看去,在屋内不算太明亮的光芒中,那钗子似乎还有些闪烁的黄光,瞧去不像是铜的,那就铁定是金子了。反正金子长什么样,他也没见过。 只是这钗子太普通了,又有些旧,什么装饰都没有,只在钗头上印着个不知是什么的字,看去太简陋了。 这样的钗子能卖多少钱?李玄有些疑惑,但有总比没有好,他有些嫌弃道:“那就是它了。” 龙薇儿道:“可是……你真的要拿走么?这是我……我……我妈妈给我的呀。” 李玄看她那委屈的样子,有些不忍心。但若是此时不忍心,以后还想溜出书院么?大不了带上她一两次好了。想到此处,狞笑道:“你就拿过来吧!” 一把向那只钗子抢过去。 然后,他举着那根金钗,弓腿叉腰,向天仰头狂笑。那是他自由的岁月啊,是他不受任何人拘束的梦! 一个声音淡淡地自他背后传过来:“这里是不是女生宿舍?” 李玄回头,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静静地站在房门口。她一身劲装,将苗条的身材完全勾勒了出来,若不是脸上的神情太冷,那就会是一位大美女。 她似乎是番邦女子,并没有蓄着长发,头发只有一寸多长,额头上挽着一只细丝金环,将头发竖起,随意地绽放着。这让她看上去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帅气。 李玄点头道:“不错,是女子宿舍。” 那女子得到肯定后,俯身拾起地上那个巨大的包裹,轻松地提在手中,向屋里走去。在经过李玄时,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既然如此,那你这臭男人为什么在这里?” 李玄大怒,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道冷风猛地扑面而来,他就感觉一只拳头狠狠轰在他面上,跟着,身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将他直踹出了屋外。 李玄摔了个狗啃矢,大骂道:“你……你敢打我?” 就听那女子冷冷的声音传出:“记住,我的名字叫石紫凝,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里的大姐大!” 大姐大?李玄瞠目结舌,屋内龙薇儿忍不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恶人还是要恶人磨啊。 这一拳一脚几乎将李玄的筋骨都打折了,使他就算想报复,也没了能耐。李玄忍气吞声道:“你等着!”只好恨恨地走了。 而摩云书院中那多姿多彩而又诡幻离奇的生活,便从此时真正地展开了。 第九章 桃花一簇开无主 李玄很郁闷地向回走着。 他实在很不爽,很不爽被石紫凝揍了一顿,也很不爽被龙薇儿笑了一顿。 他李玄是什么样的人,连紫极老人、谢云石都不敢轻慢,这两个小小女人,竟然拿他不当一回事?且让她们记着,以后有她们的苦头吃。 想到这里,李玄不由得冷笑起来。一千种计策从他的脑袋中冒出来,每一种都能将石紫凝狠狠整治一番。 那时候,她就该知道,武功剑术,并不值得骄傲。想到此处,李玄郁闷的脸终于松了一些,重新换上了笑嘻嘻的面容,向他的屋子走去。 摩云书院左侧,是两个挨在一起的小小的院子,一个院子住的是龙薇儿等女生,叫凤庐,另一个院子住的是李玄等男生,叫龙槛。每个院子中都有一溜小木屋,每间屋子中规定住两个人。书院每年收十八位学生,但每年男女的比例不一样,因此,龙槛凤庐共有十二所平房,但按照每年具体的生员数目,会将剩余的房间锁起来。 李玄是第一个进入摩云书院的,自然也是第一个选择宿舍的人。 他选的是最靠边的屋子,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打搅。只能他去打搅别人,这是李玄的原则。 木屋虽然不大,但前后都生了巨大的树木,荫荫碧色垂了下来,将房顶全部遮住,只露出小小的一角来,倒是极为清净。 李玄想都没想,就把房子中另一张床扔了出去。他决定要独霸这个房间。 他还给自己的房间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太牢”。这里哪里是什么书院?简直就跟牢狱差不多,没有自由,没有乐趣,他就仿佛是选定的祭品,早晚会被洗干剥净煮熟炖好献给上天的。 他没有起名字叫“天牢”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明天,他要刻一块木牌,将这个名字赋予给这所房屋。他相信这所房屋也会高兴的,因为它即将有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在称呼它的时候,不会再用跟别人一模一样、不带有丝毫敬意的“那所房子”,而是用它独特的,不被别人所掠夺的尊严:“太牢”。 那是跟人一样的尊严啊,这所房子说不定会幸福地哭了。 李玄哼着小曲,溜溜达达地进了龙槛。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因为本来冷清的地方,竟然站满了人,起码有五六个。 一个又丑又猥琐又胆小如鼠,这家伙李玄认得,是沾了他的光才进入摩云书院的封常青。救了他虽然是很足自豪的事情,但李玄并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 另外四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笑容都几乎一样,看来是四胞胎的兄弟。 四胞胎的兄弟很罕见,所以李玄多看了他们几眼。 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还有一个人似的,但他却只看到了这五个人。李玄仔仔细细找了好几遍,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人。如果不是李玄这双专攻对眼的锐眼,还真发现不了他。这家伙随便往那一蹲,就跟不存在一样,毫不起眼,甚至引不起人的注意。 李玄摇了摇头,没有一个看的上眼的。他转身向自己的太牢走去。 四兄弟一起微笑着拦住了他:“足下留步。” 李玄留步。 四兄弟锦衣玉冠,手中摇着一把白纸折扇,上面画着极清雅的山水。这四人生的都很俊美,面如冠玉,又带着种儒雅之气,本应看着很顺眼,但李玄偏偏就觉得有些不顺眼。 他并不是不喜欢风采照人之人,只是不喜欢将风采当作招牌的人而已。他总觉得风采是很内在的东西,若是摆在表面上,那就不是风采了,简直就是恶俗。他李玄李大人就从不这么肤浅。 四兄弟笑道:“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同学了。” 李玄点头,不错,是同学。 四兄弟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扬扬自得。能进入摩云书院的人,当然都有资格得意。 四兄弟道:“既然成为同学,那就有一件大事,就是分配宿舍。” 他们指点着众人道:“玄冥常傅说过,每个宿舍住两个人,先入门为大,就请足下挑选同住者,我们好分配下面的。” 李玄笑了:“你知道先入门为大?” 刚说过的话,四兄弟倒也不必置疑,就点了点头。 李玄道:“既然先入门为大,你们都该听我的。” 他指点道:“你们爱怎么瓜分就怎么瓜分,那边还有几座上锁的,你们能通过摩云书院的甄选,想必也有几把刷子,不妨将锁扭开了用。反正我的房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四兄弟一怔,道:“这……这怎么可以?” 李玄悠然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们是亲生兄弟么?” 四兄弟一齐摇头,道:“不是!他是卢长涣,我是卢长龄,他是卢长适、卢长庄。” 李玄皱眉道:“你们既然不是亲生兄弟,为什么名字这么相象?” 卢长龄道:“我们是堂兄弟,只不过是同一天出生的。所以,虽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还有这种事?李玄笑了:“那你们想必不愿分开住,是不是?我若是要你们其中一人跟这家伙住在一起,你们想必也很不愿意,是不是?” 他手指着的,正是封常青。 卢家四兄弟齐齐怔了怔,看了封常青一眼,彼此对视一眼,道:“这个自然。” 李玄淡淡道:“那你们又何必强我所难。” 卢家四兄弟折扇轻摇,沉吟点头道:“如此……如此也似乎甚有道理。” 他们摇头晃脑地走进了紧挨着的两间宿舍里,稍事整理了一阵子,就将他们的行李搬了进去。 他们的行李很多,一半是书,另一半却是四面巨大的铜镜。看来这四兄弟最大的爱好就是照着镜子看书。 因为他们都姓卢,所以李玄给他们的宿舍起了个共同的名字:“太庐” 然后,他用凌厉地眼神逼视着封常青,封常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转头进入了另一间房子。而那个一不小心就看丢了的同学,也低头跟着他进去。 李玄很满意地为他们的号起了个名字:“太素”。 太者大也,素者白也。其实李玄很愿意直接叫他们“小白”,但他必须要照顾到统一性,太素就太素吧,反正他知道他们是小白就行了。 他同样很满意地回到了太牢中,门也不闭,就躺在了床上。有了可欺负的对象,这个书院生活才像是有了点姿彩。他满意地进入了梦乡,但他实在没想到,刚闭上眼睛没多久,他就被整个地从床上掀到了床下。 他头晕脑涨地爬起来,就见三位少女手叉着腰,一脸恶狠狠的样子,猛盯着他。若不是她们都生得绣面芙蓉一般,李玄还真以为是碰到了凶神恶煞。但就算不是凶神恶煞,李玄也不愿招惹。所以他不想多费口舌,从地上爬起来,想回床再睡。 哐啷一声,他的床被砸成了稀烂。李玄陡然吓了一跳,完全清醒过来。三女显然很满意他的反应,冷笑开口:“你就是李玄?” 李玄苦笑:“三位女神又是谁?” 三女一齐开口:“崔蔼然!”“崔嫣然!”“崔翩然!” 李玄笑得更苦了:“你们是三姊妹?那你们应该去隔壁太庐啊。” 崔家三姊妹显然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娇斥道:“快说,你是不是李玄?” 李玄摸了摸脑袋:“在外面好像挺多人叫这个名字的,但在书院内,就只有我一个。” 崔家姊妹一齐大喜,道:“那就找对了!” 倏地剑光闪动,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掣出一柄宝剑,向李玄杀了过来。 李玄大吃一惊,想不到她们说动手就动手,躲闪不及,被崔嫣然一剑刺穿了袖口。若是此剑稍微偏上一些,李玄这条手臂就算废了。这下不由得李玄不逃,急忙一转身,向太牢外跑去。 崔家三姝显然联手已久,见李玄逃跑,三女一声呼哨,大姊崔蔼然提剑直追李玄,招招都向他的双脚招呼,二姊小妹左右双双抢上,宛如两只舞花蝴蝶一般,向李玄前路截去。 李玄一见这阵势,不由得暗暗叫苦,崔家三姝显然经过高明指点,这等分进合击之术,对付比自己强之人都绰绰有余,不用说对手是一点武功道术都不会的李玄了。 幸好李玄别有妙招,被崔蔼然一脚勾翻,就地一个打滚,已然翻出了宿舍。但随即三柄宝剑齐齐指住了他。 崔蔼然笑道:“跑啊,只要你能跑掉,就算你胜,如何?” 三柄剑宛如三条玄冰,将李玄三面冻住,李玄很想跑,但是又能跑到哪里去? 他苦笑道:“三位,到底跟李玄何怨何仇,非要杀我不可?” 崔蔼然道:“仇是没有,我们姊妹听说你是本届摩云学院最出风头的生徒,连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都为你出山,所以特意想来见识一下而已。” 也不管李玄答应不答应,三柄剑同时腾起灼烈的剑炎。 三姝拱手,娇声道:“咱姊妹练成了一套灵犀剑法,就请师兄斧正。后学末进,不敢单打独斗,师兄见谅了。” 剑气滚涌,宛如一大团火烧云般,猛地将周围三尺内全都包住,跟着,云内亮起了一道闪电,向李玄飞溅而去! 这一招,蕴含了崔氏三姝的全部功力!尤其奇特的是,她们心意相通,这套剑法施展出来,威力陡然增了一倍。 这大概就是三胞胎的好处吧。 剑光照亮了李玄的脸,这张脸已完全惨白。 突地,有人沉声道:“不可!” 一道黑影倏然自空中插下,向那道烈火般的剑光迎去。李玄大喜,一声“谢师兄”还未出口,那人掣出一柄乌沉沉的宝剑,丝毫风声都不带起,向崔氏灵犀剑光上迎去。 此人竟然不是谢云石? 李玄一怔,却见那人行动虽然缓慢无比,但剑式沉凝,万重火焰才触及他那柄乌沉沉的宝剑,便立即炸开,重新还原成三道剑光。 那人身子轻巧地退了一步,左手突地击在剑身上,双手合力,猛地一股强霸之极的力道发出,将三姊妹全力发出的一剑硬挡了下来! 三姊妹美目一齐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那人面色灰仆仆的毫不动容,反手将宝剑挂回腰间,道:“同学之间,岂能私自斗殴?应该相亲相爱才是。” 他穿着普通,一袭黑衣,已经破旧不堪,瞧去没穿了十年,也该有七年八年了,大约是家传宝贝,或者是从估衣摊上买来的别人家传宝贝——他武功如此之高,家境却是如此之穷,身着是如此寒酸,真是令人浩叹。 他岁数看上去也就大了李玄一岁两岁,但沉稳老练之极,身静如松,面色如石,外侮不怒,宠辱不惊,大有名将剑客之气度。他手中的那柄剑也古旧之极,本色并不是黑的,只是布满了铁锈而已。 这么一个又穷又苦的剑客,却显然引动了崔氏三姝的兴趣,她们目光如火,烈烈地盯住他:“名字?” 那人淡淡道:“郑百年。” 三姊妹齐道:“荥阳郑百年?” 那人点了点头。三姊妹咬牙道:“怪不得排名在咱们之上!不过你也不要得意,咱们一定很快便能打败你的!” 说着,三女一齐转身走了。 郑百年缓缓转身,李玄一口大气这才喘过来,这次可将他吓了个半死。 他身子一晃,扶住郑百年,道:“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郑百年淡淡一笑,道:“同门相助,乃是常情。” 他并不肯多说一个字,李玄的手并没有拿开,郑百年眉头皱了皱,忽然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忍不住问李玄:“你闻到什么没有?” 李玄嗅了几嗅,道:“哦,没什么,那是我手上阿拉神雷的味道。” 郑百年:“阿拉神雷?” 李玄笑了,他知道每个人都对对阿拉神雷感兴趣,于是就将神雷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他能够感觉到郑百年的身子立即僵硬了起来,他知道,阿拉神雷足以让任何人恐惧。方才若不是郑百年出手,他几乎就出动了珍藏多年的阿拉神雷。最后,神雷没出手,可由于用力过大,已经沾了一些在手上,所以,他想找些旧东西擦掉这些残骸。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不是?郑百年既然救过他,他就该好好报答郑百年一次。他刚拿了龙薇儿的钱,决定给郑百年买一身象样些的衣服,换掉这身破烂。 既然是破烂,那就没有什么好珍惜的了,就当是废物利用吧,所以他就拿这衣服擦了擦手。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只希望郑百年不要太感激他。 郑百年脸色变得苍白,突然跳了起来,嘎声道:“你……你把那东西擦在我这件衣服上了?” 李玄笑道:“怕什么,你赶紧脱下来吧,我保证赔你一身新的。” 郑百年全身立即僵硬,脸上神情也不知是哭是笑。 李玄皱眉道:“我知道你们这些高手不愿要别人的施舍,所以不如就先将它弄脏了……” 郑百年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大吼道:“你……你可知道这套衣服是我整整花了一万两银子才买来的?你可知道它是我最崇拜的偶像陆北庭穿过的衣服?我收藏了之后一直没舍得穿,直到今天考进摩云书院,才第一次穿上身啊!你……你居然用那种恶毒之物……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上狠命用力,李玄双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郑百年忽然闻到一股恐怖的气息,骇然转头,就见李玄的手已举起,他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这个恐怖的意象几乎击垮了郑百年的神经,他发出一声尖叫,闪电般后躲。 李玄咳嗽着,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几乎被郑百年掐死!他身子刚站起,郑百年就扑了过来,煌煌剑气也随着一齐过来。 李玄大叫道:“吃我神雷!” 郑百年身子陡然僵住,脸上神情又是愤慨,又是痛悔。他真不该救这个畜生的!他想到自己为了收集这么一身衣服,费了多少心力,受了多少折磨,不由得英雄虎泪流下。 陆北庭穿过的衣服啊!居然沾上了那东西……看着李玄的右手,他终于狠狠跺了跺脚,飞身遁走。 李玄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了,他身子软软垂下,栽倒在地上,就此睡去。他再也没有力气回太牢了。 该对郑百年说抱歉么?想到他那虽然年轻,但却极力想装得很老成很酷的脸,李玄打消了这个念头。年轻人就应该像个年轻人,为什么非要装成个老头子? 他觉得这是在帮郑百年,虽然郑同学现在不觉得,但随着他慢慢成熟,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这个想法让李玄觉得很安慰,满意地睡去了。 第十章 同学少年多不贱 李玄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怀绝世武功,一指就可以戳破天,一掌就可以擂穿地。他成了当代第一大侠,每个人都用景仰的眼光看着他。他单挑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的联手,胜了;他单枪匹马对抗吐蕃波斯大军,赢了!大唐声势如日中天,都是由他一手缔造的。 什么石紫凝崔家三姝,都用谦卑的眼神望着他,他想揍就揍,想骂就骂。郑百年也不再迷陆北庭了,天天追着要他穿剩下的脏袜子…… 他再也不用吃那恶心的云泥了,他每天吃大鱼大肉,天下厨师排队等着他来吃,什么黄鹤楼、天颐府、醉仙居…… 也许是他的福气太大了,都惊动了上天,在他刚揍完石紫凝,手握鸡腿,大块朵颐的时候,天上突然落下一道霹雳,轰在了他的脑袋上。 李玄一声大叫,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头晕脑涨,一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发觉身边站满了人。他们都是赶来景仰自己的么?李玄决定要收门票,每人一条鸡腿。 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没睡醒么?” 这个声音很温和,但才一入耳,李玄的睡意全都没有了。 玄冥常傅?他急忙扫视周围,就见昨日他见过的那些同学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在他身边肃然站立着。他饶有兴味地发现,一旦衣锦着缎之后,他的这些同学都还生的不错。 当然,除了封常青。 特别是郑百年,他的面容本有些冷,此时换了一身紫袍,肩头跟领部用大量的丝线绣成铠甲的样式,看去又雍容又威严,竟然颇有大将风范。一想起他昨夜被阿拉神雷沾身时的狼狈样子,李玄就不禁面带微笑。 崔家三姝就站在郑百年的身边,三人衣饰相同,都类似于胡服,窄裙短袖,露出一截玉白的皓腕,剪裁得宜的腰线将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衬得恰到好处。三位玉人站在一起,那份美丽陡然增了三倍,十分引人注目。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石紫凝与龙薇儿。这两人的服饰都并不特别出色,但不知为什么,万千人中,她们两人就是特别抢眼。 石紫凝仍是一身劲装,将两条细长的腿衬到了极诣。玲珑的腰身,袅娜的身材,笼在略带褐色的肌肤下,妩媚不胜,英挺有余。一双明目更是冷艳有神,真像一只骄傲的凤凰。 龙薇儿却显得小鸟依人一般,在鹅黄衫子的围裹下,显得又娇又俏,没有人不陶醉在她那鲜甜的笑容下,就连冷艳的石紫凝,也不忍对她冷颜相向。 李玄面对着这张笑脸,更生不起半点怒意来。尽管她还没进书院就骗得自己团团转。 不过这样不是更好么,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师妹,不是人生幸事么? 他们围着自己做什么?李玄决定不管这些烦恼事,还是趁着太阳这么好,赶紧再打个盹,然后溜进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他伸了个懒腰,就准备继续睡下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扯住他的耳朵。李玄怪叫一声,痛得顺着这只手站了起来。他刚想怒骂,就瞥见这只手的主人正是玄冥。 忽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玄冥,将他提过来。” 玄冥答应一声,扯着李玄大步走了过去。李玄被这股大力压得低着头,奋力快步才能跟上玄冥的步伐。就见紫极老人也是一身盛装,站在众人面前。 李玄刚要说话,玄冥手一紧,痛楚倍增,李玄急忙住口。 紫极老人悠然微笑道:“欢迎诸位同学来到摩云书院,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同学,彼此之间要友爱,相互帮助。下面,我介绍一下书院的基本状况。” 他翻开手中厚厚的书,道:“本书院的历史想必各位都很清楚了,我就不再赘述。书院的教职员工有如下三类:祭酒,司业与常傅。常傅就是传授你们剑术、道法等知识的老师,众位也都见过了,摩云书院有六大常傅:丹元、皓华、龙烟、常在、威明、玄冥,分别教授你们不同的科目。司业总理书院中大小事务,你们也见过了,便是谢云石。而祭酒是书院中最没用的角色了,可是偏偏又少不了,便是我这个糟老头子。” 他看了李玄一眼,道:“玄冥常傅又兼着督学的责任,谁若不听话,就由玄冥常傅来裁处。” 那本书被他翻过一页,道:“书院的规矩很简单,平常事务由六位常傅组成的常傅会来裁决,四位常傅同意后,便是最终判决。常傅不能决断的,上报司业,司业无法裁决的,再上报给我。懂了么?” 众人齐声道:“懂了。”这么简单的规矩自然没有人不懂。 李玄急忙举手,道:“我还没懂!” 紫极老人道:“你说。” 李玄道:“凭什么要玄冥拧我的耳朵?你们开常傅会了么?” 紫极老人淡淡道:“这是我的决定,祭酒的职权可以越过常傅会。这是惩罚你的懒惰的。摩云书院的弟子决不能懒惰,须知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李玄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什么,玄冥手一紧,将他剩余的话锁在了喉头。 紫极老人道:“你们在书院中学习的课程包括两部分:基础课与专业课,基础课分四学:四门学、律学、算学、书学。四门学学习修身之道,律学习音律,算学究天文地理术算,书学研经史子集种种。虽只为四类,却涵盖世间一切知识,每个人都必须学习。摩云书院之所以称为书院,而不是门派,便是因为书院中并不只是教授武功道法,必须从根基学起,学道先要做人,这四种学问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修养自身,研习学问。只有学问好了,才能够顿悟大道,将自身所有潜力开发出来,修成无上的道法。别人传授的有什么稀奇?自己顿悟出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这宇宙中最重要的便是一个‘我’字,我若不存,宇宙何在?是以本书院的宗旨便是常傅传授为辅,自行顿悟为主。你们进入书院之后,除了当尊师重道,听常傅的话外,此外百无禁忌,一切书院中的设施都可为你们所用,直至顿悟出绝世武功来。是以本门宗旨用两个字来概括便是——” “道学!” 这一席话说得众生徒热血沸腾,忍不住交头接耳。紫极老人微微一笑,道:“至于三门专业课,术、剑、阵,便不很重要了。术为三千道法,剑为九重剑道,阵为五行阵图,不过是道之皮毛而已。我以术、剑、阵教汝,乃是教汝术、剑、道之脉络、运用之法,虽然都是古今绝学,但终归是别人的东西,可以恃之横行一时,但不足为绝顶高手,更无法通悟大道,神明变化。你们必须明白这一点,认清楚什么是本,什么是用。慎记!慎记!“ 这席话众弟子闻所未闻,偏生又觉得极有道理。他们多是家学渊源,进入书院之前,都扎好了根基,自然也学习了诸多剑术、道术,无论学习的是什么,长辈们都谆谆教导,对于前人的招数要极为敬畏,要练到丝毫不差才行。这时听到紫极老人叫他们以我为宇宙,讲顿悟而不是一味学习古人,这正合了少年心性,不由对书院生活又起了百般期待。 就连被玄冥重重扭着耳朵的李玄也有大欢喜,紫极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做第四项,也是最后一项介绍,摩云书院的大师兄制度。玄冥,你解释一下什么是大师兄。” 玄冥恭声道:“是。大师兄有三项特权:第一,所有同届的学生必须服从大师兄。第二,大师兄可以随意取用神华阁中的宝物。第三,大师兄可以随便翘课,随意出入书院,不受处分。” 众弟子一齐大哗。 所有学生必须服从大师兄?也就是说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东西予取予求、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随意使用神华阁宝物?要知道神华阁乃是摩云书院的藏宝重地,历代祭酒、司业、常傅收集的宝物都藏在其中,几乎可以说无宝不罗。听说君千殇的轮回之剑,谢云石的出云剑,陆北庭的千山红月刀都是从神华阁取出的。 随意使用?随便翘课?随意出入书院?那不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么! 所有生徒的眼睛都瞪起来了,大师兄,不但是无上殊荣的代表,而且也是成为绝顶高手的终南捷径! 那么,问题只剩下一个:谁是大师兄,要怎样才能成为大师兄? 紫极老人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缓缓道:“按照惯例,大师兄由入门最早之人充任,也就是……” 他摆了摆衣袖,指向耳朵被玄冥拧红了的李玄。 众生徒又是一阵大哗。 让这个惫懒顽劣之人做大师兄?摩云书院颜面何在?那会激起众怒兼且影响江湖形象的! 只有李玄又惊又喜,第一次,他觉得紫极老人真是太可爱了。你们这群混蛋,以后还不是要乖乖听我的话?以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出门了,大摇大摆就可以了吧!出门之前……神华阁的宝贝们,我来啦! 李玄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众生徒脸上的表情却恨不得将他生吃了。只有龙薇儿却依旧笑嘻嘻的,不住打量着李玄,似乎在想该如何从他这里榨取最大的好处。这目光让李玄不寒而栗。 紫极老人等他们的抗议声停歇之后,才慢慢道:“但摩云书院毕竟是天下第一书院,制度不可太过僵死。所以,大师兄不但要由先来者居之,更应该由能者居之。所以,诸位同学若是觉得自己能力够强,便可以挑战大师兄,只要将他击败,拖到玄冥面前,便会成为新的大师兄……这样,诸位觉得公平了么?” 一阵强烈的欢呼声自人群中爆发出。 认真打起来,李玄那小子能打得过谁?看来大师兄这个名号,注定是归我了!每个人心头都掠过这么个念头,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李玄。 但玄冥施施然地抱手而立,方才被他用力扭着的李玄,已经不见了踪影。玄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显然,身为大师兄的李玄,他已经管不着了。 紫极老人摇了摇头,众生徒已开始散去。紫极老人面容忽然变得无比严肃,一字一字道:“书院中虽然百无禁忌,但仍有一件规矩绝不能打破,那就是……” 众生徒虽然都等不及去找李玄算帐,但听紫极老人说得如此郑重,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呆呆地看着紫极。 紫极老人肃然道:“绝不能踏入书院几大禁地!” 禁地?摩云书院里还有禁地么?众生徒心中泛起一阵疑惑。 紫极老人缓缓道:“你们已成为书院弟子,一日不走出书院,我设下的禁制就会保护你们的安全。唯有这几处禁地除外,一旦进入这几处禁地,你们的生命将随时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连我也无法救援。” 众生徒看到紫极的脸色,全都停止了喧哗,认真等着他说下去,紫极微微抬高了声音:“禁地共有五处,其中最重要的三处,就被称为‘摩云书院的三大传说’!” 三大传说?众生徒听说这几个字,齐齐“哦”了一声,神色却大不相同,有的一脸茫然,有的却若有所感,有的却神色闪烁,仿佛被说中了心事。 紫极老人看了大家一眼,道:“看来有些同学已经听说过这些传说了。” 几位生徒低下头去,不敢看紫极的眼睛。 紫极老人并不在意,继续道:“以前,三大传说作为书院最高秘密,绝不向新生提起。然而越是秘密,便越有人好奇,每年都有生徒为了探索这三大秘密而陨命。于是,今年我便将这三大传说的秘密告诉诸位。” 众生徒又是一惊,齐齐抬起头来。 紫极老人缓缓道:“诚如传闻所言,三大传说的确蕴涵了难以想象的力量,破解者将顷刻便成为绝世高手。然而事实上,这些力量却都是为了镇守一个极大的禁忌而设。这个禁忌事关天下苍生,被分为五处,分别看守。三大传说便是其中最为核心的部分,绝不容任何人觊觎。一旦不小心打破禁制,将有可能释放出万魔之魔,让天极颠覆,大地赤红,万民流离,苍生从新沦入魔劫!” 万魔之魔?苍生沦入魔劫?这些话怎么这么耳熟?和甄选大会上雪隐、大日至的说法一模一样? 难道这届生徒之中,真有人注定要开启这场颠覆天下的灾劫么? 众生徒面面相觑,正要询问什么,紫极老人却摆了摆袖,不再解释:“迎新大会到此结束,散会!” 他刚说完这两个字,所有的生徒也都不见了。 禁地不禁地他们尚来不及考虑,当务之急,是找到李玄。 先到先得,谁先找到李玄,谁就会成为下一届大师兄!至于跟李玄对战是胜是败——那,是问题么? 没有人能够想到,紫极老人的这些警告,会是多么可怕。 更糟糕的是,紫极老人说出这些警告的时候,李玄早已逃之夭夭,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李玄忿忿不平地坐在后山的悬崖上,看着下面缭绕的云雾。 崖下是好大的一片水面,云雾缭绕,蒸腾上来,将这片崖面笼罩住,望之如同神仙宫阙。但这个至美的地方,却是终南后山上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这个潭传说下通东海,潭中潜伏着凶猛的毒龙。 其实都不必讲什么传说,李玄坐在崖顶的石头上,就能清楚地看到潭水中不时闪现出一两片鳞甲。 崖高百丈,鳞甲映日,瞧去都有碗口大,那毒龙究竟该有多丰硕?一想到这一点,就让人不寒而栗。 但李玄已经不在乎了!他捡起一块石头,瞄准那鳞甲就扔了下去。 “昂”地一声狂啸,一只硕大的龙头带着滔天水势冲天而起,向崖顶上卷了过来。李玄吓了一跳,幸好崖实在是很高,那毒龙一冲之势虽然威猛,却也冲不到百丈之上。倒是水花喷溅,将李玄的身子都打湿了。他怒气上来,一块接一块地投石下去,惹得那些毒龙怒发如狂,不住鼓动。 突然,潭底一条巨大的黑影缓缓升起,向潭面浮了上来。那黑影几乎就像是一座小山,随着上浮之势,潭水急剧地喷涌着,渐渐也转成了墨黑之色。整个毒龙潭仿佛大雨骤至一般,泛起了黑色的沉浪。 莫名地,李玄也紧张了起来,住手不敢再投。 黑影在距离水面一丈处停下,并没有继续上浮。一双巨睛缓缓睁开,隔着水面,阴沉沉地看着李玄。不知为何,李玄心底腾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容貌凝记在心头。李玄的眼睛被它紧紧吸引着,竟已无法呼吸! 良久,巨睛缓缓闭上,随着黑影盘旋沉入水底。潭水随着黑影的沉落而重新变得清澈起来,毒龙也不再出现。但李玄的心仍在咚咚咚剧烈地跳动着,久久不能复原。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但却令他极为烦躁。那是一种见到了天敌的恐惧,那是无法藏身、只有毁灭的恶感! 原始你个天尊啊!紫极那老头害我不算,连躲个清净都遇上这等怪事!毒龙成精就算了,却非要找自己这个小角色的麻烦,可不是倒霉倒到了阿拉神雷中去了么? 一想起紫极那古怪的大师兄规矩,李玄就火冒三丈。那是什么狗屁规矩啊!简直就是把我往死里整!李玄再也没有成为大师兄的高兴劲了,满脸都是懊丧。 因为他可以万分肯定,他那些师弟师妹们肯定正在热情无比地寻找他。 当然,他们不是为他庆祝,肯定是想逮着他,胖揍一顿,然后抢走大师兄的头衔。 咦?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很好的主意? 李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他紧张地站了起来,用力搜索着那道光芒。那似乎是一道可以救命的光! 对了!大师兄的第二道特权,不是可以随意进神华阁取用宝物么?神华阁不是摩云书院唯一的藏宝库、号称天下第一藏宝楼么?那里面该有多少宝贝啊! 不是说君千殇从里面拿了柄轮回之剑,就成了天下第一高手么?谢云石从里面拣了柄出云剑,剑术就称天下第一了么(君千殇虽然佩剑,但用的并不是剑术)?陆北庭马马虎虎拿了把千山红月刀,就冠名为大唐国第一名将了么?须知大唐就是天下,那么陆北庭也就是天下第一将了! 这么多天下第一,可都是神华阁成就的!那么,如果自己这个大师兄进入神华阁好好挑上几件宝物,那会怎样? 李玄的眼开始放光。 第十一章 腰下宝玦青珊瑚 李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溜溜达达地走回了摩云书院。 他已经有了一整套计划。 他捡起了一块石头,突然向书院的大门上砸去。大门是铜铸的,石头砸上去,发出一声郁闷的轰响,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摩云书院。 李玄大叫道:“师弟师妹们,快来迎接你们的大师兄!” 咻咻几声响,出乎李玄的预料,几乎在他呼声落地的瞬间,几条人影就窜到门口。李玄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些家伙多多少少都藏了一手,修为比表现出来的还要高! 那些人一见到他,就摩拳擦掌兴高采烈地想上前挑战,但李玄稳稳站在门外,而他们这些人,未经获准,是不能出门的!这让他们很是迟疑。 李玄满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们很想坐大师兄这个位子,不如这样好了,咱们到太辰院的广场上,来一场公平决斗,谁最后获胜,谁就是大师兄,也免得一场场打下来,不知打到什么时候。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很是疑惑:他居然有这样的好心? 李玄大声道:“你们信不过我是不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声明两点:第一,绝不用我的对眼神功;第二,绝不使用阿拉神雷!怎么样?” 崔家三姊妹、卢家三兄弟还不觉得什么,龙薇儿、郑百年听到“阿拉神雷”四个字,顿时脸色苍白。一听说李玄居然会弃威力这么大的绝学而不用,急忙答应道:“就是这样,咱们去太辰院!” 李玄双手捂着肚子,愁眉苦脸道:“你们先去吧,我稍后就来。我就说我不能吃云泥的么,这不,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出恭去。” 他说着,就四处找寻手纸。郑百年闷不做声,急忙向太辰院奔去。众人也一齐跟了上去。 李玄得意地微笑着,他知道第一重计策已经成功了。他急忙向神华阁奔去。 ——只要拿到了宝贝,看你们怎么赢我。就算全上也不怕! 神华阁并不大,看上去也不起眼,事先若不知道,谁都想不到这里竟会堆积着无数的宝物。李玄笑嘻嘻地来到神华阁前,举手就去扣门。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传了过来:“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李玄满脸得意表情立即凝固住,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就见石紫凝正倚在一棵大树下,森森目光,也仿佛同那树影一齐化成碧色,凝视着李玄。 李玄这才注意到,她的鼻梁高挺,双目中隐透着一丝碧光,看来也非纯正的中华血统。不过这无损她那英挺的姿态,反而透出一分神秘的野性,宛如雕琢精细的猫眼石,盈转着逼人的光芒。 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枚硕大的猫眼石。一道淡淡的,透明的绿气翔舞在她身周,包裹成一个与她身高仿佛的晕光。 绿气仿佛是从树顶渗下,又仿佛由她本身喷薄而出,凝而不散,宛如静静的水波,托起她的衣带襟角,无比妖异。 但李玄的心却有了恐惧的震动。 因为他的眼很尖,已经看出来,这抹绿气的源头。那是挂在石紫凝额头的一枚猫眼石。猫眼是种很神秘的石头,幽绿,通透,似乎并不遮蔽什么,但穷极目光,也不能将它看透。当你凝视着它的时候,就仿佛在凝视另一个世界。 那是生死都沉默的世界。 在猫眼的正中间,有一条竖直的光之裂痕,就仿佛是猫那深深蹙起的光瞳,带着无上的神秘。 传说,猫是地府的守护者,猫眼,也就拥有了神异而诡秘的力量。这颗挂在石紫凝额前的猫眼石,看起来绝非简单。 李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热烈地打着招呼:“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石大姐大!” 他的脚却悄悄挪移着,向神华阁的方向挪移。只要进入了神华阁,那就是自己的天下。他只求石紫凝没有发现这一点。 但他的脚才一动,立即就觉身子绷紧起来。一缕淡淡的绿光出现在他的身前,宛如秋风飘散的一枚落叶,在空际中回荡着。但李玄已动都不敢动。 因为这抹绿光中有着无形的肃杀。他并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妄动一分,绿光就会化成硕大的光之猫眼,张开中间的裂缝,将自己吞噬。 肃杀的寒气蔓延开来,将他紧紧笼罩住。大颗大颗的冷汗自李玄额头凝结,滴落在他脚下。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石紫凝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若再进半步,我就会杀了你。” 李玄急忙道:“不进!你说不进就不进!” 石紫凝冷冷道:“随我去见玄冥常傅去。摩云书院的大师兄,已经易主了。” 李玄叹道:“你已经是大姐大了,为什么还要做大师兄呢?我们一个人做大姐大,一个人做大师兄,不是很好么?” 石紫凝沉下了脸,道:“胡说!” 她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必定会来神华阁取宝物的,你不学无术,自然一定会打这些宝物的主意。不过,就算是有宝物在身,你也一定赢不了我。” 李玄苦笑。 他忽然想起了石紫凝这颗猫眼的来历。 传说猫有九命,这颗石头便被称作是九命石。它有着不下于一千种传说,每个传说都又诡异又神秘,也许就像猫是地府的守护者那样,这颗奇石实际是地府的珍宝,不知如何流落到了人间。 九命石中据说蕴含着九种神秘的力量,每种力量都可以救命,也可以杀人。当年横行一时的四极龙神在没得到他的守护龙神之前,就曾将九命石嵌入自己的逍遥剑上,当真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威力无匹,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异宝。 身无道法的他,的确是无法抵御这颗石头。何况石紫凝本身武功极高,也绝非他能够招架。 放弃抵抗,乖乖地将大师兄的名号奉出?李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拒不服从,跟石紫凝打一架?那只会自取其辱,被她打成猪头吧? 抗也不是,不抗也不是,那该怎么办? 李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计策已经成型了! 贼忒兮兮的笑容又出现在他脸上,他的双眼也回复了原来的精灵古怪,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石紫凝。双腿,不错……胸,平的…… 石紫凝显然觉察到他这恶毒的目光,脸上立即泛起了一阵怒意,冷叱声中,旋绕在李玄身前的碧光,嗡然涨大起来! 碧气嘶旋,就要在他身前炸开,制造出一个小小的龙卷。 李玄脸上却毫不惊惶,悠然道:“亲爱的石家大姐大,你料定了我会来这里取宝,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进入过神华阁了呢?” 这句话显然迥出石紫凝的意料,让她的动作顿了一顿。旋绕的碧气失去了支撑,顿时碎散。 李玄悠然道:“我会来神华阁,这你料对了;但你没料对的,是我是来还宝的,而非来借宝的!” 石紫凝冷笑道:“还宝,你身上哪有什么宝?” 李玄淡淡一笑,道:“我本以为石大姐大聪明绝伦,哪知道也是个笨人。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一个简单的事实么?” 石紫凝的面容肃整起来,李玄的镇定不同寻常,那必然是有所恃。 李玄好心好意地提醒她:“想要夺大师兄位子的并不止你一个,我们又打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找过来呢?” 石紫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长长的秀眉挑了挑! 李玄续道:“因为他们都被我打倒了!” 石紫凝身子震了震,这实在是个很惊人的消息! 崔家三姝、卢家四兄弟,还有专学陆北庭的郑百年,这八个人没有一个是凡庸之辈,却被李玄一个人就打倒了?难道……难道他真的已取出了神华阁之宝? 否则,为什么一个人都见不到? 石紫凝的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惊愕,但她仍不肯退却,仍然强硬道:“拿出你的宝物来,让我看一眼!” 她一定要亲眼看一看神华阁之宝。她出身名门,见过无数宝贝,只需看一眼,她就会知道李玄所持的宝贝够不够栖身神华阁,是不是她手中九命石的对头! 李玄心神一乱,他又有什么宝物可以拿出来? 他知道,这时候决不能慌乱,只要自己露出半点破绽来,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的石紫凝立时就会发觉,那时候她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支使九命石杀了自己! 宝物、宝物、宝物! 哪里有什么宝物! 他忽然想起一物,但那是宝物么?火烧眉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蒙骗一下再说。他脸上又挂满了得意的笑容,叹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还宝的原因了。因为这宝物并不适合我用,它应该戴在你们身上才对。”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龙薇儿给他的那枚钗子。 龙薇儿既然能驱使玄冥,想必来头不小。她身上的钗子,就算不是宝,也必名贵。就算不名贵,也多少能值点钱吧?就算不值钱,也总能骗过石紫凝的眼睛吧? 像李玄这样的无赖,身上是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的,更不可能藏着只钗子。那么,这钗子唯一可能的来源,就是神华阁! 果然,石紫凝一见到金钗,脸色立即变了。她的心神竟然震动了一下,九命石组成的绿波之漾也薄了许多。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李玄拼尽了全身力气,轰然撞向神华阁的大门。 那大门并不是很结实,他用的劲又实在太大,这一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脚下一袢,摔了个狗啃神雷。 他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叫道:“上当了吧?想跟我李玄斗,你这大姐大还嫩着呢?” 他哇哈哈哈一阵大笑,冲着石紫凝就是一阵鬼脸。石紫凝愣了愣,脸色沉了下去,一跺脚,转身消失在树林深处。 李玄这个高兴啊,他终于进入了神华阁,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赶紧挑几件如意的宝贝,赶到太辰院去,把那些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的同学们狠狠揍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想争大师兄的位子?等着留级好了! 神华阁里面还有个小门,上面挂着一块很古老的匾,上书:“藏宝楼”。李玄使劲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一阵升腾的宝光立即晃花了他的眼睛。 藏宝楼中心燃着一只巨大的灯台,明亮的光芒照下来,每一个角落都在闪着奇异的光彩。每一道光彩都是一件样式精美,一看就威力无穷的宝物!这些宝物有些浮在半空中,有些装在精美的匣子里,几乎将整个楼都塞满。 剑是好剑,剑冲斗牛;甲是好甲,甲光射日! 李玄兴奋地大叫起来,他统统都要了!他发出一连串的怪笑声,朝着宝物冲了过去。 突然,楼中出现了一个糟老头子,喃喃道:“都天大亮了,谁还点着这盏梦灯?是要做白日梦么?” 紫极老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玄呆了呆,紫极老人“噗”的一声,将梦灯吹灭了。那眩目的光彩突然全部消失了,充塞在藏宝楼中的无尽宝藏,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李玄呆住了。 他发出一声受伤的狼一般的尖叫,冲着紫极老人一阵大叫:“臭老头!我的宝贝呢?” “你将它们藏到哪里去了?还给我!” “在本大爷面前,什么花样都行不通,统统拿出来!” 紫极老人笑了:“梦灯都吹熄了,你的梦却还没醒。那些都是幻觉啊,你怎么无法看到真实?” 李玄一下子坐在地上了,哀嚎道:“我不要真实,我要我的宝贝!” 紫极老人叹道:“那你来的真不是时候,上一届的生徒刚结束课程,下山修炼,每个人拿了几件宝物走,藏宝楼已经空了。不过你放心,过些日子他们就回来了,这些宝贝你随便可以用。” 李玄问道:“多久?” 紫极老人道:“也就三年两年吧。” 李玄气得差点就背过气去。三年?两年?他早就被打成肉酱了! 紫极老人笑道:“不过你也不用灰心,我这里还有一件至宝,号称摩云书院压轴之宝,威力更在所有宝物之上,今日我郑重地交给你,当作是对本届大师兄的奖励。” 李玄登时两眼冒光,怪笑道:“臭老头,早不说!既然有这样的好宝贝,怎么不早些拿出来?让本大老爷白担了这么多心!” 他冲上去就开始搜身:“在哪里?在哪里?” 紫极老人叹道:“这么好的宝贝,我自然天天拿在手中,你却要到哪里找去?” 李玄瞪大了眼睛:“不……不会吧!” 紫极老人含笑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本厚厚的书合上,郑重地交到他手中,严肃且无比郑重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乃万物之终结,你好好用这本书,就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玄几乎气得背过气去:“老头!你就给我这样的宝物?” 紫极老人深沉地点了点头,道:“一点不错!你放心,我已经施展了通天道法,将这本书契到了你的心头。只要你不死,这本书就丢不了。” 李玄阴沉着脸,拿起那本书,使劲地丢了出去。但他骇然发现,那本书竟还在他的手上!他傻住了。忽然,那本书自己动了起来,两只厚厚的书皮像两只脚一样自动地迈着,竟然走进了他的衣兜里! 紫极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了!你可以去太辰院了,你不是约了人比武么?” 李玄的脸臭得就跟珍藏了十几年的阿拉神雷一样:“我这就去死!” 第十二章 便教莺语太叮咛 他应该觉得庆幸,因为没有在刚出门的时候,被石紫凝一剑斩在脑后,死个糊里糊涂。石紫凝已经不见了,大概她也摸不清李玄究竟身怀什么秘宝吧。 李玄走到厨房,搬出一大盘云泥,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了,他爬到大树上,远远观望着太辰院中的动静。反正打是打不过了,先拖着饿他们个半死,然后看看有什么空子没有。 一个时辰过去了,太辰院中的人明显有些烦躁不安,有几人想要走出去,但见别人不动,自己也就强忍住了。 李玄得意地笑了,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又过了一个时辰…… 他实在没想到,这帮家伙还挺能等的,直到现在,居然还忍着不去吃饭。 又过了一个时辰…… 李玄倏然坐了起来,仔细地看着太辰院中的情形。他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果然,崔家三姊妹先忍不住,崔嫣然跺跺脚,道:“我等不下去了,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再来揍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 封常青饿得摊倒在地,强撑着道:“也许再过一小会,他就会来了呢?那你走了损失可就大了。” 卢家四兄弟轻摇着折扇,他们俊美而温文的脸已经饿得有些青了,却仍然不肯有半分失态。他们的身形仍然挺拔站立,摇着折扇的动作仍然轻闲而文雅。他们看着崔氏三姝的目光,仍然深情而温煦。 他们仍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是大唐十大家族中年轻一代的翘楚。但他们心中充满了矛盾。他们很想追上去,跟崔氏三姝一起快快乐乐地吃上一顿,但一眼看到郑百年仍然留在太辰院,他们就顿住了脚步。 只要郑百年这小子不离开,他们就绝不离开。 所以,他们只能深情地目送崔氏三姝离开,决意要跟郑百年拼到底。 但郑百年这小子盘膝坐在地上,仿佛睡去了一般,自坐定起,就再没有动过。这小子的耐性可真是好。 李玄悄悄翻身落下,跟在崔氏三姝身后。这三姊妹饿得前心贴在后背上,只想狠狠吃上一顿,头昏眼花的也没发现背后跟着李玄。 李玄一面跟踪,一面苦苦思索怎么制服这三姊妹。 三姊妹的武功极高且不说了,三人心灵相通的灵犀剑法,更是绝学中的绝学。要制服三姊妹,必须要先破灵犀剑。但要怎么破这套绝学? 李玄想破了头,也没有半点头绪。他不会半点武功,就算有计谋又有什么用?他能像谢云石那般身剑合一么?他能像君千殇那样万魔慑服么? 不能,他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无赖而已,要破灵犀剑,可真是难上加难!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灵犀剑有破绽。” 李玄一惊,急忙停步四下张望。他跟踪着崔家三姊妹穿过一片桃林,前往厨房。四周静悄悄的,五月桃花初残,嫩翠乍吐,空碧满枝,锦云堆绿,却哪里有什么人影? 他不由疑惑起来,是什么人暗中帮助自己么?但崔家三姊妹就在不远的前方,他不敢出声询问,只好聚精会神,听那人说些什么。 他一定下心来,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破绽不在招数,而在剑上。” 在剑上?李玄不禁疑惑起来,等着那人讲下去。但那人再不出声,而崔氏三姝渐渐走得远了,李玄只好皱起眉头,苦苦思索起来。 破绽在剑上? 他仔细地盯着三姊妹的剑。那是三柄完全一模一样的剑,剑身细长,剑鞘打造得极为精致,上面装饰着彩带明珠,在剑柄与剑身相接的剑颚处,镶嵌着一块玉石,氤氲的光芒自玉中透出,构建成一幅细小但精致的图画,似乎是一种独特的符咒。 李玄一柄一柄地看过去,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三柄剑上,三块玉石中的符咒,似乎可以连在一起。这想法让他眼前一亮,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说破绽在剑上。 就算是三胞胎,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心灵相通,但若是借助一些法宝符咒,也许就能弥补这一缺陷。这三块宝石,也许就是为此而设的。李玄越想越觉得对,他决定冒一下险。 以他这点修为,要做大师兄,不冒险可怎么成? 李玄脸上现出得意的坏笑。 就在崔翩然叹了口气,指着厨房的大门道:“这是我走过的最远的一段路……”李玄突然跳了上来,一把就将崔翩然纤腰上挂着的灵犀剑拔在手中! 崔家三姝一惊,崔蔼然崔嫣然一齐拔剑,她们的动作真是迟缓之极,大概的确是饿昏了。 这给了李玄机会,他全部心神都贯注在一双眼睛上,仔细地盯着崔家剑式的每一分变化。 要知道,对眼神功那不是白修炼的,李玄这一双眼睛之毒,可以说是冠绝天下。崔蔼然剑式才起,他就敏锐地观察到,崔氏姊妹剑柄上镶嵌的玉石中腾起了一缕微淡的光芒,而同时,自己手中剑柄玉石中的符箓仿佛活过来了一般,绽发出丝丝精光,缓缓地转动着。 李玄暗中点了点头,他明白灵犀剑是怎么回事了。这三柄剑本是一体,本身就能共振和鸣。就算由三个不相识之人都能配合默契,何况是本来心灵就暗合的三胞胎。 明白了灵犀剑的原理之后,他心情大畅。举手随随便便一架,只听“当”的一声响,已将崔蔼然崔嫣然二姊妹的剑架住。 这实在太不费力气了——因为三柄剑基本上就是被玉石中的阵法吸在一起的。 三剑相交,振荡的力量扩开,李玄就见剑柄玉石微微地亮了一下,崔蔼然击来的剑力宛如泥牛入海一般,渐渐消弭了。他心中大喜,但崔家姊妹却同时一惊,她们绝料想不到李玄竟能轻轻松松地将二姊妹合力一招招架下来! 李玄简直乐开了花,崔氏姊妹却更是昏了头,一剑一剑连环而来。李玄随意挥洒,跟他们斗在了一起。反正三柄剑都是要撞在一起的,什么招式都一样。 崔家姊妹用的力越强,三柄剑上的吸力就越大,后来都不用李玄用什么力气,便能自如抵挡。 乱斗之间,李玄一声大喝,剑光骤然飞起,竟舍了二姊妹,向旁冲去! 此时打斗已过了百余招,二姊妹功力已消耗得差不多,就见三枚玉石彩光晕发,崔蔼然崔嫣然手中的灵犀剑嗡然轻震,逐着李玄而去。三道剑光合而为一,光华骤然强盛,宛如一道七宝琉璃的光幢,在三人身边溅开。 三人身边,是崔翩然。 这道剑光所取,正是崔翩然! 但她却已无法躲闪,因为这道剑光太过凌厉,剑光才一展,就已将她全身笼罩住! 崔翩然脸色立即苍白,而在同时,崔蔼然崔嫣然也赫然发现这一点,她们急忙撤剑!她们这时候才知道,灵犀剑之间的共鸣是多么强大,纵然她们出尽了全力,也无法自李玄的剑光中逃脱! 一声轻响,剑光骤然全部隐去,李玄微笑住手,他手中长剑剑尖,点在崔翩然细细的脖颈上。 剑气森寒,映着崔翩然苍白的脸色。 叮叮两声,崔蔼然崔嫣然手中宝剑同时落地,崔蔼然急道:“你……你想做什么?” 李玄微笑道:“不想做什么,不过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崔蔼然道:“什么事?” 李玄嘿嘿笑了笑,尽是奸诈之容,慢慢道:“龙薇儿住哪个房子你们知道吧?” 崔蔼然点了点头。李玄道:“她床头柜子的第一格里,有个描金的红盒子,你将它拿给我,我就放了你这三妹。” 崔蔼然怒道:“你……你让我们去偷东西?” 李玄不答话,偷东西怎么啦?他只是将剑锋轻轻向前送了半分。原先还是虚对着崔翩然的细颈,现在那泛着寒光的剑尖,已紧紧贴着崔翩然的肌肤。大颗的泪水自崔翩然的眼睛中集聚,盈盈就要掉下来。 她实在从未受过这种羞辱。崔蔼然脸色立即苍白,她狠狠跺了跺脚,拉着崔嫣然飞身而去。 李玄笑了。龙薇儿这人绝不简单,竟然能差遣得动玄冥,而且一枚钗子就让石紫凝如此震惊。神华阁中既然没有宝物,那就打她的主意吧。他亲眼看着龙薇儿锁起来的,料来不会有错。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极度压抑的抽泣声。李玄这才自得意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就见崔翩然终于忍不住,一滴泪水滴在了地上。跟着清泪纷纷垂落,将方才受的委屈尽皆宣泄了出来。 李玄急忙收剑,问道:“你哭些什么?” 崔翩然哽咽道:“谁……谁哭了?” 她虽如此说,但被人拿剑指着的惊惧跟委屈同时袭来,忍不住抽泣得更是厉害。 这一下李玄可慌了手脚,他实在没对付过一个哭泣的女孩,想要安慰崔翩然几句,但一时想不起什么词来,提着剑呆立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崔翩然见他不说话,越哭越是厉害。李玄一咬牙,突然将灵犀剑往她手中一塞,道:“是我不对,这样,你拿剑指着我,要是还不解恨,你戳我一剑好了!” 他千辛万苦得来的胜利,竟然如此轻易地拱手送给敌人,崔翩然不禁有些惊讶。 李玄见他不动手,自己抓着剑尖,放到脖子上,道:“喏,我刚才就是这么指着你的,你也狠狠地指着我。不过你要是想戳我一下,可千万别戳这里,你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让她戳自己的手,但想想,如果手被戳了,他就更打不过那些师弟们了。戳脚呢?脚坏了就没法跑了。身子?不行……屁股?那可是制造阿拉神雷的秘境啊……搜来想去,可实在找不出可戳的地方。这让李玄大为焦灼,这不是说明自己没有诚意么? 崔翩然见他如此慌乱,忍不住“噗哧”一笑,撇了撇嘴,道:“哪里都不行,看来你这是空头支票,毫没半点诚意。” 李玄急道:“怎会是空头支票!”他还要再罗嗦两句,抬头一看,日已偏西,不由急了起来:“……不好,先不要说这些,你的姊姊们快回来了,我们还要假扮刚才的情形,否则,她们就不会把描金盒给我啦!” 崔翩然噘嘴道:“那你又欠了我人情,该怎么还?” 李玄搔头道:“我也没有别的东西了……要不这样吧,反正我有大师兄的特权,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崔翩然嘴仍然噘着:“拉勾!” 她将小指伸到李玄的面前,一双大大的眼睛中还隐着点点泪光,看去当真是楚楚动人。 李玄笑道:“拉勾就拉勾!”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轻轻一拉。这仿佛就变成了一个允诺,无法更改了。不知怎的,两人心中都有了一丝温馨之意,目光再触在一起时,相视一笑。 崔翩然道:“好了,来吧!” 说着,她将灵犀剑还给李玄,李玄再度将剑指向她的脖子的时候,却觉得有些别扭。只好将剑弃在地上,道:“还真是不能跟俘虏谈感情。好啦,一会你不说话就是了!” 花树分开,崔蔼然跟崔嫣然急匆匆地回来了。崔蔼然怀中果然抱着那个金盒。 李玄大喜,道:“快些给我!” 崔蔼然见崔翩然已经脱离了李玄的魔掌,不禁有些犹豫。 李玄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妹妹安全了,就不再听我话了?告诉你,若不是她已服了我的疯魔丹,我又怎会放开她?” 崔蔼然脸色一变,道:“疯魔丹?” 李玄悠然道:“只要我一发动,她立即就会疯狂!那时,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连我都不知道。” 崔蔼然大惊,向崔翩然看去。崔翩然想起李玄的嘱咐,什么也不说。 但这沉默无疑就是默认,崔蔼然再不敢迟疑,将金盒交到了李玄的手中。 李玄眼珠一转,道:“你来打开。” 这盒子中不会有什么机关吧? 崔蔼然只好打开盒子,只见中间是一本书。李玄登时失望之极。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这不过是本日记而已,不是什么宝物。 崔蔼然随手翻了翻,手指停在一页处,不由得陡然变了脸色。 她显然也发觉这只是一本日记而已。 但她的脸色竟是那么苍白,难道她觉得翻看别人日记是道德极度败坏的么?尤其是翻看一个身份可能很高的人的日记,是不是件很可怕的事? 李玄灵机一动,微笑道:“你看过了?” 崔蔼然身子一颤,日记跌落在金盒中。 见她惊惶,李玄脸上不由得浮出了一丝笑意:“你知道这件事泄漏出去,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么?” 崔蔼然两只美目中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李玄有些纳闷——搞什么?至于吓成这样么?不过她越是害怕,李玄越是高兴:“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崔蔼然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怒意,她出身高门,向来荣宠娇纵惯了,几时受过李玄这样的恶气?不由得就要发作。 李玄忙道:“你若是不听从,那我马上跑到太辰院,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同学!” 崔蔼然脸色巨变,浪荡江湖的李玄或许不清楚,但出身望族的崔蔼然却知道,一旦这件事败露出去将有什么样的后果。 一想到在日记中看到的那几个名字,一想到日记中提到的那件事……若是被另外的人知道,传到那几个人耳朵里,也许清河崔氏就此便会灭门。 崔蔼然的怒意立即馁了下去。 人生就是这样的,同一本日记,李玄看到的那页不过是莳花种草、最普通的日记,但崔蔼然姊妹所看到的,却是天大的一个秘密,杀人灭族的秘密! 这,就是人生。只不过隔了几页,就完全不同了。 崔蔼然低头沉吟,脸上神色阵青阵白,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心高气傲,如何肯向李玄这个小无赖低首?突然,崔翩然苦着脸凑了过来,偎在她身边,娇声道:“大姊,你就答应了他吧。我……我还中了他的疯魔丹呢。” 这句话将崔蔼然最后的尊严完全摧跨,她狠狠地瞪了李玄一眼,软弱道:“你……你想要我们姊妹做什么?” 李玄笑了。无间道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笑道:“很简单,你们帮我去揍郑百年一顿。” 崔蔼然沉默着,终于道:“好。我答应你。” 李玄笑道:“那你们先去吃饭,然后赶紧到太辰院中!” 乖乖的小白兔,终于又落到了大灰狼手中。 幸运女神偶尔还是会站在他这边的,李玄匆忙感到太辰院的时候,卢家四兄弟正起身。 郑百年却仍然盘膝闭目坐着,脸上连丝毫不耐烦都没有,这倒让李玄想不佩服他都不行。李玄也没多说话,径自走过去,盘膝坐在了郑百年的面前。 卢家四兄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住下了,惊讶地看着李玄。 李玄微笑道:“我来晚了。” 卢长涣刚要说话,李玄截口道:“知道我为什么来晚么?” 卢长涣刚想问,李玄截口道:“因为我想知道在几位亲爱的师弟中,究竟谁才是我真正的敌手。” 卢长涣忍不住问道:“那谁才是你的敌手?” 李玄扫了他们一眼,石紫凝并不在这里,龙薇儿也走了。这对李玄来说是好事,太辰院中只有郑百年、卢家四兄弟、封常青。 封常青?李玄冷笑盯着他,道:“你也想做大师兄?”封常青给他凌厉的眼神一照,登时胆小的毛病又犯了,脸皮立即涨成了紫红色,强挣着道:“我……我是来看热闹的……” 这答案不出李玄的意料。他转头对着卢家四兄弟,道:“范阳卢氏也是国朝七姓十族中的大家,四位本足以当得起任何人的敌手,但可惜……” 他住口不说,卢长涣问道:“可惜什么?” 李玄拖长了腔,道:“可惜啊可惜……” 他越是不说,卢长涣越是想知道。只因他向来孤芳自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瑕疵。听李玄可惜来可惜去的,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好奇。 李玄淡淡道:“可惜就是太沉不住气了。所以,我的对手只有一个。” 他的目光盯在郑百年身上,郑百年缓缓睁开眼睛。 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都是七姓十族中的翘楚,卢家四兄弟跟郑百年相互闻名已久,相互较劲已久。此时听李玄贬低卢家四少,言下之意将自己推为唯一的对手,他虽然不屑李玄,但也不由得暗自得意。 那知李玄道:“配做我对手的,只有石紫凝!” 郑百年一怔。 李玄笑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闷声不响的破葫芦,每次见到了,我总想瞧瞧他的头,看究竟是敲得响呢,还是敲不响?” 郑百年的脸色立即变得漆黑。李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你那身衣服呢?怎么不见你穿了?” 这句话勾起了郑百年的伤心往事,他再也忍不住,一声大喝,拔剑而起,剑光霍霍,飙指李玄。 李玄岿然不动,笑道:“陆北庭决不会向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出招!” 这句话对郑百年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他虽然气得脸色苍白,漆黑的剑身微微颤动,牙关紧咬,但这一剑仍然刺不出去。 李玄还嫌他气得不够,笑道:“你不觉得今天穿了这身衣服好看多了么?为什么偏偏要穿一身破衣服呢?是性格问题,还是业余爱好?” 嗡嗡嘶响自郑百年黑漆漆的剑锋上传来,他闷声道:“拔、你、的、剑!” 自李玄背后传来一声娇脆的声音:“不用他,我们姊妹来会会你的江海剑法!” 第十三章 报答春光知有处 崔蔼然三姊妹沉着脸,步入了太辰院。她们的脸色的确不应该好看,这三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被李玄逼着做了挡箭牌,心里自然是大大的不乐。 尤其是大姊崔蔼然,先狠狠地瞪了李玄一眼,然后盯着郑百年,冷冷道:“只是不知道你除了偷袭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绝招?” 一听这话,李玄的心啊,简直乐开了花。显然崔家姊妹对那晚郑百年出剑击退她们三人联手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完全恪守着对李玄的允诺。这实在是太好了,不愁她们一会不出全力。 果然,郑百年脸色也是一沉,淡淡道:“高手对决,从未听说过偷袭。” 言下之意,是说崔家姊妹修为不够,反而拿偷袭做理由。 崔蔼然大怒:“崔、卢、郑、王四大高门,可不是你们郑家排第一!” 郑百年淡淡道:“江山代不同,只知前、安知后?” 那口气,自然是说他郑百年出世之后,崔卢郑王,就该重新排排。 崔蔼然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突然,崔翩然娇生生地道:“既然如此,你敢不敢一招决输赢?” 郑百年眉头挑了挑,道:“一招决输赢?” 崔翩然道:“我赌郑大哥无论施展什么招数,我都能招架得住!” 她拔起两柄灵犀剑,并排放在地上:“你一把我一把,你先选。如果你觉得这剑比较趁我手,对你不公平,那我们就换两柄青钢剑。” 李玄这才明白崔翩然的打算!原来她早就明白了李玄招架得住二姝联剑的缘由了。 这小妮子倒真会举一反三,若两人用的都是灵犀剑,则用力越大,剑之间的牵引就越大,郑百年跟崔翩然都用灵犀剑的结果,就是他们的剑一定会撞在一起。那么郑百年的招数无论如何厉害,都一定会被崔翩然架住。而基于灵犀剑振荡的原理,相撞之力一定会被大大减小,不至于伤了崔翩然。 所以,如果郑百年捡起了这把剑,那他注定必败。 李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开始有点喜欢崔翩然这个小妮子了。 心高气傲的郑百年,又如何拒绝捡起一柄剑? 李玄开始叹气。 剑光如流云掣电,太辰院中刹那间被逼人的剑风充满,但见冷光散龙蛇,肃风飒寒香,千万道剑气宛如大江奔流,却又突然汇聚成冷森森的一潭,向崔翩然涌去。 李玄不由脸上变色,郑百年的这一招大有返朴归真之感,真气虽然浩大,但凝而不散,已然初具高手之风范。李玄虽然知道郑百年武功很高,但也没料到竟然高到了这种程度! 他不由有些担心崔翩然,尽管灵犀剑能够相互牵引,但毕竟只是剑上玉石所刻的阵法相互吸引而已。如果运剑之力量大于阵法威力,那这牵引之力就未必能够奏效。 哪知灵犀剑在崔翩然的手上,威力却非在他之手所能比。 就见崔翩然纤手一震,剑柄上玉石忽然放出一阵光芒,隐然爆发,轰然震成一柄巨大的透明光剑,清光一闪,没入了灵犀剑,而灵犀剑倏然化成一点流星,疾射进万里海涛之中。 崔翩然一声娇斥,身子倏忽后退,宛如大海浪涛中的一抹鸥影。 狂浪般的剑气消散,两柄灵犀剑架在了一起。 郑百年呆立当地,一时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崔翩然微笑看着他。良久,郑百年长叹一声,道:“我败了。” 崔翩然笑道:“郑大哥果然是人中龙凤,行事干净利落。既然承认败了,不知可否答应小妹一件事?” 郑百年道:“你说吧。” 崔翩然笑得就跟一只小狐狸一样:“郑大哥能否一年之内,不再用剑?” 郑百年霍然抬头,目光炯炯,盯着崔翩然。 崔翩然叹道:“不知郑家子弟还有没有血性,比剑败给了别人,还好意思继续用剑?” 郑百年面孔迅速紫涨,全身气得发抖,突然一出手,腰间那柄黑剑宛如毒龙般飞起,铿然插在了地上!郑百年再不回头,大步踏出。 李玄长出了一口气,郑百年最强的就是剑法,现在被崔翩然缴了剑,宛如老虎拔了爪牙,就不值得那么畏惧了。而且他心高气傲,如此惨败,只怕不会再轻易找别人比试了。 自己从此安全了。 崔翩然笑道:“那我就帮郑大哥先保存着了。” 她拔起剑来,笑嘻嘻地挂在自己腰间,盯着卢家四兄弟,道:“你们要不要也打个赌?” 卢家四兄弟自然更不明白灵犀剑的秘密,自忖未必能架住郑百年这招江海剑法。更何况,美人是拿来怜惜的,岂能动刀动枪?他们四人折扇缓招,一起摇了摇头。 卢长涣摇头晃脑地道:“美人遗我金错刀,欲将报之瑛琼瑶……比拼的事情就免了,若是师妹找我们花前月下,清香苦茶,做一日之饮,小生们倒可欣然奉陪。” 四兄弟一齐点头,吟哦不绝。 崔翩然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卢家四兄弟早就对崔氏三姝大有好感,彼此都是七姓十族,门当户对,而且男为公子,女是佳人,正是良配,早就想深通款曲,只是崔氏三姝一直来去匆匆,没有机会而已。此时听崔翩然口风松动,四人的目光立即亮了起来。 卢长涣更是礼敬有加,一揖到底,恭声道:“师妹请讲,凡有所命,无不欣从。” 崔翩然笑道:“我们姊妹娇弱胆小,日后要是打架的话,无论跟谁打,卢大哥们都要帮着我们才是。” 卢长涣笑道:“这个自然。” 他们卢家四兄弟率性正直,既然答应了三姝,那就做到彻底。当下四人攒土为香,跪倒在地,向着苍天盟誓道:“卢氏长涣,长龄,长适,长庄,昔称四公子,今为四怜花,对天盟誓:如有人敢对崔氏三姝不利,宁可溅血十步,也要护卫她们周全。若违此誓,天厌之,地厌之。” 四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崔氏三姝。 崔翩然轻声笑道:“卢大哥真令我感动……不过咱们三姊妹不去打的人,卢大哥也不须去动他,更不要向任何人挑战。否则敌人知道咱们姊妹跟卢大哥同仇敌忾,打不过卢大哥,来寻我们姊妹的麻烦,那就糟糕之极了。” 卢氏兄弟一齐犹豫道:“这个……” 他们看了李玄一眼,自然知道若是答应了这一条件,便与大师兄之号无缘了。然而偷眼看去,崔氏姊妹或嫣然或蔼然或翩然,个个是娇媚婉柔,活色生香。 男子汉大丈夫,为美人一诺有何不可忍者?当下悍然点头道:“就如师妹所言!” 崔翩然浅浅一揖,道:“多谢四位师兄了。” 卢氏兄弟大喜,跟着忐忑道:“那……那个……” 崔翩然笑道:“请以三月为期,如果卢大哥们遵守约定,那么小妹必定也会遵守约定。” 卢氏兄弟喜气洋洋地道:“好!就是如此!” 他们既然与大师兄无缘,肚子中的饥饿便再也不能忍,相互搀扶着向厨房走去。 崔蔼然悄悄拉了三妹一下,低声道:“你何须答应他们这等条件?”说着,眉头轻轻蹙起,显然对卢家兄弟并不以为然。 崔翩然道:“咱们显然已与郑百年结仇,今日之事,他日后必然能够想通,那时候若是找我们姊妹算帐,咱们还真不一定能胜他。与卢家兄弟交好,这是合纵连横之策。” 崔蔼然沉吟着,点了点头。卢家兄弟虽然油头粉面了一些,但毕竟是七姓十族之人,要对付郑百年,他们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当然,最高兴的就是李玄了,他实在没有想到,崔翩然这个小妮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谈笑之间,就为他消去了四个大敌。这小妮子,日后要好好调教一下子。 于是,大家各回各号,一场几乎要了命的比拼,就此化解。李玄心头一块大石这才放下。崔翩然走过他身边时,轻轻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但她的表情、步伐却一点都不变,在别人看去,她跟两位姊姊手拉手,得意洋洋地退场,正眼都不看李玄一眼。 李玄不由感叹,女人真是演戏的好手啊! 奇怪的是,李玄目为最强敌手的石紫凝竟再没寻过他的晦气,这让他高兴极了,觉得自己的大师兄的位置,也开始渐渐稳固起来。 成为大师兄,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不受限制,自由出入书院各处。这对于生性好动、崇尚自由的李玄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他甚至已经开始计划自己的游历探险日程了。 至于摩云书院禁地的说法,他根本没有听到,也就自然不在考虑之中。 第十四章 绣罗衣裳照暮春 第二天,摩云书院正式开始上课。 对于入学院来的这第一堂课,每个人都充满了期待。 将在哪里上课?上些什么内容?君千殇、谢云石等人就是上着这样的课程,成为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么? 所以,天才亮,所有的生徒就都聚集到了太辰院中,等着上课。就连李玄也难得地积极了一次,早早来到了这里。 他自然有自己的小算盘,至少在上课的时候,没人会找他挑战,他是安全的。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喜欢上课的时候,李玄不由得摇头苦笑。 他们来的早,常傅皓华来得更早。他身材魁梧,抱臂站在太辰院中间,就像是一座山岳一般,众生徒见到,不由得肃然起敬。看到皓华常傅那凌厉的眼神,每个生徒的心都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们预感到,有大事将要发生了! 皓华常傅深吸一口气,众生徒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他宣布出天地风雷为之变的大事! 皓华道:“点名!” 众生徒耸然动容。这可是学院中的一大酷刑!多少英雄豪杰,他可以成就无上的功业,可以获得罕见的名声,但却在这酷刑之下,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违抗。 不过今天大家的心,还有一丝镇定,因为大家到的很齐,最可怕的事情也就不可怕了。 皓华缓缓踏开一步,他身后露出一只巨大的鼎来。 众生徒精神又是一震,难道这就是终南山上两大上古秘宝之一的太皓天元鼎? 皓华道:“你们看到这座鼎了么?” 李玄笑道:“这么大个鼎想看不到都难啊!” 他说的有道理,太皓天元鼎高一丈多,矗立在太辰院的正中间,样式古拙威严,中间透出一道毫光,直冲九重天际,与氤氲在摩云书院中的无边紫气搅在一起,将这座古老的书院映照得神秘万分。 皓华淡淡道:“那你走到太皓鼎前。” 李玄依言走了过去,皓华道:“看到鼎上的北斗星相了么?” 李玄仔细看去,果然见鼎身上刻着九枚星辰,依稀摆成北斗的形状。只是那星辰跟神鼎一样古老,上面沾满了绿色的铜锈,十分不显眼。他点了点头。皓华道:“将手按在第一颗星上。” 李玄笑道:“这鼎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不会将我这只手掌吞掉吧?”这自然是俏皮话,李玄挑剔地寻找着星辰的角度,将手掌按了上去。就在他的手掌接触到鼎身的一瞬间,一道绿光倏然自星辰中发出,迅电一般沿着李玄的手臂直透而上,瞬间将他的全身耀满。 李玄张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在绿光的映照下,几乎变得完全透明,所有骨骼、经络、肌肉全都历历在目。他试着伸展了下手臂,就见那些透明的肌肉、骨骼随着他的动作扭曲、伸展。 李玄大叫道:“不得了啦!这鼎是吃荤的,我的身子被它吃掉啦!” 皓华道:“把手拿开。” 李玄抬手,却发觉手掌就跟铸在那枚星辰上一般,无论如何都拔不下来。他吃了一惊,奋力拼搏,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量的时候,绿光如潮般退缩,他的手掌自铜鼎星辰上移开,铜鼎也恢复了原样,只是那枚被他按过的星辰变成了碧绿色,宛如玉石所雕,看去极为鲜艳。 一道绿线自星身上划出,一直通到第二枚星辰上。李玄咦了一声,大声道:“原来这鼎不是吃荤的,它吃的是我的力气!” 皓华道:“不错。当你按上鼎身九仙瑶星的时候,透出的碧光并不是普通的光,乃是鼎中元尊的目光,也就是能穿透万物的十方刹那光。通过这道光,元尊就能记住你的身躯中的每一个细节,以后你的手再按到九仙瑶星上的时候,元尊就会认出你来,放你进入太皓天元鼎。获得了元尊的认识,你才算真正成为摩云书院的弟子。” 李玄皱眉道:“鼎中元尊?那是什么东西?”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突然,太皓鼎碧光一闪,整个太辰院都变成了通透的碧绿色,他们就仿佛站在了一块巨大的琉璃上。 大地、墙壁、草木、山石,完全失去了本来的模样,成了玉石所雕,他们的目光毫无障碍地穿过它们,甚至能看到山门外的景物。 众人正在惊讶间,大地、万物中的碧气倏然向太皓天元鼎中汇聚,迅捷无伦地形成一条透明的玉流,惊龙一般沿着鼎身盘旋而上,在到达鼎身最上端的龙形雕像时,李玄在瞬间产生了种错觉,那条龙忽然活了过来! 碧气自龙嘴中喷薄而出,轰的一声大响,顿时化作一条碧色闪电,笔直击在李玄的头上! 李玄一声惨叫,身子顿时被烧成了焦灰!巨大的痛楚宛如刀斧一般割裂着他的身体,他垂直摔倒在地,整个人都被击得失去了意识,简直动都动不了! 鼎头龙口再度张开,一道碧水喷下,李玄焦灼的肌肤在这道碧水的洗涤下,忽然就恢复了原状,就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损伤一般。只是那痛苦却丝毫未减,继续在他身体内肆虐着。尤其过分的是,他此时的意识要多清醒就有多清醒,简直想晕倒都不可能。 他咬牙想咒骂泄气,皓华淡淡道:“看到没有?这就是鼎中的太皓元尊。你若是对他不敬,说不定他会将整座终南山的元气都移来,那时,你的三生都会被劈散。” 李玄吓了一跳,急忙闭口,不再说话。 崔翩然格的一声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啊。果然恶人还要有恶人磨。” 李玄狠狠瞪了她一眼,苦着脸闷声退到了最后。 皓华道:“今日是让太皓元尊认识你们,同时,十方刹那光会胶住你们的手掌,必须要用全身的力量,才能将手掌移开。记住,是全部的力量,若是有所保留,太皓元尊一定会发现。元尊不喜欢不诚实的人,后果就是跟你们的大师兄一样。大师兄的职责就是什么都要抢先试,什么苦都要带头吃。” 咦?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规矩?李玄在心底又将紫极老人糟老头子骂了十七八遍。 耳听皓华念道:“石紫凝。” 石紫凝上前,将手按在第二枚星辰上。同样有碧光闪过,石紫凝眼中也爆出两点精光,迅速鼓起全身力量,将手掌撤回。她修为已有根基,便不像李玄那么慌张狼狈。 接着,崔家三姊妹、卢家四兄弟、郑百年、封常青都按过了手掌。七星轮完了之后,就再从头开始。 有两个新面孔,一个是男生,李玄恍惚记得曾在摩云书院里见过他一面,只是印象极为浅,听皓华念名,叫做边令诚,是个奇怪的名字,李玄听过也就忘了。另一个是女生,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能忘掉她的。 她一袭白衣,是那么皎洁,那么纯粹,她的肌肤更比白衣还要白,几乎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仿佛是九天上的新雪融成的一般。那双眼睛却漆黑如明星,淡淡地扫过,李玄几乎连气都背过去了。 这女子就宛如是雪原上的精灵,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魂不守舍。李玄也算是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了,似此等女子,却是从来未曾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他心头只浮起了一个词语: 尤物! 如果还有另一个词语的话,那就是:祸水! 这女子以后行走江湖,必定是红颜祸水,走到哪里,就祸到哪里,不祸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是不会罢休的。古人曾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士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以李玄之见,都比不上这美人之怒。若此美人一怒,李玄只怕自己就将头割了下来。 但这女子偏生如雪般纯,如玉般清,无尘无垢,浩浩然似欲遗世而去一般。她的美是一道烙印,一旦看上一眼,便深烙在心底,再也无法忘记。偏生她又如神似仙,使人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她的出现,是一场幽雪,又似一道闪电,李玄觉得自己几乎又要晕过去了。 这次他伤得比刚才还要重。 太辰院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吟哦之声,那是卢家四兄弟精神开始恍惚的证明。 只见他们折扇轻摇,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足下跃跃欲试,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封常青更是连哈喇子都流了下来。就算是少年老成的郑百年,也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了这女子一眼又一眼。 她缓步前行,那真是步步生莲,男生徒们恨不得身化大地,享受被她踩着的荣幸。她似乎注意到众人的失态,嘴角浅浅挑起。 李玄的心砰砰跳着,不住地暗吼道:“不要笑!不要笑!” 不言不动就几乎引得大家入魔,若是美人一笑,那摩云书院还不疯狂了? 但等到她真的笑了,众人却只有呆立着惊叹。那是多么神奇的一刹那啊! 那一瞬间,所有的美都黯淡,抽离,汇聚而来,融合到这抹笑容中。天长地久,生死轮回,这一笑宛如上天垂赐的光芒一般,永远照耀着他们的灵魂,无一时一刻可忘。 那是她的笑,可以不记她的万种柔情,千般妩媚,但无法忘记她的笑。她的笑是仙缘,亦是魔劫,是这浑浊世界中最后一片无暇的雪域。 所有的生徒都鸦雀无声,看着她将纤手盈盈按在了九仙瑶星上。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李玄本以为手的用途就是拿东西、打架的,但这一双手显然与这些统统无关,它仿佛只为了捧起九天上的星辰,以及荒原上的落雪。 而它本身就是由星光与落雪凝结而成的,那么盈盈一握,那么清冷欲融。 众人不由得心中都是一阵可惜——若是排在这位仙女后面,大可以沾一点铜鼎上留下来的余香,那也是难得的福气啊! 太辰院中碧气轰鸣,一连串的闪电自太皓鼎巨龙口中喷出,在每个男弟子头上狠狠击了一道。大家一起趴在地上,但没有一个人后悔的。 让谴责的闪电来得更猛一些吧,因为他们还想继续欣赏下去! 皓华念出了她的名字:“苏犹怜。” 真是彻头彻尾的好名字啊!还有什么名字更贴切这么一朵娇花,一片幽雪?每个人的心思都蠢蠢欲动,但太辰院中的碧气也蠢蠢欲动,他们只好赶紧收敛,不敢蠢蠢欲动。一时咳嗽声接连响起,大家都拼命想转开注意力。 自然,都是男同学们。女同学都用恶狠狠的眼光看着男同学。 每一个男生心里都在飞转着念头,这位苏犹怜同学没有参加迎新大会,看来是后来才入学的小师妹了,有了这样的小师妹,书院的生活可真是有趣多了。 提起小师妹,李玄迅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怎么不见龙薇儿?” 皓华道:“龙薇儿比较特殊,她由司业谢云石亲自教授,不跟我们一起上课。对了,从今天而后,你也不用来了,因为你是祭酒紫极老人点名亲自要带的学生。” 什么?还有这样的待遇?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李玄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思量着。 皓华道:“现在太皓元尊已经认识你们了,你们看到没,这就是你们力量的代表。” 他指着鼎身上的北斗七星,七星已被连在了一起,透出微微的碧光。循着七星的柄,蔓延出一条寸许长的光芒来。皓华道:“这道光芒就是你们的力量总和。” 他的手指沿着那道光芒划出去,一直划到另一枚星辰:“这就是你们的目标。等你们的力量总和能达到这颗极星的时候,基础课的学习就算结束了,只要总和达到了就可以,不必每个人都达到。而在这期间,每一天你们都要进步。” 随着他的话语,光芒的末端到极星之间,被突然出现的细线分成了许多个等分的小块:“每一天,你们都要至少进步这么多才行。若是进步的幅度不够,则不能打开太皓鼎,你们就无法上课,全体同学都要一起受罚。摩云书院的规矩很宽松的,旷课无所谓,只要每次上课的人的力量总和能达到标准就行。你们清楚了么?” 众同学一齐点头,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规矩,不过听起来似乎不错。 皓华点头道:“清楚了就好,那么我们就开始上课了。” 他伸出手掌,按在九仙瑶星上。一道碧光闪过,那道小小的光芒突然激增拉长,直通到极星。那枚极星倏然大放光芒,众人眼前一阵光华缭乱,突然,整个世界都隐去了。 他们惊骇地发现,他们出现在了天空中! 下面云雾缭绕,他们就踏在一团雪白的云彩上,天风呼啸,下面是茫茫的大地! 封常青脸色立即变了,他一下子扑了过来,紧紧抓住李玄的衣襟,闭上眼睛,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李玄怒道:“你干什么?”使劲想摔开他,但要打要骂都行,要封常青放手,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皓华道:“欢迎同学们来到摩云书院算学课的课堂。” 李玄怪叫道:“这是课堂?这是什么课堂?” 皓华笑道:“你以为你真的是在天上?不是的,你其实身在太皓天元鼎的世界中。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幻影而已。” 李玄定了定神,迟疑道:“你说这些都是幻影……是假的?” 皓华微笑道:“不错。但它们又无比的真实。” 这句话彻底让所有的同学都迷惑了,既然是假的,为什么又无比的真实呢? 皓华解释道:“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所以,经由紫极老人亲自担纲,历经十数年的时间,摩云书院终于成功地实现了‘镜生还真’的教学方法。借由太皓天元鼎这件上古神物,创造出了一个几乎跟我们身处的世界完全一样的世界来。在这个世界中进行教学,可以让同学们更直观地认识事物,加深学习。现在,我先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图书馆。” 话刚说完,众人眼前又是一阵缭乱,等景物全都定下来之后,他们发觉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塔,塔分九层,直指穹天尽头,壮观无比。又是一阵眼花缭乱袭来,他们已经进入了塔中。那是塔的第一层,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书。这第一层中就分了三层,每一层都不一样,越向上,越是金壁辉煌,庄严肃穆。 第一层堆积着无数的线装书,分经史子集四部,整整齐齐罗列着,怕不有几千几万本。李玄忍不住发出一声浩叹:要什么时候才能读的完? 第二层让李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无数的金子啊!都打成极薄的金箔,上面用银汁写满了稀奇古怪的字——这难道就是金章?金箔整齐地摞在一起,几乎触到了顶。 第三层仿佛是神仙境界,一团团云气漂浮着,每一团云气中裹着一片或大或小的玉石,不时有清光自玉中闪过,照耀出其中沉浮着的无数细小的符篆来——这难道就是玉简? 李玄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他不由自主喃喃道:“图书馆真是个好地方啊……我以后要常来……” 他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狠狠地盯着那些金章玉简。 皓华道:“你们刚入学,只能翻阅第一层的书籍。” 李玄道:“为什么不能看第二层、第三层的?” 皓华看了他一眼,道:“不过你没有这个限制,因为你是大师兄。若是你想上去看,没有人阻拦。” 李玄大喜,咚咚咚跑上了三楼,过了一小会,他臭着一张脸又跑下来了。 崔翩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看了?” 李玄没好气地道:“没有一个字是看得懂的!” 众同学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媚色天成的苏犹怜也为之破颜,又让男同学们好好欣赏了什么叫做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皓华道:“图书馆是大家都可以进来的,只要将手按在九仙瑶星上就可以。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供学习之用。上课的时间比较少,摩云书院重在自我修炼,顿悟,所以,你们大部分的时间,都会消磨在这里。” 他看了众生徒一眼,见大家都没有疑义,道:“基本的情况清楚了,现在开始,正式上课。第一堂课是四门基础课中的算学。算者,演也;演者,推其理而穷其意,明其道而尽其用也。所以算学涵盖甚广,书院中在算学之下开设了七门分科:天文、地理、术算、格物、禽兽、草木、金石。 天文学测星绘辰,依照天上星斗的运行推演天下大事。地理学分井定脉,举凡山川海岳,都包括其中。 术算学讲的是加减乘除,奇门遁甲。格物(也就是物理)格物致知,推究万物之理而为我所用。 禽兽学研究天下万类禽、兽、虫、蟊、鳞、甲的产地、习性、伏法、源流等,为将来你们学习的专业课中的幻身、御神做知识储备。草木学学习花、草、木、菌、苔、藤类的分布、培植、药用、珍异等。 金石学学习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质的特点、生成、养护等。 算学可以说是一切学问的基础,目的是要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让一心与天地合,与世界合,彼此无间,通行无碍。日后你们所学的术、剑、阵虽然看似与算学无关,但当你们晋升到一定境界之后,便会发现不但不会无关,而且息息相关,甚至你们以后修为的高低,都由这些基础所决定。切不可轻乎对之。今天我们这第一堂课,是算学中的天文学。” 一语方罢,众同学周围景象立即错乱变幻,再度立身九天之上,时间也换成了夜间,那黑夜仿佛一块巨大的乌琉璃,将众人包裹在中间。身周罗列着点点星辰,仿佛能够触手可及一般。 那些星辰遥遥看去,各种形状都有,有方的,有长角的,有像棍子的,不过以圆球状最多。颜色也各式各样,红蓝青绿,都有,以白色最多。每一大星的周围伴随着无数的小星,似是组成了一个集体。 星辰有的如玉,通体透明,有的却像是金铁铸成的,彩辉缭绕,赤炎万丈。大多数的星辰都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只有少数拖着长长的焰尾,不时划空而过。大小的玉屑从它们的焰尾掉落,洒得满空都是,众同学都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止。 皓华指着周天星斗,一一讲述它们的名称,由来。有时还会带领同学们挪到小星星的边上,让他们触摸一下。 太皓天元鼎虽然能模拟诸天星象,但也仅仅只是模拟而已。皓华讲到,这些星星虽然看上去很小,但实际上广大无比,是泰山的万亿倍。 这席话说得众人桥舌不下。皓华又讲起星辰之间的分布,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诸天星辰并不是游离的,往往几万亿颗组成一个小小的集体,彼此之间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星星虽然远在天边,但宇宙中的一切事物,本源上都是相关的,天象运行,往往影响到人间生灵,而人间生灵的生息繁衍,也往往会上体天象。因此,人的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便可借天象运行推演出祸福休咎来。 而且这些星辰已经存在了千万年,其中蕴蓄了天地初开时的阴阳之气,有些星辰中所蕴蓄的力量甚至比整个大地所藏都要丰沛。如果熟知天象运行,便可将这些力量取为己用,那就几可无敌于天下。只是借用星辰之力艰难无比、凶险无比,古往今来虽然无数人穷尽心力于此,但成功者却不多。星象之道浩繁深邃,却不是一年两年就可掌握的。 皓华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多时辰。众生徒听得晕晕乎乎的,但全都兴趣昂然。这第一堂课便眼界大开,不由得赞叹不休。 突地,一道明亮的光芒自九天尽头驰纵而来,仿佛最灿烂的流星,倏然就冲到了众人面前。同学们尚在惊慌躲避,皓华笑道:“不要害怕,那是司业谢云石的逐日旭光舟。” 同学们一听,立即兴趣大生。那光芒到了面前,悄然散开,露出中间八只银白色的龙马。每只龙马身上都生了一双洁白的羽翼,垂天扩开,神物英俊,刹那间就吸引住了所有的目光。 龙马身上带着七彩的丝缰,系在它们身后那架由整块玉石雕成的浮舟上。 舟极大,比他们方才去过的图书馆小不了多少,玉帆高张,光芒就从玉帆上腾出来,将整个玉舟护住,在舟身下结成七彩的祥云,托起舟身。舟上是七层的楼阁,最上面一层探出的头,居然是龙薇儿! 她跟谢云石并肩而立,对着大家笑道:“你们好么?天上很好玩啊!” 皓华微笑致意:“司业也在上课?” 谢云石颔首道:“遥遥看到你们,过来打个招呼。” 两人举手互相道别,逐日旭光舟身上的光芒倏然合在一起,偌大的舟身被强烈的光芒包住,里面的景色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了。八匹龙马齐齐嘶啸,牵动玉舟化作一道流星,向繁星深处投去。 李玄看着逐日旭光舟的影子,不知怎么,心头上萦绕住了一丝淡淡的不快。 是龙薇儿那笑容么?他使劲摇摇头,喃喃道:“看来单独授课还不坏!” 这么一想,他又高兴起来,不禁想象起紫极老人单独给他授课时的情景来。 那会是怎样的呢? 第十五章 树搅离思花冥冥 会怎样?不久李玄就会知道,因为他已经接到紫极老人的通知,命他赶去上课。 这个消息着实让李玄高兴了一阵子。 单独授课?嘿嘿,紫极老人可是摩云书院的老大啊,他亲自授课,怕没有神奇宝贝?怕没有垂天的威风?等他学成了一身本领…… 那时候,他身上要带就带两把剑,一把专斩石紫凝,一把专斩郑百年!传说紫极老人有一种法术,可以让人迅速地学会极为高明的剑术,足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造就一位绝顶高手。难道紫极老人亲自教授自己,便是为了施展这种法术么? 李玄不禁怀疑,紫极老人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难道…… 他想起了在甄选大会上的流言,不由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实在是很龌龊的可能啊! 他轻轻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抬头望着终南山顶那浩淼的云气。贯满整个摩云书院的紫气在山顶凝结在了一起,紫气盘萦下,有一所小小的庐舍,那就是紫极老人静修的地方,也就是他单独上课之处。 李玄很怀疑,在那么小的屋子里,究竟能教得了什么。 但他仍然爬上了终南山,来到了这个小房子外面。平心而论,这所房子实在太破了,比他初见龙薇儿时的精舍差多了。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景色还不错。站在舍前放眼,整座雄伟清峻的终南山都在望中。白云与碧青相杂,掩映在紫气的氤氲中,实在如人间仙境。 他举手扣了扣门。 良久,并没有人回答。李玄迟疑了下,更加用力地敲在门上。 吱的一声轻响,门竟自行打开了。无尽绿光扑面而来,李玄眼前竟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李玄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坏掉了,于是退了一步,跨出门外。他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终南山顶上空空旷旷的,只有一座破旧的小茅屋。那小屋也就方圆几十步,小到不能再小,无论如何不可能藏着如此广阔的空间。 李玄疑惑地摇了摇头,但他再跨进屋内,所有的这一切尽皆颠覆。那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天地,有山,有河,平原在视野内延伸出去,一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大片的森林蔓延着,草原覆盖在森林的旁边。青山在地尽处高高地耸立着,一条弯曲的小河将青山、森林、草原分割为两半。各式各样的珍禽异兽在大地上栖息、奔跑着,奇怪的是,李玄连一只都不认识。 尤其让李玄感兴趣的是一棵树。他无法形容那棵树究竟有多大,直到他走到了树下面,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那棵树生在草原的中间,样式极为奇特。它的树干只怕有三十多抱粗,六丈多高,生得极为笔直,树干上一枝分叉都没有,就宛如一根巨柱,上耸天际。 它的树冠也很奇特,不像普通的树木那样,枝干向上生长着,而是一个个巨大的圆圈,相互叠在一起,白云自树圈中生出,将这些树圈托起,载沉载浮,树圈便成了隐在云中的仙宫。 而在树圈的包围中,白云的掩映下,露出一所房子来。那房子也是圆形的,恰好坐落在中间最粗壮的树圈之上,用树圈为基,枝叶为墙,杂以草木青石,宛如天然生成,跟大树连为一体,极为壮观。 李玄赫然发现,紫极老人也在这里。 他看到紫极老人的时候,简直吓了一大跳。 他本就是来找紫极老人的,这又是紫极老人的居所,虽然大了一点,奇怪了一点,但仍是紫极老人的居所,却又为何惊讶呢? 因为他看到的不是一位,而是许多位,许多许多许多位。 有一个紫极骑在一头神龙上,正在天上飞;有一个紫极在树梢上荡秋千;有的正捏着一株药草喃喃自语;有的却在小河中自由地游泳;有的昂头望天,一面记录着;有的拿着巨大的斧头,在凿山。 最让李玄惊奇的是,一个瘦小干瘪的紫极老人,他浑身围绕着黑暗,正在跟一只五头巨龙惨烈地搏斗着。他的双瞳呈沙漏状,点点金星不住流下,似乎象征着时间的流失,直至永恒的尽头。 没有一位紫极老人理会李玄,李玄也就不理会他们,自己饶有兴趣地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他发现了一位独特的紫极老人。这位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什么都不做,躺在一只破旧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李玄再度向四周扫了一遍,确信别的紫极都在忙碌,只有这位紫极空闲,他决定去问问这位紫极老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课还上不上。 反正是在摩云书院里,跟紫极老人还客气个什么劲?李玄一向是自来熟,跑过去大力拍了拍紫极老人的肩膀,笑道:“老头,你……” 他刚说完这三个字,悠闲坐着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李玄就觉整个世界一阵狂颤,山、水、树、木突然之间崩塌、压缩,轰然收敛,向这老人的眼睛中汇聚而去。就仿佛做了一场白日梦一般,李玄只眨了一下眼,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 他眼前,只是一座破旧的茅屋,茅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四壁萧然,只有当中这座湘妃竹的躺椅,与躺椅上悠闲卧着的老头。 紫极老人淡淡一笑,道:“我没有看错你,你竟然能在无数幻身中看出真我来。好!好!” ——我只是想问问路哎,难道这也能撞对? 李玄定了定神,道:“你……你是说方才那些都是幻觉?” 紫极老人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它们每一草、每一木都是真实的,真实得无与伦比。” 李玄摇头哈哈大笑道:“臭老头又在胡吹大气了。要是真的是真实,为什么我现在又看不到了呢?” 紫极老人道:“你听说过轮回没有?” 李玄笑道:“自然听说过。人有前生、今生、来世,这就是轮回。” 紫极老人道:“那你是否知道借助法术、法宝能看到自己的前生、来世?” 李玄笑道:“也不用什么高明的法术,门口那个算命瞎子用几个铜板就能做到。” 紫极老人摇头道:“我说的这个轮回,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个问题,人既然能看到真正的轮回,那能不能看到虚构的轮回呢?” 李玄怔了怔,道:“什么是虚构的轮回?” 紫极老人道:“就是臆想的轮回,是自己想要的轮回。第二个问题,若是能看到虚构的轮回,那能不能让虚构的轮回变成真实呢?” 李玄咀嚼着紫极老人的话意,实在觉得其中蕴涵了无穷妙意,越想越是深邃,不由得脸显欢喜之容。 紫极老人道:“看来你有些悟了。那么就可以跟你说第三个问题,若是虚构的轮回能够变成现实,那么能否虚构别人的轮回?” 李玄大惊,喃喃道:“那……那岂非……” 他被紫极老人这个庞大的构想震惊了,那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是连神仙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虚构别人的轮回?还能将轮回变成真实?两个人对战的时候,我只要想一下:你的下辈子是头猪,然后你就变成一头猪了?就算你有通天的力量,能一剑斩开天,也只能郁闷地成为一头只会混吃等死的猪?这哪是战斗啊,这简直是赤裸裸的作弊!但不得不说,这方法太强了,任何人在这方法之前,都的确是一头猪! 他仿如呓语般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 紫极老人淡淡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方才不就进入到我虚构的轮回中去了么?只不过我将三十六世的轮回重叠在了一起,所以你才能看到那么多的我。那也是我冥想的极致。” 李玄再度惊呆了。 他的脑袋也开始混乱起来,一时无法准确地理解紫极老人话中的全部涵义。 紫极老人喃喃道:“君千殇就是因为悟透了这三个问题,所以才能施展出轮回之剑,当世再无对头。人的力量再强,又岂能强过轮回?君千殇剑一出,便将对手斩入他构想出的轮回中去,这种剑术,谁人能挡?说他一句天下第一,实在是当之无愧。” 李玄双目冒光:“若是我能顿悟这三个问题,是不是也能施展出轮回之剑?” 紫极老人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你永远无法掌握轮回之剑。” 李玄大叫道:“为什么!” 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世上还有别人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紫极老人淡淡道:“因为一个时代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掌握上位意识。” 上位意识?那是什么东西? 李玄满腹疑问,想要再问得清楚一些,紫极老人猛地一拍手,道:“差点忘了,你是来上课的,我怎么跟你扯起这些来了!” 李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老头,这难道不是上课么?” 紫极老人嘿嘿一笑,道:“上课?上课怎会如此轻松?来吧!” 他站起身来,带着李玄走到茅屋一角。 那里有个地道,地道中有着石砌的台阶。两人循着台阶走下去,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尽头。那是个很小的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墙。 紫极老人道:“你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的,但往往能够出奇招制胜。一双眼睛更是毒辣,对眼虽然滑稽了一点,但能有效就好。所以我单独设计了一些课程,专门来训练你的眼睛。” 他的语气极为慈祥,但李玄总觉得他乱胡子后的脸有些诡秘。就听紫极老人道:“等会我关上门后,这所房子就完全密闭的了,此处深入地下百余丈,四周都是炽烈的岩浆,你不必想着从房子中逃出去,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我会关你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中,你做什么都行。” 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李玄慌了,大叫道:“臭老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你让我能干些什么?我到哪里喝水?我吃什么?” 紫极老人淡淡道:“这就是课程的内容。我紫极老人亲自教授的课程,岂会轻松?要知道,那些常傅可都是我教出的!” 说着,不顾李玄惨烈的抗议,石门轰然关闭。李玄凄厉的呼喊声嘎然而止,被封在了沉沉的石墙后面。 这也是单独授课,没有天上的星星,没有太皓天元鼎里辉煌而好玩的世界,没有逐日旭光舟,甚至连同伴都没有! 只能说,有些人的命好,有些人的命却是凄惨无比。 李玄愁眉苦脸地看了看周围,心头越来越凉。这实在是间太小太小的屋子了,只够他横着跨四步,纵着跨六步的。他抬起头来,高度也不容乐观,屋顶大概也就离他的头顶两尺多高吧。 可恶的臭老头,竟然把我关在这么个地方!起码也该是刚才那个世界,有山有水,有森林有草原,还有那么美丽的一棵树。若是那里的话,李玄不介意被关上几个月,反正有吃的有玩的,还有漂亮而神奇的树屋可以住。在那样的树屋里住着,星辰都会随着自己入梦吧? 唉,可是清醒过来看看,还是身在这个深埋地下的斗室。 他叹了口气,沮丧到了极点。但他并没有放弃,他仔细地观察、摸着周围的墙壁。臭老头说的没错,这墙壁真的是由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几乎浑然一体,连道缝隙都看不出来。 他仍不死心,一寸一寸地将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又是一遍,最终坐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完了,真的被关起来了。李玄悲哀地想着。方才他嘶吼出的问题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吃什么?喝什么?会有人给他送么?若是这个人忘了呢?想到厨房的阿长,李玄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倏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中:不会有人送饭的!因为臭老头说过,这就是课程的内容。难道要他自己去找饭?这怎么可能!在深埋地底百余丈的斗室里,他怎么吃饭?要是没有这些石墙,说不定还能长些苔藓出来,但现在……他看了眼无比干燥的墙壁,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而此念一起,众念纷至沓来,一时搅得他满头满脑都快晕了,烦躁之极。 紫极老人悠闲地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再度闭上了双目。 这藤椅虽然破旧,但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实在是天下难寻的宝物。它的名字叫做仙游枻,只有在仙游枻上,紫极老人才能冥想出三十六世轮回来。 这些轮回并不是虚妄的,因为每个轮回都在实实在在地做着事情。这些轮回将为他提供不一样的人生经验,开拓出不一样的天空。 而这一切,将有利于他去触摸这个世界的本质。 那之后,也许就能实现那个愿望吧…… 好了,不必再多想了,赶紧做事吧……三十多个紫极老人忙碌了起来 ……对了,看看李玄在作些什么…… 这地下的斗室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这对于生性活泼好动的他来讲,简直就是无比的酷刑。他大吼大叫,又唱又跳,但到后来,他发觉这一点意义都没有,因为只要他一停,死寂立即从四周蔓延而来,将他包围住,带着巨大的压力,几乎将他压进了地下的石板。 巨大的疲倦渐渐涌上头来,侵蚀着他。终于,他累得瘫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 他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墙壁,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斗室里一直这么亮呢? 没有灯,没有烛,他摸了摸墙壁,生冷坚硬,乌沉沉的,绝对不会发出光芒来,那究竟是什么在发光?这简直是太奇怪了。 这个念头并没有在李玄的脑海里停留太久,自从进了摩云书院,他遇到的怪事实在太多了,多到无法深究。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原来那个柳暗花明的世界中。他厌烦呆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但他却只是个什么武功跟道法都不会的普通人,虽然对眼神功的确天下无敌,但墙壁并没有长眼睛,他的神功向谁施展去? 第一天,李玄就这样在焦躁的不安中度过了。 第二天,李玄仍旧十分烦躁,不过他学会了自我调节,反正也没什么事好干,他就唱唱歌,翻个跟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过了第三天、第四天…… 他接着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居然不怎么饿,也没有太大的制造阿拉神雷的需求。这个小小的斗室真是个神奇的世界,似乎将欲望与需求都隔绝了,他并不是在生存,而仅仅是存在。 第十六章 指点虚无引归路 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第八天…… 直到第十二天,他才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一百遍,包括跟墙壁比赛对眼。他在墙壁上画了两个眼睛,跟它比赛,那自然是非输不可。不过也就是为了混日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他没有任何事好做了,他坐在墙角的角落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 因为,他除了思考,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起初,他的脑袋中一片烦乱,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就只是用力想着,想啊想啊,一直想了七天,然后他发觉自己脑袋中杂乱的东西少了,似乎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脑袋中的大垃圾场已被清理了一遍,各种意象分门别类地放好了,不再像原先那么芜杂。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糊糊涂涂地活着,总是事到临头才去思考。 他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想起进摩云书院的前的经历,想起在书院中遇到的那些事。他想这些事的同时,开始想它们的联系,这之中的前因后果,他忽然发觉自己想通了很多很多事情。 原来的他得过且过,混混沌沌的,没有什么打算,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细细思考后,他惊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自己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啊! 谁能够这么容易就通过甄选进入摩云书院?谁能够只凭几句话就让懦弱的胆小鬼通过那么残酷的考试?谁能够直面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的联手而不败?谁能够与摩云书院的那么多弟子敌对而不落下风?(他此时没有考虑石紫凝这个人。)谁能够稳坐摩云书院大师兄的位子?(这个……大概只有李玄才这么认为吧……) 他豁然开朗,但随即迷惑: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面对着他,面对着如此一位大人物时还心生不屑呢? 于是他再度陷入了沉思中…… 直到二十天过去,紫极老人将门打开时,他还没有思考完,所以紫极老人看到的,只是两只茫然到极点的眼睛。 紫极老人扫了他一眼,道:“你想明白了么?” 李玄傻傻地问:“想明白什么?” 紫极老人笑道:“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房间的奥秘来?” 李玄不耐烦地道:“谁会想这个?那不就是你所虚拟出来的轮回么?臭老头,我还没跟你算帐呢,不经过我同意就将我胡乱轮回,你不怕我的对眼神功么?” 紫极老人惊奇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玄嘿嘿得意地笑道:“那是因为你造得太假!第一,那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却会那么亮,这极不正常。第二,我在那里面那么久,居然不觉得饿!第三,在那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里,看不到阳光,没有沙漏,我居然清楚地知道时间!这难道正常么?再加上你之前的话,有一点破绽我就会怀疑了,居然连接出了三点!老头,你将我当傻瓜么?” 紫极老人看着他,被他这一顿骂骂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紫极老人突然一阵哈哈大笑,长长的胡须随着笑声掀动,显得他极为开心:“不错不错,我紫极亲自选的弟子果然没让我失望。既然如此,你还困惑什么?” 李玄得意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老头,连你都说我聪明!我自到摩云书院开始,所做的每件事都足以惊天动地。对抗雪隐上人、战败玉鼎赤燹龙、取得大师兄地位,这些,不都是别人很难达到的么?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对我不屑呢?我难道不是个天才?他们难道不应该膜拜我?” 紫极老人兴奋的脸立即瘪了下去,他本来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听了李玄这段话,立即变得衰老不堪。 李玄抓住他追问道:“老头,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使劲摇晃着,紫极老人就跟火烧了眉毛一般,手忙脚乱地爬上仙游枻,他那三十六重轮回倏然展开,顿时晕光激电充满了整个茅舍,那株神秘而美丽的大树扶摇再现,带着森林、草原蔓延而出。 不同的是这些轮回不再欢迎李玄,轰的一声将他推了出去。这力量实在太大,李玄连滚带爬地跌落山下,被摔了个鼻青脸肿。 但他仍然不明白,太不明白了!他一脸茫然,仍在苦苦地思索着。一个人如果已经思考了七天,还未能得出答案,那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破解这个谜题。他这一生都将处在这个谜题的困惑中,每一个可能解答谜题的契机,都将成为他救命的稻草。 忽然,一道紫影闪过,石紫凝那高挑挺拔的身形出现在他面前。 她手中握着一柄剑,一柄跟她的腿一样修长的剑。她冷峻的眼神中充满了肃杀,紧紧盯着李玄,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对大师兄这个头衔志在必得! 但李玄却仿佛没有看到那柄剑一般,他径直走了上去,无比真诚地看着石紫凝的眼睛,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像我这样一个对决过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联手、击败了玉鼎赤燹龙、在群强环伺中稳坐大师兄地位、轻易破解紫极老人迷局的人,为什么还有很多人觉得我没有真才实学、觉得我是个无赖、看不起我、而不将我当作天下第一的天才而膜拜呢?” 石紫凝的脸色瞬间改变了,她的呼吸在听到李玄话的同时立刻停止。 杀气,消散;剑,退却。李玄强烈的求知欲让他诚恳万分地靠近石紫凝,但一向傲岸的石紫凝竟然失态地大呼道:“你……你不要过来!” 然后李玄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落荒而逃了! 为什么啊?答不出自己的问题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跑?跑也要跑得帅一点么,为什么这么急?都跑得踉踉跄跄的了? 李玄很不理解地向第二个人走去,那是封常青,这个受过自己巨大恩惠的人,他一定会认真地聆听自己的困惑,并跟自己一起郁闷地长叹的。虽然李玄没指望这个胆小鬼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答案。 但封常青显然听到了他对石紫凝的那一席话,还没等他靠近,就惨叫着晕倒了。 有……有那么夸张么? 所以,当李玄看到第三个人的时候,他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让这个人溜走了。所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疾走之势,一把抓住那人的双手,就准备诉说自己的困惑。 咦?为什么这双手这么软,握起来感觉这么好? 一阵清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李玄脑袋中飘过一阵晕眩,他仿佛落在一堆雪中,软软的,凉凉的,四周尽是琉璃世界: “你做什么?” 李玄宛如触电一般抬起头,他的头在密室中呆得太久了,有些浑浑噩噩的,苦思冥想也让他变得迟钝,但他在抬头的瞬间,立即清醒起来。 无论什么时候,苏犹怜看起来都仿佛一抹光,一抹雪光。 那是柔到极点,清到极点的光,温存备至,柔柔地照耀着你,宛如神明所降下的慈悲。静静的,如落雪般的轻逸,但天下谁又媚得过雪? 谁又能当雪之一笑? 她润白到极点的肌肤本是最宛然的风致,但现在,这肌肤上透出了一点淡淡的红润,使她仿佛如九天仙子,降落到了凡尘。这点红润让苏犹怜含羞带娇,艳丽之气逼人——她不再是冷艳的雪,而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人,她吐出的芬芳气息烧灼着李玄,李玄张大了嘴,想要说什么话,他只觉自己的心轰嗵轰嗵地狂跳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等美倾国倾城,倾他一个小小的李玄岂在话下? 苏犹怜见他傻呆呆站着,有话说不出来的窘相,不由得噗哧一笑。 李玄曾见过她的笑,那是在太皓天元鼎之前。 那一笑,他距离尚远,而且跟那么多同学一起分享,犹自被震得耳鸣心慌,这时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娇笑扑面而来,李玄哪里抵挡得了? 他垂直摔倒,晕了过去。满身都是鼻血。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身上有些冷。不过冷一点倒好,他清醒得比较快些。然后他骇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终南山的后山上。旁边就是缭绕的云雾,他居然躺在山崖边上!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声音:“亲爱的,你醒了?” 亲……亲爱的? 李玄吃了一惊,差点昏倒山崖,重伤不治。他骤然使劲一跳,身子蹦起了两尺多高,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苏犹怜仿佛一堆新雪,跪坐在地上,正温柔地看着他。 但这目光,却让李玄感到不舒服,极度地不舒服。 因为这目光中有他很不熟悉的东西,这目光仿佛很黏,沾住他就让他再也不能离开。 苏犹怜轻轻伸手,白而且腻的柔荑向他伸了过去。淡淡的轻纱笼在她的臂上,被银质的花枝约住,呈现出一副早春的图画,但李玄竟然吓了一跳,奋力向后一跃,狼狈万分地道:“你……你想做什么?”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玄居然会怕了这么娇媚的一个女子,这话若是几天前说给李玄听,李玄想必哈哈大笑,不屑一顾,但现在,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怀疑。他的心头响彻着四个字: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苏犹怜的笑并没有收起,雪是如此清冷,虽然美丽,但仍不免于拒人千里。当苏犹怜悄然卓立时,她有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宛如圣峰上千年耀目的积雪,但此时的她,一旦降临凡尘,便不再冷,只剩下了妩媚。 那是月宫幽雪,一日被风吹落了凡尘。于是,暂时隐去了神圣的光芒,而带着幽远的清辉,在梦中轻轻扣响了你的窗棂。 理智告诉李玄,要赶紧离开,绝不能再停留,再停留的话他一定会沦陷;但感情却怂恿他凑上去,沦陷进去,心甘情愿地成为美人的俘虏。他的心砰砰跳动着,越来越厉害,良久,方才艰难地将目光转开,强笑道:“咱们回去吧,你要知道,书院是不准弟子随便出入的。” 苏犹怜盈盈的笑容就仿佛新雪上融动的彩晕:“我们不能回去,因为你将在这里向我求婚。” 李玄差点又跳起来了。 求……求婚? 事情怎会突然发展到了这一地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虽然他被苏犹怜差点迷死,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还没做好娶妻的准备啊。 苏犹怜将百合花瓣一般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双眸微微闭上,她的温柔就宛如雪光般撒下,柔声道:“在我们故乡,少女的手若是被握住,那就表示她收到了对方求婚的请求。然后,她的新郎要通过七重考验,才能跪在她面前,将神圣的花冠送给她。此后永生永世,他们都将互相陪伴,再也不会分离。” 她盈盈的目光凝注在李玄的脸上:“这七重考验,越是艰险,便说明少年爱少女的心越是坚定,我的郎君一定会是位盖世英雄,他有着降龙伏凤之能,上天入地之力。这就是我将你带到这里的原因。” 李玄心头涌起一阵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苏犹怜一根纤指伸出,指向崖底那个巨大的毒龙潭:“据说这里豢养着毒龙,我的郎君一定敢跳进潭去,降服里面的毒龙。” 李玄几乎晕了过去。 老天!她居然要自己跳进毒龙潭!单只是站在崖顶上向下看,他就能强烈地感受到潭底那个巨大黑影的敌意。要他跳下去?降服毒龙?他一定会死翘翘的! 李玄狂喊道:“不……我不干!” 苏犹怜默默地看着他,那一双美到极点的眸子中,有深深的失落,这个世界顷刻黯淡下来。 李玄只觉得心一阵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慌乱地道:“不是我不答应,只是……” 苏犹怜轻轻走过来,她身上有着淡淡的幽香,这让李玄又是一阵晕眩,苏犹怜柔声道:“我知道我的郎君一定是位盖世英雄,他只是缺少了一点点勇气,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向崖边走去。崖上长满了青苔,微风吹拂,苏犹怜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飘落到山崖之下。 李玄生恐她滑倒,急忙伸手来拉,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头脑一直浑浑噩噩的,这一下劲用大了,去势有点急。当他准备停住脚步时,他的屁股上挨了轻轻的、娇媚的、带着万种柔情与期许的一脚,身子顿时腾空,张牙舞爪地向毒龙潭跌了下去。 第十七章 深山大泽龙蛇远 瞬间,李玄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拒绝相信这发生的一切。 他的身影照在碧绿的潭水上,就仿佛是一只正在投向罗网的鸟。 轰嗵一声,他重重地砸进了潭中,水花四溅,大蓬的泡沫追逐着他的身子,笔直向潭下沉去。 就在他接触到潭水的一瞬间,深潭猛地转为了漆黑色,山雨欲来的漆黑色。 李玄就觉精神一紧,似乎有一只无形的罗网从四面收束过来,将他紧紧围裹住。他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离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恐惧充斥着他的脑海,他忍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但他惊骇地发现,无论怎么挣扎,他都无法动作分毫! 那股恐惧自潭水的深处传上来,将他紧紧缚住。那是遇到了天敌般的恐惧,完全无法抵抗。 他的身躯仿佛是秋天的落叶,随着水的浮力缓慢地上漂着,良久,才哗然一响,破水而出。那股惊人的恐惧这才稍微消退了些,李玄大口喘着气,脑袋中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骇然发现,一团巨大的黑影正从潭底缓缓升起,随着它每升起一寸,李玄所感受到的恐惧就更强了一分! 那黑影升得并不快,也许是因为它知道,在这无边的恐惧中,根本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玄的心倏然缩紧,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从那团黑影中蔓延来的巨大的力量,它可以轻易将这潭水翻过来,甚至掀起整个终南山! 老天,它为什么要困守在这个小潭中?好似专门跟自己作对一般!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它是龙王雸拏遮罗,本是东海上的神兽,主管三仙山,二十年前它不该动了凡心,被四极龙王说动,一起祸乱人间。四极龙王被君千殇斩入轮回之后,它被紫极老人禁锢在后山深潭中,年年受罚。这潭中的毒龙,就是它的子嗣。” 李玄认得这个声音,就是它,指点李玄破了崔家三姊妹的灵犀剑。这次它又在关键时刻出现,难道话中又有什么玄机么?李玄焦急地等待他再多说几句,最好直接说出如何打败这头龙王,但那个声音却沉默了,再不出现。 这是否说明,以李玄现在的实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胜过这头龙王的呢?而看上去雸拏遮罗又跟他有着不知什么原因的深仇大恨,他被恐惧禁锢住了,想跑又跑不了。 等死……那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 无量它个天尊的,要不是神华阁被搬了个精当光,他随便抓几件宝贝,这时候身化电光,一飙就是三千里,还怕这个劳什子龙王?命运啊,你真是太不公平了! 黝黑的潭水开始翻腾起来,那从潭底透出的沉黑充满了静寂的压迫感,天上的云低得吓人,几乎紧覆在了潭面上,云层更是厚得像终南山的山峰。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李玄仍能感受到那双巨大的眼睛,正在不远的脚下,森冷地盯着自己。 那是厌恶的目光,是憎恨的目光,更是愤怒的目光。是一个王者被卑污的囚徒践踏了王冠般的震怒,这震怒,将撕开山岳,让大地血流成河。 那声音所说的话,闪电般地在李玄的脑海中闪过,它究竟暗示着什么? 李玄该如何利用? 两只巨大的龙角缓缓探出水面,那双龙睛就在李玄身前不远处闪现,巨大的头颅昂然仰起,那蕴蓄已久的盛怒,即将在这乌沉的天地间绽放。 李玄再也不敢等下去,脱口而出:“雸拏遮罗,不许放肆!” 这一声厉呼让龙王怔了怔,硕大的龙睛中闪过一丝疑惑,显然,它没想到,李玄竟能呼出它的名字。这世界上知道它的名字的人,绝不超过十个人,而每个人都大名鼎鼎,绝非李玄这样的毛头小伙子。 要知道,龙类是绝对不允许被凡人知晓它们的名字的,它们讨厌高贵的龙类被人类呼来喊去。只有力量极强的人,才有可能获得龙类的姓名,而这时,他们往往有足够的力量,来役使这些龙。 但这个人,绝对不应该是李玄,雸拏遮罗从他身上闻到了它最讨厌的妖龙的味道。 妖龙是龙类中的叛徒,它们是龙类的耻辱,让一个散发着妖龙气息的人类踩在自己的头上,那是对高贵的雸拏遮罗龙王的侮辱。因此,雸拏遮罗这才自午睡中醒过来,决定亲自收拾掉这个让自己憎恶的家伙。 若不是因为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倒要好好问问。 雸拏遮罗高傲地抬起头颅,巨大的声音自它的头颅中发出,沉闷地轰炸在终南山的后山中:“人类,汝如何知道吾之法名?” 李玄见雸拏遮罗停止了攻击,不禁大喜,难道它对自己的名字这么敏感么?他心思闪电般地转动着,一丝坏笑从他的嘴角泛起,这丝坏笑威力无比,才一出现,他立即感觉自己身上紧缚的恐惧感消退了许多,他索性完全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惫懒模样,笑嘻嘻地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又该受罚了,因为我就是紫极老人派来罚你的人!” 雸拏遮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不可能!紫尊不会这样做,他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气息,高贵的雸拏遮罗不能忍受妖龙的羞辱!” 妖龙?我堂堂人类怎么成了妖龙了?这家伙被禁缚这么多年,难道脑袋锈掉了么?不……不对,也许跟龙说话,就要更换成龙的思维,也许它说的“妖龙”,换成人类语言,就是“妖人”的意思?它说自己是妖人?咦?这不是侮辱我么?我李玄堂堂正正、诚诚恳恳、助人为乐、诲人不倦,如何就成了妖人了呢?得好好教训教训它! 李玄冷笑道:“这正是紫极老人的意思!受罚受罚,要是专拣你喜欢的,那还是受罚么?” 雸拏遮罗双目中暴怒的神光黯淡下去,换成了有些受伤的委屈的哀怨,它的啸声也不再那么威严,而有些被鄙视了的呜咽:“紫尊不会这样对我的……我是一条高贵的、有尊严的龙,紫尊也这样说过……” 看到雸拏遮罗的气势被完全压了下去,李玄心中简直乐开了花。这么好欺负的龙不多欺负一下,简直就是对自己智慧的侮辱啊! 李玄装腔作势,傲然道:“我现在要坐到你额头上,你要小心地飞起来,将我驮出潭水,知道了么?”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雸拏遮罗显然在拼命压制着自己的脾气,乖乖地低下了它那注定无法高贵却总是自认为高贵的头颅。李玄当然不会客气,踩着它的鼻子,踏着它的眼睛,就坐到了它的眉心处。 雸拏遮罗再也忍受不住,怒吼道:“你……” 李玄吃了一惊,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你想怎样?” 一人一龙大眼瞪小眼,怒目注视着。要说起玩对眼,那真是李玄的强项。就算他心中再怎么色厉内荏,怕得要死,但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充满了威严的法度。 雸拏遮罗龙睛中的盛怒渐渐消散,温驯地摆着尾巴,将潭水搅得大浪冲天,显然心中极为郁闷。但想到紫尊的威严,它终于叹了口气,哀怨地道:“好吧,我们走吧。” 李玄指着山崖道:“看你受的委屈够了,我也不多折磨你了,将我送到山崖顶上,就行了。” 雸拏遮罗巨大的身形骤然顿住,一股剧烈的颤动自头颅而发,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毒龙潭仿佛也感受到了它狂暴的愤怒,怒潮汹涌而起! 李玄惊讶道:“怎么了?” 雸拏遮罗硕头一掀,将李玄扔在空中,雷霆般的怒吼彻空响起:“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你这头肮脏的、卑污的、阴险的妖龙!你坐我神圣万分的额头、踩我高贵无比的鼻梁、踏我霸气十足的眼睛,这我都忍了,但你竟然还要我冒着被天雷灼震的痛苦,去爬山!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它狂暴地在毒龙潭中冲撞着,潭水受它那股无匹的力量驱动,倏地涨高了一丈多。李玄大吃一惊,身在半空中,急忙用尽了吃奶的力量,抓住崖上垂下的一根古藤,手忙脚乱地向上爬去。 耳听身下潭水洪涛般涌起,李玄虽然决定不去理会,但仍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这一眼,几乎将他吓了个半死。 雸拏遮罗的巨口就在他身下不远处,它粗长宛如无限的身躯带起几丈高的漆黑水浪,向着李玄追了过来。李玄急忙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没让自己吓晕过去。 猛地,那阴沉繁密的云层中倏然闪过了一道精光,那精光才乍出现,立即绵延几十丈,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闪电,缭绕闪落,重重击在了雸拏遮罗大张的巨口上。 这道闪电力量威猛之至,雸拏遮罗雄霸如此,都被击得狂冲而下,深深没入了潭水中。 潭水立即沸腾起来,那黑色更沉,雸拏遮罗身形闪动,忽然完全腾出了水面,嘹亮的龙吟声宛如雷公号角,响彻整个终南山,雸拏遮罗巨尾横击在潭水中,暴响声中,向李玄急扑而来! 此时它的身躯完全脱离了水面,看上去真是壮大!它蜿蜒的身躯怕不有十丈多长,粗约三四抱,身上覆盖的鳞甲每一片都有铜镜大小,伴随着雸拏遮罗的狂怒,鳞甲片片直立,更增加了它的悍猛感。 若不是乌云中再度亮起了一道精光,李玄肯定会被活活吓死。 但现在,他却几乎活活笑死,因为这道精光汇聚成的闪电更猛,更强,雸拏遮罗被劈得更惨,看来有一阵子不能活动了。 但那颗巨大的头颅倏然又钻出了水面。李玄吓了一跳,不禁暗自佩服它的恢复力,就见雸拏遮罗巨睛中充满了哀怨:“若不是我的元丹被盗,我怎么会怕这等天雷!” 它是条有尊严的龙王,虽然输了,但仍然要说明原因。 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说完之后,它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这具重伤的身体,缓缓沉入了潭底安眠。 李玄简直要笑死了,联系到雸拏遮罗方才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座潭的周围肯定被紫极老人设了禁制,只要雸拏遮罗离开潭面,立即就会有天雷下击,将它逼回去。那自己还怕什么?恐惧既消,他的力量顿时恢复,双手交叉,终于爬上了山崖。 回看那云雾缭绕的毒龙潭,李玄真有九死一生之感!这一切,全拜苏犹怜那一脚所赐,可要好好跟她算算帐,我李玄的屁股,是那么好踢的么? 他还没转身,突然,伴随着一声娇呼,他的手被一双柔荑握住,苏犹怜那张笑脸带着骄傲,带着担忧,带着自豪出现在他面前:“郎君,你简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勇士啊!你的天才与勇敢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匹敌,你真了不起,我……我真是好崇拜你啊!” 李玄双目放光,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声道:“你也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么?” 苏犹怜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雪色的阴霾,宛如月色下幽雪的清光,一直飘入李玄的内心去了:“你就是我心中最伟大的勇士,太阳滚过的天空下,再没有人有你荣耀的一半。” 李玄哈哈大笑,又禁不住感激涕零,终于有一个人知晓了他真正的价值。那就是知己啊!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李玄热泪盈眶,刹那间只觉得为苏犹怜死都心甘情愿。 苏犹怜紧了紧他的手,柔声道:“别忘记了,你就仅仅只差六道考验了哦,我会再来找你的。” 李玄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心头豪情万丈,被找到了知己的巨大喜悦冲击着。 苏犹怜盈盈一笑,带走了这山谷中最轻柔的风。 良久,当热情退却成荒凉时,李玄才猛然省起,自己不是找苏犹怜算帐来了么?怎么被她温软几句一说,就完全放弃了呢! 不过,算了……她的话,还真是暖人心啊。 李玄哼着自己编的新歌下山。 “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矣矣……” 他唱的歌荒腔走板,花里胡哨的,但心情不错。 他也一反常态,直奔图书馆而去。他现在意识到知识的力量了,单知道一条龙的名字,就能救人于生死关头,那若是知道更多呢?何况,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迷惑,最让他迫切想知道的,就是那个神秘的声音,两次在关键的时候指点过他的声音,究竟是谁。 无可置疑,此人肯定很强大,很博学,若是知道他是谁之后,再搞定他,那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李玄有这个信心,因为从目前看来,此人对自己不错,若是他肯亲自出手,或者把话说得更透一些,那就更完美了。 图书馆很好进,只要将手按在太皓天元鼎的九仙瑶星上,以自身之力激发九仙瑶星上的碧光,默想图书馆之形态,便可进入。图书馆里空空落落的,只有封常青一个人。 李玄也没在意,直奔书架,一面哼着“人生得一知己啊~~人生得一知己啊~~~” 封常青一听到这歌,立即脸上变色,一见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而李玄脸上又是一副诡秘的模样,再想起李玄这一阵子的不正常,他再也坐不住,落荒而逃。 李玄冷笑一声,也不去管他,开始翻书寻求自己的疑惑。三楼的玉牍,看不懂;二楼的金章,读不明白;一楼的线装书……为什么没有呢?李玄怒上心头,使劲将图书扔了出去。这一扔,他发现了一张纸条。 这纸条用一本书压在他的桌子上,他求知心切,本没有发现,这一扔,就露出来了。李玄疑惑地拿起纸条,就见上面写着三行字:“遇到你,我才明白人生的意义,我决定一生一世追随你。” 字迹娟秀雅致,难……难道是情书? 李玄随便掖在怀里,觉得有些好笑,苏犹怜这小女子可真是喜欢玩花样,居然写起情书来了。万一被别人发现……唔,收到本院第一美女的情书,似乎也是不错的事情呢,那就收下吧! 他还在书架上乱翻,眼前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李玄抬头,就见常傅龙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龙烟一半面容皎好如少女,另一面却透出森森白骨,格外诡异。 李玄笑嘻嘻地道:“龙烟常傅,有什么事么?” 龙烟不答,伸手将脸上的轻纱拉开一半。她拉开的是白骨的那一半,一股冷意迅速蔓延而开,整座图书馆中立即鬼气森森,李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再也笑不出来了。 龙烟冷冷道:“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书极为珍贵,决不许有半点损坏么?” 被这道鬼魂般的眼光注视着,李玄的胆气降到了最低点,忍不住低声下气地道:“对……对不起,我会收拾好的。” 龙烟道:“你能收拾好么?” 这句话将李玄问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龙烟重重哼了一声,李玄就被打出去了。 他重重摔在了太辰院的地面上,大地轰然震动,碧光旋转,化作一道霹雳,狠狠地劈在李玄的头顶上。 这一下将李玄劈了个头昏眼花,不由得暴怒,一跳而起,大吼道:“死元尊,你也帮着欺负我!” 他的手被拉住,李玄没好气地叫道:“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看到一只鸡。 封常青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既胆怯又猥琐,这只鸡就擎在他手中,满脸谄媚地看着李玄。李玄皱眉道:“你做什么?” 封常青得意地笑了:“大师兄,你不是一直在唱‘人生得一‘只鸡’则足矣’么?这只鸡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天的,当日冒着生命危险从胡突干那里偷来的。现在……” 他肃然将鸡向李玄呈上:“我将它隆重地献给大师兄,现在大师兄已经得一只鸡了!” 李玄:“混……混蛋!” 封常青头上挨了三拳六脚,脸被直直地踹进了泥土里,当他费尽力气从土中拔出自己那扭曲的头颅时,李玄早就不见了踪影。 封常青哀怨地看着那只跟他同甘共苦,一起躺在泥土中的鸡,那丰满的身子是多么的充满了诱惑啊。为什么大师兄不喜欢呢? 那就倾我一生,为大师兄找到那只想要的鸡吧!封常青双目绽放出了斗争的光芒,他要报答大师兄的恩情! 第十八章 碧梧栖老凤凰枝 李玄不是自己想走的,他本想再使劲多踹封常青几脚,却被人硬生生拉走了。拉他的人是苏犹怜,她一阵风地吹过来,拉住李玄大叫道:“快……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玄莫名其妙地被她拉着向后山奔去,问道:“什么来不及了?” 苏犹怜神秘地一笑,道:“来不及捉凤头鹫了!” 凤头鹫?毒龙王之后是凤头鹫? 李玄本能地感觉到,这次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急忙顿住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这在苏犹怜那双眼睛注视下是那么的艰难。 李玄费尽了心神,才从苏犹怜点漆般的眸子中解放出来,追问道:“为什么要捉凤头鹫?” 苏犹怜美目中露出一丝讶意:“因为这是第二项考验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七重考验,要降龙伏凤,上天入地。龙已经降过了,接下来当然便是伏凤。” 李玄:“你们那里的人娶个老婆可真是难啊。” 苏犹怜笑了,那一笑,将终南山的春天永远留住:“我的郎君一定不会畏了这些艰险的,是不是?” 李玄怒道:“谁说的?上次被你踹落毒龙潭差点要了我的性命,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陪你玩了。” 苏犹怜怔怔地望着他,她面上泛起的嫣红迅速地凋谢,她的肌肤又被白色笼满,却已是苍白,苍白如雪。苏犹怜轻轻转身,她消瘦的双肩仿佛不能承受这世界的荒凉。 “那我是被遗弃了么?” 遗弃?李玄慌了神,急忙道:“当然不算!七重考验我只过了一重,根本还跟你没有关系,怎么能称得上是遗弃呢?” 苏犹怜伸出一只手,道:“那你能否洗去我手上的印记?那是你握过的痕迹啊。你能让这双手未被你握过么?” 李玄瞠目结舌,想起了她们族中那个古怪的规矩。要洗去这痕迹,大概只有通过紫极老人的轮回之术吧。 苏犹怜双肩轻蹙,她的声音中有着无限的寂寥:“纵然手能拭,但你能抹去我心中的印记么?” 李玄几乎栽倒在地。 ……心!这已经关系到心了么? 苏犹怜缓缓转身,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他。她的唇角点缀着一丝笑,但那是怎样的笑?那是枯萎的春雪,降临在荒凉的平原上,是荆棘上的鸟儿,用尽所有的痛苦啼发出的哀婉之音。 苏犹怜的笑本明媚如花,但此时,却是一瓣残缺的雪花,在深浓的湖波中坠落。 笑容中,有静静的心碎的声音。 李玄竟然不敢凝视这抹笑容!他抬头,天在憎恨地望着他,他低头,地在嫌恶地看着他,他扭头,山川树木在怨怒地瞪着他! 这难道就是天怒人怨? 李玄终于忍受不了心灵中那巨大的折磨,大声道:“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 苏犹怜柔声一笑,万千柔情顿显,将那份荒凉感扫荡一空。 李玄长吐一口气,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威力,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苏犹怜温婉无比地走到李玄身边,跟他并肩前行,向后崖走去。她递给李玄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可爱的金色小鸟。旁边写着一串注解:“凤头鹫又名金翅鸟,原因是它的额头长着一簇高高耸起的长羽,十分引人注目。而它的身躯长大,通体覆盖着金色的羽毛,双翅展开,就宛如黄金打造的一般。它力量极大,身上羽毛坚如精铁,刀剑难伤。此鸟极为稀少,传说天下只有十只,在北地被人称作碧眼胡雕,是因为它的一双眼睛如美玉一般,晶莹碧绿。” 苏犹怜柔声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因为凤头鹫比雸拏遮罗龙王可要危险得多。雸拏遮罗是被紫极老人禁制在毒龙潭中的,上有天雷环绕,无法突出潭面,凤头鹫身上可没有任何禁制,翔舞空际,威力无穷。爪裂虎豹,力敌龙蟒,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我的郎君,虽要经历七重考验,但也要平安回来。” 李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也舍得我去干?” 苏犹怜盈盈一笑,她的纤手覆在自己的心房处,然后拿开,轻轻地覆在李玄的心窝上,柔声道:“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俘获纯洁少女的心。历尽艰险的人,才可体会爱情的甜蜜。” 李玄道:“我……我的肚子为什么突然痛起来了呢?” 苏犹怜眸中闪过一丝惊惶,道:“你怎么了?病了么?方才掉进潭水里受凉了么?” 李玄苦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乐开了花。要是她真的这么认为,那自己可就得救了。 苏犹怜深深皱起了眉头:“可惜来不及了……” 这时,一阵巨大的机簧声响起,李玄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向对面高山上扑了过去。 他一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去,就见他方才站的地方弹起一块铜板,下面是仍在暴跳着的弹簧——他就是被这块铜板甩到天上去的。 只见苏犹怜对他挥挥手,娇呼道:“我~~等~~你~~” 这……这也太卑鄙了吧! 但形势却容不得他多思考,风声呼啸中,他重重跌落在山崖的洞中。 李玄抚着额头站了起来,这一下摔得可不轻。为什么他最近总是挨摔? 他无心多愁善感,急忙转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前这个洞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一百个李玄叠起来,也够不着洞顶。洞中最底处用干燥的树枝跟柔软的茅草搭了个窝,李玄围着窝转了一圈,三百一十四步! 这……这只鸟究竟有多大啊? 李玄登时慌了神,他向洞口冲了过去,就算掉下去摔死,他也绝不愿面对这么大的一只鸟!他会轻易地被嚼碎了吃掉,然后变成凤头鹫的阿拉神雷的! 这念头彻底击垮了李玄的斗志,他奔得比一头马还要快。 一阵狂风自对面卷了过来,李玄面前一片黑暗,两点碧光骤然出现,合着黑暗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李玄一声惨叫,掉头就往回跑。这瞬间的功夫,他已经看清楚了凤头鹫的长相, 老天!那是鸟么?他本觉得雸拏遮罗龙王已经是天下最大的了,凤头鹫竟然比雸拏遮罗小不到哪里去,这还是它双翅收敛的时候,若是张开呢?李玄连想都不敢想!凤头鹫双爪跟长长的喙都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李玄认得,那是神兵利刃才可能有的寒光杀气,更可怕的是它的羽毛扫在石壁上,竟然扫得石屑纷纷而下! 乖乖咙得咚,这鸟羽到底是什么做的啊?这要是扫在人身上,还了得?李玄一面跑,一面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子,那是标准的细皮嫩肉啊,这次可是大大的惨了! 为什么苏犹怜画中的小鸟是那么可爱,而现实中的凤头鹫却是这么可怕? 身后那凤头鹫显然也发现到巢穴中侵入了敌人。越是猛禽,就越有领域的观念,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登时凤头鹫一双凤眼中碧光大盛,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李玄扑了过来。 李玄吓得魂都没了,他脑袋闪电般旋转着,拼命呼唤那神秘的声音,但却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次是真的完了! 电光石火之间,凤头鹫已将李玄扑到在地。李玄急忙大叫道:“且慢!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凤头鹫那生了极长凤羽的头颅歪了起来,仔细地盯着李玄,爪间之力稍稍收敛了些。 李玄大喜,既然这只鸟能听懂人言,那就好多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是李玄的强项!他一把抱住凤头鹫那只粗壮的脚趾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伟大的鸟中之王啊,你不知道我多凄惨啊。我的凄惨,就算是终南山上的流水,也流不断啊,就算是太华山上的积雪,也盖不满啊。神鸟啊,我有一个恋人,我们相爱了整整十年,从穿开裆裤时,我们就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无依无靠,整天靠乞讨为生,她是大地主的小女儿,就经常偷偷掰一块馒头送给我。冬天天气冷了,她怜惜我冷,就偷偷分一件衣服给我穿。她们家嫌贫爱富,她为了不让家人知道,一个冬天也不敢加衣服。有时她偷偷溜出来跟我玩,我们两人就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为对方取暖……就在一天,大雪纷飞,看着她被冻青的嘴唇,我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这一辈子都对她好。于是我跑出去帮人做工,辛辛苦苦攒了一两银子,就上门提亲。她家人觉得我是在侮辱他们,就将我毒打了一顿,报官府按了个罪名,发配到北疆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凤头鹫的爪子已从李玄的身上挪开,它温驯地趴在李玄旁边,偌大的身体,已没有了方才的威严。它大睁着一双眼睛,使劲凑到李玄身前,神情极其认真而投入地听李玄讲。 难道……难道自己碰到的,竟然是一只喜欢听故事的鸟? 这……这也太扯了吧!虽然不敢相信,但只要凤头鹫不伤害自己,李玄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编造下去。 从他在北疆从军,讲到他杀敌立功,做了高官,回到那女孩的故乡,却发现女孩已经嫁人了。那女孩的家人见他衣锦还乡之后,又想攀附高枝,硬生生地逼着那女孩抛夫弃子,再嫁给了他。他不肯做这样的坏事,就将自己所有的积蓄赏赐都送给了女孩,挂冠而去。但那女孩与他都不能忘情,就暗通款曲,商定在离去之前,再见上最后一面。女孩的丈夫却以为她要私奔,狂性大发,几乎将她杀死。而其娘家也觉得她淫乱败德,决心杀死她遮丑。 他护着她,杀出重围之后,却发现她为了替自己挡箭,受了重伤。他带着她受尽了艰难,为她求治,但她的身子实在太弱,已活不了多久了……她说她这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也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如果她是一只鸟就好了,她可以飞出那个非人的家,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所以李玄才带着生命快到尽头的她,来到终南山顶,希望能看到真正的鸟,像鸟儿一样遨游天际…… 大滴大滴的泪水自凤头鹫的眼睛里滴落,这个故事实在太凄惨了,惨到连凤头鹫都要流泪。李玄拍了拍它的脚趾,一人一鸟无言地坐在洞穴里,体会着那份静谧的哀伤。 接着,李玄谈起那女孩嫁入夫家所受的辛苦。恶婆婆,毒小姑,不得夫婿欢心,谣言,流言,恶言……李玄发现凤头鹫特别喜欢听人伦悲剧,一旦说到打架斗殴,升官发财什么的,它的兴趣就淡下去了,但是一说到婆媳关系,三角恋,家庭伦理,它的一双大眼睛立即就瞪得又大又圆,听得无比认真。 难道这还是一只酷爱伦理剧的神鸟?李玄投其所好,专门挑那些感人肺腑的受气小媳妇的故事来讲,讲得凤头鹫眼泪哗哗的。 最后,李玄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抱着凤头鹫痛哭起来。凤头鹫用翅膀轻轻拍着他,似乎是在安慰他。 突然,它一声清啼,站了起来。李玄吃了一惊,不知道怎样得罪了它,就见一道旋风从它嘴中发出,卷起李玄,扔到了背上。凤头鹫回头高啼了几声,李玄辩声度意,似乎是要他坐好,他急忙俯身趴在凤头鹫的背后,伸手抓住了它背上的羽毛。 风声大起,凤头鹫两只粗壮的腿弹地飞起,倏然冲到了天际。这一下几乎把李玄吓了个半死,耳听身下苏犹怜在娇声呼喊,凤头鹫忽然俯冲了下去,李玄的心脏都快裂开了。 大风倏然停歇,凤头鹫安安稳稳地停在了苏犹怜的身边,轻轻伸出了金色的巨翅,覆在了她身上。 ——它大概真的相信了李玄的鬼话,为苏犹怜感到伤感吧。 苏犹怜又惊又喜,洁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道:“我就知道郎君一定能够做的到!” 她的双目中尽是激赏,盈盈注着李玄。 李玄只觉心中暖洋洋的,方才的惊吓痛苦,全都一扫而空,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他伸出双手,向着苏犹怜微笑示意,苏犹怜也是盈盈一笑,两人手握在一处,李玄微一用力,苏犹怜翩然落在了凤头鹫背上。她紧紧挨着李玄坐下,温软的身子就宛如一片雪,一瓣梅,不由得又让李玄心旌摇荡,差点不能自持。 她若是知道李玄是用编造出来的摧泪故事赢得了凤头鹫那颗柔弱的心,不知又会怎么想? 凤头鹫一声骄啼,狂风四溢,双翅盘旋展开,直入云霄。 此时天方落日,彩霞满天。凤头鹫冲云而上,转眼之间,两人就置身九天云层之上。举目下望,就见层层云朵静静地漂浮着,落日流光镀在上面,将之染成了一片绚丽的金彩。身在高空,点风皆无,天地空旷,顿觉心神辽阔,有俯仰万物之感。那是站在山上、攀登高楼所不能比拟的雄壮,让人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苏犹怜满脸都是惊喜,她若还是一片雪,那亦是飞扬天地的燕山之雪,她禁不住娇声呼道:“你难道不觉得美么?” 李玄更是感觉眼睛都快用不过来了,大叫道:“美!太美了!” 苏犹怜紧挨着他,娇呼道:“这样的美值不值得你舍命以求?” 李玄大叫:“值!太值了!” 苏犹怜道:“我美不美?” 李玄连考虑都没有考虑,以更大的声音呼道:“美!太美了!” 苏犹怜盈盈一笑,呼道:“那我值不值得你舍命以求?” 李玄狂呼道:“值!太值了!” 这些话,李玄绝对没经过大脑。也许是因为天上的风太大,他的脑子早就给吹没了,也许是因为美人在抱,又有谁还有大脑? 总之,他被狠命地洗了一遍脑。他潜意识里,也开始觉得他一定要完成七重考验,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退缩! 苏犹怜向他微微靠了靠,这引得李玄目光流向她。两人双目对视,都是盈盈一笑,刹那间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 在这舍却世间的高天上,轻易便可两心知。 李玄的心被那博大的美冲击着,这是他浪荡江湖的时候绝不可能想到的。嘿嘿,谢云石又怎样?逐日旭光舟又怎样?比得了凤头鹫么? 唔,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这个插曲让李玄小小地不爽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的心立即陶醉了。 一条彩虹自云下升了上来,映着落日,七彩鲜艳,贯天而立。凤头鹫发出一声长长的啼鸣,身子倏然穿云而下。 他们并不觉得飞了多长时间,却早就出了终南山境,来到了一片不知何处的深山中。那山真是险峻!高参九天,形状怪异,奇石耸立,虎啸猿啼。苏犹怜娇怯怯的身子有些害怕,握住了李玄的衣襟。凤头鹫悄无声息地落在山巅,身子微侧,示意两人下去。 李玄跟苏犹怜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彼此搀扶着,沿着凤头鹫翅膀滑下,并肩站在山崖边。 凤头鹫双翼展开,向山下扑去。 山下一弯沧江绕着半边山峰流过。山是恶山,水是恶水。那水流得极急,山风激荡,吹起丈余高的激浪,猛力拍打在山体上,整个山似乎都在颤抖。 李玄突然发现,他们先前发现的那条彩虹,就是从这条江中升起的。 凤头鹫停在江头,昂头对着彩虹怒啼了几声,那彩虹倏然敛了回去。凤头鹫暴怒,铁爪裂石,向江水中投了下去。它力量绝大,抓起的石头都有数百斤重,这番投下去,直激得浊浪滔天,看得李玄双目一阵晕眩。 倏地,就听江水中一声莽然大叫,一只怪物倏然从水中跃了出来。 那怪物身子就跟蒲扇一样,粗短的尾巴曳在背后,就好似蒲扇的柄。它的头似是跟身子长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此刻被凤头鹫激怒,九只眼睛沿着身子的正中间排成一条直线,通体火红,看上去极为妖异。 苏犹怜低声道:“这怪物名叫赤蚺火靇,是上古传下来的异类。传说是龙与大蟒所生。它体内只有一根骨头,每年生一分,身子也就大一圈。刚生下来的时候,火靇并没有眼睛,每过百年,骨头长到一定长度,则生出一目来。传说千年之后,具足十目,就可以化龙飞天。这种似龙非龙之物,凤头鹫正是其克星。它喜欢生在激流中,以毒物为食,性情凶恶暴躁。虽然生得丑,但天性极为爱美,所修炼的内丹七彩焕映,方才我们看到的彩虹,多半就是它的内丹所化。” 李玄笑道:“那它跟胡突干比较像。” 苏犹怜娇嗔地白了他一眼,道:“有你这么刻薄的么?” 李玄道:“凤头鹫跑这么远来寻它的晦气做什么?” 苏犹怜沉思,道:“可能是因为它的丹元乃众毒所聚,倒有起死回生之奇效,无论什么重病重伤,服之立即痊愈。”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凤头鹫一声清鸣,当先发难。金翅扇起一阵狂风,向赤蚺火靇扑了过去。那火靇情知不敌,身子倏然缩成一团,九只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每只眼睛喷出了一道异色光华,九彩交映,组成一道贯天长虹,向凤头鹫冲去。 凤头鹫啼声震天,钢爪穿虹而下。 果然天敌对天敌,没有还手力,可怜赤蚺火靇的九彩霓虹被这双凤爪硬生生破开,直透入体,将它的唯一的那根骨头抓了出来。 那赤蚺火靇生了九百多年,马上就要化龙飞腾,这根主骨也快满丈长,却被凤头鹫一把抓出,身子犹在颤动不休,却已无法在空中停留,摔倒在江水中。恶浪翻腾,瞬间一个浪花打下,庞大的尸体消失不见。 这条江中,还不知生长着多少恶物! 凤头鹫一声长啸,衔着那根骨头飞上山癫,将骨头轻轻放在苏犹怜面前,高声啼叫。赤蚺火靇生得极为丑陋,这根骨头倒是洁白隐透,仿佛精雕细琢后的美玉。九只眼睛嵌在上面,就宛如九只玲珑剔透的珠子,被不同的彩光包围着,一看就是不凡的神物。 苏犹怜皱眉道:“我又没病没灾的,要这东西做什么?” 李玄忙止住她,道:“这是神鸟给你的见面礼,你不收下,神鸟会觉得很没有面子的。” 凤头鹫随着他的话高声啼叫,似是同意。李玄轻轻一扣,将珠子一一摘下,递到苏犹怜手上:“这珠子如此美丽,配在你身上,肯定更增艳丽。你就从了吧。” 苏犹怜拿起最大的那颗,端详了一眼,将它挂在自己的衣襟上,但见珠光映着容光,交相辉映,美丽异常。 李玄赞道:“果然明珠就该配美人啊。” 苏犹怜盈盈一笑,甚是得意。凤头鹫重新驮起二人,向摩云书院飞去。 李玄回看沧江,却不由得心中微有兔死狐悲之感。若是这只凤头鹫不喜欢听悲情故事,那自己会怎样呢?会不会跟这只赤蚺火靇一般,被凿了脑壳?自己可没有丹元献出来。 这七重考验,才过了两重而已,所谓红颜祸水,果然诚不我欺。不过看着苏犹怜言笑晏晏,临风举袂,笑颜如花,他又不禁觉得这番辛苦也不枉了。 这片雪,值得他用尽心神去呵护。 果然受苦也是会上瘾的。 第十九章 玉垒题书心绪乱 不管怎样,第二重考验比第一重容易多了,起码不用面对雸拏遮罗如此恐怖的袭击。虽然有天雷封锁,有惊无险,但看着那么庞大的一条龙王狠命向自己扑过来,那实在是极为恐怖的经历。比较起来,凤头鹫就好多了。一只爱听故事的鸟,尤其是爱听伦理悲情大剧的鸟,实在是太好对付。李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上一天都没问题。 李玄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赶紧跑到图书馆去。凤头鹫这种生物对他来讲,实在是太过奇异。这次,他学乖了,直接跑过去,问管理图书馆的龙烟:“我要找凤头鹫的资料,你给我把书统统找出来。” 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吃定了龙烟。大不了你再将我打出去,劈我一闪电,还能怎样?还顺便练练抗打击能力。龙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走进了浩如烟海的书库中。不一会子,她就出来了。 她身后拖着一只小车,车里……足足有几百本书! 李玄呆住了。龙烟盯着他,冷冷道:“你要看哪本?”李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啊?但他随即笑了:“我将它们统统借出去,慢慢看!” 龙烟没有说话,让他到柜台上,办理手续。柜台上也有一颗九仙瑶星,只要把手按上去,元尊自然就会将手续办好,就可以拿走了。 李玄按上去……一道碧光闪过……李玄惨叫…… 他实在没想到,借书居然会这么痛!痛楚一波一波袭过来,他都能听见自己的骨骼被搞得希里哗啦乱响,一不小心,就会完全散掉。仿佛过了一百年的时间,他的手才从九仙瑶星上滑落,李玄立即大叫道:“为什么会这么痛?” 龙烟淡淡道:“因为你借的多,元尊判断你很长时间都不可能还回来,元尊跟这些书都是有感情的,一日不见,就很痛苦,所以就将这些痛苦全都转嫁到你身上。” 靠!根本就是故意整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的手按在另一个地方?李玄恨恨地想着,但形势如此,他也只能怀恨在心,拖着小车走出了图书馆。 他沿着山路,一直爬上山顶,来到了紫极老人的睡庐。 睡庐是他给紫极老人的小茅屋起的名字,反正那里面只有一张仙游枻,紫极老人整天躺在上面,不是困就是睡,睡庐这个名字实在太适合它了。 按照惯例,他也不敲门,直接走进了进去。一进门,仍然是一片光怪陆离的画卷,只不过这次换成了浩淼大海,几十个紫极老人在里面遨游着,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最抢眼的是一片地狱深渊中,白袍的紫极老人正在跟一只浑身冒火的大怪物搏斗。 按照惯例,李玄找到了那位正在闭目养神的紫极老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大叫道:“老头,我来上课啦!” 光华意象敛去,紫极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道:“好。你肯自觉学习,我很觉欣慰。” 李玄不再管他,拖着那只小车向台阶下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这一堂课的内容就是读书,读完了我自然就会出来了。你继续睡吧,抱歉打搅了你的好梦。” 梦?睡觉?李玄居然这样理解他的轮回世界。不过想想,可真是像呢。如果能够忽略真实与虚幻的差距的话,轮回,可不就是一场梦么…… 他盯着李玄的背影,长长的胡须掩映下,露出了一丝笑容:“要读书么?那我就为你安排一下这节课的内容吧……” 地舍里仍然光辉如昼,虽然深闭地下,但绝不憋闷,李玄既然想明白了此亦轮回之境,也就不再惊讶。这实在是个读书静思的好地方,绝没有人来打搅,也绝没有什么东西分散注意力。这个地方实在应该叫做事半功倍室才是。 也是照例,李玄先大叫大嚷了一顿,将自己在这座斗室中能玩的游戏都玩了一千三百遍,这样足足消磨了五六天的时间,他才觉得实在无聊极了,除了看书,好像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他随便拿起一本书来,开始翻看。 没有饥渴的困扰,不会觉得疲倦,思维相当沉静,这实在非常适合读书。李玄读了一本又一本,足足读了三百六十本。他不仅了解凤头鹫,天下所有珍禽之习性风格,他都大略知道了。 这世界上有几种鸟类,生长得极为缓慢,希有鸟,大鹏就是其中之二。它们生长的过程就是演化进化的过程,像大鹏鸟,先是为鲲,生长北溟海内,每百年蜕一次皮,身子也便长大一次。经千年之后,便大如山岳,每一行动,千里海啸。蜕皮十次后,鲲就不再生长,潜入海下修炼,又经一千年,它的身躯裂开,从脑中飞出一头凤头鹫,鲲两千年的记忆,也便随之化去。 凤头鹫再形修炼,也是百年蜕一次羽,按照彩虹的顺序,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彩的顺序,变幻身上的羽毛,起初是红色的羽毛,此时的凤头鹫多被称为火凤,也被叫做朱雀。百年之后,化为橙色,人间已不多见。如此千年之后,由极俭朴而为极绚丽,身上毛羽涣然七彩,双翅便可冲破天上的罡风,飞入九垓之外,遨游太虚,与天地同化了。那时形体巨大,山不能载,海不能覆,名为大鹏。 李玄遇到的这只凤头鹫羽毛是金色的,算来只有三百年的修为,还是一只幼鸟。不过身化黄羽之后,灵智渐开,逐渐开始依照本能修炼。鸟类善御风力,成年的凤头鹫每一翅扇下,便卷起十数道龙卷,足可拔屋摧树,威力无穷。彼时一声凤啼,寻常修为者立即便被贯耳伤魂,死于非命。实是猛禽中的王者。 无论鲲还是凤头鹫还是鹏,都是身躯巨大之物,性情都极为凶猛,领域意识极强。往往所居之处,千里之内都不会有同类。王者往往寂寞,这大概就是这只凤头鹫如此喜欢伦理家庭剧的原因吧。 也许在它的心底里,对家庭,对父母兄弟姊妹存在着许多许多的幻想? 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李玄叹了口气,觉得这只凤头鹫也真是太可怜了。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书看完了?那么课程就开始了。” 什……什么课程?李玄还没回过神来,地舍中的景象倏然变幻,所有的光完全消失,空气也变得憋闷起来。 李玄大叫道:“喂!老头,你在搞什么?” 紫极老人的声音淡淡地在他耳边响起:“找出这座轮回之境的破绽来,你才能走出去。否则,你便会死在里面。你上次提出的三个破绽已经全都补上了,不再会有光,你会感到口渴,饥饿,你的时间观念也将会混沌,总之,这个世界已经很完善了,但我仍然故意留了破绽。找出来,你才能从其中走出去。” 说完,他的声音就完全沉寂了。 这……这要怎么找?李玄头都大了,遇到这样一厢情愿不讲理的导师,可真是人生之大不幸啊!他这究竟是教课呢,还是施虐? 李玄悲叹着自己那坎坷的命运,开始仔细地寻找起来。 他知道,紫极老人是认真的,若是他不能找出这个地舍的破绽,他有可能真的出不去了!何况,这不也是个游戏么?反正看了十几天的书,太无聊了,正好可以活动活动。 何况,他还在书丛中又发现了一张纸条:“完美的你,肯否分一点荣光给我?” 吐啊,苏犹怜究竟在搞什么啊,不但每次考验都弄得我九死一生,还写这么肉麻的情书来恶心自己,难道她还没过门就想谋杀亲夫么? 一遍……两遍……三遍……十遍……百遍…… 李玄头昏眼花,饿得前胸都快贴到后背上了,仍然什么破绽都找不到。 能找到什么?这个地舍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石头又会有什么破绽?李玄废然坐倒在地,开始胡乱思索着。 一分钟……两分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他越来越饿,思绪就越来越混乱,究竟有什么法子呢?隐约之中,他是感觉到这地舍中有些不对,通过冥想轮回造出来的东西,无论多么逼真,跟现实中的东西究竟还是不一样。但,究竟什么地方不一样,李玄却说不上来。 再找不出来,自己可就真要死在这里了…… 地舍有什么不一样呢?这地舍中就只有石头而已…… 李玄忽然灵机一动,他跳了起来! 这石头是不是跟真实的一模一样呢?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他嘿嘿笑着,从装书的小车上拆下一小块铁来。他敲在石头上,使劲,一下,两下,再来一下!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老头,我发现了!你做梦做出来的狗屁的石头根本就敲不出火花!” 光华闪动,他的人跟那车书忽然出现在了睡庐中。紫极老人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赞赏之色:“我本以为你会更早地发现呢,谁知道你拖到现在才出来。” 李玄怒了,他无缘无故受了这么久的苦,千辛万苦逃脱了出来,还要挨骂,这世界上还有天理么?他气红了脸, 不再说话。紫极老人道:“在地舍中我跟你说的话,其实已经暗含了破绽。‘不再会有光’,也就是说,你无论怎样,都不会制造出光来。这么浅显的事情你都没有想到,怎能算及格啊?” 这一番话说得李玄忘了生气,挠头傻笑,的确,若是自己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紫极老人的话的话,说不定早就出来了。 他忽然大叫道:“老头,我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慢才出来的终极原因了!” 紫极老人看着他,李玄双目闪光:“因为我没有你那么变态啊!” 轰的一声,三十六重轮回闪现,将李玄重重摔了出去。三百六十本书砸在他身上,跟他一起向山下滚去。李玄得意的大笑声却不是这重重一击所能掩盖住的。 紫极老人却没有那么快入静,他看着光晕横生,曼妙无比的重重轮回之境,忽然笑了:“这小子,居然能看出我都没想到的破绽来!” 但李玄的高兴也没维持了多久,突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将他扑到在地。李玄惊魂始定,嘹亮的凤啼声在他耳边响起,原来是那只凤头鹫。 李玄叫道:“书上不是说,你们吃饱了之后,就会回窝睡觉,等着褪毛的么?我刚才见你捉了一只豹子吃,你不回去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你又不是摩云书院的学生!” 凤啼婉转,凤头鹫将地面刨了刨,舒服地趴了下来,又用爪子将李玄的身子往自己身边拨了拨,斗大的凤头枕在他的膝盖上,喉头间发出一阵呜呜的轻响。 李玄呆住了:“你说你的习惯改了,以后饭后不再睡觉了,要听我讲故事?” 凤头鹫又呜呜了几声。 李玄目光更呆:“你说一次也不用讲多了,你还要修炼,两个时辰就够了?” 凤头鹫骄傲地仰起头,似乎在表扬李玄鸟语学的好,对它的旨意领会得很完整。 李玄几乎哭出来了:“你为什么非要找我?什……什么!你将我当成了你的家人?” 老天!李玄断然拒绝:“不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陪你玩!” 凤头鹫的头嗖地抬了起来,满脸哀怨地看着李玄。 李玄:“你看我也没有用!” 凤头鹫将头钻进李玄的怀里,一阵乱扭。 李玄:“你撒娇也没用!” 凤头鹫彻底愤怒了,它飞了起来,它一飞就飞到了太皓天元鼎上,如果李玄不屈从,它就要将这个鼎砸碎。 李玄:“你威胁也没用!” 他嘿嘿笑道:“而且你不知道鼎中元尊的厉害,你敢动这鼎半分,闪电就会劈在你头上!” 凤头鹫骄傲地叫着,李玄皱眉道:“你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你要示范给我看?” 凤头鹫点点头,一翅膀拍在太皓天元鼎上。 碧气森然集汇,这一次显然元尊的怒气更大,更烈,碧气浓烈得将一切景象都遮住了,上腾而起的闪电燎炽之极,李玄简直乐开了花,这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凤头鹫可要吃够苦头了! 哪知闪电纵横飞舞,竟笔直劈在李玄的头上! 李玄惨叫声中,身子立即完全焦糊!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啊!元尊,你可是英明睿智的元尊啊!难道今天不是你执勤,是你手下的小兵么?难道是一个人冒犯了你,你就要劈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么? 为了证实这一点,李玄摇摇晃晃地冲过去,一掌拍在了太皓天元鼎上。碧光再现,闪电重出,怒发,劈……却还是劈在了他身上! 李玄躺在地上,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冤啊,我实在是冤啊! 凤头鹫飞过来,刨了刨地面,舒舒服服趴下来,用爪子将李玄往自己身边拨了拨,头枕在李玄的膝盖上,做好了听故事的一切准备。不过在听之前,它先啼叫了几声,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唔……你说你将来会成为功参造化的大鹏,元尊不敢得罪你……你说你的祖母、太祖母都是天上大名鼎鼎的角色,而且她们的职责就是掌管下界众仙灵升天的审核,太皓元尊刚递交了升天成仙的申请表,正常的话要等三百年才能批下来,若是太祖母大笔一挥呢,说不定一百年就行了。但若是得罪了她最心爱的小孙孙,那就可以能等一千年……一万年……所以…… 李玄完全无语了。他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地讲故事…… 足足讲了四个时辰,凤头鹫才满意地飞走睡觉去了。它的修炼就是睡觉。 李玄问它,能不能让它跟太祖母说声,让他也升了仙,凤头鹫说它太祖母只管仙灵,人类的不管…… 真是衰到极点的极点的了啊…… 第二十章 恰似春风相欺得 等到这四个时辰终于过完了之后,李玄全身的精力也几乎被榨干。就算他鼓舌如簧,机辩若神,连续说这么长时间的悲情家庭伦理故事,也是大惨剧一件。 尤其是脑袋,简直就好似被人用锤子捶了一天,昏昏沉沉地起身,昏昏沉沉地往太牢(这是他给自己的宿舍起的名字)走去。 咦?什么声音在响? 李玄昏昏沉沉地望过去,昏昏沉沉地似乎看到一个人。 耳边响起龙薇儿惊叫声:“映霄镜,你不要离开我!” 李玄脑袋陡然清醒了些,急忙低头看时,就见龙薇儿跌坐在地上,她的身前散碎着几片玉的碎片。 我做了什么? 只听龙薇儿哭道:“映霄镜啊,我最宝贝的映霄镜!你的命好苦啊,竟被这个恶人撞成了碎片!” 难道是自己刚才浑浑噩噩地撞上了龙薇儿?李玄急忙蹲下来,帮她将镜片全都拣了起来。 那是磨得极薄的美玉,半透明,浅蓝的底色,上面流翳着轻细的白纹。旁边还躺着一只雕琢精细的金环,似乎是镜的框。 李玄大呼糟糕,看来这镜子的价值不菲,自己这次可闯大祸了。他手忙脚乱地将玉片插在一起,拿金环笼住,不好意思地对龙薇儿道:“好……好像还能用。” 龙薇儿哭得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镜?” 李玄道:“你方才说了啊,这是凌霄镜啊。” 龙薇儿哭得更伤心了:“那你知不知道凌霄镜的来历?” 李玄摇了摇头。 龙薇儿哭得话都快噎住了:“凌霄镜是则天皇后当日立在镜室中的宝贝。蓝质如天,白翳如云,若是映着日光而照,则镜面上也透出一轮红日,人如在日中一般,乃是则天皇后最爱的宝物。想不到就坏在你手里!” 李玄心沉了下去。 则天皇后?映日明镜?这次祸闯大了! 他小心地捧起七凑八插的镜台,向着日光照了过去。果然,一轮日影在玉镜中心出现,只是镜片既然碎成了七八九十截,那日影也就乱成七八九十截,看去极为怪异。 看来龙薇儿说的没错,这玉镜果然是一件宝贝。 这么一件宝贝,就砸在自己手中了? 龙薇儿嘤嘤哭声不大,但整个院子都似乎被充满。 李玄心虚之极,喃喃道:“我……我赔成不成?” 龙薇儿道:“你赔?好吧,看在咱们是同学的份上,打个五折,再看在我入书院的时候你帮过忙的份上,再给你打个五折。你只用给十万两银子就好了。” 说着,伸出了粉生生的玉臂。 李玄笔直跳了起来:“十万两?不是打过五折又五折了么?” 龙薇儿冷冷道:“这镜台是无价之宝!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同样的镜台了!你拿着这些碎玉出去,最小的一片都能卖五千两!” 李玄天不怕地不怕,在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面前都能谈笑风生,但一谈到钱,尤其是这么多钱,这穷鬼立即就蔫了。 他垂头丧气而又可怜巴巴地道:“我没有这么多钱,打死也没有。” 龙薇儿哭声稍微小了那么一点半点:“看来同学的份上,再看在我入书院的时候你帮过忙的份上,你可以打个欠条。” 欠条?那不就是欠着不还的意思?李玄一下子轻松了:“好,我打欠条。” 龙薇儿抽泣了几下,从身上掏出纸跟笔,还有墨?还是磨好的? “好吧,我说你写。” 李玄:“你身上总是带着纸跟笔么?” 龙薇儿白了他一眼:“因为我是个优等生。不要废话,写不写欠条?不写就赶紧赔钱!” 李玄气焰一下子就低了:“写!我马上就写!” 于是,龙薇儿念一句,他写一句。 ——我,李玄,因为自身的重大过失,撞坏了龙薇儿的无价镜台一件,甘愿赔偿十万两黄金…… “怎……怎么成了黄金了?” “白银你就赔得起么?” “……” “既然如此,黄金与白银有什么分别?” “……” “继续写!” 李玄哀怨啊,欠什么都不能欠钱啊! ——甘愿赔偿十万两黄金。因无钱赔偿,特立此欠条,天荒地老,永以为凭。在没还完债之前,不得违抗债主龙薇儿的任何命令…… “这……这太过分了吧!” “你是债主还是我是债主?” “你是……” “我那么多钱砸在你身上,不该享受点利息么?要不咱们就按官家放贷的标准计算,你一个月还我一千两银子好了。” “一千两!” “每月还钱还是听从命令?” “听从命令……” “你要明白这是对你的优惠,而不是我逼迫你。笑一个?” “嘿……” “比哭还难看!明天送你去皇家小丑学院培训一下。” “……” “继续写!” ——如债主有何差遣,立即随叫随到,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托。命可以不要,自己可以牺牲,但不得不完成债主的命令。 “这……我欠你的,到底是钱还是命?” “你没听说过么?你要我的钱,我就要你的命!你已经很幸运了,有个人欠了我哥哥的钱,他全家都被逼着签了这样的借条,连没生下的小孩都指腹签了。” “……你们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废话少说,赶紧签了名字。这个给你。” 李玄接过来一看,是柄精致的小刀。他一头雾水:“给我这个做什么?” 龙薇儿淡淡道:“挑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手印按在上面。” “不……不会这么没人性吧?”李玄简直觉得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但龙薇儿的目光那不是普通的目光,那是承载着十万两黄金的灿然目光,那是李玄一辈子所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所带来的压力,最终,李玄乖乖地将手指割破,按上了血手印。 龙薇儿已经不哭了,李玄嘤嘤啜泣起来。 龙薇儿拍拍他的肩膀,意示安慰。她夺过欠条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怀中,笑吟吟地看着李玄:“十万两黄金是个大数目。” 难道你这女恶魔也知道这一点?李玄简直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还没走出学院就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债务,他的人生立即变成一片灰暗啊。 龙薇儿的笑容是安慰的,宽容的:“所以若是我用了点小小的手段,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债主总是怕借债人不还的。” 这句话给李玄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龙薇儿道:“我宣布,你中了我的法术了。” 李玄吓了一大跳,道:“什么时候?什么法术?” 龙薇儿道:“那个血手印就是。这法术不可怕,而且非常可爱,你应该会喜欢的。它叫小狗汪汪。” 小狗汪汪?好诡异的名字啊!单是听见,就让李玄寒毛森竖。他赶紧问道: “是不是只要你一念咒,我就会变成狗的样子,只会汪汪叫?” 龙薇儿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的?” 李玄的眼泪飙了出来。这还用说么?单听名字就会知道啊! 龙薇儿道:“你要不要试一下?” 李玄赶紧摇头,脸色都吓变了。变成一只狗?摇着尾巴?看了人就伸出舌头?他会不会跑一会就冲着新看到的东西撒尿、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自己的气息?呕……那实在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想一想就让李玄连生存的勇气都没有了,不如赶紧去找紫极老人,赶紧轮回吧! 龙薇儿很体贴地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试那就算了,我一向很宽宏大量的。记住,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现在,我要收取第一个月的利息!” 李玄垂头听命。钱啊,压死人的钱啊! 龙薇儿笑道:“其实很简单的,你不用害怕。就是三件苦力而已。第一件,你下山去帮我拿点东西上来。” 李玄:“就……就这么简单?” 龙薇儿道:“复杂的你会么?” 李玄:“……” 李玄百无聊赖地坐在终南山的山脚下,想着自己那灰暗的、已经没有前途的人生。他哀怨啊! 马蹄声得得,一只商队从他面前经过。那是要运往丝绸之路的货物吧?足足装了五大车。 ——若是把这些大车都打劫了,够不够还龙薇儿的十万黄金? 李玄使劲捶了捶自己的头,不行啊,自己好歹是摩云书院的大师兄,岂能做如此作奸犯科的勾当。 他又哀怨地叹了口气。他为什么不有个天下无敌的老爸?他为什么不有个富可敌国的老妈? 他连自己的老爸老妈是谁都不知道,还说什么天下无敌、富可敌国? 商队走了过去,忽然又转了回来,领队的是个碧眼胡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李玄:“这里是不是终南山?” 李玄托着腮,不想理他,点了点头。 碧眼胡人指着山上,问道:“这里是不是摩云书院?” 李玄又点了点头。 碧眼胡人松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李玄?”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这让李玄有些惊讶,点了点头。 碧眼胡人笑了,回头呼喝道:“找到人了,将东西卸下来吧。” 后面众人齐声答应,五辆大车一齐开始卸货,顷刻之间堆满了山脚。 李玄皱眉道:“你们做什么?” 碧眼胡人微笑鞠躬:“这些就是薇儿小姐交代要带上山的东西,有劳了。” 说着,胡人们齐声呼哨,赶马走了。 李玄呆住了。这……这么多! 不是说拿“点”东西么?这那是一点啊,这简直就是千千万万!还要爬那么高的山!老天,就算李玄生了八只手,只怕也要搬八天才行。 李玄都快染上龙薇儿爱哭的毛病了。 只靠自己,他是绝对绝对无法搬完的,李玄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后山上走去。 终南山的后山其实是个很大的地方,李玄被一脚踹下去的那座崖,叫做红月崖,因为崖呈弯月形,上面生满了凌霄花,早春花开的时节,就宛如一弯赤红的明月。 崖的对面,凤头鹫住的地方,叫做天风崖壁,金风西来,绕过终南山,就打在这片崖壁上。崖壁生满了大小的洞穴,有的穿山而过,隐约透明。风急成啸,妙音时发,所以又称为玄音壁。它是天秀峰的一面。天秀峰孤耸天地,山形陡峭,不可住人,只有最高明的剑仙才能凌云而上,是以有着无数的传说。 李玄去的地方,就是红月崖。 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凤头鹫。只能让凤头鹫帮着他搬运了。 他明知道,这般上门求鸟,一定会被鸟敲诈的,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果然,他整整在凤头鹫的巢穴里呆了五个时辰,凤头鹫才心满意足地驮着他向山下飞去。凤头鹫听饱了故事,流足了眼泪,决定让李玄给它起个荡气回肠的名字。在费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刷掉了几千个备选答案之后,凤头鹫终于首肯了:瑶儿。这简直就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名字啊。 李玄的泪都流干了。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只要将瑶儿伺候舒服了,它干起活来实在是快,双翅闪动,万条淡碧色的气流自终南山上缓流而下,将货物托起,跟在它身后,扶摇直上,向着后山飞去。 这次去的,是万花坪。 万花坪其实是一处极为平整的深谷,全都生满了鲜花。四面都是高山,灵境妙秀,空雾朦朦,不时一二仙鹤飞过,溶溶碧气,便为之稍微淡开。而万条藤萝,从山顶垂下,却一直伸到万花坪的边缘上,藤粗而长,全都拉得笔直,万花坪就被笼在条条藤蔓中,仿佛天造地设的一个帐篷。那些藤蔓并不密集,外面景色一览无余,但风经过之后,却温和了下来,万花坪四季如春,繁花更为茂盛。 龙薇儿指定李玄将货物送到的地方,就是万花坪。 李玄也算是见多识广,如此异境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大为赞叹。但瑶儿却很不喜欢这里,因为那些藤蔓将它的翅膀困住了,几乎坠落在山谷中。它气冲冲地扔下货物,赶紧回天风崖壁睡觉去了。它一面飞走,一面抱怨李玄的故事让它耽搁了修炼。 是谁拉着自己非要再说一个、再说一个的?李玄气哼哼地想。下次不说了!打死也不说了!拿元尊来威胁我也不说了! 龙薇儿满意地看着满地的货物,称赞李玄本领大,这么快就将这么多东西全都运到了,一件都没拉下。这称赞多少让李玄心理平衡了些。 龙薇儿打开包裹后,脸色立即变了。 有一箱精致的瓷器,已完全成了碎片。这当然是拜瑶儿所赐,它走的时候气乎乎地一扔,这么脆弱的瓷器当然立即就全碎了。 龙薇儿急忙打开别的箱子,老天,足足有一半的东西已不能用了! 龙薇儿脸色沉得可怕,李玄赶紧悄无声息地向边上溜去。龙薇儿大喝道:“哪里走!” 李玄吓得一个哆嗦,急忙道:“我……我再打一欠条!” 龙薇儿冷笑道:“哪这么容易?你去接个人,把她接到这里。接不到,我就发动小狗汪汪!” 她发觉李玄笑了。原来这就是惩罚么?那实在太好了,接人有什么?大不了她不愿来,将她绑架来就是了! 龙薇儿道:“你别想得那么轻松!我给你的钗子呢?你拿给她看看,她自然就会跟你来的,但……” 她闭口不言,李玄担心地问道:“她是不是要钱?要很多的钱?” 龙薇儿道:“她根本不食人间烟火,要钱做什么?” 李玄松了口气:“只要不要钱,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等我的好消息!” 他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满脸轻松。他的确不担心,既然是人,既然不要钱,李玄有的是法子对付。 龙薇儿道:“记住,今晚夕阳落山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请过来。因为我必须要她在今天晚上施展九华云镜术!否则,我就让太皓元尊把你劈成焦炭!你要知道,元尊最听我的了。” 李玄头都不回,摆手道:“放心吧!” 可怜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只魔掌里。 第二十一章 绿云拟住最高峰 龙薇儿所说的那人住的地方叫做盍静谷,自终南山向南三四十里的路程。若是有瑶儿的帮忙,那自然是很轻松的事情,但李玄可不敢,谁愿意为了这一时的痛快,遭受四五个时辰的折磨呢?讲故事给别人听是很好的事情,但若被逼着讲,一讲就是大半天,还一定要是家庭伦理剧,而且要对着一只流泪的庞然大物,那实在是生命中很难承受之重。 所以李玄宁愿自己走过去,反正他可以随意出入摩云书院,离开了揍他的石紫凝,命令他的龙薇儿,考验他的苏犹怜,恶心他的封常青,虐待他的太皓天尊,压榨他的瑶儿,觊觎他的郑百年卢家四兄弟,独自走在山路上的感觉,那是相当地好啊! 所以,盍静谷其实并不远,李玄还没走够呢,就到了。 这是个很安闲,很静谧的小谷,小而精致,除了风飘木叶、落花敲波之声,就只剩下野鸟相答了。不过虽然幽静,但不死寂,因为那片绿是如此的和谐而鲜艳,充满了勃勃生机。 李玄举步向谷中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就开始惊讶了,因为这谷中所植之木,所莳之花,都是域外奇种,大多见所未见。种植这些花木之人显然胸中大有丘壑,花树掩映,一股清朗之意自心胸中升起,人行其中,只觉无比畅快。 李玄精神抖擞,大觉此乃美差,绝非苦力。 一声幽静的长啼传来,就见花丛森密处,飞来了一只白鹦鹉。它跟瑶儿似的,头上鼓鼓地蓬起一簇凤羽,周身雪白,长尾挑动,不像是在飞行,而似在跳舞。 它飞到李玄身前,优雅地在一条横枝上停下,剔了剔自己的长翎,道:“山居悠远唯落花,客来致问仙人家。” 这只鸟还会咬文嚼字?还会吟诵诗句?难道每只鸟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目的就是让人类惊奇迷惑的么? 李玄笑道:“我特来请你家主人去终南山百花坪一趟。” 白鹦鹉摇了摇头,声音细细地道:“主人不下青山路,枉劳远客致问声。” 这句还比较好懂,李玄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基本上明白了。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钗时,不禁心中满是感慨。那时他勒索龙薇儿,取得了这枚钗子,却不料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此时他竟然欠了她整整十万黄金,签了终生的卖身契!但感伤归感伤,事还是要做的。 他将钗子递给白鹦鹉,道:“你将这钗子送给你主人,她就会知道的。” 白鹦鹉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李玄竟从它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轻蔑。这臭鸟竟然瞧不起自己?幸好白鹦鹉看了一眼之后,就衔起钗子飞回去了。 李玄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也许这只白鹦鹉是嫌弃他不吟诗代言吧? 不一会子,就见白鹦鹉重又飞了回来,将钗子放回李玄手中,鸣道:“清光为绕琼台路,相候仙子下瑶池。” 李玄忍不住道:“小鸟,你能不能好生说话?” 白鹦鹉愣了一下,狠劲白了他一眼,转身向回飞去。李玄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抓住。那白鹦鹉登时惊怕,死命地挣扎起来。但它那点身子骨,又怎强得过李玄? 李玄得意地奸笑起来:“小鸟,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白鹦鹉估计给吓到了,尖声道:“天道惩恶人,循环终有因!” 李玄一巴掌拍在它头上:“不许再吟你这狗屁不通的诗了!” 这句话对白鹦鹉造成的伤害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就听白鹦鹉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双目瞪直了看着他,胸口一阵急剧地起伏,竟然生生地晕了过去。 李玄大吃一惊,他哪想到一只鹦鹉的自尊心竟然会强到这种程度?他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它的。 只听一个清和的声音响起:“它的名字叫小玉。” 李玄闻声抬头,那声音似乎是一种诱惑,让人听到之后,就必须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柔美清音来。这股冲动强烈得几乎成了本能。 那是浓绿中的一抹淡绿。浓绿是盍静谷的秀色,淡绿是那个浓绿围裹中的女子。李玄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形容她的样子。她的相貌,她的身姿,让他无法找出描绘的词语来。 那是秋江上的第一丝雨,却浸透了千年的湿润;是苍山中最后的一痕翠,却凝聚了万般清愁。她是静的,淡淡的,闲雅的,安适的静。她的手上撑着一柄伞,似乎连日光都无法承胜。她望向李玄的眼波似乎都是绿的,一如她的轻衫。那只把着伞的手,轻的仿佛是一条丝带,萦绕在竹的坚贞上。她的骨似乎是风作的,随时便会翔翮而去,化为尘埃。那尘埃却也是点点的绿屑,飘然俗世之外。 不知怎的,李玄那张永不知羞的脸也不由红了红,在她澄净的眼波注视下,他所做的事情是那么的粗俗,那么的暴力,连被她看到都是一种亵渎。 他急忙松开小玉,小玉慢慢苏醒过来,发出一阵委屈的啼哭,飞到了女子的身侧。 那女子淡淡道:“我名容小意。” 李玄见她不追究自己对小玉的冒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 他想大大称赞一下这个名字,但张开口之后,却发觉自己的学识实在太过匮乏,难以组织出一个文雅的句子来。若是不文雅的句子,那就太亵渎面前这个清雅的人儿了。 ——人家豢养的一只鹦鹉都会吟诗,自己还卖弄什么呢?这么一想,李玄顿觉沮丧。 这女子就仿佛一面最纯的镜子,任什么人在她面前都觉得污浊不堪。 容小意清空的眸子注视着他,并没在意他的失态:“龙薇有没有跟公子说过,我有些规矩。” 李玄摇了摇头,容小意道:“盍静谷清净无尘,公子先将身子洗干净了吧。” 她这一说,李玄顿觉羞愧无比。 的确,他有好几天没清理自己了,衣服脏乱,体蒙尘垢。自己竟像个蛮子一样粗鲁地站在如此清雅的人面前,那真是巨大的失礼啊! 李玄深觉羞愧,仓惶地洗澡去了。 他匆忙中,没有注意到,领他去洗澡的,正是那只白鹦鹉小玉。 盍静谷内奇花异草如此之多,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谷内有一道地脉灵泉。泉水自地下喷出,热可烫手,花木经之浇灌,生长得愈为娇艳。温泉沐浴,更是大有益处。 李玄此时就躺在一只水道里,等着小玉将温泉引过来。 猛地,一道白气卷涌而来,李玄顿时一阵惨叫!那水好烫啊! 他差点成了死猪烫开水,全身肌肤变成一片惨红!他用手搓了一下,啊!一大片皮随手而落!这一下将他惊得魂都快没有了,急忙拔腿往外跑去。影影绰绰地就见小玉咬着个东西使劲一拉,白茫茫的热浪当头打下,李玄再也立身不稳,被炽烈的激流冲得向下滚去。 下面是个硕大的池子,李玄水性虽然也不错,但被浪打了个头昏,烫了个半死,哪里还能再游得动?他惨叫道:“小玉,你要害死我啊!” 小玉缓缓拍翅,落了下来,道:“心有灵珠体不热,任是赤沙与玄风。” 李玄泪都烫出来了,大骂道:“浸在水里的不是你,你倒是在说风凉话。” 小玉双翅一收,落在水里,冷冷道:“拚得一口英雄气,敢与霸王抗金鼎!” 它挑战般地盯着李玄。 咦?这只鸟竟敢跟自己比赛泡温泉?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输了这口气?若是传出去,他连只鸟的挑战都不敢接,那以后还怎么混?李玄咬牙大叫道:“好,比就比了!” 温泉滚滚而来……水面越来越高……白气越来越浓…… 李玄开始抽搐……李玄开始抽筋……李玄开始抽泣……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大叫道:“我输了,不比了!” 小玉傲然一声尖啸,扑翅飞腾而出。李玄几乎虚脱,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加到自己的肌肤上,生怕只要轻轻一碰,整块肉就会脱落下来,拿刀哒哒哒一剁,装盘送上餐桌,就是一盘很好的白斩鸡。 血泪。尤其屈辱的是,居然连一只鸟都比不过! 他费尽了力气,刚刚游到岸边,突然,就见小玉衔着一只笸箩飞了过来。到了他的头上,笸箩倾倒,一大蓬草根草屑向李玄落了下去。那草根草屑才沾到李玄身上,李玄不由得一声惨叫,就跟无数道尖刀剜进了他的肉中一般! 他暴跳了起来,草屑纷纷落了一身,这下痛得他赶紧一头扎进了水里。热浪卷着尖锐的刺痛钻进他的身体里! 李玄狂怒地冲了出来,大骂道:“臭鸟,你要害死我么?” 他捞起一块石头,劈头向小玉扔了过去。小玉一声尖叫,向外飞去。 李玄就这么追着小玉冲了出去…… 唉,咋就这么不小心涅? 容小意就站在谷中间,她在聆听着花木的诉说。阳光撒在她的伞上,透过淡淡的绿纱,再泻落在她的身上,形成一痕绿影,围裹着她这谷中仙子。 她是那么清淡,那么幽静,宛如清波荡漾中的一株兰草。 这时,她看到了大骂裸奔的李玄…… 狂怒的他随着小玉冲了过来,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难道他还想奔出服务区么? 容小意皱了皱眉,手一抬,李玄身上沾的草屑忽然开始生长起来,刹那间将他全身覆盖住。万千细细的根藤纠结起来,将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大概容小意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些藤蔓长得特别壮实,生得特别厚,李玄刹那间成了个巨大的绿球。他一下子收束不住,登时滚到了容小意的面前。 容小意那么清幽的人,也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李玄那个哀怨啊…… 幸好容小意极为善解人意地道:“我们走吧。” 李玄奋力爬起来,赶紧头前带路。容小意莲步轻拂,缓缓走着,那只白鹦鹉小玉飞舞在她的身前,抓着一只大大的笼子。李玄心伤体痛交加,也顾不得问这笼子是做什么用的。 转眼出了盍静谷,小玉从笼子里衔出一枚种子,抛在容小意面前。那种子见风破开,刹那间生出三片碧绿的叶子,含苞托出一朵清艳的花来。容小意莲步轻移,踏花而行,小玉又抛下第二枚种子。 那花转眼便枯萎消失,没入尘土。 见李玄诧异,容小意道:“我体质特异,沾不得尘土,所以若是出盍静谷,就要借助前尘幻影之花。倒让公子见笑了。” 见笑不敢当,但这样走什么时候才走到万花坪?李玄郁闷极了,垂头丧气地走在前面。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幸的事情,由于他头上套了个大绿罩子,而又在为了小玉生闷气,他走错了路!他整整多绕出去五十多里路! 容小意倒不生气,小玉冷冷看着他,目光中尽是不屑。 李玄垂着头,什么也不敢说,赶紧重新寻路。且喜这次没有走错,日光西斜之时,他们终于遥遥看到了终南山。 容小意却停下来了。 “前尘幻影种没有了。” 李玄大惊:“怎会没有了呢?” 容小意淡淡道:“因为走的路太长。” 不就是因为自己认错了路么!哼!李玄只好问道:“有什么办法么?” 小玉:“青山……” 李玄霍然转身,臭着一张脸对它大吼道:“不准再对着我吟诗!” 一人一鸟都身带惨烈的气势,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这是气势之战……这是勇士之战…… 最终小玉败了,因为一动不动的它无法扇动翅膀,一头栽倒在地上。 它爬起来,尖声道:“失算失算,我倒是忘记了这一点,败给了一个人类,这真是我们鸟界的耻辱。但你没有定义我语言的权力,因为你们所谓的语言,都是我们的祖先教给你们的呢!就连你们的汉字,也是我们祖先教的!” 李玄忍不住反驳道:“只听说过仓颉造字,可没听说过臭鸟传字。” 小玉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常傅没教过你么?‘仓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听到没有?视的是什么?伟大的鸟迹!这不过是你们卑劣的遮掩而已,实际上的情况,由我这只聪明绝伦、先天就优越于你们人类百倍的伟大鸟儿告诉你们吧:那其实是仓颉拜了鸟为师,由鸟教会他的!可是卑劣的人类啊,就此冒窃了鸟类的智慧,还说是自己造出来的!人类有这么聪明的么?所有圣人的头衔,都该由我们鸟来冠承才是!#¥%※¥#……” 它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还在兴高采烈地铺陈演说它那伟大的鸟类先祖是怎么不计前嫌地一次又一次帮助着卑微而卑劣的人类。 李玄的头立即大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容小意要训练它用诗句来表达自己。到后来他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小玉,将它的嘴狠狠地堵上了,凶恶无比地冲着它大叫道:“只用一句话,就用一句话告诉我,该怎么做?” 小玉憋得脸皮紫涨,几乎喘不过气来,它那满腔演说的热情都化作了愤懑,热辣辣地盯着李玄,见李玄毫不退却,它只有费力地点了点头。 李玄松开它的嘴,但并没有放开手。一旦小玉有丝毫继续滔滔不绝的迹象,他就立即掐上去。 哪知小玉只是剔了剔自己被揉乱了的羽毛,冷淡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李玄大怒道:“不知道?” 小玉暴跳了起来:“求我啊!像虞舜一样求我!像仓颉一样求我!像项羽一样求我!像每个剽窃了鸟类的智慧的人类一样求我!卑污!卑鄙!卑贱!卑……” 咦?一只被掐在手里的鸟还这么嚣张?它难道不知道李玄向来是坏事做绝么?李玄没有客气,双手一阵用力,狠狠掐住了它的脖子。小玉双腿一蹬,几乎背过气去。它顿时知道大事不妙,遇到了煞星,急忙用力点着头。 但魔王李玄岂是那么容易就接受敌人妥协的么?他又狠劲卡了三四下,看着小玉舌头都伸出来了,方才冷笑放开。小玉一下子蔫了,它没有废话,只说了两个字:“我说。” 李玄并没有被它的外表迷惑,实际上,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不过这倒也没有差别,因为小玉下面的话非常非常简练:“手。” 李玄迷惑了:“手?什么手?” 小玉厌恶地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手的意思,就是说,你把手垫在地上,让主人踩着你的手前行。” 李玄怒了:“为什么要踩我的?你是她的奴才,应该踩你的才是!” 小玉也怒了:“笨人类!我的这叫爪子!” “……” 它说的倒也是。不过踩着自己的手……李玄看看双手,一时无语。 容小意轻叹道:“公子,还是算了,要踩着公子的手,谁又忍心?” 李玄这下放下心来了:“还是容姑娘善解人意。我就说么,谁会这么不通情理,非要踩别人的手?哈哈、哈哈。” 小玉趁着他不注意,立即飞了起来:“笨人类!若是你不让我家主人踩手,我家主人是不会去的!” 李玄吓了一跳,转头向容小意看去。 容小意脸上有一丝歉意:“抱歉……我无法容忍踩在泥土上……” 李玄怔住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树枝?容小意摇了摇头。 草叶?容小意摇了摇头。 抱抱?小玉拼命地对他啄啊啄。 ——“今晚夕阳落山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请过来。否则,我就让太皓元尊把你劈成焦炭!你要知道,元尊最听我的了。” 李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元尊对他可是从来都不客气的,逮住了就是狠狠一顿劈。不过郁闷的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差遣动元尊,只有他这个大师兄不行呢? 李玄看看自己的手,这可是细皮嫩肉的一双手啊!他痛苦地将双手铺在地上,只求容小意的身子能够轻一些。 容小意的身子的确很轻,就像是摇落的一枚花瓣,但她的鞋根很高,又很尖,一脚踩下去,李玄就觉手掌上立即穿了个洞。疼痛倒还没觉得多厉害,那份心慌立即就把他镇住了。他趁着容小意踏上他的另一只手,急忙将这只手抬了起来。 天啊,掌心被踩得就只剩下一层皮了。差点就透了!咦,那层皮还是莲花状的,小小地钤在李玄的手掌上。他轻轻地按了一下,剧烈的疼痛立即涌上心头,差点晕了过去。 这种疼痛哪里是人能忍受的? 李玄泪流满面,将两只手交替着放在地上,容小意步步生莲,一步一步开在李玄的手掌上。每一朵莲花绽开,李玄的泪水就多了一分。 这般走路,自然十分缓慢,但容小意似乎不着急,她当然不着急了。着急的是李玄,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说,那天边的太阳还渐渐沉了下去。 要是到夕阳垂落之时,还到不了万花坪,那他就会受元尊的荼毒!受不了了,他实在受不了了,既要忍受手掌的刺痛,还要被元尊劈! 他猛地跳了起来,一把将容小意抱起,背在背上,大叫一声,向终南后山奔去。容小意一声娇呼,花容失色。小玉暴怒,大叫大嚷地跟在李玄后面,拼命地啄他的后脑勺。 不过这一切,李玄全都顾不得了,他奔的像是闪电,像是急湍,像是风,刹那间就奔到了万花坪,使劲将容小意往花丛中一放,坐倒在地,大口地喘起气来。 小玉疾扑过来,大叫大嚷:“你竟敢用卑污的身体亵渎主人!你竟敢让主人的身上沾上你的臭汗!我竟敢用你的脏手触摸主人!人类,卑贱鲁莽就是你的名字!” 容小意却没有生气,缓缓站起来。她本就如天上的仙子,凡俗的一切都无法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她本不应该厌恶尘土的,什么样的尘土忍心遮蔽她那清丽的容颜? 她淡淡道:“小玉,不要怪公子了……” 她凝目看着李玄:“公子的身上有隐疾?” 李玄大大喘了口气,摇头道:“我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有什么隐疾?” 容小意哦了一声,淡淡道:“那是我看错了,我似乎在公子身上看到了一只犬的影子。” 李玄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你……你能看到它?” 容小意道:“仔细考究的话,那不能说是隐疾,而是一种巫术,这种巫术极为古老而罕见,此术若不解,则会传给后代,千世万代,永不消除。因为要施展此术,要损耗掉一件仙宝神器,所以极为难见。所以我才说是隐疾,以为是公子上代人延续下来的。举世大约只有一个人能解得了此术。” 前半段话听得李玄惊心动魄,最后一句却让他喜出望外,急忙问道:“是谁?是谁?” 容小意道:“那便是我。” 李玄这份欢喜那就甭提了。他先狂笑了三声,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跟着一个箭步,窜到了容小意的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肩头,大叫道:“赶紧给我治!” 容小意娇靥上泛起一丝嫣红,轻声道:“公子请放手。” 小玉扑了上来。李玄心喜之下,也顾不上跟它罗唣。嘿嘿笑着放开了双手。 容小意道:“旅途困顿,我要先休息一会,再来施展九华云镜术。公子三日后再来吧,那时我好好给公子看一看。” 小玉尖叫道:“笨人类,快滚!” 李玄凶恶地向它做了个鬼脸,心情大畅,向外走去。容小意娇躯轻旋,淡绿色的衫子上散出一层柔光,洒向周围的花木。那些花木立即蓬勃地生长起来,搭成一座翠绿环绕,七色纷呈的花台。容小意一手支颐,斜卧台上,花丛慢慢将她包了起来。 她娇弱得就如同是一朵花,风一吹就折了。 第二十二章 青石漠漠常风寒 李玄忍不住又哼起了那支歌:“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足矣~~足矣~~” 他忽然想起封常青将他这“一知己”误解为“一只鸡”,不由陡然住了歌声。那实在是有辱斯文的一件事,想起来就跟吃了阿拉神雷一般。 突然,他耳朵一痛,被人狠狠地扭住。李玄大惊呼痛,就见苏犹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狠狠道:“郎君,你忘了我了么?” 耳朵上这一扭狠到了极点,这一声“郎君”,却叫得甜腻到了极点。甜得李玄身子一哆嗦,急忙笑道:“那怎会呢?你不说了么,降龙伏凤,天上地下,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苏犹怜仍然盯着他,手上的劲也丝毫不减,笑道:“我就知道郎君对我最好了,就算遇到了乖乖的小妹妹,纯纯的小姐姐,也都不会忘了我,是不是?” 乖乖的小妹妹? 纯纯的小姐姐? 李玄汗如雨下…… 他急忙道:“你不是要准备第三重考验么?准备好了没有?我都迫不及待了!” 他说完这话,就充分地感受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了。想不到他李玄也有今天,竟然主动要求别人来虐待自己! 苏犹怜柔柔一笑,放下手来,她轻轻旋了下身子,道:“好看么?” 她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她本穿着一身雪一般的轻纱,洁白的颜色将她映衬得玉雪圣洁,宛如出尘仙子。此时一袭淡红的绸衣被条窄窄的带子束在她身上,显得那纤腰一折,玲珑剔透之极。淡红映在她的娇靥上,粉红轻白,娇媚艳丽无比,为她增添了无量的风致。她本清婉圣洁,此时却变得丰艳妩媚,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她旋身轻舞,目光盈注李玄,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李玄几乎晕了过去。 她竟然变得如此美艳!这哪里还像是一片雪,简直是一朵云,一朵夏日里通红热辣的火烧云! 她的目光甜腻,就像是一只大糖罐,要将李玄淹死在里面。她弯弯的睫毛勾起来,就像是一弯金钩,要将李玄吊起来。她细细的唇线小巧地绵延着,就像是一条皮鞭,吊起来之后接着鞭打。 ——郁闷!李玄急忙狠劲甩了甩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比喻赶出了脑海。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还真是不了解苏犹怜啊。这女子千变万化,就算是大罗金仙降世,也一定会被她迷死几个。 苏犹怜当然不知道他脑袋中这么多胡思乱想,她停止了旋舞,温柔地抱起李玄的胳膊,将他拖出了书院。 李玄的鼻血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次他们走得好远,足足走出去了几十里地,走得夜色一片漆黑,周围一片寂静,景色一片瘆人,苏犹怜才停下来。赤蚺火靇的丹元九珠发出微微的光芒,模模糊糊地能看清楚一点。 那……那竟然是一座极大的坟墓! 愁云惨淡,阴风四起,鬼声啾啾……这真的是一座坟墓! 李玄哇啦一声怪叫,转头就向外跑去。一只轻巧的小蛮靴伸了过来,李玄立即跌了狗啃阿拉神雷。 他挣扎着爬起来,咦,他摸到的是什么东西?圆圆的,白白的,上面有几个窟窿……李玄又是一声怪叫:“骷髅!骷髅!” 一阵凄惨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这里还有一只……” 李玄连头都没回,直接就晕了过去。 苏犹怜拿着一只骷髅头,惊讶地站在那里:“这么容易就吓倒了?郎君,你还有漫长的爱情之路要走啊!” 她拖着李玄,走进了坟墓。的确是走进去的,因为坟墓上挖了好大一个洞。 李玄幽幽醒来,他只盼自己不再看到那只骷髅。 上天对他不错,他的确没看到,他看到的是苏犹怜那张又娇又媚的脸。他急忙向周围望了一眼,这是间很普通的房子,干干净净的,墙上嵌着一只铜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他躺在地上,头枕在苏犹怜的腿上。 这么香艳的情景并没在他的心中泛起涟漪,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我要回去!” 一个箭步,向外窜了出去。苏犹怜微笑看着他,并没有阻拦。李玄一步跨出房门,向外看了一眼,登时身子僵住,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然后,转身,躺回苏犹怜的膝盖,双目立即闭住,口中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这……这么快就睡着了?好强的自我催眠能力啊! 苏犹怜柔声道:“郎君,快起来,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玩哦。” 李玄一动不动。 苏犹怜:“你要是不玩,那我就自己玩了哦。” 李玄不动一动。 一股淡淡的香味袅袅散开,李玄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这香味让他感觉大大不妥! 只见苏犹怜正将一小段香小心翼翼地放在铜灯上点着了。那香很易燃,一下子就烧了一大截,味道远远散了开去。李玄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轮回香哦。” 这名字让他感觉大大不妥! “做……做什么用的?” 苏犹怜笑了:“你说鬼最想要的是什么?就是轮回啊。所以,外面的鬼一闻到这股香味,就会立即赶过来的。” 李玄打了个哆嗦,脸色一片惨白。苏犹怜柔声道:“郎君,你怕什么呢?看,我为了准备这第三重考验,费了多少心力啊。又要找到这么大的一座墓,又要挖出这么深的一只洞,又要将你拖进来,你可不能枉费我一片好心哦。郎君,要好好表现哦,我的心,在这里等着你呢。” 她将手放在胸口上,微微闭上眼睛,满怀幸福的希冀。 李玄呆住了,找墓?挖洞?老天,这是什么女人啊!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迟缓的敲门声,李玄一声大叫,躲到了苏犹怜的身后。苏犹怜花容失色,尖叫道:“郎君,有鬼!你要保护我!” 李玄大叫道:“不行!你要保护我!” 苏犹怜道:“那不行哦,那样的话你就输了这场考验了。我们故乡的规矩说,若是男人在考验中失败了,那就不能再做男人了。” 李玄毛骨悚然:“什么叫不能再做男人了?” 苏犹怜笑道:“好有一比,就是太监。” 太监?李玄的精神顿遭重击,还没待他问明原因,身后传来一声沙沙细响。 一具苍老破败的身躯站在门口,他伸出手,那已经不能说是手了,因为半截白骨从其中露出来,黝黑破损的血肉挂在上面,就如同多年没卖出的咸鱼挂在腐朽的草绳上。 它扣在门的位置上——如果那里有门的话。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串敲门声发了出来。 李玄在酝酿着杀气,这是高手的姿态,杀气没有成型之前,他是绝对不肯说话的! 格格一阵响,那具身体上的骷髅头缓缓转了过来,浸满了尘土的五官竟然挤出了一个笑容,沙哑的声音自最大的一个空洞中发了出来:“客人,吃饭吧!” 客人?吃饭? 李玄再也顾不得杀气的事情,急忙低头,就见它的另一只手中拿着一只铁锅,锅中煮着一堆东西,热气腾腾的。它见李玄注视,便不再敲门,迟缓地迈动着腐朽的脚步,走进了房间,慢腾腾地将锅放在屋子正中间,自己也坐了下来。 它把手插进了锅里,捞出一块肉,递到李玄面前:“客人,吃吧!” 那团肉还在扭曲着,上面挂着淋淋的血迹。那似乎是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皮被生生地剥了去,内脏跟血肉混合在一起,也没煮多久,递到李玄面前时,吱吱的叫声似乎还从它身体中不断地发出,看去狞恶可怖。 李玄大叫道:“这么脏的东西,我可不吃!” 老尸迟钝地看着手中的肉团:“脏么……” 它蜷缩回双手,李玄松了口气,老尸将肉团送到嘴边,李玄以为它要自己吃,胃中一阵恶心,想要别过头去,突见那老尸伸出舌头,在肉团上胡乱舔了一通。 老尸居然还有口水?那尸得还不算很厉害。然后它再度将肉团伸到了李玄面前:“吃吧,我舔过了,已经不脏了。” 李玄大叫着跳了起来:“我受不了了!你这么恶心地舔过一遍,居然还敢说不脏?你还想让我吃?你去死吧!” 巨大的恶心感赛过了对老尸的恐惧,他忍不住大叫大嚷起来。 苏犹怜凑过来,道:“他早就死过了,你再让他去死,那是不行的。” 老尸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来,也鬼声鬼气地叫了起来:“我都给你舔过了,你还嫌脏?你到底有没有人性?老婆!他不肯吃我煮的饭!” 墓中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怒吼,将偌大的墓震得簌簌作响。猛地,一只巨大的头颅钻进了房屋中,那个可怜的没有门的门立即被撑开,半截墙都塌了下去! 那是只什么头啊,云烟缭绕中,三只硕大的角分闪着紫、白、青色光芒,晃得李玄跟苏犹怜睁不开眼睛。 一阵冷风吹来,李玄就感觉自己身上结了冰,跟着一股热风吹来,李玄身上的冰化了,身子开始燃烧起来,跟着,一股毒气喷过,李玄立即满脸青绿,摇摇欲坠。 一声怒吼从怪兽处传来:“谁敢不吃你做的饭?” 这只怪兽居然是那老尸的老婆?这……这简直令人发指啊!这老尸居然能降服如此神通广大的怪兽,而且还娶它做老婆,此尸之审美可真是别具一格! 老尸那残破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那是充满爱情的,甜蜜的笑容,他那具已经腐朽的尸体居然也变得轻快起来,跑到怪兽身边,柔声道:“老婆大人,小心点。” 他还叫这怪兽小心点?这怪兽不将整座房子都拆了就已经够小心的了! 从怪兽头上伸出一只脚来。咦?怪兽头上居然还长了脚,还是一只很好看的脚。唔,这么好看的脚,大概只有女人才会有吧? 李玄沉吟着,苏犹怜瞟了他一眼,突然道:“我的脚比它好看多了。” 李玄若有所思,若是这只脚真的不如苏犹怜,她绝对不会这样说的。事实上,排除了怪兽头上有脚这件事情的奇异之外,这只脚堪称极品。纤柔细弱,不盈一握。倒不像是脚,而是玉石雕就的莲瓣,巍巍地坠落在老尸的手中。 李玄立即作呕。这么美的一只脚,如何跟这么丑的一只手联系在一起呢?跟着,怪兽头上又“生”出了一只手来。李玄更觉得奇怪了,宛如一叶翩然,一位女子自怪兽上腾身而下,被老尸托在手上。 那女子身子娇细,看去比容小意还要轻盈些,双袖极长,袅袅地垂下来,几乎能拂到脚尖。笼鞋浅弓,她的身体就仿佛一道精致描过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那玲珑雪白的脖颈上。再往上,就看不见了,一抹轻纱将她的容颜遮住,不禁让李玄大感失望。 那女子却丝毫都不嫌弃老尸的脏臭,伸手抱着它的脖子,娇笑地悬在他身上。这让李玄几乎看呆了:“老……老鬼,这是你的老婆?” 老尸脸上满是爱怜的表情:“当然了,这是我最亲亲的老婆!” 李玄差点吐了出来:“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老鬼,你居然糟蹋了这么一位美人!” 老尸笑道:“你不妨问问我老婆,她是不是觉得这是糟蹋?” 李玄转头,满脸疑问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甜蜜地一笑,揽得更紧了:“不但不是糟蹋,我能找到这么一位丈夫,那是我的福分。就算再过一万年,再轮回一千次,我仍然愿意做他的夫人,一辈子伴着他在一起。” 一人一尸深情地对视着,久久不能分开。李玄觉得这世界简直已不可理喻,他大叫道:“疯了!疯了!” 他忽然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被他胁持着,才这么说的?你放心,我们来解救你!我们要将他打倒,将你救出去!” 老尸对女子道:“他不肯相信呢。” 女子对老尸道:“要讲故事么?” 老尸对女子点点头。 女子对老尸道:“你喉咙不好,我来讲。” 老尸对女子道:“好。” 女子于是静静地回忆着,道:“我的名字,叫做杨仙。” 李玄跟苏犹怜努力地回忆着,想不起来有什么人物叫杨仙的。 杨仙笑道:“你们不用想了,除了我义父,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我的名字,一位就是我夫君,另一位,远在渤海国。我年轻的时候又美貌武功又好,心高气傲,一心想找个如意郎君。但挑来挑去,没有一个合适的。他来了,他没有像别的人一样,又是炫耀武功,又是炫耀身世的。他只是做饭给我吃。但连吃了三天他做的饭之后,我就决定嫁给他。” 老尸微笑:“因为她从我的饭里面,看到了我的深情。所以我以后只做饭给她吃。” 杨仙微笑:“所以我的容颜也只给他一个人看。我蒙上轻纱,跟他偷偷地跑了。因为我的义父,是绝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小子的。” 老尸柔声道:“但从那一天起,我就不是个穷小子了,有了你,我比皇帝还要富有。” 杨仙柔声道:“他知道我最爱惜自己的容颜,竟然瞒着我,施展了上古禁术‘流光自是不轻抛’。” 苏犹怜失声道:“‘流光自是不轻抛’?他……他竟然愿意为你施展这等禁术?” 杨仙轻声道:“是的,所以,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愿意做他的夫人,陪着他一生一世。” 李玄很奇怪,因为他不懂,他不知道什么叫‘流光自是不轻抛’。这法术很厉害么?是不是一旦施展,杨仙的生魂就会被他禁锢住,一生一世都会跟随着他,永不变心? 他困惑地看着苏犹怜,苏犹怜轻声道:“流光自是不轻抛,那是禁忌之术……若是相爱的男子以自己心中的爱为誓,施展出这个法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女子就会永远不老,青春永驻。而那男子却会以四倍的速度衰老下去……这个法术,可以说是用自己的青春为代价,为自己的情人留住美丽。那是每一个女子的心愿啊……” 李玄怔住了,他喃喃道:“容貌就这么重要么?” 苏犹怜摇头道:“只要男子的心有丝毫改变,女子不老的容颜就会立即改变,回归岁月的本来。所以,它留住的,不单是不变的容貌,还有一颗永远不变的,爱你的心。” 她羡慕地看着杨仙,杨仙的容貌青春洋溢,而老尸却苍老不堪。显然,流光自是不轻抛,已经施展了很长很长时间。 那颗爱慕的心,也历经如此长的时间,没有丝毫改变。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为我施展这道法术。” 李玄冷笑道:“这等损人利己的事,就算留住了容颜,难道你会心安么?” 杨仙温婉道:“等你爱到了那种境界,你就心安了。因为那是天荒地老的誓言。所以我甘愿陪他在这古墓中。” 李玄眼前一亮:“你是说,你们还没有死,他这个样子,不过是因为‘流光自是不轻抛’而造成的?” 杨仙笑道:“那是自然的了。” 李玄精神登时放松,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们是鬼呢。哈哈。” 既然不是鬼,他就放肆多了,使劲拍了老尸一巴掌,几乎将他全身的肉都拍散了:“老鬼,有本事啊,把住了这么漂亮的老婆。” 老尸一笑,道:“莫非你很想见鬼?这个好办。” 他打了个手势,突然,墓室里阴风习习,鬼气森森,一阵幽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主~人~何~事~相~唤~” 鬼影憧憧,几十个虚无飘渺的影子缓缓出现,布满整个墓室。 老尸笑道:“这位小朋友想见鬼,所以叫你们出来,跟他打个招呼。” 众鬼立即飘了过来,罗列在李玄身周。每个鬼打招呼的方法都不同,有的鬼呲牙咧嘴,做了个再正宗没有的鬼脸。有的头上脚下,头缓缓没入身体中,然后从脊背中冒了出来。有的飞到李玄的脑袋上趴着,舌头一伸一尺多长,贴着他的面皮垂了下来。 李玄颜色自若,一动不动——却是已经吓晕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子归夜啼山竹裂 老尸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吧。” 憧憧鬼影立即一闪而灭。 老尸抓起仍在沸腾的锅,喃喃道:“趁着他昏过去了,就喂他吃了吧。老婆在减肥,不吃这东西,没人吃浪费了。” 他抓起方才那团舔过的肉,向李玄嘴边送了过去。古怪的气息宛如针尖一样刺入李玄的神经,李玄立刻睁开了眼,看到这块肉团竟然距离自己那么近,不由得一声尖叫,闪电般弹到了苏犹怜的身后。 苏犹怜脸色也有点苍白:“你……你不要给我吃,我也减肥。” 老尸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铁锅不知隐到了何处:“既然如此,就不给你们吃人参果了。” 苏犹怜一双美眸立即瞪起来了:“人参果?你说那团肉是人参果?” 老尸奇怪地道:“什么肉?难道你将那东西当成肉了?你们乃是古墓百年来唯一的贵客,我岂能用乱七八糟的东西招待你们?我们两口子可是最好客的啊!” 苏犹怜美丽的大眼睛中居然闪起了一丝极度的后悔,清丽如她,本决不可能出现这种神色的。她喃喃道:“人参果?是人参果么?” 李玄莫名其妙地探头过来,道:“什么人参果?” 苏犹怜忽然一把拉住他,柔声道:“郎君,你快让他将铁锅变回来,我要吃人参果!” 星眸闪耀,一眨一眨地盯着李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让李玄几乎不能抵挡,他急忙一把抓住老尸,道:“快,将铁锅给我!” 老尸倒也没有拒绝,一挥手,铁锅重现。苏犹怜大喜,第一次,李玄见她十分不像淑女地一把夺了过去。 咦?为什么人参果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老尸看了一眼,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不想吃了,就扔给我的手下了。它们吃起东西来不太雅观,好在还有些剩余,你们将就些吧。人参果可难得了,好东西啊。” 这些人参果已经被刚才那些鬼啃过了么?老天啊~~~苏犹怜她哀怨的双眸深深盯着他,他知道,苏犹怜很想要人参果,非常非常想要人参果。虽然他不知道人参果有什么好,但见苏犹怜如此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他的心也变得极为悲伤。 都怪这死老鬼,没事说什么人参果? 他一掌拍在老尸肩上,冷笑道:“老鬼,快些再拿一锅人参果来,否则,我拆了你这把老骨头!” 老尸双手摊开,为难道:“那可没办法了,就只有这一锅了,此外多一颗都没有了。” 苏犹怜刚有些缓和的娇靥立即又布满了愁容,她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着,目光仿佛两条鞭子,追赶着李玄。 老尸想了想,道:“好像咕噜那里还有一颗。” 他指着那头怪兽,云烟缭绕中,就见怪兽正在扑着一个东西玩,果然是人参果。 李玄一把就抢了过来,怪兽登时暴怒,一声狂啸,云烟冲开,就见那怪兽生得实在狰狞,左边一只头,紫角,右边一只头,白角,中间一只头,青角。此时三只头一齐摆开,冷息,热火,毒风轰然而至。 李玄身子登时僵住,半边冰,半边火,整个身子都被毒绿了。他贼心不死,使劲将人参果扔给苏犹怜,大叫道:“接住!” 说时迟那时快,人参果刚出手,李玄就被咕噜扑到在地,叼着就跑。 苏犹怜拿着人参果,奇怪地问道:“咕噜为什么叼着李玄走了啊?” 老尸苦笑道:“它有个习性,谁要抢了它的食物,它就把谁当成食物!” 苏犹怜呆住了。这可真是个霸道的怪物啊!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突道:“我决定了!” 杨仙跟老尸一起微笑看着她,等她宣布自己的结论。 苏犹怜道:“我宣布,若是他逃出了咕噜的魔爪,那就算他通过了第三重考验!” 老尸温柔地看了杨仙一眼:“老婆,当年我通过了几重考验来着?” 杨仙笑道:“是九重?还是十七重?不记得啦!” 老尸轻轻握住她的纤手,幸福地道:“那可真是段值得怀念的岁月啊。” 苏犹怜笑道:“我想我以后也会怀念这段岁月的。” 杨仙盯着她,忽然意味深长地道:“小姑娘,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子下去,总有一天,你会真的爱上他的……” 苏犹怜的脸色立即变了,她吃惊地看着杨仙。 这个天仙般的女子也静静地看着她,却仿佛已看进了她的心房深处。她的所有秘密,在这双眼波下无所遁形,显露无遗。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他的…… 她会么?苏犹怜默默地想着。 这个天地间,忽然变得冷了起来。 风雪漫天,她就仿佛一千年以前那样,独自站在荒凉之中,望着无限远处的那一点光。那是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到,无论如何都无法触摸的光。 一种陌生的滋味充满了她那颗柔弱的心,她忽然感受到了烦恼。 咕噜怪兽叼着李玄,嗖地一声,就窜出去了很远。还没等落地,它那粗长的尾巴摆动,立即一阵烟云闪动,身子继续飞腾而起,刹那间就滑行十数丈,向墓的深处行去。 他们穿过了一只浑身生满绿毛的僵尸…… 他们穿过一窝长着鬼头,六只爪子的妖怪…… 他们穿过一条头大得就跟小山一样,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的大蛇…… 他们穿过…… 李玄看得惊心动魄的,心下叫苦不得。这下惨了,这下跌进了妖怪窝,就算逃脱了这只大妖怪咕噜的掌握,也必定会将性命丢在这些妖怪中! 总之,他就好比一块鲜肉掉进了狼堆中,那是一定会被咬得渣子都不剩的。 陡地眼前一亮,咕噜身子轻巧地滑进了一座洞穴里。这里似乎是坟墓的最深处,却并不觉得憋闷,洞穴中光明万分,李玄惊奇地发现,洞的正中心,矗立着一块巨大的透明的东西。 那仿佛是琉璃,也仿佛是一块冰,通体晶莹,亮光似乎就是从中发出的。 李玄更为惊奇地发现,冰的正中间,立着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李玄看不清楚他的相貌,一头奇异的蓝发垂下来,遮住他的容颜。 那蓝发好长,将他的身子围了起来。他首头站立,长发的尾段盘旋在地上,就仿佛是一团蓝云一般,让他充满了神秘之感。蓝发似乎是光芒的源头,那光将整片冰以及洞穴之内都照得莹蓝通透,神秘而妖艳。 在这洞穴周围十丈内,再无任何妖魅,不知是因为大妖怪咕噜的威严,还是这块邪异的冰晶所使? 此人是谁?为什么被冻在这座坟墓的最底处? 李玄满怀疑问,却见怪兽咕噜轻巧地趴在冰晶的下方,三只怪头一起搭拉下来,前爪拨了拨李玄。李玄破罐子破摔,一动不动。咕噜又拨了几下,李玄照样还是一动不动。咕噜的两只眼睛本来圆鼓鼓的,看来是想好好地玩玩李玄,此时也觉得没劲了,打了个哈欠,三只怪头一起开口,三条粗长的舌头一起伸出来,在李玄的身上一阵乱舔。 李玄一阵怪叫,陡地跳了起来,咕噜并没有阻拦,李玄向着洞口狂奔而出。他的去势陡然止住,因为他看到咕噜圆睁着六只大眼睛,正兴奋地守在洞口,等着他。李玄又是一声怪叫,转头再跑。身边嗖地掠过一道黑影,咕噜已窜到了他身前四五丈处,兴高采烈地看着他。 它将自己当成了玩具?李玄怒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呼地喘着粗气。 咕噜等了好久,见他不动,踮着脚尖轻轻悄悄地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李玄无奈地抬了抬腿,咕噜立即兴奋地跳了起来。但李玄也仅仅只是抬抬腿而已,跟着又放下了。咕噜扭着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玄追过来,回身就是一口烈火。 李玄一声怪叫,撒丫子就跑。咕噜摇头晃脑地在后面追赶。 李玄心思快速地转着,突然停步,道:“你想不想吃云泥?” 咕噜立即停了下来,嘴角流出哈喇子。它伸出胖胖的爪子,直接向李玄的衣兜掏了过来。 李玄摇头道:“我现在没有。但你知道么?我是摩云书院的大师兄,我想要多少云泥,就有多少!” 咕噜来了兴趣,两只后爪蹲下,两只前爪撑着,三只硕大的脑袋一齐精神百倍地盯着李玄。 李玄道:“你以为人参果就是最好吃的东西,是不是?我跟你说,若是评选人世间最好吃的东西,那当选的一定是云泥!那滋味,绝对是百吃不厌,流连忘返。只要吃过云泥,就再也不想吃别的任何东西了!因为没有东西能有那种滑爽的口感、细腻的味感、柔滑的质地、丰腴的滋味!” 他说一句,咕噜吞一口口水,到后来,简直就不用李玄再说了,咕噜将身子挨在李玄脚边,一面拿柔滑的皮毛蹭着他,一面柔声柔气地咪呜咪呜地叫着,等李玄给它云泥吃。 李玄道:“只要你将我送回去,我以后天天拿云泥给你吃!” 咕噜顿时高兴起来,衔起李玄,腾云驾雾地窜了出去。 他们穿过一条头大得就跟小山一样,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的大蛇…… 他们穿过一窝长着鬼头,六只爪子的妖怪…… 他们穿过了一只浑身生满绿毛的僵尸…… 他们穿过……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原来的那座墓室,咕噜轻轻将李玄放下,在他脚边又蹭了几下。咪呜咪呜。 李玄笑道:“我知道啦,一定一定。” 苏犹怜又瞪起了她那双大大的美丽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人一兽如此亲昵。 ——李玄究竟用了什么魔法,竟然让如此暴怒的一只怪兽这么俯首帖耳? 杨仙夫妇已经不在了,不知怎的,苏犹怜的眉头微蹙,有些不开心。 李玄问道:“他们呢?我们的考验怎么办?” 苏犹怜看着他,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一般。 李玄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怎么了?” 苏犹怜温柔地笑了笑,道:“当然算你通过!” 好累的一天啊。李玄躺在床上,摸着自己的手,摸着自己的脚,呜,那上面都是被踩得深深陷下去的脚印。他看了看案上摆着的云泥饭菜,无心下咽。 先睡一觉吧……好累…… 咪呜,咪呜。 李玄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就见三只硕大的头颅钻进了他的房间里,咕噜一见他起来,高兴地跳了过来,挨着他一阵蹭。反正也没人吃,正好,李玄拿起那盘云泥,喂给了它。 咕噜吃得兴高采烈的,不一会就风卷残云。 咪呜,咪呜。 “什么?还要吃?” 李玄见它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偷偷溜进厨房里,端了一大盘子回来。 咪呜,咪呜。 “什么?还没吃够?好!” 李玄干脆趁着夜深人静,带着咕噜跑到厨房里,将所有的柜子打开,让它吃个饱。现在总可以了吧?李玄哼着小曲回房。 什……什么? 咕噜不是在厨房吃云泥么?怎么却大摊着肚子躺在他床上?还……还在剔牙? 咪呜,咪呜。 “你……你已经将全部的云泥吃光光了?” 咪呜,咪呜。 “什……什么?你要住在这里?” 咪呜,咪呜。 “你还要我每天再带你去吃云泥?” 咪呜,咪呜。 “你要吃好多好多?” 咪呜,咪呜。 “觉……觉觉?” 李玄转身要逃,被咕噜一爪子逮住,怪兽咕噜躺在床的正中间,爪子压着李玄,睡得很开心。 李玄欲哭无泪,呕,天哪,难道我成了它的宠物么? 咕噜睡觉的时候,喉咙间咕噜咕噜地响着,这或许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吧。 第二十四章 冰浆碗碧玛瑙寒 李玄闷极了。 每一重考验,不但会给他造成极大的心灵与身体的创伤,而且还伴随着大麻烦。 第一重考验,使他大大得罪了骄傲而高贵的雸拏遮罗,虽然有天雷的压制,雸拏遮罗离不开后山毒龙潭,但一旦它罪行圆满,李玄可以坚决而肯定地相信,雸拏遮罗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寻到他,拚一个鱼死网破。这简直就是一枚定时炸弹啊! 第二重考验,引来了特别喜欢听伦理悲情故事而又后台极硬、连太皓元尊都不敢得罪的凤头鹫瑶儿。而李玄似乎还会经常求着它。每一次求后,他都会被凄惨地荼毒一番。四个时辰上升到五个时辰,再升到六个时辰、七个时辰……后来他再也不肯加时了,瑶儿就批评他不肯进步。 第三重考验才是最衰的,咕噜来了之后,就不走了!它觉得躺在李玄的床上,张着嘴等着吃云泥的生活非常美好,不用在阴暗郁闷的墓穴里呆着也非常美好。虽然离开了主人让它有些不高兴,但是它很会调节自己的心情,将李玄当成自己的主人后,就愉快而安适多了。每次咕噜拿爪子压着他的肚皮睡觉时咪呜咪呜地说着这些梦话,李玄的泪水就在无声地流淌着。 ——他们一人一兽,究竟谁才是主人啊? 还不止这些,紫极老人的课程越来越变态了,居然说要让李玄的对眼神功成为真正的神功,将他关在轮回之境中足足一个月,什么也不给他,让他盯着墙壁盯了一个月。 最最最最恐怖的事情是李玄无意间发现的,当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僵立在那里,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看到的情景是石紫凝在练剑,那是多么刻苦的锻炼啊,李玄发誓,就算他知道自己马上要被一万人追杀,他也不可能那么辛苦地练习。石紫凝身上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但她仍不肯休息。哪怕是最简单的一招,她都会练习上千遍,直到其中每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了然于胸为止。 这并不是浪费时间,就以李玄这样的门外汉,都能感觉到,石紫凝的剑法在慢慢地变化着,其中的煞威越来越强烈。 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石紫凝练剑用的靶子上,赫然刻着两个字:“李玄!” 呕!我的老天!她怎会如此恨我?李玄的人生本就被十万两黄金压得一片灰暗,现在更是充满了愁云惨雾。他毫不怀疑,只要有任何机会,石紫凝都会立即将他狠揍一顿,说不定还会杀了他。 他究竟做了什么呢?李玄想来想去想不通! 崔家三姊妹、郑百年、卢家四兄弟,都是自己的敌人。大概只有封常青会对自己好一些吧,毕竟自己帮过他这么大的忙。但李玄却不愿理他。虽然他的审美没有胡突干那么极端,但也容忍不了封常青的猥琐。 这样想来,还是苏犹怜对自己好。 我是不是给虐待得神智不清了,居然认为三度让自己履在生死边缘上的苏犹怜是对自己最好的?李玄哀怨地想着。至少,她还肯给自己写这么多情书。 他手上拿着好几张在课桌上发现的情书。什么永远追随啦,你的光芒照耀着我啦的,联想到苏犹怜的考验,看得李玄天昏地暗。 偌大的摩云书院,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么? 浑浑噩噩间,他发觉自己走到了后山万花坪处。 咦?怎么会往这边走呢?难道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玄屈指数了数,明白了,今日距离他将容小意接到万花坪时,已差不多三日了。既然三日之约已经到了,他是不是该过去问问容小意,要怎样才能消除身体中的小狗汪汪。 幸好现在已是黄昏,他藏在花树的影子里,没有人看到他。暮色时分,万花坪附近并没有人。所以李玄无惊无险地上了这个天生高台。 他所有的烦恼立即消失,因为他看到了一幕他永远无法想象的美景。 万花坪中生满了花,这本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这些花全都大了三倍有余,怒发蓬勃,绵延而出,从藤蔓中间探出去,凌空结了一座花之高台。青枝翠叶红花紫蕊构成一条十丈长的阶梯,连接着高台与万花坪。那高台更显得孤悬天地之外,寥然不在尘世间。 李玄又讶又赞,游目望去,四下寂静无人,见不到龙薇儿与容小意。 他暗暗纳罕,缓步沿着花阶走了上去。每走一步,他的身形就上升一分,不一会就走出了藤蔓的遮绕。那种寥廓感更强,浩浩渺渺,似乎周天之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凭虚而立,将御风而行。 李玄心怀大畅,差点又哼出了“人生得一知己”歌。他登上高台,更是高兴,只见高台的中间,设了一个小几,上面列着一壶酒,两个杯子。花枝结成蒲团,列在几旁,简直就跟邀客一般。 李玄掀开酒壶,就见里面盛满了酒。酒色微碧,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香味扑鼻。李玄本不喜欢饮酒,闻到香味,也不由得酒虫涌动,满口生津。他喃喃道:“好酒好酒。” 他拿起杯子,那杯子也是一朵花结成的,花瓣合在一起,香艳而玲珑。 李玄喃喃道:“风月本无主,既然是无主之物,我就尝上一杯吧。” 他斟了一杯,仰头喝下,立时只觉一股热力透体而入,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满腔烦恼块垒,立时消解。 他抬头,暮色更浓,明月淡黄,出于东天,却仿佛一只硕大的明镜,悬立在花台的近侧。他俯首,山川渺然,天地无物,孑然一身,似游太虚。万朵娇花鲜艳怒放,却又仿佛永不背叛的朋友,陪伴着如此孤独的他。他不由得又斟了一杯,赞叹着饮下。 这一下再也收不住,一杯一杯复一杯,不多会儿,一壶酒喝了个净光。李玄将酒壶提起来,仰首对着嘴控了几次,涓滴皆无。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想要回去。突然酒气上涌,高台上的花枝颇为不平,他的功夫本又稀松平常,咕噜咕噜滚到了台边上。冷气逼来,李玄喝下去的美酒陡然涌上头来,昏昏沉沉地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李玄想要爬起来,酒劲上涌,却哪里还有力气,骨碌碌打了几个滚,将高台上的名花异葩压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这倒让他快意了些,躺在高台上,习习微风吹过,浑身滚烫,倒也惬意。 李玄大声唱着“人生得一知己”歌,决定今晚就露宿于此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娇喝传了过来:“你在做什么!” 李玄吓了一大跳,醉眼惺忪地望过去,就见龙薇儿满脸惊讶、愤怒地望着自己。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顺口道:“不做什么,喝醉了在这里躺一躺。” 龙薇儿脸色更变,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提起玉壶,入手空空如也,龙薇儿尖声道:“你……你把琼玉液全都喝光了!” 李玄傻笑:“喝光了~很好喝~~” 龙薇儿气得浑身颤抖着,一股恶臭传了过来,将她的目光锁在了李玄吐的秽物上。她手脚冰凉。李玄滚过的地方一片狼藉。她充满绝望,突然坐倒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玄这一下慌了手脚,酒也醒了一半,忙道:“你哭什么?大不了我赔你的琼玉液就是了。” 龙薇儿哭得更伤心了:“琼玉液乃是宫中贡酒,普天下只有三瓶,你如何赔我?” 李玄搔了搔头,不以为然地道:“再珍贵不就是一壶酒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龙薇儿抽噎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今日、今日是人家的生辰,人家好不容易请来了容姐姐,布置下九华云镜台,设下名花美酒,想跟谢哥哥两人好好庆祝,哪知……哪知你……” 李玄恍然,原来她费尽心机,先移来五大车东西,又请容小意施展九华云镜术,便是为了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摔了自己一个耳光,感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面对着伤心难过的龙薇儿,他又能怎样呢?他不住嘴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此外,他还能怎样?那是她与谢云石精心经营的二人世界,却被他傻傻地破坏了。这重罪孽,足以让他罪该万死。 龙薇儿哭得越来越伤心,李玄手足无措,突然道:“你等着,我去找容小意,让她再施展一遍九华云镜术!” 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忽然,他咦了一声,因为他发觉花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凭附在万花丛中。 那是一点黑影,却有无数细小的乌丝自黑影中蔓延而出,纠结在千花万木上。那黑色极为深沉,就宛如最漆黑的夜色,在这里凝结一般。 他喃喃道:“这是个什么啊?” 一句话尚未了,那黑影猝然暴起,万花立即被冲散,卷天披拂中,一线精光闪烁,向龙薇儿疾刺而来! 那精光来得好快,一线飞夺,显然要置龙薇儿于死命! 龙薇儿掩面哭着,自然不知道致命的危险已在身前,李玄大吃一惊,顾不得细想,纵身扑上,抱着龙薇儿一个打滚避开。但他抢得实在太急,两人骨碌碌滚下了花台! 花台之下是万丈深渊,两人就仿佛是两片落叶,向下飘去。 那点精光在花台边缘飞舞着,似乎一刻都停不下来。片刻,精光电般坠下,向两人追去。 李玄心中悲凉地呼喊着:这下是死定了! 万丈深渊!他又不会武功道法,这可怎么办才好?他悲哀地想着自己若是殒命于此,恐怕就是死得最窝囊的大师兄了! 突然,龙薇儿身上的红绫发出一道耀眼的红光,倏然张开。一道暖气自红绫上腾开,将两人围裹住,两人下降之势陡然减缓。李玄忽然忆起,龙薇儿初入摩云书院时,就曾御此红绫飞腾,不由得心下大安,庆幸又捡回一条命来。 龙薇儿也停止了哭泣,惊讶地看着李玄。 李玄解释道:“有个人想刺杀你,我没多考虑,就抱着你跳下来了!” 他看着龙薇儿的神情,龙薇儿脸上显出一丝恼怒。他知道她不相信,叹道:“你若是不相信,那也由你。” 龙薇儿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想抱我抱到什么时候!” 李玄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抱着龙薇儿,不由得脸上一红,急忙放手。哪知他手才松开,红绫暖气立即舍弃了他,惨叫声中,他笔直向地面坠去。 轰嗵声响,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龙薇儿纤指引处,红绫扶摇,倏然飞到了李玄身边,问道:“你怎么样?” 李玄挣扎着爬了起来:“还好。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就更好了。” 龙薇儿重重哼了一声,道:“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的!” 李玄唉声叹气地坐起,他的脸色忽然惨变。 幽幽的树影中,那一点精光显得那么耀眼。而隐在精光之后的人影,却又那么模糊不可辨。这黑影宛如暗夜中的妖魅,在静默地舞动着,带走迷路者的灵魂。 他一把将龙薇儿揽过来,紧紧抱住,用身体挡住她。 龙薇儿怒道:“你又想抱……”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她也看到了那点精光! 那精光只有一点,却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就仿佛一头恶狼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猎物。精光中充满了贪婪的欲念,似乎它所搏噬的每条生命,都是它存活下去的必须,所以,它无情,冷酷,狠辣,邪恶。 这冰冷的光让李玄、龙薇儿不寒而栗。郑林荒然,大渊深沉,他们是如此的无助。 精光吞吐着,似乎在计较着什么,一时未能扑上来。李玄压低了声音,悄悄对龙薇儿道:“你的红绫现在还能飞么?” 龙薇儿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的功力不够,红绫只能慢慢地飞,只怕躲不过此人的追杀。” 李玄道:“只要能飞就行。一会我将他引开,你赶紧御使红绫飞上去,躲入书院中,再也不要随便出来了。” 龙薇儿道:“不!他会杀了你的!” 李玄笑道:“傻瓜,你没听说过么?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像我这样坏到骨子里的人,是轻易死不了的。” 龙薇儿叫道:“不!我龙薇堂堂女子,岂能卖友求生?” 两人正低声商量间,那点精光缓缓向前移了过来。 李玄叹道:“傻瓜,我有办法自己逃走的,却被你连累了。你听着,这很重要,一会我喊‘快’的时候,你就指挥着红绫飞出去,但你不要随着红绫走,知道么?” 龙薇儿眼珠转着,道:“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好。” 李玄道:“顾不得这么多了!”从怀中掏出一物,大叫道:“着法宝!” 精光一震,李玄手一晃,那物忽地燃烧起来,李玄劈手将那物扔向黑影,叫道:“快!” 龙薇儿纤手一指,红绫立即舍却了她,向外飞出。李玄闪电般牵着她手,隐到了树丛后。这里芊莽丛生,倒是很好隐蔽。 眼见精光随着红绫窜了出去,李玄嘿嘿笑道:“我就知道这家伙在黑暗里呆习惯了,火折子一晃,肯定会眼晕,看不清楚,只会跟着红绫追出去。” 龙薇儿喃喃道:“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好。” 李玄道:“这法子不好什么法子好?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刺杀你?” 龙薇儿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是你得罪了人,招惹来的呢?” 李玄道:“他可是冲着你来的啊!咦?你手中……你手中是什么?” 他骇然看着龙薇儿,红光暖气舞动,那条红绫赫然出现在龙薇儿的手中。这几乎让李玄崩溃。 龙薇儿委屈道:“所以我觉得你的法子不好么,我这条宝贝丢不掉的,会自己回到我手上。” 李玄猝然转身,就见那点精光已翔舞到了两人身边!一团妖异的黑影汇聚在精光周围,更映得那精光极其明亮,而黑影特别幽暗! 他一声大喝:“对眼神功!”双目圆睁,向黑影瞪去。他对这神功信心百倍,任何人对上了他这双眼睛,都会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从而疏忽百出,错乱不堪。 那时,或许就有机会逃走。 龙薇儿:“你跟一个瞎子对什么眼?” 第二十五章 蓬莱织女回云车 瞎子? 李玄定睛细看,隐约之间,果然见那黑影双目眇然,脸上一片黑乎乎的,是位瞎子!拜托,你要是瞎子就早说一声么!害的我浪费这么多感情。这次的的确确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李玄心中这个憋闷。 便在此时,急风骤起,嘶的一声轻响,那点精光宛如毒蛇般昂首,向李玄噬了过来!李玄这一惊非同小可,精光来得极快,他吃力向旁躲闪,不料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在地。这一摔倒,却正好救了他。那黑影也没料到他居然会有这么一招,一刺落空。 他不由得一愕,精光骤闪,对准了李玄。 李玄却一直有种错觉,一种被注视着的错觉——既然这黑影是位瞎子,那这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不成还有另外的敌人? 便在此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了耳朵:“最强之处,也往往是最弱之处。” 李玄嗖的一声,从怀中掏出一物,大笑道:“我终于找到你啦!” 他开心地跳了起来,这倒让黑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他抱着一本书,在那里大叫大嚷,开心到无与伦比。 这本书,正是紫极老人送给他的“宝贝”。 李玄在对决崔氏三姊妹的灵犀剑时听到的指点,在面对雸拏遮罗闻到的声音,都是这本书发出的! 两次没找出声音的所在,李玄一直耿耿于怀。他始终留着一个心眼,想要看清楚究竟这声音从何而来。 他显然绝没料到会是一本书。 他笑过了,皱起了眉头:“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一本破书?” 那本书封面开阖,书页哗哗哗翻着,抗议道:“我怎么会是破书?我是这世界上最睿智的书!” 李玄笑道:“最睿智是吧?那就赶紧想出个法子来,打败这个坏蛋!” 书高傲地道:“想想我刚才的话,你一定能打败他。” 李玄怒道:“那就是一句屁话!” 他使劲扯着书皮,威胁着这本书。精光遽然闪动,宛如暗夜精灵,一闪就刺了过来! 李玄想都不想,举起那本书就迎了上去。啪的一声轻响,精光刺进了书里。黑影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讶意,因为他性命交修,融合心神的这点精光,竟然无法刺穿这本书!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从书上发了出来:“痛……痛啊!天啊,这真是太没有人性了,竟然让一本书上阵!竟然让睿智的书做这么下贱的事情!我可是要坐在红木的书案上指点风云、运筹帷幄的!天啊,这真是斯文扫地!这真是礼教公敌!” 精光连闪,一连刺了十数下。李玄提起那本书来,连接挡了十数下。他发觉这本书真是好用,指哪打哪,精光无论如何凶悍,都无法穿透那厚厚的书身。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本书呛天呼地的控诉。 “我那光滑平整的臀部啊!我那笔直挺拔的脊梁啊!我那绘满了精致花纹的脸啊!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应该尊敬我,你应该将我当作睿智者来使用!” 李玄不耐烦地道:“不想挨刺是不是?那就赶紧说出来!究竟如何才能打败这黑乎乎的家伙?” 书哭丧着封面,道:“我已经说过了,最强之处,也往往是最弱之处!” 李玄怒道:“我也说过,那就是一句屁话!你就不能说得清楚一些?” 书脸色更苦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定律?” 李玄:“什么定律?” 书:“越是高手说话,就越是含糊其辞、似是而非、隐约晦涩、云山雾罩。毋庸置疑,我正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我说话决不能清楚明白。那不是自掉身价么?” 李玄这个气啊。他撮起拳头,使劲捶了书几拳。 书哎呦哎呦地叫着:“我这把老骨头被刺了这么多下,正好要捶捶。你再用力些。” 李玄心中灵光一闪,若最强之处,就是最弱之处,那黑影的最强之处是什么? 他盯着那点精光,突然仰头笑了起来。 黑影微微怔了怔,李玄猝然低头,一字字道:“我知道你的弱点了!你并不是没有眼睛!” 黑影一震,李玄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他紧紧盯着那点精光,冷笑道:“这点精光就是你的眼睛!” 对眼神功也就在这瞬间全部发挥出来,带着李玄无穷的怨念,下死劲地盯在那点精光上。果然,精光立即被这双毒目吸住,开始涣散。 没有人能在李玄的对眼神功下还能保持冷静。 就算他将眼睛修炼成了武器也一样。 李玄哈哈大笑,双目湛然有神,踏上一步,对眼神功立即强了一倍! 除去阿拉神雷,对眼神功就是李玄最强的武器了。这一招的卑鄙龌龊,防不胜防,实在也不下于阿拉神雷,何况近来又经过了紫极的亲传亲授,威力大增。 精光在对眼神功强大的威力下,一点一点地黯淡。 李玄的对眼神功,威力并不仅仅只限于被一双眼睛盯住。那是一双赤裸裸,色眯眯的眼睛。 那眼睛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龌龊思想,卑鄙下流,阴险狡猾,丑陋污秽,偏狭粗俗。那种感觉,就宛如见到了一只滑腻腻的癞蛤蟆,正鼓着一双硕大的眼睛盯着你,使人不由得恶心到想吐。在这样的目光下,任谁的精力都无法集中,力量无法发挥,而你还无法将眼睛移开! 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这也是李玄大隐隐于世,足足看了三年各种各样的人的眼神,才练成的绝技。当年他在长安城中讨饭,受尽了各种白眼,更看尽了来来往往之人对黄金、美女的贪婪及龌龊,全都融入了对眼神功中。近来,在紫极老人的训练下,这双眼睛更能将以前看到的重重眼神一齐表述出来,简直集人类卑鄙之大成,又哪里是黑衣人所能抵挡的? 李玄一步步靠近,黑衣人忍不住退缩! 他的气势已完全被李玄压住,他那化成精光的眼睛被对眼神功锁住,再也无法移开。他无法抵抗、没有选择地感知着李玄想要他感知到的一切! 重重污秽一齐倾洒而下,灌进了黑衣人的脑海中,阵阵恶心感冲激着黑影,他的斗志开始涣散,他甚至想到了逃。 逃?他若敢逃,一定会死的! 想到那人的手段,黑影禁不住浑身大汗淋漓。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而他所有的道法,都集中在这双眼睛上。他不禁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大响,他被敲昏了。 敲昏他的,是李玄手中的那本书。 就连李玄什么时候欺到他身边,他都不知道。 可怕的对眼神功! 不过,这也是解脱吧? 李玄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本书就在他屁股下嘶声裂肺地叫着:“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侮辱我!你岂能将一个睿智的长者坐在屁股下面?呕,天啊!你的屁股居然就在我的封面上!我那有着丰富花纹的封面啊!我刚化了妆的。” 李玄听也不听它的,虚弱地对龙薇儿笑道:“终于解决掉这家伙了。” 对眼神功虽然威力无穷兼且卑鄙阴险,但也极度损耗使用者的心神。你想想,叫你盯着一个东西看上半天,还要在目光中蕴含着丰富的感情,能不难受么? 但龙薇儿的脸色并没有好看多少:“……还没有解决。” 李玄急忙抬头,就见被捶倒的黑衣人正缓缓站了起来。那点精光也逐渐明亮,逼视着他们。 李玄骇然道:“你居然没事?” 一个沙哑的声音自黑影发出:“小子,我是不死的!你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还是赶紧让我杀了你们,好结束这场令我厌烦了的争斗!” 李玄仍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你居然没事!” 黑影不耐烦地踏上一步,精光闪烁,忽然宛如闪电般旋绕在他的身周,再也捉摸不定。他冷笑道:“你修炼的眼术果然奇特,连我都着了道。但这种没有攻击性的眼术,并不能打倒真正的强者!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决定用我最强的眼术——烛灭九幽,将你们两人杀死。” 他再度踏上一步,那点精光忽然变成了九点,迅捷无伦地旋转起来。精光渐渐涨大,凌空明灭,变成九只快速奔走着的眼睛,紧紧盯住李玄。李玄立即周身不舒服,那眼睛中含着无穷的怨念,似乎是冤死人的眼,正在紧紧盯着他们的仇人。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眼睛,他该对哪只施展对眼神功呢? 连那本书都哀叹道:“完了!” 黑影再度踏上一步! 李玄跟龙薇儿惊恐地握紧手,那是无助的惊恐。 黑影又踏上一步! 三人的距离,已不到一丈!一丈,是高手攻击的最佳距离。但黑影显然并不将李玄跟龙薇儿放在眼里,他又踏上了一步! 一个淡淡的声音飘了下来:“再踏前一步,就死。” 黑衣人遽然抬头,清冷的月华立即晃花了他的眼。 他禁不住疑惑,为什么月光竟会如此灿烂? 灿烂的不是月华,而是一个人。 那人凭虚而立,他沐浴在月华中,月华似乎已跟他融在一起,他就是月华,月华就是他。诸天月华并不再是从九垓上的明月发出的,而尽归他体。 他的疏淡,他的清远,也一如这月华,垂照着暗暗芊莽。于是群山不再静寂,杀气不再肃然。 灿烂更来自他的一双眸子,一看到这双眸子,黑影立即泄气了,因为他修炼了三十六年的眼术,竟然还抵不上这双眸子! 那淡淡的眼眸,在刹那间,却已穿透了岁月,照进了人心灵最柔软之处。 于是他所有的眼术,都不能跟这目光抗衡。 龙薇儿大喜呼道:“谢哥哥!” 李玄一屁股重新坐倒在书上,大笑叹道:“老天,你就不能来早些?” 谢云石目光在李玄龙薇儿身上扫了一下,确认他们两人没有受伤,再度注视着黑影。他缓缓道:“魑,走吧,我暂且恕你初次冒犯之罪。” 黑影身子一震,忍不住叫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谢云石缓缓抬头,他的目光融在月华中,宛如在瞬间已布满了整个天地:“君师兄修的是轮回之剑,一举手便将人斩入轮回。我资质愚顿,无法领略那穷天地造化的奥义,只修成了三成的因果之剑。但就是这三成剑术,已足够我看透你的前因后果,生来死去。你若再不走,等我出剑,不但你现在的残躯会灭,就连你放置在大雪山九鹞洞中的本体,也会因因果牵连,一齐毁掉。” 黑影身子又是一阵剧震,谢云石的话,不由他不信! 因果之剑,果真能斩破一切因果么? 那样的剑术,是何等可怕!他狠劲咬了咬牙,跺脚隐在了浩浩黑暗中。 谢云石不再管他,转身歉然道:“我来晚了,致使你受苦。” 龙薇儿一跳就跳到了他身边,笑容如花,道:“谢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不过……” 她想起辛辛苦苦造的九华云镜之台被李玄弄了个一塌糊涂,无法跟谢哥哥一起凭霄而立,享受身在月宫的感觉,又不由得心下有些不高兴。 谢云石笑道:“你常说天上的星星好看,却没有一颗是自己的。我特意为你求来女娲石,我们驾逐日旭光舟远上九天,将女娲石放在天廛星度上,那便成为你的星星了。此后无论你走到哪里,这颗星都会照耀着你,将幸福平安带给你。” 龙薇儿高兴地跳了起来,一把拉住谢云石的手,大叫道:“谢哥哥,我们赶紧去吧!” 谢云石回头要跟李玄说句话,但被龙薇儿拖着,这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纵起了剑光,一闪没入了重霄。跟着逐日旭光舟那独特的光芒闪耀而起,徐徐飘入了九天之上。 第二十六章 已知仙客意相亲 李玄苦笑,自己就被扔在这里了? 那本书悄悄从他的屁股底下挪了出来,跟他并排坐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也喜欢这个小姑娘,是不是?” 李玄闷声不说话。书道:“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我也暗恋过一本秀气的书来着。年轻真好啊。” 李玄长叹道:“你说我长得不够英俊么?为什么比不过那个谢云石?” 书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算难看啦,就是脸型太过方正,若是几年之前还可以,但现在流行尖下颌的瘦削型美男子,你就比不过了。不过恋爱拚的是深情,只要你情够深,一定能打动那位小姑娘的。” 李玄笑道:“你懂什么?” 书叫了起来:“我懂得可多了!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懂的事情!不过我告诉你,你要小心点,因为你最近的运气不好,是受苦的命。” 李玄唉声叹气道:“这我早就知道了。我受的苦还不够么?” 书欲言又止,突然,一条绳子从悬崖上垂了下来。李玄大喜,抓住绳子试了试,足够结实。他将书揣在怀里,攀着绳子,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还没等到头,就听小玉大叫大嚷道:“愚蠢的人类!居然掉到了悬崖下!你要记住,你又欠了伟大的鸟类一份恩情!” 李玄爬了上来:“为什么要说又?” 小玉骄傲地扑闪着翅膀:“上次我出主意,让你用自己的手垫着,让主人踩着前行,不是恩情么?” 它不这么说,还勾不起李玄一肚子怒火来。立即两只手闪电般合上,掐住它的脖子,死命一用力,小玉的白眼立即翻了出来。它使劲地点着头,示意有话说。 李玄冷笑道:“你所说的话,最好是我感兴趣的,否则,我就掐死你!” 小玉更加用力地点着头。 李玄的手放开,它立即大叫道:“小狗汪汪!” 这句话果然让李玄十分感兴趣。他问道:“你家主人想出解决的办法了?” 小玉趁他不注意,一下子高高飞起,叫道:“主人要你赶紧过去,她要给你好好检查一遍!” 李玄:“主人在哪里?” 小玉:“在这里。” 它一转身,就见容小意正躺在一朵极大的花中,她娇弱的身体似乎是由花露凝结成的一般,一不小心,便会随着朝阳的霞光流逝掉。 既然就在眼前,还说什么赶紧过去?若不是小狗汪汪实在让李玄悬心,他一定会再追上小玉,使劲掐一顿它的脖子!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急忙跑到了容小意身边。 容小意微微睁开一点星眸,虚弱地道:“公子,九华云镜术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有怠慢之处,请莫怪。” 李玄忙道:“不要紧!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小玉衔过一朵花来,扔到李玄身前,叫道:“种在身上!” 那朵花看上去很鲜艳,花瓣合在一起,根很长,不住地颤抖着,好像不是花,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小兽。 李玄厌恶地道:“做什么?” 小玉道:“种在身上,你那过剩的精力就会转到主人身上,主人就有力气啦!” 李玄拿起那朵花,怀疑地道:“有用么?你会不会骗我?” 他的手指才接触到那朵花,颤动着的根须倏然围了上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肌肤里。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忽然间觉得好累好累。 花上合着的瓣徐徐绽开,异香袅袅透出,容小意苍白的脸颊渐渐红润起来。 但李玄却渐渐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容小意皱眉道:“小玉,你是拿嫁衣花给公子的么?” 小玉拍了拍翅膀,满不在乎地道:“哦,我搞错了,拿的是压金线花。不吸光他的精力,绝不罢休的花。”它补充道:“我是故意的。” 李玄心里这个恨啊。他决定跟这只鸟誓不两立! 容小意皓腕轻抖,两只花攀到了李玄的手上,细长的茎缠住了他的腕部,随着他的脉搏跳动起来。容小意的眉头浅浅地皱了起来,道:“公子所中的诅咒,潜藏极深,连我都无法清楚地查看到。只能尝试着去解救。不知公子怕不怕痛?” 美人如此询问,李玄能丢了面子么?自然充满了男子汉豪气地道:“不怕痛,绝不怕!” 容小意轻轻颔首,道:“如此就好了。我会培养几朵医道奇葩,来为公子治病的。” 她随手采过来一朵碧绿碧绿的花朵,道:“公子请吃下去。” 她这样软语相商,治的又是李玄心头牵念,李玄当然义不容辞。他张嘴吞下,差点立即吐了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啊!虽然他经验不够丰富,没有亲口尝过阿拉神雷,但遥想起来,就算是阿拉神雷也没有这么难吃吧! 容小意殷切地看着他,李玄强行忍住,没有吐出来,足足费了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勉强将绿花吞下去。他咦了一声,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成了绿色,透明的绿色。就跟被十方刹那光照到了一般,骨骼、内脏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一动一动地跳着,上面花花绿绿地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血条。 容小意轻声道:“公子想的没错,这朵花叫做‘刹那芳华’,有十方刹那光之功效,可以让人的身躯透明,利于诊治内脏顽症。” 李玄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容小意伸出一根纤指,指着他心脏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血条,道:“这些就是公子心中的念头,公子心中所想,便由这些念头表述出来。” 念头?难道我想什么都能被看出来?那我抓住你容小意,○○xx…… 容小意的脸立即红了:“公子……” 真……真的能看到! 李玄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跳了起来:“不行!我决不允许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快,将这该死的刹那芳华拿走!” 容小意抱歉道:“那是不行的,刹那芳华入体后,无法取出,只能等一个月后,它渐渐枯败,效用才会消失。” 李玄大叫了起来:“一个月?天啊,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小玉不耐烦道:“罗嗦!主人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压金线花!” 又一朵压金线花种在了李玄身上。 李玄彻底没有抱怨的力气了。 书悲叹道:“我早教你小心了,年轻人就是不听,见了美丽小姑娘便没了戒心。想我老人家当年……” 摩云书院里出现了一位神秘客。 他披着一件大氅,将全身都裹住了,神神秘秘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地走着。那就是李玄。 但他以为这样就没有人发现他了么? 墙角突然窜出了一个人,一把将他的大氅掀开。 那是封常青。 李玄一时没明白他想做什么,封常青紧盯着他的心脏看了会,抬头道:“大师兄,原来你真的挺龌龊的啊……” 李玄劈头一拳,将他打得滚了出去。自己心情正不好呢,他还敢来调侃?这一拳打出之后,又想起了这些日子受的怨气,一发而不可收拾,拳打脚踢,将封常青打了个鼻青脸肿。 这才稍稍消了口气,得意洋洋地向前走着。 但厄运显然没有离开他,他的肩膀又被一个人攀住了。 一声柔腻的娇声传来:“檀郎,你究竟有多爱我呢?” 李玄很无奈地转过身来,就见苏犹怜正含情脉脉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热辣辣地盯着他。他叹了口气,道:“你也想看,是不是?那你就看好了!” 他干脆将大氅脱了下来,施施然坐倒在地,大度地道:“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好了,反正我这个人一向龌龊,你们也都知道的!” 苏犹怜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她蹲下来,仔细地看着李玄的心。她看得很入迷,突然道:“檀郎,你说心脏既然可以透明,那能不能在心上刻上几个字呢?将我的名字刻在你的心上,你是不是就永远会记得我、爱我呢?” 李玄吓了一大跳,落荒而逃。开玩笑,心上刻字,那他还有命么? 终于,他逃进了自己的小屋——太牢。有怪兽咕噜的地方,本来李玄绝不愿意再来的,但现在,他却觉得这里最舒坦。 咕噜在咕噜咕噜地睡着,它感觉到李玄来了,抬起前爪,让李玄躺下,自己半截爪子搭在李玄身上,照旧睡着,嘴里一边喃喃地说着梦话:“我是主人最爱的小猫咪!” 李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忽然想明白了,这肯定是小玉搞的鬼!要不这帮家伙怎么都知道他透明了?他们怎么知道如何读懂他的念头? 至于为什么没有通知咕噜,那简直太好理解了,咕噜要是一见到小玉,肯定第一反应就是将它抓来吃掉! 猫咪最喜欢吃小鸟的。 迷迷糊糊中,咕噜突然噌的一声坐了起来。 咪呜,咪呜! “什么?我不是你的主人?我就是啊!” 咪呜,咪呜! “你的主人长的不是这个样子?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大青虫?我就是你的主人啊!” 咪呜,咪呜! “大青虫滚开?” 啪的一声,李玄被打飞了。咕噜满意地躺下来,继续睡。一面睡一面讲梦话:“这里只让主人跟他最喜欢的小猫咪睡……” 李玄持续哀怨中…… 幸好夜总要过去的,朝阳很快就来临。李玄悻悻走进了图书馆。齐刷刷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他。 李玄叫道:“你们想看,就让你们看个够!” 他索性将大氅撇开,大大方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头苦读。苏犹怜偎依在他的身边,柔笑道:“我就知道我的郎君是位盖世英雄,拿的起放的下。姊妹们,既然他这么大方,我们还客气个啥?” 崔家三姊妹、龙薇儿、卢家四兄弟甚至封常青全都围过来,睁大了眼睛看李玄。郑百年跟石紫凝在刻苦练剑,是以没有参与这场闹剧。 “呀!你的念头转得还真是快!” “啊!你居然还有这么多骗人的想法!” “喔!你这人简直坏死了!” “噢!你居然也会害羞!” ………… 李玄虽然打定主意不再逃避,但也被他们搞得不胜其烦。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又遇上了稀奇的东西,那简直有唱到深夜的趋势。卢家四兄弟好像看上崔家三姊妹了,崔家姊妹说什么,他们就附和什么,登时将李玄贬到一无是处。 突然,苏犹怜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从李玄的书本中拉出一根纸条,李玄瞥了一眼,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么?这不是你写给我的情书?” 苏犹怜的脸色立即变了,纤手扬处,一把拧住李玄的耳朵,似笑非笑地道:“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情书?郎君,你不会背着我勾三搭四吧?要知道,在我的故乡,不忠心的男子可是要遭受全族人的追杀的!”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的衣服。她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淡色的,那衣服也会极合身,衬托出她不同的美丽来。 只是,她的性情似乎也会因为衣服的颜色而改变。一身白衣便清绝圣洁,一身红衣便丰艳热情,此时一身紫衣,那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无论说起来话来,还是做起事来,都已完全不是那个淡淡的苏犹怜了。她像个吃了醋的小女人,简直要打翻醋坛子。 李玄再一次领教了她变化之快,脸色也变了:“这……这不是你写的?” 苏犹怜的手上立即加了三分力气:“当然不是了。我有什么话不会当着面说么?还写什么情书?过来,乖乖地接受我爱的小惩罚!” 李玄明白了,这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 他一面被苏犹怜拖走,一面恶狠狠地道:“要是叫我查出来这是谁干的,我一定要他好看!我要挖出他的心,剖开他的肺,喂给咕噜吃!” 龙薇儿撇了撇嘴:“咕噜才不吃呢!” 崔翩然狠狠道:“花心大萝卜一个,活该受罪!” 封常青一如既往地害怕:“这也太残忍了……” 苏犹怜爱的小惩罚很简单,她将李玄拖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恶狠狠地对李玄道:“我要将考验升级!一个有了污点的男人,要通过更严厉的考验,才能赢得少女之心!” 李玄哀切地道:“我不想赢得……” 苏犹怜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抹娇笑:“郎君,你说什么呢?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的手始终没离开过李玄的耳朵,此时狠狠一扭。 李玄大叫道:“我愿意!我愿意!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接受你的考验。” 苏犹怜的笑容稍微温和一点,她的手也不那么用力了。她轻柔地笑着,在李玄被扭红的耳朵上呵了口气,安慰道:“我就知道郎君最喜欢我了。你要知道哦,我这是为你好。我的故乡的男子在结婚后,要比赛这七重考验的。赢了的人扬眉吐气,成为人上人,输了的人垂头丧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郎君,你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吧?” 李玄摇了摇头,谁都不想。 苏犹怜道:“降龙伏凤,天上地下。雸拏遮罗为龙,凤头鹫为凤,古墓为地,此为前三重考验。第四重考验我本为你安排了天极之旅,但现在,我决定要改变!我要将考验升级!就是摩云书院的三大传说!” 三大传说? 李玄再度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他一直浪迹江湖,连摩云书院的名字都没听说几次,三大传说是什么,更是闻所未闻。 苏犹怜并未对李玄的无知感到诧异,因为她入学最晚,紫极在向全体新生介绍这三大传说时,她也不在场。 她神秘地笑了笑,道:“这三大传说曾是摩云书院最高的秘密,也是最恐怖的所在。历代生徒都极力想破解这三大传说,但从未有人成功过。传说每一个传说都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获得了这三个秘密的人,将会……” 李玄问道:“将会怎样?” 苏犹怜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厉害啦。我决定,这三大传说,将会是你第四、五、六重考验。” 李玄竖了竖肩膀,道:“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 苏犹怜道:“第一大传说,天秀峰上的仙人。传说每年八月十五仲秋节月圆之夜,仙人就会降临天秀峰上,有缘能见到者,将会得到仙人所赐,从此横行天下。传说你们的司业谢云石就曾见过一次仙人,从此修为一日千里,为书院中翘楚。” 李玄的眼睛立即亮了:“这么说来,只要爬上天秀峰,就可以天下无敌了?嘿嘿……嘿嘿!” 他越想越是得意,不由得大笑起来。原来摩云书院还有仙人啊,不早说!他赶忙道:“我愿意接受这重考验!” 苏犹怜道:“你先不要得意。每年八月十五,都有很多人到天秀峰上来找仙人,但一到八月十五之夜,天秀峰就再也无法攀爬。那时峰上充满了十方刹那光,任何隐身术、法宝都无法遁身。天风凛冽,从九重天上吹下来,将一切有生命之物全都吹走。而且仙人多数不喜凡人,这么多冲上去见仙人的,却只有谢云石一人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那其余的人呢?苏犹怜淡淡道:“其余的人全都死了。” 死……死了?这是仙人还是恶魔? 苏犹怜道:“仙宝本就难得,所以这几年来,也没有几人敢再上天秀峰的了。” 没有人敢上去的,你叫我去? 苏犹怜柔声一笑道:“但我知道我的郎君与众不同,一定能够取得仙宝,全身而退的,是不是?” 她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看得李玄心神一荡。那盈盈的笑是一位女子全心全意的依赖,是永世不变的期待和许诺。 李玄不由得胸中豪情顿生,一把握住苏犹怜的手:“我一定能做到!” 这次可要握紧了,再也不能让她抽手去扭自己的耳朵了! 苏犹怜盈盈一笑,道:“摩云书院第二大传说,深藏在书院中的魔舍。” 李玄:“魔舍?有多么魔?” 苏犹怜摇了摇头,道:“谁也不知道这座魔舍有什么神秘之处,甚至没有人知道魔舍究竟存在于何处。但当年摩云书院刚建成之时,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就曾联袂而来,要求紫极老人将魔舍的秘密公诸于众,但紫极老人宁愿翻脸,也不肯让二人踏近魔舍一步。从那时开始,就谣言四起。魔舍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竟然让雪隐上人与大日至尊者都如此觊觎?紫极老人从不解释,后来被问得紧了,他才稍微吐露了一点,说,魔舍中锁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决不容任何人染指。” 她轻声道:“我听到这个传说之后,屡次在想,究竟什么秘密才算的上最大的秘密呢?后来,我终于有些头绪了。” 李玄忍不住问道:“什么头绪?” 苏犹怜神秘地道:“轮回。” 李玄皱眉:“轮回?” 苏犹怜道:“这世间最大的力量就是轮回,但只有两人能够施展出此等力量,一位是能使用轮回之境的紫极老人,另一位便是轮回之剑剑斩天下的君千殇。凭借这种力量,两人傲视天下,无人能敌。这等力量,怎能不让别人觊觎?就算是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也不能不贪心。所以,我便想,也许在这个魔舍中锁着的,便是轮回之力的秘密。一旦进入了其中,就有可能掌握轮回的力量,施展出君千殇那样的轮回之剑来。” 这一次更让李玄心动。轮回之剑啊!他遥想起当时刚进摩云书院中时,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联手一击,君千殇虚空度劲,借由他身逼退了两位魔头。那时的轮回之剑,连十分之一的威力都未必发挥得出,就足以威震天下。 若是他也掌握了之后,那该如何呢? 他想打谁的屁股就打谁的屁股,什么样的考验都难不过他了! 李玄嘿嘿笑着,只剩下傻笑了。他张嘴就来:“这重考验,我接下了!” 苏犹怜笑道:“郎君,你好勇敢哦。魔舍隐藏着如此大的秘密,所以其座落之处也就隐秘无比。你可要好好找哦。” 李玄豪情万丈:“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的!” 苏犹怜:“这么神秘的魔舍,守卫一定很强的,你有信心打赢么?” 李玄万丈豪情:“放心吧,没有什么人能挡住我的!” 苏犹怜:“听说守卫魔舍的,是君千殇本人。” 李玄立即噎住了——君千殇? 苍天! 苏犹怜勾住他的手,言笑晏晏:“郎君,不要泄气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李玄有气无力地道:“第三大传说呢?说来听听。” 苏犹怜笑道:“郎君好有勇气哦,居然想一下子挑战三大传说!第三传说,叫做天之链堑。” 李玄皱眉:“天之链堑?好奇怪的名字!” 苏犹怜道:“天之链堑也在书院后山,乃是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直联入万壑深谷。链堑的另一头通向何方,没有人知道。就连爬上过天秀峰的谢云石,也从没敢踏上过天之链堑。是以,三大传说中,以天之链堑最为神秘,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任何信息。若单论神秘性,连魔舍都比不上它。” 李玄道:“听起来好像这个最简单,不就是一条铁链么,大不了我找条带子,帮在链子上,不就得了。” 苏犹怜道:“挑战天之链堑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有你这种想法,但他们都死了。” 李玄一惊:“又是死了?” 苏犹怜缓缓颔首:“巨大的秘密中必定藏着巨大的力量或财富,但伴随的,必将是巨大的危险。郎君,我并不想要其中的力量或财富,我只是想让你证明,你的心啊,因我的爱而足够坚强。” 李玄一把没握住,她的手又飞到了他的耳朵上。 李玄急忙道:“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苏犹怜柔媚一笑,但突然就转为冰冷之色,狠狠道:“那情书是怎么回事?” 李玄身子一震,慌忙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苏犹怜的笑容有着杀死人的魔力:“要快些哦,我迫不及待地想开始考验呢。” 李玄急忙点了点头。 他自然不知道,苏犹怜如花的笑靥下,有着多么可怕的计划。 更不知道,他一步步探索三大传说过程,会给这个世界开启多大的灾劫。 第二十七章 新鬼烦冤旧鬼哭 接到情书固然是好事,但对于此时的李玄,却无疑火上浇油。所谓桃花运即桃花劫,他最近劫的大是不轻,可以说是接连巨创,再也不能添油加醋的了。而且,这件事多半是个恶作剧,要不,这年头,谁还会用写情书这种老土的方式? 他决定要彻查一遍,好好地找出这个人来。 他已经有了个完善的计划。 他施施然地走进了图书馆。所有的人都还在。不奇怪,虽然今天不是自习课,但每个人都想看看,爱的小惩罚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威力。 很好,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对这个小惩罚很满意。李玄的右耳朵比左耳朵足足大了一倍,红得发亮。李玄拿着那一叠情书,满脸奸笑地走到了崔蔼然面前。 “这情书是不是你写的?” 崔蔼然愤怒地看着他:“你脑子被拧坏了?我会写情书给你?” 李玄点头:“我也不这么认为,那就拿出你的本子来,让我核对一下笔迹。” 核对笔迹,实在是个很好的办法。这本没有什么,但崔蔼然偶尔一眼扫过去,看到了李玄的想法,却不由得花容失色。 ……借着核对笔迹之名,看看她写了些什么……反正不管像不像,就一口咬定有些像,让她将所有的本本都拿出来……嗯,真是好办法……嘿嘿…… 崔蔼然立即将自己所有的书本全都扫进了桌洞中,手忙脚乱地锁上了。李玄奇怪地道:“叫你拿本子出来,你为什么不拿?难道心里有鬼?” 崔蔼然脸上有些发红,呆了呆,突然怒道:“你为什么不先检查别人的?凭什么先查我的?” 李玄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转身向第二个人走去。教室里立即响起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所有女生都将自己的书本全都锁在了桌洞中,异口同声地道:“你为什么不先检查别人的?凭什么先查我的?” 显然,她们也都看到了李玄的想法。 刹那芳华实在是朵很好的花,而李玄的身子骨也太透明了些。 李玄又点了点头,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转身向封常青走去,封常青脸都吓白了:“男……男生的也要检查?” 李玄微笑:“现在风气不对,时常有超越友谊的存在。你要是没有这个爱好,为什么怕我看到?” 封常青的脸惨白惨白,又是一阵狂响,所有男生的桌洞也都满了,锁住了。李玄倒也没有生气,转身轻松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读起书来。 同学们一面看书,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李玄,眼神中充满防备和鄙夷。 然而,一直到下课,李玄的心中都没有再起什么别的念头。好在,图书馆的书桌由特制法术禁制,只有生徒本人能够打开,倒也不怕李玄强行偷看。 于是大家都放心的回去休息了。 夜晚。 李玄抬头一看,月到中天了,这才慢慢起床,还有时间梳洗了一下,向图书馆走去。他相信,真正的恶作剧者,一定会自己显形的。 只要他等得起。 白天喧闹的时候,李玄没机会查看各位同学的书本,恶作剧者也没机会将自己可以作为证据的书本藏起来。此人想必很担心,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李玄的报复一定极为难受。 所以,他一定也在等待时机,等待将自己这些“证据”转移走的时机。 而现在,就是李玄精心为他设造的时机。 一个人影飞速地闪进了图书馆…… 开锁声……翻查声…… 人影飞速地闪出了图书馆……闪进了树林…… 人影在挖坑…… 他不知道李玄正站在他的背后,李玄双目中充满了怒火,因为他看清楚了人影手中所拿之物,那是一张纸条,一张跟他所收到的情书一模一样的纸条。 他早就写好了,就等着放入李玄的书本中了。难怪他一定要回来偷走! 李玄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喝:“封常青,居然是你!” 封常青身子一阵哆嗦,骇得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李玄也不管这些,抓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恶狠狠地道:“枉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还费尽心机将你送入摩云书院,你竟然设下这么恶毒的计策来害我!你说说,你还有人性么?” 说着,啪啪啪啪给了封常青几个大嘴巴子。打得封常青灵魂又重新归入了窍中。封常青哭喊道:“大师兄,我是冤枉的!” 李玄怒道:“冤枉?这纸条不是你写的?” 他看着封常青那猥琐而丑陋的面容,不由一阵恶心。这样的一个男人居然对自己写深情款款的情书……呕,想想就令人吐啊! 封常青慌忙解释道:“大师兄,那不是爱慕,那是景仰啊!那是抒发的我对您的那一片景仰之情啊!” 李玄怒哼哼地道:“你景仰我?有这么景仰的么?” 他又踹了封常青几脚,仍然感觉不解气。 封常青抱着他的大腿,哭道:“自从我被大师兄救了之后,我就感觉我的人生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是原来那个卑微的我,我也有了存在的价值!” 他猛地爬起来,扑地跪倒:“大师兄,请允许我叫你一声老大,请收下我这个小弟!我愿意一生追随你,降龙伏凤、天上地下,唯你所命!” 降龙伏凤,天上地下?这怎么那么像苏犹怜的话? 封常青羞赧地道:“老大,对不起,你跟苏师姊的事,已传为整个书院的笑谈。我也是忠实的听众。老大,我以后追随了你,就可以听你亲口讲给我听了。一定比他们详细多了!” 说着,不禁面露得意之色。李玄心头火起:“这就是你拜老大的原因?”使劲一脚将封常青踹了出去。 封常青大叫扑回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是啊!老大!我是诚心景仰你的。是你给了我新生啊!” 李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喝道:“你想要新生是不是?跟我来!” 他也不管封常青同意不同意,拖着他向外走去。封常青大喜道:“只要老大肯收我,就算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心甘情愿!” 但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后果了。因为李玄带着他出了摩云书院,越走越荒凉。阴风阵阵,带来鬼声啾啾,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中寂静地回响着。不时一个苍白的影子闪过,那……那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在向自己的脖子里吹风? 封常青突然杀猪般地高叫起来:“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不想死啊!” 李玄充耳不闻,拖着他一直走了二十多里地。 封常青的惨叫声嘎然而止,他不单不要求放自己下去,反而紧紧扯着李玄的衣服,生恐他把自己丢下。 李玄的脚步停止。 惨白的月色幽幽地透下来,封常青的脸色就跟月色一样惨白。一座极大的古墓耸立在他面前,月光中,古墓前的石人石马静默不语,显得那古墓就宛如王者的宫殿一般,宏大,雄伟。 鬼气森森,阴风飒飒,似乎那地狱的主人正从古墓的深处醒来,在幽远的暗处打量着两个来侵者。坟四周的松柏经风而舞,又宛如万千鬼灵,要搏人而噬。 封常青吓得手软脚软,宛如一滩稀泥缩在李玄的脚边,迷迷糊糊地,就看到李玄在古墓上摸来索去的,墓上忽然露出一个大洞口。 李玄冷笑道:“你若是想要我收你,那就在这古墓中呆一晚上。” 封常青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紧紧抱着李玄的大腿。 李玄怒道:“你想不进去都不行!” 说着,狠命一脚,将他向古墓中踹去。封常青一声惨叫,身子直坠了下去。但他的手就跟长在李玄身上一般,拖着李玄也跌进了洞中。 李玄猝不及防,两人摔成了一团。他心里这个气啊,一顿拳打脚踢地将封常青赶开了,冷冷道:“你自己在这古墓中呆着,我明天早上来接你。你若是还没死,我就收你做小弟。” 封常青叫道:“不行!不行!鬼一定会来吃我的!” 李玄有意吓他,微笑道:“你叫得这么大声,会让鬼听见的。” 封常青脸色惨变,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他拔腿就向洞口跑去,一面跑,一面嚷道:“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但就在他刚跑了两步时,一道土门突然缓缓自他的身前升起,将墓洞封住。封常青吓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大声叫道:“鬼啊!鬼啊!” 李玄皱眉道:“什么鬼鬼鬼的,没有鬼都让你叫来了。” 这座墓他前几天才跟苏犹怜来过,有那位老尸跟杨仙在,料来也没什么鬼能伤得了他们,所以他才放心地带封常青过来,小示惩罚。 但那土门又是怎么回事? 封常青的白沫又快吐出来了,李玄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叫道:“老鬼?” 没人答应。 李玄又叫道:“杨仙?” 还是没人答应。 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妙,突然,墓室尽头,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红灯。 红灯如血,静静地悬立着,纹丝不动。 血色嵌在夜的漆黑中,呆呆地瞪视着他们。封常青的两条腿筛糠般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这只灯笼一直瞪到了他的心里去。灯笼的表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为缓慢地蠕动着,那是不是在缓慢流下的血? 这暗夜中的妖红似乎有种诡异的吸引力,让封常青的目光完全无法移开。他甚至不敢眨眼,似乎只要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盯住它,那灯笼就会立即侵入他的血脉,将他完全吞噬掉。突然,那妖红的灯笼诡秘地闪了闪,似乎是在对着他笑。 封常青惨叫了起来:“人皮灯笼!人皮灯笼!” 李玄也暗暗惊心,但他还没慌乱到封常青的地步,一把将乱跑的封常青拉住,怒斥道:“什么人皮灯笼!” 封常青的惨叫声更响:“小鬼顶着人皮灯笼出来了,我们完了,一定会被杀死的!” 那灯笼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缓缓向两人移了过来。 没有人擎着这只灯笼,绝没有人。 李玄也不由得一惊。莫非真的有鬼? 就在这时,灯笼已经移到了两人身前。李玄终于看清楚了这灯笼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人,一个惨白惨白的人。它身上穿着一件女人用的红绸的长衣,但它是男是女,李玄跟封常青都没法判断,因为它的脑袋已被掏空,做成了这个灯笼。灯火就装在它的脑腔里。 火光摇曳,五官、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两只眼珠已经不在了,血红的光从脑腔中透出,宛如两点怨恨之极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两人。 那是什么样的光啊,似乎燃烧的并不是灯油,而是……血。 封常青毛骨悚然,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一根巨大的灯芯沿着这人的脊骨直通而下,索取着它的血液与骨髓,供给这盏灯无休止地燃烧着。他大叫一声,想让自己晕过去,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晕不了。 他狠命拉着李玄,整个身子几乎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哭道:“老大,我们快跑吧!” 跑?这似乎是个好主意。李玄也顾不得多想,跟着封常青一阵狂奔。 墓中黑洞洞的,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跑了好久,封常青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喘息着停下步来,一回头,却见那展“尸灯”正慢悠悠地向他们飘来。 他们跑了这么远,竟也没能甩开它! 这一下把封常青吓了个够呛。他吐了一口口水,放在手中,伸到李玄面前,哭着道:“你尝尝我的口水,是不是苦的?” 李玄也是又惊又怕,一听封常青如此说,更是又恶心又怒,联想起若不是因为这猥琐的丑货搞出的情书事件,自己又怎会陷身到这么危险的境地? 上次跟美丽的苏犹怜来这里,碰到的是老尸、杨仙跟咕噜,这次跟丑陋猥琐的封常青,来的还是同一个地方,遇到的却是人皮灯笼!难道这家伙是个灾星么?他恼将起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封常青哭喊道:“你尝尝我的口水,若是苦的,那就是苦胆破了,我的命也就不长久了。老大,你抛下我自己走吧!老大,你以后一定要为小弟报仇啊!” 李玄一脚踏到他的嘴上,将他凄厉的唠叨封住,恍惚之间,忽然就见那尸灯竟变成了两个,更快地向两人飘了过来。李玄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拉起封常青,又是一阵狂奔。 阴风凄惨,忽然传来一阵鬼哭之声,就见前路上静静站着一个通体雪白的女子,伸出两只惨白的手来,拦住两人的去路。封常青双脚一下子就软了,李玄大喝道:“冲过去!” 两人脚步不停,一顿疯跑,越过了那女子。 封常青怪叫道:“她拿手摸我!她的手好凉啊!” 李玄:“废话!鬼手能不凉么?” 他们穿过一条头大得就跟小山一样,被石头卡住动弹不得的大蛇…… 李玄心中忽然灵光一闪,道:“我们沿着这条路冲下去!” 他指的,是咕噜将他衔进去的窝。 也就是那个冰封着一个蓝衣人的玄冰之洞。 那洞在这充满了妖鬼的古墓之底,却没有一丝妖气,显然有着群邪辟易的威严。李玄上次被咕噜衔进而无恙,说明这东西于人无害。 既然如此,那洞就是最好的避难所。 至于进了那洞怎么出去,那只能留到以后再说了! 第二十八章 下归无极终南黑 眼见后面那白衣女子也加入了两只尸灯的队伍,向他们扑了过来,李玄跟封常青哪里顾得了其他?匆忙跑了下去。 只是……只是那白衣女子跑起来的姿势可真是难看…… 他们穿过一窝长着鬼头,六只爪子的妖怪…… 他们穿过了一只浑身生满绿毛的僵尸…… 眼前光明骤闪,那块巨大的玄冰矗立在前,发出幽淡的蓝光,将周围照耀出一片神秘的光芒。 相对于古墓中的惨淡阴森,这里简直是仙境。李玄拖着早就跑不动的封常青一头栽了进去,这才转身大笑道:“你们有本事就追进来啊!” 他的笑容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消失了。他看到,两只尸灯已停在了玄冰蓝光的边缘,但那只跑相极难看的白衣女鬼,却依旧凶恶地冲了过来。 难道这只鬼比较剽悍,居然不怕这里的禁忌,还是自己猜想错了呢? 李玄大惊失色,那只女鬼一头撞在他身上,一人一鬼骨碌碌滚到在地。 李玄突然大叫道:“你……你不是鬼!” 这人身上还有体温,肉还是软的,如何会是鬼?听他这么一叫,封常青立即来了精神,两人手忙脚乱地将那人擒住,将白衣扯了下来。 在蓝光映照下,那人在慌乱地挣扎着。虽然一时看不清楚那人长的什么样,但绝不会是鬼。只要不是鬼,封常青还有什么害怕的?使劲撕开那人的白衣,将他捆了个四蹄朝天。 李玄一口恶气还未出,想到自己神武英明,竟然被这小子装鬼吓了个半死,跑了个气背,狠狠道:“瞧我今天怎么整治你,不将你剥下一层皮,我就不叫李玄!” 那人忽然叫道:“大师兄,饶命啊!” 封常青奇道:“难道他也是咱书院中的人?” 李玄将那人的脸掰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似乎有那么一点恍惚中的犹豫,觉得这个人曾见过,还真是在书院中见的。但若要他想清楚这个人是谁,那就力有未逮了。 是跑堂的?扫地的?煮饭的?若是同学,没理由这么陌生啊。石紫凝、郑百年、封常青、龙薇儿、苏犹怜、崔家三姊妹、卢家四兄弟,他是如数家珍,每个都是他的仇人啊。呜……似乎……似乎还有一个人,他叫什么来? 李玄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他只好去问封常青:“我记得除了石、郑、龙、苏、崔、卢,咱们还有一位同学来着,你记得他是谁么?” 封常青沉思着,渐渐地,他脸露痛苦之色,最后艰难地摇了摇头,道:“打死我也想不起来了!” 那人大叫道:“就是我啊,我叫边令诚!” 李玄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就是叫边令诚!在分宿舍的时候见过一次。后来你去哪里了?” 边令诚道:“我……” 他还没说话,李玄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冷笑道:“平时躲了个人影不见,也不来孝敬我这个大师兄,这时却装鬼来吓我。你想让我饶了你,那是不可能的!” 他抓起边令诚的双手,道:“你想尝尝十二金剪指,还是平地登天?”他又抓起了边令诚的双脚。 边令诚脸色苍白地问道:“什么叫十二金剪指?什么叫平地登天?” 李玄凶恶地道:“十二金剪指就是将你两只手的大拇指、小指剪掉,然后将你其余的手指从中一剖两半,这样你就有了十二根手指,比原来的还多两根,说起来算你赚了。而平地登天就简单多了,将你的两只小腿砸烂就行了。” 边令诚怪叫道:“不行的,大师兄!我没认出来是你们两个,以为古墓中闯入了坏人,所以才命令明珠、红玉去吓吓他们的。后来我看到是大师兄你,就想拦住你们,告诉实情。哪知你们根本不想听我解释,我这才追过来的。我完全是一番好意啊。” 李玄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像,他是想拉住他们。但在幽暗阴森的古墓中,后头被两只红光尸灯追着,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浑身白衣的人,谁会认为他是善意的? 李玄心中这份恨意仍无法消,叫道:“不狠狠揍你一顿,仍无法消我心头气!你且说说,你不好好地呆在书院中,跑到古墓里做什么?” 边令诚道:“因为我有病。” 李玄道:“有病?” 边令诚道:“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只喜欢死的东西,不喜欢活的。姆妈给我买了只小鸡,它很漂亮,我很喜欢,我每天都喂它好多好多好吃的。但我总是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终于忍不住将它一刀杀了,将它放在我的被窝里,让它每天晚上都陪伴着我,我感到很幸福。活的乱蹦乱跳的东西总是让我觉得很恐惧,它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伤害到我,离开我,只有死后那种静谧的安详,才会让我感觉到美。大师兄,你只须跟我一样,静下心来体会那份美,你就会感动到流泪的。” 李玄觉得有些恶心,问道:“如何体会?” 边令诚道:“我不喜欢跟别人说话,也不喜欢跟人呆在一起。因为语言孳生谎言,而灾祸正是人聚在一起才造成的。但哪里没有人?有一天,我走到一片坟堆里,我忽然发现,那里才是我理想的栖息地。我挖开一座坟,将里面的棺材掀开,那里面是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我跟它躺在一起,彼此静默无言,一起看着头上的万点鬼火,忽然之间,我感觉整个世界变得完美起来。那是一具多么美丽的尸体啊,它散发着死亡那幽深的静美,那么恬静而幸福地卧在我的身边,我每一下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气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用怕它反对,它也不会嫌弃我,完全听我的话。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到现在,我仍然怀念着我那第一具尸体。” 他幸福地闭上了眼,陷入对往事的忆想中。 李玄跟封常青差点吐了。竟……竟然还有这种人! 边令诚喃喃道:“后来,我就无法再在别的地方睡觉了,我必须抱着死尸,才能安眠。我开始觉得别的人都很可怜,他们怎会无法体会到死亡之美呢?他们与这寂静的永恒相距如此之近,却总是抗拒它,忽视它,这是怎样的一种愚昧啊!我们本该拥抱它的!它会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巨大快乐!” 他兴奋之极地对李玄道:“来吧,大师兄,只要试一次,你就会明白什么叫死亡之美的。” 李玄一脚踏到他嘴上,将他的胡言乱语封住。 边令诚被踹得一个打滚,他爬起来,突然翻身拜倒在李玄面前,大叫道:“大师兄,请允许我叫你一声老大,请收下我这个小弟!我愿意一生追随你,降龙伏凤,天上地下,唯你所命!” 这……这句为什么这么耳熟? 封常青叫道:“你也知道大师兄跟苏姑娘的事?” 边令诚痛苦道:“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的,但明珠跟红玉对这个极为热衷,每次都撺掇着我去挖掘最新消息,讲给她们听。大师兄,收下我吧!你不知道,领悟到死亡之美后,我虽然很快乐,但实在太寂寞了,连个倾诉的朋友都没有。你们肯夜探古墓,肯定跟我是同道中人,大师兄不是常说么,人生得一知己则足矣。二位就是我的知己,从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师兄,收下小弟!” 封常青叫道:“不行!要收也是收我,没有你的份!” 两人吵吵嚷嚷着,这个说收他,那个说收他。李玄恼将上来,一人一脚,全都踹翻在地,道:“你们也不好好照照镜子,我李玄会收你们这两个败类做小弟?别做你的清秋大梦了。” 边令诚道:“你若是不收我,我就不带你们出古墓。” 李玄:“你敢要挟我?” 边令诚:“这是实情。” 李玄立即痛苦起来。这的确是实情。 边令诚道:“而且收了我做小弟,好处很多的。看到我方才幻化出的土门么?那证明我的道术已到了相当程度。明珠红玉是墓室主人送给我的千年老尸,说是叫什么通天道尸,若是主人控御得法,可以说是法力无边,不亚于一件上等宝贝。收了我做小弟,以后打架斗殴,老大你绝不会输的。” 这个听起来的确非常非常不错。李玄不由得点了点头。别的不说,把明珠红玉往那一摆,就足以吓死几个像崔氏姊妹、卢家兄弟的人。 那封常青呢? 升格为小弟的边令诚跟李玄冷冷地看着他。这个又丑又猥琐的家伙,有什么好处能被李玄看上? 封常青叫道:“我善于书法!善于模仿任何人的字迹!而且我很勤奋,这些天,我基本上将书院中要读的书全都读完了,我对于写文章特别有心得,不信你可以问大师兄,他看过。” 一旁李玄的脸色极为难看,似乎随时要再揍他一顿,封常青赶紧转移话题:“而且皓华常傅也嘉奖过我,说我的文章是全书院最好的,而且对于阵法,我的领悟冠于全年级之首!教授阵法的威明常傅每次都骂他们是猪头,只知道逞匹夫之勇,而我学习刻苦,成绩斐然,是他最看好的弟子!” 他封常青也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最重要的是……李玄脸色大变,道:“你说什么?什么是阵法、道术?” 封常青跟边令诚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老大,你不会说,你没有学习过专业课吧?” 李玄不耐烦地道:“少废话,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封常青道:“按照书院惯例,进入书院之后,先要进行三个月的基础课学习,此后基础课的部分就全靠自习,常傅不再教授,而转入专业课的学习。专业课分道术、阵法、剑术三门课,一开始所有的生徒都要修习,每半个月考核一次,每门课中排名不过半的生徒便被勒令退出此门课的学习,若是三门课中都不过关,那就必须退学。本来咱们入学还不足三月,但由于咱们这一届有石紫凝跟郑百年这两个大变态,所以提早了好些天。” 李玄不懂,问道:“他们做什么了?” 封常青道:“玄冥常傅说过,所有生徒的力量通过九仙瑶星的考核,才能进入专业课的学习,九仙瑶星的考核,是所有生徒的力量加起来,能将七颗瑶星的光芒推送到极星的位置上去。那知半个月前,石紫凝跟郑百年两个人就达到这一要求了!玄冥常傅便请示紫极老人,开始专业课的教授。” 想到石紫凝那么刻苦地练习,对于这个结果,李玄倒是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郑百年这一进门就结下的仇家,居然也这么坚忍刻苦!这两人都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啊。 李玄喃喃道:“那剩余的人呢?” 封常青垂头丧气地道:“皓华常傅说过了,一个时代,若大家都争气的话固然很好,但若大家不争气,就只能靠英雄人物了。所以,常傅们的主要教授对象是石、郑两人,我们统统被忽略。老大,你这大师兄的地位不怎么保啊。” 这句话戳到了李玄的痛处,他捶了封常青一拳,道:“说了这么多都没说到重点上!少废话,赶紧说说你们都学了些什么!” 封常青捂着头,道:“老大别打,我说!我们好惨啊,无论是道术还是剑阵、剑术,石紫凝跟郑百年都稳稳占了前两名,老大跟龙薇儿不跟我们一起上课,玄冥常傅又没良心地将你们算为名列前茅。这样,每门课的前四名已经算是有主的了。 今年有雪隐上人跟大日至尊者一闹,人数没收够,只有十四个人,半数就是前七名,去掉前四名,每门课就只剩下三个名额,三三得九,再加上前四,总共只有十三人,所以,必定会有一个人要退学的!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你们四人自然是不用担心,崔氏三姝向来上阵就是三姊妹,她们有灵犀剑,谁能在剑术上超过她们?所以,剑术这门课的前七名,是没有人再打主意了。那位娇滴滴的苏犹怜在道术上竟然有着无人堪比的资质,什么法术都是一学就会,一用就精,道术一门课,就只剩下了两个名额,加上阵法的三个名额,我们俩人跟卢家四兄弟打了个头破血流。幸好这四兄弟学习不那么刻苦,整天长吁短叹,吟风弄月,才跟我们两人打了个互有胜负。” 李玄道:“互有胜负?怎么个互有胜负法?” 封常青面有愧意,道:“每次课程的最后,生徒们要用这堂课所学相互比拼,定出输赢来。赢了的可得一分,输了的不得分,半月一结,由分数排列而定名次。边令诚跟卢家兄弟共比了三十四场,赢了十二场。” 李玄哈哈大笑,道:“那你呢?” 封常青顿了顿,道:“我比了三十一场,共赢了一场。” 李玄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怒道:“就你这水平,还敢夸口说皓华、威明对你赞不绝口?” 封常青脸上又红又白,又惭愧又害怕:“老……老大,我是说我理论水平高,可实际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要不我怎么会求着来拜老大?我想老大既然有通天之能,可以帮我混过摩云书院的入学考试,那一定也能帮我通过每个月的月考!” 李玄怒冲冲地道:“你想都休想!” 他心里自然明白,卢家四兄弟也是七姓十族中人,绝不简单。甚或他们的剑术都未必输给崔氏三姝。只是为了泡妞,有时不得不有取舍罢了。封常青这样的人想要斗过卢家兄弟,基本上是梦想。 封常青见他不肯答应,脸色惨变,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大腿:“老大,你一定要帮我啊!边令诚有了明珠、红玉,以后月考可稳操胜券,可我就只有你了啊,老大!” 李玄怒道:“你将我比作明珠红玉?”提起拳头来一阵暴打。 封常青不敢躲闪,只能惨叫道:“老大!您由紫极老人亲自传授,自然修成了一身无上本领。只要您肯传授给我一丁点,我就可以打败他们啦!” 原来这家伙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但他可知道自己每次被臭老头关在轮回之境中,只有靠一双眼睛破出难关。若问自己学到了什么,李玄不禁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进了摩云书院三个月了,他好像什么都没学到! 这实在太失败了,李玄想起来不由得火冒三丈!一定要跟臭老头好好算算帐! 他恶狠狠地道:“我为什么要收你这个废物做小弟?说!” 封常青忙道:“以后你们的作业、考试就全都交给我了!我保证字迹跟你们完全一样,三份答案绝不相同,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来!你们以后要查什么资料,找我就行了,我说过,我的理论水平很高的!” 李玄若有所思,这倒真可算是废物利用。他实在不想跟书打什么交道了,上次为了查个凤头鹫就搞得那么狼狈。 李玄叫道:“好!就这么决定了!封常青,你是老二,边令诚,你是老三!” 边令诚叫道:“我不服!为什么我是老三?” 李玄冷笑道:“你要明白,知识是很重要的!” 边令诚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三人六只手叠在一起,纷纷立誓,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福祸与共,永不离弃。 李玄没有想到,多年后他为了公主远征西域时,封常青的檄文阵图,边令诚的九幽鬼兵,都给了他莫大的帮助,直至他鏖战地府,挥戈九天,化身封魔,这两人都生死以随。 便从这一击掌开始。 第二十九章 苍茫不晓神灵意 边令诚乐呵呵地道:“让你们看看我的这两件宝贝。明珠红玉,快些过来。” 那两只尸灯犹豫着,似乎对那蓝光极为畏惧,不敢向前。 边令诚不愿在两位新认的大哥面前丢了面子,着恼道:“死鬼,不给我面子么?” 说着,捻动法诀,召唤明珠红玉的法魂。两只尸灯万般无奈,向蓝光飘了过来。 明珠只比红玉快了半分。这半分,让它的衣袖比红玉早一些沾到了蓝光上! 那蓝光倏然暴涨,轰然激响中,明珠身子猛然前仰,璀璨的蓝光已将她完全包住! 蓝光宛如矫电般激绕旋转,光芒越来越亮,将明珠裹了个风雨不透。阵阵鬼啸声自蓝光团中发出,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明珠脑颅中的红光骤然熄灭,然后它被挤压成一团黑气,融入到了蓝光中! 蓝光纷纷散下,瞬息没入了当中那块巨大的玄冰,散得了无痕迹。 恍惚之间,似乎玄冰有了些变化,那其中封着的人形,好像有了些生机。而笼罩在玄冰之外的蓝光,也涨大了一尺。 红玉骇得鬼脸大变,再也顾不得边令诚的法诀,远远躲了出去。 边令诚大吃一惊,扑上去,就见玄冰中隐隐约约有个明珠的影子,却渐渐模糊,一点点消淡在那无穷的晶莹中。 边令诚哭嚎道:“明珠!” 他一拳拳击打在玄冰上,似乎想要将玄冰破开,救出明珠。但无论他如何捶打,都无法震动玄冰。 那似乎是亘古以来的化石,中间封着的是一切妖鬼的魔王。 李玄的身体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冷意,从明珠被噬的那一刻起,他内心深处就充满了恐惧。 那恐惧跟他在毒龙潭面对雸拏遮罗时一模一样,就是被天敌注视着的感觉。但这感觉尤为强大——那块玄冰中,隐约就是君临天下的王者,承载着无上的霸气。 似乎就在明珠被噬的瞬间,他们打破了某个禁忌的封印。 这封印,将放出魔王。 他急忙拉着封常青、边令诚,叫道:“我们快走!” 三人匆忙冲出了古墓,幽冷的月光照满了身,李玄这才觉得心神轻松了些。 只是,那玄冰中的人影,究竟是谁? 他们在无心中,到底打破了怎样的禁忌? 将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灾劫? 李玄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封常青,封常青埋头书卷中,查找着一切可能的资料。 他必须要揭开这个秘密,因为他隐约地感觉到,这个人影,也许会将成为他的大敌,他无法逾越的天敌。 明珠被吞没的瞬间,他竟有种生死轮回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之感。 边令诚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了。明珠的死对他打击极大,他天天守着红玉,生怕她再受到什么损伤。他只说了句要去找个新的古墓栖身,就跟红玉跑不见了。 奇怪的是,书院中所有的人,对他似乎都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最忙的还是李玄。 向龙薇儿赔罪,解决苏犹怜的考验,找容小意解开小狗汪汪的诅咒……为什么受伤受苦的总是他呢? 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 他风风火火地冲上了终南之顶,一脚踹开了睡庐之门,闯入了三十六轮回之境,一把将躺在仙游枻上闭目神游的紫极老人提了起来:“老头,赶紧教我专业课!” 紫极老人倒也不觉得这是冒犯,慢腾腾地张开眼睛,万千轮回秘境登时消散,紫极老人缓缓道:“你想学什么?剑术?我有三十六绝剑,七十二奇招,每一剑出,都可殒山坏岳,甚至可以勾动星辰之力,幻化成逍遥秘剑,破开虚冥,斩人于千里之外。” 李玄大喜,道:“快!就传这剑法给我。” 紫极老人淡淡道:“好,你先花十年炼骨,十年炼气,然后我再从最简单的无常剑教你。最多也就三百年的时间,你必将成为一代高手。炼骨最佳的去处是地火源头,那里魔火百丈,炽人骨髓,一腾而灭人形,二鼓而灭人神,你熬住十年,自然脱去凡骨,生出太炎仙骨来。我这就带你去。” 李玄大惊。三百年!百丈魔火!这究竟是炼剑还是受罚? 他摇摇头,道:“我不学这个。” 紫极老人也不生气,道:“那我教你道法。我有三千丁甲兵神,随意呼唤而出,刹那千里,与人决战可轻取高手性命。又有三千精微奥法,控御天地精气,上至虚冥,下达九幽,天上天下,万类千极,无不为我所用,俯首帖耳。你学会之后,指舞之间,天可崩,地可裂,金石可入,水火不侵。” 李玄喜了个心痒难搔,一叠声地道:“赶快传我,我要学道法!” 紫极老人道:“甚好,天下道法,取用之力,无非地水火风。你先入地穴,穷十年之力,得地气之先;再入水府,穷十年之力,得水气之先;后入火巢,穷十年之力,得火气之先;终入风都,穷十年之力,得风气之先。待地化你脾,水化你肾,火化你肝,风化你肺。你周身血肉连同五脏六腑全都被地水火风化得净尽、只余一颗心活泼泼跳动,那时此心便为天心,脾、肾、肝、肺化为先天元气之府,待我运用无上玄功从先天元气中再结出你的五脏六腑,那时先天后天化为一体,一心运用,可双生先后天,每一呼吸,则通达阴阳界。法力无边,妙用无穷。你是先入地穴、水府,还是火巢、风都?” 李玄脸色惨白。老天,剑术只不过是去魔火地脉,这道法竟然要历尽地水火风四大折磨? 他波浪鼓般摇着头,大惊失色:“不学!” 紫极老人道:“剑法不学,道法不学,我还有兵法!兵之运用,最为玄妙。甲为兵,鳞虫草芥也可为兵。若到极处,风火为丁,云气为旌,动摇千里,陷地拔城。运筹帷幄,天下在胸。不失为将,三界争雄。你可愿意学?” 李玄犹豫道:“听你这么说,兵法比道法剑法都要高?” 紫极老人道:“剑法道法乃一人之术,兵法乃千人万人之术。一身强不过为兵,千人万人强斯可为将。若学了我的道法,不但人可役,天地都可以虎符摧动,风云皆可为战。” 李玄喜不自胜,道:“我要学兵法!” 紫极老人道:“很好。我先给你画一道月狐通天符,将你的魂魄镇住,不至消散,然后带你入轮回秘境中。从战国时的名将开始,一代代历练下来,一直到当朝李卫公止,你将这些人的生命全都经历一次,大概可以补你经验之不足。然后就可以传我的十卷黄石了。不过这些轮回中所受的苦处你也要一一承受。大概数起来,你要坐七十四次大牢,被斩首三十九次,车裂四十二次,千刀万刮十九次,其余刺杀、毒杀、杖杀的一时就算不过来了。” 李玄听了个魂不附体,拼命摇头摇手。 紫极老人叹道:“剑法道法兵法都不学,那就只有学这个了。” 李玄喜道:“还有什么可以学的?” 咚的一声,他眼前一黑,已被打入了轮回之境中。 黄沙漫漫,炎气逼人。这次的轮回之境,竟然是一片无比庞大的沙漠! 沙漠绝无尽头,海市蜃楼浮动在虚空之上,漫漫黄沙被炽烈的风卷起,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同伴! 李玄骇了个心胆俱裂,惨叫道:“臭老头!这算什么!” 紫极老人的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这就是我给你安排的课程。记住,你不是喜欢对眼么?那就去跟这个世界对眼!” 唔,这句话单听就充满了霸悍的气势! 但……但什么叫做跟这个世界对眼? 李玄拼命地大叫着,紫极老人的声音却就此消失。面对着咆哮肆虐的沙漠,李玄彻底地认命了,跟原先一样,他开始寻找紫极老人留下来的那个破绽。 吃草皮……深挖十丈吸脏水……爆裂皮肤的日光浴…… 十天之后,李玄终于在一粒沙子上找到了破绽,才结束了这一次的课程。当他看着微笑着的紫极老人时,他火冒三丈,几乎想扑上去掐死他。 紫极老人道:“你学会跟这个世界对眼了么?” 李玄臭着一张脸,冲下了终南山。 臭老头到底在搞什么,竟然让我跟整个世界对眼。 他也没能走多远,因为崔家三姊妹穿着一身劲装,脚踏小蛮靴,娇柔怯怯威风凛凛地挡住了李玄的去路。 崔蔼然、崔嫣然、崔翩然脸上都是一片傲气与杀气,三柄剑宛如三只出枷的猛虎,森森瞪着李玄。 李玄心头雪亮,这三位小妞来报一箭之仇了。不过崔翩然不是对自己颇为认同么,为什么这次居然也杀过来了? 崔翩然一脸的厌恶之色:“居然跟男人写情书,哼!” 老天!这事情怎么传成了这样? “还跟那男人拜成了兄弟!” 崔家三姝全都露出了恶心的神色。 什……什么!不是这样的! 李玄慌忙要解释,三柄灵犀剑已化成了三道流星,闪电般交飞过来。李玄一见这三道剑光,一颗心立即就沉了下去。经过将近四个月的学习,崔家三姊妹的剑术修为显然已提升了相当大的水准,不再是剑控她们,而是她们用巧妙的力道来控制着剑。就算李玄能夺下其中一柄剑,也绝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靠剑本身的吸引来制住另外两人! 何况三姝剑术绵密,交织成一道光华之网,他又如何夺得下剑来? 不过李玄显然也不是很担心,他掏出一物,哧的一声轻响,三柄剑全都刺进了此物之身。 那本书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叫:“你……你又拿我当挡箭牌!你难道就学不会尊老爱幼么?” 李玄道:“废话少说,赶紧告诉我,怎样才能打败这三个小妞?” 书咳嗽道:“我的肺被刺穿了……我好痛苦……你应该尊敬我,叫我天书爷爷!” 李玄使劲往前一推,让剑刺得更深了一些,道:“快些说!” 天书仔细地盯着崔家三姊妹,喃喃道:“我劝你不要招惹她们,快逃吧!” 李玄冷笑道:“手下败将,我怎会逃?”他突然想起一物,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我现在要去吃饭,没功夫陪你们玩。你看这样如何,今日晚上,我们约着在太辰院决战如何?你们有三个人,我刚拜的兄弟也有三个人,咱们正好三对三打一架,怎样?” 崔蔼然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耍花样,这次无论你耍什么花样都要照打!晚上就晚上!” 说着,三柄剑一齐撤走,三姝傲然而去。 崔翩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给了李玄一个白眼。 李玄笑了。三姝现在出手,他虽然是大师兄,也必定会被狠狠揍一顿,没有还手之力。但若是晚上呢,那就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 因为他有两个兄弟,最重要的是,他的兄弟有尸灯红玉。 一想到崔家三姊妹看到红玉时的表情,李玄的心啊,就乐开了花。 不过,一开始可不能出动红玉,他要摸摸他这两个小弟的底细。既然崔家三姊妹进步如此大,而石紫凝跟郑百年更是进展神速,那封常青跟边令诚这两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呢?他可不能收两个废物做小弟,丢了大师兄的颜面! 李玄跑到图书馆里,将封常青揪了出来,然后跑到三十里外的坟地里,将边令诚挖了出来。然后三人头对头密谋着,一连串得意而阴损的笑声,自三人口中发出。 夜晚。月光如水。 太辰院。 李玄笑嘻嘻地看着整装而来的崔家三姊妹,封常青站在他的左边,边令诚站在他的右边。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崔家三姊妹自然毫无惧色,因为她们知道,边令诚跟封常青乃是学习最差劲的两个人,封常青还好些,基础课每次都拿最高分,只是专业课一塌糊涂。边令诚专业课基础课一样烂,就是爱鼓捣些邪门歪道。在三人剑实剑式双修的灵犀剑前,无赖与差等生组成的组合,应该不堪一击才是。 何况,她们还有杀手锏,那是必胜的法宝。 李玄道:“你们要不要准备一下?” 崔家姊妹冷哼道:“我们只准备狠狠揍你们一顿。” 李玄笑道:“那就来吧。” 边令诚抓起一把土,扬了出去。一阵阴风吹过,太辰院中的景色骤变。 那是一片荒坟地,枯木支天,一座座荒败的坟墓凌乱地堆积着,映着惨白的月光,幽幽鬼哭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崔蔼然等人忍不住心中一阵慌乱。 这幻境造得太真实了,边令诚日夜栖身古墓,造出的坟场幻象,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 这是道法中咒地术的虚灵化神术,一旦入此术者识不破这幻象,就被永远困在了里面。 同时,封常青口中念念有词,他手中握着几十柄小旗,一柄柄抛了出去。 每一柄小旗出手,便立即在虚灵幻象中激起一阵波动,刹那间便平息下去,但那幻象中的烟雾更加凄迷,道路更加错乱,而森森鬼气,也就更加强烈。 这是封常青的锁魂阵,三十六面锁魂旗都是用心血祭炼过的,善能以神控神,夺入阵之人的心魄。锁魂阵与虚灵化神术都是影响心智之术,一加结合,登时威力大增。那坟场幻象宛如真实的一般,刹那间把崔家三姊妹全困在了中间。 阴风习习,她们就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快被吹散了。 崔蔼然首先有些受不了,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来卖弄!” 崔嫣然崔翩然一齐出剑,三道剑光连环相生,结成一道光幕,三人身子齐隐。那剑光凌厉无比,围绕在她们身周的虚灵幻象,立即被冲散。 但三人修为毕竟有限,剑光只能照耀身前三尺,冲开的虚灵幻象,也不过是三尺而已。鬼声啾啾,阴气森森,仍然搅得三人心烦意乱。 崔蔼然突然厉声道:“姊妹们,你们俩将剑光护住我,待我御剑斩杀他们!” 三人修为以崔蔼然最高,也只有她勉强能将剑光飞离双手。 崔嫣然崔翩然闻言,齐齐娇声答应,一道剑光轰然自崔蔼然手中爆发,化成一点飞星,向前急噬而来。 这点飞星取的正是李玄。 崔蔼然实在恨极了李玄,不仅仅因为他用卑鄙的手段役使她们姊妹,尤为重要的是,这无赖竟然让她们去偷龙薇儿的日记,还让她们不小心地看到了那个秘密,足以抄家灭族的秘密! 崔蔼然后来越想越怕,越怕就越后悔。 后悔到只有杀死李玄才能泄愤! 这点剑星来的是如此之快,李玄虽然有了万全的防备,仍然忍不住一惊。 封常青跟边令诚连忙驱动阵、法,先是边令诚又是一把土撒出,登时一道土墙挡在三人面前。但那点飞星破墙而入,依旧飞夺李玄! 李玄脸色变了,叫道:“出动第二作战计划!” 封常青手忙脚乱地捻诀,边令诚脚乱手忙地施术。两人的配合越来越熟练,道道土墙连环生成,剑星虽然斩土墙如纸,但崔蔼然的飞剑之术毕竟是初学,破掉第十道土墙后,终于衰竭下来。 边令诚大大喘了口气,手抚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连接施展这么多次咒土成墙之术,也差不多是他的极限了。 幸好,封常青的阵法已然发挥了作用,倏忽之间,三人跟崔家三姊妹之间的距离,拉开了十丈有余。 崔蔼然一惊,就见三人隐身在重重阴风之后,虚虚渺渺地看不清楚。三姝手握宝剑,身在摩云书院中,明知坟场乃是幻觉,哪里会怕?剑光森严,追了上去。 封常青不住收旗插旗,将阵法挪动,围住崔氏三姝。这也忙得他天旋地转的。 好不容易,就听李玄大笑道:“崔家妹子,你们的死期到了!”封常青这才长喘一口气,瘫倒在地。 不知何时,崔家三姝已经被引入了靠近后山的密林之中。这里离太辰院很远,就算私自斗殴,元尊也不会落雷下来。尤为重要的是,这里地势本来就很阴,乃是书院中唯一可以让红玉出没的地方。 但若是一开始就选择这里,崔家姊妹肯定不会答应,所以,只有用阵法幻象引她们过来。 崔蔼然冷笑道:“李玄,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李玄做了个鬼脸,道:“也没有什么别的花招,不过是想请你‘见鬼’而已。” 崔蔼然道:“你装神弄鬼一个晚上了,我们姊妹难道还没见够么?” 李玄微笑不再说话,突然,一点红光在崔蔼然面前亮起。她心中一惊,接着宽慰自己:不要害怕,那只不过是个灯笼。那灯笼忽然向她走了过来。 崔翩然忍不住一声尖叫,因为,她已经看清楚了这灯笼的模样! 见到红玉而不被吓得尖叫的女子,李玄还没见过呢!他很享受地看着崔家姊妹那极度惊吓的脸,心情大畅。 就听崔蔼然紧咬着牙关道:“你又施展幻景骗我们么?” 她咬牙轻叱,灵犀剑上光芒凝聚成飞星,一闪向红玉划了过来。 红玉一动不动,灵犀剑忽然就被她细长的指甲钳住。 崔蔼然的脸色变了,用力回夺,但那柄剑仿佛铸在了红玉手中一般,动也不动。 崔蔼然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这才意识到,她真的“见鬼”了! 李玄心花怒放,原来红玉竟然如此厉害! 红玉那只有眼眶没有眼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崔蔼然,崔蔼然忽然就晕了过去。 ——那是地狱深处的魔鬼的脸,一旦她知道这是真的之后,她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红玉踏上一步,再度盯住崔嫣然。 崔嫣然剧烈地颤抖着,她忽然嘶声大呼起来,她的呼声才一出口,李玄便觉得不妥。她呼的是: “大姐大,来救我们!” 一点绿光倏然在深沉的夜色中爆开,一闪之后,立即涨大,化作一道绿流,割开虚空,闪电般地溅了过来。 绿光直取红玉! 红玉长爪破空抓出,绿光已被她抓在手中! 绿光敛处,现出一柄剑来。 剑被一只细长但稳健的手握住,手是石紫凝的手,剑是石紫凝的剑! 石紫凝满脸煞气,细长的凤目中射出玄电般的光辉,照在红玉身上。但不知怎的,李玄总觉得石紫凝看着的是自己,而她说的话,也正是对自己说的:“从此之后,她们姊妹由我罩着,谁敢欺负她们,先过我这一关!” 她额头上悬挂的那颗九命石中绿光倏然旋转起来,一道绿气滚涌而出,瞬间透入她手中的宝剑。剑华错乱,嗡然声响中,一条龙影隐然成型,夭矫飞起,伴随着石紫凝雷霆般的剑式,轰然向红玉撞了过去! 红玉一声哑哼,踉跄后退。 边令诚脸色大变,惊呼道:“红玉!” 他扑上去抱住红玉,就见红玉半只手被剑气生生撕裂,幽淡的尸气从伤口泻了出来。他顾不得沾染尸气的危险,急忙撕下衣衫,为红玉包扎。 李玄呆住了,叫道:“你不是说红玉乃是通天道尸,道法通天么?” 边令诚哭丧着脸,道:“我还说过主人控御得法,才能发挥出红玉的全部威力来!现在我连她一成的力量都施展不出,还说什么道法通天!” 李玄彻彻底底地无语了,他实在想不到,好不容易得到了件宝贝,以为有了几分实力,竟然还是打不过石紫凝。 可见,她那么艰苦地练剑,的确让她的功力有了飞速的提升。 他还在沉思,剑气森森,逼人而来。石紫凝一剑斜起,冷然对准了他。她的目光锐利冰寒,让李玄脑袋中转动着的那些主意全都无用武之地。 无论什么样的花样,都无法挡得过这么近距离的一剑! 第一次,李玄慌乱了起来,石紫凝的强大,让他起了不能抵抗的感觉。 但他瞬间冷静下来,低喝道:“结阵!施法!” 边令诚跟封常青虽然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见大师兄说的如此干脆,料来必有主意。封常青几只旌旗一齐投出,边令诚双手抓土,一齐撒出! 虚灵化神之术跟锁魂阵结在一起,周围场景轰然一变,向石紫凝困去。 石紫凝冷冷一笑,九命石上绿光勃然而起,封常青跟边令诚同时一声大叫,虚灵幻象跟锁魂阵同时被绿光雷霆般击灭,剑光化作万千粉尘,当空撒下。 封常青跟边令诚一阵惨叫,被石紫凝剑脊抽得满地乱爬。什么道法阵法,在石紫凝如针砭如雷霆一般的剑气前,都毫无半点用处。 李玄却消失不见了。 石紫凝脸色一变,剑势立收,身子化作一条闪电,向后山追去! 第三十章 日落青龙见水中 李玄能逃走的原因很简单,他的身子是透明的。 虚灵幻象才一出现,他立即手脚齐用爬进了树林,跟着,一阵猛跑,向后山奔去。 他知道,石紫凝这一次再也不会放过他了。一旦他出尽了法宝都无法胜得过石紫凝,那她必定、铁定立即出手夺取他大师兄的地位。 像这样一个做大师兄,一个做大姐大,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一定要打破现状呢? 幸好,李玄虽然狼狈,但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可用。 那不是阿拉神雷,而是凤头鹫瑶儿。 就算能胜得了尸灯红玉,你还能胜得了连元尊都不敢惹的瑶儿么? 李玄恶狠狠地想着。虽然之后免不得要给瑶儿讲上整整一天的悲情故事,但比起被石紫凝狠狠揍一顿,然后再无情地被提到紫极老人面前,剥夺大师兄权力终身,那还是瑶儿的惩罚比较轻一些啊! 背后那针芒一般的感觉告诉李玄,石紫凝已经迅捷无论地追过来了。这也是他当机立断逃走的原因,因为他知道,无论石紫凝还是崔家姊妹,找的都是他的晦气。只要他离开,她们是不会为难封常青跟边令诚的。 唉,他总是这么善良的一个人,处处为朋友考虑。 李玄奔到了红月崖前,抬头去看那壁立着的天风崖壁。瑶儿住的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它在家不在。这么一想,李玄的心登时沉了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找着,幸好,苏犹怜布置的机关还在。 他踩上去……弹……飞…… 一道剑光雪电般自崖上升起,轰然击在了天风崖壁上。大片碎石立即落了下来,就在李玄快要到达瑶儿洞口的时候,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而在这一瞬间,他也看清楚了,瑶儿并不在洞里面…… 哀怨啊…… 李玄头下脚上地向下跌去。 下面,就是雸拏遮罗栖身的毒龙潭…… 崖上碧气旋绕,九命仙石明亮耀眼,中间的猫眼张到最大,九条翠光绿波绽开,结成一个巨大的翠绿光球,将石紫凝托在正中间,她手中剑光闪耀,凌空向李玄追袭而下。 这简直是个死局! 李玄又不由自主地愤懑,为什么每个人的法宝都是好法宝,就自己得到的却是本什么用都没有的破书呢? 天书老爷爷抱怨道:“我不是破书!” 轰地一声响,李玄砸进了毒龙潭的碧波中。 他的身形才沾到水面,毒龙潭立即变成一潭墨黑。雸拏遮罗显然已经嗅到了这个让它讨厌到极点的人的味道,笔直从潭底窜了出来! 李玄简直可以想象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他干脆自暴自弃,连挣扎都不挣扎,任由碧波荡漾,浮也罢,沉也罢,由他去罢! 雸拏遮罗一声龙啸,硕大的龙头带着滔天雪浪冲出了潭面。它要抓住那个讨厌的家伙,碎尸万段! 而这时,石紫凝也飞舞而下,降临到了潭面。黝黑的潭水中冲出了这么大一只龙头,她也不禁一惊。九命玄气旋舞,将喷涌的潭水挡开。 她冷冽的目光冲下,就看到了雸拏遮罗那只与众不同的硕大龙头。她身子不由得一阵剧烈的颤动,厉声道:“雸拏遮罗!” 咦,居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难道我被困在这个小小潭中的时候,已经成为闻名天下的名“龙”了么? 雸拏遮罗不无得意地抬起小山般的头颅,向石紫凝转去。一看到这个飞舞空中的紫色身影,以及那旋绕若电的碧气,雸拏遮罗立即呆住了。它不由自主地大叫道:“不是我!” 跟着,它庞大的身子急速翻转,向毒龙潭底逃去。似乎它看到的并不是个弱女子,而是那可怕的灭世魔女。 碧气轰然怒击,缭绕成一道极大的闪电,随着石紫凝翔舞的身影,冲天划下,狠狠地斩在雸拏遮罗脊背上。立即一大股龙血怒溅而出,石紫凝一声冷叱,闪电般舞动,顷刻闪到了雸拏遮罗身前,怒剑飞雪,一剑向雸拏遮罗的鼻头斩去。 雸拏遮罗却仿佛不敢跟她对抗,又是一个华丽的转身,带起滔天雪浪,向另一边逃去。 石紫凝剑势不停,剑光再舞,龙王皮开肉绽。 这一下终于将高傲的龙王激怒了。它厉声道:“我那高贵的皮肉!我那身为龙王的血,竟然会在你这个卑微渎神的人类手中溅下!你知道你多么的大逆不道么?我发誓,我要杀了你!” 石紫凝冷笑道:“你有资格谈高贵么?雸拏遮罗,欠我家族的,就在此还给我吧!” 九命玄气缭绕身际,石紫凝电般升至空中,一剑碧气吞吐,斩了下来。雸拏遮罗低低怒吼,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向石紫凝击了过来。水柱粗几三丈,轰隆一阵怒响,这一剑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雸拏遮罗打了个哈欠,道:“高贵的龙王一旦认真,卑微的人类就不堪一击。” 九命玄石不愧是四极龙神当年用过的法宝,这么猛烈的水柱,也完全无法将它的光芒冲散。碧气再度蓬起,石紫凝又是一剑当头斩下! 水浪怒涌,剑气冲天,一人一龙顷刻斗了个难分难解,只看得李玄心花怒放。 他不知道石紫凝为什么一见到雸拏遮罗就非要打上一架,他也不知道雸拏遮罗那么厉害,居然好像很畏惧石紫凝,他只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急忙爬上岸边,那一人一龙还在死斗。李玄赶紧悄悄地爬进了树林中,一直爬出去一里多路,估计石紫凝跟雸拏遮罗都找不到他了,这才躺在地上,大大喘了口气。 什么叫做九死一生? 什么叫做亡命天涯? 这样艰险的经历再多来几次,就算杀不死,也会吓死的。李玄只求自己以后平平安安的,不要再碰到这么暴力的事情。 但他的祈祷,注定了是无法被上天听到的。 李玄仰头,看着天空。 明月如霜,照耀着这个苍茫的大地。远离毒龙潭之后,这个世界显得那么静谧,那么祥和。月华流遍整个天际,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 也许,就只有夹杂在树影中的那一颗。 李玄看了会月亮,盯着那颗星星看起来。 猛地,他觉得有些不对。这颗星星为什么不闪呢?他心灵莫名地震了震,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星星,那是魑手中的精光,以眼睛炼成的精光! 李玄心头不禁一紧,他想不到,魑竟然还躲在书院边没走。 他是不是也看到自己了呢?李玄不敢肯定,所以他一动不动,眼睛紧紧盯着那点精光。 幸好,那点精光也不动,仿佛没有发现李玄。但李玄不敢逃走,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立时就被以眼为剑的魑发现。 他绝不敢冒这个危险! 所以,他只能等待。时间忽然变得那么漫长,冷汗慢慢沿着李玄的脸颊流下,他都不敢伸手去擦。 忽地,树林中响起了一阵干枯的笑声,李玄认得,那是魑的笑声。他立即感觉不妥,虽然他不知道魑为什么突然笑起来。 魑笑道:“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了,但我却一直没出声,因为我在等人。” 李玄的心彻底冰凉,他知道,魑一旦出声,就说明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果然,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他等的人是我。” 李玄霍然跳起,转头就跑。砰的一声,他撞上了一个人。李玄急忙抬头,就看到了一双眸子。 那双眸子好亮。 月华仿佛一瞬间黯然失色,因为全部的光华都纳入了这双眸子中。 光强得刺眼,但在眸子的深处,却仿佛有着一轮七彩的淡光,在非常缓慢地旋转着。 李玄模模糊糊地感到那轮彩光就是十方净界,无边乐土,他举步,向彩光走去。 然后,他就迷失了自己。 万里黄沙,赤红的血已经冷了…… 定远刀插在沙中,宛如高傲的旌旗,烈烈地搅动着胡地的狂风。他昂起头,看着严阵以待的无边人马。 那是西域最精锐的骑士,被信阳侯暗中教唆在一起,阻挡着他的脚步。 这是西域五十国全部的战力,只为让他不再越雷池一步。 定远刀迎风怒啸,他无俦的烽火劲力也已几乎枯竭,但这些虎狼之师却没有一人敢上前。 因为他是西域的都护,也因为他是西域五十国无冕的王。 这些精锐骑士本都是他的手下,但现在,却成了他的敌人。 他们双目中射出崇敬的目光,他们不敢冒犯他,只敢结成固阳之阵,与这漫天黄沙结在一起,挡住他的去路。 他抬头,骑士后面,是一座黑压压的山。那是魔山,西域的魔山。 那是他要去的地方。 入魔山,大地变,风雷起,万灵死。 但他必须要进入,因为他心爱的女人,已经进入了魔山,成为魔王的祭品。他要率领他的三十六铁卫,救出这个女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搅着漫天风沙飘了过来:“都护,您十余年镇守西域,西域三十万生灵感激您啊!若没有您,西域五十国又怎会与汉朝缔结和约?都护!听老王一句劝,回去吧,一个女子与整个国家比较起来,太微小了!” 说话的是龟兹王。那是位睿智的王者,他的双眼,能看透沙漠里虚无的幻境。但他能看透人的心么? 一个女子与国家比较起来,是真的微小么? 他猛地握住定远刀的柄,这让他彭湃的心稍微沉静了一些。 十三年了,他与三十六铁卫转战西域,历尽艰难困苦,方才有了五十国与汉朝的和平。但若他此时冲入魔山,只怕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立即就会打破,他苦心经营的,将全部化为流水。 烽火从这里燃烧,将遍及整个天下。 但他能眼睁睁看着魔王吞噬他心爱的女子么? 定远刀,这本是他心爱的刀,他曾握着它,一刀斩掉了西域最勇猛的悍匪狼风的头颅,但现在,它却是那么沉重,竟让他无法提起。 他并不只有爱情,他还有责任,还有理想。这些都如钉子一般,紧紧钉住了他的脚步。 沉静,三万大军一齐沉静,看着这个痛苦的男子。 就在此时,一片彩羽缓缓自漆黑的魔山上飘落。 那是一个如彩云般的的女子,她的生命已随风逝去,只留下微尘般的身躯。 他大喝,纵起,接住了那彩羽般的身躯,但冰冷已蔓延了她那平静的脸容,他颤栗的手已无法给她任何的温暖。 一丝笑容仍无法自她的面容上抹去,因为她知道,她的生命,将为西域万国带来最珍贵的财宝。 水。 于是她便踏入了魔山妖湖中,用自己圣洁的身躯完成了献祭。 她并不恐惧,因为她知道,有位男子会一直陪着她的,所以,她紧握着他送给她的清泠玉佩,她就能安详地迎接这一切。 现在,她终于可以松开手,将这枚玉佩还给送她的男子。 他轻轻接住玉佩,却不由连灵魂都开始颤抖起来。 怆然龙吟,定远刀滑落,他紧紧抱住了女子,仰天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嚎。 嚎声在沙漠上远远传了出去。 三万大军一齐沉默,龟兹王叹了口气,深沉地道:“走吧。” 大军齐齐躬身行了一礼,缓缓向后退去。只留下夕阳沉乱中的他,跪伏在地,紧紧抱住那枯萎的百合般的生命。 如果他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功,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地爱她? 如果他不是西域五十国的无冕之王,他会不会冲上魔山,救下她来? 如果他不是有着这么多的责任与抱负,他是不是就能跟她携手,遨游海外仙山,永远逍遥快活? ——下辈子,我不再要显赫的功名,不再要无敌的武功,我只想好好爱你。 他的唇紧紧压在黄沙上,面对着肃穆而威严的瀚海,发出了这样的誓言。 他知道,天听见,地听见,风听见,沙听见。这片大地从此将见证他的誓言,生生世世,终有验证的一天。 他抱起她的身体,将她缓缓放入黄沙的漩涡中。流沙。 她在湮没,而他在轮回。 轮回成被妖瞳照到,无赖而逍遥的李玄。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看看那女子的脸。他猝然出手,将她掩面的纱巾撕下。 他一定要看到这张脸,他的轮回,全都为她而存在。 第三十一章 长安少年气欲尽 月华清冷,从他的眸子中褪去。 那是一双妖异的眸子,瞳孔是赤色的,如同螺纹一般,一圈圈地缠绕着,越陷越深。被他看到的人,渐渐就会陷入到他瞳仁的深处,迷失了自己。 光华照到他的赤色妖瞳上,便会被聚焦,反射,十倍百倍地增强了这眸子锁魂的威力。 这双妖瞳,正是李玄对眼神功的克星。 因为,没人能跟他对眼,每一个见到这双妖瞳的人,都会迷失。 现在,他正静静地站在月华中,看着躺在自己脚边抽搐着的李玄。他知道,每个看了他赤色妖瞳的人,都会陷入到极度的痛苦中,被自己前生后世的记忆折磨着,有的甚至精神崩溃,从此疯掉。 这双妖瞳至少杀过十七位高手,他可以肯定李玄绝对经受不住。 他的灰衣看上去是那么萧然。他不喜欢穿鲜艳的衣服,因为他只愿意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眼睛。 魑敬畏地看着这个男子,这个叫做魅的男子。他不敢去看魅的眼瞳,只敢畏缩地盯着他的衣角,谄媚道:“赤夜妖瞳果然天下无敌,我看就算是谢云石,也无法挡得住吧?” 魅淡淡一笑,道:“我听说谢云石风采天下无双,我倒想比比看,究竟他强呢,还是我胜?” 一个声音笑道:“不用比,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魅一惊,他急忙低头,就见李玄懒散地坐在地上,微笑地看着他。 李玄什么时候醒来的?难道他不怕自己的赤夜妖瞳?这不由得不令魅震惊。 李玄抬头:“好沧桑啊……” 他在刚才迷失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么? 在他即将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的脑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痛楚,这痛楚让他自赤夜妖瞳的控制中醒来,却让他无法看到那张脸。 他心中生出了一阵莫名的惆怅,他宁愿陷身赤夜妖瞳中,再不醒来,也要看到那张脸。 他已经辜负了千生万世。 李玄抬头,打量着满脸震惊的魅。他实没有料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眸子,居然能够将他的魂勾走! 不过,李玄的对眼神功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输的,李玄嘿嘿一笑,站了起来,傲然道:“你一定不能相信,竟然无法控制我的心神,是不是?” 魅不由得点了点头,能够从他的赤夜妖瞳中觉醒,难道李玄竟是个不显露的高手么? 李玄笑道:“你一定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不怕你的眸子,是不是?” 魅再度点了点头,他的确不能相信! 李玄淡淡道:“那我们可以再试一次,无论你的妖瞳多么厉害,都无法撼动我的心神。” 魅绝对绝对无法相信! 他暗暗运起了全身功力,双瞳中赤红的螺旋开始隐隐旋转起来,他微微仰头,淡淡的月华立即充满了双瞳仁,化作灿烂的七彩之色,向李玄照了过去。 李玄大喝一声:“对眼神功!” 双目倏然睁大,直勾勾地盯着魅那妖异的双眸。 两人对视,一刻钟……两刻钟…… 李玄岿然不动!李玄神色镇定!李玄面目如常!李玄呼吸平稳! 魅慌乱了起来,难道他的赤夜妖瞳真的有失灵之时么? 妖瞳一旦摧动,若无法锁敌之魂,则会锁己之魂。魅慌乱之下,一声大喝,一口鲜血喷出,双目彩光大盛。 但饶是如此,李玄的一双眸子仍然睁得大大的,湛然有神,没有丝毫魂魄被锁的迹象。 魅忽然软软坐倒,两只眸子的正中心一点血迹透下,瞬间染满了整个衣衫。他神智顷刻间变得慌乱起来,嘶声大叫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再也不复方才的镇定,惨烈地吼叫着,不停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双眼,鲜血不停地溅出。终于,他跪倒在地,两只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望着明月,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中托着他的一双眼珠。 他至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李玄竟不会受他的影响呢? 李玄叹了口气,不忍心去看他的惨状。 魅固然杀人无数,恶有恶报,但报应如此之惨,却也不是李玄所愿看到的。 他难道不知道对眼神功中有一招叫做“视而不见”么?表面上看李玄睁大了眼睛跟他对视,但其实李玄早就将自己的瞳孔涣散,什么都看不见! 这也是紫极在轮回之境中传授给他的秘法之一啊。 妖瞳再厉害,但若是看不到,它又能怎样?魅无法想明白这一点,所以死了个死不瞑目。 李玄合掌向他的尸体拜了拜,转头看着魑。 魑身体如筛糠,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魅在施展自己最得意的赤夜妖瞳的时候,被李玄以眼破眼,杀死了! 他还知道,自己的修为比魅差了多少。 所以,当李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一声大叫,转头就跑。 李玄大叫一声,向他追去,可怜魑吓了个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匆忙走了。 李玄目注他影子没入了树林深处,这才颓然坐倒。 对眼神功中的视而不见大法固然神妙非凡,但也极耗心神,李玄此时早就成了强弩之末,魑若不是骇破了胆,回过头来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将他宰掉。 李玄慌乱地喘息几声,这才稍微缓了过来。 咦?怎么好像还有个人? 李玄伸出手去,将那人拉了起来。那赫然竟是龙薇儿! 李玄心弦震了震,只见龙薇儿星眸半闭,脸上呈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 李玄心中微惊,显然,她也中了魅的赤夜妖瞳! 他中了之后,见到了自己的前生,见到了魔宫,公主,她又见到了什么呢? 李玄有些不安,他使劲摇晃着龙薇儿,道:“醒来!快些醒来!” 龙薇儿咿唔几声,缓缓睁开眼睛。 她凝视着李玄,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谢哥哥,你来陪我玩么?” 李玄感到一阵极端的不妥,因为龙薇儿的双眸,竟变成了血红色。那红色是如此的深沉,一圈一圈妖异而缓慢地旋转着,仿佛具有无穷的吸力,将李玄的目光深深吸住。 李玄大骇,拼尽全力,方始将目光收回,但他的脸色却变得更惨。 就在他神识沦陷在这双赤瞳中的这短暂的时间,周围的景物却一齐改变。 风雾散开,终南山上的树木山石全都隐去,他拉着龙薇儿的手,站在一条平整的大道上。巨大的青石砌成道路,延伸到黑暗的尽头,两边全都是两丈多高的红墙,那道路也不算窄,但夹在高墙之间,显得那么压抑。 高墙的尽头,是极为宏大的房子,看去甚是华丽庄严,由金红二色装饰着,却是李玄所未见过的式样。透过飞檐画廊,只见房脊墙楣林立栉比,直似无穷无尽一般。但长长的走廊荒芜地向前延伸着,仿佛通向无边的远方,四周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李玄脑袋有些晕眩,不知道怎会突然到了这片天地中。 就听龙薇儿轻轻道:“谢哥哥,陪我玩吧。” 他低头,只见龙薇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子中已没有了那赤红的妖异之色,正活泼泼地看着他。李玄不禁笑了笑,但他随即发觉了不对。 因为她的眼神。那不再是十六岁宛如春花一般的少女的眼神。 那眼神中不掺杂丝毫尘污,纯粹的就宛如天池的水一般,令李玄不由觉得一阵震动。 那是七岁的孩子才有的眼神,那是尘世的污染尚未触及到的神光。 恍惚之间,龙薇儿已变成了一位七岁的小姑娘,正天真无邪地看着他。那纯粹的目光让他无法拒绝,他就宛如梦魇一般,跟着龙薇儿玩了起来。 他们玩的,也是小孩子的把戏,什么过家家啦,捉迷藏啦等等。龙薇儿玩得兴高采烈的,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划破了这孤寂城墙中的荒凉。 李玄也不由跟着高兴起来。他忘了这荒唐的一切,将龙薇儿当成了个孩子,全心全意地陪着她玩,不让她有丝毫不开心。 突然,遥遥传来几声钟响,龙薇儿将手中的泥巴一抛,笑道:“谢哥哥,我该回去了,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么?” 她得到李玄的肯定之后,高高兴兴地跑了回去。红裙如云飞起,没入了红墙交映着的黑暗尽头。 李玄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不安,那黑暗似乎是上古的异兽,将龙薇儿一口吞没。 他忍不住跟随着龙薇儿的脚步,向前行去。 龙薇儿却不再理他,一蹦一跳地进入了一座巨大的房子里。那房子的巨大让它显得格外萧条,只住了一个中年妇人,见了龙薇儿,笑道:“又跑哪里玩去了,瞧这一头汗。” 她们都看不到站在眼前的李玄,龙薇儿笑着将李玄陪她玩的经过说了,两人一齐坐在桌前,吃起饭来。她们住的地方虽然阔大,但吃的却极为寒酸,只有一饭一菜,说不上什么滋味。 龙薇儿并不在意,笑着不住地跟中年妇人说话。 那是她的妈妈,李玄能够看出,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中年妇人眉宇间锁着一段哀愁,若不是还有龙薇儿这样一个活泼的孩子,只怕早就会伤心而死了。 母女俩再说了会子话,天渐渐黑了下来,两名侍女过来,分别伺候母女安歇。龙薇儿怀着甜甜的笑容告别了母亲,进入房间睡觉。 但在所有人都离开她的时候,她悄悄下地,对着月亮拜倒:“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我妈妈平安,不要再受任何折磨。” 她小小的,宛如七岁的脸蛋上浮着一层不同于她的年龄的忧愁,这让李玄的心不禁震了震。 她依旧是那么天真,但却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她真诚地祈祷着,为母亲而祈祷。然后,她上床,轻轻为自己掖好被角,进入梦乡。 睡梦中,她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似乎梦中也只是苦难。但等她醒来的时候,侍女过来伺候她盥洗时,她的脸上又尽是甜甜的笑容,没有半分的忧愁。 李玄的心动了动。 这个天真的孩子在尽力让每个人都开心。 她小小的年纪,小小的心中,怎会藏着这么忧伤的秘密? 每天,龙薇儿都会来找李玄玩,然后回去陪妈妈吃饭,睡觉。每天都是刻板的一模一样,这地方从没有第六个人来,似乎是一片被禁锢的荒原。 直到那个模糊的黑影到来。 那是个人,但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在某次龙薇儿蹦蹦跳跳地回家的时候,就见到那个人影正站在妈妈的面前。李玄本能地觉到有些危险,他想要拉住龙薇儿,但发觉自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他眼睁睁地看到龙薇儿笑着走到妈妈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影化成一团烟雾,消失。 妈妈的脸色变得好苍白,她拉着龙薇儿的手,叫她出去,龙薇儿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怎么都不肯。妈妈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无奈之色,厉声呼喊侍女将龙薇儿拉出去。 但龙薇儿奋力地挣扎着,一面挣扎,一面大哭起来。 妈妈似乎也不忍,想要止住她,但一大团鲜血从胸口喷出,她滚下了椅子,扑到在地上。龙薇儿慌忙冲上前来,妈妈死命地抓住她的手,道:“去找哥哥,记住,是哥哥!” 龙薇儿哭得昏了过去,良久,几个形容古怪的人进来,将妈妈抬了出去。 此后,龙薇儿再也没见过妈妈。三天过后,她又恢复了明媚的笑容,只是,去找谢哥哥的次数少了,她呆在屋子里,怔怔地抚摸着妈妈曾用过的器物,似乎用那纤细的小手,一点点搜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温度。 只有李玄知道,在深沉的夜中,她会突然醒来,却不敢哭出声。她会跪倒在地,向着凄凉的月光,祈祷让她能再见妈妈一次。 但她的愿望,再没有实现的一天。 两名侍女,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终于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宽阔而黑暗的屋子里。 她再也不敢睡觉,夜晚埋头坐在床上,每一丝微小的动静都让她惊吓无比。直到疲惫不堪,她才歪身睡过去。 但她每天都会跑去找谢哥哥玩,她的笑容也仍然那么天真无邪,绝看不出半分异样。 只是她的身影越来越纤瘦,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李玄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道:“薇儿,我带你走好不好?” 那一刻,他看到龙薇儿的眸子中闪过喜悦的光芒,但随即,就被一丝恐慌取代了。 龙薇儿笑着道:“不,谢哥哥,我在这里很好。” 李玄大惑不解,看着龙薇儿对他摆了摆手,没入黑暗中去了。他知道,在黑暗的里面,等待龙薇儿的,是孤独的夜,无尽的痛苦,但她却拒绝跟自己走。 那究竟为的是什么? 直至有一天,那个漆黑的影子终于来到了龙薇儿面前。龙薇儿惊惶地逃,那影子并没有太急着追迫,一个七岁的孩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是在追,又是在磨刀,磨杀掉龙薇儿的刀。但一道剑光自天而降,插在了他的面前。他引为自傲的武功,竟然丝毫无法阻挡这九天神龙般的一剑。 一个声音冷冷飘下:“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孩子的性命,归我了。” 黑影仓惶而逃,龙薇儿仰头,就见一人凌空而立,鹤氅飞舞,掩映着那人脸上巨大的面具,宛如天人。 龙薇儿知道,她安全了。 李玄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倒的龙薇儿。 龙薇儿苍白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她吃力地对李玄道:“谢哥哥……不要对我好,对我好的人都会死的……” 李玄只觉心骤然抽紧,他竟然无法凝视龙薇儿那幼稚的眸子。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段黑暗,艰苦,丑恶的岁月。这段童年,与龙薇儿何其相似。他轻轻抚着龙薇儿的发,看着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忽然明白龙薇儿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谢云石。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感情。 这个孩子的天真,活泼,甚至耍出小小的计谋,都是因为她不想伤害别人啊。他能理解龙薇儿,因为他也一样,经过了漫长的苦难,却不愿意恨任何一个人。 他静静地伸出一只手,握住龙薇儿的柔荑:“薇儿,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心愿,我都会全力帮你完成!” 不就是喜欢谢云石么?那我就帮你达成愿望好了! 龙薇儿抬起头,喜道:“真的么?” 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龙薇儿看到的,是谢云石柔和的目光,而李玄看到的,却在一仿佛穿透了前生后世,仿佛看尽了苍凉,看尽了空廓。 龙薇儿的目光一刹那间仿佛变得无尽遥远,竟隔了重重轮回而来。这让他心底兴起了一丝不妥,却仍然缓慢点头,道:“真的!” 龙薇儿盈盈一笑,那是极度真诚而欢喜的微笑。 猛然之间,李玄就觉脑中升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身周万物倏然化成极强的光,一齐碎裂。 他身子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感受着山中潮湿的空气浸满全身。 那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仍然身处终南山中,月光清冷撒下,时间只过了一刻钟而已。 李玄急速转头,就见龙薇儿正躺在他的身前,痛苦地颤抖着,还未醒来。 李玄沉吟着,方才所经所历是那么真实,深深烙刻在他心底,那绝非虚妄。 那是什么呢?难道是龙薇儿的童年? 亲眼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然后是每一个亲近的人。 她却仍能甜甜地微笑着,只愿意让每个人见到欢喜的她。这小小的孩子,承受着怎样的哀愁呢? 李玄轻轻握住龙薇儿的手。那双手冰冷,似乎还深陷在童年的梦魇中。 李玄轻轻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我一定要让谢云石喜欢上你!” 也许只有那个谢哥哥,才会让龙薇儿感到幸福吧? 那个从她的童年起就陪着她的谢哥哥。 那个曾在她最痛苦的岁月,给她温暖的谢哥哥。 第三十二章 此身那得更无家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一个黑影倏然而来,立在李玄面前。李玄骤然一惊,只见一双闪亮的眸子正从黑影中冷冷盯着他。 那双眼睛中带着惨亮的光,李玄急忙跨上一步,将龙薇儿挡在身后,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那黑影发出一声狂笑,两行鲜血忽然从他的眸子中流出。 他疯狂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的幻境也困不住你?为什么?” 他的精气神随着两行鲜血的流出,渐渐流失殆尽。他双眸中的怨恨越来越浓,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向着李玄冲至。李玄倒不知道他发的是什么神经。 突然,风声大响。 一个淡淡的声音贯下:“魍,不要再丢人现眼了。他的双眼已经过紫极轮回秘境的磨练,不是任何眼术所能对付的。” 那淡淡的声音突然化为一声森森冷笑:“你已经没用了。” 漫天月华忽然凝虚成形,化作千千万万柄透明的小剑,破空刺下。 魍身形刚奔出去,就被三柄小剑贯体而过,钉在了地上! 李玄大吃一惊,这等凝虚成剑,运光如兵的功力,可是相当相当的高明,那是石紫凝都无法达到的修为! 难道又有什么高手,跟自己为难来了么? 他猛抬头,就见一个瘦削的白影子凌空虚虚地飘着,裹在万柄月华凝成的光剑中,隐隐地看不清楚。 他见李玄发现了他,淡淡一笑,道:“我是魉。和他们三个不同,我没有眼睛,看不到东西,所以,你千万不要动。你只要一动,我就会杀死你。” 李玄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知道魉说的是真的!他也万万承受不了月华之剑贯体的威力,一柄就会死翘翘了! 魉悠然道:“那么,你自尽吧。” 李玄差点跳了起来,他居然要自己自尽?也太狂妄了吧!自己若是报出摩云书院大师兄的名号,他只怕会落荒而逃吧?但想到报出去的下场多半是替摩云书院丢脸,李玄又未免觉得有些泄气。 魉轻轻叹息:“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亲手来杀你的。你知道,我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杀人,今天晚上,我心情本来不错的。” 他长袖摆动,万千月华之剑同时震动,闪电般击下。他知道,李玄绝对躲不过去。这世间并没有几个人能躲过他这一招。 忽然,魉心中兴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月华剑忽然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让他禁不住有些慌乱。他举手,凌空,拾起一断月华,准备凝成光剑,只听一个微带苍老的声音道:“你不能杀他。” 这声音才一出,他所有的力量忽然失去,就宛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猛地摔倒在地上。他慌乱地想爬起来,就听一只脚轻轻踩在了他面前。 他盲掉的眼睛无法看出这只脚是什么样的,但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在同时电般直指他的内腑,他的心不由刺痛起来。 他匍匐在地,巨大的恐惧化为禁不住要膜拜的冲动,让他全身颤栗着,死命地将头压进泥土里,来表达着自己的敬畏。 他就宛如最卑微的蚁虫,在仰视着飞舞九天的神龙。 那声音轻叹道:“去吧。” 魉如受大赦,仓惶起身,奔了出去。自始至终,他都不敢运用法术,看一眼这人究竟是谁! 李玄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害怕。 会……会有人怕这个小老头么? 这个比紫极老人足足矮了两头,看上去极为慈祥而普通的老头,竟然会让魑魅魍魉四怪之首的魉如此害怕?难道他也会什么邪法? 小老头看着李玄,慈爱地笑了笑,道:“年轻人,我们来聊两句吧。” 他挥挥手,旁边的顽石忽然点了点头,自动挪了过来,化成了一桌两椅。 一株大柳树忽然开花,结果,结出的居然是肥美鲜艳的桃子,一个个坠在石桌上。 小老头拱手道:“随便请用。” 李玄讶然呆住。这小老头的法术太神奇了,神奇到一点都看不出施展了法术的样子!似乎石本就是桌,而柳就应该开花结果,并将果实送到他们面前。 这又怎么可能! 李玄有些忐忑地坐下。老实说,他的头有点晕晕乎乎的,幻境中的映像还残存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一阵阵地觉得恍惚。 那桃子是如此的鲜甜,李玄禁不住抓起一枚,将信将疑地道:“老头,你不会在这里面下毒吧?” 小老头笑了:“树是终南山的树,果是终南山的果,我岂能下毒?” 李玄点了点头,思量魉会如此怕的人,杀自己当若碾一虫耳,何必用这种伎俩。于是剖开桃子,吃了起来。这桃子居然极为美味,薄薄的那层皮就如同透明一般,刚剖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里面的果肉就宛如稠蜜般快流了出来。他急忙将口凑上,轻轻吸了吸,果肉就滑入了口中,带点微凉沁入了他的腹内。顿时心旷神怡,一切烦恼尽皆扫开。 这枚桃子,竟然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简直比云泥好吃上十倍、百倍! 李玄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几口的功夫,就将一颗硕大的桃子吃得干干净净,他咂咂嘴,意犹未尽。 小老头微笑看着他,道:“好吃么?” 李玄大力点了几下头,目光瞄准了另外几枚。小老头道:“你若觉得好吃,不妨都吃了。” 李玄大喜,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抓起桃子,一阵猛吃。一直吃到最后一颗,犹豫了一下,放在怀里,对小老头道:“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吃的桃子。” 小老头淡淡道:“蓬莱仙山上的碧云仙桃,自然是好吃的了。” 李玄一惊,道:“这不是终南山柳树上结的桃子么?” 小老头笑道:“柳树上又怎会结桃子?这是老朽以仙法从蓬莱仙山上搬运来的仙桃,聊表老朽一点心意。” 李玄眨了眨眼睛,嘿嘿笑道:“但我只将它当作是终南山上柳树结的桃子,所以也不会承你多大的情。老头,你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想必有话要说。就请讲吧。” 小老头笑道:“不错。我有句话问你,你想要什么?” 李玄笑了:“我想要的多了。我要一辈子吃好玩好乐好,没有人能欺负我,我可以欺负别人……对了!我想要十万两黄金!” 一想到龙薇儿的债务,他就头痛万分。要是眼前忽然有十万黄金……李玄不禁陷入了深度的梦幻思维中…… 小老头道:“我可以给你十万黄金。” 他挥了挥手,眼前金光错乱,忽然出现了好大的一座金山。金壁辉煌,金砖、金块、金条、金币堆积在一起,高高地摞起,虽然是在月光下,但那明晃晃的彩晕还是晃花了李玄的眼。他一声欢呼,扑上去抱住这大团金子,连双眼都变成了金黄色。 小老头道:“喜欢么?只要喜欢,这些就全都是你的了。” 李玄拼命地大叫道:“喜欢!我太喜欢了!” 小老头道:“我可以保举你成为北庭都护,坐拥十万强兵猛将,我还可以耗费一半修为,让你顷刻间成为当代一流的高手,你若喜欢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吃喝玩乐,飞扬跋扈都可以,我样样都可以满足你。” 李玄简直乐开了花:“老头,你太好了,我喜欢你!” 小老头微笑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玄喜道:“什么事?” 小老头淡淡道:“离开摩云书院。” 李玄哈哈笑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么?我……” 他突然咦了一声,转身仔仔细细地盯着小老头。他眼中仍然是一片贪婪的金黄色,但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围着小老头打了几个转,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小老头微笑:“我是谁?” 李玄指着他:“你是雪隐上人,我刚入摩云书院时要杀我的雪隐上人!唯有你,才那么急切地想要我离开摩云书院!” 小老头双目中忽然露出一点锋芒,紧紧逼视着李玄,刹那间,天地轰然改变,变成一片玉雪的洁白,葱郁终南仿佛化成了大雪山,呈现一片皎洁的肃杀。 李玄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老头缓缓闭眼,万千异像刹那间熄灭:“不错,我是雪隐。” 李玄喘了口气,那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贪婪消灭得无影无踪。他再看着那堆黄金时,他不由得怵然而惊,那不是财宝啊,那是他的性命! 他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充满敌意地道:“老头,你是来杀我的么?” 雪隐上人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回去后,静中参悟佛旨禅机,明白了杀并不能止杀,尤其是你,绝不能杀。我只想求你离开摩云书院,为天下苍生留一线生机。” 李玄皱眉道:“听你的意思,若我留在摩云书院中,我就会将天下人杀得干干净净的了?” 雪隐上人道:“具体如何,天命渺茫,我也不甚清楚,但大致就是如此。你将开启一个又一个的魔劫。” 李玄大笑:“我将开启魔劫?你当我是钥匙啊?” 雪隐上人重重叹了口气,道:“实际上,你已经开启了。” 他随便拂了拂手,本来清和皎洁的月光倏然变化,整个大地变成了一片昏暗,但在那昏暗的背后,却有个巨大的蓝色影子,比苍穹更蓝,比深渊更深邃,几乎布散满整个天空,以煌煌霸气与无上的怨恨,凌厉地凝视着这个浮华的世界。 他的怨怒足可以毁灭掉天下! 李玄骇然变色,大惊道:“这……这是什么恶魔?” 雪隐上人轻叹道:“这就是我、大日至一直担心的万魔之魔。你已触动了他的禁制,他出世是早晚的事情。而一旦他出世……” 连雪隐上人这等修为的人,脸上也不禁露出了郑重之色。 他缓缓道:“那时,只怕千千万万人的生命都将被夺去。” 李玄大叫道:“老头,你可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放出这么厉害的家伙了?若以后真有人死去,这么多条人命背在我身上,我哪受得了!” 雪隐上人目中忽然射出一点精光:“若你不想背负,那就赶紧离开摩云书院,只要你离开,这一切的因缘都将停止,大唐盛世将持续下去,人民安居乐业也将持续下去!” 李玄没有再争辩,因为他从雪隐的声音里听出了郑重。 于是他痛苦地陷入了沉思。 真的要离开么? 离开了,就会有敌国的财富,荣华富贵,娇妻美妾。 他相信雪隐上人不会骗他。 不离开,则会有魔劫,有杀戮,他可能会成为这世界的罪人。 难道,他该离开么? 他本没觉得摩云书院有多好,但此时一旦面临着离开的抉择,他忽然发现这抉择是多么的痛苦。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已经将摩云书院当成了家。 常傅们打他骂他,紫极老人折磨他,同学们恨不得杀了他。但在这里,他是个人,是个真真正正的人,有着人的尊严,有着人的价值。虽然很多人看不起他,但他们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对于一个流浪过,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人来讲,是何等的重要。 要离开这个家么? 要再成为没人要的孩子么? 他抱着头,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那是不堪回首的岁月,天地之大,竟没有能容下他的地方。 七岁,从他有回忆开始,他就流浪在这个盛世中,明月照耀,车马繁华,宫阙巍峨,万国来朝——这是多少次轮回才有的繁华。 这繁华承载了一千年过去,赊欠了一千年未来。是多少代人永远的骄傲,不灭的记忆。 但这一切却与他无关。 他便是满庭繁花中最羸弱的野草,承受着颠沛流离,承受着穷困与苦难。 那种痛苦,他连回忆都不愿再回忆。那是一团模糊的,灰色的记忆,没有任何实体,只因他已自行将它们封锢了。 那是连触及都痛苦万分的过去。 漫骂、凌辱、鞭挞、欺骗,所有阴暗而丑陋的一切不停止地施加在他身上,任何人承受了这一切之后,都将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沦落成一粒罪恶的尘埃。 但李玄,却只是吊儿郎当地笑着,捻一棵狗尾巴草在自己的嘴角,想用冷笑话来对待这一切。 谁能理解冷笑话中的辛酸? 那么,现在,他又将投入到这之中么? 敌国的财富,无比的富贵,能否买来一个家? 能否买来自由地嬉戏,像这四个月来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生活? 李玄昂头向天,叹出了苍凉的一口气。 天下。 苍生。 冥冥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朵彩云,在走向漆黑深邃的魔山。 为了在缺水的西域掘一口永不干涸的井,她走入魔王妖湖,用自己圣洁的生命换来了一方甘甜。 于是妖湖成为圣湖,清澈的泉水永远流淌,浇灌在西域五十国的土地上。 那是她的眼泪,在为西域苍生而慈悲地流着。 那时,定远刀深插在黄沙中,他无力地跪倒在苍天下,注视着她走向永劫。 现在,该是他入劫的时候了么? 他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幻象,不是赤夜妖瞳造出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是他的轮回。 所以,是他该入劫的时候了。 离开书院么? 那似乎也没什么吧,十年来,他不是一直在流浪么?能够在书院暂且栖身,感受一段温暖,已经足够了。 黄金还给龙薇儿,便清了她的债。荣华富贵?李玄摇了摇头,不及两袖清风啊。 他低头,第一次如此地深沉:“若我离开,真的会让盛世永远延续下去么?” 雪隐上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的回答,他的确不必再犹豫了。 但他还有一个疑问,最后一个疑问。 他道:“老头,你既然能预言我的未来,想必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会跟你走。” 雪隐淡淡道:“我修习两藏佛法,虽为小乘,但小乘之中有天地,是以能看尽无量千劫,于其中顿悟过去未来。说出你的疑惑,我会给你答案。” 李玄沉吟着,他在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你也许不能想象,我见过自己的前生,在前生中,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想知道她是谁,我一定要知道!” 他喃喃道:“宁愿付出我所有的一切,也要知道她是谁……” 雪隐盯着他,目中有雪的光华隐现闪灭,徐徐道:“诸行无常,尽是有缘。你若知缘,便是善哉。我可以帮你。” 他缓缓抬手。 随着他的手势,一道白光自他的手心射出,慢慢结成一朵曼荼罗之花。雪隐手轻轻挥动,曼荼罗花静静升起,向李玄飘了过来。李玄见此妙景,甚是惊奇,伸出手想摸那花一下,猛听雪隐上人喝道:“凝神静思你想见之人!” 李玄急忙住手,闭目努力想着幻境之中所见的公主。那场景根本不用多想,一旦存思,便历历在目。 万里黄沙,那寂静走向黑色之山的公主…… 一滴泪自李玄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竟感受到一阵仿佛破碎万古而来的悲伤。 雪隐手连挥,朵朵白色曼荼罗飞出,一共八朵,环绕在李玄身周。他面容无比肃穆,忽然,向着李玄拜了下去。 他这一拜非同小可,李玄身影猛然模糊起来。仿佛之间,八位佛陀的影子自李玄身上腾起,一花一佛,每尊佛陀占据一朵花心,躬身合十,打起座来。 佛陀亦是洁白的,仿佛玉雕就的一般,却与李玄生得一模一样。 雪隐再拜。 一阵香风吹过,八朵曼荼罗花忽然盛放,每只花瓣上都端坐了一尊白色佛陀,却不再与李玄相象,有的像龙薇儿,有的像苏犹怜,有的像石紫凝……种种相相,栩栩如生,每尊佛像,亦端坐在一朵曼荼罗上。 雪隐再拜。 香风更盛,曼荼罗开得更为繁密,花上生新瓣,新瓣中端坐新的佛陀,宛如三千众生,随着雪隐一拜再拜,不断在李玄身周蔓延而开,形成一个巨大的花、佛之海洋,洁白肃穆。 八拜之后,曼荼罗之上的佛陀已不计其数。雪隐张口,一道白光自他的口中吐出,刹那间诸天都是梵唱,响彻整座山谷。 雪隐猛然一声狮子吼! 李玄吃了一惊,双目一睁,环绕在他身周的曼荼罗花忽然齐齐凋残。 那些佛陀各各举手合十,面露悲伤,缓缓隐去。 一个都不剩。 雪隐上人面露惊愕,这是他从未见过之事! 他忽然举手,双掌合十,向着静默的诸天。 李玄急问道:“你看出来了么?我与谁有缘?” 雪隐合十,一字字道:“你与所有人都无缘。” 李玄呆住了。 什么叫与所有的人都无缘! 他急急问到:“我是问你,我前生见到的那个人,是谁?是龙薇儿么?” 雪隐上人摇头。 “是苏犹怜么?” 雪隐上人摇头。 “是……石紫凝么?” 雪隐上人摇头。 “那她究竟是谁!” 雪隐微微叹息一声:“我早说过了,你与所有的人都无缘。” “谁都不是!” 李玄怒道:“什么叫谁都不是,她总得是一个人吧!” 雪隐目中白光静静一闪,他似乎也无法明白佛旨为什么会显示这样的景象与他。这两藏大法自静中观世界,本能看透任何因果的。 难道李玄竟不在这些因果中么? 雪隐道:“我只能说这么多,以后你便会明白的。” 李玄道:“我能明白你这些鬼画符就怪了!” 他转身向书院走去。 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反正对于他来讲,还能够活着就够了。他挥手道:“不过老头,答应你的话我是不会更改的,等我回来,我取些东西就跟你走!” 他的身影渐渐没入了书院,雪隐的眉峰深深皱起,忽然长叹了一声。 浩劫,当真是能够避免的么? 后事请详《天舞纪ii-龙御四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