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恶人[综武侠]》 第1页 书名:小恶人[综武侠] 作者:奚染 文案: 江容穿到武侠里,发现自己背景骇人,如无意外可以拼一辈子的爹。 但本着既然穿越就要好好搞事业的心,她还是努力干了一点大事。 然而——“我!自在门优秀毕业生!坐拥恶人谷!医术天下第一!怎么就成了武林中最好吃的那块肉,谁都想来咬一口? ·女主身份贼牛逼,真的贼牛逼,人物一锅炖,时间线有调整删改 ·主场大概是《孪生兄弟相杀》+《名捕f4》+《郁金香盗帅》+《例无虚发那把飞刀》 ·刀枪剑戟之「戟」,女主就是用戟就是喜欢戟,不喜欢慎入 ·周二(2018.10.02)入v,感谢支持~ 内容标签: 武侠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容 ┃ 配角:很多 ┃ 其它: ☆、01 《小恶人[综武侠]》 文/奚染 2018.9 一开始穿越的时候,江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牛逼。 江容原本只是个即将迎来自己十八岁生日的准大学生,高考刚结束,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在家吃外卖打游戏,活得昼夜颠倒,还要嫌无聊。 可能就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喊无聊,生日那晚,她穿越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睡觉之前还在打守望先锋,结果一睁眼,看见的已是与她房间截然不同的古色古香陈设了。 江容:“???” 任谁在一觉醒来之后看见自己仿佛进了古装剧拍摄现场,都不可能立刻毫无障碍地接受,江容也不例外。 于是她反复睁眼闭眼,试图从她以为的“梦境”里挣脱出去。 ……结果当然是失败。 失败的同时,她还发现自己缩水了,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穿到了一户姓江的人家,依然叫江容。 江容是个乐观的人,穿越已成既定事实,能继续用从前的名字,在她看来就称得上是好事一件了。 于是确认自己真的穿越后的一个月里,江容干脆该喝喝该睡睡,全然放松了自己。 她从这具身体父母的对话里大概推测出了她爹是个武功很高的大侠,而她娘则是个妙手回春、声名远播的大夫。两人十分恩爱,也十分疼她这个女儿,每每抱起她,都笑得格外温柔。 江容觉得比起她以前看过的许多穿越小说,她的运气算挺好了,爹疼娘爱又不愁吃穿,只要不作死,将来总归不会混得太惨。 这么想的时候,她完全没料到,以她的身份来说,她其实有的是作死的资本。 事情还要从她的满月礼说起。 江家夫妇在江湖上声名虽响,但行事并不高调。 就算是为庆祝她满月,也只邀请了些关系密切的亲朋。 满月礼当日,江容见到了好几个看模样非富即贵的人,收了一堆礼物和夸赞,其中有两个好像还来自一个很牛逼的,姓慕容的武林世家。 大人们说话快,几句换一个话题,叫她很难提炼到什么有效的信息,最后宴席未半就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房内的木摇床中。 和平日不一样的是,此时的床边蹲了一个大约三四岁大的男孩,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见她睁眼,立刻惊喜道:“爹!鱼叔!妹妹醒了!” 江容:“?” 下一刻,这具身体的父亲就快步走到了床边,笑着道:“还真醒了。” 同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一个穿白衣的俊美青年,看眉眼似是那小男孩的父亲。 他见到江容,也抿唇笑了起来,同时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发顶,玩笑道:“是不是你吵醒她了?” 男孩当然否认:“我没有!我只是蹲在这看了她一会儿,她就醒了,说不定她是知道我来看她了才醒的。” 江容:“……”你想多了! 男孩见她因为自己的话动了眼皮,更觉自己猜得准确,冲她嘿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妹妹一定喜欢我。” 这话把两个大人都逗笑了,江容的父亲更是朗声大笑,弹着他脑门道:“是,不枉你跟你爹特地从移花宫赶过来。” 听到移花宫三个字,江容才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江姓大侠,武功高强,面上有疤,妻子是神医,有来自慕容山庄的朋友,还和移花宫有关系—— 她爹不会是江小鱼吧?! 江容顿时内心大震。 若非她现在只是个刚满月的婴儿,她恐怕已经忍不住伸手掐自己一把了。 床畔三人见她忽然睁大了眼,也十分惊奇,顺势逗了她很久。 她爹更是把她从木摇床上抱起,指着那对俱着白衣的父子道:“这是你无缺叔叔和他儿子阿易。” 江容:“……”行吧,错不了了。 穿进武侠小说,成为男主的女儿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江容觉得,在告别婴儿状态之前,跟普通的穿越也没有太大区别。 好在她心态好,既然还没长大,那就乖乖接受照顾,等长大了再说。 如此,等她差不多长到四岁的时候,她对这个世界也差不多了解了个大概。 江容发现,这个世界比她当初以为的要复杂许多,不仅有移花宫、恶人谷、慕容山庄等,还有斩经堂、藏剑山庄、神水宫…… 简而言之,这是个糅杂了好几本武侠小说的世界。 江小鱼年少时的故事落幕了,其他主角配角还活跃着呢,日光之下无新事,江湖依旧生机勃勃,每天都有人喊打喊杀,喝酒吹水,品茶装逼。 江容对此适应良好。 反正她有一对牛逼的父母,一个牛逼的叔叔,以及一个令天下人都敬仰的牛逼爷爷燕南天。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话非常多的堂哥,也就是花无缺,不,应该说是江无缺的儿子,江易。 江容对江湖事的了解,绝大多数都来自于这个比她大了三岁的堂哥。 跟他爹的温文尔雅不一样,他性子相当活泼,整天上蹿下跳,常被她娘亲苏樱评价像年少时的江小鱼。 可能是念着她年纪还小不宜奔波,头几年里,每年都是他们父子千里迢迢从移花宫赶到江南来,再一家人一起过年。 江容四岁这一年,向来最能闹腾的江易从抵达江南起就蔫着,一点精神都没。 看他这么反常,江容趁大人们喝酒叙旧的当口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他怎么了。 江易:“啊?什么怎么了?” 江容:“你呀,你好像很不高兴。” 江易:“……” 他嘀咕着怎么连你都看出来了,而后压低声音一派发愁道:“我爹说等过了年就送我去恶人谷跟燕爷爷学剑。” 江容:“???”这是好事啊? 她不解:“你不想去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在去年这个时候,江易还非常嘚瑟地跟她说,下江南之前,他跟着江无缺去了一趟恶人谷,见到了如今隐居镇守其中的燕南天。 当时的江易说得眉飞色舞,说到最后长叹一声表示,燕南天真的非常和蔼可亲,是个再慈祥不过的长辈。 可现在江无缺要送他去跟燕南天学剑,他却不愿意了? 江易看她眨着眼睛一派疑惑地望着自己,小声继续解释:“恶人谷在昆仑山下啊!” 江容:“所以?” 他欲哭无泪:“冬天太冷了!我上次待了七天就快受不了,以后常年住在那,我一定会冻死!” 江容无言以对,但看他这么委屈可怜,便道:“那你跟无缺叔叔说呀。” 江易说我说过了,没用。 “我爹说能跟燕爷爷学剑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至于昆仑山的气候,习惯了也就好了,而且鱼叔小时候就是在恶人谷长大的,现在不也好好的。” 江容心想可不就是么,能跟燕南天学剑还不愿意,这说出去怕是要气死天下大半剑客吧! 第2页 江易继续:“最重要的是,燕爷爷这些年一直镇守恶人谷,日子过得太清苦寂寞了,我爹希望我能去陪陪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易也不好再坚持拒绝。 然而不拒绝不意味着他就能高高兴兴去那么冷的地方学剑了,所以过年这么热闹的时候,他也闷着一张脸,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江容知道他有多怕冷,所以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抗拒。 但这事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握着筷子多拨两块甜糕给他。 说起来,她也挺想见一见燕南天这个天下第一剑客的。 无他,唯好奇尔。 毕竟穿越这么久,她还没离开过江南呢。 见堂妹吃着吃着忽然出起了神,江易也有些好奇。 他咬着甜糕含糊道:“容容你想什么呢?” 江容唔了一声,说我听你说了这么多恶人谷的事,很想去瞧瞧。 “那不然——” “不然?” “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呗!”他眼睛都亮起来了,“鱼叔和我爹都说你根骨奇佳,最宜学武。” 两人在边上叽里咕噜说了这么久,一开始还记得要小声,说到后面就完全忘了这一茬。 尤其是此刻,江易大概自觉能拉到个陪自己一起吃苦的,音量直接高了三个度,成功吸引了屋内的三位家长。 一时之间,他们三人的目光全望了过来。 江易:“……”完了。 三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江小鱼。 江小鱼道:“阿易是想让容容陪你一道去恶人谷?” 江易:“我……” 他挠着脑袋,艰难地开始补救:“容容她比我适合学武呀,我觉得燕爷爷一定会喜欢她。” 江无缺:“容容才四岁,你别胡乱打主意。” 可江小鱼却哎了一声表示他觉得这主意不错。 “恶人谷从前吃人不吐骨头,如今有燕伯伯镇守,也算是个清静的地方,倘若容容有意学剑,随阿易一起过去又何妨?” 江无缺沉默片刻,说就算是这样,也得先看江容自己的意思。 “她毕竟年幼,她若不愿,你不能勉强她。” 江易:“?”其实容容才是你的女儿吧爹? 江小鱼则直接看向江容,问:“如何?容容可愿意?” 江容想了想,说如果爹娘和无缺叔叔能经常来看我们就愿意。 她现在才四岁,说话奶声奶气,偏偏表情和语气都正经得像个大人,叫屋子里三位家长看得心软成一片,尤其是向来最疼她的江无缺。 江无缺几乎是立刻点头应了下来:“那是自然。” 江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02 虽然说定了要送他们堂兄妹去恶人谷,但考虑到年关上多风霜,不宜赶路,三位家长商议之下,还是决定等开春之后再出发。 “正好我和阿樱也很久没去看望过燕伯伯了。”江小鱼说,“当初我们想接他来江南住下,结果他死活不愿,非要回恶人谷住着。” “燕伯伯也是为了镇守谷中恶人,虽然当年的十大恶人如今几乎都死了,但恶人谷中还有那么多穷凶极恶之辈。”江无缺叹了一声,“他回去住着,江湖能安稳不少,他自己也安心。” 聊起当年,他们兄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江容在边上听了半个晚上,权当是听八卦,最后还听睡着了,头一歪,就倒到了江无缺腿上。 江无缺向来疼爱她这个侄女,见她困倦,直接抱起她,把她送回了房间。 除夕之夜的江宅到处灯火通明,江容睡得迷迷糊糊,朦胧间睁了睁眼,见到江无缺在灯下被映亮的侧脸,当即放下心咕哝一声继续睡了。 据江易说,她当时好像还流了口水到江无缺袖子上,但江无缺没有计较。 江容:“……” 江易又一次发出感叹:“我觉得容容你才是我爹亲生的!” 江容第一次听这番感叹的时候,还曾经担心过,这个堂哥会不会因此不喜欢自己,连带着影响他们一家人的关系。 后来她发现,江易这小子嘴上抱怨江无缺宠她,实际也是个隐性妹控。 好比此刻,他感叹完毕,又立刻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烤红薯,掰开递到她嘴边,亮着眼睛道:“容容我跟你说,这个特别好吃,我问过樱姨了,她说你可以吃!尝一尝吧!” 江容穿越之前,最爱好的便是这种街头摊贩卖的小吃,现在有了重温的机会,自然没有放过。 她直接咬了上去。 “好吃吧?”江易一脸献宝的表情。 “嗯。”她诚实点头,“好吃。” 这话大约鼓励了江易,于是整个元月,一逮到机会,他就会偷溜出门去,给她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 江容对吃的来者不拒,但玩的嘛,说实话,大部分都太幼稚了,叫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往往放在手里颠两下,就直接扔到一边了。 好在这一年的江南冬日格外短,一出元月,天气便和暖了起来,他们一家人也可以收拾行李准备去恶人谷了。 从江南到昆仑山有很多路可以走。考虑到他们兄妹年幼,江小鱼最后还是选了最宽敞也最安全的官道。 他原以为女儿被娇养惯了,出这么远的门会很不习惯,结果一路上江容始终不吵不闹,该吃吃该睡睡,闲着无聊就找江无缺讲故事,乖得不像话。 江无缺觉得这是好事,证明她是个能吃苦的,将来到了恶人谷,在燕南天的指点下,势必能继承其衣钵,成为一名绝佳的剑客。 江小鱼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 笑毕,他才开口道:“我不求她成为多好的剑客,她只要能一直开开心心就行了。” 他小时候活得累,他妻子苏樱也没好到哪里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她事事顺意,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这也是为什么江容说想去恶人谷,他就立刻答应了。 他知道,就算是燕南天,也一定同他一样,只希望他们兄弟的子女过得开心。 可惜他这么想不代表江容这么想。 江容当了四年米虫,正嫌日子过得太无聊呢。 她是做好了去恶人谷好好学武准备的。 穿越一场,还有这么好的起点,她要是直接辜负,那可太说不过去了些。 马车行了一个半月,终于抵达昆仑山下。 同书上说的一样,恶人谷这个地方,听名字骇人,但实则是个山明水秀的开阔地儿。 从谷口进去,穿过最前面那段稍微陡峭的路,再往前,便是再宽敞开阖不过的谷中景象了。 据江无缺说,燕南天如今住在恶人谷最深处,也就是整座山谷离昆仑山上的积雪最近的地方。 他们抵达时,正是个深夜,谷中万籁俱寂,各处都无灯火,唯有空中夜星闪烁着光芒,替他们照亮前路。 一路行至星光都稍显黯淡的谷底,燕南天的居所便映入眼帘了。 作为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他的住处实在是清简得过分。 饶是江容一早有心理准备,在看到眼前这幢破败的木屋时,还是相当震惊。 “燕爷爷就住在这里吗?”她轻声问。 “是啊。”江易率先回答。 见女儿似乎被震住了,江小鱼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道:“你燕爷爷对衣食住俱不太在乎,他这一生,最重视的便是他的剑,其次就是你爷爷了。” 江容:“……” 江小鱼摸着女儿细软的发丝继续:“容容若后悔陪阿易来了,现在开口还来得及。” 此话一出,反应最大的是江易。 他几乎是立刻扭头看向了还坐在马车上没下来的江容,一双奶狗似的眼睛写满恳求。 江容看得差点笑出声来,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抬头迎上自己父亲的目光,道:“不啊,我来都来了。” 第3页 说罢还朝江小鱼和苏樱张开手,做出了要他们抱的姿势。 苏樱见状,笑着伸手把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道:“不过看样子咱们来得不巧,你燕爷爷今日不在呢。” 江易咦了一声,说我们还没去敲门,樱姨怎么知道燕爷爷不在? 苏樱:“凭你们燕爷爷的武功,怎么可能这么久了都没听到我们在他屋外说话?” “我们说了这么久,他也没出来,足以证明他此刻不在。” 江无缺想了想,道:“我上回来的时候,燕伯伯曾提过,他这几年在昆仑山巅交到了一个朋友,时常煮酒论剑,聊得很是投机,或许此刻他又上山去见那位朋友去了吧。” 江容闻言,忍不住在心里哇哦了一声。 能与燕南天煮酒论剑交朋友,那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只不知道究竟会是谁? 中宵风露重,江容和江易又年幼,三个大人只犹豫了片刻,便直接推门先进了燕南天的居所,左右燕南天也不是什么外人。 然而谁都没想到,他们刚一进屋坐下,屋外便响起了一道温厚的声音。 那声音道:“咦,燕兄似乎有客人?” 下一刻,又有另一道带着喜悦的声音接口:“定是我那两个侄儿!” 话音刚落,才关上没片刻的木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江容缩在雪狐皮毛里,乖巧地坐在苏樱膝上,听到声音,就抬眼望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气质迥异的人。 其中穿黑衣提剑,还蓄着胡子的,自然就是燕南天;至于另一位,他看上去年纪比燕南天更大一些,穿了一袭青衣,腰间悬着的似是一把刀,看模样绝非凡品。 事实上,就算不看他的刀,只看他站在燕南天身侧却丝毫未被比下去,甚至隐隐胜之的气度,江容就可以断定,这个人一定来头不小。 她看的出来的事,她的父母和叔叔没道理看不出来。 是以燕南天和这人一进来站定,江小鱼便率先眯着眼开口道:“这位是燕伯伯的朋友?” 燕南天点点头,道:“他便是上回我与无缺提过的那位朋友。” 江无缺:“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青衣老者目光扫过他们几人,最终定格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江容身上,倏地露出一抹淡笑来。 片刻后,他开了口。 “我叫韦青青青。”他说。 江容:“???” 是她知道的那个韦青青青吗?!四大名捕的师祖,诸葛神侯的师父,一手创立自在门,武功天下第一的那个韦青青青?! 天呐,江容想,她知道能跟燕南天煮酒论剑交朋友的人一定非常牛逼,但真的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牛逼…… ☆、03 惊讶的不止江容。 得知燕南天这位朋友便是名震江湖的自在门创立人韦青青青,三位对江湖事了解更深的家长只有更震惊的份。 就连素来淡定的苏樱都睁大了眼。 见他们如此,燕南天总算再度开口解释了一句。 燕南天道:“韦兄退隐多年,早已不问江湖事了,我也是在昆仑山上偶然与他相逢,才与他交了朋友。” 韦青青青闻言笑了一声,道:“我与燕兄在昆仑山煮酒论剑两年,今夜头一次随他下山来这恶人谷一观,便碰上了诸位,可见都是缘分。” 以他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已算是在抬举他们几人了。 江小鱼很清楚这一点,但也并未受宠若惊,反而淡定地接话,同其聊了两句。 说是聊,其实就是介绍了一下他们几人。 韦青青青挂着微笑听到最后,才微微挑眉道:“我知道,燕兄他时常说起你们。他虽住在这恶人谷,但心里总牵挂着你们。” 燕南天一把年纪,被朋友点出心思,也有些面热,忙转移话题。 他咳了一声上前两步,在江容坐的长凳边蹲下,道:“这便是容容吧?” 江小鱼:“容容,快跟你燕爷爷打个招呼。” 江容听话地点头开口:“燕爷爷好。” 她其实说得很郑重,奈何声音太奶,叫人听了反而更生怜爱。 燕南天当然也不例外,他听到这声爷爷,只觉一颗心都化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日子过得太清简,也是有坏处的。 因为他甚至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见面礼送给江容。 他蹲在那尴尬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只能认命:“燕爷爷不知道你要来,都没给你准备礼物,不过你放心,明日天晴,燕爷爷上山的时候替你摘昆仑雪莲。” “不用呀。”江容一边摇头一边朝他张开手,“我是跟哥哥一起来陪燕爷爷的,燕爷爷愿意让我们陪就好啦。” 燕南天听得愣住,直到江无缺开口提醒,才意识到这个一团可爱的侄孙女是在要自己抱。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把江容抱起来,还让她骑到了自己脖子上。 江容骤然被捧到这么高的地方,难免有点不习惯。 但她知道这大概就是燕南天表达疼爱的方式,所以完全没闹,还扑腾了两下腿。 如此玩了会儿,燕南天想起来他们是长途跋涉从江南过来,忙把江容放下,安排他们去南边好一些的屋子休息。 他本来想送他们过去,不过被江无缺拦住了。 江无缺道:“万大夫那,我和小鱼儿都认识,您就不必送了,先招待韦前辈吧。” 燕南天这才作罢,不过仍是站在门口望了他们好一会儿。 屋内,同他相交两年的韦青青青已经坐下煮起了酒。 韦青青青道:“你之前一直念着侄孙女,今日见到,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燕南天:“是,不过我没想到他们兄弟竟愿意把孩子送到恶人谷来。” “你是他们的大伯,他们自然挂念你。何况年轻人有事业要忙,把孩子放到你身边让你教导,也是好事。”韦青青青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一下,“尤其是那小女娃,是个极佳的习武料子。” “我也注意到了,容容的根骨极好。”燕南天点头,“倘若她愿意跟着我习剑,那我肯定尽全力教她。” …… 可能是因为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第二日一早,江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昨夜和苏樱睡在一起,现在睁眼发现苏樱不在屋子里,便自己穿好衣衫鞋袜,小心翼翼地跳下了床。 令她没想到的是,一推开房门,她就看到了昨夜让她惊讶得差点没绷住表情的韦青青青。 江容咦了一声,四下环顾了片刻,到底没忍住开口问他:“您有没有看见我爹娘他们?” 韦青青青坐在院中,指了指他们前方那排木屋,道:“有人上恶人谷求医,你娘正与万春流合力为其诊治。” 江容:“那我爹呢?” 韦青青青:“求医的人家来头不小,原先只是来寻万春流的,看你娘也出手帮忙,得知了你们一家的身份,这会儿应该在谢你爹他们,还派人把你燕爷爷一道请过去了。” 一群人都被请了过去,她却还睡着没醒,燕南天只能拜托他在门外看顾一下。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就应了。 江容听完他的解释,不由得好奇起来:“是什么人家呀?”居然能请动燕南天? 韦青青青闻言,终于抿了抿唇,道:“太原,无争山庄。” 江容:“……”卧槽?什么玩意儿?无争山庄?! 见她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韦青青青觉得很是有趣,便问她:“被吓到了?” 江容:是有点,不过应该和您理解的不太一样…… 为了确认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件事,她又问他:“求医的人生了很严重的病吗?” 他有点没想到:“怎么这么问?” 江容立刻摆事实讲道理:“我娘的医术那么厉害,如果不是很严重的病,肯定不用同别人一道诊治,她一个人就够了。” 第4页 话音刚落,韦青青青就朗声笑了起来,似乎在称赞她脑子转得快。 他说是,无争山庄的小少爷的确得了很严重的病。 “那孩子中了奇毒,万春流和你娘都没见过,没旁的办法,只能合力一试。” 江容:“……” 她感觉错不了了,应该就是原随云。 “希望我娘和万大夫能将他治好。” 想到原随云如果跟原著那样瞎了,会搞出怎样一番风雨,江容不由得真诚祈盼起来。 韦青青青不知道那么多,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江小鱼夫妇将她教育得极好。 于是他点点头,道:“我也希望。” 如燕南天昨夜所言,今日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江容坐在屋门前,被晒得舒服,便懒得动弹。 没过多久,她就眯着眼又睡了过去,还把头磕到了韦青青青的椅子腿上。 韦青青青见状,起身把她抱起来,放到了那张椅子上,自己则站在一旁,看起了恶人谷中开得正盛的野花。 江容其实在他捞起自己的时候就清醒了。 说实话,她对这位武功独步天下,还有一群厉害徒弟的大佬充满好奇,但该问的问题已经问完,她也不知道还能同他说什么,只能撑着脸打量这间院子。 打量到最后,她的目光还是落到了他腰间的兵刃上。 而他分明背对着她,却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韦青青青转过身,冲她挑了挑眉,道:“对它感兴趣?” 江容没有否认:“它看上去很厉害。” 一老一小说到这,前头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江容年纪小,听不真切,顿时有些紧张。 难道她娘和万春流联手都没法扭转原随云因病而盲的命运吗?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握紧了手。 “你放心。”韦青青青将前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你娘和万春流把人救回来了,所以无争山庄的人才那么激动,闹出了声响。”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累得满头大汗的苏樱也因记挂着她这个女儿,匆忙回来了。 苏樱没想到她已醒了,更没想到她这会儿正跟韦青青青说话,还愣了愣。 江容则完全没想那么多,看见娘亲回来,立刻高兴地跳下椅子跑过去,道:“娘你回来啦!” 苏樱刚救完人,正累着,便没有像从前那样抱她,而是弯腰蹲下同她说话:“何时醒的?” “没多久。”江容乖乖答了,顺便抬手用袖子替她擦去面上的汗珠,笑容明亮,“韦前辈说,您把人救回来了。” “是,不过那位原小公子到底伤了些元气,之后还得细细调养才行。”苏樱叹了一声。 江容听到细细调养这四个字,才算彻底放心。 因为苏樱会这么说,就意味着原随云没别的问题了,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 然而此时的她完全没想到,原家夫妇为了谨遵这条医嘱,竟决定让原随云暂时在恶人谷住下,等调养好了再回太原。 江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晚饭。 因为太过惊讶无语,她差点没握住筷子。 这恶人谷也太热闹了一点吧?她忍不住想,光是燕南天和江家兄弟,说出去就够吓人的了,现在还要加上时常下山来串门的自在门祖师和留在这养病的无争山庄少爷…… 好在前者是个和蔼可亲又好相处的人,完全没有前辈高人的架子。 至于后者……眼睛都被救回来了,应该不至于像原作那样黑化成反派了吧? 当然,对这个问题她其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所以吃过晚饭,江易这小子跟她说,想去瞧瞧那个在万春流那住下的小少爷时,她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咱们还是别打扰人家养病比较好。”江容说,“我娘都说了,他需要静养。” ☆、04 江小鱼夫妻和江无缺没有在恶人谷停留太久。陪他们兄妹住了半个月后,便分别启程离开了。 离开之前,江小鱼又向江容确认了一次,问她是否真的愿意留在恶人谷陪燕南天。 江容点头:“愿意的啊。” 她都这么爽快了,作为她兄长的江易自然也不好意思表现得不乐意。 于是三位家长就放了心,并表示每逢他二人的生辰,他们必会来昆仑山看望他们兄妹。 江易哭唧唧:“那过年呢!” 江容:“过年本来就是一家团聚的时候呀。” 江小鱼三人闻言,再忍不住笑起来。 笑毕,他们便上了马车,一路驶出幽深狭长的谷口,再向东而去,在通往关内的小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印。 燕南天带着江易江容在谷口站了挺久,直到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才回去。 从谷口回他住的地方并不近,他本想抱年纪小一些的江容,手都伸出去了,结果江容却摇了头。 “燕爷爷牵着我们就可以啦!”她说,“我和哥哥一起走。” “也好。”燕南天笑了,“咱们走慢一点。” 祖孙三个穿过大半个恶人谷,行到万春流住所附近时,发现那里正热闹着。 江易还是对无争山庄的人非常感兴趣,伸着脖子看了好几眼,有些好奇道:“原家那个少爷要在恶人谷待多久啊?” 江容其实也很关心这个问题,此刻听他问出来,忙竖起耳朵。 只听燕南天沉吟片刻后道:“其实按万春流的说法,那孩子如今没太大问题了,回太原也无妨,但架不住原庄主夫妇不放心。” 无争山庄名气大,便是万春流这样的怪脾气也愿意给几分薄面。 所以原东园夫妇不愿意,万春流也就没强求,左右他只需要给原随云开两副药就行,煎药的活都不用做。 江容:“……”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没有出错,又过了半个月,江易已经在燕南天的指导下开始打基础的时候,无争山庄庄主原东园忽然谷底寻燕南天,问他可愿收徒。 原东园说得很恳切,作为一个武林世家的主人,他差不多已把姿态放到最低,就差没跪在燕南天身前求他收原随云当徒弟了。 燕南天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一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他:“原庄主为何忽然生了这个心思?” 原东园叹了一声,道:“他向来仰慕于您,这趟来了恶人谷,偶然间见了您几回,更是钦佩向往,却不敢贸然打扰于您。” “我是他的父亲,少不了要为他考虑打算,所以就想着来问您一声,若是能替他争取到这个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容:“……” 于情于理,原东园这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所以燕南天听完,也没有立刻拒绝,只道:“收徒不是小事,容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 原东园立刻顺着杆子说没问题,您慢慢考虑。 江容再度:“……” 原东园走后,她忍不住扭头观察她燕爷爷的神色,试探着问他:“燕爷爷要收原家少爷吗?” 燕南天想了想,说那孩子天赋极好。 “所以?” “所以我在犹豫。”他语气纠结,“他如此天资,又欲拜我为师,我若拒绝,他定会失望。可我若答应了,也不大合适。” 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燕南天对万事都看得很淡。 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便是江家如今这几口人。因此他清楚得很,在面对江易江容兄妹的时候,他总归会多偏爱一些。 倘若他收了原随云这个徒弟,他自问做不到一碗水彻底端平。 当然,这些话他并没有告诉江容。 毕竟在他看来,江容只是个年仅四岁的孩子。 他不说,江容也不方便发表看法。 她倒是想劝燕南天别收,但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能继续埋头看剑谱。 是的,江容现在每天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看燕南天给她寻的剑谱。 第5页 不是她不想发奋练武,而是燕南天说她年纪太小,骨头太软,就算是拿木剑练也早了点,如果一不小心练伤了会很麻烦。 江容想想也有道理,四岁的确小了点,那就先看理论知识吧。 她看得快,来恶人谷才一个月,就已经翻完了四本剑谱。 一开始燕南天以为她是翻过去就算,还提醒她慢慢来,切勿着急。 江容:“……我没有着急。” 后来有一天,燕南天发现她虽然没开始练,但光是靠看,就已经能看出江易的剑招动作有哪里不对。 他这才发现,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孙女领悟力有多超群。 …… 记挂着原随云可能要拜师燕南天并长留恶人谷的事,之后那几天,江容翻书的效率低了不少。 平心而论,她是真的不想和原随云扯上什么关系,不然也不至于入谷一个月完全没去过万春流那。 她不知道燕南天是如何考虑的,想要探一探口风,又怕说得太多会出错,只能默默祈祷燕南天考虑到最后的答案是拒绝。 三天后,原东园又一次寻了过来。 他的态度依然谦逊有礼,极具世家风范。 “您若还未决定,我改日再来也无妨。”他说。 “不必了。”燕南天拍了拍江易的肩膀让其继续,而后站起来认真答复道:“我考虑得差不多了。” 原东园顿时激动起来:“那您的意思是?” 燕南天:“我退隐多年,并无收徒的打算。但他既有心学剑,遇到什么难处,随时可以来问我。” 原东园听前半句的时候,目光已经黯下了大半。 也因他已经没了期待,听到后半句的时候,当即喜不自胜:“真的吗?” 燕南天:“自然是真的。” 之后原东园又谢了他好几句才走,说会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原随云。 燕南天忙着指点江易,便也没留他。 江容坐在边上听完了全程,心知之后怕是避不开原随云了,一时心情复杂。 不过不论如何,现在这样,总比燕南天直接收了这个徒弟来得好吧,这么安慰着自己,她也重新集中精力,继续研读前两天才拿到的新剑谱了。 这一读,她才发现,这本剑谱同她之前看的那四本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燕南天的剑法大开大阖,剑招迅猛刚烈,气势万钧,她之前看的,就全是那种风格。可现在这本却是截然相反,招式柔和婉转,从不轻易显露杀机,很是奇特。 她看得疑惑,便趁江易练完休息的当口捧着剑谱跑了过去,问这本封皮一片空白的剑谱究竟出自谁手。 燕南天:“你瞧出来它不是我的?” 她点头,把自己感觉到的差别一并讲了,说到后面还拿江易方才练习的招式举了个例子。 江易听得一愣一愣的:“容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燕南天倒是没太惊讶,只笑着道:“这本剑谱的确不是我的,是韦兄的。” 江容:“?”哈? 燕南天继续解释:“我前两天与韦兄打了个赌,拿他写的剑谱给容容看,容容能不能看出来不对。” “那燕爷爷这是赌赢了吧?”江易放下木剑凑过来。 “我输了。”燕南天摇头,“我没想到容容能观察得如此细致。” 江容:“……” 江易也:“……” 片刻后,江易又忽然问:“这个赌有赌注吗?” 燕南天说有,不过这赌注输了也就输了。 “是什么?”江容被他勾出了好奇心。 “等你满了五岁,让他为你开蒙。”燕南天一边说着,一边再度笑了起来,“他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当今武林谁不想得他一句指点,如今他想教你,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 江容差点听懵了,这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至此,她才终于有了自己真的天赋奇高的实感。 和燕南天一样,江易也很为她高兴,还说:“你看,我让你跟我一道来恶人谷,果然来对了!” 江容:“……”是是是,谢谢你。 这件事带来的喜悦让她连之后大概率避不开原随云都没那么在意了。 她想只要她能好好把握机会,把武功学好,将来就算原随云还是要搞事,她也不用怕他。 因此,当天傍晚,原随云没带随从,独自一人寻过来,说有问题请教燕南天的时候,她的内心并没有产生太大的波动。 她甚至先看完了手里那一页才抬的头。 原随云在万春流的调理下,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来之前,他问过他父亲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他父亲说,燕南天很重视江易和江容。 所以这会儿他见到这对堂兄妹,便立刻对他们报以和善的微笑,还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江易原先就对他十分好奇,现在终于见到人,雀跃得很,还让他不必这么客气称自己为江公子。 “你叫我阿易就行了。”江易说,“还有我妹妹,喊容容便好!” 原随云有心和他们两个打好关系,自然不会拒绝:“好,阿易和容容也可以直接唤我随云。” 江易:“你名字真好听,对了,你是来寻燕爷爷的吧,他在厨房呢,我帮你叫他去!” 他向来说风就是雨,一句话还没说完,步子就先跨出去了。 等尾音跃出喉咙来到风中,更是连人影都不见。 他一走,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江容和原随云。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原随云见江容手里还捧着书,便温声提醒道:“天黑了,小心伤眼。” 江容之前不想同他打交道,如今避无可避,便也干脆不再纠结。 他友情提醒,她便乖巧道谢,维持礼貌。 道完谢没一会儿,燕南天就被江易从厨房里叫了出来。 他住进恶人谷后,习惯了万事亲力亲为,此刻一张脸烟熏火燎,汗水横流,同江湖传说里的骇人形象全不一样。 纵然原随云不是第一次见他,也难免惊讶了一瞬。 不过下一瞬,他就敛了惊讶,上前向燕南天行了一礼:“燕前辈。” 燕南天摆手表示不用,又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就好。”毕竟回答完了他还要回厨房继续做饭。 如此,原随云也就没有再客套,直接把自己想请教的问题问出了口。 燕南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答应了原东园会指点原随云,那便绝不会藏私。 此刻他听原随云说完,立刻详尽地解释起来。 解释到一半,他还拿起了江易现在用的木剑,为原随云演示了一遍。 原随云站在院中,安静地看完,又思索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了,多谢前辈。” 燕南天再度摆手:“不必。” 就在这时,围观了整个过程的江容忽然出了声。 江容道:“燕爷爷,厨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糊了。” 燕南天:“!” 他拍了拍脑袋,念叨着真的糊了,便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厨房。 原随云望着他的背影,再度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作为一个有三百年家底的世家少爷,他着实没想到,凭燕南天在江湖中的地位,居然会为了菜烧糊这种事着急上火。 江容见他杵那不走,心想不会吧,难道这位大少爷还打算在这吃饭吗? 结果想什么来什么,下一刻,江易这个自来熟就主动开口留人了,而原随云也没有拒绝。 江容:“???”这也行? 最终这顿饭是他们四个人一起吃的。 吃饭期间,原东园夫妇为求医从无争山庄带出来的几个仆从还寻了过来。 仆从们看到原随云坐在这间破败的屋子里,面不改色地吃着在他们看来都很粗糙的饭菜,一时傻了眼。 “少、少爷……”他们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原随云扫了他们一眼,道:“我吃完饭就回去喝药,你们告诉母亲,让她不必担忧。” 第6页 几个仆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能应下:“那小的这就去回禀夫人。” 江容原本以为,凭原东园夫妇对这个独子的疼爱,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猜对。 之后一连十几日,原随云都会在下午时分准时过来。 他不是次次都有问题请教,但他次次都留下吃饭了,并在饭桌上迅速和江易打好了关系。 燕南天乐得见他们关系好,自然不曾拦过。 江容对此十分无语,但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干脆随他去了。 再之后,昆仑山便入了夏。 万春流告诉原东园夫妇,原随云已经彻底好了,现在只比同龄人更康健,不用再喝药了。 无争山庄千恩万谢过后,总算开始为回太原做准备。 江易对同龄玩伴十分不舍,问原随云能不能再多待一段日子。 原随云有些为难地表示,这得看燕南天的意思。 “从前我在恶人谷养病也就罢了,如今病已大好,能不能继续留在此处,还得看前辈的意思。” 江易立刻:“我帮你去求燕爷爷!” 原随云:“会不会很麻烦你?” 江易拍着胸脯表示不会,包在他身上。 江容在边上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原随云真是绝了,短短十几天,就把江易这个天真男孩收买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替他办事。 讲道理,他留在恶人谷,每天过来跟他们兄妹一起,还能随时请教燕南天,这跟当了燕南天的徒弟有什么区别? 反正照江容看,是没有区别的。 夏至那日,原东园夫妇带着无争山庄的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昆仑山,回了太原。 至于原随云,当然是被燕南天准许留在恶人谷练剑了。 江容告诉自己,就当多了个饭搭子。 与此同时,她也把恶人谷中所有剑典都翻完了。 燕南天怕她无聊,又替她寻了些别的兵刃的,刀枪钩环一应俱全,权当给她长见识用。 此时的燕南天并没有想到,这些长见识的东西会将她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待秋去冬来,她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戟术九要》来寻他,问没有更多讲戟的书时,才发现不对。 “你对戟感兴趣?”他惊讶地问。 “使起来花样最多。”她点头,“看着很有意思。” 燕南天:“……” 他倒不是看不起别的兵刃,但作为一个疼爱侄孙女的剑客,他到底还是希望能亲自教她。 不过转念一想,倘若她真的喜欢戟,那他也没必要强求她改换心意。 于是他对江容道:“既然你有兴趣,那我让司马烟去谷中各处问问。” 江容:“谢谢燕爷爷!” 问这事的时候她没有避着江易和原随云,之后燕南天去东边找司马烟,江易就放下木剑凑了过来。 “你这是不打算学剑了吗?”江易问她。 “我觉得戟更有意思一些。”她还是那句话。 “好吧。”江易想得很开,“反正不管你用什么,以后肯定都很厉害。” 江容:“?”所以这就是你每天偷懒的理由? 她觉得江易再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去真的不行,便忍不住道:“你若是听燕爷爷的话好好练,也会很厉害。” 江易:“现在天气这么冷……” 江容:“???”你不要说得好像天气暖和的时候你就很勤奋一样? 兄妹俩说到这,原随云忽然插了一句。 他是帮江易说话的:“阿易近来很认真啊。” 江易立刻:“就是!” 江容气死了,她觉得原随云根本是故意的。 他明里暗里怂恿江易偷懒,自己却勤奋得不行,让燕南天对他更加尽心。 偏偏江易这个小傻子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还把原随云当成了好朋友好兄弟! 事实上,她的确多少猜中了些原随云的想法。 但就算是原随云也没想到,江易对练武会那般倦怠,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提不起兴趣。 江易爱吃爱玩爱说话,唯独不爱练功。 早在他刚来的时候,燕南天就发现了这一点。若非如此,燕南天也不可能由着他这么时常犯懒。 燕南天这一辈子经历的坎坷太多,如今对武功对声名都没了追求。 他只希望他的侄孙侄孙女都过得开心,所以江易不喜欢学武,他便只教些基本防身的,不对他作太多要求;江容对戟感兴趣,他遗憾归遗憾,但也立刻为她去问询谷中恶人了。 司马烟得了他的命令,非常尽心地在谷中奔走了半日,可惜奔走到最后也没什么收获。 “恶人谷中没有用戟的。”他哭丧着脸道,“先前那本是个用枪的恶人入谷前偶然得到的,所以再没别的了。” 江容好不容易对一种兵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却无法了解更多,一时十分惆怅。 见她如此,江易这个隐性妹控也很愁。 在江南的时候,他可以溜出门找稀奇物件给她逗她开心,可现在他们在恶人谷,背后是玉虚峰,出门是昆仑河,他能寻到什么?更不要说他还怕冷。 江易决定找好朋友给自己出出主意。 原随云听他说了一堆,无言了片刻,道:“你让我想想。” 他想了许久,最后倒真想起了一件称得上稀奇的物件。 “我有一只象牙鬼工球,雕得很精细,里外六层皆不同,她或许会喜欢。” 江易虽然没见过鬼工球,但知道那东西有多稀奇,一时睁大了眼:“这是不是太贵重了……” 原随云眯了眯眼,道:“若能用它哄得容容高兴,那也算值了。” 江容收到这个鬼工球的时候,并不知道它本是原随云的东西,的确爱不释手了好一会儿。 “你哪里找来的啊?”她问江易。 “是随云的,他说你应该会喜欢。”江易一五一十告诉她。 江容:“……” 妈耶,这人是讨好完她哥,开始讨好她了吗? 他到底想干嘛啊? ☆、05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江容和原随云也算认识好几个月了。在此期间,他们始终关系平平,交流泛泛,就连直接的对话都很少。 现在他忽然送了这么一份合乎她心意还十分珍贵的礼物,她当然觉得奇怪。 她想了想,把这个象牙鬼工球递给江易,道:“你还给他吧。” 江易费解:“啊?为啥呀?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这东西太贵重了。”她说,“我不好意思收。” “不用的!”江易立刻扯开嘴角跟她解释,“随云说了,他家里还有,这个能逗得你高兴就值了。” 江容:“……” 她真的很想摇着江易的肩膀问一句,原随云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吗? “你拿着玩嘛。”江易又道,“跟随云不用这么客气的。” “……是你太不客气了。”江容心累。 说了半天,江易也不肯帮她把这东西还给原随云,说到最后还直接拍拍屁股跑了。 她没办法,只好先收好了放到一边,然后继续看之前被她屯在一旁,杂七杂八的武学典籍。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戟,再翻这些,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看个两页就忍不住走神。 走神七次后,她合上书跳下长凳,准备去院子里透透气。 燕南天今天上玉虚峰会朋友去了,这会儿谷底只有他们三个小孩,江易便偷懒得更理所当然。 江容从屋里出去的时候,恰撞见他抱着一堆红盈盈的野果回来。 他本就眉飞色舞,见她出来,顿时更加兴奋,连带着跑得也更快了些。 “容容!随云!”他喊,“快来吃!” 江容:“这什么?你哪里寻到的?” 江易:“我刚刚溜到东边去玩,在那发现的,我尝了尝,可甜了,就摘回来给你们。” 第7页 从前在江南的时候,他便是这副模样,所以江容也算习惯。 她没有拒绝,走过去拿了一个,发现上面还沾着不少灰,便道:“洗一洗再吃吧。”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说完这句,刚收了剑的原随云就越过来,接过了那些果子,道:“我去洗。” 他完全没给江易江容说不的机会,一接过去就径直抱着它们进了厨房。 再出来的时候,这些果子已经被一一洗好,放进了木盆里。 江容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不“原随云”了。 “多谢。”她说。 原随云把木盆递过来,道:“容容年纪最小,容容先挑吧。” 江容:“……”行吧。 她随便拿了个,在江易期待的目光里咬了一口,旋即实话实说:“是挺甜的。” 江易嘿了两声,道:“咱们留几个给燕爷爷,其他的分了吧。” 野果解渴又饱肚,两个下去,江容就有点撑了。 她坐在院里的木椅上晃了会儿腿,忽然觉得头有些晕,揉了揉太阳穴和眼睛后,发现手边的木扶手好像在动。 她吓了一跳,低头凑近了去看,只觉动得更厉害了。 与此同时,原本环绕在耳边的江易与原随云的说话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江容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太对,但她无法思考更多。 抬头的时候,她看到眼前全是乌云盖雪的小奶猫,她呀了一声,只想伸出手摸一摸。 原随云和江易吃着果子,听到她忽然发出声音,同时侧身看了过去,结果就看到她眯着眼歪下了椅子,还摸起了地上的泥。 江易:“?!”这怎么回事? 原随云也很疑惑,他走近去看,打算看情况扶这小丫头一把,结果尚未站定,就被她按住了鞋。 “……容容?”他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江容根本没应。 此时的她根本听不见他说话,还把他的脚当成猫了,趴在那观察了会儿,发出咯咯的笑声。 江易顿时着急起来:“容容!容容你怎么了! ” 原随云:“她好似生了什么幻觉……” “难道是因为那些野果?”江易疑惑,“可我们俩也吃了啊。” “先不管因为什么了。”原随云道,“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趴在地上。” 两人合计了一下,一人一边把还在傻笑的江容扶起来,而后架着她去了万春流那。 尚未进门,江易就已经嚷起来了:“万前辈!万前辈!” 原随云相对冷静一些,一边往里走,一边向正晒药的万春流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春流一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药材为江容探脉。 只片刻,他就下了论断:“吃错东西,生了幻觉,这会儿她看不到你们,也听不到你们。” 对万春流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疑难病症。 但恶人谷里会让人产生幻觉的东西并不少,所以在着手为江容治疗之前,他得搞清楚她今天究竟吃了什么。 于是他问江易和原随云:“她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原随云把自己没吃完的那半个野果递过去,道:“她之前在吃这个。” 万春流:“苦血果,这就对了。” 江易:“啊?我和随云也吃了。” “苦血果挑人。”万春流难得有闲心跟人解释,“她身体敏感,年纪也小,吃了反应大,你们俩嘛,顶多夜里做几个离奇的梦,放心吧。” 原随云先前蒙他搭救,才没有落下什么病根,自然相信他的判断。 他退开一步,道:“那就请前辈赶紧为她诊治吧。” 万春流捋了捋胡子,说诊治就不必了。 “苦血果无毒,对身体也没什么害处,等她从幻觉里醒过来就好,用不了太久的。” 江容坐在他那些堆成小山的药材边上,目光落在空中,也不知究竟瞧见了什么,笑容得格外开心。 万春流还要继续晒药,就扭头吩咐江易和原随云:“你俩把她挪屋里去,躺着会好些。” 江易和原随云立刻照办了。 果然,扶她进去躺下没多久,她就闭上眼睡着了。 对江容来说,醒过来之前的经历,的确很像一场梦。 换了平时,她大概还要回味一下梦里被小奶猫包围的滋味,然而这会儿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对面的原随云,顿时只有惊吓。 而等原随云笑眯眯地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她就更说不出话了。 偏偏这人对她的幻觉十分感兴趣,讲完后还顺便问了句:“你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竟按着我的鞋不肯放。” 江容:“……”什么玩意儿? 她扭头向边上的江易求证,结果江易也在好奇:“是啊,你看到什么了啊容容?” 江容:“很多小黑猫。” 原随云回忆了一下她处在幻觉期间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你喜欢猫?” 江容:“……”等等,你打听我喜好想干什么? 她陷入沉思没有答,江易便替她答了。 “对,容容喜欢猫,以前在江南街上看见猫就走不动道。” 江容决定绕过这个话题。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他们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你才睡了两刻钟。”江易答。 “那是要下雨?”她皱了皱鼻子。 “好像是。”这回是原随云答的。 他答完,江易便急匆匆冲了出去,道:“万前辈刚刚还在晒药材呢,我去帮他收了!” 原随云见状,忙跟上一道。 江容想了想,也爬下床出去帮忙。 万春流见到她,挑了挑眉:“你好了?头还晕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容真感觉有些晕。 面对这位曾为燕南天续命多年的神医,她全无逞强必要,如实描述了自己的感受。 万春流听罢,又探了探她的脉门,沉吟道:“无妨,一会儿我替你开服药,吃完晚饭煎了喝,明日醒来,包管神清气爽。” 江容:“多谢万前辈!” “对了,那苦血果,以后别再碰了。”万春流又道,“玉虚峰下遍是奇花异果,我研究了半辈子,也不敢说全研究透了,你们三个倒好,什么都往嘴里放。” 虽然江容其实是个受害者,但她还是乖乖低头应了是。 “我记住了。”她奶声道。 万春流当年看着她父亲江小鱼一点点长大,如今看到她,也觉得十分亲切。 “你倒乖得很。”他笑着说,“不像你爹小时候,皮得让整个恶人谷头疼。” 江容闻言,一本正经道:“爹爹叮嘱过我,来了恶人谷一定要听燕爷爷和万前辈的话。” 万春流被她逗笑,伸手捋了好几下胡子,道:“嗯,嘴甜起来还是像的。” 一老一小几句下来,压在他们头顶山的黑云又密了不少。 眼看雨即将下起来,院中四人搬药材的步伐都快了许多,最终成功在第一滴雨砸下来之前把药材收好了。 只是手忙脚乱之下,难免弄混了一些。 恰巧这雨片刻间就有了倾盆之势,江容三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继续自告奋勇替万春流整理。 万春流也没同他们客气,在看上去最乱七八糟那堆里挑了一大把出来,一个个指给他们看该放哪。 江易听完,还没开始整理,就率先被五花八门的药名搞崩溃了。 他瞠目结舌:“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多的啊?” 万春流:“熟能生巧而已,你们若记不住就算了,不用勉强。” “不勉强的,这些我都认识。”江容之前在家耳濡目染,分辨这些基本药材根本不是问题。 万春流知道她有个医术不弱于自己的母亲,但听她这么说,还是有些惊讶:“你才这么点大,你娘就教过你这些了?” 江容:“娘没有教我,我看多了自己记住了。” 在此之前,万春流曾听燕南天提起过好几次,江容在武学上领悟力超群,将来定会有大成就。 第8页 现在他发现这领悟力可能不止在武学上超群。 再看她此刻低头挑拣药材分类的模样,万春流不禁心下一动。 他对江容道:“我前些天听司马烟提起,他在给你寻讲戟术的典籍,但是没寻到。” 提起这个,江容就十分惆怅。 她点点头:“他说恶人谷中根本没有用戟的。” “那你现在岂非闲着?”万春流说,“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先来我这学医如何?” 江容:“……” 先是韦青青青感兴趣,抢着要为她开蒙,现在万春流也主动邀请她跟其学医,真是绝了。 震惊过后,她认真思索了片刻,感觉懂点医术肯定没坏处,而且还能省了跟原随云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便应了下来。 “好呀。”江容再度点头,“只要万前辈不嫌弃我。” 当天傍晚,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燕南天。 燕南天也没有反对,让她想学就去,反正万春流肯定会好好教的。 万春流的确有好好教她。 之后的两个月里,他带着她翻遍了恶人谷各处,把玉虚峰下所有常见不常见的草药都认全了。 江容每天背着小竹篓在恶人谷里挖草,颇有一种每天都在出门郊游的感觉。 她很是开心,学着学着,也较初时认真许多。 等她差不多把整个恶人谷都走过一遍的时候,无争山庄又来了人,说要接原随云回太原过年。 江容对此毫无意见,听到这消息只噢了一声。 相比之下,天天跟原随云一起练剑,自觉已建立深厚友谊的江易就不一样了,不仅恨不得含泪相送,还在原随云走后每天长吁短叹。 江容真的想不通:“他又不是以后都不来了,你至于吗?” 江易又哭唧唧:“他回了太原,你又忙学医,天气还变冷了,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江容:“……”行吧,估计重点是天气变冷了。 她只能这么安慰他:“天气冷了,我爹娘和无缺叔叔也快来看我们了啊。” 他二人的生辰都在元月下旬,还相当接近。 所以按当初的约定,江小鱼他们在除夕前来了恶人谷,必会呆至元月结束才会走。 江易被她提醒了这个,总算高兴了一点:“你说得对。” …… 原随云被接走半个月后,江小鱼三人果然到了。 谷底因此热闹了一月有余,跟从前在江南时一样,区别是如今多了燕南天和万春流,团圆的味道更足了些。 得知江容不打算学剑,想要学戟,江小鱼兄弟俱相当惊讶。 不过惊讶归惊讶,逼着她改换志向的事,他们还是不会做的。江无缺更是表示,等他回了移花宫,可以帮她找找,移花宫里讲戟术的武功典籍。 “我记得是有的。”他说。 “真的吗?!”她高兴极了。 “等我找到了,就派人给你送来。”江无缺道。 他说到做到,出了元月离开恶人谷没多久,就把移花宫里所有的戟术典籍全送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韦青青青也依照当初与燕南天的赌约,来恶人谷为她开蒙了。 江容觉得一切都十分完美,除了回家过完年的原随云又来了。 因为忙着练基础内功和看医书,原随云回来那日,她根本没去谷口见他。 结果这位大少爷居然一进谷就来找她了。 他手里抱了只黑猫,行到她面前站定,在她困惑而震惊的目光里开口道:“容容给它取个名字罢。” 江容:“???” “上回你吃了苦血果,说见到许多黑猫。”他温声解释,“年前回家,我发现家中养的猫生了好几只小猫,便挑了只黑的带来了。” “呃……”江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其实不想接受原随云的讨好,但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拒绝。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只窝在他怀里的小黑猫,实在是太可爱了一点。 它大约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冲她咪了一声。 江容:嘤! 原随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确实喜欢,干脆上前一步,把这只黑猫放到了她手边。 “它很乖的。”他说,“你可以抱抱看。” ☆、06 江容最终收下了原随云不远千里从太原带来的黑猫。 正如原随云所说,这是一只异常乖巧的小猫,任抱任揉的同时,还格外粘人。 江容收下它第一夜,它就半夜爬到了她床上,同她一起睡觉。第二日一早,她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趴在自己枕边,一只爪搭在她手边的场景。 江容心都化了,随即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阿乖。 她知道小猫不好养,照料起来需格外悉心,所以隔天就找万春流要了一份阿乖现在能吃的东西清单。 万春流给是给了,但大约想到她这个饲主也年幼得很,便道:“我昨日采药回来得晚了些,没见着它,你既决定了要养,那先抱过来让我瞧瞧有没有什么疫病罢。” 江容立刻应下:“好,我一会儿就把阿乖带来,麻烦万前辈啦!” 万春流摆手表示这都是小事,又道:“我今天都在东屋。” 她嗯了一声,小心折好他开的猫食清单放到怀里,之后便一蹦一跳出了院子,往谷底去了。 这个时辰是原随云和江易练剑的时辰,按他俩以往的习惯,多半是原随云练得一丝不苟,而江易用同样的认真劲疯狂偷懒划水。 可今天却不一样。 今天这两人谁都没碰剑,蹲一起撸猫呢。 江容准备进去的时候,恰好听见江易在问原随云:“对了,它取名字了没?” 原随云:“送容容的,自然让她取,只不知道她想好了没。” “完了。”江易摸着阿乖的颈子说,“那它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名字了,容容根本取不来名字!” “怎么说?” “她在江南有一窝兔子,慕容山庄送的。”江易解释,“一共五只,分别叫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 原随云:“……” 走到院门口的江容也:“……”这种事就不要拿出来给外人举例了吧! 她鼓着脸跑进去,瞪了江易一眼,道:“我这回取的名字挺好的。” 江易:“所以是什么?” 原随云也好奇地偏头朝她看过来。 她蹲下来,伸手把猫抱到自己膝上,顺了一把毛才道:“阿乖,它就叫阿乖。” 可能是被摸舒服了,她话音刚落,阿乖就喵了一声,还舔了舔她的手指。 江容立刻:“看,它也喜欢这个名字。” 江易:“……”你说是就是吧。 原随云则眯了眯眼,语气诚恳道:“是挺好的。” 江容必须承认,就算她心里知道原随云天生影帝,她也更愿意听这样“客观公正”的评价,而不是江易的嘲笑! “对了,容容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江易忽然问。 “万前辈要我把阿乖带去给他瞧一下。”她一边回答一边抱着猫站起来,“万一有什么疫病,早治早好。” “这个我离开太原前就让庄里的大夫查过了。”原随云道,“不过万前辈妙手回春,让他再看一遍,你也好放心。” 江容闻言,无语了片刻,末了小声嘟囔了句没想到你对它还挺上心。 原随云依旧笑眯眯道:“毕竟是准备赠你的。” 江容:“……谢谢。” 猫是他从无争山庄带出来的,就算现在已经送给了她,江容也不好意思带着猫一起避着他不让他关心。 于是从阿乖入住恶人谷的这个春日起,江容和原随云的直接对话次数日渐增多。 江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乖已经彻底适应了昆仑山的气候,也大了一圈。 它如今吃得好睡得好,毛色黑得发亮,看着威风凛凛,但粘人依旧,尤其粘江容和原随云。 可能是出于一起给阿乖铲屎的革命情,也可能是因为终于发现江易的懒惰根本不需要别人怂恿,又是半年过去,江容对原随云的抵触感少了不少。 第9页 她想只要原随云好好学剑不作妖,那同他交个朋友也不是不行。 当然,为免将来被打脸时后悔,江容在练武打基础的时候,还是非常认真。 韦青青青不常下山来,他似乎对她非常放心,完全半放养状态,从开春到入秋,一共只寻过她五次。 前四次都是教她内功口诀,到了最近这一次,他给她带来了一把适合她如今身量的木戟。 木戟雕得细致,戟尖锋利之处不比铁打的兵刃差多少。 韦青青青说,这是他亲自雕的,给到她手上后,他头一次对她提了要求。 他说:“一个月内,你得记住这把木戟的所有构造。” 江容:“?” 许是看她难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解释:“你要学戟,就得了解戟本身,否则看再多戟术典籍都没用。” 江容懂了,她冲他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韦青青青见状,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就一个月后再见。” 鉴于他的指点着实可遇不可求,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江容丝毫不敢放松,吃饭睡觉都在琢磨戟的构造。 偶尔琢磨到关键处,她还会凭印象试两个在书上见过的基础招式。 凭她的悟性,如此反复思索加调整,不说渐入佳境,也起码能达到韦青青青的要求才对。 可事实上一个月下来,她始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当然记住了戟的构造,但记住的同时,她又隐约认为,这构造不太合理。 她本想问一下燕南天,确认一下自己的感觉究竟是对是错,但转念一想,这说不定是韦青青青给她设下的考验,就没有多言。 一个月后的傍晚,韦青青青踏着暮色下山入谷,问她是否记住了。 江容点头:“记住了。” 说罢直接把戟捧至他面前,陈述了一下自己的思考成果。 他果然笑起来:“能发现不对,证明你当真用了心。” 江容不好意思道:“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对着江无缺从移花宫给她找的典籍比对了好几日,只觉这把木戟和书上讲的一样,正常得很。 韦青青青取过木戟,指尖停在横刃与矛头的相交处,道:“最常见的戟,是在横刃上方添上矛尖,从而丰富攻击的手段。” “所以戟术里的基础招式,几乎都是从横刃的兵刃演变而来。” “但我雕这把木戟的时候,特地反了过来,等于是在一柄矛上添了横刃。” 这里面的差别很细微,天赋稍差一些的人完全发现不了。 事实上,就算真的发现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作为一件兵刃,除了基础招式,肯定还有许多变化复杂的招式,练到后面,总归都得学。 可江容没有让韦青青青失望,她自行摸索了一个月,就察觉到了。 而且察觉到之后,她还敢于把疑惑说出来,这正是韦青青青最喜欢的求道态度。 于是解释完后,他又道:“原本按我与燕兄的约定,我只需引你入门,所以到这即可,但你既发现了这个,我便多问一句,你可愿正式随我习武?” 江容:“?!” 天哪,这隐藏通关奖励未免太丰厚了一点吧…… “不愿意么?”他低头挑眉,面上似有笑意。 “愿意!”江容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当然愿意!” 韦青青青说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自在门第二代弟子,我的第五个徒弟了。” 江容立刻会意,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唤了一声师父。 她就这么在远离江湖中心多年的恶人谷当上了天下第一人的徒弟,开始了她的正式习武生涯。 也是到了此时,她才知道,韦青青青原先那种散养式教法已经用了很多年,他早年也是这么对其他四个徒弟的。 江容每次听他讲起你那四个师兄小时候如何如何,就有一种听风云人物独家八卦的快乐感。 其中被提起最多次的,还是她的三师兄——天子亲封的六五神侯兼禁军教头。 韦青青青说:“你三师兄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此回收你入门,我只告诉了他。” 江容:“为什么呀?” “老大看破红尘入了空门,将来应该也不会在江湖上走动了;老二身体不好,亦在世外清修;至于老四,性子太叫人头疼了,若让他知道我如今在昆仑山,怕是得立刻寻过来,闹得整个恶人谷不得安生。” 江容:“……” “只有诸葛,人在京中,气性也好,将来你遇到什么难处,去找他,或许还能帮上你一些。”韦青青青总结。 其实这四人的性格经历,江容多少了解一些。 但她着实没想到,韦青青青再收徒只告诉了诸葛神侯是因为这个。 她思索片刻,抱着木戟道:“那倘若师兄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也会去帮他的。” 韦青青青听笑了,说你连七岁都没到,不用考虑这么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四个师兄,自出师那日起,都过得都算不上顺遂。”他叹了一声,“你年纪最小,又入门最晚,我只盼你能一直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就好。” 江容其实完全能明白他的期待,毕竟他这个天下第一人,前半辈子过得一点都不顺遂。 但作为徒弟,她不好把这话说出来,也不想延续此刻这番略显沉重的气氛。 于是她长叹一声鼓起脸道:“那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可不高兴,阿乖一早就尿在我床上了!” 韦青青青闻言挑了挑眉,问:“那你有没有教训它?” 江容顿时摆出更愁的表情:“我倒是想,但我才骂了半句,它就跑出去找原随云躲着了,我怀疑它早晚要成精!” ☆、07 07 被韦青青青半散养地教了五年,有了一定内功底子后,江容才有了一把真正的戟。 她如今十岁,身量较当初长了许多,但和她的戟比起来,还是十分娇小。 住在恶人谷各处的恶人们第一次见到她用的这把戟时,还私下议论了好一阵,说看着就很不搭,而且戟这种兵刃,到底还是不适合女子。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见到了她持戟与大她三岁的原随云切磋不落下风。 一众恶人觉得脸疼,默默闭嘴,并暗下决心以后绝不惹这位小姑奶奶。 相比她这几年在武学上的进益,跟原随云一起练了六年剑的江易,水平就比较令人头痛了。 好在他志不在此,也完全不为这事烦忧,不带一点包袱地把技能都点到了吃喝玩乐上。 包括燕南天在内的一干人等见他这般,便也不对他作什么要求。 所以练到第七年,江易干脆连样子都不装了,想玩就玩,想歇就歇,还琢磨起了趁天气渐暖出谷玩。 他怂恿江容和原随云陪他一起,结果被他俩一齐拒绝。 原随云是为了练剑,他近来练到了神剑诀里最关键也最难的一招,一刻都不敢懈怠,连每天给阿乖喂食的任务都交给了江容,哪有空陪江易胡闹。 至于江容,她是觉得出谷没什么意思可言。 玉虚峰巍峨,昆仑河湍急。 恶人谷所处的位置,说是个关外绝地也不为过。因此这附近既没有城镇也没有村落,出了谷也不过是瞧一瞧雪山和河水罢了。 江易:“……” 他揉着趴在他脚边的阿乖,欲哭无泪道:“可是一直待在谷里真的很无聊啊。” 江容:“有吗?”她觉得每天都很充实? 江易立刻跳起来说当然有。 “你们两个整天忙着练武,偶尔闲了就切磋,也不陪我玩,我能不无聊吗?” “恶人谷里这么多人,你找别人玩不就好了。”江容说,“再不济还有阿乖呢。” 江易:“……恶人谷里其他人太没意思了,他们怕燕爷爷,也怕鱼叔和我爹,现在还怕你俩,见了我都避着走。” 第10页 江容被他念叨得头痛,便停下手上的动作收了戟,问他究竟想如何。 “随云要练剑走不开,容容你陪我出门走走呗。”他立刻笑起来,“咱们天黑之前回来不就成了!” “行吧。”江容到底应了下来,“那我就陪你出去一趟。” 原随云听到这里,侧身回头提醒她:“我听说关外好些地方近来都不大太平,你们别走太远。” 江容点头:“我省得。” 虽然她这么说了,但原随云看着他俩,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不然你们叫上穿肠剑司马烟一起罢,多一个人,多少保险些。” 江易:“那你也跟我们一起呗,你上个月从太原过来后,每天为了神剑诀茶饭不思,照我看,你还不如先放一放换个心情。” 他虽志不在练剑,但也懂得万事过犹不及的道理,就趁此机会劝了原随云几句。 江容见状,也赞同道:“是啊,兴许你放一放再回来,便能想通那一招了。” 原随云思忖片刻,总算点头:“好。” 三月底的春风相当暖和,他们从谷底一路走出去的时候,还撞上了好几拨聚一起闲聊晒太阳的恶人。 正如江易所说,这群恶人完全不敢惹他们,说句话都战战兢兢的。偶有那么个胆子大一些的,也只敢远远地同他们打个招呼。 三人行至谷口,发现那里聚了更多人,全探着脑袋正往外瞧,似是外头有什么热闹。 他们瞧得入神,一时间连江容三人过来都没察觉,直到被江易问了一声才惊弓之鸟般地回头。 “易公子,随云公子,容姑娘。”率先回头的恶人忙向他们问好。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跟着准备开口,但被江容制止了。 江容说你们先回答问题吧,外头到底怎么啦? “昆仑河畔正一团混战呢。”还是之前那个恶人,“好像是一大群人围杀一个人。” “那人也是挺厉害,战了这么久都没倒。”后排有人补充。 “没倒归没倒,一个人打十几个到底吃力。”离谷口最近的恶人忽然道,“他现在都快被逼到昆仑河上去了。” 这几人话音刚落,谷外果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动静。 江易听到这些动静,当即拨开人群,探出头向外望去。 江容和原随云对视一眼,也跟上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穿着打扮不一,出手套路更不一的江湖人士。 有的持刀,有的提剑,有的运掌,再仔细一看,似乎还有用鞭的。 这些人此时全对准了一个方向攻击。 江容顺着他们出手的方向瞧过去,发现湍急的昆仑河上,的确站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轻功极高,人掠在水上,双足不停变换,似是在借河水的力。与此同时,他还要躲避那些来自岸上的攻击。 虽然他一看就身手不凡,但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想脱身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看了片刻,注意到他手中没有什么兵刃,江易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这人竟是空手与这么多人相搏吗?” 比他们来得早的恶人们迟疑了片刻,说好像是吧。 “不是。” 下一瞬,江容和原随云齐声否认。 “他手里有暗器。”江容说,“只是发得太快,叫人很难看清。” “而且他不往那些围杀他的人要害处发。”原随云补充。 江易听得目瞪口呆,听完揉了揉眼睛,看得更仔细了些。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捕捉到一缕从昆仑河上那人指间闪过的亮光。 “还真有暗器……”他喃喃道。 江容:“他真不该手软的,那些人摆明了就是想要他的命啊。” 原随云听她语气暗藏焦急,忍不住猜了一句:“容容想帮他?” 江容还没回答,江易就率先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冷静。 “那么多人呢,燕爷爷这会儿也不在这,我们还是别凑这个热闹了吧!在这看看就好!” 江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站在谷口,又看了片刻,发觉那白衣人已经有些气力不济,甚至出手的速度也变慢了,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行。”她说,“再打下去,他该撑不住了。” “容容!” 江容知道这个闲事不管也罢,但她觉得,如果是她师父或者燕南天在,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至于她,虽然武功差了他二人很多,但出手帮一帮,也总是好的。 当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也把利害考虑得很清楚。 她看得出来,不论是那个被围杀的人还是那些武功不及他的人,这会儿都已快到强弩之末了。 耗了这么久,双方体力都降得厉害,加上她还能用恶人谷的名头震一震他们,这个忙帮起来,应该不至于太费力。 这样想着,她抽出手,翻转手腕握住原本被她背在身后的戟,朝激斗处掠了过去。 风从耳畔吹过,发出呼呼声响,河上的水气和凉意扑面而来,令她下意识将手中兵刃握得更紧。 戟术与刀枪剑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存在任何虚招。 这兵刃最早诞生与古时军队作战中,动静之间,俱是极具杀伤力的招式。 江容用木戟练了四五年,对一切基础招式了然于心,现在又习惯了手里这把真的,出手毫不犹豫,上去就直取离她最近那人的刀锋。 “铮”地一声,刀戟相撞! 刀客惊讶地回头,发现是个美貌小姑娘,还笑了一声。 他大约想说几句让她别多管闲事的话,可惜第一个音节尚未冲破喉咙,江容就反手又是一击! 这一击离得近,又来得迅速,差点令这刀客反应不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中雪亮的钢刀已被撞出了一个相当明显的缺口。 如此大的动静,很难不惊动其他人。 于是瞬息之间,江容便察觉到了数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凶狠有疑惑,也有谨慎。 “怎么忽然来了个丫头片子?” “别多管闲事!” 江容呸了一声,道:“你们在我家门口闹事,哪来的资格说我管闲事?” “你家门口?” “玉虚峰下哪来的人家!” “是吗?”江容一边继续挥戟,一边反问他们,“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恶人谷?” 恶人谷三个字一出来,这群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江容打铁趁热,心念一动,用韦青青青教她的步法穿梭在他们之中,快得叫他们几乎看不清。 与此同时,原随云也出谷来帮她了。 他知道江容刚才那两句话多少已经镇住了他们,所以他没直接出手,而是信步闲庭,行至他们面前站定。 原随云道:“玉虚峰下是恶人谷的地方,纵使恶人谷不问江湖事多年,也轮不到旁人在此指责恶人谷的主人管闲事。” “恶人谷的主人?” “恶人谷哪来的主人!当年的十大恶人是厉害,可如今也一个不剩了。” 原随云:“十大恶人不在了,天下第一剑还在。” “诸位在恶人谷前以多欺少,莫非是想领教一下他老人家的剑?” “天下第一剑……”之前那个和江容交手的刀客手一抖,“难道是燕、燕……” “正是。”原随云微笑道,“他老人家这些年一直在恶人谷,诸位若是执意要在这继续动手,那不妨随我入谷,问问他的意见?” 此话一出,河畔顿时鸦雀无声。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随云依旧笃定,还朝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越是如此,这些人就越是紧张,毕竟燕南天的性格,他们都是听说过的,燕南天的剑术,他们更是如雷贯耳。 片刻后,终于有人出了声,是个用鞭的虬髯大汉。 他问原随云:“所以,是燕南天派你二人出来的?” 原随云:“不然呢?” 第11页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粗声道:“你们是燕南天什么人?” 原随云笑了:“我蒙他指点习剑,才在恶人谷住下,算不得恶人谷的人,不过她就不一样了,她姓江,江枫的江。” 此时的江容已经穿过人群,掠到了河面上。 先前被围杀的白衣人在那些人集体停手后,如她预料的那般,也难再支撑了。 江容怕他连掠回岸上的气力都没有,就过去扶了他一把。 春日江上多雾,将他清瘦的身形掩盖了大半。江容踩着河水提气掠至他身侧,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如纸,额上还全是冷汗,显然一早受了伤。 比起武功,她学医的时间其实还要更久。 于是咬牙费力把人扶上岸后,江容就立刻探了他的脉。 其脉象之虚弱,委实让江容震惊。 毕竟就在她和原随云出来之前,他还在以一敌众呢! “你受了很重内伤。”她说,“接下来千万不要再运功了。” 说罢,她又想起自己对对方来说可能也是个值得警惕的陌生人,便多解释了句:“你放心,我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住恶人谷。” 白衣青年扯了扯唇角,似是要回一个笑容给她,但还没真正笑出来,就撑不住昏了过去。 江容背上有一把戟,手里再扶这么个失去意识的人,难免勉强。 “原随云!”她喊了一声,“快来帮我一把!” 原随云应了声,立刻走过去,完全没理会那群之前就被他用燕南天的名头镇住的人。 再看那群人听到他名字后的表情,已不是震惊可以形容的了。 “你、你姓原?”其中有个人颤抖着声音问。 原随云伸手帮江容一起扶起那白衣青年,待扶稳了才抬头道:“是,我姓原,太原的原。” 话音落下,昆仑河畔的这些人,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江容和他扶着人往谷口走,他们也没敢有半点阻拦。 进去之前,江容回头冲他们眨了下眼,道:“如果你们还是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大可以跟进来。” “我敢保证,恶人谷中的恶人一个都不会拦你们。” 她都这么说了,之前蹲在谷口巨石后看热闹的恶人们当然立刻会意并捧场。 “那是自然!咱们恶人谷都这么多年没热闹过了,好不容易来了群不长眼的,肯定得先让燕大侠好好过目啊!” “就是!” “来来来几位,里边请。” 那些人哪敢,面面相觑了片刻,就灰溜溜地陆续离开了。 江容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 “先把他扶进去吧。”她转身道,“他伤得太重了。” “去万前辈那?”原随云问。 “嗯。”她一边点头一边把自己扶的这边交给江易,“你扶好了,走慢一点,我先去准备药桶!” 虽然出门游玩的计划泡了汤,但江易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小心地接过来扶住了,道:“你放心吧。” 江容背着长戟,一路飞奔至万春流的院子,进门便直奔东屋,把里面那个空置了很多年的药桶挪到了屋子中央。 随后她动作飞快地转身配药,时而细掂分量,时而低头轻嗅。 原随云和江易把人带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捧着药站在桶边皱眉的模样。 江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江容摇头:“我只是在想,倘若是万前辈或我娘,会怎么治他。” “你是他俩教出来的,就算法子不一样,也肯定错不了。”江易十分相信她的水平。 “是。”原随云表示赞同。 江容:“先让他坐进去吧,我去烧一点水。” 原随云:“你小心些。” 江容摆手:“烧个水而已。”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太满,江容烧完水,往水桶里舀的时候,因为走神,一个不察就溅到了手背。 才烧完的水瞬间烫红了一小块皮肤,令她发出嘶的一声,再不敢想东想西了。 之后倒还算顺利。 原随云和江易帮她提了冷水进东屋,而她调节了一下水温,确认能令桶内的药材起效,又不至于把病人烫得太狠后,就将水倒了进去。 江易看得好奇:“这么泡着就能好了吗?” 江容摇头:“当然不能。但他伤了肺腑,直接吃药刺激太大,先泡几个时辰再说。” 药桶里的水不可能维持几个时辰的温度,所以她还得守在这看着,时不时往里面添热水。 左右出游计划已经搁浅,江易就干脆拉着原随云一起留在这陪她了。 “不过这个人还真是厉害哦,受了伤还能以一敌十。”江易撑着脸感慨,“我猜他在江湖上应该名气不小。” “他穿的是京中极流行的白云锦。”原随云补充,“一匹便要百两,想来家世也十分不凡。” 这样的人被十几个人合伙追杀,不用想就知道,里面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可惜在他醒过来之前,江容三人是听不到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刻钟后,江容伸手入桶,试了试水温,道:“得加些热水了。” 原随云忽然:“等等。” 江容:“?” 他皱了皱眉:“你手背怎么回事?” 江易闻言,也立刻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溅了几滴热水,不是什么大事。”她没有太当回事。 “那你别再碰热水了,我和阿易来吧。”原随云道,“你快找点药擦一擦,别起了水泡。” 江容:“……噢。” 她其实真的挺无所谓,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听他的,他肯定会一遍遍说到她听。 是的,相处第七年,江容算是懂了。 不管原随云是不是影帝黑心莲,他在唠叨的时候,和老妈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为免他继续唠叨这事,江容特地认认真真涂完了清凉药膏。 万春流亲自调的药膏效果很好,就是味道冲人。她涂完立刻把手挪远,还在原随云面前晃了晃,道:“满意了吧?” 原随云忍着笑点了点头,又问她:“热水加够了吗?” 她用另一只手试了试,说差不多了。 就在此时,东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江容认出是万春流采药回来了,忙出去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 “我瞧着他伤得很严重,就让他先泡药桶了。”她说。 “现在如何了?”万春流一边随她过去一边问,“脉象稳定些了没?” 江容说好了一些,但人还昏迷着。 说罢两人便掀开帘子进了屋。 万春流一进去,就闻出了药桶里的味道,他偏头赞赏江容:“配得不错。” 江容得到表扬,眯眼一笑:“都是您教的!” 之后万春流为这人亲自诊过脉,说虽然伤得重,但治起来不难,慢慢来就是了。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论断没有错,他下完诊断没多久,药桶里的人就挣扎着睁了睁眼。 “这是……”他声音好听但虚弱,“恶、恶人谷……?” “是恶人谷。”万春流答。 “我记得是……是个小姑娘救了我……” “这儿呢。”万春流回头把江容推到他面前,“也是她先用药浴缓解你伤势,不然你可没这么容易醒。” 桶中人眼皮一颤,苍白着一张脸向她道谢。 他应该是个读书人,说起话来用词文雅,纵使讲得吃力,也没有失任何礼数。 但说到最后,又极显江湖意气。他说:“今日之事,算我李寻欢欠姑娘一条命。” 江容:“……”等等,你说你叫什么来着?李寻欢??? 边上的江易和原随云听到这个名字,亦十分惊讶。 江易更是叫出了声:“你竟是小李探花!” 原随云则在惊讶过后迅速恍然:“都说小李飞刀例无虚发,难怪能有那样的出手速度。” 他俩发表完感想,江容也差不多从自己居然救了李寻欢这件事中缓了过来。 第12页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李寻欢的眉眼,发现他这会儿虽然伤重狼狈,但眉宇间并无哀愁,人瞧着也很年轻。 所以—— 这应该是他得了探花后游历四海,被仇家围追堵截,最后为龙啸云所救的那段经历吧? 当然,现在因为有她和原随云中途插手,龙啸云根本没来得及出现,李寻欢的仇家就各自散了。 想到这里,江容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干了一件很牛逼的事。 旁的不说,起码这样一来,林诗音日后就不用嫁给龙啸云了! ☆、08 李寻欢伤得太重,就算有鬼医万春流亲自医治,一时半会儿之间也养不好。 所幸恶人谷这些年十分太平,各处恶人都不敢轻易过来打扰,他住下来,倒也算得了个清静。 江容每日练完戟去万春流那帮忙晒药制药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捧着万春流编的昆仑药典。 他武功高,纵使现在受着伤,也一样能在她进门前发现她,然后抬眼同她打招呼。 和恶人谷里诸多恶人一样,李寻欢喊她,也是喊容姑娘,客气得很。 江容对他没什么格外的恶感,自然保持礼貌。 养了半个月后,他忽然加入帮万春流一起晒药收药了,说是身体好了不少,不好意思一直半躺着看他们忙来忙去。 万春流乐得有人主动当苦力,完全没拒绝:“行啊,多个人,我就能多晒些了。” 江容一开始怕李寻欢做不惯这个,后来合作了两日,就打消了这个担心。 凡是昆仑药典上提到过的草药,他全记得住,一个不差。 这速度,别说江容了,就连万春流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却很谦虚:“从前执着功名时,苦读多年,旁的没学会多少,背书的功夫倒是一直不曾忘。” 万春流:“也对,你可是考上探花的人。” 李寻欢微笑着叹了一声,道:“可惜我家中早有两位探花,不缺我这一个了。” 李家一门三父子都是探花,最后还成了李老爷心病的传闻,万春流也恶人谷里那些热衷江湖八卦的恶人们说起过。 但他天生不擅宽慰人,听李寻欢说到此处,便也不知该如何接,最后干脆换了个话题。 万春流问他:“对了,你还没说过,你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追杀成那般?” 李寻欢说我得罪了很多人,“年少意气,遇上看不惯的事,便忍不住出手教训一二,久而久之,难免多结了几个仇家。” “倒是跟燕南天当年差不多。”万春流评价,“不过他可没你这么好的运气,关键时刻有人出手相救。” “是,所以才要多谢容姑娘。”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但眼神却飘向了江容。 江容:“……你已经谢过我八百遍了。” 李寻欢微笑:“救命之恩,谢再多遍都是应该的。” 江容:“……”行吧,那你高兴就好。 隔天她练完了戟再过去,发现这人问万春流借了纸笔,在写家书。 江容大概能猜到他是写给谁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昆仑这一带,非除夕过节无人往来,你写了也寄不出去的。” 李寻欢刚好写完,小心地折好放入信封,浅笑着道:“我知道,但我写一写,心里总归安稳些。” 江容假作不知地问:“是写给父母的吗?” “不,是我表妹。”可能是因为提到了心上人,此刻的他神情分外温柔,“也是我的未婚妻。” “这样。”江容点头,“那你离家万里,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她必定很思念你。”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话由她这个小少女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些奇怪。 好在李寻欢素来涵养好,听她这么说,只微笑着点头道:“是啊,我总是让她担忧。” “这回若无容姑娘出手搭救,我或许连回去见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江容心想那你可想错了,就算没有她,也还有龙啸云呢。 腹诽完毕,她又思忖片刻道:“你若不想她总是为你担忧,就该多陪在她身边,别再让自己陷入这种险境。” 李寻欢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容姑娘说得是,我从前的确陪她不够。” 江容一本正经编造名人名言:“我爹以前常说错了不要紧,知道日后该怎么做就好了。” 倘若江易在场,听她这么说,八成会疑惑发问:什么?鱼叔还说过这种话吗? 但李寻欢毕竟没见过江小鱼,听她语气认真,便信了,还赞了江小鱼一句,说他看得通透。 江容嗯哼一声,结束这个话题,顺便为他诊了诊脉。 这是万春流布置给她的任务之一,要她每日诊断并记录李寻欢的脉象,然后再结合他给李寻欢开的药方,琢磨出这场诊治的关键。 江容跟他学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很这么复杂的考核,所以每天斗志十足。 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完成这个任务并通过万春流的考核令其满意,她在医道上最关键的那一步,应该就能走出去了。 李寻欢也知道这个任务,所以每天都很配合,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告诉她,自己是在哪个时辰喝的药。 如此持续了大约三个月,昆仑山都入了秋,他的身体才算彻底养好。 江容通过了万春流的考验,他也准备出发入关回家了。 临走之前,他又一次郑重地谢过了江容,并表示,将来她若离开恶人谷去中原,他定会拿出十二万分诚意来招待。 江容嘴上应着好,心里想的却是这些有的没的不重要,你还是回去尽快跟你表妹成亲吧! 所以最后她应好之余,又补了一句:“那到时我也能见到你天天写家书的那位姑娘了吧,我猜她定是个大美人。”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难免有轻佻之意,可由她这个如花似玉又未及豆蔻的小少女说出来,便只让人想会心一笑了。 笑毕,李寻欢便抬手向恶人谷诸人辞了行。 他没有马,也没有车,一路行至秋风萧瑟的昆仑河畔,沿狭长的山路朝潼关方向去。 没过多久,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天地间,恍若从未来过。 江容送完他,哼着曲儿往谷底走,原随云和江易与她走在一起,像往常一样聊着阿乖今日又干嘛了。 江易说:“它近来常常跑得不见踪影,而且越吃越多,现在肥得我都抱不动。” 原随云也有同感:“是,一日之中,起码有七八个时辰不在。” 江容之前忙练戟学医,在谷底的时间少得可怜,倒还真不知道这一茬。 “啊?”她不解,“它能跑哪里去啊?” “谁知道呢。”江易耸肩,转瞬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她道,“不过它刚刚回来的时候看着精神不大好,你等会儿给它看看吧。” “行,我一会儿看一眼。” 三人走到谷底时,阿乖正趴在江容房门前打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易方才说的话影响,难得在白天见到它的江容也觉得,它好像胖了一圈。 她走过去蹲下,顺手摸了一把,然后从耳朵开始细细检查。 检查到最后,她发现阿乖完全没有受伤,这会儿精神恹恹是另一个原因所致。 “什么?”江易和原随云异口同声。 “它怀孕了。”江容抽搐着嘴角回答,颇有一种女儿大了被拐跑的伤怀感。 显然,江易和原随云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也差不多。 江易直接瞪大了眼:“所以它每天跑的不见踪影是在外面跟别的野猫鬼混吗!” 原随云:“……应该是。” 江容只能说:“往好里想,我们以后就有更多猫了。” 江易被这句话轻松哄好,立刻高兴起来:“对哦。” 原随云则表情纠结了会儿才出声:“它大概何时生小猫?”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江容非常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自己仅有的一点兽医知识,最后歪着脑袋不确定道:“差不多半个月吧?” 第13页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说那还赶得上。 “什么赶得上?”她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现在才七月呀,离你回家还早吧?” “今年离家的时候,我答应了母亲,尽快学成归家。”他轻声说,“前几日我练成了神剑诀最后一招,当准备回太原了。” 江容:“……” 怎么说呢,人毕竟不是冷血动物。 尽管最开始的时候她比谁都希望原随云尽快离开恶人谷,但这么相安无事地处了六年半,再“得偿夙愿”,她发现她也不怎么高兴。 她尚且如此,一早把原随云当成知己好友的江易就更舍不得了。 江易一张脸都垮了下来:“所以你这趟回了太原,明年就不来了?” 原随云点点头。 “唉。”江易有一堆挽留的话想说,但想到无争山庄几代单传又家大业大的情况,又闭上了嘴。 最终他只拍了拍原随云的肩膀,道:“我以后一定去太原看望你。” 原随云笑了:“那我定会好好招待你。” 江容:“等阿乖生了小猫,你带一只回去吧。” 虽然无争山庄也有猫,但亲手养大的猫生的小猫,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江容觉得,既然交了朋友,就得慷慨一些,更不要说阿乖本来就是他送她的。 半个月后,阿乖果然产下一窝小猫。 它浑身漆黑,结果生下来的儿子女儿却花色各异,甚至还有一只是江容最喜欢的乌云盖雪。 幼猫难活,为免带回去那只还没到太原就死在路上,原随云特地推迟了大半个月才走。 他带走了一只和阿乖一样通体乌黑的,说是看着最像阿乖小时候。 江容:“那你可以叫它阿乖二号。” 原随云:“……”不了吧。 虽然原随云平时话不算多,但他这一走,恶人谷还真冷清了不少。 因为没有他站在听着,江易的说话热情也骤减。 江容见他待在恶人谷里这么蔫,便建议他道:“今年过完年,你不如跟无缺叔叔一起走吧。” 江易很是心动,但还是摇了头:“那你就是一个人了啊。” “怎么会,不是还有燕爷爷和万前辈吗?”江容说,“而且我师父偶尔也会来看我的。” “……” “别这么看着我了,我都这么大了,一个人在这有什么问题?” 江易想想也是,毕竟江容练武学医都勤奋,生活充实得很。 而且她现在练戟练得这么好,谷中恶人无一不怕,也不可能受什么欺负。 兄妹俩就这么说定了下来。 待过年前,三位家长过来的时候,一起提了这事。 家长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反对,只道:“既然你们想清楚了,那就随你们的心意来。” 江容闻言,扭头朝江易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就说他们会同意。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江小鱼咳了一声,问她:“那你呢,容容,你打算一直留在恶人谷吗?” 江容:“不行吗?” “我很喜欢恶人谷啊,适合练武,草药也比外面多。”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群对她又敬又怕的恶人每天变着法避开她,或者逗她高兴。 江小鱼:“可是按我们的计划,再过几年,我们就会接你燕爷爷万前辈去江南居住了。” 苏樱也颔首:“恶人谷毕竟在玉虚峰下,气候恶劣,他们年岁大了,一直住在此处,我们都担心得很。” 从前燕南天不愿意,是因为想镇守谷中的恶人。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恶人的锐气早被磨平了,甚至最穷凶极恶的几个都过了世,他也该放心了。 至于万春流,苏樱想得更周到。 她在江南为他准备了一间宽敞的药庐,搜了无数珍稀药材放在其中,他不动心才怪。 江容听罢父母的解释,垂着眼想了片刻,说:“那就等过几年再说吧。”’ “我现在很想一直留在恶人谷,没准过几年我就不想了,所以还是到时候再说。” 这个到时候,也没有来得太晚。 江容十五岁那年,一群人聚在恶人谷,为她过完及笄礼后,江小鱼就再度提起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这回燕南天没有再不同意,万春流亦然。 于是所有人的关注重点都放到了江容身上。 江易比较希望她也跟着一起离开,因为他这几年出了谷,在各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潇洒,近来还给自己另外取了个名字,在江南做起了生意。 然后他发现他的天赋好像都点在这了。 江容:“……也挺好的。”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做个生意还要另外取名字? 江易:“江这个姓氏,在江南太惹眼了,我不想有人猜到了我的身份,然后借着和我做生意接近鱼叔和樱姨。” 江容惊了:“你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真的长进了不少啊? “其实是随云教我的。”他实话实说。 “……当我没说。”江容抽了抽嘴角,“所以你做生意时用什么名字啊?” “花亦。”他说,“咱们祖母姓花,我爹以前也姓过花,不算乱取了。” 此时的江容顺着他的思路,只想到了他们的祖母花月奴的确姓花这一层,加上他也迅速把话题绕回她到底走不走上了,她就完全没发散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暂时不走了吧。” “啊?!”江易不解,“燕爷爷和万前辈都走了,你还不走啊?” “我的戟术火候未到,留在恶人谷多练几年吧。”她说,“而且有我在,谷里的恶人很也不敢胡闹。” 江小鱼在边上听得忍不住笑:“这么说你是为了江湖安稳,才决定留在恶人谷的了?” 江容一本正经:“……也可以这么说吧。” 燕南天顿时感动十分:“容容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 江小鱼:“……”天哪这您也信! 作为父亲,江小鱼对江容这个女儿不可谓不了解。 他知道她虽然听话上进,但骨子里很并不喜欢被约束太多,所以恶人谷的生活对她来说十分自在。 等燕南天和万春流都走了,那就更自在了。 不过转念一想,少年人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 因此江小鱼没有拆穿她,只道:“既然你考虑清楚了,那留下也无妨。” 对恶人谷的一众恶人来说,这着实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原先他们都以为,等燕南天去江南养老了,他们就能松快一些了,结果谁都没想到,燕南天是走了,江容这小姑奶奶却没走。 她虽不像她父亲少时那般爱捉弄人,但身份武功摆在那,谁敢轻易招惹啊? “只能继续夹着尾巴做人了。” 江小鱼他们带着燕南天和万春流离开后,入谷三十年,且完整经历了江小鱼成长期的穿肠剑司马烟如是感慨。 江容并不知道这些恶人竟有这么怕她,她送走了家人,再回到谷中,像往常一样练了会儿戟。 接下来的日子,对她来说变化也不算大,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练戟制药之余,更愿意出谷透气了。 江湖上关于燕南天已经离开恶人谷的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三个月,便人尽皆知了。 那之后,有不少人想趁这个机会占了玉虚峰下这块好地方,结果无一例外全被江容打退。 江容这个名字就这么顺着昆仑河传了出去。 只不知道为什么传着传着,就传成了她是恶人谷如今的谷主。 江容:“……” 司马烟劝她宽心:“江湖流言就是这样的,何况容姑娘如今在恶人谷的地位,本就与谷主无异了。” 这话得到了其余所有恶人的认同。 “是!本来就差不多是谷主了!” “不然以后就直接喊谷主吧?” “我看可以!” 江容:“……”但我听你们的语气总觉得我不像什么正经谷主,倒像个山大王! 第14页 ☆、09 恶人谷沉寂多年,忽然多了个谷主,难免在江湖上引起议论。 一开始,传言只是根据事实有所发散,但传到后面,就越发离谱了。 有说她和昔年的十大恶人同辈,实则是个老妖怪的;也有说她貌美如花但心狠手辣,一出手就几乎不会留活口;更有甚者因为她的兵刃是戟而坚持她是个男的,只是练了什么邪功,才成了少女面貌。 恶人谷远在昆仑山下,说与世隔绝也不为过,所以江容本不知道这些离谱至极的传言。 她会知道,还是她师父韦青青青告诉她的。 韦青青青收到了自己三弟子诸葛神侯从京城寄来的信。 诸葛神侯在信上说,近来江湖中关于小师妹的流言格外多,问需不需要他出面澄清一下? 江容:“其实没传到我面前来,我就无所谓,不过还是谢谢三师兄的心意,他真是个好人啊!” 韦青青青没料到她竟是这个反应,哭笑不得道:“你倒想得开。” “也不是想得开。”实用主义者江容淡定地解释,“我是觉得让他们像现在这样怕我就挺好的,省的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一个个跑来攀关系,那我能头疼死。” 韦青青青被她说服了:“你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三师兄别操这份心了。” 江容一本正经:“谢还是要谢的,您回信的时候别忘了帮我捎上。” 他笑起来:“行,一定给你捎上。” 然而不论是江容还是韦青青青,都没有想到,诸葛神侯息了这份心后,还会有别人自告奋勇出来为她澄清。 这个别人,正是才离开恶人谷没多久的燕南天。 燕南天如今在江南住了下来,听到江湖上如此议论揣测他疼爱的侄孙女,还越揣测越不像话,便坐不住了。 事实上,他这辈子也没少被恶意揣测,可他从未将那些可笑的言论放到过心上。现在轮到江容受此遭遇,他反而无法淡然相待,直接出来说了话。 二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的天下第一剑骤然出面澄清恶人谷主的身份,还澄清得无比情真意切: “她是我的侄孙女,这些年来一直在恶人谷住着。” “若非我年纪大了回江南养老,她也不用接替我留在昆仑山镇守那些恶人。” “她一片善心,只为江湖安定,你们就算不领情,也断不能如此抹黑于她!” 燕南天这番话一出来,全江湖都炸了锅,江湖中人对江容这个恶人谷主的评价,也立刻变了风向。 江容知道这事的时候,她在武林中的形象已然彻底改变,就差没直接被吹捧为正义女神了。 江容:“???”这也行吗? 更令她无语的是,之后没多久,李寻欢和原随云也分别出来给她撑了一下场面。 于是全天下都知道了,她不仅是江小鱼的女儿燕南天的侄孙女,还和名震天下的小李探花及无争山庄这样的武林世家有交情。 如此厉害的身份,真真是叫人闻而生畏,以至于江容之前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相反的,恶人谷还恢复到了从前的清静,正方便她潜心钻研戟术,从而在武道上更进一步。 和从前一样,只要有东西给她琢磨,江容就不会觉得日子无聊。 因此天气转冷,昆仑山飘起雪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 “怎么这么快就冬天了。”她抱着阿乖生的两只小猫坐在万春流留下的药庐里,对过来求她给自己开一副伤寒药的司马烟随口感慨道。 “可不是,今年冷得格外早。”司马烟咳了好几声,病中也不忘溜须拍马,“而且您一直潜心练武,察觉不到时光流逝,也实属正常。” 江容:“……” 她伸手起笔,写了一张药方给他,道:“咳成这样就少说几句吧。” “喏,照这个方子去西屋自己抓药,一日三碗,喝到好了为止。” 司马烟接过药方,千恩万谢了一通,旋即小跑着进了西屋。 取完药他没立刻走,站在院子里踌躇了片刻,终是没忍住开口问她:“谷主,那个什么,今年过年,你爹他们还来不来啊?” 江容:“应该不来了吧,我爹上次说,等燕爷爷和万前辈在江南安顿下来,他就跟我娘出海玩一圈,这会儿八成还在海上呢。” 司马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你很怕我爹?”江容挑眉,“你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吗?” “……就是因为看着他长大我才怕呢。”司马烟说,“从前天天被捉弄,现在一见他我就慌。” 江容:“……”你这创伤后遗症也是绝了。 本着安抚一下病人的医者仁心,她沉吟道:“反正我爹娘今年多半不来了,你放宽心养病去吧,记得按时喝药。” 事实证明,她对江小鱼和苏樱这对父母还是相当了解的。 这一年除夕,他俩果然没有来恶人谷,只有江无缺父子像往年一样准时抵达,还给她带了一大堆礼物。 “这些都是江南那边如今时兴的布料,我每种都挑了几匹,还带了个裁缝来。”江易说,“一会儿让她给你量一量,赶在除夕前做几件新衣裳。” 江容:“……看来你生意做得挺成功啊。” 他立刻喜形于色:“那是当然!” 做兄长的一片好意,江容不好也不想拒绝。 吃过饭后,她就让裁缝量了身量。 那裁缝也是好本事,量完日夜赶工,最后在短短十日内就给她缝制出了两套新衣。 江容想着过年该喜庆一些,便挑了水红色的那套换上。 她五官随了江小鱼,很是精致灵动,气质又有几分像苏樱,朗若流月繁星。此刻换上合身的新衣,不用特地梳妆,便容光皎皎,叫人只一眼便难再移开目光。 便是同她一起长大,容貌同样出众的江易见了,也不免惊艳赞叹。 “容容你穿红色特别漂亮。”他说,“以后可以多穿穿。” “是吗?”江容没注意过这个。 “我还能骗你不成?”他挑眉道,“而且随云也这么说过。” 江容:“哈?什么时候的事?” 江易:“很久以前了。” “不是,你们俩从前没事就讨论这个吗?”是不是闲得慌啊! “也不是特地讨论的。”江易说,“是我让他帮我挑衣服,他说红的适合你,我穿白的更好看些。” 江容:“……” 说着说着,江易又回忆出了更多细节:“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还说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就是穿的红衣服,像年画里的小人。” 江容:“???” 看不出来原随云还是个比喻鬼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在千里之外感受到了她的吐槽,元月刚过半,已经离开恶人谷好几年的原随云竟冒着风雪来了。 当时江容正好在谷口附近转悠,听到那边传来喧哗声,便提着戟过去瞧了瞧。 结果一过去,她就见到了阔别五年的无争山庄少主。 他比当初高了许多,但依旧清瘦,腰悬明玉,一身玄衣,站在雪中,一派清贵公子模样。 江容见了他,先是一愣,愣过之后才想起来要问:“你怎么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勾起唇角笑着道:“年前与阿易约好一起为你过生辰,就来了。” 江容:“可是从太原到这里,起码要走大半个月啊,今日才十五。” 听她这么说,原随云面上笑意更甚,道:“你放心,我不是除夕前出发的,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赶上正月十八,吩咐他们尽可能行得快一些罢了。” 江容沉默片刻,问:“那你是何时出发的?” 他微微侧头望了她片刻,道:“你猜?” 江容:“……”这有什么好猜的!不说算了! 后来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江易无意间透露给她的。 第15页 江易说:“当时我与他商量这事,他说他初三才能出发,我还担心他会赶不上,结果他倒还来早了。” 江容听得心情十分复杂,再看这两人现在这副准备替她大肆庆祝一番的态度,一时更加复杂。 是的,江易和原随云不仅约好了要给她庆祝十六岁生辰,还打算玩一把大的,在正月十八那日请整个恶人谷喝酒吃宴席。 为此,原随云这趟来,还特地带了两车美酒。 考虑到他长途跋涉也不容易,江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任他俩合伙在恶人谷摆宴了。 十八那晚,整个恶人谷灯火通明,一众恶人聚在一起,喝着原随云带来的酒,欣赏着江易运来的烟花,一个接一个给她送祝福,还完全不带重样的。 江容:这大概就是恶人谷主的排面吧! 宴会过半,坐在最外围的几个恶人忽然站起来,说好像看到谷口那边有几个人影。 江容:“有人?你们去看看,若真有的话,就问清身份。” 几个恶人立刻应是,旋即小跑着去往谷口。 没一会儿,他们便一齐回来了。 “谷主,外头的确有人求见。”为首的恶人说。 “是谁?”江容挑眉。 “他自称神通侯。” 江容:神通侯?方应看吗?! ☆、10 江容虽然四岁就来了恶人谷,至今为止还未接触过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但她毕竟入了自在门,拜在了韦青青青名下,更不要说她还是个看过大部分武侠小说的穿越者。 是以尽管这会儿方应看在江湖上还没太大的名气,他忽然出现在昆仑山,江容还是本能地觉得——麻烦来了。 她问方才出去查看的恶人:“神通侯有说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那恶人毕恭毕敬道:“他说他路过昆仑山,看到恶人谷灯火通明,又在外头听到了我们在庆贺谷主生辰,就想进来恭贺一声。” 江容:“???”他骗鬼呢?! 恶人见她表情变幻,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颇紧张地低下了头,道:“属下不敢欺瞒谷主,神通侯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对话进行到此处,江易和原随云也放下了手里的酒盏望了过来。 江易一向傻白甜,听闻方应看是路过道贺的,当即表示:“那不如就请他进来一起喝杯酒呗。” 原随云擅察言观色,他看着江容的神态,眼神一闪,道:“容容不想见他?” 江容:“……”果然瞒不住他。 见她如此,原随云心中更是肯定。 他想了想,道:“不想见便别见了,派人回一声就好。” 江容说那样似乎有点得罪人。 “怎么说他也是天子亲封的神通侯。”还是个神经病变态反派,她不想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被记恨上! “神通侯又如何?”原随云笑了,“便是天子,也断没有不打招呼就强人所难的道理,你不想见他,那就不见他。” 江容还没来得及对他这句话表态,他又站起来道:“倘若你怕得罪他,那我出去把他打发了,如何?” 江容:“……那他也许会记恨你。” 原随云耸了耸肩,一派无谓道:“记恨便记恨罢。” 说完,他就转身朝谷口方向走了过去。 这会儿阖谷都架着灯笼,他一路行去,身影随步不停拉长变换,直到彻底引入那条狭长的岩石甬道。 江容坐在宴席最中央,只觉喝酒吃菜的兴致少了大半。 又欠了他一个人情,她想。 一旁的江易还在迷茫:“容容你以前见过这位神通侯吗?” 江容:“没有,但我不想与无关的人打交道,麻烦。” 这话唬不了原随云,但唬唬江易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她一说完,江易就立刻恍然点头。 “没事,反正随云已经出去打发他了。”江易说,“你放心吧。” 江容嗯了一声,总算伸手挑了颗蜜枣扔进嘴里。 没等她尝到果肉的味道,原随云就回来了。 “好了,神通侯走了。”他说得稀松平常。 “你跟他说了什么啊?”江容有点好奇。 “也没什么。”他抿唇笑了笑,“他看出我不欢迎他入谷,就知趣离开了。” 江容:“……”好吧。 被方应看这一打岔,这场盛大的宴会多少变了点味,至少江容的心情是不如之前那般松快了。 她寻思着等韦青青青下次来看她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事跟他说一下,好让他提醒一下与方应看同朝为官的诸葛神侯。 可惜韦青青青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从前她戟术练得还不够好时,他倒是每隔半个月就会来一趟;然而最近一年,他大约觉得单纯从技艺上已经没更多需要指点的了,便来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讲规律。 江容等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她和原随云一起给江易过了生辰,然后又分别送走了他们,但始终没有等到韦青青青再来恶人谷。 就在她打算把这事先放一放,继续专注制药的时候,移花宫那边派人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她一开始以为是江无缺有事寻她,结果拿到了一看,发现信封上的笔迹虽然熟悉,却不是来自江无缺。 信是李寻欢写的。 当年他在恶人谷中养伤的时候,曾帮着万春流誊抄过不少药方。江容那时总在边上看着,自然记住了他的字迹。 她皱了皱眉,李寻欢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给她写信? 这样想着,她摆手让那个赶路赶得满头大汗的移花宫弟子去休息,旋即拆开信封看了起来。 和从前一样,李寻欢待她,还是相当客气。 他在信上先问候了她,随后又提了提当年为她所救的事,半张纸写完,才堪堪切入正题。 正题是他要给他表妹兼未婚妻林诗音办生辰宴,所以想邀请她赴宴。 李寻欢说,他表妹没什么朋友,当年又因太担心他的下落忧思过重,细细调养了好几年的身体,如今总算大好,他便想替她办场生辰宴,介绍些人给她认识。 相比林诗音,李寻欢的朋友倒是不少。 但他总不能把从前的酒友和红颜知己介绍给林诗音,于是他就想到了曾经对林诗音表现出极大好奇的江容。 当然,他在信上也说得很清楚,他只是诚心邀请,并不是强求江容答应。 倘若江容有事要忙,那也无妨。 江容读罢全信,思索了片刻,觉得答应这份邀约似乎也不错。 一来她最近戟术有成,不用每日埋头苦练了;再者她确实很想见见林诗音这个大美人;最后,她始终不信方应看那套路过顺便道贺的说辞,左右现在她等不到韦青青青,那不如就自己入关一趟,见一见她那位位极人臣的三师兄,顺带把这事告诉他。 这样一想,李寻欢这份邀约,来得倒确实很是时候。 隔天,江容就着手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她把自己要暂时离开一段日子的事告诉了司马烟,并吩咐他道:“我不在的时候,谷中恶人就由你约束,记得莫让他们出去为非作歹。” 司马烟:“啊?!” 他都一把年纪了,哪干得来这个啊? 江容拍拍他的肩膀,道:“没办法,矮子里面拔高个,我不在,你就是武功最高的了。” 司马烟:“……”这到底是夸是骂。 江容继续:“反正你多看着点吧。” “那、那您何时回来啊?”司马烟忍不住问。 “我也说不清楚。”她耸肩,“但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其实要司马烟看,她再也不会来才好呢,可惜他不敢说。 事实上,江容也知道恶人谷里的恶人们都盼着她别再回来,但这事由不得他们。 她在这住了十二年,学成了医,也学成了戟,如今更是担着谷主的名头,怎么可能不再回来。 第16页 不过也正因住得太久,对谷中这群恶人,她也算是十分了解了。 她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没什么本事,又有一大堆仇家在外头,根本不敢随便离开这座山谷,所以把代管权交给司马烟,她基本上是可以放心的。 收拾完行李,又简单地交待完毕,她就取了匹马,背上她的戟上了路。 关外正值春日,沿昆仑河一路向东,正是一副草长莺飞的好风景。 江容轻装简行,走起来快得很,不过十日便抵达潼关,进入了中原地界。 可能是因为她背后的长戟看上去太过骇人,哪怕是入了关后,她也是走到哪都被报以探究的目光,随即一个个全避开了她。 幸好她不在意这些,无人为伍,反而乐得清静。 林诗音的生辰在四月中旬,算算时间绰绰有余。 因此,在穿过晋地的时候,她特地减缓了些速度,还顺道拐去无争山庄见了原随云一面。 原随云得知她要入京,很是惊讶,但却没有多问,只嘱咐她一路小心,若是遇到什么需要无争山庄帮忙的事,也千万不要客气,直接派人给他递消息。 江容应下了,又在他的念叨之下,带上了他准备的银票和令牌。 她知道,如果她说不要,他绝对会念叨很久。 大约四月初的时候,她终于到了京城。 考虑到此时离林诗音的生辰还有一段时间,她就先往神侯府去了。 至于神侯府要怎么去这种小问题,在京中随便抓个人打听就行。 她到时正值傍晚,汴京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而她就在这璀璨中下了马。 牵着马准备上前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疑惑:“咦,哪家的小姑娘,来找人吗?” 江容闻声回头,发现是个提着酒葫芦的青年。 他穿得不修边幅,还留着胡子,看上去有些落拓,但眼神却明亮万分,见她回头,还愣了一瞬。 愣过之后,他立刻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江容:“我的确是来找人的。” 青年哦了一声,一边上前一边问:“你找谁?” 江容:“找我师兄,他住在神侯府。” 青年闻言皱了皱眉:“师兄?还住神侯府?难道你就是师父上次提过准备收入门的小徒弟?” 江容已经猜出他的身份,再听他发出这样的疑问,当即有些想笑,但她忍住了。 她说:“你是追命对不对,一会儿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追命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一时更加确定,立刻上手帮忙牵马:“来来来,小师妹,我带你进去,这会儿世叔和大师兄都在呢。” 江容一本正经:“嗯嗯嗯。” 两人进了神侯府便直奔正堂。 诸葛神侯和无情的确在,他们看到追命和江容,俱有些惊讶。 “这位姑娘是?”无情问。 “咦?”追命有点懵,“大师兄还没见过吗?” “当然没有,你可是整个神侯府第一个见到我的人。”江容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走到诸葛神侯面前站定。 诸葛神侯扫了她背后的戟一眼,忽然笑了:“你是容容。” 江容:“三师兄好眼力!” 追命:???等等,所以你说的师兄是??? ☆、11 追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路带进门的“小师妹”其实是小师叔,她口中的师兄既不是无情也不是铁手,而是他师父诸葛神侯。 所以,他这是被耍了? 江容跟诸葛神侯打完招呼,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追命满是震惊的表情。 她朝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小狐狸,道:“我可没骗你,我确实是来找我师兄的,我师兄也确实住神侯府呀。” 追命:“……”我竟然无法反驳? 就在他无言之际,一旁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忽然开了口。 无情看着她,比方才更加疑惑:“若我不曾记错,世叔似乎只有一个师弟?” “那是从前我尚未出师时的事了。”诸葛神侯立刻解释起来,“我原也以为师父教完我们师兄弟四人不会再收徒,但前些年,我收到他老人家来信,说是替我们寻了个天资卓绝的小师妹。” “小师妹年幼,师父也不想让江湖人知道他如今的行踪,便只告诉了我,还叮嘱我在小师妹成年前,千万别透露给旁人知晓。” 江容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不过勉强能入他老人家眼罢了,比不得三师兄。” 诸葛神侯虽是第一次见她,但这些年来与韦青青青来往信件,也算是间接见证了她从孩童长成少女的整个过程,如今面对面说起话来,半点不觉生疏,反而亲切熟稔。 他听江容这般自谦,忍不住勾起唇角,道:“师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罢,他又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包裹,问她怎么忽然出了恶人谷上京来了。 “可是遇上了什么事?”诸葛神侯谨记韦青青青当年的嘱咐,“若是如此,只管告诉三师兄。” 江容说的确有一件事。 “几个月前,我哥他们为了给我庆祝生辰,在恶人谷中摆了场宴,结果宴吃到一半,来了个不速之客,说刚好路过,想入谷道一声贺。”提起这事,她还是止不住地皱眉,“昆仑山远在关外,一般人哪来的机会刚好路过,所以我觉得不大对劲。” 诸葛神侯知道她还没说完,便没有开口,安静地等她继续。 她停顿片刻,啧了一声,道:“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还很微妙。” “是谁?” “神通侯,方应看。”江容说。 她话音刚落,追命就脱口而出了一句什么?! 无情较他稳重些,但听到方应看的名字,还是微睁了睁眼,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方应看?” “方应看怎么会去昆仑山,还这么巧赶上了你的生辰?”诸葛神侯皱起眉,“他去年入京封侯,就成了相爷身前红人,更是深得皇上喜欢,他离开京城,多半不会是单纯出门游玩。” 江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想着来把这件事告诉三师兄。 诸葛神侯:“容容有心了。” 她抿唇摇头:“应该的。” 尽管此刻在神侯府的师徒三人都觉得方应看造访恶人谷肯定别有居心,但这位神枪血剑小侯爷究竟打算干什么,他们此刻却是无从得知。 因此,聊过几句后,诸葛神侯就表示这事急不来,他们猜来猜去也不一定有用,不妨留个心眼静观其变。 “而且容容你一路从恶人谷入关上京来,一定也累了。”他说,“先去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是要紧。” “我出发得早,所以还好啦,多谢三师兄关心。”江容笑得很灿烂。 诸葛神侯:“那也是该休息的,我派人给你收拾个院子出来,一会儿让无情带你去,如何?” 他提到无情,江容难免忍不住偏头看了其一眼,结果恰好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神。 双方目光在空中交会片刻,是无情先开了口。 无情喊了她一声小师叔。 江容:“……”我该回一句大师侄吗? 像是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下一刻,无情便继续道:“小师叔唤我无情即可,世叔平时便这么唤。” 江容点点头,为表友好,在开口前还朝他笑了笑。 “好,无情。”她说。 两人打过招呼,一旁的追命也总算接受了师妹变师叔的现实,乖乖改了口。 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我还当世叔替我们收了个小师妹呢。” 诸葛神侯:“我是打算再收个徒弟,也差不多看准了,再过几年,你就能见着了。” 追命立刻问:“是师妹还是师弟啊?” 诸葛神侯反问:“你觉得呢?” 就这语气,八成是个师弟了,追命忧愁地想。 之后神侯府的下人过来回报,说已经把江容的院子收拾出来,她可以过去休息了。 第17页 无情:“我为小师叔引路。” 江容没有再客气,跟上他的轮椅出了正堂。 神侯府很大,但不是那种富贵人家遍布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大法。神侯府里的所有建筑和陈设,都透着一股冷硬。 就连诸葛神侯安排给江容的那间院子,都是黑白分明,没什么装点的简洁。 好在江容对这些本来就没有要求,地方简单,她反而还更喜欢。 跟着无情进了院门后,她环顾了一圈,非常诚恳地道了谢。 无情立刻表示不用,还说:“小师叔倘若有什么需要,请务必告知于我,隔壁便是我平日起居之处。” 江容:“咦,你就住隔壁啊?” 他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却温和十分。 “那我无聊了倒是正好可以找你玩。”她说着亮起眼睛,“对了,京城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吗?我起码要月底才走呢。” 无情对这些其实没什么研究,但她既然问了,他还是勉力照印象回答了一下几个知名景点。 结果她对那些完全没兴趣,听得兴致恹恹。 无情见状,思忖片刻道:“不如我替小师叔问一下三师弟?他走南闯北多年,应当了解得多一些。” 江容:“那我自己问他吧!不麻烦你了。” 这回他笑了笑,弧度很浅,道:“不麻烦的。” …… 次日一早,江容像从前一样起来练了一个时辰的戟,待太阳彻底升起,才收起放至院内的石桌边。 没一会儿,院外便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力道刚好的叩门声。 江容本来打算重新梳一下头发,发带都取下来咬到了嘴里,听到声音,就三步一跳地过去开门。 门外是她两个师侄,见她一只手还在脑后抓着头发,皆是一愣。 她动作飞快地捋顺发丝,取过发带一边动作熟练地开绑一边道:“等会儿啊,我先扎个头发。” 事实上,说完这句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打完了结,只差整理一下发尾了。 整个过程结束得太快,叫还杵在门口的追命看得目瞪口呆,毕竟在追命的认知里,女人梳头可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哪会像她这么快。 真不愧是小师叔,追命想。 相比他,无情倒是没表现得太惊讶。 无情只默默地等到江容绑好那头漂亮的长发,旋即抬眼道:“昨夜小师叔问起京城有意思的去处,我未能答上,特去询了询三师弟。” “三师弟说,他可以陪小师叔出门逛逛京城,不知小师叔意下如何?” 追命回神点头,嬉笑着保证道:“小师叔放心好了,整个汴京,就没有我崔略商不熟的地方!” 两位师侄如此热情,江容也不好拒绝。 她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我们就出发吧。” 尽管方才已经见识过了她扎头发的速度,但听到这句收拾,追命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小师叔要认真梳妆一番再走。 所以江容一进屋,他就倚在院墙边拿起葫芦自顾自喝起了酒。 结果半刻钟不到,江容就推开门出来了。 “好了,走吧!”她说。 “您、您收拾完了?”他抿着酒问。 “对啊,洗把脸的事,能要多久?”江容不以为意,伸手抄上戟放至身后背好,末了朝他歪了歪头,仿佛在问他:不走吗? 少女美貌天成,又气质出众,纵使不施粉黛,也足以吸引人的心神。 不,应该说正因为她半点粉黛都不施,才更显得她一张脸莹白无瑕,面上每一处都透着红妆无法堆出的灵动。 追命倚在墙边,只偏头瞧了一小会儿便下意识别开了眼,语气正经道:“既然小师叔收拾完了,那就出发。” 两人穿过半个神侯府,行至大门附近时,正好撞上一队抬着轿子的人马。 那轿子遮得十分严实,抬轿人进门时,更是将动作放得再小心不过,一派生怕癫着轿中人的模样。 江容扫了一眼,猜这是诸葛神侯的客人。 她顺口问选择了侧身主动避让的追命:“那是——?” 追命:“那是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轿子,他应当是有事与世叔商议才过来的。” 江容微微惊呼:“哇,红袖刀苏梦枕?” 追命点头:“正是。” 他话音刚落,才穿过正门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下一刻,那些抬轿人调转方向,正对往他们,而坐在轿中的人也伸手掀开了轿帘一角,露出一张苍白却俊逸的脸来。 ☆、12 苏梦枕是听到了追命和江容说话才掀的轿帘。 他原是想跟追命打个招呼,但伸手拂开面前的布幔,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站在追命身侧一身红衣,身背长戟的江容。 作为金风细雨楼的主人,他对京城各处势力都了如指掌,所以只一眼,他就可以确定,眼前的少女不是神侯府的人。 苏梦枕有些在意,但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只对追命道:“崔三爷。” 追命闻言,忙拱手回礼:“苏楼主。” 说罢,他又自觉到位地补充道:“世叔在小楼,您可以直接往小楼去。” 苏梦枕:“我知晓了,多谢崔三爷。” 追命立刻摆手表示不用。 之后苏梦枕就放下了轿帘,命人继续往里走了。 那些抬轿人依旧小心无比,不敢踏快哪怕半步。江容站在正门前看了好一会儿,直至那顶轿子拐入她看不见的回廊,才堪堪收回目光。 说实话,在看到苏梦枕的那一刹,她不可谓不惊讶。 她看过书,此次一路从关外入京来,也在途中听过不少关于金风细雨楼的传闻。她一直知道这位红袖刀主是个病人,可她从未想过,他病得竟有这般严重。 作为一个认真学医十二载的医者,江容甚至不用去探他的脉,就可以确定他一身经脉究竟有多孱弱。 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对追命道:“这位苏楼主看起来病得很重。” 追命说是啊,据说是还在襁褓中时就落下的病根,所以很难治。 “不过就算身体这么差,他也还是当之无愧的风雨楼楼主,就连世叔,每次提起他都要赞一句天纵奇才。” 江容若有所思道:“以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上的实力,应当可以为他寻些名医,让他身体稍微好转些吧?” 追命摇头:“可金风细雨楼从未这么做,想来是他自己要求的。” “为什么呀?” “这我就不清楚了啦。”追命叹了一声道,“不过小师叔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容:“我是大夫啊,好奇一下这个很正常吧。” 追命:“啊?!” 她笑起来,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道:“我学医的时间可比我学戟还久呢,不然你以为我昨天是怎么认出你的?你虽然比苏梦枕好许多,但身上也带着久治不愈的内伤,偏偏一双腿格外扎实有力,和江湖传言全对上了。” 追命惊了,这个小师叔未免太厉害了点吧?! 这样想着,他快步跟上去,问她具体想去逛些什么,他好带路。 江容思忖片刻,道:“首饰铺之类的?” 她之后要去李园参加林诗音的生辰宴,不好空手去,便想着趁最近好好逛逛京城,替对方挑一件礼物。 送女孩子的礼物,江容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首饰。 没办法,她这些年蹲在恶人谷学医练武,衣食住行全随了燕南天,从来懒得讲究,所以也根本没有什么物质上的追求,只能往“大部分女孩子都不会讨厌的东西”上去猜。 追命一听,这个容易啊。 “那咱们就往虹市去,全京城最好的首饰铺,裁缝店,胭脂水粉铺都在那。”他眉飞色舞,“还有酒楼,赌坊,勾——” 说到这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收声闭嘴。 小师叔虽然辈分高,但说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怎么能在她面前说这些呢,追命想。 第18页 然而就在他试图把方才那句话掠过去转移话题的时候,江容却饶有兴致地开了口。 江容道:“哦?还有勾栏院吗?” 追命:“……”不是,为什么你看上去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她的确对勾栏院很感兴趣。 两人到了虹市,得知这个时辰所有的勾栏院都没开门营业,她还感叹了一句可惜。 “本来还想见识一下的。”她说。 “……可千万别啊!”追命叫苦不迭,“要是让世叔和大师兄知道我带您逛青楼,我就完了。” 江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再说这不是没逛嘛。” 为免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青年继续战战兢兢,说完她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啦,咱们先去首饰铺。” 追命立刻指路:“好好好,就在那边。” 江容顺着他的手望过去,果然望见了一大排迎风招展的旗帜,而旗帜下面人来人往,热闹万分,当真与古书上描绘的场景一模一样。 平心而论,若非她提前知道了这个朝代的命运,光是看着这样的景象,她绝对会相信,这是一个蒸蒸日上的太平盛世。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旋即抬脚往那条热闹的街道走去。 正如追命所说,这地方多的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商铺,她随便挑了间看着气派的进去。 甫一进门,便有人立刻迎上来,问她想看些什么。 江容想了想,说想挑几件素雅些的首饰。 “那姑娘可赶巧了,咱们这刚制了几套白玉珍珠头面,我拿出来给您瞧瞧?” 江容:“行,都拿出来吧。” 追命被她这财大气粗的架势吓了一跳,忍不住凑过去低声耳语:“我听人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很啊小师叔。” 江容:“没事,我带够钱了,不会付不起把你抵押在这的。” 话音刚落,店里的人便取了她要的东西出来,一件件摆到了她面前。 江容一眼看中了最中间那串泛着粉的珍珠项链,拿起来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每一颗珠子都圆润光滑,而且大小相当接近,精致极了。 “这个我要了。”她说,“还有那边的珍珠耳环,都包起来装好。” 首饰铺里人大概从未见过她这种一眼挑中就毫不犹豫下决定的客人,听她这么说还愣了愣:“您、您确定要吗?” 江容挑眉:“怎么,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那人立刻否认,“我这便替您装起来。” 事实上,别说是他了,就连陪同她过来的追命都看呆了。 追命问:“小师叔您这就挑完了?” 江容刚要开口,就听他们身后的大门外传来一阵轻笑声,道:“咦,这不是崔三爷吗?” 下一刻,说话者便抬步踏入了门内,行到了他二人身侧。 江容一开始以为是追命的朋友,还想着是不是该打个招呼,结果余光瞥到追命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微妙,不由得心里一紧,侧首朝来人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英俊的束冠少年。 他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年纪,身形挺拔,星目剑眉,哪怕穿着最随意的衣衫,往那一站,也意气风发,夺人目光。 便是从小看着江易原随云长大的江容,在看清他面容的这一瞬,也下意识呼吸一顿。 就在此时,表情微妙的追命也开了口。 追命抬手向这来人一拱,道:“小侯爷。” 江容:“……?!” 追命身为诸葛神侯的三弟子,在这京城之中,地位非比寻常。能让他摆出早上面对苏梦枕时的架势,且喊出这声小侯爷的,恐怕只有一个人——方应看。 但这也太巧了点吧!江容忍不住想。 方应看原是认出了追命才进来的,他惯来长袖善舞,与各派势力都有往来,哪怕是跟神侯府也保持着明面上的“交好”,见到诸葛神侯的三弟子,当然要打个招呼。 但进来之后,他看到站在追命身前的江容,忽然目光一变。 他当然没见过江容,但他看得出来,这小姑娘的武功相当之高。 最重要的是,她还背着一把戟。 当今天下,能在这个年纪用这等功夫的女子本就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她还用戟这种不适合女孩子使用的兵刃。 所以稍一思忖,方应看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他看着此刻盯着自己的江容,忽然笑了。 他生得好,笑起来自然也极好看,眉飞入鬓,眼若桃花闪电,不用开口便能摄人心神。 “不知崔三爷身旁这位姑娘是?”他假作不知地问。 追命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偏头看了江容一眼。 江容想,凭方应看的手段,早晚会查出来,那还不如直接说了,反正她的身份摆在这,方应看就算想打什么坏主意,也不敢在燕南天和韦青青青都活着的情况下出手。 于是她也笑了笑,道:“我姓江,江枫的江。” 方应看没想到她竟就这么认了,也是一愣,旋即摆出试探的神色道:“江枫的江?莫非姑娘就是恶人谷的新谷主?” “是又如何?”江容反问。 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倘若方应看问她之前为什么不放他入谷她就装不知道的准备。 结果方应看听她如此反问,竟轻叹一声道:“原来真是江谷主。” “其实几个月前,江谷主生辰的时候,我正好路过昆仑山。”他说,“本想入谷道一声贺的,可惜被原少庄主拦住了。” “???” “他说他不会放外人入谷见江谷主,我便走了。”方应看停顿了一下,“当时我不太明白,如今真的见着江谷主,总算想通了。” 江容:???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方应看继续:“倘若我是原少庄主,恐怕也会想将江谷主这样的青梅竹马藏起来,不让任何外人瞧见。” ☆、13 因为实在懒得同方应看说太多,首饰铺里的人一包好她要的东西,江容就爽快付钱,而后表示要先走一步了。 她是客人也是长辈,追命自然要听她的跟上。 两人出了首饰铺后,追命问她接下来去哪。 她掂了掂手里的礼物盒,说回去吧。 追命:“啊?” 江容侧首瞥他一眼,道:“那不然呢,去逛青楼吗?” 追命立刻:“不了不了,回去回去。” 京城热闹繁华,远非其他城池所能比,若非一早就遇到了方应看,她当然愿意好好逛上一逛。 但现在嘛,她觉得她还是赶紧回神侯府比较好,反正之后要送给林诗音的礼物她也买好了。 说到礼物,其实追命先前见她吩咐人认真备好首饰盒包装,也颇好奇,但那会儿方应看忽然出现,他就没问。 现在两人一同往神侯府方向回去,他便顺口问了句:“小师叔方才买的首饰,是打算送人?” 江容点头:“对,送人的,还是个大美人。” 追命:“???” 见他一脸迷惑,江容就把李寻欢送信给她的事说了说。 结果追命听完更加惊讶:“原来小师叔从前还救过小李探花?!” “其实我没怎么动手啦。”她解释,“他那群仇人是被燕爷爷和无争山庄的名号吓退的,原随云又特别能唬人。” “原来如此。”追命总算恍然。 虽然隔着辈分,但江容和追命都不是那么讲究的人,这一来一回聊完,就差不多熟了起来。 等回到神侯府附近的时候,江容已经在给他讲恶人谷里那些在别处根本寻不着的奇花异果了。 追命听得兴致盎然:“原来恶人谷竟是这样一处地方么?” “我小的时候,听了不少十大恶人的传说,什么不人不鬼,不男不女,还有好吃人肉的,吓人极了,然后就总以为恶人谷是个阴暗昏沉又不见天日的地方。” 第19页 江容:“其实不是的,恶人谷里的恶人,绝大多数都没什么本事,只会欺软怕硬。” “江湖上都说是燕爷爷和我一直留在谷中镇守,他们才不敢出来兴风作浪,但实际上就算没有我们,他们也没那个胆子出谷去的,偶尔来个外人,他们都恨不得躲着走,简直弱小无助又可怜。” 追命:“……”说实话,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听到人用弱小无助又可怜来形容恶人谷里的恶人。 江容继续:“反正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可以来昆仑山见识一下。” 追命:“好、好的。” “咦?是不是要下雨了?”江容原本还想继续给这个师侄讲恶人谷,但忽然感觉额上一湿,像是一滴雨。 “是。”追命也被打到了两点。 所幸神侯府就在眼前,两人加快脚步,最后赶在外面噼里啪啦响起来之前掠进了大门,没有被淋湿多少。 不过万事有巧就也有不巧,江容为了避雨跑得匆忙,一进去就直奔门侧有遮盖的回廊,结果直接撞到了正欲出回廊的人。 “哎!”她连忙止住脚步,无奈还是碰到了对方那双无法站起的腿。 是的,她撞上的人是无情。 对方坐在轮椅上,腰以上的部位与她还隔着一段,腿就先碰上了。尽管她立刻止住了脚步,但惯性之下,上半身还是朝前方弯了一弯。 若非她习武多年,一反应过来便能迅速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会儿恐怕已经扑在了这个坐轮椅的大师侄身上。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因为她收力的时候下意识伸手按在了无情的轮椅靠背上。 所以此时此刻,他二人的姿势不可谓不尴尬。 江容:“……”这算什么,轮椅咚吗? 无情倒是淡定得很,抬眼望向她平静道:“小师叔可还好?” “还好还好。”她在美少年暗含关切的目光里松手直起身站好,咳了一声解释,“方才进来得太急,没注意这里有人。” 她说完这句,跟在她后面进门的追命也拐了过来。 追命看到站在小师叔身前的大师兄,咦了一声:“大师兄怎么出来了?” 无情:“二师弟今日回来,我在这等他。” 追命一拍脑袋,道:“对对对,是今天没错,我竟把这事给忘了。” 江容:“铁手吗?” 追命抢答:“对,二师兄他之前在江南办案,之前来了信说办完了,不出意外今日回来。” 他说着又忍不住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两口,眉飞色舞道:“这么一看小师叔这趟也算来巧了,咱们府里可难得有人这么全的时候!” 无情不似他这般情绪外露,但听他这么说,神色也柔和了些许。 “是。”无情说,“所以世叔说了,今晚在暖阁设宴,任你喝酒绝不阻拦。” “是吗?”追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我可得好好谢谢小师叔。” 江容在边上听着他们师兄弟对话,只觉神侯府诸人的感情是真的好。 于是她也歪头,在愈发响亮明晰的雨声中笑起来。 不过此时的她并没有想到,当晚出现在神侯府暖阁的,不止他们这群自在门两代弟子,还有一早就来找诸葛神侯的苏梦枕。 苏梦枕显然已经从诸葛神侯那知道了她的身份,宴上再见到她,直接开口与她打了招呼,唤了她一声江谷主。 两人位置刚好相邻,吃饭时想不多看对方几眼都难。 注意到他的面色比早上更苍白,江容猜他这会儿应该不太舒服,便在他第二次举起酒盏,欲与其他人共饮的时候拦住了他。 “你的身体不宜喝酒。”她说得十分直白,“一般人喝酒暖身,雨天喝一些会觉得舒服,你却不一样。” 苏梦枕被她说得动作一顿,然而没有放下,只侧首道:“江谷主一番好意,苏某心领。” 江容:“但你不准备听我的劝?”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垂了垂眼道:“身体寒弱,非杯酒能致,苏某久病成医,自有分寸。” 江容心想这话你唬别人还行,唬我这个真大夫可还差得远呢。 “可你的分寸就是让自己更不舒服。”她完全没给他留面子,“你心脉羸弱,还有轻微的哮症,今夜又风急雨大,这杯酒喝下去,少不了要难受到天明。” 苏梦枕沉默。 而她继续:“当然你可能不在乎这个,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嘛。” 最后这半句说得很不客气,叫暖阁内其余人都愣了愣。 可苏梦枕看着她,却忽然笑了。 江容被他笑得莫名,就绷着表情问他:“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他摇头:“没有,只是想起来很多年没人同苏某说过这些了,所以一时有些恍惚。” 江容想了想,道:“虽然我医术特别好,但你这身体有多差,稍微懂一点医的都看得出来。他们不跟你说,肯定是被你吓的。” 苏梦枕何尝不知这一点,可见她说得一本正经认真无比,一派她绝对没猜错的架势,便忍不住想逗她一句。 “是吗?”他问,“难道我看上去很吓人?” 江容盯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了片刻,道:“吓人不至于,但一看就是个不会听话的病人。” 这么一想,这么多年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也很正常,因为但凡劝过他的人,都很清楚劝了也没有用,他不会听。 简直越看越气人,江容想,更气的是,她居然还很想治一治这个病人! ☆、14 苏梦枕最终没有喝那杯酒。 因为江容一通话说完,就成功把诸葛神侯拉到了她那一边,跟着一同劝他身体为重。 苏梦枕:“……” 算了,他想,既然如此,不喝便不喝了罢。 他放下酒盏,余光瞥到身侧的恶人谷主仍是一张脸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得道:“我这回可听了江谷主的话。” 江容:“那下回呢?” “下回?”苏梦枕一时未反应过来。 “容容是想替苏楼主诊治?”知道她跟万春流学医十二载的诸葛神侯猜到了她的打算。 江容放下手里的筷子,转身朝向苏梦枕,道:“光是我想可没用。” 苏梦枕看她神情便知她话未说尽,干脆没急着开口接话,而是等她说下去。 只见江容抬手取过他才放下没多久的酒盏,道:“光是今日这杯酒,我就劝了三遍不止,最后还要劳动三师兄开口,苏楼主才答应不喝。” “那下回我给苏楼主开了药,是不是得请我师父重出江湖入京来劝啊?” “所以光是我想有什么用。”她哼了一声,“苏楼主不愿配合,我医术再好,也是白搭。” 最后两句带了些医者惯有的骄矜,但由她说出来,却是完全不会令人生厌,反倒可爱得紧。 苏梦枕知道,她这是在等他表态。 事实上,他何尝不想拥有一具康健的身体。他有太多想做的事,还有那么多明中暗中盯着他盼他死的敌人,倘若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无病无灾,将他父亲创立的金风细雨楼发扬光大,为江湖为朝堂尽上自己能尽的心力。 可正因为他需要做的事太多,敌人也太多,在大部分时候,他都无法像许多大夫曾对他要求的那样:放下心中重担和忧虑,修身养性,从头开始慢慢调理。 所以此时此刻,他坐在神侯府的暖阁里,看着眼前余气未消的明艳少女,他终究说不出一个干干脆利落的“好”字。 他只能说:“倘若江谷主有心医治苏某,苏某自当尽力配合。” “真的?”江容挑着眼角狐疑道。 “有神侯和三位神捕作证,苏某岂敢用假话诓骗江谷主?”他浅笑着说,“更何况苏某也知道,江谷主乃是一片好心。” 江容闻言,立刻朝他伸出手。 苏梦枕:“?” 她眨着眼,一派理所当然道:“你都答应了,那就把手给我呀。” 第20页 苏梦枕只好伸手挽袖,把自己的腕搭到她葱白如玉的指尖处。 他体质寒弱,身上无一处不冷,手腕更是冰凉一片,一放上去就让江容下意识眉头一皱。 都说大夫皱眉准没好事,是以她问脉的时候,暖阁内的其他人俱绷紧了心神,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是何状况的苏梦枕反而十分淡然。 江容认真诊了好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最后松手开口的时候,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天啊,苏楼主,你这也太胡来了!”她说。 苏梦枕自离开小寒山回到京城,继承他父亲创立的金风细雨楼起,就是江湖中人人敬畏的一方势力之主了。 是以这几年不论他到了哪见到什么人,得到的都是尊敬有加的待遇。 对他来说,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胡来,还是出师后头一回。 他当然不会同江容计较,甚至看她像个小老太似的生起气来还觉得有趣。 “是吗?”他轻声问。 江容深吸一口气,想要从头开始数落,余光瞥到神侯府诸人都在望着自己,才陡然意识到,他们还在宴上。 “算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完。”她说,“还是先吃饭吧。”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更想笑了。 不过他病了这么多年,怎么也知道大夫不能惹,于是勉力忍了下来,道:“江谷主说的是。” 本着不辜负诸葛神侯这番招待准备的心,说完他便重新执起筷子,在离他最近的盘子里夹了一筷。 结果江容立刻:“你不能吃这个。” 苏梦枕:“……” 她非常坚持:“你说了会尽力配合的!” 苏梦枕屈服了,话才放出来没多久,他总不至于再吞回去,再说这不过是一道菜,不吃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在江容这个严格的大夫眼里,此刻摆在桌上的菜,几乎就没有他这个病人能吃的。 熏火腿和江瑶炸肚油烟重,姜醋螺带酒,梭蟹性寒……等等等等,反正每一样都有不行的理由。 苏梦枕哭笑不得:“那我还能吃什么?” 江容拿过他面前的碗,起身替她舀了小半碗白鱼汤,道:“这个,这个勉强可以,但也不能喝多。” 话音落下,在旁围观至此的诸葛神侯也开了口。 诸葛神侯道:“既然容容都这么说了,那苏楼主还是听她一言罢,她的医术,乃是跟昔年幽居恶人谷的鬼医万春流习得的,她定是为了苏楼主好。” “那当然。”江容立刻接话。 苏梦枕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低头喝汤了。 所幸江容还记得光喝汤饱不了,吃到后面又吩咐神侯府的厨子给他煮了碗糯米粥。 江容说:“普通稻麦都是轻微寒性,一般人吃没关系,但苏楼主你不行,你身体太寒了,不能寒上加寒,你只能吃糯米,糯米性热。” 苏梦枕从前也不是没有被人诊治过,但就算是还在小寒山上,寒症最严重的时候,都没有被要求得这么细致过。 而且他也读过医经,知道稻麦那点寒性,在制成食物后就几乎不存了,毕竟天底下这么多百姓个个吃了这么多年,他们不全好好的? 他无奈极了:“真得小心至此?” 江容坚定无比:“寒热标准因人而异,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 “乖乖喝糯米粥吧。”她不忘把他答应的话再抬出来一遍,“你别忘了你说过你会尽力配合我的,苏楼主。” 最后一个音节出口之际,她面上浮出得逞的笑容,同时眼睛冲他一眨,神色不言自明。 也是到这个时候,苏梦枕才觉得,眼前这个家世惊人的小姑娘,不愧是从恶人谷来的。 那股子聪明得意又暗含娇蛮的劲,一般人还真招架不住。 ☆、15 江容就这么接下了苏梦枕这个病人。 之后的半个月里,她又和从前在恶人谷中时一样,重新忙碌了起来。 江容是医者也是武者,她知道苏梦枕绝不会接受将红袖刀和金风细雨楼都丢掉放开,从头开始调理身体的治法。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走这条最简单的路。 因为师承万春流,江容在碰上疑难杂症时,思考的方式本来就与中原的大夫们大不一样。 现在碰上苏梦枕这样的病人,也算某种意义上学有所用了。 苏梦枕那一身的病,寒症也好,咳疾也好,归根结底来源于他幼时未能及时得到救治的内伤。 倘若江容有机会回到他幼时,那定能把他如今所有的病症都直接扼杀在摇篮里,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执刀;但江容没有这个机会,她只能站在二十年后追根溯源,然后一点一点去抽他的病丝,就像当年万春流对燕南天做的那样。 说实话,这一点都不简单。 可也正因为不简单,她才更有动力。 她在诸葛神侯为她安排的小院里捣鼓了整整七日,期间还拜托神侯府的下人出去为她买了一些神侯府内没有的药材。 无情铁手和追命都来过两次,前后见她写了扔,扔了再改的药方,不下百张。 三人之中,属无情对医道研究最多,所以那些被她遗弃在院中的药方,无情捡起来,多少能看懂一些。 无情发现,这些药方的差别非常小,两三张摆在一起,一眼扫过去,根本看不出她改了何处。 他觉得好奇,就仔细看了看,末了更加困惑,因为她几乎调整过每一味药的用量,而且这里面有几味不仅治不了寒症,还有可能加剧。 困惑之下,他干脆请教了江容。 江容听他这么问,沉吟片刻,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先前替苏楼主诊过脉了,他内伤多年不愈,是治疗的重中之重,但要治他的内伤,少不了要用上你觉得不对的那几味药,为免他受不住,我必须斟酌用量,再加别的药来缓和。” 可别的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加进去的,她必须考虑药性相冲的影响。 因此,光是一张药浴的药方,她就拟了快七日。 听前面的时候,无情还算淡定,毕竟他也认为医者必须谨慎,但听到最后,得知这是药浴的方子,他还是愣了。 “药浴?”他以为是内服用的? “是啊药浴。”江容继续解释,“其实跟普通的药浴也不太一样,要用上昆仑山特有的药引,令药力入体,滋养经脉,麻烦得很,所以一点错都不能出。” 她这么一说,无情倒是想起来了,江湖上早有传言,当年燕南天只身闯入恶人谷,遭谷中恶人暗算,成了经脉尽断的活死人。 后来他重出江湖,有人问他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他说是恶人谷中一名大夫让他在药桶中浸了十八年,续上了他的经脉。 他口中的那名大夫,自然就是万春流。 而江容的医术习自万春流,学了他这一手来治苏梦枕,倒也说得过去。 可惜苏梦枕的情况和当年的燕南天全不一样,乍一看没严重到燕南天那种经脉尽断的程度,但真正治起来,却比当年已是活死人状态的燕南天麻烦多了,毕竟他不是坐在药桶里任她折腾。 因此,江容才会拟方子拟得束手束脚。 等她完全敲定,李寻欢为林诗音办的生辰宴也近在眼前了。 她在追命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把药浴的方子交给苏梦枕最信任的手下,即风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杨无邪一早听苏梦枕提过她了,现在见到真人,当然十分恭敬。 “江谷主放心。”他说,“在下定会按江谷主的吩咐督促楼主。” 江容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下属谈事的那道身影,心想就你们楼主这么能折腾自己的人,我能放心才怪了。 但话不能这么说,所以思忖片刻后,她才开口道:“无妨,两日后我会再来为他诊脉。” 第21页 这方子整体温和见效慢,但对经脉的益处立竿见影,苏梦枕有没有乖乖听话,她过几天过来看一看,就全知道了。 杨无邪听懂了她的意思,又想到上回苏梦枕从神侯府回来后,向自己说起这位恶人谷主时的表情和语气,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他们楼主大概是遇上克星了。 杨无邪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苏梦枕那性子,就得有人管他。 金风细雨楼上下管不住,恶人谷主有这个本事还愿意帮忙,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勾起唇角,笑着向江容拱手道:“那在下便在风雨楼恭候江谷主大驾。” 江容也笑了:“到时见。” 离开时,杨无邪说要给她和追命安排马车送他们回神侯府,不过被她拒绝了。 “我不急回三师兄那。”她说。 此话一出,陪她过来的追命先愣了:“咦,小师叔要去哪?” 江容:“我明日要去李园赴宴,得去买几件新衣。” “李园?”可能是全京城消息最灵通的杨总管立刻反应过来,“可是小李探花为其表妹办的生辰宴?” “对,我就是收到了他的邀请才来的京城。”江容点头。 “原来如此。”杨无邪若有所思了片刻,而后朝他二人伸出手,表示要送他们出去。 对方这般真诚有礼,江容也就没有拒绝,任他一路将他们送出了金风细雨楼。 她不知道的是,杨无邪送完他们一回去,就去红楼翻出了李寻欢之前派人送来的请帖提醒苏梦枕。 杨无邪:“江谷主明日会去李园,您若是处理完正事得空,不妨也去一趟。” 苏梦枕:“最近这般忙碌,恐怕抽不出时间,再说——” “再说什么?”杨无邪忍着笑追问,问完还猜了一句,“再说您也怕见江谷主?” “我缘何怕她?”苏梦枕当即否认。 …… 另一边江容与追命离开了金风细雨楼,就直奔虹市,去了京城最出名的裁缝铺。 她对衣衫要求不高,只要穿着舒服,又不影响她练戟抓药就行,往往三四套衣服就一年对付过去了。 这回入京,为了轻装简行,她带的也全是最简洁的款式,没一件适合穿了去赴宴的。 追命对此感到十分新奇:“没想到小师叔你还会在意这个。” 江容嗯哼一声道:“我自己是不在意,但主人家未必呀,我不想林姑娘觉得我不重视她的生辰宴。” 追命:“……”好像很有道理,但好像又有哪里怪怪的。 好在江容挑什么都快,选衣服也一样,进门没多久,她就迅速相中了一套,让人拿过来比了比大小。 店里的裁缝比过之后,说倘若她要的话,得改上几针才行。 “那就改吧。”她爽快地付了一半的钱,说等吃过饭再来取。 吃饭的地方是汴京生意最好的酒楼,就在这间店对面,很是方便。 江容不差钱,进门就要了楼上紧邻汴河的雅间,尝了尝京城名菜。 她为苏梦枕忙了这么多日,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透气看热闹,就在窗边多坐了半个时辰。 这个时节的京城正值初夏,汴河上精致的画舫游船随处可见,河岸落英缤纷,人来人往,诸多繁华富贵之景,实非言语所能绘。 准备起身下楼的时候,她瞥到不远处的金梁桥上有几人起了冲突。 她定神望了片刻,发现是两个公子哥打扮的人过桥时撞伤了在桥上卖花的妇人。 追命见她皱眉,也反身向窗户外探出半个身体看了过去。 他小时候过得苦,最见不得这些事,当即抄起酒葫芦表示要去帮忙。 “不用。”江容拦住他,“有人快我们一步了。” “啊?谁?”从追命的角度,还什么都没看到。 “在那。”江容抬手指了指正从桥下画舫上掠起的一道身影,并在看清他拔刀的瞬间眼睛一亮,“是个高手。” 隔着快十丈距离,江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只看到了他出刀的动作,利落干脆,不带一丝犹豫又精准无比,一出手就将刀尖抵到了正推搡卖花妇人的那公子哥喉咙前。 公子哥吓得面色煞白,当即服了软。 待他们两个都向卖花妇人道了歉赔了钱,先前那刀客才总算收了刀。 江容看到这里就收回了目光。 “走吧。”她对追命说,“该去取衣服了。” 恃强凌弱的人得到了教训,追命当然也就放了心。 两人起身下楼,穿过街道上的车水马龙进了裁缝铺,江容选的衣服果然已经改好。 号称汴京第一的老裁缝要求高,非要她试过确认合身,她就去帘后试了试。 午后太阳盛,她去试的时候,追命为避开阳光,倚到了铺子正门后,抿了好两口酒。 因此,他们两人都没有看到,在江容进去后没多久,那个越过汴河上了岸走进对面酒楼的英俊刀客。 更不知道刀客进了酒楼后便直奔他们先前那个雅间,末了一脸失望地从窗中跃下离开了。 ☆、16 次日上午,江容练完戟就换上了那套新衣。 她虽不讲究衣食,但好歹也是和原随云这种世家少爷一道长大的,从小到大,好东西见得从来不少。 更不要说最近这几年,江易因为江南生意做得红火,每回来恶人谷都会带很多礼物给她。 因此她挑东西的标准就算称不上挑剔,也绝对不低。 昨日买回来的这身新衣便是例子,刚换上出来,就得到了院中两个伺候她起居的小丫头连声惊叹:“容姑娘这么穿可太好看啦!” 江容被她俩夸得高兴,还提着裙子在院中转了小半圈,道:“好看就行了,证明我的钱没白花。” 两个侍女嘴甜,听她这么说,忙又道:“关键还是容姑娘本就花容月貌,丽质天成。” “是呀,这要是换一个人穿,多半风头都被衣服抢走了。” 江容扑哧一声笑出来,挥手道:“行啦,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哦对。”刚要踏出院门,她又想起一句很重要的嘱咐,“收拾房间的时候,别动桌子上的东西,我去李园赴宴回来还要用的。” 侍女立刻躬身应是,也没有多问,只恭顺道:“容姑娘放心,我们省得。” 江容知道神侯府挑下人严格,听她们应下,便也放心拿着礼物出了门。 往常这个时辰,她的三师兄多半还在朝堂上没回来,但今日恰逢朝廷休沐,江容穿过廊道的时候,就远远看到了穿着便服坐在凉亭中与无情下棋的他。 她想了想,过去打了个招呼。 诸葛神侯和无情都知道她今日要去李园赴宴,此刻见到特地换了装扮的她,倒也没有太惊讶。 “准备出门了?”诸葛神侯手执白子问,“李园离神侯府不近,让铁手或追命送你如何?” 江容摇头:“不用啦,我昨日就问过追命,知道大概怎么走,何况汴京城这般方正,我怎么也不至于迷路。” 诸葛神侯想想也是,便道:“行,那你去吧,顺道帮我向李探花带一句好。” 江容本想说好,但在开口之前忽然想起了李寻欢这回给林诗音办生辰宴的理由,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既然师兄今日休沐,那不如跟我一道去呀。” “可我并未收到他的邀请。”诸葛神侯与李寻欢这个考取功名没多久就离开京城的风流浪子并不熟悉。 “我收到了呀。”她侧头冲他笑,“你是我师兄,跟我一起去有什么问题?何况——” “——何况?” “何况他是为了让他表妹高兴才办的这场生辰宴。”江容说,“自然是去的人越多,越热闹越好啦。” 话说到这,无情也适时地插了一句:“我记得世叔前些日子还提起过小李探花,说虽然同在京城,但可惜一直没寻到个机会与其相交。” 第22页 诸葛神侯:“……”这倒确实是他说过的。 江容立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道:“来吧师兄,我们一起去!” 他思忖片刻,终是点了头:“好,那便一起去罢。” 他都表态说愿意去了,他那三个近日都在神侯府中的徒弟自然也乐意一同前往李园凑个热闹。 下人去准备车马的时候,诸葛神侯忽然想起来,这决定下得临时,所以他们并未准备礼物。 “总不能空手去。”他说。 “我听闻小李探花的表妹蕙质兰心,棋画诗书皆绝。”无情道,“那不妨带上小楼里那两盆兰花?” 诸葛神侯觉得这主意不错,但想到自己大弟子在那两盆兰花上用的心思,不免可惜。 无情却无所谓:“只要送到爱花之人手上,那就没什么可惜。” 如此,神侯府这边的礼物便算是备好了。 一行人带上花上了马车,往李园方向去。 路上,诸葛神侯问江容准备了什么礼物给林诗音。 江容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我是个俗人,想不到兰花这般风雅的礼物,挑了两件首饰。” 无情闻言,立刻表示他不过是临时取巧,比不得她这般用心。 “再说小师叔怎会是俗人?”他语气清淡,眉目间似有笑意,看得人极舒心。 这话如果换一个人说,江容八成会觉得,对方真是很会拍马屁,可由无情说出来,那体会还是不太一样的。 因为他光是坐在那望着别人,就能让对面的人觉得,不论他在说什么,他必然是再真诚不过的。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李园。 停下的时候,江容已经听到了从车外传来的耳熟声音。 她推开车门一看,发现果然是李寻欢亲自在李园门口迎接客人,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李寻欢也看见了她。 他十分惊喜,立刻上前,道:“容姑娘,你竟来了。” 江容跳下马车,再按着车门方便里面其余人下来,嗯哼一声道:“我不仅来了,还多带了几个人来,你不介意吧?” 李寻欢当然不介意,就和江容之前想的一样,他巴不得今日能更热闹一些。 然而就在他打算开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从车里下来的神侯府诸人。 他从前考过功名,哪怕这几年与朝堂人士俱无往来,也断不可能不认识诸葛神侯这位当朝帝师。 因为太惊讶,一时之间,他甚至没想起来要开口。 江容见状,主动抿唇道:“当初在恶人谷,你是见过我师父的,恰逢今日我三师兄休沐在家,我就拉着他和他三个徒弟陪我一道来啦。” 李寻欢更震惊了。 当年在恶人谷,他的确碰巧见过江容的师父一面。 那时他折服于那位前辈高人的风采,向其请教尊姓大名,只得了句不足挂齿,他便猜对方不想透露,所以干脆也没问过江容她师父叫什么。 结果现在江容告诉他,名满天下的六五神侯诸葛正我,是她的三师兄? 那他当年偶然见到并一同饮过茶的前辈,岂非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韦青青青? 昆仑山可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李寻欢想。 这样想着,他终于开口,与诸葛神侯及其弟子打了招呼,并亲自带他们进了李园。 李园和神侯府不一样,建造上更偏南方园林,水榭楼台一应俱全,进门便是花团锦簇,风雅无双,让江容有种回到了江南老家的错觉。 他们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但因诸葛神侯身份特殊,进去时,还是引起了好大一番主意。 就算是不认识诸葛神侯的人,见到李寻欢亲自引人入座的架势,也多少猜到了这一行人身份非比寻常。 江容对其他人的打量和议论都没兴趣,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等宴会开始,她就能见到大美人林诗音了! 她本想问一下李寻欢,林诗音什么时候出来,然而才一偏头,就被一个急匆匆跑过来的家丁抢了先。 那家丁是来寻李寻欢的,跑得匆忙,站定时喘得厉害,显然是有事通传。 “白……白……”因为气没喘匀,他说得很是断续。 不过李寻欢却立刻听懂了。他目光一亮,道:“可是白兄弟到了?” 家丁疯狂点头。 李寻欢沉吟半瞬,向诸葛神侯和江容拱一拱手,道:“几位暂坐,在下出去迎个朋友。” 地方是他的,宴会也是他的,江容当然没有意见,她只是有点好奇,让李园的家丁这般重视的人会是谁? 下一刻,厅外便响起了一道十分爽朗的声音。 那声音道:“何必那么麻烦,我又不是不认路不能自己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宴客厅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刀客。 他看上去比李寻欢小一些,大约刚及冠不久,身后背着一柄从刀柄到刀鞘俱是漆黑的长刀,站在厅外的阳光下,笑得灿烂无比,见厅内的人全朝他看过来,还侧首挑了挑眉。 江容坐在诸葛神侯边上,视线被李寻欢遮挡了大半,一时未能看清那人的模样。 而等李寻欢迈步出去,露出那道身影的时候,她就愣了,因为她认出了那人身后的刀,正是她昨日在金梁桥上见到的那一把。 “咦,是他——”她轻声道。 可能是听到了她这声感叹,对方也将目光移了过来。 双方目光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刹,江容清楚地看到他霎时变得惊喜的表情。 “是你!”他像一阵风似的掠进来,站到了她面前,撑着桌子弯下腰,“昨日坐在酒楼里的小美人。” 江容:“???” 他说着又凑近了些,勾着唇角道:“近看果然更美。” 江容:“……” 他又问:“你叫什么?” 此人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处处透着风流,五官更是无一不精致,哪怕算上原随云和方应看,也称得上江容见过的英俊之最。 然而再英俊的脸也无法让他上来就调戏人的行径变得合理,所以反应过来后,江容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 “我叫你姑奶奶。”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边的筷子打他的小臂。 “有个性。”他反手迎招,笑容更甚,“我喜欢。” 江容更气了,起身抬腿便是一脚,同时拿起背后长戟,在电光石火之间挥了出去,把他一路逼到了厅外。 “你生气啦?”他看出她武功很高,也明智地握住了刀,但嘴上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你若不喜欢被叫小美人,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呗。” “……” “对了,我叫白天羽。” 江容:“……” 神刀堂主白天羽,叶开的亲爹?因为太风流而被情人设计围杀而死的那个?! 天哪,谁都别拦她,她今天一定要好好揍这个风流到她头上来的花心大萝卜一顿! ☆、17 从原随云练完神剑诀最后几式回太原继承家业起,江容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谷中练戟。 所以算算时间,她已有好几年没有正经跟人打过架了。 此刻她被白天羽这通操作搞得心头火起,也亮出了戟,旁人便是想拦,怕也根本拦不住。 至于站在她对面的白天羽,见她如此,大约更觉她个性十足,一时面上笑意更甚。 江容承认,他长得是好看极了,但这张好看的脸落在她眼里,只让她更想揍他。 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于是在白天羽试图再欺身靠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翻转手腕,击出了她这些年来练得最烂熟于心的第一式。 凭白天羽的身手,当然不可能连第一招都扛不过去。他的反应亦非常快,指尖一动,便将刀锋横了出去。 兵刃相撞,发出铮铮声响,吸引了江容身后宴客厅内所有人的心神。 这会儿心情最复杂的,当属李寻欢。 第23页 之前他给移花宫送信,拜托江无缺替他送至恶人谷邀请江容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尽管他只在养伤的时候和江容不咸不淡地相处了几个月,但他知道,这个在大部分江湖人眼里生下来就什么都有的小姑娘,真正最胜常人的,是坚定且勤奋。 李寻欢不觉得自己的面子能重过她对武道和医术的追求,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居然离开恶人谷来了。 ……然后一来就被自己的朋友不知轻重地出言调戏了一通。 说实话,白天羽那几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也听愣了。 等他反应过来这样太过失礼,江容已经提着戟把白天羽逼出了宴客厅。 这会儿两人刀戟相对,一招接一招,快得叫人目不暇接不说,还几乎不留任何给旁人插手的空当。 李寻欢倒是能插手,他甚至已经握上了自己的飞刀,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诸葛神侯开了口。 诸葛神侯道:“容容正在气头上,动作难免大了些,怕是很难不伤及李园草木,我先替她向李探花赔个不是。” 李寻欢:“……”行了他听懂了,诸葛神侯这是希望他不要出手阻拦。 李寻欢还能说什么,只能转身回头郑重地表示:“怪不得容姑娘,原是我兄弟冲撞了她。” 诸葛神侯抿唇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厅外那两道刀戟相对的人影,道:“方才我听李探花这位兄弟自称白天羽,可是近年来在关东风头正盛的神刀堂主?” “正是他。”李寻欢点头。 “都说神刀堂主刀法风流,为人更风流,今日一见,倒还真如传言所说。”追命也开腔来了一句,“不过我们小师叔可不好惹啊。” 李寻欢再度:“……” 都说自在门弟子彼此关系微妙,更有甚者直接互相为敌,今日一见,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群人啊,护短得很。 这样想着,李寻欢也不着急了,反正着急没有用,还不如集中精神好好看一看这两个年轻的高手对决。 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此时的江容和白天羽已过了数十招,都对彼此的招式有了粗浅的了解。 江容发现,这家伙的刀,和她师父韦青青青是同一个路子,擅长摒弃虚招,将所有的威力都聚到同一式中,再一击必杀。 对刀客来说,这样的招式和打法,非绝顶高手,根本没那个胆量用。 白天羽在刀术上天赋卓绝,只因年轻而离绝顶高手差半步,但他天生就是这么个什么都不怕的性子,以气势补招式,倒也称得上一句声势夺人不可小觑。 可惜今日他遇到的是江容。 江容师从韦青青青,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打法,更不要说在她开始执戟的头几年里,她每日切磋的对手,是学燕南天神剑诀的原随云。 那是世间最刚猛直接,最一往无前不留余地的剑法。 换句话说,江容最不怕的,便是这种路数的对手。 长年累月的相见和切磋,早让她形成了应对这类高手的本能。 此刻的她,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该如何去抵挡破解白天羽的下一招。 是以她的戟越出越从容,动作也不再一味求快。 在武功不及他二人的人看来,很像是她跟不上白天羽出刀的速度,露出了败势。 但像李寻欢和诸葛神侯这等经验丰富又眼光毒辣的高手,自然一眼就看出了真正的败势出现在哪一方。 果不其然,在她出戟动作变慢之后,白天羽也愈来愈难挡住她行云流水又信手拈来的攻势,变得狼狈起来。 江容寻到他狼狈之下露出的空当,不急不忙地挑刺过去。 最终他的刀只截住了她戟上的横刃,未能拦下枪尖。 厅外日光正盛,一如昨日,雪亮的枪尖越过刀锋,直抵白天羽的面门,令他本能地侧头避开。 下一刻,他听到她忽然笑了一声,清脆动听,晃人心神。 与此同时,抵在他刀锋上的劲忽然卸去了大半,戟身一转,横刃向后一缩,霎时之间,就令枪尖变了方向! 刀锋被戟身彻底隔开,而她只要手再往前送半寸,就可以把枪尖刺入他颈侧。 他先前为躲迎面那一击侧了头,这会儿脖子尚弯着,察觉到颈间传来的凉意,浑身一震,便要曲腰抬手反击。 然而在这种姿势下挥刀,从动手的那一刻起,就完全落入江容眼中了。 她提气一跃,在他曲腰那一瞬,毫不犹豫踏着风踩上他的刀背,将手中长戟向下打去! 这一回白天羽避无可避,只能看着锋利的枪尖停在离自己眼睛只差毫厘的地方。 他呼吸都停了,心服口服道:“我认输,我认输。” 江容哼了一声,也没急着收戟,只道:“还敢乱说话吗?” 白天羽心想我也没乱说话呀,你长得确实漂亮,哪怕拿这样骇人的兵刃抵着我也漂亮。 然而为了全身上下生得令他最满意的这双眼睛着想,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不继续贫。 他也没说不敢,只抬起没有握刀的左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把嘴缝上的动作。 江容同他打了一场,已然消了大半的气,再见他这般,一时没忍住笑了。 白天羽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问:“姑奶奶,咱商量一下,先把这戟给收了?” 江容挑眉:“怎么?怕我一个脱手戳你眼睛里?” “那当然不是。”他风流惯了,吹捧之言张口就来,“您这等武功,怎么可能会脱手呢,我是怕一直这么提着累着您啊。” “你这人还真是——”江容发现自己居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啧了一声,甩袖跳下他的刀背,把戟挽至身后。 “行了。”她说,“起来吧。” 白天羽立刻提刀跃起,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末了朝她拱一拱手,说多谢她饶恕。 话说到这份上,江容再跟他计较,难免有不依不饶之嫌,何况今日是林诗音的生辰宴,不宜闹大。 这样想着,她决定回去好好坐着。 岂料一转身,她就率先看到了一个昨天才见过的身影。 竟是苏梦枕。 苏梦枕站在通往此处的回廊尽头处,手背在身后,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见她朝自己望过来,他还轻扯了扯唇角,似在与她打招呼。 江容先是一愣,旋即疑惑起来,看着他一步步往这边走,忍不住道:“您怎么也来了?” 苏梦枕说我收到了李探花的邀请。 “可您不是很忙吗?”江容还记着昨日在风雨楼见到的场面,被那么多人围着,每一个都“有要事禀告”,简直想想就发怵。 苏梦枕:“再忙也得给小李探花一个面子。” “再说江谷主留了药方和交待仍不放心,那我来这一趟,正好可以给江谷主瞧一瞧。” 江容心想你都这么说了,那昨天肯定是有遵从医嘱的。 可这才一天欸,很值得骄傲吗?她才不上当! “就算今日瞧过了,我之后也还是会去金风细雨楼检查的。”她龇着牙,寸步不让道,“您可别指望能躲掉。” 苏梦枕:“……”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道莫非大夫都是这么敏锐的吗? 两人说到这,李寻欢也从宴客厅里出来了。 他略过江容和白天羽打的那一架没提,只微笑着把厅外三人请了进去。 江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要坐下,发现苏梦枕也跟了过来,坐到了她二师侄铁手边上。 她立刻对铁手道:“你替我看着苏楼主,千万别让他喝酒。” 苏梦枕哭笑不得,道:“苏某就这般令江谷主不放心么?” 江容一本正经:“这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我既然接了你这个病人,就得对你负责到底。”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是要证明她说得再真诚不过。 第24页 事实上,他也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她欲“负责到底”的坚持。 在这一瞬间,苏梦枕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大夫坐在那,事事不放心自己,或许也并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 ☆、18 之后没多久,开宴的时辰就到了,林诗音也从李园深处的居所出来,与过来祝贺她的这一厅人打了招呼。 江容等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见着这位容姿端丽又气质出众的大美人,一时极为兴奋,恨不能把脖子伸得再长一些,好近距离瞧个清楚。 可能也正因如此,林诗音一进来,率先注意到的就是她,还侧首问了李寻欢一声:“那位姑娘是?” 李寻欢闻言,一边带她走过去,一边道:“是我与你提过的恶人谷现今谷主。” 林诗音抽了一口气,语气惊喜道:“那位曾救过表哥的容姑娘。” 李寻欢:“正是。”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江容座位边上,江容也抄起桌边的礼物站了起来,笑意吟吟地将其递给林诗音。 今日来李园赴宴的人,大部分都不是空手,但他们送的东西,多半进门时就直接交给了李园的管家,包括神侯府众人从小楼里带出来的那两盆珍稀兰花。 只有江容,琢磨着想亲手把礼物送到漂亮小姐姐手上,一路带进了宴客厅来。 林诗音见到她,本就十分惊喜,现在看她当众拿出礼物,一派期待地送给自己,面上笑意更甚。 她生得端丽清绝,是那种大家闺秀到极致的长相,但此刻被江容当堂送礼的行为逗笑,又生生显出几分让人爱怜的少女娇俏来。 江容瞧着她这样笑,只觉一颗心酥了大半,忍不住嘿了一声,道:“当年在恶人谷听李探花提起诗音姑娘,我便十分向往,今日总算见到啦。” 林诗音闻言脸上竟浮出一抹微红,她生得好,性子也温善,但凡有点心思便藏不住。 她听江容这么说,不免有些羞窘:“表哥总是这般言过其实,我哪里有值得人‘心生向往’之处。” 江容立刻笑道:“李探花可没有言过其实,我如今见了诗音姑娘,才明白‘心生向往’这个词都用薄了,合该用‘心驰神往’才是。” 像林诗音这般被保护得相当好的闺秀,哪见过江容这种自小就在恶人堆里打滚养出来的说话方式。 哪怕她明知道江容是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姑娘家,也不免因她的话而面红耳赤起来。 一旁的李寻欢见她露出这等情态,心知她应当也挺喜欢江容,登时心下微定。 他先是对江容无奈道:“容姑娘,诗音她从未入过江湖,性子单纯,容姑娘还是莫要这般打趣她。” 江容挑眉:“打趣?” 她仗着年纪不大,故作模样。伸手邀向林诗音,理直气壮道:“这样珠玉般的姐姐,值不得一句心驰神往吗?还是李探花觉得诗音姑娘不够好?” 李寻欢:“……”我不是,我没有。 林诗音与李寻欢一同长大,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哑口无言,不由得掩唇一笑。 她这一笑,李寻欢便也没了脾气,他摇了摇头,也勾着唇角笑了。 下一刻,他柔声对林诗音道:“既然如此,诗音你领容姑娘往里面去吧,外头交给表哥便好。” 林诗音点点头,旋即犹豫着向江容伸出了手。她本意是想请江容随她来,却不想对面口齿伶俐的小姑娘误会了意思,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直到林诗音怔住,江容方才意识到,她到也不觉尴尬,再自然不过的打算放手,温和道:“冒犯诗音姑娘了。” 然而她的手尚未放开,就反被林诗音先轻轻握住了,林诗音道:“不冒犯。” 她看着江容的眼睛很亮,道:“容姑娘随我来吧,前面热闹,后头要安静许多。” 江容再度笑起来,说好,又道:“诗音姑娘也不必同我这般见外,我是特意来贺你生辰的,叫我容容就好。我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 林诗音想了想,唤了一声“容妹”。 这一声叫得江容骨头软了一半,她立刻顺口就叫:“诗音姐姐!” 林诗音又是一怔,而后笑意愈发溢满了眼睛。她还未说话,江容看着她忽然做了嘘声,对她道:“诗音姐姐,我再多送你件礼物罢。” 虽然林诗音还没打开她之前递过来的礼物,但林诗音认出了盒子上的标志,知道里头的东西出自汴京最出名的首饰铺,必定十分不凡。 所以此刻听江容说还要再送她一件礼物,立刻摆手轻声道:“容妹不必这般客气。” 江容冲她眨了眨眼,笑得十分灿烂,道:“诗音姐姐放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林诗音:“那好。” 语毕,她便要带江容往里头去。 江容原本迅速跟上,但还没跨过帘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自己的二师侄:“铁手!别忘了我交待的事!” 铁手性子稳重,平日里甚少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面对江容这位年少的长辈,也难得笑了起来。 只见他一边笑一边抬手向她行了一礼,道:“小师叔放心。” 林诗音虽未入过江湖,但像她这样久居京城的姑娘,又如何会没听说过神侯府神捕的名字。 此刻她听铁手唤江容小师叔,顿时更加惊讶,不过没有多问。 待过了帘门,行到后头的清静处,她才向江容确认。 江容琢磨着自己今天带着师兄师侄们来赴宴,还跟白天羽打了一架,众目睽睽之下,身份不被彻底揭晓才是怪事,就把自己其实师从韦青青青的事说了。 她口才好,讲那些幼时发生的事,也能讲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半刻钟下来,就彻底吸引了林诗音的心神。 林诗音的反应和之前的追命差不多,惊叹道:“原来恶人谷中的人这般有趣?表哥从前都没说过。” “他肯定不知道的啦,他那个时候受了重伤,在万前辈那养着,哪个恶人敢靠近呀。”江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何况我看他对谷中恶人也没什么兴趣,一闲着就给你写信。” 后半句话大约勾起了林诗音那时的忧心,令其忍不住叹了一声。 江容见状,忙岔开话题聊别的。她让林诗音赶紧打开礼物盒看一看,还道:“我之前没见过诗音姐姐,挑的时候全凭想象来,还望能入诗音姐姐的眼呀。” 林诗音哪能招架住这样甜蜜的少女,立刻打开看了。 映入眼帘的珍珠项链和耳环在日光下泛着华彩,色泽妍丽,还恰好配她今日这身衣服,岂是一句简单的“喜欢”可以描绘的? “嘿嘿,我替诗音姐姐戴上如何?”江容观她表情趁热打铁道。 还能如何,林诗音想,自然是好了。 江容替漂亮温柔的小姐姐戴完首饰,方才心满意足道:“好啦,现在我可以放心去准备第二件礼物了。” 林诗音好奇极了:“是什么?” “等晚上再告诉诗音姐姐。”她眯着眼,笑得像昆仑山上的小雪狐。 她都这么说了,林诗音便是再好奇,也不好再问,只能说:“那现在还没到晚上,我带容妹逛一逛李园如何?” 李家是汴京有名的书香门第,整个祖上都很阔,哪怕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占了极大一块地方。李园内更有好几泊湖水,据说都是从汴河引进来的。 江容跟着林诗音,兴致勃勃地逛了半天,也算饱了好大一番眼福。 事实上她对园林景致兴趣不大,但有林诗音这样的大美人在旁用较翠鸟更动听的声音讲解,她就觉得再逛半天都很值。 李园的下人们从未见林诗音这般高兴过,也啧啧称奇,对江容十分崇敬。 等到了傍晚,江容溜去厨房,说要亲自给林诗音下面的时候,整个厨房都惊了。 “您是客人,怎好让您来?” 第25页 “是啊。” 江容摆手挤进去,说长寿面吃的是心意,而心意这种东西,当然是亲手来才珍贵。 眼见她动作娴熟地擀起了面,一厨房的人都愣了。在他们眼里,江容作为恶人谷的谷主,肯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过得有如众星拱月,哪曾想她居然还会下厨? 一群人就这么目瞪口呆地围观了她擀面下面的整个过程。 末了在李园掌勺多年的大师傅忍不住问:“江谷主经常做面?” 江容嗯哼一声,道:“以前做得多,这几年少了。”因为燕南天和万春流都不住恶人谷了。 长寿面出锅之际,外头的天也黑了下来。 江容盛好了面,交给候在厨房外,等着给林诗音送面的侍女,凑到其耳边吩咐了几句。 侍女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想到林诗音今天下午跟她在一起有多开心,还是恭敬地应了是。 江容这才放心,提着裙子回去找林诗音。 林诗音这会儿已经知道她去给自己下长寿面的事了,见她空手回来,还疑惑了一下:面呢? 然而这份疑惑还没出口,江容就迅速抓住了她的手腕,道:“诗音姐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什么地方?” “你跟我出来了就知道。”她眨着眼把人往外拉。 所幸林诗音喜欢她,便也配合她,一路随她走到了夜幕笼罩的屋外。 四月的夜风还带着一点凉意,但吹在面上并不觉冷,反而还很是舒服。 江容拉着林诗音走到夜空下,又伸手揽住她的腰,提气一跃,便踏着风越过重檐,上了屋顶。 “呀!”这下林诗音到底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诗音姐姐别怕,不会掉下去的。”江容一早观察过了这片屋顶,心中信心十足。 林诗音也有点武功底子,上个屋顶绝不至怕,她就是好奇,江容带她上屋顶做什么?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 因为她二人刚在屋顶坐下,便有个侍女从另一边上来,捧出了一碗面摆到她面前。 清澈的面汤泛着热气,顺着夜风飘出不同以往的香味。 而江容笑嘻嘻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又调整了一下面碗在屋顶的位置,道:“好啦!” 察觉到她松手,林诗音忙睁开眼低头去看,只见热气之下,碗中汤水再明晰不过地映出了东边天空才上柳梢头的明月。 “今夜是十六,月圆的好日子,我就想着把月亮送给诗音姐姐,做了这道嫦娥面。”江容说。 “嫦娥面……”林诗音听出她话中的夸赞之意,既是感动又是羞赧,“容妹好巧的心思呀,这真是我过过最特别的生辰了。” 江容听她夸自己心思巧,一时有些心虚,因为这招数其实不是她原创的,而是她九岁那年,原随云弄出来讨好她的。 不过也正因为她自己亲身经历过那种惊喜感,今日见了林诗音,她才会想到用这个法子为其过生辰,她觉得对方一定会高兴。 这样想着,她递上筷子道:“那诗音姐姐就赶紧尝一尝这嫦娥面吧!” ☆、19 按李寻欢原本的设想,他把江容请过来,介绍给林诗音认识,应该多少能让林诗音开怀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林诗音会开怀至此,仅同江容相处了半日,便亲亲热热地把人留下,并欲同床共枕说悄悄话了。 李寻欢:“……”也罢,她高兴就好。 他想了想,道:“那我与神侯他们说一声去。” “多谢表哥。”林诗音一句话尚未说完就率先笑弯了眼。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李寻欢道,“对了,容姑娘呢?她也答应住下了?” 林诗音闻言,面上笑意更甚,道:“自然答应了,容妹她方才为我把了脉,正给我开宁神的药呢。” 她前几年因李寻欢被追杀不知生死的消息生了无数忧思,夜间常伴噩梦,治了几年,药也喝了不少,但只是稍有好转。 李寻欢清楚这一点,亦清楚江容的医术,此刻听她这么说,一时也十分惊喜:“那我可要好好谢谢容姑娘。” 他话音刚落,江容就写完药方,从林诗音房间里出来了。 她听到了他二人的对话,一出来就接口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与诗音姐姐投缘,能帮到她,是我的荣幸。” 林诗音同她处了半日,多少习惯了些她的“甜言蜜语”,此刻听她这么说,便回了一个笑过去。 廊前的李寻欢再度:“……” 行吧,他还是赶紧去通知神侯府的几位神捕,你们小师叔今晚不会走了。 他一去,江容和林诗音便也进了屋。 江容把自己开好的药方交给林诗音的贴身侍女,吩咐其从明日开始按方子早晚各煎一碗。 “喝上一个月,诗音姐姐应该就能睡得好些了。”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扭头去看林诗音。 那眼神那表情落在林诗音眼里,差不多只有一个意思——姐姐快表扬我! 林诗音心软一片,拉过她的手温柔道:“好,我一定按时喝。” 江容嘿了一声,又道:“其实除了喝药,姐姐也可以出去走走,常年闷在家中没什么好处。” 林诗音叹了一声,说她其实也想出门的,但她一直没什么朋友,独自出门总觉得十分乏味,久而久之,就不太愿意出去了。 江容立刻:“那我陪姐姐一起呀。” “有容妹相陪,自然最好。”林诗音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可容妹你……不用回恶人谷么?” “本来呢,我是打算参加完姐姐的生辰宴就回关外的。”江容解释,“但我前些天接了个很麻烦的病人,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日子才行。” “原来如此。”林诗音恍然,旋即又忍不住感叹道:“容妹真是医者仁心。” 江容平时在恶人谷对着那群过来求她看病的恶人,的确时常如此自居,但此刻被林诗音夸上这么一句,居然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 “称不上仁心啦。”她吐着舌头道,“我就是说好了要治他,所以不放心走。”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便有侍女来催林诗音洗漱安置了。 江容这才知道,按林诗音平时的起居习惯,这个时辰早已上床歇下。 她琢磨了一下,感觉这过早入眠的作息可能也是影响林诗音睡眠的原因,便提了一句。 林诗音听罢,倚在床柱边笑意吟吟道:“倘若每日都有容妹陪我说话,那我必不会早早休息。” 江容被她说得心都化了,忙表示只要林诗音不嫌她烦,她一定常来李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天南海北地聊了许久聊累了,这天夜里,林诗音久违地没有做梦,更没有半夜惊醒再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只有第二日清晨,江容下床去练武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一点动静,迷迷糊糊中交代了句早上冷,记得多穿一件。 等江容练完一个时辰的戟再回房来,她已在梳妆打扮。 美人梳妆,赏心悦目,江容兴致勃勃地在旁看到最后,忍不住感慨:“诗音姐姐可真美。” 林诗音偏头瞧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我替容妹妆扮一番如何?” 江容:“!!!”当然好啊! 江容穿越之前,就是个懒得捯饬化妆品的少女,穿越之后没几年就住进了昆仑山下恶人谷,每天练武问药都来不及,就更没心思琢磨这些了。 但不琢磨不意味着抗拒,尤其是现在提出要为她梳妆的人还是林诗音,抗拒才有鬼呢! 李寻欢从冷香小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林诗音在屋内替江容描眉的场景。 堂前日光正好,漏进门框内,打在她二人侧脸上,怎么看都是一幅极美的画面,以至于李寻欢一时都没舍得走过去破坏。 江容倒是一早察觉到了他过来,不过见林诗音替自己描眉描得这般专心,就没急着开口提醒。 第26页 最后还是林诗音嫌光线不好,换了个方向转身时才自个儿发现的。 “咦,表哥过来了。”林诗音道。 “神侯府派人送了封信来,是给容姑娘的。”李寻欢上前几步,行至门边,同时抬手递出了信封。 江容闻言,不禁皱了皱眉:“给我的信?” 谁会写信给她啊?而且还知道她这会儿在神侯府? 怀着这样的疑惑,江容起身接过了信。 她也没避着李寻欢和林诗音,拿到手便直接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字迹十分熟悉,是江易。 江易说前些天从原随云那知道了她离开恶人谷入京,琢磨着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在京城了,就把信寄到了神侯府。 至于寄信的原因,则是与他如今在江南做的丝绸染料生意有点关系。 简单来说,他想扩展业务范围了,所以盯上了京城,打算这段时间就过来,争取在今年把铺子开上。 拓展生意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他这回想的还是在京城开长久的铺子,而非简单地过来做两笔生意。 因此,他需要做的前期准备并不少,正巧得知了江容最近也在,便写信托她帮忙了。 当然,生意上的事他知道江容没兴趣也帮不上,所以他只是拜托她替他在京城物色一座宅子,作为他之后在京城的住处。 江容读罢全信,感觉这事做起来不难。 不过她初来乍到,对这些并不熟悉,恐怕还得托她师兄或李寻欢打听打听才行。 思忖片刻后,她便合上信,把江易在信上说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李寻欢一听,这有何难,他今日就可以让府上的管事帮她去打听询问,相信不出两日,就能有结果了。 江容:“那我就提前谢过李探花啦。” 李寻欢摆手:“小事而已,与容姑娘当年的救命之恩相比,何足挂齿?” 江容最怕他念叨这事,因为他必定又要翻来覆去谢她,当即哀嚎一声坐回去,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道:“既然如此,诗音姐姐咱们继续吧!” 林诗音扑哧一笑,伸手拿起一罐新调的口脂,打开让她看颜色,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江容是个不挑剔的。 “那就用这个。”她一边说一边用干净的细毫蘸了些许,而后小心翼翼地帮江容抹上。 门外的李寻欢:“……”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站在这好像很多余的样子。 江容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高高兴兴地当了一回被漂亮姐姐随便摆布的芭比娃娃,末了揽镜一照,就心满意足地拉着漂亮姐姐出门了,美其名曰透气散心。 林诗音想到她昨夜作为医者提的建议,没作犹豫便答应了。 两人坐上马车去了虹市,在金梁桥上看了会儿汴河风景,而后又租了一条小画舫游河。 画舫沿着汴河一路往东,路过河岸边尽是卖花少女那段时,江容还买了一篮送给林诗音。 如此尽兴地玩了小半日,待准备上车回李园的时候,林诗音自然十分不舍。 江容见状,歪着脑袋道:“诗音姐姐觉得开心的话,我过几日再来李园寻你,带你一道出来玩。” 林诗音一听是过几日再来寻,当下明白了:“容妹不随我回去了?” 江容点头:“我得去看一看我那个病人,看完直接回神侯府。” 此话一出,林诗音也不好再挽留,只得柔声嘱咐:“那你路上小心些。” 江容立刻指指自己背后的长戟,让她只管放心。 林诗音想想也是,连名震关东,还被李寻欢盛赞的神刀堂主都不是她容妹的对手,她根本没有担心的必要。 之后她便上了马车,回李园去了。 江容站在街口望了会儿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准备往金风细雨楼去。 她记性好,走过一次的路便难以再忘,这会儿顺着汴河,在晚风中越行越快。 抵达金风细雨楼时,太阳刚好开始落山,染红了半边天空。 杨无邪亲自出来迎她,带她进了红楼,说苏梦枕正好刚议完事,正准备用晚膳呢。 江容立刻警惕起来:“……那我可得看看他打算吃点什么。” 杨无邪闻言,面上不知为何浮起了些笑意,但却没有多言,只加快脚步引她进楼。 进去之前,江容想的是,他们昨日才见过,苏梦枕应该不至于今日就不遵医嘱吧? 然而一进门,她就看到他桌上摆了大半他不能吃的菜! 江容差点没晕厥,直接越过杨无邪上前,气呼呼道:“苏楼主!” 苏梦枕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问:“江谷主为何这般生气?” “你还好意思问?!”江容睁大了眼,“你看看你面前摆的都是什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哪个是你能吃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给江谷主准备的。”他敛着面上的笑意,却敛不住声音里的,“杨无邪说江谷主今日要来,我便命人按江谷主的口味备了这些。” 江容:“……” 苏梦枕继续:“都是那夜在神侯府,江谷主吃最多的几样。” ☆、20 苏梦枕这解释听上去无懈可击,但江容还是觉得不对。 “我是说了会来,可我又没说要来吃饭。”她警惕道,“你别想诓我。” 这回是杨无邪接口替苏梦枕解释的。 杨无邪微笑道:“楼主候了大半日没候到江谷主,猜江谷主或许晚些时候才来,所以吩咐人按江谷主的口味另外备了饭菜。” “倘若江谷主还未用膳,那便正好;倘若已经用了,那也无妨,左右风雨楼里不止楼主一个。” 江容:“……”好吧,算他乖觉。 见她表情稍缓,苏梦枕终于再度出声,邀她坐下与自己一同用饭。 江容自觉方才失了面子,这会儿非常想扳回一局,便道:“苏楼主怎么知道我吃没吃?” “江谷主进来时,额发是乱着的,显然在外头吹了不少风。”他语气清淡,又透着一股笃定,“也就是说,江谷主这趟来风雨楼,并未乘马车。” “……” “不论是神侯府还是李园,离风雨楼都不算近,不乘马车过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说到这里,他到底没忍住将眼底的笑意露到了面上,“而据我所知,这两处地方,都不会那么早开饭。” 江容服了,无法反驳之下,干脆依他所言入座,咳了一声道:“好吧,那我就多谢苏楼主这番周到的准备了。” 苏梦枕勾起唇角,说这是应该的,毕竟不管怎么说,都是她帮他比较多。 江容怕他也会跟李寻欢似的一件事翻来覆去谢八百遍不觉得累,忙抬头义正辞严地表示,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她的爱好,他不用太放在心上。 苏梦枕作为京中一方势力之主,早习惯了碰上任何事都将其背后的利益关系计算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坐稳如今的位置。 这回江容愿意为他诊治,还说要负责到底,于情于理,都是个天大的人情。结果她却让他不用太放在心上,大有根本不要他还的意思。 像这样的话,苏梦枕这些年也听了不少,但几乎从未信过。 可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灵动明艳又气质出尘,偏偏注意力全在饭菜上的恶人谷主,他发现他竟找不到一个不信的理由。 她有远超寻常江湖人的家世和天赋,有身居天下第一的师父,甚至还有一个出身武林第一世家的青梅竹马,她若是想要什么,只需随便伸一伸手,便能轻松拿到,根本无需先施恩与人。 因此她为他诊治,还执着地表示会负责到底,大约就是她说的那样,是出于治病救人的爱好。 思及此处,苏梦枕不由得失笑。 另一边江容埋头吃了好一会儿,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抬头回望了过去。 第27页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时,她一本正经道:“金风细雨楼的厨子手艺不错。” 苏梦枕闻言再度展颜,温声道:“江谷主喜欢就好。” 江容心想我是很喜欢啊,但你一直这么盯着我,让我怎么放开手脚吃啦! 她思忖片刻,一派真诚道:“所以你也赶紧趁热吃吧,吃完也差不多到药浴的时辰了。等你泡完,我再替你诊一诊脉。” 大夫发话,病人没有不从的道理,所以接下来的两刻钟里,两人各自低头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没多久,便有侍从过来禀告,说药桶已经备好,只等苏梦枕过去了。 “快去快去。”江容立刻挥手催促。 侍从们在金风细雨楼侍奉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敢这么对他们楼主说话,一时十分惊悚。 更惊悚的时候,苏梦枕对此毫无意见,甚至非常自然地应承了这句催促,迅速起身随他们去了。 他这一泡就是一个半时辰。 江容懒得动弹,就坐在他们吃饭的地方百无聊赖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种种陈设,最后在第三遍数天花板上花纹时撑着脸闭上了眼。 她平时作息固定,本不该困得这般早,但今日和林诗音在城中玩了大半天,又是逛街又是游河的,精神再兴奋,身体也难免疲惫。更不要说临近傍晚时,她还徒步跨过了大半个京城,这会儿吃饱喝足,又没其他事可干,倦意就全上来了。 苏梦枕照她要求泡完药浴出来时,看到的便是她手撑在那,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 再仔细一看又发现,她的手其实已经撑不太住了,恐怕再过片刻,就得直接一头撞桌上去。 苏梦枕见状,忙放轻动作走近去,在她脑袋滑下去的瞬间,抬手挡了一挡,没让她真的撞到桌上,而是枕住了他半个手掌。 也亏得他刚从药桶里出来,身上还维持着点汤水泡出的热意,否则按他平时的手温,大约在接住的那一刹就因为太凉而惊醒她了。 不过这么任她在这睡着也不是个事,稍作犹豫后,苏梦枕还是唤了她一声。 江容迷蒙之间,只听清了谷主二字,还以为自己回了恶人谷,嘟囔着回了句别吵,她睡觉呢,有事去东边找司马烟。 语毕她还动了动肩膀,大概是想“翻个身”继续睡。 可惜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最后反而把自己翻醒了。 甫一睁眼,她就看到了立在自己身侧,眸光灿烂,眉头微皱,发尾还沾着水珠的青年。 江容:“!!!”等等,她刚睡着了吗? 许是她此刻的眼神和表情都太过好懂,下一刻苏梦枕便开了口。 “江谷主方才睡着了。”他说。 “呃……”江容有些尴尬,挺直腰板揉了揉眼,就把话题切到了他身上,“你泡完多久了?” 苏梦枕说他才刚出来,没多久。 她松了一口气,旋即朝他伸出手,意味不言自明。 苏梦枕配合地将腕搭上去,道:“劳烦江谷主了。” 江容听着这声,才惊觉自己醒过来之前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的声音是他,不是什么出现在梦中的昆仑山恶人。 “哎,不然你还是换个称呼吧。”她说,“恶人谷主这个称号始于江湖谣传,我其实一直以来都不太习惯。” 苏梦枕想了想,干脆依照李寻欢对她的称呼,唤了声容姑娘。 他声音清冽,似浸过初春方融的冰凉雪水,不算动听也不算温柔,却很是特别,一声容姑娘叫出来,令江容心神一晃,差点把注意力从他的脉象上移开。 所幸她差不多已问完了诊,结果令她倍感安慰。 她这个温养经脉的方子,算是开对了。 “好啦。”她松开手,“你等我这几日再给你开两副内服的药,配合着喝几个月试试。” 苏梦枕病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自己这一身病有多难治,可听她这么一说,又陡然生出了几分希望。 “好。”他听到自己如此开口,语气出奇柔和,“听容姑娘的。” 江容高兴了:“很好,这才是病人该有的态度!” 她生得好,安静睡着时恬然秀丽,清醒时皱眉眨眼又分外伶俐可人,举手投足之间,还真能看出几分“天下第一美男子”后人的风采。 于是看了片刻后,苏梦枕也微微抿了抿唇。 之后江容表示要回神侯府,他就吩咐人安排了马车,将她送上了车。 江容困意还在,整个人懒得厉害,便没有拒绝,谢过一句就钻了进去。 因为要拟内服药的方子,之后好几日,江容又恢复到了林诗音生辰到来前的状态,甚至比那时更夸张些。 神侯府众人见识过一次,倒不算太惊讶,只轮番劝过她几句,让她拟方试药之余,也要注意休息。 江容一一应下,但真的试至关键处时,难免又是一番废寝忘食。 最后还是过来寻她的林诗音发了话,才让她勉强收敛了些。 林诗音是跟李寻欢一道来的,后者受她托付,替她打探了京中不少宅院的消息,寻到一处地段环境皆好的府邸,觉得可以考虑,就过来问她的意见。 江容听完他的描述,亦觉十分不错,但看他一派欲言又止,忍不住挑眉道:“莫非李探花看过了,觉得有不顺心之处?” 李寻欢:“那倒没有,就是这么合适的地方,要买下来着实不便宜。” “钱不是问题。”江容摆手,她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我哥别的不擅长,但他有两个优点,一是长得好,二是能挣,他这几年在江南生意好着呢。” “原来如此。”李寻欢放心了,“那等容姑娘有空,我便带容姑娘亲自去那看上一看。” 江容点点头,余光瞥到一旁的林诗音,忽然多问了句:“对了,这地方离李园远不远?” 李寻欢先是一愣,而后才道:“不算远。” “不远就好。”她笑起来,“若是太远就不考虑了,我可不想以后每次去寻诗音姐姐都要穿大半个京城,太不方便啦。” 林诗音被她说得心中一甜,道:“其实无妨,容妹若懒得跑,我来寻你便是了。” 江容立刻摆手:“那诗音姐姐多累呀,我会舍不得的。” 两人只隔了几日没见,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聊完此来正事,就一齐把李寻欢抛在了脑后,手挽手另外聊天去了,还约好了过两天去看房时再见。 之所以要过两天,是因为江容还没彻底定下开给苏梦枕内服的药方。 喝进肚子里的东西,她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从那夜回来起,已斟酌了不下百次。 …… 与此同时,皇城脚下的神通侯府里,曾被江容拒之谷外的方应看,也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她要在京城买一座宅院的消息。 “是吗?”方应看把玩着手里的核桃,饶有兴致道,“她看上了何处?” 手下的人立刻躬身回话:“倘若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西十字街尾那处大宅了。” 方应看闻言,啧了一声,目光闪动片刻,不知究竟在想什么,末了指尖一动,捏碎掌中核桃,道:“吩咐下去,把边上与其相邻的几处都买下来。” 这吩咐听上去没头没尾,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更搞不清他的用意,但先前回话的那人却半句都没有多问,只继续弯腰且万般恭敬道:“是,侯爷。” 方应看坐在雕花的沉香木椅上,看着自己的属下应完出去,才展开掌心,在一片碎末中挑出完整的核桃肉扔进嘴里,而后缓缓地勾起唇角笑了。 ☆、21 四月底的时候, 江容经过百般删改,总算把给苏梦枕内服的药方定了下来。 整理那些最终被弃用的方子时, 她还十分恍惚。 治病救人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她想, 尤其苏梦枕还是个格外难治的病人。 他不仅经脉孱弱, 还患着许多一般人不会同时患的病症。这些病症若是拆开来治, 那医术稍好一些的大夫都能轻松医治, 可它们偏偏在同一个人身上,根本无法拆开。 第28页 江容头一次给苏梦枕诊脉的时候,就曾经为这一点惊讶不已。 若非亲手探过他的脉门, 她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同时患这么多“互相矛盾”的病症还活着, 甚至习武执刀,练成了刀法大家。 因此,她给他开药的时候, 需要顾虑的地方格外多, 稍有不慎便不是治病救人,而是令他活得更难了。 江容当然不想他活得更难,所以尽管她这十几日反复删改愁掉了不少头发, 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诸葛神侯瞧在眼里, 忍不住跟自己三个徒儿感慨,说算是明白了他师父韦青青青为何会时隔多年破例再收一个徒弟。 “咦?师祖他老人家, 原是不打算再收徒的吗?”追命十分好奇。 “他没有明确说过,但我看得出来。”诸葛神侯道。 上一辈的事谈多了不合适,他说了两句打住, 追命三人便也没有多问,转而说起了江容忙完这事即将搬离神侯府的事。 追命是不太舍得的,他性子最外放,和江容聊得也最多,只恨没法立刻跟她去昆仑山开开眼界。 诸葛神侯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微笑道:“你想去昆仑山?” 追命:“……世叔你知道吗,每次你用这个语气跟我们说话的时候都没好事。” “可是有什么新案子要办?”铁手没他这么贫,但也迅速体会到了诸葛神侯微笑里的深意。 “我之前与你们提过,我在查一个杀手组织。”诸葛神侯顿了顿,“原本查了两年都没什么眉目,但昨日我收到师父来信,他在关外救下了一对正躲避追杀的男女。” 无情闻言,立刻皱起眉:“与那杀手组织有关?” 诸葛神侯点头,又道:“你们应当都听说过中原一点红这个名字吧?” 铁手:“当然,他曾是江湖上最好的杀手,但近一年来,已很少听说他的消息了。” 追命大胆猜测:“莫非师祖就是在中原一点红剑下救了人?” “不,师父是救下了中原一点红。”诸葛神侯说,“顺带拦下了那些欲吞毒自尽的追杀者。” 凭韦青青青的本事,想让杀手们说实话,简直再简单不过,所以他轻松地理清了中原一点红被追杀的原因。 但他懒得离开关外,就只扣下了人,而后给远在京城的徒弟送了信。 “那这个案子岂不是很容易?”追命又道,“师祖都问清楚了啊。” “不,杀手们知道的也不多。”诸葛神侯继续解释,“他们虽然从小受训,听命于这个杀手组织的首脑,但他们对这个首脑一无所知。” 无情听到这,大概明白了他的打算。 “世叔的意思是,要解决这桩案子,须得去一趟昆仑山,放那些杀手离开,再跟随他们,找出幕后主使?” “正是如此。”诸葛神侯再度点头,旋即将目光投向追命,道:“你既好奇恶人谷,那不妨就由你走这一趟?” 追命想说好,但还没开口,就被出门送完药方回来的江容抢了先。 江容回来的时候,听无情的书童说他们几个都在水阁里,就拐了过去。 结果才一靠近,她就听到了她三师兄在说恶人谷,不由得好奇十分,从门缝里钻进去问了一句。 “去恶人谷?”她问,“恶人谷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无情率先接话否认,“只是有一桩案子要办。” 江容听得很懵:“案子?他们应该没那个胆子犯案子吧?” 无情抿唇为她解惑,说这案子跟谷中恶人没关系,只是犯案人这会儿被扣在恶人谷,需要神侯府走一趟。 他说得简练,三言两语就把诸葛神侯方才说的事总结了一遍。 原以为她知道了其中原委会松一口气,岂料她竟将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师父救下了中原一点红?!”江容真的惊了。 “是。”这回开口的是诸葛神侯,“他老人家原是想着看望你才下的山,结果碰巧遇上了中原一点红带着一个姑娘逃命。” 江容:“……”这集我看过。 穿越十几年,江容对中学时代看的武侠小说已经没太多细节印象。 但主要的情节走向和人物是好是坏,她还是记得的。 这会儿被他们一说,也多少想起来一些关键内容,比如中原一点红带着的姑娘是谁,再比如那些杀手背后的人又是谁。 可以的话,她还真想直接把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告诉神侯府众人,省得他们还要出关这么麻烦。 然而她不可以这么做,她只能提醒他们:“不论那些杀手背后的人是谁,他能在江湖上隐藏这么多年,还让三师兄查了两年都没查出个究竟,他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那是自然。”诸葛神侯颔首同意。 “所以不妨多去一个人吧。”她真诚地建议,“安全一些。” 这话不无道理,以至于令水阁内师徒几人都沉吟了起来。 最终铁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道:“那我与三师弟同去吧。” “哎,不用。”诸葛神侯抬手阻止他,“我另有人选。” “咦?听您这意思,应该不是说大师兄吧?”已经确定要去的追命试探道。 “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我看准的第四个徒弟么?”诸葛神侯笑了,“就让他跟你一道去,等案子办完,你再把他带回神侯府,正好让他正式入门。” 江容在边上听着,只觉剧情整个乱了套。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几本书糅杂在一起的,中原一点红都能被韦青青青救下了,冷血因为这事提前入神侯府,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惊讶的。 而且这也再一次证明了万事皆有变数,哪怕是书中写好的剧情,只要尚未发生,就有避免的可能。 李寻欢和林诗音的命运是如此,中原一点红和曲无容也是如此,那苏梦枕应该也一样吧? 今日她去风雨楼送药方时,恰好撞上他在跟属下议事,隐约之间听到了婚约二字。 然后她想起来,苏梦枕的确是有个婚约对象的。 而按原本的剧情,他最后几乎是被这个婚约对象逼死的。 江容费了这么大力气替他医病,自然不希望他死。 因此,从金风细雨楼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这事,可惜没琢磨出什么办法来,正愁着呢。 这会儿听完韦青青青救了中原一点红的事,她多少乐观了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她想,何况现在所有的事都还没发生,她愁也没用。 这样想着,她干脆收拾了心情,准备下午与李寻欢林诗音一道去西十字街看房了。 李寻欢替她寻的这处宅院正如他先前说的那样,地段和环境都属上乘,而且修葺得十分精美宽敞。 原主人也是个做生意的,不过和江易正好相反,他是在京城发家,现在把目光投向了南方。 得知江容想买这座空置了一段时日的宅子,他相当高兴,并表示可以看在小李探花的面子上,酌情便宜一些。 虽然江容不缺钱,但能少花一点,她还是不介意的。 于是亲自看过之后,她就爽快地掏了钱,在当天傍晚拿到了地契和房契。 不过考虑到追命明日离京,她也没立刻住过去,而是在神侯府多留了一晚为其饯行。 既是饯行,那少不了要喝一点酒。 江容从前没怎么喝过,不知自己酒量深浅,便只稍微抿了两口。 然而仅是这两口,就让她的脸烫了一整晚。 最后回去睡觉的时候,还被大师侄投以担忧的目光:“小师叔可还好?” 江容说我很清醒,然而这话刚一说完,轮椅上的少年表情更担忧了。 “我让厨房为小师叔熬碗醒酒汤来。”他说。 江容:“……”我是真的很清醒! 她有心解释,但看着对方忧心忡忡的表情,又觉得大概说了也没用。 “行吧。”她说,“我喝了再睡。” 第29页 无情这才舒展眉头:“好。” 朗月当空,不放心长辈的少年坐在院门边,安静地等着厨房把醒酒汤送来。 时近盛夏,夜风都较之前闷热不少,门前蚊虫飞舞,嗡嗡一片,叫人心烦意乱。 江容用手驱赶了几下,忽然听到他开口问自己:“小师叔是明日便要搬过去吗?” 她一愣,道:“其实不急,不过早搬早好啦,算算时间,我哥也快到京城了。” “倘若不急的话,不妨过了端阳再搬。”他沉静道。 “对哦,都快端阳了。”她恍然,“我从前在恶人谷就没怎么过过节,你要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 无情一听,更觉该留她在神侯府过完端阳了。 汴京百姓向来重视这个节日,每逢端阳,街上总要好好热闹上一番。 神侯府内虽然没这么夸张,但也会备好鲜粽和驱蚊虫的香囊,权当庆祝。 江容听他说得真诚,就点头应了下来:“好啊,那我就过了端阳再搬。” 话音落下,厨房那边也煮好醒酒汤送了过来。她干脆利落地接过喝下,喝完还朝无情晃了晃手中空碗,仿佛在说:全喝完啦,现在满意了吧? 两人论年龄十分相近,论辈分,江容还高上一辈。 然而真正相处起来,占主动的总是无情,就好比今夜。 好在江容并不计较这些,她知道不论是要她喝醒酒汤还是留她过端阳,都是这个师侄表达善意和关心的方式。 …… 五月初五一早,神侯府上下果然都佩起了香囊。 江容也分到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就系到了腰间。 诸葛神侯下了朝回来,看到的便是她坐在花厅里,跟侍女们学编五色缕的场景。 五色缕编法简单,她看过一遍就会了,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就轻松编完三条,准备送师兄和两个师侄。 这东西无非是图个吉利,所以他们师徒都高高兴兴收下,并谢过了她。 注意到她除此之外还多编了好几条,诸葛神侯便顺口问她:“那些也是准备赠人的?” “对,我今天要去风雨楼,就给苏楼主和杨总管都编了一条。”她说,“然后还有诗音姐姐和李探花,我也编了。” 诸葛神侯听得忍不住笑:“你还真是思虑齐全,一个都不落下。” 江容嗯哼一声,说那是自然。 “对了,你替苏楼主医病,医得如何了?”诸葛神侯又问。 “他那个身体,想好还早着呢。”一提到这个,江容就忍不住要叹气,“先慢慢来吧。” “能慢慢来也是好的。”他伸手拍了拍这个小师妹的脑袋,劝其宽心。 江容知道他说得对,遂点点头起身,拿起桌上的五色缕,准备去寻那个需要“慢慢来”的病人了。 如今的金风细雨楼上下都认识她,知道她是恶人谷主,是六五神侯的师妹,更是为他们楼主诊治的大夫,见她过来,当即通禀了在白楼整理资料的杨无邪。 江容和杨无邪已经很熟,见面简单打过招呼,便问起了苏梦枕这几日可有乖乖遵照医嘱。 杨无邪一五一十答了,而后才道:“不过楼主此刻正忙,江谷主恐怕要等上一等。” “他什么时候不忙才是怪事呢。”江容没有意见,说着又拿出一条五色缕递过去,“这个给杨总管,我刚跟师兄府上的侍女学的,编得不好,但总归是个吉利物件。” “咦?”杨无邪先是一愣,随即微笑着谢过,“江谷主有心了。” 琢磨着苏梦枕还要再忙上一会儿,把五色缕系上手腕后,杨无邪就把她请到了楼内稍事休息。 过去的时候,她顺口问了句苏梦枕这会儿在见什么人?结果杨无邪说是六分半堂的人。 “啊?!”江容惊了,“六分半堂?” “是。”他点头。 “六分半堂与风雨楼不是向来不对付么?”她说。 “是不大对付。”杨无邪叹了一声,“但是有楼主和雷家千金的婚约在,明面上还未撕破脸。” 江容听到婚约二字,就会忍不住想起苏梦枕这人在书中的结局,因此下意识皱紧了眉。 然而这表情落在杨无邪眼里,却是另有意味。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婚约将来还作不作数也很难说。” 江容立刻:“最好不作数。” 杨无邪笑了,道:“我也这么希望。” 江容完全不知道这位厉害的总管到底在想什么,进去坐下后,便让他不用特别招待她,忙自己的事比较重要。 杨无邪闻言,也没同她客气,命人给她上了茶水和点心,就匆匆返回了白楼去。 江容坐在老地方,喝掉了半壶茶,才等来她的病人。 许是因为方才应付敌对势力来使花了不少精力,苏梦枕过来的时候,气色比他们前几日见面时要差劲不少。 她看得十分忧心,当即放下手里的点心,要给他探脉。 见她如此,苏梦枕竟还反过来安慰她:“容姑娘放心吧,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了。” 江容按着他冰凉的手腕,没好气道:“有事没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为免把她惹得更不高兴,苏梦枕只好暂且闭嘴。 好一会儿后,她总算松手,面色稍缓道:“你今晚别喝药了,多泡半个时辰。” “好,我记下了。”他点头。 “之后还是照旧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事实上就算她不说,苏梦枕也知道,但她既说了,他也少不得要认真颔首应下,好让她放心。 而她交代完这两句,又拿出一条五色缕给他。 他的反应和杨无邪差不多,微愣了愣,而后才笑着接过:“多谢容姑娘记挂。” 江容摆手:“谈不上记挂,讨个吉利罢了。” 说罢她就起身准备走了,因为下午还约了林诗音。 苏梦枕本欲送她,但被她阻止了,说今日风大,与其讲究这些虚礼,还不如乖乖待在屋子里。 “你要是吹多了风不舒服,头疼的可是我。”她说。 苏梦枕顿时失笑:“好吧,那我让杨无邪送容姑娘。” 江容也说不用,杨无邪有事忙呢,她怎么来怎么走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客气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于是苏梦枕没有坚持,目送她出了门。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内,他才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手中那条并不精致,甚至十分普通的五色缕。 片刻后,他把它系到腕上,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活结。 倘若让小寒山的人见到他系这个,恐怕会大吃一惊,因为这是他知事以来,头一次愿意在端阳节系上五色缕。 就像江容说的那样,五色缕这东西,纯粹是讨吉利用的。 他带着一身内伤长大,从小就和身体康健这四个字无缘,从来不相信几条丝线打出来的络子能有驱邪去病的效用,加上知道自己内伤难愈,所以更懒得在过节时佩戴。 然而今日,他却为江容赠的这条破了例。 可能是因为从她身上,他真的看到了些许治愈顽疾恢复康健的希望罢,苏梦枕摩挲着腕的五色缕想。 至于更多的,苏梦枕则没有想下去。 或者说他大概察觉到了些什么,才有意克制自己不去多想。 …… 另一边江容一离开风雨楼,就火速赶往李园,准备接林诗音一同出门逛街了。 只是她没想到,上回被她教训过的白天羽居然也在。 说实话,江容对白天羽称不上讨厌反感,毕竟他长得实在是过于好看。 但要说看他很顺眼,那也着实不大可能,尤其是这回碰上,他又贼心不死地冲她挤眉弄眼,试图博取她的注意力。 那副公孔雀开屏的模样让江容十分无语,干脆扭过头不去瞧他,直接对林诗音道:“诗音姐姐,我们走吧。” 林诗音知道她之前跟白天羽有点过节,又见她懒得搭理白天羽,也觉得早些出门较好,便点头应了下来。 第30页 临出门前,她想起来自己袖中还有两条五色缕,就拿出来分别交到林诗音和李寻欢手上。 白天羽见状,竟也好意思凑过来搭话,夸她手巧。 江容横了他一眼,道:“再巧也没你的份。” 白天羽被呛了一句,不仅没有生气,还抬手摸摸鼻尖,冲她露出了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容。 “我本来也没指望呀。”他说,“我就指望能跟江谷主说两句话罢了。” “你……”江容既想骂他,又不想顺了他的意,最后只能气呼呼地哼一声拉着林诗音出门。 两人坐上马车后,林诗音才笑着给白天羽说了句好话:“白堂主说话是有些没轻重,但他为人不坏,素有侠义心肠,否则表哥也不会同他交朋友。” 江容撇嘴:“这我知道,不然诗音姐姐生辰那日,我哪会那么容易放过他。” 见她不再鼓着脸,似是消了气,林诗音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而且说不定他是真的喜欢你。” 江容毕竟是由燕南天亲手教养大的,平日里说话处事,有一套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礼节和分寸,但这会儿听林诗音说白天羽喜欢她,她却破功翻了个再明显不过的白眼。 “得了吧,就他那走到哪风流到哪的个性,多半是一时兴起,看我不搭理他,又更加来劲。”江容说,“等着吧,回头他见到个比我漂亮的,就不会再对我有什么兴趣了。” 林诗音听她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一派对男人十分了解的架势,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白堂主恐难移情别恋啦。”她说,“毕竟这世上怕是找不出比容妹你更漂亮的人了。” 江容闻言,立刻瞪大眼看过去,道:“天哪,诗音姐姐,你平时不照镜子的吗?” 林诗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旋即红了脸羞声道:“容妹又在胡说。” “哪有,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江容抱着她的手臂否认,“在我心里,诗音姐姐就是最美的,谁都比不上!” ☆、22 过完端阳, 江容就正式搬到了她帮江易买的大宅里去了。 她出谷时就没带什么行李,现在要搬离神侯府, 也就是随手一收的事。但就算是这样, 她的两个师侄也坚持要送她过去。 如此, 江容也就没有拒绝。 新住处的下人是李园的管家帮忙安排的, 在她搬过去之前就已经把宅中各处都收拾得十分妥帖, 就连原先久未打理的花园都被好好修剪了一番。 江容看得十分满意, 便在放完行李后发了一批赏钱。 她出手大方又好说话,正是侍从仆役们最喜欢的那种主人,于是搬来没两日, 府内的气氛就活泛了许多。 偶尔江容练完戟, 也会加入他们,一起聊京中最近的八卦。 “说起来,这两日我出门买菜时, 总会看见隔壁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似是在修葺新屋。” “隔壁还需要修葺吗?”江容听得疑惑,“我记得李探花之前说过,隔壁是京中一位著名富商的别院, 修了三年才修完, 可惜那富商也不常来住。” 李寻欢是个心细的人,他答应了要给江容打听, 那自然会把邻居有多少,分别是什么身份行业都打听清楚。 因此,他最初向她提起现在这座府邸时, 就顺便把边上是什么人在住一道说了。 此刻听侍女们说到隔壁,江容又仔细回忆了一番,确认自己没记错。 之前开口的侍女也点头:“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但这几日,那边的确有很多人进出,都是工匠打扮。” “许是跟咱们这儿一样,换主人了呢?”有人这么猜道。 “可谁能买得下张老板修的别院啊……” “是啊,我也只听说过他从别人手里高价强买强卖!”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话越说越快,声音也越说越高,最后直接惊起了檐下的鸟雀。 入了夏的汴京昼渐长夜渐短,太阳在西山挂了半天,仍旧磨磨蹭蹭不落下,惊鸟扑楞着往金红色的天空飞去,尾羽被照得几近透明。 江容坐在院中瞧了片刻,末了眯一眯眼,将目光投向右侧的围墙。 她其实对隔壁住了谁兴趣不大,但自己刚搬过来,边上就好像也换了个主人,她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毕竟按李寻欢的说法,这条街住的人都身家丰厚,轻易不会变卖房产。 考虑到这座宅子之后真正的主人是江易,江容觉得,有必要在他来之前把这事搞搞清楚。 于是当天夜里,她吃过饭没急着回房休息,而是很趁夜色掠上围墙,观察了一下隔壁究竟是什么情形。 对京城大部分人家来说,这个时辰远未到就寝的时间,是以她一上去,就看到了一片不同于自己住处的灯火通明。 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府邸,修葺上极为精细,几乎媲美三代书香门第的李园。 而侍女们口中的“进出人群”,这会儿仍在四下忙碌。 江容蹲在墙头上看了片刻,发现他们大概是在更换府中的器具陈设,动作娴熟且小心,行动间一句多余的言语都没有,神色紧绷,一派生怕出差错的架势。 这种架势,江容最是熟悉。 恶人谷中那些恶人见了燕南天或她,就是如此。 她想了想,放轻动作沿围墙多走了几步,想看看内院里是什么情况。 凭她的武功,要不被人发现,简直易如反掌。可走完整条围墙,她看见的也全是那些正无声忙碌的下人,再无其他。 会是谁呢?要不要拜托三师兄或者苏楼主帮忙查一查?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与方才不太一样的声响,似是前院来了什么人,正往里走。 江容寻了个合适的位置蹲着,确认自己的身形被树掩盖了大半,才放心拨开些枝叶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并不起眼的青色轿子。 之所以说它不起眼,是因为同抬轿的人相比,这轿子哪怕是镶了金玉,都没什么好称道的。 抬轿的人有八个,分用四种不同的武器,步伐平稳生风,动作整齐划一。 只消一眼,江容就可以断定,这八个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可此时此刻,他们却安安静静地抬着同一顶轿子,面上除了恭敬还是恭敬,甚至彼此之间没有一丝半毫的眼神交流。 如此场面,就算是在苏梦枕身上,江容也没有见过。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心里一紧。 下一刻,抬轿人同时止住脚步,将这顶轿子稳稳地放到了地上。 离轿门最近的那人微躬了躬身,语气低顺,道:“侯爷,到了。” 江容:“?!”侯爷?!不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事实证明她想什么就来什么,轿门由内而外打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正是那位京中人人皆知的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是偷窥的角度,江容恐怕已经骂出声了。 她不信他们搬至一处还当了邻居是巧合,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应看知道她买下了西十字街的住所,所以买了旁边那处。 这人绝对是针对她来的! 江容气得不行,她想不通方应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被这人盯上准没好事。 果然,方应看出了轿后,就问候在内院廊下的人:“她搬过来了?” “是,搬了五日了。”回答的人顿了顿,“只是很少出门。” “神侯府的人呢,来过吗?” “铁手来过一回,无情来过两回,诸葛神侯倒是没来过。” 方应看嗯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跟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听他这么说,就全部屏息凝神退出了内院,期间连脚步声都轻得恍若未闻。 江容蹲在围墙上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差不多坐实了心中猜测。 第31页 她既是愤怒又是不解,方应看这么蓄意接近她,究竟是想做什么啊? 这样想着,她看到方应看忽然侧过身,忽然踩住了那棵遮挡她身形的树的影子。 方应看道:“江谷主既然来了,不妨下来说话?” 江容:“???” 她藏得这么好,气息也彻底收敛住了,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像是知道她这会儿在疑惑什么似的,方应看笑了一声,又挪了半步,脚尖抵在树影梢尖处,道:“水杉繁茂,影自然密,但枝叶圆润,没道理映在地上就多了尖儿,江谷主,你说是不是?” 江容:“……” 她侧头去瞥自己身后的戟,发现枪尖处果然高了梢顶半寸,只是夜色掩盖之下,叫人难以察觉罢了。 不过江容也不觉得心虚气短,说到底是他追着搬过来视奸她近况,她难道还怕他吗?!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开口了。 于是拨开面前的枝叶后,她就冷哼一声道:我同小侯爷这种无端端派人监视我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与其听他舌灿莲花狡辩,还不如先打一顿! ☆、23 之前在恶人谷的时候, 江容不想见方应看,还会顾及着最好不要得罪他这种小人。 因为在江容看来, 方应看这样的人, 一旦惹上就会很麻烦, 如果能不接触, 那就不要接触。 可现在他都这样了, 她躲也躲不掉, 那还不如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反过来别惹自己打自己主意。 江容决定先发制人! 她没有松开拨着枝叶的手,而是先挪了半步, 将自己的肩膀挪出树影。 与此同时, 她的一条腿也翻下了围墙,以力借力之下,身后的戟应声而出, 稳稳地穿过枝叶, 落到她手上。 月色正皎,枝叶瑟瑟,电光石火之间, 她已从墙上跃下, 身上的白色衣衫漾出动人的波纹,发丝迎风飘起, 长戟刺出,直取方应看的面门。 方应看则不闪不避,抬手直迎了她这一击。 他有神枪血剑的名号, 自然在枪剑二道上俱是高手大家。 戟是枪矛的合体,一个枪术顶尖的人,对戟的用法套路就算不烂熟于心,也绝对不至于陌生。 所以此时此刻,虽然江容声势夺人,但他却不惧她的枪尖。 他看得出来,她原本就没指望能用枪尖伤到他,她这一式的重点在于枪尖之下的横刃。 横刃是由矛而来,锋利程度较枪尖只多不少,一旦她翻转手腕,就能立刻割向他的脖颈。 虽然方应看不觉得她会真的杀自己,但兵刃在前,他亦不会任人宰割。 方应看出了剑。 在他迎上江容枪尖的那一刻。 两柄兵刃在夜空中陡然相撞,发出清音的同时,更闪出了亮过灯火的火花。 江容未做任何犹豫,抬手便是下一击! 她用的戟是韦青青青用昆仑陨铁铸出来的,比寻常的戟还要重上一倍,但她练了这么久,早已练得再得心应手不过,发现方应看手中的剑很轻时,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整个戟身压上。 说起来,在戟术一道上,韦青青青真正教过她的,只有寥寥数招。 用他的说法是,只要能把这几招参透,她就可以算是学成了戟。 江容一开始还不明白,因为那几招都再简单不过,凭她的天赋和悟性,接连练上半个月,就全会了。 可韦青青青却始终摇头说不够,让她继续。 如此练了五年,他才勉强认可,说有些模样了。 在他那可怕变态的标准下呆久了,江容发现,自己看招式的角度也变得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 所以不管是之前和白天羽打的那一场,还是现在与方应看动手,对方一起手,她就大概能猜到,接下来等着她的,究竟是从哪个方向刺出来的兵刃。 所有的招式,变到最后,都离不开最基础那几式,所谓大巧不工,大约就是这样了。 韦青青青在她身上,的确是用了十二万分心血。 而她也没有愧对这番心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毫不犹豫,尽显自在门传人的风采。 方应看这些日子一直在派人查她,知道她只用了百招就赢下了神刀堂主白天羽,故一开始就严阵以待,未有丝毫轻敌。 可纵是如此,在她的见招破招之下,他也难免有些狼狈。 对方应看来说,这还是他上京封侯后第一回。 他的出身不比江容差,天赋也不比江容差,现在一交手就处于下风,倒让他对江容生出了更多的兴趣来。 于是在被她手中的戟逼得退后的时候,他反而笑了起来。 “江谷主怎么这么大火气?”他问。 江容:“你还好意思问?!” 他摆出越发不解的神色,道:“江谷主什么都不说,下来就动手,我如何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说话间,两人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但江容还是注意到他的手腕动了一动,似要变招。 她瞬间明白了,这人就是想勾出她的火气,让她气急败坏,乱了方寸,从而得以喘息。 江容呸了一声,亦加快动作,抬手拂袖间,扬起无数细碎的沙尘,道:“你方才和你那群手下说的话,我可全听到了。” 说罢,不等方应看开口,她就攻上去并道:“别想着狡辩,我不信你的鬼话,看戟!” 两人打了这么久,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 又过了几招后,江容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显然是他的手下被惊动了正往这赶来。 她想到那几个为他抬轿的高手,心下一紧,但仍旧未退,反而还直接一戟劈上了他的剑锋! 兵刃相撞的铮铮声响里,匆忙赶来的手下正急道:“侯爷!” 出乎她意料的是,方应看挡住了她的戟后,竟勒令他们道:“退下!” “可是——” “我说退下。”他停顿了一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江容:“?”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你客气了吗?!做梦吧! 方应看的手下听他说了两遍,竟就真的没有再上前了,只敢静静地站在那看他们继续交手。 两人从院内树下一直打到另一侧围墙下,动作之大,几乎要击穿围墙。 江容上回和白天羽打的时候,还有所收敛,这回气得比那时狠多了,当然就不知收敛为何物,哪怕打塌了围墙,也没有停手或犹豫。 无奈方应看也是个天才,他与她缠斗了数百招,就从之前的局促变得愈发游刃有余起来。 刃光闪烁之下,他笑得愈发灿烂,叫江容看得心头火起,止不住地皱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余人要拦,怕也拦不住了。 江容不在乎和他再打几个时辰,但再这么打下去,怕是得打到他另一侧的邻居那去。 因此,在破坏了这座别院里小半草木之后,江容终于停了停动作。 她问方应看:“我和小侯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小侯爷这般查探我的近况,究竟想做什么?” 方应看看着她,歪了歪头,道:“我心慕江谷主,自然好奇江谷主的近况。” 江容:“……”这话白天羽说她或许还能信,方应看?骗鬼呢吧?! 不过他咬死了这么说,她也不能如何,只能继续放手揍。 方应看一面迎战,一面笑着继续:“我是探听了些江谷主的消息,但也算情有可原吧?” 江容气得差点没直接把戟往他嘴里戳:“闭嘴!” 就在此时,先前完全不敢动的那些手下,忽然追了过来,朝方应看做了个手势。 方应看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来了?” 下一刻,江容听到了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那种轻很奇特,似是被有意控制在他们可以察觉,但又觉得实在是很轻很轻的程度。 应该是个绝顶高手,江容想。 再想到此人让方应看的手下不顾命令追了过来,还让方应看瞬间变了神色,江容觉得,这个人的身份,恐怕不会很简单。 第32页 果然,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片断壁残垣之中,走出了一个年岁已长,却目有精光的人。 他扫了方应看和江容一眼,最终把目光停在江容手中的戟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片刻后,他开了口。 “你就是韦青青青的小徒弟。”语气笃定。 江容平时不喜欢拿这个来跟人吹嘘,但眼前这个人让她觉得太危险了,比方应看更甚。 面对如此危险的人物,硬拼当然不可取,那能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好惹也是好的。 所以她挺直身板应了:“是又如何?” 来人笑了:“他眼光果真不错,不愧是天下第一人。” 江容:“不知阁下是?” 她话音刚落,方应看就向那人行了一礼,动作恭敬,几乎与他的手下向他行礼时一致。 而那人也丝毫不惊讶,扫了他一眼后,就继续与江容对话了。 他说我姓方。 江容:“……方巨侠?”方应看他义父? 这人不是和她师父一样早就不问江湖事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京城?! 不过知道他是方巨侠后,江容反而不太担忧自己的处境了。 她知道这人不仅一世英名,还极钦佩她师父,多半不会对自己如何。 而如果她猜错了,他真要对她如何,那光凭现在的她,也反抗不了。 思及此处,她干脆放松了心神,持戟立于墙下,不卑不亢地朝其望了过去。 之后到底是怎么变成跟他们父子一起坐下喝茶的,江容也不太明白。 但方巨侠言谈之间对她十分和蔼,还替方应看对她的冒昧打探说了句抱歉。 前辈高人这般放低身段,江容也不好不依不饶。 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她对方巨侠道:“那若是小侯爷日后继续四处探听我的近况呢?” 方应看:“你不喜欢,我自然就不会这么做了。” 如果不是还当着他爹的面,江容恐怕又要呸他一声,让他别再演了,她才不信。 方巨侠看着她暗中朝方应看瞪眼,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他知道江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便道:“你今日是如何对付小看的,日后便一样如此对付他,我绝不阻拦。” 江容满意了,眯着眼笑道:“多谢前辈谅解。” 语毕,她还朝方应看抬了抬下巴,大意是你等着吧。 方应看见状,也笑起来,道:“我说了,你不喜欢,我便不会再这么做了。” 在方巨侠眼中,这个义子身世坎坷,儿时又遭遇了许多不幸,如今性子别扭一些,也实属情有可原。 因此,他还是倾向于相信方应看,甚至为他的失当行为做了些解释,希望江容谅解。 江容敬他是前辈,听他开口,便也没有打断。 然而她不说话,方应看的戏倒是很足。 他甚至当着他义父的面,又表了一通对江容的仰慕之情,说正是因为苦于无法多见她几面,才会一时冲动,买下这边的宅院,再派人探听她的消息。 江容:“……你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方应看自然否认。 他否认得情真意切,听着还真像是江容误会了他的一番心意,令他的义父十分感慨,说没想到小看也到了这个年纪。 江容:“……” 好好的一代大侠,怎么面对方应看的时候就瞎了呢! 眼看方应看戏瘾大发,还要接着演下去,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白眼了。 她站起来,朝方巨侠行了小礼,道:“今日之事,看在您的份上,我不再计较,但若有来日,前辈莫怪我不留情面。” 方巨侠说无妨,“本是小看用错了追求方式。” “说起来也是我教导有疏,才让他这般荒唐,之后我定会让他注意。” 江容想了想,凭他这会儿对方应看那莫名其妙的滤镜,要想让他相信方应看其实根本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恐怕并不容易。 那要他限制方应看骚扰她,大概就只有顺着方应看说然后再拒绝这一个办法了。 江容深吸一口气,道:“不必注意,直接省了便是。” “因为无论小侯爷如何追求,我都不会接受的,我早有意中人了。” 方应看:“?”我胡说,你也跟着我胡说? 方巨侠哪知道他俩都在胡说,听江容如此表示,也觉得义子这么做甚是不妥。 可他到底是偏心方应看的,就算觉得不妥了,也还在为其开脱,说什么好歹也是一片真心,让她莫要过于责怪。 江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24 江容坐在方应看的新居里, 听方巨侠替这个义子说了小半个时辰好话,才总算找到一个机会开口告辞回去。 结果方巨侠却说:“夜已深了, 让小看送你吧。” 江容还没来得及说不用, 方应看就率先站起来, 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想了想, 觉得没必要为了送不送这么一件小事和他掰扯太多, 便也站起来, 朝门外走去。 方应看见状立刻跟上,还一派疑惑地开口道:“咦?江谷主要从大门走吗?” 江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别跟小人动气, 旋即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继续往前了。 方应看跟了一路, 一直到绕过正堂走出外院大门,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江容怕他再这么跟下去恐怕要厚着脸皮进自己家门,不由得止住脚步, 当着他这座宅院不少护卫的面直截了当道:“小侯爷送到这就够了。” 可能是因为方巨侠还在里头, 这回方应看倒是没和她唱反调,只停下来望了她一眼,而后很轻地笑了笑, 道:“也好。” 江容:“记住你今晚做下的保证。” 他耸了耸肩, 面上还是一副天真模样,道:“我说了好几遍了, 你不喜欢——” 江容觉得自己就不该跟他废话,于是不等他说完后半句,就迅速背着戟连门都没敲一下, 直接翻进了自家院墙。 因为多了这么个惹人厌烦的戏精邻居,之后好几天,江容一反常态,每天练完她给自己规定的晨课就出门了。 或是去李园找林诗音,或是去神侯府蹭大师侄的茶,再不然,还能去金风细雨楼看望她的病人。 因为房子是李寻欢找的,寻到后林诗音也帮忙掌了掌眼,所以在李园的时候,江容并没有抱怨过方应看搬过来,还派人监视她近况的事。 她怕林诗音为此觉得对不住她,也怕李寻欢会因为这个此后每次见了她都要道八百遍歉。 前者她舍不得,后者……想想就头大。 神侯府那她倒是主动说了。 因为她还是没想通方应看到底为什么这么关注她。 “当着方巨侠的面,他是如何说的?”诸葛神侯问。 “他……”江容又要忍不住翻白眼了,“他说他喜欢我。” 此话一出,坐在对面的无情和铁手都微妙地变了变表情,似是在为这个怎么听怎么不靠谱的理由尴尬。 江容其实也尴尬,但她说都说了,便也没那么在乎了,何况她并不信方应看的胡说八道。 诸葛神侯也不信,闻言咳了一声,道:“也亏他说得出口。” 江容摊手:“他脸皮厚呗,偏偏他义父还格外信他。” 碰上这种人,就跟走在街上踩到牛皮藓似的,浑身不舒服,偏偏还甩不掉。 如果不是因为江易还没有到,苏梦枕的身体也没有真正的起色,凭江容的个性,这会儿大概已经脚踩风火轮离开京城回恶人谷当她的山大王去了。 见她为了方应看烦躁至此,神侯府众人也十分怜爱,无情更是直接建议她搬回来。 “不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小师叔住回神侯府,总归能免了不少同他打照面的机会。”无情说,“而且也好有个照应。” 大师兄开了口,铁手也点头表示赞同:“是啊,小师叔不妨回这儿住着。” 第33页 江容想了想,说先看看情况吧。 “倘若他之后有所收敛,我也就不用继续打扰你们了。”她补充道。 “小师叔过来,怎么能算是打扰?”大约是还在担心她,如此反问的时候,无情微蹙了蹙眉。 江容只好放软了声调解释:“不是我有意与你们生分,但我哥最近就要来了,我搬来搬去总归不方便。” 话说到这份上,神侯府众人便也没有再勉强,只嘱咐她平日里多加小心。 诸葛神侯甚至道:“倘若他真欲对你图谋不轨,我会知会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面。” 铁手:“师祖出面,便是方巨侠,也要退让三分,别说方应看了。” 江容被他们安抚了一通,心情好了大半。 隔天再去金风细雨楼的时候,精神都足了不少。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苏梦枕竟就知道了这事,还主动问起了她。 苏梦枕问:“我听说,小侯爷买下了容姑娘隔壁的宅院,容姑娘为此与他打了一架?” 江容一直知道金风细雨楼消息灵通,然而那天晚上见证了她和方应看那一架的,只有方应看的手下和义父。 方应看的手下对他那般恭顺,没道理会把主子被人揍了的事往外说,所以是方巨侠? 这样想着,她点了点头,又问:“是方巨侠前辈告诉你的?” 苏梦枕笑了:“正是。” 方巨侠与他过世的父亲有些交情,早些年苏方两家也常有往来,此次方巨侠入京,自然也顺道来了一趟金风细雨楼,见了苏梦枕一面。 两人聊了不少,差些耽误苏梦枕泡药浴的时辰,后来杨无邪亲自进来催促,提了一句江谷主的嘱咐,便让方巨侠生了兴趣。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方巨侠就把方应看因为“不知分寸”而惹恼了江容的事告诉了他。 江容听罢其中原委,再度无语起来。 好一会儿后,她才叹着气道:“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不过也就只有他会信方应看是真的想追求我吧。” 苏梦枕霎时明白了:“所以容姑娘才会告诉他,你早有意中人?” 江容:“没办法,只能这么说。” 苏梦枕听得想笑,对一般女子来说,意中人这种话题,就算不避之不及,也定会说得十分慎重。也只有她,会直接把它当借口拿来用,用完了还一派理所当然,坦然又无谓。 不过转念一想,她作为恶人谷主和天下第一人的徒弟,原本也不是一般女子就是了。 思及此处,苏梦枕面上不自觉浮出了些笑意,道:“他与我说起此事时,言谈间尽是可惜。” 后半句玩笑意味更重:“我猜他原是打算帮小侯爷一把的。” 江容并不意外,但难免心累。 “我真的不懂,他怎么就这么信方应看呢?” 苏梦枕听出她语气里的气急败坏,再看她这会儿眉头紧皱,比给自己诊脉时更甚,亦有种十分新奇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抬手摸一摸她的发顶,劝她宽心,但终究忍了下来,只轻声回答她方才的问题,道:“小侯爷是他亲手养大的,相信小侯爷,就等于相信他自己没有养错人。” “所以与其说他信任小侯爷,倒不如说他是对自己十分自信,毕竟他这辈子就不曾真正失败过,普天之下,能让他心甘情愿说一句不及的人,大概只有容姑娘的师父了。” 江容听他夸韦青青青,虽不至与有荣焉,但也高兴了一些,不再鼓脸皱眉了。 “那当然。”她说,“我师父可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苏梦枕病得久了,又心忧国事,继承了他师父的红袖刀法,性情难免凄清。 这些年来,他少有被旁人情绪触动的时刻。然而此时此刻看到江容露出类似他们初相见时的表情,他发现他竟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名师出高徒。”苏梦枕道,“容姑娘也厉害。” 江容被他夸得受用,眯着眼弯起唇角,露出唇畔的梨涡,只是开口的时候依旧绷得十分严肃:“你别以为你夸了我就能逃避喝药。” 苏梦枕很是冤枉:“我何时打算逃避了?” 江容抬了抬下巴,挑眉看过去,道:“是吗?可我听杨总管说,他每日都要催上好几遍呢,可见你其实并不想喝。” 苏梦枕:“……” 这两人现在是打算里应外合着对付他?而且每日催上好几遍也太夸张了些吧?杨无邪现在可真能胡说。 然而江容显然很相信杨无邪的话,说完这几句,也不等他解释,便表示今晚她会看着他喝完再走。 苏梦枕闻言,抬手摸了摸鼻尖,把想好的辩解之语吞了回去。 “好。”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25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在手下面前被揍了一顿, 还是因为方巨侠出面稍做了些约束,之后的小半个月里, 方应看几乎就没有再出现在江容面前讨打。 而隔壁宅也恢复了安静, 令江容府上的侍从仆役失去了围在一起议论的兴趣。 江容松了一口气, 便也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就在江容以为她在京城终于能够过上几日闲适安稳、无事烦心的松快日子时, 江易来了。 江容先前收到过江易的书信, 知道他大约也就是这两日功夫到, 对于他的到来倒不是很意外。真正让江容意外且沉默的,是江易除了自己外,居然还带了个姑娘过来。 两人坐在院子里, 江易一边灌着无情特意送来的云顶雪芽, 一边抽空对江容诉苦道:“你不知我这一路走的有多辛苦。我本来是想和我爹说一声,通融一下,让他派些人跟着我, 也不用他们真的动手, 只需打出移花宫的招牌来,保我平安一路就行。可是容容你知道吗?我爹居然不肯!” 江易面上愤愤,语气更愤, 就差没直接拍桌子了, 道:“他居然说江家没有这个传统,你去京城的时候也没人护卫的, 你是女儿都不需要劳烦叔伯,我是儿子就更不应该了!容容,你说我能和你相提并论嘛!这太不公平了!” 江容听见这话, 差点被茶水呛着。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江易说:“哥,无缺叔叔不给你人,你可以自己雇啊,你给我买衣服的时候,不是很有钱很大方吗?” 江易说:“这不一样,给你花钱那能叫花钱吗?不能,那得叫物尽其用。但是花钱雇护卫就不一样了,我又不是钱多得烧得慌,雇来了还没家里人能打,你说我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 江容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江易这看似无懈可击的逻辑,只能说:“那看来还是你钱赚的不够多。” 江易赞同,他道:“对,我要是钱赚的够多,鱼叔说他愿意出山保我。” 江容:“……”我爹的话你也敢信?!他摆明了诓你的好吧! 不过这种大不孝的话江容想想还是不说了,她问:“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还是需要过不少山头的,你如果没有雇佣护卫、无缺叔叔也没有派给你人马,你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对客商可不太好说话。” 江易颇为得意:“随云给了我人马。我打着太原无争山庄的名头来的。你别说,论兄弟还是随云够兄弟!” 江容再度:“……” 江容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只能说:“如果他不介意,那你以后不如就都用无争山庄的名头吧,在江湖行走,有个势力庇护有时比护卫还要管用。到你赚钱赚到能自成一方势力的时候,再备上大礼,去好好谢谢原家就是了。” 江易不太在意道:“我和随云什么关系,不用算那么清楚的。” 江容:“……我觉得还是算清楚吧。”她委婉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和随云是想做一辈子兄弟的吧?” 虽然江易觉得凭原随云的个性,绝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但江容都说到了这份上,他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第34页 江容松了口气。江易连喝了三杯,终于意识到了杯里的茶味道颇为特别,比一般的云雾茶还要清香,便问了一句:“容容你这是在哪儿买的,味道不错呀,我买点回去给我爹。” 江容答:“我也不知道,这是无情送的。既然你都觉得好,看来这茶的确是好。我回头谢他的时候帮你问问。” 江易干了几年生意,神经敏锐了许多,他当下抓了重点,着重问:“无情,神侯府的那个神捕无情送你的?这么好的茶?” 江容点点头:“他是我大师侄嘛,孝敬一下很正常。” 这回轮到江易欲言又止,就在他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多问一句时,被他这一路带回来的小姑娘终于打理干净了自己,怯生生的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瞧着有些怕生,楚楚可怜地看了一眼江易,见江易未注意到她,便乖觉的站在一边,连开口打断江易与江容的对话都不敢做。 江容瞧见了她,伸出手指瞧瞧桌子,提醒江易道:“你这次带过来的小丫头打理干净来见你了。” 江易闻言方才回头看了一眼,他见到后露出了笑,爽朗道:“哇,原来穿上合适的衣服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还好我把人救下来了,这绝对是功德一件对吧容容?” 江容闻言略有些惊讶:“你救的?我还以为是你买的小丫头,你路上受不了颠簸的生活,专门买回来给你揉肩捏腿的。” 江易道:“买的是另一个,我让她先去看好的店里帮我交接些事了。这个是进城之前顺手救的。” 江容听在耳里,隐隐约约觉得这剧情有点熟,便多问了句:“京城治安挺好的呀,按理说你进城前不可能遇见匪徒啊?” 江易摆摆手:“哪里是匪徒,是这个小姑娘自己要跳崖。我瞧见了连忙下马车去把她拽住的,因为轻功太久不用了,我自己还差点掉下去!” 说到这里江易也觉得有些委屈,他正要接着和江容感慨生活不易,赚钱更难。 而江容已经有些神色难言,忍不住重复道:“你说她要跳崖,是你救的?” 江易点点头:“对啊,她跳的太快了,一车人只有我会轻功。如果不是碰上我,我看她就真的要摔死了。” “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江容心中越发觉得熟悉:“可怜……?” 江易又牛饮一杯,道:“是啊!容容我和你说,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都说虎毒不食子,她爹倒好,自己吃喝嫖赌把身体弄垮了,病的惨兮兮的还琢磨着把她卖了换钱享乐——也就是我心善,不杀人,帮着还了赌债和看病钱,把人带走就算了事了。这事要换上除了我之外,咱家任何一个人遇上,我看她爹都活不过明天!” 江容:“等、等等,什么叫做你不杀人,要不是碰上你就难逃一死,你把咱们家说成什么地方了?” 江易理所当然:“江湖绝地,恶人之王啊?”他甚至真心实意地虚心问了句:“我理解的不对?” 江容:“……” 江容头一次被江易梗住,梗完又忍不住劝他:“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再我爹面前说。” 她同情道:“不然他说不定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恶人之王。司马烟你还记得吧,这么多年了,至今提起我爹还瑟瑟发抖呢。” 江易毫不犹豫:“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江容:不了吧,我看你离傻不远。 鉴于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她只会更心累,所以轻啧了声后,她便看向依然站在一旁不说话的怯懦小姑娘。 说实话,这小姑娘的身世和遭遇,实在是令江容无法挥去心头的熟悉感。 江容干脆向那女孩招了招手,和声问道:“妹妹你好,我是这个人的妹妹,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被问了话,那小姑娘终于抬起头,小声地回答了江容的问题。 她说的很快又很急,像是很怕若是说错了,就会被送走一样。 那小姑娘说:“仙儿,我叫仙儿。” 江容:“……………………” 靠,果然。 真是绝了,江容想,先是原随云,再是林仙儿,江易是有什么特殊的专吸黑心莲体质吗? 最绝的是,不管是当年的原随云,还是如今的林仙儿,都还处在将黑未黑之际。 她甚至不能说他们是坏人,从而直接让江易离他们远一点。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口气叹出来,难免让本来就害怕会被送走的林仙儿更加紧张。 于是下一刻,林仙儿的肩膀就抖了抖,抬着几乎要凝出泪珠的眼睫,咬紧了唇朝她看过来。 那眼神那表情,比方才刚出来时更可怜数倍,叫江容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凶了一些。 江易倒是没这么觉得,听她叹气,只当她是不喜欢“仙儿”这个名字,便道:“这名字听着有些俗,不如容容替她改一个?” “……算了。”江容觉得事已至此,她感慨再多也无用。 退一步想,当年原随云被治好了眼睛,如今性子没小说里那般别扭了,那换了林仙儿,稍加一些引导,应该也不至于闹至原作里那样为了找存在感而到处杀人取乐的境地吧? 不过这也就是她的猜测和估计。 林仙儿日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她保证不了。 思来想去,她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让对方离开江易身边,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如此沉吟了片刻后,她终于再度出声,迎上江易的目光,道:“既然她不是你买下来另有用处的丫鬟,那让她以后跟着我吧。” “咦?”江易一愣,“你缺丫鬟吗,你早说啊。” “……” “只要一个够不够啊,我给你再添几个?”到了该给她花钱的时候,江易又陡然大方起来,就像从前把丝绸布料不要钱似的往恶人谷里送一样,还一个人越说越兴奋,“你是该添几个丫鬟,你看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整天头发随便梳,衣服也总是胡乱搭配,多浪费鱼叔和樱姨给你的好相貌啊。” 江容前几日在金风细雨楼,刚被苏梦枕玩笑般地嫌过唠叨。 当时她没有反驳,因为作为医者她没法不唠叨,但此时此刻听着江易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她忽然就觉得,应该让苏梦枕来听上一听,什么才是真正的唠叨!这才是啊!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等江易说累了,才堪堪接口道:“你省点钱吧,我要仙儿一个就够了。” 语毕,她又扭头去问愣在那的林仙儿,道:“梳梳头,搭搭衣裳,这些你都会吧?” 林仙儿几乎是瞬间点下了头:“会的,我都会的!姑娘放心吧。” 江容眯了眯眼,道:“那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了,叫我容姑娘或者谷主都行,看你想叫哪个。” 林仙儿被江易所救,进城路上听江易带过来的账房伙计们喊他花老爷,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家人姓花。 这会儿听到江容说可以叫她容姑娘,就误会了。 她看着手执白玉杯望着自己的江容,只觉这个新主人真是人如其名,玉貌花容,比她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于是她嗯了一声,细声道:“容、容姑娘好。” ☆、26 江容收下了林仙儿当自己的贴身侍女。 正如她自己对林仙儿描述的那样, 她是个极好伺候的主人,沐浴洗漱等等, 都习惯了自己来。所以林仙儿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她把头发梳得齐整漂亮。 其实本来还要给她搭配衣裳的, 但搭了两次后, 江易就以“你品位也不行”为理由接过了这个任务亲自操刀。 林仙儿被他说得惴惴不安, 紧张之下, 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不敢抬头, 声音也很低,道:“是我做得不好……” 江易:“……” 第35页 江容也:“……”她偏头瞥了江易一眼,大意是你吓到人了。 江易哪能想到自己随便一说, 就把小丫头吓成了这样。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一时之间也不知哑了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仙儿你起来,不用管他怎么说。”最后还是江容开口, “他就是自己做了丝绸布料的生意, 看谁都觉得没自己在行罢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真、真的吗?”林仙儿总算不再颤着肩膀不敢抬头了。 她看着江容,目光里满是期许。 江容见状, 便点点头, 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说罢又朝她招招手:“而且你现在是我的侍女, 不是他的,不必怕他。” 林仙儿立刻起身过去,站到了江容身侧。 好一会儿后, 她才试探着问江容:“那、那以后我只需给容姑娘梳头吗?” 江容说是啊,你这两日就梳得挺好看的。 林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抿着唇角轻声道:“是容姑娘本来就好看。” 这话倒是得了方才没出声的江易赞许。 江易道:“你看衣服眼光不行,看人还是很行的嘛。” 江容一阵无语,说你不是过来做生意的吗?怎么每天就躺在家里忙活这些? “我看你是来玩的吧。” “怎么会?!”江易立刻跳起来反驳,“我只是懒得自己出面跟那些铺子扯皮罢了,等我手下的人和他们谈完,把我看中的铺面都交接完了再说。” 江容听得不解:“这么大的事,全交给手底下的人,你居然也能放心的吗?” 她现在真的有点怀疑,这些年来,他在江南到底是怎么做成的生意? 江易解释:“我的账房总管是随云送我的,无争山庄老总管的孙子,办事靠谱得很,也知道我和随云的关系,我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再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江容心情复杂:“……他何时送你的账房总管啊?” 江易毫无所觉,道:“就是我刚打算做生意的时候啊,好几年了吧。” 也就是因为已经用了好几年,江易才最清楚对方的本事,现在把事情全交给对方,也全然不担忧。 江容:“……” 她只能旧话重提:“你日后真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 “行行行,过几天他到了我就谢。”江易摆着手应下。 “等等,什么过几天他到了?”江容立刻抓住重点,“他也要来京城吗?” 这个问题一出口,江易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咳了一声想溜。 可惜他才一动,就叫江容发现了。 江容按着他的肩膀,道:“说都说了,你还想接着瞒我吗?” 江易:“……” “好吧。”他说,“我说就是了。” “嗯。”她听着呢。 “我来之前,收到了随云的信。”江易顿了顿,“他说他明年就要正式继承无争山庄了,所以下半年要离开太原,在江湖各处游历一番。他知道我打算来京城发展生意,正巧你也在,便也决定先来京城于我们聚上一聚。” 江容听是听懂了,却不太明白:“这事有什么好不能说的吗?” 江易说:“我想给你个惊喜嘛,因为他信上还说,当年他带回太原的檀墨,也生小猫了,他打算带一只过来,让我在京城养着解闷。” “……行吧。”江容可算理解了他的脑回路,揉了揉眉心道,“那他大概何时来?他有说吗?” “这倒没说。” 兄妹俩说到这里,厅外忽然来了个通传的小厮,说是盛捕头来了。 江容忙坐好,道:“请他进来吧。” “盛捕头?”江易挑了挑眉,“无情吗?” “对。” 话音落下,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凑过去问江容:“对了,你之前让人泡给我喝的茶,就是他送的吧?” 江容点头:“对,就是他。”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正好他现在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是哪里买的。” “恐怕买不到。”他轻声嘀咕道。 “啊?”凭江容的耳力,自然听到了他这句嘀咕,一时有些不解,挑了挑眉道:“难道你已经知道是什么茶了?” 她刚一说完,无情也穿过前院的草木,来到了厅前。 和之前两回一样,无情从神侯府来这儿,只会带一个书童。 此时他被低眉顺眼的书童推进了门,行至他们兄妹面前后,才开口与江容打了招呼,唤了一声小师叔。 江容知道他讲究礼数,因此不等他为称呼为难,就率先接口为他作介绍道:“这是我哥,你随便叫吧,我看他最近比较喜欢被人叫花老板。” 无情闻言,轻笑了一声,抬眼迎上江易的目光,道:“小师叔说笑了,还是称易公子吧。” 江容当然没有意见:“行啊,反正恶人谷里的人也都这么叫他,他应该挺习惯的。” 她都这么说了,江易总不好当着她晚辈的面同她唱反调,就应了下来,还一派正经地回了一句盛捕头。 见他俩打完招呼,江容才继续开口。 她问无情:“对了,方才我在与我哥说你送我的茶,他喝着很喜欢。” “是吗?”无情还是反应淡淡,但紧接着后半句话,却是差些让江容从椅子上摔下来。 无情说:“可惜陛下只赏了神侯府这么多,我也寻不出更多的了,不然倒是可以都给小师叔和易公子送来。” 江易:“……果然,我就说这味道熟悉极了。” 江容:“啊???” “我去年从太原回江南,路过蜀中云顶山的时候,曾喝过一回。”江易终于开始解释,“当时云顶山初雪未霁,许多年迈的采茶人已在登山忙碌,我瞧着不忍,便想着多买一些,结果领头的告诉我,这茶是贡茶,在做够送至京城的分量之前,不会卖的,至多请我喝上两杯。” 江容听得一愣一愣:“这么稀奇的吗?” 江易:“是啊,而且我喝到的那两杯,比真正的贡茶仍是不及,所以那日我喝到你这儿的茶,才会觉得格外好喝,又尝起来有些熟悉。” 江容一阵晕厥,望向默认了这个说法的无情,道:“你给我的时候怎么完全没说起过……” 无情又笑了一声,眉目疏朗,缓声道:“小师叔连在神侯府多住几日都觉过意不去,我若说了,恐怕就送不出去了。” “可这也确实太贵重了一些。”江容说,“何况我还是个根本喝不出好坏的,你还不如留着自己喝呢。” 无情笑而不语。 而江容越想越心疼:“真的,太浪费了!” “我不觉得浪费。”无情和声道,“小师叔宽心便是。” “唉。”江容叹气,“反正你下次要是再得了赏赐,就自己留着吧。” 无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微笑着垂了垂眼,将话题转到了江易身上。 他知道江易是来京城做生意的,就顺着这事问了几句,还表示如果有用得上神侯府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开口。 江易受宠若惊地摆手:“不用不用,一点小生意,哪好意思劳烦神侯府啊。” 无情却说这没什么,“易公子是小师叔的兄长,也算我的长辈,不用这般客气。” 江易心想,我跟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不客气我妹都要说我,我要跟你们不客气,我看她能直接跳起来打我。 不过这种显得他很没有兄长威严的话江易觉得还是别说出来比较好。 江易咳了一声点点头:“那我就先谢过盛捕头了。”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几句,江容顺势留无情在这吃饭,说是江易还从江南带了厨子来,可以尝一尝不同于汴京的味道。 无情只迟疑了一小会儿就答应了下来。 “好。”他说。 他虽不多话,但相处起来却叫人十分舒心。 小半日下来,才带着书童离开,就让江易发出了看来江湖传言不能尽信的感慨。 第36页 “我从前听人说他生了一副极冷的冰雪相貌,性格也十分孤僻,今日一见——”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前半句暂且不论,但他的性格起码并不孤僻啊。” 江容:“江湖传言本来就不可信。” “他们以前还说我是练了邪功,会吃小孩的老妖婆呢。” 一谈到这个,江易远比她更愤怒:“那些人都瞎了!” 江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顺毛意味十足,道:“没事,后来燕爷爷不是出来给我澄清了嘛。” …… 兄妹俩在京城过了七八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后,江易带过来的那些手下终于把他交代的事情办妥了。 新铺面开张在即,他陡然忙碌起来,再不可能每日倚在躺椅上,瘫着让人揉肩捏腿。 江容自觉在这方面帮不上忙,就也忙自己的事去了。 不过她的事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保持四五天一次的频率去金风细雨楼给苏梦枕诊脉就行。 苏梦枕消息灵通,也知道她兄长从江南来了,说了一通和无情差不多的话。 江容听得好笑,说真的不用。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式的客气,她还把江易手下的人马大部分来自无争山庄的事告诉了苏梦枕。 苏梦枕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想起了她这个恶人谷主刚揭晓身份时,原随云出来为她说的那些话。 他眉头一动,问:“看来你们与原少庄主感情很好。” 江容唔了一声,说我们三个一起在恶人谷长大的。 “原随云和我哥都跟着我燕爷爷学剑。”她顿了顿,“不过我哥志不在剑,也没他那般勤勉,学了几年,只学了个架子,最后倒是他得了我燕爷爷的真传。” 苏梦枕:“我听说原老庄主有意将庄主之位传给他。” 江容惊了,这事她江湖上暂时还没有任何风声,她也是前几天听江易说了才知道的,结果苏梦枕居然也知道? 见她忽然瞪大了眼愣住,苏梦枕掩嘴解释了一句。 苏梦枕道:“风雨楼时刻关注着江湖上许多势力,消息多少比别处灵通一些。” 江容想到杨无邪那座不知存了多少江湖门派秘辛的白楼,先是恍然,旋即又有些不解:“那你应该早就知道原随云以前在恶人谷住过呀。” 那几年每到腊月,无争山庄的车马就浩浩荡荡地往昆仑山去,金风细雨楼就算不知道谷内的情况,也没道理查不到无争山庄的人是在接送谁。 苏梦枕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出声开口。 “这个我确实知道。”他说,“所以我只是感叹你们的感情好罢了。” 江容挠了挠脸,道:“噢,这样啊。” 这话落在苏梦枕耳里,差不多就是默认了“感情好”这句话,以至于令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等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不悦时,江容已经换了话题,说回了他的病。 就算她每隔几天来一回,每次诊完脉,她还是会把她觉得需要叮嘱的事都叮嘱一遍。 苏梦枕记性好,听了两回,就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 但他一次都没有打断过她,他总是安静地听到最后,末了郑重地点头,说我知晓了,你放心罢。 江容:“你别只在我面前听话,我不来的时候,也得记着才行,否则我就算治好了你也没用。” 苏梦枕听她说了这么多回治好,也差不多已经相信,自己终有恢复康健的一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再想到这一点,他发现他也并没有十分高兴十分期翼。 他甚至忍不住想,病得久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怕是只会惹得她这个万般严格的大夫不高兴。 苏梦枕看着她又皱至一处的眉头,长叹一声玩笑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不妨亲自看着我,也省了杨无邪整日找你告状。” 江容听他这么说,先是沉默了一阵,旋即幽幽道:“你是不是知道自己一定会不遵医嘱啊?” 苏梦枕:“……”算了,她愿意这么理解,那就让她这么理解着吧。 见他无言,江容只当他是被自己说中了,气得不行,道:“住下就免了,我之后常来吧,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不听话。” 苏梦枕哭笑不得,但还是应下:“那苏某不胜欢迎。” 江容龇了龇牙,没再说什么。 …… 之后汴京彻底入夏,愈发昼长夜短,她也跑得愈发勤快,而且不再讲究隔几日去一次这样的规律,有时哪怕吃过了晚饭,忽然想到,就背着戟去了。 正好方便随时抽查,江容想。 江易和她一起长大,一早知道她在医道上的努力,如今见她这样,也没有太惊讶。 后来得知她治的病人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他才稍微惊讶了一下。 “那可是个大人物啊。”江易说。 “本谷主也是大人物。”在一道长大的亲近兄长面前,江容说话十分随性。 “是是是,你最厉害。”想到她从前看的密密麻麻满是字的昆仑药典,江易心服口服。 兄妹俩在院子里乘凉,天南海北地聊着,最后难免又说起从前在谷中的事。 江易问她:“对了,容容你这回出来,谷里那些猫怎么办啊,有人喂吗?” “我交给司马烟了。”江容说,“我不在,他就是整个恶人谷武功最高的,合该负责谷中大小事务。” 而事实上,恶人谷这个地方能有什么大事务? 最大的,大概也就是每天定时替出门的谷主给猫喂食,再给猫铲屎。 唉,说出去恐怕根本没人信吧,江易想。 “哎,不知道随云什么时候来。”他对着天空叹了一声,“我很想见见阿乖的孙女。” 相比和恨不得和原随云穿一条裤子的江易,江容对原随云要来京城这件事还算比较淡定。 她觉得这人向来有的是主意,根本无需旁人期盼或担心,时候到了,他自然就来了。 然而这么想的时候,她并没有料到,原随云最后入京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令她既震惊又担心的消息。 原随云是和追命以及冷血一道入京的。 时值七月,京中炎热十分,江容和江易根本懒得在天黑之前出门,也就错过了追命和冷血在黄昏时分押解犯人进城的场面。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京中不少势力都已经在为这件事震动。 因为追命和冷血押解回来的人,乃是江南薛家庄庄主薛衣人的亲弟弟,薛笑人。 而薛衣人作为薛笑人的兄长,也跟随神侯府的人一道进了京。 至于原随云,他和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关系,纯粹进城时碰上,然后被误会是与神侯府一起的。 进城之后,追命和冷血回了神侯府,他就来了江容和江易这,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 原随云道:“我听崔三爷说,薛笑人就是神侯查了两年的一个杀手组织头目。” 江易:“啊?薛笑人?他都有个这么厉害的哥哥了,为什么还要搞杀手组织啊,不累吗?” 原随云很会分析:“可能就是因为他兄长太厉害,所以他觉得自己的名气被遮掩了,心中不忿罢。” 江易:“那他要是我,有容容这么厉害的妹妹,怕不是还没长大就要气得自杀?” 原随云:“……还真有这个可能。” 江容一早知道这件事,此刻听原随云说薛笑人被追命和冷血抓了,也不算惊讶,只道:“那三师兄应该能暂时松快些了。” 结果原随云听她这么说,竟摇了摇头:“恐怕不能。” “诶?”她愣了。 “难道这件案子另有隐情?”江易问。 原随云颔首:“崔三爷告诉我,他们在薛笑人的住处,发现了两本根本不该出现在那的武功秘笈。” 话说到这,他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你们一定猜不到,那两本秘笈是什么。” 第37页 “是什么?” “《嫁衣神功》和《移花接玉》。”原随云说。 “什么?!”江容和江易同时叫出声。 江容更是站了起来,道:“《嫁衣神功》和《移花接玉》不是都好好地被无缺叔叔收在移花宫了吗?怎么可能流落到薛笑人手上?” 江易也点头:“对啊,这两部,就算在移花宫,也是藏在最隐秘之处的。” 原随云:“我当时与你们想法一致,便冒昧请崔三爷将那两本秘笈取出来给我看了一看,发现上面的字迹很新,应是近一年内才誊抄出来的。” “而据薛笑人的说法,这两本秘笈是他在一座东海海岛的黑市上,花天价买回来的。”他继续道,“道上的人,似乎都把它称作海上销金窟。” 江容:“………………” 救命啊,你快告诉我这地方不是你搞出来的! 许是看她表情太过复杂微妙,原随云也顿了神色,有些担忧地望向她,问:“容容是在担心移花宫和江前辈?” 江容:“……是。” “那不然,咱们去一趟神侯府?”原随云说,“此事牵涉到了移花宫,或许还有其他更多门派,的确不是什么小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和眼神都真诚十分。 江容甚至能从里面看到他对他们兄妹的关心。那关心十分纯粹,不带任何杂质,令她心神一震的同时,也有些羞愧。 不该这样的,她想,他们已经相处这么多年了,可她居然还是下意识怀疑海上销金窟是他的手笔。 法治社会尚且讲究疑罪从无呢,而她只是曾经窥得过他的原定命运而已,怎么能什么都不查什么都不确认,就去怀疑经历与原定命运丝毫不同的他。 “去神侯府吧。”她深吸一口气,垂下了头。 原随云哪怕城府再深,再会揣摩人心,也不可能想到,她方才失神是在想什么。 他见她低落,只当她太担心移花宫和江无缺了,于是不仅立刻应下,还侧首低声安慰她道:“容容也莫要太着急,不论如何,江前辈总归无事。” “至于《嫁衣神功》和《移花接玉》失窃,有神侯府出手彻查,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江容:……天哪你快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忏悔会儿! ☆、27 事关重大, 不止江容着急,江易也没了继续躺着撸猫的兴致, 当即爬起来表示, 是该去神侯府好好问上一问。 之后他们对下人简单交代了几句, 就坐上原随云的车马, 一道出了门。 和从前一样, 江易和原随云还是习惯事事让她为先。 江容也不跟他们客气, 率先钻进马车坐下。 结果就在她坐定的那一刹,她听到车外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下一刹,一道令她十分熟悉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十分清朗动听, 语气之中好像还带着几分天真, 道:“咦?这不是原少庄主吗?” “自年初昆仑山一别,也有半年了吧?原少庄主怎么忽然来了京城?” 原随云也没想到,会在江家兄妹的住处再碰上这位曾短暂打过照面说过话的神枪血剑小侯爷。 他心中十分惊讶, 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只眯了眯眼,道:“自然是有事要办才来的。” 对方应看,他本来就不太喜欢, 此刻遇上, 更是加重了这番不喜,于是答完之后, 他根本没给方应看再开口说什么的机会,就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处理,而后紧随江易上了马车。 车夫是他从太原带过来的, 最清楚他这个少主的脾气,见他如此,也完全没管方应看是什么反应,便挥舞长鞭,驾着马车驶离了这条街。 而原随云进了马车后,率先看到的便是江容皱起的眉。 他知道,她一定是认出了方应看的声音。 原随云问江容:“那位方小侯爷,就住在隔壁?” 江容点头:“对。” “原来方才那个就是方小侯爷?”唯一不认识方应看的江易也出声插了一句,“容容是买宅子买到了他家边上吗?” “怎么可能。”江容立刻否认,“我才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是他知道我买了这边的宅子,所以跟着买了过来,简直有病。” 时至今日,江容提起这事都无法维持平静,以至于说到最后忍不住骂了方应看一句。 江易听得很懵:“啊,跟着你买过来的?他什么意思啊?难道是看上你了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江容:“……” 她决定绕过这个话题,想了想后,她干脆转向原随云,问:“对了,年初在恶人谷,你是如何与他说我不愿见他的?” 原随云说我没这么说。 江容:“?” 他笑了笑,又伸手拨了下她方才上车时碰乱的额发,柔声道:“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愿让他见到你,所以不会把他来了的事报给你,更不会放他入恶人谷,请他离开。” 之前在首饰铺遇到方应看的时候,江容差不多已经从这人的说法里推测出了一点。 但这会儿听原随云本人再说一遍,仍是觉得很是微妙。 她沉吟片刻,道:“……你这么说,他会误会的。” 原随云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直接说出来到底是误会什么。 他望了她片刻,最终只轻声道:“误会也无妨啊,能把他打发走就行了。” 江易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懂方应看误会了什么的人,听他们这么说,一脸懵逼:“啊?” 江容:“别啊了,想想正事吧。” “《嫁衣神功》和《移花接玉》失窃是大事,但无缺叔叔和移花宫那边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她说,“想必他们还不知道。” “既是誊抄本,那多半是移花宫内的人做的。”原随云跟着一道分析,“江前辈可能没料到,移花宫内也出了内鬼。” 话题一扯开,江易也顾不得好奇方应看究竟误会了什么,忙道:“我今晚就给我爹递个信,让他好好当心一下。” 江容点头:“应该的。” “也是我爹性子太好,接手移花宫后,移花宫上下远不如从前那般敬畏掌门,所以才生了这样的事端来。”江易说,“这要是换了鱼叔,手下的人哪有这胆子。” “这不能怪江前辈。”原随云看得通透,“他性子是随和,但那不是底下的人背叛他和移花宫的理由。” 江容听在耳里,更觉得自己之前听到海上销金窟第一反应竟是怀疑原随云,实在很过分。 他明明亲人以外,最关心他们兄妹的人了。 江容叹了一口气,又伸手撩开车帘去看窗外,道:“再过半刻钟,咱们就能到神侯府了。” “此时此刻,神侯府内怕是也正热闹着。”原随云又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热闹的恐怕不止神侯府。”江容说,“那海上销金窟里,说不定还有更多本不可能流传出去的武林秘笈。” 这么说不是因为她看过原作,而是因为她觉得,连移花宫这种这些年来几乎彻底淡出了江湖的地方,都被盗走了秘笈,那江湖上其他门派只会更惨。 三人坐在马车里,越说越忧心。 等马车在神侯府大门前停下的时候,江容更是率先跳了下去。 神侯府的守卫认识她,欲向她行礼。 她则摆摆手,带着江易和原随云小跑着进了门。 因为前后在这也算住了一个月,进门之后,她便娴熟地穿过恢弘的回廊,行到了她师兄平时与徒弟议事的厅堂前。 出乎她意料的是,此时的厅堂内,除了诸葛神侯和他的四个徒弟,还有另一位熟人。 或者说,是她的病人。 “三师兄,苏楼主。”江容只愣了半瞬就走了进去。 “容容来了。”诸葛神侯并不意外,“我听追命说,他进城的时候碰上了原少庄主,便猜你今夜也会过来。” 江容:“事关移花宫,我当然得问问清楚。” 第38页 说完,她又回身向屋内诸人介绍江易和原随云:“我哥,还有无争山庄的少主,原随云。” 追命和冷血见过原随云,便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其余几人,听到江湖第一世家少主的名字,难免稍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大家都知道今晚的重点是海上销金窟,所以就算是初次见面,也没有太过客套,没一会儿就切入了正题。 诸葛神侯道:“据薛笑人说,这海上销金窟,是去年年初才出现的,打着无所不有的名号,一年半下来,办了三场拍卖会,所卖之物,俱是有价无市。” 苏梦枕皱了皱眉,打断道:“听神侯的意思,除了武功秘笈,海上销金窟还卖别的?” “是。”诸葛神侯点头,“因有薛衣人大侠劝阻,薛笑人被押至神侯府后,已将他知道的全交代与我了。” “苏楼主应该还记得,去年年终,陛下丢了一枚精心刻制的私印,不仅宫中遍寻不得,还差些把京城翻过来,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苏梦枕当然记得,因为那件事当时闹出了不少风波,一度成为京中茶余饭后最常出现的谈资。 他的金风细雨楼既涉江湖又涉朝堂,圣心不悦之下,难免要出手帮忙一道调查。 为此,他甚至还去查了查天下间最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入皇宫盗走皇帝私印不留痕迹的盗帅楚留香。 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因为那枚私印被盗的时候,楚留香人在兰州老朋友处做客,根本不在汴京。 现在诸葛神侯旧事重提,叫他如何不在意? 苏梦枕道:“那枚私印出现在海上销金窟了?” 诸葛神侯说是,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本该好好待在宫中或其他藏家府上的宝物,全部价值连城,令人不可想象。 “可惜薛笑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听过便算,未曾一一记下,只买了两本来自移花宫的秘笈。” 江容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凭他对武学的兴趣,应当能记住都有些什么武功秘笈吧?”江容问。 “记是记了,不过太多,无法全说清。”诸葛神侯忽然顿了顿,“随意列举几个出来,便足以震动整个江湖。” “比如?”这回是他的大弟子无情。 “比如斩经堂的风刀霜剑,拥翠山庄的凌风剑法,还有化石神功、兰花拂穴手、锁骨销魂天佛卷等等,甚至连方巨侠的独门轻功,万古云霄一羽毛都有。” 饶是江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他报出这些武功名字的时候,还是愣了半晌。 这手笔也太大了吧,她想,如果燕南天曾经把神剑诀写下来,是不是也会出现在那啊? 事实上,惊讶的何止是她。 就连屋内除了诸葛神侯,最见多识广的苏梦枕都听得变了神色。 不过苏梦枕到底经验丰富,稍一想后,便当机立断道:“此事牵涉如此重大,若是让受其所害的门派全部知晓,武林定会大乱。” 追命:“我和四师弟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决定回了京城后再慢慢商议的,只在进城路上与要去找小师叔的原少庄主简单说了说。” 说罢,他还抬手碰了碰一旁比屋内大部分人都矮半个头的冷血。 江易闻言,忍不住问:“那我还要不要写信给我爹啊?” 江容:“信可以写,但就别在信中提这事了,可以请无缺叔叔来一趟京城,反正理由都是现成的。” “什么理由?” “我想他了,天天跟你念叨他。” 江易:“……” 呃,那我爹他真的会来的。 诸葛神侯在旁看着他们兄妹二人互动,也忍不住会心一笑,道:“倘若江宫主入京,那我必得好好拜会他一番。” 江容立刻:“到时我给师兄引见。” “不过话说回来,海上销金窟的事,师兄打算如何查?”她又问。 “薛笑人买下《嫁衣神功》和《移花接玉》的时候,并未透露过自己真正的身份。”诸葛神侯道,“他行事谨慎,不知道那海岛的主人究竟是何底细,就也留了个心眼,用了个他剑下亡魂的身份。” 原随云反应极快:“那也就是说,海上销金窟那边,目前应该还不知道,买下那两本移花宫秘笈的人已经在神侯府了?” 他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表情都明朗了不少:“只要尚未打草惊蛇,总能等到他们再度开市拍卖这些的机会。” “是。”诸葛神侯点头继续道,“所以我才把苏楼主请了过来,希望他能让金风细雨楼的人帮忙留意一下道上的相关动静,等待时机。” 这打算原属神侯府与金风细雨楼的机密,若非因为他们跟江容关系密切,完全不可能知道。 思及此处,原随云不由得觉得,江容的这个三师兄,待她果真十分不错。 江容的感想也差不多,因此,在稍微放下了些心后,她就向诸葛神侯做下了保证。 “三师兄放心。”她说,“我们一定会守好风声,不耽误你与苏楼主做事。” 江易立刻点头:“对对对。” 原随云也颔首表态:“都听容容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习惯性抿起唇角望了江容一眼,意在表示他的认真。 江容知道他这个习惯,便侧首回了个浅笑过去。 这场面落在其他人眼里,差不多就是“郎骑竹马,青梅绕床”的真实写照了,以至于一时之间,厅内不少人的目光都落了过去。 片刻后,苏梦枕率先开口:“神侯的嘱托我记下了,若无其他要事,我先回风雨楼,正好对底下的人作些交待。” 诸葛神侯:“有劳苏楼主。” 苏梦枕表示这是他分内之事,旋即起身出门。 绕过厅中屏风的时候,他被门外夜风吹得咳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响,但还是让江容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江容追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扣上脉门,道:“你没事吧?” 苏梦枕笑了:“不过是咳了两下,能有什么事?” 他身体寒弱,便是在今晚这样的盛夏夜里,也体会不到多少暖意。 但这对他来说是早该习惯的家常便饭,因此他的确不怎么在意。 可江容作为大夫,自然是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不放心。 江容没松手。她侧身替他挡了挡风,而后又仔细探了他的经脉,最后严肃地嘱咐:“回去立刻喝药啊。” “好。”他点头。 “你的轿子停哪了?”她又问,“我替你把他们唤过来,你别直接出去。” 这如临大敌的阵势,叫苏梦枕哭笑不得。 换了平时,他大约会说,就这么一小会儿碍不了什么事,大可不必小心至此;但今夜话到嘴边,他却吞了回去。 他垂着眼,低叹了一声,道:“好罢,谁叫我答应了要听大夫的话呢。” 江容满意了,把他推回屏风后头,便快步跑出去喊他的手下了。 她出去后,见证了她不由分说教育苏梦枕的江易才缓过神来。 江易朝原随云的方向挪了挪身体,凑过去压低声音道:“随云你看容容这训人的样子,真是和万前辈一模一样。” 小时候他们在恶人谷一道练武时,经常能看到生了病的恶人们苦兮兮地去求万春流。 万春流作为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但他脾气不好,往往一边救一边会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江容方才教育苏梦枕,虽然措辞没那么激烈,可那不由分说的气势,真真是与万春流如出一辙。 江易看在眼里,难免被勾起了些回忆。 他觉得在场这么多人,只有原随云能明白,就同其偷偷感慨了一句。 原随云闻言,先是朝被江容推回来的苏梦枕望了过去,好一会儿后,才轻声道:“毕竟容容也是大夫。”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开,甚至可以说,他是迎着苏梦枕的眼波开的口。 第39页 而苏梦枕也当然听到了,他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无笑意。 片刻后,江容就把他的手下领到了堂前。 “好了!”她站在门口朝他挥了挥手,“快回去吧,记得喝药。” 苏梦枕把听大夫的话贯彻到底,迅速进了轿子。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要紧事一般对江容道:“上回你朝杨无邪夸过的梅子,他又命人制了一些,空了来尝尝如何?” 江容和他熟起来之后,在这些事上很少客气。她点点头:“好,我这两天就来,你替我谢谢他。” 送走了苏梦枕,江容三人也差不多该告辞离开。 诸葛神侯事务繁忙,没有多做挽留,只道:“海上销金窟一事若有了眉目,我会派人通知你们。” 江容知道,他这是在劝她不要为此太过着急,因为急也急不来。 鉴于这件事的确牵涉重大,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彻查,江容觉得,大概也只能暂时放宽心回家喂猫了。 说到喂猫,回住处的路上,她终于想起来要问原随云:“你带过来那只小花猫叫什么啊?” 原随云说还没取呢,这猫是带给阿易的,让他来吧。 “我?”江易疯狂摇头,“我也取不来名的,还是随云你来。” “等等,什么叫也?”江容立刻抓住重点,“你不要想拉我下水共沉沦,我很会取名的。” 江易:“……” 原随云:“那容容来也行啊。” 江容想了想,说叫灵芝吧,它身上的花纹像长在恶人谷里的黄灵芝。 原随云其实已经回忆不起恶人谷里的黄灵芝究竟什么样,但他记得,那些药草大半都长在最东边。 “苦血果树附近那些吗?”他问。 “是的。”江容点头,“跟苦血果一样,吃了会生幻觉。” 提到幻觉,江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误食后的反应。 如今回想起来,恶人谷能有这么多猫,可能还要谢谢这苦血果。 她倚在马车里,一边鼓着脸吹自己的鬓发,一边道:“唉,其实我今天看到灵芝,有点想阿乖了。” 江易:“那等海上销金窟的事查清楚了,你就回恶人谷去呗,我估计阿乖也正想你呢,你不在,它只能钻空被窝。” “不行。”她说,“我还有个病人没治完呢。” “噢对,你说过的,你要把苏楼主治好才会走。”江易对这事有印象。 原随云虽然已经见过了江容对苏梦枕身体的紧张程度,但听到她说要彻底治完才会走,仍是有些惊讶。 “据我所知,苏楼主的病,是还在襁褓中时落下的,很是难治。”他说,“而且时隔多年,已经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 “是挺难的。”江容没有否认,“但我治都治了,总不能治一半就不管,那样太不负责任了。” 若非知道说出来她一定会不高兴,原随云差点就想接着问一句,那要是一直治不好呢? 一直治不好,你就一直为他留在京城吗? 不怪原随云好奇或多想,因为长久以来,江容都是个懒得出门的小姑娘。 她对世上大部分事都没什么兴趣,一定要算的话,除了武学和医道,大概就只有猫了。 恶人谷不缺草药,也适合静心练武,更有阿乖和它的猫子猫孙,所以这几年她一个人留在恶人谷自得其乐,始终没有什么离开的打算。 原随云曾经以为,凭她的性格,大概还会在昆仑山下住很长很长时间。 而他只要过去,就必定能见到她,坐下来与她喝酒吃茶,再看她为自己带过去的礼物露出欢颜。 就是在她离开恶人谷准备往京城来的时候,他都觉得,至多几个月,她就一定会回昆仑山了。 谁曾想真的到了京城后,她会碰上一个让她决意治到底的病人。 “凭容容的医术,定能把苏楼主治好的。”他只能这么说。 江容并不知道他心里转过了多少想法,听到这句定能治好,还十分高兴。 “那是当然。”她说,“我为了他,可是起码愁掉了百来根头发。” 原随云:“……” 认识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就能分辨她什么时候在夸张。然而这会儿就算他心里知道她这是在往夸张里说,心里也十分不舒坦。 这种不舒坦和今夜发现方应看住在她边上时差不多,但感受更为强烈。 毕竟他知道,她是不喜欢方应看,也不想与其多接触,甚至还十分厌烦的,而对苏梦枕,却是截然相反。 虽然那的确是对病人的态度不假,但其中关心之甚,是他这个青梅竹马都不曾体会过的。 ☆、28 当天夜里回到住处, 江易就写了封信给江无缺。 洋洋洒洒一大篇,表达的尽是一个意思——爹, 容容说她想你了! 写完之后, 他还拿给江容和原随云看, 问他俩:“怎么样, 够了吧?” 江容:“……你这字是不是太龙飞凤舞了一点, 无缺叔叔能看懂吗?” 原随云抿唇笑道:“这倒不用担心, 阿易这几年的字,几乎都是这么写的。” 江容无言了片刻,低声嘟囔了句那看来你们常常互相写信啊。 江易说对啊, 因为有生意上的事要请教嘛。 江容一直知道, 江易能把江南的丝绸生意发展得这般顺利,离不开原随云的帮助。 但这会儿真的正经谈起这个话题,她才惊觉, 原来在此之前她还是低估了原随云为江易出的力。 她忍不住问原随云:“你都帮了他什么啊?” 原随云说只是些小忙罢了, 不值得特地拿出来说道。 江容才不信呢,从用化名到送账房总管,就她知道的那些, 就完全不是什么小忙。 然而原随云咬死了一句不足挂齿, 她也不能按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他帮了江易很多。 至于被帮的江易,见形势不好, 竟直接嚷着又累又困开溜了。 江容:“……”算了。 她站在廊下,把江易写给江无缺的那封信小心折好,再交给候在廊前的小厮, 道:“明日就派人送去移花宫。” 小厮躬身垂首应了,应完迅速快步退了很出去。于是偌大的花廊下,只剩下了江容和原随云两人。 考虑到原随云从太原一路赶过来车马劳顿,江容没有怎么迟疑就转头对他道:“你也早些休息去吧。” 原随云没有拒绝,但在挪步之前,他不知为何忽然叹了一声。 江容听在耳里,尚觉莫名,可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就听他再度开口,唤了她一声。 “容容。”他说,“咱们三个是一道长大的,你大可不必事事都与我算得那般清楚。” “我是帮了阿易不少。”他继续,“但那都是我力所能及,能帮一把则帮一把的忙。在我看来,这是应该的。” 江容没想到他会把话题直接挑破,一时也愣在了那。 好一会儿后,她才回神低声道:“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太麻烦你。” “我说了,那些根本算不上麻烦。”他还是这句话,“倒是你非要与我这么生分,才叫我觉得麻烦。” “我……”这么多年的隐秘心思被直接说出来,江容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是的,长久以来,她都希望能和原随云算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最好不要欠他什么。 至于原因,那当然是出于他将来可能会黑化的担忧。 她觉得这担忧有据可依,毕竟她是看过书的。 可在这么想的时候,她却忘了,对她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来说,她穿越之前看过的书,才是毫无根据的虚幻。 江容沉默了。 原随云看着她垂下的眼睫,目光停顿良久,方才接着道:“我知道,我不姓江,于你和阿易,我始终只是个外人。” 江容听到这里,总算出声反驳:“不是的,我哥把你当最好的兄弟,我也把你当朋友的。” 第40页 “那你总是对朋友这般客气,朋友也会伤心啊。”他轻声道。 后半句说得太轻太轻,几乎要被夏夜的风声盖住,但江容还是听见了。 她低下头,目光落到他二人脚尖之间,道:“……对不起。” 其实原随云要的从来就不是道歉。 或者说,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说完之后,她的反应居然是跟他说对不起。 他笑了笑,同时伸手伸手抚过她的发顶道:“我不是怪你。” “我只是希望——希望你不要总把我当成一个不太重要的熟人。” 江容原本就被他说得有点难过,再听到后面这两句,更加惭愧。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对不起,而是郑重道:“我明白的。” 两人结束了这场谈话,就各自回房去休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说的这些话,这天夜里,江容久违地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她记得原随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只象牙鬼工球。 那只象牙鬼工球雕琢精细,层层皆不同,最妙的是,把那里外六层分别转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后,中心处恰是一枚月牙。 可这么精巧漂亮的东西,江容却没有真的拿出来玩过几回。 原随云问过她,是不喜欢吗?要是觉得不够漂亮,他家里还有一个七层的,可以带给她。 江容说不用了,她对这东西本来就兴趣不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说八道,她还把这个象牙鬼工球找了出来,说可以还给他。 原随云当然没有要。 他说送都送了,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现在想想,其实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很失落的。 就算他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少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把那样珍奇的物件送人的。 再后来,他就不会再送类似的东西了。 像是察觉到了太贵重她不会要,他每年带回恶人谷的,多半都是些中原城池的市井上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 再不然,干脆就不给她带,转而给阿乖带。 但就算是那些不怎么之前的东西,她也多半会另外找机会还掉这些人情。 对江容来说,这差不多是一种用来“自我安慰”的手段。 她没想到的是,原来原随云一直都很清楚她这种“互不相欠”的态度,还会为此伤心。 从前他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她还不觉得这有什么,就像她之前劝江易的那样,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嘛,何况她和原随云也不是亲兄弟。 但今夜他三言两语挑明说清,她若是还不为所动,那也太冷酷了点。 而且站在原随云的角度上想想,她的态度,说一句气人不为过。 至少如果她是他,是绝对受不了,甚至会想跟这个朋友绝交的! 江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反省了好久好久,最后睡过去的时候,屋外的天空都泛起了白。 因为睡得太晚,第二日一早,她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准时起来练戟。 林仙儿按时在她房门口候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心下着急,便大着胆子拍了两下房门。 结果江容睡得太死,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容从前在恶人谷时独居惯了,如今住到京城,也会习惯性在入睡前锁好门窗。 除非她自己醒过来,否则下人们根本无法进去。 这会儿林仙儿等不到她出来,又听不到屋内的动静,难免焦心。 斟酌了一小会儿后,她咬了咬唇,往前院方向跑了过去。 她只是个梳头侍女,不敢也不能强行进江容的房间,但江易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这样想着,她提着裙子一路奔到了正堂。 结果江易今天也起早去视察他的铺子了,正堂里只有一个原随云。 林仙儿:“……” 原随云之前没见过她,看她这么跑过来,有些惊讶:“你是?” 林仙儿忙站定,喘着气低声道:“我是容姑娘的侍女。” 原随云觉得新奇:“容容居然也肯要侍女侍奉了?” 林仙儿听到他对江容的称呼,就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因为今日一早,厨房那边都在议论无争山庄的少爷来了。 于是下一刻,她就试探着问他:“是原少庄主吗?” “是。”原随云颔首,承认得很爽快。 “我是给容姑娘梳头的。”她说,“她今日不知为何现在还没起来,我有些担心,本想请易公子去瞧瞧,但易公子……” 原随云立刻站起来:“阿易去虹市看铺子了,容容那边我去看一下,你给我带路。” 林仙儿忙应了声是,而后领着他穿过园子,行到江容的房门前。 路上,她还小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担心,说按江容的起居习惯,往常这时候早就起了。 原随云皱了皱眉:“我知道。” 他们一起长大,便是算上江易,原随云也敢说,自己是世上最了解江容习惯的人。 因此,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焦急只会比林仙儿更多。 他只是没有表现在面上罢了。 和林仙儿一样,站到门口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抬手叩门询问。 叩了三次等不到反应后,他就不再犹豫,运劲断开了锁在门口的门栓。 梨花木门应声而开,露出屋内简单的陈设。 从原随云和林仙儿的角度,视线会被一架屏风阻挡,不能一眼看到江容的床。 但他们都看到了摆在她床畔的那双白靴。 再往里走上一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少女卷被贪睡的慵懒画卷了。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也同样觉得奇怪,都这个时辰了,她这么勤奋的人,怎么还睡着? 原随云怕她是生病了才这样,稍犹豫了下,就绕过屏风继续往里走了。 他走到她床边站定,弯腰低头,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有温热的触感从掌心处传来,叫他呼吸一顿。 但与此同时,因为确认了她没有着凉或发烧,他也略放下了些心里的大石。 江容睡得迷迷糊糊,虽然听不大清耳畔各种声响,但额上忽然多了个冰凉的东西,到底还是惊到了她些许。 她咕哝了一句似梦非梦的话,皱着眉勉力睁开眼,看到是他,脑海瞬间就浮出了许多睡前反复被她回忆起的画面。 “怎么是你……”江容以为自己在做梦,“呜,我知道错了嘛……” 这话说得既没头没尾又口齿不清,偏偏原随云听明白了。 他心里一动,却没顺着说下去,只笑着道:“困成这样,就接着睡吧。” 说罢,他终于收回手,一边替她把被子拉整齐,一边侧身回头轻声嘱咐林仙儿:“容容没事,你等她睡够了再进来寻她便可。” 林仙儿噢了一声,听话地退了出去。 而他也没有在江容的卧房里久留,又看了重新睡过去的她一眼,就跟着林仙儿一道出了房门。 林仙儿等着给江容梳头,不敢乱跑,只能等在院中。 她看到原随云出来后亦没有离开的意思,还直接在廊前的石桌边坐下了,不由得愣了一愣。 作为一个生在京城市井的小姑娘,林仙儿对江湖事哪怕没有太了解,也断不可能没听说过无争山庄的名头。 现在见到原随云这个少庄主,难免好奇地多看了其几眼。 倘若原随云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少爷,被她这么时不时偷偷瞟几眼,多半要治她一个僭越的罪。 但原随云毕竟风度好,加上觉得她年纪小,就没有计较,反而主动开口,同她说了几句。 原随云问她:“你怎么会跟着容容的?” 林仙儿实话实说:“易公子救了我,容姑娘怜我身世,便让我留下来替她梳头。” “难怪。”原随云想到江容昨天的发髻,低笑着感慨了一句。 感慨完毕,他又嘱咐林仙儿道:“她平日里不太注重这些,以后你多费心些。” 第41页 林仙儿立刻点头:“是,我省得。” 原随云闻言,又想了想,道:“她困得很,怕是还得再睡上半个时辰,你先忙别的去罢,等她醒了,我自会派人唤你。” 虽然林仙儿很想留在这边等,但主仆有别,他这般发话,她也只能应下。 时值盛夏,院内枝繁叶茂,一片郁郁葱葱。 原随云坐在石桌边,也不觉得炎热或无聊,甚至还伸手拈了两片树叶把玩。 江容好不容易睡够,从屋内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他背对着自己坐在廊前,手执绿叶侧首看过来的模样。 她愣了愣:“咦,随云,你怎么在这?” 原随云还未回答,她又想起来自己这会儿头没梳脸没洗,忙抬手往脑袋上抓了一把,四下张望着寻林仙儿的身影。 “那个,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前比林仙儿的身量。 “——给你梳头那个吗?”他笑着起身,也不提别的,“我替你去叫她来。” 片刻后,林仙儿就小跑着回来了。 江容在屋内坐好,任小姑娘一下一下梳过自己的长发,随口问了一句:“对了,随云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啊?” 林仙儿作为她的侍女,对她的问题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立刻把早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讲到最后,林仙儿还好奇道:“原来容姑娘不记得了吗?可我听见您跟原少庄主说话了呀。” 江容:“……” 天哪,所以那居然不是做梦吗? 她尴尬不已,恨不能捂脸,但余光瞥到小侍女还在一派疑惑地盯着自己,还是维持住了神态,一本正经道:“哦,我给睡忘了。” 林仙儿:“?”还有这种忘法的吗? 因为早上半梦半醒间发生的这一出,之后彻底洗漱完毕再见到原随云,江容还是有一丝尴尬。 好在原随云完全没提这事,只告诉她,江易今日有事要忙,一早就出了门。 “容容若是空着,不妨陪我逛一逛京城?” 江容还处在对他的愧疚之中,当然立刻应下:“没问题,我带你去吃汴京最好吃的酒楼。” 原随云抿唇:“那现在就出去?” 因为西十字街离京城最热闹的那几处地方都很近,两人出去时没带什么随从,也没有乘马车。 江容之前逛了不少回,对这几条街都很是熟悉,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去到金梁桥边。 桥上卖花的妇人被她照顾了许多生意,早就记住了她,一看到她就迎了上来。 江容从前和林诗音一起来时,倒是可以爽快地买下一捧给漂亮姐姐,但今日同行的是原随云,她这么做难免有些奇怪。 于是她对那不知姓梁还是姓陆的妇人笑了笑,道:“今天就不买啦。” 妇人也笑,低头挑了一枝还沁着露珠的粉荷出来,说要送给她。 江容愣了一愣才接过,朝其道了一声谢。 举着粉荷过了桥后,原随云才状似无意地问她:“你经常买那人的花?” 江容点头:“她是个寡妇,靠卖花为生,我出门碰上,就会买一点送人。” “送人?” “送大美人。”江容嘿嘿地笑,“你还记得我们当年救下的小李探花吗?” 虽然李寻欢长得很不错,但原随云记得江容当年并没有对其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所以稍一想,他就反应了过来:“他那位号称汴京第一美人的表妹?” “是!真的特别美。”江容一边说一边比划,“鲜花赠美人,她高兴,我也高兴,何乐而不为?” 原随云很少见她眉飞色舞成这般,一时新奇,就定神多望了她片刻。 她被望得莫名,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脸,问:“我面上有东西吗?” “……没有。”他微笑着否认。 “没有就走吧,再过一刻钟,那间酒楼就该客满啦。”江容说。 原随云点点头收回目光,正欲随她一道加快脚步,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汴河对岸,正有个极挺拔英俊的青年正望着他们。 他动作一顿,侧首迎上其目光,原以为对方起码会有所收敛,岂料那青年还是明目张胆地盯着他们,甚至还在他回望过去的时候抬了抬下巴。 下一刻,河对岸就响起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江谷主”。 原随云:“……” 江容听到这个声音,就本能地皱起了眉。 “怎么又碰上他。”她语气里有明显的抱怨。 原随云:“那是?” 江容朝河对岸看了一眼,发现那家伙已经朝金梁桥方向跑了过来,顿时更加头痛,没好气道:“他叫白天羽,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原随云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除了名字,他还听说过白天羽的诸多风流事迹。 江容怎么会认识此人的?原随云十分在意。 但开口询问的时候,他还是一副很随意的语气。 江容也没有多想,直说道:“李探花给诗音姐姐办的生辰宴上认识的,之后在李园也碰上过几次。” 她话音刚落,白天羽就从金梁桥上跑了过来。 因为天气炎热,他今日穿得格外单薄清凉,也不似以往那般是黑衣,反而一身都是白色,唯有腰间的刀漆黑无比。 黑白对比之下,倒把他这一身的气势衬得更叫人不敢直视了。 江容和他打过架,当然不怕他,见到他笑嘻嘻地凑上来,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你叫住我做什么?”她问。 “碰上江谷主高兴啊。”他还是那副在江容听来无比欠打的语气,“就过来打个招呼。” 江容哦了一声,说现在招呼打完了,你可以走了。 说罢她就要往酒楼的方向走,还在抬脚的时候轻拉了拉原随云的袖子。 原随云察觉到她的动作,干脆没同白天羽说话,沉默着跟了上去。 结果白天羽竟也跟了过来,还问她是不是要去吃饭。 江容:“……我吃不吃饭不关你的事。” 她越是这样冷淡不耐,白天羽就越是来劲。 他勾唇一笑,拉长了语调道:“如果江谷主是准备去聆仙楼的话,就关我的事了。” 他口中的聆仙楼,正是江容准备带原随云去的那一家,也是江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他时去的那家。 江容被他说得不解:“什么意思?” “聆仙楼今日被我包下了。”他说,“用来为我的弟兄们接风洗尘。” 江容无语。 “不过江谷主若是想去,我匀个雅间出来也无妨。”他又道。 江容迟疑了一瞬,如果今天她是自己出来吃饭,那她一定不会承白天羽这个人情,因为她知道一旦承了,这人能把她烦死。 可是这会儿她并非独自一人,她还带着说好了带他去汴京最好酒楼的原随云一道,她不想扫他的兴。 “那……”她想对白天羽说那就麻烦你帮个忙了。 然而第一个音节刚出口,便有另一道声音盖过了她的。 是原随云。 原随云道:“那就不劳白堂主了,我与容容另寻去处即可。” 白天羽:“???” 这小白脸谁?居然能喊江容这朵可怕的霸王花容容?! ☆、29 白天羽尚处在震惊之中, 原随云已经拉着江容准备离开了。 江容跟是跟上了,但还是忍不住低声同他强调:“聆仙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 别的地方味道比不了。” “那就下回再去。”原随云道, “反正我也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 “也好。”江容点头。 她话音未落, 之前被撇下的白天羽也快步跟了过来。 从金梁桥往虹市走, 一共就这么一条路一个方向, 江容便是再不耐, 也无法勒令这家伙不从这走。 因此,在察觉到白天羽再度追来时,她直接扭过了头没有理会。 就像之前谈到林诗音时格外眉飞色舞一般, 这么多年, 原随云也很少见她对谁露出这般明显的不悦态度。 第42页 这让他觉得新奇的同时,亦忍不住多瞥了白天羽一眼。 巧的是,他看过去的时候, 白天羽也正打量他这个“小白脸”。 两人之间隔了个江容, 目光在空中陡然相撞,一个带着明显的探究和微妙的敌意,另一个倒是平稳自如, 沉静无波。 原随云自然是不动声色的那一个, 纵使被白天羽这么盯着,也没有落了脸色, 反而还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丁点笑意。 他惯来如此笑,在一般人看来温文尔雅, 极具风度,但放在此情此景之下,难免让白天羽觉得他这是在嘲讽自己。 白天羽天赋卓绝,成名迅速,又兼一副寻常青年才俊根本无法企及的好面孔,素来骄矜。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赢了他还不不怎么搭理他的江容兴趣十足。 兴趣在前,他对江容的容忍度自然极高。 但那只是对江容,对江容身边的人,他是绝对不可能“爱屋及乌”的。 故而原随云一笑完,他就眯着眼开了口。 他望着原随云,道:“相逢即有缘,这位公子认识我,我倒还不认识这位公子,敢问高姓大名?” 这种明晃晃踩交谈对象一脚的话,原随云七岁就能听明白了。 他觉得这位神刀堂主武功虽不错,但头脑委实简单了些,就好比这句话,说得便十分低级。 但再低级也要答。 于是他维持着先前那点笑意,道:“我姓原,是容容一起长大的朋友。” 白天羽:“……” 原随云说完那句话,就收回了目光,低头去同江容继续说话了。 他瞥到了聆仙楼的招牌,也看到了位于那招牌斜对面的一座热闹酒楼。原随云道:“那里瞧着也不错。” 江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思忖片刻,道:“我没吃过,但追命说他们家的酒很好。” “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句接一句说了下去,叫白天羽连个插嘴的机会都寻不到。 而等他们走到聆仙楼下后,他那群从关东赶来的弟兄们也瞧见了他,喊着堂主,招呼他快进去。 白天羽气得不行,又不好不理会自己的手下,只好先上聆仙楼坐下。 另一边江容和原随云进了斜对面的酒楼后,恰好赶上今天最后一个紧邻汴河的雅间。 江容大呼幸运,小跑着上楼坐下,按自己印象里原随云的口味点了一大堆菜。 点到后面,酒楼里的小二都忍不住提醒她:“姑娘,您二位吃不了这么多的。” 江容却摆手:“无妨,照着上就是了。”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是以她这么一说,小二也就收了声,任她继续点了。 原随云也听得惊讶:“不必点这么多。” “我不知道他们家什么做得好嘛,都点一些试试。”她说,“而且我说了要带你尝京城风味呀,那就尝齐全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原随云也舍不得拒绝这番心意了。 他笑了笑,说那好吧,咱们慢慢吃就是了。 “要是吃到味道还成的,还能再叫一份给我哥带回去。”江容又道,“他今天出去得这么早,估计忙得很。” “阿易的铺子似乎也在这附近。”原随云回忆了一下江易的说法,语气不定道。 “是吗?”江容一边问一边把头探出窗外瞄了几眼,结果还没来得及辨认沿河这么多铺子哪些是卖丝绸的,就率先看到了东边的河水里,不知何时竖起来了一座云台。 那云台以青竹建底,故没有对河水造成什么阻拦。 青竹底周围又立了八根粗细均匀的柱子,将其彻底固定在水中。 柱身覆了色彩不一的的绫罗,此刻正迎风飘荡,吸引着过路人为其驻足。 江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猜出来这云台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等小二进来上菜的时候,她便顺口问了一句。 小二立刻“嗨”了一声,道:“那是城西的张员外,为前几日评出来的京城第一花魁搭的台子。” “张员外好舞,又听说那花魁舞姿绝世,便放出话来,要请美人在七夕夜起舞汴河,让全京城都一饱眼福。” 江容解了惑,遂点点头不再多问。 但那小二打开了话匣后就关不上了,一边摆盘一边继续道:“据说之前评第一花魁的时候,京中九成文人,都毫不犹豫选了芙蓉榭里这位姓李的美人。” “我们寻常百姓,平时哪去得起芙蓉榭啊,现在大家都盼着初七早点来呢,到那时,说不定可以远远瞧上一眼。” 江容:“……” 姓李的美人,还非常得文人欣赏赞誉,不会是李师师吧?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位美人叫什么?” 小二思索了一会儿才答:“好像是叫李师师?” 江容:“……”果然。 小二退出去后,原随云看到她不同以往的神色,颇有些在意。 他问江容:“莫非容容认识这京城第一花魁?” 江容本想说不认识,但想到眼前这个人有多心细如发,还是换了个说法。 “之前听人说起过几回。”她说,“在京城的秦楼楚馆里,应是极有名气的。” 原随云:“?” 为什么他总觉得听这语气,她对京城的秦楼楚馆似乎很了解? 江容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 事实上,之前被追命陪着逛京城的时候,她就很想见识一下汴河沿岸鳞次栉比的各大青楼了。 可惜追命怕被诸葛神侯知道,始终没胆子带她去,每次都用别的搪塞过去。 这回有人斥重金在河中搭建云台请李师师这样青史有名的名妓跳舞,她当然觉得有必要凑个热闹。 而算算时间,七夕也近在咫尺了。 想到这里,她又抬起头迎上原随云的目光,道:“后天就是初七,到时叫上我哥,我们一起来看李师师跳舞吧。” 原随云:“……好。” 和原随云的心情复杂不一样的是,江易晚上回家听说了这事后,兴趣比江容更大,还表示可以租一条画舫,在河上看,这样就不用同别人挤来挤去了。 江容觉得这主意十分不错:“可以可以,那就租一条。” 说到一半,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可能要多带个人,你记得租条大一些的。” “多带个人?”江易好奇,“带谁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原随云比他更想知道,但原随云忍住了没问,只试探着猜了一句:“应该是容容在京城交到的朋友罢。” 江容嗯哼一声,说你们等着就好啦,到时候见了人不要太惊讶。 江易:“神神秘秘的,不像你。” 原随云听她语气是不打算透露了,就干脆结束了这个话题,顺便给她夹了一块烧鹅,道:“容容今日起晚了,一会儿是不是还要练戟,我陪你一道如何?” 江容本来想说是,但咬了口鹅肉后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忙摇头道:“我吃完要先去一趟金风细雨楼,回来再说吧。” “又去看苏楼主啊?”江易已然习惯,“那我一会儿就派人给你备马车。”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听到茶馆里有人议论,似乎六分半堂最近又有了什么大动作。”江容皱着眉道,“风雨楼和六分半堂只是明面上维持着和平,六分半堂闹出动作,风雨楼那边应该正焦头烂额着。” “所以你不放心?”原随云问。 “大事上我插不了手,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江容说到这,不由自主叹气,“但苏梦枕这人总把自己的身体放在那些大事后面,他那些手下也管不了他,我没法放心。” 江易听得连连点头:“那你还是去看看吧。” 原随云沉吟片刻,道:“我送你去罢。” “不用这么麻烦啦。”她摆手拒绝,“我估计要在风雨楼多待会儿呢。” 原随云心想就是因为知道你要多待,我才想跟着一起去啊,然而这话若是说出来,她八成要吓跑。 第43页 于是思忖良久后,他只能退一步道:“那你回来后,与我和阿易说一声,这样我们也好放心。” 江容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干净才抬头应下。 她其实想说就她对京城的熟悉程度,以及京城诸多势力对她身份的忌惮,多晚出门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转念一想,原随云这么说,也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就把话吞了回去。 放下筷子没多久,底下的人就迅速备好了马车。 江容趁着夜色快步穿过漏在中庭的树影和月光,像以往一样交待了一句去风雨楼,便上了车。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今夜的金风细雨楼,正忙成一团。 江容抵达时,红楼里甚至还有不少受着伤的人在出入,场面与平日大不一样。 她目光扫过那些人,大概判断了一下伤势,发现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少数几个似有中毒迹象的,也应已服了药有所缓解了。 江容心下稍定,转身吩咐了车夫在楼外等候,而后便进了楼。 进出的伤者大部分不认识她,见她这么直接越过守卫直接进去,还互相交换了个几个眼神,似是在问这是哪尊大佛。 一直到江容彻底进去,才有曾见过她的人答:“是咱们楼主的大夫。” “昆仑山恶人谷的主人,六五神侯的师妹。” “恶人谷的主人?那她爹是不是江——” “就是江小鱼江大侠。” ……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散去。 江容其实多少听到了几句,但她没有理会,更没有回头,顺着记忆一路进到红楼深处,待听到苏梦枕比平日有力的说话声,才止住脚步。 但这却不是因为她放心了,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里头一定有让苏梦枕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的人。 这样的人,多半出自六分半堂,所以他才会表现得如此强势,言语上都丝毫不让。 想到这里,江容不由得更担忧了些。 所幸她来得巧,里头的谈话差不多快要结束。 “既然你我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雷某也该告辞了。” 又是一道极洪亮有力的声音响起。 江容:“!!!” 虽然六分半堂有不少姓雷的,但是能直接以“你”来称苏梦枕的,恐怕只有他们的总堂主雷损了吧? 和来之前一样,这一次她依旧没有猜错。 此刻在红楼内与苏梦枕谈话的,正是雷损。 雷损是打着“解开误会”的名头来的,还奉上了给风雨楼弟子的伤药,将讲和的架势做得再足不够。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提起了他女儿与苏梦枕的那道婚约,说若是不出意外,明年开春,他便会派人把雷纯接入京城,让他们择日完婚。 江容并没有听到这些,只在雷损离开的时候隔着珠帘与其打了个照面。 令她意外的是,雷损明明从未见过她,却像认识她似的,在经过她身侧时,看了她好一会儿。 像雷损这样的高手,只动目光不动手,都足以骇住人。 一般人在他的目光下,怕是连动都不敢动。 好在江容不是一般人,她从小在燕南天和韦青青青的气势下长大,此刻见到雷损,自然半点不惧。 雷损看她,她就看回去。 雷损只看不开口,她也就不出声。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道珠帘盯着对方,谁都没有移开目光,直到跟在雷损身后的白衣青年低声开口。 他大约是为了提醒雷损,开口唤了一声总堂主。 这一声总堂主出来,才叫江容真正确定他们的身份。 但江容还是没有开口,她始终静静地站在那,一派等他们离开才会动的架势。 雷损到底走了。 他收回目光,经过珠帘。 随着他的脚步往外,江容也看清了跟在他身后的白衣青年。 那人低着头,不仅完全没有看她,还将气息敛得极好。 就算因为他的姿势无法彻底看尽他的五官面容,江容也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雷损最信任的手下,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低首神龙狄飞惊。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江容或许会好奇一下,这位撑住了六分半堂半边天的低首神龙究竟长什么样。 可此情此景之下,她一颗心都在苏梦枕的身体上,见这两人从楼中出去,便立刻抬步朝她闻到的血味奔了过去。 苏梦枕在咳血。她方才就发现了。 但她也发现了他在勉力支撑着与雷损交谈,所以她忍住了内心的焦灼,没有立刻冲进去,让他失了在敌人面前的气势。 现在雷损和狄飞惊走了,她也没了顾忌,一进去就率先扶住了面色苍白的他。 “我就知道。”她探过他的脉象,低骂了一句,“你今天动手了,对不对?” 苏梦枕知道自己瞒不住她,所以就算心中怕她生气,也点头承认了:“是出了几招。” 说罢,他又咳了两声,声音疲软道:“容姑娘莫忧,我还死不了。” “你当然死不了。”江容头也不抬道,“不然我之前在你身上费的功夫算什么?你当我就那点本事吗?” “是,多亏了容姑娘。”在她面前,他服软服得毫不犹豫。 可惜江容已经不吃这一套了,她听到他说话,只想让他少费些力气,别再给她增加工作量。 于是她松开手抬起头,朝他做了个把嘴闭上的手势,做完还摆出凶狠的表情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 好吧,当一个合格的病人,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听大夫的话。 见他乖觉地不再开口,江容才稍微放了点心。 她来了太多次,虽有客人自觉,但吩咐命令起苏梦枕的手下时,也早就没了包袱。 此刻她为稳定他的伤势,用金针暂且封住了他的几处穴道,就立刻唤了人过来,命他们把苏梦枕抬到房间里躺下。 做完这些,她又问侍奉苏梦枕起居的人,道:“他今夜还未喝过药吧?” “……是。” “因为六分半堂和雷总堂主——” 江容打断了解释之语,说我知道,你们不用说了。 “我没有怪你们楼主的意思,你们两方势力相争,出一点意外,谁都没办法。”她说,“我只是确认一下,好斟酌该如何另外开药。” “对了,风雨楼应该有专门的药房吧?”她又问,“他这样的药罐子,碰上我之前应该也没少喝药。” “自然有。” 江容立刻表示带她去,她得亲自抓药煎药才行。 “那原本该喝的那一碗呢?需要重熬吗?” “倒了吧。”她毫不犹豫,“他现在不能喝那个,不用给他省钱。” 如此交待完毕,她又风风火火地进了位于另一座楼里的药房。 药房里的弟子本欲帮她,结果被她全部挥开拒绝。 可能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着急,那些弟子没有再坚持。 不过看着她一个人动作,也不知是按什么药方抓的药,这些人还是有些担忧。 最后在她亲自动手煎药的时候,总算有人开口问了一句。 江容心神稍懈,正要简单解释一下自己的意图,就听到药房外响起一阵喧哗。 下一刻,药房大门被推了开来。 杨无邪闯进来,语气很急,道:“江谷主,您去看一下楼主吧,他似乎晕过去了。” 江容把手中的扇子交给他,语速极快地交代了一下该如何扇以及扇多久,而后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回去。 杨无邪没夸张,苏梦枕的确晕过去了。 不过问题不大,因为他是痛晕过去的。 他今日动了手,动完又在雷损和狄飞惊面前撑了许久,直接牵动了他本就孱弱的心脉。 江容为了稳住他的伤势,用银针封住了他几处大穴,防止他因为疼痛而无意识间运气,最后把经脉弄得更脆弱。 如此一来,他的伤势是暂时稳定了,但他要承受的疼痛却始终无法排解。 第44页 所以江容去抓药煎药没多久,他就疼得晕了过去。 对苏梦枕来说,这大概还是头一回。 否则他的手下们也不至于那么慌张。 江容过去后,确认了一下他的伤势没有变糟,才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在药房忙了许久,烟熏火燎之下,汗水蓄了一脸。探完脉起身之际,恰有几滴落下来,掉到了他苍白的手腕上。 不管看多少次摸多少次,江容都觉得那手腕瘦得叫人心惊。 她垂了垂眼,在心底叹一口气。 以往他稍出些小问题,她都要说上很久。 但今夜,她却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来。 她知道他是身不由己,也知道他比谁都想活得好好的。 既然如此,她也要拿出从万春流那学到的所有东西来好好治他,她想。 因为不放心他的伤势,之后杨无邪煎完了药送过来喂苏梦枕喝下后,江容也没有走。 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但精神紧绷了一晚,脑子里能翻出来的全是些药理知识,干脆不再强迫自己去想。 杨无邪怕她太累,便提议由他在这守着,她先去休息,一旦有什么问题,他再喊她来瞧。 江容想了想,强撑的确不好,就应了下来,去边上的客房躺下了。 后半夜她被窗外的风声惊醒,总算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忙跳下床出去,准备托杨无邪派人去西十字街帮她向江易和原随云说一声。 结果一开门,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竹马。 他们被一个她很眼熟的风雨楼侍从带着,正朝她房间走呢。 江容:“……” 救命,怎么还一起找过来了? 她开了门,原随云和江易便也看到了她。 两人一同在夜风中加快脚步,面上俱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江容知道自己肯定惹他们担心了,便抢在他们开口之前解释了一下今晚的状况,末了诚心道歉。 “没事没事。”江易率先摆手回应,应完还扭头冲原随云抬了抬下巴,挤着满是困意的眼睛道:“我就说容容不会有事的嘛,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30 江易这番话叫江容和原随云都无言了一小会儿。 片刻后, 原随云打破沉默,道:“我看你一直没回来, 有些担心, 便叫了阿易一道来金风细雨楼看看。”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担心十分有理有据, 停顿了一瞬后, 他又补充道:“毕竟你也说了, 六分半堂今日有大动作, 金风细雨楼很难不被波及。” 江容听懂了他的意思,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师父是谁了吗?六分半堂可不敢动我。” 这话说得俏皮得意,尽是让他们放心的意思。 原随云听在耳里, 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道:“总而言之,确认你无事就好。” 江易惺忪着眼疯狂点头:“对对对,容容你没事就好。” 江容看他一副困得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 忙道:“行啦,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送你们。” 这就是她暂时还不会回去的意思了。 原随云不用如何思索就能懂,但他还是装得没懂一般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问:“那容容你呢?何时回来?” 江容没多想就答了:“我一会儿先去看一下苏楼主如何了, 剩下的事,要等过了今晚才能决定。” “咦?”听到她这句话, 江易总算稍睁开了些眼,有些疑惑道:“苏楼主他……生了什么急病吗?” 苏梦枕受伤是大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更不能传出去叫外人知晓。 因此,江易和原随云找过来的时候,杨无邪特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多谈。 被原随云问及江容为何留宿不归的时候,也只说是为了重新拟方开药,所以耽搁了时辰。 当然,这么说只能算是避重就轻,也非胡说八道就是了,毕竟江容今夜的确重新给苏梦枕拟了方开了药。 至于金风细雨楼里的其他人,在杨无邪的管束下,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多言半句。 江容刚睡醒时没想到这一层,这会儿被江易一问,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十分头痛,因为话说一半再撒谎搪塞补救对她来说着实有点难度,尤其是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前的不止江易,还有原随云。 江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编个谎话出来,原随云甚至不用细想,只需观察一下她的神色,就能发现不对了。 可她也不能直接说实话,虽然她相信原随云和江易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但这毕竟不是她的事,是金风细雨楼的事,她信不信不作数。 这边她两头为难失了声,另一边原随云也从她和江易的对话以及她此刻的表情中猜出了个大概。 原随云思忖片刻,道:“时辰也不早了,阿易约了人谈生意,明日得往城北去,回去着实麻烦,不知苏楼主和杨总管可否收留半晚?” 江容:“!!!” 她完全没想到,原随云竟会主动提了这样一个建议。 认识这么多年,江容虽然不敢说能完全看透原随云的心思,但多少了解他的性格和习惯。 大概是因为七岁就到了恶人谷治病学剑,他身上没有一般世家少主的骄矜,但做事向来很讲究分寸,像这种初次上门就主动开口求留宿的事,放在平常,他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做。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之前的对话里猜中了她在为难什么,所以拿江易要跟人谈生意当借口,表示他们可以留在风雨楼,好让她和杨无邪都能放心度过今夜。 想通了这一点后,江容再望过去的眼神都充满了歉疚和感激。 她立刻道:“那我去跟杨总管说一声,让他帮你们安排两个房间。” 原随云颔首:“好,有劳容容了。”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想那么多,听说可以不用再坐马车颠簸一路回去,就把之前的话题全忘了,大呼这个主意好,还是随云想得周到。 江容:“……” 他是想得很周到,周到得让她不好意思。 不过事已至此,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处理办法了。 江容不再多想,吩咐为他俩引路的那名弟子,让其向杨无邪转达自己的意思。 那弟子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如此安排的深意,立刻躬身应了声是,而后飞快地去通知杨无邪了。 片刻后,杨无邪就带着他亲自寻了过来为原随云和江易安排客房。 江易困得很,根本没有意见,一听能睡觉了,比谁反应都快。 “随便给个有床的房间就行了。”他说。 杨无邪说那可不行,您是容姑娘的兄长,那就是风雨楼的贵客,不能怠慢。 “原少庄主也是。”说到最后,他如此补充道。 江容自觉这事已经圆满解决,便道:“总之杨总管看着安排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对了,你们楼主情况如何?可有醒过?” 杨无邪说醒过一次,不过没多久又睡过去了。 江容揉揉眉心,道:“我去看看他。” 她说着就要往苏梦枕起居处过去,结果被原随云一把拉住。 正想转头问他怎么了,余光又瞥到他骤然解下了背后的玄轻羽披风。 下一刻,那件轻薄却精致的披风就盖到了她背上。 原随云一边打结,一边垂眸道:“虽入了夏,但夜间毕竟风大,还是披上为好。” 江容:“……其实不用,我不冷。” 可原随云已经打好了结,他也不多说什么劝她的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她。 江容:“……”好吧。 她把手臂一同缩进去,摆出已经彻底盖好的模样给他看,道:“那你也赶紧跟杨总管去休息。” 这一回原随云没有再拦她。 不过原本已经准备带他们往另一边去的杨无邪倒是愣了一愣才重新抬步。 江容裹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行到苏梦枕房门前。 守在那的人俱认识她,见了她不仅没有阻拦,还立刻替她隙开了门缝请她进去。 第45页 屋内只点了一盏不太亮的灯,有些昏暗,但好在还能看清里面的陈设。 江容走过去,在他床边坐下,缓了半口气后,才伸手去探他的腕。 他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但四肢照样冰凉,哪怕喝了药也不抵用。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伤势终究稳定住了,而且情况比她睡之前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江容想,这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的类似情况实在不少吧。 明明怎么看都弱得只剩几口气了,偏偏每一次都撑了下来。 这样顽强的生命态度,如何不叫人佩服? 所以哪怕不管什么王朝更迭和江湖风雨的大事,她也很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来,慢慢地治好所有病症。 这么想着,江容把他的手臂放了回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手腕动了一动。 “你醒了?”江容未作他想,“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呢。” 回应她的是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她定睛一看,发现他在一片昏暗之中皱起了眉,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 果然,下一刻,他锁着眉头低声说了句什么。 江容本想靠近了去听,但尚未弯下腰,就感觉自己反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扣得很紧,叫她不用劲根本无法挣脱,可若是用多了劲,又难免会让他魇得更厉害。 两厢犹豫之下,她只好先尝试唤醒他。 好在她是个大夫,要弄醒一个人还是不太难的,把握好度,扎一针就行。 江容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内摸出一根针来,甚至没细看就扎了下去。 对苏梦枕来说,这一针虽然感受强烈,但总归打断了他的噩梦,让他得以睁开眼。 屋内一片昏沉,他又受着伤睡了许久,以至于第一眼看到坐在床畔的人影时,他还愣了一愣。 江容倒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睁眼。 她收了针放回怀中,见他愣住,没有别的反应,便笑着问了一句:“难道我把你治失忆了?” 听到她的声音,苏梦枕才总算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梦中梦,他的确醒了过来。 但他张了张口,仍然不知道说什么。 认识,或者说保持医患关系这么久,江容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 她觉得有趣,便又弯了弯唇角,顺便动了动被他抓住的那只手,道:“不管你有没有失忆,都先松手如何?” 苏梦枕之前梦到了很多幼时的事。 那会儿他只知道自己受了伤,却不知究竟伤得多重,最大的感受就是,相比一般人,他实在是太容易生病,太容易觉得天气严寒了。 纵然这体质最后反而帮他更完整地继承了红袖刀法,但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的确真切地痛苦过。 只是再痛苦,他都未能逃开。 今夜他梦见幼时的事,只觉整个人都被笼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喘不过气来。 所以察觉到手边传来的热意后,他就本能地握了上去。 寒冷无处不在,热意却只有那么一丁点,让他下意识握得更紧,直到被颈边传来的痛意唤醒。 醒来后,他先是空茫了片刻,再因她开口而惊讶,反倒是把掌中的热源抛在了脑后。 又或者说,他是因为下意识不愿松开,才暂时忘却了这件事。 可惜暂时终归是暂时。 现在她都出了声,他当然要松开。 “抱歉。”他听到自己低声说,“冲撞容姑娘了。” “无妨。”江容揉了揉手腕,没有计较,“你做噩梦了嘛。” 苏梦枕闻言,又是一愣,道:“没想到容姑娘这都看出来了。” 江容笑了,说你眉头皱成那般,还说了梦话,我若看不出来,岂非成瞎子了? 开过一句玩笑,她又旧话重提,说时辰还早,他当再睡会儿,病人就该养足精神。 苏梦枕:“什么时辰了?” 江容:“丑时三刻多一些吧。” 这个时辰,说一句深夜不为过。 因此苏梦枕难免惊讶:“容姑娘今夜一直未走?” 江容点头:“对啊,你伤势没彻底稳定下来,我怎么放心直接甩手离开?我可是你的大夫。” “那——”他想问那你是一直没去休息吗? “好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江容直接打断了他,“一直守在这的是杨总管,我给开完药没多久就去睡了,只是半夜睡醒,过来瞧一瞧,你不用太过意不去。”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麻烦了她太多,苏梦枕想,叫他如何能真正过意得去不放在心上。 沉默片刻后,他才低声道谢。 江容拍拍裙子起身,道:“其实呢,只要你遵从医嘱,早点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谢了。” “行了,你继续睡吧,我也回房去。”她停顿了一下,“一会儿杨总管也该回来了。” “杨无邪去哪了?”他问。 江容摸摸鼻尖,道:“我哥和随云看我一直没回家,担心找过来了,我琢磨着这么晚了,他们再折腾一趟回去也麻烦,就拜托杨总管收留他们半晚。” “其实怪我忘了派人跟他们说一声,最后反倒给大家都添了麻烦。” 苏梦枕原先还有些倦意,但听到这番话,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好一会儿后,他才轻声道:“……不必这么说。” 江容知道他接下来就该谢自己了,忙退开两步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要回房去了。 临出房门前,她想起另一件事,便回身嘱咐了一句:“对了,天亮之后,再饿也不要吃东西,粥也不行,等我过来给你开另外的药。” 屋外月光皎洁,比屋内只亮不暗。 苏梦枕躺在床上看过去,只觉那一小块地方都被笼上一层清辉。 而她站在清辉下,眉眼秀致,目光明亮,表情鲜活,正如他们在神侯府初见那一回。 只是那个时候的他,想的只是,崔略商虽然行事不及他两个师兄谨慎,但也绝非粗枝大叶之人,怎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朝一个小姑娘介绍起他的身份来了。 至于这小姑娘本身,除了长得实在漂亮之外,倒是没让他想太多。 而现在—— 苏梦枕微微偏开目光闭上眼,轻声应下了她的嘱咐,告诫自己切勿想下去。 人生百年,而他拼尽全力,或许只得其中一半。 有很多东西,他并非不想争取,而是知道对他来说,争取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中之难了。 更不要说他身上还背负着那么多无法轻易卸掉的东西。 …… 第二天一早,江容一出房门,便看到了等在门前不远处的原随云。 她咦了一声:“我哥呢,还没起吗?” 原随云点点头:“他说同人约了下午,想多躺会儿。” 江容:“按他的作风,肯定不止找了一个理由,我猜他还抱怨了一下我没递信回家,扰了他半夜清梦。” 原随云听得止不住笑,说你还真是了解他。 江容:“他是我哥嘛。” 说完,她看到他那身与披风同色的衣服,又一拍脑袋闪回了屋内,说要把披风拿出来还给他。 那披风制得精巧,昨夜在月光和灯火下,已然能看出不凡,此刻拿到阳光下看,更是流光溢彩,锦绣不似凡品。 江容捧得小心翼翼,道:“你这一件抵得上我十件了吧。” 原随云大方地接了过去,笑着表示那也不至于,只是刺绣的时候费多了些功夫。 “容容若是还瞧得上眼,回头我让家中绣娘再绣一件出来。” 江容立刻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剑客穿披风没什么关系,我就算了,我穿着练武不方便,别费工夫了。” 原随云闻言,也没有坚持。 他想了想,干脆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昨夜去看苏楼主,他如何了?可有好些?” 江容并不知道他问这句的重点在于想知道她要在风雨楼呆多久,诚实道:“昨夜去看的时候,问题已经不大了,我一会儿再给他另外开副药,喝上半个月,应该就缓过来了。” 第46页 药理上的事太复杂,哪怕原随云相比一般人算有基础的,她也没有解释太多。 不过原随云在意的本来也不是这些,所以他问完这句,就没有多问了,只点点头,问她道:“那你现在要去给他开药了?” “嗯,差不多了。”江容也点头。 “我陪你一道吧。”他说,“从前我也替万前辈抓过药,总归能稍微打些下手。” 江容一想这确实,相比金风细雨楼药房里那些弟子,和她一样出身恶人谷的原随云,的确更能理解她很多意图,不至于每抓一味就要问好几句。 “行,那就麻烦你啦。”她答应下来。 兵荒马乱了半个晚上,药房里的弟子都没什么精神。 江容带着原随云过去时,还有好几个在守着药臼打盹。 不过他们几乎都见识过杨无邪待她有多恭敬,见了她,自然立刻打起精神迎上来,问她有什么能做的。 江容还是那句话:“备好水就行了,别的不用你们操心。” 因为昨夜已经确认过苏梦枕的情况,此刻再另外开药,江容远比昨夜要从容。 她一边写,一边念出来给原随云听。 而原随云一边听,一边就在那一排药柜中将她要的全分毫不差地抓了出来,动作之快,叫药房里一群弟子目瞪口呆。 杨无邪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工完毕,准备煎药了。 江容把自己写下来的方子交给他,如从前那般认真交待道:“接下来半个月,按早晚一碗,给你们楼主喝这个。” “那半个月后?”杨无邪克制着没往原随云的方向去看,“还是喝原来的吗?” “半个月后我会再来一趟的。”她没有把话说死,“到时候再说吧。” 杨无邪点头:“好,那我先代楼主谢过江谷主。” 江容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这会儿代完了,他难道就不会谢了吗? “要我说啊,咱们以后还是省了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吧。”她停顿了一下,“他身上那么多病,一时半会儿哪治得好,难道要我来一次就听你们风雨楼上下一个个分别谢我一次吗,你们不嫌说得累,我都嫌听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无邪也只能尴尬地表示,以后他会尽量少说。 之后她又在药房里呆了会儿,帮着看了会儿火候。 杨无邪一直没走,她想了想,屏退其余人等,把昨夜的短暂为难简单说了说。 说到最后,她偏头瞥了原随云一眼,道:“苏楼主的伤势,昨夜就稳定了下来,之后这半个月,他只需按时喝药,问题便不会太大。” “我也会交待我哥他们不把这件事传出去叫外人知晓的。” 杨无邪何等聪明,当然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他心下感动,叹了好几声后才道:“江谷主有心了。” “那等等我再写几张药膳方子给你,就带我哥和原少庄主走啦。”她说,“不管怎样,一直打扰你们总归不好。” “哪里的话,您是风雨楼的恩人。” 江容立刻:“你刚刚答应了我什么来着,这就忘了?” 杨无邪先是愣住,而后与她对视片刻,笑了出来:“好,听江谷主的,不说了。” 江容嗯哼一声,刚要寻笔接着写,药房外又来了人通传,说苏梦枕醒了,正问起江谷主和原少庄主呢。 杨无邪听得心情复杂,沉吟了片刻,才试探着对江容和原随云道:“要不这里就交给我,您二位是贵客,楼主肯定想亲自招待。” “他都只能躺着了,还招待什么呀。”江容嘴上嫌弃,但还是暂且搁下了手中的笔,“算了,过去叮嘱他几句也好。” 她这语气似生气又不似,配上此刻的神态,倒是有一股在她身上相当少见的娇态,称得上一句明艳不可方物。 至少原随云就没怎么见过她如此,以至于一时间还愣了愣,没有挪步。 最后还是她唤了他一声,道:“走啦随云,我带你去拜见一下苏楼主。” “你和我哥在这借了宿,总得跟主人家打个招呼再走。” 后半句让原随云心下一动,总算回转心情。 他动作优雅地帮她搁好那支快歪到宣纸上的笔,而后才柔声道:“容容说的是,咱们是该好好拜会一声再走。” 一旁的杨无邪:“……”这位原少庄主,真的是位不可小觑人物啊。 ☆、31 原随云跟江容过去的时候, 江易已经在那了。 他显然刚睡醒不久,整张脸都写着“困”字, 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口抿着, 就差没直接朝他身后不远处的软塌歪下去了。 至于苏梦枕, 他作为病人, 反而没乖乖躺着, 而是被扶着坐了起来。 但相比一身轻罗夏衫的江易, 他那身衣服,说是身处大寒时节也不为过。 再看他的面色,亦苍白胜雪, 寻不着一丝红润血色不说, 还叫人将青色的血管瞧得一清二楚。 江容纵然早已看惯,也难免再度心惊,毕竟今日的他可以说是肉眼可见比以往更虚弱。 因此, 进去刚坐下, 她就率先开口对苏梦枕道:“之后半个月,你得换副药喝,我刚刚已经叮嘱过药房的弟子了。” 苏梦枕点点头:“我知道了, 多谢容姑娘。” 他话音刚落, 目光便落到了挟着披风随她一起进来的原随云身上。 昨夜烛光昏暗,一室幽幽, 叫他看不明晰,但江容离开时,外间月色正好, 漏在她身上,他当然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宽大得足以曳地的轻羽披风。 而此刻,这披风却在原随云手上拿着。 苏梦枕阖目回忆了一瞬,便知其尺寸是照着原随云缝制的。 他指尖微动,目光上移,迎上了原随云的眼神,轻声道:“原少庄主。” 原随云闻言,也回了一声苏楼主。 紧接着两人三言两语带过了昨夜的事,俱语气温和态度和善,甚至说完各自面上都浮出了些笑意,令场面一时十分和谐。 他们俩大概都很习惯这样客气婉转的说话方式,所以说着完全不觉得累。 然而江容和江易听着,只觉得很没意思。 江易还好,他本来就困,没意思无聊就没意思无聊吧,当耳旁风就是了。 江容则听得十分头大,没一会儿就打断了他俩,道:“你们就别再对不起多谢过意不去不该打扰了,说得不累我听得累。”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收了声,但目光仍落在彼此身上。 可能过了好一会儿,也可能只是半个呼吸的时间,原随云忽然笑了一声,说:“容容说得是。” 一方表了态,她自然抬眼去看另一方。 江容朝苏梦枕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不要再多说客气的话了。 苏梦枕见她如此,哪还能不说好,他也笑道:“那就听容姑娘的。” 江容这才满意。 之后这两人换了话题,聊了些江湖事生意事,顺带捎上了很是困倦的江易一起。 至于江容,她记挂着之前没来得及写的药膳方,没坐多久便主动起身,熟练地摸到帘外,找出纸笔接着写了。 吃东西不比吃药,不能只看疗效不顾味道。 尤其是苏梦枕这种长年累月和都在喝药的人,嘴里本来就没什么味道,要是连一日三餐都和吃药完全一个味道,那这日子也太惨了些,哪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江容想到那个情形,到底有些心软,所以写药膳方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往让他少吃些苦的方向去写了。 只是那样写,难免停停顿顿磕磕绊绊,写两行划一行。 写到后面彻底入了神,连帘内人在说什么,她都没有怎么注意,所有心思都落在了眼前被涂改多次的宣纸上。 另一边帘内三人也注意到了她时不时咬笔杆的动作。 江易见怪不怪,说果然又这样了,容容她从小就这样。 “是啊。”原随云趁着这个话头多说了几句,“我记得从前万前辈还想过要纠正她这个习惯,后来怎么说都没用,就随她去了。” 第47页 “万前辈那哪能叫说她。”江易说,“恶人谷上下,谁舍得对她说句重话。” 这些都是苏梦枕不知道的事,没有他可以开口的余地。 所以他只能听着这两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句接一句地说下去。 他看得出来,江容的堂兄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想别的,纯粹是出于一种跟人炫耀一下自己妹妹的心情。 但江容的这个青梅竹马就不一样了,这位原少庄主十句起码有九句是在借回忆旧事诉说他们认识多年且一同长大的“两小无猜”之情。 苏梦枕在京中跟黑白两道各门各派的人打了这么多年教导,没道理连这点机锋都听不懂。 但听懂了又如何呢?听懂了他也无法驳斥原随云的话。 他完全理解原随云对自己的微妙敌意。 这敌意在他们因武林秘籍失窃一案在神侯府见面那晚时,他就觉察到了。 而今日闲聊下来,更是昭然若揭。 思及此处,苏梦枕不由得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坐在珠帘外奋笔疾书的江容。 以往她来风雨楼给他请脉,也最喜欢坐在那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交待让他注意身体,切不能耽误喝药的时辰。 她嫌他忘性大,总是忍不住要谢她;但实际上,将差不多的话反复说了无数遍的人,根本是她才对。 只是他从来听不厌罢了。 怎么会听厌呢?苏梦枕想。 就像眼前这两个少年描述的那样,绝大多数人面对江容,都只会想把她捧在手心里,盼她永远高高兴兴。 “好啦!” 江容终于写完,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拿着两张纸拨开珠帘,进来重新坐下。 她一进来,帘内的三人也停下了交谈。 江易比方才清醒不少,看到她手里涂改了不知多少次的纸,还有心笑她,让她以后千万别再嘲他字迹潦草了。 江容闻言,直接哼了一声,道:“我们做大夫的,本来就有潦草的资格。” 说罢,她就扭过头把那两张纸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浅笑着接过去,想了想,没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只道:“我会吩咐厨房,一切按容姑娘的要求来。” 江容并不怀疑这句话,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本人肯定不会拿身体开玩笑。 但人生难免有意外,就好比昨天,雷损和狄飞惊来了,他不可能不撑起精神应付。 因此,临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问了问自己担心的事。 她问苏梦枕:“苏楼主,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是准备要彻底开战了吗?” 为免这人怕她担心而搪塞过去,问完她还补充了一句:“你最好跟我说实话啊,我会找三师兄确认的。” 苏梦枕:“……” 他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你。 “那你就说呗。”她说,“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用每次都像昨夜那般着急了。” “暂时不会。”他声音很低,语气却笃定,“雷损还没有摸清风雨楼实力几何,凭他的个性,不到把握十足或万不得已,不会把事做绝。” 江容一听,大概有了数。 她心下稍定,道:“那就好。” 其实要苏梦枕说,那也没什么好的,因为只要雷损一天没动真格,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就得维持着一天的表面和平。 对他来说,保持这种虚假的表象,远比真刀明枪你死我活要更难。 可真的闹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京中亦会乱成一团,叫苦连天。 坐到他们这个位置,有很多事,实非一句简单的身不由己就可以概括。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说太多给江容听了。 虽然他知道只要有韦青青青和燕南天这两尊大佛在,便是雷损都没胆子对她怎样。 可勾心斗角的事,终究不适合她,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卷进来,最后反被有心人利用波及。 如若那样,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苏梦枕深吸一口气,垂着眼睫继续道:“总而言之,容姑娘放宽心就是。” “起码一年之内,你担忧的事不会发生。” 江容点头:“好。” 那她就争取在一年之内把他的身体调理到她能做到的最佳状态。 正事已经说完,他们三人也该告辞。 然而就在他们起身离开出楼的时候,本该在药房的杨无邪忽然抱着个锦盒追了过来。 “江谷主!”杨无邪素来淡定,少有语气焦急的时候,“江谷主留步!” 江容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自己说,自然止住脚步等他。 而他抱着那个锦盒,一路奔至她身前站定,停下时气尚未喘匀,便开口道:“这个给江谷主。” 江容:“?” 她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而后才问:“这是什么?” “六月底您过来为楼主诊脉那回,不是夸了风雨楼腌的梅子甘甜可口吗?”杨无邪说,“您走后,楼主便命人又多制了些。” “昨夜兵荒马乱,我忙得忘了这事,方才听说您要走了,才想起来要拿给您。” 江容对这梅子的滋味印象深刻,也知道风雨楼上下一直在琢磨报答她,为免他们每次都摆着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看着自己,她没有怎么犹豫就收下了。 只是这对主仆的说法,令她有些在意。 她抱着锦盒,一边打量杨无邪的表情,一边歪了歪头道:“上回在神侯府碰到你们楼主,他说是你命人给我制的。”‘ “今日你却说,是他命人制的,倒叫我听得一头雾水。” 杨无邪:“……” 天啊,楼主还这么说过?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当然是楼主做的主。”他斩钉截铁,“他一直记着您的喜好呢。” “行吧。”江容笑着垂眸,“那你替我谢谢他,我出来都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杨无邪立刻点头:“好,我一定带到。” …… 从金风细雨楼回去后,江容在家蹲了整整两天。 期间她只派人去过一次李园,约林诗音在七月初七夜里一起坐画舫看京城第一花魁跳舞。 林诗音答应得非常爽快,还在回信中附上了她近日绣给江容的手帕。 江容一拿到就爱不释手,恨不得时时刻刻捏在手里。 因此,江易和原随云也知道了她说要带的人是谁。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小李探花的表妹。” 江易一早见识过江容和林诗音关系有多好,所以不算太意外,只夸了夸林诗音绣工出色,堪比江南最顶尖的绣娘。 夸到最后,他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问江容:“哎,我能不能请诗音姑娘指点一下我铺中的绣娘啊,容容?” 江容:“啊?” 她十分不解:“你不是说过,你请到的绣娘个个手艺高超吗?怎么还要诗音姐姐指点?” 江易说那是在江南,来了京城之后,他只能在京城另外雇,但寻了一圈,都没有特别好的。 “现在我铺子里那群绣娘,没一个比得上诗音姑娘的。”他说,“我本来想着写信回江南,让底下的人派几个来。” “我记得你在江南雇的绣娘大多是成婚的妇人。”原随云忽然插了一句,“她们应该不好抛下丈夫儿女来京城替你做事。” 江易叹气:“是啊,所以我都做好加工钱的打算了。” 说完这一句,他又语气一转,道:“但若是诗音姑娘肯帮忙指点一番,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啊!” 江容:“……” 她琢磨了片刻,说那今天晚上坐画舫的时候我给你问问吧。 这倒不是因为她偏着江易这个兄长,她会答应,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知道林诗音前几年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一个情绪状态始终没缓过来的人,能有点特别需要其亲自去做的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这就好像小时候江易总嫌弃恶人谷的日子无趣,而她和原随云沉迷练武养猫,对此毫无所觉不说,甚至还反过来认为日子非常充实。 第48页 而林诗音—— 江容觉得她的心病起码有大半来自她和李寻欢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 李寻欢像关外无拘无束的风,像兴之所至便毫不犹豫饮下喉的酒,也像雪山之下一路向海从不回头的江水。 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是一个会长久安定在一处的人,否则他当年也就不会考取了功名又全不在乎了。 他当然是爱林诗音的,否则他不会为她长留李园,不在江湖中走动。 可就算是这样,林诗音依旧没有如他所愿开心起来。 因为她知道,对李寻欢来说,这选择纵然心甘情愿,也并不合适他。 因此,自认识了林诗音后,江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其出一次门。 她希望林诗音能够多关注些别的东西,这世上值得人欢喜的事物那么多,何必非要勉强自己想那些不高兴的事呢? 江容答应了江易,又不自觉叹了一声。 原随云听她叹气,颇有些在意:“容容怎么了?” “没什么。”她迅速换了话题,转向江易,问:“对了,画舫你租好了吧?” “放心放心,早就租好了。”江易拍着胸脯冲她保证,不过保证完又皱了皱眉道:“就是没租到我最开始看中的那条。” “咦?为什么?”江容觉得,在这种等于给她花钱的时候,他应该不会在意价格才是。 “去晚了呗。”他说,“最漂亮的两条都在我之前租出去了,我也不好为难人家。” 见他沮丧,江容忙安慰了一句这种事没办法。 原随云也点头赞同:“何况今年乞巧,还有京城第一花魁在河上献舞,一舫难求并不为过。” 被他俩这么安抚了一通,江易的好心情又回来了。 记挂着之后还要请林诗音帮忙,他立刻把精神用在了今晚要好好招待诗音姑娘这件事上,缠着江容问了不少林诗音在吃食上的喜好,说要好好准备一番。 江容也希望林诗音能高兴,自然一一答了。 等一切准备得差不多,差不多也到了该出门的时辰。 怕汴河附近人太多,江容给林诗音送信的时候,约的是先在西十字街街口见面。 是以江易和原随云还在准备,她就先攥着手帕跑出了门。 她跑到街口时,李园的马车刚好赶到。 车夫认识她,见到她立刻稳稳地停了车,向她打招呼:“容姑娘。” 话音刚落,坐在车里的林诗音也开了车门。 江容见状,立刻扬起手里的帕子挥了挥,笑得分外灿烂:“诗音姐姐!” 之后林诗音下了车,两人站在街口等了一小会儿,江易和原随云的马车就驶出来了。 林诗音虽是第一次见到他俩,但只凭眉眼,就看出了哪个是她的兄长,哪个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原少庄主。 她分别与他们打过招呼。 江易十分惊奇:“诗音姑娘真是好眼力啊。” 林诗音正欲谦虚,江容就先来了一句那是当然,弄得她一时有些无措。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行到了汴河畔,可以准备登画舫了。 江易租的画舫停在金梁桥右侧,需走到桥下再上船。 然而七夕之夜,城中车水马龙,不论桥上桥下,都是行人,到处都挤得慌,加上昨夜下过一场雨,桥下正泥泞,走起来难免不方便。 江容只扫了一眼就放弃了这个选择,她偏头跟林诗音商量:“诗音姐姐,我直接用轻功抱你过去吧?” 林诗音咬了咬唇,笑得很温柔:“麻烦容妹了。” 凭江容的轻功,带一个人一起,不算什么难事。 而林诗音也早有经验,全程十分配合,既放松了身体也没有乱动。 两道倩影就这么凌空跃起,越过人群,稳稳地落到了金梁桥右侧那艘画舫上。 一时间,桥上桥下无数百姓,都把目光投了过来,人群中甚至还有惊呼出声,赞叹出声的。 脚尖踩到实处的那一瞬,江容没急着松手,而是先确认了一下她们脚下的画舫没有晃。 等她松手的时候,她听到斜后方传来一阵鼓掌声。 江容:“?”谁这么闲? 这样想着,她干脆探出头朝声音来源处望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亦是一条画舫,只不过比他们脚下这一条要大上一半,装修上也更精致华丽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条画舫上,坐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她都认识。 一个是李寻欢,另一个是白天羽。 而方才鼓掌的,自然就是白天羽。 这货现在还维持着拍手合掌的姿势呢。 江容无语了,怎么这都能碰上啊! 白天羽却很是高兴,冲她笑得再灿烂不过,道:“我听李探花说,江谷主约了林姑娘一道游河看景,还想着会不会恰好碰上,结果真碰上了。” “可见我与江谷主还是有缘啊。”他继续,“每次来这儿都能碰上。” 江容:有缘你个大头鬼。 在她无语的时候,江易和原随云也上了船。 原随云见到白天羽,眼神也微微一变。但面对曾经在恶人谷相处过几个月的李寻欢,他还是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久见了,李探花。” 对李寻欢来说,他亦是救命恩人之一。 于是下一刻,李寻欢就起身拱手道:“原来原少庄主也来了京城。” “当日在昆仑山,多亏原少庄主与容姑娘一道出手相助。”李寻欢道,“此回京城再回,还望原少庄主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酬谢一番。” 原随云不喜欢白天羽,但对李寻欢还是没什么恶感的。 加上他知道江容和林诗音关系有多好,面对李寻欢的示好,他当然不会拒绝。 两条画舫差不多是并行,倒正好方便了他们交谈。 江容原本因为白天羽在那边而懒得开口,但听了片刻后,听到李寻欢向江易和原随云介绍他们船上第三个人是白天羽的结义兄弟,叫马空群的时候,还是顿住了手上倒酒的动作。 因为她记得自己穿越之前看过的书里写过,马空群就是后来和白天羽的情人一起设局杀了白天羽的人。 再看白天羽,听李寻欢向他们介绍完自己的义弟,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一把拍在马空群肩膀上,道:“我和空群何止是结义兄弟,我们一道长大,一道闯荡江湖,关系简直比亲兄弟还亲。” 江容:“……”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可惜没人能接收到她此刻的内心活动,边上的江易更是听得感触大发,抬起酒杯道:“我懂我懂,我和随云也是!” 江容再度:“……” 哥,我劝你清醒一点,不要像这傻子一样给自己立g! ☆、32 七月初七, 浮云蔽月,云下天河璀璨, 洒下清辉。 汴京城内, 飞桥虹市灯火通明, 映得将京城一分为二的汴河波光万丈, 粲然令人神往。 江容几人坐在画舫上, 顺着水流一路缓缓向东。 还未行多远, 她就看到了前方悬着无数金红灯盏的云台。 “那位李师师姑娘,便是要在此献舞吗?”林诗音出门出得少,对这些京城八卦不算太了解, 这会儿问起来, 语气里尚带着不确定。 “霁月楼的小二是这么告诉我的,说是张员外一掷千金,只求佳人一舞。”江容点了点头, 如此答道。 “那她的舞姿想必极美。”林诗音又道。 这个问题江容就没法答了, 因为她也没见过。 她本来想说,李师师跳舞美不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 这必定也是一位大美人。然而还没开口, 坐在她们左手边的江易忽然先接了话。 江易道:“我这两天也听一些来往铺中的客人们说起了这事。” “他们说这位师师姑娘轻易无法请动,张员外为了她这支舞, 掷出千金,实则是用来救济城外灾民了。” “据说是等救济灾民的粥棚全搭建好,开始施粥了, 师师姑娘才松的口。” 第49页 江容:“哇,人美心善。” 林诗音也很感慨:“原来竟是如此。” 他们这艘画舫上聊这个,隔壁白天羽和李寻欢自然也听到了。 白天羽见缝插针地扭头加入话题:“要是不美,今日哪会有这么多人聚在河上,只为看她一眼。” 他自觉找了个可以跟他们一起聊下去的话题,说完还颇有些自得,结果话音刚落,原随云就放下酒盏笑了一声。 原随云道:“都说神刀堂主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风流才俊,我原先还当是江湖传言有误,没想到半点没有夸张。” 白天羽:“???”这人是在嘲讽我吗? 当着他心心念念的恶人谷霸王花的面,他倒是想反驳两句,奈何凭他的过往事迹,要想反驳风流二字,还真有点困难。 至少他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什么立刻洗刷风流之名的话来。 最后他只能把对方一起拖下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否则原少庄主今夜何必来游这汴河?” 原随云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旁的江易听了,忍不住解释道:“随云其实对花魁跳舞兴趣不大,他纯粹是陪我们游河。” 白天羽:“……”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身侧的义弟马空群却忽然出声提醒大家,云台已近,李师师就该出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忙各自放下手中的酒水瓜果,坐稳抬眼朝云台方向望去。 说是近了,但其实尚隔着十几丈距离。 夏夜的汴河上水气濛濛,颇有仙雾缭绕之感。而他们眼前的云台,就处在这片缭绕仙雾之中,台上铺了凤仙花瓣,台下水中,更有这两日才被移植来的大片菡萏围绕。 也因有这些菡萏,画舫行到这一块区域时,速度愈发地慢,正方便他们欣赏美人起舞的绝妙场面。 不过此时此刻,美人还在锦帘深处,一派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 锦帘之外,只有分成两排的十个歌姬,正两两相对而坐,用古琴奏着不知名的动听乐曲。 江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见识太浅才不知道这曲子出处的,便靠过去凑到林诗音耳边悄悄问了一句。 结果林诗音也摇摇头:“我亦不曾听过,想来是师师姑娘自己谱的曲罢?” 林诗音话音刚落,这曲子忽然音调一转,褪去了先前的婉扬,变得激昂起来。 江容听在耳里,只觉相比献舞时的伴奏,这曲子更像是用来激励战场上的将士的。 她这个不太通晓音律的人尚且如此,像原随云和李寻欢这样风雅天成绝非附庸的人,感受就更是强烈了。 李寻欢也听到了林诗音方才说的话,开口之前,还朝他的表妹看了一眼,道:“倘若这曲子真是其自谱,那这位李姑娘,必是胸有沟壑之辈。” 原随云点头:“这等气势的曲子,本就难得,更不要说她还出身风尘。” 江容听他们俩说了一通,一时间对李师师更加好奇。 她顾不上接林诗音拣好了递给她的石榴果肉,目光丝毫不离台上帘内那道纤细倩影。 林诗音见状,干脆直接喂到了她嘴边,道:“容妹尝一口,这石榴十分甘甜。” “咦?好。”江容也不跟她客气,张嘴就咬过去。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她眯了眯眼,高兴道:“果然很甜!谢谢诗音姐姐!” 林诗音在来时路上就知道了今日这条画舫上的一切都是她堂兄安排的,听她如此说,忙浅笑着表示:“我只是拣了拣,当不得容妹谢,还不如谢易公子想得周到。” 江易猝不及防被自己之后做生意的指望点名,忙坐直身体道:“哪里哪里,你们喜欢吃就好了。” 江容吃着石榴,因为挺了好一会儿腰板,此刻有林诗音扶着,她就放心大胆地倚在漂亮姐姐身上,一面吃一面道:“就是,诗音姐姐你不用跟我哥客气,他钱多着呢。” 如此笑闹了几句,万众期待的京城第一花魁,也总算踩着即将演奏至高|潮的琴声从帘内出来了。 和许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她穿得极简单,头上身上也没有什么环佩装饰。 但美人之所以是美人,就是因为她们作任何打扮,都能夺人心神,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在李师师出来的这一刻,整条汴河,包括沿岸的游人们,都一同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收了声,所有人都在看她。 河水东流,星天璀璨,灯火澜澜,一时间,一切的光好像都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而她就在这番与今夜极不相衬的静默里,抬手甩袖,舞出了第一步。 那衣袖极长,但随她动作上下翻飞时,丝毫不见凌乱,反倒吸引着观者的目光,久久不愿移开。 如此盛景,说一舞倾城,着实不为过。 江容稍缓过来些后,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她这一声其实并不大,无奈这会儿各处都十分安静,只余琴声,因此她一开口,就引得了不少人的注意。 就连坐在云台上弹琴的歌姬们,都忍不住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赞李师师的舞跳得好当然没什么值得歌姬们稀奇的,但这赞美居然出自一个少女,就称不上常见了。 至少在这些歌姬们印象中,还是第一回。 江容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注意到台上的歌姬朝自己看过来,还举起面前的酒盏回应了一下。 再看云台中央,穿一袭红衣翩然起舞的李师师,在舞过了乐曲最激昂的部分后,也慢下动作,软了腰肢。 她几乎是对折了身体,反手去拈台上的凤仙花瓣,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就在半个呼吸之间,拈满了大半个手掌。 等她重新站直的那一瞬,手中的花瓣随裙摆一道飞出。 夜风袭来,将其吹散,偶有那么一两片飘到岸上,便立刻引得游人喜呼出声。 江容他们这边也飘到了几片,不过大部分都落到了水里,只有一片残了大半的,可能是因为轻,竟乘着风一路晃晃悠悠,落到了原随云肩膀上。 原随云今夜难得穿了一身白,肩头落了花瓣,便是在夜间也明显至极,叫人一眼就瞧了个明晰。 江易十分兴奋,他觉得这是运气好的证明,还冲他眨了眨眼睛,道:“看来我们之中,与这位师师姑娘最有缘的,反倒是对她的舞兴趣不大的随云。” 这会儿花好景好,气氛更好,顺着开几句玩笑,当然也没什么不好。 何况原随云也知道,江易说话,尤其是对他说话,向来不带恶意,纯粹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于是他也笑了笑,取下肩头的凤仙花瓣,放到了面前案上,再用酒盏一推,送到江容面前。 江容:“?” 他继续笑:“我看你一副准备往水里伸手捞的架势。” 江容意图被看穿,也不觉尴尬,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大家都在抢,我想着沾沾喜气嘛。” 他拿着酒杯,目光很温柔,道:“那我把我的喜气分给你。” 江容想说那就多谢你慷慨啦,结果第一个音节还没出口,眼前的繁华盛景就生了变。 原本稳稳立在水中的云台,忽然颤了一下,发出一阵几乎要盖过琴声的吱嘎声。 变故突生,台上的歌姬哪还能稳住心神继续弹琴,一个个面色发白,全乱了方寸。 一派慌乱之中,最镇静的,当属云台最中央的李师师。 她甚至没有彻底收起自己起舞的动作,就迅速出了声,道:“大家勿慌!” 倘若云台只颤了这一下,被她这一喝,歌姬们说不定就真的没那么慌了。 然而下一刻,就有人注意到她们脚下用来搭台的青竹,已经慢慢散开。 “云台要倒了!” “什么!” “救命啊……救命!” “师师姐,现在要怎么办?” 所有这些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来的。 第50页 别说同在台上的李师师回答不过来了,就连台下的很多百姓,都听得一派紧张,跟着一同惊呼了起来。 江容坐在画舫上,看得心惊魄动。 只半个呼吸,她便下了决定,直起身一拍案几,从船上跃起,踩着水上的将谢未谢的菡萏,借着力一路掠上了云台。 混乱之下,有几个歌姬已经抱着琴飞快跳下了云台,落到了右侧的小舟上。 只是那小舟容不得太多人,剩下的人便是跑到了舟边,也没有立足之地。 李师师原是有机会下去的,但她让给了身侧泫然欲泣的歌姬。 让完之后,脚下的青竹一根根四散而开,往水中落去的声音也愈发响亮。 她知道,不消几瞬,这美轮美奂的云台就要彻底倒了。 而就在她做好了落水的准备时,她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道清亮动听的声音。 那声音道:“师师姑娘,快把手给我!” 李师师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灯火之中,不知何时闯出了一道素白如流月的身影。 竟是个看着只有二八年纪的少女。 少女朝她伸出了手,表情和目光里都是不用担心的意味。 李师师没有细想,就交出自己的手,握了上去。 之后她就被拦腰抱住了。 风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其中夹杂着云台继续倒塌的声音,她心系台上和她一样没来得及上船的姐妹,忍不住张了张口:“姑娘——” 救她的姑娘自然就是江容。 江容听她语气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勾唇道:“你放心,另外三个姑娘,我的朋友已经出手去救了,不信你低头看。”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师师再如何镇静,不会武功,便看不到全局。 但她这会儿被江容揽在怀里,再低头去望,便一清二楚了。 她的三个姐妹,此刻也都好好地被揽下来了,未曾落水。 李师师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道谢,就见其中一个穿黑衣的英俊青年忽然抱着人抬眼一笑,道:“哟,原来江谷主也是把我当朋友的啊?” 江容:“……”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她一咬牙,偏头对李师师大声道:“师师姑娘,我纠正一下我方才的说法,是我的两个朋友和一块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被盖章是狗皮膏药的白天羽也没生气,带着怀里救下的歌姬落到画舫上,一派嬉皮笑脸地表示:“既然江谷主都这么说了,那我以后跟着江谷主,岂非天经地义?” 他生得好,就算把死缠烂打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在旁人听来,也仿佛有几分道理。 至少方才被他英雄救美的歌姬听了,就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江容把李师师放下后,决定吸取教训,直接不理这个越被她嫌弃越能来劲的神经病。 她松开手,径直迎上京城第一花魁的目光,道:“师师姑娘方才受惊了,好在没人出事。” 李师师立刻欠身道谢:“多亏了姑娘。” 对江容来说,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个人不是什么难事,但她想不太通,这云台怎么就忽然倒了呢?还倒得这般迅速,就像是策划好的一样……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重新朝那片被菡萏包围的河水看去。 映入眼帘的已是一片水上火海,好在河水湍急,这些火烧了会儿,也就迅速熄了下去。 江容看得止不住皱眉,道:“师师姑娘,我看这事不像意外,你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李师师闻言,认真思忖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沉。 但她没有立刻开口回答,反而四下张望起来。 江容:“?” 方才一场混乱,惊动了不少沿河岸围观的百姓,这会儿人虽已救下,但场面仍然未曾恢复。 相比各处推搡的岸上,河中反倒相对平静。 江容观李师师表情,就知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有猜测的方向。 只是大家萍水相逢,她无法放心在这说出口。 本着对今夜这场美妙歌舞的报答之心,江容把人请进了船舱内,主动表明了身份。 江容道:“师师姑娘,今夜之事,就算不是冲你命去的,也绝无善意,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言,我可以拜托我师兄替你查个清楚。” “我师兄是天子亲封的六五神侯,禁军教头,他四个徒弟,个个破过大案,定能帮你。” 李师师一开始还挺镇定,后来听到“天子亲封的六五神侯”,就愣了:“姑娘的师兄是……是诸葛神侯吗?” 江容耸肩:“除非这京城里还有第二个禁军教头。” “不瞒姑娘,今夜之事,我心中的确有些猜测。”李师师道,“方才我不说,并非不信姑娘,而是我自己也无法肯定。” 江容说没事,你放心说吧。 “这么大的事,总归要查个清楚。” 李师师沉吟片刻,道:“前几日,有人半夜潜入我的房间。” 芙蓉榭是青楼,只要有钱,想进去便能进去。 但李师师的闺房,却不是有钱就能打开的。 她声名在外,才情容貌无一不好,又得文人雅客和江湖侠士赞誉,她不愿意见的人,砸再多钱在那,芙蓉榭也有底气拒绝。 而大多数时候,她也的确很少愿意见那些只有钱的人。 “我那时正招待一位身份极隐秘的客人。”李师师道,“便是我的侍女都不知道,只当我已安歇。” “所幸那位客人带了很多随从,随从们听到了有人潜入房间的动静,与其战了一场,把人逼退了,只可惜没抓住。” 江容:“这么说来,那人武功很高咯?” 李师师点头:“据那位客人的随从们说,那人的武功,可与京中顶尖高手相比。” “我原以为他是冲我的客人来的,因为那夜之后,不曾有人再夜半造访我的房间。”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可照今夜看,大约是我想错了。” 江容不擅长推理这些,听罢只觉得这事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便问她:“倘若师师姑娘不介意的话,一会儿我送你去神侯府,把情况跟我师兄他们说一说吧?” 李师师当然不介意,但她挂心自己的姐妹,应下之后,到底没忍住道:“可否容我先送受惊的姐妹们回去?” 江容:“你要是信得过我,不妨把这事交给我,我会让我朋友送她们安全回芙蓉榭的。” 李师师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好。” 江容闻言,立刻探出半个身体,拜托舱外的原随云。 原随云方才和李寻欢白天羽一道出手救了人,知道这几个歌姬受了很大的惊吓,亦不想拒绝江容,没多想就答应了。 “好。”他说。 “那我也一起去吧。”江易立刻自告奋勇要跟上。 “你帮我送诗音姐姐。”江容另有安排。 “啊?”江易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人家表哥还在呢。 事实上,她这么说的时候,林诗音本人都是一愣。 林诗音摆手道:“不用麻烦易公子的,我随表哥一起回去就行。” 江容眨了眨眼,说可是我舍不得姐姐跟李探花回李园啊。 “咱们不是说好了嘛,今夜游过汴河,你就去我那儿小住几日。” 林诗音倒是记得这事,先前她们在街口相会时,江容就提了。 然而今夜河上发生这般动荡,看江容的意思,似乎还要带李师师去一趟神侯府,林诗音觉得,自己还是先回李园,等她把事情解决了再去比较好。省得她忙碌之下,还要顾及招待自己这种小事,给她造成麻烦。 她把自己的顾虑告诉江容,江容听得直摇头,道:“你想太多啦!招待诗音姐姐才不是什么麻烦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诗音也没了意见:“那好。” 之后画舫在离神侯府很近的位置靠了岸,江容带李师师率先下船,准备去神侯府。 第51页 其余人往回行,准备回虹市附近,再送三个受惊的歌姬下船回芙蓉榭。 原随云办事向来妥帖,江容没什么不放心的。 倒是李师师无端受袭这事,听上去比较骇人。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面对名满京城的大美人满是忧虑的神色时,江容还是选择了安慰和宽抚。 江容道:“我师兄和他的徒弟们都很厉害的,相信把这件事交给他们,他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让你睡上安稳觉。” 李师师闻言,掩嘴轻笑了一声,道:“这我知晓。” 她真正在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李师师觉得,凭诸葛神侯的厉害,肯定一听她对那位神秘客人的描述就能猜到那究竟是谁了。 然而这种事说出去,怎么也不会好听。 事实证明她的预料一点没错。 随江容进了神侯府,把整件事简单说过一遍后,这位令满朝文武,乃至天子本人都不敢轻易怠慢的禁军教头几乎是彻底皱起了眉。 诸葛神侯道:“如果李姑娘那位贵客带的随从都未能拦住此人,那他的武功,的确配得上一句顶尖。” 江容:“???” 她听得一头雾水:“难道师兄认识李姑娘的客人吗?” 诸葛神侯扫了她一眼,道:“何止是认识。” 江容再度:“???” “我日日上朝,日日得见。”他说,“官爵亦是他亲赐。” 江容:“…………”皇、皇帝? 天啊,所以大宋天子,真的会偷偷逛青楼啊?! 如果不是在诸葛神侯面前说这个不合适,江容真的很想说,有这么一个皇帝,这国不亡才是怪事…… ☆、33 江容穿越之前, 也是看过一些以宋金为背景的影视剧或小说的。 因此,对宋徽宗沉迷名妓李师师的一些传说, 她并非全然没有听过。 但在今夜以前, 她一直把这些当故事听, 毕竟从皇宫修了地道去李师师的闺房这种事, 怎么听都很玄幻, 根本不像皇帝做的事。 结果现在诸葛神侯告诉她, 这不是后人编出来的故事传说,就是真的。 江容:“……” 她平复了会儿心情,道:“也就是说, 潜入师师姑娘房间的人, 其实是被陛下带的大内高手联手击退的?” 李师师和诸葛神侯闻言,同时点了点头。 倘若单打独斗,宫中的大内高手, 多半不是江湖顶尖高手的对手。 然而大内高手们训练有素, 又极擅合作应敌,一群对上一个,大部分情况下, 都不会失手。 能让他们失手没截住的人, 武功必定深不可测。 发生这样的事,诸葛神侯这个禁军教头本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可惜皇帝大概也知道偷偷出宫会花魁不光彩,所以勒令他们守口如瓶了。 要不是李师师今夜在河上再度出了意外,还被江容救下带到了神侯府, 这事恐怕还是个秘密。 思及此处,诸葛神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不能说皇帝做事荒唐,只能暂且抛开这个话题不表,将重点拉回今夜的意外上。 诸葛神侯道:“今夜之事,我会派铁手去查。” “云台倒塌,总归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只要肯查,必能揪出些蛛丝马迹来。” “多谢神侯。”李师师立刻欠身行礼。 “李姑娘不必客气。”诸葛神侯抬手一拦,“此事疑点颇多,又涉陛下,神侯府本该彻查。” 他二人没有客气太多句,片刻后就点到为止了。 李师师久居风尘,知道的江湖消息本就比寻常江湖女子要多。对诸葛神侯和他的弟子,她亦是极钦佩的。 现在对方答应了替她彻查,她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准备回芙蓉榭去了。 不过就在她打算开口告辞之际,救了她的江容忽然出了声。 江容道:“倘若那人是针对师师姑娘来的,那在查清楚之前,师师姑娘便危险着。” 李师师闻言,沉吟片刻,道:“但他这两日不曾再探过我房间。” 江容:“他先前在大内高手合围下吃到了苦头,短时间内不出现很正常,加上他人在京城,肯定也听说了张员外掷千金求你一舞之事,所以与其冒着风险再闯一次你的闺房,倒不如趁今夜这种处处是人的混乱场合出手。” “容容说的是。”诸葛神侯面露赞同之色,“陛下与李姑娘会面极其隐秘,便是朝中文武都少有知晓的,在这种情形下,此人自然无法判断李姑娘房内是否依旧藏着高手。” 但这种无法判断,终究是暂时的。 在失去了七夕夜献舞这个绝佳的机会后,此人未必不会再去芙蓉榭试探出手。 皇帝再喜欢李师师,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待在青楼,否则这事也不可能瞒得住了,所以此时的芙蓉榭,对李师师来说,其实是个挺危险的地方。 李师师听罢他们师兄妹的话,却是没太惊讶。 她向来聪明,这些顾虑,就算他们不说,她心中也极清楚。 可清楚又如何呢? 她苦笑一声,道:“我本风尘浮萍,不回芙蓉榭,又能去何处呢?” 自京师第一花魁的评选出来后,想见她一面的人远比从前更多。 但一百个想见她的人里,或许都找不出一个尊重她的人。 他们喜欢她的美貌,赞赏她的才情,却对真正认真与她在一起敬而远之。 上至天子,下至还在考功名的穷秀才,无一不是如此。 李师师看得多了,也就不做什么指望了。 她深知自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江容看她满眼悲切,一派认命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忍。 她想了想,道:“师师姑娘不介意的话,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可以住我家。” “这京城中,应该还没几个人敢跑到我的地方对你动手。” 李师师听得愣住,愣过之后立刻道:“这太麻烦姑娘了,如何使得?” 江容莞尔:“麻烦吗?我不觉得啊。” “说到底也就是借了点我家中长辈们的名气而已。”她说,“但名气放在那不用白不用,若能护师师姑娘周全,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说服李师师,说完这番话,江容还立刻朝诸葛神侯看了过去,挑眉请他表态:“你说是不是,师兄?” 诸葛神侯捋着胡子,说其实有个更好的办法。 “咦?” “瓮中捉鳖。” 反正这事总归要彻查到底了,那不如先让那位高手以为李师师在惊吓过后,就回了芙蓉榭。 如此一来,他再动手的几率便会大增。 一旦他再动手,他就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正方便铁手捉拿探查。 江容一听,忙点头道:“这个办法好!” “那便这么办罢。”诸葛神侯迅速有了决断,“我派人为你们安排马车,你带李姑娘回你那暂住,另一辆空的,由人护送着驶回芙蓉榭。”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师师也不好再拒绝这番安排。 她感激不已,想要道谢,又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最后只能郑重地表示:“神侯与姑娘的这番恩德,我记下了。” 江容摆手:“师师姑娘不用太放在心上。”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回头把今夜那支舞完整跳一遍给我瞧瞧就行啦。” 相比她,诸葛神侯的回应要正经严肃许多。 他虽没有做下保证,只表示会尽力,但仅这一句话,就几乎能叫人放心了。 之后没多久,两辆马车都备好了。 江容带着李师师上了其中一辆,将车门锁得严严实实,便趁着夜色离开了神侯府。 路上为了让李师师高兴一些,她主动问起了今夜奏响在汴河之上的那首曲子。 她说以前没听过,问了同行的朋友,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李师师自己谱的。 李师师:“曲的确是我谱的,不过能奏出今夜的气势,也多亏了芙蓉榭中的姐妹们。” 第52页 江容立刻逮住机会赞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纯拍美人马屁,她还复述了一下李寻欢和原随云对这首曲子的评价。 “我这两个朋友,俱出身世家,一个比一个有品位。”她说。 “小李探花的名字,我也是听说过的。”李师师道,“只没想到今夜他竟也在,还救下了我一位姐妹。” 如此交谈了一路,最后回到西十字街尾时,江容和李师师之间,已经没了生疏。 因为李师师说可以直接喊她名字,不用每次都加上姑娘,江容便也立刻表示她可以叫自己容容。 两人不仅互相改了称呼,下了马车后,更是挽着手走进正堂的。 正堂内点着灯,江易原随云还有林诗音都在。 他们看到江容去过神侯府后还是把李师师带了回来,俱十分惊讶。 面对他们三人,江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在神侯府商量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表示:“总之,在我二师侄查明真相之前,师师就先住这儿啦。” “没问题没问题。”江易作为真正的宅主,应得最快。 应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道:“那个……我听说师师姑娘不仅精通琴棋书画,也很擅刺绣?” 江容扶额:“……师师近日不好出门,你死了这条心吧。” 江易:“也对。” 李师师听得好奇,又很想报答一下江容这回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于是思忖了一小会儿后,她便开了口,道:“不知江公子是想请人绣什么?” “他不是想请人绣什么,他是希望能请一些绣工出众的人指点他铺子里的绣娘。”江容解释,“你若有心,等铁手把今夜的事查清楚了再帮他这个忙也不迟。” 她话音刚落,坐在江易和原随云边上的林诗音也点头道:“是,对师师姑娘来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配合神侯府,早日查明真相。” 可能是因为同样相貌出众才情过人,李师师和林诗音在短暂地聊过几句后,也迅速熟悉了起来。 三个姑娘凑在一块,几乎有说不完的话,叫原本还打算在正堂里多喝会儿茶的江易和原随云完全插不上嘴。 江易:“……” 原随云也:“……” 喝尽最后一口,两人对视一眼,干脆一道退了出去,把地方留给了她们三个。 之后的日子,这种“被多余感”出现的愈发频繁。 直到神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捉到了那只“鳖”。 消息传来时,林诗音恰好不在,她跟着江易去了他盘下的秀坊,准备教那些绣娘她和李师师最新研究设计出的一种绣法。 原随云倒是在,他前两日替她们寻了一张琴,这会儿正亲自调音呢。 侍从进了院子,朝水边廊下的阴影躬身回报,说盛捕头来了,应是来寻容姑娘的。 江容一听是无情,便猜应该是李师师遇袭的案子有眉目了,忙扶着廊柱起身,顺道把自己的手从清凉的池水里捞出来,道:“快请。” “已经请至花厅了。”侍从回复。 “那先给他上茶。”江容又道,“跟他说我换身衣服就去见他。” 京城夏日炎热,她在屋中待不住,又不想晒到太阳,便常常倚在这条靠着假山又紧邻池塘的长廊中,手伸进池水里降温。 这儿平时没有什么客人,她如此胡闹,便也没人拦她。 但拖着两个滴水的袖子去见大师侄,作为长辈到底不大合适。 在李师师的陪伴下回去重换了身衣服后,江容才匆匆赶至花厅。 她进去时,里头不仅坐着无情,还有原随云。 这两人应该已经互相打过招呼知会过身份,此刻面对面坐在一处饮茶,看着一派和谐。 听到江容过来,无情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望过去,如之前几回一样唤了一声小师叔。 江容拉着李师师过去坐下,坐定后才接口问:“怎么样?是不是铁手查到了什么?” 无情闻言,目光扫过她满是好奇和期待的面庞,停顿了一小瞬才道:“二师弟抓到了一个人。” 江容:“!” 无情继续:“但此人口风极紧,任神侯府上下如何审问,都没有多说半个字。” “那你这趟来是?”江容问。 “世叔想请李姑娘去神侯府瞧一瞧那人。”无情道,“若是李姑娘恰好认识,那多少能好查些。” 李师师听他这么说,即刻答应了下来,表示愿意去神侯府走一趟。 江容本想跟着一起去,但被李师师拦住了。 李师师道:“诗音出门前说下午回来与我们一道煲蟹的,我们要是都去了神侯府,她岂不是又要一个人?” 江容:“……是哦。” 可能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纠结,坐在轮椅上的无情忽然插了一句道:“小师叔放心,待看过二师弟抓到的人,我会亲自送李姑娘回来。” 江容:天啦还是大师侄贴心! 江容想了想,道:“既然你要送师师回来,那到时候就一道在这吃饭如何?” 无情听到这声邀请,微勾了勾唇角,说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她从椅子上起身,“我送你们到门口。” 无情本想说不用,但余光瞥到坐在她右手边的原随云,停顿一下,竟点了头。 三人离开花厅往门口方向走,临出去前,无情忽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小盒茶给她。 江容认出那是他之前送过的云顶雪芽,忙摆手道:“上回不是说了嘛,以后你留着自己喝,不用送我。” 无情微微摇头,说这盒新的云顶雪芽本就是托了她的福,陛下才赏的。 江容:“???” “怕陛下去芙蓉榭扑空了会生气,神侯府查李姑娘遇袭一事之前,世叔把计划告诉了陛下,请求他暂且配合一段日子。” “陛下得知是小师叔救下了李姑娘,说要赏神侯府,又赐了一盒。” “所以这盒,本来就该归小师叔。” 江容:“……”那、那好吧。 ☆、34 李师师并不认识铁手抓到的人。 她记性绝佳, 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再见面时她都能想起来。 然而铁手抓到的这个人, 不论是相貌还是声音, 于她而言都陌生无比。 因此见过之后, 她便很肯定地告诉神侯府众人:“我不认识他。” 这答案一定程度上堵死了神侯府继续往下查的路, 因为在让李师师来认人之前, 他们就已经查过一轮了。 “就像之前世叔和小师叔推测的那样, 此人武功,远胜一般江湖高手。”铁手说,“但与此同时, 他在江湖上半点名气都没有。” 分明人在江湖, 却片痕不留,怎么想都诡异至极。 不过再怎么诡异也得接着查才行。 对神侯府来说,这是一件没有疑义、必须去做的事。 送李师师回西十字街的路上, 无情见李师师一派忧虑, 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 “李姑娘切勿自责。”无情说,“此人身份这般隐秘, 更证明此事牵涉甚广, 神侯府理当查明真相。” 李师师也明白这个道理,颔首应了声是, 旋即换了话题,问他:“那之后我是否能回芙蓉榭了?” 无情一愣,道:“李姑娘很想回去?” “我总不能一直住在容容这。”李师师说, “我的身契还在芙蓉榭,何况那一位……” 她没有说下去,但无情能听懂。 无非是皇帝还没从对她的迷恋里出来,圣意难抗,她不可能一直避之不见。 当然,凭皇帝的荒唐程度,若是得知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派人另外再打一条地道,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是那样,局面就更难处理了。 凭当今天子对“美”的痴迷,让他见到江容和林诗音,他恐怕很难不动什么心思。 虽然这两个姑娘一个有武功盖世的未婚夫,另一个自己就武功盖世,就算皇帝真的动了心思,也有的是底气拒绝。 第53页 但这种事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至少李师师觉得,还是能不撞上就不撞上比较好。 无情是聪明人,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他想了想,道:“陛下那边,短时间内,应当不用担心。” 皇帝之前总是逮着机会就出宫,瞒得住满朝文武,但瞒不住宫里的人。 最近这十几日忽然没了兴致,底下的人当然在意。他们不知道具体原因,只当皇帝出宫多次,对李师师这位第一花魁兴趣渐减。 于是前几日,便有人另外进献了几位美人入宫。 新进献的美人虽然容貌才情不及李师师,但胜在都是新鲜面孔,皇帝也挺喜欢,这会儿劲头还没过去呢。 李师师听罢他的解释,才稍稍放心了些。 之后两人抵达江家兄妹如今的住处,从容入内下车,恰是宅内人准备开饭的时间。 无情依照来接李师师时的约定,一道入了座。 席间江容问起带李师师辨认一事的进展,他简单说了一遍。 江容可惜了片刻,又问:“那你们现在打算如何处置他?” “此事与薛笑人那件事一样,不宜对外张扬。”无情解释,“因此明面上的处置暂时不会有。” 至于最后的处置,那得等整件事彻底水落石出才行。 江容点点头:“那就继续查吧。” 无情:“世叔也是这么说的,他也给风雨楼递了消息,让杨总管帮忙一道留意一下。” 他说起风雨楼,倒叫江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自上回为苏梦枕换了药方以来,算算时间,也快到她曾经交待过的半个月了。 该再去一趟瞧瞧他了,江容咬着蟹腿想。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在走神,坐在她对面的原随云忽然唤了她一声。 “容容。” “欸?”她回神看过去,“怎么啦?” 他笑了笑,推来一个青花小碗,道:“蟹不是你那么吃的。” 江容吃蟹,跟啃甘蔗差不多,扔进嘴里囫囵嚼两下,尝个味道再吐出来。 虽说这个时节的蟹十分新鲜,这么吃也未必不能尝到鲜味,但委实浪费。 原随云从看她尝第一口起,就另外取了一个碗,替她拆了一整只,将肉剔至碗中。 现在剔得差不多,就拿给了她。 江容一低头,看到堆在一起的莹白蟹肉,直接愣住了。 “你怎么还……”她皱起鼻子。 “都像你这么吃,这些蟹怕是死不瞑目。”他难得开了句玩笑。 江容:“……”妈的,这个她还真反驳不了。 但这能怪她吗?她四岁就去恶人谷了!恶人谷那种地方,哪吃得到蟹? 如果今日吃的是烤全羊之类的,她肯定比在座所有人啃得都干净! “吃吧。”原随云又道,“我自己再拆一只便是。” 江容扫了一眼,发现这一整桌的人,真的只有她吃得七零八碎,壳肉不分。 她无言片刻,终究接了过去,道:“谢谢你。” 原随云仍然笑着:“不用,小事而已。” 江容在他的目光下夹了一筷蟹肉扔进嘴里,抿了两口,只觉自己之前的吃法实在是浪费,不怪原随云会说蟹知道了死不瞑目。 于是后半顿饭,她几乎一直在跟这些蟹搏斗,非要自己学着拆。 可惜蟹不太愿意配合,桌上其他人也一样。 从江易到林诗音,都给她拆了点,劝她别折腾了,乖乖坐着吃肉就好。 江容:“……”我感觉自己被歧视了! 隔了两天,去风雨楼看望苏梦枕的时候,她还在为此事不平。 “他们一个个都笑我。”她说,“笑就笑吧,还拦着我不让我学,这是什么道理啦!” 苏梦枕听得差点也笑出来,但他忍了下来,道:“他们是心疼你,否则拆蟹这么麻烦的事,谁会愿意替他人做嫁衣?” 江容:“我知道呀,可是我也不想总是麻烦他们嘛。” 苏梦枕却道:“但对他们来说,这并非麻烦。” 江容撑着脸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竟就这么发起了呆。 而他坐在她对面,目光停顿了许久。 回神的时候,杨无邪恰好进来,说有事禀报。 以往江容过来,杨无邪总是遍寻借口去忙别的。像今日这样直接过来,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因此,苏梦枕一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便猜应该有什么大事发生。 果然,杨无邪进来时,面上的神色便十分严肃。 他对苏梦枕道:“神侯派了人过来,说有要事与您相商,请您去神侯府走一趟。” “神侯?” “三师兄?” 苏梦枕和江容同时出声,语毕又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杨无邪站在他二人面前,颔首应了是,又道:“似乎是薛笑人一案,有了什么进展。” 苏梦枕闻言,目光一顿,旋即吩咐道:“速速准备,一会儿就出发。” 他话音刚落,江容立刻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薛笑人一案,不就是海上销金窟么? 事关移花宫,她哪里坐得住。 苏梦枕想了想,二十日前,追命押着薛笑人回京的时候,诸葛神侯就没有避着她查这事,那今日带上她,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点头道:“好。” 风雨楼的人动作很快,片刻后,就为他们两个各自备好了软轿。 往神侯府去的路上,江容一直在想,凭她三师兄查案的谨慎程度,若非有明确的大进展,应该不至于直接通知苏梦枕。 可按他们之前明明是打算等海上销金窟再度开市再去查探的,莫非这中间又出现了什么新的线索? 这样想着,软轿很快便进了神侯府。 正如她猜测的那样,诸葛神侯口中的“进展”,实则是来自于意外。 而这意外,则是李师师遇袭后,铁手在芙蓉榭守株待兔抓到的那个人。 诸葛神侯道:“因为查了两轮都没什么结果,我便把他暂且关押在了地牢里,与薛笑人正好相邻。” 江容很好奇:“然后呢?” “最开始几日,他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肯说,直到今日一早,薛衣人大侠说想下地牢看望一下他弟弟,我允了。” “薛衣人大侠剑法绝世,他若有心,破开地牢大门,并非难事。” “那人大概看出了这一点,开口恳求薛衣人大侠救他一命,还说愿用万金酬谢。” “凭薛衣人的性格,肯定不会答应。”苏梦枕听到这里,笃定道。 “是,他当然没有答应。”诸葛神侯点了点头才继续,“他没有理会那人,去看了他弟弟片刻就离开了。” “可离开之前,薛笑人忽然给他使了眼色,又用内力传音给他,说想离开地牢见我一面。” 到这,江容还是一头雾水,但她没有多问,只静静地等诸葛神侯说下去。 鉴于薛笑人神神秘秘,还一派有很重要的事要与诸葛神侯面谈的态度,薛衣人就帮他带了句话。 之后追命亲自去地牢把薛笑人押了出来。 薛笑人说,他认出了隔壁那个向薛衣人搭话的人声音。 “他是海上销金窟里的人,在岛上地位应该不低。”他说得万般肯定,“我去的那回,便是他戴了面具,负责念各种拍卖之物的。” 诸葛神侯一听,顿时想通了一些事。 是啊,这样一个高手,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不论是什么道理,都不可能是自己淡泊名利。因为一个真正淡泊名利的人,没道理对李师师出手。 现在薛笑人说他来自海上销金窟,一切便可以解释了。 那地方号称无所不有,集了那么多的武林秘笈,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多一个才色双绝的京城第一花魁,岂非又能赚上好大一笔? ☆、35 诸葛神侯讲完这番“大进展”, 屋内包括江容在内的一众人都愣了。 第54页 毕竟谁都没想到,这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案子, 其实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这海上销金窟的主人, 倒真是个人物。”苏梦枕道。 “只可惜运气不太好。”江容眨眼, “两回都撞到了我们自在门传人手里。” 一回是韦青青青偶然救下被薛笑人麾下杀手追杀的中原一点红, 另一回则是她夜游汴河, 当机立断地救了李师师。 诸葛神侯听她这么说, 面上的严肃表情稍松缓了些。 他伸手拍了拍这个小师妹的脑袋,道:“是,所以此事能有进展, 也是多亏了你。” 江容嘿了一声, 又问:“那接下来,师兄打算如何做?” 诸葛神侯道:“哪怕加上薛笑人,我们对海上销金窟也知之甚少, 最好还是要撬开那人的嘴。” 至于到底要如何撬, 他们当捕快的自有一套办法。 之前没怎么用,是因为他们对那人的身份和目的都一无所知,而如今确认了其来历, 再慢慢旁敲侧击, 总归能有收获。 对话进行到这,屋外忽然传来通传声。 江容定神一听, 发现是神侯府之前派到她住处去的人回来了。 那人在门外回禀诸葛神侯,说是过去了才发现她和江易都不在,倒是原随云, 听说是薛笑人一案有了进展,主动跟过来了。 诸葛神侯闻言,先扫了身侧的江容一眼,而后才道:“既然原少庄主来了,那就把他带来罢。” 外头的人应了是,片刻后,就把原随云一道请了进来。 原随云进来,见到江容,竟也没惊讶。 他先向此间主人行了一礼,旋即看向江容,道:“果然容容也在。” 江容:“恰好赶巧,就随苏楼主来了。” 原随云莞尔:“我猜也是如此,所以才冒昧来了,想着正好能接你回家。” “咦?”江容歪头,“我还当你是好奇有什么进展呢。” “秘笈被盗案的进展自然是最要紧的。”他轻描淡写,却隐去了后半句没说。 江容一听,也没多想,抬头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诸葛神侯,得到首肯示意后,就开口把自己方才听到的事简单讲了讲。 她原以为原随云会跟他们一样,为这发现高兴,结果他听完,却直接皱了眉。 这反应,令一屋的人都有些在意。 江容更是好奇地问他:“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摇头,问:“薛笑人能百分百肯定,此人出自海上销金窟吗?” 江容抬眼去看诸葛神侯,诸葛神侯点了头。 原随云道:“那照我看,神侯不如换个办法让他开口。” “海上销金窟是个求财的地方,但再多的财,也得有命用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语速相当慢,“他今日忽然开口求薛衣人,足以证明,他这会儿非常想脱身。” “一个在江湖中极隐秘的组织,对组织成员的管控,必定十分严格。” “所以我猜,海上销金窟内部,应该有类似多久之内要回去复命的规定。” 虽然这话很有道理,但江容在边上听着,还是有种十分微妙的心情。 紧接着,更微妙的又来了—— “倘若我是海上销金窟的主人,我派了手下替我去中原盗一件宝物或一个美人。”原随云道,“我肯定也会提前估出一个大概可以回来的时间,勒令我的手下不论事成与否,都得在这个时间前回到东海,因为离开东海越久,留下的痕迹就越多。” “痕迹越多,引得整个销金窟被正道人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无情替他多补充了一句。 “对。”原随云点头,又话锋一转继续道:“而若是他没能做到及时回去,作为还想维持这个销金窟在暗中赚钱的主人,又会怎么做?” 所有人听到这里,面色都变了一变。 而原随云还是云淡风轻:“我认为这位主人会选择灭口。” 江容:“……” 考虑到在原本的世界线里,原随云就是创立了这个鬼地方的人,他这波分析,还真是不管从客观角度还是她无法告诉其他人的主观角度,都显得非常有说服力。 所幸这么觉得的不止她一个,这一屋子的人,差不多都被他说服了。 诸葛神侯更是沉吟起来:“的确。” “可二师兄抓到这人的事非常隐秘,江湖上根本不知道。”追命忽然道,“海上销金窟那边就算想灭口,也找不到人。” “重点不在灭口本身。”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苏梦枕道,“而在这人如今正处于可能会被灭口的恐惧中,否则以这些人行走江湖片痕不留的习惯,如何会主动开口求薛衣人出手。” 他这么一解释,追命就明白了。 追命一拍大腿,道:“所以原少庄主的意思是,与其换着法子旁敲侧击,还不如演一出‘灭口’的戏给他看!” 原随云笑了:“正是。” “求财者鲜有全然不畏死之辈。他落到神侯府网中,初时不慌,现在却急中出下策,是因为他知道,神侯府俱是行正大光明事的侠者,一日查不到,就一日不会真正奈他如何,而海上销金窟的主人却截然相反,再得重用的手下,只要坏了规矩,就不会有活路。” 在这种时候,演一出灭口的戏,再在危急关头救下他,不愁他不反水。 江容服了。 她觉得黑不黑化暂且不论,原随云在这种事上的智商,真的没得说。 不过话说回来,要演这场灭口的戏,似乎也不容易啊。 “倘若薛笑人所言句句属实,此人在销金窟内地位不低,那他对销金窟上下,应当熟悉得很。”江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演戏给他看,极有可能会穿帮。” “这个不难办。”原随云说,“薛笑人不是说那座岛上的人几乎都不会露出真面目给人看吗?” “依他的印象,制个面具就行。何况人在生死关头最易动摇,思考不了那么多。” 江容总觉得他还没说完。 果然,他停顿了片刻后,又接着道:“最重要的是,有本事经营出海上销金窟的人,绝不可能把自己所有的底牌都亮给手下看,哪怕他再信任这个手下都不可能。” “所以他派出来替他灭口的人,极有可能是此人根本没接触过的人。”这回接口的是诸葛神侯。 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身为一个思考不到那么细的人,是该听得豁然开朗的。 然而江容想到这“豁然开朗”其实来自于原随云基于“如果他执掌海上销金窟”的假设,还是觉得真的太玄幻了。 这算什么,当惊天大反派的天赋吗?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庆幸起来,幸好当年他及时来恶人谷求医,治好了病没有失明。 否则今天不仅没有一个极具反派思维能力的人在这儿帮他们分析,还会反过来让他们多对付一个“销金窟主人”。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吧。 她在这既庆幸又后怕,表情变换之下,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最先开口的是无情,无情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江容回神,立刻摆手:“没有没有。” 为了让自己的否认听上去有道理一点,她还编了个理由。 “我只是在想,若真要演戏给他看,那该由谁来演呢?” “这不急。”诸葛神侯道,“他现在还想着要逃回东海,那意味着离他销金窟主人给他定下的日期少说还剩大半个月。” 而等时间差不多到了,东海那边派人过来查探加灭口,同样需要时间。 这一来一回加起来,足够神侯府慢慢安排很多事了。 江容见自己师兄一派心中有数的架势,便也放了心,只道:“如果到时候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诸葛神侯听得笑了一声,说我是你师兄,是我该多照拂你才对。 “师父当年也这么说。”江容想起自己幼时与韦青青青的对话,笑弯了眼,“但我那时就对他说啦,倘若师兄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也会去帮他的。” 第55页 诸葛神侯在他们这一辈里排第三,在江容之前,他还有个师弟,但两人已经决裂。 而他的两个师兄也久不在江湖中走动,是以这样的话,还真是许久不曾有人对他说过。 现在江容一脸理所应当地说出来,真真是叫他感慨万千。 所有感慨化到实处,却又变得再简单不过。 “你啊——”他伸出手,又一次拍了拍她的脑袋,甚至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不过这不妨碍江容理解他的意思。 她笑了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道:“总之不要怕麻烦我啦,我也总是放心来麻烦你的呀师兄。” “好,我记下了。”他到底点了头。 …… 因为事关重大,不好轻易泄露出去,跟着原随云回去后,江容甚至连李师师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多解释。 她当然不是不信李师师,但这么重要的计划,还是尽量少几个人知道为妙。 等海上销金窟一事解决,再慢慢解释其中原委亦不迟。 怀着这样认真等待的心情,七月剩下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江容跟神侯府打听了一下,得知皇帝最近尚在迷恋几个新封的美人,没有出宫的打算,就又多留了李师师几日。 李师师其实也很想一直与她们住在一道,闲来品茶赏花,但她知道,她不可能一直不回去。 皇帝不来,那些与她维持多年君子之交的文人雅士们也会来,抱病的借口能用一时,不能用一世。 因此,过了八月初,她就跟江容和林诗音告了别。 她归意已绝,江容和林诗音挽留不得,只能送她离开。 考虑东海销金窟的主人在打她的主意,她如今尚不算真正安全,她一回去,江容就托李寻欢放了个消息出去。 消息内容很简单,就是七夕夜云台倒塌,李师师被恶人谷主救下,与恶人谷主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消息放出去后,京城的茶馆酒肆里,几乎都是对她二人的议论。 只不知道是因为江容的身世背景太骇人,还是因为李师师的才情的确无与伦比,好事的江湖人们议论到最后,不仅没对此发表什么难听的言论,反而还称其美事一桩。 江容很满意这个形容,毕竟在她看来,七夕夜结识李师师这样的美人,本来就是一件美事。 就在她为此高兴之际,收到江易那封家书的江无缺也到了京城。 江无缺虽然接手了移花宫,但他对江湖事兴趣不大,这十几年在江湖上也少有走动。 故而如今混江湖的小年轻,少有能认出他的,顶多是见他人至中年还俊朗万分,会多瞧他几眼。 他进城的时候,恰好听到路边的说书摊上,有人在讲恶人谷主,便驻足听了会儿。 说书人讲故事,向来夸张,假的能说成真的,真的能夸张百倍。 他们讲江容游河救李师师,根本就是照着话本里的英雄美人桥段讲的,偏偏编得一板一眼,恨不能用言语描绘所有细节,再给江容加上一堆“见义勇为”又“爱美心切”的台词。 江无缺听到最后,只觉哭笑不得。 他忍不住问那说书人:“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 说书人见他气度不凡,但一身风尘,想来不是常居京城之人,顿时有了吹嘘的底气,道:“那是自然!那夜我就在汴河边!” 说完这句,他又着重描述了一下恶人谷主出手有多威风。 边上其余听众也适时地拍手叫好,捧起场来。 江无缺一时失笑。 之后他一路往城西方向走,发现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关于恶人谷主的传闻可谓多不胜数。 抵达儿子和侄女如今住的地方时,他听到的传闻事迹,起码已经有了几十种不同版本。 故而进门见到江容之后,他率先求证的就是她救了李师师一事。 江容:“……” 她尴尬不已,恨不得出去把那些尽知道胡编乱造的人打一顿。 “哪那么夸张呀。”她放软了声调跟江无缺撒娇,“当时我们的船离云台最近,我总不能看着她们落水,而且出手的又不止我一个。” 江无缺大半年没见她,此刻见她身量虽长了些,对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亲近,也笑了。 “我没说你救得不对啊。”他说,“我只是听了太多不同的说法,有点好奇罢了。” 江容听他这么说,立刻喜滋滋地跳过这个话题,开始嘘寒问暖,还说京城酷暑刚过,他赶路辛苦,要为他去取冰镇的梅子汤来。 她有这份心,江无缺也就没拦着,任她跑上跑下地去忙了。 因为中秋临近,江易雇的绣娘们也被林诗音指点教授得差不多了,所以昨日下午,林诗音也回了李园。 至于江易和原随云,则是有一笔大生意要谈,今日一早就出了门。 所以此刻的宅子里,除了下人们,只有江容一个。 下人们见江容亲自端茶倒水,当然更不敢对江无缺有丝毫怠慢,一个个低眉顺眼,半个字都不多说。 不过江无缺却主动开口询问了他们一些事,从何时买的这座宅院,到平时都有些什么人来拜访,言语之间,尽是身为长辈的关怀。 “也有段日子了。” “对,易公子来之前,容姑娘就把这安置得差不多了。” “平时的话,神侯府的盛捕头常来。” 江无缺听下来,发觉侄女虽然久居关外,但入了京后并没有他之前想象中那般不适应,相反的,她还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放心些许,又问:“那平日里,这儿只有容容和阿易住着?” “还有原少庄主。”管事的回。 “原家那小子也在?”江无缺又有些惊讶,“他何时来的?” 江容取了冰镇的梅子汤过来时,恰好听见他在问这一句,便快步上前,道:“就是哥给您写信那日到的。” 说罢,她又示意屋内的下人先退出去,不用在这伺候。 江无缺和原随云见过的次数其实并不多。 当年无争山庄去恶人谷求医的时候,万春流和苏樱联手为其医治,他和江小鱼去瞧过两眼。 后来原随云留在谷中养病,他们也没多打扰这家人,陪江易江容兄妹过完冬天就离开了。 之后那几年里,他们和原随云,又是正好错开,一方离开的时候一方赶到,一方回来的时候另一方离开,几乎没怎么打过照面。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今年元月了,江易说跟这个好兄弟约好了一起给江容过生辰。 但年初那几日,江无缺想着这三个孩子一道长大,年轻人更乐意同彼此一起玩,便也没怎么露面见人,只在两个少年为江容摆的那场宴上,同其简单聊了几句。 江无缺从前听儿子讲起原随云很多次,对其印象一直不差。 两人聊下来,可以说是更印证了这个印象。 原随云相貌好,武功好,行事也温和知礼,思虑周全。唯一让他有点在意的大概就是,以他的年纪来看,他思虑的未免有些太周全、太滴水不漏了。 便是江无缺,也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是来找你和阿易的?”江无缺问江容。 “算是吧。”江容点头,“他明年就要正式继承无争山庄了,所以现在出来历练一下,知道我们都在京城,就来了。” 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江容难免想起原随云抵达那日,给他们兄妹带来了一个怎样的消息。 这会儿她屏退了下人,倒正好能把这事给好好说上一遍。 于是没等江无缺再问什么,她就继续道:“对了,无缺叔叔,其实哥这回忽然写信给您,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件事十分隐秘,我们不好直接在信中与您讲,须得把您请过来当面说才行。” 江无缺看着她长大,知她性子比自己的儿子沉稳,此刻听她语气严肃,便知她口中的事必定不简单。 第56页 他目光一顿,道:“你说。” 江容想了想,从韦青青青偶然救下了逃命的中原一点红开始,把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与海上销金窟有关的事串到了一处,按着时间,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讲到最后,她怕自己的无缺叔叔太担心,还多添了几句,说她的师兄已经在查,并快收网了。 “总之,再过一段时间,这个神神秘秘的地方,应该就能大白于天下。”江容道,“您不用太担心,之后回去了揪出内奸,移花宫就恢复太平啦。” 江无缺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听到宫中秘笈失窃,神色也略微有异。 但这份有异很快就被压了下去,等江容说完的时候,他已然恢复平静。 江容见他轻勾唇角,面上还浮着笑意,以为他是听了自己的后续解释放了心,还松了一口气。 岂料下一刻,他就搁下了手中的梅子汤,道:“这么说来,阿易在信上说的都是假的,我们家容容怕是没想我也没念叨我。” 江容:“………………” 叔叔听我解释! ☆、36 为了证明自己对无缺叔叔的思念是真的, 之后一直到傍晚,江容什么都没干, 只顾着给江无缺揉肩捶腿了。 这方面的功夫她一直不差, 因为小时候她就常给燕南天万春流捶, 对力道和位置的把握再准确不过。 其实江无缺哪会真的同她计较生气, 叔侄两个半年不见, 现在见上, 他高兴还来不及。 见她这般乖巧讨好,他心中更是软成一片。 “行了行了。”他说,“别忙啦, 好好坐着, 同叔叔说几句话就好。” “不行,捏都捏了,当然要捏完。”江容坚持, “一边捏一边说嘛。” 江无缺笑了:“那行, 都随你。” 说罢,他又绕回她之前讲的正事话题,道:“我听你的意思, 你来了京城后, 神侯对你一直十分照拂。” “是,三师兄人特别好。”江容诚实道。 “那这几日寻个时间, 我去拜访他一下,就当是谢谢他。”江无缺说,“为移花宫, 也为你。” 江容停下动作,侧头想了片刻,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两日后,正是朝廷休沐的日子。 江无缺立刻做了决定:“那就两日后上门拜访。” 语毕,他就像任何一个为晚辈子女操心的家长一样,开始向江容打听:“上门拜访不能空手去,神侯他平时有何爱好?” 江容:“……” 她其实很想说,不需要这么郑重,但话到嘴边想到江无缺也是一番好意,就仔细回忆了一下她还住在神侯府的时候,她三师兄休沐或下朝回来都在干什么。 “师兄应该挺喜欢下棋。”她说,“常常与他的大弟子对弈。” “下棋?”江无缺语气遗憾,“移花宫内有不少珍奇棋谱,早知如此,我该带上几本再入京来。” 江容立刻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都怪我之前没想到这个!” 揽完责任,她继续出主意:“没有棋谱,可以送棋盘棋子嘛,这两天我带叔叔逛京城的时候,陪您好好挑上一挑。” 如此,这个话题才算揭过。 之后叔侄二人又闲话了些家常,例如江易的生意,江小鱼夫妇近日的去向,燕南天和万春流现今生活闲适安好,等等等等。 等这些都聊得差不多了之后,出门去谈生意的江易和原随云也回来了。 江容原本以为,凭江易先前对家中不给他派人的怨念,见了江无缺,肯定要先叨叨几句,结果他进门后第一句竟然是在说住隔壁的方应看。 “容容!容容我跟你说!”他一脸兴奋,“我和随云回来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人狼狈地从隔壁出来,看着像刚被打伤。” “应该是那位方小侯爷出的手吧,没想到他看着斯文天真,动起手来这么狠!” 江容:“啊?” 知道江易说话向来夸张,啊完这一声,她立刻偏头去看原随云,向其求证。 原随云先是点头:“那几人的确伤得不轻。”而后又摇头,道:“但要我看,伤他们的应该不是方应看,是他们自己。” 当时他二人都在马车里,只是因为听到了些许动静,才隙开车帘看了一眼。 江易可能没看清楚,而他离得近些,几乎完整看到了其中一人的伤。 他向江容简单解释:“有一个断了右臂,但伤口十分崎岖,凭方应看的武功,绝不会砍出这种伤口,所以我猜是他自己,用他平时不太用的左臂发力,将右臂砍断的。” 江容与方应看交过手,知道这厮武功深藏不露,远比人们认为的要厉害,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当即领会。 “照你这么说,动手的应该的确不是方应看。”江容说。 “那在他手下当差也太惨了吧,领罚就算了,还得自己罚自己。”江易如是点评。 江无缺听他们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会儿,也想起来方应看这个名字为什么十分耳熟了。 江无缺道:“是不是年初容容生辰时,想入谷祝贺的那位神通侯?” “对,就是他。”说到那件事,江容的态度始终算不得好,“特别烦人。” “他住在你们隔壁?”江无缺语气惊讶。 “为了容容搬来的。”江易嘴快接了话,“我估计他就是看上了容容。” 江容:“……”怎么还当着家长的面胡说呢?! 果然,江无缺一听到后半句,眼睛就眯起来了。 “是这样吗?”他问。 “当然不是!”江容立刻否认,“方应看这个人,城府极深,还暗中经营着势力在京城搅风搅雨,他蓄意接近我,肯定是因为我姓江,背后有恶人谷和移花宫,而且还是自在门传人,想利用我。” 江无缺还是很会抓重点:“所以他的确是为了你才搬来的。” 江容:“……”这真的没法反驳了。 江容只能说:“反正我不搭理他啊,上回我还打了他一顿呢,而且我都和他义父说好了,之后他再纠缠我,我绝不会留手客气。” 事实上,江无缺那么说并不是想听她郑重申明这些。 他只是有些感慨,时光如梭,昔日只到他膝盖的小侄女,如今竟也有了追求者,尽管这追求者很大可能是别有所图。 江无缺道:“所以你很不喜欢这位方小侯爷。” “那当然。”她应得飞快,“他在我眼里可以说是除了脸一无是处!” “但他长得的确不错。”江易诚恳评价。 “我是那种看脸的人吗?”江容反问。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打不过她,亲爹也一定会帮着她,江易真的很想说,可是容容,你泡妹的时候就很看脸吧…… 厅内安静了片刻后,原随云忽然开了口,说关于方应看那几个手下,还有一件事,令他有些在意。 江容神色一顿:“什么?你说。” 原随云:“我们是在他们十分狼狈地退出来时碰上他们的,在看到我们的马车经过之前,那几人正悄声说话,我没有全部听清,但他们应该提到了‘在谁手里’、‘没办法’、‘接着查’之类的。” “在谁手里,没办法……接着查……”江容跟着念了一遍,皱起了眉。 按江易和原随云看到的场面,方应看的手下,肯定是办砸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所以他们在查的东西,肯定也非常重要。 会是什么呢? 江容想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头绪。 她知道这人是个惊天大反派,不管干什么,大概率都没安好心,可现在的京中局势,还没到可以让他放心浑水摸鱼的时候呢,他到底在忙什么? ☆、37 江容最后都没想通方应看在忙什么。 但她知道这家伙一旦有什么动作, 多半会让京城各方势力又陷入僵持和焦灼之中。 因此,两日后, 她带着江无缺去神侯府拜见休沐的诸葛神侯时, 她顺带提了一下这件事。 第57页 她原意是希望诸葛神侯稍微留个心眼, 省得之后入了圈套。 结果诸葛神侯一听, 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 竟忽然问她:“容容, 你先前说,年初的时候,他曾说他路过昆仑山, 想要入恶人谷, 是不是?” 江容一怔,点头说是。 “我那时就疑惑过,以他当时一入京受封就得蔡相青眼的境遇, 没什么要紧的事, 他不会轻易离开京城,还是去关外那么远的地方。”诸葛神侯道。 “师兄的意思是?”江容挑眉。 “众所周知,沿昆仑河一路往东, 可以入关去中原。”他停顿了一下, “往西的话,则需绕过昆仑诸峰, 才有可行之路。” 如果方应看真是“路过”恶人谷,那他应该是从西处来,正欲沿河入关。 可若是从西处来, 那他从另一侧绕过昆仑诸峰之前,必得穿过大漠。 诸葛神侯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中旬,他还在京中见过方应看一次。 而江容的生辰在元月十八,这前后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 哪怕那时方应看已是神通侯,手底下有许多能供他差遣的人,他也不可能在一个月内,从京城出发进入大漠,横穿整个戈壁滩,再行至昆仑。 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到昆仑山下,只能走最近的那条官道,也就是江容入京时走的那条。 “先前我猜不透他的打算,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了放。加上后来出了薛笑人一事,占据了我绝大部分心力。”诸葛神侯长叹一声,“薛笑人告诉我,海上销金窟里的秘笈大概都来自什么门派时,我就该想到这一点。” 西至戈壁滩,北至漠河,南至南海,东至蓬莱,所有曾有过可怕声名的门派武功,几乎都有涉及。 逃脱一劫的也有,比如韦青青青从斩京堂的风刀霜剑里演化出的「千一」,又比如燕南天自创的神剑诀,等等。 这些功夫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创立者从未将它们真正写下来过,根本没有秘笈可言。 既没有秘笈,又从何盗起呢?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去见,亲自去学,然后再谱写秘笈,送至东海,等待开市后卖出倾城之价。 “若我不曾估错,他那时就是冲着恶人谷来的。”诸葛神侯说,“他想要神剑诀,抵达恶人谷时,又恰是你的生辰,所以拿了庆贺的借口,欲正大光明入谷,只可惜被你拒之门外,白走了一趟。” “后来你入了京,他又蓄意接近,甚至不惜搬至你边上,未必没有从你身上寻一两门功夫派上用场的意思,毕竟现在全江湖都已经知道,你是师父时隔多年,唯一再收的徒弟,一定得了他老人家不少真传。” 江容:“!!!” 听完这个推测,再联想方应看的手下前两天说的那些话,她忽然福至心灵:“所以他上回发火,是因为查不到那个本该替他劫走师师的手下究竟去了哪!” “对,算算日子,咱们也囚了其好一段时间了。”诸葛神侯目光晦涩,表情亦难以言喻,“我之前完全没有往他身上想,还有一个原因。” 江容:“什么?” 诸葛神侯:“薛笑人说过,海上销金窟内,还有他义父方巨侠的轻功身法秘笈。” 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联系在一起看时,听到这个消息,诸葛神侯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把方家也归到了受害方里去,还因此好奇过,能把方巨侠的轻功身法秘笈盗走,那销金窟主人的武功,究竟能高超到何种境界?怕是连韦青青青都不一定是其对手吧? 现在他明白了,对方不是武功神妙高超才叫方巨侠无知无觉的,而是对方从始至终都为方巨侠所信任,是其根本不会主动去怀疑的天真义子。 “还有陛下的私印。”诸葛神侯又道,“能避开宫中暗卫耳目,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的,只有对皇宫十分熟悉的人,才可以做到。” 方应看凭着他方巨侠义子和神通侯的身份,躲过了所有的怀疑。 若不是这次连续两个巧合撞在一起,哪会有人把他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江容听罢,仔细一想,只觉心惊肉跳。 缓了片刻后,她才继续道:“那师兄打算如何揪他出来?” 诸葛神侯说将计就计吧。 “之前我一直误以为销金窟既在东海,它的首领必定也常居东海,所以觉得‘灭口’一戏,可以暂缓。但现在既然方应看很有可能牵涉其中,我们提前动作,也未尝不可,省得被他查到之后,再多生事端。” 师兄妹两个说到这里,从他们开始聊方应看起就没有再开过口的江无缺忽然放下手中茶盏开了口。 江无缺道:“灭口这出戏,不知神侯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江容:“……”等等,叔叔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很感兴趣的样子! 她都能看出来,诸葛神侯就更不用说了。 诸葛神侯很惊讶:“江宫主是想——” 他尚未说完,江无缺就笑了,说反正这销金窟的人盗走了移花接玉。 “由一个精通移花接玉的人出手行灭口之事,想来他也不会怀疑。” 他说得真诚,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叫诸葛神侯不得不花心神仔细思量。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事交给江无缺是最合适的,因为相比神侯府众人,江无缺作为一个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的人,出手时很难被认出不对,更不要说他还精通移花接玉。 像是看出了诸葛神侯心下意动,江无缺又道:“神侯不用同我客气,此事牵涉移花宫秘笈,我本就责无旁贷。” 他都这么说了,诸葛神侯若是再因为不想麻烦他而拒绝,反而不太合适。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仔细商量了一番,把这场戏需要的细节都敲定了下来。 考虑到方应看已经派人在查了,这场戏宜早不宜迟,最后干脆直接定在了今夜动手。 江容:“……”反正我没有意见,能早点弄死方应看,那不是更好吗! 如此,叔侄两个就留在了神侯府用晚膳。 因为海上销金窟一事牵涉重大,差不多属于几年遇不到一次的惊天大案了,这一回,诸葛神侯四个徒弟都没在忙别的案子,全都留在京中,协力调查此案。 傍晚时分,他们得知这场戏要提前,十分惊讶。 “是出了什么纰漏吗?”无情问。 “不,是有了我意料之外的线索。”诸葛神侯说。 为了让今夜的戏更加逼真,他准备安排徒弟们到时候入地牢先行阻拦而力有不及,所以动手之前,他得把前因后果全讲清楚。 知道这整件事可能都与方应看有关,他的四个徒弟俱惊讶无比。 无情更是立刻望向了江容,语气担忧道:“小师叔如今仍住在他边上,太危险了。” 江容:“……其实我揍过他,他也知道我不好惹。那次要不是他义父忽然出现,我能把他打到他不敢出门见人。” 无情说这件事他知道,语毕话锋一转,道:“但他城府如此之深,未必不会另行小人行径谋算小师叔,小师叔还是小心为上。” 他提醒得这么认真,江容也只有点头应下,说好。 话音落下,无情正要继续开口,再说点什么,一旁的江无缺忽然先接了话。 江无缺道:“如今我也在呢,我会护好容容的。” 无情一愣,旋即颔首垂眸道:“……江宫主说的是。” “何况只要此案进展顺利,尽快揭穿这神通侯的真面目,容容就安全了。”江无缺又道,“所以今夜动手时,还望几位名捕尽量配合于我,拦我的时候,不必顾忌太多,以免穿帮。” 神侯府师兄弟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点头称是。 诸葛神侯也道:“江宫主放心,他们知道该如何做,绝不会误事。” 江无缺笑了:“神侯的徒弟,我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第58页 江容敲了敲碗,提醒他们该吃饭了。 “菜都凉了。”她说,“我看除了我,你们都没动过筷子吧?” 她一开口,难免吸引一桌人的目光全瞧过来。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只抬了抬下巴,道:“看我做什么,吃啊。” 一顿饭结束,月已至中天。 离约定的动手时间还差一个时辰,江无缺提议先与诸葛神侯的徒弟们过几次招。 他是长辈,提出这个要求,自然无人反对。 无情道:“我排行最长,我先来罢。” 江无缺摆手:“不用,你们一起来。” “正好我也许久不曾出手,需要练一练。” “这倒是。”江容听得眼睛一亮,歪着头想了想,“这么多年,连我都没见过您真正出手欸。” “不过我记得爹前几年就说过,叔叔这些年专攻移花接玉,早已将其练至炉火纯青,不论碰上怎样的绝世高手,都能存有三分生机,不用担心自身安危。” 江无缺闻言,轻声一笑道:“否则我这个做叔叔的,凭什么说能护好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大半落在江容身上,但仍有那么一缕飘向了一旁。 那边坐着轮椅的无情:“……” 等等,他是不是被针对了? 可他真的没有怀疑江无缺武功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像方应看这样的人,能尽量离得远一些,多少会安全一些。 ☆、38 过招演练, 不管是对江无缺,还是对诸葛神侯的四个徒弟来说, 都不是什么陌生的事。 不过他们师兄弟四人一齐出手, 倒还真是头一回。毕竟就算别的不谈, 冷血正式拜入师门才多久? 四人联手, 初时难免生疏, 掐不准配合的时机。 但他们四个都是极具天赋的人, 几个眼神下来,便差不多能做到根据同伴的招式行云流水地变换自己的身法了。 便是江无缺,在十招过后, 都目光微微一变, 赞了句好。 不过他始终游刃有余极了,武功寻常一点的人,光看他的动作, 甚至会觉得, 怎么出手这么慢? 但这些动作落在高手眼里,意味可就全不一样了。 江无缺其实不是出手慢,而是摒弃了所有无意义的出手, 只在无情四人的招式离攻到他只剩一瞬的时候会动上一动。 其余时候, 他几乎就像一位入了定的僧人一般,丝毫不为那些刚起势的攻击所动。 最玄妙的是, 有好几次,合四人之招,明明该困住他所有的躲避方向了, 但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可以四两拨千斤地一飘一引,避开所有的杀招,立于不败之地。 饶是见多识广如诸葛神侯,看了百招也忍不住感叹道:“移花接玉,果真神妙!” 江容作为一个练戟的自在门弟子,最不熟悉的就是这种打法。 如果今天换一个人用,她或许会觉得,不用讲究那么多,对方试图把战势弄得复杂,那她就反其道而行,用最简单的招式一力降十会。 可江无缺—— 他对移花接玉的理解和使用太过炉火纯青了,以至于没有绝对的力量压制,根本无法从他手里接管、改变战势。 而这江湖上能对江无缺造成绝对力量压制的高手,用少之又少形容,绝不为过。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我问我爹他和无缺叔叔谁更厉害的时候,他总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了。”江容说,“或许我爹武功更高,但移花接玉练到极致,没隔着境界差距,根本无法破解啊。” 无法破解,也就意味着无法胜过,只能僵持。 偏偏移花宫的武学最是精细,江无缺不必另花力气,只需始终维持原有的节奏进行防御,等待攻击自己的人先心浮气躁露出破绽即可。 因此,江容幼时问江小鱼他们两兄弟谁更厉害,江小鱼的答案才会是那样。 此刻她看得兴致勃勃,眼睛都泛起了光,同时忍不住偏头跟自己师兄炫耀:“我叔叔是不是很厉害!” 诸葛神侯最清楚自己四个弟子的实力,诚然这会儿他们只是简单配合,俱未拼命,但始终拳头打在棉花上,怎么不叫他惊讶。 “是,江宫主这一手,的确厉害。”诸葛神侯心悦诚服道。 “那今夜动手,应该会好办许多。”江容又说,“只盼能早点把此事解决。” 诸葛神侯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可能是最近的一切都太顺利,反而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等到了真正要去地牢动手的时候,这种不安就更明显了。 戏演得很顺利,他在最后关头救下了铁手抓回来的那人,半真半假地透露了一些自己查到的事,劝其考虑清楚,忠诚和性命孰重? “不满你说,神侯府此次行事极隐秘。但如此隐秘,还是有人找上门来要将你灭口,这足以证明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是个完全不值得信任的人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继续为他们遮掩?” 在死亡的恐惧下,这人的态度果然有所松动。 但他出身海上销金窟,自然也不是可以随意糊弄之辈。 所幸诸葛神侯本来也没指望他会在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诸葛神侯最后只扔下了一句话给他,说:“今夜来杀你的人,武功之难缠,属我平生罕见,若非如此,我的徒弟们也不可能拦不住他。” “若非我来得及时,不仅神侯府前功尽弃,你的命也断不可能还在。那若是下次我赶不及呢?” 最终对方考虑了三日,说愿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神侯府,但他有一个条件—— “事了之后,朝廷不能追究于我。” 江容知道这个条件的时候,正在风雨楼。 和从前一样,她当然是来给苏梦枕诊脉的。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刚调整完他的药方,交给杨无邪让他去交待药房里的弟子。 因为正事已经做完,这会儿苏梦枕也正好没别的事,请她喝了杯茶。 她坐在苏梦枕对面,就着清澄的茶水,正拣面前糖豆吃呢。 听苏梦枕复述完后,她才停下动作,抬起头表示这事好办啊,没什么可犹豫的,直接答应那个人就是了。 “朝廷和神侯府不追究,又不代表其他江湖势力也不追究。”她说,“他这两年帮方应看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吧,就算倒戈有功,也不能一点苦头都不吃的道理。” 刚得到确切消息的苏梦枕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有些好奇:“容姑娘打算如何做?” 江容:“事成之后,把他做过的事公诸江湖,等他在外面吃够苦头了,再热情援助他进恶人谷避祸。” 苏梦枕不太信:“你要助其避祸?” 江容眨眼:“我收他进恶人谷,可不就是帮他避外面的祸。我都这么大方了,他入了谷后,被我谷中恶人们折腾折腾,也是应该的。” 倘若昆仑山下的那些年纪稍长的恶人听到她此刻的语气,一定会忍不住汗毛直立,并在心中大呼:“熟悉!太熟悉了!跟她爹当年一模一样!” 可惜这会儿能听到她说话的只有苏梦枕一个。 苏梦枕听在耳里,第一反应不是她手段鬼灵精怪,而是听她用如此雀跃的语气说话,他的心情竟也随着变好许多。 他偏一偏头,发现她快把杨无邪准备的糖豆吃完了,心下一动,换了话题,问她要不要带点回去。 江容知道他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表达感谢,对这种小玩意儿,向来不拒绝,就点了头,而后随口道:“说来奇怪,京城这么多酒楼点心铺,但没一家比你们这儿合我口味的。” “要不是你们最近又在和六分半堂夺地盘,我都要怀疑金风细雨楼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后一句话充满玩笑意味,显然是说来逗乐的。 可苏梦枕却不这么想。 他抿紧了唇,终是没说这些东西做出来,其实是独属于她的。 最开始是杨无邪的主意,他默许了;可不知何时起,他竟比自己心细如发过目不忘的管家更易留意这小姑娘的喜好了。 第59页 而杨无邪对此自然乐见其成,每次听他提一句,都会面露喜色,再三保证。 这样想着,苏梦枕又如过去那般,邀她留下吃过饭再走。 结果向来不怎么拒绝的她居然摇了头:“我叔叔来啦,我答应了早点回去陪他。” 凭金风细雨楼的本事,自然不是才知道移花宫主入京一事。 所以苏梦枕也没有太惊讶,只略微遗憾道:“那便下回再说。” 江容想了想,忽然道:“不然下回我带无缺叔叔一起来吧。” “今日我出门前,他问了好几句呢,想来对你和金风细雨楼也十分好奇。” 苏梦枕:“……” 他大概猜得到江无缺为什么会这么好奇,但此时此刻,他能说不吗? 他只能维持着先前的语气道:“倘若江宫主好奇风雨楼,那风雨楼自然欢迎。” “不过——”他话锋一转,“上门拜会的事,还是由我这个晚辈来做比较合适。” 这么说着,苏梦枕又想起来,自江容从神侯府搬走,他还没有去过她的住处。 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她主动来访,尽职尽责地花费心力为他诊治。 许是这一瞬间脑中闪现的片段太多了些,说完那番话,他竟罕见地出了神。 注意到这一点的江容大感惊讶,伸手在他苍白的面颊前晃了晃,问:“咦,你想什么呢?” 苏梦枕回神,发现她几乎越过了半张桌,常年持戟的手就停在他眼前。 指腹有微薄的茧,指尖却葱白如玉。 而她见他不答,又继续道:“你要是想见我无缺叔叔,随时都可以来西十字街,海上销金窟的事不彻底解决,他应该都不会回移花宫,我上回问他的时候,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苏梦枕沉默着思忖片刻,问:“江宫主平日有何爱好?” 江容皱起鼻子: “你们怎么都喜欢问这个……之前我要带他去拜见师兄,他非要问师兄平时喜欢什么,还有前几天在神侯府,配合师兄演完了戏,无情也来问我,无缺叔叔有什么爱好。” “其实大家这么熟,根本不用这么客气嘛。” 苏梦枕默然。 江容继续:“而且无缺叔叔真的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然他这些年也不会让移花宫避世不出了。” “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或许不是这江湖上武功最厉害的那批人之一,但他绝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也最修身养性的人。” ☆、39 尽管江容把江无缺形容得无欲无求, 但五日后,苏梦枕亲自上门去拜访时, 还是带足了礼物。 为表诚意, 他带的都是比起价值更显心意的东西。 他知道, 凭移花宫主的眼界和见识, 这江湖上的好东西, 少有能让其惊讶的。所以与其把心思花在这方面, 还不如送些实用的。 过去之前,他跟江容打了个招呼,确认江无缺没有出门。 说实话, 江容是有些惊讶的。 “你真要来啊?”她问苏梦枕。 “容姑娘不欢迎在下?”苏梦枕反问。 “当然不是。”江容否认, “我只是觉得你不必为了见无缺叔叔一面这般郑重。” “但江宫主是前辈。”他顿了顿,“还是容姑娘的亲叔叔。” 他坚持如此,江容也没有办法。 “好吧。”她说, “反正叔叔也问起你好几次了。” 苏梦枕:“……”好几次? 他心中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既是如此,我更该去拜会他一番。” 于是隔天他就带着礼物去了西十字街。 中秋已过, 寒露将近, 京城各处,正是一派萧瑟之景。江容买下的这座宅院也不例外。 西十字街栽了不少桂树, 一路过去清香阵阵,但比起她的住处,仍略有逊色。 苏梦枕抵达后, 一开轿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桂花香。 而他要拜会的人,就站在花香最浓郁的地方,一袭白衣,指点围在树下的小丫鬟们如何从落下的桂花中挑拣出最好的,用以制糖。 他声音温柔,语气也温柔,言谈间还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面对小丫鬟们的提问,亦耐心至极,逐字逐句解答。 这模样,倒真和江容描述的一模一样。 苏梦枕是正大光明上门拜访,动作气息都没有刻意去收敛。 他知道对方一定听到了他进门的动静,但客随主便,江无缺没有停下讲解转身回头看过来,他也就没有上前打扰,安静地等待对方讲解完毕。 好在片刻后,江无缺就讲完了。 他放下手中那几瓣桂花,对围在自己身侧的小丫鬟们摆了摆手,道:“散了吧,客人来了,该招待客人了。” 这么说着,他也侧过身,朝等在大门后的苏梦枕看了过去。 苏梦枕见他看过来,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躬身抬手,道:“晚辈苏梦枕,见过江宫主。” 江无缺一早从江容那知道了苏梦枕身体不好,一直在接受她的医治,但真的见到了苏梦枕,还是颇惊讶,以至于愣了一愣。 愣过之后,他才开口,柔声道:“苏公子大名,我进京一路,早听说了无数遍,本打算过几日就寻个机会随容容一起去拜访,没想到让苏公子抢了先。” 苏梦枕听他语气温和,心下稍定,拱手继续道:“江宫主是我前辈,自然应当做后辈的上门来。” 两人说了两句,江无缺就将他请到了屋里坐下。 注意到他进屋前不着痕迹地扫了屋内一眼,江无缺忽然笑了笑,道:“容容这会儿不在,我让她出去给我买点东西。” 苏梦枕:“……”他竟然没有很意外。 他没开口接话,江无缺就说了下去。 江无缺道:“不过她出门前还交代了我,苏公子身体不好,喝不得我平日惯喝的茶,得着人另外准备。” 这样的细致考虑,对江容来说并非头一次,苏梦枕也差不多习惯了,此刻面对她的长辈,他第一反应是开口感谢。 他谢得十分真诚,毕竟他对江容的感激本就发自真心。 江无缺坐在花厅内,看着他说话间更显苍白的面色,淡淡道:“苏公子病得很重。” 苏梦枕说是。 这是全江湖都知道的事实,他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你身上的病症,没一种治起来是很容易的,交杂在一起,治起来更加艰难。”江无缺说到这,语气忽然一转,“就算是得了万春流前辈真传的容容,想治好你,也绝非易事。” “是,所以我才分外感谢容姑娘。”苏梦枕道。 江无缺叹了一口气,道:“容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江南,去了恶人谷。” “她是燕伯伯亲手带大的,哪怕在恶人堆里长大,也没有沾上什么坏习性,反而温善坚定,满怀正义。便是恶人谷里的恶人,也对她极佩服。” “她待在恶人谷,我原是很放心的,毕竟恶人谷中,根本无人敢打她的主意。” 苏梦枕听到此处,差不多已经猜到江无缺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江无缺就继续道:“但京城风云诡谲,她身份亦这般特殊,她长留于此,我不放心。” 苏梦枕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问:“所以江宫主此来,是打算带容姑娘离开京城。” “我倒是想。”江无缺轻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三分,“但容容的性格,我最清楚,她跟我说她想治好苏公子再做打算,那她就一定会待到治好再说。” “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谁如此上心。” ☆、40 江容是被临时打发出门的。 她昨日见了苏梦枕一面, 得知其真的准备好了要上门拜访,回去后, 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江无缺。 江无缺知道后反应淡淡, 只道:“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招待这位苏公子一番。” 江容便也没多想, 顺势夸了苏梦枕几句, 末了惋惜了一下他的身体。 第60页 关于苏梦枕的情况, 江无缺在这些日子已经问得很清楚了, 江容再提起,也没什么格外的顾忌。 江容道:“其实我当初只是觉得这样一个病人治起来很有挑战性,但治到现在, 我觉得比起挑战自己, 让他恢复康健才是最要紧的。” “他真的……真的太不容易了,我想帮帮他。” 江无缺当时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没说什么别的。 在江容看来, 这差不多就是叔叔也支持自己救苏梦枕的意思。 说实话, 她还挺高兴的,因为她记得,移花宫内, 除了《移花接玉》和《明玉功》这些武功秘笈外, 也有很多医药典籍。 据江无缺的说法,似是移花宫祖上, 也出过几位医术高超的神医,只是后来传到花无缺两个师父邀月怜星一脉,她二人对医术不感兴趣, 皆专注武道。 江无缺作为她们两个的徒弟,自然也没怎么学过医,但他这些年带着移花宫门下弟子隐居世外,闲来无事时,翻阅宫中典籍,眼界早已超过了普通的大夫。 江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既然与他聊到了苏梦枕,就把自己的打算完整说了一遍。 “娘以前说,医术和武功一样,也有流派之分,而她和万前辈流派相近,正好方便我一起学。”江容说,“但若要成为一个顶尖的医者,决不能固守某一流派,不知变通。” 江无缺等着她说下去。 江容道:“万前辈和我娘那一套,我两年前就学得差不多了,不然万前辈也舍不得离开恶人谷养老。” “我接手苏梦枕小半年,也算帮他养好了点身体,但越是治到后面,我越是确信,光靠这一套,我不可能完全治好他。” 江无缺听到这里,总算有点惊讶:“万前辈当年治好了燕伯伯。” 江容扁嘴:“苏梦枕和燕爷爷不一样,燕爷爷当年是经脉尽断,只有从头来过一条路可以走,如此从死到生,反而简单,更不要说燕爷爷还有嫁衣神功这等绝世功法护体,最后因祸得福。” “但苏梦枕还活着呢。”她语气一转,“他不可能从头来过,如今这个世道,也不会允许他从头来过。” “所以?”江无缺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容说我需要去了解其他流派的医者,越多越好。 “他既活了下来,就证明所有这些病交杂在一道,都不是真正的绝症。”她说得坚定,“既不是真正的绝症,那我没道理啃不下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江无缺只是觉得,小侄女的确温善仁厚的话,在听了这番打算后,江无缺对苏梦枕的好奇立刻上升到了顶点。 他当然答应了江容的请求。 移花宫内所有的医术典籍,他都会差人送到京城来给她,除此之外,江湖上其他有神医之称的医者,他也可以派人去接触询问。 但答应归答应,面对小侄女这番执着和坚持,江无缺还是颇有种动魄惊心之感。 他知道江容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从当初跟着天下第一剑却不学剑而选了戟,就可见一斑。 而她的成长过程里,对武道和医术的追求,他们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 但纵是如此,江容也从未对一个人表现出过这种程度的上心。 苏梦枕是第一个。 江无缺思索了一夜,还是无法不在意。 于是今日一早,他看到宅子里的小丫鬟们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做桂花糖,他就顺口把江容打发出门了。 他对江容道:“我知道一种法子,制出来的桂花糖比寻常市面上味道好上十倍,但需要的原料比较复杂,你比阿易心细,正好还空着,你跑一趟,替我去买回来。” 江容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了:“没问题,叔叔列个单子给我就好。” 江无缺列完单子给她,她扫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道:“还需要茶叶啊?”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认真嘱咐他:“对了,说到茶叶,我估计苏楼主在我回来前就该到了,叔叔和他聊天的时候,记得别拿我们平时喝的云顶雪芽招待他,他身子太弱了,喝不得这个。” 嘱咐完这一句,江容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林仙儿,出门采购去了。 而江无缺留在宅中,反复寻思了她的嘱咐,心中对苏梦枕更是好奇。 此刻,面色苍白的苏梦枕就坐在他对面,谦和无比,和江湖传闻中似乎不太一样。 江无缺自顾自说了一通,正等待他的反应。 苏梦枕仍然保持着原先的表情,但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无数涟漪。 他一直知道江容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力,可每次提起这个,江容总是一派玩笑语气。 现在江容的亲叔叔出言点破,还用上了“第一次见她对谁如此上心”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半点震动都没有。 良久,他才抬起眼睛,迎上江无缺的目光,道:“容姑娘大恩,苏某没齿难忘。” 这话听上去挑不出任何错,但江无缺听着并不喜欢。 江无缺道:“容容不是贪这点恩情的人。” “她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也不打算拦。”他语气冷了几分,“倘若她只是花力气救你,那也没什么。” “可你的身份注定了她只要和你扯上关系,就等于同京中另外一些势力作对了。” “她身世摆在这,一般人的确没胆子对她如何,但苏公子在京中与人争斗多年,想必很清楚,对那些藏在暗处的小人来说,她的身份虽然叫人顾忌,但若是真能解决了她,对势力争斗来说,亦有莫大的好处。” “别的不说,起码无人会再为你的病这般劳心劳力了。” “你痊愈的可能降低,你的敌人肯定觉得轻松。” 江无缺一席话说下来,目光愈发锐利。 说至最后,他更是把这些年敛起来的锋芒全展露了出来。 “她留在京城为你医治,实则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说,“苏公子年纪尚轻,或许不懂为人长辈的心情。” “我不求苏公子完全理解我的心情,我只希望苏公子能看在她为这个选择承担的风险上,尽力保护她。” 苏梦枕深吸一口气,竟起了身。 下一刻,他朝江无缺郑重行了一礼,道:“江宫主的意思,苏某明白。” “苏某蒙容姑娘多次搭救,本就欠了容姑娘无数。苏某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何事,必会拼风雨楼之力,护容姑娘周全。” 江无缺闻言,面色稍缓。 他虽然爱护侄女心切,但绝非不讲道理之人。 苏梦枕是个英雄,是如今的混乱时局里不可或缺的英雄,这一点,他比江容看得更清楚。 所以江容如此选择,他担忧归担忧,却没想过要阻拦。 长久以来,他和江小鱼夫妇都希望江容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如今眼看她准备选一条或许和快乐无忧截然相反的路,江无缺心中除了担忧,也有欣慰和骄傲。 最重要的话题说完,江无缺心中大概有了数。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里,他恢复了原本的温和态度,与苏梦枕聊了些别的东西。 相比常年居于世外的他,苏梦枕这个与六分半堂斗了好一段时间的年轻人,显然对管理门派更有经验一些。 恰巧之前移花宫秘笈失窃一事尚未彻底解决,苏梦枕便给了他几个回去后要如何将移花宫内的“内应钉子”拔除的有效建议。 聊得多了,江无缺对这个年轻人也愈发欣赏。 “容容说得对。”他说,“金风细雨楼需要你,京城需要你,如今这个世道,更需要你。” 苏梦枕并不知道,江容还和她叔叔说过这些,此刻听他说来,难免恍惚。 就在这个时候,出门帮江无缺采购的江容也回来了。 江无缺开的单子列了一大堆东西,她一个人拿不了,就带上了林仙儿一道出去。 这会儿两人手里都拿满了大包小包,一路跑进来,发出好一番动静。 第61页 江容内力深厚,倒是没觉得累,只出了点汗,亮晶晶的,聚在鼻尖。 林仙儿就比较艰难了,身量还没发育齐全,跟她跑了一路,回来站定后一直在喘。 江容见状,立刻把她手里的东西卸了下来,交给江无缺,道:“可算买齐了,您检查下呢?能做桂花糖了吗?” 江无缺无奈:“苏公子还在呢,你急什么?” 江容唔了一声,说他有我招待嘛。 她一撒娇,江无缺就心软。 “行,那我就先给你去做。”他说,“你陪苏公子说会儿话。” 江容把头点得飞快:“您放心去吧,这有我呢。” 待江无缺出去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转向苏梦枕,道:“我叔叔没为难你吧?” 苏梦枕很惊奇,明明前几天,她的态度还是江无缺性子谦和温良,很好相处,怎么出了个门又开始担心这个了? 他心中疑惑,就问了出来。 江容其实比他更疑惑,她鼓着脸朝自己的额发吹了一口气,道:“我出去买东西时,恰好在汴河边碰上了师师。” 苏梦枕:“?” 江容继续:“我本来还想跟她多聊会儿,结果她知道我是临时出门帮叔叔买东西,就催我赶紧回来,省的叔叔为难你。” “我觉得不会啊,但她说得很笃定,又一直催我,我就回来了。”她啧了一声,又抬眼去看他,“所以叔叔到底有没有为难你啊?” 苏梦枕:“……” 他想了想,诚恳道:“江宫主不曾为难我。” 江容好奇:“那你们聊了什么?” 苏梦枕笑了:“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一些非常重要,足以改变他很多想法的事。 “神神秘秘的。”江容听他那语气,大概是不准备说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了,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她并不傻,江无缺今早让她出门,摆明了就是想支开她单独见苏梦枕一面。 本着对江无缺的信任,她假作不知出了门。 碰上李师师纯属意外,而李师师猜江无缺会为难苏梦枕,则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可江无缺的性格她很了解,他若不打算告诉她,她怎么撒娇也没用,所以一回来,她就央着江无缺去制桂花糖,直接问苏梦枕了。 结果苏梦枕也说得含糊不清! “容姑娘生气了?”她听到苏梦枕轻声问她。 ☆、41 江容自觉脾气挺好, 问不出就问不出呗,反正她知道江无缺绝不会害她就是了。 所以此时此刻, 她绝对谈不上生气, 顶多是有点郁闷。 “没有。”她撇了撇嘴, 朝苏梦枕如此否认。 然而问不出答案, 她到底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否认的时候, 她也没看苏梦枕, 只垂着眼咕哝了一句。 这模样落在苏梦枕眼里,其实和生气已经没多大区别。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思忖了许久, 也没想好合适的话来开口。 倒是江容, 郁闷了会儿后,就迅速用“无缺叔叔绝不会坑我”安慰了自己一番,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江容道:“对了, 昨夜我从风雨楼回来后,收到师兄的消息。” 苏梦枕立刻拉回心神:“神侯打算出手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幅度很小, 道:“是已经出手了。” 昨夜她从风雨楼回来, 与江无缺简单说了说苏梦枕要上门来拜会的事后,神侯府那边就传了消息过来。 诸葛神侯说, 铁手和冷血已经避开各大势力的耳目秘密离京,往东海去了。 因为海上销金窟的案子太过隐秘,在确认他二人离开京城地界, 离开蔡相爪牙势力之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今三日过去,京中无异动,铁手也在约定的地点放出了信号弹,表示自己已经带着四师弟朝胶州方向去了,诸葛神侯放心不少,才开始通知他们。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相当机密的,除了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神侯府调查内容的人,其他人不宜知晓。 苏梦枕是知情人员,江容不用顾及太多,今日见面,就顺便提了一下。 “有铁二爷先前抓住那人引路,相信此次行动,不会有大问题。”他看得很准,但亦有忧虑,“其实销金窟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其暗中发展壮大至今的人。” “你是说隔壁那位方小侯爷吗?”江容问。 “他城府极深。”苏梦枕道,“这回露了七寸,总叫我觉得不太寻常。” 这个问题,江容也思索过很多次,毕竟江易和原随云撞上方应看发火那次,委实巧合得很。 然而就算抛开这个不谈,海上销金窟也总要收拾,所以哪怕有所怀疑,神侯府那边还是加快了收拾的动作,以免真被他查出点什么来。 换句话说,哪怕这真是方应看设下的圈套,为了早日拔除海上销金窟,神侯府只能往下跳,否则失了先机,将来再动手,可就更难了。 “师兄肯定也会防备的。”江容比较乐观,“我相信师兄的能力。” “这倒是。”苏梦枕点头,“神侯既已出手,想必便做好了准备。” 两人说到这里,之前随江容一起出门买东西的林仙儿忽然寻了过来。 这丫头平日里安静少言,乖巧听话,很少在这种有客来访的时候出现,是以她忽然过来,江容还愣了愣。 “怎么了?”江容问她。 “姑娘先前在河边弄脏了衣袖,说回来换的。”林仙儿垂眸细声道,“衣服仙儿备好了。” 江容一拍脑袋:“哦对,我给忘了。” 说罢她就起身,跟苏梦枕说了一句稍等,而后随林仙儿回自己起居的院落换衣服去了。 林仙儿清楚她的喜好,给她挑衣服的时候,从来都拣那些简洁的款式,方便她随时出手。 今日也是一样,江容换完,都没有揽镜自照一番就点了头说很好。 林仙儿很高兴:“姑娘满意便好。” 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江容发现这丫头并没有什么要黑化的迹象,反而勤勤恳恳,把她交待的所有事都做得相当认真。 因此,她也就放下了大半的防备心,待其更亲厚了些。 “满意满意。”她伸手拍了下林仙儿的脑袋,道:“行了,你也累了一早上,去休息会儿吧。” “容姑娘呢?”林仙儿忽然抬起头,“要回花厅去吗?” 江容有些疑惑:“对啊,怎么了,你还有事要说?” 林仙儿咬了咬唇,一脸忐忑。那模样跟江易刚救下她带进京城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江容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在意,毕竟过了最开始那段时间后,林仙儿已经没那么害怕自己会被送走了。 她想了想,道:“你若是有话对我说,不妨直言,不用这般犹豫,也不用怕我生气,我没那么容易生气的,你放心。” 这话可能安抚到了林仙儿,以至于林仙儿一听完,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准备开口了。 林仙儿道:“我方才路过厨房,听到了江宫主吩咐府中侍卫送信回移花宫。” 江容神色一顿,道:“哦?你听到什么了?” 林仙儿实话实说:“江宫主似乎打算让移花宫重入江湖,帮金风细雨楼。” 这话倒还真让江容惊讶了片刻,因为江容比林仙儿更清楚,江无缺和移花宫这些年不问任何江湖事的态度。 她是真没想到,这趟来京城,竟会让江无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不过—— “这其实也是好事。”江容道。 林仙儿闻言,表情更加纠结。 她望着江容,目光难得复杂,道:“苏楼主今日上门来,江宫主就做了这个决定,奴婢……奴婢觉得不太对。” 江容:“???” 林仙儿继续:“金风细雨楼如今在京中与六分半堂已成水火之势,苏楼主这个时候借着容姑娘见江宫主,还叫江宫主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他是不是……” 第62页 “是不是?” “他是不是一早就是为了见江宫主,好拉拢移花宫入局,才允许姑娘接近为他诊治的?” “……”等等,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我听说他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林仙儿说到后面,竟也不太紧张了,“从前还未跟着姑娘时,我就听说过他的许多事迹。那么多大夫都拿他无可奈何,偏偏姑娘要治,他就肯了,这其中未必半点图谋都没有。” “总之……我觉得姑娘还是防备一下为好。” 江容无语。 虽然之前海上销金窟一事,她基本已经见识到了原本应该成为反派的原随云在猜测反派意图上的天赋,对他们这类人不走寻常路的头脑有了一定的认识,但这会儿听到林仙儿这一席话,她还是很恍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件事也不能相提并论就是了。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望着自己的豆蔻少女,江容叹了一声,道:“仙儿。” 林仙儿立刻直起腰板:“是。” 江容按住她的肩膀,稍稍弯腰,将自己的视线拉至与她平齐,方才继续开口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希望我安全才这么说的。” 凭林仙儿的聪明,哪会听不出,后面的话才是重点,所以她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等着江容说下去。 果然,下一刻,江容就语气一转,道:“可你不该这么揣测苏楼主,他的确很需要帮手,很需要力量来帮他对抗六分半堂,但他绝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他是擅谋略,但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相处,才会知道,这到底是谋略还是真心。” “我把他当朋友,他也把我当朋友。我跟他往来至今,别的不敢如何保证,但至少可以保证,他待我是真诚的。” “你可能不知道,当初他愿意让我治,还是我在我师兄的宴会上逼得他答应的呢。” 林仙儿还是皱眉:“可是江宫主——” “叔叔不是傻子。”江容严肃道,“叔叔接手移花宫的时候,移花宫还是江湖上最如日中天的势力之一,可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带着移花宫所有弟子避世。” “他和我爹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倘若苏楼主真如你所说,从一开始就打着靠我接近叔叔的主意,那叔叔绝对不会半点察觉不到。” “这些年来,试图接近他的人,可一点都不少。” “说实话,你告诉我移花宫打算重入江湖,我也很惊讶。”说到这,江容忽然笑了一声,“可叔叔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就算苏楼主真的存了说服他出手帮忙的心思,能打动他,让他答应下来,那也是苏楼主的本事。” “像你那样揣测,不仅是看低了苏楼主,还看低了叔叔。” 林仙儿沉默不语。 江容知道,她这是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 于是江容也没有再言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转身离开了这间院子,往前头花厅方向过去了。 没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林仙儿追了上来。 林仙儿不通武,跑得急了,就跟早上出门时那样喘得厉害。 江容到底不忍,在走进花廊之前停下了脚步,侧身站定,等她追过来。 林仙儿是想通了,来承认错误的。 她耷拉着脑袋,也不敢看江容,软软地喊了声容姑娘,声音细若蚊蝇,一副怕江容生气的模样。 不过江容其实没生气。 江容知道,这丫头也是出于关心自己,才鼓起勇气说那些话的。 现在她喊了自己一声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江容看在眼里,也有些心软。 “你叫住我,是还有话没说?”江容问。 “我……”林仙儿把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么想苏楼主,容姑娘千万别生我的气。” “行啦,以后别这样就好。”江容缓了语气,“你去忙吧。” 她话音刚落,林仙儿就嗯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回去了。 而江容站在花廊入口处看了一小会儿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的时候,她顺便朝身后瞟了一眼,道:“我说苏楼主,你这一身药味站在那,哪怕武功再高,我都很难发现不了呀。” ☆、42 江容很清楚, 苏梦枕必定听到了林仙儿追过来之后,她二人发生的对话。 为了替林仙儿解释明白, 之后她干脆没瞒着苏梦枕, 把主仆二人更早的对话, 以及林仙儿的担心都说了一遍。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江容道, “可能是从小过得苦, 所以防备心比较重。” “不过我已经和她说清楚, 把误会解开了,还望你包容一下。” 苏梦枕听到江无缺打算让移花宫重入江湖,亦相当惊讶。 沉默片刻后, 他才苦笑一声道:“这不能怪她, 倘若是我她,在此时听到江宫主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也会怀疑‘苏梦枕’是不是一早有此图谋。” 江容松了一口气:“总之你不怪她就好。” 苏梦枕道:“她爱主心切, 我如何怪得?” “不过……” 江容听到这句不过, 立刻睁大了眼。 他叹了一声,继续道:“不过她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考量, 也很难得。” 江容心想那是当然,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江易救了下来,她这个梳头丫鬟, 将来多半就是武林中最腥风血雨的女人了。 “仙儿她的确很机灵。”江容说,“就是命不太好。” 苏梦枕想了想,道:“那也不尽然, 好歹她遇上了你。” 江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愣了一瞬,愣过之后,她立刻笑起来,问他:“呀,苏楼主这算是拐着弯夸我吗?” 苏梦枕侧首瞧了她一眼,也笑了。 “不算。”他说,“本是夸你,何来拐弯之说?” 从神侯府初见至今,江容与他也认识了好一段时间。 但认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其实他平时也不是完全不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容总觉得,此刻的他,要比那些时候笑得高兴。 思绪飘到这里,江容自己也高兴起来。 …… 林仙儿没有听错,江无缺的确是存了让移花宫重入江湖的心思。 之后秋风萧瑟的一个月里,宅中信鸽往来不断,江无缺变得极忙碌,偶尔连饭都不能与他们一起吃。 同样忙碌的还有江易。 在原随云的帮忙下,他可以说是迅速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可以着手慢慢扩大自己的生意了。 因此,秋天伊始,他就一改先前的懒散,出门出得愈发勤快。 碰上那种他心里没什么底的生意时,他还会带上原随云一道,美其名曰用来压阵。 原随云也不拒绝,该帮的时候绝不含糊,半点不介意自家山庄的名头被拿去用。 鉴于他明年就正式执掌无争山庄了,他乐意借出这个名头,江容也没有跳出来说不合适的道理。 何况就她观察下来,原随云待江易,还是挺真心兄弟的。 偌大一座宅子,每天都闲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她。 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太久,九月底的时候,得了江无缺吩咐的移花宫弟子,把她要的医术典籍全送了过来。 移花宫几百年家底,积累至今,什么杂学都能寻出一二。 医术这种本来就属于移花宫传承的东西,光是把相关典籍全寻出来,就费了好几日的功夫。 所幸移花宫早年的骇人名声够响,一群弟子整理完,将其运送入京的时候,一路都十分顺利。 饶是江容早有心理准备,见到这前后三车的医书,第一反应也是傻眼。 “居然、居然有这么多吗?!”她睁大了眼睛,问江无缺。 “移花宫有学医的传统,历任宫主,都留了行医的心得札记,我琢磨着你应该用得上,就让他们一起送来了。”江无缺说。 江容跳上车粗略一翻,发现的确有很多字迹不一的心得札记。 第63页 作为一个医者,她比江无缺更明白这些札记的价值。 她大喜过望:“用得上用得上!” “那就行。”江无缺见她高兴,心情亦愉快起来。 “还是无缺叔叔最好!”江容从车上跳下来,撒娇撒得无比诚恳。 换了平时,江无缺早因为这话乐开了,结果今日他却一挑眉,道:“是吗?” 江容:“???” 他抿一抿唇,笑得意味深长:“别回头见了你爹,又立刻把我抛脑后了。” 江容:“!!!” 什么意思?难道她爹也要来京城吗?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江易之前跟她说过,在他准备往京城来的时候,江小鱼和苏樱也正要离开江南出去玩。 不过他们是去哪来着……西沙还是扶桑? “我爹不是带着我娘出海去了吗?”江容问,“按他俩的习惯,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回来的吧。” “按他俩的习惯,确实是这样的。”江无缺道,“不过人生难免意外。” 江容观他表情听他语气,就知道此意外非彼意外,便也没着急,只继续问:“那他们现在是准备回来了?” 江无缺点头:“你爹信上说,他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 “我娘也来了?”她又问。 “这世上有谁能把他们分开?”江无缺反问。 江容:“……” 怎么回事,还带帮忙秀恩爱给小辈看的?! 不过话说回来,江小鱼和苏樱感情有多好,她作为女儿,也是十分清楚的。 算算日子,他们一家三口,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聚了,现在他们要来京城,江容自然雀跃十分。 雀跃之余,她还有些庆幸:“幸好当初挑宅子的时候挑了座大的。” 江无缺朗笑起来,说其实就算小一些也无妨,因为你爹娘肯定不会久住。 “按我对他们的了解,这趟来京城,八成是有事。”江无缺道,“但他信上没说明白,咱们也只能等了。” “也对,一般没事的时候,他们不太想起我。”江容顺势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还是叔叔最疼我呀。” 这话半真半假,叔侄二人皆心知肚明,无奈江无缺听着就是顺心。 他伸手揉了揉小侄女的发顶,道:“你这嘴还真是越来越甜。” “说起来,等你娘来了,可以让她也替苏公子诊一诊脉。”江无缺又道,“说不定她会有另外的法子。” 江容连连点头,因为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苏樱和万春流都说她已经把他们那一套学得差不多了,但她到底年轻,经验见闻远不及他们。 现在苏樱要过来,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实战请教”的好机会。 怀着对父母到来的期待,江容蹲在家中,沉下心看了半个月的移花宫医典。 诚如苏樱所说,医道的流派,分得亦十分细致。 这种区分,更多的体现在大家的思维方式上。举个例子,一个人中毒,按万春流和苏樱的习惯,应该是开解毒的药方;而按移花宫医术的思路,则是想办法把毒物引至病人体外。 江容静心看了半个月,对移花宫常用的手段差不多有了认识。 她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提到的许多法子,都是她不曾接触过,但十分有用的。 只是相比一般的医者,移花宫的办法,总会多几分凶险。 托幼年时期无法正式开始练武时看各类武功秘笈练出的速度之福,整整三车的书,半个月下来,她就看掉了一小半。 因为需要林仙儿负责帮她整理,闲暇时刻,她还顺便教了林仙儿认字。 以林仙儿的年纪,读书认字,已略显晚了,但她到底聪明,学什么都是飞快,认字也不例外。 七日下来,基础用字,她就认得差不多了。 江容很满意,又找了两部基础的药典给她,让她自个儿学着辨认。 等江小鱼和苏樱抵达京城的时候,她已经能帮着江容誊抄药方了。 江容觉得,这么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光是梳头,实在是浪费,左右现在她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那多教她一点东西,也没什么不好。 是以与她阔别许久的父母踏进这座宅院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给林仙儿讲基础药理。 过来通传的仆役本想把好消息告诉她,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她手势阻止了。 仆役无法,只能在旁候着,等待她讲完这一段。 讲完之后,她喝了一大口水,示意门口的人开口。 “怎么了?”她记得今天江易和原随云都出门了,“叔叔有事找我?” “是、是江小鱼江大侠来了!” 江容:“……”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林仙儿先急得跳了起来:“都怪奴婢耽误了容姑娘的功夫!容姑娘快去吧!” 江容放下杯子起身,让林仙儿不用紧张。 “我爹娘又不会因为耽误了这一小会儿就不认我。”她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往院外走去。 过来通传的仆役见状,立刻跟了上去,说江大侠他们现在都在正堂里呢。 江容:“叔叔已经去了?” “是,江宫主正逗江大侠带来的那位小少爷呢。”仆役如是答。 江容:“???” 等等?!什么小少爷?难道她爹她娘给她生了个弟弟吗?! 当然,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 否定之余,她也加快了脚步往正堂方向过去。 宅中仆役没有胡说八道,还没真的进去,她就听到了江无缺的感慨声。 江无缺道:“我原以为容容小时候够安静了,没想到这孩子更安静。” 江容:“……”怎么还比上了? 这样想着,她快步拐入正堂,打算一看究竟。 甫一进门,她就率先看到了此刻正坐在江无缺腿上的那个白衣小男孩。 小男孩看着大约四五岁年纪,但眉宇间竟没什么稚气,五官之精致,几乎能和小时候的江易媲美! 江容:?妈呀,这可不像捡的,我爹不会从哪里偷了个漂亮小孩吧? ☆、43 江容一进正堂, 正堂内的人便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爹,她娘, 她叔叔, 还有坐在她叔叔腿上那小孩。 大大小小四双眼睛全看过来, 其中还有个不认识的, 便是江容, 也有些不自在。 但这不自在只持续了半瞬。半瞬过后, 江容便大步走了过去。 “爹,娘,叔叔。”她分别喊了这么一句, 而后在江无缺面前站定, 有些好奇地扫了那白衣小团子一眼,道:“这是——?” 先回答的是江无缺。 江无缺道:“这是你爹娘带来,打算让你养的。” 江容:“???” 等等, 什么叫让她养? 眼见她表情顿住, 江无缺才笑了一声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江容:“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一边问,一边将目光转向自家老父亲。 江小鱼冲她挑了挑眉, 又拍拍他与苏樱中间空的那张椅子, 示意她过去坐下。 亲爹发话,江容不敢不从, 立刻乖乖过去坐下了。 相比还在卖关子的江家兄弟,苏樱倒是没怎么逗她,见她过来坐下, 便拉过她的手,朝她解释起来。 苏樱道:“阿易应该告诉过你,我跟你爹之前出海去了。” “呃,是告诉过……”江容点头。 “我们在海上出了点意外。”苏樱语气淡淡,勾勒出的却是一段十分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她和江小鱼去扶桑走了一趟后,又沿着扶桑岛一路往南去了。 可惜路上他们碰上了一场大风浪,差点把整艘船掀翻。 若非江小鱼武功足够高强,在紧要关头稳住了这艘船,让它维持住没有彻底散架,那一船的人,可能都要葬身大海了。 江容听得目瞪口呆:“后、后来呢?” 苏樱笑道:“船漂在海上,舵毁了大半,我们控制不了方向,只能顺着海水漂。” 第64页 “好在船上的水和食物都在,不至于饿死渴死。” 这倒不是苏樱为了安慰女儿特地往轻松里说。 事实上,就算当时处在那样一个情况下,苏樱也没太担忧过,她相信江小鱼总会有办法带人脱困的。 这种信任持续了二十多年,没有一天变过质。 而江小鱼也很对得起这信任。 船漂了四五天后,他看见远处有闪动的火光,观察了一下,似是另一艘船,可惜方向不是他们这,怕是过个一夜就要离开他目光所能及的范围了。 为了不彻底迷失在海上,他取了几块木板,在水面上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试图引起那边的注意。 江容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起,江小鱼从前给她讲过,他小时候为了躲避四大恶人对他的残酷训练,曾偷偷溜至玉虚峰附近,用几块石头搞出了一场雪崩,把恶人谷外的猛兽全埋进了雪里,自己则迅速躲到雪冲不进去的谷里去,让杜杀抓不到新的狼跟他搏斗。 只是这件事的结局十分惨烈,杜杀抓不到狼,就亲自上阵了。 如今时隔几十年,他在海上又来了一遍儿时的手段,那动静有多大,江容几乎无法想象。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他江小鱼会干的事就是了。 “然后呢?你们得救了?”她问苏樱。 “是,得救了。”苏樱点头,“我们遇上的,是南海一座岛屿的岛主亲卫,他们把我们带回了他们长居的岛屿。” “岛主亲卫?”听这意思,那白团子和那座岛有点关系? 这么一想,江容顿时觉得这猜测很有道理。 毕竟眼前的白团子不仅生得精致可爱,眉宇间的贵气,也不像是普通小孩能有的,出身富贵家庭,十分令人信服。 这样想着,她又扭头看了这小孩两眼。 她看过去的时候,这个安静的白团子正好也在看她。 双方目光在空中相撞,他竟也没有躲闪,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有好奇,但很不明显,几乎能被人瞬间忽略过去。 江容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向苏樱确认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苏樱又点了点头,道:“不仅有点关系,他便是那岛主的儿子,他父亲即将油尽灯枯,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们了。” 江容:“……” 咦,这么惨的? “娘都救不了吗?”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娘是大夫,不是神仙。”苏樱叹了一口气,同时亦不着痕迹地瞥了江无缺腿上那孩子一眼,到底没说下去。 江容作为她的女儿,看她表情,就差不多猜到了救不了的原因。 因为苏樱从前就说过,这世上的病人,只有一种是绝对救不了的,那就是自己存了死志,不愿再活下去的人。 但这样的原因,若是当着这孩子的面说出来,未免也太伤人了些。 她没说,江容也就没有问下去。 江容啧了一声,语气轻松道:“好吧,知道不是我爹从哪里偷来的,我就放心了。” 江小鱼本来高高兴兴地听着娇妻爱女说话呢,哪料得到女儿会忽然给他来这一句,直接给气笑了。 “你就这么想你爹我啊?”他侧身捏了一下江容的鼻子。 江容立刻服软:“我错了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不仅没松手,还道:“光是一句错了怎么够?” 江容:“……” 她没办法,只能继续服软:“那您说呗,要我怎么赔罪?” 江小鱼哼了一声,道:“去年过年我和你娘没来恶人谷,你欠了顿酒席,这回补上吧。” 江容其实很想反驳一句那是因为你们俩开开心心云游四海把女儿抛到脑后了,根本怪不得我,然而她鼻子还被捏着,只能想想。 “好说好说。”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今晚就亲自下厨,为您二位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准找你叔叔帮忙。”江小鱼补充。 “……”你对你女儿是不是太狠了? 过去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在恶人谷团聚的时候,江容都会下厨。 对江家来说,这早就是件约定俗成的事了,只不过从前在恶人谷,江无缺都会来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大部分比较累的活,都是江无缺在做;这回江小鱼说不准她找江无缺帮忙,她要忙的可就太多了。 算了,就当是庆祝他们出海遇上风浪但平安度过了吧,江容想。 她惯来乐观,这么一想,对一会儿就要去厨房忙活的事也没了任何怨言。 江小鱼和苏樱喜欢的菜式她都知道,做也熟悉,不是什么问题。 至于江无缺父子和原随云,那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个小白团喜欢吃什么? 江容眨了眨眼,转向对方,开口前还特地放柔了语调,问:“你有什么喜欢吃的?” 乖乖坐着的小白团终于有了点表情,道:“没有。” 江容:“?”没有? 苏樱解释:“阿城的意思是,他不挑食,你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江容:“噢,这样。” 苏樱又道:“不过我记得他挺喜欢鱼的,你可以蒸一条。” 江容并不意外,从小住在海岛上的人,肯定吃惯了水产,就跟她吃的最多的是各种野味一样。 “行,我记住了。”她点点头,“我一会儿让厨房出去买两条。” 话音刚落,她便发现那小白团又抬起眼朝她望了过来。 江容觉得他挺有意思,就冲他挑了挑眉:“怎么了?” 他坐得端正,表情也端正无比,比起孩童,反倒更像个老学究,道:“多谢。” 江容听到这句多谢,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她小声和边上的娘亲交流。 虽然她说得小声,但这句话似乎还是被对方听到了,以至于她们母女再看过去的时候,他那张小脸竟还浮起了一点微红。 江容恨不得捧起很脸仔细观察一番,为了不吓到对方,才堪堪克制住。 见她如此,苏樱干脆朝其招了招手,道:“来,阿城,到樱姨这来。” 江容:“他叫阿城?” 说话间,他已经听话地从江无缺腿上跳了下来,走到了苏樱这边。 苏樱弯腰把他抱起来,顺便对江容介绍他的大名:“他叫叶孤城,树叶的叶,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孤城。” 江容:“………………” 娘,您再说一遍呢? 可能是注意到了她表情凝固,苏樱还不解地挑了挑眉:“容容怎么了?” 江容:“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名字……这名字挺好听的。” “对,挺好听的。”她还重复了一遍,“而且挺特别的。” 苏樱信了,因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跟江容一样,觉得这名字实在特别。 毕竟一般人家,肯定不会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加上“孤”这种字。 “这名字和他们家住的那座岛有点关系。”苏樱道,“他们家住的地方叫飞仙岛,岛上有一座城,名白云,是南海最大的城池之一。” 江容心情复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真的是个好名字,她也得承认。 …… 被“我爹娘居然带着幼年白云城主来了京城”这个消息一刺激,江容一整天都很恍惚。 这种恍惚甚至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她钻进厨房开始做菜的时候。 原随云和江易一回来,跟长辈们打过招呼,就过来一起帮她了。 江容神情恍惚,难免引起他二人的在意。 “容容怎么啦?”江易是个藏不住话的,率先发问,“鱼叔和樱姨来了,你不高兴吗?” “我哪有不高兴。”江容当然否认,“我只是在想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孩。” 原随云和江易显然也已经见过叶孤城,听她一说就立刻反应过来。 第65页 “你说那个南海来的小孩啊。”江易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江易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因为江小鱼和苏樱的意思很明确,他俩云游四海惯了,一直带着年幼的叶孤城,着实不方便,所以才会先送他来京城。 至于来了京城之后要怎么办,那权看江容和江无缺的意思,恶人谷或移花宫,挑一个让叶孤城住下安心练武。 “你要不喜欢,就让我爹带他回移花宫呗。”江易说,“我现在生意越来越忙,回去陪他的机会越来越少,有这小孩,倒也正好。” 江容说你误会了,我没有不喜欢他。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愿意跟着我爹娘离开南海。” 原随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飞仙岛白云城在南海算是有点名气,但放到整个江湖上,就相当不起眼了。 叶孤城的父亲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把儿子托付给江小鱼夫妇。 “我估计是他父亲临终前嘱咐过他。”原随云道,“不论如何,能跟着江前辈,也是他的福气了。” 江容:“……”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就算不跟,这小子以后也能让飞仙岛白云城驰名武林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呼了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油锅上,“咱们还是赶紧把这顿饭做完。” 原随云当然应下,同时不动声色地靠近半步,道:“我不太会切肉丝,你帮我切一下吧,我来替你炸萝卜。” 江容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和他换了个位置。 切完肉丝抬头,她恰好看见油锅里溅起的油星飞到他手上,让他眉头一皱。 她立刻明白过来,他肯定是考虑到这个才特地要跟她换的。 她本想过去换回来,但猜他不会愿意,就寻了块干净的毛巾,浸了冷水递给他,要他包住手再炸东西。 原随云没有拒绝,却道:“那你帮我包一下?我腾不出手。” 江容:“噢,好。” 冰凉的毛巾裹上去不是什么问题,但裹到最后,还得他自己握住另一头才行。 江容见他聚精会神,就先帮他按了会儿,等他炸完锅里那几块,才把另一头交到他手上。 他笑了笑,道:“多谢容容。” 江容把切好的肉丝给他,说明明是我该谢你。 他假作不知地接过,面上笑意却更深了。 三人合力,总算在月上柳梢时分,做完了一整桌菜。 这一整桌菜,可以说是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然而江容本人不太满意。 不满意的点在她为叶孤城蒸的鱼。 “京城不比南海,没有海鱼。”她说,“街上只买得到汴河里的鱼,我蒸了一条,觉得泥味有点重,剩下两条我就红烧了。” 叶孤城大概没想到她还考虑了这些细节,面上表情一顿,眼神也流露出了几许惊讶。 好一会儿后,他才朝江容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苏樱也附和:“阿城乖得很,吃东西不挑的。” 江容:“那就好。” 吃饭期间,江无缺随口提到,叶孤城的根骨很不错,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江小鱼立刻点头赞同:“没错,我在白云城初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天赋相当不一般。” “有多不一般?”江易好奇。 “跟容容差不多,你说呢?”江无缺反问。 江易:“……”你们聊,你们聊,我就不参与了。 相比他的惊讶,江容听到江无缺这句评价,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那可是将来一剑飞仙的白云城主啊,天赋能不好吗? 这样想着,她又侧首瞥了正安静吃饭的叶孤城一眼。 叶孤城年纪虽小,对目光却十分敏感。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而后顿住动作,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明显的疑惑,像是在问她看自己做什么。 江容觉得有趣,就撑着脸问他:“怎么样,菜还合口味吗?” “你是南海人,是不是没怎么吃过这些?” 叶孤城思索了会儿,诚实地点了头。 点完头后,他又认真补充:“但很好吃。” 江容很满意:“那就行。” 江小鱼在边上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对完话,眉毛一挑,道:“看来容容挺喜欢阿城。” 江容:“……”讲道理,可爱又有礼貌的白团子谁不喜欢呢,但这不是你把人扔给我养的理由啊爹! 当然,吐槽归吐槽,从理智上来说,她也觉得,叶孤城年纪太小了,不适合一直跟着她爹娘云游四海。 如果他能去恶人谷或移花宫安心练武,那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至于到底是恶人谷还是移花宫,那也不用着急现在就定下来。 如此想着,江容放下筷子道:“无缺叔叔应该已经告诉您了吧,我和他暂时都得在京城住着。” “既然如此,不如让阿城也先住着,回头事情处理完了,他乐意去移花宫就跟无缺叔叔回移花宫,他乐意去恶人谷,我就带他回昆仑山,如何?” 江小鱼:“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苏樱也点头:“对,看阿城自己愿意去哪吧。” “不过——”江小鱼语气一转,“我听无缺说,你留在京城,是为了你一个病人?” 江容没多想,直接点头承认道:“对,我接了个病人,我想治好了他再回恶人谷。” 江小鱼:“要是很难治的话,不如修书去江南,把万伯伯请来,他最喜欢钻研疑难杂症,把病人交给他,你直接回恶人谷去都行。” “呃……” “你不是很喜欢恶人谷么?” ☆、44 江小鱼提的这个建议, 江容并不是没想过。 她知道自己算是得了万春流真传,但若真要与其比, 还是短于见识, 从而弱了一筹。 所以, 如果把苏梦枕交给万春流,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觉得凭万春流的脾气, 治个两天, 可能就要被苏梦枕气到骂娘了。 他因早年在瘟疫中治死过人的事,对病人听话这一点,要求格外高。 从前在恶人谷时, 江容就见识过他骂那些过来求医还不遵医嘱的恶人, 一骂就是半个时辰,还每一句都不带重样的。 那个时候,江易还偷偷跟她感慨过:“万前辈太凶了吧!” 江容深以为然, 并认真劝告:“所以你哪天生病的话, 一定要听他的话。” 江易把头点得飞快,说让她放心,他还不想被骂得在恶人谷抬不起头来。 思及此处, 江容总算抬起头, 重新对上亲爹的目光,道:“我这病人, 不太适合交给万前辈。” 江小鱼似来了兴趣:“哦?为什么?” 他不仅问,他还要猜:“因为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和你三师兄有交情?” 江容:“……不是。” 她艰难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考虑, 把给苏梦枕治病的难处一条条列出来,末了道:“万前辈年纪大了,请他过来,我觉得不妥。” 江小鱼听完,嗤笑一声道:“这么说来,你给他治病,还得随着他方便来,那你这大夫当得是不是太委屈了点?” “医者救死扶伤,本就是功德一件,从来只有病人尽力配合的道理,哪有你这么反过来的?” 江容被他这番无懈可击的逻辑击败了。 她必须承认,在给苏梦枕诊治这件事上,从一开始她就让了步。 但说实话,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委屈的,毕竟救下苏梦枕,意味的可不止留住他这条命。 她是真的很钦佩这个人,希望他活下来,继续为江山社稷和武林安平做贡献。 她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江小鱼。 江小鱼听罢沉默良久,道:“无缺说你长大了,看来是真的。” “长大不好吗?”她反问。 “当然不好。”江小鱼给出了一个令她没想到的答案,“我和你娘宁愿你什么都不懂,好好待在恶人谷过你的悠闲日子。” 第66页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武林安平,昆仑山外,自有他人去做,不需要她一个小小的恶人谷主操心那么多。 事实上,这么想的不止江小鱼和苏樱。 就算是曾经的第一侠客燕南天,怕是也一样如此希望。 可江容还是长大了,懂事了,考虑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致了。 江小鱼觉得遗憾。 因为他是过来人,他很清楚,需要考虑的事越多,他的掌上明珠就越难真正快乐。 想到这里,他果然还是无法泰然处之。 他横了宝贝女儿一眼,顺便冷哼一声。 江容被他这幼稚的行径震惊了,哪来这样的爹啦! 可开口的时候,她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您真的不用担心我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更何况您和燕爷爷都教过我,做人当讲信用,答应了人家的事,我肯定得做完啊。” 哪怕她已经把所有理由都摆上台面,还处处有理,但江小鱼仍旧觉得气不顺,连带着对苏梦枕都有了点意见。 见他如此,江容理智地没提想让苏樱去替苏梦枕看一看的事,乖巧地夹了好几筷他爱吃的菜给他。 如此哄了半个晚上,又是夹菜又是捶腿的,她这位操心老父亲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相比亲爹,亲娘的反应没那么大,甚至还笑眯眯地劝了江小鱼几句。 “容容有自己的主意也是好事啊。”苏樱道,“否则将来我们过身,你在九泉下能安心?” 江小鱼:“……” 江容也:“……” 她无奈扶额:“不是,娘,这种例子不能随便举的。” 苏樱说无所谓,做大夫的,看惯了生老病死,早就能淡然处之了。 何况父母子女之间,一方成长,总归是伴着另一方的老去的。 江容:“这我不管。” “反正爹在我眼里最英俊,娘在我眼里最美!” 听到这句,江小鱼才绷不住笑出来。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道:“也就一张嘴甜。” 江容看他已经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当即捂着脑袋躲到苏樱身后,冲其撒娇:“娘你管管他,哪有他这么欺负亲女儿的!” 撒完娇,她又拉着苏樱央求,说一年多没见了,今晚想跟她一起睡。 苏樱:“好好好。” 江小鱼:“?”你哄了我半天,最后还把你娘拐走了? 当天夜里,母女二人洗漱过后躺在一道,聊了不少事。 其中包括叶孤城父亲病重托孤一事。江容猜得不错,那位老白云城主,的确是自己都已经不太想活了。 “他缠绵病榻太久,我倒是可以出手吊住他这条命,但那样昏沉不知年月,神志不清也无法离开床榻的日子,他不愿意过了。” “你爹说他是个骄傲的人,我们应当尊重他的选择,再完成他的遗愿,好好照顾阿城。” 江容听得慨然:“……爹说得对。” 苏樱:“其实我猜阿城也知道这个,但这孩子心思沉,他不说,我也就没有跟他聊过这些。” 江容想了想,说这或许会成为他的心结,阻碍他将来在武道上的进步。 “所以还是得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说一说。” 在叶孤城身上,苏樱颇体会到了一些教养孩子的无奈。 相比之下,她的亲生女儿,从前似乎完全没让她和江小鱼操过心。 若非如此,江小鱼也不至于为了留不留京城的事有这么大反应。 “容容。”她叫了江容一声,“你跟娘说实话。” “啊?什么实话?”江容有点懵。 “你是不是钟意那位苏公子?”苏樱问,“所以才坚持留在京城治他的?” 江容:“???” 她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不是,您怎么会这么想啊?” 苏樱按住她的手,侧身与她面对面,道:“你告诉娘,是还是不是。” 江容:“……我的确非常想救他,也非常钦佩他,但我和他只是君子之交,您想到哪里去了?” “那他对你呢?”苏樱又问,“他对你也只是君子之交?” “不然呢?”江容理所当然,“虽然金风细雨楼上下基本都希望他的婚约不作数,但他确实是有个未婚妻的。” 她这么一说,苏樱也想起来了,京中两大势力,的确是有一道婚约的。 “六分半堂的雷大小姐?”苏樱顿了一顿,“那倒真的巧了。” 江容:“???”什么巧了? 苏樱解释:“雷大小姐身体不好,长居江南,前几年曾找上慕容山庄,托他们给我递话,向我求医。” 江容:“……还有这回事?” 惊讶过后,她立刻问苏樱:“那您治了吗?” 苏樱摊手:“她想有一具可以习武的身体,这个我帮不了她,只能劝她宽心。” 江容:“她怕是很难听这句劝。” 苏樱惊讶:“你怎么知道?难道苏公子还跟你提过他这位未婚妻的性子?” 江容:“……”当然没有,可我看过小说。 但话不能这么说,琢磨了一下后,江容道:“我听人说过她无法习武,但她还是为此大费周章找上了您,可见这对她来说,就是一块无法痊愈的心病。” 苏樱叹气:“是,她的确非常执着。” “算了,不说这个了。”江容对雷纯没太大兴趣,转而说起了自己在京城的其他见闻。 母女俩就这么聊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双双起晚。 不过江容相当高兴,因为她说服了苏樱过几日随她一起去风雨楼给苏梦枕看一看。 她理由充足:“您和爹不是都希望我别掺和京中的事嘛,早日治好他,我就早日不掺和了呀。” 苏樱还能说什么,只能应下。 第二日上午,林仙儿替她们母女梳头时,苏樱顺口问了一句:“阿城,我是说我们昨日带来的那个小孩起了吗?” 林仙儿:“叶少爷一个时辰前就起了,现在正在看原少庄主练剑。” 苏樱:“咦?看来他对剑感兴趣。” 江容毫不意外:“那就让他学剑吧,反正恶人谷和移花宫都不缺剑谱,现在随云也在,还能顺便教教他。” 苏樱作为母亲,对这个女儿不可谓不了解。 她记得江容从前和原随云一直关系淡淡,可现在听语气,似乎不太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干脆直截了当问出了口:“你和小原如今相处得挺好?” 江容:“是不错。” 话音落下,林仙儿也替她们母女梳完了头,江容拉着她起身往外走,说您不是念着阿城吗,去看看呗。 叶孤城的确在看原随云练剑,还看得很认真,一双黑亮的眼睛眨都不眨,生怕错过些什么。 那表情叫江容忍不住觉得,这小子果然是个天生的剑客。 她和苏樱过去后,他的目光也没从原随云的剑上移开。 不过渐渐地,她注意到他似乎皱起了眉。 这小孩一般情况下都没什么表情,忽然皱起眉,其实十分明显。 江容觉得奇怪,难不成他这么小就已经看得出原随云剑中不足了? 就算他将来有天外飞仙之名,也不至于吧……? 因为实在疑惑,她干脆在他边上蹲了下来,问他为什么皱眉。 叶孤城偏头看了看她,又看看原随云,好似明白了什么,道:“你过来后,他出剑慢了半瞬。” 江容:“???” 叶孤城:“他在看你。” 江容:啊? 苏樱:噫。 ☆、45 叶孤城说这话的时候, 声音并不太大,然而还是让此刻聚在花园中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苏樱更是瞬间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将目光投向了尚在练剑的原随云。 苏樱没怎么学过武, 但她从小被魏无牙这样的高手养大, 后来又嫁给了江小鱼, 对许多武学的招式都有一定理解。 她或许看不出叶孤城口中的“慢了半瞬”, 可叶孤城说完之后, 原随云动作一顿,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第67页 那反应,基本坐实了叶孤城那句话, 叫苏樱很难忽略。 而原随云被苏樱这么看着, 亦很难再继续练剑。 他想了想,收起剑垂眸走过来,向苏樱行了一礼, 以示晚辈对长辈的尊重。 至于叶孤城那句话, 他既没有应,也没有反驳。 相比这般淡定的他,江容这个影响他出剑速度的人, 反而有些不自在。 因为江容知道, 叶孤城在剑术上的天赋远超常人,不能因为年龄太小就不当回事。 他既开口说了, 还说得这么笃定,那九成九是真的。 江容:“……”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在看她”, 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觉得跟亲娘站在这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尴尬了,于是在原随云过来跟苏樱打完招呼后,她就果断地转移了话题重点。 江容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她仍旧蹲在叶孤城身边,偏头对这语出惊人的小孩道:“看来阿城是真的对剑十分感兴趣。” 叶孤城点了点头。 江容立刻继续道:“你从前学过剑吗?” 这回叶孤城摇了头,但摇完之后有补充:“看过剑谱,见过父亲出剑。” 江容作世外高人状,一脸高深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个有天赋的,我不会看错。” 叶孤城听到这样的夸奖,居然也没有很高兴。 相反的,他还有些苦恼:“但我还不能用剑。” 江容:“?” 他继续苦恼:“太重了。” 江容:“……” 这位白云城主,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年几岁! 不过话说回来,他连练剑打基础是从木剑开始的都不知道,足以证明他是真的从未学过,全靠过人的天赋在观察原随云练剑了。 江容不得不服。她望着眼前这张一团稚气的小脸,道:“你还小呢,得先用木剑,回头我给你削一把用着。” 叶孤城想了想,问:“麻烦吗?” 江容摆手:“不麻烦,顺手的事。” 一大一小对话下来,倒把苏樱和原随云晾在了一边。 苏樱是何等眼力啊,哪能发现不了她在刻意绕开叶孤城之前说原随云在看她的事。 再看原随云,被点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竟更加大方。 苏樱看在眼里,觉得有点意思,干脆没开口,静等原随云的反应。 结果原随云竟也没提之前这一茬,一出声就接上了江容和叶孤城的话题。 原随云道:“既然木剑有容容准备,那阿城练剑时遇上什么困惑,可以随时来问我。” 叶孤城抬头看了看他,认真地道了一句多谢。 原随云笑着表示不用。 如果不是这些年来阅人无数,苏樱恐怕也会被带偏注意力。 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原随云看自家女儿的眼神,就大概明白了。 这小子绝对喜欢她家容容,只不过察觉到了江容可能并无此意,便将心思稍掩了掩,甚至在这种时候都顺着江容把话题带到了叶孤城身上。 苏樱必须承认,原随云算是选对了策略。 因为江容显然还没在儿女情长上真正开窍,在这种情况下,他若直接表明心意,多半只会落个被拒绝的结局。 至于是毫不犹豫的拒绝还是深思熟虑的拒绝,那没什么大区别。 平心而论,原随云相貌好,家世好,武功好,人也算是与江容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两个年轻人都称得上合适。 但苏樱不打算就此发表什么意见,她觉得这些条件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江容自己如何想。 这么想着,苏樱终于开了口。 苏樱叫住江容,让她先别忙着木剑不木剑的了。 “走,陪娘吃点东西去。” 江容刚要站起来说好,原随云就先接了话。 原随云道:“厨房今早熬了小米粥,很是香甜,伯母与容容不如先去花厅坐会儿,我让他们热一些送去。” 这话介于应有的殷勤和刻意的讨好之间,但并不叫人讨厌,所以苏樱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那就麻烦小原你了。”她说。 “应该的。”他微笑着,一派彬彬有礼的模样。 之后苏樱和江容就带着叶孤城去了花厅。 叶孤城已经吃过早饭,但江容要抱他一起过去,他也没拒绝。 他安静地趴在江容肩头,眼神定定,似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江容一偏头就看到他如此表情,只觉这小子和同龄人相比真是沉静得过了头,不愧是将来当上南海霸主,还跟人密谋造反的人。 她有点好奇:“阿城,你在琢磨什么呢?” 叶孤城说他在想原随云练的剑。 “为什么一看你就变慢了?” “……”你怎么还没忘! “之前别人来的时候没有慢。”他还越说越肯定。 见江容不语,他又根据自己的思路猜测了一下:“是因为你比他厉害吗?” 江容:“……”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十分艰难地开口:“呃,我是比他厉害一点吧。” 叶孤城的眼睛瞬间亮了,面上沉静之色一扫而空:“你用剑吗?” 江容冷酷否认:“不,我只用戟。” 叶孤城相当遗憾,又恢复了安静不再开口。 而江容一面抱着他,一面还要观察一旁的苏樱听到他们对话的表情。 出乎她意料的是,苏樱相当平静,见她看过来,还朝她挑了挑眉。 江容:“……” 三人进了花厅坐下,问过上茶的侍女后,才知道江小鱼一早就跟江无缺出门去了,好像是要去拜访谁。 “拜访?”江容立刻想到江无缺刚来的时候,坚持要备好礼物去神侯府的事,“那应该是去找我三师兄吧,爹也真够着急的。” 苏樱:“无缺都告诉我们了,你入京后,神侯对你一直颇为照顾。” 江容点头,真情实感道:“师兄待我真的很好。” 说话间,通知完厨房的原随云也寻了过来。 江容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叶孤城之前说的话,以至于有些紧张。 相比之下,原随云反而淡定得像根本无事发生,一过来就笑吟吟地告诉他们,厨房已经在温粥了,一会儿就送来。 江容:“好、好的。” 苏樱看他一直站着,忙道:“小原也坐吧。” 原随云应了一声,走到江容身旁坐下。 就在江容紧张又煎熬的时候,花厅外,忽然跑来一个当值的看门守卫。 那守卫是来通传有客上门的,一进来就躬身弯腰道:“夫人,容姑娘,原少庄主,盛捕头来了。” 江容:“???” 我爹他们去了神侯府,无情却过来了? 虽然疑惑,但江容还是立刻表示:“快请。” 守卫应了一声,小跑着退了出去。片刻后,带着两个书童的无情就穿过亭台到了。 无情见到坐在她腿上的叶孤城和一旁的苏樱,目光一顿,露出了罕见的惊讶。 不过这惊讶也只维持了片刻,因为江容和苏樱坐在一起,还是能一眼就看出相似的。 他反应了过来,但开口时仍旧带着试探:“可是苏先生?” 苏樱妙手回春,在江湖上常被尊称为苏先生,从辈分来说,无情与她隔了两辈,这么称呼,不会把人喊老,也表达了尊敬,却是正好。 苏樱笑着应了,又偏头去看自己的女儿,道:“不给娘介绍一下?” 江容:“您不是都听到了嘛,无情,我大师侄。” 说完这句,她又立刻倒出疑惑:“对了,你怎么忽然来了?” 无情:“二师弟来了消息,他和四师弟已准备回程。” 铁手和冷血是去解决海上销金窟的,这会儿来了信说在准备回来了,那就意味着销金窟已破。 神侯府前后忙活了这么久,可算有了个结果,也是很不容易。 第68页 “世叔知道小师叔与江宫主挂心此事,便派我来通知一声。”无情道,“世叔还让江宫主放心,因为二师弟找到了一本名册,上头记录了他们在各种武林门派里安插的内应。” 对江容来说,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她听下来,却有了另一个疑惑。 “你特地来了一趟……所以我叔叔没去神侯府?”她问无情。 无情一愣,旋即答道:“没有。” 江容:“奇怪,那他带着我爹去拜访谁了……” 苏樱坐在一旁,抿了一口茶,施施然开口:“照我对你爹的了解,他肯定是让无缺带他去金风细雨楼了。” “你昨日为了说服我们让你留在京城治那苏公子,费了那么多口舌,还把他夸得天上有人间无,别说你爹了,我都想去见他一见。” 江容差点晕厥。 “不是。”她琢磨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我爹他……应该不是去砸场子找碴的吧?” “让你爹听到他准要气笑。”苏樱敲了一下她脑门,“你就这么想他?” 江容立刻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樱:“既然不是,就先陪娘吃完早饭,别的吃完再说。” 江容:“噢。” 苏樱又道:“放心吧,你爹不会对苏公子如何的,他不过好奇罢了,难道你还不准他好奇一下?” 好奇一下到底是多惊才艳绝的人物,才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钦佩上心至此。 ☆、46 送走前来告知好消息的无情, 又陪苏樱用过了米粥后,江容到底没忍住, 说想去金风细雨楼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樱挑眉:“你是不相信你爹, 还是我不相信我的话?” 江容当然双双否认, 又道:“但爹和叔叔都过去了, 我难道不该带您也去一趟?” 苏樱坐在那, 侧首望了这个女儿片刻, 目光流转,也不知在想什么,但终究点了头。 “行吧。”她说, “那就去一趟。” 她俩要出门, 不好再带着叶孤城。 江容想了想这小子对剑的痴迷程度,觉得让原随云先看顾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等我回来就给你雕木剑。”江容说。 “好。”叶孤城本来就没什么意见,听她这么说, 更是立刻配合地从她腿上跳了下去。 江容看他自己走到原随云那边, 心下稍定,然而一抬头就对上了原随云的目光。 她心里不太自在,但对方一切如常, 她总不能上去问一句, 你早上练剑的时候为什么看我? 那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点,江容一边想一边垂了垂眸, 道:“那我先带我娘出门,阿城就交给你了。” 原随云笑着点头,又让她放心, 他一定会把叶孤城看顾好。 之后江容苏樱俩母女就出了门。 巧的是,上马车之前,她久违地在门口碰上了隔壁那位热爱搅风搅雨的主人。 江容本不想理会方应看,无奈方应看对她热情不减当初,不仅第一时间出了声,还在苏樱朝他看过去的时候一眼认出了苏樱的身份。 方应看表情无邪,语气七分天真三分惊喜,上前半步,道:“这位一定是名满江南的苏樱先生。” “阁下是——?”苏樱刚入京,还不知道京城各大势力之间的弯弯绕绕,她见到方应看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还以为他是江容的朋友,便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方应看搭讪成功,当然立刻接话,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没说自己神通侯的身份,但提了他的义父方巨侠,又借“方巨侠所言”夸赞了一下江小鱼苏樱夫妇。 至于那些话到底是方巨侠本人真的说过,还是他临时编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江容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所以她听在耳里只觉得虚情假意,就在苏樱开口回应之前插了一句她们还有事。 方应看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笑眯眯地让开一步,道:“既然江谷主和苏先生还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改日再带礼拜访苏先生。” 江容心想你可别做梦了,再过一段时间,你说不定已经在吃牢饭了! 她内心憋了无数句槽要吐,以至于上了马车后,就立刻拉着苏樱说起来了。 江容道:“娘您千万别被那家伙的外表骗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苏樱挑眉:“是吗?” “真的,移花宫里的秘笈被盗就是他的手笔。”江容说,“但是现在师兄还没把证据搜集完,所以我不能打草惊蛇。”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打他了!” 虽然苏樱之前也没真觉得方应看是他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模样,但听到移花宫秘笈被盗也是这位小侯爷的手笔,还是相当惊讶。 苏樱道:“真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野心了。” 江容补充:“他之前还想进恶人谷呢,师兄说他可能是为了燕爷爷的神剑诀,幸好当时随云把他赶走了。” “说到随云——”苏樱语气一转,扭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反应,“我记得你从前与他并不亲近。” “从前确实。”江容诚恳道,“但他这些年待我和哥哥都很好,还帮了哥哥那么多,我不能不识好歹啊。” 苏樱:“……” 行吧,就这态度,原随云怕是等到她开窍也没啥希望的。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约莫两刻钟后,终于抵达了金风细雨楼。 外围的守卫识得她常用的这辆车,按例问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就放了行,其余一概没有多问。 江容驾轻就熟地带着苏樱下车,跟红楼外几个眼熟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那几个弟子向她行过礼,又告诉她,苏梦枕此刻正在楼内会客。 江容抿唇:“我知道。” 她不仅知道苏梦枕在会客,还知道他会的客是谁。 红楼内,屏开了左右的苏梦枕,与江小鱼已经差不多谈完。 江容和苏樱进去的时候,江小鱼和江无缺都准备起身告辞了。 可能是出于对妻子和女儿的了解,见到她俩寻过来,江小鱼一点都不惊讶。 倒是苏梦枕目光一动,似是有些没想到。 江容觉得眼前的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便顺着出门前的说法开口道:“我听家中仆役说,叔叔带着爹来了风雨楼拜访,正好娘也对风雨楼十分好奇,我便带她一道来了。” 苏樱很给面子地点了头,还顺便夸了风雨楼几句。 她是长辈,苏梦枕本想起身见礼,然而被她一口拦住。 “苏公子是病人,更是主人,何必这般客气。” 此话一出,站在江小鱼身侧的江无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既然今日赶巧,不如就让弟妹替苏公子瞧一瞧罢?” 苏梦枕听到他对苏樱的称呼,有些疑惑,因为他记得江容喊江无缺叔叔,所以他一直以为,江家这对兄弟,是江小鱼大一些,结果现在江无缺却喊苏樱弟妹? 江容看出他的疑惑,适时地解释道:“我爹和我叔叔一出生就分开了,还是双生子,分不清谁大谁小,又都想着对方儿时受了许多苦,该好好照顾,干脆不分长幼,都把对方当兄弟看。” 所以她喊江无缺喊叔叔,江易喊江小鱼,也是喊叔叔。 苏梦枕:“……” 你们这一家也挺神奇的。 解释完毕,苏樱也点了头,说既然来都来了,那就给苏公子看一看吧。 苏梦枕知她好意,郑重地谢过了。 诊脉过程并不长,对如今的苏樱来说,大部分病,她只消一探就能把病因说个清楚明白了。 可惜苏梦枕一身的病,交错纷杂,便是她也难免惊讶。 江容见娘亲锁眉不展,有些紧张,想了想,道:“娘要不要看一下我给他开的调理药方?” 苏樱松开手,点了点头:“好,拿来给我瞧瞧吧。” 江容抬头,与苏梦枕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唤了人进来,把江容之前交给杨无邪的药方取了过来。 第69页 苏樱拿到药方,仔细看完,说大方向是对的,但可以再辅几味药。 “苏公子身上的症状太复杂,我得好好斟酌一下,等过几日斟酌完了,再差人送来吧。”她说。 江容很高兴,娘亲愿意出手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可能是高兴得太不加掩饰,下一刻,她就被亲爹甩了一个眼神。 江容只能迅速转移话题,跟他们说起无情之前来告诉她的那个好消息。 当她说到铁手拿到了一本记录各大门派内应弟子的名册时,江无缺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真是好收获。” “对啊,这样您也不用再费心去找内奸了。”江容道,“不过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还是得小心。” “这倒是。”江无缺很感慨,“也怪我这些年太不注重这方面了。” “江宫主不必自责。”苏梦枕忽然插了一句算是开解的话,“本是销金窟幕后之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罢了,何况中招的门派那么多。” 江容:“等铁手和冷血带着证据回来,咱们就可以把那群人一网打尽。” “尤其是方应看,我看他这次还怎么狡辩。” 江无缺点头:“他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是欠教训。” 江小鱼:“哦?什么情况?” “那位方小侯爷,多半就是海上销金窟的幕后主使。”江无缺解释,“年初的时候,他还去了昆仑山,想入恶人谷呢。” “后来容容来了京城,他又对容容纠缠不休,甚至搬到了容容边上。” 江容:“……”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被无缺叔叔这么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显然,江小鱼也觉得很不对,他直接冷笑了一声。 “养出这样的儿子,方巨侠也不怕自己晚节不保。他不会教儿子,我替他教。” 江容:“???” “等等。”她试图阻止,“爹您冷静一点,晚点我两个师侄从东海回来了再教训也不迟啊。” “现在动手,打草惊蛇怎么办?”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道:“我还能不知道这吗?” 江容:“那您的意思是?” 他斩钉截铁:“盗秘笈的事暂且不论,他纠缠于你,我当然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江容:“……好、好吧。” 说实话,她也挺想看方应看这个小人吃教训就是了。 眼看这一家人准备要走,苏梦枕也起身,再度认真谢过了苏樱。 江容听到他开口,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匆匆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琢磨了一下,在苏梦枕送他们出红楼的时候,顿住脚步,拉了他袖子一把,悄声问道:“我爹今日过来,都跟你说什么了啊?” 苏梦枕说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又聊了聊京中的局势。 “江大侠对此见解独到,我十分佩服。” 江容松了一口气,说他没为难你就好。 苏梦枕眼神一动,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江大侠是来为难我的?” “当然是因为他不希望我留在京城。”江容扁了扁嘴,“可是我答应过你的,不治好你,我不会走的。” 苏梦枕还想再说什么,出了红楼的几位家长已经回头看了过来。 江容立刻结束悄悄话,追了上去。 苏梦枕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路连跑带跳,动作间发尾跃动飞舞,低头握住了她方才拉过的那一截衣袖,似是笑了一声,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到。 ☆、47 江容原本以为, 凭江小鱼的性格,要教训方应看, 必定是全方位地捉弄一通, 就像他当年在恶人谷时那样。 结果出乎她意料的是, 他们回到城西后, 江小鱼就直接去了隔壁, 跟方应看打了一架。 或者说, 是他单方面打了方应看一顿,方应看没有还手。 江容目瞪口呆。 “他有很多武功很不错的手下的。”她说,“您就这么闯进去跟他动手, 万一他觉得失了面子, 以多欺少怎么办?” 江小鱼:“他不会的。” 江容:“???” “他是打着喜欢你的幌子接近纠缠于你的,除非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别有所图,否则他必须顾着‘他喜欢你’这件事, 继续演下去。”江小鱼说, “我作为他喜欢的人的父亲,过去教训他,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江容服了, 但想到方应看的手段和城府, 还是有点后怕。 “希望他不要回头暗中找您的麻烦。”她说。 “那也要他有这个本事才行。”江小鱼不以为意,“何况你不是说神侯府那边已经在搜集证据了吗?” 江容想想也是, 只要海上销金窟的内幕大白于天下,方应看这个神通侯,也就混到头了。 江湖事暂且不论, 光是从宫中盗走皇帝私印这一条,就足够治他的罪。 抱着这样的期待,之后大半个月,江容除了矜矜业业当好二十四孝好女儿,一直翘首以盼,希望铁手和冷血赶紧带着证据回京城来。 在此期间,苏樱如约改进了一下江容开给苏梦枕的药方。 不过改完后她也说其实不管怎么改,效果都很有限了,因为苏梦枕的病,只能这么慢慢来。 要想在短时间内根治,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照你估计,他何时能好起来?”江小鱼十分关心这个。 “底子太差了,一边治一边养,起码再两年吧。”苏樱给了个数字,“如果容容找到别的办法,或许能更快一点。” 江容知道他一定觉得两年太久,忙表示自己已经快把移花宫的医典看完了。 “我其实有了几个新思路!”她说,“如果可行的话,或许半年就够了。” 可能是因为和两年比起来,半年着实不算什么,江小鱼最后没再嫌弃她,只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琢磨吧。” 江容:“是是是,我一定好好琢磨,早点把人治好。” 对江容来说,钻研医书本来就算得上是件趣事,现在还有苏樱陪她一道,自然更加不亦乐乎。 母女俩抱着那些典籍,一起啃了半个冬天,最后还真的找到了一条更好走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叫江容盼了许久的铁手和冷血终于回了京。 他二人离京时十分隐秘,如今回来,也没几个人知道。 江容会知道,还是因为诸葛神侯又和从前一样,派了大弟子过来知会她,说已经把证据罗列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江容观无情神色,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师弟和四师弟拿到的证据,指向的都是米公公。”无情皱着眉道,“方应看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这一回怕是无法真正扳倒他。” 江容:“?!”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吗?” “也可能是他做事太小心。”无情道,“所以始终不曾真正出面。” “……”江容很想骂脏话。 “那怎么办啊?”她问无情,“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他?” “没办法。”无情说,“就我们掌握的证据,实在难将他定罪,他又与蔡相交好,蔡相必会保他。” 事实上,就诸葛神侯看完所有证据后的猜测,海上销金窟真正的主人,或者说服务对象,可能就是蔡相。 方应看是操控者,拿这个组织帮蔡相敛财,以此获得蔡相的信任。 至于米公公,很大可能是被方应看利用了。 如今销金窟暴露,他就干脆把米公公推出来,把自己摘干净。 江容咋舌:“……这人太可怕了。” 无情:“小师叔也不用太担忧,不论如何,这回我们好歹捣毁了销金窟,断了他们一条财路。” 江容:“可是凭方应看的手段,他迟早会替蔡相找另外的财路。” “所以世叔决定时刻监视他的动向。”无情说,“等他们再露马脚。” “也只能这样了。”江容遗憾极了。 见她如此,无情踌躇了片刻,又语气安慰道:“不论如何,能破了销金窟,武林也能太平一些。” 第70页 “世叔还让我把他们安插在移花宫的内应名单带过来了,小师叔可以交给江宫主。” 江容立刻道谢,说等江无缺回来就给他。 无情:“江宫主不在?” 她点头:“叔叔之前与风雨楼结盟了,移花宫重入江湖,他有许多事要忙。” 隔天,诸葛神侯上朝的时候,就把神侯府搜罗到的所有证据都带上了朝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条一条罗列销金窟的罪状。 朝野上下大震,等消息传出去,江湖上也是大震。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的决断。 有不少人甚至担心,这位向来荒唐的陛下,会不会因为米公公的身份,最后把大事化小。 结果并没有,米公公被治罪收押,进了天牢。 刚听说销金窟这两年许多作为的江湖人为此拍手称快,赞陛下英明决断。 只有知道真相的一小部分人,完全开心不起来,因为他们知道,销金窟真正的幕后人,还是逃了过去。 所有这些人里,江容最是郁闷。 方应看一日不倒,她就要跟他多做一日邻居。 偏偏这人还非常不要脸,在“真相大白”之后,还特地差人送了一批礼物过来,说是听闻了海上销金窟的骇人传闻,特来恭喜曾受其害被盗了秘笈的移花宫,所以给江无缺备了几份薄礼。 “他真的太猖狂了!”江容差点没气死。 “你同他置气,就输了。”江小鱼比她想得开,“他拿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来对付你,气你,为的就是让你生气。” “可我就是很气啊。”江容牙痒痒。 “那你就去打他嘛。”江小鱼给她出主意,“咱们不跟他比那些有的没的,直接比武力,谁拳头硬谁厉害。我上次跟他交过手了,你放心,真打起来,他不是你的对手。” 江容:“……有道理。” “可是。”她有点踌躇,“我要打他,总得找个理由。” “理由还不简单?”江小鱼一脸理所当然,“你就说你又发现他的人在探听监视你的近况,别给他狡辩到底有没有的机会,直接打,打完再说别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最近没胆子干这种事,所以你打完之后,可以适当地跟他说句不好意思。” “……” “说说而已,又没有什么损失。” ☆、48 经亲爹一番点拨, 江容茅塞顿开。 对啊,她为什么要跟方应看比那些弯弯绕绕的阴暗心思呢, 这方面她本来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是比打架, 那就不一样了。 之前那一回, 要不是方巨侠忽然出现, 她不能不卖对方面子,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方应看。 而现在—— 现在不仅方巨侠不在京城, 她还有一干护短的家长帮忙撑腰,就算把方应看揍得不好意思出门上朝,他也只能自吞苦果。 这样想着, 当天傍晚, 她就提着戟翻墙去了隔壁。 方应看大约很早以前就跟手下交待过,她的身份不一般,因此她忽然过去, 他那一干手下, 竟也没一个敢上前拦她的。 更有甚者,还为她指了个路,说如果她是来找侯爷的话, 可以沿哪里哪里走。 江容:“……” 她一路寻进去, 发现这人的确在那,正悠哉地吃着梨。 见她过来, 他竟也没有太惊讶,抬眼粲然一笑,起身故作腔调地问:“咦?江谷主怎么来了?” “可是本侯派人送去的礼物不合江宫主和江谷主心意?” 如果没有江小鱼那番点拨, 听到他这句话,江容多半又要被气倒。 事实上,方应看也正是冲着把她逗气才这么说的。 可惜这一次,他失了策。 江容听罢,竟冷哼一声道:“送再多礼,也抵消不了你派人监视我的罪过。” “上回当着你义父的面,你是怎么承诺的?这才多久你就又故技重施了,我饶不了你!” 方应看一愣,本欲张口反驳,无奈第一个音节尚未出口,面前的人就已经出了招。 刹那之间眼前刃光闪烁,危险的感觉浮上心头,他本能地呼吸一窒。 心念一动,他也迅速出了剑,试图抵挡她这声势格外浩大的一招。 两人从前打过一次,对对方的招式都有粗浅的了解。 上回几乎败在江容手上后,方应看曾反复琢磨了她的戟招很久,自认已经把她研究得十分透彻。 毕竟不管怎么说,戟和枪在用法上,也是有相似之处的。 然而此次一交手,那种了解又似水月镜花,叫他无法触碰参透了。 因为江容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那些曾被他辨认出来的招式与招式之间的切换破绽,在这样的速度下,让他根本无从去试探击破,只能尽力去抵挡化解。 兵刃相撞,发出叫院内草木瑟瑟的声音。 江容完全没有留力,每一招都在往最刁钻的方向走,叫他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 她憋着气,又有赢他的自信,也不像他那样,在打斗中还要思考那么多有的没的,自然越打越顺手。 五十招过去,戟上枪尖已经屡次扫过他的面门,其中有一次更是割破了他的额发! 方应看心中大骇,也顾不得解释自己不曾派人监视于她的事了,周身气息暴涨,勉力迎了上去。 他认真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 江容见他敛了神色,一副要好好跟自己过招的模样,目光一动,竟是又化繁为简,手掌往后一缩,令手中长戟刺出更多。 不过半寸不到的差距,足以让戟上横刃割破他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衫。 如此凶狠而不讲理的打法,叫方应看招架不暇,动作之间,难免带上了几分匆忙。 再看江容,虽然看着一派冲动,但所有招式都圆融十分,叫人很难寻出一个破绽。 随着两人继续你来我往地交手,方应看终于开始后悔,自己不该给宅中属下下那道不准前来打扰的命令。 虽然那些人就算在,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插手他二人交手的机会就是了。 最终,江容在一通乱打之中,把积攒在心的怒火全发泄了出来。 她没有跟方应看客气,有很多招式,更是直接朝他的脸招呼。 待停手时,方应看的额头已经肿了起来,脸侧也被她的枪尖擦伤数次,整张脸英俊不再,只剩下了狼狈。 对方应看来说,这亦是他入京以来,头一次受此屈辱。 如果他真的有派人监视探听江容,那倒也罢了,可他没有! 而且两人打斗期间,他还找不到空当为自己澄清。 方应看用手中的剑支撑着自己,整个人气息已乱。 江容看他这样,心中总算舒爽了一些,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依旧板着脸。 她不曾收戟,枪尖停在他颈侧,开口时语气冷酷,说如果再叫她发现一次,她会更不客气。 方应看:“……” 方应看深吸一口气,道:“这其中定有误会。” 江容冷漠:“有前科的人就别跟我谈误会不误会了,我没直接毁你的容,已经算卖了你义父面子。” 扔下这句话后,她就提着自己的长戟,神清气爽地离开了这座宅院。 她甚至没像江小鱼建议的那样跟他说句不好意思再走。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今天就算去了半条命,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隔天下午,被她狠揍了一顿的方应看,居然主动上门来了。 他说他是来解释误会的,所以必须见对他有深重误会的恶人谷主一面。 江容当时正和娘亲一块围观幼年白云城主用木剑打基础,心情正愉快着呢,听到仆役传了这么个消息来,差点没直接翻白眼。 “我才不见他。”她扁着嘴说,“让他直接滚,除非他还想再被我打一顿。” “哎。”苏樱笑着拦她,“他来找你,多半是已经做足了把他没有派人监视你的证据摆给你看的准备,你让他滚,理就不在你这了。” 第71页 江容:“……”我现在有点懂我爹娘为什么二十年如一日恩爱了。 她虚心请教:“那我要怎么说?” 苏樱沉吟片刻,道:“你让人给他准备点伤药吧,就说既然误会解开,那希望他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江容:“好好好。” 苏樱又道:“药记得送最珍贵的,这样才能彰显诚意。” “算了,我估计你见了他摆不出诚心道歉的态度来,还是我去吧,这样他更挑不出错来。” 江容非常满意这个安排,之后去风雨楼的时候,还把这事告诉了苏梦枕,说自己让方应看吃了一个闷亏。 苏梦枕和她之前有一样的顾虑,他担心方应看会另外找机会算计她。 毕竟这位小侯爷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在暗地里玩一些阴损的招数。 江容想了想,说应该不至于吧。 “销金窟没了,他少了条财路,现在肯定忙着开拓其他财路呢,哪有空挖空心思找我的麻烦?”她说,“比起我,你才该小心他。” “我?” “之前师兄来找我爹的时候,我听他们聊这事,我爹说,他觉得方应看之后很可能会从京中几大势力入手,四处挑拨四处搅浑水,自己好从中得利。”江容把江小鱼的话原原本本搬过来,“风雨楼未必不在他的设计里。” 苏梦枕听完,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一动。 下一刻,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他会注意,也会小心。 江容看他最近气色有所好转,感觉自己之前也没白忙活。 临走之前,她告诉他,等下一次来,她应该会给他再换一张方子,再辅上内力疏导,兴许能让他好得更快一些。 “我和我娘研究了一段日子了,还差最后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熠熠,“明年,明年之内,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然后你就回恶人谷去?”他忽然问。 “可能还得等等。”她撑着脸道,“我应该会先去一趟江南。” 苏梦枕有些惊讶:“去江南做什么?” 她笑了:“去看望燕爷爷和万前辈,他们在江南隐居呢。正好也可以让燕爷爷稍微指点一下阿城。” “我跟你说过阿城的吧?他在剑术上特别有天赋。” 苏梦枕略一抿唇,说你提起过,那位白云城少主。 “如今南海几大剑派争端不断,他跟着你,的确更安稳些。” “我之前还当他会更想去移花宫呢。”江容一边说一边用小指去缠自己的发尾,“结果前几天我问起他,他说他愿意跟我回恶人谷。” “为什么?”苏梦枕看出她没把话说完,正等着他问原因呢,就顺着问了一句。 “因为他问了我叔叔,得知绣玉谷里几乎都是女弟子,就不想去了。”江容忍着笑道。 苏梦枕想了想,道:“若我是他,恐怕也更想去恶人谷。” 他没说的是,就算抛开这个假设不谈,他其实也很愿意去恶人谷寻她见她。 只是这样的话,还没到可以说出口的时机。 …… 这个冬天,江容久违地没有在恶人谷内过年。 不过对她来说,在哪里过年并不是很重要,反正过年也就是过个气氛,今年爹娘叔叔兄长都在,那也就够了。 何况除了家人,她还在京中交到了不少可以随时走动的好友。 腊月中旬的时候,忙了小半年的江易提前给自己几间铺子里的伙计放了假。 江容原本以为,接下来到除夕,他应该都能歇下来,在家好好呆着,跟她一起陪长辈解闷了,结果并没有。 临近年关,他开始忙着给自己的生意伙伴们准备节礼。 这半年来,与他打过交道的生意人那么多,所以光是拟礼单,就愁掉了他不少头发。 愁到最后,他还来求助江容,让她帮忙一起出主意。 江容莫名其妙:“我连你那些生意伙伴的面都没见过,我怎么知道送什么最合适啊?” “不是,不是他们。”他皱着眉解释,“我是想问你,诗音姑娘喜欢什么,她帮了我那么多,快过年了,我想给李园送点东西,就当是谢谢她。” “诗音姐姐……”江容思索了片刻,“我以前送过她首饰,不然你搞一套头面给她?” “会不会太俗气了?”江易有些担忧,“诗音姑娘那般清雅出尘,我担心她看不上我选的东西。” 江容想想自己的傻哥哥平时非金即银的土豪品位,一时默然。 “那不然我替你选?”她试探道,“我见过她的妆匣,大概知道她平时喜欢戴的首饰都是什么样的。” “太好了!”江易高兴极了,“还有师师姑娘,她也帮了我不少的,可以一起送一份。” 江容一并答应了下来,隔天就跟着他出了一趟门,在京中最知名的几间首饰铺转了一圈。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给他自己花钱,江易就是个非常乐于四处散财的土豪。 江容陪他转了三间铺子,他就买了前后二十多件首饰,出手之大方,叫几间铺子的掌柜恨不得把脸笑成花。 “我觉得可以了。”她诚恳地提醒他,“你送得太多太贵重,她们反倒不自在。” “何况诗音姐姐跟我说过,自从她定期去指点那些绣娘,她的绣法也有了不少进步,如今她时常去,已不只是看在和我的情分上了,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有兴趣。” 江易摸摸下巴,有些遗憾:“好吧。” 见他松口,江容立刻表示:“那咱们回去吧。” “不用这么急啊。”他逛上瘾了,“咱们再看看别的嘛,你和樱姨也是需要首饰的,趁这趟多买点。” 江容:“……” 这些首饰每件都不便宜吧,怎么被你说得仿佛在搞批发??? 然而钱是他赚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江容阻拦不得,只能认命地跟着他继续逛。 逛到第五间的时候,江易终于把要送给家里人的饰物也买齐了,江容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就算结束了,结果他说不行。 “给随云的还没买呢。”他掰着手指给她算,“哦对,还有你师兄和师侄们,也得备上。” “……” “神侯暂且不论,但盛捕头他们可是你的晚辈,你作为师门长辈,过年总得有点表示。” 江容还能说什么,只能接着挑。 最后付钱的时候,她听到掌柜报出的数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反观江易,全程云淡风轻,仿佛那点钱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钱。 回去路上,江容实在没忍住问他:“你现在到底多有钱啊?” 江易倚在马车里,思索了片刻,道:“我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应该可以当个江南首富了吧。” 江容:“……” 对不起打扰了。 两人回到家中,整理了一下今日收获后,江易立刻吩咐人把要送出去的那些好好包起来。 至于要送给家里人的,干脆趁着吃晚饭的当口,直接拿过去一件件分了。 他给原随云买了个玉佩买了个琴坠,是同一块玉雕出来的,玉质温润通透,价格更是不斐。 “本来想买扇坠的。”递给原随云的时候,江易如此说道,“不过容容说你平时不用扇子,不如拿琴坠。” 原随云听到后半句,目光一顿,忍不住朝江容看了过去。 江容不觉有异,伸手揉着刚裹上一圈雪狐毛的叶孤城脑袋,道:“是啊,你不是有一把七弦琴嘛,配这个正好。” “容容有心了。”他浅笑着谢过,“这琴坠很好,我很喜欢。” “我哥付的钱。”江容认为功劳不在自己。 于是原随云又郑重地谢了江易一回,得到后者疯狂摆手的回应。 江易道:“我能有今天全靠你,谢什么呀。” 分完礼物,一屋子人入座吃饭,江容也终于放过了白云城主的脑袋,把人抱到自己边上。 第72页 屋内的气氛热烈得好似除夕已经到了,江小鱼也趁机与兄弟多饮了几杯酒。 江容不喜欢喝酒,就没凑这个热闹。不过难得有人这么齐的时候,她没立刻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厅堂里眯着眼坐到了最后。 满桌的人,只有她和叶孤城一点酒没碰。 但小孩子困得比大人早,其他人喝完酒的时候,他已经歪在那睡着了。 因为已经开始用木剑打基础了,叶孤城这段时间,干脆住到了原随云院子里。 江容琢磨着原随云也喝了酒,自己都摇摇晃晃的,怕是不好把人交给他抱回去,就在散席后亲自动手,送困得睁不开眼的白云城主回了房间。 结果掖好被子一出房门,她就撞上了一个半是酒气半是冷香的怀抱。 “呀!”江容抬手摸了摸撞疼的脑袋,因为认出来人,她倒也没有紧张,只一边揉一边抬头,道:“你也回来啦,早些休息吧。” 原随云似乎是喝多了,难得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定定地站在月光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江容被他盯得一阵疑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喝傻啦?” 他还是没说什么,眼皮倒是动了两下,看着十分茫然。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江容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模样。 她想了想,尝试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又把他的房间方向指出来给他看。 “那边。”她说,“你要是喝多了,就赶紧进去躺下吧,外间风大,站久了明日会头疼。” 话音未落,手边的这具身躯就好像忽然卸去了所有的力量,软软地朝她倒了过来。 江容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这人看着瘦,但真的不省人事了,分量还是挺重的。 好在她从小练戟,力气远超常人,扶着他走几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快走到他房门口的时候,江容发现自己空不出手来推门。 这大半夜的,宅中大部分侍从都已经睡了,江容也不想为了开个门的事惊动太多人,毕竟叶孤城还在隔壁睡着呢。 犹豫了一下后,她干脆起脚踢开了那扇门,然后把原随云扶了进去。 原随云的屋子很整洁,除了今晚还被她提起过的那把七弦琴,几乎没什么另外添置的物什。 屋内没有点灯,江容只能借着屋外的月光把他挪到床上。 “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呢。”盖被子的时候她低声说,“结果也没比我和我哥好到哪里去嘛。” 可能是这两句话吵到了他,她一说完,他就皱着眉转了转脖子,似是要醒了。 下一刻,那双有些迷蒙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哪怕知道他还醉着,江容也颇有种说人坏话被当面抓包的窘迫感。 她咳了声,也顾不得帮他把剩下那只靴子脱掉了,立刻站直了身体表示:“总之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原随云口齿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勉强捕捉到了一个“容”字。 这让她更想溜了,于是把手里的被子一松,她就迅速溜出了房门。 等她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帮他脱掉另一只靴子,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江容:“……”算了,当无事发生吧。 可她没想到,原随云居然对昨晚的事还有印象。 两人在花园里碰面的时候,他还停下了拨琴的动作,叫住她跟她道了谢,说如果不是她,他可能就要在院子里睡一夜了。 “冬夜霜寒露重,若真倒在院中,我怕是也要如阿易那般日日涕泗横流了。” 江容完全想象不出他这样的贵公子涕泗横流的模样,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道:“没事,就算你真的冻病了,还有我呢,开一贴药,喝两天包管生龙活虎。” 原随云闻言,轻笑一声,道:“不管怎样,昨夜之事,还是得多谢容容。” 江容说谢就不必了,她也就是顺手。 “但你以后可以少喝一点酒。”她又道,“像我,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就干脆不喝。” 原随云神色清淡地点头应下了,心里想的却是,其实他还挺感谢昨夜醉的这一场酒。 不过和她以为的不一样,那个时候,在叶孤城房门前,他其实并未彻底失了神智。 他听到了她同自己说话,只是因为想她继续扶着自己,才没有出声回应。 ☆、49 昨天在虹市疯狂购物的时候, 江容就答应了江易,等礼物准备好, 不论是林诗音还是李师师, 她都可以亲自帮忙送去, 来彰显他的诚意。 江易感激不已, 差点没再给她买两套不同色的首饰, 好不容易才叫她拦下来。 当然,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多有钱就是了。 考虑到李园和芙蓉榭有一段距离,她与林李二人也有段时间不曾聚了,今日帮兄长送节礼, 江容打的是在聆仙楼包一个雅间, 把她俩一同请过来吃饭聊天看景的主意。 因此,这日一早,她就亲自提笔, 写了两封请帖, 派人送去了李园和芙蓉榭。 她写请帖的时候,叶孤城踮着脚在桌边看,一边看一边皱眉, 说怎么跟她平时写的字不一样。 江容:“我平时写的字?” 他乖巧地答:“之前那些药方。” 江容心想那能一样吗, 草拟的药方用不用拿出去见人,但这两封请帖可是要送到漂亮小姐姐手上的, 认真程度根本没法比。 不过实话实说,难免有带歪小孩之嫌,所以沉吟片刻后, 她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写给自己看的字可以潦草,但写给别人看的字不可以。 叶孤城:“但我也看到了。” 江容:“……”这小孩真的很擅长把天聊死。 她没好气地薅了他脑袋一把,道:“又不是我给你看的。” “好了我写完了,走,陪你练剑去。” 叶孤城听到后半句,表情立刻明快起来,连带着目光都比之前亮不少。 于是江容也再气不起来,把请帖交给下人后,就去池塘边陪叶孤城拆招了。 她不用剑,但她在恶人谷的时候,耳濡目染燕南天教授原随云和江易多年,对各种剑招的理解,早就超过了一般剑客。 更不要说,九岁之后,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原随云定期切磋。 凭她的水平,跟才开始用木剑的幼年白云城主拆上几招,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是因为他们学东西时与常人不一样。 就像她小时候敢对韦青青青削给她的木戟产生怀疑,叶孤城初初习剑,便相当会举一反三了。 江容与他拆招,虽然没什么输赢上的压力,但往往会被他用的一些招式惊讶。 那些招式几乎都是神剑诀里的,他应该是看原随云练剑时记住的,可记住之后,他竟还擅自加了一些改动?! 饶是江容知道他将来能登上剑术之巅,也不免咋舌。 她觉得等明年了了京中诸事,带他去江南拜见燕南天的时候,燕南天一定会喜欢他。 练了大半个时辰后,派出去送请帖的下人们来回禀了,说已经将请帖安然送到,同时带回了林诗音和李师师的回应。 她二人俱答应了这场邀约,说定会准时抵达聆仙楼。 傍晚时分,江容带着一车礼物出了门。 临走前,江易特不放心地交待了一句一定要替他谢到位。 她无奈:“那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亲自谢?” 她是为了堵他的话,结果他想了想,竟扔下手里的礼单追过来爬上了马车。 “有道理。”他说,“我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江容:“……” 行吧,那你开心就好。 马车沿长街一路往东,驶入热闹的虹市时,天已微沉。 江容和江易一起走进聆仙楼,去到她派人订的雅间,发现林诗音和李师师已经在了,这会儿正喝茶闲聊呢。 她俩看到江易,都有些惊讶,毕竟江容的请帖上说的是三人小聚。 第73页 因此,江容一进去就率先开口解释了一下。 “我哥怕我谢得不真诚,就亲自来了。”她说,“你们不用拘束,把他当来付账的就行。” 江易也不生气,笑眯眯表示,这顿饭本来就该他来请。 “先前两位助我良多,临近年关,我当好生酬谢一番。” “易公子客气了。”林诗音道,“我与师师不过闲来无事,顺手为之罢了。” 她话音刚落,窗外楼下的汴河里,忽然传来一阵宛转悠扬的琴声。 琴声由远及近,显然是从河上某条船中传出来的,叫江容有些在意地将窗户推开了些缝隙,往外瞄了一眼。 “这大冬天的,还有人在河上寻欢作乐啊?也不怕掉水里冻着。”江容语带不解。 “容容有所不知。”李师师忽然出声解释,“河里那艘船,如今已经压过芙蓉榭一头了。” 江容:“啊??” 李师师:“这船白天停在城外,傍晚入城,上下分三层,据说第三层里的姑娘们,胜过京中绝大多数春楼的花魁。” 虽然江容平时对京城八卦算是十分关注了,但这些风月场上的事,她到底不太了解。 现在听李师师这么说,她难免惊讶:“这么大手笔?船主人是?” 李师师摇了摇头,说这个她不知道。 “前几日刚出现时,倒是有同行想派人进去查一查,结果什么有用的都没探出来。”李师师道,“只知道船上机关重重,暗中还有高手步防,寻常人家,根本得罪不得。” 能在京城地界开秦楼楚馆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而如今这群人加起来,似乎都没胆子招惹河中巨船的主人,这就很有意思了。 江容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问:“如此说来,这船上的生意一定相当不错。” 李师师说确实不错,而且几日下来,可以说是越来越好。 江容:“船主人这般气势手笔,京中无人能及,那登船一趟,怕也不便宜?” 此话一出,一旁的江易先急了。 “等等。”他拉住江容的手臂,“我怎么听你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难道你还想去船上逛一逛吗?” 说罢,不等江容说是或不是,他又率先斩钉截铁道:“不行,你不能去。” 江容:“……谁说我要去了?” 江易:“你不去你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江容眯了眯眼,说当然是为了之后派上用场。 “用场?”他懵了,“什么用场?” “船白天不进城,傍晚进城,还做了这么多生意,足以证明它进出之间畅通无阻。”江容一本正经地分析,“今年收成不好,京城外流民众多,正闹饥荒,进出城门排查极严,很多商队在城外排了半个月的队,都不一定能进来,但这艘船却进出无阻,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背后有人。”李师师道,“而且来头不小。” “这么要紧的关头,再有钱的商人,都不可能让护城军每日为冒着风险开一次口。”江容越说越肯定,“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船的主人,可以直接调动命令护城军队。” 能做到这个份上,那来头怎么可能小得了? 话说到此处,江易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这船八成是哪个高官的?” 江容:“准确来说,应该是某个高官为揽钱弄出来的。” 这么说着,江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神侯府,直觉告诉她,这事多半和她只有一墙之隔的那位小侯爷有点关系。 就像她之前跟苏梦枕说的那样,海上销金窟毁了,方应看损了一条大财路,他肯定要琢磨新的,否则蔡相那边,他怕是交待不过去。 现在汴河中忽然多了这么一条把京中风月坊一齐比下去的船,若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江容就算用脚趾头想都不信。 不过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现在一直谈,难免煞风景。 “算了。”江容说,“不说船不船的了,咱们好不容易聚一回,还是先吃饭罢。” 林诗音这才接口:“原来容妹还记得是来吃饭的。” 江容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面前的瓷碗里,已经多了好几样平时爱吃的菜。 她立刻凑过去撒娇:“诗音姐姐别只顾着我呀,你也吃。” 比起四月在李园初见那时,如今的林诗音,气色瞧着好了数倍。 她生得本就轻柔静婉,面色不好时哀思缠绕,气质独特;现在面色好了,更是容光四射,叫人心驰神摇。 江容瞧得心情万般愉快,想起昨日为她俩精挑细选的首饰,忙放下筷子,从他们兄妹带上来的礼物中找出最小的那两个盒子。 “这两对翡翠耳坠,与我耳朵上这一对,取自同一块翡翠,俱晶莹剔透品相不俗。”江容说,“只有坠身有一丝细微差别,我们一人一对。” 林诗音和李师师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尤其是如今一面难求的李师师。 李师师只扫了一眼,便看出这耳坠价值不菲。 “这个太贵重了。”她说。 “是啊。”林诗音附和,“容妹不必与我们这般客气,这两对坠子,你还是自己留着戴吧,你生得白,戴翡翠正好。” 江容:“……” 呃,可是我哥给你们准备的礼物里,这个算便宜的。 她沉默的时候,江易开口了。 江易说:“是你们二位不要客气才对,你们既是容容的朋友,还帮了我的生意,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也不能视而不见啊。” “而且东西是容容亲自挑的,为的就是你们能喜欢。” 江容:“???” 我哥的说话水平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因为太过疑惑,在林诗音和李师师各自松口,接过礼物的时候,江容实在没忍住凑过去问了江易一声。 事实证明她的怀疑完全是对的,因为这话并不是江易自己想的。 “临上车前,随云教我的。”他答。 江容:果然。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再强求江易和原随云亲兄弟明算账了。 她拍拍江易的肩膀,道:“随云考虑得的确到位,待你也够兄弟。” “那是当然。”江易很是得意,“对了,一会儿吃完,咱们带两坛聆仙楼的问仙酒回去,等除夕夜,再好好醉上一场。” “问仙酒太烈了吧?”江容想到原随云昨夜的模样,否了这个提议,“你和随云酒量都一般,还是换个。” “咦?”江易惊讶,“随云哪里酒量一般了?他酒量可好了。” ☆、50 江易性子直爽, 思考问题也从来懒得拐弯,更不会说谎。 所以他说原随云酒量很好, 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 最重要的是, 虽然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 但真正论到相处, 江容和原随云, 远不及江易和他处得多。 一开始是他俩一起练剑, 江容去独自去万春流的住处学医;后来她开始正式习武,又因韦青青青不喜与他人接触太多的性子,时常把她叫到恶人谷入口附近的岩壁上方单独辅导。 如果不是他送了她一只猫, 他们可能只会在每日吃晚饭的时候打一个照面。 因此, 对原随云的生活习惯和喜好,江容始终不算了解。 至少不如江易了解。 但江容还是想仔细确认一下。 她搁下手中的筷子,问江易道:“你这么了解, 看来是经常跟他一起喝酒?” 江易挠了挠头, 说也还好吧,不过这两年每次见面都会喝一场就是了。 “我根本喝不过他。”说到这他语气悻悻,“每次熬不到他醉我就先撑不住了。” 江容:“……” 她不死心, 又问:“那昨晚呢?” 江易很懵:“昨晚?昨晚怎么了?” “昨晚你们都喝酒了, 只有我和阿城没碰酒。”她说。 “昨晚是鱼叔喝得最多吧。”江易道,“我爹其次, 我和随云……” 第74页 “你们?” “反正没以前见面时喝得多。”江易对比了一下,“毕竟长辈面前,不好太忘形放肆。” 后半句话一出来, 江容彻底懂了。 头脑大条如江易,都知道长辈面前不好忘形放肆,所以没喝太多,那向来谨慎守礼的原随云会直接喝醉吗? ……当然不会。 他没喝醉,也就意味着昨天晚上,他们在叶孤城房门口碰上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想到这里,江容不由心情复杂起来。 见她持续出神,一旁的李师师好似懂了什么,不过她没有立刻开口发表什么意见,只默默地给江容夹了一块鱼肉。 “不是出来吃饭嘛,你们怎么光顾着说话。”李师师道。 江容不好意思拂了她的意,只好暂停思考人生。 可惜就算这样,这顿饭她也吃得食不知味。 她想起了很多事,最近的一件就是她父母刚带着叶孤城来京城第二日,她和叶孤城在花园里发生的对话。 说实话,那时她就隐隐有所感,只是原随云半句不说,她也就当什么弦外之音都没会到,把这件事刻意忽略过去了。 可现在想想,其实就是因为他半句都不曾解释,才更微妙。 江容觉得头痛。 在无法肯定的时候,她尚且可以刻意忽略,再当无事发生,但现在—— 说实话,她演技可一点都不好,而原随云又心细如发。 一顿饭吃到最后,江易率先去结账,还说要帮她们把礼物搬下去放到车里,方便她们带回。 李师师见状,沉吟片刻,道:“那先有劳易公子,我们与容容再说会儿话?” 江易:“没问题没问题,你们聊,我好了喊你们。” 江易出去后,她才转向江容,道:“你心不在焉了一整晚,是在愁什么?” 林诗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啊,容妹好像有心事。” 江容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李师师,恰好此刻江易也不在,她就把最近发生的事连起来简单说了一遍。 她是真的很头痛:“我没想到原随云他……” 李师师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当初我因芙蓉榭有刺客一事住过去时,我就察觉原少庄主待你很不一般。” 江容:“?!”你早就知道? 林诗音也点头:“的确,原少庄主待容妹,比易公子这个兄长更为关怀备至,悉心绝伦。” 江容:“……”你也早就知道? 她抓了抓头发,说那你们怎么都没告诉过我。 李师师闻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道:“你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是理所当然,哪轮得到我置喙?” “而且我那时以为你心里也知道。” 江容无言。 她要是那个时候就知道,她肯定……算了,她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否则她现在也不用觉得头痛了。 深吸一口气后,她问她们三人中对感情最为了解的李师师,道:“师师,如果你是我,你知道了这个会怎么做?” 李师师:“喜欢就皆大欢喜,没感觉就说明白,总而言之,各不耽误。” 林诗音在边上听得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 江容:“可是他都没有明确说过,我要怎么跟他说明白?” 李师师想了想,说按原随云的敏锐程度,其实也不用完全挑明。 “对,让他知道你的态度就行了。”林诗音赞同道,“你们多年情分,总不好为了这个,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还真有可能没得做。”李师师说到这,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和原少庄主只打过几次交道,但就我看来,他着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江容点头:“对,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李师师道:“所以你也别把话说得太直白,实在不行,就继续装不知道吧。” 江容:“……我就是觉得这很难装。” 她以前还觉得自己把面对原随云时那种“敬而远之、划清界限又两不相欠”的态度敛得很好很隐秘呢,结果他什么都知道。 更何况就算抛开这一点,知道了别人的心意,再装一无所知,同时还享受着别人待自己的好,江容也觉得很不合适。 哪怕对象不是和她一起长大,她还想继续当朋友的人也一样。 李师师:“……” 她发现自己的那些经验,对江容来说恐怕没什么用。 江容的个性太过简单也太过纯粹,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为这么一件事发愁。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少年人钟情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件值得拿出去炫耀的事。 “是我想岔了。”李师师道,“你不擅长这些,按我们方才说得做,或许适得其反。” 江容和林诗音都在等她说下去。 而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直接去问他吧。” 江容:“啊?!” 李师师:“就问他昨夜是否未醉,再问他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江容:“……” 李师师继续:“他喜欢你,所以只要你认真问,他不至于刻意含糊其辞,你便能趁此机会,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比起隐晦地表达拒绝,或者别的什么,像原随云这么骄傲的人,更需要的可能是一个真诚的答复。 也只有这样,江容才不会在之后的相处里,处处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江容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相对靠谱一点,或者说对她来说简单一点。 她点点头:“好,我回去了就问。” 李师师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道:“你也不用太烦恼,有人喜欢你,说到底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我看得出来,原少庄主是真心的。” 江容心想,就是因为真心的才难办呢。 倘若原随云只是突发奇想或因她身份别有所图,那反而好解决,她面对白天羽和方应看时,就从来不给什么好脸色。 就在她陷入这番短暂沉思的时候,下楼去分装礼物的江易也忙完了。 除夕前的这场小聚到此为止,江容深吸一口气,跟上他下了二楼。 聆仙楼外,林诗音和李师师的车马已经整装待发。 江容分别交待了她们的车夫几句,又和她俩分别道了别。 三人约好,等过了年,还要再聚一回。 江易听到了这句,回去路上一直在叨叨:“你们年后什么时候聚啊,记得告诉我,我来请。” 江容:“……到时候再说吧。” 她把兴致缺缺表现得这般明显,江易却毫无所觉,扯着她聊了一路。 江容一开始听得心不在焉,后来发现他三句不离林诗音,还越说越眉飞色舞,不由在意起来。 可惜当她琢磨着想旁敲侧击一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到家了。 夜不算深,但宅中各处十分安静,显然大部分人都歇下了。 如此,江容也就暂时收拾了心情,准备回自己院子休息了。不管是问还是谈,都放到明天吧,她想。 江易倒是兴致勃勃,下了车的时候还特地拎走了他在聆仙楼买的酒,说要去找原随云喝会儿再睡。 江容:“……” “阿城睡在他院子里的,你们要喝酒聊天,不如去我那。”她改了主意,“我虽然不喝,但是也可以跟你们聊聊。” “好啊!”江易非常兴奋,“我一会儿就去叫随云,我再去给你拿几盘点心。” 江容拦不住他,干脆随他去。 她回了自己院子,亲自收拾了一下院内的石桌,还把桌边的枯枝捡了。 等江易和原随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抱着茶碗安定入座。 “容容还是不喝酒?”坐下后,原随云随口问。 “我不喜欢喝酒。”江容实话实说,“我也喝不出什么好坏,什么酒都觉得不好喝。” “那就蜜饯配茶。”江易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碟子,还说:“我记得你昨晚还夸了这个蜜饯。” 第75页 江容扫了一眼,在他俩的目光里拿起一粒扔到嘴里。 时近除夕,不仅夜风寒凉,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好似泛着冷意。 她坐在树下桌边,听着自家兄长滔滔不绝地讲最近送节礼送得肉疼一事,忍不住道:“可我看你给诗音姐姐她们买礼物买得挺高兴的。” 江易立刻挺直了腰板表示这不一样。 “诗音姑娘和师师姑娘是无偿帮助我,何况她二人还是你的好友。”江易说,“哪怕再多送一点都不过分,我那些生意伙伴嘛……一个个都是老狐狸,每次合作都想着从我口袋里多骗点钱!” 江容本来想说那真是难为你至今没怎么被骗钱了,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原随云的功劳。 自来了京城后,每每有比较重要的生意,原随云都会陪江易一起去谈。 虽然江容不曾见证那些场面,但她多少可以想象,不管对面的人挖了什么坑,原随云都能立刻察觉并绕开。 否则以江易的性格,把生意做到如今的地步,始终一帆风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没过多久,江易带回来的问仙酒就空了半坛。 这酒后劲大,但喝的时候并不明显,反而清冽爽口,以至于江易明知道再喝下去今夜一定会醉,也还是拉着原随云把它喝完了。 事实上,江易也的确在喝完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江容喝掉了大半壶茶,试探着喊了几声哥,结果只得到他愈发平稳的呼吸声。 “阿易醉了。”原随云道,“我一会儿扶他回去休息。” “你呢?”江容抬起眼睛看向他。 说来奇怪,明明她还什么都没说,只简单地问了两个字,但在两人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江容内心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似乎猜到了她之后要问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顿住了动作,没急着伸手去扶江易了。 沉默无声无息地在院子里蔓延开来。 江容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今天偶然跟我哥聊起,才知道原来你酒量很好。” 原随云坐在她对面,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笑了。 笑毕,他大方地承认了:“是,我昨夜没醉。” 江容:“……”怎么比她想象中认得还快? 不等她反应过来开口,他又继续道:“我那时只是有些迷糊,并无他碍,但你伸手扶了我,我便不想告诉你我无事了。” 江容没问为什么,她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纵使她什么都不再问,他也会顺着说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伴着江易的呼吸声,他一字一句地诉说了起来。 那些字句多数很短,但也很认真。 “怎么说呢,我想让容容你关心关心我。” “从前在昆仑,你待常生病的恶人,都比待我更亲近些。” “如今离了恶人谷,倒是不再如此了,可还是比不了许多人。” “我……”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出奇地诚实,“始终不太甘心罢。” “不过这不甘心和从前也不太一样了。” “小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能像阿易一样接纳我。” “至于现在,我大概更希望在你眼里,我和别人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 江容:“……其实每个人在我眼里都不一样。” 原随云又笑了,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的不一样,是希望——” “……” “希望你也能喜欢我。” 江容想说抱歉,可原随云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说完那句话,就长舒了一口气道:“可你始终不喜欢我。” 话都被他说掉了,江容愈发尴尬。 她不好点头说对,我是对你没啥感觉,更不要摇头否认,说你想错了,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前者是伤人,后者是骗人,都挺不对劲的。 她思索良久,最后只能道:“我没太想到。” 原随云:“所以你还是要拒绝我。” 江容:“呃……我不能骗你,也不想骗你,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对这句话,原随云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但他还是垂了垂眼。 这模样落在江容眼里,多少有点受了伤的意思,让她心头又多了两分愧疚。 原随云余光瞥见她面上的神色,摸着手中玉杯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眼下不想考虑这些,是不是?” 江容立刻点头:“对。” “可将来事未可知。”他语气淡淡,“你不能一丝机会都不给我留。” “咱们公平一些,我不强求你接受,你也不要强求我放弃,好不好?” 倘若李师师在场,肯定会立刻反应过来,这条件和开诚布公谈之前有什么区别? 可江容身在局中,心下又愧疚,竟真的被他这么绕进去了。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放下杯盏,煞有介事地向她道谢。 江容:“?”怎么又道起谢来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下一瞬,他就眯着眼睛道:“你允许我继续喜欢你,我当然要谢谢你。” …… 江容原本以为,和原随云把话说开就好了。 然而现实是,那晚夜谈过后,这人表达起喜欢之情,反而完全没了顾忌。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只是她,还有同住宅中的一干家长。 苏樱更是直接问她:“小原是打算正式追求你了?” 江容:“……可能是吧。”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和他说清楚了啊,我把他当朋友。”江容无奈,“但我总不能连他怎么想都要管吧。” 苏樱:“……”这就是小原的高明之处了啊。 她本想提醒一句,但想到女儿到这个年纪最大的兴趣还是练武问医,又觉得说了可能也没有用,便只叹了几声,道:“算了,那你也不用特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论如何,我和你爹总归是希望你过得高兴的。” 江容也想过得轻松愉快,可惜隔壁那位热爱搞风搞雨的小侯爷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前几天寻了个机会把李师师告诉自己的事通知了神侯府,结果诸葛神侯说,他们早就注意到了,也早就查过了。 “只看生意,根本挑不出他们的不对,更摸不到这艘船和朝中官员有什么关系。” 海上销金窟一事虽然最终没有波及到蔡相,但也让他们吃了个教训。 如今这伙人行事,明面上猖狂,实则小心至极,叫人完全抓不住关键把柄。 江容:“那怎么办?” 诸葛神侯:“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论如何,我肯定得往下查。” 江容对这种铁板一块踢不动的情况十分束手无策,琢磨了一下后,又回家问了下江小鱼,想听听他的看法。 江小鱼:“其实有个办法。” 她当即追问:“什么?” 结果江小鱼纠结了片刻后,又把话吞了回去,道:“算了,这办法不太适合用,容我再考虑考虑别的。” 这一考虑就是三天,搞得江容对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办法愈发好奇。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相当清楚凭他那鬼灵精怪的性格,若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主意,八成会相当有用,可他偏偏不说,这叫她如何不抓心挠肺? “爹,您就别卖关子了,说嘛。”江容百般无奈,只好用撒娇的杀手锏,“您一直不说,我晚上睡觉都在想这个。” “……” “难道您忍心看您女儿年纪轻轻就因为睡得太少变成秃子吗?” 江小鱼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呢?” 她一本正经地捧起自己的头发,道:“我这几天头发越掉越多,我不骗您。” 好说歹说求了许久,江小鱼才松口。 江小鱼道:“这办法会委屈你,所以我才不想说。” 江容很惊讶:“委屈我?” 第76页 他点头:“你说蔡相那一派铁板一块,但我觉得不尽然。” “他如今最得力的手下,恐怕就是神通侯和六分半堂了吧?”江小鱼道,“可神通侯才入京多久,蔡相真有那么信任他不会背叛自己吗?” “您的意思是,离间他们?”江容更惊讶了,“可这跟委屈我有什么关系?” “神通侯当初搬到你附近,京中稍大一些的势力都知道,蔡相肯定也知道。”江小鱼眸光闪烁,计划已然成形,“倘若你一改先前的态度,忽然与他关系变好了,你说蔡相会怎么想?” “当然,像蔡相这样的老狐狸,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他对神通侯产生实质的怀疑,所以与此同时,神侯府那边也得有点动作,比如大张旗鼓地去查那条巨船,让人误以为他们手上已经掌握了可以治几条罪的证据。” 江容:“……”卧槽。 ☆、51 江容不得不承认, 不管过去多少年,她爹在鬼灵精怪这一点上, 还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人。 “就这么办!”她毫不犹豫决定了, “我让人给神侯府递个话, 让三师兄今晚来一趟, 我们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这么办, 你可能每天都要见方应看。”江小鱼提醒她。 “不破不立嘛。”她想得很开, “而且我去接近他,说不定还能从他身上查到点真的蛛丝马迹。” 如此,江小鱼也就不再拦她。 江小鱼道:“你派人去请神侯吧, 他足智多谋, 未必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多半是不忍心委屈了你。” “等他来了,我们再商讨一下具体如何行事, 这法子听上去容易, 但真的做起来可不简单,万一提前露出了什么破绽,蔡相不上当, 你可就白委屈了。” 江容:“……” 是的, 受点委屈不要紧,但要是白受委屈, 那就很气了。 父女俩简单聊完,她就迅速派人去神侯府递话了。 “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与他商量。”她如此交待,“照着说, 他不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事的。” “是,小的明白。” 时至午后,她吃饱喝足,又吩咐完了正事,干脆去花园里寻叶孤城,打算陪这小子拆半天招。 可惜去得不巧,被人抢了先。 “这一招可以再往右偏三寸,这样在实战中最不容易脱手,也更收发自如。” 叶孤城依言动了动,好似在体会其中区别。 江容在花廊里远远地看了片刻,决定不过去打扰。 不管是对剑还是对神剑诀,她的了解都不如原随云多,现在原随云在指点叶孤城,她过去也派补上用场。 然而就在她打算悄悄溜走的时候,廊外枯枝尽头,一大一小两个白色身影同时动了。 他们一齐侧身朝她看了过来。先开口的是原随云。 原随云道:“容容过来了,那还是容容来教罢?” 叶孤城:“都行。” 江容:“……” 她只能走过去。 “我不用剑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直视原随云,只用余光看着他的表情,“你教他比较合适。” “阿城天资卓绝,对剑招有自己的想法。”原随云道,“学剑他完全可以自己学,我不过是告诉他一些战斗技巧罢了。” 这言下之意就是,这种教法,就算是不用剑的她,也一样能教好。 江容无法反驳。 然而要她呆在这与原随云一道指点叶孤城,她又难免别扭。 见她表情纠结,原随云又退一步:“当然,如果你今日没有兴致,那也没事。” 江容目光扫过他,再扫过正仰头盯着自己的叶孤城,无言片刻,还是点了头。 “那我来吧。”她说,“我这几日都没怎么陪阿城拆过招。” 叶孤城:“是。” 这声“是”听着十分普通平常,但仔细一思量,仿佛含了一点委屈。 江容立刻解释:“我这几日有正事忙。” 叶孤城:“噢。” 江容:“……”小孩好难哄。 好在哄不来还跟直接结束话题,开始陪他练剑。 如此练了一下午,待傍晚时,叶孤城可算高兴了。 当然,他就算高兴,也不会在表情上表现得太明显,具体变化体现在一些细节处,比如去吃饭的时候主动抓着她衣袖跟她一起走,再比如吃饭的时候任由她喂什么吃什么。 苏樱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我原先还担心你照顾不来人呢,现在看来,把阿城交给你倒是合适。” 江容心想,虽然我以前没怎么照顾过人,但我有丰富的伺候猫主子的经验啊,人可比猫好伺候多了! 只是当着叶孤城的面,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吃过晚饭没多久,诸葛神侯就上门来了。 江容把他请到江无缺平时与手下议事的书房里,再叫上父亲和叔叔,关起门来谈正事。 诸葛神侯很了解她的个性,见到这个架势,就知道今晚要说的事的确至关重要。 于是他干脆率先开口,开门见山道:“容容请我来,是想说何事?” 江容:“汴河内那艘巨船,师兄查得如何了?” 诸葛神侯也不瞒她:“我让无情和追命换了个方向入手,从船上花娘的来历查起。” “咦?” “城中关于河中巨船的说法愈发纷杂,除了以讹传讹的那些,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稍出众些的青楼女子,培养起来都极费功夫,那艘船上既有那么多,那想来不是一天两天内搜罗培养的。” 江小鱼反应最快:“神侯的意思是,这巨船背后,必定还存在一道庞大的贩人链。” 诸葛神侯点头:“如果船本身查不出问题,那就从船上的人开始查,我已经派无情潜入船中,见机行事了。” 江容:“……” 等等,无情潜入船中?难道是……扮女装吗? 江容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哆嗦,又觉得,如果是为了查案,她这外冷内热的大师侄说不定真愿意牺牲一下自我。 “不知盛捕头可有查出什么眉目了?”江无缺忽然问,“如果盛捕头能把船上花娘的来历查清楚,那应该够参蔡相一本了吧?” “怕就怕就算证据确凿,天子仍偏袒宠臣。”江小鱼完全不信当今皇帝,“类似的事,并非没有先例。” 诸葛神侯一脸黯然:“……江大侠忧虑得是。” 作为帝师,他对皇帝的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江小鱼沉吟片刻,道:“其实今日请神侯来,也是为了汴河巨船一事。” “我与容容商议了一个办法,需要神侯府配合。原本我想的是,倘若配合得当,应当能抓到那群人的破绽。” “但方才无缺的话提醒了我,光是罗列蔡相罪状,并不足以扳倒他。” 诸葛神侯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表情倏地严峻起来,似是准备提醒他慎言。 然而他还是一字一顿说了下去。 他说:“要彻底解决蔡相,除非天子不再宠信偏袒他,否则一次打击不成,他只会更嚣张,顺便再记一笔仇。” “可咱们这位天子受他蒙蔽太久了。”江小鱼眯着眼,“要想令蔡相失信于他,只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江容被书房内的紧张气氛搞得话都不敢大声说。 “换一个天子。”江小鱼说,“或者设个局,让蔡相当着天子的面,直接行谋逆之事。” 江容:“???”爹你这个思路是不是太大胆了?! 这么想的不只是她。 江无缺听罢,也皱起眉道:“你说得没错,可我们很难做到。” “是不简单。”江小鱼点头,“但并非不可能。” “蔡相多年兴风作浪,倚仗的无非是天子宠爱他,但君臣关系并非牢不可破,他未必不怕天子一朝翻脸,自己彻底失势。” “倘若我们设局让他以为天子即将翻脸,收拾于他,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第77页 江容想了想,道:“要么取而代之,要么效仿史书,另扶一位新天子,再顺势接管整个朝堂。” 诸葛神侯神色复杂地点头:“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做得出来。” “可这个局不好设。”他语气一转,“满朝文武之中,唯有他出入皇城最频繁,见陛下最多,圣意如何,他也最擅揣摩。” 江小鱼:“我听说天子这几个月来时有不适,太医院苦无良方许久了。” 诸葛神侯说是,说完这句,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陛下其实是前些年虎狼之药用多了,如今精力不济。” “太医院为了圣体安康,不敢再用,蔡相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时常私下进献一些有损圣体的药给陛下,令陛下更宠信他。” 他说得比较含糊,但江容听懂了,皇帝目前最苦恼的事是肾亏…… 这真是太正常了,她想,以这位陛下对酒色的沉迷,不肾亏才是怪事呢。 江小鱼也觉得正常,他点点头,道:“唔,跟我猜的差不多。” 江容:“?”爹你到底有啥主意说说明白呗? 可惜她没等到江小鱼说明白,就先被江小鱼撵出了书房。 江小鱼说接下来的话她不适合听,乖乖在外面待着,等长辈们商量完了再说。 江容:“……” 其实吧,她作为一个医者,真的不用像普通未出阁少女一样避讳那么多的! 然而亲爹斩钉截铁撵她出去,她也只能听话地出去。 江小鱼的主意很简单,既然皇帝这么在意这个,那就从这方面入手。 他不是行事荒唐,为了私会李师师还特地挖了一条地道么? “我夫人有一套针法,能让人维持半个时辰的幻觉。幻觉所见,即其心中最渴望之事。”江小鱼说,“我们可以等天子下回出宫时,请李师师姑娘牵个线,说可以为其诊治。” “以天子对身体的在意,肯定会大喜过望,到时我与我夫人随其入宫,借诊治之由,时常面圣,足以让蔡相自危,这是第一步。” “那第二步呢?”江无缺问。 “第二步要靠容容和神侯。”江小鱼笑了,“容容负责与神通侯时常见面,让蔡相觉得自己手底下的人也有反意;神侯负责大张旗鼓地查汴河巨船,最好闹到全京城都知道,让蔡相更怀疑神通侯出卖了自己,正准备改换阵营,与神侯府合作。” 天子态度微妙,手下也似叛出自己的阵营,朝堂上的敌人还一改从前的行事风格,把针锋相对摆到了明面上来。 三者叠加,他必会做点什么来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和权势。 “怎么样?”江小鱼说完,如是问书房里剩下两个人。 江无缺和诸葛神侯对视一眼,内心想法差不多。 真不愧是江小鱼啊…… ☆、52 大人们彻底商量完, 书房门才开了一条缝。 江容知道,这是她爹在喊她进去。 她鼓着脸朝自己的额发吹了一口气, 从院中起身, 快步推门而入。 里面的三个人显然已经把所有计划都过了一遍, 只等向她交待属于她的任务了。 江容倒是想再用撒娇大法求一求亲爹, 让他透露些许商量内容, 然而一凑过去, 她就被江小鱼点住了额头。 “说正事呢。”江小鱼道,“之前我跟你说的法子,还是照用, 没问题吧?” “接近方应看吗?”她眨着眼问, “什么时候开始接近啊,我之前和他一直不对头,忽然凑过去, 似乎也不大对劲。” 江小鱼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 有个现成的机会啊。 “按他的做派,肯定会送节礼过来,你和阿易随便准备一些, 到时候你亲自送去隔壁, 与他多聊会儿。”江小鱼道,“记得尽量别跟他动手。” 江容:“……行, 我知道了。” 可能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非心甘情愿之意,诸葛神侯忽然出声安慰了一句,说这的确辛苦她了。 江容立刻摆手:“还好还好, 只要能把恶人扳倒,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啦。” “不过……”她又把注意打到自己师兄身上了,“你们商量的计划,真的能彻底引蔡相入局吗?” 诸葛神侯笑而不语,而江小鱼直接从后面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你这是不信我,不信你叔叔,还是不信神侯?” 江容大感冤枉:“我就是因为信才想知道具体呀!” 你们三个倒是商量爽了,我还要去跟方应看虚与委蛇呢! 可惜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爹也没心软,只道:“你只需按我说的做,等时机到了,你自会知道。” 江容:“……”爹油盐不进,真的过分。 因为记挂着这事,之后一直到除夕那五六天,江容每天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有一次甚至还在拆招过程中被叶孤城抓到了空当。 叶孤城:“……你输了。” 江容:“?!” 她觉得太丢脸了,但也不想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就坦然承认:“是我走神了。” 年幼但勤奋的天才白云城主就此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 江容认真聆听并点头:“是,是,你说得对。” 叶孤城:“那继续。” 为了避免再被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孩子教育,江容自然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然后反过来让他招招被破,差点怀疑人生。 苏樱说她太孩子气,叶孤城还小呢,怎么能这么打击他? 江容不以为然:“娘你就放心吧,这小子坚强着呢,他现在肯定在仔细琢磨要怎么把输给我的这局掰回来。” 苏樱:“可他到底年幼。” 江容想了想,说年幼归年幼,但真正练武的时候,他比谁都希望陪他练的人是在认真对待他,而非随便与他玩玩。 果不其然,除夕那日,叶孤城就主动跑来找她了,说想再试一试她之前用过的一招。 他口中那一招,是江容跟江无缺学的移花接玉简化版,不论面对刀枪剑戟,都能留有一分余地,护自己周全。 江容料想到自己破了叶孤城的剑招后,他一定会格外在意这简化版的移花接玉,但没想到这才过去两天,他就琢磨着再试一试了。 她觉得有趣,便应了下来,说没问题,她陪他练。 两人如此说定后,在花园里从正午一直练到了天黑。 叶孤城的确是个天才,他学剑,不像一般人那样系统地学习基础剑招,全凭一股直觉往前探索。 这种学法,放在武当、华山等剑术正宗里,多半要被师门长辈教训得抬不起头,但在江容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学法,天才有天才的学法。别人她不敢随便举例,至少她自己学戟的时候,就和一般人想象中完全不是一个学法。 当然,凭叶孤城如今的年纪,想完全靠自己在移花宫成名百年的招式上找回场面,那也无异于天方夜谭。 江容愿意陪他一直练,是因为她看出了他在不停的尝试和失败里,正慢慢形成一些彻底洗去前人痕迹的招式。 她觉得这才是他将来能睥睨南海,俯瞰武林的关键。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吧。”天黑之后,江容主动结束了这场拆解,“一会儿还要去吃年夜饭呢。” 叶孤城有点惋惜,但还是点了头:“好。” 江容:“走了走了,我娘亲自下厨,不容错过。” 事实上,亲自下厨的何止苏樱,江易和原随云作为小辈,也一同去帮忙了。 唯有她,因为一直在陪叶孤城练剑,所以半天都在花园里待着,哪也没去。 除夕之夜,宅中各处的灯笼比以往多了好几倍,此刻全部亮起,照得廊外枯木枝干清晰可见。 江容一路过去,听到右侧传来江易的痛呼声,说这碗汤太烫了,不该图快直接用手拿的。 她顿住脚步,朝那边看过去,本想去帮兄长一把,可一转头,就看见了紧跟在江易身侧的原随云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第78页 原随云道:“我跟你换,我这个不算烫。” 江易:“那多不好意思啊。” 原随云直接轻巧夺下,说他又不怕烫。 他俩在灯下交换完手中一盘一碗,就继续朝江容站的地方来了。 与此同时,原随云也抬起了头。 江容与他目光相接,第一反应是偏头,但又觉得这样反而更加尴尬,就犹豫了一瞬。 而他就在这一瞬里朝她遥遥一笑,道:“容容也忙完了?” 江容唔了一声,手按在手边小孩头顶上,说自己没有在忙,不过现在也的确结束了。 原随云:“快开饭了,一起过去吧。” 江容想了想,问:“厨房里还有什么需要拿的吗?我去吧。” “没了!”这回开口的是江易,“你就乖乖过去坐着吧。” “行。”她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刻转身继续走,而是等到他们捧着忙碌成果走过来,才拉着叶孤城一起。 宅内灯火通明,用以吃年夜饭的厅堂尤其。 长辈们已经各自入座,顺便替他们摆好了碗筷。 江容像从前一样,坐到苏樱右手边的位置,道:“好了,正好赶上。” 难得人齐,一桌人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可惜良辰美景当前,又有人来煞风景,年夜饭尚未结束,前院的小厮们就跑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人送了一大堆礼物来,问他们要如何处置,收是不收? 江容:“是谁送的?隔壁神通侯?” 小厮摇头:“抬礼物的人说,是奉了神刀堂的命令。” 江容:“……”白天羽还在京城呢??? “神刀堂?”江小鱼听到这名字,忽然来了兴趣,“是那个号称关东第一帮会的神刀堂?” “正是那个神刀堂。”江容点头。 “神刀堂怎么忽然给咱们这送礼?你与他们有交情?”江小鱼又问。 “……没有,只有过节。”江容实话实说,“神刀堂主因为对我出言不逊,被我教训过。” 苏樱也好奇起来:“出言不逊?” 跟父母谈这个,总让江容有点尴尬,但她还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他当初想调戏我来着。” 江小鱼:“那他今次送礼上门,是为赔礼道歉?” 江容想了想,说应该不是。 “白天羽这人,性格是真的欠。”她说,“虽然他当时被我教训了一通,但后来每次见我,他也没消停。” “所以我觉得,他多半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刷刷存在感。” “存在感?”这词对家长们来说还是有点新鲜。 “呃,就是反复提醒我想起他吧。”江容继续解释。 江小鱼和苏樱对视一眼,俱笑了出来。 笑毕,他们态度统一道:“既然是为了你,那这礼物如何处置,还是你说了算罢。” 江无缺也点头:“对,容容自己决定。” 江容扭头转向还在待命的两个小厮,道:“神刀堂派来送礼的人,还在门外吗?” 这回小厮点了头,说还在呢,前后七八个,恭恭敬敬地站着,也没说要求见主人,只说是要把礼物送到。 江容:“摊上白天羽这种堂主,他们也是不容易。” “这大冷天的,还是请他们喝杯热茶吧,然后发点赏钱,让他们把礼物拿回去。” “如果他们不愿意,就说我有话要他们带给白天羽。” 小厮静候她说下去。 她继续道:“我最近忙,没空搭理他,但他要真的闲的没事干,我不介意让他再尝尝握不住刀的滋味。”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想,这么得罪人的话,也只有容姑娘能说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了。 但主人家发话,他们不宜感慨太多,躬身应了是,就小跑着出去回话了。 一桌人见证了江容对白天羽的态度,反应不一。 江无缺最为惊讶:“容容对那白堂主竟如此厌烦?” 苏樱不以为然:“我听着倒不像厌烦,更像无奈。” 江容:“……”是的,真的无奈。 白天羽是个被打了都不吃教训的神经病,但每次面对他,她除了继续以暴力威胁,实在是没别的办法。 “你这趟离开恶人谷,倒招了不少烂桃花。”江小鱼也跟着开起女儿的玩笑。 “……”爹你放过我吧! “今夜这朵拒了也就拒了,明日那朵,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他忽然换了话题。 “知道知道,您就放心吧,我分得清大局轻重。”江容打包票道。 之前那些计划和行事步骤,基本都是长辈之间在商议,便是到时候要参与其中的江容,也只知道从明天开始,她要负责接近方应看。 她尚且如此,江易和原随云就更不清楚了。 此刻他们父女对话下来,这两人便听得一头雾水。 江易性格大条,听不明白就问了:“什么明日那朵?鱼叔你们在说什么呢?” 江小鱼笑了笑,没解释具体,只道:“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江易还想再说什么,他亲爹已经改换话题,让大家专注眼前的饭菜了。 江易:“……”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哦? 说实话,对秘密本身,江易也不算太好奇,但他觉得这事全家好像就他一个不知道! 这让他抓心挠肝,完全等不了,只想抓着人问清楚。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持续了近一个半时辰的年夜饭结束,长辈们各自回院休息,江容也把叶孤城送回了房间,他就立刻带着酒和果干小吃,拉着原随云跑到江容院子里,说时间还早,再聊聊嘛。 从前在恶人谷的时候,每到除夕,他们兄妹也会在吃过饭后,再闲聊至子时,这回只是加上了个原随云。 江容拒绝不得,只能回房把自己的茶水取出来作陪。 第一杯还没喝完,江易就揪着她问饭桌上被江小鱼卖了个关子的话了。 江容:“……呃,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就告诉我嘛,我好奇一晚上了!”江易说,“随云估计也好奇呢,随云,你说是不是?” “是,我也好奇。”原随云停顿一瞬,竟还强调了一下,“好奇极了。”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江容,仿佛要从她的眼神里窥探出什么来。 江容避无可避,长叹了一声道:“那你们要答应我,知道了不能反对。” 江小鱼没告诉他俩,就是因为怕他俩知道后会反对得太激烈,毕竟作为与她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两个绝对不会希望她去主动接近方应看。 既委屈,还危险。 “反对?”江易难得反应快了一次,“难道容容你明日要去做什么很危险的事去?” “不对啊,我爹和鱼叔都在,怎么也不会让你以身涉险吧。” 江容咬了咬唇,道:“很危险也不至于,毕竟我武功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这件事,只能我去做,其他人都不合适。” “什么?”原随云轻声问。 “接近方应看。”江容说,“和他尽量多来往,越多越好。” 江易:“啊?!” 他自问已经足够惊讶,可后半个音节,还是被桌上传来的声音盖住了。 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好兄弟一个不稳,打翻了手边的酒盏。 清澄的酒液顺着石桌淌下,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啪嗒声响。 对原随云来说,这算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失态。 就连预想他一定会反对的江容都愣了愣。 愣过之后,尴尬席卷而来,她撑着脸,不知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 最后还是原随云自己反应过来,扶好了那个酒盏,揉着眉心道:“抱歉,是我不小心。” 江容:“……没、没事。” “不过这件事——” “这件事很重要,我必须去做,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分寸,也会保护自己。”江容道,“而且方应看也打不过我。” 第79页 原随云:“这我知道。”可知道并不意味着他赞成她这么做。 江容垂下眼,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知道,不管是江易,还是原随云,甚至之前不想把这种办法告诉她的江小鱼,都是出于关心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而对她来说,把京城的一切撒手丢开,直接不予理会,回到昆仑山去,当她的恶人谷主,才是最简单最方便,也最少烦心的一条路。 可她不想这样。 她拜了天下第一人为师,受了为国为民的师兄许多照拂,还亲眼见识了这座藏污纳垢,却又的确繁华无比的京城。 她不想看奸臣继续当道,最后走向王朝覆灭的原定结局。 所以有些事情,既然有路可走,她就想去试一试。 这是她成长至今,最大的觉悟。 ☆、53 江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把江易和原随云说服。 说到最后,她口干舌燥不说, 人也完全精神了, 全无平时熬夜的昏昏欲睡感。 她抬起头, 看到天上的弯月已经开始西斜, 方惊觉原来子时已过, 新的一年已经到了。 面前的茶水冷了, 但她没有在意,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又拿起一旁的酒壶, 替江易和原随云倒上。 “子时都过啦。”她说, “一起喝一杯吧。” “哎,好。”江易立刻执起杯盏,与她手中那一杯碰了一下。 清脆的一声响过后, 江容注意到原随云没动。 她想了想, 主动去碰了他那杯,道:“你不打算理我了?” 原随云当然说不是。 江容:“不是就喝,就当庆祝过年。” 话说到这份上, 原随云也不好再说别的, 他拿起酒杯,先是偏头看了看江易, 又转回来将目光投向她。 好一会儿后,他才轻声道:“嗯,过年好。” 三人俱是一饮而尽。 饮过之后, 江容率先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陪长辈们吃饭,不妨先去休息。 江易和原随云没有反对,起身收拾了桌上的杯盏,再道一声安睡,就前后离开了这间院子。 第二日一早,江容在林仙儿的坚持下,头一次尝试了在京中少女里十分流行的一个复杂发髻,算是为大年初一做了一番隆重的妆扮。 林仙儿一边梳一边夸她的头发生得好。 “其实姑娘平日里总梳得简单,对我来说反而难。”林仙儿道,“姑娘的头发太顺太滑了,简单的发髻梳出来,甚至不好固定,一不小心就全散开了。” “还有这种说法?”江容惊讶,“那以后还是按你觉得顺手的来吧,反正我也不太在意发髻到底什么样。” 林仙儿:“……” 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的美人说出来,才不会叫人觉得毫无说服力了。 新发髻复杂但精致,又兼年前新添置的那些饰物悉心点缀,梳完的那一瞬间,江容看着镜中映出的人影,也不得不承认,在打扮这方面,她是真的没有林仙儿这么卓绝的天赋。 她瞧得满意又高兴,再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合该赏一赏自己的贴身侍女,就把首饰盒抱到了林仙儿面前,让其自己挑一件。 林仙儿紧张不已,也立刻拒绝道:“奴婢受不起!” 江容:“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挑吧,我一个人哪用得了那么多?” 可能是她平时惯来说一不二,做了决定也从不轻易更改,林仙儿纠结了片刻后,还是听话地选了一件。 江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支很不起眼,甚至玉质也称不上好的玉钗。 “不行。”她说,“太素净了,过年呢,你挑个喜庆点的。” “奴婢……” “哎呀,你不挑我挑。”她拎出一支镶嵌了孔雀绿宝的金步摇,“这个吧,和你今日的衣服也配。” 林仙儿今天穿的是一身绿衣,的确配这步摇。 然而这步摇在她看来贵重无比,自己实在是当不起。 她咬了咬唇,躬身弯腰,想认真拒绝,结果就在她弯腰的这一刹,江容已经将这支步摇插到了她头上。 “好啦。”江容道,“站直了给我看看呢。” 林仙儿只能依言站直,道:“姑娘真的不用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 江容不做回应,笑眯眯欣赏了一番:“果真衬你!” 林仙儿:“……” “给了你就是你的。”江容放下首饰盒,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站起来准备往前院去。 临走前,她嘱咐林仙儿趁时辰还早,赶紧去厨房吃点热乎的,至于这房间,可以等吃完了再收拾。 林仙儿找不到再说拒绝之语的机会,只能脆生生地哎了一声应下。 江容顶着她梳的发髻去到前院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 苏樱见到她这般模样,十分欣慰道:“容容竟也知道要好好打扮自己了。” 江易也痛心疾首道:“是的,太不容易了。” 在熟悉的人面前,江容难得臭美了一番,鼓着脸反问他们:“难道我平时不打扮就不好看吗?” 江易立刻义正辞严地表示没有没有,你怎样都是好看的,天下最好看! “是吗?”她一边坐下,一边继续反问,“那以前总嫌弃我乱穿衣服的是谁?” “……我错了。”江易飞快道歉,顺便伸手给她舀了一碗粥,巴巴地递到她面前。 一群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完了今年第一顿早膳。 用至最后,江无缺像从前一样,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不过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一年因为还有原随云和叶孤城,他多准备了两份。 江无缺心思细腻,以往每年所备礼物,都是他们兄妹最需要的东西,今年也不例外。 他给江易准备的,是京城以西,直到潼关,前后九座大城池,在移花宫名下的闲置铺面地契房契。 他说:“你要把纺织布料生意发展到最好,不能放过这些地方。” 江易感动不已:“爹,您果然是我亲爹!” 江无缺笑着推开他的脑袋,打开第二个盒子,推到江容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江容十分熟悉的药草。 “明玉花!”她叫出来,“叔叔是从哪里寻到的明玉花!” “绣玉谷内早就种不出新的明玉花了,这株是我在二师父留下的旧物里偶然发现的。”江无缺解释,“你与你娘之前给苏公子换药方的时候,苦于没有明玉花,我就让人回去带来了,前两日刚到京城。” 他口中的二师父,自然就是当年的移花宫二宫主怜星。 江容知道,在他的成长过程里,比起邀月,怜星才是给过他关爱的那个人。 如今他把怜星的旧物拿出来给她,这份疼爱,着实再难得不过。 江容郑重地接过盒子,道:“多谢叔叔。” 江无缺摆手,说也不用谢,反正她拿了明玉花,也是去救人用的。 “只盼苏公子能早些好起来,他不容易。” 江容点点头,又说:“我明日就抽空去趟风雨楼,把明玉花带去。” 她收完了礼物,就轮到原随云了。 江无缺给原随云准备的是一柄银绿色的短剑,也是他师父的旧物之一。 “此剑名为碧血照丹青,乃我大师父邀月昔年行走江湖时的佩剑,我原打算将来给阿易,但他既无心向剑,给了也是浪费,倒不如给小原你。” “我听说你明年就要正式继承无争山庄,此剑就当我提前贺礼罢,它比你如今这柄剑更适合你。” 原随云平日里行事稳妥,性格更是沉静,在长辈面前,向来表现得十分稳重。 可此时此刻,他看到江无缺递过来的这柄短剑,还是愣在了当场。 他当然知道碧血照丹青,那是历史上有名的神剑。 甚至当年的邀月,也只是它历任主人之一,只是邀月太厉害,移花宫又凶名赫赫,所以碧血照丹青到了她手上后,就再没离开过移花宫了。 第80页 “这太贵重了。”他说出了林仙儿看到那支步摇时对江容说的话,“晚辈受不起。” “哎,没什么受不起的。”江无缺道,“你是燕伯伯教出来的,又和阿易容容一道长大,本来就算半个自家人,自家晚辈及冠承业,送一柄剑不算什么。” 原随云和江易同年,今年夏天就要正式及冠了。 无争山庄那边,想的就是在他及冠礼上让他正式接手庄主之位。 江无缺觉得,凭自己儿子和他的关系,到时候移花宫也是该有所表示的,那现在趁过年提前把礼物送了,也挺不错。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原随云再拒绝,倒像是在否认自己和江易的友情了。 于是又沉吟片刻后,原随云接了下来,郑重地谢过了他。 最后是叶孤城。 江容原本以为江无缺会再送一柄剑,毕竟移花宫内不缺宝剑,寻一柄适合叶孤城的,提前赠出,也不是不行。 可江无缺送的不是剑,是一本只有半指厚的陈旧札记。 江无缺对叶孤城道:“小原剑意已成,得剑如虎添翼,你年纪尚小,不用着急。” “但你真心爱剑,如今正是学得最快的时候,这个应该对你有所帮助。” 江容凑过去看:“什么啊?” 江无缺:“上面记录了我大师父年少练剑所感。” 江容:“!”天哪,叔叔真是太会送礼了吧?! 她立刻真心实意地吹捧了江无缺一通,吹捧到最后,还被亲爹弹了一下脑门。 “我琢磨着你这是在嫌我呢?”江小鱼玩笑道。 “怎么会!”江容正要反驳,却听厅外传来一阵喧哗。 她偏头一看,发现是守门的护院,脚步匆忙,似是有事通报,顿时心中一紧。 果不其然,护院一进来,开口就是神通侯派人送了节礼来。 江容:“……嗯,拿进来吧,清点清楚,再列个具体礼单给我,我要知道他究竟送了点什么。” 接近方应看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为了不让自己的态度转变显得很生硬,江容的打算是收下他送的东西后,自己再准备一份等同价值的回过去,摆出她惯有的“两不相欠”架势。 但这架势只是摆给方应看瞧的,在其他人眼里,神通侯送礼,恶人谷主回礼,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本来就已经足够微妙了。 尤其是在此之前,她还退掉了白天羽的礼。 底下的人去列礼单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亲爹,问他觉得如何。 江小鱼说不错,有点长进了,这才像恶人谷主嘛。 “不过——” “?” “我听你描述,那神刀堂主是个眼高于顶的后生。”江小鱼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要是知道你退了他的礼,却收了神通侯的,怕是会很不服气吧?” 江容仔细想了想,发现亲爹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 但她觉得这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她嗯了一声,道:“没事,他不服气,我就打他。” ☆、54 方应看送来的礼物比江容想象中还要更多也更贵重。 底下的人整理了小半天, 才勉强整出一批价值等同的。等他们将其各自装好,又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江容在这期间也没闲着。 她早上得了明玉花, 正处在对珍奇药材的积极探索中, 拉着苏樱商讨, 到底该如何给苏梦枕用, 才能发挥这朵花的最大功效。 医理上的事其他人插不上话, 干脆没瞎凑热闹。 正巧方应看之后, 又有几家与他们交情不错的势力送来了节礼,俱诚意十足。 好在有江无缺在,如何从容得当地回礼, 根本不需要其他人担心。 午时快过去之际, 负责清点神通侯之礼的侍从说,已经把江容吩咐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直接抬去神通侯府上吗?” 江容摆手:“别急,一会儿我出门了, 你们再跟上。” “神通侯送我如此大礼, 我自然要亲自上门,以示我对他的感激。” 下人们哪知道她对方应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听她这么说, 还当她真被方应看今日节礼所体现的诚意打动了, 便顺势道:“容姑娘亲自去,方侯爷必定高兴。” 这话把一旁的苏樱说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人不明就里, 一头雾水地看过来,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江容摆着手先打发下去了。 院子里再度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江容扫了桌上盒中的明玉花一眼,目光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 少顷,她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对苏樱道:“这个娘帮我收一下,我先去找方应看。” “去吧,等你回来,咱们再继续商讨。”苏樱道,“你也不用着急,苏公子最近身体大有好转,就算不用明玉花,也早晚能彻底痊愈。” “能好得快一些总是好的。”江容叹了一声。 明玉花是绣玉谷的东西,与移花宫传承多年的明玉功同名,足见其珍稀程度。 移花宫的医典上说,若想发挥此花温养身体的最佳功效,需配以明玉功的心法,否则药性难控,用了也是白用。 在亲手拿到它之前,江容对这话始终存疑,她觉得合她与苏樱之力,一定能找到一个不需要明玉功也能控制药性的办法,用以辅助。 然而母女俩取了一小片花瓣试了一试后,发现之前的设想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虽然就像苏樱说的那样,苏梦枕如今身体好转良多,弃花不用都可以慢慢痊愈,但这么一道难题摆在眼前不得解,还是让在医道上走得一帆风顺的江容十分不爽。 简单来说,她不信邪,路堵得越死,她越想挑战。 一半为苏梦枕,一半也是为自己。 苏樱阻拦不得,只能表示,等她从方应看那回来,她可以继续陪着一起商讨钻研。 江容点点头,而后起身往外走去。 大年初一,满朝文武都需早起上朝,方应看这个神通侯也不例外。 但这个时辰,他怎么也该回来了。 江容率着一群人去到隔壁,问了门房一声,果然得到肯定的答复。 她上回来,门房这边就完全没敢拦,反而还恭恭敬敬地把她请了进去给她指路。 但这一回她没指望自己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因为上一次来她暴打了方应看一顿,还是专挑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下手的。 问过之后,她咳了一声,对门房道明了来意,想让其通传一声。 结果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那门房只听到一半,就立刻躬身弯腰,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容:“???” 惊讶归惊讶,不需要多费口舌也不需要等,对她来说反正也不坏。 于是她就领着一群人进了门。 里头得了她过来的消息,每隔几步就有人向她行礼问好,郑重得不像话。 一路行到正堂前,她看到方应看正坐在里头喝茶,干脆止住脚步,侧首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将那些礼物放下。 方应看原本以为她又是找借口来拿自己练戟的,都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结果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她进来,难免疑惑。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到门口,扫了她带来的那些东西一眼,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江谷主这是何意?” 江容抬起眼睛,声音清脆地回他:“我不是跟你的人说过了吗,我是来回礼的啊。” 方应看:“?”你觉得我会信吗? 江容知道他不会信,也就没表现得太热切,只把自己来之前想好的词说了一遍。 她说:“我与小侯爷先前误会重重,这邻居当得也各不称心,小侯爷如此多礼,我哪承受得起?” “小侯爷送的礼,我已让人清点过;地上这些,与之相比只多不少。” 此话一出,方应看倒是稍微信了点。 毕竟长久以来,在面对他时,江容总是一派不愿有过多人情牵扯的态度。 第81页 但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想让她如愿。此刻也不例外。 只听方应看“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江谷主真是太有心了。” “可我一个大男人,怎好占江谷主的便宜?” 江容:“我都不计较这点便宜,你计较什么?” 方应看:“真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十分暧昧目光扫过她的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尽是些会叫寻常良家女子羞恼的意味。 江容被他这么盯着,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然后她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借送礼回礼的由头调戏她呢! 她气得不行,直接冷哼一声,而后就转身准备走了。 方应看见状,面上笑意更甚,走下正堂前的台阶追了两步,道:“哎,江谷主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虽然你不计较这点便宜,但我心中过意不去啊,不如还是让我请江谷主喝杯茶罢?” 江容:“不了,小侯爷府里的茶,怕是金贵得很,给我这种山野粗人喝多浪费啊。” 侧首说完这一句,她就毫不犹豫地穿过来时路,跨出了府邸大门。 因为实在生气,回到自己家中时,她还紧皱着眉头,一脸郁色。 守门的家丁见她步履匆匆,一派不欲多言的模样,一时没敢出声搭话。 最后还是她自己注意到了停在侧门边的熟悉软轿,目光随之一顿,问:“苏楼主来了?” 听她开口问话,家丁终于点头:“是,跟您前后脚。” 江容:“我爹和我叔叔在招待他?” 家丁再度点头:“是,就在后头厅里。” 江容闻言面色稍缓,加快脚步,朝家丁指的方向过去。 苏梦枕的确刚到,他和江小鱼兄弟俩坐在厅内,茶水都还没沏上,显然是才坐下没一会儿。 不过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刚刚干嘛去了,发现她找过来,抬眼第一句就是容姑娘回来了。 “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江小鱼十分惊讶,“你这去了一刻钟都没吧。” 江容:“……我又不是去找他聊天的,回礼而已,需要多久?” 说罢她就直接进去,在江小鱼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下了。 江无缺观察入微,听她语气就猜到她这会儿还憋着气,忙问她方才发生什么了。 “难道方应看看出你的打算,为难于你了?”江无缺忧心忡忡道。 “那倒没有。”江容自觉表现良好,“他没疑心我,他就是——” 话说一半,她想到苏梦枕还在场,一时卡了壳。 而让她卡壳的原因此刻正用与她亲人无异的担忧目光望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江容:“……”算了,反正方应看有多垃圾,在座各位都知道。 “他调戏我。”她说。 “什么?!”老父亲江小鱼一拍桌子,“他干嘛了,你说说清楚。” “呃,爹你不用这么激动,叔叔也别激动。”江容立刻出言安抚,“就他那武功,他不敢对我动手动脚的,就是逞嘴皮子厉害。” 然而这话无法让江小鱼和江无缺真正放心,于是在他们的再三盘问下,她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自己和方应看的对话。 两位家长听完,总算稍松了一口气,但江小鱼还是有点不爽:“下次记得教训了他再走。” 江容:“……好、好的。” 事实上,江小鱼年少时,碰上长得漂亮的女孩子,说的话远比如今的方应看要欠揍。 后来和苏樱在一起了,两人聊到这个,他还能一本正经给自己辩解,说那是少年意气。 但多年以后,轮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被调戏,他只想说,去他妈的少年意气,这笔账他给方应看记上了! 江无缺很理解兄弟的心情,他也生气,不过他没忘记他们还在客人。 为免话题被越带越歪,江无缺决定说点别的缓解此刻的气氛。 他看看苏梦枕,又看看自己的侄女,忽然道:“对了,容容,既然苏公子来了,我早上给你的明玉花,你直接拿出来请他服了吧,也省得你明日还要再跑一趟。” “明玉花?”苏梦枕见多识广,立刻反应过来,“莫非是传说中生在绣玉谷之巅的奇花?” “正是。”江无缺点头。 “可我听说,这世上最后一株明玉花,在四十多年前,被无牙门养的老鼠咬断了根茎。”苏梦枕又道。 “都说风雨楼知天下武林事,果然名不虚传。”江无缺淡淡道,“绣玉谷内的确已经没有活的明玉花了,我给容容那朵,是谷中还有花时,我二师父摘了晒干的,如今尚可入药。” 他这么说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江容。 江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明玉花……现在不能给苏楼主用,得再等等。” 江无缺很惊讶:“为什么?” “它药性太猛烈,必须配合明玉功心法,才有温养身体之效。”江容说。 “明玉功心法我倒是有。” “那也不行。明玉功主寒,苏楼主不能练。”江容皱眉道。 他们叔侄对话下来,苏梦枕才重新开口。 他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本来就不该用在他身上。 “苏某能得容姑娘悉心医治,已是三生有幸,哪敢再收如此奇花。”他顿了顿,“江宫主不妨留着,将来说不定有更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江无缺:“是我疏忽了明玉功这一层,没考虑周全。” “不过花我已送给容容了,她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罢。” 江容垂眸想了片刻,说我还是想试试。 苏梦枕试图再拒绝一次,可惜被她直接制止。 她说:“苏楼主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这么决定,不只是为了你的身体,我自己也想知道,如果彻底抛开明玉功,我有没有法子让它发挥功效。” 话是这么说,但如此珍稀的药材用在他身上,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苏梦枕想,更不要说就算没有这明玉花,光是凭她在他身上花费的心力,就足以让他在心里记一辈子。 ☆、55 虽然被方应看恶心了一通, 但江容的气向来消得很快,尤其是这种喜庆的日子, 没一会儿, 她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她跟江小鱼保证:“下次, 下次我一定打他。” “反正我现在要跟他增加接触, 总有机会的, 您放心吧。” “增加接触?”苏梦枕听得直皱眉。 事实上, 今天一过来,听说江容去找方应看了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虽认识她不久, 但自问还算了解她的性格, 清楚她的喜恶。 对方应看,从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给过什么温和平整的好态度。 可是江小鱼和江无缺都知道, 且没拦着, 他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好评价太多。 最重要的是,坐下没多久, 江容也回来了。 她一回来, 话题就偏了,以至于苏梦枕心神一恍, 又一次没及时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刻,她说她要跟方应看增加接触, 他总算下意识问出了口。 他面带疑惑,江容更疑惑。 “咦?”江容挑眉,“苏楼主不知道吗?我以为师兄会告诉你的。” 苏梦枕摇摇头:“我最近不曾见过神侯。” “他忙着查汴河巨船,几个徒弟都派了出去,自己也一样。” 江容:“……” 她偏头去看亲爹和叔叔,用眼神询问他俩,能不能说? 江小鱼给了一个首肯的眼神,还直接开口解释起来。 当然,当着江容的面,他并没有把计划全貌揭露出来,他只告诉苏梦枕,他和诸葛神侯联手为蔡相设了一个局。 而这个局的关键,在方应看身上。 “说直白点,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离间他俩。”江小鱼道,“但蔡相老奸巨猾,方应看亦城府深重十分难缠,所以普通的离间办法不管用,只能让容容来。” 凭苏梦枕的聪明,听闻此言,自然立刻反应过来。 第82页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办法,可他无法不为江容担心。 方应看可不是什么天真纯善的好人,接近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么想着,再看向江容的时候,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了三分担忧。 江容昨晚刚劝过两个不赞成自己去的人一轮,现在再劝他,连词都不用另外想。 “苏楼主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她说,“而且退一万步说,方应看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苏梦枕想,那是因为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多。 方应看这个人,看似有那么一两个死穴,其实毫无底线可言。 可话到嘴边,他又瞥到了她的神情。 于是他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早就下定了决心,旁人是劝不动的。 他可以因为感念她的恩情而担心她,但他不能在清楚她心意已决的情况下,否定她这般勇敢的做法。 更何况他还否定不了。 思及此处,苏梦枕不由得失笑。 “既然容姑娘心意已决,那苏某便祝蔡相和神通侯早日入局罢。”他说。 “会的。”先出声回应的是江小鱼,“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想跟我耍心眼,还差点火候。” 这么说着,前院忽然来人通传,说外头又来了客人。 江容:“谁?” 通传的侍从说是小李探花和其表妹。 “快请快请。”江容对李寻欢过来没什么感觉,但能见林诗音,她总是高兴的。 侍从下去引人进门后,她立刻跟江小鱼江无缺提前介绍,说林诗音是她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诗音姐姐温柔娴雅,才貌双全,不仅对我照顾良多,还帮了哥的生意呢。”江容如此说道。 “这个我听阿易提起过。”江无缺道,“既然恩人上门拜节,还是把他也一起叫出来吧,别失了礼数。” 他说完就唤了个人进来,派其去请江易了。 李寻欢和林诗音进来的时候,江易也正好拖着原随云一起过来。 哦不对,还有叶孤城,也被一起带过来了,虽然手里还抱着剑。 他年纪这般小,一下子见生面孔,竟也半点不紧张,反而一进门就主动走到了江容腿边。 江容问他要坐上来吗,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直接朝她张开了手。 小孩子长起来快,当初他刚跟着她爹娘来京城时,还是个刚超过她膝盖一些的小团子,现在抱在手中,分量多了不少。 好在江容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她甚至没起身,就轻轻松松地把他提起来,按到了自己腿上。 也是到这时,林诗音才看清他长什么样。 林诗音问:“这就是容妹上回跟我们说起的阿城?” 江容:“对,就是他。” 说罢,她又低头向叶孤城介绍:“这是我诗音姐姐,你也喊她姐姐罢。” 叶孤城:“……姐姐。” 江容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一时十分惊讶。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这小子的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都没喊过我一声姐姐啊?” 叶孤城仰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又没要求过我喊你姐姐。 江容:“……” 就在她气得想再揉两把的时候,她爹及时出声,阻止了她的行为,说客人还在呢,哪有你这么当着客人的面欺负弟弟的。 话音刚落,才坐下的李寻欢就接了口,表示这样的玩闹哪算得上欺负。 可能是察觉到了李寻欢屡次朝江容看过去,似是有话要说,江小鱼看在眼里有些好奇,就直接问了:“李探花今日上门来,除了拜节,是否另有他事。” 果不其然,李寻欢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刻点了点头,道:“其实是受人之托,有句话要带给容姑娘。” 江容:“???”等等,拜托你给我带话……不会是白天羽吧? 事实证明,每次在这种算不上好事的地方,她的预感总是特别准。 下一刻,李寻欢便继续道:“我与神刀堂主有些交情,他昨夜告诉我,容姑娘退回了他送来的节礼。” “怎么,他有意见?” “当然不是。”李寻欢停顿了一下,“他只是想托我帮他问一句,为何容姑娘不愿收他的节礼,若是他有什么惹了容姑娘的地方,他愿意上门请罪。” ☆、56 江容没有想到, 李寻欢大年初一跑过来,居然是为了帮白天羽带话。以至于李寻欢说完后, 她直接愣得忘了要表态。 李寻欢见状, 以为她和白天羽关系真的僵到水火不容, 立刻有些抱歉道:“倘若容姑娘不便回答, 那就算了。” 江容:“……” “不是。”她顶着一屋子人的注视, 艰难地开口, “我对他没啥意见,他也不用想着上门赔罪这种事。” “那——” “他少出现在我眼前就行了。”江容诚恳道,“我不值得他浪费这么多时间精力。” 这下轮到李寻欢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纠结了片刻, 才憋出一句, 他会尽量把话带到。 江容补充:“李探花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他拜托你带话你不好拒绝, 但怎么带也不可能得到令他顺意的结果,还不如别带了。” 李寻欢:“……”好的我懂了。 事实上,能让她把话说得这么不客气, 白天羽也算是有一番本事了。 别说李寻欢觉得尴尬, 厅内其他人听下来,都有些惊讶。 “我原先还当你并不讨厌神刀堂主呢。”江小鱼忽然道。 “我是不讨厌他啊。”江容说, “我这不是为他好么,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关东好好经营他的神刀堂。” “他一个堂主, 常年滞留京城,也不是为了啥正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一点异心都不生。” 江小鱼:“没想到你还考虑了这些。” 江容唔了一声,说只是顺带。 “我虽与他非一路人,但也知道他不是奸恶,尤其是在关东,很受当地百姓爱戴推崇。 “可见他本事是有的,就是现在不肯用在正经事上。” 李寻欢听到这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容姑娘的劝诫,我必会带到白兄弟处,容姑娘放心便是。” 江容摆手:“就算你不保证,我也相信你不会任他这么在我身上反复浪费时间的。” 李寻欢其实觉得用不上浪费时间这么严重的形容,但他也确实劝过白天羽几回,男女之事最是无法勉强,既然江容对他无意,那他反复招惹,只是给自己徒增烦忧罢了。 不过江容摆明了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他也就没有多解释什么,只在心中暗下决心,今日回去以后,一定要再好好劝劝白天羽。 之后这一群人又顺着神刀堂和关东的话题,聊了些江湖时事,因为有江小鱼在,气氛倒是始终很热络。 江容注意到林诗音几乎没怎么开口参与,想了想后,侧首凑过去问她,要不要去后头坐一坐,顺便见一见苏樱。 林诗音有点不好意思:“不失礼吗?” 江容:“这有什么失礼的,诗音姐姐原先又不是没在这住过。” 说罢,她就起身把这事跟其他人说了一下。 江小鱼:“你这么一说倒是怪了,你娘怎么一直没出来?” 江容感觉自己知道原因:“娘应该还在看明玉花罢,她也是大夫,遇到这样棘手的难题,心情必然与我一般好奇迫切。” 江小鱼:“那你带林姑娘去吧,正好也让她歇歇。” 这话大约又让苏梦枕产生了些近乎愧疚的心绪,以至于他先是垂眸,再又忍不住多望了江容两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江容抿唇回了一个笑过去。 她这一笑,叫苏梦枕心绪更难言喻,一时也忘了这么盯着人其实是失礼的。 好在江容并不计较这个,她跟亲爹说完,就一手拉着林诗音,一手拉着叶孤城出了这间厅。 第83页 往后头去的路上,林诗音忽然问她:“对了,容妹,上回吃饭时,你问我和师师的事,后来处理得如何了?” 江容:“呃……暂时算是说清楚了吧,所以还是朋友。” 林诗音立刻懂了:“也就是说你拒绝原少庄主了?” 江容点头:“我不能骗他嘛,我的确只把他当朋友啊。” 说到这个话题,江容其实也有话问林诗音。 上次见面吃饭回来,江易一路上都在念叨林诗音。 他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但江容后来想想,却觉得他很明显对林诗音有点想法。 他有想法,那林诗音呢? 林诗音对他印象如何啊? 江容实在好奇。 这半年里,林诗音因为有了需要并乐意亲自去做的一些事,性情开朗了许多,对李寻欢的依赖也日渐减少。 今日他俩一同前来,坐下之后,林诗音甚至没有看李寻欢几次。 江容觉得,倘若这对表兄妹之后因为性格爱好不够贴合,最终还是没在一起的话,那对林诗音来说,江易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当然,如今林李二人的婚约还在,有些话她不好问得直接。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打算拿白天羽当展开话题的借口:“说起来,李探花和白堂主关系还真是好,诗音姐姐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林诗音:“表哥前两年刚回京时,还会接受朋友邀约,大约是在那时去了关东一趟,然后结识了白堂主。” 江容立刻顺势道:“这么说来,这两年李探花基本不太出门了?” 林诗音点点头:“因为我之前身体一直没养好,他不大放心罢,我好几次跟他说,没必要为了我放弃在江湖上走动,但他说他答应过姨母,一定要照顾好我。” “那他为何不与你完婚?”江容忍不住问,问完又给自己打补丁,“我就是随口问问,倘若诗音姐姐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你我之间,谈何方便不方便。”林诗音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原因,从前是因为年纪还没到,我身体也不好,我不想拖累表哥,现在……” “现在?” “现在我觉得人活着又不是只有成亲完婚一件事可以做啊。”林诗音认真道,“而且我看得出来,表哥心在江湖。他若是与我成了亲,岂不是更不好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了?” 江容:“看来诗音姐姐还是希望李探花能活得自在。” 林诗音说是啊,一辈子就这么长,还是自在点好。 “而且我不只是为了表哥能自在些。我也想自在些,我知道他待我很好,但时间越久,我越是觉得,他这样牺牲自己的追求来待我好,让我十分难受,也受之有愧。” 江容:……所以当年我劝李寻欢,真的是劝得过火了吧! “那你跟他说过这些了吗?”她忍不住问。 “我之前打算过了这个年就说。”林诗音道,“因为白堂主之前说,他收到了一封战帖,是一个什么魔教教主下的,约他去天山决斗一场。表哥与白堂主是朋友,必然担忧,可我怕他因为我不打算去,所以我决定过完年就好好跟他谈一谈,省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又苛责自己。” 江容:“……”其实吧,白天羽会赢下这场决斗的。 但不论从什么角度,她都不好把尚未发生的战斗结果说出来,加上她听下来也觉得林诗音说得很有道理,最终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对林诗音表示了支持。 ☆、57 没过几日, 京中果然传出了盘踞漠北的魔教教主向神刀堂主下了战帖的消息。 江容听宅中下人们提起时,京城的各大地下赌庄甚至已经开出赌这两个人谁能赢下决战的盘口。 天天出门的小丫头们跃跃欲试, 又怕赌错了血本无归, 便逮着江容问:“容姑娘, 您觉得谁能赢呀!” 江容:“……白天羽吧。” 小丫头们见她说得肯定, 不由得好奇道:“难道容姑娘认识那魔教教主吗?” 江容:“不认识, 但我直觉白天羽不会输, 他烦人归烦人,武功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有她这句话,那群想着赚一笔的小姑娘心一横, 就去押了白天羽胜。 江容被她们逗笑, 等她们回来后,又问她们:“现在地下钱庄里的盘口如何?” “三七开,白堂主占三, 魔教教主占七。” 江容:“……”哇, 发财的机会来了。 她立刻把这事告诉了江易,要他分开下注,去各大赌庄买白天羽胜。 江易:“???”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江易不太明白, “会更想魔教教主赢呢。” “首先这是两回事。”江容说, “漠北魔教欺压关东百姓已久,白天羽建了神刀堂后, 才有所好转,所以就算我再烦他,我也不会希望魔教教主赢的。再有我其实也不讨厌他, 我就是烦他。” 江易似懂非懂,又向她确认:“所以你觉得白堂主能赢吗?” 江容翻白眼:“我要是看好他输,我还会让你去买他赢吗?我又不是嫌家里的钱太多烧得慌。” 得了准话的江易当天夜里就把这事办完了,回来的时候,想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结果却被告知她不在家。 “去隔壁找神通侯了。”江小鱼解释,“估计不回来吃饭。” 江易:“……” 趁着江容不在,他忍不住向长辈们发表自己的感想,说他还是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了。 “要是容容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可咋办啊?” 江小鱼闻言,眯了眯眼道:“你别太担心,方应看就快顾不上她了。” 江易:“?”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他很想问问清楚,无奈江小鱼想保守秘密的时候,旁人再怎么求都无用。 最终他只能听亲爹“静观其变”的劝告,耐着性子继续等。 另一边江容在方应看那则是可着劲作天作地。 坐下嫌椅子硬,喝茶嫌茶烫,吃菜嫌菜咸,吃到一半还要挑剔他府上的侍从生得不好,叫她没有胃口。 总而言之一句话,处处都表现得像个专门去找碴的。 然而这种“找碴”,在有心人眼里,就很像在打情骂俏。 至少神通侯府上一些侍从是这么觉得的,江容作了一顿,离开的时候,还听到了他们低声议论自己和方应看。 而为了任务效果,她还不能说实话,告诉他们自己真的就是存心找碴。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开导自己,虽然你受了累,但你也为武林安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虽然这种开导大部分时候都没啥用就是了。 之后一直到上元,她每隔两天就会去找一次方应看的碴。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真十分能忍,每次见了她,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欢迎架势,对她耍的所有性子都包容万分,从未动过气。 这态度叫江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这个猜测还没得到证实,江小鱼就告诉她,之后可以逐渐少去找方应看了。 江容:“……为什么?” “因为咱们即将行计划里第二关键的一步。”江小鱼道。 “呃……能透露点吗?”江容不抱希望地问。 她没抱希望,她爹反倒不卖关子,开始给她解释了。 “李师师姑娘传了消息来,天子今夜会去芙蓉榭见她。”江小鱼道,“到时她会向天子引荐我和你娘。” “师师?!”江容惊了,“您还与师师有联系?” “联系是神侯联系的,我还不曾见过这位李姑娘。”江小鱼停顿了一下,“不过她这般配合,也算是颇有几分家国情怀和侠义心肠了,你交朋友的眼光不错。” 江容:“???” “说回正事,我原先没打算把这一步告诉你,污糟事秽耳朵。”江小鱼又道,“但神侯那边传了信给我,他的几个徒弟,查案进展颇丰,他为了搜罗更齐全的罪证,恐怕要离开京城一段日子。” 第84页 “神侯不在,护天子一职,我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我最放心。” 既然决定了要把所有的设计都告诉江容,这一遍再提起,江小鱼便说得相当细致了。 他的苏樱负责入宫取得天子信任,神侯府那边负责大张旗鼓地继续查,至于江容,她需要看准蔡相入套、以为自己到了不得不反之境的时机,让其先反给天子看,再在关键时刻救下天子。 “我和你娘入了宫,虽不至被限制自由,但也等于把自己送到了他眼皮底下,所以我和你娘除了给天子开药,让天子愈发宠信我们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做了就会暴.露我们的计划。”江小鱼很谨慎,“你在宫外伺机而动,必须小心再小心,宁可晚一分出手,都不能早一分,因为只要天子没有亲眼见到他意图谋反,他就有翻身的机会,你明白吗?” 江容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了。 但她有一个问题:“……那要是晚了一分,天子已经被他杀了呢?”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还不简单吗? 江容:“?”您体谅一下您智商不够优异的女儿?说说清楚好吗? 江小鱼:“先斩奸臣,再立新君啊。” 江容:“……” 江小鱼补充:“其实真要这样,倒也挺不错的,至少可以选个脑子清醒点的人来当皇帝,避免像如今这一位一样,在龙椅上坐着坐着就把江山带沟里去了,你说是不是?” 江容再度:“……”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大宋皇室……”江小鱼认真困惑,“真的有脑子清醒的人吗?” “爹。”江容扶额提醒他,“咱今天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是有点超标了?您克制一点吧。” “嗨,这有什么。”江小鱼一拍大腿,完全不以为意,“我又没冤枉他们,要不是皇室太废物,哪轮得到我这个江湖人替他们操心,你当我想操心吗?” 为免再说下去,自家亲爹还要发表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论,江容立刻投降服软:“是是是,对对对,可太辛苦您了。” ☆、58 知晓了整个计划后, 江容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把握时机。 虽然她爹讲了一些很是大逆不道的话, 比如就算真的让蔡相杀了天子, 那也没什么关系, 但如果可以的话, 她还是希望到时候能少流一点血。 就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 准备去天山赴魔教教主那决斗之约的白天羽, 竟亲自上门来了。 白天羽是来跟她道别的。 他说他这趟离开京城,决斗一结束,不论输赢, 他都得回关东去了。 江容:“……那挺好的。” 他有点惆怅:“看来你是真的很烦我。” 江容心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可临别在即,在关外天山等着他的,还是一场生死之约, 她觉得话还是别说得太冲为好。 “其实也不算很烦。”她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给他发了个卡。 她有点囧, 便多解释了一句:“我是说, 我听说过你为关东百姓做的事。” 白天羽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他生得好, 笑起来一双眼恍若在放桃花闪电,的确是风流无双,就算是江容也得承认。 笑毕, 他才叹了一声道:“之前你让李探花劝我的话,我都收到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今天才特地抽空来了一趟。” 告别的意思就是,对江容的坚定拒绝,他别无他法,选择认了。 江容摸摸鼻子,思来想去,最终只憋出一句一路顺风。 白天羽:“我还以为你会祝我赢下那魔教教主呢。” “这个不需要祝。”她说,“你不会输的。” 后半句话一出口,白天羽便愣了愣。 愣过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之后他就带着他那柄漆黑的刀离开了江容的住处。 江容送他到大门口,送完准备转身回去,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两座宅院之间的围墙上,坐了一个她最近时常见的人。 “你干什么?”她知道自己演技不行,所以哪怕是到了现在,面对方应看,她依然干脆不给什么好脸色,反而极尽嫌弃和挑剔。 方应看应该没有起疑,见她一看到自己就下意识皱眉,如平时那样灿烂地笑了,说:“我什么都没干啊。” 江容:“我数到三,你给我从我家围墙上下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方应看:“这堵墙到底是谁家的可说不准。” “一,二——” 方应看就是不动。 她气急,反手抽出背后的戟,朝他打了过去。 “下去!” 方应看:“你这还没数到三呢。” 她说我心里数了。 此刻他还在墙上坐着,用剑柄抵住了她的戟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其实我是有东西想拿给你瞧。” 江容:“什么?” 方应看说你过来就知道了,是好东西。 “没兴趣。”她回应得半真半假。 “真”是因为她对他的东西的确兴趣不大,“假”是她其实知道,她越是对他表现得不耐,他越会想办法三催四请,让她过去。 而她要的,也就是“方应看非要邀她上门”这一效果。 骗人好难。 江容骗得越多,越觉自己其实根本不擅此道。 可事情已经做了,计划也已经铺开了,便是不为百姓不为天下,只为她爹和她师兄一番心血铺陈没有白费,她也不能在这时掉链子。 果然,方应看不仅没被她的“没兴趣”吓退,还笑吟吟地又邀请了她一遍,道:“真的是好东西,你会喜欢的。” 江容这才皱着鼻子道:“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不说我不去。” “前几日你不嫌我庭中那盆黄梅太俗吗?”他坐在墙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继续,“我派人寻了些绿的,百中挑一,总算挑出了一盆最满意的。” 江容:“……”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我刻意找过你什么碴。 可心里话不能说出来,除此之外,她也该舒缓态度,随他去看他特地寻来的梅花了。 江容心中很不得劲,耷拉着眼角唔了一声,说那就看一眼吧,虽然她不大相信他的品位。 方应看:“不相信我的不要紧。” 江容:“?”什么意思? 去到隔壁后,她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原来他庭中那盆百中挑一的绿梅,颜色竟同她今日这身衣裙一模一样,就连靠里头略有些泛白的花瓣,也同她浅绿罩纱下的褂子一个色。 方应看见她瞧得愣住,心下浮出两分得意,道:“这般似你,够脱俗了吗?” 江容:“……你费这个力做什么?” 方应看想了想,说他好奇她究竟有多难讨好。 这问题叫江容再度一愣。 毕竟她心里清楚,她的难讨好,大半是面对他故意摆出来的。 凭方应看的头脑,自然看得出来,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刻意刁难于他。 但他尽心尽力地配合着她的刁难,若非一早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江容这会儿恐怕已经快骗不下去了。 “我随口一说罢了。”这次她说的是真心话,“说完我自己都忘了,你费这功夫,不仅讨好不了我,反而还会让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很会劳民伤财的骄奢淫逸之人。” 方应看闻言不仅没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江容:“?”我骂你呢?听不出来吗? 他当然听得出来,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总归心情畅快十分。 他说:“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同我说这些呢。” 江容又是一怔,心说我也真是傻,居然会觉得劝这人别玩这种奢侈的讨好把戏会有用。 于是她冷下脸色,甩手就要走:“不听便罢了!” 方应看头一次没有阻拦。 第85页 他站在那盆与她形似的绿梅边,看着她背戟欲离,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知你对我不喜,从来认定我对你不怀好意,但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未真正谋算欺骗于你。” 江容:“……” 等等,他这么说,难道是看出其实就最近来说,是她在谋算欺骗于他了? 江容越想越慌,回到家中后,更是连坐都坐不安稳。 她问本来想喊她陪自己练剑的叶孤城:“我叔叔呢?” 叶孤城:“在书房。” “你去找随云陪你,我有点事要跟叔叔商量。”江容说,“乖。” 叶孤城看她神色确实不大对劲,便也乖巧地应了好,自个儿抱着剑去找原随云了。 江容去了书房,发现江无缺正在与移花宫心腹会面。 她本不欲立刻打扰,结果江无缺直接把她召了进去,屏退左右,问她究竟有什么事。 江容把今日与方应看的对话一概说了,末了担忧道:“叔叔,照您看,他这是看出来了没有啊?” 江无缺听罢,眉头深深皱起。 这模样落在江容眼里,等于一半的肯定了。 她顿时愧疚十分,原来她这么努力,还是让方应看瞧出了端倪。 这可咋办啊,她想,她爹的计划是不是行不通了? 唉,都怪她演技太差,到处都是破绽。 就在她深刻反省自己的时候,江无缺把手边的狼毫重重一摔,道:“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为了权势荣华,对你巧言令色,没想到除了那些,他还真敢肖想觊觎于你,活腻了!” 江容:“……???” 等等,为什么我们叔侄俩好像对情势理解得不太一样? 江无缺继续:“至于给蔡相设局一事,你不必担忧,如今你爹娘已入了宫,我今夜也收到神侯来信,说他与他的徒弟一切进展顺利。” “倘若我没有估计错,不出元月,蔡相必会有所行动。届时你按你爹的吩咐行事便好。” “至于方应看,就交给叔叔来收拾!” ☆、59 江无缺没有估计错。 尚未出元月, 蔡相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这个特地为他准备的圈套里。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实在是这一个月里, 种种迹象都表明, 天子已经不再信任他, 他的荣华富贵, 就快到头了。 天子从前为了让人觉得自己龙精虎猛, 时常会向他求药。 那药之所以让天子那般沉迷, 是因为他让人在里面加入了可以成瘾的药材,故而随着他当上宰相,大权在握, 天子反而更加宠信, 甚至依赖他。 而这半个月,天子完全没有在朝下召过他入宫献药。 他在宫中的眼线回禀说,上元出宫那回, 天子寻到了一位神医, 似是已不需要那药了。 除此之外,他的政敌六五神侯,在这半个月里, 起码往宫中送了十几道折子, 道道都在参他,言辞之激烈, 可谓前所未有。 前前后后斗了这么多年,蔡相很了解六五神侯,这个出身自在门的老匹夫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如今忽然这般行事,定是已经抓到了他的把柄。 至于到底是什么把柄,奏折上却是没说,说是必须面圣相谈而告。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让蔡相感到不安的话,那在他查清宫中供奉的神医究竟是何身份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江小鱼是谁? 他是燕南天的侄子,还是六五神侯师妹的亲爹! 想到六五神侯那个年少的师妹,蔡相心中又是一震,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个身份很不一般的手下,对这丫头满是好奇不说,还时常主动去接触。 放在从前,蔡相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与人斗,本就是一件该努力做到“知己知彼”的事,所以方应看去接触江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六五神侯那边一干人等忧心焦虑,猜测他们的意图何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确实也是个扰乱对面军心的好法子。 可如果用这个法子的人倒戈了呢? 蔡相向来多疑。 只要稍想过一次,他便再也无法将这份猜测怀疑压下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去询问试探方应看,因为他不想冒险。 不想冒险,那就只能把路封死堵绝了。 最后一次试图入宫私下觐见被拒后,他心中有了决断。 江容得知他开始行动的消息,已是傍晚了。 消息是杨无邪特地通知她的,自初一那日窥到了江小鱼的计划一角后,苏梦枕回去后,几乎是立刻推出了全盘。 他觉得这计划委实大胆至极,可若是成功了,悬在江山社稷上方的那把刀,也就被抽走了。 苏梦枕与自己的军师商议了一下,最终决定配合这个计划,调动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力量,探查相府的动向。 “蔡相为掩人耳目,吩咐了六分半堂,从今日下午开始,寻由头与风雨楼起冲突,在京中制造混乱。”杨无邪对江容道,“如此,皇城护卫被惊动,他再趁乱离府入宫,便不太显眼了。” 江容立刻反应过来:“他正欲入宫?带了多少人马?” 杨无邪摇摇头:“皇城之外,有风雨楼和神侯府,对他来说会有点麻烦,可皇城之内,少有非他麾下的,他不需带人,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 “我立刻去!”江容知道是时候了,神色坚定,“还有,帮我谢谢你们楼主。” “巧了。”杨无邪笑了一声,“楼主也有话让我带给江谷主。” 江容:“欸?什么话?” 杨无邪说:“楼主说,让江谷主放心去,皇城之外,便是六分半堂倾巢而出,他也能顶至天明。” 江容想,这种时候还真是叫人为难。 因为她既需要他这么做,又不希望他因此耗费太多心神,毕竟他的身体还未彻底养好。 最终她只深吸一口气,对杨无邪道:“那除了谢谢,你再多替我带一句吧。” 杨无邪:“江谷主但说无妨。” 江容:“事毕之后,我会去见他。” 说完这句,她也不管杨无邪是何反应,就起身牵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家门。 元月的京城,晚来风急,从夕阳霞光万丈到落日余晖彻底消失,似乎只需要一瞬间。 江容策马狂奔,行过汴河时,本欲直接往皇城方向去,但想到蔡相挑这个时辰行事,是因为此时戒严最重,她便改了主意。 其实她手里有她师兄的金令,便是直接去到宫门口,说要进去面圣都可以,禁卫军绝不会阻拦。 可那样的话,难免会冒最后时刻打草惊蛇的风险。 江容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坏了亲爹好不容易布下的这盘杀局。 所以她调转方向,去了芙蓉榭。 她打算借天子为私会李师师而建的地道入宫。 时辰尚早,芙蓉榭才刚开门,她没走正门,而是直接掠过河面,从李师师那扇临河的窗户里钻进了她的房间。 李师师之前见过她爹娘,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他们正在做的事。这会儿见了她,听说她要借地道一用,竟也完全不惊讶。 “那一位曾说过,这地道是直通他寝宫的。”李师师把自己知道的简单说了一下,“你若由此入宫,比得小心再小心。” 江容点头:“好,我会的。” 说罢,她就入了房间里那个被掩在床后的不起眼入口,顺着石阶快步走进了以夜明珠为灯火的地道。 这地道跨越半个京城,偏偏修得狭窄,甚至无法让她像平时那样把戟背在身后行走,因为会碰到悬在地道顶部的夜明珠。 不过和眼下要入宫解决的事比起来,这点困难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狂奔了一路后,她终于穿过半座京城,来到了宫墙之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与李师师房间下一个样式的石阶,江容握紧了手中长戟,毫不犹豫拾级而上。 第86页 尚未走到最上方,她就已经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动静。 和她猜测中不太一样,那似乎是人纵情声色时发出的声音,带着狂放与欢喜,其放肆程度,比起天子寝宫,倒比李师师住的芙蓉榭更像秦楼楚馆。 江容站在门后,定神听了片刻,认真辨认了一下,发现女声不止一道。 也就是说,这刚入夜就被召来侍寝的女人,不止一个。 江容:“……”我忽然有点理解我爹为什么总忍不住发表大逆不道言论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趁蔡相还没进入天子寝殿,先从地道里出去,换一处能看清寝殿的地方静候对方入局的时候,外头又传来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 是个太监。 太监自然是替蔡相通禀的,可惜天子大概不想见,直接来了一句让他先回去。 下一瞬,殿内的寻欢作乐声陡然静止。 取而代之的是天子愤怒中带着不耐的问话声:“爱卿这是何意?!” 江容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她知道,蔡相这是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可天子还在说话,还在愤怒,就意味着他还没完全表明自己的谋反意图,江容只能暂且忍耐不出。 所幸蔡相做都做了,便也没有在最后关头反复拖泥带水。 天子震怒未半,他便开始阴阳怪气地指责天子,说自己之所以会作今日之选,全因天子先失信于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之选”到底指的是什么,便也呼之欲出了。 蔡相一声令下,甚至没有自己动手,便有听他指挥的宦官上前。 江容听到这一声令,心知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再不犹豫,一戟破门! 她这一戟下来,不仅惊到了准备动手的宦官,也惊到了本来在寝殿里侍寝的宫妃,一时间惊叫声充斥了整座寝殿。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江容出手,便绝无余地。 第二招挥出,她的戟便刺穿了那个离她最近宦官的心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到了蔡相跟前。 江湖相传,蔡相本身就是一个绝世高手,只是他身在高位,很多时候不用亲自出手,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现在江容站到了他面前,心中却没有可以确认传言真假的兴奋感。 她知道,眼下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太不能出差错了。 于是不等对方开口或抬手,她就径直出了第三招,朝其一戟扫了过去! 蔡相大骇,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心神,开始着手应对。 然而他可能真的身居高位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太久,在这种生死交加的关头下,他不仅动作慢了一拍,就连手也不自觉地颤了颤。 江容则与他截然相反。 她其实察觉到了他武功很高,但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她一旦退了,这个费了许多人心力的杀局,就彻底完了。 凭着这份心情,她硬是扛住了蔡相反扑最猛的那几招,长戟横出,如狂风吹散乌云,带着一往无前的声势,将几乎吓破了胆的天子挡在身后。 二十招过去,他二人之间的胜负没有分出,但寝殿之外的胜负,却已分得不能更明确了。 因为他的人始终没有进来襄助于他。 思及此处,江容心下稍定,出手也更游刃有余。 看着眼前的对手在自己戟下愈发忙乱的模样,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幼年时期,她与她师父韦青青青在恶人谷底的一次对话。 那时韦青青青对她说:“你选了戟,等于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江容以为他说的是如果她选刀或剑,他和燕南天都可以帮到她更多。 结果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戟的门槛,比刀剑都低,但若想真正用出这件兵刃的精髓,则比刀剑更难。” “它不是单纯用来与人比拼武功高低的,它真正的归宿是战场。史上用戟之人,非惊世英雄,即碌碌之辈。” 于是江容懵懂地问,那怎样才算是惊世英雄呢? 韦青青青道:“等将来,你用你的戟杀掉它最该杀的人,你便懂了。” 当然,就算一辈子都不懂,那也无妨。 现在江容懂了。 之所以难用出戟的精髓,是因为它从创造之初,就是为了一件事—— “斩国贼。” ☆、60 寝殿外的局面被控制住了, 而寝殿之内,因有江容, 蔡相愣是没能近到天子之身, 反而被她的戟逼得一退再退, 一身狼狈。 但他到底比江容年长许多, 内力浑厚, 一时半会儿, 竟还能支撑下来。 江容深知这一点,但没有着急。 事实上,相比功亏一篑的蔡相, 她本来也不需要着急。 对方在她戟下, 虽然可以勉力支撑,但动作逐渐狼狈也是真的。 而且她气定神闲,蔡相心里就更担忧, 紧张之下, 不仅出招应对变慢,每一招之间的破绽,也愈发明显。 江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 觉得手中的戟与自己浑然一体。 她脑海里闪过很多事, 但她的表情却出奇平静,仿佛他们之间胜负已定。 又是三十招过去。 在她愈发行云流水的攻势下, 蔡相已无路可退,背后便是天子的寝殿大门。 宫门外灯火辉煌,皇城最璀璨的一刻已然到来。 江容一戟挑出, 人随之压上,用横刃把人逼出宫门。 下一刻,她与她的对手就彻底暴|露在了门外的侍卫和禁军面前! 她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骂了一句无耻国贼谋朝篡位。 人群哗然。 而她不等蔡相反应,便又是一戟! 韦青青青教过她的招式,多是最简单的那种,因为他觉得,徒弟到底适合或喜欢用什么风格的招式,得由徒弟自己来决定,作为师父,他只负责帮徒弟把基础打牢靠。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江容现在用的这一招。 那是韦青青青教过她的唯一杀招,由他的「千一」演化而来,配合戟的特点,做了一些改动。 江容天赋卓绝,在恶人谷习武学医期间,几乎没碰上过什么困难,唯独这一招,令她练了多年,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彻底掌握。 可她想,到了这时候,她再不用,那她顶着昆仑风雪苦练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心念一动,戟身随之转动,似是挽了一个枪花出来。 可若是离得近一些,眼力再好一些,又会发现,这里面暗藏了无数细微的招式,却不曾泄丝毫力出来。 光影交错之间,蔡相从她雪亮的横刃上,看见了自己仓皇的身影。 漫天星斗之下,江容踏着风再度逼近。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把一杆戟用成了千万杆。 周围的气流随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中炸开。 她睁开眼,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却没有收势。 她的枪尖刺入了对手喉间,皮肉被破开绞碎,鲜血喷薄而出。 而再往上,则是对手不可置信的表情。 蔡相的确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断了颈,他甚至没看清江容的这一招,就已经没了气息。 他颈中鲜血飞溅而出,裹住她半个戟身,还有些沾到了她衣服上,令她的衣袖瞬间被染至血红。 满宫寂静。 江容抽回兵刃,竟是完全没管禁军和侍卫的反应,就拖着蔡相尸身,重新入了天子寝殿。 天子受了大惊吓,在她把人逼出去后,就晕厥过去,这会儿还倒在龙塌上。 那两个被召来侍寝的宫妃,则是胡乱穿了穿衣服,守在边上瑟瑟发抖。 见江容把尸体拖进来,她们抖得更厉害了。 江容:“……” “陛下还好吗?”她问。 “还……还……”吓得太过厉害,竟连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了了。 江容再度:“……” 她想了想,松开手,上前探了一探晕厥的天子脉门,确认他只是惊吓过度,并无他碍。 第87页 就在此时,宫门外的侍卫统领,也终于缓过神来,在外面跪了下来,说要求见陛下。 江容扫了那两个宫妃一眼,说:“你们谁出去把陛下的情况说一说,再派个人去请陛下半个月前从宫外请回来的那两位高人。” 结果话音刚落,她爹娘的声音也在宫门外响了起来。 江容心想那正好,宫里现在一团乱,还是交给他们处理吧。 于是她立刻提着戟出去了,当着禁军首领的面,把寝殿里的情况交代了一番。 她娘立刻会意:“那我这就进去为陛下诊治。” 江容:“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江小鱼敏锐地捕捉到她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挑眉道:“你现在就要出宫?” 江容还没点头说是,一旁的禁军首领先叫出来了:“不可!” 江容:“……” “有何不可?”她问,“我斩了以下犯上的国贼,救了陛下,难道你还准备反过来把我关起来?” “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禁军统领道,“只是陛下还未醒,待他醒了,他势必要寻——” 江容:“那就待他醒了再说,我还有事,我得先出宫。” 禁军统领:“姑娘这样,只会让我们难做。” 江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她师兄的金令,道:“这个东西,你们应该认识吧?” 禁军教头的金令,不认识才是怪事。 “我是真的有事。”她说,“何况国贼已除,我留在宫中也无事可做,而且你们见过了我的功夫,应该知道,我真要走,你们拦不住。” 她就这么拿着金令,穿过重重禁军,一路朝皇城外去了。 江小鱼在她身后问她,到底急着要去干嘛。 她回过头:“去见一个人。” 宫内的情况稳定了,宫外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怕是还不知道蔡相已死的消息。 江容对这两大势力有所偏向,从心底期盼着风雨楼能赢,但她也很清楚,像这样的火拼,不论谁输谁赢,最后苦的都是被波及的普通百姓。 所以她必须立刻去阻止火拼继续蔓延。 还来得及,她想。 从她接到消息,到杀完奸恶,其实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 而现在,她要去见为她争取到这大半个时辰时间的人。 ☆、61 出皇城往东五里, 便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通往汴河,连接虹市, 最尽头又与城东的酒市相接, 常年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便是入了夜, 也同金梁汴河一般, 灯火通明, 璀璨辉煌。 江容在出宫门时,用金令问一名皇城守卫借了马,策马经过这条路时, 因为背着一件还在滴血的兵刃, 身上也沾着血污,吸引了无数路人的注意。 但她没有在意这个,甚至也没有整理一下自己在打斗中弄乱的衣衫。 她看上去委实狼狈, 可狼狈的同时, 竟还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意气风发感。 当然,此时这么想的路人们,还并不知道, 就在半刻钟前, 她一人一戟入宫,杀掉了天字一号大贪官, 为这个本该末路的王朝争取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和时间。 她穿过闹市,一路往城中两派相斗最激烈严重的地方去,不消一刻钟, 就打探清楚了自己想找的人现在何处,而后毫不犹豫地寻了过去。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就好比此刻,她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距想去的地方,还是远了一点。 入了夜的风凛冽刺骨,刮在她面上,像冰雪凝成的刀。 看见前方的火光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六分半堂的人还不知道蔡相已死,更不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势,明日就要大变。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与金风细雨楼打得不可开交又不遗余力。 京城地盘,说到底还是他们占得更多一点。 苏梦枕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打一开始就亲自带人深入腹地,对上了雷损。 他知道,整个风雨楼,只有自己亲自出手,才可能拖住雷损,而只有拖住了雷损,宫门之内,才能不受影响。 现在江容半身浴血赶到,看似仓皇狼狈,但足以证明,这一局,他和金风细雨楼都赌对了。 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咳了一声,握紧手中的红袖刀,再一次迎上雷损。 雷损目光大动,顺着他看过去,霎时面色青白一片。 但他作为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还不至于就这么认输倒下。 眼下时局未定,六分半堂还占着优势,只要他当机立断,结束今夜之战,那后面的事,还有得慢慢谈;但若是他执意继续,哪怕拼着力杀了苏梦枕,或者更夸张一点,加上江容,他必定元气大伤无以为继。 等一切尘埃落定,神侯府和移花宫必会把所有矛头直对向他和六分半堂,不给他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这么想着,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江容原本都做好了过来与苏梦枕合力对敌的准备,结果还没下马,雷损就主动表示要停战了。 江容:“?” 她就这么在一大群六分半堂弟子的目光中下了马,走到了苏梦枕面前。 雷损倒是很沉得住气,整个过程里一直执刀未动,只是目光也始终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并不知道江容是从哪里来的,毕竟就连蔡相都没有猜到,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切,不过是个引诱他造反的骗局。 可这局为了能达到最后的“骗”,设得十分逼真,比如江小鱼夫妇入宫,成为天子眼前红人。所以就算真相还未彻底揭开,雷损也隐隐可以猜到,蔡相欲成之事,大概是败了。 他退了一步,朝江容见礼,一开口,就把今日的两派之争,变成了纯粹的江湖事,一句都没有扯朝堂。 最后他说:“六分半堂与恶人谷移花宫素无仇怨,既然江谷主来了,那我愿意卖江谷主一个面子。” 江容听在耳里,只觉这人真是老谋深算得可怕。 她当然可以不接受这个“面子”,可再打下去,便是赢了,风雨楼这边也要元气大伤。 于是她偏头望向苏梦枕,想看他的意思。 苏梦枕也在看她,他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袖上,好一会儿后,才似确定了什么般移开。 “既然六分半堂有此意。”他停顿了一下,“那风雨楼自当配合。” “不过风雨楼代表不了恶人谷,更代表不了移花宫。” 这话听着像是在划清界限,其实完全是威胁,雷损听得懂,但他忍下了气,让开了路,仍表示愿放他们离开。 离开之后,两方暂时休战。 双方交锋至此,皆有不少损失,苏梦枕不是疯子,自然知道这时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但他心里压着另一件事,便是退走,也退得不够情愿。 江容并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她只关注到了他的面色,觉得他不宜再继续。 之后回风雨楼的路上,她把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先是感谢,再又宽慰他道:“蔡相已死,他在朝中的势力必定土崩瓦解,六分半堂与他那一派过从甚密,定会受到打击。” “虽然今日之争,你们谁都没赢,但到了明日,一切就得重新来过了,甚至这京中的地盘分属,都需从头再议。”她停顿了一下,“到那时,金风细雨楼才是真正地赢了,而且只要没有意外,就能一直赢下去。” 苏梦枕垂眸想了片刻,道:“是,朝堂局势变动,江湖局势自然也一样。” 但事实上,比起地盘分属的变化,他最想与雷损重新商量的事,是那道横在两派之间的婚约。 从前他不是没想过要解除,但那时,不论是他还是雷损,需要顾及的事都太多了。 他不能让雷损拿捏到这一点,再顺势把这当成他的弱点,从而对让他动了解婚约之心的人下手。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不能也不会再迟疑了。 第88页 有一些话,只有彻底没了这个枷锁,他才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62 国贼已死, 流毒肃清。 朝廷势力在这段时日的动荡中迅速重新洗牌,虽然局势目前尚不明朗, 但天子态度却已让所有人都知晓了:蔡相身死, 是他默许下的结果。 于是, 在如此的政势之下, 官员要臣和蔡相的昔日党羽纷纷找到了新的方向和领导者, 大家无言而默契地静待诸葛正我呈上最终证据。 不少人更在远远瞧着热闹, 等到最终那一锤落下来,罪名确认后便可趁机再踩上一脚,表明自己的忠心。 朝堂的不安和暗涌, 同时也影响到了江湖的格局。 六分半堂在那一日与金风细雨楼对上之后便一直极为安静, 让人看不清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没人清楚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满楼风,还是真正海晏河清的前奏。 然而三日后,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六分半堂率先打破了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堂主雷损在江湖中人的注目礼下, 踏入了金风细雨楼。 雷损来得早,待人传报后进入正堂,此时苏梦枕正垂着眼慢悠悠地吹着一碗药汁:这药漆黑难言, 更有一股清苦的香气, 看了就让人觉得难以下口。 但苏梦枕只是轻轻吹了吹,便一饮而尽了。 雷损见他喝了药却并无开口说话的意思, 便率先道:“今日来风雨楼叨扰,还望楼主不要在意。” 苏梦枕笑了笑:“雷堂主不必客气,坐。” 其实二人对今日会面都心知肚明, 多余的话也并不打算多说。 蔡相已死,若是再斗下去,对六分半堂百害而无一利,纵然朝廷并不会直接插手江湖事,但若为了清扫余党,也难免不会对他下手。 雷损今日前来,是为求和,也是为了自保。 苏梦枕并不急,他用三指托着那晶莹的药碗,慢悠悠地转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这瓷碗颜色很美,蓝绿间映犹如孔雀翎羽,在烧制后涂的一层釉上还掺了金粉在其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他目光落在碗上,看了片刻,仿佛赏物一般,却并不看雷损。 然而如此安静,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慢慢自上而下地罩了下来。 见苏梦枕不说话,雷损也摸不清对方的意思,但他同样是城府极深之人,思忖再三道:“雷某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与苏楼主商讨重新划分这京城中的地盘归属一事。现下朝廷动荡,难免会影响到京城中的江湖势力,我们提早做出安排,更是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党争波及,导致江湖人卷入朝堂事端。不知楼主对此,意下如何?” 这段话中,他并未提到蔡相身死之事,更是直接远远将朝廷与六分半堂横隔开来,甚至做出几分朝廷会牵连江湖的深谋远虑的姿态来。 苏梦枕看破,但却并不说破,而是笑了笑,带着几分谦虚的讨教。 “那么雷堂主意下如何?” “雷某认为,我们二人休战,为表诚意,近水运之地可让两分于楼主,作为那日的赔罪,”他道,“另外一分由风雨楼自行选择,一共三分。” 六分半堂在京城中的势力划属可以说是每一处都有着极大的用途,它们纵横交错,犹如机簧榫卯,一处运转不灵则全身不畅,但此时他却可以直接让出三分,足以见这雷损也是心知新势将至,准备提前做出准备了。 苏梦枕猜测到了对方将做出一些牺牲,却没想到这牺牲如此大,一时也有些意外。 然而他心思电转,却暂时未答。 雷损见此,立刻又道:“第三分大可是中市之地,此处有何用,不必雷某同楼主细说了吧?” 市中之地乃六分半堂最重要的情报源地,对于雷损来说近乎于割让了心肺,但此时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蔡相一事过后,雷损的势力便难以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地方招摇过市,更是容易让人从千丝万缕的情报网中将之连根拔起。 尽早退离,明哲保身才是当务之急。 直接割让给金风细雨楼,倒也是一条壮士断腕的好路。 只不过这比断腕可要痛多了。 “雷堂主好阔绰的手笔。”苏梦枕微微颔首。 此时侍从走来,为雷损满了杯茶。 温热的白气冒上来,驱散室内略有压抑的气氛。 “那楼主以为如何?”雷损并不碰那杯茶,抬起眼,盯紧了对方。 苏梦枕含笑,摇了摇头:“苏某认为不妥。” 雷损:“!” 闻言,他几乎要霍然起身了。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又将雷损牢牢地留在了椅子上。 “两分即可,我替雷堂主留下中市那块势力,水运处,给我一分。”苏梦枕慢条斯理地呷了茶水,淡淡道。 这回答完全出乎雷损的意料,纵然他圆滑善谋,却也着实为对方的反应所疑惑。 所以他并未直接笑逐颜开,而是冷静地问:“苏楼主是为何?” “另一分则是苏某的请求,”苏梦枕放下茶盏,极为认真地说,“我要解除婚约。” …… 另一边,在江宅中,江容正靠在池水前的亭柱边发呆。 她鲜少有如此放空的时候,回到家中休息这几日,经常是在池边一呆就是一下午。 “容容,”正在此时,苏樱忽然站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唤了她一声,“你在做什么?” 江容立刻转身:“娘?我随便在这里待会儿,正无事可做呢。” 苏樱走上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虽然并未说什么,但江容却能感觉到自己母亲的疼惜。 她笑眯眯地抓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娘怎么啦,找我有事?” “的确有。” “这些时日我在宫中,专心研究了一下明玉花的功效,”苏樱道出自己的发现,“苏楼主的病,或许是有办法治得更快些了。” 江容先是一怔。 下一刻,她陡然起身,道:“是吗?!” 苏樱说我骗你做什么,尤其这还是关乎医道的事。 “我不是这么意思啦!”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惊讶了,娘你好厉害啊。” “也不是我厉害。”苏樱叹了一声,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才继续道,“我是上元之前,你跟我提的那个想法往下研究的,真要算起来,还是多亏了你。” “你长大啦,不仅武功让你爹惊讶,医术也渐渐超过我了。”这话乍一听是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欣慰,“真好。” 江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恶人谷,不管是与江小鱼还是与苏樱,都甚少有这么认真煽情的时候,所以此时此刻,苏樱忽然来了这么一通感慨,倒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站在廊下,看着娘亲的笑脸,忍不住倾身把脑袋搁过去。 “哎,其实我知道。”她说,“这段日子,您和爹,还有叔叔,都是因为我才留在京城,参与了这么多本来与你们无关的事。” ☆、63 江容近几年撒娇的次数并不少, 因为她知道自己当初选择留在恶人谷,其实是有点任性的。 但从前撒娇, 多半是为了哄父母家人高兴, 让他们少担心自己一点, 这一回却不大一样。 这一年来, 因她入京, 整个江家, 基本都重新入了江湖。 不论是出世多年的移花宫,还是早已淡出江湖的江小鱼,在这件事上, 多少都做出了让步, 只因为她想留在京城做这些事。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觉得,自己是时候把京中的事了结, 然后好好陪父母家人一段时间了。 她向来干脆果断, 决定了要陪家人,便没有再犹豫,迅速地计划起了尘埃落定后的事。 江易来找她的时候, 她就在院子里忙活这个。 “三月下江南, 五月去太原,六月……”江易疑惑, “咦,六月居然是去岭南,你去岭南做什么?我还以为, 等参加完随云的继位仪式,你就要回恶人谷去了呢。” 第89页 江容:“我爹娘七月出海,打算从南海走,我正好带阿城回一次家,就顺便送他们到南海吧,路上多陪陪他们,给他们做做菜。” “这么孝顺。”江易停顿了一下,“那之后呢,你带阿城回恶人谷?” “大概还会再来一趟京城吧。”江容说,“反正总要经过的,那过来见一下京中的朋友,也是应该的。” 江易点点头:“那也好。”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门房昨晚给了我一封信,是太原寄来的,应该是原家伯父伯母在催随云回去,尽快为继位仪式做准备。” 江容一怔:“他……他要走了?” 江易说应该是要提前走了,像无争山庄这样的百年世家,一定非常重视这件事,说不定过去一年一直在做准备,但很多东西准备到最后,少不了要他本人亲自回去。 “他有跟你说打算何时走吗?”江容问。 “这个他倒没说,不然一会儿你去问问。” “为什么不是你去问?”江容并不想去,倒不是因为不想见原随云,而是她怕自己问了,原随云会误以为她这是在赶他赶紧走。 原随云这个人容易多想,很多事哪怕她解释清楚,他也未必就信她的说辞。 加上两人现在的关系既尴尬又微妙,江容实在不希望变得更糟。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还是由江易去问这件事。 但江易不干,江易急着出门。 “我要去洛阳谈一笔生意,本来都已经上车了,我爹硬是说我还没跟你道别,就这么走了很不好,把我揪下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的。”江易说,“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我真的要走了!” 江容:“……”行吧,生意要紧,她自己问吧。 把江易送去大门,看着他上了马车后,她才去原随云住的院子找他。 进去时,原随云正在看叶孤城练剑,他毕竟是练成了神剑诀的人,指导一下这个年纪的叶孤城,怎么也是够格的。 见到江容过来,他十分惊讶,因为自上回他把心事说出来后,她就没有再主动来此处寻过他了。 原随云指导,这是一种江容式的保持距离和维持拒绝。 反正她向来十分好懂。 “容容怎么来了?”他表情如常,“有事寻我,还是寻阿城?” “我刚去送了我哥。”江容说,“他跟我说……原伯父他们,在催你回太原了。” 原随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事瞒着她,闻言便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江容:“那你……”妈的,来都来了,她居然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问! 好在原随云从小到大都是最会揣摩别人话中未尽之意的,哪怕她只说了两个字,他也立刻懂了,他抿唇道:“我打算三日后启程回太原。” 江容一惊:“这么着急?” 他唇畔笑意更甚,难得开了句玩笑:“莫非容容舍不得我走?” 江容:“……” 这个问题真是叫她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 “好了,我逗你呢,你别当真。”他适时地解了她的尴尬,顺便把话题引到了年中的继承仪式上,“我离开了这么久,是该回去一趟了,何况之后还有一大堆事要忙。” 江容立刻接茬:“你要继承庄主之位,难免的。” 两人顺着这件事聊了几句,末了江容认真表示,到时候她一定会亲赴太原,向他道贺。 他点头:“好,那我便在太原等你。” 说完了这个,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江容到底没忍住旧事重提道:“其实你之前说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 原随云失笑片刻,歪了歪脑袋,凑近叹了一声,道:“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其实不必说出来。” 他一直知道,江容是个心底柔软的姑娘,长久以来,是他仗着这一点,硬生生挤进了她的生活,逼着她习惯自己的存在。 所以事到如今,她郑重其事地来说拒绝的话,心里多半不会好受。 原随云曾经以为自己会受不得被她拒绝这件事本身,但事到临头才发现,比起这个,他大概更不想看她为此反复煎熬,乃至进退无度,每一次与自己说话,都要在心里提前考量一百遍。 这世上有些人享受这种“深思熟虑”,比如他;也有一些人天生不适合如此,比如江容。 很长一段时间里,原随云一直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受江容吸引?因为她家世顶尖、天赋卓绝又玉貌花容吗?那这未免太简单粗暴,甚至俗气了。 后来他终于懂了,从小到大,他一直控制不住地关注她,是因为她和他太不一样了。 他喜欢江容,喜欢的正是这种不一样。 成长过程里,他曾经无数次试图改变这种不一样,结果每一次都失败了,这让他兴致盎然的同时,也再无法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最后他终于用“喜欢”二字成功了一次,成功之后,他反而不大高兴。 江容不该变成这样,他想。 她就该像过往在恶人谷时那样,为一只靠近的猫欣喜,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抱怨。 他不该把她推到瞻前顾后又百般纠结的状态里,那太没意思了。 “这次没跟你开玩笑。”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说。” “我要是不明白,就不会这么把回家的日期定得如此之早了。” 江容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呢? 她知道他阻止她是因为不想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反过来感到难受,可如果不说,她只会更不好受。 感情是非常郑重的事,喜欢如此,厌憎如此,接受如此,拒绝更如此。 江容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喜欢含糊和游移不定。 对方以再真诚不过的态度说喜欢,她必得以同样认真的心情作答复。 于是她抬起眼来,迎上他的目光,道:“虽然答案大概是让你失望的,但我还是想说,我很感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好朋友。” 原随云先是一怔,再又忍不住笑出来,道:“也对,又是我魔障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容容。” 江容:“……” 他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发顶,旋即抬眼望向院中开得正盛的腊梅,道:“三日后,你就不必特地来送我了,我们太原再见,到时我请你和阿易喝酒。” “好。”江容答应了下来,语气郑重不减,“我一定来。” ☆、64 原随云走的那天, 江容没有去送。 但她也没有去别处,一早起来, 就在陪叶孤城拆招。 拆了大概一刻钟后, 前面有人来回话, 说原少庄主已经走了。 她应了一声, 却没有停下动作。 最后还是叶孤城主动叫停, 说:“我自己练吧。” 江容:“……也好。” 叶孤城扫了她一眼, 问:“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金风细雨楼吗?” 她终于回过神来:“是,我得去一趟了。” 自苏樱告诉她,明玉花或许可以用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顺着苏樱给她的心得册子继续往下研究。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们母女加起来,最终还是彻底解决了这个难题,可以让这朵花发挥它应有的效用了。 对这个结果, 江容不可谓不恍惚。 一方面, 苏梦枕的病能提前治好,她为医术付出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和证明,她是应该高兴的;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个病人, 如今临近治疗结束, 在欣喜之余,她竟还有些怆然。 这可真是奇怪, 江容想,难道医患关系也存在雏鸟情节吗? 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大夫反过来当“雏鸟”的道理啊…… 她想不明白, 干脆就没有继续想,回屋取了明玉花后,便坐上马车去了金风细雨楼。 第90页 和过去一样,她一去,还是杨无邪亲自来迎的人。 不过她去得不巧,杨无邪说苏梦枕还在会客。 “会客?”她顺口问,“谁啊?” “六分半堂,雷总堂主。”杨无邪回答的时候,面上有很淡的笑意。 江容立刻会意:“是来讲和的吧?” 蔡相倒台,朝中墙头草们立刻调转立场,转而支持她三师兄,局势对金风细雨楼愈发利好,雷损当然坐不住。 结果杨无邪却摇了摇头,道:“和已讲过了。” 江容:“?”那是? “雷总堂主今日是正式来给楼主答复的。”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卖了个关子,“楼主上回,提出了一个让他犹豫不决的条件。” “他如今可没有犹豫不决的资格。”江容说,“除非他不想继续在京城混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雷损老谋深算,从苏梦枕坚持要解除婚约的态度中窥出了一些端倪,当时死活没松口。 这几日,他大概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拿这一点给六分半堂谋求更多的利益。 可金风细雨楼也不是吃素的,如今主动权在他们手上,雷损迟迟不表态,他们便从各处施压。 这不,才施压了两回,雷损便坐不住,再度上门来了。 也是到这时,杨无邪才由衷地替苏梦枕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被那道婚约绑住太久了,过去几年里,行事难免受其束缚,就连表达感情,都要因此一打再打折扣。 现在解脱之日终临,如何不叫人高兴? 江容并不知道这位总管心里闪过了这么多念头,她简单地问了几句后,便表示既然苏梦枕还在跟雷损谈正事,她可以等一会儿再进去。 杨无邪:“这倒也不必,该商量的,上回已经商量完了,今日相谈,用不了太久。”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说完没一会儿,雷损就从红楼里跨了出来。 他今天过来,连手下都没带一个,可见比上次更有诚意。 江容站在红楼外的空地上,远远地见到这位京城枭雄,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也是在金风细雨楼,她想,不过那时的他,更像是来耀武扬威,看能不能顺便给苏梦枕补一刀的。 如今两方情境彻底变换过来,他看上去自然不及当初意气风发。唯有一点和当初一样,在路过江容的时候,他仍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容被他看得很莫名,也很不舒服。 但想到自己做的事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她又瞬间释然了。 看就看吧,反正就算被雷损瞪上十万八千眼,她也没啥实质性的损失。 这么想着,她捏紧了手中装了花的玉盒,对杨无邪道:“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找苏楼主,我直接进去了。” 杨无邪立刻让路:“江谷主请。” 红楼内,苏梦枕面前用来招待雷损的茶盏还没收。 江容扫了一眼,发现两杯都没碰,不由得很想夸他一句遵守医嘱。 她非常不客气地过去坐下,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破天荒地,他居然没喊她容姑娘。 “是啊,我来了。”江容没有立刻把玉盒摆到他面前,而是笑吟吟道:“我呢,是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才来的。” 苏梦枕闻言一怔,旋即又语气柔和道:“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作为京城霸主之一,苏梦枕平时说话,从来不是这种风格,以至于江容听到他这句话,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然你先说?”反应过来后,她几乎是立刻好奇起了他口中的消息。 “还是你先说吧。”他十分谦让。 江容觉得在先后顺序上争几个来回没意思,便点点头,道:“好,那就我先说。” 苏梦枕看着她,目光和从前相比,好像有些微变化。 江容拿出玉盒,打开推到他面前,道:“我知道该怎么用它了,现在我有信心,在离开京城之前,把你彻底治好。” “你要离开京城了?”他问。 “是呀,我答应了陪我爹娘回一趟江南,顺便看望燕爷爷他们,我好久没见过他老人家啦。”江容解释,“不过就算要走,也起码得是下个月了。” 苏梦枕的病原本就好了很多,现在加上明玉花,绝对根治有望。 所以她才会说,这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 解释完毕,她又将话题抛了回去,道:“我说完啦,到你了。” 苏梦枕却沉默了。 江容:“?”为什么知道自己病快好了后,他反而不太开心? “你……”她顿了顿,“你不想说了吗?” “不是。”他否认了,“我只是在想,要从哪里说起。” 江容不假思索:“从你最想说的说起呗。” 苏梦枕:“……”他最想说的,当然是他已取消与六分半堂的婚约,有了名正言顺追求她的资格。 可她即将离开京城,他骤然将心意诉诸于口,难保不会吓到她。 而她若是被吓到,还会再回京城吗? 这么想着,他竟是把心中的疑惑直接问出了口。 他问她,去过江南后,还会不会回京城来。 江容不疑有他,非常认真地答了:“短时间内应该没机会再来,但将来就不一定了。” 注意到她用的是“来”,而非“回”,苏梦枕才陡然意识到,对眼前的少女来说,京城本就是一座客乡。 他们会在这相遇,归根结底,可能还要感谢一下当初去恶人谷求见于她的方应看。 苏梦枕:“所以再之后,你打算回恶人谷?” 江容:“也不是,我得先去趟太原,再去趟岭南。” 答完,她又忍不住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也跟我三师侄一样,很想去见识一下恶人谷中的景象吗?” “不。”他摇了头,“我只是想去见你。” “欸……”江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一会儿后,她才从这句话中缓过来些许。 她垂下眼,道:“你若是有空前来,我自然再欢迎不过。” “只是昆仑苦寒,来之前,你一定得把身体养养好。” 说着说着,医者的毛病又上来了。 苏梦枕早已习惯这样的她,倒也不太惊讶。 他略一抿唇,道:“昆仑苦寒,但是有容姑娘你啊。” 江容:“……”等等,这句话—— 没等她仔细分辨出其中歧义,他便继续道:“我说了,我若去恶人谷,那必定是为了见你。” 见到想见的人,再如何苦寒,都不算什么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经历过一次被告白场合的江容,总算意识到了什么。 她有点慌,又有点怕是自己想错了方向。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下,她第一反应是转移话题,于是她道:“你……你还没说,你本来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苏梦枕道,“所以我正打算告诉你。” 江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可现实就是她现在紧张得连呼吸都顿住了。 下一刻,她听到苏梦枕说:“雷损今日来了,我与他做下约定,从今往后,风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婚约就此作废。” 江容:“!” “那你再也不用顾忌这个了。”她是真心为他高兴,“对风雨楼来说,绝对是好事。” “对我来说也是。”他望着她轻声道,“因为我终于能将心底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告诉我钟情的人了。” 如果说之前那句昆仑有你,勉强还有另一层歧义,那在他望着她说出钟情之人这四个字时,真真是半点歧义都没了。 他说得再认真不过。 “我……”她无法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以至只说一个字就卡了壳。 第91页 “我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迫你回应于我。”他又道,“我只是有点……有点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婚约一确定取消,便克制不住说了出来。 苏梦枕刀法顶尖,江湖经验更是丰富,本不该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完全等不得。 按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他大概会制定一个详细的追求计划,步步为营,让她抵抗不得,只能接受他的心意。 可感情之所以是感情,就是因为它难以控制。 他从前碍于婚约死守不说,尚且能被手下察觉出来,如今枷锁已去,就真的再难理智下去了。 何况他还清楚地知道,他还有不止一个竞争对手呢。 ☆、65 江容被苏梦枕吓得不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坐上马车离开金风细雨楼的。 回到西十字大街的宅中后,她也神思不属, 一脸恍惚, 叫满宅侍从好奇不已, 容姑娘究竟怎么了? 江容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 按理说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认真告白, 怎么这次就完全无法从之前的经历里吸收经验好好处理呢? 她心烦意乱, 在自己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戟,以为好一点了,结果一放下戟, 脑海里又重新塞满了苏梦枕跟她说的那些话。 围观她坐在石桌边挠脸抓发快一刻钟的叶孤城见状, 抱着木剑默默退了出去。 而江容撑着脸琢磨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她决定再去问一下在情爱一道上极为通透的李师师。 她去了芙蓉榭。 元月已过,之前与芙蓉榭等风月场争抢生意的汴河巨舟也已被查处封停, 汴河两岸的秦楼楚馆, 当然也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江容去到芙蓉榭时,正值黄昏,芙蓉榭大门口来来往往, 全是准备寻欢作乐的人。 她想了想, 干脆又一次不走正门,直接翻窗。 可她没想到的是, 这一次李师师房间里有人。 万幸这两人只是在喝酒,所以她翻窗进去,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尴尬。 “呃……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江容说。 “你没提前说一声就跑来, 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李师师太了解她了,“坐吧,不用走,也不用管这位来蹭酒喝的公子。” 她口中的公子穿了一身月白长袍,一双桃花眼和前段时间刚赶赴天山决战的神刀堂主有得一拼,薄唇风流,眉飞入鬓,英俊十分。 江容朝其扫了一眼,便觉此人应当来头不小,故而就算李师师这么说了,她也还是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是李师师的朋友。 青年闻言,倏地展颜一笑:“我入京这几日,不知听说了多少恶人谷主斩国贼的事迹,却没想到,最后是在李姑娘这见到的恶人谷主。” 江容:“你怎知我是恶人谷主?” “寻遍江湖,都找不出第二个用戟的女高手了,不是恶人谷主还能是谁?”他反问。 “这位公子真会说话。”江容由衷道。 “是啊,他这张嘴,向来最会骗人。”李师师也笑道,“容容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他骗了去,这江湖上为他伤心的痴心人已够多了。” 李师师这话说得满是促狭意味,但青年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始终笑意盈盈地执着酒盏,是不是抿上一口。 江容越瞧越好奇,便问:“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叫楚留香。”他说。 “……”靠,原来是你啊! 李师师:“好了,招呼打完了,说正事罢。” 江容:“呃……” 楚留香立刻会意:“既然江谷主与李姑娘有事要谈,那楚某先行回避一番。” 待楚留香和她来时一样翻窗离开后,江容才把自己的来意告诉李师师。 李师师听完,彻底无语,也彻底信了江容是真的缺少恋爱这根筋。 在李师师看来,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江容从前被白天羽和方应看追求时,不谈追求者到底有几分真心,她都是抗拒不已,恨不得立刻把这两人赶得远远的;后来的原随云稍微好一点,但也没有什么疑虑和纠结就决定了要认真拒绝;那现在苏梦枕一开口,她连回绝都没想过,意味着什么,居然还得别人来点醒? 李师师想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摇头道:“看来老天给了你武道和医术上的天赋,也收走了些东西呀。” 江容:“……”怎么这样! “说真的容容,虽然我觉得你和苏楼主在一起,将来势必不会轻松。”李师师道,“但抛开这些不谈,我看到的便是你的确待他格外特别,甚至同样对他有意。” “我……”江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第一反应想反驳的居然不是‘特别’和‘有意’,而是‘不会轻松’。 “你不要急着说不是。”李师师又道,“你现在心情起伏,难保不会钻牛角尖,我建议你先去做点别的事,等冷静下来后,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江容实话实说:“我已经做过了。” 做的时候能冷静,但一停下来就立刻不行了! 李师师哭笑不得,说那就更简单了。 “说到底一份感情摆在你面前,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二是拒绝。”李师师开始她的专业分析,“如果接受,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拒绝,你少不了要伤对方的心,还得从今往后与他保持距离,最好连来往都一起断了。你选哪个?” “……”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着急回答,慢慢想,感情上的事,最重要的还是用心去体会。” 带着这句用心体会,江容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尝试着回顾了一下她和苏梦枕认识至今发生的所有事。 那感觉颇为玄妙,但回顾到最后,她还是无法肯定,对这个治了一年的病人,她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不希望与他保持距离,更不希望与他断绝往来。 可这就能叫心动和喜欢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三月初,江小鱼和苏樱说是时候回江南了。 她犹豫了一整天,最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把自己即将离京的消息告诉了苏梦枕。 至于其他的—— “还有你上次说的事,我……我还没想好。”江容苦恼道,“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你不需要问这个。”他微笑道,“反正不管怎样,我总归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江容:“!”你快别说啦! “反正我要先回一趟江南。”她鼓着脸,用这句话作总结。 苏梦枕没有问那之后呢,是直接去太原,还是先来京城。 他只是坐在那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已经开始践行刚才那句在这里等她。 这可真是太容易让人动摇了,江容想。 与苏梦枕说过一声后,江容就跟着父母启程回了江南。 一家人轻车简行,倒也没花太久,抵达江南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燕南天和万春流的身体都很好。 他二人虽已不问江湖事,但也听说了她在京城做的那些大事。 燕南天很是欣慰,说果然没有看错她。 与此同时,无争山庄那边也传来消息,原东园即将把庄主之位传给独子原随云。 燕南天为此准备了一柄剑,要江容到时带去太原,就当是他送给原随云的弱冠之礼。 江容郑重地收下,表示一定会带到。 无争山庄这回手笔格外大,一个继承仪式,几乎请了武林中所有数得上名号的人物。 江容准备出发北上的时候,还碰上了慕容山庄的车队,干脆带着叶孤城蹭了一下慕容家的马车。 马车进入豫州地界之前,江容问叶孤城:“其实你想不想先回京城逛一圈啊,反正时间还早,肯定赶得上。” 叶孤城:“……你想去,不用拿我当借口。” “我就不该问你是吧?”江容气呼呼道,“我哥和我叔叔还在京城呢,你难道就不想他们吗?” 第92页 “……”叶孤城真的不想理她了。 最后江容谢绝慕容家的几位千金小姐挽留,还是拐道去了一趟京城。 四月底飞花满城,她背着戟穿过熟悉的街道,先去见过了江易,再是李园和芙蓉榭,之后神侯府。 大半日下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她才往金风细雨楼的方向过去,不疾不徐。 隔了两个月没有过去,风雨楼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楼中的弟子见到她,却不似从前那般稀松平常了。 他们个个都很兴奋,甚至打招呼都比过去卖力。 江容一路进了红楼,没让人通传,结果恰好叫她听到苏梦枕和杨无邪正在里面说话。 杨无邪问:“您真的下定决心,见都不见一面了?” 苏梦枕说这不需要决心。 “凭雷损的手腕,不可能永远甘于屈居风雨楼之下,他将来迟早还会有旁的动作,到那时争端再起,我不会留手。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女儿提前来当说客探口风,我还没傻到上这种当。”苏梦枕道。 江容听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人,也想特地来见他一面。 可他并不打算见,他在等她。 这么想着,她又往里面走了几步。 这几步她没有收敛气息,也没有放轻动作,大大方方,一如既往。 屋内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三道视线交汇在一处。 杨无邪率先表示,他还有事要回白楼处理。 这借口他用过不止一次,可没一次像这次这样仓促又别扭,叫人仔细一听便能戳破。 不过江容和苏梦枕都没有去戳。 他坐在那,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楼外暮色渐深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那也是句他说过不止一次的话。 他说:“你来了。” 恍惚之间,江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初接手他为他诊治的时候,差一点就迈步上前,要去探他的脉。 最后她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道:“我听师兄说,你们都收到了无争山庄的的邀请。” 苏梦枕说是,而且他和诸葛神侯都会去。 “那——”她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让我搭一下车吗?” 楼外晚风拂过,一片暮色里,江容听到他说:“当然愿意。” 将来的事,他们两人谁都说不准。 但至少此时此刻,想到二人同路,她最大的期待便是与他并肩。 既如此,又何必瞻前顾后,无法决断呢? 江容上前几步,坐到他面前,像过往许多次一样,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便下意识撑着脸笑了起来。 第93页 而江无缺留在宅中,反覆寻思了她的嘱咐,心中对苏梦枕更是好奇。 此刻,面色苍白的苏梦枕就坐在他对面,谦和无比,和江湖传闻中似乎不太一样。 江无缺自顾自说了一通,正等待他的反应。 苏梦枕仍然保持着原先的表情,但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无数涟漪。 他一直知道江容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力,可每次提起这个,江容总是一派玩笑语气。 现在江容的亲叔叔出言点破,还用上了“第一次见她对谁如此上心”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半点震动都没有。 良久,他才抬起眼睛,迎上江无缺的目光,道:“容姑娘大恩,苏某没齿难忘。” 这话听上去挑不出任何错,但江无缺听着并不喜欢。 江无缺道:“容容不是贪这点恩情的人。” “她想做什么,我拦不住,也不打算拦。”他语气冷了几分,“倘若她只是花力气救你,那也没什么。” “可你的身份註定了她只要和你扯上关系,就等于同京中另外一些势力作对了。” “她身世摆在这,一般人的确没胆子对她如何,但苏公子在京中与人争斗多年,想必很清楚,对那些藏在暗处的小人来说,她的身份虽然叫人顾忌,但若是真能解决了她,对势力争斗来说,亦有莫大的好处。” “别的不说,起码无人会再为你的病这般劳心劳力了。” “你痊癒的可能降低,你的敌人肯定觉得轻松。” 江无缺一席话说下来,目光愈发锐利。 说至最后,他更是把这些年敛起来的锋芒全展露了出来。 “她留在京城为你医治,实则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说,“苏公子年纪尚轻,或许不懂为人长辈的心情。” “我不求苏公子完全理解我的心情,我只希望苏公子能看在她为这个选择承担的风险上,尽力保护她。” 苏梦枕深吸一口气,竟起了身。 下一刻,他朝江无缺郑重行了一礼,道:“江宫主的意思,苏某明白。” “苏某蒙容姑娘多次搭救,本就欠了容姑娘无数。苏某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何事,必会拼风雨楼之力,护容姑娘周全。” 江无缺闻言,面色稍缓。 他虽然爱护侄女心切,但绝非不讲道理之人。 苏梦枕是个英雄,是如今的混乱时局里不可或缺的英雄,这一点,他比江容看得更清楚。 所以江容如此选择,他担忧归担忧,却没想过要阻拦。 长久以来,他和江小鱼夫妇都希望江容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如今眼看她准备选一条或许和快乐无忧截然相反的路,江无缺心中除了担忧,也有欣慰和骄傲。 最重要的话题说完,江无缺心中大概有了数。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里,他恢复了原本的温和态度,与苏梦枕聊了些别的东西。 相比常年居于世外的他,苏梦枕这个与六分半堂斗了好一段时间的年轻人,显然对管理门派更有经验一些。 恰巧之前移花宫秘笈失窃一事尚未彻底解决,苏梦枕便给了他几个回去后要如何将移花宫内的“内应钉子”拔除的有效建议。 聊得多了,江无缺对这个年轻人也愈发欣赏。 “容容说得对。”他说,“金风细雨楼需要你,京城需要你,如今这个世道,更需要你。” 苏梦枕并不知道,江容还和她叔叔说过这些,此刻听他说来,难免恍惚。 就在这个时候,出门帮江无缺採购的江容也回来了。 江无缺开的单子列了一大堆东西,她一个人拿不了,就带上了林仙儿一道出去。 这会儿两人手里都拿满了大包小包,一路跑进来,发出好一番动静。 江容内力深厚,倒是没觉得累,只出了点汗,亮晶晶的,聚在鼻尖。 林仙儿就比较艰难了,身量还没发育齐全,跟她跑了一路,回来站定后一直在喘。 江容见状,立刻把她手里的东西卸了下来,交给江无缺,道:“可算买齐了,您检查下呢?能做桂花糖了吗?” 江无缺无奈:“苏公子还在呢,你急什么?” 江容唔了一声,说他有我招待嘛。 她一撒娇,江无缺就心软。 “行,那我就先给你去做。”他说,“你陪苏公子说会儿话。” 江容把头点得飞快:“您放心去吧,这有我呢。” 待江无缺出去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转向苏梦枕,道:“我叔叔没为难你吧?” 苏梦枕很惊奇,明明前几天,她的态度还是江无缺性子谦和温良,很好相处,怎么出了个门又开始担心这个了? 他心中疑惑,就问了出来。 江容其实比他更疑惑,她鼓着脸朝自己的额发吹了一口气,道:“我出去买东西时,恰好在汴河边碰上了师师。” 苏梦枕:“?” 江容继续:“我本来还想跟她多聊会儿,结果她知道我是临时出门帮叔叔买东西,就催我赶紧回来,省的叔叔为难你。” “我觉得不会啊,但她说得很笃定,又一直催我,我就回来了。”她啧了一声,又抬眼去看他,“所以叔叔到底有没有为难你啊?”
第94页 苏梦枕:“……” 他想了想,诚恳道:“江宫主不曾为难我。” 江容好奇:“那你们聊了什么?” 苏梦枕笑了:“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一些非常重要,足以改变他很多想法的事。 “神神秘秘的。”江容听他那语气,大概是不准备说明白到底是什么事了,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她并不傻,江无缺今早让她出门,摆明了就是想支开她单独见苏梦枕一面。 本着对江无缺的信任,她假作不知出了门。 碰上李师师纯属意外,而李师师猜江无缺会为难苏梦枕,则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可江无缺的性格她很了解,他若不打算告诉她,她怎么撒娇也没用,所以一回来,她就央着江无缺去制桂花糖,直接问苏梦枕了。 结果苏梦枕也说得含糊不清! “容姑娘生气了?”她听到苏梦枕轻声问她。 ☆、41 江容自觉脾气挺好, 问不出就问不出呗,反正她知道江无缺绝不会害她就是了。 所以此时此刻, 她绝对谈不上生气, 顶多是有点郁闷。 “没有。”她撇了撇嘴, 朝苏梦枕如此否认。 然而问不出答案, 她到底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否认的时候, 她也没看苏梦枕, 只垂着眼咕哝了一句。 这模样落在苏梦枕眼里,其实和生气已经没多大区别。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思忖了许久, 也没想好合适的话来开口。 倒是江容, 郁闷了会儿后,就迅速用“无缺叔叔绝不会坑我”安慰了自己一番,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江容道:“对了, 昨夜我从风雨楼回来后,收到师兄的消息。” 苏梦枕立刻拉回心神:“神侯打算出手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幅度很小, 道:“是已经出手了。” 昨夜她从风雨楼回来, 与江无缺简单说了说苏梦枕要上门来拜会的事后,神侯府那边就传了消息过来。 诸葛神侯说, 铁手和冷血已经避开各大势力的耳目秘密离京,往东海去了。 因为海上销金窟的案子太过隐秘,在确认他二人离开京城地界, 离开蔡相爪牙势力之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如今三日过去,京中无异动,铁手也在约定的地点放出了信号弹,表示自己已经带着四师弟朝胶州方向去了,诸葛神侯放心不少,才开始通知他们。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相当机密的,除了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神侯府调查内容的人,其他人不宜知晓。 苏梦枕是知情人员,江容不用顾及太多,今日见面,就顺便提了一下。 “有铁二爷先前抓住那人引路,相信此次行动,不会有大问题。”他看得很准,但亦有忧虑,“其实销金窟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其暗中发展壮大至今的人。” “你是说隔壁那位方小侯爷吗?”江容问。 “他城府极深。”苏梦枕道,“这回露了七寸,总叫我觉得不太寻常。” 这个问题,江容也思索过很多次,毕竟江易和原随云撞上方应看发火那次,委实巧合得很。 然而就算抛开这个不谈,海上销金窟也总要收拾,所以哪怕有所怀疑,神侯府那边还是加快了收拾的动作,以免真被他查出点什么来。 换句话说,哪怕这真是方应看设下的圈套,为了早日拔除海上销金窟,神侯府只能往下跳,否则失了先机,将来再动手,可就更难了。 “师兄肯定也会防备的。”江容比较乐观,“我相信师兄的能力。” “这倒是。”苏梦枕点头,“神侯既已出手,想必便做好了准备。” 两人说到这里,之前随江容一起出门买东西的林仙儿忽然寻了过来。 这丫头平日里安静少言,乖巧听话,很少在这种有客来访的时候出现,是以她忽然过来,江容还愣了愣。 “怎么了?”江容问她。 “姑娘先前在河边弄脏了衣袖,说回来换的。”林仙儿垂眸细声道,“衣服仙儿备好了。” 江容一拍脑袋:“哦对,我给忘了。” 说罢她就起身,跟苏梦枕说了一句稍等,而后随林仙儿回自己起居的院落换衣服去了。 林仙儿清楚她的喜好,给她挑衣服的时候,从来都拣那些简洁的款式,方便她随时出手。 今日也是一样,江容换完,都没有揽镜自照一番就点了头说很好。 林仙儿很高兴:“姑娘满意便好。” 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江容发现这丫头并没有什么要黑化的迹象,反而勤勤恳恳,把她交待的所有事都做得相当认真。 因此,她也就放下了大半的防备心,待其更亲厚了些。 “满意满意。”她伸手拍了下林仙儿的脑袋,道:“行了,你也累了一早上,去休息会儿吧。” “容姑娘呢?”林仙儿忽然抬起头,“要回花厅去吗?” 江容有些疑惑:“对啊,怎么了,你还有事要说?” 林仙儿咬了咬唇,一脸忐忑。那模样跟江易刚救下她带进京城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第95页 江容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在意,毕竟过了最开始那段时间后,林仙儿已经没那么害怕自己会被送走了。 她想了想,道:“你若是有话对我说,不妨直言,不用这般犹豫,也不用怕我生气,我没那么容易生气的,你放心。” 这话可能安抚到了林仙儿,以至于林仙儿一听完,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准备开口了。 林仙儿道:“我方才路过厨房,听到了江宫主吩咐府中侍卫送信回移花宫。” 江容神色一顿,道:“哦?你听到什么了?” 林仙儿实话实说:“江宫主似乎打算让移花宫重入江湖,帮金风细雨楼。” 这话倒还真让江容惊讶了片刻,因为江容比林仙儿更清楚,江无缺和移花宫这些年不问任何江湖事的态度。 她是真没想到,这趟来京城,竟会让江无缺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不过—— “这其实也是好事。”江容道。 林仙儿闻言,表情更加纠结。 她望着江容,目光难得复杂,道:“苏楼主今日上门来,江宫主就做了这个决定,奴婢……奴婢觉得不太对。” 江容:“???” 林仙儿继续:“金风细雨楼如今在京中与六分半堂已成水火之势,苏楼主这个时候借着容姑娘见江宫主,还叫江宫主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他是不是……” “是不是?” “他是不是一早就是为了见江宫主,好拉拢移花宫入局,才允许姑娘接近为他诊治的?” “……”等等,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我听说他是个很不好接近的人。”林仙儿说到后面,竟也不太紧张了,“从前还未跟着姑娘时,我就听说过他的许多事迹。那么多大夫都拿他无可奈何,偏偏姑娘要治,他就肯了,这其中未必半点图谋都没有。” “总之……我觉得姑娘还是防备一下为好。” 江容无语。 虽然之前海上销金窟一事,她基本已经见识到了原本应该成为反派的原随云在猜测反派意图上的天赋,对他们这类人不走寻常路的头脑有了一定的认识,但这会儿听到林仙儿这一席话,她还是很恍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件事也不能相提并论就是了。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望着自己的豆蔻少女,江容嘆了一声,道:“仙儿。” 林仙儿立刻直起腰板:“是。” 江容按住她的肩膀,稍稍弯腰,将自己的视线拉至与她平齐,方才继续开口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希望我安全才这么说的。” 凭林仙儿的聪明,哪会听不出,后面的话才是重点,所以她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等着江容说下去。 果然,下一刻,江容就语气一转,道:“可你不该这么揣测苏楼主,他的确很需要帮手,很需要力量来帮他对抗六分半堂,但他绝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他是擅谋略,但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相处,才会知道,这到底是谋略还是真心。” “我把他当朋友,他也把我当朋友。我跟他往来至今,别的不敢如何保证,但至少可以保证,他待我是真诚的。” “你可能不知道,当初他愿意让我治,还是我在我师兄的宴会上逼得他答应的呢。” 林仙儿还是皱眉:“可是江宫主——” “叔叔不是傻子。”江容严肃道,“叔叔接手移花宫的时候,移花宫还是江湖上最如日中天的势力之一,可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带着移花宫所有弟子避世。” “他和我爹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倘若苏楼主真如你所说,从一开始就打着靠我接近叔叔的主意,那叔叔绝对不会半点察觉不到。” “这些年来,试图接近他的人,可一点都不少。” “说实话,你告诉我移花宫打算重入江湖,我也很惊讶。”说到这,江容忽然笑了一声,“可叔叔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就算苏楼主真的存了说服他出手帮忙的心思,能打动他,让他答应下来,那也是苏楼主的本事。” “像你那样揣测,不仅是看低了苏楼主,还看低了叔叔。” 林仙儿沉默不语。 江容知道,她这是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 于是江容也没有再言其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转身离开了这间院子,往前头花厅方向过去了。 没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林仙儿追了上来。 林仙儿不通武,跑得急了,就跟早上出门时那样喘得厉害。 江容到底不忍,在走进花廊之前停下了脚步,侧身站定,等她追过来。 林仙儿是想通了,来承认错误的。 她耷拉着脑袋,也不敢看江容,软软地喊了声容姑娘,声音细若蚊蝇,一副怕江容生气的模样。 不过江容其实没生气。 江容知道,这丫头也是出于关心自己,才鼓起勇气说那些话的。 现在她喊了自己一声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江容看在眼里,也有些心软。 “你叫住我,是还有话没说?”江容问。
第96页 “我……”林仙儿把头垂得更低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么想苏楼主,容姑娘千万别生我的气。” “行啦,以后别这样就好。”江容缓了语气,“你去忙吧。” 她话音刚落,林仙儿就嗯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回去了。 而江容站在花廊入口处看了一小会儿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的时候,她顺便朝身后瞟了一眼,道:“我说苏楼主,你这一身药味站在那,哪怕武功再高,我都很难发现不了呀。” ☆、42 江容很清楚, 苏梦枕必定听到了林仙儿追过来之后,她二人发生的对话。 为了替林仙儿解释明白, 之后她干脆没瞒着苏梦枕, 把主僕二人更早的对话, 以及林仙儿的担心都说了一遍。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江容道, “可能是从小过得苦, 所以防备心比较重。” “不过我已经和她说清楚, 把误会解开了,还望你包容一下。” 苏梦枕听到江无缺打算让移花宫重入江湖,亦相当惊讶。 沉默片刻后, 他才苦笑一声道:“这不能怪她, 倘若是我她,在此时听到江宫主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也会怀疑‘苏梦枕’是不是一早有此图谋。” 江容松了一口气:“总之你不怪她就好。” 苏梦枕道:“她爱主心切, 我如何怪得?” “不过……” 江容听到这句不过, 立刻睁大了眼。 他嘆了一声,继续道:“不过她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考量, 也很难得。” 江容心想那是当然, 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被江易救了下来,她这个梳头丫鬟, 将来多半就是武林中最腥风血雨的女人了。 “仙儿她的确很机灵。”江容说,“就是命不太好。” 苏梦枕想了想,道:“那也不尽然, 好歹她遇上了你。” 江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愣了一瞬,愣过之后,她立刻笑起来,问他:“呀,苏楼主这算是拐着弯夸我吗?” 苏梦枕侧首瞧了她一眼,也笑了。 “不算。”他说,“本是夸你,何来拐弯之说?” 从神侯府初见至今,江容与他也认识了好一段时间。 但认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来。 其实他平时也不是完全不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容总觉得,此刻的他,要比那些时候笑得高兴。 思绪飘到这里,江容自己也高兴起来。 …… 林仙儿没有听错,江无缺的确是存了让移花宫重入江湖的心思。 之后秋风萧瑟的一个月里,宅中信鸽往来不断,江无缺变得极忙碌,偶尔连饭都不能与他们一起吃。 同样忙碌的还有江易。 在原随云的帮忙下,他可以说是迅速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可以着手慢慢扩大自己的生意了。 因此,秋天伊始,他就一改先前的懒散,出门出得愈发勤快。 碰上那种他心里没什么底的生意时,他还会带上原随云一道,美其名曰用来压阵。 原随云也不拒绝,该帮的时候绝不含糊,半点不介意自家山庄的名头被拿去用。 鑑于他明年就正式执掌无争山庄了,他乐意借出这个名头,江容也没有跳出来说不合适的道理。 何况就她观察下来,原随云待江易,还是挺真心兄弟的。 偌大一座宅子,每天都闲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她。 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持续太久,九月底的时候,得了江无缺吩咐的移花宫弟子,把她要的医术典籍全送了过来。 移花宫几百年家底,积累至今,什么杂学都能寻出一二。 医术这种本来就属于移花宫传承的东西,光是把相关典籍全寻出来,就费了好几日的功夫。 所幸移花宫早年的骇人名声够响,一群弟子整理完,将其运送入京的时候,一路都十分顺利。 饶是江容早有心理准备,见到这前后三车的医书,第一反应也是傻眼。 “居然、居然有这么多吗?!”她睁大了眼睛,问江无缺。 “移花宫有学医的传统,历任宫主,都留了行医的心得札记,我琢磨着你应该用得上,就让他们一起送来了。”江无缺说。 江容跳上车粗略一翻,发现的确有很多字迹不一的心得札记。 作为一个医者,她比江无缺更明白这些札记的价值。 她大喜过望:“用得上用得上!” “那就行。”江无缺见她高兴,心情亦愉快起来。 “还是无缺叔叔最好!”江容从车上跳下来,撒娇撒得无比诚恳。 换了平时,江无缺早因为这话乐开了,结果今日他却一挑眉,道:“是吗?” 江容:“???” 他抿一抿唇,笑得意味深长:“别回头见了你爹,又立刻把我抛脑后了。” 江容:“!!!” 什么意思?难道她爹也要来京城吗?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江易之前跟她说过,在他准备往京城来的时候,江小鱼和苏樱也正要离开江南出去玩。 不过他们是去哪来着……西沙还是扶桑?
第97页 “我爹不是带着我娘出海去了吗?”江容问,“按他俩的习惯,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回来的吧。” “按他俩的习惯,确实是这样的。”江无缺道,“不过人生难免意外。” 江容观他表情听他语气,就知道此意外非彼意外,便也没着急,只继续问:“那他们现在是准备回来了?” 江无缺点头:“你爹信上说,他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 “我娘也来了?”她又问。 “这世上有谁能把他们分开?”江无缺反问。 江容:“……” 怎么回事,还带帮忙秀恩爱给小辈看的?! 不过话说回来,江小鱼和苏樱感情有多好,她作为女儿,也是十分清楚的。 算算日子,他们一家三口,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聚了,现在他们要来京城,江容自然雀跃十分。 雀跃之余,她还有些庆幸:“幸好当初挑宅子的时候挑了座大的。” 江无缺朗笑起来,说其实就算小一些也无妨,因为你爹娘肯定不会久住。 “按我对他们的了解,这趟来京城,八成是有事。”江无缺道,“但他信上没说明白,咱们也只能等了。” “也对,一般没事的时候,他们不太想起我。”江容顺势把话题拉了回来,“所以还是叔叔最疼我呀。” 这话半真半假,叔侄二人皆心知肚明,无奈江无缺听着就是顺心。 他伸手揉了揉小侄女的发顶,道:“你这嘴还真是越来越甜。” “说起来,等你娘来了,可以让她也替苏公子诊一诊脉。”江无缺又道,“说不定她会有另外的法子。” 江容连连点头,因为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苏樱和万春流都说她已经把他们那一套学得差不多了,但她到底年轻,经验见闻远不及他们。 现在苏樱要过来,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实战请教”的好机会。 怀着对父母到来的期待,江容蹲在家中,沉下心看了半个月的移花宫医典。 诚如苏樱所说,医道的流派,分得亦十分细緻。 这种区分,更多的体现在大家的思维方式上。举个例子,一个人中毒,按万春流和苏樱的习惯,应该是开解毒的药方;而按移花宫医术的思路,则是想办法把毒物引至病人体外。 江容静心看了半个月,对移花宫常用的手段差不多有了认识。 她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提到的许多法子,都是她不曾接触过,但十分有用的。 只是相比一般的医者,移花宫的办法,总会多几分凶险。 托幼年时期无法正式开始练武时看各类武功秘笈练出的速度之福,整整三车的书,半个月下来,她就看掉了一小半。 因为需要林仙儿负责帮她整理,闲暇时刻,她还顺便教了林仙儿认字。 以林仙儿的年纪,读书认字,已略显晚了,但她到底聪明,学什么都是飞快,认字也不例外。 七日下来,基础用字,她就认得差不多了。 江容很满意,又找了两部基础的药典给她,让她自个儿学着辨认。 等江小鱼和苏樱抵达京城的时候,她已经能帮着江容誊抄药方了。 江容觉得,这么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光是梳头,实在是浪费,左右现在她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那多教她一点东西,也没什么不好。 是以与她阔别许久的父母踏进这座宅院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给林仙儿讲基础药理。 过来通传的僕役本想把好消息告诉她,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她手势阻止了。 僕役无法,只能在旁候着,等待她讲完这一段。 讲完之后,她喝了一大口水,示意门口的人开口。 “怎么了?”她记得今天江易和原随云都出门了,“叔叔有事找我?” “是、是江小鱼江大侠来了!” 江容:“……”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林仙儿先急得跳了起来:“都怪奴婢耽误了容姑娘的功夫!容姑娘快去吧!” 江容放下杯子起身,让林仙儿不用紧张。 “我爹娘又不会因为耽误了这一小会儿就不认我。”她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身上的衣袍,往院外走去。 过来通传的僕役见状,立刻跟了上去,说江大侠他们现在都在正堂里呢。 江容:“叔叔已经去了?” “是,江宫主正逗江大侠带来的那位小少爷呢。”僕役如是答。 江容:“???” 等等?!什么小少爷?难道她爹她娘给她生了个弟弟吗?! 当然,这个不靠谱的想法,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 否定之余,她也加快了脚步往正堂方向过去。 宅中僕役没有胡说八道,还没真的进去,她就听到了江无缺的感慨声。 江无缺道:“我原以为容容小时候够安静了,没想到这孩子更安静。” 江容:“……”怎么还比上了? 这样想着,她快步拐入正堂,打算一看究竟。 甫一进门,她就率先看到了此刻正坐在江无缺腿上的那个白衣小男孩。
第98页 小男孩看着大约四五岁年纪,但眉宇间竟没什么稚气,五官之精緻,几乎能和小时候的江易媲美! 江容:?妈呀,这可不像捡的,我爹不会从哪里偷了个漂亮小孩吧? ☆、43 江容一进正堂, 正堂内的人便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爹,她娘, 她叔叔, 还有坐在她叔叔腿上那小孩。 大大小小四双眼睛全看过来, 其中还有个不认识的, 便是江容, 也有些不自在。 但这不自在只持续了半瞬。半瞬过后, 江容便大步走了过去。 “爹,娘,叔叔。”她分别喊了这么一句, 而后在江无缺面前站定, 有些好奇地扫了那白衣小糰子一眼,道:“这是——?” 先回答的是江无缺。 江无缺道:“这是你爹娘带来,打算让你养的。” 江容:“???” 等等, 什么叫让她养? 眼见她表情顿住, 江无缺才笑了一声道:“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江容:“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一边问,一边将目光转向自家老父亲。 江小鱼沖她挑了挑眉, 又拍拍他与苏樱中间空的那张椅子, 示意她过去坐下。 亲爹发话,江容不敢不从, 立刻乖乖过去坐下了。 相比还在卖关子的江家兄弟,苏樱倒是没怎么逗她,见她过来坐下, 便拉过她的手,朝她解释起来。 苏樱道:“阿易应该告诉过你,我跟你爹之前出海去了。” “呃,是告诉过……”江容点头。 “我们在海上出了点意外。”苏樱语气淡淡,勾勒出的却是一段十分惊心动魄的故事。 原来她和江小鱼去扶桑走了一趟后,又沿着扶桑岛一路往南去了。 可惜路上他们碰上了一场大风浪,差点把整艘船掀翻。 若非江小鱼武功足够高强,在紧要关头稳住了这艘船,让它维持住没有彻底散架,那一船的人,可能都要葬身大海了。 江容听得目瞪口呆:“后、后来呢?” 苏樱笑道:“船漂在海上,舵毁了大半,我们控制不了方向,只能顺着海水漂。” “好在船上的水和食物都在,不至于饿死渴死。” 这倒不是苏樱为了安慰女儿特地往轻松里说。 事实上,就算当时处在那样一个情况下,苏樱也没太担忧过,她相信江小鱼总会有办法带人脱困的。 这种信任持续了二十多年,没有一天变过质。 而江小鱼也很对得起这信任。 船漂了四五天后,他看见远处有闪动的火光,观察了一下,似是另一艘船,可惜方向不是他们这,怕是过个一夜就要离开他目光所能及的范围了。 为了不彻底迷失在海上,他取了几块木板,在水面上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试图引起那边的注意。 江容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起,江小鱼从前给她讲过,他小时候为了躲避四大恶人对他的残酷训练,曾偷偷熘至玉虚峰附近,用几块石头搞出了一场雪崩,把恶人谷外的猛兽全埋进了雪里,自己则迅速躲到雪沖不进去的谷里去,让杜杀抓不到新的狼跟他搏斗。 只是这件事的结局十分惨烈,杜杀抓不到狼,就亲自上阵了。 如今时隔几十年,他在海上又来了一遍儿时的手段,那动静有多大,江容几乎无法想像。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他江小鱼会干的事就是了。 “然后呢?你们得救了?”她问苏樱。 “是,得救了。”苏樱点头,“我们遇上的,是南海一座岛屿的岛主亲卫,他们把我们带回了他们长居的岛屿。” “岛主亲卫?”听这意思,那白糰子和那座岛有点关系? 这么一想,江容顿时觉得这猜测很有道理。 毕竟眼前的白糰子不仅生得精緻可爱,眉宇间的贵气,也不像是普通小孩能有的,出身富贵家庭,十分令人信服。 这样想着,她又扭头看了这小孩两眼。 她看过去的时候,这个安静的白糰子正好也在看她。 双方目光在空中相撞,他竟也没有躲闪,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有好奇,但很不明显,几乎能被人瞬间忽略过去。 江容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向苏樱确认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苏樱又点了点头,道:“不仅有点关系,他便是那岛主的儿子,他父亲即将油尽灯枯,临终前把他託付给我们了。” 江容:“……” 咦,这么惨的? “娘都救不了吗?”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娘是大夫,不是神仙。”苏樱嘆了一口气,同时亦不着痕迹地瞥了江无缺腿上那孩子一眼,到底没说下去。 江容作为她的女儿,看她表情,就差不多猜到了救不了的原因。 因为苏樱从前就说过,这世上的病人,只有一种是绝对救不了的,那就是自己存了死志,不愿再活下去的人。 但这样的原因,若是当着这孩子的面说出来,未免也太伤人了些。 她没说,江容也就没有问下去。 江容啧了一声,语气轻松道:“好吧,知道不是我爹从哪里偷来的,我就放心了。”
第99页 江小鱼本来高高兴兴地听着娇妻爱女说话呢,哪料得到女儿会忽然给他来这一句,直接给气笑了。 “你就这么想你爹我啊?”他侧身捏了一下江容的鼻子。 江容立刻服软:“我错了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不仅没松手,还道:“光是一句错了怎么够?” 江容:“……” 她没办法,只能继续服软:“那您说呗,要我怎么赔罪?” 江小鱼哼了一声,道:“去年过年我和你娘没来恶人谷,你欠了顿酒席,这回补上吧。” 江容其实很想反驳一句那是因为你们俩开开心心云游四海把女儿抛到脑后了,根本怪不得我,然而她鼻子还被捏着,只能想想。 “好说好说。”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今晚就亲自下厨,为您二位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准找你叔叔帮忙。”江小鱼补充。 “……”你对你女儿是不是太狠了? 过去许多年,他们一家人在恶人谷团聚的时候,江容都会下厨。 对江家来说,这早就是件约定俗成的事了,只不过从前在恶人谷,江无缺都会来帮忙。 说是帮忙,其实大部分比较累的活,都是江无缺在做;这回江小鱼说不准她找江无缺帮忙,她要忙的可就太多了。 算了,就当是庆祝他们出海遇上风浪但平安度过了吧,江容想。 她惯来乐观,这么一想,对一会儿就要去厨房忙活的事也没了任何怨言。 江小鱼和苏樱喜欢的菜式她都知道,做也熟悉,不是什么问题。 至于江无缺父子和原随云,那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个小白团喜欢吃什么? 江容眨了眨眼,转向对方,开口前还特地放柔了语调,问:“你有什么喜欢吃的?” 乖乖坐着的小白团终于有了点表情,道:“没有。” 江容:“?”没有? 苏樱解释:“阿城的意思是,他不挑食,你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江容:“噢,这样。” 苏樱又道:“不过我记得他挺喜欢鱼的,你可以蒸一条。” 江容并不意外,从小住在海岛上的人,肯定吃惯了水产,就跟她吃的最多的是各种野味一样。 “行,我记住了。”她点点头,“我一会儿让厨房出去买两条。” 话音刚落,她便发现那小白团又抬起眼朝她望了过来。 江容觉得他挺有意思,就沖他挑了挑眉:“怎么了?” 他坐得端正,表情也端正无比,比起孩童,反倒更像个老学究,道:“多谢。” 江容听到这句多谢,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她小声和边上的娘亲交流。 虽然她说得小声,但这句话似乎还是被对方听到了,以至于她们母女再看过去的时候,他那张小脸竟还浮起了一点微红。 江容恨不得捧起很脸仔细观察一番,为了不吓到对方,才堪堪克制住。 见她如此,苏樱干脆朝其招了招手,道:“来,阿城,到樱姨这来。” 江容:“他叫阿城?” 说话间,他已经听话地从江无缺腿上跳了下来,走到了苏樱这边。 苏樱弯腰把他抱起来,顺便对江容介绍他的大名:“他叫叶孤城,树叶的叶,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孤城。” 江容:“………………” 娘,您再说一遍呢? 可能是注意到了她表情凝固,苏樱还不解地挑了挑眉:“容容怎么了?” 江容:“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名字……这名字挺好听的。” “对,挺好听的。”她还重复了一遍,“而且挺特别的。” 苏樱信了,因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跟江容一样,觉得这名字实在特别。 毕竟一般人家,肯定不会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加上“孤”这种字。 “这名字和他们家住的那座岛有点关系。”苏樱道,“他们家住的地方叫飞仙岛,岛上有一座城,名白云,是南海最大的城池之一。” 江容心情复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真的是个好名字,她也得承认。 …… 被“我爹娘居然带着幼年白云城主来了京城”这个消息一刺激,江容一整天都很恍惚。 这种恍惚甚至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她钻进厨房开始做菜的时候。 原随云和江易一回来,跟长辈们打过招呼,就过来一起帮她了。 江容神情恍惚,难免引起他二人的在意。 “容容怎么啦?”江易是个藏不住话的,率先发问,“鱼叔和樱姨来了,你不高兴吗?” “我哪有不高兴。”江容当然否认,“我只是在想他们带来的那个小孩。” 原随云和江易显然也已经见过叶孤城,听她一说就立刻反应过来。 “你说那个南海来的小孩啊。”江易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第100页 江易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因为江小鱼和苏樱的意思很明确,他俩云游四海惯了,一直带着年幼的叶孤城,着实不方便,所以才会先送他来京城。 至于来了京城之后要怎么办,那权看江容和江无缺的意思,恶人谷或移花宫,挑一个让叶孤城住下安心练武。 “你要不喜欢,就让我爹带他回移花宫呗。”江易说,“我现在生意越来越忙,回去陪他的机会越来越少,有这小孩,倒也正好。” 江容说你误会了,我没有不喜欢他。 “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愿意跟着我爹娘离开南海。” 原随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飞仙岛白云城在南海算是有点名气,但放到整个江湖上,就相当不起眼了。 叶孤城的父亲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把儿子託付给江小鱼夫妇。 “我估计是他父亲临终前嘱咐过他。”原随云道,“不论如何,能跟着江前辈,也是他的福气了。” 江容:“……”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就算不跟,这小子以后也能让飞仙岛白云城驰名武林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她呼了一口气,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油锅上,“咱们还是赶紧把这顿饭做完。” 原随云当然应下,同时不动声色地靠近半步,道:“我不太会切肉丝,你帮我切一下吧,我来替你炸萝蔔。” 江容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和他换了个位置。 切完肉丝抬头,她恰好看见油锅里溅起的油星飞到他手上,让他眉头一皱。 她立刻明白过来,他肯定是考虑到这个才特地要跟她换的。 她本想过去换回来,但猜他不会愿意,就寻了块干净的毛巾,浸了冷水递给他,要他包住手再炸东西。 原随云没有拒绝,却道:“那你帮我包一下?我腾不出手。” 江容:“噢,好。” 冰凉的毛巾裹上去不是什么问题,但裹到最后,还得他自己握住另一头才行。 江容见他聚精会神,就先帮他按了会儿,等他炸完锅里那几块,才把另一头交到他手上。 他笑了笑,道:“多谢容容。” 江容把切好的肉丝给他,说明明是我该谢你。 他假作不知地接过,面上笑意却更深了。 三人合力,总算在月上柳梢时分,做完了一整桌菜。 这一整桌菜,可以说是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然而江容本人不太满意。 不满意的点在她为叶孤城蒸的鱼。 “京城不比南海,没有海鱼。”她说,“街上只买得到汴河里的鱼,我蒸了一条,觉得泥味有点重,剩下两条我就红烧了。” 叶孤城大概没想到她还考虑了这些细节,面上表情一顿,眼神也流露出了几许惊讶。 好一会儿后,他才朝江容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苏樱也附和:“阿城乖得很,吃东西不挑的。” 江容:“那就好。” 吃饭期间,江无缺随口提到,叶孤城的根骨很不错,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江小鱼立刻点头贊同:“没错,我在白云城初次见他时,就觉得他天赋相当不一般。” “有多不一般?”江易好奇。 “跟容容差不多,你说呢?”江无缺反问。 江易:“……”你们聊,你们聊,我就不参与了。 相比他的惊讶,江容听到江无缺这句评价,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那可是将来一剑飞仙的白云城主啊,天赋能不好吗? 这样想着,她又侧首瞥了正安静吃饭的叶孤城一眼。 叶孤城年纪虽小,对目光却十分敏感。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而后顿住动作,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明显的疑惑,像是在问她看自己做什么。 江容觉得有趣,就撑着脸问他:“怎么样,菜还合口味吗?” “你是南海人,是不是没怎么吃过这些?” 叶孤城思索了会儿,诚实地点了头。 点完头后,他又认真补充:“但很好吃。” 江容很满意:“那就行。” 江小鱼在边上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对完话,眉毛一挑,道:“看来容容挺喜欢阿城。” 江容:“……”讲道理,可爱又有礼貌的白糰子谁不喜欢呢,但这不是你把人扔给我养的理由啊爹! 当然,吐槽归吐槽,从理智上来说,她也觉得,叶孤城年纪太小了,不适合一直跟着她爹娘云游四海。 如果他能去恶人谷或移花宫安心练武,那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至于到底是恶人谷还是移花宫,那也不用着急现在就定下来。 如此想着,江容放下筷子道:“无缺叔叔应该已经告诉您了吧,我和他暂时都得在京城住着。” “既然如此,不如让阿城也先住着,回头事情处理完了,他乐意去移花宫就跟无缺叔叔回移花宫,他乐意去恶人谷,我就带他回崑崙山,如何?” 江小鱼:“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苏樱也点头:“对,看阿城自己愿意去哪吧。”
第101页 “不过——”江小鱼语气一转,“我听无缺说,你留在京城,是为了你一个病人?” 江容没多想,直接点头承认道:“对,我接了个病人,我想治好了他再回恶人谷。” 江小鱼:“要是很难治的话,不如修书去江南,把万伯伯请来,他最喜欢钻研疑难杂症,把病人交给他,你直接回恶人谷去都行。” “呃……” “你不是很喜欢恶人谷么?” ☆、44 江小鱼提的这个建议, 江容并不是没想过。 她知道自己算是得了万春流真传,但若真要与其比, 还是短于见识, 从而弱了一筹。 所以, 如果把苏梦枕交给万春流, 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觉得凭万春流的脾气, 治个两天, 可能就要被苏梦枕气到骂娘了。 他因早年在瘟疫中治死过人的事,对病人听话这一点,要求格外高。 从前在恶人谷时, 江容就见识过他骂那些过来求医还不遵医嘱的恶人, 一骂就是半个时辰,还每一句都不带重样的。 那个时候,江易还偷偷跟她感慨过:“万前辈太凶了吧!” 江容深以为然, 并认真劝告:“所以你哪天生病的话, 一定要听他的话。” 江易把头点得飞快,说让她放心,他还不想被骂得在恶人谷抬不起头来。 思及此处, 江容总算抬起头, 重新对上亲爹的目光,道:“我这病人, 不太适合交给万前辈。” 江小鱼似来了兴趣:“哦?为什么?” 他不仅问,他还要猜:“因为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和你三师兄有交情?” 江容:“……不是。” 她艰难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考虑, 把给苏梦枕治病的难处一条条列出来,末了道:“万前辈年纪大了,请他过来,我觉得不妥。” 江小鱼听完,嗤笑一声道:“这么说来,你给他治病,还得随着他方便来,那你这大夫当得是不是太委屈了点?” “医者救死扶伤,本就是功德一件,从来只有病人尽力配合的道理,哪有你这么反过来的?” 江容被他这番无懈可击的逻辑击败了。 她必须承认,在给苏梦枕诊治这件事上,从一开始她就让了步。 但说实话,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委屈的,毕竟救下苏梦枕,意味的可不止留住他这条命。 她是真的很钦佩这个人,希望他活下来,继续为江山社稷和武林安平做贡献。 她嘆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江小鱼。 江小鱼听罢沉默良久,道:“无缺说你长大了,看来是真的。” “长大不好吗?”她反问。 “当然不好。”江小鱼给出了一个令她没想到的答案,“我和你娘宁愿你什么都不懂,好好待在恶人谷过你的悠闲日子。”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武林安平,崑崙山外,自有他人去做,不需要她一个小小的恶人谷主操心那么多。 事实上,这么想的不止江小鱼和苏樱。 就算是曾经的第一侠客燕南天,怕是也一样如此希望。 可江容还是长大了,懂事了,考虑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緻了。 江小鱼觉得遗憾。 因为他是过来人,他很清楚,需要考虑的事越多,他的掌上明珠就越难真正快乐。 想到这里,他果然还是无法泰然处之。 他横了宝贝女儿一眼,顺便冷哼一声。 江容被他这幼稚的行径震惊了,哪来这样的爹啦! 可开口的时候,她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您真的不用担心我啦,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更何况您和燕爷爷都教过我,做人当讲信用,答应了人家的事,我肯定得做完啊。” 哪怕她已经把所有理由都摆上檯面,还处处有理,但江小鱼仍旧觉得气不顺,连带着对苏梦枕都有了点意见。 见他如此,江容理智地没提想让苏樱去替苏梦枕看一看的事,乖巧地夹了好几筷他爱吃的菜给他。 如此哄了半个晚上,又是夹菜又是捶腿的,她这位操心老父亲的脸色才好看一点。 相比亲爹,亲娘的反应没那么大,甚至还笑眯眯地劝了江小鱼几句。 “容容有自己的主意也是好事啊。”苏樱道,“否则将来我们过身,你在九泉下能安心?” 江小鱼:“……” 江容也:“……” 她无奈扶额:“不是,娘,这种例子不能随便举的。” 苏樱说无所谓,做大夫的,看惯了生老病死,早就能淡然处之了。 何况父母子女之间,一方成长,总归是伴着另一方的老去的。 江容:“这我不管。” “反正爹在我眼里最英俊,娘在我眼里最美!” 听到这句,江小鱼才绷不住笑出来。 他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道:“也就一张嘴甜。” 江容看他已经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当即捂着脑袋躲到苏樱身后,沖其撒娇:“娘你管管他,哪有他这么欺负亲女儿的!”
第102页 撒完娇,她又拉着苏樱央求,说一年多没见了,今晚想跟她一起睡。 苏樱:“好好好。” 江小鱼:“?”你哄了我半天,最后还把你娘拐走了? 当天夜里,母女二人洗漱过后躺在一道,聊了不少事。 其中包括叶孤城父亲病重託孤一事。江容猜得不错,那位老白云城主,的确是自己都已经不太想活了。 “他缠绵病榻太久,我倒是可以出手吊住他这条命,但那样昏沉不知年月,神志不清也无法离开床榻的日子,他不愿意过了。” “你爹说他是个骄傲的人,我们应当尊重他的选择,再完成他的遗愿,好好照顾阿城。” 江容听得慨然:“……爹说得对。” 苏樱:“其实我猜阿城也知道这个,但这孩子心思沉,他不说,我也就没有跟他聊过这些。” 江容想了想,说这或许会成为他的心结,阻碍他将来在武道上的进步。 “所以还是得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说一说。” 在叶孤城身上,苏樱颇体会到了一些教养孩子的无奈。 相比之下,她的亲生女儿,从前似乎完全没让她和江小鱼操过心。 若非如此,江小鱼也不至于为了留不留京城的事有这么大反应。 “容容。”她叫了江容一声,“你跟娘说实话。” “啊?什么实话?”江容有点懵。 “你是不是钟意那位苏公子?”苏樱问,“所以才坚持留在京城治他的?” 江容:“???” 她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不是,您怎么会这么想啊?” 苏樱按住她的手,侧身与她面对面,道:“你告诉娘,是还是不是。” 江容:“……我的确非常想救他,也非常钦佩他,但我和他只是君子之交,您想到哪里去了?” “那他对你呢?”苏樱又问,“他对你也只是君子之交?” “不然呢?”江容理所当然,“虽然金风细雨楼上下基本都希望他的婚约不作数,但他确实是有个未婚妻的。” 她这么一说,苏樱也想起来了,京中两大势力,的确是有一道婚约的。 “六分半堂的雷大小姐?”苏樱顿了一顿,“那倒真的巧了。” 江容:“???”什么巧了? 苏樱解释:“雷大小姐身体不好,长居江南,前几年曾找上慕容山庄,托他们给我递话,向我求医。” 江容:“……还有这回事?” 惊讶过后,她立刻问苏樱:“那您治了吗?” 苏樱摊手:“她想有一具可以习武的身体,这个我帮不了她,只能劝她宽心。” 江容:“她怕是很难听这句劝。” 苏樱惊讶:“你怎么知道?难道苏公子还跟你提过他这位未婚妻的性子?” 江容:“……”当然没有,可我看过小说。 但话不能这么说,琢磨了一下后,江容道:“我听人说过她无法习武,但她还是为此大费周章找上了您,可见这对她来说,就是一块无法痊癒的心病。” 苏樱嘆气:“是,她的确非常执着。” “算了,不说这个了。”江容对雷纯没太大兴趣,转而说起了自己在京城的其他见闻。 母女俩就这么聊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双双起晚。 不过江容相当高兴,因为她说服了苏樱过几日随她一起去风雨楼给苏梦枕看一看。 她理由充足:“您和爹不是都希望我别掺和京中的事嘛,早日治好他,我就早日不掺和了呀。” 苏樱还能说什么,只能应下。 第二日上午,林仙儿替她们母女梳头时,苏樱顺口问了一句:“阿城,我是说我们昨日带来的那个小孩起了吗?” 林仙儿:“叶少爷一个时辰前就起了,现在正在看原少庄主练剑。” 苏樱:“咦?看来他对剑感兴趣。” 江容毫不意外:“那就让他学剑吧,反正恶人谷和移花宫都不缺剑谱,现在随云也在,还能顺便教教他。” 苏樱作为母亲,对这个女儿不可谓不了解。 她记得江容从前和原随云一直关系淡淡,可现在听语气,似乎不太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干脆直截了当问出了口:“你和小原如今相处得挺好?” 江容:“是不错。” 话音落下,林仙儿也替她们母女梳完了头,江容拉着她起身往外走,说您不是念着阿城吗,去看看呗。 叶孤城的确在看原随云练剑,还看得很认真,一双黑亮的眼睛眨都不眨,生怕错过些什么。 那表情叫江容忍不住觉得,这小子果然是个天生的剑客。 她和苏樱过去后,他的目光也没从原随云的剑上移开。 不过渐渐地,她注意到他似乎皱起了眉。 这小孩一般情况下都没什么表情,忽然皱起眉,其实十分明显。 江容觉得奇怪,难不成他这么小就已经看得出原随云剑中不足了? 就算他将来有天外飞仙之名,也不至于吧……?
第103页 因为实在疑惑,她干脆在他边上蹲了下来,问他为什么皱眉。 叶孤城偏头看了看她,又看看原随云,好似明白了什么,道:“你过来后,他出剑慢了半瞬。” 江容:“???” 叶孤城:“他在看你。” 江容:啊? 苏樱:噫。 ☆、45 叶孤城说这话的时候, 声音并不太大,然而还是让此刻聚在花园中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苏樱更是瞬间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 将目光投向了尚在练剑的原随云。 苏樱没怎么学过武, 但她从小被魏无牙这样的高手养大, 后来又嫁给了江小鱼, 对许多武学的招式都有一定理解。 她或许看不出叶孤城口中的“慢了半瞬”, 可叶孤城说完之后, 原随云动作一顿,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那反应,基本坐实了叶孤城那句话, 叫苏樱很难忽略。 而原随云被苏樱这么看着, 亦很难再继续练剑。 他想了想,收起剑垂眸走过来,向苏樱行了一礼, 以示晚辈对长辈的尊重。 至于叶孤城那句话, 他既没有应,也没有反驳。 相比这般淡定的他,江容这个影响他出剑速度的人, 反而有些不自在。 因为江容知道, 叶孤城在剑术上的天赋远超常人,不能因为年龄太小就不当回事。 他既开口说了, 还说得这么笃定,那九成九是真的。 江容:“……”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在看她”, 应该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觉得跟亲娘站在这一起探讨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尴尬了,于是在原随云过来跟苏樱打完招呼后,她就果断地转移了话题重点。 江容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 她仍旧蹲在叶孤城身边,偏头对这语出惊人的小孩道:“看来阿城是真的对剑十分感兴趣。” 叶孤城点了点头。 江容立刻继续道:“你从前学过剑吗?” 这回叶孤城摇了头,但摇完之后有补充:“看过剑谱,见过父亲出剑。” 江容作世外高人状,一脸高深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个有天赋的,我不会看错。” 叶孤城听到这样的夸奖,居然也没有很高兴。 相反的,他还有些苦恼:“但我还不能用剑。” 江容:“?” 他继续苦恼:“太重了。” 江容:“……” 这位白云城主,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年几岁! 不过话说回来,他连练剑打基础是从木剑开始的都不知道,足以证明他是真的从未学过,全靠过人的天赋在观察原随云练剑了。 江容不得不服。她望着眼前这张一团稚气的小脸,道:“你还小呢,得先用木剑,回头我给你削一把用着。” 叶孤城想了想,问:“麻烦吗?” 江容摆手:“不麻烦,顺手的事。” 一大一小对话下来,倒把苏樱和原随云晾在了一边。 苏樱是何等眼力啊,哪能发现不了她在刻意绕开叶孤城之前说原随云在看她的事。 再看原随云,被点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竟更加大方。 苏樱看在眼里,觉得有点意思,干脆没开口,静等原随云的反应。 结果原随云竟也没提之前这一茬,一出声就接上了江容和叶孤城的话题。 原随云道:“既然木剑有容容准备,那阿城练剑时遇上什么困惑,可以随时来问我。” 叶孤城抬头看了看他,认真地道了一句多谢。 原随云笑着表示不用。 如果不是这些年来阅人无数,苏樱恐怕也会被带偏注意力。 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原随云看自家女儿的眼神,就大概明白了。 这小子绝对喜欢她家容容,只不过察觉到了江容可能并无此意,便将心思稍掩了掩,甚至在这种时候都顺着江容把话题带到了叶孤城身上。 苏樱必须承认,原随云算是选对了策略。 因为江容显然还没在儿女情长上真正开窍,在这种情况下,他若直接表明心意,多半只会落个被拒绝的结局。 至于是毫不犹豫的拒绝还是深思熟虑的拒绝,那没什么大区别。 平心而论,原随云相貌好,家世好,武功好,人也算是与江容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这两个年轻人都称得上合适。 但苏樱不打算就此发表什么意见,她觉得这些条件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江容自己如何想。 这么想着,苏樱终于开了口。 苏樱叫住江容,让她先别忙着木剑不木剑的了。 “走,陪娘吃点东西去。” 江容刚要站起来说好,原随云就先接了话。 原随云道:“厨房今早熬了小米粥,很是香甜,伯母与容容不如先去花厅坐会儿,我让他们热一些送去。” 这话介于应有的殷勤和刻意的讨好之间,但并不叫人讨厌,所以苏樱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那就麻烦小原你了。”她说。 “应该的。”他微笑着,一派彬彬有礼的模样。 之后苏樱和江容就带着叶孤城去了花厅。
第104页 叶孤城已经吃过早饭,但江容要抱他一起过去,他也没拒绝。 他安静地趴在江容肩头,眼神定定,似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江容一偏头就看到他如此表情,只觉这小子和同龄人相比真是沉静得过了头,不愧是将来当上南海霸主,还跟人密谋造反的人。 她有点好奇:“阿城,你在琢磨什么呢?” 叶孤城说他在想原随云练的剑。 “为什么一看你就变慢了?” “……”你怎么还没忘! “之前别人来的时候没有慢。”他还越说越肯定。 见江容不语,他又根据自己的思路猜测了一下:“是因为你比他厉害吗?” 江容:“……”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十分艰难地开口:“呃,我是比他厉害一点吧。” 叶孤城的眼睛瞬间亮了,面上沉静之色一扫而空:“你用剑吗?” 江容冷酷否认:“不,我只用戟。” 叶孤城相当遗憾,又恢复了安静不再开口。 而江容一面抱着他,一面还要观察一旁的苏樱听到他们对话的表情。 出乎她意料的是,苏樱相当平静,见她看过来,还朝她挑了挑眉。 江容:“……” 三人进了花厅坐下,问过上茶的侍女后,才知道江小鱼一早就跟江无缺出门去了,好像是要去拜访谁。 “拜访?”江容立刻想到江无缺刚来的时候,坚持要备好礼物去神侯府的事,“那应该是去找我三师兄吧,爹也真够着急的。” 苏樱:“无缺都告诉我们了,你入京后,神侯对你一直颇为照顾。” 江容点头,真情实感道:“师兄待我真的很好。” 说话间,通知完厨房的原随云也寻了过来。 江容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叶孤城之前说的话,以至于有些紧张。 相比之下,原随云反而淡定得像根本无事发生,一过来就笑吟吟地告诉他们,厨房已经在温粥了,一会儿就送来。 江容:“好、好的。” 苏樱看他一直站着,忙道:“小原也坐吧。” 原随云应了一声,走到江容身旁坐下。 就在江容紧张又煎熬的时候,花厅外,忽然跑来一个当值的看门守卫。 那守卫是来通传有客上门的,一进来就躬身弯腰道:“夫人,容姑娘,原少庄主,盛捕头来了。” 江容:“???” 我爹他们去了神侯府,无情却过来了? 虽然疑惑,但江容还是立刻表示:“快请。” 守卫应了一声,小跑着退了出去。片刻后,带着两个书童的无情就穿过亭台到了。 无情见到坐在她腿上的叶孤城和一旁的苏樱,目光一顿,露出了罕见的惊讶。 不过这惊讶也只维持了片刻,因为江容和苏樱坐在一起,还是能一眼就看出相似的。 他反应了过来,但开口时仍旧带着试探:“可是苏先生?” 苏樱妙手回春,在江湖上常被尊称为苏先生,从辈分来说,无情与她隔了两辈,这么称呼,不会把人喊老,也表达了尊敬,却是正好。 苏樱笑着应了,又偏头去看自己的女儿,道:“不给娘介绍一下?” 江容:“您不是都听到了嘛,无情,我大师侄。” 说完这句,她又立刻倒出疑惑:“对了,你怎么忽然来了?” 无情:“二师弟来了消息,他和四师弟已准备回程。” 铁手和冷血是去解决海上销金窟的,这会儿来了信说在准备回来了,那就意味着销金窟已破。 神侯府前后忙活了这么久,可算有了个结果,也是很不容易。 “世叔知道小师叔与江宫主挂心此事,便派我来通知一声。”无情道,“世叔还让江宫主放心,因为二师弟找到了一本名册,上头记录了他们在各种武林门派里安插的内应。” 对江容来说,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她听下来,却有了另一个疑惑。 “你特地来了一趟……所以我叔叔没去神侯府?”她问无情。 无情一愣,旋即答道:“没有。” 江容:“奇怪,那他带着我爹去拜访谁了……” 苏樱坐在一旁,抿了一口茶,施施然开口:“照我对你爹的了解,他肯定是让无缺带他去金风细雨楼了。” “你昨日为了说服我们让你留在京城治那苏公子,费了那么多口舌,还把他夸得天上有人间无,别说你爹了,我都想去见他一见。” 江容差点晕厥。 “不是。”她琢磨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我爹他……应该不是去砸场子找碴的吧?” “让你爹听到他准要气笑。”苏樱敲了一下她脑门,“你就这么想他?” 江容立刻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樱:“既然不是,就先陪娘吃完早饭,别的吃完再说。” 江容:“噢。” 苏樱又道:“放心吧,你爹不会对苏公子如何的,他不过好奇罢了,难道你还不准他好奇一下?”
第105页 好奇一下到底是多惊才艷绝的人物,才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钦佩上心至此。 ☆、46 送走前来告知好消息的无情, 又陪苏樱用过了米粥后,江容到底没忍住, 说想去金风细雨楼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樱挑眉:“你是不相信你爹, 还是我不相信我的话?” 江容当然双双否认, 又道:“但爹和叔叔都过去了, 我难道不该带您也去一趟?” 苏樱坐在那, 侧首望了这个女儿片刻, 目光流转,也不知在想什么,但终究点了头。 “行吧。”她说, “那就去一趟。” 她俩要出门, 不好再带着叶孤城。 江容想了想这小子对剑的痴迷程度,觉得让原随云先看顾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等我回来就给你雕木剑。”江容说。 “好。”叶孤城本来就没什么意见,听她这么说, 更是立刻配合地从她腿上跳了下去。 江容看他自己走到原随云那边, 心下稍定,然而一抬头就对上了原随云的目光。 她心里不太自在,但对方一切如常, 她总不能上去问一句, 你早上练剑的时候为什么看我? 那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点,江容一边想一边垂了垂眸, 道:“那我先带我娘出门,阿城就交给你了。” 原随云笑着点头,又让她放心, 他一定会把叶孤城看顾好。 之后江容苏樱俩母女就出了门。 巧的是,上马车之前,她久违地在门口碰上了隔壁那位热爱搅风搅雨的主人。 江容本不想理会方应看,无奈方应看对她热情不减当初,不仅第一时间出了声,还在苏樱朝他看过去的时候一眼认出了苏樱的身份。 方应看表情无邪,语气七分天真三分惊喜,上前半步,道:“这位一定是名满江南的苏樱先生。” “阁下是——?”苏樱刚入京,还不知道京城各大势力之间的弯弯绕绕,她见到方应看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还以为他是江容的朋友,便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方应看搭讪成功,当然立刻接话,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没说自己神通侯的身份,但提了他的义父方巨侠,又借“方巨侠所言”夸赞了一下江小鱼苏樱夫妇。 至于那些话到底是方巨侠本人真的说过,还是他临时编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江容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所以她听在耳里只觉得虚情假意,就在苏樱开口回应之前插了一句她们还有事。 方应看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笑眯眯地让开一步,道:“既然江谷主和苏先生还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改日再带礼拜访苏先生。” 江容心想你可别做梦了,再过一段时间,你说不定已经在吃牢饭了! 她内心憋了无数句槽要吐,以至于上了马车后,就立刻拉着苏樱说起来了。 江容道:“娘您千万别被那傢伙的外表骗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苏樱挑眉:“是吗?” “真的,移花宫里的秘笈被盗就是他的手笔。”江容说,“但是现在师兄还没把证据搜集完,所以我不能打草惊蛇。” “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打他了!” 虽然苏樱之前也没真觉得方应看是他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模样,但听到移花宫秘笈被盗也是这位小侯爷的手笔,还是相当惊讶。 苏樱道:“真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野心了。” 江容补充:“他之前还想进恶人谷呢,师兄说他可能是为了燕爷爷的神剑诀,幸好当时随云把他赶走了。” “说到随云——”苏樱语气一转,扭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反应,“我记得你从前与他并不亲近。” “从前确实。”江容诚恳道,“但他这些年待我和哥哥都很好,还帮了哥哥那么多,我不能不识好歹啊。” 苏樱:“……” 行吧,就这态度,原随云怕是等到她开窍也没啥希望的。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约莫两刻钟后,终于抵达了金风细雨楼。 外围的守卫识得她常用的这辆车,按例问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就放了行,其余一概没有多问。 江容驾轻就熟地带着苏樱下车,跟红楼外几个眼熟的弟子打了个招呼。 那几个弟子向她行过礼,又告诉她,苏梦枕此刻正在楼内会客。 江容抿唇:“我知道。” 她不仅知道苏梦枕在会客,还知道他会的客是谁。 红楼内,屏开了左右的苏梦枕,与江小鱼已经差不多谈完。 江容和苏樱进去的时候,江小鱼和江无缺都准备起身告辞了。 可能是出于对妻子和女儿的了解,见到她俩寻过来,江小鱼一点都不惊讶。 倒是苏梦枕目光一动,似是有些没想到。 江容觉得眼前的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便顺着出门前的说法开口道:“我听家中僕役说,叔叔带着爹来了风雨楼拜访,正好娘也对风雨楼十分好奇,我便带她一道来了。” 苏樱很给面子地点了头,还顺便夸了风雨楼几句。 她是长辈,苏梦枕本想起身见礼,然而被她一口拦住。
第106页 “苏公子是病人,更是主人,何必这般客气。” 此话一出,站在江小鱼身侧的江无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既然今日赶巧,不如就让弟妹替苏公子瞧一瞧罢?” 苏梦枕听到他对苏樱的称呼,有些疑惑,因为他记得江容喊江无缺叔叔,所以他一直以为,江家这对兄弟,是江小鱼大一些,结果现在江无缺却喊苏樱弟妹? 江容看出他的疑惑,适时地解释道:“我爹和我叔叔一出生就分开了,还是双生子,分不清谁大谁小,又都想着对方儿时受了许多苦,该好好照顾,干脆不分长幼,都把对方当兄弟看。” 所以她喊江无缺喊叔叔,江易喊江小鱼,也是喊叔叔。 苏梦枕:“……” 你们这一家也挺神奇的。 解释完毕,苏樱也点了头,说既然来都来了,那就给苏公子看一看吧。 苏梦枕知她好意,郑重地谢过了。 诊脉过程并不长,对如今的苏樱来说,大部分病,她只消一探就能把病因说个清楚明白了。 可惜苏梦枕一身的病,交错纷杂,便是她也难免惊讶。 江容见娘亲锁眉不展,有些紧张,想了想,道:“娘要不要看一下我给他开的调理药方?” 苏樱松开手,点了点头:“好,拿来给我瞧瞧吧。” 江容抬头,与苏梦枕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唤了人进来,把江容之前交给杨无邪的药方取了过来。 苏樱拿到药方,仔细看完,说大方向是对的,但可以再辅几味药。 “苏公子身上的症状太复杂,我得好好斟酌一下,等过几日斟酌完了,再差人送来吧。”她说。 江容很高兴,娘亲愿意出手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可能是高兴得太不加掩饰,下一刻,她就被亲爹甩了一个眼神。 江容只能迅速转移话题,跟他们说起无情之前来告诉她的那个好消息。 当她说到铁手拿到了一本记录各大门派内应弟子的名册时,江无缺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真是好收穫。” “对啊,这样您也不用再费心去找内奸了。”江容道,“不过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还是得小心。” “这倒是。”江无缺很感慨,“也怪我这些年太不注重这方面了。” “江宫主不必自责。”苏梦枕忽然插了一句算是开解的话,“本是销金窟幕后之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罢了,何况中招的门派那么多。” 江容:“等铁手和冷血带着证据回来,咱们就可以把那群人一网打尽。” “尤其是方应看,我看他这次还怎么狡辩。” 江无缺点头:“他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是欠教训。” 江小鱼:“哦?什么情况?” “那位方小侯爷,多半就是海上销金窟的幕后主使。”江无缺解释,“年初的时候,他还去了崑崙山,想入恶人谷呢。” “后来容容来了京城,他又对容容纠缠不休,甚至搬到了容容边上。” 江容:“……”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被无缺叔叔这么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显然,江小鱼也觉得很不对,他直接冷笑了一声。 “养出这样的儿子,方巨侠也不怕自己晚节不保。他不会教儿子,我替他教。” 江容:“???” “等等。”她试图阻止,“爹您冷静一点,晚点我两个师侄从东海回来了再教训也不迟啊。” “现在动手,打草惊蛇怎么办?”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道:“我还能不知道这吗?” 江容:“那您的意思是?” 他斩钉截铁:“盗秘笈的事暂且不论,他纠缠于你,我当然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江容:“……好、好吧。” 说实话,她也挺想看方应看这个小人吃教训就是了。 眼看这一家人准备要走,苏梦枕也起身,再度认真谢过了苏樱。 江容听到他开口,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匆匆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琢磨了一下,在苏梦枕送他们出红楼的时候,顿住脚步,拉了他袖子一把,悄声问道:“我爹今日过来,都跟你说什么了啊?” 苏梦枕说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又聊了聊京中的局势。 “江大侠对此见解独到,我十分佩服。” 江容松了一口气,说他没为难你就好。 苏梦枕眼神一动,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江大侠是来为难我的?” “当然是因为他不希望我留在京城。”江容扁了扁嘴,“可是我答应过你的,不治好你,我不会走的。” 苏梦枕还想再说什么,出了红楼的几位家长已经回头看了过来。 江容立刻结束悄悄话,追了上去。 苏梦枕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路连跑带跳,动作间发尾跃动飞舞,低头握住了她方才拉过的那一截衣袖,似是笑了一声,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到。 ☆、47 江容原本以为, 凭江小鱼的性格,要教训方应看, 必定是全方位地捉弄一通, 就像他当年在恶人谷时那样。
第107页 结果出乎她意料的是, 他们回到城西后, 江小鱼就直接去了隔壁, 跟方应看打了一架。 或者说, 是他单方面打了方应看一顿,方应看没有还手。 江容目瞪口呆。 “他有很多武功很不错的手下的。”她说,“您就这么闯进去跟他动手, 万一他觉得失了面子, 以多欺少怎么办?” 江小鱼:“他不会的。” 江容:“???” “他是打着喜欢你的幌子接近纠缠于你的,除非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别有所图,否则他必须顾着‘他喜欢你’这件事, 继续演下去。”江小鱼说, “我作为他喜欢的人的父亲,过去教训他,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江容服了, 但想到方应看的手段和城府, 还是有点后怕。 “希望他不要回头暗中找您的麻烦。”她说。 “那也要他有这个本事才行。”江小鱼不以为意,“何况你不是说神侯府那边已经在搜集证据了吗?” 江容想想也是, 只要海上销金窟的内幕大白于天下,方应看这个神通侯,也就混到头了。 江湖事暂且不论, 光是从宫中盗走皇帝私印这一条,就足够治他的罪。 抱着这样的期待,之后大半个月,江容除了矜矜业业当好二十四孝好女儿,一直翘首以盼,希望铁手和冷血赶紧带着证据回京城来。 在此期间,苏樱如约改进了一下江容开给苏梦枕的药方。 不过改完后她也说其实不管怎么改,效果都很有限了,因为苏梦枕的病,只能这么慢慢来。 要想在短时间内根治,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照你估计,他何时能好起来?”江小鱼十分关心这个。 “底子太差了,一边治一边养,起码再两年吧。”苏樱给了个数字,“如果容容找到别的办法,或许能更快一点。” 江容知道他一定觉得两年太久,忙表示自己已经快把移花宫的医典看完了。 “我其实有了几个新思路!”她说,“如果可行的话,或许半年就够了。” 可能是因为和两年比起来,半年着实不算什么,江小鱼最后没再嫌弃她,只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琢磨吧。” 江容:“是是是,我一定好好琢磨,早点把人治好。” 对江容来说,钻研医书本来就算得上是件趣事,现在还有苏樱陪她一道,自然更加不亦乐乎。 母女俩抱着那些典籍,一起啃了半个冬天,最后还真的找到了一条更好走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叫江容盼了许久的铁手和冷血终于回了京。 他二人离京时十分隐秘,如今回来,也没几个人知道。 江容会知道,还是因为诸葛神侯又和从前一样,派了大弟子过来知会她,说已经把证据罗列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江容观无情神色,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师弟和四师弟拿到的证据,指向的都是米公公。”无情皱着眉道,“方应看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这一回怕是无法真正扳倒他。” 江容:“?!”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了吗?” “也可能是他做事太小心。”无情道,“所以始终不曾真正出面。” “……”江容很想骂脏话。 “那怎么办啊?”她问无情,“难道就这么白白放过他?” “没办法。”无情说,“就我们掌握的证据,实在难将他定罪,他又与蔡相交好,蔡相必会保他。” 事实上,就诸葛神侯看完所有证据后的猜测,海上销金窟真正的主人,或者说服务对象,可能就是蔡相。 方应看是操控者,拿这个组织帮蔡相敛财,以此获得蔡相的信任。 至于米公公,很大可能是被方应看利用了。 如今销金窟暴露,他就干脆把米公公推出来,把自己摘干净。 江容咋舌:“……这人太可怕了。” 无情:“小师叔也不用太担忧,不论如何,这回我们好歹捣毁了销金窟,断了他们一条财路。” 江容:“可是凭方应看的手段,他迟早会替蔡相找另外的财路。” “所以世叔决定时刻监视他的动向。”无情说,“等他们再露马脚。” “也只能这样了。”江容遗憾极了。 见她如此,无情踌躇了片刻,又语气安慰道:“不论如何,能破了销金窟,武林也能太平一些。” “世叔还让我把他们安插在移花宫的内应名单带过来了,小师叔可以交给江宫主。” 江容立刻道谢,说等江无缺回来就给他。 无情:“江宫主不在?” 她点头:“叔叔之前与风雨楼结盟了,移花宫重入江湖,他有许多事要忙。” 隔天,诸葛神侯上朝的时候,就把神侯府搜罗到的所有证据都带上了朝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条一条罗列销金窟的罪状。 朝野上下大震,等消息传出去,江湖上也是大震。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的决断。 有不少人甚至担心,这位向来荒唐的陛下,会不会因为米公公的身份,最后把大事化小。
第108页 结果并没有,米公公被治罪收押,进了天牢。 刚听说销金窟这两年许多作为的江湖人为此拍手称快,贊陛下英明决断。 只有知道真相的一小部分人,完全开心不起来,因为他们知道,销金窟真正的幕后人,还是逃了过去。 所有这些人里,江容最是郁闷。 方应看一日不倒,她就要跟他多做一日邻居。 偏偏这人还非常不要脸,在“真相大白”之后,还特地差人送了一批礼物过来,说是听闻了海上销金窟的骇人传闻,特来恭喜曾受其害被盗了秘笈的移花宫,所以给江无缺备了几份薄礼。 “他真的太猖狂了!”江容差点没气死。 “你同他置气,就输了。”江小鱼比她想得开,“他拿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来对付你,气你,为的就是让你生气。” “可我就是很气啊。”江容牙痒痒。 “那你就去打他嘛。”江小鱼给她出主意,“咱们不跟他比那些有的没的,直接比武力,谁拳头硬谁厉害。我上次跟他交过手了,你放心,真打起来,他不是你的对手。” 江容:“……有道理。” “可是。”她有点踌躇,“我要打他,总得找个理由。” “理由还不简单?”江小鱼一脸理所当然,“你就说你又发现他的人在探听监视你的近况,别给他狡辩到底有没有的机会,直接打,打完再说别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他最近没胆子干这种事,所以你打完之后,可以适当地跟他说句不好意思。” “……” “说说而已,又没有什么损失。” ☆、48 经亲爹一番点拨, 江容茅塞顿开。 对啊,她为什么要跟方应看比那些弯弯绕绕的阴暗心思呢, 这方面她本来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是比打架, 那就不一样了。 之前那一回, 要不是方巨侠忽然出现, 她不能不卖对方面子,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方应看。 而现在—— 现在不仅方巨侠不在京城, 她还有一干护短的家长帮忙撑腰,就算把方应看揍得不好意思出门上朝,他也只能自吞苦果。 这样想着, 当天傍晚, 她就提着戟翻墙去了隔壁。 方应看大约很早以前就跟手下交待过,她的身份不一般,因此她忽然过去, 他那一干手下, 竟也没一个敢上前拦她的。 更有甚者,还为她指了个路,说如果她是来找侯爷的话, 可以沿哪里哪里走。 江容:“……” 她一路寻进去, 发现这人的确在那,正悠哉地吃着梨。 见她过来, 他竟也没有太惊讶,抬眼粲然一笑,起身故作腔调地问:“咦?江谷主怎么来了?” “可是本侯派人送去的礼物不合江宫主和江谷主心意?” 如果没有江小鱼那番点拨, 听到他这句话,江容多半又要被气倒。 事实上,方应看也正是冲着把她逗气才这么说的。 可惜这一次,他失了策。 江容听罢,竟冷哼一声道:“送再多礼,也抵消不了你派人监视我的罪过。” “上回当着你义父的面,你是怎么承诺的?这才多久你就又故技重施了,我饶不了你!” 方应看一愣,本欲张口反驳,无奈第一个音节尚未出口,面前的人就已经出了招。 剎那之间眼前刃光闪烁,危险的感觉浮上心头,他本能地呼吸一窒。 心念一动,他也迅速出了剑,试图抵挡她这声势格外浩大的一招。 两人从前打过一次,对对方的招式都有粗浅的了解。 上回几乎败在江容手上后,方应看曾反覆琢磨了她的戟招很久,自认已经把她研究得十分透彻。 毕竟不管怎么说,戟和枪在用法上,也是有相似之处的。 然而此次一交手,那种了解又似水月镜花,叫他无法触碰参透了。 因为江容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那些曾被他辨认出来的招式与招式之间的切换破绽,在这样的速度下,让他根本无从去试探击破,只能尽力去抵挡化解。 兵刃相撞,发出叫院内草木瑟瑟的声音。 江容完全没有留力,每一招都在往最刁钻的方向走,叫他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 她憋着气,又有赢他的自信,也不像他那样,在打斗中还要思考那么多有的没的,自然越打越顺手。 五十招过去,戟上枪尖已经屡次扫过他的面门,其中有一次更是割破了他的额发! 方应看心中大骇,也顾不得解释自己不曾派人监视于她的事了,周身气息暴涨,勉力迎了上去。 他认真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 江容见他敛了神色,一副要好好跟自己过招的模样,目光一动,竟是又化繁为简,手掌往后一缩,令手中长戟刺出更多。 不过半寸不到的差距,足以让戟上横刃割破他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衫。 如此凶狠而不讲理的打法,叫方应看招架不暇,动作之间,难免带上了几分匆忙。 再看江容,虽然看着一派冲动,但所有招式都圆融十分,叫人很难寻出一个破绽。
第109页 随着两人继续你来我往地交手,方应看终于开始后悔,自己不该给宅中属下下那道不准前来打扰的命令。 虽然那些人就算在,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插手他二人交手的机会就是了。 最终,江容在一通乱打之中,把积攒在心的怒火全发泄了出来。 她没有跟方应看客气,有很多招式,更是直接朝他的脸招呼。 待停手时,方应看的额头已经肿了起来,脸侧也被她的枪尖擦伤数次,整张脸英俊不再,只剩下了狼狈。 对方应看来说,这亦是他入京以来,头一次受此屈辱。 如果他真的有派人监视探听江容,那倒也罢了,可他没有! 而且两人打斗期间,他还找不到空当为自己澄清。 方应看用手中的剑支撑着自己,整个人气息已乱。 江容看他这样,心中总算舒爽了一些,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依旧板着脸。 她不曾收戟,枪尖停在他颈侧,开口时语气冷酷,说如果再叫她发现一次,她会更不客气。 方应看:“……” 方应看深吸一口气,道:“这其中定有误会。” 江容冷漠:“有前科的人就别跟我谈误会不误会了,我没直接毁你的容,已经算卖了你义父面子。” 扔下这句话后,她就提着自己的长戟,神清气爽地离开了这座宅院。 她甚至没像江小鱼建议的那样跟他说句不好意思再走。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今天就算去了半条命,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隔天下午,被她狠揍了一顿的方应看,居然主动上门来了。 他说他是来解释误会的,所以必须见对他有深重误会的恶人谷主一面。 江容当时正和娘亲一块围观幼年白云城主用木剑打基础,心情正愉快着呢,听到僕役传了这么个消息来,差点没直接翻白眼。 “我才不见他。”她扁着嘴说,“让他直接滚,除非他还想再被我打一顿。” “哎。”苏樱笑着拦她,“他来找你,多半是已经做足了把他没有派人监视你的证据摆给你看的准备,你让他滚,理就不在你这了。” 江容:“……”我现在有点懂我爹娘为什么二十年如一日恩爱了。 她虚心请教:“那我要怎么说?” 苏樱沉吟片刻,道:“你让人给他准备点伤药吧,就说既然误会解开,那希望他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江容:“好好好。” 苏樱又道:“药记得送最珍贵的,这样才能彰显诚意。” “算了,我估计你见了他摆不出诚心道歉的态度来,还是我去吧,这样他更挑不出错来。” 江容非常满意这个安排,之后去风雨楼的时候,还把这事告诉了苏梦枕,说自己让方应看吃了一个闷亏。 苏梦枕和她之前有一样的顾虑,他担心方应看会另外找机会算计她。 毕竟这位小侯爷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在暗地里玩一些阴损的招数。 江容想了想,说应该不至于吧。 “销金窟没了,他少了条财路,现在肯定忙着开拓其他财路呢,哪有空挖空心思找我的麻烦?”她说,“比起我,你才该小心他。” “我?” “之前师兄来找我爹的时候,我听他们聊这事,我爹说,他觉得方应看之后很可能会从京中几大势力入手,四处挑拨四处搅浑水,自己好从中得利。”江容把江小鱼的话原原本本搬过来,“风雨楼未必不在他的设计里。” 苏梦枕听完,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一动。 下一刻,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他会注意,也会小心。 江容看他最近气色有所好转,感觉自己之前也没白忙活。 临走之前,她告诉他,等下一次来,她应该会给他再换一张方子,再辅上内力疏导,兴许能让他好得更快一些。 “我和我娘研究了一段日子了,还差最后一点。”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熠熠,“明年,明年之内,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然后你就回恶人谷去?”他忽然问。 “可能还得等等。”她撑着脸道,“我应该会先去一趟江南。” 苏梦枕有些惊讶:“去江南做什么?” 她笑了:“去看望燕爷爷和万前辈,他们在江南隐居呢。正好也可以让燕爷爷稍微指点一下阿城。” “我跟你说过阿城的吧?他在剑术上特别有天赋。” 苏梦枕略一抿唇,说你提起过,那位白云城少主。 “如今南海几大剑派争端不断,他跟着你,的确更安稳些。” “我之前还当他会更想去移花宫呢。”江容一边说一边用小指去缠自己的发尾,“结果前几天我问起他,他说他愿意跟我回恶人谷。” “为什么?”苏梦枕看出她没把话说完,正等着他问原因呢,就顺着问了一句。 “因为他问了我叔叔,得知绣玉谷里几乎都是女弟子,就不想去了。”江容忍着笑道。 苏梦枕想了想,道:“若我是他,恐怕也更想去恶人谷。”
第110页 他没说的是,就算抛开这个假设不谈,他其实也很愿意去恶人谷寻她见她。 只是这样的话,还没到可以说出口的时机。 …… 这个冬天,江容久违地没有在恶人谷内过年。 不过对她来说,在哪里过年并不是很重要,反正过年也就是过个气氛,今年爹娘叔叔兄长都在,那也就够了。 何况除了家人,她还在京中交到了不少可以随时走动的好友。 腊月中旬的时候,忙了小半年的江易提前给自己几间铺子里的伙计放了假。 江容原本以为,接下来到除夕,他应该都能歇下来,在家好好呆着,跟她一起陪长辈解闷了,结果并没有。 临近年关,他开始忙着给自己的生意伙伴们准备节礼。 这半年来,与他打过交道的生意人那么多,所以光是拟礼单,就愁掉了他不少头发。 愁到最后,他还来求助江容,让她帮忙一起出主意。 江容莫名其妙:“我连你那些生意伙伴的面都没见过,我怎么知道送什么最合适啊?” “不是,不是他们。”他皱着眉解释,“我是想问你,诗音姑娘喜欢什么,她帮了我那么多,快过年了,我想给李园送点东西,就当是谢谢她。” “诗音姐姐……”江容思索了片刻,“我以前送过她首饰,不然你搞一套头面给她?” “会不会太俗气了?”江易有些担忧,“诗音姑娘那般清雅出尘,我担心她看不上我选的东西。” 江容想想自己的傻哥哥平时非金即银的土豪品位,一时默然。 “那不然我替你选?”她试探道,“我见过她的妆匣,大概知道她平时喜欢戴的首饰都是什么样的。” “太好了!”江易高兴极了,“还有师师姑娘,她也帮了我不少的,可以一起送一份。” 江容一併答应了下来,隔天就跟着他出了一趟门,在京中最知名的几间首饰铺转了一圈。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给他自己花钱,江易就是个非常乐于四处散财的土豪。 江容陪他转了三间铺子,他就买了前后二十多件首饰,出手之大方,叫几间铺子的掌柜恨不得把脸笑成花。 “我觉得可以了。”她诚恳地提醒他,“你送得太多太贵重,她们反倒不自在。” “何况诗音姐姐跟我说过,自从她定期去指点那些绣娘,她的绣法也有了不少进步,如今她时常去,已不只是看在和我的情分上了,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有兴趣。” 江易摸摸下巴,有些遗憾:“好吧。” 见他松口,江容立刻表示:“那咱们回去吧。” “不用这么急啊。”他逛上瘾了,“咱们再看看别的嘛,你和樱姨也是需要首饰的,趁这趟多买点。” 江容:“……” 这些首饰每件都不便宜吧,怎么被你说得仿佛在搞批发??? 然而钱是他赚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江容阻拦不得,只能认命地跟着他继续逛。 逛到第五间的时候,江易终于把要送给家里人的饰物也买齐了,江容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就算结束了,结果他说不行。 “给随云的还没买呢。”他掰着手指给她算,“哦对,还有你师兄和师侄们,也得备上。” “……” “神侯暂且不论,但盛捕头他们可是你的晚辈,你作为师门长辈,过年总得有点表示。” 江容还能说什么,只能接着挑。 最后付钱的时候,她听到掌柜报出的数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反观江易,全程云淡风轻,仿佛那点钱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钱。 回去路上,江容实在没忍住问他:“你现在到底多有钱啊?” 江易倚在马车里,思索了片刻,道:“我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应该可以当个江南首富了吧。” 江容:“……” 对不起打扰了。 两人回到家中,整理了一下今日收穫后,江易立刻吩咐人把要送出去的那些好好包起来。 至于要送给家里人的,干脆趁着吃晚饭的当口,直接拿过去一件件分了。 他给原随云买了个玉佩买了个琴坠,是同一块玉雕出来的,玉质温润通透,价格更是不斐。 “本来想买扇坠的。”递给原随云的时候,江易如此说道,“不过容容说你平时不用扇子,不如拿琴坠。” 原随云听到后半句,目光一顿,忍不住朝江容看了过去。 江容不觉有异,伸手揉着刚裹上一圈雪狐毛的叶孤城脑袋,道:“是啊,你不是有一把七弦琴嘛,配这个正好。” “容容有心了。”他浅笑着谢过,“这琴坠很好,我很喜欢。” “我哥付的钱。”江容认为功劳不在自己。 于是原随云又郑重地谢了江易一回,得到后者疯狂摆手的回应。 江易道:“我能有今天全靠你,谢什么呀。” 分完礼物,一屋子人入座吃饭,江容也终于放过了白云城主的脑袋,把人抱到自己边上。 屋内的气氛热烈得好似除夕已经到了,江小鱼也趁机与兄弟多饮了几杯酒。
第111页 江容不喜欢喝酒,就没凑这个热闹。不过难得有人这么齐的时候,她没立刻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在厅堂里眯着眼坐到了最后。 满桌的人,只有她和叶孤城一点酒没碰。 但小孩子困得比大人早,其他人喝完酒的时候,他已经歪在那睡着了。 因为已经开始用木剑打基础了,叶孤城这段时间,干脆住到了原随云院子里。 江容琢磨着原随云也喝了酒,自己都摇摇晃晃的,怕是不好把人交给他抱回去,就在散席后亲自动手,送困得睁不开眼的白云城主回了房间。 结果掖好被子一出房门,她就撞上了一个半是酒气半是冷香的怀抱。 “呀!”江容抬手摸了摸撞疼的脑袋,因为认出来人,她倒也没有紧张,只一边揉一边抬头,道:“你也回来啦,早些休息吧。” 原随云似乎是喝多了,难得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定定地站在月光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江容被他盯得一阵疑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喝傻啦?” 他还是没说什么,眼皮倒是动了两下,看着十分茫然。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江容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模样。 她想了想,尝试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又把他的房间方向指出来给他看。 “那边。”她说,“你要是喝多了,就赶紧进去躺下吧,外间风大,站久了明日会头疼。” 话音未落,手边的这具身躯就好像忽然卸去了所有的力量,软软地朝她倒了过来。 江容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这人看着瘦,但真的不省人事了,分量还是挺重的。 好在她从小练戟,力气远超常人,扶着他走几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快走到他房门口的时候,江容发现自己空不出手来推门。 这大半夜的,宅中大部分侍从都已经睡了,江容也不想为了开个门的事惊动太多人,毕竟叶孤城还在隔壁睡着呢。 犹豫了一下后,她干脆起脚踢开了那扇门,然后把原随云扶了进去。 原随云的屋子很整洁,除了今晚还被她提起过的那把七弦琴,几乎没什么另外添置的物什。 屋内没有点灯,江容只能借着屋外的月光把他挪到床上。 “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呢。”盖被子的时候她低声说,“结果也没比我和我哥好到哪里去嘛。” 可能是这两句话吵到了他,她一说完,他就皱着眉转了转脖子,似是要醒了。 下一刻,那双有些迷濛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哪怕知道他还醉着,江容也颇有种说人坏话被当面抓包的窘迫感。 她咳了声,也顾不得帮他把剩下那只靴子脱掉了,立刻站直了身体表示:“总之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原随云口齿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勉强捕捉到了一个“容”字。 这让她更想熘了,于是把手里的被子一松,她就迅速熘出了房门。 等她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帮他脱掉另一只靴子,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江容:“……”算了,当无事发生吧。 可她没想到,原随云居然对昨晚的事还有印象。 两人在花园里碰面的时候,他还停下了拨琴的动作,叫住她跟她道了谢,说如果不是她,他可能就要在院子里睡一夜了。 “冬夜霜寒露重,若真倒在院中,我怕是也要如阿易那般日日涕泗横流了。” 江容完全想像不出他这样的贵公子涕泗横流的模样,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道:“没事,就算你真的冻病了,还有我呢,开一贴药,喝两天包管生龙活虎。” 原随云闻言,轻笑一声,道:“不管怎样,昨夜之事,还是得多谢容容。” 江容说谢就不必了,她也就是顺手。 “但你以后可以少喝一点酒。”她又道,“像我,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就干脆不喝。” 原随云神色清淡地点头应下了,心里想的却是,其实他还挺感谢昨夜醉的这一场酒。 不过和她以为的不一样,那个时候,在叶孤城房门前,他其实并未彻底失了神智。 他听到了她同自己说话,只是因为想她继续扶着自己,才没有出声回应。 ☆、49 昨天在虹市疯狂购物的时候, 江容就答应了江易,等礼物准备好, 不论是林诗音还是李师师, 她都可以亲自帮忙送去, 来彰显他的诚意。 江易感激不已, 差点没再给她买两套不同色的首饰, 好不容易才叫她拦下来。 当然,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多有钱就是了。 考虑到李园和芙蓉榭有一段距离,她与林李二人也有段时间不曾聚了,今日帮兄长送节礼, 江容打的是在聆仙楼包一个雅间, 把她俩一同请过来吃饭聊天看景的主意。 因此,这日一早,她就亲自提笔, 写了两封请帖, 派人送去了李园和芙蓉榭。 她写请帖的时候,叶孤城踮着脚在桌边看,一边看一边皱眉, 说怎么跟她平时写的字不一样。 江容:“我平时写的字?” 他乖巧地答:“之前那些药方。” 江容心想那能一样吗, 草拟的药方用不用拿出去见人,但这两封请帖可是要送到漂亮小姐姐手上的, 认真程度根本没法比。
第112页 不过实话实说,难免有带歪小孩之嫌,所以沉吟片刻后, 她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写给自己看的字可以潦草,但写给别人看的字不可以。 叶孤城:“但我也看到了。” 江容:“……”这小孩真的很擅长把天聊死。 她没好气地薅了他脑袋一把,道:“又不是我给你看的。” “好了我写完了,走,陪你练剑去。” 叶孤城听到后半句,表情立刻明快起来,连带着目光都比之前亮不少。 于是江容也再气不起来,把请帖交给下人后,就去池塘边陪叶孤城拆招了。 她不用剑,但她在恶人谷的时候,耳濡目染燕南天教授原随云和江易多年,对各种剑招的理解,早就超过了一般剑客。 更不要说,九岁之后,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原随云定期切磋。 凭她的水平,跟才开始用木剑的幼年白云城主拆上几招,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是因为他们学东西时与常人不一样。 就像她小时候敢对韦青青青削给她的木戟产生怀疑,叶孤城初初习剑,便相当会举一反三了。 江容与他拆招,虽然没什么输赢上的压力,但往往会被他用的一些招式惊讶。 那些招式几乎都是神剑诀里的,他应该是看原随云练剑时记住的,可记住之后,他竟还擅自加了一些改动?! 饶是江容知道他将来能登上剑术之巅,也不免咋舌。 她觉得等明年了了京中诸事,带他去江南拜见燕南天的时候,燕南天一定会喜欢他。 练了大半个时辰后,派出去送请帖的下人们来回禀了,说已经将请帖安然送到,同时带回了林诗音和李师师的回应。 她二人俱答应了这场邀约,说定会准时抵达聆仙楼。 傍晚时分,江容带着一车礼物出了门。 临走前,江易特不放心地交待了一句一定要替他谢到位。 她无奈:“那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亲自谢?” 她是为了堵他的话,结果他想了想,竟扔下手里的礼单追过来爬上了马车。 “有道理。”他说,“我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江容:“……” 行吧,那你开心就好。 马车沿长街一路往东,驶入热闹的虹市时,天已微沉。 江容和江易一起走进聆仙楼,去到她派人订的雅间,发现林诗音和李师师已经在了,这会儿正喝茶闲聊呢。 她俩看到江易,都有些惊讶,毕竟江容的请帖上说的是三人小聚。 因此,江容一进去就率先开口解释了一下。 “我哥怕我谢得不真诚,就亲自来了。”她说,“你们不用拘束,把他当来付帐的就行。” 江易也不生气,笑眯眯表示,这顿饭本来就该他来请。 “先前两位助我良多,临近年关,我当好生酬谢一番。” “易公子客气了。”林诗音道,“我与师师不过闲来无事,顺手为之罢了。” 她话音刚落,窗外楼下的汴河里,忽然传来一阵宛转悠扬的琴声。 琴声由远及近,显然是从河上某条船中传出来的,叫江容有些在意地将窗户推开了些缝隙,往外瞄了一眼。 “这大冬天的,还有人在河上寻欢作乐啊?也不怕掉水里冻着。”江容语带不解。 “容容有所不知。”李师师忽然出声解释,“河里那艘船,如今已经压过芙蓉榭一头了。” 江容:“啊??” 李师师:“这船白天停在城外,傍晚入城,上下分三层,据说第三层里的姑娘们,胜过京中绝大多数春楼的花魁。” 虽然江容平时对京城八卦算是十分关注了,但这些风月场上的事,她到底不太了解。 现在听李师师这么说,她难免惊讶:“这么大手笔?船主人是?” 李师师摇了摇头,说这个她不知道。 “前几日刚出现时,倒是有同行想派人进去查一查,结果什么有用的都没探出来。”李师师道,“只知道船上机关重重,暗中还有高手步防,寻常人家,根本得罪不得。” 能在京城地界开秦楼楚馆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而如今这群人加起来,似乎都没胆子招惹河中巨船的主人,这就很有意思了。 江容若有所思了片刻,又问:“如此说来,这船上的生意一定相当不错。” 李师师说确实不错,而且几日下来,可以说是越来越好。 江容:“船主人这般气势手笔,京中无人能及,那登船一趟,怕也不便宜?” 此话一出,一旁的江易先急了。 “等等。”他拉住江容的手臂,“我怎么听你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难道你还想去船上逛一逛吗?” 说罢,不等江容说是或不是,他又率先斩钉截铁道:“不行,你不能去。” 江容:“……谁说我要去了?” 江易:“你不去你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江容眯了眯眼,说当然是为了之后派上用场。 “用场?”他懵了,“什么用场?”
第113页 “船白天不进城,傍晚进城,还做了这么多生意,足以证明它进出之间畅通无阻。”江容一本正经地分析,“今年收成不好,京城外流民众多,正闹饥荒,进出城门排查极严,很多商队在城外排了半个月的队,都不一定能进来,但这艘船却进出无阻,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背后有人。”李师师道,“而且来头不小。” “这么要紧的关头,再有钱的商人,都不可能让护城军每日为冒着风险开一次口。”江容越说越肯定,“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船的主人,可以直接调动命令护城军队。” 能做到这个份上,那来头怎么可能小得了? 话说到此处,江易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这船八成是哪个高官的?” 江容:“准确来说,应该是某个高官为揽钱弄出来的。” 这么说着,江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神侯府,直觉告诉她,这事多半和她只有一墙之隔的那位小侯爷有点关系。 就像她之前跟苏梦枕说的那样,海上销金窟毁了,方应看损了一条大财路,他肯定要琢磨新的,否则蔡相那边,他怕是交待不过去。 现在汴河中忽然多了这么一条把京中风月坊一齐比下去的船,若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江容就算用脚趾头想都不信。 不过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现在一直谈,难免煞风景。 “算了。”江容说,“不说船不船的了,咱们好不容易聚一回,还是先吃饭罢。” 林诗音这才接口:“原来容妹还记得是来吃饭的。” 江容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面前的瓷碗里,已经多了好几样平时爱吃的菜。 她立刻凑过去撒娇:“诗音姐姐别只顾着我呀,你也吃。” 比起四月在李园初见那时,如今的林诗音,气色瞧着好了数倍。 她生得本就轻柔静婉,面色不好时哀思缠绕,气质独特;现在面色好了,更是容光四射,叫人心驰神摇。 江容瞧得心情万般愉快,想起昨日为她俩精挑细选的首饰,忙放下筷子,从他们兄妹带上来的礼物中找出最小的那两个盒子。 “这两对翡翠耳坠,与我耳朵上这一对,取自同一块翡翠,俱晶莹剔透品相不俗。”江容说,“只有坠身有一丝细微差别,我们一人一对。” 林诗音和李师师都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尤其是如今一面难求的李师师。 李师师只扫了一眼,便看出这耳坠价值不菲。 “这个太贵重了。”她说。 “是啊。”林诗音附和,“容妹不必与我们这般客气,这两对坠子,你还是自己留着戴吧,你生得白,戴翡翠正好。” 江容:“……” 呃,可是我哥给你们准备的礼物里,这个算便宜的。 她沉默的时候,江易开口了。 江易说:“是你们二位不要客气才对,你们既是容容的朋友,还帮了我的生意,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也不能视而不见啊。” “而且东西是容容亲自挑的,为的就是你们能喜欢。” 江容:“???” 我哥的说话水平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因为太过疑惑,在林诗音和李师师各自松口,接过礼物的时候,江容实在没忍住凑过去问了江易一声。 事实证明她的怀疑完全是对的,因为这话并不是江易自己想的。 “临上车前,随云教我的。”他答。 江容:果然。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再强求江易和原随云亲兄弟明算帐了。 她拍拍江易的肩膀,道:“随云考虑得的确到位,待你也够兄弟。” “那是当然。”江易很是得意,“对了,一会儿吃完,咱们带两坛聆仙楼的问仙酒回去,等除夕夜,再好好醉上一场。” “问仙酒太烈了吧?”江容想到原随云昨夜的模样,否了这个提议,“你和随云酒量都一般,还是换个。” “咦?”江易惊讶,“随云哪里酒量一般了?他酒量可好了。” ☆、50 江易性子直爽, 思考问题也从来懒得拐弯,更不会说谎。 所以他说原随云酒量很好, 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 最重要的是, 虽然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 但真正论到相处, 江容和原随云, 远不及江易和他处得多。 一开始是他俩一起练剑, 江容去独自去万春流的住处学医;后来她开始正式习武,又因韦青青青不喜与他人接触太多的性子,时常把她叫到恶人谷入口附近的岩壁上方单独辅导。 如果不是他送了她一只猫, 他们可能只会在每日吃晚饭的时候打一个照面。 因此, 对原随云的生活习惯和喜好,江容始终不算了解。 至少不如江易了解。 但江容还是想仔细确认一下。 她搁下手中的筷子,问江易道:“你这么了解, 看来是经常跟他一起喝酒?” 江易挠了挠头, 说也还好吧,不过这两年每次见面都会喝一场就是了。 “我根本喝不过他。”说到这他语气悻悻,“每次熬不到他醉我就先撑不住了。”
第114页 江容:“……” 她不死心, 又问:“那昨晚呢?” 江易很懵:“昨晚?昨晚怎么了?” “昨晚你们都喝酒了, 只有我和阿城没碰酒。”她说。 “昨晚是鱼叔喝得最多吧。”江易道,“我爹其次, 我和随云……” “你们?” “反正没以前见面时喝得多。”江易对比了一下,“毕竟长辈面前,不好太忘形放肆。” 后半句话一出来, 江容彻底懂了。 头脑大条如江易,都知道长辈面前不好忘形放肆,所以没喝太多,那向来谨慎守礼的原随云会直接喝醉吗? ……当然不会。 他没喝醉,也就意味着昨天晚上,他们在叶孤城房门口碰上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想到这里,江容不由心情复杂起来。 见她持续出神,一旁的李师师好似懂了什么,不过她没有立刻开口发表什么意见,只默默地给江容夹了一块鱼肉。 “不是出来吃饭嘛,你们怎么光顾着说话。”李师师道。 江容不好意思拂了她的意,只好暂停思考人生。 可惜就算这样,这顿饭她也吃得食不知味。 她想起了很多事,最近的一件就是她父母刚带着叶孤城来京城第二日,她和叶孤城在花园里发生的对话。 说实话,那时她就隐隐有所感,只是原随云半句不说,她也就当什么弦外之音都没会到,把这件事刻意忽略过去了。 可现在想想,其实就是因为他半句都不曾解释,才更微妙。 江容觉得头痛。 在无法肯定的时候,她尚且可以刻意忽略,再当无事发生,但现在—— 说实话,她演技可一点都不好,而原随云又心细如发。 一顿饭吃到最后,江易率先去结帐,还说要帮她们把礼物搬下去放到车里,方便她们带回。 李师师见状,沉吟片刻,道:“那先有劳易公子,我们与容容再说会儿话?” 江易:“没问题没问题,你们聊,我好了喊你们。” 江易出去后,她才转向江容,道:“你心不在焉了一整晚,是在愁什么?” 林诗音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啊,容妹好像有心事。” 江容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李师师,恰好此刻江易也不在,她就把最近发生的事连起来简单说了一遍。 她是真的很头痛:“我没想到原随云他……” 李师师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当初我因芙蓉榭有刺客一事住过去时,我就察觉原少庄主待你很不一般。” 江容:“?!”你早就知道? 林诗音也点头:“的确,原少庄主待容妹,比易公子这个兄长更为关怀备至,悉心绝伦。” 江容:“……”你也早就知道? 她抓了抓头发,说那你们怎么都没告诉过我。 李师师闻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道:“你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是理所当然,哪轮得到我置喙?” “而且我那时以为你心里也知道。” 江容无言。 她要是那个时候就知道,她肯定……算了,她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否则她现在也不用觉得头痛了。 深吸一口气后,她问她们三人中对感情最为了解的李师师,道:“师师,如果你是我,你知道了这个会怎么做?” 李师师:“喜欢就皆大欢喜,没感觉就说明白,总而言之,各不耽误。” 林诗音在边上听得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 江容:“可是他都没有明确说过,我要怎么跟他说明白?” 李师师想了想,说按原随云的敏锐程度,其实也不用完全挑明。 “对,让他知道你的态度就行了。”林诗音贊同道,“你们多年情分,总不好为了这个,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还真有可能没得做。”李师师说到这,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我和原少庄主只打过几次交道,但就我看来,他着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江容点头:“对,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李师师道:“所以你也别把话说得太直白,实在不行,就继续装不知道吧。” 江容:“……我就是觉得这很难装。” 她以前还觉得自己把面对原随云时那种“敬而远之、划清界限又两不相欠”的态度敛得很好很隐秘呢,结果他什么都知道。 更何况就算抛开这一点,知道了别人的心意,再装一无所知,同时还享受着别人待自己的好,江容也觉得很不合适。 哪怕对象不是和她一起长大,她还想继续当朋友的人也一样。 李师师:“……” 她发现自己的那些经验,对江容来说恐怕没什么用。 江容的个性太过简单也太过纯粹,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为这么一件事发愁。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少年人钟情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件值得拿出去炫耀的事。 “是我想岔了。”李师师道,“你不擅长这些,按我们方才说得做,或许适得其反。”
第115页 江容和林诗音都在等她说下去。 而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直接去问他吧。” 江容:“啊?!” 李师师:“就问他昨夜是否未醉,再问他有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江容:“……” 李师师继续:“他喜欢你,所以只要你认真问,他不至于刻意含糊其辞,你便能趁此机会,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比起隐晦地表达拒绝,或者别的什么,像原随云这么骄傲的人,更需要的可能是一个真诚的答覆。 也只有这样,江容才不会在之后的相处里,处处觉得尴尬和不自在。 江容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办法相对靠谱一点,或者说对她来说简单一点。 她点点头:“好,我回去了就问。” 李师师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道:“你也不用太烦恼,有人喜欢你,说到底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我看得出来,原少庄主是真心的。” 江容心想,就是因为真心的才难办呢。 倘若原随云只是突发奇想或因她身份别有所图,那反而好解决,她面对白天羽和方应看时,就从来不给什么好脸色。 就在她陷入这番短暂沉思的时候,下楼去分装礼物的江易也忙完了。 除夕前的这场小聚到此为止,江容深吸一口气,跟上他下了二楼。 聆仙楼外,林诗音和李师师的车马已经整装待发。 江容分别交待了她们的车夫几句,又和她俩分别道了别。 三人约好,等过了年,还要再聚一回。 江易听到了这句,回去路上一直在叨叨:“你们年后什么时候聚啊,记得告诉我,我来请。” 江容:“……到时候再说吧。” 她把兴致缺缺表现得这般明显,江易却毫无所觉,扯着她聊了一路。 江容一开始听得心不在焉,后来发现他三句不离林诗音,还越说越眉飞色舞,不由在意起来。 可惜当她琢磨着想旁敲侧击一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到家了。 夜不算深,但宅中各处十分安静,显然大部分人都歇下了。 如此,江容也就暂时收拾了心情,准备回自己院子休息了。不管是问还是谈,都放到明天吧,她想。 江易倒是兴致勃勃,下了车的时候还特地拎走了他在聆仙楼买的酒,说要去找原随云喝会儿再睡。 江容:“……” “阿城睡在他院子里的,你们要喝酒聊天,不如去我那。”她改了主意,“我虽然不喝,但是也可以跟你们聊聊。” “好啊!”江易非常兴奋,“我一会儿就去叫随云,我再去给你拿几盘点心。” 江容拦不住他,干脆随他去。 她回了自己院子,亲自收拾了一下院内的石桌,还把桌边的枯枝捡了。 等江易和原随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抱着茶碗安定入座。 “容容还是不喝酒?”坐下后,原随云随口问。 “我不喜欢喝酒。”江容实话实说,“我也喝不出什么好坏,什么酒都觉得不好喝。” “那就蜜饯配茶。”江易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碟子,还说:“我记得你昨晚还夸了这个蜜饯。” 江容扫了一眼,在他俩的目光里拿起一粒扔到嘴里。 时近除夕,不仅夜风寒凉,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好似泛着冷意。 她坐在树下桌边,听着自家兄长滔滔不绝地讲最近送节礼送得肉疼一事,忍不住道:“可我看你给诗音姐姐她们买礼物买得挺高兴的。” 江易立刻挺直了腰板表示这不一样。 “诗音姑娘和师师姑娘是无偿帮助我,何况她二人还是你的好友。”江易说,“哪怕再多送一点都不过分,我那些生意伙伴嘛……一个个都是老狐狸,每次合作都想着从我口袋里多骗点钱!” 江容本来想说那真是难为你至今没怎么被骗钱了,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原随云的功劳。 自来了京城后,每每有比较重要的生意,原随云都会陪江易一起去谈。 虽然江容不曾见证那些场面,但她多少可以想像,不管对面的人挖了什么坑,原随云都能立刻察觉并绕开。 否则以江易的性格,把生意做到如今的地步,始终一帆风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没过多久,江易带回来的问仙酒就空了半坛。 这酒后劲大,但喝的时候并不明显,反而清冽爽口,以至于江易明知道再喝下去今夜一定会醉,也还是拉着原随云把它喝完了。 事实上,江易也的确在喝完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江容喝掉了大半壶茶,试探着喊了几声哥,结果只得到他愈发平稳的呼吸声。 “阿易醉了。”原随云道,“我一会儿扶他回去休息。” “你呢?”江容抬起眼睛看向他。 说来奇怪,明明她还什么都没说,只简单地问了两个字,但在两人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江容内心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似乎猜到了她之后要问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顿住了动作,没急着伸手去扶江易了。
第116页 沉默无声无息地在院子里蔓延开来。 江容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我今天偶然跟我哥聊起,才知道原来你酒量很好。” 原随云坐在她对面,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笑了。 笑毕,他大方地承认了:“是,我昨夜没醉。” 江容:“……”怎么比她想像中认得还快? 不等她反应过来开口,他又继续道:“我那时只是有些迷糊,并无他碍,但你伸手扶了我,我便不想告诉你我无事了。” 江容没问为什么,她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纵使她什么都不再问,他也会顺着说下去。 于是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伴着江易的呼吸声,他一字一句地诉说了起来。 那些字句多数很短,但也很认真。 “怎么说呢,我想让容容你关心关心我。” “从前在崑崙,你待常生病的恶人,都比待我更亲近些。” “如今离了恶人谷,倒是不再如此了,可还是比不了许多人。” “我……”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出奇地诚实,“始终不太甘心罢。” “不过这不甘心和从前也不太一样了。” “小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能像阿易一样接纳我。” “至于现在,我大概更希望在你眼里,我和别人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 江容:“……其实每个人在我眼里都不一样。” 原随云又笑了,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的不一样,是希望——” “……” “希望你也能喜欢我。” 江容想说抱歉,可原随云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说完那句话,就长舒了一口气道:“可你始终不喜欢我。” 话都被他说掉了,江容愈发尴尬。 她不好点头说对,我是对你没啥感觉,更不要摇头否认,说你想错了,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前者是伤人,后者是骗人,都挺不对劲的。 她思索良久,最后只能道:“我没太想到。” 原随云:“所以你还是要拒绝我。” 江容:“呃……我不能骗你,也不想骗你,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对这句话,原随云并没有感到太意外,但他还是垂了垂眼。 这模样落在江容眼里,多少有点受了伤的意思,让她心头又多了两分愧疚。 原随云余光瞥见她面上的神色,摸着手中玉杯嘆了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眼下不想考虑这些,是不是?” 江容立刻点头:“对。” “可将来事未可知。”他语气淡淡,“你不能一丝机会都不给我留。” “咱们公平一些,我不强求你接受,你也不要强求我放弃,好不好?” 倘若李师师在场,肯定会立刻反应过来,这条件和开诚布公谈之前有什么区别? 可江容身在局中,心下又愧疚,竟真的被他这么绕进去了。 “……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原随云松了一口气,放下杯盏,煞有介事地向她道谢。 江容:“?”怎么又道起谢来了?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下一瞬,他就眯着眼睛道:“你允许我继续喜欢你,我当然要谢谢你。” …… 江容原本以为,和原随云把话说开就好了。 然而现实是,那晚夜谈过后,这人表达起喜欢之情,反而完全没了顾忌。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只是她,还有同住宅中的一干家长。 苏樱更是直接问她:“小原是打算正式追求你了?” 江容:“……可能是吧。”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和他说清楚了啊,我把他当朋友。”江容无奈,“但我总不能连他怎么想都要管吧。” 苏樱:“……”这就是小原的高明之处了啊。 她本想提醒一句,但想到女儿到这个年纪最大的兴趣还是练武问医,又觉得说了可能也没有用,便只嘆了几声,道:“算了,那你也不用特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论如何,我和你爹总归是希望你过得高兴的。” 江容也想过得轻松愉快,可惜隔壁那位热爱搞风搞雨的小侯爷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前几天寻了个机会把李师师告诉自己的事通知了神侯府,结果诸葛神侯说,他们早就注意到了,也早就查过了。 “只看生意,根本挑不出他们的不对,更摸不到这艘船和朝中官员有什么关系。” 海上销金窟一事虽然最终没有波及到蔡相,但也让他们吃了个教训。 如今这伙人行事,明面上猖狂,实则小心至极,叫人完全抓不住关键把柄。 江容:“那怎么办?” 诸葛神侯:“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论如何,我肯定得往下查。” 江容对这种铁板一块踢不动的情况十分束手无策,琢磨了一下后,又回家问了下江小鱼,想听听他的看法。
第117页 江小鱼:“其实有个办法。” 她当即追问:“什么?” 结果江小鱼纠结了片刻后,又把话吞了回去,道:“算了,这办法不太适合用,容我再考虑考虑别的。” 这一考虑就是三天,搞得江容对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办法愈发好奇。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相当清楚凭他那鬼灵精怪的性格,若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主意,八成会相当有用,可他偏偏不说,这叫她如何不抓心挠肺? “爹,您就别卖关子了,说嘛。”江容百般无奈,只好用撒娇的杀手锏,“您一直不说,我晚上睡觉都在想这个。” “……” “难道您忍心看您女儿年纪轻轻就因为睡得太少变成秃子吗?” 江小鱼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呢?” 她一本正经地捧起自己的头发,道:“我这几天头发越掉越多,我不骗您。” 好说歹说求了许久,江小鱼才松口。 江小鱼道:“这办法会委屈你,所以我才不想说。” 江容很惊讶:“委屈我?” 他点头:“你说蔡相那一派铁板一块,但我觉得不尽然。” “他如今最得力的手下,恐怕就是神通侯和六分半堂了吧?”江小鱼道,“可神通侯才入京多久,蔡相真有那么信任他不会背叛自己吗?” “您的意思是,离间他们?”江容更惊讶了,“可这跟委屈我有什么关系?” “神通侯当初搬到你附近,京中稍大一些的势力都知道,蔡相肯定也知道。”江小鱼眸光闪烁,计划已然成形,“倘若你一改先前的态度,忽然与他关系变好了,你说蔡相会怎么想?” “当然,像蔡相这样的老狐狸,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他对神通侯产生实质的怀疑,所以与此同时,神侯府那边也得有点动作,比如大张旗鼓地去查那条巨船,让人误以为他们手上已经掌握了可以治几条罪的证据。” 江容:“……”卧槽。 ☆、51 江容不得不承认, 不管过去多少年,她爹在鬼灵精怪这一点上, 还是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人。 “就这么办!”她毫不犹豫决定了, “我让人给神侯府递个话, 让三师兄今晚来一趟, 我们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这么办, 你可能每天都要见方应看。”江小鱼提醒她。 “不破不立嘛。”她想得很开, “而且我去接近他,说不定还能从他身上查到点真的蛛丝马迹。” 如此,江小鱼也就不再拦她。 江小鱼道:“你派人去请神侯吧, 他足智多谋, 未必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多半是不忍心委屈了你。” “等他来了,我们再商讨一下具体如何行事, 这法子听上去容易, 但真的做起来可不简单,万一提前露出了什么破绽,蔡相不上当, 你可就白委屈了。” 江容:“……” 是的, 受点委屈不要紧,但要是白受委屈, 那就很气了。 父女俩简单聊完,她就迅速派人去神侯府递话了。 “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与他商量。”她如此交待,“照着说, 他不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事的。” “是,小的明白。” 时至午后,她吃饱喝足,又吩咐完了正事,干脆去花园里寻叶孤城,打算陪这小子拆半天招。 可惜去得不巧,被人抢了先。 “这一招可以再往右偏三寸,这样在实战中最不容易脱手,也更收发自如。” 叶孤城依言动了动,好似在体会其中区别。 江容在花廊里远远地看了片刻,决定不过去打扰。 不管是对剑还是对神剑诀,她的了解都不如原随云多,现在原随云在指点叶孤城,她过去也派补上用场。 然而就在她打算悄悄熘走的时候,廊外枯枝尽头,一大一小两个白色身影同时动了。 他们一齐侧身朝她看了过来。先开口的是原随云。 原随云道:“容容过来了,那还是容容来教罢?” 叶孤城:“都行。” 江容:“……” 她只能走过去。 “我不用剑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直视原随云,只用余光看着他的表情,“你教他比较合适。” “阿城天资卓绝,对剑招有自己的想法。”原随云道,“学剑他完全可以自己学,我不过是告诉他一些战斗技巧罢了。” 这言下之意就是,这种教法,就算是不用剑的她,也一样能教好。 江容无法反驳。 然而要她呆在这与原随云一道指点叶孤城,她又难免别扭。 见她表情纠结,原随云又退一步:“当然,如果你今日没有兴致,那也没事。” 江容目光扫过他,再扫过正仰头盯着自己的叶孤城,无言片刻,还是点了头。 “那我来吧。”她说,“我这几日都没怎么陪阿城拆过招。” 叶孤城:“是。” 这声“是”听着十分普通平常,但仔细一思量,仿佛含了一点委屈。
第118页 江容立刻解释:“我这几日有正事忙。” 叶孤城:“噢。” 江容:“……”小孩好难哄。 好在哄不来还跟直接结束话题,开始陪他练剑。 如此练了一下午,待傍晚时,叶孤城可算高兴了。 当然,他就算高兴,也不会在表情上表现得太明显,具体变化体现在一些细节处,比如去吃饭的时候主动抓着她衣袖跟她一起走,再比如吃饭的时候任由她餵什么吃什么。 苏樱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我原先还担心你照顾不来人呢,现在看来,把阿城交给你倒是合适。” 江容心想,虽然我以前没怎么照顾过人,但我有丰富的伺候猫主子的经验啊,人可比猫好伺候多了! 只是当着叶孤城的面,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吃过晚饭没多久,诸葛神侯就上门来了。 江容把他请到江无缺平时与手下议事的书房里,再叫上父亲和叔叔,关起门来谈正事。 诸葛神侯很了解她的个性,见到这个架势,就知道今晚要说的事的确至关重要。 于是他干脆率先开口,开门见山道:“容容请我来,是想说何事?” 江容:“汴河内那艘巨船,师兄查得如何了?” 诸葛神侯也不瞒她:“我让无情和追命换了个方向入手,从船上花娘的来历查起。” “咦?” “城中关于河中巨船的说法愈发纷杂,除了以讹传讹的那些,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稍出众些的青楼女子,培养起来都极费功夫,那艘船上既有那么多,那想来不是一天两天内搜罗培养的。” 江小鱼反应最快:“神侯的意思是,这巨船背后,必定还存在一道庞大的贩人链。” 诸葛神侯点头:“如果船本身查不出问题,那就从船上的人开始查,我已经派无情潜入船中,见机行事了。” 江容:“……” 等等,无情潜入船中?难道是……扮女装吗? 江容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哆嗦,又觉得,如果是为了查案,她这外冷内热的大师侄说不定真愿意牺牲一下自我。 “不知盛捕头可有查出什么眉目了?”江无缺忽然问,“如果盛捕头能把船上花娘的来历查清楚,那应该够参蔡相一本了吧?” “怕就怕就算证据确凿,天子仍偏袒宠臣。”江小鱼完全不信当今皇帝,“类似的事,并非没有先例。” 诸葛神侯一脸黯然:“……江大侠忧虑得是。” 作为帝师,他对皇帝的脾性不可谓不了解。 江小鱼沉吟片刻,道:“其实今日请神侯来,也是为了汴河巨船一事。” “我与容容商议了一个办法,需要神侯府配合。原本我想的是,倘若配合得当,应当能抓到那群人的破绽。” “但方才无缺的话提醒了我,光是罗列蔡相罪状,并不足以扳倒他。” 诸葛神侯隐隐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表情倏地严峻起来,似是准备提醒他慎言。 然而他还是一字一顿说了下去。 他说:“要彻底解决蔡相,除非天子不再宠信偏袒他,否则一次打击不成,他只会更嚣张,顺便再记一笔仇。” “可咱们这位天子受他蒙蔽太久了。”江小鱼眯着眼,“要想令蔡相失信于他,只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江容被书房内的紧张气氛搞得话都不敢大声说。 “换一个天子。”江小鱼说,“或者设个局,让蔡相当着天子的面,直接行谋逆之事。” 江容:“???”爹你这个思路是不是太大胆了?! 这么想的不只是她。 江无缺听罢,也皱起眉道:“你说得没错,可我们很难做到。” “是不简单。”江小鱼点头,“但并非不可能。” “蔡相多年兴风作浪,倚仗的无非是天子宠爱他,但君臣关系并非牢不可破,他未必不怕天子一朝翻脸,自己彻底失势。” “倘若我们设局让他以为天子即将翻脸,收拾于他,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江容想了想,道:“要么取而代之,要么效仿史书,另扶一位新天子,再顺势接管整个朝堂。” 诸葛神侯神色复杂地点头:“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做得出来。” “可这个局不好设。”他语气一转,“满朝文武之中,唯有他出入皇城最频繁,见陛下最多,圣意如何,他也最擅揣摩。” 江小鱼:“我听说天子这几个月来时有不适,太医院苦无良方许久了。” 诸葛神侯说是,说完这句,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陛下其实是前些年虎狼之药用多了,如今精力不济。” “太医院为了圣体安康,不敢再用,蔡相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时常私下进献一些有损圣体的药给陛下,令陛下更宠信他。” 他说得比较含糊,但江容听懂了,皇帝目前最苦恼的事是肾亏…… 这真是太正常了,她想,以这位陛下对酒色的沉迷,不肾亏才是怪事呢。
第119页 江小鱼也觉得正常,他点点头,道:“唔,跟我猜的差不多。” 江容:“?”爹你到底有啥主意说说明白呗? 可惜她没等到江小鱼说明白,就先被江小鱼撵出了书房。 江小鱼说接下来的话她不适合听,乖乖在外面待着,等长辈们商量完了再说。 江容:“……” 其实吧,她作为一个医者,真的不用像普通未出阁少女一样避讳那么多的! 然而亲爹斩钉截铁撵她出去,她也只能听话地出去。 江小鱼的主意很简单,既然皇帝这么在意这个,那就从这方面入手。 他不是行事荒唐,为了私会李师师还特地挖了一条地道么? “我夫人有一套针法,能让人维持半个时辰的幻觉。幻觉所见,即其心中最渴望之事。”江小鱼说,“我们可以等天子下回出宫时,请李师师姑娘牵个线,说可以为其诊治。” “以天子对身体的在意,肯定会大喜过望,到时我与我夫人随其入宫,借诊治之由,时常面圣,足以让蔡相自危,这是第一步。” “那第二步呢?”江无缺问。 “第二步要靠容容和神侯。”江小鱼笑了,“容容负责与神通侯时常见面,让蔡相觉得自己手底下的人也有反意;神侯负责大张旗鼓地查汴河巨船,最好闹到全京城都知道,让蔡相更怀疑神通侯出卖了自己,正准备改换阵营,与神侯府合作。” 天子态度微妙,手下也似叛出自己的阵营,朝堂上的敌人还一改从前的行事风格,把针锋相对摆到了明面上来。 三者叠加,他必会做点什么来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和权势。 “怎么样?”江小鱼说完,如是问书房里剩下两个人。 江无缺和诸葛神侯对视一眼,内心想法差不多。 真不愧是江小鱼啊…… ☆、52 大人们彻底商量完, 书房门才开了一条缝。 江容知道,这是她爹在喊她进去。 她鼓着脸朝自己的额发吹了一口气, 从院中起身, 快步推门而入。 里面的三个人显然已经把所有计划都过了一遍, 只等向她交待属于她的任务了。 江容倒是想再用撒娇大法求一求亲爹, 让他透露些许商量内容, 然而一凑过去, 她就被江小鱼点住了额头。 “说正事呢。”江小鱼道,“之前我跟你说的法子,还是照用, 没问题吧?” “接近方应看吗?”她眨着眼问, “什么时候开始接近啊,我之前和他一直不对头,忽然凑过去, 似乎也不大对劲。” 江小鱼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 有个现成的机会啊。 “按他的做派,肯定会送节礼过来,你和阿易随便准备一些, 到时候你亲自送去隔壁, 与他多聊会儿。”江小鱼道,“记得尽量别跟他动手。” 江容:“……行, 我知道了。” 可能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非心甘情愿之意,诸葛神侯忽然出声安慰了一句,说这的确辛苦她了。 江容立刻摆手:“还好还好, 只要能把恶人扳倒,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啦。” “不过……”她又把注意打到自己师兄身上了,“你们商量的计划,真的能彻底引蔡相入局吗?” 诸葛神侯笑而不语,而江小鱼直接从后面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你这是不信我,不信你叔叔,还是不信神侯?” 江容大感冤枉:“我就是因为信才想知道具体呀!” 你们三个倒是商量爽了,我还要去跟方应看虚与委蛇呢! 可惜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爹也没心软,只道:“你只需按我说的做,等时机到了,你自会知道。” 江容:“……”爹油盐不进,真的过分。 因为记挂着这事,之后一直到除夕那五六天,江容每天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有一次甚至还在拆招过程中被叶孤城抓到了空当。 叶孤城:“……你输了。” 江容:“?!” 她觉得太丢脸了,但也不想找藉口为自己开脱,就坦然承认:“是我走神了。” 年幼但勤奋的天才白云城主就此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 江容认真聆听并点头:“是,是,你说得对。” 叶孤城:“那继续。” 为了避免再被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孩子教育,江容自然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然后反过来让他招招被破,差点怀疑人生。 苏樱说她太孩子气,叶孤城还小呢,怎么能这么打击他? 江容不以为然:“娘你就放心吧,这小子坚强着呢,他现在肯定在仔细琢磨要怎么把输给我的这局掰回来。” 苏樱:“可他到底年幼。” 江容想了想,说年幼归年幼,但真正练武的时候,他比谁都希望陪他练的人是在认真对待他,而非随便与他玩玩。 果不其然,除夕那日,叶孤城就主动跑来找她了,说想再试一试她之前用过的一招。 他口中那一招,是江容跟江无缺学的移花接玉简化版,不论面对刀枪剑戟,都能留有一分余地,护自己周全。
第120页 江容料想到自己破了叶孤城的剑招后,他一定会格外在意这简化版的移花接玉,但没想到这才过去两天,他就琢磨着再试一试了。 她觉得有趣,便应了下来,说没问题,她陪他练。 两人如此说定后,在花园里从正午一直练到了天黑。 叶孤城的确是个天才,他学剑,不像一般人那样系统地学习基础剑招,全凭一股直觉往前探索。 这种学法,放在武当、华山等剑术正宗里,多半要被师门长辈教训得抬不起头,但在江容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学法,天才有天才的学法。别人她不敢随便举例,至少她自己学戟的时候,就和一般人想像中完全不是一个学法。 当然,凭叶孤城如今的年纪,想完全靠自己在移花宫成名百年的招式上找回场面,那也无异于天方夜谭。 江容愿意陪他一直练,是因为她看出了他在不停的尝试和失败里,正慢慢形成一些彻底洗去前人痕迹的招式。 她觉得这才是他将来能睥睨南海,俯瞰武林的关键。 “好了,今天就先到这吧。”天黑之后,江容主动结束了这场拆解,“一会儿还要去吃年夜饭呢。” 叶孤城有点惋惜,但还是点了头:“好。” 江容:“走了走了,我娘亲自下厨,不容错过。” 事实上,亲自下厨的何止苏樱,江易和原随云作为小辈,也一同去帮忙了。 唯有她,因为一直在陪叶孤城练剑,所以半天都在花园里待着,哪也没去。 除夕之夜,宅中各处的灯笼比以往多了好几倍,此刻全部亮起,照得廊外枯木枝干清晰可见。 江容一路过去,听到右侧传来江易的痛呼声,说这碗汤太烫了,不该图快直接用手拿的。 她顿住脚步,朝那边看过去,本想去帮兄长一把,可一转头,就看见了紧跟在江易身侧的原随云已经把手伸了过去。 原随云道:“我跟你换,我这个不算烫。” 江易:“那多不好意思啊。” 原随云直接轻巧夺下,说他又不怕烫。 他俩在灯下交换完手中一盘一碗,就继续朝江容站的地方来了。 与此同时,原随云也抬起了头。 江容与他目光相接,第一反应是偏头,但又觉得这样反而更加尴尬,就犹豫了一瞬。 而他就在这一瞬里朝她遥遥一笑,道:“容容也忙完了?” 江容唔了一声,手按在手边小孩头顶上,说自己没有在忙,不过现在也的确结束了。 原随云:“快开饭了,一起过去吧。” 江容想了想,问:“厨房里还有什么需要拿的吗?我去吧。” “没了!”这回开口的是江易,“你就乖乖过去坐着吧。” “行。”她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刻转身继续走,而是等到他们捧着忙碌成果走过来,才拉着叶孤城一起。 宅内灯火通明,用以吃年夜饭的厅堂尤其。 长辈们已经各自入座,顺便替他们摆好了碗筷。 江容像从前一样,坐到苏樱右手边的位置,道:“好了,正好赶上。” 难得人齐,一桌人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可惜良辰美景当前,又有人来煞风景,年夜饭尚未结束,前院的小厮们就跑进来通传,说外头有人送了一大堆礼物来,问他们要如何处置,收是不收? 江容:“是谁送的?隔壁神通侯?” 小厮摇头:“抬礼物的人说,是奉了神刀堂的命令。” 江容:“……”白天羽还在京城呢??? “神刀堂?”江小鱼听到这名字,忽然来了兴趣,“是那个号称关东第一帮会的神刀堂?” “正是那个神刀堂。”江容点头。 “神刀堂怎么忽然给咱们这送礼?你与他们有交情?”江小鱼又问。 “……没有,只有过节。”江容实话实说,“神刀堂主因为对我出言不逊,被我教训过。” 苏樱也好奇起来:“出言不逊?” 跟父母谈这个,总让江容有点尴尬,但她还是简单解释了一下,“他当初想调戏我来着。” 江小鱼:“那他今次送礼上门,是为赔礼道歉?” 江容想了想,说应该不是。 “白天羽这人,性格是真的欠。”她说,“虽然他当时被我教训了一通,但后来每次见我,他也没消停。” “所以我觉得,他多半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刷刷存在感。” “存在感?”这词对家长们来说还是有点新鲜。 “呃,就是反覆提醒我想起他吧。”江容继续解释。 江小鱼和苏樱对视一眼,俱笑了出来。 笑毕,他们态度统一道:“既然是为了你,那这礼物如何处置,还是你说了算罢。” 江无缺也点头:“对,容容自己决定。” 江容扭头转向还在待命的两个小厮,道:“神刀堂派来送礼的人,还在门外吗?” 这回小厮点了头,说还在呢,前后七八个,恭恭敬敬地站着,也没说要求见主人,只说是要把礼物送到。
第121页 江容:“摊上白天羽这种堂主,他们也是不容易。” “这大冷天的,还是请他们喝杯热茶吧,然后发点赏钱,让他们把礼物拿回去。” “如果他们不愿意,就说我有话要他们带给白天羽。” 小厮静候她说下去。 她继续道:“我最近忙,没空搭理他,但他要真的闲的没事干,我不介意让他再尝尝握不住刀的滋味。”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想,这么得罪人的话,也只有容姑娘能说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了。 但主人家发话,他们不宜感慨太多,躬身应了是,就小跑着出去回话了。 一桌人见证了江容对白天羽的态度,反应不一。 江无缺最为惊讶:“容容对那白堂主竟如此厌烦?” 苏樱不以为然:“我听着倒不像厌烦,更像无奈。” 江容:“……”是的,真的无奈。 白天羽是个被打了都不吃教训的神经病,但每次面对他,她除了继续以暴力威胁,实在是没别的办法。 “你这趟离开恶人谷,倒招了不少烂桃花。”江小鱼也跟着开起女儿的玩笑。 “……”爹你放过我吧! “今夜这朵拒了也就拒了,明日那朵,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他忽然换了话题。 “知道知道,您就放心吧,我分得清大局轻重。”江容打包票道。 之前那些计划和行事步骤,基本都是长辈之间在商议,便是到时候要参与其中的江容,也只知道从明天开始,她要负责接近方应看。 她尚且如此,江易和原随云就更不清楚了。 此刻他们父女对话下来,这两人便听得一头雾水。 江易性格大条,听不明白就问了:“什么明日那朵?鱼叔你们在说什么呢?” 江小鱼笑了笑,没解释具体,只道:“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江易还想再说什么,他亲爹已经改换话题,让大家专注眼前的饭菜了。 江易:“……”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哦? 说实话,对秘密本身,江易也不算太好奇,但他觉得这事全家好像就他一个不知道! 这让他抓心挠肝,完全等不了,只想抓着人问清楚。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持续了近一个半时辰的年夜饭结束,长辈们各自回院休息,江容也把叶孤城送回了房间,他就立刻带着酒和果干小吃,拉着原随云跑到江容院子里,说时间还早,再聊聊嘛。 从前在恶人谷的时候,每到除夕,他们兄妹也会在吃过饭后,再闲聊至子时,这回只是加上了个原随云。 江容拒绝不得,只能回房把自己的茶水取出来作陪。 第一杯还没喝完,江易就揪着她问饭桌上被江小鱼卖了个关子的话了。 江容:“……呃,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就告诉我嘛,我好奇一晚上了!”江易说,“随云估计也好奇呢,随云,你说是不是?” “是,我也好奇。”原随云停顿一瞬,竟还强调了一下,“好奇极了。”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定定地望着江容,仿佛要从她的眼神里窥探出什么来。 江容避无可避,长嘆了一声道:“那你们要答应我,知道了不能反对。” 江小鱼没告诉他俩,就是因为怕他俩知道后会反对得太激烈,毕竟作为与她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两个绝对不会希望她去主动接近方应看。 既委屈,还危险。 “反对?”江易难得反应快了一次,“难道容容你明日要去做什么很危险的事去?” “不对啊,我爹和鱼叔都在,怎么也不会让你以身涉险吧。” 江容咬了咬唇,道:“很危险也不至于,毕竟我武功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这件事,只能我去做,其他人都不合适。” “什么?”原随云轻声问。 “接近方应看。”江容说,“和他尽量多来往,越多越好。” 江易:“啊?!” 他自问已经足够惊讶,可后半个音节,还是被桌上传来的声音盖住了。 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好兄弟一个不稳,打翻了手边的酒盏。 清澄的酒液顺着石桌淌下,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啪嗒声响。 对原随云来说,这算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失态。 就连预想他一定会反对的江容都愣了愣。 愣过之后,尴尬席捲而来,她撑着脸,不知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 最后还是原随云自己反应过来,扶好了那个酒盏,揉着眉心道:“抱歉,是我不小心。” 江容:“……没、没事。” “不过这件事——” “这件事很重要,我必须去做,你不用太担心,我知道分寸,也会保护自己。”江容道,“而且方应看也打不过我。” 原随云:“这我知道。”可知道并不意味着他贊成她这么做。 江容垂下眼,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知道,不管是江易,还是原随云,甚至之前不想把这种办法告诉她的江小鱼,都是出于关心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第122页 而对她来说,把京城的一切撒手丢开,直接不予理会,回到崑崙山去,当她的恶人谷主,才是最简单最方便,也最少烦心的一条路。 可她不想这样。 她拜了天下第一人为师,受了为国为民的师兄许多照拂,还亲眼见识了这座藏污纳垢,却又的确繁华无比的京城。 她不想看奸臣继续当道,最后走向王朝覆灭的原定结局。 所以有些事情,既然有路可走,她就想去试一试。 这是她成长至今,最大的觉悟。 ☆、53 江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把江易和原随云说服。 说到最后,她口干舌燥不说, 人也完全精神了, 全无平时熬夜的昏昏欲睡感。 她抬起头, 看到天上的弯月已经开始西斜, 方惊觉原来子时已过, 新的一年已经到了。 面前的茶水冷了, 但她没有在意,抬手给自己满上一杯,又拿起一旁的酒壶, 替江易和原随云倒上。 “子时都过啦。”她说, “一起喝一杯吧。” “哎,好。”江易立刻执起杯盏,与她手中那一杯碰了一下。 清脆的一声响过后, 江容注意到原随云没动。 她想了想, 主动去碰了他那杯,道:“你不打算理我了?” 原随云当然说不是。 江容:“不是就喝,就当庆祝过年。” 话说到这份上, 原随云也不好再说别的, 他拿起酒杯,先是偏头看了看江易, 又转回来将目光投向她。 好一会儿后,他才轻声道:“嗯,过年好。” 三人俱是一饮而尽。 饮过之后, 江容率先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陪长辈们吃饭,不妨先去休息。 江易和原随云没有反对,起身收拾了桌上的杯盏,再道一声安睡,就前后离开了这间院子。 第二日一早,江容在林仙儿的坚持下,头一次尝试了在京中少女里十分流行的一个复杂发髻,算是为大年初一做了一番隆重的妆扮。 林仙儿一边梳一边夸她的头发生得好。 “其实姑娘平日里总梳得简单,对我来说反而难。”林仙儿道,“姑娘的头发太顺太滑了,简单的发髻梳出来,甚至不好固定,一不小心就全散开了。” “还有这种说法?”江容惊讶,“那以后还是按你觉得顺手的来吧,反正我也不太在意发髻到底什么样。” 林仙儿:“……” 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的美人说出来,才不会叫人觉得毫无说服力了。 新发髻复杂但精緻,又兼年前新添置的那些饰物悉心点缀,梳完的那一瞬间,江容看着镜中映出的人影,也不得不承认,在打扮这方面,她是真的没有林仙儿这么卓绝的天赋。 她瞧得满意又高兴,再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合该赏一赏自己的贴身侍女,就把首饰盒抱到了林仙儿面前,让其自己挑一件。 林仙儿紧张不已,也立刻拒绝道:“奴婢受不起!” 江容:“我说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挑吧,我一个人哪用得了那么多?” 可能是她平时惯来说一不二,做了决定也从不轻易更改,林仙儿纠结了片刻后,还是听话地选了一件。 江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支很不起眼,甚至玉质也称不上好的玉钗。 “不行。”她说,“太素净了,过年呢,你挑个喜庆点的。” “奴婢……” “哎呀,你不挑我挑。”她拎出一支镶嵌了孔雀绿宝的金步摇,“这个吧,和你今日的衣服也配。” 林仙儿今天穿的是一身绿衣,的确配这步摇。 然而这步摇在她看来贵重无比,自己实在是当不起。 她咬了咬唇,躬身弯腰,想认真拒绝,结果就在她弯腰的这一剎,江容已经将这支步摇插到了她头上。 “好啦。”江容道,“站直了给我看看呢。” 林仙儿只能依言站直,道:“姑娘真的不用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 江容不做回应,笑眯眯欣赏了一番:“果真衬你!” 林仙儿:“……” “给了你就是你的。”江容放下首饰盒,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站起来准备往前院去。 临走前,她嘱咐林仙儿趁时辰还早,赶紧去厨房吃点热乎的,至于这房间,可以等吃完了再收拾。 林仙儿找不到再说拒绝之语的机会,只能脆生生地哎了一声应下。 江容顶着她梳的发髻去到前院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 苏樱见到她这般模样,十分欣慰道:“容容竟也知道要好好打扮自己了。” 江易也痛心疾首道:“是的,太不容易了。” 在熟悉的人面前,江容难得臭美了一番,鼓着脸反问他们:“难道我平时不打扮就不好看吗?” 江易立刻义正辞严地表示没有没有,你怎样都是好看的,天下最好看! “是吗?”她一边坐下,一边继续反问,“那以前总嫌弃我乱穿衣服的是谁?” “……我错了。”江易飞快道歉,顺便伸手给她舀了一碗粥,巴巴地递到她面前。
第123页 一群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用完了今年第一顿早膳。 用至最后,江无缺像从前一样,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 不过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一年因为还有原随云和叶孤城,他多准备了两份。 江无缺心思细腻,以往每年所备礼物,都是他们兄妹最需要的东西,今年也不例外。 他给江易准备的,是京城以西,直到潼关,前后九座大城池,在移花宫名下的闲置铺面地契房契。 他说:“你要把纺织布料生意发展到最好,不能放过这些地方。” 江易感动不已:“爹,您果然是我亲爹!” 江无缺笑着推开他的脑袋,打开第二个盒子,推到江容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江容十分熟悉的药草。 “明玉花!”她叫出来,“叔叔是从哪里寻到的明玉花!” “绣玉谷内早就种不出新的明玉花了,这株是我在二师父留下的旧物里偶然发现的。”江无缺解释,“你与你娘之前给苏公子换药方的时候,苦于没有明玉花,我就让人回去带来了,前两日刚到京城。” 他口中的二师父,自然就是当年的移花宫二宫主怜星。 江容知道,在他的成长过程里,比起邀月,怜星才是给过他关爱的那个人。 如今他把怜星的旧物拿出来给她,这份疼爱,着实再难得不过。 江容郑重地接过盒子,道:“多谢叔叔。” 江无缺摆手,说也不用谢,反正她拿了明玉花,也是去救人用的。 “只盼苏公子能早些好起来,他不容易。” 江容点点头,又说:“我明日就抽空去趟风雨楼,把明玉花带去。” 她收完了礼物,就轮到原随云了。 江无缺给原随云准备的是一柄银绿色的短剑,也是他师父的旧物之一。 “此剑名为碧血照丹青,乃我大师父邀月昔年行走江湖时的佩剑,我原打算将来给阿易,但他既无心向剑,给了也是浪费,倒不如给小原你。” “我听说你明年就要正式继承无争山庄,此剑就当我提前贺礼罢,它比你如今这柄剑更适合你。” 原随云平日里行事稳妥,性格更是沉静,在长辈面前,向来表现得十分稳重。 可此时此刻,他看到江无缺递过来的这柄短剑,还是愣在了当场。 他当然知道碧血照丹青,那是历史上有名的神剑。 甚至当年的邀月,也只是它历任主人之一,只是邀月太厉害,移花宫又凶名赫赫,所以碧血照丹青到了她手上后,就再没离开过移花宫了。 “这太贵重了。”他说出了林仙儿看到那支步摇时对江容说的话,“晚辈受不起。” “哎,没什么受不起的。”江无缺道,“你是燕伯伯教出来的,又和阿易容容一道长大,本来就算半个自家人,自家晚辈及冠承业,送一柄剑不算什么。” 原随云和江易同年,今年夏天就要正式及冠了。 无争山庄那边,想的就是在他及冠礼上让他正式接手庄主之位。 江无缺觉得,凭自己儿子和他的关系,到时候移花宫也是该有所表示的,那现在趁过年提前把礼物送了,也挺不错。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原随云再拒绝,倒像是在否认自己和江易的友情了。 于是又沉吟片刻后,原随云接了下来,郑重地谢过了他。 最后是叶孤城。 江容原本以为江无缺会再送一柄剑,毕竟移花宫内不缺宝剑,寻一柄适合叶孤城的,提前赠出,也不是不行。 可江无缺送的不是剑,是一本只有半指厚的陈旧札记。 江无缺对叶孤城道:“小原剑意已成,得剑如虎添翼,你年纪尚小,不用着急。” “但你真心爱剑,如今正是学得最快的时候,这个应该对你有所帮助。” 江容凑过去看:“什么啊?” 江无缺:“上面记录了我大师父年少练剑所感。” 江容:“!”天哪,叔叔真是太会送礼了吧?! 她立刻真心实意地吹捧了江无缺一通,吹捧到最后,还被亲爹弹了一下脑门。 “我琢磨着你这是在嫌我呢?”江小鱼玩笑道。 “怎么会!”江容正要反驳,却听厅外传来一阵喧譁。 她偏头一看,发现是守门的护院,脚步匆忙,似是有事通报,顿时心中一紧。 果不其然,护院一进来,开口就是神通侯派人送了节礼来。 江容:“……嗯,拿进来吧,清点清楚,再列个具体礼单给我,我要知道他究竟送了点什么。” 接近方应看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为了不让自己的态度转变显得很生硬,江容的打算是收下他送的东西后,自己再准备一份等同价值的回过去,摆出她惯有的“两不相欠”架势。 但这架势只是摆给方应看瞧的,在其他人眼里,神通侯送礼,恶人谷主回礼,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本来就已经足够微妙了。 尤其是在此之前,她还退掉了白天羽的礼。 底下的人去列礼单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亲爹,问他觉得如何。
第124页 江小鱼说不错,有点长进了,这才像恶人谷主嘛。 “不过——” “?” “我听你描述,那神刀堂主是个眼高于顶的后生。”江小鱼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要是知道你退了他的礼,却收了神通侯的,怕是会很不服气吧?” 江容仔细想了想,发现亲爹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 但她觉得这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她嗯了一声,道:“没事,他不服气,我就打他。” ☆、54 方应看送来的礼物比江容想像中还要更多也更贵重。 底下的人整理了小半天, 才勉强整出一批价值等同的。等他们将其各自装好,又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江容在这期间也没闲着。 她早上得了明玉花, 正处在对珍奇药材的积极探索中, 拉着苏樱商讨, 到底该如何给苏梦枕用, 才能发挥这朵花的最大功效。 医理上的事其他人插不上话, 干脆没瞎凑热闹。 正巧方应看之后, 又有几家与他们交情不错的势力送来了节礼,俱诚意十足。 好在有江无缺在,如何从容得当地回礼, 根本不需要其他人担心。 午时快过去之际, 负责清点神通侯之礼的侍从说,已经把江容吩咐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直接抬去神通侯府上吗?” 江容摆手:“别急,一会儿我出门了, 你们再跟上。” “神通侯送我如此大礼, 我自然要亲自上门,以示我对他的感激。” 下人们哪知道她对方应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听她这么说, 还当她真被方应看今日节礼所体现的诚意打动了, 便顺势道:“容姑娘亲自去,方侯爷必定高兴。” 这话把一旁的苏樱说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下人不明就里, 一头雾水地看过来,没来得及问什么,就被江容摆着手先打发下去了。 院子里再度只剩下她们母女俩, 江容扫了桌上盒中的明玉花一眼,目光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 少顷,她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对苏樱道:“这个娘帮我收一下,我先去找方应看。” “去吧,等你回来,咱们再继续商讨。”苏樱道,“你也不用着急,苏公子最近身体大有好转,就算不用明玉花,也早晚能彻底痊癒。” “能好得快一些总是好的。”江容嘆了一声。 明玉花是绣玉谷的东西,与移花宫传承多年的明玉功同名,足见其珍稀程度。 移花宫的医典上说,若想发挥此花温养身体的最佳功效,需配以明玉功的心法,否则药性难控,用了也是白用。 在亲手拿到它之前,江容对这话始终存疑,她觉得合她与苏樱之力,一定能找到一个不需要明玉功也能控制药性的办法,用以辅助。 然而母女俩取了一小片花瓣试了一试后,发现之前的设想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虽然就像苏樱说的那样,苏梦枕如今身体好转良多,弃花不用都可以慢慢痊癒,但这么一道难题摆在眼前不得解,还是让在医道上走得一帆风顺的江容十分不爽。 简单来说,她不信邪,路堵得越死,她越想挑战。 一半为苏梦枕,一半也是为自己。 苏樱阻拦不得,只能表示,等她从方应看那回来,她可以继续陪着一起商讨钻研。 江容点点头,而后起身往外走去。 大年初一,满朝文武都需早起上朝,方应看这个神通侯也不例外。 但这个时辰,他怎么也该回来了。 江容率着一群人去到隔壁,问了门房一声,果然得到肯定的答覆。 她上回来,门房这边就完全没敢拦,反而还恭恭敬敬地把她请了进去给她指路。 但这一回她没指望自己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因为上一次来她暴打了方应看一顿,还是专挑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下手的。 问过之后,她咳了一声,对门房道明了来意,想让其通传一声。 结果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那门房只听到一半,就立刻躬身弯腰,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容:“???” 惊讶归惊讶,不需要多费口舌也不需要等,对她来说反正也不坏。 于是她就领着一群人进了门。 里头得了她过来的消息,每隔几步就有人向她行礼问好,郑重得不像话。 一路行到正堂前,她看到方应看正坐在里头喝茶,干脆止住脚步,侧首吩咐自己带来的人,将那些礼物放下。 方应看原本以为她又是找藉口来拿自己练戟的,都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结果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她进来,难免疑惑。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到门口,扫了她带来的那些东西一眼,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江谷主这是何意?” 江容抬起眼睛,声音清脆地回他:“我不是跟你的人说过了吗,我是来回礼的啊。” 方应看:“?”你觉得我会信吗? 江容知道他不会信,也就没表现得太热切,只把自己来之前想好的词说了一遍。 她说:“我与小侯爷先前误会重重,这邻居当得也各不称心,小侯爷如此多礼,我哪承受得起?”
第125页 “小侯爷送的礼,我已让人清点过;地上这些,与之相比只多不少。” 此话一出,方应看倒是稍微信了点。 毕竟长久以来,在面对他时,江容总是一派不愿有过多人情牵扯的态度。 但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想让她如愿。此刻也不例外。 只听方应看“哦”了一声,眯着眼道:“江谷主真是太有心了。” “可我一个大男人,怎好占江谷主的便宜?” 江容:“我都不计较这点便宜,你计较什么?” 方应看:“真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十分暧昧目光扫过她的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尽是些会叫寻常良家女子羞恼的意味。 江容被他这么盯着,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然后她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借送礼回礼的由头调戏她呢! 她气得不行,直接冷哼一声,而后就转身准备走了。 方应看见状,面上笑意更甚,走下正堂前的台阶追了两步,道:“哎,江谷主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虽然你不计较这点便宜,但我心中过意不去啊,不如还是让我请江谷主喝杯茶罢?” 江容:“不了,小侯爷府里的茶,怕是金贵得很,给我这种山野粗人喝多浪费啊。” 侧首说完这一句,她就毫不犹豫地穿过来时路,跨出了府邸大门。 因为实在生气,回到自己家中时,她还紧皱着眉头,一脸郁色。 守门的家丁见她步履匆匆,一派不欲多言的模样,一时没敢出声搭话。 最后还是她自己注意到了停在侧门边的熟悉软轿,目光随之一顿,问:“苏楼主来了?” 听她开口问话,家丁终于点头:“是,跟您前后脚。” 江容:“我爹和我叔叔在招待他?” 家丁再度点头:“是,就在后头厅里。” 江容闻言面色稍缓,加快脚步,朝家丁指的方向过去。 苏梦枕的确刚到,他和江小鱼兄弟俩坐在厅内,茶水都还没沏上,显然是才坐下没一会儿。 不过他似乎已经知道她刚刚干嘛去了,发现她找过来,抬眼第一句就是容姑娘回来了。 “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江小鱼十分惊讶,“你这去了一刻钟都没吧。” 江容:“……我又不是去找他聊天的,回礼而已,需要多久?” 说罢她就直接进去,在江小鱼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下了。 江无缺观察入微,听她语气就猜到她这会儿还憋着气,忙问她方才发生什么了。 “难道方应看看出你的打算,为难于你了?”江无缺忧心忡忡道。 “那倒没有。”江容自觉表现良好,“他没疑心我,他就是——” 话说一半,她想到苏梦枕还在场,一时卡了壳。 而让她卡壳的原因此刻正用与她亲人无异的担忧目光望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江容:“……”算了,反正方应看有多垃圾,在座各位都知道。 “他调戏我。”她说。 “什么?!”老父亲江小鱼一拍桌子,“他干嘛了,你说说清楚。” “呃,爹你不用这么激动,叔叔也别激动。”江容立刻出言安抚,“就他那武功,他不敢对我动手动脚的,就是逞嘴皮子厉害。” 然而这话无法让江小鱼和江无缺真正放心,于是在他们的再三盘问下,她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自己和方应看的对话。 两位家长听完,总算稍松了一口气,但江小鱼还是有点不爽:“下次记得教训了他再走。” 江容:“……好、好的。” 事实上,江小鱼年少时,碰上长得漂亮的女孩子,说的话远比如今的方应看要欠揍。 后来和苏樱在一起了,两人聊到这个,他还能一本正经给自己辩解,说那是少年意气。 但多年以后,轮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被调戏,他只想说,去他妈的少年意气,这笔帐他给方应看记上了! 江无缺很理解兄弟的心情,他也生气,不过他没忘记他们还在客人。 为免话题被越带越歪,江无缺决定说点别的缓解此刻的气氛。 他看看苏梦枕,又看看自己的侄女,忽然道:“对了,容容,既然苏公子来了,我早上给你的明玉花,你直接拿出来请他服了吧,也省得你明日还要再跑一趟。” “明玉花?”苏梦枕见多识广,立刻反应过来,“莫非是传说中生在绣玉谷之巅的奇花?” “正是。”江无缺点头。 “可我听说,这世上最后一株明玉花,在四十多年前,被无牙门养的老鼠咬断了根茎。”苏梦枕又道。 “都说风雨楼知天下武林事,果然名不虚传。”江无缺淡淡道,“绣玉谷内的确已经没有活的明玉花了,我给容容那朵,是谷中还有花时,我二师父摘了晒干的,如今尚可入药。” 他这么说着,将目光重新投向江容。 江容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明玉花……现在不能给苏楼主用,得再等等。”
第126页 江无缺很惊讶:“为什么?” “它药性太猛烈,必须配合明玉功心法,才有温养身体之效。”江容说。 “明玉功心法我倒是有。” “那也不行。明玉功主寒,苏楼主不能练。”江容皱眉道。 他们叔侄对话下来,苏梦枕才重新开口。 他说这么珍贵的东西,本来就不该用在他身上。 “苏某能得容姑娘悉心医治,已是三生有幸,哪敢再收如此奇花。”他顿了顿,“江宫主不妨留着,将来说不定有更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江无缺:“是我疏忽了明玉功这一层,没考虑周全。” “不过花我已送给容容了,她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罢。” 江容垂眸想了片刻,说我还是想试试。 苏梦枕试图再拒绝一次,可惜被她直接制止。 她说:“苏楼主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这么决定,不只是为了你的身体,我自己也想知道,如果彻底抛开明玉功,我有没有法子让它发挥功效。” 话是这么说,但如此珍稀的药材用在他身上,他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苏梦枕想,更不要说就算没有这明玉花,光是凭她在他身上花费的心力,就足以让他在心里记一辈子。 ☆、55 虽然被方应看噁心了一通, 但江容的气向来消得很快,尤其是这种喜庆的日子, 没一会儿, 她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她跟江小鱼保证:“下次, 下次我一定打他。” “反正我现在要跟他增加接触, 总有机会的, 您放心吧。” “增加接触?”苏梦枕听得直皱眉。 事实上, 今天一过来,听说江容去找方应看了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虽认识她不久, 但自问还算了解她的性格, 清楚她的喜恶。 对方应看,从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给过什么温和平整的好态度。 可是江小鱼和江无缺都知道, 且没拦着, 他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好评价太多。 最重要的是,坐下没多久, 江容也回来了。 她一回来, 话题就偏了,以至于苏梦枕心神一恍, 又一次没及时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刻,她说她要跟方应看增加接触, 他总算下意识问出了口。 他面带疑惑,江容更疑惑。 “咦?”江容挑眉,“苏楼主不知道吗?我以为师兄会告诉你的。” 苏梦枕摇摇头:“我最近不曾见过神侯。” “他忙着查汴河巨船,几个徒弟都派了出去,自己也一样。” 江容:“……” 她偏头去看亲爹和叔叔,用眼神询问他俩,能不能说? 江小鱼给了一个首肯的眼神,还直接开口解释起来。 当然,当着江容的面,他并没有把计划全貌揭露出来,他只告诉苏梦枕,他和诸葛神侯联手为蔡相设了一个局。 而这个局的关键,在方应看身上。 “说直白点,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离间他俩。”江小鱼道,“但蔡相老奸巨猾,方应看亦城府深重十分难缠,所以普通的离间办法不管用,只能让容容来。” 凭苏梦枕的聪明,听闻此言,自然立刻反应过来。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办法,可他无法不为江容担心。 方应看可不是什么天真纯善的好人,接近他,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么想着,再看向江容的时候,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了三分担忧。 江容昨晚刚劝过两个不贊成自己去的人一轮,现在再劝他,连词都不用另外想。 “苏楼主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她说,“而且退一万步说,方应看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苏梦枕想,那是因为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多。 方应看这个人,看似有那么一两个死穴,其实毫无底线可言。 可话到嘴边,他又瞥到了她的神情。 于是他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早就下定了决心,旁人是劝不动的。 他可以因为感念她的恩情而担心她,但他不能在清楚她心意已决的情况下,否定她这般勇敢的做法。 更何况他还否定不了。 思及此处,苏梦枕不由得失笑。 “既然容姑娘心意已决,那苏某便祝蔡相和神通侯早日入局罢。”他说。 “会的。”先出声回应的是江小鱼,“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想跟我耍心眼,还差点火候。” 这么说着,前院忽然来人通传,说外头又来了客人。 江容:“谁?” 通传的侍从说是小李探花和其表妹。 “快请快请。”江容对李寻欢过来没什么感觉,但能见林诗音,她总是高兴的。 侍从下去引人进门后,她立刻跟江小鱼江无缺提前介绍,说林诗音是她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诗音姐姐温柔娴雅,才貌双全,不仅对我照顾良多,还帮了哥的生意呢。”江容如此说道。 “这个我听阿易提起过。”江无缺道,“既然恩人上门拜节,还是把他也一起叫出来吧,别失了礼数。” 他说完就唤了个人进来,派其去请江易了。
第127页 李寻欢和林诗音进来的时候,江易也正好拖着原随云一起过来。 哦不对,还有叶孤城,也被一起带过来了,虽然手里还抱着剑。 他年纪这般小,一下子见生面孔,竟也半点不紧张,反而一进门就主动走到了江容腿边。 江容问他要坐上来吗,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直接朝她张开了手。 小孩子长起来快,当初他刚跟着她爹娘来京城时,还是个刚超过她膝盖一些的小糰子,现在抱在手中,分量多了不少。 好在江容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她甚至没起身,就轻轻松松地把他提起来,按到了自己腿上。 也是到这时,林诗音才看清他长什么样。 林诗音问:“这就是容妹上回跟我们说起的阿城?” 江容:“对,就是他。” 说罢,她又低头向叶孤城介绍:“这是我诗音姐姐,你也喊她姐姐罢。” 叶孤城:“……姐姐。” 江容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一时十分惊讶。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这小子的脸,道:“我忽然想起来,你都没喊过我一声姐姐啊?” 叶孤城仰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又没要求过我喊你姐姐。 江容:“……” 就在她气得想再揉两把的时候,她爹及时出声,阻止了她的行为,说客人还在呢,哪有你这么当着客人的面欺负弟弟的。 话音刚落,才坐下的李寻欢就接了口,表示这样的玩闹哪算得上欺负。 可能是察觉到了李寻欢屡次朝江容看过去,似是有话要说,江小鱼看在眼里有些好奇,就直接问了:“李探花今日上门来,除了拜节,是否另有他事。” 果不其然,李寻欢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刻点了点头,道:“其实是受人之託,有句话要带给容姑娘。” 江容:“???”等等,拜託你给我带话……不会是白天羽吧? 事实证明,每次在这种算不上好事的地方,她的预感总是特别准。 下一刻,李寻欢便继续道:“我与神刀堂主有些交情,他昨夜告诉我,容姑娘退回了他送来的节礼。” “怎么,他有意见?” “当然不是。”李寻欢停顿了一下,“他只是想托我帮他问一句,为何容姑娘不愿收他的节礼,若是他有什么惹了容姑娘的地方,他愿意上门请罪。” ☆、56 江容没有想到, 李寻欢大年初一跑过来,居然是为了帮白天羽带话。以至于李寻欢说完后, 她直接愣得忘了要表态。 李寻欢见状, 以为她和白天羽关系真的僵到水火不容, 立刻有些抱歉道:“倘若容姑娘不便回答, 那就算了。” 江容:“……” “不是。”她顶着一屋子人的注视, 艰难地开口, “我对他没啥意见,他也不用想着上门赔罪这种事。” “那——” “他少出现在我眼前就行了。”江容诚恳道,“我不值得他浪费这么多时间精力。” 这下轮到李寻欢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纠结了片刻, 才憋出一句, 他会尽量把话带到。 江容补充:“李探花应该也看得出来,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他拜託你带话你不好拒绝, 但怎么带也不可能得到令他顺意的结果,还不如别带了。” 李寻欢:“……”好的我懂了。 事实上,能让她把话说得这么不客气, 白天羽也算是有一番本事了。 别说李寻欢觉得尴尬, 厅内其他人听下来,都有些惊讶。 “我原先还当你并不讨厌神刀堂主呢。”江小鱼忽然道。 “我是不讨厌他啊。”江容说, “我这不是为他好么,与其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关东好好经营他的神刀堂。” “他一个堂主, 常年滞留京城,也不是为了啥正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一点异心都不生。” 江小鱼:“没想到你还考虑了这些。” 江容唔了一声,说只是顺带。 “我虽与他非一路人,但也知道他不是奸恶,尤其是在关东,很受当地百姓爱戴推崇。 “可见他本事是有的,就是现在不肯用在正经事上。” 李寻欢听到这里,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容姑娘的劝诫,我必会带到白兄弟处,容姑娘放心便是。” 江容摆手:“就算你不保证,我也相信你不会任他这么在我身上反覆浪费时间的。” 李寻欢其实觉得用不上浪费时间这么严重的形容,但他也确实劝过白天羽几回,男女之事最是无法勉强,既然江容对他无意,那他反覆招惹,只是给自己徒增烦忧罢了。 不过江容摆明了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他也就没有多解释什么,只在心中暗下决心,今日回去以后,一定要再好好劝劝白天羽。 之后这一群人又顺着神刀堂和关东的话题,聊了些江湖时事,因为有江小鱼在,气氛倒是始终很热络。 江容注意到林诗音几乎没怎么开口参与,想了想后,侧首凑过去问她,要不要去后头坐一坐,顺便见一见苏樱。
第128页 林诗音有点不好意思:“不失礼吗?” 江容:“这有什么失礼的,诗音姐姐原先又不是没在这住过。” 说罢,她就起身把这事跟其他人说了一下。 江小鱼:“你这么一说倒是怪了,你娘怎么一直没出来?” 江容感觉自己知道原因:“娘应该还在看明玉花罢,她也是大夫,遇到这样棘手的难题,心情必然与我一般好奇迫切。” 江小鱼:“那你带林姑娘去吧,正好也让她歇歇。” 这话大约又让苏梦枕产生了些近乎愧疚的心绪,以至于他先是垂眸,再又忍不住多望了江容两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江容抿唇回了一个笑过去。 她这一笑,叫苏梦枕心绪更难言喻,一时也忘了这么盯着人其实是失礼的。 好在江容并不计较这个,她跟亲爹说完,就一手拉着林诗音,一手拉着叶孤城出了这间厅。 往后头去的路上,林诗音忽然问她:“对了,容妹,上回吃饭时,你问我和师师的事,后来处理得如何了?” 江容:“呃……暂时算是说清楚了吧,所以还是朋友。” 林诗音立刻懂了:“也就是说你拒绝原少庄主了?” 江容点头:“我不能骗他嘛,我的确只把他当朋友啊。” 说到这个话题,江容其实也有话问林诗音。 上次见面吃饭回来,江易一路上都在念叨林诗音。 他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但江容后来想想,却觉得他很明显对林诗音有点想法。 他有想法,那林诗音呢? 林诗音对他印象如何啊? 江容实在好奇。 这半年里,林诗音因为有了需要并乐意亲自去做的一些事,性情开朗了许多,对李寻欢的依赖也日渐减少。 今日他俩一同前来,坐下之后,林诗音甚至没有看李寻欢几次。 江容觉得,倘若这对表兄妹之后因为性格爱好不够贴合,最终还是没在一起的话,那对林诗音来说,江易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当然,如今林李二人的婚约还在,有些话她不好问得直接。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打算拿白天羽当展开话题的藉口:“说起来,李探花和白堂主关系还真是好,诗音姐姐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林诗音:“表哥前两年刚回京时,还会接受朋友邀约,大约是在那时去了关东一趟,然后结识了白堂主。” 江容立刻顺势道:“这么说来,这两年李探花基本不太出门了?” 林诗音点点头:“因为我之前身体一直没养好,他不大放心罢,我好几次跟他说,没必要为了我放弃在江湖上走动,但他说他答应过姨母,一定要照顾好我。” “那他为何不与你完婚?”江容忍不住问,问完又给自己打补丁,“我就是随口问问,倘若诗音姐姐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你我之间,谈何方便不方便。”林诗音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原因,从前是因为年纪还没到,我身体也不好,我不想拖累表哥,现在……” “现在?” “现在我觉得人活着又不是只有成亲完婚一件事可以做啊。”林诗音认真道,“而且我看得出来,表哥心在江湖。他若是与我成了亲,岂不是更不好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了?” 江容:“看来诗音姐姐还是希望李探花能活得自在。” 林诗音说是啊,一辈子就这么长,还是自在点好。 “而且我不只是为了表哥能自在些。我也想自在些,我知道他待我很好,但时间越久,我越是觉得,他这样牺牲自己的追求来待我好,让我十分难受,也受之有愧。” 江容:……所以当年我劝李寻欢,真的是劝得过火了吧! “那你跟他说过这些了吗?”她忍不住问。 “我之前打算过了这个年就说。”林诗音道,“因为白堂主之前说,他收到了一封战帖,是一个什么魔教教主下的,约他去天山决斗一场。表哥与白堂主是朋友,必然担忧,可我怕他因为我不打算去,所以我决定过完年就好好跟他谈一谈,省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又苛责自己。” 江容:“……”其实吧,白天羽会赢下这场决斗的。 但不论从什么角度,她都不好把尚未发生的战斗结果说出来,加上她听下来也觉得林诗音说得很有道理,最终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对林诗音表示了支持。 ☆、57 没过几日, 京中果然传出了盘踞漠北的魔教教主向神刀堂主下了战帖的消息。 江容听宅中下人们提起时,京城的各大地下赌庄甚至已经开出赌这两个人谁能赢下决战的盘口。 天天出门的小丫头们跃跃欲试, 又怕赌错了血本无归, 便逮着江容问:“容姑娘, 您觉得谁能赢呀!” 江容:“……白天羽吧。” 小丫头们见她说得肯定, 不由得好奇道:“难道容姑娘认识那魔教教主吗?” 江容:“不认识, 但我直觉白天羽不会输, 他烦人归烦人,武功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有她这句话,那群想着赚一笔的小姑娘心一横, 就去押了白天羽胜。
第129页 江容被她们逗笑, 等她们回来后,又问她们:“现在地下钱庄里的盘口如何?” “三七开,白堂主占三, 魔教教主占七。” 江容:“……”哇, 发财的机会来了。 她立刻把这事告诉了江易,要他分开下注,去各大赌庄买白天羽胜。 江易:“???”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江易不太明白, “会更想魔教教主赢呢。” “首先这是两回事。”江容说, “漠北魔教欺压关东百姓已久,白天羽建了神刀堂后, 才有所好转,所以就算我再烦他,我也不会希望魔教教主赢的。再有我其实也不讨厌他, 我就是烦他。” 江易似懂非懂,又向她确认:“所以你觉得白堂主能赢吗?” 江容翻白眼:“我要是看好他输,我还会让你去买他赢吗?我又不是嫌家里的钱太多烧得慌。” 得了准话的江易当天夜里就把这事办完了,回来的时候,想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结果却被告知她不在家。 “去隔壁找神通侯了。”江小鱼解释,“估计不回来吃饭。” 江易:“……” 趁着江容不在,他忍不住向长辈们发表自己的感想,说他还是觉得这么做太冒险了。 “要是容容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可咋办啊?” 江小鱼闻言,眯了眯眼道:“你别太担心,方应看就快顾不上她了。” 江易:“?”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他很想问问清楚,无奈江小鱼想保守秘密的时候,旁人再怎么求都无用。 最终他只能听亲爹“静观其变”的劝告,耐着性子继续等。 另一边江容在方应看那则是可着劲作天作地。 坐下嫌椅子硬,喝茶嫌茶烫,吃菜嫌菜咸,吃到一半还要挑剔他府上的侍从生得不好,叫她没有胃口。 总而言之一句话,处处都表现得像个专门去找碴的。 然而这种“找碴”,在有心人眼里,就很像在打情骂俏。 至少神通侯府上一些侍从是这么觉得的,江容作了一顿,离开的时候,还听到了他们低声议论自己和方应看。 而为了任务效果,她还不能说实话,告诉他们自己真的就是存心找碴。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开导自己,虽然你受了累,但你也为武林安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虽然这种开导大部分时候都没啥用就是了。 之后一直到上元,她每隔两天就会去找一次方应看的碴。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真十分能忍,每次见了她,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欢迎架势,对她耍的所有性子都包容万分,从未动过气。 这态度叫江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其实很清楚自己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这个猜测还没得到证实,江小鱼就告诉她,之后可以逐渐少去找方应看了。 江容:“……为什么?” “因为咱们即将行计划里第二关键的一步。”江小鱼道。 “呃……能透露点吗?”江容不抱希望地问。 她没抱希望,她爹反倒不卖关子,开始给她解释了。 “李师师姑娘传了消息来,天子今夜会去芙蓉榭见她。”江小鱼道,“到时她会向天子引荐我和你娘。” “师师?!”江容惊了,“您还与师师有联繫?” “联繫是神侯联繫的,我还不曾见过这位李姑娘。”江小鱼停顿了一下,“不过她这般配合,也算是颇有几分家国情怀和侠义心肠了,你交朋友的眼光不错。” 江容:“???” “说回正事,我原先没打算把这一步告诉你,污糟事秽耳朵。”江小鱼又道,“但神侯那边传了信给我,他的几个徒弟,查案进展颇丰,他为了搜罗更齐全的罪证,恐怕要离开京城一段日子。” “神侯不在,护天子一职,我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我最放心。” 既然决定了要把所有的设计都告诉江容,这一遍再提起,江小鱼便说得相当细緻了。 他的苏樱负责入宫取得天子信任,神侯府那边负责大张旗鼓地继续查,至于江容,她需要看准蔡相入套、以为自己到了不得不反之境的时机,让其先反给天子看,再在关键时刻救下天子。 “我和你娘入了宫,虽不至被限制自由,但也等于把自己送到了他眼皮底下,所以我和你娘除了给天子开药,让天子愈发宠信我们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做了就会暴.露我们的计划。”江小鱼很谨慎,“你在宫外伺机而动,必须小心再小心,宁可晚一分出手,都不能早一分,因为只要天子没有亲眼见到他意图谋反,他就有翻身的机会,你明白吗?” 江容琢磨了一下,大概明白了。 但她有一个问题:“……那要是晚了一分,天子已经被他杀了呢?” 江小鱼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还不简单吗? 江容:“?”您体谅一下您智商不够优异的女儿?说说清楚好吗? 江小鱼:“先斩奸臣,再立新君啊。”
第130页 江容:“……” 江小鱼补充:“其实真要这样,倒也挺不错的,至少可以选个脑子清醒点的人来当皇帝,避免像如今这一位一样,在龙椅上坐着坐着就把江山带沟里去了,你说是不是?” 江容再度:“……”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大宋皇室……”江小鱼认真困惑,“真的有脑子清醒的人吗?” “爹。”江容扶额提醒他,“咱今天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是有点超标了?您克制一点吧。” “嗨,这有什么。”江小鱼一拍大腿,完全不以为意,“我又没冤枉他们,要不是皇室太废物,哪轮得到我这个江湖人替他们操心,你当我想操心吗?” 为免再说下去,自家亲爹还要发表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论,江容立刻投降服软:“是是是,对对对,可太辛苦您了。” ☆、58 知晓了整个计划后, 江容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把握时机。 虽然她爹讲了一些很是大逆不道的话, 比如就算真的让蔡相杀了天子, 那也没什么关系, 但如果可以的话, 她还是希望到时候能少流一点血。 就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 准备去天山赴魔教教主那决斗之约的白天羽, 竟亲自上门来了。 白天羽是来跟她道别的。 他说他这趟离开京城,决斗一结束,不论输赢, 他都得回关东去了。 江容:“……那挺好的。” 他有点惆怅:“看来你是真的很烦我。” 江容心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可临别在即,在关外天山等着他的,还是一场生死之约, 她觉得话还是别说得太沖为好。 “其实也不算很烦。”她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给他发了个卡。 她有点囧, 便多解释了一句:“我是说, 我听说过你为关东百姓做的事。” 白天羽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他生得好, 笑起来一双眼恍若在放桃花闪电,的确是风流无双,就算是江容也得承认。 笑毕, 他才嘆了一声道:“之前你让李探花劝我的话,我都收到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今天才特地抽空来了一趟。” 告别的意思就是,对江容的坚定拒绝,他别无他法,选择认了。 江容摸摸鼻子,思来想去,最终只憋出一句一路顺风。 白天羽:“我还以为你会祝我赢下那魔教教主呢。” “这个不需要祝。”她说,“你不会输的。” 后半句话一出口,白天羽便愣了愣。 愣过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之后他就带着他那柄漆黑的刀离开了江容的住处。 江容送他到大门口,送完准备转身回去,结果一扭头,就看到两座宅院之间的围墙上,坐了一个她最近时常见的人。 “你干什么?”她知道自己演技不行,所以哪怕是到了现在,面对方应看,她依然干脆不给什么好脸色,反而极尽嫌弃和挑剔。 方应看应该没有起疑,见她一看到自己就下意识皱眉,如平时那样灿烂地笑了,说:“我什么都没干啊。” 江容:“我数到三,你给我从我家围墙上下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方应看:“这堵墙到底是谁家的可说不准。” “一,二——” 方应看就是不动。 她气急,反手抽出背后的戟,朝他打了过去。 “下去!” 方应看:“你这还没数到三呢。” 她说我心里数了。 此刻他还在墙上坐着,用剑柄抵住了她的戟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其实我是有东西想拿给你瞧。” 江容:“什么?” 方应看说你过来就知道了,是好东西。 “没兴趣。”她回应得半真半假。 “真”是因为她对他的东西的确兴趣不大,“假”是她其实知道,她越是对他表现得不耐,他越会想办法三催四请,让她过去。 而她要的,也就是“方应看非要邀她上门”这一效果。 骗人好难。 江容骗得越多,越觉自己其实根本不擅此道。 可事情已经做了,计划也已经铺开了,便是不为百姓不为天下,只为她爹和她师兄一番心血铺陈没有白费,她也不能在这时掉链子。 果然,方应看不仅没被她的“没兴趣”吓退,还笑吟吟地又邀请了她一遍,道:“真的是好东西,你会喜欢的。” 江容这才皱着鼻子道:“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不说我不去。” “前几日你不嫌我庭中那盆黄梅太俗吗?”他坐在墙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继续,“我派人寻了些绿的,百中挑一,总算挑出了一盆最满意的。” 江容:“……”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我刻意找过你什么碴。 可心里话不能说出来,除此之外,她也该舒缓态度,随他去看他特地寻来的梅花了。
第131页 江容心中很不得劲,耷拉着眼角唔了一声,说那就看一眼吧,虽然她不大相信他的品位。 方应看:“不相信我的不要紧。” 江容:“?”什么意思? 去到隔壁后,她才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何意。 原来他庭中那盆百中挑一的绿梅,颜色竟同她今日这身衣裙一模一样,就连靠里头略有些泛白的花瓣,也同她浅绿罩纱下的褂子一个色。 方应看见她瞧得愣住,心下浮出两分得意,道:“这般似你,够脱俗了吗?” 江容:“……你费这个力做什么?” 方应看想了想,说他好奇她究竟有多难讨好。 这问题叫江容再度一愣。 毕竟她心里清楚,她的难讨好,大半是面对他故意摆出来的。 凭方应看的头脑,自然看得出来,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在刻意刁难于他。 但他尽心尽力地配合着她的刁难,若非一早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江容这会儿恐怕已经快骗不下去了。 “我随口一说罢了。”这次她说的是真心话,“说完我自己都忘了,你费这功夫,不仅讨好不了我,反而还会让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很会劳民伤财的骄奢淫逸之人。” 方应看闻言不仅没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 江容:“?”我骂你呢?听不出来吗? 他当然听得出来,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总归心情畅快十分。 他说:“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同我说这些呢。” 江容又是一怔,心说我也真是傻,居然会觉得劝这人别玩这种奢侈的讨好把戏会有用。 于是她冷下脸色,甩手就要走:“不听便罢了!” 方应看头一次没有阻拦。 他站在那盆与她形似的绿梅边,看着她背戟欲离,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知你对我不喜,从来认定我对你不怀好意,但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未真正谋算欺骗于你。” 江容:“……” 等等,他这么说,难道是看出其实就最近来说,是她在谋算欺骗于他了? 江容越想越慌,回到家中后,更是连坐都坐不安稳。 她问本来想喊她陪自己练剑的叶孤城:“我叔叔呢?” 叶孤城:“在书房。” “你去找随云陪你,我有点事要跟叔叔商量。”江容说,“乖。” 叶孤城看她神色确实不大对劲,便也乖巧地应了好,自个儿抱着剑去找原随云了。 江容去了书房,发现江无缺正在与移花宫心腹会面。 她本不欲立刻打扰,结果江无缺直接把她召了进去,屏退左右,问她究竟有什么事。 江容把今日与方应看的对话一概说了,末了担忧道:“叔叔,照您看,他这是看出来了没有啊?” 江无缺听罢,眉头深深皱起。 这模样落在江容眼里,等于一半的肯定了。 她顿时愧疚十分,原来她这么努力,还是让方应看瞧出了端倪。 这可咋办啊,她想,她爹的计划是不是行不通了? 唉,都怪她演技太差,到处都是破绽。 就在她深刻反省自己的时候,江无缺把手边的狼毫重重一摔,道:“我原以为这小子是为了权势荣华,对你巧言令色,没想到除了那些,他还真敢肖想觊觎于你,活腻了!” 江容:“……???” 等等,为什么我们叔侄俩好像对情势理解得不太一样? 江无缺继续:“至于给蔡相设局一事,你不必担忧,如今你爹娘已入了宫,我今夜也收到神侯来信,说他与他的徒弟一切进展顺利。” “倘若我没有估计错,不出元月,蔡相必会有所行动。届时你按你爹的吩咐行事便好。” “至于方应看,就交给叔叔来收拾!” ☆、59 江无缺没有估计错。 尚未出元月, 蔡相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这个特地为他准备的圈套里。 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实在是这一个月里, 种种迹象都表明, 天子已经不再信任他, 他的荣华富贵, 就快到头了。 天子从前为了让人觉得自己龙精虎猛, 时常会向他求药。 那药之所以让天子那般沉迷, 是因为他让人在里面加入了可以成瘾的药材,故而随着他当上宰相,大权在握, 天子反而更加宠信, 甚至依赖他。 而这半个月,天子完全没有在朝下召过他入宫献药。 他在宫中的眼线回禀说,上元出宫那回, 天子寻到了一位神医, 似是已不需要那药了。 除此之外,他的政敌六五神侯,在这半个月里, 起码往宫中送了十几道摺子, 道道都在参他,言辞之激烈, 可谓前所未有。 前前后后斗了这么多年,蔡相很了解六五神侯,这个出身自在门的老匹夫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 如今忽然这般行事,定是已经抓到了他的把柄。 至于到底是什么把柄,奏摺上却是没说,说是必须面圣相谈而告。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让蔡相感到不安的话,那在他查清宫中供奉的神医究竟是何身份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江小鱼是谁? 他是燕南天的侄子,还是六五神侯师妹的亲爹!
第132页 想到六五神侯那个年少的师妹,蔡相心中又是一震,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个身份很不一般的手下,对这丫头满是好奇不说,还时常主动去接触。 放在从前,蔡相併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与人斗,本就是一件该努力做到“知己知彼”的事,所以方应看去接触江容,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让六五神侯那边一干人等忧心焦虑,猜测他们的意图何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确实也是个扰乱对面军心的好法子。 可如果用这个法子的人倒戈了呢? 蔡相向来多疑。 只要稍想过一次,他便再也无法将这份猜测怀疑压下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去询问试探方应看,因为他不想冒险。 不想冒险,那就只能把路封死堵绝了。 最后一次试图入宫私下觐见被拒后,他心中有了决断。 江容得知他开始行动的消息,已是傍晚了。 消息是杨无邪特地通知她的,自初一那日窥到了江小鱼的计划一角后,苏梦枕回去后,几乎是立刻推出了全盘。 他觉得这计划委实大胆至极,可若是成功了,悬在江山社稷上方的那把刀,也就被抽走了。 苏梦枕与自己的军师商议了一下,最终决定配合这个计划,调动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力量,探查相府的动向。 “蔡相为掩人耳目,吩咐了六分半堂,从今日下午开始,寻由头与风雨楼起冲突,在京中制造混乱。”杨无邪对江容道,“如此,皇城护卫被惊动,他再趁乱离府入宫,便不太显眼了。” 江容立刻反应过来:“他正欲入宫?带了多少人马?” 杨无邪摇摇头:“皇城之外,有风雨楼和神侯府,对他来说会有点麻烦,可皇城之内,少有非他麾下的,他不需带人,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地方。” “我立刻去!”江容知道是时候了,神色坚定,“还有,帮我谢谢你们楼主。” “巧了。”杨无邪笑了一声,“楼主也有话让我带给江谷主。” 江容:“欸?什么话?” 杨无邪说:“楼主说,让江谷主放心去,皇城之外,便是六分半堂倾巢而出,他也能顶至天明。” 江容想,这种时候还真是叫人为难。 因为她既需要他这么做,又不希望他因此耗费太多心神,毕竟他的身体还未彻底养好。 最终她只深吸一口气,对杨无邪道:“那除了谢谢,你再多替我带一句吧。” 杨无邪:“江谷主但说无妨。” 江容:“事毕之后,我会去见他。” 说完这句,她也不管杨无邪是何反应,就起身牵马,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家门。 元月的京城,晚来风急,从夕阳霞光万丈到落日余晖彻底消失,似乎只需要一瞬间。 江容策马狂奔,行过汴河时,本欲直接往皇城方向去,但想到蔡相挑这个时辰行事,是因为此时戒严最重,她便改了主意。 其实她手里有她师兄的金令,便是直接去到宫门口,说要进去面圣都可以,禁卫军绝不会阻拦。 可那样的话,难免会冒最后时刻打草惊蛇的风险。 江容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坏了亲爹好不容易布下的这盘杀局。 所以她调转方向,去了芙蓉榭。 她打算借天子为私会李师师而建的地道入宫。 时辰尚早,芙蓉榭才刚开门,她没走正门,而是直接掠过河面,从李师师那扇临河的窗户里钻进了她的房间。 李师师之前见过她爹娘,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他们正在做的事。这会儿见了她,听说她要借地道一用,竟也完全不惊讶。 “那一位曾说过,这地道是直通他寝宫的。”李师师把自己知道的简单说了一下,“你若由此入宫,比得小心再小心。” 江容点头:“好,我会的。” 说罢,她就入了房间里那个被掩在床后的不起眼入口,顺着石阶快步走进了以夜明珠为灯火的地道。 这地道跨越半个京城,偏偏修得狭窄,甚至无法让她像平时那样把戟背在身后行走,因为会碰到悬在地道顶部的夜明珠。 不过和眼下要入宫解决的事比起来,这点困难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狂奔了一路后,她终于穿过半座京城,来到了宫墙之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与李师师房间下一个样式的石阶,江容握紧了手中长戟,毫不犹豫拾级而上。 尚未走到最上方,她就已经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动静。 和她猜测中不太一样,那似乎是人纵情声色时发出的声音,带着狂放与欢喜,其放肆程度,比起天子寝宫,倒比李师师住的芙蓉榭更像秦楼楚馆。 江容站在门后,定神听了片刻,认真辨认了一下,发现女声不止一道。 也就是说,这刚入夜就被召来侍寝的女人,不止一个。 江容:“……”我忽然有点理解我爹为什么总忍不住发表大逆不道言论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趁蔡相还没进入天子寝殿,先从地道里出去,换一处能看清寝殿的地方静候对方入局的时候,外头又传来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
第133页 是个太监。 太监自然是替蔡相通禀的,可惜天子大概不想见,直接来了一句让他先回去。 下一瞬,殿内的寻欢作乐声陡然静止。 取而代之的是天子愤怒中带着不耐的问话声:“爱卿这是何意?!” 江容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她知道,蔡相这是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可天子还在说话,还在愤怒,就意味着他还没完全表明自己的谋反意图,江容只能暂且忍耐不出。 所幸蔡相做都做了,便也没有在最后关头反覆拖泥带水。 天子震怒未半,他便开始阴阳怪气地指责天子,说自己之所以会作今日之选,全因天子先失信于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之选”到底指的是什么,便也呼之欲出了。 蔡相一声令下,甚至没有自己动手,便有听他指挥的宦官上前。 江容听到这一声令,心知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再不犹豫,一戟破门! 她这一戟下来,不仅惊到了准备动手的宦官,也惊到了本来在寝殿里侍寝的宫妃,一时间惊叫声充斥了整座寝殿。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江容出手,便绝无余地。 第二招挥出,她的戟便刺穿了那个离她最近宦官的心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到了蔡相跟前。 江湖相传,蔡相本身就是一个绝世高手,只是他身在高位,很多时候不用亲自出手,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现在江容站到了他面前,心中却没有可以确认传言真假的兴奋感。 她知道,眼下这件事,实在是太重要,太不能出差错了。 于是不等对方开口或抬手,她就径直出了第三招,朝其一戟扫了过去! 蔡相大骇,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心神,开始着手应对。 然而他可能真的身居高位太久,不曾亲自动手太久,在这种生死交加的关头下,他不仅动作慢了一拍,就连手也不自觉地颤了颤。 江容则与他截然相反。 她其实察觉到了他武功很高,但她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她一旦退了,这个费了许多人心力的杀局,就彻底完了。 凭着这份心情,她硬是扛住了蔡相反扑最猛的那几招,长戟横出,如狂风吹散乌云,带着一往无前的声势,将几乎吓破了胆的天子挡在身后。 二十招过去,他二人之间的胜负没有分出,但寝殿之外的胜负,却已分得不能更明确了。 因为他的人始终没有进来襄助于他。 思及此处,江容心下稍定,出手也更游刃有余。 看着眼前的对手在自己戟下愈发忙乱的模样,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幼年时期,她与她师父韦青青青在恶人谷底的一次对话。 那时韦青青青对她说:“你选了戟,等于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江容以为他说的是如果她选刀或剑,他和燕南天都可以帮到她更多。 结果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戟的门槛,比刀剑都低,但若想真正用出这件兵刃的精髓,则比刀剑更难。” “它不是单纯用来与人比拼武功高低的,它真正的归宿是战场。史上用戟之人,非惊世英雄,即碌碌之辈。” 于是江容懵懂地问,那怎样才算是惊世英雄呢? 韦青青青道:“等将来,你用你的戟杀掉它最该杀的人,你便懂了。” 当然,就算一辈子都不懂,那也无妨。 现在江容懂了。 之所以难用出戟的精髓,是因为它从创造之初,就是为了一件事—— “斩国贼。” ☆、60 寝殿外的局面被控制住了, 而寝殿之内,因有江容, 蔡相愣是没能近到天子之身, 反而被她的戟逼得一退再退, 一身狼狈。 但他到底比江容年长许多, 内力浑厚, 一时半会儿, 竟还能支撑下来。 江容深知这一点,但没有着急。 事实上,相比功亏一篑的蔡相, 她本来也不需要着急。 对方在她戟下, 虽然可以勉力支撑,但动作逐渐狼狈也是真的。 而且她气定神闲,蔡相心里就更担忧, 紧张之下, 不仅出招应对变慢,每一招之间的破绽,也愈发明显。 江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 觉得手中的戟与自己浑然一体。 她脑海里闪过很多事, 但她的表情却出奇平静,仿佛他们之间胜负已定。 又是三十招过去。 在她愈发行云流水的攻势下, 蔡相已无路可退,背后便是天子的寝殿大门。 宫门外灯火辉煌,皇城最璀璨的一刻已然到来。 江容一戟挑出, 人随之压上,用横刃把人逼出宫门。 下一刻,她与她的对手就彻底暴露在了门外的侍卫和禁军面前! 她当着所有这些人的面,骂了一句无耻国贼谋朝篡位。 人群譁然。 而她不等蔡相反应,便又是一戟! 韦青青青教过她的招式,多是最简单的那种,因为他觉得,徒弟到底适合或喜欢用什么风格的招式,得由徒弟自己来决定,作为师父,他只负责帮徒弟把基础打牢靠。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江容现在用的这一招。 那是韦青青青教过她的唯一杀招,由他的「千一」演化而来,配合戟的特点,做了一些改动。
第134页 江容天赋卓绝,在恶人谷习武学医期间,几乎没碰上过什么困难,唯独这一招,令她练了多年,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彻底掌握。 可她想,到了这时候,她再不用,那她顶着崑崙风雪苦练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心念一动,戟身随之转动,似是挽了一个枪花出来。 可若是离得近一些,眼力再好一些,又会发现,这里面暗藏了无数细微的招式,却不曾泄丝毫力出来。 光影交错之间,蔡相从她雪亮的横刃上,看见了自己仓皇的身影。 漫天星斗之下,江容踏着风再度逼近。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把一桿戟用成了千万杆。 周围的气流随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中炸开。 她睁开眼,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却没有收势。 她的枪尖刺入了对手喉间,皮肉被破开绞碎,鲜血喷薄而出。 而再往上,则是对手不可置信的表情。 蔡相的确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断了颈,他甚至没看清江容的这一招,就已经没了气息。 他颈中鲜血飞溅而出,裹住她半个戟身,还有些沾到了她衣服上,令她的衣袖瞬间被染至血红。 满宫寂静。 江容抽回兵刃,竟是完全没管禁军和侍卫的反应,就拖着蔡相尸身,重新入了天子寝殿。 天子受了大惊吓,在她把人逼出去后,就晕厥过去,这会儿还倒在龙塌上。 那两个被召来侍寝的宫妃,则是胡乱穿了穿衣服,守在边上瑟瑟发抖。 见江容把尸体拖进来,她们抖得更厉害了。 江容:“……” “陛下还好吗?”她问。 “还……还……”吓得太过厉害,竟连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了了。 江容再度:“……” 她想了想,松开手,上前探了一探晕厥的天子脉门,确认他只是惊吓过度,并无他碍。 就在此时,宫门外的侍卫统领,也终于缓过神来,在外面跪了下来,说要求见陛下。 江容扫了那两个宫妃一眼,说:“你们谁出去把陛下的情况说一说,再派个人去请陛下半个月前从宫外请回来的那两位高人。” 结果话音刚落,她爹娘的声音也在宫门外响了起来。 江容心想那正好,宫里现在一团乱,还是交给他们处理吧。 于是她立刻提着戟出去了,当着禁军首领的面,把寝殿里的情况交代了一番。 她娘立刻会意:“那我这就进去为陛下诊治。” 江容:“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江小鱼敏锐地捕捉到她这句话的未尽之意,挑眉道:“你现在就要出宫?” 江容还没点头说是,一旁的禁军首领先叫出来了:“不可!” 江容:“……” “有何不可?”她问,“我斩了以下犯上的国贼,救了陛下,难道你还准备反过来把我关起来?” “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禁军统领道,“只是陛下还未醒,待他醒了,他势必要寻——” 江容:“那就待他醒了再说,我还有事,我得先出宫。” 禁军统领:“姑娘这样,只会让我们难做。” 江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她师兄的金令,道:“这个东西,你们应该认识吧?” 禁军教头的金令,不认识才是怪事。 “我是真的有事。”她说,“何况国贼已除,我留在宫中也无事可做,而且你们见过了我的功夫,应该知道,我真要走,你们拦不住。” 她就这么拿着金令,穿过重重禁军,一路朝皇城外去了。 江小鱼在她身后问她,到底急着要去干嘛。 她回过头:“去见一个人。” 宫内的情况稳定了,宫外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怕是还不知道蔡相已死的消息。 江容对这两大势力有所偏向,从心底期盼着风雨楼能赢,但她也很清楚,像这样的火拼,不论谁输谁赢,最后苦的都是被波及的普通百姓。 所以她必须立刻去阻止火拼继续蔓延。 还来得及,她想。 从她接到消息,到杀完奸恶,其实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 而现在,她要去见为她争取到这大半个时辰时间的人。 ☆、61 出皇城往东五里, 便是整座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通往汴河,连接虹市, 最尽头又与城东的酒市相接, 常年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便是入了夜, 也同金梁汴河一般, 灯火通明, 璀璨辉煌。 江容在出宫门时,用金令问一名皇城守卫借了马,策马经过这条路时, 因为背着一件还在滴血的兵刃, 身上也沾着血污,吸引了无数路人的注意。 但她没有在意这个,甚至也没有整理一下自己在打斗中弄乱的衣衫。 她看上去委实狼狈, 可狼狈的同时, 竟还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意气风发感。 当然,此时这么想的路人们,还并不知道, 就在半刻钟前, 她一人一戟入宫,杀掉了天字一号大贪官, 为这个本该末路的王朝争取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和时间。
第135页 她穿过闹市,一路往城中两派相斗最激烈严重的地方去,不消一刻钟, 就打探清楚了自己想找的人现在何处,而后毫不犹豫地寻了过去。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就好比此刻,她就忍不住觉得,自己距想去的地方,还是远了一点。 入了夜的风凛冽刺骨,刮在她面上,像冰雪凝成的刀。 看见前方的火光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六分半堂的人还不知道蔡相已死,更不知道朝堂之上的局势,明日就要大变。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与金风细雨楼打得不可开交又不遗余力。 京城地盘,说到底还是他们占得更多一点。 苏梦枕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打一开始就亲自带人深入腹地,对上了雷损。 他知道,整个风雨楼,只有自己亲自出手,才可能拖住雷损,而只有拖住了雷损,宫门之内,才能不受影响。 现在江容半身浴血赶到,看似仓皇狼狈,但足以证明,这一局,他和金风细雨楼都赌对了。 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咳了一声,握紧手中的红袖刀,再一次迎上雷损。 雷损目光大动,顺着他看过去,霎时面色青白一片。 但他作为六分半堂的总堂主,还不至于就这么认输倒下。 眼下时局未定,六分半堂还占着优势,只要他当机立断,结束今夜之战,那后面的事,还有得慢慢谈;但若是他执意继续,哪怕拼着力杀了苏梦枕,或者更夸张一点,加上江容,他必定元气大伤无以为继。 等一切尘埃落定,神侯府和移花宫必会把所有矛头直对向他和六分半堂,不给他任何谈条件的余地。 这么想着,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江容原本都做好了过来与苏梦枕合力对敌的准备,结果还没下马,雷损就主动表示要停战了。 江容:“?” 她就这么在一大群六分半堂弟子的目光中下了马,走到了苏梦枕面前。 雷损倒是很沉得住气,整个过程里一直执刀未动,只是目光也始终落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并不知道江容是从哪里来的,毕竟就连蔡相都没有猜到,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切,不过是个引诱他造反的骗局。 可这局为了能达到最后的“骗”,设得十分逼真,比如江小鱼夫妇入宫,成为天子眼前红人。所以就算真相还未彻底揭开,雷损也隐隐可以猜到,蔡相欲成之事,大概是败了。 他退了一步,朝江容见礼,一开口,就把今日的两派之争,变成了纯粹的江湖事,一句都没有扯朝堂。 最后他说:“六分半堂与恶人谷移花宫素无仇怨,既然江谷主来了,那我愿意卖江谷主一个面子。” 江容听在耳里,只觉这人真是老谋深算得可怕。 她当然可以不接受这个“面子”,可再打下去,便是赢了,风雨楼这边也要元气大伤。 于是她偏头望向苏梦枕,想看他的意思。 苏梦枕也在看她,他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袖上,好一会儿后,才似确定了什么般移开。 “既然六分半堂有此意。”他停顿了一下,“那风雨楼自当配合。” “不过风雨楼代表不了恶人谷,更代表不了移花宫。” 这话听着像是在划清界限,其实完全是威胁,雷损听得懂,但他忍下了气,让开了路,仍表示愿放他们离开。 离开之后,两方暂时休战。 双方交锋至此,皆有不少损失,苏梦枕不是疯子,自然知道这时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但他心里压着另一件事,便是退走,也退得不够情愿。 江容并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她只关注到了他的面色,觉得他不宜再继续。 之后回风雨楼的路上,她把宫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先是感谢,再又宽慰他道:“蔡相已死,他在朝中的势力必定土崩瓦解,六分半堂与他那一派过从甚密,定会受到打击。” “虽然今日之争,你们谁都没赢,但到了明日,一切就得重新来过了,甚至这京中的地盘分属,都需从头再议。”她停顿了一下,“到那时,金风细雨楼才是真正地赢了,而且只要没有意外,就能一直赢下去。” 苏梦枕垂眸想了片刻,道:“是,朝堂局势变动,江湖局势自然也一样。” 但事实上,比起地盘分属的变化,他最想与雷损重新商量的事,是那道横在两派之间的婚约。 从前他不是没想过要解除,但那时,不论是他还是雷损,需要顾及的事都太多了。 他不能让雷损拿捏到这一点,再顺势把这当成他的弱点,从而对让他动了解婚约之心的人下手。 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不能也不会再迟疑了。 有一些话,只有彻底没了这个枷锁,他才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62 国贼已死, 流毒肃清。 朝廷势力在这段时日的动荡中迅速重新洗牌,虽然局势目前尚不明朗, 但天子态度却已让所有人都知晓了:蔡相身死, 是他默许下的结果。 于是, 在如此的政势之下, 官员要臣和蔡相的昔日党羽纷纷找到了新的方向和领导者, 大家无言而默契地静待诸葛正我呈上最终证据。 不少人更在远远瞧着热闹, 等到最终那一锤落下来,罪名确认后便可趁机再踩上一脚,表明自己的忠心。
第136页 朝堂的不安和暗涌, 同时也影响到了江湖的格局。 六分半堂在那一日与金风细雨楼对上之后便一直极为安静, 让人看不清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没人清楚这是山雨欲来前的满楼风,还是真正海晏河清的前奏。 然而三日后,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六分半堂率先打破了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堂主雷损在江湖中人的注目礼下, 踏入了金风细雨楼。 雷损来得早,待人传报后进入正堂,此时苏梦枕正垂着眼慢悠悠地吹着一碗药汁:这药漆黑难言, 更有一股清苦的香气, 看了就让人觉得难以下口。 但苏梦枕只是轻轻吹了吹,便一饮而尽了。 雷损见他喝了药却并无开口说话的意思, 便率先道:“今日来风雨楼叨扰,还望楼主不要在意。” 苏梦枕笑了笑:“雷堂主不必客气,坐。” 其实二人对今日会面都心知肚明, 多余的话也并不打算多说。 蔡相已死,若是再斗下去,对六分半堂百害而无一利,纵然朝廷并不会直接插手江湖事,但若为了清扫余党,也难免不会对他下手。 雷损今日前来,是为求和,也是为了自保。 苏梦枕并不急,他用三指托着那晶莹的药碗,慢悠悠地转着,等待着对方开口。 这瓷碗颜色很美,蓝绿间映犹如孔雀翎羽,在烧制后涂的一层釉上还掺了金粉在其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他目光落在碗上,看了片刻,仿佛赏物一般,却并不看雷损。 然而如此安静,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慢慢自上而下地罩了下来。 见苏梦枕不说话,雷损也摸不清对方的意思,但他同样是城府极深之人,思忖再三道:“雷某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了与苏楼主商讨重新划分这京城中的地盘归属一事。现下朝廷动荡,难免会影响到京城中的江湖势力,我们提早做出安排,更是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党争波及,导致江湖人捲入朝堂事端。不知楼主对此,意下如何?” 这段话中,他并未提到蔡相身死之事,更是直接远远将朝廷与六分半堂横隔开来,甚至做出几分朝廷会牵连江湖的深谋远虑的姿态来。 苏梦枕看破,但却并不说破,而是笑了笑,带着几分谦虚的讨教。 “那么雷堂主意下如何?” “雷某认为,我们二人休战,为表诚意,近水运之地可让两分于楼主,作为那日的赔罪,”他道,“另外一分由风雨楼自行选择,一共三分。” 六分半堂在京城中的势力划属可以说是每一处都有着极大的用途,它们纵横交错,犹如机簧榫卯,一处运转不灵则全身不畅,但此时他却可以直接让出三分,足以见这雷损也是心知新势将至,准备提前做出准备了。 苏梦枕猜测到了对方将做出一些牺牲,却没想到这牺牲如此大,一时也有些意外。 然而他心思电转,却暂时未答。 雷损见此,立刻又道:“第三分大可是中市之地,此处有何用,不必雷某同楼主细说了吧?” 市中之地乃六分半堂最重要的情报源地,对于雷损来说近乎于割让了心肺,但此时做出如此决定,其实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蔡相一事过后,雷损的势力便难以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地方招摇过市,更是容易让人从千丝万缕的情报网中将之连根拔起。 尽早退离,明哲保身才是当务之急。 直接割让给金风细雨楼,倒也是一条壮士断腕的好路。 只不过这比断腕可要痛多了。 “雷堂主好阔绰的手笔。”苏梦枕微微颔首。 此时侍从走来,为雷损满了杯茶。 温热的白气冒上来,驱散室内略有压抑的气氛。 “那楼主以为如何?”雷损并不碰那杯茶,抬起眼,盯紧了对方。 苏梦枕含笑,摇了摇头:“苏某认为不妥。” 雷损:“!” 闻言,他几乎要霍然起身了。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又将雷损牢牢地留在了椅子上。 “两分即可,我替雷堂主留下中市那块势力,水运处,给我一分。”苏梦枕慢条斯理地呷了茶水,淡淡道。 这回答完全出乎雷损的意料,纵然他圆滑善谋,却也着实为对方的反应所疑惑。 所以他并未直接笑逐颜开,而是冷静地问:“苏楼主是为何?” “另一分则是苏某的请求,”苏梦枕放下茶盏,极为认真地说,“我要解除婚约。” …… 另一边,在江宅中,江容正靠在池水前的亭柱边发呆。 她鲜少有如此放空的时候,回到家中休息这几日,经常是在池边一呆就是一下午。 “容容,”正在此时,苏樱忽然站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唤了她一声,“你在做什么?” 江容立刻转身:“娘?我随便在这里待会儿,正无事可做呢。” 苏樱走上前,笑着摸了摸她的发,虽然并未说什么,但江容却能感觉到自己母亲的疼惜。 她笑眯眯地抓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娘怎么啦,找我有事?” “的确有。” “这些时日我在宫中,专心研究了一下明玉花的功效,”苏樱道出自己的发现,“苏楼主的病,或许是有办法治得更快些了。”
第137页 江容先是一怔。 下一刻,她陡然起身,道:“是吗?!” 苏樱说我骗你做什么,尤其这还是关乎医道的事。 “我不是这么意思啦!”她立刻解释,“我只是太惊讶了,娘你好厉害啊。” “也不是我厉害。”苏樱嘆了一声,伸手颳了下她的鼻子才继续道,“我是上元之前,你跟我提的那个想法往下研究的,真要算起来,还是多亏了你。” “你长大啦,不仅武功让你爹惊讶,医术也渐渐超过我了。”这话乍一听是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欣慰,“真好。” 江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恶人谷,不管是与江小鱼还是与苏樱,都甚少有这么认真煽情的时候,所以此时此刻,苏樱忽然来了这么一通感慨,倒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站在廊下,看着娘亲的笑脸,忍不住倾身把脑袋搁过去。 “哎,其实我知道。”她说,“这段日子,您和爹,还有叔叔,都是因为我才留在京城,参与了这么多本来与你们无关的事。” ☆、63 江容近几年撒娇的次数并不少, 因为她知道自己当初选择留在恶人谷,其实是有点任性的。 但从前撒娇, 多半是为了哄父母家人高兴, 让他们少担心自己一点, 这一回却不大一样。 这一年来, 因她入京, 整个江家, 基本都重新入了江湖。 不论是出世多年的移花宫,还是早已淡出江湖的江小鱼,在这件事上, 多少都做出了让步, 只因为她想留在京城做这些事。 思及此处,江容不由得觉得,自己是时候把京中的事了结, 然后好好陪父母家人一段时间了。 她向来干脆果断, 决定了要陪家人,便没有再犹豫,迅速地计划起了尘埃落定后的事。 江易来找她的时候, 她就在院子里忙活这个。 “三月下江南, 五月去太原,六月……”江易疑惑, “咦,六月居然是去岭南,你去岭南做什么?我还以为, 等参加完随云的继位仪式,你就要回恶人谷去了呢。” 江容:“我爹娘七月出海,打算从南海走,我正好带阿城回一次家,就顺便送他们到南海吧,路上多陪陪他们,给他们做做菜。” “这么孝顺。”江易停顿了一下,“那之后呢,你带阿城回恶人谷?” “大概还会再来一趟京城吧。”江容说,“反正总要经过的,那过来见一下京中的朋友,也是应该的。” 江易点点头:“那也好。”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门房昨晚给了我一封信,是太原寄来的,应该是原家伯父伯母在催随云回去,尽快为继位仪式做准备。” 江容一怔:“他……他要走了?” 江易说应该是要提前走了,像无争山庄这样的百年世家,一定非常重视这件事,说不定过去一年一直在做准备,但很多东西准备到最后,少不了要他本人亲自回去。 “他有跟你说打算何时走吗?”江容问。 “这个他倒没说,不然一会儿你去问问。” “为什么不是你去问?”江容并不想去,倒不是因为不想见原随云,而是她怕自己问了,原随云会误以为她这是在赶他赶紧走。 原随云这个人容易多想,很多事哪怕她解释清楚,他也未必就信她的说辞。 加上两人现在的关系既尴尬又微妙,江容实在不希望变得更糟。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还是由江易去问这件事。 但江易不干,江易急着出门。 “我要去洛阳谈一笔生意,本来都已经上车了,我爹硬是说我还没跟你道别,就这么走了很不好,把我揪下来让我来跟你说一声的。”江易说,“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我真的要走了!” 江容:“……”行吧,生意要紧,她自己问吧。 把江易送去大门,看着他上了马车后,她才去原随云住的院子找他。 进去时,原随云正在看叶孤城练剑,他毕竟是练成了神剑诀的人,指导一下这个年纪的叶孤城,怎么也是够格的。 见到江容过来,他十分惊讶,因为自上回他把心事说出来后,她就没有再主动来此处寻过他了。 原随云指导,这是一种江容式的保持距离和维持拒绝。 反正她向来十分好懂。 “容容怎么来了?”他表情如常,“有事寻我,还是寻阿城?” “我刚去送了我哥。”江容说,“他跟我说……原伯父他们,在催你回太原了。” 原随云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事瞒着她,闻言便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江容:“那你……”妈的,来都来了,她居然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问! 好在原随云从小到大都是最会揣摩别人话中未尽之意的,哪怕她只说了两个字,他也立刻懂了,他抿唇道:“我打算三日后启程回太原。” 江容一惊:“这么着急?” 他唇畔笑意更甚,难得开了句玩笑:“莫非容容捨不得我走?” 江容:“……”
第138页 这个问题真是叫她否认也不好,承认也不好。 “好了,我逗你呢,你别当真。”他适时地解了她的尴尬,顺便把话题引到了年中的继承仪式上,“我离开了这么久,是该回去一趟了,何况之后还有一大堆事要忙。” 江容立刻接茬:“你要继承庄主之位,难免的。” 两人顺着这件事聊了几句,末了江容认真表示,到时候她一定会亲赴太原,向他道贺。 他点头:“好,那我便在太原等你。” 说完了这个,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江容到底没忍住旧事重提道:“其实你之前说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 原随云失笑片刻,歪了歪脑袋,凑近嘆了一声,道:“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其实不必说出来。” 他一直知道,江容是个心底柔软的姑娘,长久以来,是他仗着这一点,硬生生挤进了她的生活,逼着她习惯自己的存在。 所以事到如今,她郑重其事地来说拒绝的话,心里多半不会好受。 原随云曾经以为自己会受不得被她拒绝这件事本身,但事到临头才发现,比起这个,他大概更不想看她为此反覆煎熬,乃至进退无度,每一次与自己说话,都要在心里提前考量一百遍。 这世上有些人享受这种“深思熟虑”,比如他;也有一些人天生不适合如此,比如江容。 很长一段时间里,原随云一直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受江容吸引?因为她家世顶尖、天赋卓绝又玉貌花容吗?那这未免太简单粗暴,甚至俗气了。 后来他终于懂了,从小到大,他一直控制不住地关注她,是因为她和他太不一样了。 他喜欢江容,喜欢的正是这种不一样。 成长过程里,他曾经无数次试图改变这种不一样,结果每一次都失败了,这让他兴致盎然的同时,也再无法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 最后他终于用“喜欢”二字成功了一次,成功之后,他反而不大高兴。 江容不该变成这样,他想。 她就该像过往在恶人谷时那样,为一只靠近的猫欣喜,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抱怨。 他不该把她推到瞻前顾后又百般纠结的状态里,那太没意思了。 “这次没跟你开玩笑。”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说。” “我要是不明白,就不会这么把回家的日期定得如此之早了。” 江容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呢? 她知道他阻止她是因为不想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反过来感到难受,可如果不说,她只会更不好受。 感情是非常郑重的事,喜欢如此,厌憎如此,接受如此,拒绝更如此。 江容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喜欢含糊和游移不定。 对方以再真诚不过的态度说喜欢,她必得以同样认真的心情作答覆。 于是她抬起眼来,迎上他的目光,道:“虽然答案大概是让你失望的,但我还是想说,我很感谢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一辈子都是你的好朋友。” 原随云先是一怔,再又忍不住笑出来,道:“也对,又是我魔障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容容。” 江容:“……” 他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发顶,旋即抬眼望向院中开得正盛的腊梅,道:“三日后,你就不必特地来送我了,我们太原再见,到时我请你和阿易喝酒。” “好。”江容答应了下来,语气郑重不减,“我一定来。” ☆、64 原随云走的那天, 江容没有去送。 但她也没有去别处,一早起来, 就在陪叶孤城拆招。 拆了大概一刻钟后, 前面有人来回话, 说原少庄主已经走了。 她应了一声, 却没有停下动作。 最后还是叶孤城主动叫停, 说:“我自己练吧。” 江容:“……也好。” 叶孤城扫了她一眼, 问:“你不是说今天要去金风细雨楼吗?” 她终于回过神来:“是,我得去一趟了。” 自苏樱告诉她,明玉花或许可以用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顺着苏樱给她的心得册子继续往下研究。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们母女加起来,最终还是彻底解决了这个难题,可以让这朵花发挥它应有的效用了。 对这个结果, 江容不可谓不恍惚。 一方面, 苏梦枕的病能提前治好,她为医术付出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和证明,她是应该高兴的;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个病人, 如今临近治疗结束, 在欣喜之余,她竟还有些怆然。 这可真是奇怪, 江容想,难道医患关系也存在雏鸟情节吗? 就算真的存在,也没有大夫反过来当“雏鸟”的道理啊…… 她想不明白, 干脆就没有继续想,回屋取了明玉花后,便坐上马车去了金风细雨楼。 和过去一样,她一去,还是杨无邪亲自来迎的人。 不过她去得不巧,杨无邪说苏梦枕还在会客。 “会客?”她顺口问,“谁啊?”
第139页 “六分半堂,雷总堂主。”杨无邪回答的时候,面上有很淡的笑意。 江容立刻会意:“是来讲和的吧?” 蔡相倒台,朝中墙头草们立刻调转立场,转而支持她三师兄,局势对金风细雨楼愈发利好,雷损当然坐不住。 结果杨无邪却摇了摇头,道:“和已讲过了。” 江容:“?”那是? “雷总堂主今日是正式来给楼主答覆的。”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卖了个关子,“楼主上回,提出了一个让他犹豫不决的条件。” “他如今可没有犹豫不决的资格。”江容说,“除非他不想继续在京城混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雷损老谋深算,从苏梦枕坚持要解除婚约的态度中窥出了一些端倪,当时死活没松口。 这几日,他大概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拿这一点给六分半堂谋求更多的利益。 可金风细雨楼也不是吃素的,如今主动权在他们手上,雷损迟迟不表态,他们便从各处施压。 这不,才施压了两回,雷损便坐不住,再度上门来了。 也是到这时,杨无邪才由衷地替苏梦枕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被那道婚约绑住太久了,过去几年里,行事难免受其束缚,就连表达感情,都要因此一打再打折扣。 现在解脱之日终临,如何不叫人高兴? 江容并不知道这位总管心里闪过了这么多念头,她简单地问了几句后,便表示既然苏梦枕还在跟雷损谈正事,她可以等一会儿再进去。 杨无邪:“这倒也不必,该商量的,上回已经商量完了,今日相谈,用不了太久。”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说完没一会儿,雷损就从红楼里跨了出来。 他今天过来,连手下都没带一个,可见比上次更有诚意。 江容站在红楼外的空地上,远远地见到这位京城枭雄,脑海里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也是在金风细雨楼,她想,不过那时的他,更像是来耀武扬威,看能不能顺便给苏梦枕补一刀的。 如今两方情境彻底变换过来,他看上去自然不及当初意气风发。唯有一点和当初一样,在路过江容的时候,他仍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容被他看得很莫名,也很不舒服。 但想到自己做的事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她又瞬间释然了。 看就看吧,反正就算被雷损瞪上十万八千眼,她也没啥实质性的损失。 这么想着,她捏紧了手中装了花的玉盒,对杨无邪道:“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找苏楼主,我直接进去了。” 杨无邪立刻让路:“江谷主请。” 红楼内,苏梦枕面前用来招待雷损的茶盏还没收。 江容扫了一眼,发现两杯都没碰,不由得很想夸他一句遵守医嘱。 她非常不客气地过去坐下,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破天荒地,他居然没喊她容姑娘。 “是啊,我来了。”江容没有立刻把玉盒摆到他面前,而是笑吟吟道:“我呢,是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才来的。” 苏梦枕闻言一怔,旋即又语气柔和道:“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有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作为京城霸主之一,苏梦枕平时说话,从来不是这种风格,以至于江容听到他这句话,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不然你先说?”反应过来后,她几乎是立刻好奇起了他口中的消息。 “还是你先说吧。”他十分谦让。 江容觉得在先后顺序上争几个来回没意思,便点点头,道:“好,那就我先说。” 苏梦枕看着她,目光和从前相比,好像有些微变化。 江容拿出玉盒,打开推到他面前,道:“我知道该怎么用它了,现在我有信心,在离开京城之前,把你彻底治好。” “你要离开京城了?”他问。 “是呀,我答应了陪我爹娘回一趟江南,顺便看望燕爷爷他们,我好久没见过他老人家啦。”江容解释,“不过就算要走,也起码得是下个月了。” 苏梦枕的病原本就好了很多,现在加上明玉花,绝对根治有望。 所以她才会说,这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 解释完毕,她又将话题抛了回去,道:“我说完啦,到你了。” 苏梦枕却沉默了。 江容:“?”为什么知道自己病快好了后,他反而不太开心? “你……”她顿了顿,“你不想说了吗?” “不是。”他否认了,“我只是在想,要从哪里说起。” 江容不假思索:“从你最想说的说起呗。” 苏梦枕:“……”他最想说的,当然是他已取消与六分半堂的婚约,有了名正言顺追求她的资格。 可她即将离开京城,他骤然将心意诉诸于口,难保不会吓到她。 而她若是被吓到,还会再回京城吗? 这么想着,他竟是把心中的疑惑直接问出了口。 他问她,去过江南后,还会不会回京城来。
第140页 江容不疑有他,非常认真地答了:“短时间内应该没机会再来,但将来就不一定了。” 注意到她用的是“来”,而非“回”,苏梦枕才陡然意识到,对眼前的少女来说,京城本就是一座客乡。 他们会在这相遇,归根结底,可能还要感谢一下当初去恶人谷求见于她的方应看。 苏梦枕:“所以再之后,你打算回恶人谷?” 江容:“也不是,我得先去趟太原,再去趟岭南。” 答完,她又忍不住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也跟我三师侄一样,很想去见识一下恶人谷中的景象吗?” “不。”他摇了头,“我只是想去见你。” “欸……”江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一会儿后,她才从这句话中缓过来些许。 她垂下眼,道:“你若是有空前来,我自然再欢迎不过。” “只是崑崙苦寒,来之前,你一定得把身体养养好。” 说着说着,医者的毛病又上来了。 苏梦枕早已习惯这样的她,倒也不太惊讶。 他略一抿唇,道:“崑崙苦寒,但是有容姑娘你啊。” 江容:“……”等等,这句话—— 没等她仔细分辨出其中歧义,他便继续道:“我说了,我若去恶人谷,那必定是为了见你。” 见到想见的人,再如何苦寒,都不算什么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经历过一次被告白场合的江容,总算意识到了什么。 她有点慌,又有点怕是自己想错了方向。 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下,她第一反应是转移话题,于是她道:“你……你还没说,你本来想告诉我什么呢。” “是。”苏梦枕道,“所以我正打算告诉你。” 江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可现实就是她现在紧张得连呼吸都顿住了。 下一刻,她听到苏梦枕说:“雷损今日来了,我与他做下约定,从今往后,风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婚约就此作废。” 江容:“!” “那你再也不用顾忌这个了。”她是真心为他高兴,“对风雨楼来说,绝对是好事。” “对我来说也是。”他望着她轻声道,“因为我终于能将心底真正的想法说出来,告诉我钟情的人了。” 如果说之前那句崑崙有你,勉强还有另一层歧义,那在他望着她说出钟情之人这四个字时,真真是半点歧义都没了。 他说得再认真不过。 “我……”她无法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以至只说一个字就卡了壳。 “我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迫你回应于我。”他又道,“我只是有点……有点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婚约一确定取消,便克制不住说了出来。 苏梦枕刀法顶尖,江湖经验更是丰富,本不该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完全等不得。 按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他大概会制定一个详细的追求计划,步步为营,让她抵抗不得,只能接受他的心意。 可感情之所以是感情,就是因为它难以控制。 他从前碍于婚约死守不说,尚且能被手下察觉出来,如今枷锁已去,就真的再难理智下去了。 何况他还清楚地知道,他还有不止一个竞争对手呢。 ☆、65 江容被苏梦枕吓得不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坐上马车离开金风细雨楼的。 回到西十字大街的宅中后,她也神思不属, 一脸恍惚, 叫满宅侍从好奇不已, 容姑娘究竟怎么了? 江容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 按理说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认真告白, 怎么这次就完全无法从之前的经历里吸收经验好好处理呢? 她心烦意乱, 在自己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戟,以为好一点了,结果一放下戟, 脑海里又重新塞满了苏梦枕跟她说的那些话。 围观她坐在石桌边挠脸抓发快一刻钟的叶孤城见状, 抱着木剑默默退了出去。 而江容撑着脸琢磨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她决定再去问一下在情爱一道上极为通透的李师师。 她去了芙蓉榭。 元月已过,之前与芙蓉榭等风月场争抢生意的汴河巨舟也已被查处封停, 汴河两岸的秦楼楚馆, 当然也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江容去到芙蓉榭时,正值黄昏,芙蓉榭大门口来来往往, 全是准备寻欢作乐的人。 她想了想, 干脆又一次不走正门,直接翻窗。 可她没想到的是, 这一次李师师房间里有人。 万幸这两人只是在喝酒,所以她翻窗进去,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尴尬。 “呃……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江容说。 “你没提前说一声就跑来, 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李师师太了解她了,“坐吧,不用走,也不用管这位来蹭酒喝的公子。” 她口中的公子穿了一身月白长袍,一双桃花眼和前段时间刚赶赴天山决战的神刀堂主有得一拼,薄唇风流,眉飞入鬓,英俊十分。
第141页 江容朝其扫了一眼,便觉此人应当来头不小,故而就算李师师这么说了,她也还是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是李师师的朋友。 青年闻言,倏地展颜一笑:“我入京这几日,不知听说了多少恶人谷主斩国贼的事迹,却没想到,最后是在李姑娘这见到的恶人谷主。” 江容:“你怎知我是恶人谷主?” “寻遍江湖,都找不出第二个用戟的女高手了,不是恶人谷主还能是谁?”他反问。 “这位公子真会说话。”江容由衷道。 “是啊,他这张嘴,向来最会骗人。”李师师也笑道,“容容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他骗了去,这江湖上为他伤心的痴心人已够多了。” 李师师这话说得满是促狭意味,但青年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始终笑意盈盈地执着酒盏,是不是抿上一口。 江容越瞧越好奇,便问:“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叫楚留香。”他说。 “……”靠,原来是你啊! 李师师:“好了,招呼打完了,说正事罢。” 江容:“呃……” 楚留香立刻会意:“既然江谷主与李姑娘有事要谈,那楚某先行回避一番。” 待楚留香和她来时一样翻窗离开后,江容才把自己的来意告诉李师师。 李师师听完,彻底无语,也彻底信了江容是真的缺少恋爱这根筋。 在李师师看来,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江容从前被白天羽和方应看追求时,不谈追求者到底有几分真心,她都是抗拒不已,恨不得立刻把这两人赶得远远的;后来的原随云稍微好一点,但也没有什么疑虑和纠结就决定了要认真拒绝;那现在苏梦枕一开口,她连回绝都没想过,意味着什么,居然还得别人来点醒? 李师师想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摇头道:“看来老天给了你武道和医术上的天赋,也收走了些东西呀。” 江容:“……”怎么这样! “说真的容容,虽然我觉得你和苏楼主在一起,将来势必不会轻松。”李师师道,“但抛开这些不谈,我看到的便是你的确待他格外特别,甚至同样对他有意。” “我……”江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第一反应想反驳的居然不是‘特别’和‘有意’,而是‘不会轻松’。 “你不要急着说不是。”李师师又道,“你现在心情起伏,难保不会钻牛角尖,我建议你先去做点别的事,等冷静下来后,再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江容实话实说:“我已经做过了。” 做的时候能冷静,但一停下来就立刻不行了! 李师师哭笑不得,说那就更简单了。 “说到底一份感情摆在你面前,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二是拒绝。”李师师开始她的专业分析,“如果接受,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拒绝,你少不了要伤对方的心,还得从今往后与他保持距离,最好连来往都一起断了。你选哪个?” “……”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着急回答,慢慢想,感情上的事,最重要的还是用心去体会。” 带着这句用心体会,江容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尝试着回顾了一下她和苏梦枕认识至今发生的所有事。 那感觉颇为玄妙,但回顾到最后,她还是无法肯定,对这个治了一年的病人,她到底抱着怎样的感情。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不希望与他保持距离,更不希望与他断绝往来。 可这就能叫心动和喜欢了吗?她不知道答案。 三月初,江小鱼和苏樱说是时候回江南了。 她犹豫了一整天,最后还是亲自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把自己即将离京的消息告诉了苏梦枕。 至于其他的—— “还有你上次说的事,我……我还没想好。”江容苦恼道,“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你不需要问这个。”他微笑道,“反正不管怎样,我总归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江容:“!”你快别说啦! “反正我要先回一趟江南。”她鼓着脸,用这句话作总结。 苏梦枕没有问那之后呢,是直接去太原,还是先来京城。 他只是坐在那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已经开始践行刚才那句在这里等她。 这可真是太容易让人动摇了,江容想。 与苏梦枕说过一声后,江容就跟着父母启程回了江南。 一家人轻车简行,倒也没花太久,抵达江南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燕南天和万春流的身体都很好。 他二人虽已不问江湖事,但也听说了她在京城做的那些大事。 燕南天很是欣慰,说果然没有看错她。 与此同时,无争山庄那边也传来消息,原东园即将把庄主之位传给独子原随云。 燕南天为此准备了一柄剑,要江容到时带去太原,就当是他送给原随云的弱冠之礼。 江容郑重地收下,表示一定会带到。 无争山庄这回手笔格外大,一个继承仪式,几乎请了武林中所有数得上名号的人物。
第142页 江容准备出发北上的时候,还碰上了慕容山庄的车队,干脆带着叶孤城蹭了一下慕容家的马车。 马车进入豫州地界之前,江容问叶孤城:“其实你想不想先回京城逛一圈啊,反正时间还早,肯定赶得上。” 叶孤城:“……你想去,不用拿我当藉口。” “我就不该问你是吧?”江容气呼呼道,“我哥和我叔叔还在京城呢,你难道就不想他们吗?” “……”叶孤城真的不想理她了。 最后江容谢绝慕容家的几位千金小姐挽留,还是拐道去了一趟京城。 四月底飞花满城,她背着戟穿过熟悉的街道,先去见过了江易,再是李园和芙蓉榭,之后神侯府。 大半日下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她才往金风细雨楼的方向过去,不疾不徐。 隔了两个月没有过去,风雨楼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楼中的弟子见到她,却不似从前那般稀松平常了。 他们个个都很兴奋,甚至打招呼都比过去卖力。 江容一路进了红楼,没让人通传,结果恰好叫她听到苏梦枕和杨无邪正在里面说话。 杨无邪问:“您真的下定决心,见都不见一面了?” 苏梦枕说这不需要决心。 “凭雷损的手腕,不可能永远甘于屈居风雨楼之下,他将来迟早还会有旁的动作,到那时争端再起,我不会留手。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女儿提前来当说客探口风,我还没傻到上这种当。”苏梦枕道。 江容听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的人,也想特地来见他一面。 可他并不打算见,他在等她。 这么想着,她又往里面走了几步。 这几步她没有收敛气息,也没有放轻动作,大大方方,一如既往。 屋内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三道视线交汇在一处。 杨无邪率先表示,他还有事要回白楼处理。 这藉口他用过不止一次,可没一次像这次这样仓促又别扭,叫人仔细一听便能戳破。 不过江容和苏梦枕都没有去戳。 他坐在那,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楼外暮色渐深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那也是句他说过不止一次的话。 他说:“你来了。” 恍惚之间,江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初接手他为他诊治的时候,差一点就迈步上前,要去探他的脉。 最后她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道:“我听师兄说,你们都收到了无争山庄的的邀请。” 苏梦枕说是,而且他和诸葛神侯都会去。 “那——”她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让我搭一下车吗?” 楼外晚风拂过,一片暮色里,江容听到他说:“当然愿意。” 将来的事,他们两人谁都说不准。 但至少此时此刻,想到二人同路,她最大的期待便是与他并肩。 既如此,又何必瞻前顾后,无法决断呢? 江容上前几步,坐到他面前,像过往许多次一样,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便下意识撑着脸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