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他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第一卷 第一章 搬家之日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sthm 翻译:空,稻草人,h君,残念系热水 校对:稻草人,h君 总校&编辑:魔理沙 我快步走在约定车站的人群之中,之后靠在检票口前的大型柱子上,看向电子屏上显示的时间。 下午四点十二分,离她的电车到达还有三分钟。虽然勉勉强强赶到,不过总算没有迟到,放下心来的我将头靠在柱子上,在这傍晚车站的喧嚣中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月之前,妈妈告诉我亲戚家的一个孩子要搬到我们家来。从那以后直到昨天,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储物室的二楼的房间,才被紧急清理成能够住人的样子,放入许久不用的旧桌子,将多余的被子收进衣柜里。 我从未见过她,也没听过她的名字。说实话,我与那些亲戚们几乎从未有过来往。只是在小学的时候,被带去参加一位姨奶奶的葬礼,而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相貌如何。 雨从今早开始便下个不停。天空挂着梅雨季的浓重灰色,玻璃窗户上沾满无数水滴,空气也略带一丝雨腥味。车站内的瓷砖地板被来往行人的雨伞和鞋子打湿了。 时近傍晚,车站内旅客形色匆忙。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色,不一会电子屏上的时钟显示出四点十五分。电车到达的广播响起,随着列车制动的刺耳摩擦声 一起传到了检票口外。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是陌生的号码。不过在这个时刻打来电话的,想必只会是她。应该是妈妈把我的电话号码 告诉了她。 我的内心陡然紧张起来,但又不能置之不理。缓缓舒了口气后,我按下接通按钮,把手机举到耳边。 “你好” 无数的脚步声和车站内的广播声混杂在一起,从听筒中传来。如预想中一样,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和泉,刚刚到站。那个,该怎么找到你?” 我急忙向四周张望。公司员工和穿着校服的高中生,络绎不绝地从眼前穿过。 “——我在售票机正面的柱子那儿,穿的是牛仔裤和灰色衬衫。” “知道了,很抱歉让你久等了。” 说完“稍后见”,她便挂断了电话。听到“嘟”的一声后,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抬起视线,看到刚下车的乘客不断通过检票口。当然,我不可能知道哪个才是今后要住在一起的和泉里奈,但我还是注视着通过的人流。 不一会,一个女孩从检票口走出来。她留着一头黑发,背着茶色的小型帆布背包,手上拖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我的目光与她的双眼正撞在一起,瞬间,她便喜形于色,以目致意之后就径直向我这边走来。看这个样子,应该就是她了。 到锁骨长度的乌黑秀发别在耳后,满脸笑容,眼睛闪烁出温柔的光芒,上身是白色的衬衫和浅茶色的羊毛衫,下身是藏青色的长裙,给人一种利落而可靠的印象。 她在我面前略一低头,小心翼翼问道:“是坂本健一吧?” “是的。” 听到我的回答,她脸上浮现出微笑,然后用很可亲的语气说道。 “真不好意思,让你特地来车站接我。今后还请多多照顾。” 我是那种不擅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只能用“请多多指教”来回答她。因为是从妈妈口中听说搬家这件事的,所以看到这位只是在想象中的名叫‘和泉里奈’的人这样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瞥了一眼检票口的时钟,说着“公交车快要出发了”,我就开始向出口走去。和泉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跟在我的后面。 我们走下电梯,通过车站的转盘。公交车已经在停车场,敞开车门等待着乘客。雨滴从厚厚的灰色云层中落下,把街道浸透淋湿。在建筑物外面听到的雨声比在里面更大了一些。 到公交车停靠地方的五十米路并没有屋檐。来到车站出入口的混凝土屋檐下,和泉轻轻脱下帆布背包一边的背带,然后把包转到身体前面,接着从中拿出一把红色的折叠伞。 我也撑开手中皱巴巴的塑料伞,两个人开始向公交车走去。周围只有雨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以及和泉的浅口高跟鞋踩在砖制道路上的声音。雨中的傍晚微微昏暗,车站前的行人们都缄默不语,仿佛只是影子在行走一般。 公交车上还有许多空着的二人座,我走到其中一个跟前,示意快步跟在我后面的和泉,让她坐在里面的位置。注意到我的暗示的和泉轻轻低头致意,抬起看上去很重的行李箱,蹒跚地走上台阶,然后坐在座位上,把帆布背包放在膝盖上。 “……雨还下个不停呢。明明预报说傍晚时分就会停的。” 和泉对坐在旁边的我这样说道。 “是呢。”我回答道。和泉透过满是雨滴的窗户看向对面的天空。或许是由于车内比较温暖的原因,内侧窗户上蒙上一层雾气。 我和和泉之间仅有咫尺之距,手肘几乎要碰在一起,从她身上微微传来夹杂着车内尘埃的甜美香气,不清楚是她自身的气味还是香水的味道。 她把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坐着,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小巧的手表,随身携带的物品比普通的高中生略显高级一些。据说她是在初高中连读的一个著名私立女校上学的。感受着她刚才散发出来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氛围,我这个普通公立学校的学生和她比起来,感觉多少有点丢人。 终于,传来引擎轰隆隆的声音,车体开始大幅度晃动起来,紧接着广播就开始播报站名。这时,和泉忽然转过头来问道:“大概要坐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左右吧。” “是吗。” 简短的对话之后,沉默降临。同时,公交车关上车门,在雨中的街道上奔驰。 和泉依然微笑着看向我,似是要寻找继续对话的突破口一样。情急之下,我却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沉默在继续着,从她那和蔼的笑容深处,我可以感觉到一丝尴尬的气息,愧疚感油然而生。 她果然很紧张呢。不过想来这也是当然,毕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和虽是亲戚但未曾谋面的人住在一起。而且离开父母身旁,总会有些不安的。 “那个”和泉用快要出冷汗的笑脸询问。 “从车站,到家里需要走多久?” “……五分钟左右……” “嗯,这样呀……” 话题再一次瞬间终结,和泉垂下了头。看到她那不安的样子,我焦急地转动脑筋,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便抛出一句无关痛痒的提问。 “你参加什么社团活动了么?” 听到我那混杂在引擎声中的低沉声音,她抬起头,露出爽朗的笑容。 “参加了羽毛球部。一周有两到三次,不算很积极,只是稍微运动一下。——坂本你呢?” “足球部。” “是吗。”听到我的回答,她稍微情绪高涨继续说道: “我很喜欢看足球。不过不是很清楚比赛规则,选手也只是知道本田和几个有名的而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踢足球的?” “小学开始。” “踢这么久了啊。好厉害。” 她好像多少掌握了对话的节奏,便开始聊起了自己学校里的事情,偶尔也会问我几句。虽然我还是觉得有点难以应付,但也只好注意不表现出不想对话的态度,继续随声附和。 就这样不断重复着好似探索彼此之间距离感的对话,不知不觉中就要到站了。 “这站下。”我告诉她。 她“嗯”地回答之后,轻轻按了一下“下车”的按钮。 公交车开始减速,慢慢停了下来。我先站起来走到车门口,回头对提着大件行李的和泉说道: “我来拿行李吧!” 阶梯本就狭窄,又因雨水而变得湿滑,让她拿着那么重的行李箱会很危险。我这样想着,伸出了手。本来就不擅长说话,这方面要是不好好照顾她的话,只会被认为是个态度恶劣的坏人了。 “啊……。好,谢谢。” 和泉犹豫了一瞬,然后露出笑容,把行李箱递给了我。 提起行李箱后感觉还是蛮重的,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下车口很狭窄,为了不让行李箱磕碰费了一番功夫,看来自己刚才那样做是正确的。 先下车之后,我撑开塑料伞。紧跟着和泉也下了车,打开她的红色折叠伞,道了一声“谢谢”后,便接过行李箱。 雨仍旧在下着,似乎永不休止,带着梅雨特有的安静。身后的公交车也插入车流的空隙,驶离远去。 “直走就到了。” “嗯。” 和泉点点头,走在我的旁边,保持着伞与伞不碰撞的距离。这次,是换成了微妙的距离和雨声,掩盖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被梅雨打湿的道路上,到处都有大片大片的积水。雨滴不间断地撞击着水面,激起无数圆形的涟漪,又在转眼间扩散消失。 我斜眼悄悄看向身旁的和泉。她的身高只比我低一头,在潮湿的空气中,柔软的细发显得沉稳而平静。 ☆ ☆ ☆ “到了。” 来到家门口,我简短地说道。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搬迁到这里,这栋两层住宅和周围的建筑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和泉站在我旁边,抬头看着今后自己将要入住的房子。 我打开齐胸高的大门,示意和泉进去。她微微点头,走进家中。 大门和房门有一片狭小的院子,里面有妈妈种植的紫阳花和玫瑰花。鲜花盛开,和绿叶一起,被落下的雨滴打湿得低垂。 我从口袋中取出钥匙,打开房门。门锁发出“喀嚓”一声,在绵绵不断的雨中却显得格外沉重。 打开门之后,我们走了进去。或许是因为步行在梅雨的潮湿空气中的原因,竟然感觉到了平时几乎感觉不到的家的气味。我脱掉鞋,按下门框边上的按钮,玄关的灯亮了起来。 “打、打扰了……” 和泉这样说道,跟着我走进室内,然后“啊”的轻轻叫了起来。 “对不起,我的行李有些多……” 顺着和泉的视线望去,只见在门口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纸箱。那是昨天快递送来的和泉的行李。我想着并不需要因为这种事道歉,只是回答“不,没关系”。 和泉将脱掉的鞋子整整齐齐摆好。 我说了一句“稍微等一下”后,便到门口近旁的浴室,拿来一条大毛巾和打扫用的抹布。 “用这个吧。” “嗯。谢谢。” 和泉接过毛巾,轻轻擦拭起打伞的手和头发,然后用抹布擦了擦行李箱的底部。 “你的房间在二楼。” 我把用过的毛巾和抹布放入洗衣筐后,便走上门口对面的楼梯。和泉也跟在我后面上了楼。二楼短短的走廊上并排着三个房间,最右边的是我的房间,中间的是现在已经搬出去住的哥哥的房间,最左边的则是今后和泉要住的空房间。 我打开房间,她有些拘谨的看向里面。 房间被整理清空之后,只是把哥哥以前用过的旧桌子和衣柜放了进去,空荡荡的模样显得冰冷无趣。 “我妈说了,你可以随意装饰。” 我如此转告。和泉走进房间,打量起里面的布局。地板是铺木的,灯罩是半透明的塑料壳,窗帘是红色的,系在窗户旁。 “把门口的行李搬进来吧。” 我站在和泉背后,冲她说道。总而言之,只要再把门口的八个硬纸箱搬进来,我今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她“嗯”了一声,把帆布背包和行李箱放在墙角,便跟着我走了出来。 来到一楼,我们两人一同抬起一个纸箱,搬进了和泉的房间,来来回回搬了八次。各个纸箱上用油性笔写着“书”“衣服”等标记。其中有一个箱子格外地轻,当注意到上面写着“内衣”的字样后,我的心脏顿时猛地一跳。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瞄了一眼对面的和泉。她正微微低着头。我开始感到不妙,额头上慢慢渗出汗滴,可若现在放手又显得做作,于是我便装出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两人面对面爬上楼梯,然后又若无其事一般把箱子放在房间里。 大概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所有的箱子都搬完了,我们一同长吐出一口气。 “总共就是这些吧。”我向和泉问道。 “嗯,谢谢你帮忙。” 和泉一边把遮住眼睛的刘海拨到一边,一边微微点点头。 至此搬家工作就姑且结束了。从今以后的半年,她就要住在这个房间了。这样想着,竟有一种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的感觉。 “……那么,我就先回自己房间了……” “嗯,好……” 我刚准备转身,就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塑料袋沙沙的响声。 “健一?你已经回来了呀。”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看向和泉,说道“我妈回来了”。她轻轻点点头。 我约莫感觉应该是由我带领和泉下去,于是便两人一同走下楼梯。 打开客室(译注:原文「リビングキッチン」,根据下文描述可知,此处“客室”特指客厅、厨房、餐厅一体的空间,在日本通称ldk)的门。客厅里排放着三人 位的茶色沙发和木制的茶几,墙边摆着液晶电视。厨房边有一张四人用的桌子,只见穿着淡黄色的毛衣的母亲正忙着把东西放在上面。 “我接她回来了。”我冲母亲说道,她回过头来回答“辛苦了”。 原计划是由母亲开车去接和泉的,但昨晚邻居突然找她帮忙代理居委会的事情,结果就变成我去接她了。看桌子上的购物袋,大概是母亲工作结束之后去买东西了吧。 “伯母您好。今后还请多多照顾。”和泉从我后面出来,彬彬有礼地问候。 “欢迎你来,里奈。今天下雨,一路上累了吧。” “哪里,我没有累着。”和泉摇摇头,殷勤地笑道。 “不好意思呢,突然有事情,就没能去接你。——这孩子,是不是很冷淡?” 母亲从购物袋里拿出盒装牛奶放到冰箱里,看向我苦笑着说。二人似乎之前已经见过几次面了。 “没有,他主动帮我提行李,很热心的。” “真的么?那就好。——健一这孩子,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不是在生气,只是嘴太笨,不怎么会说话而已。就算他态度不太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听着母亲的话,和泉只是和善地笑着。老妈擅长与人打交道,而和泉的样子似乎也比刚才更加开朗。 “那我就先回屋了。” 说完,我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心想女性之间话题会更多一些,和泉她可能也更愿意和母亲聊天。 “哦,辛苦你了。” 当我走出起居室的时候,母亲如此对我说道,和泉也轻轻点头致意。 房屋中回荡着雨滴击打在屋顶的声音,以及和泉和母亲欢快的说话声。我走上楼梯,穿过二楼狭窄的走廊,——朝房门大开着的和泉的房间瞥了一眼。 空荡荡的房间里,刚才搬上来的纸箱并排堆在棕色的木质地板上,墙角里横躺着她刚才带来的茶色帆布背包和红色行李箱。 ☆ ☆ ☆ 我躺在床上,借着雨天昏暗的光亮,看着之前没看完的书。这季节,虽是晚上六点,天却仍是亮着的。即使如今日这般阴云密布,打开窗帘的话,屋里也足够明亮。 回到房间后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我把书签夹在书内,坐起身来。平常老妈都是“通讯基本靠吼”,从不敲门,所以对这木门的响声,我感到有些新鲜。我隔着门问道: “什么事?” “晚饭做好了,伯母说下来吃饭。”门外的和泉如此说道。 “知道了。马上去。” 我站起身来打开门,然后与上来叫我的和泉一起走下楼梯,来到客室。饭桌上摆着好几道菜肴,应该是母亲之前买来备好的,看上去比平常更加丰盛。母亲喜欢热闹,大概是为了欢迎和泉而特地准备了一番。 餐桌是四人桌,和泉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我坐在母亲旁边。电视机中播放着晚间新闻。播报员是一名男子,发型清爽,似是用发蜡什么的稍微固定住了。而他播报新闻的声音却被母亲和和泉的对话声掩盖住,几乎听不到。 “朋子要去巴西什么的,真的好突然呀。她总是那样。上学的时候也是把身边的朋友们折腾得够呛。” “妈妈是那种喜欢工作的人。” “说是那么说,可天底下哪有丢下自己上高中的孩子不管,跑到地球对面的人啊。” “听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商机。” “是一种新的咖啡豆。进口这种东西,真的能够赚钱么?” “妈妈似乎是感觉那种咖啡非常好喝。” 两人之间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不愧是亲戚兼闺蜜的女儿,母亲和和泉好像很合得来。在饭桌上,她们一直兴致高昂地谈论着和泉的父母以及学校的事情。坐在一旁的我对两人的谈话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吃着晚饭。 只用十分钟左右,我便吃完了晚饭,倒了一杯麦茶喝下后,这时口袋中传来震动。我取出手机,只见屏幕上是sns(译注: 专指社交网络服务,包括了社交软件和社交网站。系socialwork service的首字母缩写)应用的短消息提醒。 是哥哥发来的短信。“那孩子搬家已经结束了吧?快过来给我讲讲” 哥哥写短信经常用这种粗枝大叶的日语,完全不像是一名文科的研究生。我一边想着“你自己来看不就好了”一边快速回复“知道了,待会儿过去”。 “我吃饱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洗过自己的碗筷后,想着至少带个钱包,就准备离开起居室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母亲问道: “健一,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脚步回答说: “去隆哥那里。他叫我过去一趟。” “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母亲露出警惕的表情。 “不是啦,就是叫我去玩玩。八成是闲着没事干了吧。” 听到我的回答,母亲“唉”的一声,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你给隆一说说,我已经允许他读研究生了,让他偶尔回家里看看。” “知道啦。” 和泉一脸茫然地听着我们的对话。然后,大概是觉察到我要出门,便轻呼一声“健一”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不假思索地问道,隔了一拍才感到一股不协调。 ——健一? 正在我对她直接叫我的名字感到迷茫的时候。 “那个,因为伯母也在这里,叫坂本的话感觉有点怪。” 和泉辩解一般说道。“嗯,嘛,确实如此。”我好似蒙混过关一样这样附和道。 “今天谢谢你,帮了我很多忙。” 和泉坐在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屈,礼貌地道谢。虽说是亲戚,但是被几乎初次见面的女生直接叫名字,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不,没什么,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我一边这样说,一边对和泉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和泉抿着嘴唇,露出温柔的笑容。 ☆ ☆ ☆ 雨在不知不觉中就停了。虽然天空仍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但从几道裂缝中依稀可见皎洁的明月。 被雨水洗刷得黝黑的沥青道路似是被撒上了玻璃粉末,处处反射着道路上的灯光。这条住宅街极少有车辆通行,晚上格外安静。 哥哥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骑自行车过去只需约十五分钟。 哥哥是人文系的大学生,从大三开始就通过兼职维持独居的生活。他的大学在东京市的中心,按理说住在市中心附近才方便,但他执意在这近郊的街道上租了个房子,理由是租金低廉,而且周围毫无特色的景致能让他感到安心。 这条路上街灯稀少,也没多少人居住,哥哥的公寓就坐落在这片区域。公寓楼共有两层,整体呈狭长的长方形,前面是用碎石子铺成的小型停车场。空房子的邮箱里塞满了传单,屋檐下挂着的灯泡和涂着白色油漆的墙壁已经泛黄,金属制的栏杆和楼梯则生出红褐色的铁锈,说不上有多么好看。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停在碎石子制的停车场的一角,来到一楼最左边哥哥的房间前。门旁显然被反复剐蹭过许多次的铝板上,贴着印有“坂本”二字的胶带。 我按下门铃。很快,从里面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看来门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 “哟。等你好久啦。” 门打开之后,哥哥露着轻佻的笑容从里面出来。他的头发略长,被染成了浓茶色,穿着深色牛仔裤,上身是胸口敞开的紧身半长袖衬衫。 公寓外观虽然寒酸,住客也是相当轻浮,但房间里面却截然相反,收拾得整整齐齐,家具也是统一成黑色和茶色。硕大的书架上堆满了书,与简洁的装潢相得益彰,给人以睿智的印象。 “既然在意和泉,就自己回家看看嘛。” 我说着刚才想到的话,坐在房间的沙发上。一室一厅的公寓相当狭小,除了这个沙发和哥哥的办公椅外便再无可以舒服落座的地方。书桌上摆着台式电脑和几本书,还有一些a4纸打印的资料和论文整齐摆放在一起。 哥哥坐在办公椅上,转了一圈椅子朝向我,然后翘起二郎腿。 “本人和老妈在场的话,有些话不便说出来嘛。——那个叫里奈的,感觉怎么样?” 露出相当轻浮的笑容,冲我问道。 哥哥他从以前开始就很受欢迎。而且他不仅仅是受欢迎,自己还相当积极主动,甚至已经和好几个只是在路边搭讪的人交往过。那高超的交际能力,很难让我觉得他是我哥哥。也许是交际方面的才能力都被哥哥占去了。不止如此,他的脑筋也很好。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哥哥,我经常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普通的女孩子啦。” 我简明地阐述自己的感觉。 “普通就是可爱的意思了?” “什么?” 我吃惊的歪起脑袋。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普通的印象一般来说就是很好的印象。” 听了哥哥的话,我更加不明所以了,在脑海中回忆起刚记住的和泉的脸庞。虽称不上是特别可爱,但举止和衣着都很有女人味,谈吐也是文静淑雅,确实不能说是不可爱。 “健一,你知道帅哥或者美女的容貌有什么特征吗?” 哥哥以一副“我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情吧”的口吻说道。 “——大眼睛,小脸蛋之类的?” “并不是”哥哥摇头否定。 “答案是没有特征。专业术语好像叫做容貌的‘平均性’。如果一个人的脸和周围人的平均相貌接近的话,这个人多半会被评价为很有魅力。” “……所以呢?” “如果你认为那个女孩很普通的话,那么就有很大可能下意识的对她有一个好的印象。” “……总觉得,你这很强词夺理呢。” 大概哥哥也没有当真,听到我这样的感想,便发出干笑声。 “这是最近读的一本书上写的内容。我最近在想,如果把这个观点和最近的角色论结合起来的话,兴许可以写出有趣的评论。而且‘判子绘’(译注:仅靠发型、头发颜色和眼睛的颜色来区分不同人物的绘画)什么的好像也和这个有关系。你怎么看?” “……我哪里知道。” 他没几句便转到这种话题上。果然哥哥骨子里还是相当认真的。对话刚一中断,哥哥好像想起什么一样,说着“对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口处狭窄的厨房走去。 “你要不要喝的?” “嗯”听到我肯定地回答,哥哥拿着两杯可乐走回来,把其中的一杯递给我。我道了声谢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嘛,总之没觉得不好就行了。她和你一样大,你应该也费了不少心吧。” “那倒没有。比起我来,她因为环境的变化应该更加辛苦吧。而且学校好像也离家里很远。” “她在哪个学校?” “富之冈女子学校。” “嗬,那可是好学校啊。我的研讨会成员里面也有从那儿毕业的。——但是确实离这里有点远呢。大学的话还好,高中到校时间早,会很辛苦吧。” “确实。”我点点头。 这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然后哥哥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健一”他非常认真的对我说道。 “怎么了?”我抬起头。沉默毫无征兆地降临,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手中可乐不停冒出气泡的声音。 “我提醒你,绝对不要对她出手。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女孩子,都很可爱的。只不过比你大而已。” 果然是这事啊。我这样想到。我紧盯着哥哥,他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 “谁会干那种事啊。我又不是隆哥你。” 听到我的这个回答,哥哥方才认真的表情顿时踪影全无,用玩笑般的口吻打趣道“喂,你那是什么意思”。 看哥哥那副严肃的表情,我猜哥哥把我叫来,不是想了解和泉的事情,而是想说刚才那句忠告。 “不过,除了那种事以外,如果觉得在家里待不下去了,随时都可以来这边哟。” “嗯,知道了。” 至此,我们的对话告一段落。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已经过了十点了。趁着对话的间隙,我转达母亲的话。 “——对了,老妈说,她允许你升学了,所以偶尔回去露个脸。” 哥哥抬起头看向我,脸上残留着一丝笑意。 “嗯。我也想见一见那个亲戚家的孩子,过几天就会回去的 。” 去年,哥哥在上大四之后,告诉家人自己的升学计划,结果遭到妈妈的反对,两人大吵了一架。虽然哥哥看起来很轻佻,但是聪明又圆滑的他竟然会那样生气,当时我真是吃了一惊。不过我想,这正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将来抱有某种强烈的意愿。虽然哥哥看上去似乎一直在游玩享受,但他从大学开始就通过兼职来存贮升学费用,进而在成为研究生后又拿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奖学金,所以在经济方面他是没什么问题的。 自那次吵架后已过了一年,不知哥哥对母亲是否仍心怀芥蒂。他刚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还经常回家看看,但自那天起,他回家的次数突然就减少了。 “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吗?” 我下定决心,抛出这个疑问。 “没有,怎么会呢。我知道老妈反对是为我着想。——想想老爸的事情,她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哥哥露出轻描淡写的微笑,回答道。他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多问什么。我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喝掉剩下的可乐,从沙发上起身。 “我差不多回去了。” “好。”哥哥也点点头站起来。 “替我跟她们问声好。” “嗯,知道啦。” 我在昏暗的门口穿上鞋子,打开沉重而合不严的公寓门,走了出去。瞬间,雨后空气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铺着碎石的停车场上到处都是浑浊的水坑。住宅街已进入深夜,四周一片静谧,甚至可以听到初夏飞虫乘风归去的微弱声音。 ☆ ☆ ☆ 我把自行车停在前院,打开家里的门,悄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然后把自行车钥匙放进门口的钥匙盒里。 明天上午还有社团活动,还是早点睡吧。我一边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一边脱下鞋子。这时,只听“咔嚓”一声,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刚刚从更衣室走出来的和泉。她身穿一件薄t恤,和刚刚能把臀部遮盖住的超短裤。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宛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僵在原地,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 “欢,欢迎回来。” 和泉就像旧时漫画中出现的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尴尬地问候道。 “我,我回来了……” 我和和泉一同愣了有几秒钟。和泉的皮肤光泽鲜艳,头发还没有干,微微散发着蒸汽。她上身似乎只穿了一件t恤,胸部的隆起格外显眼。t恤的领口部分稍微歪向一旁,从中可以窥见纤细的锁骨以及将其覆盖的雪白肌肤 “那、那、那那那个” 和泉语无伦次地说道,显得十分慌张。 “那个。伯母说让我先洗澡……,那个,我洗得很舒服……” “是、是吗。那就好……” 沉默亘在两人之间,尴尬与难堪交替浮现在我们的脸上。正当我焦急思考该如何应对的时候, “健一,你回来了?” 妈妈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大脑过载的我立刻回过神来。 “回来了!我、我先回房间啦!” “那你请慢用!”我这样对和泉撂下一句之后,就飞快地冲上楼梯,进入房间,反手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什么叫请慢用啊,说得像旅馆的服务员一样。 我慢吞吞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房间非常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虽然只有一点,但确实加快了。 如果只是内衣的话,我应该是不会这么在意的。夏天的时候,学校里也有不少女生穿着很薄的衣服,透过衣服能隐约看到她们穿的内衣。新体操部和游泳部等社团里,还有一些穿着相当暴露的孩子。网上的黄图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所以说,刚才那种程度的刺激应该不算什么的。 但刚才那幅景象实在是过于生动逼真。我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刚出浴的女孩子。 ——我果然是动摇了么?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和泉刚才的那副身姿总会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里。 家里多了一名住客,而且还是和我一边大的女孩子。看到刚才和泉那毫无防备的身姿,一直以来并没有明确概念的这一事实,终于让我切实地感受到了。 ☆ ☆ ☆ 第二天,梅雨季的乌云继续笼罩着天空。 昨天的雨下了整日,操场的地面到今天上午还没有晒干,潮湿而黝黑。 昨天晚上没能睡好。关了灯,闭上眼睛,一想到和泉就睡在很近的地方,心中便一直难以平静。深夜,家中的寂静被不停放大,无声的黑暗中,仿佛能够感觉到隔着两层墙壁的和泉的气息。 睡眠不足,再加上脚下地面泥泞不堪,导致今天的社团活动感觉比平常更加累。 到了休息时间,我一边用衣袖擦汗,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向储物处,这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轻轻撞了一下。我不由得一个踉跄,转过头去,只见身后是社团的经理,森由梨子。轻度波浪卷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下身是队员用蓝色五分裤和足球袜,上身穿着白色短袖。 “由梨子啊。搞什么呀你。” 偷袭成功的由梨子一脸调皮的坏笑,然后从后面跟上我。 “你今天比平常更没干劲呢。”她双手轻扣在身后,这样说道。 “没那回事。” “有那回事。在射门练习的时候,你几乎都没射进。就算地面是湿的,也不该踢成那样。” 由梨子走在我身旁,如是说着。 “总觉得自己不在状态。昨晚没睡好。” “哼——” 临近中午,气温升高,湿漉漉的操场逐渐变得闷热。我脚下运着一个球,深吐一口气,按照规范的动作要领,瞄准二十米远处的球门踢去。足球在空中划过一道软绵绵的抛物线,然后直直撞在横梁上,操场上响起爆破一般的声音。 看到被门框挡住的球,由梨子咂咂舌嘀咕道:“感觉你今天到最后都没能进球呢。”说完,她就哧哧笑起来,然后用恶作剧一样的表情问道: “有什么烦心事么?” 看到她盯着我的脸,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和泉刚洗完澡慌张的模样。两张脸庞重合在一起的瞬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我强装平静回答。然而由梨子却是一副讶异的表情。 “你不是说没睡好么。如果没有烦心事,又怎么会睡不好。” “………………没什么事。” 亲戚家的一个孩子搬过来住了。——我本想这样告诉她,但思虑片刻,最终选择了隐瞒。由梨子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向我。 “干嘛愣一下才说啊。有点可疑。” 她依旧是那副戏谑的语气。我确实不擅长隐瞒,尤其是对由梨子。她不仅很敏锐,而且和我是老交情。只要我露出一丝破绽,就会立即被她看穿。 “说说看,姐姐我给你出出主意。” “没事儿,用不着。” “真的么?” 由梨子变得兴奋起来,开始半开玩笑地纠缠。这时, “森学姐,我把这个从活动室拿来了。然后要怎么做?” 一年级的负责人橘明香里拎着装有球衣的袋子,在操场边长凳处朝由梨子喊道。她同样也穿着队员用的蓝色短裤,体操服的胸前印着自己的姓名,齐肩的长发分成两束。 “多谢了,明香里,就放在那里吧。比赛前再发给大家!” “明白!”接到由梨子的指示,橘回答。 “算了,今天就先放过你。有烦恼也无所谓,不过可不要受伤哦。” 说完,由梨子便向橘所在的长凳那里跑过去。 目送她离开后,我回到队员的储物处,用毛巾擦去头上的汗,拿起运动饮料喝起来。饮料甜甜的,有些发腻。 做完所有的练习项目后,所有队员整理好操场,担任顾问的英语老师中田把全员集合起来,宣布解散,今天的社团活动便结束了。二十多名队员们慢吞吞的走出操场,我也和同班的长井闲聊着向储物处走去。这时,稍远处的由梨子来到我们身旁。 “喂,长井。健一有没有找你商量什么事情?” “咦?商量什么?” 长井一副茫然的样子。 “健一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在这个社团里,健一想要找谁商量的话,大概也只能找长井你了,所以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喂,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我说道。 “因为在这里除了长井以外,没人和你关系好了吧。”由梨子毫不留情地回答。听此,长井不由苦笑起来。 “不,不是那样的。” “长井真善良呢。你总这样帮他说话,对这个有轻度交流障碍的家伙可不好。” 听到由梨子口无遮拦,我和长井异口同声道“好过分啊”。 这时,橘也来到我们身边。她挽起由梨子的胳膊,插入对话中。 “学姐,一会有时间么?” “有啊,怎么了?” “那个,就是想和你一起去喝杯茶什么的。对了,长井学长和坂本学长也一起来吧,怎么样?” 橘挽着由梨子的手臂,转过头来问向我们。 “不,我就算了。”我摇了摇头,紧接着长井也谢绝了邀请。“我也算了。” 被我们两人相继拒绝的橘不满地鼓起脸颊。“真是的,人家好不容易邀请一次。”她的那副模样宛如动漫角色一般稍显做作,一旁现实主义的由梨子只是冷漠地看 着。以前由梨子曾评价橘是“一个很会算计的孩子”,但两人间并无不和。橘认真完成经理的工作,由梨子对她也多有关照,而橘也对由梨子崇敬有加。 “好啊,好久没去入泽购物广场了,顺便去逛一下。” 由梨子轻拍了一下橘的肩膀说道。不满地嘟着嘴的橘终于恢复明快的表情,高举双手开心地叫着“太好了!” 之后,我和长井来到主席台附近的储物处,由梨子和橘则是回到了教室。在休息日进行社团活动时,队员们在外面换衣服,女生们则在教室更衣。 男生们在储物处赤裸着上半身,空气中散发着喷在身上的抑汗剂散发出的清甜气味。我们两人也脱去上衣,擦净身体,换上校服。 我把所有东西都收进社团活动用的白色单肩包里,把包挎在肩上,对长井和其他队员说声“辛苦了”,就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刚到停车场,只见由梨子和橘也不约而同地从楼梯口走出来。两人都穿着夏季校服,深蓝色的衬衫和裙子,外加紫色的蝴蝶结。由梨子是短袖衬衫,橘把长袖卷起到肘部。 由梨子和我一样,也是骑自行车上学。她来到停车场,我们两人在白铁皮制的自行车棚下。我打开车锁,这时由梨子叫了一声“健一”。 “怎么了?”我抬起头。 由梨子正在把带有小猫钥匙坠的车钥匙插进车锁里。她忽然抬起头,向我投来坚定的目光。 “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一声吧。” 我心中愧疚于让她感到担忧,同时又嫌现在解释与和泉同居的事情有些麻烦,便暧昧地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不是有什么困难。” “哼——” 随着咔嚓一声,由梨子把车锁打开。 “那就好。——那,明天学校见了。” “哦”我应了一声。 由梨子把包塞进前面的车篓里,推着自行车走向校门与楼梯口之间的柏油路,橘正站在那里等着她。我静静地注视着她短裙下伸出的晒得微微黝黑的双腿,深蓝色的高筒袜,还有黑色的平底鞋,踩在尚未干透的沥青路面上,一步一步地,逐渐在视野中远去。 ☆ ☆ ☆ 回到家,我洗了个澡,和泉仍在解开昨天搬来的行李。中午,我和母亲还有和泉一起吃过饭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因为一直在泥泞的操场上奔跑,腿感觉有些乏力。大腿、小腿和脚掌感到火热,接触床单和毛巾毯的部位感受到凉意。 连绵的梅雨不见放晴,房间里有些昏暗。浑身疲惫的我正眯着眼睛半睡不醒,这时门外传来阵阵声响,旋即便听到母亲的呼叫声。“健一?” “怎么了?”我撑起仍有困意的身体,回答道。 “我们现在要去买东西,你也一起来。” “怎么了?” “要去买里奈的生活用品,东西可能会有点多,你来帮忙拎一下东西。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也可以买。” “……知道了。稍等一下,我换个衣服。” 我换好衣服,拿上钱包和手机下来到一楼。起居室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和泉则坐在餐桌椅上。她上身穿着红色格子纽扣衫,下身是昨天穿着的深蓝色长裙,茶色的皮包轻放在膝盖上。 “可算下来了。那我们走吧。”妈妈说道。和泉则对我微微一笑,并轻一行礼。 “不好意思,让你顾不上休息。社团活动很累吧。” “不,没关系的。” 我也不由得向她点头示意,如此答道。 “我们这是去哪?” 我问向母亲,她正把包挎到肩上。 “入泽商业街。” 不是吧。午睡残留的困意瞬间被吹散。那里正是刚才由梨子和橘说要去的地方。 “到那儿基本上就能买齐了。” “哦,好。” 我漫不经心地应道,同时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差不多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她们大概已经回去了吧。 我这样想着,跟在妈妈与和泉身后走出家门,坐进车里。 大约十五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这个从家具到食品应有尽有的三层大型购物商城。由于和泉要买枕头和靠垫等物品,我们首先去了二楼的室内家具商店。路上从两人的对话得知,和泉的母亲已经把和泉眼下置办家物所需的钱给了她,而和泉每个月的生活费则是会交由我的母亲保管。 我提着购物筐,里面已经装有记忆枕、红白格子的枕巾、红色的毛巾毯,还有猫形状的闹钟。母亲与和泉两人在店内仔细挑选,宛如亲密无间的好友。我跟在她们后面,懒洋洋地提着购物篮等着她们挑选商品。 现在是六月中旬,店内开启了电风扇,蝉鸣声与风铃声交织的背景音也在循环播放着。商店的各个角落都摆放着凉爽的毛巾毯等充满夏季特色的商品,提醒着顾客炎炎夏日的来临。 站在摆放有形色各异的垫子的架子前犹豫了几分钟后,和泉最终选择了红色的圆形垫子。看来她相当偏爱红色。之后,我们离开了家具商店。 “给,健一,拿好了。” 母亲把塞满了货品的塑料袋递给我。袋子里除了方才的垫子以外还有其它许多东西,撑得鼓鼓囊囊的,拿着有些费力,但是东西都很轻,加起来也没有多重。 “不好意思呢,健一。”和泉有些怯生生地表示歉意。 “没关系。”我回答。“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么。” “没错没错,不用管他。这还能顺便锻炼他的肌肉。” 听到母亲补充的一句,和泉露出略显为难的笑容。 这之后,我们来到食品和生活用品区域,和泉挑选了洗衣网(译注:一种洗衣服时候保护衣服的东西)和芳香剂,放进自己手中的购物筐中。 我拎着大包小包,默默地跟在两人后面。但很快,眼看着她们即将进入生理用品区域,我感到不妙,便停下了脚步。 “那个,我先把这些放进车里。”说完,我从母亲手中接过车钥匙,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两人身边。 我希望她们能够察觉出我的用意。但母亲在把钥匙递给我时,却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或许她们不会在意,但我实在是没法跟着进到那种地方里面去。 我离开卖场,乘坐电梯下楼,走向地下停车场。 在商店里面,播放的背景音乐被吵闹声掩盖,几乎听不到,但在相对安静的停车场里,却听得格外清晰。我慢慢走向车子,打开车锁,把硕大的购物袋放在后座上。 地下停车场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一样,汗水从额头渗出,汇成股从脖颈滴落。 我长舒了口气。过道旁亮着几盏荧光灯,时不时有车辆断断续续地通过,同时听到父母提醒着跑来跑去的孩子。 放好东西之后,我锁上车门,回到商店里。在地下的短短时间内出的汗水,经过店内空调的蒸发冷却,竟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一楼设有食品区和咖啡区,四周用玻璃隔开,所以从我现在站着的地方,多少也能看到里面的样子。如果由梨子她们还没走的话,应该就在这里面了。我这样想着,走在星期日下午购物的人潮中,不经意间看向食品区方向。 ——熟悉的校服立刻出现在视野中。 该不会就是她们吧。心中半是不安,半是期待。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她们到底聊什么聊了那么久。由梨子和橘并排坐在甜甜圈店的桌前交谈着。橘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不时挥动肢体比划着,而一旁的由梨子则是用吸管喝着饮料,偶尔点点头或摇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看到两人的身影,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就在这时,由梨子突然抬起头,看向我这边。视线相撞的瞬 间,她“啊”地微微张开嘴,似是发出惊讶声,然后略微举起手。这时, “健一,怎么了?” 有人突然从背后叫我。我回过头去,只见提着货物的和泉和母亲站在面前。 “啊,没什么,看到认识的人了……” 我语无伦次的回答起来。 “是么?不去打个招呼?” “不,不用。只是看到了一眼而已——” 我迅速朝由梨子那边瞥了一眼。 由梨子一直盯向我们这边。母亲和由梨子是互相认识的,如果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的话,倒也不会显得不自然。但是。 ——那个女孩是谁。 由梨子无视身旁一直说个不停的橘,惊讶地看着和泉,用目光这样问道。 “我说,健一。”妈妈对我说道。我将注意力从由梨子身上移开,应道“怎么了?”。 “刚才单位那边的人打电话来找我一块吃饭。你和里奈就在这儿买点晚饭吃,然后坐出租车回家,行不行?我要开车过去。” “啊、嗯,知道了。” 我回答着,同时感受着母亲身后二十米左右处射来的由梨子的视线。 “对不起呢,里奈,好像变成把你扔在这儿了的样子。东西我会带回家的。” 说着,母亲从和泉手中接过袋子。“谢谢您。”和泉低下头轻声道谢。 母亲把饭钱和车钱给我之后,便朝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走去。“伯母,谢谢您带我到这里来。”和泉恭敬地一行礼,母亲笑着挥了挥手,算是作答。 等到母亲消失在人群中后,看到我仍然愣在原地,和泉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但仍催促着我说“健一,走吧。” “哦”我点点头,跟着和泉一起迈开脚步。离开之前,我再次向后瞥了一眼,只见由梨子依旧在盯着我,目光中满是疑惑。 第一卷 第二章 新的日子 和泉搬过来后过了两天,新的一周开始了。 手机的闹铃六点半准时响起。我换好校服,在盥洗室整理好睡乱的头发,便来到客厅。和泉与母亲已经在吃早餐了,和泉坐在母亲对面,朝向房门,我刚一进去便立刻与她打了个照面。她也穿着校服,下身是藏青底色的红格子花纹短裙,上身是奶油色马甲,并系了红色的缎带。 和泉轻轻点头:“早上好。”我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说:“早。” “我和里奈先出门了,餐具就麻烦你收拾一下。” “知道啦。”我点点头。 时钟即将指向七点。我从家到学校骑自行车要二十分钟,八点出门的话,在八点半上课之前还是可以赶到的。不过对于要到市中心上学的和泉来说,再不动身怕是要来不及了。 “我吃饱了。”和泉说着,将碗筷放到水槽里,她挽起袖子拿起海绵,打开了水龙头。 “和泉,你不用洗了,我来收拾。” 和泉有些为难的看向我,支支吾吾的说“咦,可是……” 她搬过来之后,一直都在帮忙做这些家务事。 “可能会赶不上电车的,你还是早点出门吧。说不定还要换乘呢……搬过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去学校吧。” 和泉将手里的海绵放回了原处。 “既然你这么说……” “没错,里奈,你就别客气,尽管使唤他吧。” 和泉露出苦笑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说道:“那我走了。” 她把包挂在肩上,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门口,换好鞋子后出了门。家里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伸手拿起一块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 “里奈她连做早饭和便当也来帮忙了呢。……这孩子,可千万别硬撑着啊。”看着桌子上用布包好的便当,母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和泉依然有些顾虑。毕竟搬过来才两天而已。 “……大概,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你也要多帮忙做点家务事啊。你帮忙做的话,那孩子的负担也会轻一点的。” “我知道了。” 妈妈将咖啡一饮而尽,说着“我去上班了”便站起了身。 清晨,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一边百无聊赖地啃着三明治。 ☆ ☆ ☆ 与前几天相比,今天算是放晴了点。 天空中云朵依旧灰蒙蒙的,但已是接近白色。从云层之间的缝隙透出些许阳光,街道边的水泥路面也几乎干透了。 通过住宅街里七扭八拐的小路,再沿着路旁商店林立的大街笔直骑上二十分钟,便可看到我所就读的入泽高中。虽说被称为重点高中,也只不过是出了几个考上名牌大学和医学部的人而已的普通公立高中。学校里没有一个出名的社团,包括我所属的足球部在内。 校门口摆着一尊一位女性单手持球伸向天空、意义不明的青铜雕塑。穿过校门,是一条两旁种了樱花树的小路。我下了自行车,跟着人群走在路上。来到用彩钢板搭置棚顶的停车场,锁好车后,便向楼梯口走去。 在铺设了木地板的储物柜前换上室内鞋,来到教室坐下。离班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教室里充满了热闹的交谈。 这里既不是天才荟萃的学校,也不是成绩落后的人聚集之处,所以教室里既有校服穿得整齐看上去很认真的人,也有衣着邋遢头染异色的家伙。本来所谓小团体,就是通过追求事物的异同而划分的。 班上男生主要分成了三个小团体,但我并不从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同一个社团的长井也与我同班,休息时间大多是和他在一起的。因此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什么不便。 看到努力装模作样或是一刻不停在网上交流的人,我总会觉得他们很了不起,不论是从单纯的意义上还是从讽刺的意义上。为了争夺领导权而刻意选择交往的朋友或团体,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这种麻烦的班级交往游戏我既没能力参加也不想参加。 我坐下不久后,长井也挎着单肩包到校了。他在我斜前方的位子坐下,回头“哟”的打了声招呼,我也应了一声。 之后班主任来到教室开始点名,确认出席情况。约摸过了十分钟,班会结束,第一堂课开始了。 和泉搬到我家来住了,但我的学校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依然在原来的班级,依然按照往常的时间表,度过同样的每一天。不知为何,我竟安心于这样的日常,而这种安心感以前从未有过。果然是因为这两天有人搬到家里来,自己有点紧张了吧。 上午四个小时的授课结束,午休时,教室门边忽然冒出一名女生。她身穿短裙和半袖衬衫,黑色的中长发烫得微卷。 “健一。” 我刚收拾好文具,准备打开便当。由梨子走进教室,朝我走来。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出去了,由梨子便坐到他的座位上,手肘抵在我的桌子上,手撑着脸颊,手腕上套着社团活动时戴着的白色皮筋。 “我昨天下午在入泽商店街看到你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果然是这件事啊。我停下了正在打开便当的手。 “你,伯母,还有一个女孩,她是谁啊?” 该怎样回答才好呢。我思考片刻后,简短地回答:“亲戚家的。” 由梨子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怀疑。她追问:“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算是吧……” 果然真要说的话很难开口啊,可是,就算我瞒着不说,估计早晚也会被住在附近的由梨子发现的。如果现在选择隐瞒,等到被发现的时候怕是要被完全误解,那还不如趁现在告诉她。我小声说道:“其实,那个亲戚家的孩子,要在我家住半年。” “啥?” 由梨子惊叫一声,险些站起身来,刚刚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得滚圆。 午休的喧嚣顿时安静下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万众瞩目”,便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重又坐了下来。 “但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啊。是你的表妹吗?” “不是……她的母亲和我妈是远房姐妹。” 由梨子紧皱眉头。“那不是毫无关系的人嘛。” “不,不,是亲戚。”我立刻回答道。前一阵看到的和泉衣着单薄的身影不禁浮现于脑海。我试图将那幅图像从头脑中驱逐出去,继续说明。 “她母亲和我妈是亲戚,小时候又很要好。那个女孩叫和泉里奈,她的母亲因为工作要出差一段时间,所以才来我们家的。其他的亲戚都不在东京,她上的学校附近也就只有我们家了,所以她两天前搬了过来。就是这些。” “……唔。——但是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啊。而且她和伯母好像也挺谈得来的。” “她们好像以前就见过几次面。” “和你呢?” “两天前第一次见面。” 由梨子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搞不懂她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就算是亲戚,那样真的没关系吗?” “又不是我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啊。我现在和她基本上互不相干,最多只是一起吃饭而已。” “哼——” 由梨子不怀好意一般看着我。这时,长井买完东西从小卖部回来了,一手拿着果汁,另一只手拎着面包。 “哟,这不是森嘛。有事吗?” 听到长井发问,由梨子扭头望向他开了口。“听我说啊长井。” “等等,你是打算到处散播别人的家事吗?”我慌忙打断由梨子。只见她撅起嘴,“怎么了嘛。你不让我说,果然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才没有呢!” “我不信。” 长井不明所以的看着我们。“虽然我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你们俩关系还真是好啊。”他露出苦笑。 由梨子不满道:“这种状况哪里能看出来我们关系好啊。” “这怎么看都是小两口拌嘴嘛。”长井用戏弄般的口吻说道。由梨子刚想回嘴,我急忙打住,说道:“喂,千万别说出去啊,我可不希望传出什么谣言。” 她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然后便说,“算了,就当是又抓住了你的一个把柄。真没办法啊。——所以作为封口费,下次可要请我喝东西哦!” 她这样说着,表情却仍旧满是怀疑,不过似是看懂了我的意图,便也没有追究。 “知道啦,混账。” “你们好像在说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啊。”长井说着将椅子拽了过来,打开面包的包装袋,将吸管插进果汁。 聊天告一段落,我也打开了便当盒。炸鸡块加煎蛋卷,和平常并无不同。正要起身离开的由梨子看到我的便当,忽然冒出一句:“咦,便当和往常不一样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什么?” “好像和伯母做的便当不一样。伯母总是在米饭上放海苔的。” 原来是说这个啊。不过仔细 一看,的确如她所言。和泉做的便当大体上和老妈做的一样,只是菜肴的摆放有些许不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长井似乎觉得是和自己无关的话题,便咬了一口炒面面包,然后拿起橙汁喝了起来。 由梨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便当盒,“嗯——”地发出意味深长的吟声。 “什么啊。” “没什么。” 她转身离开了教室。 待由梨子的身影消失后,长井问道:“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啦。” 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吵架。的确,我没有说清楚,惹她有点不高兴了,不过这算不上是吵架吧。 “是吗。——总觉得她有点不太高兴啊。” “那家伙不是一直那个样子吗。” “这倒没错。不过森要是真生气了,社团活动时可就有我们受的了。拜托了哟,她要撂了挑子,我们练习的效率会下降的。” 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还是点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 ☆ ☆ 下午,阴云散去,待到社团活动的傍晚时分,初夏的红色夕阳柔和地照耀着操场,将奶油色的教学楼也染上了红色。夕阳与屋顶的白色照明,将昏暗操场上仍在奋力跑动的足球部和田径部学生们的身影拉得细长。 今天最后的双方对战练习结束,队员们开始整理器材。一年级的学生负责清理操场,他们将散在各处的球踢向长椅,橘跑过去捡起球扔到球筐里,和她一起的由梨子则来到球场,负责收回队员们的球衣。 我脱掉橙色的背心,向由梨子走去。她一看见我,就将脸扭到一边,很是不客气地一把拽去了我的球衣。 “怎么了啊?”我问道,由梨子面无表情地即答“没什么”。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不满,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向她道歉。“中午的时候对不起啦。” 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午休时的自己有点奇怪,好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藏着掖着不停找借口,让由梨子感到奇怪。不只是她,怕是任何人见到我的样子,都会那么想。 “那件事,我觉得没必要向你隐瞒。” 由梨子重新转头望向我,目光牢牢盯住我的眼睛,然后露出略显讽刺的微笑,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算啦,你也算是告诉了我实情。而且,我也没有认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很清楚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由梨子笑着,一边整理球衣,一边走在我身旁。 “不过有机会的话,我想跟那个孩子见一面。毕竟住得近,兴许能成为朋友呢。” “知道了,有时间我会介绍你们俩认识的。” “嗯,那拜托你快点哦。”用明快的语气说完,由梨子便怀抱一大堆背心,往器材室跑去。 过了七点,社团活动结束了。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几名回家方向相同的部员一道骑自行车回家。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门还是锁着的,房间没有一丝亮光,看来还没有人回来。 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踏进一片漆黑的家中。打开灯脱下鞋,回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洗完顺便打扫了浴池,换上短裤和t恤便回房间了。 书桌上放着登载有哥哥的评论文章的杂志。我随手拿起杂志翻了翻。 这本杂志主要面向高鉴赏力的年轻读者,发表一些有关时尚、电影和音乐的报道。其中设有电影和书籍的评论专栏,每周都会有年轻的评论家或学者发文评论。哥哥每个月都会向这里投稿一篇关于新出版小说的评论。 当初要在杂志上刊登文章的时候,哥哥还说了句“这是借了家父的光”之类的话。不过我认为,身为一名学生,能在杂志上刊登这类文章,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据说这个专栏中,属哥哥的文章最受欢迎,即便是在我这个弟弟读来也是觉得很有趣的。 我看着这本杂志,直到要做晚饭的时间,便想着要去厨房而走出房间。 刚下了楼,门便开了,进来的是尚不熟悉的校服。是和泉回来了,她正挎着书包,在门口脱下茶色的皮鞋。 和泉注意到刚下楼的我。“啊,健一,我回来了。” “回来啦。”我应了一句,便径直走向客厅。和泉换上拖鞋上了楼。 ☆ ☆ ☆ 在坂本家,平常早餐和便当是母亲做,晚餐则是由我来做。我将洗好的米放入电饭煲,之后把土豆和胡萝卜去皮洗净,切成适合食用的大小。这时,和泉换好衣服下了楼。她穿上了白底红边的宽松t恤和藏青色的七分裤,裤子的布料看上去柔软而蓬松。 “在做晚饭吗?”她来到厨房,问道。“嗯。”我回答。 “可以的话,我也来帮忙吧。”说着,和泉便将头发束起,用粉色皮筋扎好。束头发的时候,从她身上传来了一阵温和的香气。我不禁转了转身体,试图与和泉保持一定距离,同时移开视线。 “——那,能帮忙切一下蔬菜和肉吗?今晚做咖喱和沙拉。” “知道了。”和泉点点头,洗净手,拿起菜刀,开始切起胡萝卜。我把器具和调味料从柜子里拿出来,往锅里倒上油,准备炒肉。 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厨房里,时不时会碰到对方。每当这时,我们手上的动作便会顿一顿,稍微拉开一些距离。 “伯母总是回来这么晚吗?”和泉一边熟练地切着蔬菜,一边问道。 “不一定。一般是十点左右回来,偶尔也会六点多就回来。” “这样啊,果然当了领导就会很忙呢。——给,蔬菜和肉切好了。” 母亲在有名的食品制造公司上班,前段时间刚被提拔为部长。她并不是什么工作狂,但常常和同事们一起出去玩,生活倒也充实。 开火后,我将和泉切好的肉放进去,用筷子开始炒。白色的烟与肉的香气瞬间溢满厨房。 “健一经常像今天这样做饭吗?” “平时是由我做晚饭的。因为老妈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啊。” 炒好肉,再放入和泉切好的蔬菜,大概煮二十分钟左右,再放入咖喱块。我从厨房边上的玻璃碗橱中拿出盘子,盛好饭,再浇上咖喱,然后在另一个盘子盛上和泉切好的卷心菜等蔬菜,一顿晚饭就算做好了。 我倒了两杯麦茶放在桌上。和泉将头发放下来,坐在我的对面。 吃饭时,因为关了电视,客厅十分安静,外面行人和车辆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和泉望向还剩很多咖喱的锅,说道:“做得有点多呢。” “明天早上吃就行了,还省时间。” “没关系?” “没事。一般有咖喱剩下来的时候都这么做的。” “是吗,那就好。” 吃饭时,我们依然没有多少交流,不过相比最初见面时,这种沉默也不太令人介意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习惯和泉在这个家里了,心里不禁有些惊讶。 吃完咖喱,我对和泉说道。 “听说今天是你给我做了便当。” 她立刻停下了动作,只将目光抬起来看向我。“啊,嗯……怎么样?”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回答“挺好吃的”。和泉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不过,和泉你早上也很忙吧。不用管我的。” “没关系,反正是一块儿做的,也没多费功夫。以后早餐由我和伯母一块儿做。我们起床时间也差不多。” 我将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里,把沙拉盛到碟子上,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然后给母亲准备好晚饭。 “和泉的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向和泉问道。 “在贸易公司上班。现在好像是在从事咖啡豆进口方面的工作。” “所以才会去国外啊。” “嗯,说是接下来要在南美工作一段时间。” “是吗。” 我附和着,喝了一口水。和泉将话题转到我的家人上。 “健一的哥哥是研究生吧?听伯母说他在杂志上写书评,是真的吗?” “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就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了。他本人说是全靠父亲的关系——还是说沾了老爸的光来着——反正就是类似的话。老爸的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曾经让哥哥试着写了一次,结果还挺不错,然后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了。” “……健一的爸爸好像是学者吧。” 和泉大概是知道父亲的事,她的语调微微下降。 “嗯,是哲学老师,好像是专攻法国哲学。不过具体是做什么,在我搞明白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啊。”和泉轻声说道,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和泉用勺子将盘中剩下的咖喱刮净吃完,然后双手合掌说“我吃饱了”,将碗筷放到水槽里,回到座位上。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样的人。” 我从未听说过有关和泉家里的情况。不过也隐约察觉到了,若仅是母亲出差就要搬到我家来的话,她的父亲应该也是有某种特殊的事由吧。 我不禁觉得这话题有点沉重。然而意外地,和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轻松地开了口。 “听说是因为吵架而离婚的。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变成这样的结果也挺有她的风格的。” “是这样啊。” “嗯,不管什么事都想赢,行动力特别强,而且喜欢忙于工作。前段时间还说什么‘只有工作才是我的恋人’。” 和泉笑着说道。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说不定和泉也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率直干脆的人。怎么说呢,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方式,都让人感觉不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好厉害啊。” “嗯,跟我的性格简直是完全相反。” 今天我们聊了许多,吃完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途中母亲回来了,于是她们两人又热闹的交谈起来,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回家后冲过了澡,所以就让和泉先泡澡了。我开始读书打发时间。 我半躺在床上,上身靠着枕头,在寂静的夜晚缓缓翻过书页。通过读书就能明白自己的精神状态好不好。心中有事或情绪消沉的时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过今天似乎是因为刚与和泉聊得愉快,看书的状态也不错。 大概看了半个钟头后,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是近处的房间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我想着大概是和泉泡完了澡,于是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来到浴室。 浴室的更衣所的地面上铺着橡胶材质的防滑毯。我把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时,不经意间洗衣网里一块质地柔软的白布映入眼帘。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这卷成一堆的白棉布是什么,不过当看到边上附着的蕾丝的瞬间,我就立刻明白了。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我反射般移开目光。洗衣网的拉链半开着,从中露出了和泉的、那个……内裤。 和泉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我努力清空意识,试图不去想她,用余光瞄着将那一卷白色棉布塞进洗衣网里,同时尽量不去直视。碰触到的瞬间,我震惊于女性内衣的轻柔触感。我将应该是装有她所有内衣的、轻盈得宛如一片羽毛的洗衣网的拉链拉好,然后将其放入洗衣机里。 我长呼出一口气,似是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一般,然后进入浴室,洗好身体,把身子浸入浴缸。水滴从刘海上滑落,心脏仍然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和泉的内衣与她的容貌便越是重叠在一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头脑中一片眩晕,像是泡晕了一般,白色内衣那轻柔的触感仍残留在指尖。仔细回想一下,将同龄女生的内裤放到洗衣网里,这个举动总觉得有些变态。 我试图说服自己并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然而身体的某个部位还是起了生理反应,仿佛在嘲笑我心中的难堪。 “绝对不要对她出手。” 哥哥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我小声咕哝道:“不会啦。”声音在弥漫着水汽的浴室里飘荡,形成模糊的回声。 ☆ ☆☆ 第二天早晨,我依旧是比和泉迟了一拍才来到客厅。我来到楼下,只见穿着及膝裙和藏青色长筒袜的和泉已经把包挎在肩上,准备出门了。她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对我说“早上好”。 “今天好像会很热呢。听说下午要到三十度以上。” 家门上装有一块磨砂玻璃。清晨的阳光从中透射进来,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天气阴沉的时候更加雪白耀眼。 和泉穿好了鞋子,拧动门把手。我对她说:“路上小心。” “嗯,我走了。” 她也笑着回应,然后走出家门。 母亲也在准备出门上班了。桌子上放着我的早餐和便当,大概也是和泉和母亲一起做的吧。母亲上班后,我一个人吃了早餐,洗完碗筷后就上学去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宛如棉花糖一样雪白,令人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夏日的气息。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上课,和长井一起吃午饭,放学后换上球衣,来到了操场上。不过除了经理以外共二十三名队员的足球部,今天有两人缺席(三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月初的校际比赛后就退休了),所以对战练习时缺了一个人,变成十一对十的局面。 分组的时候,虽然人数不够,大家也并没有多在意。正当我们准备就这样开始比赛时,由梨子举起手说:“那我加到人数不够的队里吧。” “哦,那就拜托了。”负责分组的长井表示同意。听到她的这句话,包括橘在内的一年级学生都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森学姐会踢球吗?”由梨子身旁的橘惊讶地问道。 “算是会吧。上初中之前一直在和男生们一起踢的。” 由梨子从自己手中的球衣袋中拿出一件,套在身上。 “是吗!”橘望向由梨子,脸上写满了憧憬。她不停叫着“好厉害,好厉害”,而由梨子只是笑着应了一句“好啦别吵了”。 以前人数不够时,由梨子也会像这样参加练习。不过自从一年级新生入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小学的时候,由梨子和我在同一个少年足球队,六年里我们都在一起踢球。她现在好像也会偶尔参加地区的女子足球社团的活动。都说到了十二岁左右就能掌握足球的基本技术,而她技术过硬,顾问不在的时候,甚至可以代为拟定训练计划。比起经验少的男生,她可是强劲的战斗力。 理了理马尾辫,由梨子从长凳上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白色塑料护腿和绑带,开始了准备。做完准备运动的队员三三两两进入场地内站定。田径部的发令枪声响彻四周,网球部的击球声传至耳畔。六点过后太阳落山,天色逐渐昏暗,屋顶上的照明灯被点亮了。夕阳西沉的天空被染得鲜红而发紫,这正是夏季傍晚的颜色。 担任顾问的中田老师因为要开教职工会议所以不在。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场边的橘便不耐烦地鼓起脸颊,吹起了漏气的口哨。 在傍晚的操场来回跑了三十多分钟,我们已湿透了全身。由梨子的刘海也汗涔涔的,紧贴在额头上。汗水从下巴滴落,她便抬起袖子胡乱擦一擦脸。 “辛苦了。”我向身旁的她说道。 “啊——累死了。”由梨子大口喘着气。 “森学姐好厉害啊。”正在回收选手背心的橘跑到由梨子身边。 “我以前还不知道学姐踢球竟然这么厉害,感觉比一年级的替补都厉害呢!球一次都没被抢!” 由梨子笑了笑。“后卫被断球的话岂不是糟糕了。” “干脆直接当选手不就好了。” “真要是和男孩子认真打比赛的话,还是会受伤的。体格上差太多了,太危险。” 听着两人的交谈,我们回到长椅边休息。过会儿收拾一下,今天的练习就结束了。队员们都坐在操场上,或是拉伸压腿,或是两人一组互相按摩。 我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松开球鞋鞋带,将足球袜脱至脚踝,卸下护腿。微风吹过,小腿肚感觉凉凉的,十分惬意。由梨子也在我身边坐下,和我一样将足球袜脱至脚踝。 我蜷着双腿,双手撑在身体两旁,抬头望着染成紫色的天空。操场上的沙子在终日阳光的炙烤下变得相当烫手,轻拂的微风则是凉爽而舒适。几只鸟儿化作黑色的暗影,不徐不疾地掠过傍晚的天空。 同用一块场地的田径部——顺带一提棒球部是在稍远一些的和垒球部共用的棒球场地——应该是结束了训练,正在收拾跨栏。吹奏部的乐器声从远处的教学楼中传来。 我扭了扭脖子,然后屈膝伸展腿部肌肉。这时,突然从身旁飞来一粒砂子,打中了我的腿。 “干嘛啊。”我对斜后方的由梨子问道。她说:“帮我按一下后背。” 她双腿并拢前伸,正在拉伸小腿肌肉。我起身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地压下她的双肩。 “力量太小了,再用力。” 听到她的要求,我便用力压了下去。大概是力道正好吧,由梨子“嗯”地发出惬意的呻吟,仿佛泡温泉的老人一般。 我不禁想起,小学时我们也是这样一起做拉伸运动的。那个时候不管男孩女孩,大家都毫不在意地缠在一起玩耍,不过现在还是多少有了些意识。她上身前屈,隔着汗湿的衣服,内衣的纽扣清晰可见,我一时不知该看哪里好。 虽说她踢球比起一般的男生来说好太多,可现在我按住的双肩却比谁都纤细柔嫩。 “谢谢啦。”由梨子终于叫停,然后站起身来。 “我也来帮你做吧。快坐下来。” 我顺从地坐在地面上,伸直了双腿。她抓住我的肩膀,一下子用力向前压了下去。一开始还多少留了点力道,到后来则是越来越用力。 “喂,太用力了!” 不顾我的抵抗,由梨子依然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抗议一般大 叫,同时侧身躺倒,试图逃离她的魔爪。由梨子咯咯地笑起来。 “我说你啊。”我一边拂去倒在地上时粘到手臂上的沙子,一边说道。 “好啦,得赶快收拾了。”由梨子自顾自地说完,便向正在回收足球的橘跑去。 ☆ ☆ ☆ 过了晚上七点,我和由梨子一起骑车回家。途中经常是和顺路的其他队员一起的,不过进入我们住的街区后,基本上就只剩下我和由梨子两人了。 遇到红灯,我们停下车子。不巧赶上下班时间,道路上车水马龙。 “好久不踢球了,腿好酸啊。”由梨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多久没踢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最近连女子足球队那边也没去踢了。” “估计会肌肉痛吧。” “是啊。”由梨子一边隔着裙子揉着大腿,一边回答。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我。 “健一踢得越来越好了呢。” “怎么啦,突然被你这么一夸,总觉得另有深意。” “没有深意啦。好长时间没和你一块儿踢,今天踢了之后就感觉到了。控球的时候很冷静,冲撞的时候也能仔细观察周围的局面。” “谢啦。”我老实地回答。 “以前你一紧张就会长传,看来这毛病改过来了呢。” 以前和她在同一个队时,我确实总是在眼看球要被断掉时就向前长传。只要传到对方腹阵中,就算会丢球,也不至于酿成危机。而且我们队还有个跑得快的前锋,即便是传得偏一点也能接到。 “我老爸也告诉我让由梨子插到前面去呢。这样说来,的确是长时间养成了习惯。” 由梨子些许得意地笑了笑。“那时可累坏我了,连续好几次短距离往返跑,途中还和别人撞到好几次。估计我是那个队里最拼的了。” “应该是吧。”回忆起小学往事,我怀念地点了点头。 对话告一段落,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要将这一天的疲劳尽数排出体外。抬头仰望,天空已是暗青色,西边残留着落日的少许余晖。淡灰色的云层间,星光若隐若现。我正呆呆地看着,忽然由梨子小声说道。 “……话说,下个月就是叔叔三年的忌日了吧。” 一阵响亮的发动机声。一辆卡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尾气顿时弥漫开来。 由梨子径直望向前面的信号灯。我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她。下颚到喉咙的曲线柔嫩光滑,上睫毛微微向上卷翘。她的脸庞明明早已见惯,可现在重新细看她的侧颜,却觉得有些陌生。刚刚做拉伸运动的时候也是如此,在不知不觉间,总会强烈感受到由梨子的女性魅力。这是为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但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在想,是因为与和泉住在一起了吧。 “叔叔虽然踢得不算好,但教得很不错。”由梨子看向我,一脸淘气的表情说道。 小学时,父亲自愿担任少年球队的教练,我和由梨子的足球基本技术便是由他教授的。 “因为是大学老师,所以习惯教人了吧。” “可能吧。”由梨子笑着点了点头。 绿灯亮了,我们骑上自行车,没一会儿就到了由梨子家的门口。她家的模样和我家相差无几,也是一栋楼房,前面有个小庭院,四周是砖砌的矮墙。 “拜拜。”由梨子下车,挥手道别。 “嗯,明天见。” 我也向她道别,然后骑上车子。从由梨子家到我家,大约是五分钟的路程。 拐进我家门口的小路,只见家门前有两个人的身影。天色昏暗,离远看不太清,来到跟前才发现其中一人是和泉。旁边的另一人是穿着与她同样校服的女生,个子矮小,戴着眼镜,扎着双马尾,看上去老实认真。 “啊,健一。”看到我下了自行车,和泉向我打来招呼。 “和泉……刚回来吗?” “嗯。”她点点头。 旁边那个女孩似是相当怕生,看到我与和泉交谈,便立刻躲到和泉身后。她身上的校服与和泉穿的一样。我对她没有印象,但这个时候与和泉一起回家,看来她应该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里奈,你和他认识吗?” “啊,嗯。他叫坂本健一……” 和泉开始向那个女孩介绍起我。反射一般地,我开了口。 “我是和泉的亲戚,住在这附近。” 只见和泉愣了一下,微微张开嘴。 “这,这样啊。” 女孩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叫星野爱子,请多多关照。”说完,便像是要避开我的视线一般,立刻低下头去。 我挠了挠头,回答:“啊,你好……”我也有些怕生,能明白星野现在的感受。 “那我先走了,和泉。”我向和泉道别,然后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咦、啊,嗯。”和泉看着我,显得既困惑又慌乱。 我在家周围绕了一圈,确认和泉的朋友已经走远了,才回到家门口停好车子。 那个时候,和泉肯定是要打算告诉那位叫星野的朋友我们住在一起的事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好,所以才会瞬间说出那样的话。现在仔细想想,和泉可能早就已经和她说了新搬进去的家里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的事了。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我回来了。”我脱掉鞋子走进客厅,只见和泉坐在桌边,脸上是有些为难的表情。 “不好意思呢,健一,好像让你费心了。” “不……我也是没想太多就那样说了。怕如果让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住的事情,可能会变得麻烦……不过,如果她和你关系很好的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吧。” 我不禁想起了由梨子。和泉的事一开始是瞒着她的,可是后来却变得有点棘手。如果那个女孩是和泉能够信任的好友,我或许不该装作与和泉不相干的人。 听到我的话,和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会好好说清楚的。没关系,她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的人。” “这样啊。” “嗯。”和泉点点头,然后似是要转换气氛,用明快的语调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啊,呃……冰箱里还有点肉糜,要不做炸肉饼吧……” “明白了,我也来帮忙。稍微等一下,我去换个衣服。” 说着,和泉走出客厅。天色已暗,玻璃窗上映照出客厅的灯光。我拉上窗帘,也回房间换衣服了。 第一卷 第三章 她们的相遇 第二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去自行车停车场,路上碰到了由梨子和橘。她们两个望着操场的方向,好像在说着什么。 “哦,健一,等下有空吗?” 我走过两人身旁时,由梨子叫住了我。她穿着短袖校服,肩上挎着书包。橘把书包带拉得好长,懒洋洋地背在身后,社团活动时绑的两个辫子也松开了。看到我后,她露齿一笑,微微低头示意。 “怎么了?” “明香里问你要不要去车站前的家庭餐馆坐坐。啊,长井来了。长井——,过来一下。” 不等我回答,由梨子便向挎着单肩包、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的长井招手。长井抬起头,来到我们身边。“怎么了?”他问向由梨子。 “我们去车站那边逛一逛吧,健一也去。”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长井看着我们三人,显得不解。我和由梨子经常待在一起,不过和橘三个人聚在一起倒是不多见。 “没什么,就是想去了。” 由梨子抱着胳膊,笑吟吟的答道。 “那个,我晚上还要回去做饭……” 我想要找个借口推托,只见她忽然将脸凑到我耳边。轻柔的呼吸声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弄得我耳朵直痒,身上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就一会儿,不打紧吧。中途先走也没关系,只要把长井拉上就行。” “嗯……” 根据由梨子的话来推断,似乎是橘拜托她邀长井一起玩的。我到底是被当成了引诱长井上钩的鱼饵呢,还是为了显得自然一点的伪装呢。 车站在回家的相反方向,陪她做这种事想想也觉得麻烦。看我支支吾吾的样子,由梨子便不耐烦的小声咂了咂嘴,脸撇向一边望着远方,小声地但又让我能听见地说:“好想找人说说话呢。” “喂,可别说啊。” 见我慌忙制止,橘一脸开心地问由梨子。 “森学姐,是抓住了坂本学长的什么把柄了吗?。” “哼哼哼。”由梨子看向我,笑而不语。 “也告诉我好不好?” “怎么办呢,我想不想找人说话,也是要看心情的。” “知道啦,我去就是了。……长井,你也来吧。” 我放弃了抵抗,推着长井向前走,与两个女生拉开了距离。 长井回头问向由梨子:“你究竟抓到了坂本的什么把柄啊?” “你指什么啊?” 由梨子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微微歪起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回答道。——果然那个时候不应该把和泉的事告诉她。我在心里这样想到。 我和由梨子推着自行车,四人一同向离学校最近的车站走去。昏暗的天空中漂浮着暗褐色的云,街道两旁老旧的路灯发出略显黄色的光亮。 长井和橘两人并排走在前面,我和由梨子在后面推着自行车,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正当我看着前面两人差了两个头的背影时,由梨子问道:“晚饭是你做吗?” “是啊。” “嗬,真没想到。那个搬过来的亲戚也会帮忙做吗?” “和泉负责做早饭。有空的话也会帮忙做晚饭。” “这样啊。” 由梨子看向前面,轻声嘟哝。 学校到车站的路上,只有几个同校学生,相当安静,只有我们推着自行车的链条音,以及长井和橘交谈的声音。 步行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了位于车站前的连锁家庭餐馆。进入餐馆内,找了一张四人桌,男女分开来坐下。 因为是工作日,餐馆里人并不多。禁烟席里有一位客人在使用着笔记本还是平板电脑,还有几个在侃大山的男子,以及一组别的学校的女生小团体。 由梨子和橘点了巴菲和饮料,我和长井要了薯条和饮料。点完餐后,由梨子说着“我去拿饮料”站起身。橘也想要跟去,然而由梨子说“不用啦”,便一人去柜台了。 橘和长井两个人聊得正欢。我不愿打扰他们,便用手机看着新闻,同时心不在焉的听着他们的谈话。新闻网站上登载着某大公司的丑闻,还配有一张照片,画面里一群大叔正低头谢罪。 “长井学长在一年级女生中很有人气哦。” “只是说说而已吧。” “才不是呢,长井学长在足球部里面可是能排进前三呢。” 我粗略看了一篇吃大豆能健康减肥的专栏。 “还有排名啊……” “第一名是森学姐,第二名就是长井学长。” “森排第一位?” “是的。身为女生却能够指导男生,很威严很帅气。” 气象厅称今年的梅雨季节全国普遍降雨较多,不必担心干旱。 “是吗。那坂本呢?” 我刚要点开“今年夏天值得关注的电影”的标题时,听他们提到我的名字,便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坂本学长他……” 橘迅速向我瞥来一眼,宛如小猫般调皮。我只是抬头说了一句:“行了,不用说了。” 橘“啊……”的苦笑一声,然后便说道:“说实话,坂本学长的人气有点不好下定论,但是有一部分人认为学长在和森学姐交往。” “啥?” “因为你们经常一起回家啊。有好多人问我和森学姐在一起的人是谁。” “那是误会。” 我解释道,然而长井却来了兴致。“不过你们真不是那回事吗?” “不是,完全不是。” 我立刻答道。刚进入足球部时,由于我们互相直呼姓名,引来不少误会,还被前辈嫌烦过。我曾为此而苦恼过一段时间,不过经过了约半年,大家便都明白了我们只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已。这一点,长井应该也是清楚的。 就在这时,由梨子说着“久等了”回到桌边,将四杯饮料放在桌上。看到话题被打断,我暗暗放下心来,深深靠在沙发里,将由梨子递来的可乐凑到嘴边。 当我发觉到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时,可乐已经进入口中了。绛色的液体里混着什么东西,不一会整个舌头便一阵滚烫。强烈的刺激甚至直冲耳膜,我险些咳出来,便赶忙咽下口中的可乐。 “由梨子,你是加了辣椒酱还是什么了吧。” “怎么,不合您口味吗?” 由梨子故意将手托到嘴边,装作一副“哎呀这可怎么办”的腔调假惺惺地说。我被辣得眼中泛泪花,眼前由梨子的身影顿时模糊起来。 “我说你给我少来这套!” 长井笑着递过来一杯水。我接过一饮而尽,舌头一阵酥麻,感到水格外冰凉。 “人家想给你弄得好喝一点嘛。” “难喝死了!哪有人往可乐里加辣椒的啊!” 一旁的橘插嘴。“坂本学长真好玩呢。” “好玩个头啊!” 由梨子对橘说道:“很好玩呢。”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说“对吧——”。看到她们如此同步的反应,我差点以为我被欺负了。 “能这么欺负坂本的,也只有森了。”长井显得很佩服。 接着,橘不知为何一脸得意的说:“坂本学长可以说是被森学姐拯救了呢。不然真的就是毫无特点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我说由梨子,你看这怎么办吧,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喝了。喉咙难受死了。” 刚才因为心中有些焦虑,一口气竟也喝了不少,不过杯子里掺了辣椒的可乐还剩有一半多。 “真是没办法。”由梨子说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顿了顿,然后举起杯子也喝了一大口。 我说:“糟糕透了吧。”由梨子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回答:“没你说得那么严重。”然而,她的双手正微微发抖,脸上虽是游刃有余的表情,但立刻便抓起水喝了下去。 “学姐,我也要喝。” 不知橘到底是在察言观色还是一时兴起,我们来不及阻止,她便将剩下的辣椒可乐一饮而尽,在我们的注视下,她格外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到桌上。 “…………………………………………………………” “喂,怎么没动静了。没事吧?”长井问由梨子。 由梨子一脸“糟了”的表情望着橘。橘正低着头,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有点担心的问道:“喂,你没事吧?” 由梨子也问道:“明香里,还好吗?” 终于,橘抬起头,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又过了数秒,她“噗啊——”地张开嘴,深吸一口气,满脸通红地说:“坂本学长太夸张了。” 我不禁吐槽道:“你骗鬼啊!” 一旁的由梨子也咯咯的笑起来。橘终于忍不住,眼中泛着泪,大口喝起了哈密瓜汽水。 ☆ ☆ ☆ 之后大概聊了一个小时,我们就离开了家庭餐馆。我和由梨子骑车回去,长井与橘则是走向车站方向。天已经黑了,车灯与街旁的路灯流光四溢。 “橘喜欢长井吗?” 我骑着车,向身旁的由梨子问道 。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不过一直都没和别人提过这事。 “嗯,算是‘比较在意的学长’吧。” “什么意思?” “就是还没有全力追求,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这样啊。”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不过继续问下去我也嫌麻烦,而且对橘的恋爱绯闻也没什么兴趣,便没有多问。 回家的二十分钟路,我们一如既往地并排而行。几辆汽车驶过,在车灯的照射下,我们的身影仿佛海藻般漂摆不定。 进入住宅区,与由梨子分别后,我回到家。门口的灯亮着,和泉的茶色皮鞋整齐地摆好。从客厅的门缝中透出灯光,进去后看到她正坐在餐桌旁。 “回来啦。” “嗯,回来了。” 她还穿着校服,大概也是刚刚回来吧。她放学到家一般就是这个时间点。 “抱歉,今天和朋友有点事,回来晚了。” 我把书包放下,解释道。 “哦,那倒没关系……” “要不晚饭就点披萨吧,怎么样?” “我无所谓,可伯母呢?” “没事。我有时候不想做晚饭,也会叫外卖的。不过有限制,一个月只能叫三次。” “啊,那等一下。我记得是在这里的……”和泉开始在桌边放着的传单中翻找起来,很快她便取出一张。“找到了,是优惠券。” “喔,厉害。” 那张传单上有不同种类披萨的九折优惠券,用剪刀沿虚线剪下来就可以用了。我们决定晚上就吃玛格丽特披萨,于是我给母亲发短信:“晚上吃披萨行吗?”很快便得到了“ok”的回信。于是我们便点了三人份的l号披萨和沙拉。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我和和泉轮流去淋浴,换好了便衣。我洗好回到房间,换上短裤和t恤,刚来到客厅的时候,门铃响了。 明明外面听不到,和泉还是应了一声“来了”,站起身来披上了一件灰色的卫衣,到门口开门。热情的送餐员与和泉聊了好一阵,说话声一直传到客厅里。不一会,和泉便抱着硕大而扁平的盒子回来了。她把盒子放到餐桌上打开。看到里面的辣椒调料包,我不禁想起由梨子的恶作剧。 “啊,辣椒调料包……” “不喜欢吗?” “不,适当加一些的话还是挺喜欢的。” “适当?” “因为身边有个胡乱加的人。” 和泉一脸疑惑。我没有多解释。 “不好意思,没什么。” 和泉微微一笑,脱下卫衣,去厨房拿来菜刀。她先在披萨上切了一个y字,然后把每一份再切成两半。粘稠的芝士贴在菜刀上垂下,将光滑的不锈钢表面蒙上一层雾。 “谢谢。” “不客气。” 我望了一眼一直开着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放电影。电影刚刚开始,是我很熟悉的作品。 “哦,这个电影啊。” “怎么了?” “哥哥前一阵大加赞扬过,好像还在什么网站上写过影评。” “真的吗?” “嗯。” 我端着盛有披萨的盘子坐到沙发上,边看电影边吃了起来。很快便发现,和泉也兴味盎然地盯着电影。 “在那看多不方便,坐到沙发上吧。” “啊、不,那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不用太在意的。在家还那么拘谨的话不是很累么。” 听到我的话,和泉便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说着“那我就不客气了”,也端着盘子坐到了沙发上。明明是我提议的,可看着坐在身边的和泉,我的注意力全被她吸引走了。她将头发披到胸口,短袖中伸出的胳膊雪白而纤长。她紧紧盯着电视,看那样子似乎并没有像我这般紧张。我心中感到一丝安心,然而却又有一股扫兴一般难以名状的情绪。 ☆ ☆ ☆ 和泉搬到我家来已经过了一周。星期六早晨,我被吸尘器运作的声音吵醒。坐起身子,从窗帘透过明晃晃的阳光,似是日已高悬,将房间内照得明亮。室内相当热,我感觉身上已湿透,从鬓角到脖颈都汗涔涔的。 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已是过了十一点。 昨晚看书看到很晚,再加上积累了一周的疲劳,所以才一直昏睡到现在。 我直起上身,大腿、小腿肚和侧腹的肌肉传来隐隐疼痛。正当我打着哈欠发呆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门外传来和泉的声音:“健一,伯母让你快点起来。” “知道啦。” 我趿了双床下的拖鞋,用手理着睡翘起来的头发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手拎吸尘器的和泉。她上身穿着无袖蓝色衬衫,下面是茶色的短裤,光脚穿了双红色拖鞋。 “在打扫卫生吗?”我用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问道。和泉点点头,“嗯。主要是扫一下自己的房间和楼梯附近。” “哦。” 我呆站着,抵不住强烈的倦意,不停地打着哈欠。我活动一下肩膀,这时忽然注意到和泉正呆呆的看着我的房间。 我疑惑的问道:“和泉?” 她吓了一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啊,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的书柜好大啊。” “啊啊,你说那个?” 我将半掩着的卧室门打开,瞥了一眼盖住了一整面墙的书柜。 “要看看吗?”我随口问道。 “可以吗?”和泉问。我点点头,于是和泉将吸尘器放在走廊,轻声说了一句“打扰了”走进我的房间。房间内虽不至于乱到见不得人的程度,不过因为刚刚醒来, 被子仍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令我稍稍在意。话说和泉还是第一次进入到我房间里。一想到这点,我便突然间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把卧室门敞开着。只是隐约觉得, 这样总比两个人在封闭的环境里要舒服一些。 和泉站在书柜前,看着整齐地摆放着的书。 “好多啊。” “嗯。大部分都被哥哥带走了,不过还剩下好多,所以就暂时放在我这儿了。好像还有很多珍稀本。” 说着,我随手抽出一本米歇尔·福柯(译注:michel foucault(1926.10.15-1984.6.25),法国哲学家、社会理论家、文学评论家。著有《疯癫的文明》《词与物》等)的作品。打开一看,里面满是标注与笔记,不知是哥哥还是父亲写下的。 “那是谁的书?”和泉一脸茫然。 “以前的一个哲学家。” “健一也经常看这类书吗?” “这种专业性的书读得少。不过我喜欢看书,偶尔也会看一些写得比较简单的,也只是挑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看。这种专业书基本上也只是摆设而已。”说着,我把手中的书放回原处。 和泉发出一声感叹。“不愧是学者家的孩子呢。”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普通的高中生是不会对这类书感兴趣的。” “……我倒是不想觉得受到了老爸和哥哥的影响。” 我不想让和泉认为我与优秀的哥哥和父亲走的是相同的人生道路,于是如此回答。我再如何步他们的后尘,也不大可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那样只会觉得自己不过是他们的劣化版本,而让自己感到厌恶。 然而和泉却是一脸讶异。“我倒是觉得你被影响很大呢。” “……是吗?” 和泉“嗯”地点点头没有半点犹豫。我不禁叹了口气。 之后,她回到二楼的走廊,继续打扫卫生。我也跟着她走出房间,下到客厅。 ☆ ☆ ☆ 那一天一直相当晴朗,下午气温升高,酷热难耐。不过因为第二天还有练习比赛,所以今天的训练量稍轻,没那么累。 回去的时候,由梨子在自行车停车场叫住了我。 “呐,咱们去一趟第一小吧。” 第一小指的是我们毕业的入泽市立第一小学。 “怎么了?” “今天我的表妹有足球比赛。她才四年级,要不要去看看?” 傍晚以后我没有其它安排,便同意了。以前在少年足球团的时候,偶尔会有大学生、高中生的校友前来指导,不过我小学毕业之后一次都没去过。 来到小学校内,我们习惯性的将自行车停在停车场,里面全都是小学生用的小自行车。 时隔数年踏上小学操场,顿时感觉十分狭小。足球场上,一群穿着和我们当年一样队服的小学生正在奋力奔跑。对方球队的队服也有印象,是本地的某个俱乐部球队。狭窄的小学操场上,回荡着孩子们的欢呼声、追逐足球的打闹声,还有裁判的哨声。 我们背靠着操场角落的铁柱,看着比赛。夕阳几近西沉,却依旧耀眼,炎热万分。 “哪个是你表妹?” “那边那个。她叫美雪。” 由梨子伸手指向一个蓬松短发的女孩。女孩个头矮小,模样十分可爱,似乎是负责右前卫的位置。而赛况,就是小学生的比赛中经 常会出现的:两队中体格强壮或技术优秀的几名主力一窝蜂地聚在一起抢球。美雪在球场的角落,不知她是想踢还是不想踢,一直在小幅度地跑来跑去。 “听我妈说,那孩子是受我的影响才开始踢球的。”望着操场上的表妹和后辈们的身影,由梨子自豪的说道。 “是吗。踢多长时间了?” “今年是第二年。” “哦,那踢成那样也没办法……” “嗯,她本来就很听话老实。不过她很有天赋,我教过她几次,要领掌握得很快。” “是吗。” “嗯。她就是太老实了,不能积极地参与到比赛中去,是个大问题。” 就在这时,球似乎从主力集团里被踢了出来,向美雪的位置滚去。她惊了一瞬,但很快便将球踢了回去。真是漂亮的一脚,球被钓到半空中,落入主力人群中,一阵争顶过后,被对方的守门员挡住了。 “确实踢得很漂亮呢。” “是吧。” “很有传球手的风范。” “我也觉得如果美雪踢右前卫的话,朝那个方向发展比较好。她不是那种攻击手的性格。” 由梨子看着表妹踢球,那副目光俨然一名教练。忽然想起,父亲以前是否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们踢球的呢。 约过了十分钟,比赛结束,小学生们互相行礼问候之后,只见美雪一溜烟地朝我们这边跑来。 “辛苦了。”由梨子摸了摸美雪的头。 “由梨子姐姐来看比赛了吗?” “嗯。美雪踢得真棒呢。” ——呜哇。一贯毒舌的由梨子竟然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和比赛时一直在场边怒吼的样子真是大相径庭。 由梨子松开手,转身面向我。“这是我朋友。他也是从这里毕业的哦。” 美雪看向我。立刻,我们四目相对。 “……” “……” 我从未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过话。正当我发愁应该怎样和她打招呼的时候,由梨子一副无语的样子说:“喂,快打招呼。” “你,你好……” 总之我说了这么一句。似是因为刚才的那段沉默太久,美雪明显露出害怕的表情,目光变得游离。 “健一,别笑得那么僵硬。” 你不说我也知道,可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美雪用略微紧张的声音回答一句“你好”之后,便转身跑回了操场。孩子们正围成一个圆,似乎是在做拉伸运动。 “啊—啊,居然连小学女生都吓跑了。真不愧是健一。” “我又有什么办法!” 由梨子朝我翻了个白眼。 之后我和由梨子来到长椅,准备向教练打声招呼。教练名为石田,穿着运动衫,戴着帽子,是一位在政府部门上班的大叔。这支球队的教练多是由学生家长或校友志愿担任,不过石田在自己的孩子毕业后,仍留下来担任此职。 “哦哦,是健一呀!”不等我们打招呼,石田就发现了我。我对此感到有些惊讶。 “您好,久疏问候了。”我低下头行礼。石田教练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问了“个子长高了呀”“还在踢球吗”之类的问题。寒暄几句过后,他注意到了一旁的由梨子。 “小子,有女朋友了?”他小声问道。由梨子立刻显得极为惊讶。 “我是森,和健一一个年级的,您忘记了吗?我可不是这家伙的女朋友。” 由梨子报上姓名。她脸上露出笑容,然而额头上的青筋似是在一跳一跳。 “哦哦!由梨子,是你呀!感觉你变了个人似的,完全认不出来啊。仔细一看,还真是由梨子呢。” “什么叫仔细一看啊。”由梨子不满地嘟起嘴。 石田教练笑着说“抱歉抱歉。”然后他转过来向我问:“坂本教练还好吧?” 我瞬间不知该怎样回答。我尚未通知俱乐部父亲的死讯。 “……父亲他三年前去世了。” “什么?”教练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温馨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身旁的由梨子也低头不语。 “怎么回事?” “是病逝。突然生了病。” “是吗……。抱歉,我竟然不知道这事。” “——哪里,是我没有及时通知这边。明明一直都受大家照顾。” “不不,没关系。你也不容易。” 结束了大学的工作后,父亲有时会到这里来,经常穿着夹克就坐到场边的长椅上。这一副和小学操场不相称的知识分子模样,常令人们联想到欧洲球队的专业教练。 其他的教练开玩笑称父亲为球队的穆里尼奥(译注:josé mourinho(1963.1.26-),葡萄牙职业足球教练,现任曼联队主教练)。站到长椅附近,眼前就浮现出爸爸上身夹克,脚穿颜色鲜艳的钉鞋的身影。 之后,我们聊了聊彼此的近况。由梨子语调明快,肃穆的气氛逐渐好转。 聊了一阵之后,我和由梨子便告别了教练。为了不打扰球队的练习和会议,我们来到操场边上。 我想着就这样回去,然而由梨子问“再等等好吗?我要和美雪一起回去。”我点了点头。 等着也无事可做,由梨子捡起了滚在一旁的球,把球踢向我。那是小学生用的四号球,上面用油性笔写着我们小学的名字。我们穿着皮鞋,我把球传给她,她又踢给我,如此反复着。 操场上土地的感觉也好,四周的景色也好,都与过去相差无几。我突然深陷时光倒流的错觉。 面前的由梨子再一次将球传给我。她踢球的习惯一点没变,然而曾经短发的由梨子与如今穿校服的由梨子的身影却再也无法重合。虽然动作不大,可每当她踢出球时,随着短裙的摆动,下面没有被日光晒到的洁白大腿和里面那隐约可见的部分总是会令我在意。以前和她练习传球时,我可不会去想那些事。 我踢出球,球碰到地面上的石子弹了起来,由梨子略一抬脚。这时,忽然吹过一阵风,她便急忙伸手按住裙摆。由梨子抬起头,撞上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感到焦急,立刻低下头去。 “不许看,笨蛋。” “……是你非要穿那身衣服踢球的吧……” 我看着地面辩解,没注意到球以极高的速度朝我飞来。我躲闪不及,膝盖下部被狠狠砸中。 “痛死啦!”我禁不住叫出了声。抬头一看,由梨子正紧盯着我,咋着舌头。 真是恐怖的女人。这点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啊。 终于,队员们做完拉伸训练,收拾好器材,我们便三人一同离开了小学。 我和由梨子推着自行车,走在傍晚住宅区的街道上。天空火烧一般血红,云朵被染成淡紫色,漂挂在空中。 一开始,美雪只和由梨子说话,对我仍心存警戒。不过很快她便不再警惕,给我讲了一些学校和球队里的事。到了拐角处,美雪对我说:“拜拜,健一。”因为由梨子直呼我的名字,所以美雪也跟着那样叫了。 “拜、拜拜。”我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回答。由梨子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名可疑人员。然后,她温柔地挥挥手,对美雪说:“拜拜美雪,代我向阿姨问好哦。”美雪回答“好——”之后,走进了拐角近旁的一幢房子里。 “好了,我们也回家吧。今天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拼命呢。” “嗯。” 天色逐渐昏暗,背影开始被黑暗吞噬。我们又聊了几句,便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 ☆ ☆ 第二天,在我们学校举办三校友谊赛。前几天还一直都是盛夏酷暑,今天却又变成了梅雨天。灰色的阴云布满天空,空气有些潮湿,但温度不高。半场四十分钟的比赛我要踢两场,这样的天气实在是求之不得。 画好场地线,移动球门位置。这些准备过后,我来到储物处确认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一翻包才发现没有带便当。这时,我注意到手机的提示灯在闪烁,打开一看,发现刚才和泉打来过电话。这么说来,我们还没有交换邮箱和sns账号,要联系也只能直接打电话了。 我拨通号码,很快和泉便接了电话。 “啊,健一,你忘带便当了。” “我也是刚刚发现。” “要我给你送过去吗?” “啊,不用了,我在超市随便买点就行了,没关系的。” “没事,我正好也想出门散散步,顺道给你送过去就行。” 她这样说,我也不便拒绝,就承蒙了她的好意。 “……那,就麻烦你了。你知道路吗?坐公交可以直达的……到‘入泽高校前’站下,下车应该就能找到了。” “好,那我就坐公交过去。” “嗯。大周末的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不用急,慢慢来。” “知道了。到了再给你打电话。”说完,和泉挂断了电话。 操场上,来自其它两所学校的球队在做热身训练。第一场是他们之间的比赛。许多队员都来到场边看赛。我为了等和泉的电话,便留在了教学 楼旁边的储物处。 我拿着手机,背靠墙壁坐了下来,眺望着远处操场上正在进行的比赛。足球比赛特有的怒吼与叫骂一般的指示声,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场比赛的下半场进行到一半左右的时候,和泉打来了电话。 “我到学校门口了。” “谢谢,稍微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一边回答着,一边站起身子朝校门走去,这时正好被在近旁清洗水桶的由梨子看到了。 “嗯?健一,你去哪儿啊?” “哦,我今天忘带便当,有人给我送过来了。” “难道是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吗?” “……没错。” “她已经来了吗?” 我点点头,于是由梨子说道:“我也去,行吗?” “为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要介绍我们认识吗。正好我也想见见她。” 由梨子洗好水桶,将其放到水管下方,从短裤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 “……知道啦。” 想来这也算是个好机会,我便答应了,于是和由梨子一同走向校门。阴沉的天空下,潮湿的风吹过,校门路两旁的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声。 和泉背着手站在校门外。她似乎会随心情改变发型,今天是把头发扎到一侧耳朵后方,然后团成了一个小丸子。 “就是她吗?”由梨子望向和泉。 “对。” “唔……” 由梨子远远眺望着和泉,似乎像是在品鉴她一般。和泉穿了件半袖的t恤和长裙。终于她似乎也注意到我们了,露出微笑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走过去对她说。和泉摘下背包,从里面拿出用餐布包好的我的便当盒。“给,你忘的便当。” “谢谢。” “不客气。” 这时,站在不远处看我们说话的由梨子终于走上前。 “你好。” 她微笑着向和泉打招呼。 和泉一时有些茫然,但还是回答“啊,你好”。正当我准备开口介绍的时候,由梨子便抢先说道。 “初次见面,我叫森由梨子,是健一的朋友。你是叫和泉里奈吧,我听健一说起过你。我和健一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而且家也住得近。请多指教哦。” “——啊,是这样啊。……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和泉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打招呼。我不禁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现在的和泉和当时一样紧张。我觉得她不是那种特别怕生的人,不过现在看来,面对初次见面的人,她还是会紧张的。 “对不起,周末还要麻烦你来。真是谢谢了。” 我在一旁道谢。和泉抬起头看向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今天没有社团活动,也没有别的事。——那我走了,你踢球加油哦。” 和泉正准备离开,由梨子迈上前,脸上依旧是微笑。 “啊对了和泉,你难得来一趟,方便的话要不要看看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听此,和泉显得有些顾虑。“咦、可是……没关系吗?” “嗯,一般也有家长会来看的,完全没有关系。” 和泉瞟了我一眼。我什么都没说,然而她很快便露出笑容,回答说“那,就看一会”。 “ok,现在家长席还有座位,我带你去。” 由梨子拉着和泉往操场走去。目送两人离去后,我拿着和泉送来的便当回到储物处。 ☆ ☆ ☆ 终于,客校之间的比赛结束,我穿着蓝白色的学校队服上场热身了。和泉坐在家长席的角落里,正望向这边。看到我的目光,她轻轻挥了挥手。我一边做拉伸运动,一边也挥手回应,结果引起了身边队员们的注意,他们纷纷望向那个方向。 “谁啊,坂本的熟人吗?”有人问道。 “亲戚。”我简短地回答。 我和那人平素交流不多,他也没有多问,但还是一脸怀疑地看向我,又看了看和泉。我感到有些不适。 热身结束,到了比赛开始的时间。首发选手在场边排成一列,担任裁判的一年级生确认过用品后,我们便进场了。两队球员在中场线两边分列站齐,互相问候,然后各自围成一圈喊出口号,便在场上散开。我站到中场位置,等待对方开球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望向场边的和泉。 这时,我看到了预想之外的一幕。 和泉正坐在叔叔阿姨们中间,而坐在她身旁的,竟然是刚才一直还在长椅处的由梨子。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由梨子开心地讲着,和泉手放在膝盖上,侧身面向由梨子,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不时地点点头。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一瞬间,我满脑子都是她们俩的事,听到比赛开始的哨声时,竟吓了一跳。 周围的球员们一齐开始了跑动。我反应过来,将视线重落回足球上,一边紧追着球,一边纵观全场,预测场上形势的变化,并随之移动自己的位置。 我试图将她们的身影赶出脑海,把意识集中到比赛上。时刻把握赛况,得到球后便朝对方防守薄弱的位置传过去,有机会就向前发动进攻。时而转入中路,接续传球;时而退回后场,补位防守。我一如既往地奔跑着,中场球员的动作已牢牢刻在骨子里。 即便如此,当球出界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由梨子与和泉两人的模样依旧让我无法专心。 ☆ ☆ ☆ 整场比赛,前锋进了一球,我踢的任意球直接破门得分,我队二比零拿下了比赛。 虽说天气阴沉,不过仍是六月下旬,在场上来来回回奔跑一个多小时,大家都出了一身汗。两校球员身上满是泥土和汗水,比赛结束后互致问候,便各自回到场边。由梨子已经从观众席回来了,正在和橘还有其他一年级的学生们给球员分发用纸杯盛装的饮料。 “给,辛苦了。” 由梨子将饮料递给我和旁边的一个队员。比赛刚结束,我仍然上气不接下气,接过她递来的运动饮料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 我坐到长椅上,将纸杯扔进附近的垃圾袋里,脱掉足球袜和护腿,将腿伸直,微凉的空气包围住滚烫的小腿,十分凉爽。一个小时的休息过后,便是第二场比赛,然后今天的友谊赛就结束了。 “恭喜得分。”由梨子坐到我旁边,像上司表扬部下一样说道。 “好久都没进过任意球了呢。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半年前吧。” “球路很漂亮呢。就算是诺伊尔(译注:manuel peter neuer(1986.3.27-),拜仁慕尼黑俱乐部现任门将。曾随德国国家队于2014年出征世界杯并获得冠军,本人荣获世界杯金手套奖)也防不住吧。”由梨子开玩笑般说道。 我苦笑着回答:“那倒不至于。” 我们看着空无一人的操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阵风卷起尘土,在操场中央形成小的漩涡。梅雨季节的风带着湿气,吹到身上,感觉很舒服。身旁的由梨子举起纸杯,喝了一口运动饮料,然后突然想起一般说道。 “啊,对了,和泉说比赛结束她就要回去了。” “哦,是吗。” 我看向和泉,只见她拿起包,正从椅子上起身。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她冲我们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我举起手回应,由梨子也轻轻挥手。看那样子,总觉得她们两人变得相当要好。之后,和泉便向校门走去。 “——和泉很开心哦,说是第一次在现场看足球比赛。” “是吗。”我敷衍一句,然后问出刚刚一直在意的问题。 “——你跟和泉聊了些什么?” 由梨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和泉渐远的背影。 “问你呢。”我有些焦急地催促。 “……保密。” “啥?” “我说了,保密。和你又没什么关系。” “那是什么意思啊?” “你好烦啊。反正没说你的坏话或者丢人的事就是了。” 说完,由梨子便站起身来。 “我肚子饿了,要去吃便当了。” 她迈着大步,向储物处走去。 “搞什么嘛。”被蒙在鼓里的我感到有些不爽,便多做了几组运动,直到心情稍微舒畅一些,才向储物处走去。 足球部共有二十多人,规模堪比一个班级,部内的学生也分成几个小团体。我、长井以及其他几个聊得来的同学,还有冲着长井来的橘一起,坐在教学楼阳台的背阴处。我打开和泉送来的便当开始吃起来,由梨子则在稍远处和其他二年级的学生一起吃着便当。 吃到一半,长井问我:“那个坐在观众席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吗?” 周围的男生以及长井身旁的橘立刻竖起了耳朵。 “——不是,亲戚家的孩子。” 我回答。亲戚这个关系还真是方便。 “是吗。长得挺可爱的。” “嗯……” 的确,和泉不论是发型还是穿着,都给人温婉可怜的印象,即便是从远处看也相当引人注意。听到我们的对话,一旁的橘露出了不快的表情。毕竟她喜欢长井,看到长井夸别的女孩就有点不乐意。 “坂本学长的亲戚为什么会来看比赛呢?好像还和森学姐聊天了,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啊?” 橘向我问道,显得很是不满。 “我不是说了吗,亲戚而已。她和由梨子今天才认识。她们俩八成是在聊我的事情吧。” 橘紧盯着我。“学长看上去不起眼,没想到和女生的关系这么复杂啊。和森学姐的关系也不太对劲。” “没那回事。完全没有。” “谁知道呢?”橘眯起眼睛,似是在怀疑。我没有理她,继续吃着便当。 “她家在这附近吗?” 长井的一句话顿时让我噎住了。我一边咳嗽一边赶紧喝水。 “你是指和泉?” “嘿,她叫和泉啊。”长井说。 我点点头,简单回答:“就住在附近。” 要是他问我要和泉的联系方式就麻烦了。不过好在他没有多问,大概只是看了一眼觉得挺可爱的而已,就像在路边偶然看到了漂亮女孩一样。 我吃完便当,将便当盒用布包好,收进背包里。还有一场比赛,我并不感觉很累,应该可以拼到最后。我伸了伸懒腰,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一阵刺眼,仰头一看,只见厚重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阳光从缝隙间照射下来,在操场上洒出一条亮带。 ☆ ☆ ☆ 下午三点左右,第二场比赛结束了。 由于连续进行两场比赛,双方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基本上是在比拼防守,最后零比零战平。我仍然打满了整场,比赛结束后,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由于长时间穿着钉鞋,脚也变得十分僵硬。 赛后,我坐在长椅上揉着腿,心想这下腿肯定要疼一晚上了。之后简单做一下舒缓运动,整理完操场,社团活动便结束了。我换上校服,和由梨子一起骑车回家。因为过于疲惫,没有力气蹬踏板,骑行的速度很慢。 “健一,慢死了。”由梨子咯咯地笑。 “我可是踢了两场比赛啊。” “弱了不少嘛。”她似乎感到很有趣。我们并排慢悠悠地骑着车,身旁一辆车快速驶过,卷起一阵风,由梨子的校服裙随之摇曳。 和由梨子分别后,我回到家,此时已经接近傍晚了。 “啊,你回来啦。” 我进入客厅,只见和泉正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书。 “嗯。——老妈呢?” “和邻居们喝茶去了。” “哦。”我回答一声,放下社团活动用的背包,解开衬衫的上面两颗纽扣,坐到和泉对面。踢了两场比赛,感觉浑身疲惫,关节疼痛,双腿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脑袋一片昏沉,乏力而困倦。 “健一,要喝点什么吗?” “啊,嗯。” 和泉起身从冰箱里取出橙汁,倒入杯中,加了几个冰块,然后递给我。“请用。” 我道了一声谢后接过杯子,坐下大口大口喝起来。冰凉酸甜的饮料涌进喉咙,冰块碰撞玻璃杯的清脆声音在傍晚渐变昏暗的客厅里回响。 “今天,谢谢你给我送便当来。真是帮大忙了。” 我向她道谢。只见和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没事。今天看了比赛,很开心呢。你进了一球对吧。” “嗯。好久没踢得那么漂亮了。” 我又喝了一口橙汁,酸甜的味道逐渐浸透疲惫的身体。我呼出一口气,然后向和泉问道: “今天比赛的时候,你和由梨子在一块儿对吧。你们聊了些什么啊?” 和泉一瞬间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旋即莞尔一笑,说:“保密。”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由梨子也是那么回答的。” 和泉调皮地笑道:“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小秘密哦。” 我们又聊了几句,杯中的橙汁也被我喝光了。之后,我准备去冲澡,和泉要出门买晚饭,我们便各自回到了房间。 进入浴室,打开喷头,冰凉的水浇在头顶。水流从头划着螺旋降到脚边,冷却因运动而发热的肌肉。 ——可那个时候,她们到底聊了什么啊。 我仍然十分在意。比赛时,两人聊了好久,难道她们很谈得来吗?我完全猜不到谈话的内容,不过要说她们之间的共同点也只有我了,所以内容应该是和我有关。 我闭上眼睛,任水肆意从头上倾泻,眼前浮现出她们坐在帐篷下聊天的身影。汗水和污垢随着水流被冲走,身体清爽了许多,可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心头,无法释怀。 ——一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一个是认识了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可不论是和泉还是由梨子,她们在想什么,她们是怎样的性格,我仍然只是知道冰山的一角。 这样一想,我便感到一阵空虚和寂寞。关上水龙头,远方街道的声音隐约可闻。 第一卷 第四章 在她的房间里 友谊赛结束几天后的某日。我从学校回到家没多久,可视门铃就响了起来。我下到一楼客厅查看监视画面,只见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高才生哥哥,穿着牛仔裤和黑色保罗衫,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镯,打扮相当轻浮。 这么说来,哥哥曾说过近期有时间会来家里玩。我回想起来,打开门让哥哥进来。 “那个叫里奈的孩子呢?”哥哥一进入客厅,便首先问道。 “还没回来呢。”听到我回答,他显得十分遗憾。看来他今天主要的目的就是来见和泉。 哥哥手里提着塑料袋。“你带了什么?”我问道,哥哥回答:“食材。” “好长时间没做饭了,想练练手。我可是买了不少挺贵的食材呢。” 哥哥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里面是意大利面和西红柿罐头。他上大学的时候,好像在意式餐厅做过兼职,因此擅于意式料理。 哥哥洗完手便进入厨房,做起了沙拉和肉酱。切菜的沙沙声和炒肉馅的嗞嗞声传入客厅。很快,配料做完,只剩下煮意大利面了,可和泉还没有回来。我们便把游戏机接上电视,坐到沙发上玩起足球游戏,权当打发时间。 哥哥和我一样,都是在父亲的影响下参加足球运动的。虽然哥哥在实际的比赛中没有那么厉害,但也坚持参加足球社团一直到高三,听说现在也还玩着室内足球(译注:五人制的室内竞技足球。)。 刚过九点,传来了咔嚓一声开门的动静。因为没听到汽车的声音,所以这应该是和泉。 果然,从门口传来了和泉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一阵拖鞋擦在地板上的声音过后,客厅的门被打开,和泉走了进来。她穿着校服,上身是奶油色的背心,下面则是藏青地红格子的短裙。 看到沙发上的我和哥哥,和泉“咦”地一声愣住了。哥哥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一笑。 “初次见面。我是健一的哥哥隆一,请多关照哦。” 听到哥哥自我介绍后,和泉虽然有点紧张,也恭敬地低头问候。 “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我从健一那里听说了关于您的事情。” “是吗。” 哥哥笑盈盈地说着,同时侧眼瞟向我,捉弄一般轻声说“她叫你健一啊”。总感觉他在胡思乱想,不过我也懒得理会。 “里奈,你还没吃饭吧?今天是我做晚饭,稍等一下。” “好的。刚刚就觉得有股很香的气味,是在做什么呀?” “番茄肉酱,还有凯撒沙拉。意面酱和调味汁也都是我做的,敬请期待吧。” 果然哥哥的交流能力非同寻常。和泉刚与他打照面时还相当紧张,然而不消几句话,她的表情就放松了下来。稍显强硬的引导对话的方式,以及轻快的语气,是这些因素创造出了和蔼可亲的印象吗。我这样想着,坐在沙发上,看向站到厨房里展示手艺的哥哥,以及校服打扮的和泉的背影。看到两人比肩而立,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阵不快。 我还在叫她和泉呢,隆哥却一见面就叫她“里奈”,这也让我感到不满。 ——我难道是在嫉妒吗?这样想到的瞬间,又立刻将其打消,心想那怎么可能。 我刚要平静一下心中漾起的细小涟漪,哥哥那轻薄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呐,里奈,来!叫声‘葛格’(译注:原文「お兄ちゃん」,意为“哥哥”,语气十分亲昵,通常用于儿童或关系很近的人之间)!” “咦、咦咦!” 你这花花公子在冷不防地说些啥呢。 和泉捂住脸,似乎也是吓了一跳。这举动要是让由梨子看到了,她多半会说是“装嫩”吧。但和泉不同于橘,她应该不是故意的,而是本性如此。 “和泉,不用理他。这家伙就是爱开这种玩笑。” 看着不知所措的和泉,我对她说道。 “咦,是、是开玩笑的吗?” 和泉张口结舌,视线在我和哥哥之间彷徨着。如果不是开玩笑的话可就出大事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看到这一幕,哥哥“抱歉抱歉”地笑着说。 “我没想为难你的。我啊,身边一直没有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所以想试一试这种y呢。” p、y?和泉嘴里念着这个词,茫然地歪着脑袋。看到哥哥说出那样的话,我心中对优秀兄长的敬意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虽说理智与情欲无法相提并论,我还是不禁觉得他太蠢了。 “隆哥,不许对和泉说那种话。” 我半是无语半是责备地对哥哥说。和泉也“啊哈哈……”地挤出了困惑的笑容。 “那,那个。我今天参加了社团活动,出了一身汗……我可以先去换个衣服吗?” “哦、好,等你来了我们再吃。抱歉啊,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和泉似是安心一般回答了一声“没关系”,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客厅。门“啪嚓”一声关上,室内再度恢复静谧。 哥哥再度回到厨房,准备继续料理。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和泉她很老实的,可别太捉弄她了。” “知道啦。不过,一看到那样的女孩,就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呢。反应多可爱啊。” 哥哥一边打火,一边依旧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心想着“这人已经没救了”,把身体深陷在沙发里。 很快,水便沸腾起来,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哥哥将意大利面放入水中。几分钟之后,客厅里洋溢着煮意面的温暖又带一点甘甜的气味。 和泉换好衣服回来,哥哥把三人份的晚餐摆上餐桌。和泉换上了便服,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看到晚餐,她禁不住发出感叹。 “哇,看上去真好吃。” “是吧?来,快吃吧。健一,你也过来。” 我坐在和泉旁边,哥哥则坐到我对面。那是平常母亲坐的位置。 哥哥对自己的料理自信十足,而味道也果然相当美味,和泉也评价“很好吃”。听到她的感想,哥哥开心地笑道“多谢夸奖”。 哥哥先是与和泉聊了一阵,然后在对话中断之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老妈最近回来都很晚吗?” “差不多十点吧。这一阵经常要到十二点以后才回来。” “是吗。” 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了一口。 “看来工作挺忙啊。” “嗯。不过她过得好像倒挺快活的,既不会发牢骚,也不会显得疲惫不堪。跟和泉聊天的时候也挺开心的。” “哦——” 我直到对话结束才注意到,平素轻浮地笑着的哥哥,刚刚在谈到母亲的话题时,竟是一脸严肃。我一直心不在焉地回答,但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哥哥的脸庞,但他已经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语气轻快地问起了和泉的兴趣爱好。 晚饭过后,我们收拾好餐具,把母亲的那份用保鲜膜包好,然后倒上大麦茶,准备继续游戏。 “啊,你们刚才在玩游戏吗?” 看到我和哥哥在沙发上拿着手柄并排坐下,和泉问道。 “嗯,足球游戏。里奈要不要也试试看?” “可以吗?” 听到哥哥的提议,和泉似乎有些兴奋。 “我从来没玩过游戏机呢。” “是吗,那还挺少见的。是家里管得严吗?” 哥哥问道,和泉摇了摇头。 “倒也不是那样,只是我自己没什么兴趣而已。最多只是玩过一些手机上的解谜游戏之类的。” “哦~。”哥哥回答,然后摆弄起手柄,返回到队伍选择的界面。 “我和里奈对战一局。健一,你就教教里奈操作方法吧。” “好”我回答,然后把手柄递给和泉。哥哥坐到地板上,给和泉让出了位置,我与和泉并排坐在沙发上。我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操作方法,和泉嗯嗯地听着。 我替和泉选了一个强队,召集一群精英选手,决定好阵型。之后的游戏果不其然,完全就是为欢迎里奈而准备的表演。 “哇~里奈好厉害!” 哥哥故意把防守队员从球边移开,腾出一条直抵球门的路线。一名选手带着球长驱直入,这运球怕是连马拉多纳看到都会自叹不如。 “啊、呃,健一,射门是哪个键来着?” 和泉操作的选手带球来到禁区内便“唰”地停了下来。她急忙问道,近在咫尺的话语声搔动着耳朵,感觉痒痒的。 敌方选手三三两两地自动聚集到带球队员的身边,然而打算好事做到底的哥哥拼命地操作球员,不让他们靠近。 “方块键。” 听到我的回答,和泉低下头找了好一会儿之后,“嗯!” 这才笨拙地按下按键。 在球门前毫无阻拦的一脚劲射,将球毫无悬念地射入,激起球网一阵晃动。游戏中的解说员“哦哦哦哦哦!”地欢呼,和泉也兴奋地喊着“进了!”,显得格外开心,伸出手来要和我击掌,短袖t恤的缝隙间露出的腋下和胸罩 的白布清晰可见。我惊异于她的毫无防备,但也举起手来,与和泉击了掌。 “可恶啊~吃了一球。” 哥哥用做作的语气拖长声音叫道,似是在助兴。我冲反应过激的哥哥翻了翻白眼,同时想到:如果这人不是我的哥哥,我是绝不会和他有任何交往的。 ☆ ☆ ☆ 我们三人玩了约半个小时,之后和泉说要去给她的母亲打个电话,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和哥哥则是来到我的房间。 “哎呀——玩累了。” 进入房间,方才忙于“招待”和泉的哥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坐到他对面的办公椅上。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和泉玩得那么尽兴。”我低声说道,哥哥显得有些意外。“是吗?” “我觉得她还是有些顾虑。不过跟刚搬来那阵比起来已经习惯不少了。” “是吗。不过,她能够努力去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真是了不起呢。” “嗯。”我点了点头,哥哥则看着我说。 “话说你也挺努力了嘛。” “咦?” “你和里奈相处得挺融洽的不是吗。你那么怕生,我一直担心你可能不搭理她,把家里的气氛弄得很僵呢。不过看样子,你们之间也有正常交流,挺好的。” “……顺其自然而已。我没有很主动地搭话,反倒是和泉她常常主动找我聊。” “原来如此。嘛,总之你们两个能和睦相处,就最好不过了。——但是说真的,你没对她动过心吗?我是说真的。” 哥哥的表情果真变得严肃起来。我很好奇对于这家伙来说,到底怎样的话题才算是认真的。 “没有啦。” “……你回答得这么快,这从另一个角度讲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作为男人还正常吧,你小子?” “别以为天下所有男人都像隆哥你一样。” 我苦笑着糊弄过去了。但说实话,并不是一次都没有。一开始进入和泉用过的浴室,以及其它类似的时候,真是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那些糟糕的妄想。 我决定不再继续谈论和泉相关的话题,便在椅子上坐直,另起新灶。 “对了,老妈说,父亲的忌日那天要去扫墓,叫我嘱咐你如果要去的话,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听到我的话,哥哥点点头,低声说道:“已经到这时节了啊”。 父亲是在三年前的八月份去世的,那个时候我上初二。父亲为了去参加会议而乘坐飞机,结果在机上突发脑梗塞而病逝。 父亲写过几本专业书籍,偶尔还在报纸上发表时事评论,但也不是那种很出名的言论家,只是任职于一所录取分数和知名度都平平庸庸的私立大学的教授。 但是,他曾经上过一次电视,就当时很受关注的社会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言论,却遭到了反对方激烈的批评。据母亲说,虽然批评意见并不算过激,也没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但父亲还是感到了很大压力。 我至今仍不知道这件事与父亲的死因有什么明确的关系,但我还是觉得这给本就有点高血压的父亲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父亲的葬礼是在父母的出身地举办的。那儿是一座小县城,参加的人只有家中亲戚和父亲年轻时的朋友们。众人将骨灰安葬在父亲老家的墓园里。那天回到家后,哥哥到父亲的书斋里——那书斋现已变成了母亲的办公室——把所有的藏书像蚂蚁搬家一般转移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如今,那些藏书的一部分正放在我的房间里,已然变成了装饰品。 从那以后到他离家独立的一年时间里,哥哥只要一在家就一直读书,似是要把父亲的藏书全部塞进自己的脑袋里。吃饭的时候,他也是书不离手,那时还是初中生的我怀疑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甚至有点担心他。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换至少一本不同的书看,除了日文和英文,连法文的书都有(哥哥那时读的是法国文学系)。哥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父亲留下的山一般高的书墙。我一直觉得他确很优秀,但那时哥哥聚精会神的样子竟令我不寒而栗。 自那以后过了两年,离家的哥哥突然带着考取大学院(译注:大学里开设硕士、博士和专门职业学位课程并授予学位的部门)合格的消息,和继续深造的计划回到家中,一并告诉了母亲。 从母亲的角度来看,她应该是想要阻止儿子和他父亲选择同样的人生道路吧。母亲告诉哥哥,文科系的学生若非极其优秀,进修大学院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还是希望他直接参加工作,但哥哥没有听,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隆哥会打算进修哲学,果然还是受了老爸的影响吗?” 闻此,他短促一笑。 “虽然我很想否认,不过么,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我对人的思想一直很感兴趣。高中的时候,还偷摸看了柄谷行人呀吉本隆明之类的书的呢。” “干嘛偷摸看啊……” “总感觉怪不好意思的,感觉会被吐槽说是像几十年前的学生一样。我喜欢自己一个人读书,而且有些人不懂装懂还来捣乱插嘴也挺烦的。” “嗬,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呢。” “……你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花花公子。” 听到我的回答,哥哥便笑着骂道“臭小子”。他说粗话时,语气和笑容也很直率,不会让对方感到不快。我想,大概是他的这种性格比较招人喜欢。刚才他与和泉亲昵交谈的模样又浮上脑海,相同的一股刺痛再次袭向心中。 过了一会,哥哥站起身来。“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有本书这周一定得读完。” “哦,好。” 我们离开房间,下到一楼,这时和泉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隆一哥,要回去了吗?” 和泉匆忙下了楼梯,问正在门口穿鞋的哥哥。他“嗯”地回答一声,脸上是一如既往地似是毫无深虑的轻浮表情。 “我还会来的。对了,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我已经拿到驾照了,想去哪儿都可以哦。” “真的吗?我好期待啊。” 听到哥哥的提议,和泉显得很高兴。仅一个晚上,和泉便已向哥哥敞开了心怀。这孩子真是不够警惕啊。 我们并肩站着,目送哥哥穿好鞋子出门。 “那我走了,里奈,健一。” “哎。” 和泉把手举到脸边轻轻挥动,我也举起一只手道别。出门前一瞬间,哥哥冲我瞟了一眼,浅笑着说“再见”。 门“啪嗒”一声关上,周围重回寂静,我与和泉放下了手。 “……总感觉,家里变得寂寞了呢。”和泉盯着门说道。“是吗?”我应了一句,和泉望向我,目光中带有试探。 “呐,健一,我想再玩一次游戏。” “那,就玩吧。” 我点了点头,与和泉一起回到客厅。启动游戏机,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喧闹的游戏声再次充满了寂静的家里。 我一边教着和泉操作方法,一边开始了与哥哥一样的“接待”游戏。握着手柄的和泉好似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兴奋,看样子是相当中意首次尝试的这款主机游戏。我开始有点担心,家里粗放的生活环境会不会对接受良好教养的和泉造成不好的影响。 ☆ ☆ ☆ 之后母亲回来了,我整理好游戏机,和泉则把哥哥做的料理送进微波炉里加热。 “刚刚隆哥来过了。” “哦。” 我汇报了哥哥的来访,母亲把行李放在沙发上,随口敷衍。与她平素关心哥哥的态度相比,反应意外地有些冷淡。 “今天的晚饭也是哥哥做的。” “嗯——”母亲依旧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句,然后坐在餐桌旁,喝起了和泉泡的茶。 和泉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晚餐,说了一声“请用”将其摆到母亲面前。 “谢谢,里奈。”母亲露出温荣的笑容回答,那个笑容在全家里似乎只会向和泉展露。之后她便淡然地吃起了哥哥做的晚饭,没有显出任何好吃或难吃的表情。 之后,和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则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着新闻节目。这时母亲叫我,“健一,你来一下。” “你和那家伙都聊了些什么?” 母亲看样子是吃完了,她把叉子横放在空碟上,手里端着茶碗看着我。 “嗯……。——就是,聊聊这个又聊聊那个。隆哥这次来好像主要是为了见和泉。” “那家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就他而言,我觉得还好……” 我回忆起哥哥先前的言行。他没讲什么出格的黄段子,应该不算特别糟糕。 “就他而言,呢。”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似是安心又似是愕然。我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哥哥过来之后的事。 “也稍微聊了一点关于隆哥的事。比如为什么要进大学院深造,学现在这些东西之类的。” 母亲应了一句“是嘛”,然后换了一副严肃 的表情开了口。 “隆一刚跟我说要考研的时候,我确实反对得比较坚决……可那家伙虽然欠骂,脑子偏偏挺机灵,倒也很适合去搞研究……最近大学里的职位也很少,世道也很艰辛,不过那孩子的话,就算是以后要去别的公司应聘,应该也都能处理好的吧。” “但是呢,”母亲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接着说道。 “隆一他以前,是个经常会和人冲撞的孩子。我一直很担心这一点。” “……是说会吵架吗?” “不,是指身体上。他小时候,我带着他去买东西,或者是去图书馆,他就来回地瞎逛,挡住别人的路,给人添麻烦。就是说,他不会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心里面只有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没考虑过可能会从后面或者旁边有人过来。他有好几次撞到大人,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就坐在那儿哭。” 母亲说着,露出些微的苦笑,似是感到怀念。我试着想象那幅场面,也觉得这种事很像是哥哥会干出来的。因为年龄相差几岁,我并不清楚哥哥小时候的事情,但他确实给人一种活泼好动的感觉。 “说不定隆哥不擅长踢足球也有这个原因呢。踢球不光是看技术和体力,还要能够预判其他球员的行动。”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老妈也点了点头,“有可能呢。” “所谓三岁看到老,看到现在的隆一,我还是会担心那个问题。他小的时候,一说要去人多的地方玩,心里就总有点不安。但愿他以后不要和别人发生冲突,摔一跤起不来就好。” “确实,他好像和女性的关系有点乱啊。” 我只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母亲便手扶额头,长叹一口气。 “什么时候能被狠狠甩一次就好了。” 听到母亲辛辣的话语,我只得“嗯——”地暧昧回应。 “——嘛,在这一点上,你算是能好好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注意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虽然认生但老实听话,比隆一要好照顾。” 好久没和母亲聊这么长时间了。自从和泉来了以后,感觉连原本与她没有关系的环境,都在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对话告一段落,我站起身来。 “我先回下房间。餐具就那样放着就好,过会我洗。”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我去洗个澡就睡觉了。” “嗯,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走出了客厅。 我点亮了和泉按规矩熄掉的楼梯灯,暖色的光顿时充盈四周。上到二楼,从和泉深茶色的房门中,传来似是在拉开衣橱的低沉响动。马上要过零点了,上学路上要花掉一个半小时的她,第二天又要早起。她应该已经铺好床在睡觉了吧。一阵凉爽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轻轻吹进来,纱窗随之微微摇晃。 ☆ ☆ ☆ 哥哥来访后又过了几天,到了星期日。我结束了下午一点到四点的社团活动,正一个人回家。平素一同回家的由梨子今天因家里有事而请了假。 眼下的时节白昼很长,过了四点天空依旧明亮。刺眼的阳光带着逼人的热气,照射着大街小巷。 离开学校骑在公路上,到了住宅区尽头的一处公园时,看到一个把头发扎成一束的女孩子从正面跑来。她穿着粉色的运动衫和黑色的短裤。 我只觉眼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和泉。她的马尾绑在了比较高的位置,和平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所以一时没能认出来。 “是健一啊。” 发现我之后,和泉停下脚步,打了一声招呼。我也刹住自行车,停在了和泉的旁边。 “社团活动辛苦了。现在才回来吗?” 她笑着问道,仍有些气喘。我点点头,从自行车上下来。 靠近一看才发现,和泉穿着的粉色运动衫相当紧致,将她意外地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展露无遗。“你是在锻炼吗?”我问道。 “嗯。刚好闲着,打算在这周围转一圈,顺便逛一逛。” 和泉回答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拭额头冒出的汗。 “这样啊,”我回应着。这时,和泉看着我的身后,“啊”地张开了嘴巴。 “是爱子呢。” 回头看去,只见之前见过的名叫星野同学的女孩子,正牵着一只茶色的狗,走在沥青的人行道上。小狗的腿很短,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和泉挥起手,叫了一声“星野同学”。星野同学穿着牛仔短裙和白色的t恤,背着布制的小包。她正呆呆地漫步,听到叫声后抬起头来,看到和泉便露出高兴的表情,然后与一旁的我四目相对,又变得扭捏起来。 她来到我们旁边,有些畏缩地抬起头看向我,“那个,我之前见过你吧?呃……” 她好像是忘了我的名字,于是我重报上姓名。“敝姓坂本。” “哦、对对对真是抱歉。” 仅仅一次的见面问候便记住对方的名字想必相当困难,但星野同学仍慌忙低下了头。 “啊,没关系的,不必道歉。” 她似是因我而困扰,我反倒觉得有些抱歉,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因为经常被人说语气和表情生硬,我想自己可能是吓到她了,于是尽力用柔和的语气回答。 和泉在一旁苦笑着,然后蹲了下来,低头看着脚边乖巧地坐着的狗。 狗用一副“你是谁?”的眼神盯着和泉,但并没有吼叫或者喧闹,看来它受过良好训练,十分机灵。 “我可以摸摸它吗?” 和泉问道,星野同学“嗯”地点了点头。和泉便慢慢伸出手,抚摸起它的头。狗看来是和人很亲近,温顺地让她摸着。 “它叫什么名字?” 和泉抚摸着问道。 “斯特拉。是只公狗,现在三岁。” “它叫斯特拉啊。听上去很时髦呢。” 斯特拉渐渐眯起眼睛,似乎是被和泉摸着很舒服。 “为什么叫斯特拉呢?” 因为除了同名的汽车品牌(译注:指斯巴鲁ste)以外实在想不到别的东西,我便问道。 “那个,斯特拉在意大利语里是‘星星’的意思。因为我姓星野,就取了这个名字。” “哦哦,原来是这样。” 我应了一声。和泉仍蹲在地上,摸着斯特拉的头问:“你们正散步吗?” “嗯。它很喜欢这座公园。” 星野同学转过头望向公园。公园占地很大,而且管理到位,里面有不少健身或散步的人。 “呐,我可以和你一起散步吗?我还没来过这儿呢。” 和泉起身问道。斯特拉仰起了它细长的鼻尖,似是被她的动作钩住一样。 “啊、嗯。好啊。”星野同学颔首。 我还没见过和泉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时的样子,所以有点在意两人会聊些什么。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吗?” 听我这么一问,星野同学虽显出些许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 ☆ ☆ 我把自行车停在停车场里,和她们一起进入公园。 这座公园的构造有些奇特。长有草坪的运动场和水塘相邻,柏油路似是要把这两个地方围起来一般,沿着外围铺成八字形。人行道的旁边种植着高大的樱花树和银杏树,在这枝繁叶茂的季节,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人行道上,染上了一层微微的翠绿。 三人走在柏油路上,每当斯特拉去嗅路边的植物时,我们就停下来,等它再次迈开脚步。路上除了我们,还有几名跑步的人,路旁的树下,几只鸟儿正在啄着地面。 星野同学与和泉边走边聊着学校里的事情。从她们的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不认识的名字,可能是她们的朋友或者老师吧。和泉说话的语气,与在家和我或者母亲说话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 时不时地,斯特拉会回过头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抬头看向走在她们后面的我,仿佛在疑惑“这个人为什么会跟过来呢?”。每当看到它的那个眼神,我都不禁苦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斯特拉就倏地转回头去,那模样煞是可爱。 公园深处的水塘四周建有几座小亭。我们走进其中一个,稍事休息。 面朝池子的木质栏杆上,挂着“请不要给鲤鱼投食”的告示牌。然而,我一走近池塘,鱼儿们便呼啦啦地蜂拥而来,从水里探出头,明显是在期待食物。 “总感觉,像僵尸一样。” 和泉来到我身边,俯瞰着鲤鱼说道。确实,鲤鱼围过来的模样像极了僵尸。池塘里还有几只水鸟和乌龟在游荡。 星野同学落座在木制的大正方形椅上,从背包里取出水杯喝了起来。斯特拉似乎是散步累了,趴在星野同学的脚边,整个身体连下巴都紧贴在地上,完全进入了一副休息的姿态。 风儿吹拂,四周的树叶摇曳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初夏的池塘中,水生植物群生,水面略带绿色,好似镜子一般映照着天空。我与和泉在栏杆上稍微靠了一会,默默地看着翻腾的鲤鱼,之后并排坐到了星野同学坐着的长椅上。 鲤鱼噼里啪啦地拍水的嘈杂声持续了一 阵,之后大概是因为看不到我与和泉了,水花声逐渐消失,四周重归寂静。 “星野同学,是什么时候跟和泉成为朋友的呢?” 我清清嗓子,似是打破沉默一般,然后开口问道。星野同学盖上了水杯的盖子,然后仍有些紧张地、战战兢兢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初中部的时候就已经互相认识了,但直到去年我们才成为同班同学,然后就经常在一起了。” “这样啊。”我应和道。果然她们俩是一直在同一所私立学校里念书。 接着,我问出了最为在意的问题。“和泉在学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只见星野同学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她很可靠,打扮得又漂亮,在同学间人气很高呢。” “没那回事啦。” 听到星野同学的回答,和泉苦笑着表示谦虚。不过,如果说她在学校也是和家里一样认真的感觉的话,我想星野同学的描述一定是真的。 之后,我们又陷入沉默,静静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坐了一会儿,忽然夹杂着湿气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乌云笼罩了太阳,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啊,下雨了。” 看到水鸟从池塘上振翅起飞,和泉轻声说。 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周围的地面染上了许多黑点。这恐怕是傍晚的雷阵雨,不过雨不是很大。听到雨声,斯特拉唰地竖起耳朵,但仍然趴在地上,只是把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咦,今天有说过要下雨吗?” 和泉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显得有些疑惑。我查看网上的天气预报,上面显示我们所在的地区正有雨云飘过。云不算很大,应该很快就会停吧。 “大概过一会儿就停了。只是有小块的雨云飘到了我们这儿而已。”我回答。 “这样啊。” 站起身来望着天空的和泉重又坐到长椅上。雨滴敲在木制的屋檐上,落到池子里,碰撞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池塘的水面激起无数的波纹,互相重叠在一起,描绘出复杂的干涉图案。我们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雨中的这幅光景。雨滴打在树木上,噼噼啪啪的声响笼罩着整座公园。 “坂本同学,你和里奈是亲戚吧?” 终于,星野同学开口问向坐在旁边的我。 “啊,嗯。” 我点点头,她便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问道。 “你家在哪里啊?” 一直静静地望着池塘的和泉忽然抬起头来。 “呃——” 怎么回答比较好呢。我正支吾着,和泉从一旁插话:“那个。” “——我之前说搬到这附近,实际上就是搬到了健一家。” “咦?”星野同学自然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可是、之前、你不是……”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又看向我。看到那含着猜疑的视线,我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和泉似乎也没有告诉星野同学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情。我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便开了口。 “那时候是我没想说清楚。觉得解释起来会很麻烦……抱歉。” 其实不只是如此。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星野同学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清楚她与和泉是什么关系,只是担心她知情后会胡乱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说实话,这个毫无根据的担忧才是我没有说实话的原因。 “……那,你们两个人,是住在一起吗?” 星野同学看着我们两人问道。和泉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亲戚对吧?” “没错,是亲戚。以后要受他们家的照顾了。” 星野同学用双手握着腿上的水杯,沉默了一会之后,便笑了起来。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她的语气十分轻柔,没有怒意,似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对不起呢。这种事不太方便告诉别人。”和泉露出了恶作剧似的笑脸。“抱歉,是我想多了。”我也再次道歉。 “不过和同龄的男生住在一起,有点像漫画故事一样呢。我很喜欢这种场面。——啊,我可没有拿你们做什么奇怪的妄想哦。” 星野同学说道,她的情绪似乎有些高涨起来。和泉苦笑。 “你喜欢看漫画之类的吗?” 我问道,星野同学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爱子可厉害了。她的房间里也有一个大书架,跟健一房间里的书架几乎一边大。上面摆着好多漫画,尤其是男生和男生谈恋爱的故事……” 和泉正说着,星野同学“哇——”地叫了起来,斯特拉一下子抬起了头。 “不要说这些——”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这是文学吗。健一也喜欢看书,你们或许能聊得来呢。你那个叫什么来着,好像是bl……?” “快停下——!” 星野同学满脸通红地大叫。和泉仍不明就里地歪着头,但似乎是被她的气势震住了,轻声地说“对、对不起……”并停住了话语。虽然从只言片语中,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星野同学的兴趣,但和泉对此似乎毫不知情。我装做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一边挠着头嘀咕“雨会不会早点停啊”,一边望向池塘。 初高中一体的私立女子学校,对于我而言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无法想象其中的生活究竟如何。但从刚才她们之间的谈话中,我似乎多少了解了一些和泉与星野同学在学校里的样子。 大约十分钟过后,雨逐渐变小,然后止住了。天空中还流淌着断断续续的薄云,但周围已经明亮起来,阳光里开始夹杂晚霞的赤红。 看到雨停了,我们便离开亭子踏上人行道,向公园的出口走去。雨后的植物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泥土味,和闷热的气息一同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我们出了公园。星野同学的家和我家在同一方向,我们一同走在住宅区的道上。 住宅区里的许多楼房都是新盖的,但公园前的路上有好几家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私营商店。红蓝白三色螺旋转个不停的理发店,收银台设置在店头的玻璃货橱上的鲜肉店,招牌已经生了棕红色锈迹的拉面店,店前的铁栏里摆着花盆的砖砌的面包店,门口的红色门帘上沾有醒目油污的居酒屋。店铺虽小,但都是在长年累月中逐渐渗入附近居民的生活里的标志性场所。 我们走过古朴的街道,到了十字路口时,星野同学和斯特拉停下了脚步。“我们往这边走。” 星野同学指向一条非常陡峭的坡道。坡顶立着一个高高的铁塔,从上面伸出两条电线,分别连至不同的方向。夕阳下,铁架反射着钝重的赤褐色。 “拜拜,里奈。” “嗯,学校见。” 和泉回答道,然后蹲了下来,冲小狗道别:“再见啦,斯特拉。”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斯特拉的头。斯特拉摆出故作冷淡的表情,但尾巴却在左右摆动,似是在道别。 “再见。”我略微举起手,星野同学也低头行礼,然后便牵着斯特拉登上了坡道。 “我们也回去吧。” 我目送着在坡道上渐行渐远的星野同学的身影,说道。和泉“嗯”地点头同意。 从这个十字路口走到家只需几分钟。街道两旁的住宅外形相差无几,我们走在路上,然而和泉与我拉开的距离比平时要远一些。方才的阵雨把水泥淋成黑色,路旁的杂草上沾着几滴水珠,透明的球体表面上映出周围风景的缩影。 “对不起啊。果然还是那时候说了比较好。” 家开始进入视野的时候,我对和泉说。 “没关系的。而且不只是健一,我也是有点难以开口,什么都没说。” 和泉回答,稍微低着头。 “是嘛。” 单纯、毫无防备、看上去疏于异性关系的她,也会对与我同居一事感到和我一样的害羞吗。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一丝细小的喜悦如涟漪一般,在心中扩散开来。 终于,我们回到家中。拧开夕阳映照下的门把手进入室内,一关上门,没有开灯的玄关顿时陷入昏暗。 “我回来了。”和泉轻声说了一句,大概是在对一楼房间里的母亲说。她脱下跑鞋,换上拖鞋,有些抱歉一般看向我,问道。 “那个,我出了一身汗,能不能先让我洗个澡?” “好。”我点点头,脱下了皮鞋。 “谢谢,那我先去了。” 和泉进入浴室,我则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把背包放在地上。 我把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一阵轻微的倦意袭来,我合上眼睛,一片朦胧的静寂中,隐隐传来淋浴的水流声。 ☆ ☆ ☆ 第二天早晨,我一进入客厅,就看到和泉坐在沙发上。她仍穿着睡衣,衬衫外面还披着一件薄薄的长袖风衣。母亲站在和泉面前,正低着身子与她说些什么。 看到她的样子,我立刻觉察到了异样。平常这个时候,和泉应该已经换上校服,把包放在身旁,正在用早餐才对。 “怎么了?” 我问道,这时微弱的电子音响起 ,和泉把一只手从t恤的领口处伸进去,从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是体温计。 “好像是感冒了……”看着体温计,和泉回答。 “啊呀不好,还发烧了。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我给你学校打个电话。” 母亲从和泉手中接过体温计看了一眼,说道。“麻烦您了。”和泉回答。 “你没事吧?”我向她问道。 “嗯。早上起床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发沉。昨天晚上还没事呢……是不是因为昨天出了一身汗呢……” 她回答着,禁不住“咳咳”地咳着。她的嗓子好像也不大对劲,声音比平时更含混粘稠,脸颊似乎也异常绯红。 “对不起,但愿不会传染给你……” “不,那应该没事……” 我未觉任何不适,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期生过病。 “里奈,你学校的电话是多少?” 老妈拿着电话的子机来到身旁,问向和泉,我们的对话因此中断。和泉看着手机念出号码,母亲便联系学校帮她请了假。 之后,和泉只吃下了半块沾蜂蜜的面包和热牛奶,又服用了家里的感冒药,然后便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冲她的背影说:“保重身体。”她用指尖拽着衣袖,遮在嘴边咳了几声,牵动绯红的脸颊挤出笑容,回答道:“谢谢,学校加油。” 母亲比平时稍晚些出门上班了,我也收拾好餐具,出了家门。云层遮住了天空,四周有些昏暗。我把自行车推上道路,骑在上面,回头望向和泉房间的窗户。厚重的窗帘被拉上,似是将她与世界隔绝开来。 灰色的云朵愈发昏黑,正午刚过,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教室内灯火通明,向外望去,只看到一片昏暗。第六节课结束,雨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社团活动因为下雨而不能使用球场,所以我们按照雨天的惯例,在走廊里做起了肌肉训练。训练的形式是我们排成一列,依次做俯卧撑、腹肌训练、背肌训练和蹲起,每组二十次做三组,做完向由梨子报告后就可以离开。 我换上足球装,在人迹罕至的校舍顶层的五楼走廊里开始了训练,中途偶尔歇一口气。所有人都在精疲力竭地运动着身体,只有由梨子一脸坦然地拿着圆珠笔和速写板,用监视者一般的目光看着我们。 气温不高,穿短袖甚至会觉得冷,但空气很潮湿,做到第二组时,身上已经开始出汗了。做完俯卧撑和腹肌训练,我靠着墙坐了下来。不知为何,橘也在我的旁边一起做着训练。她现在是在锻炼腹肌,但从刚才开始,抱着后脑的手臂便在不停颤抖着,身体却是纹丝不动。撑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了一声泄气的呻吟。 “我不行了……” 橘呻吟着躺倒在地,然后和我一样把后背靠在了墙上。 “呼。累死我了。” “你干嘛也做训练啊?” 听到我的问题,橘回答道:“夏天就快到了,我想变得苗条一点。” 她的身体决不胖,但或许是因为外貌有些稚嫩,肚皮显得软绵绵的。 “感觉肚子稍微减下去点了。” 她隔着运动服,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嗬,这么厉害。” “哇,居然就回答这么一句。才锻炼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会有效果嘛。难得我想了一个容易吐槽的回答呢,坂本前辈,还是那样对他人漠不关心啊。” “没那回事啦。” 我答了一句后,准备开始做背肌训练。而橘却立刻发出了无语而失望一般的声音。 “唔,就是这种地方,才会让人感觉冷淡啊。再轻松活泼一点嘛。” 不知为何,我停下了动作。刚才橘的那句话,让我的内心受到了震动。 “……我看起来冷淡吗?” “有点。” 她立即回答。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听她这样断言,还是会感到有些低落。 同时,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一丝异样。 之前也数次被由梨子和其他人说过同样的话,但这是我头一次会如此在意。不知不觉间,自己心中的某种东西似乎在在一点点地变化着。 “喂,那边!不许交头接耳!” 下身穿着蓝色运动裤,上身穿着体操服的由梨子朝我们怒喝。 “森前辈,我要回去做经理的工作。” 说着,橘站了起来,走到由梨子的身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部员一起回家。因为还在下雨,我丢下自行车,坐上公交。 被雨云遮蔽的天空下一片昏暗,车辆被迫打开了车灯。坐在车内,透过沾着雨滴的车窗,眺望染成灰色的街道,我的思绪便回到了与和泉初见的那天。那时我还紧张得不行,但现在我早已把和泉住在我家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虽然我们平时交流不多,但最近我却已习惯了这份宁静的沉默。 但是,和泉又是怎样想的呢。我没有长期寄住亲戚家的经历,所以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甚至无从想象。 忽然,橘的声音回响在脑海里。“就是这种地方才会让人感觉冷淡啊。”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内心中生出一缕似是不安的情感。被橘当面这样说的时候也是如此,明明她的语气相当轻快,我却总是十分在意。 过了一会儿,公交车驶入我们家所在的住宅区,我和由梨子在同一站下了车。由梨子撑开雨伞刚迈出一步,我叫住了她。 “嗯,怎么了?”她回过身来。 “我打算顺路去下超市,你先回去吧。” “啊,那我也要去。正好活页笔记本要用完了。” 我便和由梨子一同来到了住宅区外围的二层中型超市。 和泉既然感冒了,今天的晚饭就给她做点粥吧。我这样想着,进店以后买了些鸡蛋、鸡肉等比较有营养的食材。时近傍晚,店里有不少老奶奶。我和由梨子在店内转了一圈,没一会儿就买完了东西,然后我走向了设在超市里的药店。 “嗯?你还有东西要买吗?”一边的由梨子问道。 “感冒药。” 我朝着出入口旁边的货架走去,回答道。她看向我,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感冒了吗?” “不,不是我,是和泉……” “咦,和泉?她还好吗?” “大概吧。早上发烧了,学校那边也请假了。看上去不是很严重,所以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家里备着的药也不多了,顺便来买一下。” “这样啊。” 我拿起几种药,比较着它们的价格和药效,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您要找什么药呢?”男子问道,他似乎是药剂师。我回想着和泉早上的样子,描述了一下她的症状。由梨子好像也有东西要买,中途便离开了。 药剂师为我推荐了一种药。我拿着那盒药来到收银台,付了帐,把药放进背包里,走出药店,发现由梨子等在门外。 “给,拿着。是我给她的慰劳品。发烧的话,体力会消耗不少呢。” 说着,她递给我一瓶营养饮料,瓶身上缠着商店的胶带。 “哦,谢了。” 那是面向女性消费者的饮料,标签是粉色的,上面描绘着的插画,还有文字的字体,都给人轻柔的印象,说明上还写着具有保湿护肤的效果。 “帮我带一句,保重身体。” “嗯,谢谢。” 我道过谢,把它收进包里。紧接着, “……话说回来,你真是变了不少啊,健一。” 由梨子说出一句让我颇为意外的话语。 一直忙着把东西收进包里的我抬起头来,“咦?什么变了?”地问道,但她只是笑了一瞬,说一句“没什么”,然后向外走去。我晚她一步,也迈开脚步。 雨丝飞舞的屋外,在我们停留店内的片刻间,变得愈发昏暗了。 ☆ ☆ ☆ 打开家门,里面一片漆黑。和泉肯定是在家的,但屋子里只有寂静。她似乎仍在房间里睡着。 我脱下鞋子,进入客厅,把感冒药放进药箱里,把食材和由梨子送的营养饮料放入冰箱。打开冰箱门的瞬间,微弱的光芒在黑暗的厨房里扩散开来。 之后我来到二楼,发现和泉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隙,从里面透出光亮。难道她醒着吗?但仔细一听,除了敲打屋檐的雨滴声以外,听不到任何响动。 “和泉,你醒着吗?” 我轻轻敲门,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和敲门的响声立刻溶入周围的寂静中消失了。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住了门把手。门没有锁。把门拉开一点,本想再叫她一声,但立刻便放弃了。 房间正中央铺着的被子,还有上面略微鼓起来的毛毯,映入了我的视野。枕头的旁边,乌黑的长发静静散落着,凸起的毛毯微微上下起伏。 ……至少还是把灯熄了吧。 在光照下,身体得不到休息。我将只开了一条缝的门拉开,把一只脚迈入她的房间内。 和泉 的房间里飘散着的气息,和这里还是杂物间的时候截然不同。桌上放着粉色的芳香剂,屋里没有太多东西,挂在墙壁上的校服十分引人注目。 按下开关熄掉电灯,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了漆黑。 虽然是已经住了近十年的家,但我却无论如何不觉得这雨声笼罩下的昏暗房间是我家的一部分。 我站在和泉的脚边。和泉的睡脸被头发遮住,几乎看不见。 ——果然是累了啊。 虽然一天也见不到几次面,但我知道她每天都在努力着。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像是很好的样子,又一下子遇到这么大的环境变化,不会生病才怪。 “辛苦了。”我在心中默念。正当我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毛毯里面的和泉忽然扭动着翻了个身,变成仰卧的姿势。遮住她侧脸的长发轻轻落下,昏暗的黑白视野里,她的睡脸一览无余。 立刻,我的视线被那柔嫩的脸颊,和那对微微张开的光滑的薄唇吸引过去,心脏咚地一跳。黑色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耳边还有额头上,显得格外妩媚艳丽。而且,刚才翻身的时候,衬衫似乎被扯开一些,锁骨下方那对柔软的、略微隆起的部分也……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溶于黑暗之中、变得有些朦胧的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我从和泉身上移开视线,离开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没有点灯的走廊,和她的房间里一样漆黑。我将肺中温热的气体吐出,又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稍带凉意,心里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灯,躺到床上。黑暗中看到的和泉的睡脸,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想起那张睡脸,心脏就会燥热起来,咚咚地用力跳动。外面的雨声持续不断,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一躺下来,疲劳感顿时席卷全身,意识似被眼睑后的黑暗吸进去一般,渐渐模糊了起来…… ☆ ☆ ☆ “我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把我的意识拽回现实。 睁开眼睛的瞬间,视野被荧光灯的光亮刺得一片雪白。我感觉到疼痛,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缓缓睁开,只见眼前是已经看惯了的天花板。 身体有些发热,出了些汗。我向下看去,校服和床映入眼帘。伸手从枕边取来手表,只见两根指针已经转到晚九点以后。 我差不多是六点回来的,也就是说这一觉不小心睡了近三个小时。 头脑深处仍有些迷糊,似是麻痹了一样。我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还没做晚饭,于是赶忙站起来脱下校服,换上了便装,把贴身穿了一天的衬衫塞进洗衣机里,然后打开了客厅的门。 “啊,健一。”和泉似乎正在和母亲说话,看到我进来,便打招呼道。母亲回头冲我抱怨,“真是的,今天晚饭是该你做吧?”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你睡着了可怎么办啊。” “所以说对不起啦。我马上做。” 我从冰箱里取出买来的食材。母亲对和泉温柔地说“已经好了不少啊”,然后走出了客厅。大概是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了吧。 客厅里只剩下我与和泉两人。和早上的时候一样,和泉穿着睡衣和运动衫,在灯光下一看,比起早上因发烧而无精打采的样子,显得精神了不少。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和泉妩媚的睡姿,我的心脏又猛地跳了起来。 “身体还好吧?”我问道,她回答:“嗯,咳嗽也停了,我想明天应该就能上学了。” 看到她那一如既往地柔弱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不妙。觉得她好可爱。 我急忙转过身来,从冰箱中取出营养饮料,递给和泉。 “这是由梨子送的。回来的路上顺道去了趟药店。她托我问候你保重身体。” “谢谢~”和泉接过去,露出了少女特有的开心表情。 “替我跟她说声谢谢。” “嗯,明白了。” 我飞快地回答,尽量避免看到和泉的脸,然后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餐。我和老妈都一块儿吃粥算了。要是单独为她准备一份的话,就又要满脑子都想着她了。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和泉站在我的旁边,不解地歪着头,似是在窥探我的表情。 “难道说,感冒传给你了?” “没什么,不是那回事!” 我语气强硬地说道,她的脑袋则歪得更斜了。 “是、是吗?那就好……啊,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你坐着吧。病刚好,就不要乱动了。” 我这样说着,把和泉送回了客厅。 厨房里剩下我一个人,心中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打开凉水洗手,燥热的胸口深处似乎也随之冷却下来,心情终于平静了。 可是,刚才心里那似着火一般喘不上气来的感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卷 第五章 雨与汗水的味道 时光流逝,七月到来。 这一天,第四节课结束后,由梨子抱着一叠文件来到了我们教室。 “给,拿着。确认之后,在参加或者不参加上画上圈。暑假之前交给我或者中田老师。给明香里也行。” 正想要打开便当盒的我们停下手,看向递过来的文件。 在抬头写着《夏期合宿指南》的复印纸上,以向监护人的问候开头,这个暑假中的合宿日程都写在了上面。剪切线的下面是【参加/不参加】的选择栏和监护人签字栏。 我刚扫完文件上的内容,由梨子“刺啦”地拉过我旁边的椅子,来到我和长井用课桌拼起来的临时餐桌旁,“咚”地放下一个带着提手的小包。 “这是什么?” “便当” 由梨子回答了我的疑问。 “你也在这里吃?” “不行吗?” 由梨子眯起眼睛,语气中带有不悦。 “那倒没有。” 我和长井各自将文件收进包里,和由梨子一起开始吃午饭。 由梨子拿出一个小水壶,还有用藏青色的布包着的便当盒,大小比我和长井的便当盒要小一圈。她拿出前端带着数道条纹的塑料筷子夹起配菜送进口中。因为总和男孩子混在一起踢球的缘故,她说话的口气有些粗暴,但吃饭的样子倒是从小开始就令人惊讶地得体。 和周围的同学一样,我们也一边吃饭一边聊着社团或是考试的话题。 “复习还顺利吗?” 由梨子边往水壶带的杯子里倒入麦茶(从颜色上猜测),边说道。 “一般般吧。”我回答道。 “我啊,社团休息之后,时间多了起来,反而不怎么学得下去了呢。” “我是刚好反过来。也亏得你这样,成绩还不下降呢。”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鼓起脸颊。 “我就算有社团活动的时候,也每天都在认真学习哦。——长井你呢?” 被由梨子问到,一直面不改色的长井少有地露出了阴沉的表情。 “……我,这回不努力的话,暑假可能得被送去参加预备学校的暑期培训了。” “真的假的?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嘛。” “我爸妈只准我进国立大学。他们说如果进不到这个学校的前十名的话,那就赶紧开始准备考试。当然社团活动还是会参加,我去报晚班课就行了。” “真是辛苦啊。” 我不禁对被强制夺去了休假的长井表示出同情。 “啊啊,我现在完全没有放暑假的心思了。”长井抱怨着。然后他问道: “下次休假,我能去你家吗?想找你一块儿学习。我也差不多厌倦一个人复习了,需要来点刺激。” “咦、我家?” 听到意料之外的提案,我犹豫起来,脑子里反射性地思索起有没有可以拒绝的借口,同时向由梨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但是她却立刻给我补上了一刀。 “能不能算我一个?人多的话还能互相教学。可以吧?健一,你回去问问你家的人吧。” “你家的人”——虽然没说出名字,但那明显是指和泉。由梨子从上小学的时候起就称呼我的母亲为阿姨。 “去长井家不行吗?” 听到我这么说,由梨子少见地露出撒娇的表情:“健一家比较近嘛,还是健一家好……” “那去你家不就好了。你都不用出门了。” “我家不行!要是让男孩子进了我的房间,爸爸会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这类事情抓得特别紧。” 出现了!女孩子专用的借口……可恶,怎么办。如果长井来我们家的话,还得跟他说明和泉的事情。 “那个,其实我们家现在来了亲戚……” “啊,不方便吗?” 听到我这么说,长井立刻客气了起来。 “倒不是不方便。怎么说呢……” 正当我笨拙地寻找言辞的时候,由梨子从旁插了进来。 “没事的,健一的那个亲戚家孩子我也认识(译注:原文「健一の亲戚、あたしも知ってる子だし」。日语中「子」既可指代未成年女性,也可表示小孩之意。见下文)。对吧,健一?” “孩子?”长井问道:“小孩子吗?” “呃,嘛,算是。” 我没有说谎——她确实不是大人。 即便有了之前星野同学的那件事,但事到如今,我依然没法明言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就是之前来看友谊赛的女孩。 也许是以为我们家在照顾亲戚的小孩子吧,长井露出一副“原来是这样啊”的表情。 “嘛,我也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我小声地“嗯”了一声。 由梨子则是嘟着嘴,盯着一遍又一遍踌躇不定地回应的我。 ☆ ☆ ☆ 那天放学后,我提早下到楼梯口等由梨子。现在已经是考试复习期,社团活动中止了。 一天的教学结束后,校舍里弥漫着松懈的空气。窗外白色的积云在低空缓慢流过。我靠在墙上,看着学生一个接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 等了十分钟左右,由梨子和两个女生一起出现在楼梯口。 “喂,由梨子。”我走过去,出声叫住了她。将书包搭在肩上的由梨子看到我,疑惑地抬起头。 “咦,健一?你有事吗?” “没事我就不找你啦。” “你什么意思啊。” 在我们短短的谈话中,和由梨子一起停下脚步的两个朋友时不时地向我投来窥探的视线。 “社团的事情?一两句话能讲完吗?” “不……最好是路上……” 我虽然感到难以开口,还是看了看由梨子身边的两个朋友,如实相告。只见她们露出笑容,似心领神会一样,向由梨子恶作剧似的挥了挥手,说道:“森,你们请便吧。”从楼梯口处离开了。 “啊,等等啊,小沙,加藤。” 由梨子对着两人的背影喊道。但两人只是回头对我们露出打趣的笑容。 “真是的,我本来准备跟朋友一起去逛逛的。看看气氛好嘛。” 听着由梨子的抱怨,我和她一同来到校园里的自行车停车场。之后,我们两人乘上自行车一起回家,一如社团活动的时候那样。 和平时社团活动结束后的回家时间有些不同,天色还十分明朗。厚厚的积云低低地压在路边的楼房上,但云层间仍有几处缝隙,透出几道光束照在午后的街道上。 道路上奔驰的汽车声音很吵,我们默默地骑车前行,好一阵都没有交谈,直到等信号灯的时候,我才开口说道: “中午的那个,你是什么意思?” “中午的哪个啊?” “我们家的事情。你知道和泉在我家吧。” “知道啊。但是你们又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你不喜欢别人去你家么?那你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不是说不喜欢啦。” “那不就行了?我也好久没有去健一家了,挺想去一趟呢。”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我再次蹬起自行车。 “我说,你干嘛这么藏着和泉的事情?长井又不是那种觉得好玩就会到处乱说的人。你好好解释一下,也不会有什么误解啊。” 由梨子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的确是这样,我自己也这么觉得。长井并不是那样的人。但只要遇上有关和泉的事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 “健一,你该不会不是觉得跟人解释麻烦,而是不想让其他的男孩子知道和泉的事情吧?” 心脏猛地一跳。 我看向由梨子。她的视线笔直地望向前方,蓬松的头发随风轻轻摇摆。 “……才没有那种事呢。” “真的?” “——嗯。” 我回答道。然而,模糊而细小的声音,却清晰地表现出毫无确信的内心。 由梨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一瞬间,我们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由梨子很快转过头重望向前方。接着,也许是想改变话题吧,由梨子非常唐突地说道: “今年的梅雨好像会提早结束哦。” 听到她的话,我抬头看向天空。虽然有些许光线照射下来,但整体上还是被灰色的云层遮蔽着。 “……然后呢?” “没什么。学习会,要办的话就把和泉也叫上吧。我们之前约好要再见面呢。” 终于,我们进入了飘荡着生活气息、陪伴我们出生到成长的住宅区。街道两旁并列着毫无个性的宅邸和公园,还有全国连锁的便利店和超市,也有显得寂寥的个人小商店,随处可见,没有特点。风似乎变强了,云层变幻不停,带状的光线跟着改变,路面忽明忽暗地交替变化着,连街道的景色也似乎随之而异彩纷呈。 ☆ ☆ ☆ “就是这么回事。” 晚餐时,我把事情告诉了和泉。 虽然我已决心若和泉露出困扰的表情,就把这件事推掉,但一听到要和由梨子还有另 一个朋友一起学习,她的眼睛便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得好好准备才行了。” “咦?准备什么?” “准备点心之类的。” 出乎意料地,和泉显得兴致勃勃,脸上写满了期待。 “不,也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话说回来,不会影响到你的学习吗?” 听到我这样问,和泉摇了摇头。 “我也想和森再见一面。而且,她上次送我慰问品,我也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啊,是吗……你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啊。” 和泉点了点头,小心地端起茶壶,给母亲空了的茶杯中倒入茶水。今天母亲难得提早回家,三人一起吃了晚饭。 母亲呷了一口和泉倒的茶水,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由梨子要来吗?” “好像是。” “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在超市看到她,头发也做成了流行的发型,非常可爱呢。” “嗯,嘛,是啊。”我敷衍道。 由梨子上一次来我们家,还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她以前经常来我家玩。一开始,她只是和同属一个足球队的同年级男生一块过来,和我哥哥一起玩电视游戏。但一看到由梨子来,做梦都想要个女儿的母亲异常高兴,结果两人经常把玩着电视游戏的我和哥哥还有其他同学扔到一边,泡着茶在客厅里聊得起劲,甚至曾经一起在家里做点心。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健一君,你跟森还有那个朋友说,我没关系的。” 吃完饭的和泉放下筷子,对我说道。明明和由梨子只见过一面,与长井更是素不相识,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搞什么啊。我在心中念道。弄得好像只有我在自作多情一样。 “我吃饱了。” 我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打开sns应用通知由梨子。 “和泉说没关系。她还说很想见你。” 拿着手机平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门外传来从楼下拾级而上的脚步声,我立刻明白那是和泉。她和母亲上楼的声音有些许差别,脚步更慢一些,也更轻柔,可能是因为体重轻,或者是因为她性格文静。和泉搬进家里还不到一个月,我却已经习惯了有她在的生活,甚至能够判断出这种差别。 手中的电话短暂地震了一下。sns应用的聊天界面中显示着短短的一句“知道了,帮我跟和泉问好”。 ☆ ☆ ☆ 第二天的午休。我不引人注意地小声招呼长井。 “那个。” “嗯?” 坐在我对面的长井一边将吸管插进果汁盒里,一边回应。 “昨天我说的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其实就是上次来看练习比赛的那个女生。” 长井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接着,他用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我问: “真的?” 我点点头。长井也压低了声音。 “你和她住在一起?” 他确认一般问道。我再次点了点头。 “……从上个月开始。有点,不太好说出口。” 一瞬间,长井微微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把那句话吞了下去。然后, “——也是啊。”他略带同情地说。听到这句话,我稍微安心了一些。虽然长井绝不是那种人,但我还是担心过如果长井一时兴起而借此调侃起我来,我该如何应对。 “不过,我在这种情况下去你家没关系吗?那孩子自己也要复习吧。” “啊,我昨天问过了,她说完全没问题。她上的学校每年都有一大批人考上东大,是很厉害的升学制学校。说不定还能跟我们讲讲题呢,完全能成为战斗力。”(译注:日本的初高中在民众意识中分为以升学为目标的升学制学校和以毕业后工作为目标的非升学制学校,类似于国内重点学校和非重点学校的区别) “真的吗。那可帮大忙了。” 长井说完,咧嘴笑了起来。 “我本来就有点在意那个女生。” 听到长井的话,再看看他那开朗的表情,我的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波澜。 “我能问问她为什么搬到你家了吗?省得到时候出岔闹麻烦事。” “父母长期出差。” 我简短地回答道。长井露出疑惑的表情: “咦?没别的了?” “嗯。”我点了点头。 “在她的学校附近,能帮忙照看她的只有我们家,所以就来了。没啥麻烦事。” “是吗。但她会来看你的社团活动,你们关系好像很亲近啊。我家周围也有几个年纪相近的亲戚,但平时都不怎么来往。” “不,我那天是忘了拿便当,她帮忙给我送过来。她来看比赛是由梨子邀请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吓了一跳呢。” 听到这话,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苦笑着说“不是”。心中却对长井和自己的话产生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复杂感情。 ☆ ☆ ☆ 由梨子一行来我们家的前一天,和泉从傍晚开始便在厨房里忙着做饼干。我从房间下楼到客厅,一进去便闻到了飘荡在屋内的甘甜香味。 “健一君,你尝尝看。” 和泉说着,将装有饼干的盘子递给我。星形,心形,菱形,全部都是我所熟悉的形状和大小,应该是用家里的模具做的吧。以前母亲也给我和哥哥做过同样形状的点心。 我拿起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比我记忆中的味道更甜了一些,不过烤得相当好。 “挺好吃的。” “真的?太好了,那我就照这个样子做吧。” 只是一个自己都觉得很随便的评论,和泉听到后却显得非常开心。 “有点,抱歉啊。感觉让你费心了……” “没事,反正没花多少时间,还能当做休息。不必在意的。” 说完她又回到了摆着铝碗、搅拌器和锡箔纸的厨房里面。 “那,我待会儿去买明天喝的饮料。” 到底不能让和泉一个人准备。听到我的提议,她转过头笑着说: “拜托你啦。” 第二天的学习会定在下午一点开始。学习会开始五分钟前,家里的门铃响了。今天的和泉穿着红色条纹的扣领短袖衬衫和七分牛仔裤。我挥手制止放下手中的教科书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和泉,走到客厅的监视器前。荧幕上映着穿着蓝色的窄领衬衫和白色短裤的由梨子独自站立在门前的身影,但是没看到长井。 我通过话筒跟由梨子做了些客套的寒暄,然后打开了门。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梅雨季阴天,闷热潮湿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城市。由梨子站在我家前院的院门前,肩上搭着白色的挎包。 看到我出来,由梨子招呼道:“哟。” 我带她进入屋内,和泉也来到了门口。 “森,中午好。之前让你费心了。”和泉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低下头。 “嗯。打扰了。——身体已经没事了?” “全好了。” 由梨子脸上是我不常见到的礼节性的客套表情。紧接着,从一楼的房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然后母亲走了出来。 “由梨子,好久不见。还好吗?” 由梨子也对母亲礼貌地鞠躬回答道: “阿姨好,久疏问候。打扰了。” 接着三人便站在门口聊了起来,我则是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对话持续了几分钟,然后母亲说了一句“那你们慢聊”便回房间去了。 之后我们上楼,来到我的房间。早上已经收拾过了,里面摆着两个折叠式的桌子,备上了坐垫。因为有些闷热,一进屋我就打开了空调。 “哦哦,有点大人样了嘛。” 进入房间后,由梨子评论道。 “小学的时候还到处贴着动画海报呢。都到哪里去了?” 和泉先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学习用具,晚一步来到我的房间。她大概只听到话题的后半,只见她将教科书抱在胸前,歪起了脑袋。 “都过去了,管那个干嘛。” “怎么了,怕羞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再回忆一下?” “够了,你这个虐待狂。” 在由梨子揭发我的过去之前,我强行终止了对话,到书桌前取出笔记本和学习用具。 两张桌子,和泉和由梨子占去其中一个,两人面对面坐下,我把书笔在另一张桌子上摊开。 “那是叔叔的吧。被你拿来了啊。” 由梨子看着我墙边的书架说道。 “是啊。” “你会看那种书吗?” “怎么可能,几乎读不下去。” “我猜也是”由梨子说着坐到了坐垫上,然后伸手从包里掏出笔记本。 之后长井也到了,我下楼去接他。果然是因为电车晚点才迟到的。他穿着茶色的短裤,深蓝色的polo衫,头发上带着发胶之类的味道,比起跟男生出去玩的时候,打扮得更时髦 一些。 我和他一进入房间,保持着鸭子坐姿势在桌上摊开学习用具的由梨子立刻“长井来了”地反应过来。 “抱歉,来晚了。” 他对由梨子说道。这时,如同警惕起来的兔子一般直盯着长井的和泉站起身来,向他问候: “那个,你好。我叫和泉里奈。是健一君的亲戚——” “啊,我已经听说了。我是和坂本同一个社团的长井。” 长井微微低头问好。而和泉则礼貌地回答:“请多指教。” “长井,你坐这里。” 等他们打完招呼,我便从中插话道。 “哦。” 长井放下行李,坐在由梨子旁边,我的对面。 “健一,我去把饼干拿来。” “啊,那我把饮料拿上来吧。” 我起身与和泉一同下楼。和挤有四人的我的房间不同,一楼回荡着一种闲散的气氛。母亲大概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工作上的电话,不知是在训斥谁,怒喝声一直传到客厅。 “老妈发毛了。” 我说道。和泉把盖有保鲜膜的装饼干的大盘子取出来,苦笑着说: “工作好像很辛苦呢。” 接着,她转向我。 “森她好像很了解你呢。” “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好像连叔叔的事情都知道。” “哦,她小学的时候是和我一个足球队的,那时候我老爸刚好是教练。老爸他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足球。由梨子经常和队里的人一块儿玩,所以和我们家人也很亲近。隆哥她也认识。” “是这样啊。” 和泉看着盘子的饼干说。她掀开保鲜膜,揉成一团,丢进了不可燃垃圾的垃圾桶里。(编辑注:在日本,根据地域或团体的规定不同,可燃/不可燃垃圾的划分有所区别。)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无意识地继续道。和泉猛地抬起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她有些腼腆地笑着。 “哦。”我回应一声,打开冰箱取出饮料瓶,在不锈钢的茶托里放上四个杯子,还有茶水和可乐。我们起上了楼梯,回到房间。 “这是我昨天做的。大家一边学习一边吃吧。” 和泉对正在聊天的由梨子和长井说,然后把盘子摆到并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 “啊,你该不会不喜欢吃甜食吧?” 和泉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用有些焦急的语气问向由梨子。由梨子笑着回答: “没有哦。谢谢你,和泉。我能尝一块吗?” “当然。希望能合你的口味——怎么样?” 由梨子咬了一口饼干。和泉问道。 “嗯,很好吃。”由梨子表示称赞。闻此,和泉露出开心的表情。 我把杯子放到桌上,说了一句“你们自便吧”,然后拿出了饮料瓶。 我和长井倒了可乐,由梨子与和泉则选择了茶。 “那总之从现在开始两个小时,禁止和学习无关的话题。两小时一组,中间加上休息,一共进行两组,到六点左右结束。可以吧?” 准备结束后,由梨子施展她的经理才华,发表了今天的计划。 “ok。”和泉回答。我——大约长井也是——怀着在社团活动中被由梨子指挥时的心情“哦”地答应。由梨子打开智能手机的计时功能,开始计时。 就这样,一天的学习会开始了。 为什么周围有人的时候比独自一人更容易集中精神呢。所有人都刷刷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比起独自一人的时候更加有效率。 “喂。”过了三十分钟,长井叫了我一声。 “这段,要怎么翻译啊?” 长井用自动铅笔在练习册的一行英文下划了一道线。我停下手中的笔,看向那段文字。句子很长,里面有好几个关系代词,看起来很复杂。 “呃,后面整个部分都是修饰这个woman的,所以应该先翻译这段……咦,可这个one指的又是什么呢?” “应该不是单纯的‘一个人’的意思吧。” “不是吗?” 被冗长的文章迷惑,我和长井在一处细节上纠结了起来。听到我们“嗯——”的呻吟声,和泉抬起头小声问道:“怎么了?” “和泉,这段你会翻译吗?” 我把长井的练习册转到方便和泉看的角度,指着纠结的那部分问道。只见她毫无阻滞地将那句话翻译成了日语。 “哦哦,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了。谢谢你,和泉。” 听到译文,长井兴奋地说。 “好厉害啊,和泉。”我有些惊讶。 “没什么。”和泉笑了笑说。 她虽然看上去不是死读书的类型,不过到底是在有名的进学制学校上学的人啊。仔细一看,和泉用的英语教科书和我们的不同,上面印满了细小的英文,鲜少能看到日文,让人感受到等级的差距。 这之后,只要我们碰到难题都会向和泉请教,而和泉总能立刻将我们想知道的部分教给我们。 我们三人合力——倒不如说几乎是和泉一人在教导我们两个的时间里,由梨子一直在教科书上做标记,或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个人静静地学习着。 “谢了,和泉。” “不用谢。” 我为了问问题而靠近和泉的身边。问毕,我重新回到坐垫上坐好,这时视线和斜对面的由梨子的视线对上了。她手里拿着和泉烤的饼干,直直地盯着我。接着,她“啪”地咬下星形饼干的其中一角。 又过了一会儿,由梨子设置的闹铃响了,她立刻伸手停下闹铃。我们又学了一会儿才告一段落,放下手中的笔。 我和长井长吐出一口气,紧张的气氛迅速松缓开来。和泉也将笔放进筒形的笔盒里,喝了一口茶。这时,旁边传来由梨子清脆的声音:“注意事项。” “健一和长井,不要总是问和泉。” “咦,为什么?” 我和长井一齐发出抱怨。 “你们总问和泉的,她的学习时间不就减少了嘛。你们先自己好好想想,实在想不出来再问。” “唔,的确是……” 长井一时语塞。 虽然应该没有耽误和泉那么多时间,但如果真的给她造成了负担的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们老老实实地向和泉道了歉。 然而和泉却苦笑道:“没事的,教别人也是一种学习。”不过由梨子仍是一副气嘟嘟的表情。 ☆ ☆ ☆ 午后的时间渐渐流逝,从窗口射入的阳光也逐渐带上了颜色。第二回合的两小时学习结束时,时间已近六点,窗外夕阳火红。 由梨子的闹铃一响,我便立刻长舒一口气。虽然中间休息了一段时间,但四个小时的学习果然还是很耗脑子。 “啊——累死了。” 由梨子交叉双手伸向前方,拉伸手臂肌肉。对面的和泉轻轻合上笔记本,长井则是揉起了太阳穴。 果然大家都累了。我们放松下来,喝了一会儿茶,吃掉剩下的几块饼干。 不一会儿,由梨子伸了个懒腰,问道:“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挺好的。”长井回答。 “多亏有和泉可以请教才能这么顺利。谢谢你。” “哪里哪里。” 听到长井道谢,和泉一如既往,彬彬有礼地轻轻摇了摇头。 由梨子将剩下的茶水喝完,向大家问:“接下来怎么办?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原地解散吗?” “难得来一趟,我想再多学一会儿呢。看坂本你们怎么想了。” 长井说完,向我投来询问的视线。 “我是无所谓,反正我们家要到八点左右才吃晚饭。和泉呢?” “我也没问题,尽管来吧。” 和泉说出不知道哪学来的直爽回答。她的表情虽带一丝倦意,但看那笑容,应该是还有几分余裕。 “那先休息十分钟,之后再进行加时赛吧。” 由梨子总结了大家的意见。这时,我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起身看了一眼手机画面,上面出现的是哥哥的名字。 “喂,怎么了?” “哟,你现在有空吗?” 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哥哥轻佻的声音。 “我在复习考试。” “听上去真无聊啊。” “托你的福。” 哥哥“嘿嘿”地笑了几声。 “也好。待会儿有时间的话出来一起吃饭吧,把里奈也带上。” 我看向房间里的众人。由梨子盯向我,大约是在意电话的内容。长井则是在跟和泉交谈。 “……由梨子,还有我社团的一位朋友也来家里了。” “哦,你们在开学习会吗。——四个人就四个人,都叫上吧。我最近赚了一笔外快,钱包很充裕哦。” “你做了什么新的工作吗?” “哎呀,最近上了一个电台 节目。” 哥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 “哦”地敷衍了一声,但仔细一想,这不是挺厉害的嘛。于是我慢了一拍才惊讶道: “真的?这事你可从来没提过啊。” “因为我也不好意思,就没声张。而且,老妈也可能会担心。” “……嘛,那倒是。不过那是什么节目?” 虽然广播不如电视那么大众化,但好歹也算是媒体。瞬间,父亲的事情在脑海中闪过,心脏不安地加速跳动。 “别担心,没有出现老爸那个时候的情况。再说了,我一个硕士生哪有什么影响力。是一个轻松的情报节目里介绍年轻人文化的环节,我只是单纯被叫去做了一次嘉宾。我也只是简单谈了一下,纯文学到亚文化系的各类内容中受年轻人喜爱的东西而已。播送范围也只有关东的一部分。” “是吗。”听到哥哥毫不在意的语气,我松了口气。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先吃饭!要来的话三十分钟内回我电话,我大概七点左右出发。” “知道了,我问问他们。” 挂断电话,我把手机放回桌上。 “隆一哥吗?”由梨子立刻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回答。 “听你的口气听出来了。他有什么事吗?” “他问我要不要出去吃饭。还说如果我的朋友想去的话,就一起带去。他估计是要请客哦。” “真的?可以去吗?” “好像小赚了一笔,手头多了点钱。要不要去?” 我问向由梨子,以及应该是从中途开始听起对话的和泉和长井。 由梨子与和泉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回答想去。长井则推脱道:“不了,还是不给坂本你哥哥添麻烦了。” “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哥他真的很擅长与人打交道,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这种事,他完全不会介意的。” “没错,长井。健一的哥哥是个好人哦。”认识哥哥的由梨子附和道。但是长井依旧回绝。“不,这次就算了。我家八成也准备好晚饭了。”我便没有勉强,“那好吧。”就此把话题打住。 “那我就通知哥哥,说由梨子还有和泉要来。” 我再次拿起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这之后,我们又复习了大概三十分钟,今天的学习会便告一段落。 “那我就回去了。今天真是多谢了,坂本,和泉,还有森也是。今天进展不错,和大家一块儿学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回答。和泉则是说“我才是该谢谢你”。果然和泉还是有些社交性的,一起度过了半天时光,她和长井也不再那么生分了。 长井收拾起东西。 “啊,对了。” 收拾到一半,长井突然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向和泉问道: “和泉,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 由梨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向长井投去“哟呵”的眼神。 “哦、啊,嗯。好啊。” 和泉露出了一丝困惑的表情,但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交换完联络方式之后,长井露出微笑道了谢,和泉也礼貌地回应。 看到两人的互动,我的心中又泛起一丝已经数度体验过的不快。那是一种让人心痒难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之后,长井收拾好行李,我送他到门口。中午盘踞在空中的乌云已经飘走了,刚入七月的天空被夕阳映得通红。 “那我走了,坂本。” “哦,再见。祝你成绩进步。” 我挥手送别。长井出了大门,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他是我进入高中以后交到的最亲近的朋友。足球踢得好,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但他从不以此自傲。我认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但是,看着长井的背影愈行愈远,刚刚在我心中发芽的那奇怪的情感也渐渐平息。我不禁开始讨厌起自己来。 我还没有直接与和泉交换过联系方式,只是互相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罢了,没有发过邮件,更不知道她的sns账号。已经住在一起了,知道电话号码也就足够了。 可是,我所不知道的和泉的某一部分,长井却知道。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现在我清楚地明白了。 由梨子说中了——我的确不想让别的男生认识和泉。 徘徊在胸中的这份难以理清的复杂情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 ☆ ☆ 七点前,哥哥骑着平时用于短距离出行的燃油助推车(译注:指排量在5以下的摩托车)来到了家里。一听到那由远而近的引擎声,我就知道是哥哥来了,便下到一楼,听到门铃响的同时打开了门。 “哟,健一。” 哥哥穿着黑色的v领t恤,配上修身的牛仔裤,打扮比起平时收敛了些,不过从敞开的胸口上时隐时现的银饰来看,果然还是很花哨。 “进来么?”我问道。 “不了,我在这里等就行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妈妈也在家。要叫她吗?” “嗯—,嘛,随便吧。” 想到之前的对话,我试着提议道。平素斩钉截铁的哥哥这次却给出了暧昧的回答。 那就不叫了吧,我如此想着转身去叫和泉她们。就在这时,母亲趿着凉鞋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母亲,哥哥“呃”地皱起眉头。 母亲双手叉腰,生气地说道: “隆一,半年没见你,跑到哪里去了!电话不接,敲门不应!” “啊、老妈,好、好久不见。” 夕阳的余晖下,庭院里的植物随风摇曳,凉爽宜人。时隔半年,母亲与哥哥首次对话。我很好奇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就留在了原地。话说,老妈你还去了隆哥家啊。 “今天是想找健一一块吃个饭,所以才来接他的……啊,要是方便的话能把家里的车借我用一下吗?我还要带里奈她们一起去……不然老妈你也一起来吧?我请客。”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把哥哥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又穿得花里胡哨的。大学院那边顺利吗?” “嗯,夏天要去参加国内的学术集会,正在做准备。” “钱够花吗?” “还好。出席学会的费用,包括路费,学校都会报销的。而且暑假里我也会去预备校当老师。”(译注:日本高考落第的考生都回到称为预备校的私立补习班上课,没有国内的复读一说) “真的?” “真的。我自己的生活费自己能赚到。靠打工和稿费每个月都有盈余,完全没问题。” “算了,没问题就好。” 之后,母亲瞪了哥哥一眼。 “我从健一那里还听到别的消息了哦。可别总给我惹那些事情,我还不想当奶奶。” 哥哥一时语塞。然后, “——放心吧,我一直都做好了层层防护……从今往后也会尽力做好万全准备的。” 不知道是不是想开玩笑,哥哥脸上陪着笑,做出了仿佛是闹出丑闻的企业公开道歉时才会说的回答。闻此,母亲不由浑身一颤。 “你这个挨千刀的!到底是跟了谁的样,成天就知道拈花惹草。少给我蹬鼻子上脸!” 听到母亲的怒喝,哥哥轻浮的笑容变成了“糟糕,惹火她了”的苦笑。能让平时总是优哉游哉的哥哥面露苦色的,大约就只有母亲了。 “健一,你也别呆站着,快去把她们俩叫来。”哥哥救命似地向我催促道。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向房内走去。 和泉和由梨子两个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了。由梨子拿着装有文具的挎包,和泉则斜跨着一个茶色的小包。客厅没有开灯,显得有些昏暗,只有桌子上的水壶和杯子,将窗口射进来的红色阳光反射到房间各处。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们大约又聊了些什么吧。但当我打开客厅的门时,两个人只是无言地并排坐着。 “隆哥叫我们出去了。” 听到我的话,两人点点头站了起来,扯了扯衣服下摆,用手梳了梳头发,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样貌。 “你们刚刚聊了什么吗?” 我向两人问道。只见由梨子用硬邦邦的语气回答: “……聊了你在家的时候干的丢人事。” “咦!”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和泉,真的假的?” 听到我这么问,和泉瞬间看了看由梨子,接着对我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真的。” “假的吧。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和泉“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只是说了你教我玩游戏,在家里很照顾我而已。” “什么啊,那有什么丢人的。” 我松了一口气。由梨子则是面不改色,一脸严肃地无视了我的话,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 “隆一哥在等我们吧?快出发吧。” 说完,由梨子径自走出客 厅,来到门口,换上了蓝色的浅口高跟鞋。和泉也蹲坐在旁边,穿上很有夏天韵味的编织凉鞋。 我们三人走出门外,母亲和哥哥在前院仍交谈着。 “哟,你们好,由梨子,里奈。” 哥哥立刻看向我们,似要从与母亲的对话逃开。 和泉低头行礼,由梨子则亲切地叫道:“隆一哥,好久不见。”看到我们出现,母亲也只好停下向后退去。之后双手抱胸,对哥哥说“偶尔也回来露个脸”。 “知道啦。”哥哥点头回答。母亲旋即转向我们。 “由梨子和里奈,你们都小心点这个男人。” “喂,等一下。”听到母亲的话,哥哥立刻焦急地叫道: “难道你以为我会对高中生出手吗?” “你小子的话说不准真能。” “真过分。我还没有缺德到那种地步啦。”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道德。” “我好歹也是上过公共哲学课的!” 看到哥哥和母亲火药味十足的对话,由梨子与和泉有些不明就里。 “老妈,隆哥,你们差不多就……” 看到我插了进来,母亲面露不满,但还是止住了话。之后她进了屋,很快又出来,将车钥匙递给哥哥。 “开车注意安全。” “谢啦。”哥哥接过钥匙。 母亲站在门口,向由梨子和里奈道别。 “那,再见啦,由梨子。里奈,一会儿见。” “再见。今天承蒙招待。”由梨子礼貌地低头致意。 “那我们走了。”和泉也笑着回答,脸上满是期待。 之后,母亲便进屋去了。“呼”地,哥哥松了一口气。 “和母亲久违的谈话,感觉怎么样啊?” “半年不见,还真是话不投机啊。” 哥哥说道,露出吃了一口黄连一般的苦涩表情。有的时候,比起家人,和交情浅的人打交道会更容易一些。或许哥哥的弱点意外地就是自己的家人呢。例如说,他刚才就对母亲束手无策。 “好啦。”说着,他又变回了平时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看向我们。 “你们想吃什么?里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和泉露出笑容,但还是稍显客气地摇了摇头。 “我吃什么都行,不挑食。” “那,由梨子呢?” “……肉。” 从刚刚开始不知为何一直低着头的由梨子,用细碎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什么?” 一旁的我问道。只见由梨子猛地抬起头,突然大叫: “肉!我要吃肉!” 听到突如其来的大叫声,哥哥不由一愣。站在她身旁的我更是吓了一跳。这家伙这么想吃肉吗? “那,去吃烧烤吧?” 听到烤肉,和泉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从来没吃过烧烤呢。” “ok,我记得车站前就有烧烤店,就去那儿吧。” 决定了目的地之后,我们坐进了家里的小型车里。 ☆ ☆ ☆ 哥哥在站前街道的烧烤店停下了车子。时间已过七点,街道笼罩在入夜时分的昏暗下。不过大概是因为正值下班时间,路上车水马龙,道路被各式车灯和红色的尾灯照亮,人行道上也是人来人往。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们也打着车前灯,肩扛着商务公文包的上班族们步履匆匆。 “好了,下车吧。” 笔直地倒退停好车的哥哥拔出车钥匙,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子打开车门,我也从副驾驶席上下来。傍晚湿热难耐,连沥青都似乎在冒着热气。最上面的一层云在日落后又过了一阵才染上火红。街道虽然昏暗,但天空仍带着一丝蓝色,飘在高空的云彩则被涂成了暗红。 我们四人走进店内,店员姐姐带我们来到禁烟的隔间里。我和哥哥并排而坐,由梨子与和泉坐在我们对面。正值晚餐时间,店里热闹非凡,充满了烤肉的滋滋声和肉香。空气有一些呛人,墙上贴着的啤酒海报和菜单都带了些茶色的油污。 桌子中央摆着圆形的钢丝网,下面摆好了炭块。桌子两边是各种酱汁和调味料,还有小碟子和一次性筷子。透过窗玻璃,傍晚的街道一览无余。 和泉轻声“哇”地叹道。第一次来烧烤店的她兴奋得四处张望。穿着围裙的店员姐姐将四个装了水的杯子和湿毛巾摆到我们面前,接着点燃了桌子中央钢丝网下面的炭。炭火的热气缓缓升腾起来,和泉一言不发,只是兴致勃勃地盯着变得红热的石炭。 “我们点什么呢?” 哥哥将菜单放在烤网旁边,问向我们。看着炭块出了神的和泉此时才“啊”地反应过来。“我随你们就好。”然后决定不发表意见。 由梨子也表示只要能吃到肉,什么都行。我们便选了“家庭套餐”和自助饮料服务。家庭套餐包含了四人份的各类肉和蔬菜。 “健一,你去拿饮料。我要可乐。” 点好菜之后,哥哥立刻把我当小弟使唤起来。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我只能点头答应。而且这份工作如果换成由梨子去做,被她恶作剧的可能性很高。 “知道了。由梨子、和泉,你们呢?” “我也要可乐。” “啊,那、我就来一杯茶好了……” 由梨子轻声回答道。从傍晚开始,她就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乖巧。和泉则是一如既往地客套着。 “明白了。” 我从隔间里出来,穿过烟雾弥漫的过道,来到自助饮料的吧台,倒了四杯饮料,摆在托盘里,端回座位。 肉很快就被端上来了,一直安分的由梨子立即开始烤起肉来。烤好的肉蘸上甜味酱汁,与米饭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第一次烤肉的和泉小心翼翼地用烤肉夹将肉摊在网上,当肉上的油滴到炭上溅起一团火的时候,她“呀”地发出尖叫。看着这幅场景,哥哥笑道:“里奈,你太胆小啦。”“因为很吓人啊。”和泉也笑着回答。她似乎很享受第一次烤肉的经历。 不过,和泉这个样子或许会被认为是在“装嫩”呢。我内心苦涩地想着,转眼看了看现实系女生由梨子。然而由梨子却面不变色地专心烤肉。和泉使用着唯一一个烤肉夹,剩下的我们三人用筷子夹起肉,在钢丝网上摊开、翻面。 肉吃掉将近一半的时候,由梨子说着“我还要一碗饭”摁下了呼叫服务键。这家店是可以免费续饭的。 “由梨子,你这么能吃啊。” 哥哥叹道。由梨子有些害羞地用手遮在嘴边: “今天努力学习了很久,所以肚子饿了。” “肉和碳水化合物的组合,吃了很容易变胖哦。” 我嘟囔了一句。由梨子立刻鼓起脸颊: “烦死了!就算现在胖了,等考完试我会在社团里踢球再瘦回来!” “啊,是嘛。” 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拌着嘴,一旁的和泉则是笑盈盈地捧着碗,细细地咀嚼着米饭。 花了大约一小时,堆成小山的肉终于被消灭完了,盘里只剩下肉的油脂和蔬菜的碎屑。 我和哥哥最后叫了一份迷你拌饭,和泉要了小份的冰淇淋点心。而由梨子则是: “我能再点一盘肉吗?” “你还要吃肉啊。”看到由梨子名副其实的肉食系模样,我不由得惊叹。 “我就是喜欢吃嘛。”由梨子说着看向隆哥。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回答:“哦,当然。多吃点多吃点。” “谢谢隆一哥。”由梨子用丝毫不见疲劳的表情摁下了呼叫店员的按钮,然后点了今晚第三碗饭和一人份的里脊肉。 ☆ ☆ ☆ 吃完饭,我们走出烧烤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植物的味道。凉风习习,初夏之夜的空气正适合吃完烤肉而燥热的身体。 由梨子与和泉向哥哥道谢:“多谢款待。” “不客气。比和健一两个人来开心多了。” 哥哥说着用钥匙打开车门。 “由梨子,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啊,嗯。谢谢。那就再好不过了。” “了解。”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坐在副驾驶席上,两个女孩子坐在后排。哥哥启动引擎,打开车前灯,驶上街道。 被车灯照亮的招牌,以及商店、餐饮店中倾泻而出的灯光,将热闹的站前街道映得五彩缤纷。很快,我们拐入街灯稀疏的寂静住宅区,来到由梨子家门前,哥哥把车停了下来。 “到了。” 哥哥扭过头说。由梨子“嗯”地回答一声,将膝盖上的挎包挎到肩上,打开车门。 “那,谢谢隆一君了。” 说完,她下了车。和泉打开车窗。 “森,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下次再见吧。” 听到和泉的话,由梨子露出了少有的温柔可怜的微笑,冲和泉轻轻挥了挥手。 从由梨子家到我们家,开车用不了几分钟。哥哥慢慢地穿过狭窄的巷子,将车停到我家前庭旁边的无棚停车场里。 “那今天就这样解散吧。健一,帮我把钥匙还给老妈。” 哥哥下了车,把带着皮革钥匙扣的车钥匙递给了我。身旁的和泉轻轻低下头。 “隆一哥哥,今天多谢你的款待。我吃得很开心。” “好,下次再一起出去玩吧。复习加油啊。” 哥哥笑着回答,挥手道别。 和泉最后一次低头致意,转身进了屋里。正当我也准备跟着进去的时候。 “健一。”哥哥从后面叫住了我。 “怎么了?” 我转过身去,只见哥哥拿着头盔,骑上了燃油助推车。他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 “以后,多关心一点由梨子。” “啥?” “这是哥哥的忠告。那孩子已经不是当年和你一起踢球的她了。” “这我当然知道。” 我和由梨子从小学就在一起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哥哥多得多。那家伙早在几年前就变了,这点我自然早已发觉。 “那就好,但是你真的懂吗?”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也对。不过有些事情,在近处反而看不清。你还是多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吧。” 哥哥戴上头盔。我正想问哥哥那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启动了燃油助推车。车灯照亮了庭院里的植物,在屋子的白墙上映出复杂的影子。 “那我回去了。有空再来。” 说完,哥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驶入住宅区狭窄的街道。燃油助推车廉价的排气声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 ☆ ☆ 又过了一周,到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回家做好晚饭,与和泉一起吃完,我便开始了明天考试科目的复习。 今天没有下雨,一整天都很闷热。书桌上的电波时钟上显示着室温超过了三十度。我忍无可忍地打开了空调,随着室外机风扇的转动声,一股股凉风吹得空调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花了三个小时,把明天考的三门科目都扫了一遍,指针已转过了零点。休息一会儿再加加油吧。我这么想着,放下笔离开房间。为了不惊醒母亲与和泉,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走进深夜的客厅。厨房亮着灯,白色的灯光冲淡了客厅里的黑暗。餐桌边,和泉穿着轻薄的t恤和质地绵软的短裤,正坐着喝水。 “和泉,你在啊。” 和泉点点头回答:“休息一下。” 我也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从冰箱里取出的矿泉水倒入杯中。 “考试是明天开始吗?” 和泉冲着我的背影问道。“嗯。”我点点头,坐到和泉对面的椅子上,喝下一口水。 “你是今天就开始考了吧。考得怎么样?” 听到我的话,她笑了笑。 “还算可以吧。你呢,有信心吗?” “有一点。之前的学习会,挺有成果的。” “那次真的很开心呢。那之后的烤肉也很好吃。” “是啊。”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回想起学习会时的情景。然而,最先想起来的,却是和泉与长井交换联系方式的那一幕。 “——话说回来,那之后长井有联络你吗?”我问道。 和泉颔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有一次。他发了邮件,说是谢谢那天的帮助。” “是嘛。” 我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伸进短裤的口袋。口袋里智能手机的坚硬触感从指尖传来。 “……和泉,我也,能要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我好像、还没有直接问过。” “嗯,好啊。——我去拿手机来,你等一下。” 毫无一丝犹豫地,和泉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客厅。 楼梯处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着是打开房间的声音。 我起居的房间离她的房间只有寥寥几米,可我却完全不知道和泉在房间里如何度过每天的时光,只有她近在咫尺的气息确确实实地传了过来。 有些事情在近处反而看不清。我想起哥哥的忠告。虽然他是在说由梨子的事情,但一想到和泉,我却深切地感受到了此话的真意。我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要问和泉的联系方式。只是长井知道而我不知道,这个状态让我内心非常烦躁,就不由自主地就行动起来了,并不是说问来联系方式以后打算做什么。 呼,我轻轻吐出一口热气。 不一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和泉顺着楼梯下来了。她打开客厅门,手里攥着套有红色外壳的智能手机。 “久等了。”和泉说着,坐到了刚才的座椅上。 我们交换了包括邮箱地址在内的个人数据。之后我们不知为何,一时陷入了沉默。 和泉搬过来以后的一个月里,我们每天都在这里碰面。现在,和她待在客厅的时候,即使没有对话,我依然能感到一丝安逸。 “啊,对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话题,叫出声音。“怎么了?”和泉疑惑。 “我哥最近上广播节目了。” “是吗?我第一次听说。” “嗯。他说有点不好意思让别人听到。——就是这个。” 我再次拿起智能手机,打开投稿到网站上的视频,然后把手机放在桌面上。那是执笔小说的文艺范儿搞笑艺人担任主持的广播节目,哥哥只是在漫长节目的某一环节里出演。我操作起时间条,拉到对应的位置。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移开手指,哥哥爽朗的声音刚好传了出来。 “大家好,我是文学评论家坂本隆一。” “哇,好厉害。是真的啊。” 和泉笑着发出惊叹。 “坂本先生现在在大学院研究哲学,同时还在各类杂志发表书评和评论……” 主持人语气轻松地介绍起哥哥,并没有提及父亲的事情。 哥哥以最近利用操控说话人的方式展开的文学作品增多的事情为基础,同时插入了角色消费以及时间循环等亚文化要素,轻快地展开自己对现在的文学状况的评价。 “真厉害啊。跟我们在学校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呢。健一听得懂隆一说的事情么。” “勉强听得懂一半吧。我平时有读那个人的书评。” “哦——” 播放了十分钟之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点了一下屏幕,停止了播放。 “要是想了解更多的话,搜索隆哥的名字就好了。”我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我听得很开心。”和泉回答道。 “感觉又有学习的劲头了。那我先回去了。” “嗯。” 和泉啪嗒啪嗒地拖着她的红色拖鞋离开了客厅。剩下一个人的我,举起杯子,慢慢地喝光了杯中的水。 然后我打开手机,默默地看起刚刚传来的和泉的个人资料。我点开其中sns网站的链接,网页上出现了好几张和泉的照片。照片中有我不认识的人,和泉也展露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看到这些,我不禁感觉和泉似乎离我很远。 但我想,这正是我们之间真实的距离吧。十七年来,我们一次都没有见过。以我们淡薄的血缘关系,甚至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遇。只是一个月前,我们的生活突然有了交集。 这一个月,我和她亲近了很多。我从没有如此迅速地与他人变得亲密。然而即使如此,和泉来到我家之前的这十七年间,她在哪里,和谁,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完全不知道。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我和她之间,有着一段短时间内无法填补的遥远距离。 ☆ ☆ ☆ 铃声响起,最后一排的同学在监考老师的指示下回收所有人的考卷。教室里迅速充满了放松与开放感。 三天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我“呼”地吐了口气,轻轻摇晃了一下因为学习和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肩膀。 社团活动也从今天开始继续进行。虽然外面乌云笼罩,但是还没开始下雨。因为昨天也是一日无雨,所以操场的状态应该没问题。 “坂本,走喽。” 将灰色运动包斜挎在肩上的长井来到我的桌前招呼。我点了点头,迅速地收拾起行李。 我们离开考试结束后的校舍,来到外面足球部平素放行李的储物处,在那里换上足球裤和训练服,以及钉鞋。 球场上已经有先到的队员们在踢球了。橘也来了,她正将红色的路锥从仓库里搬出来,但是四处不见由梨子的影子。 “和泉有说过她考试怎样了么?” 换上白色训练服的长井问着,从书包里拿出钉鞋。我看向长井,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大概只是随口提起。 “啊啊,听说考的不错。”我回答道。 “是吗。我还有点担心是不是打扰她学习了呢。” 之前就经历过的,这个好似嫉妒的、又难以言表的感觉再次萦绕在心头。我努力压抑着这份焦躁,回答: “我想应该没有吧。她说她那天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长井 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我转头看向球场。橘似乎搬累了,将路锥暂时放到地上。然而,旁边的一年级学生都专注于传球游戏,谁都没有注意到橘。 “长井,我们去帮橘做准备吧。” 我看着一个人搬着沉甸甸的路锥的橘,如此提议。长井抬起头看了看,“嗯”地点了点头。等他系好鞋带,我们便来到球场,往橘的方向跑去。 “我来帮忙。” 长井伸手接过四个路锥。橘显得非常开心,表情顿时明亮起来:“啊,长井学长,谢谢你。” “一年级的家伙谁都不来帮忙。还是长井学长人好呀。” “不,一开始是坂本说来帮忙的。” “坂本学长?” 橘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我: “学长,你是不是吃了坏东西了?是不是学习太累把脑子弄坏了?” “我助人为乐就这么奇怪吗?” “因为坂本学长总是散发出一种‘谁都别和我说话’的气场嘛。之前去远征的巴士上,大家聊得那么开心,只有学长一个人一直戴着耳机听歌。” “我才没散发那种气场。” 听到我与橘的对话,长井苦笑: “但是,最近坂本感觉的确变亲切了。” “这就算亲切了?”橘夸张地表示着惊讶。 我顾忌到橘的想法,留下一句:“我先走了。我去仓库把剩下的小路锥和路标盘拿出来”。就往足球部放球和小路锥的小屋走去。 我们一如往常地逐个完成训练项目。在球场的一角,由梨子和橘互相传着球。橘踢得歪歪扭扭的,人却精神无比。由梨子则几乎没有说话。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大家都耐不住七月的酷热而满身大汗。就在这时,乌黑的雨云和潮湿的狂风一齐扑面而来。 转眼间,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雨滴硕大,很明显是倾盆大雨的预兆。正练习射门的我们立刻中断社团活动,收拾起道具,手上没拿东西的队员则跑到有顶棚的行李堆放处。 我和附近的几个部员拾起足球抱在怀里,拼命朝仓库跑去。这期间,雨势越来越强,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平时乖巧可爱的橘抱着印有号码的马甲,尖叫着惊恐不已。由梨子抢过她手里的东西:“明香里你先回去吧。” “对不起——”橘回答了一声,往校舍跑去。 我和其他几名男生拾起散落在球场各处的足球并收好,由梨子则将马甲和路标盘之类的收拾整齐。结束后,队员们离开仓库,开心地大叫着冲进看不清前路的雨幕中。雨这么大,呆在仓库里反而更好吧。我这样想着,站在入口处仰望天空。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球场仿佛夜幕降临一般昏暗。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中,时而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天气预报里可没说过会下这么大的雨啊。一定是阵雨吧。下得这么大,很快就会停的。 我这么想着,重又看向地面,这时才注意到由梨子正站在我身旁。她看着天空,头发和衣服都被浇得透湿,白色的上衣紧贴在肩上,隐隐可以看到下面肌肤的颜色。内衣淡淡的蓝色,被胸部的隆起托举着浮现,我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 “雨这么大,暂时待在这里比较好吧。” 我说道。由梨子没有回应,只是把目光转向我。然后她向前一步,握住仓库滑动门的把手。 由梨子用力地拉动有些生锈的滑门,门吱嘎作响,咚地一声狠狠关上了。没有电灯的小屋里霎时间一片漆黑,只有屋顶和墙壁间细小的缝隙透出一丝细小的光亮。我花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由梨子的身影,只见她双手抱胸,正直直地盯着我。 “怎么了?” 看到她不同以往的严肃气氛,我不由问道。 “……健一,你明明对和泉那么温柔,对我却那么苛刻。为什么?” 由梨子仿佛质问一般念出和泉的名字。我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哪里落雷,外面响起地震般巨大的声音。 “啥?我怎么对你苛刻了?” 我为了声音不被雨声盖过去,大声问道。 “你叫我的时候总是‘你小子你小子(译注:原文「お前」,系日语中第二人称代词,语气不甚礼貌)’的,我吃肉的时候,还说什么会长胖,故意气我。”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你干嘛总是向着和泉?” “我没向着她。” 仿佛无视我的辩解一般,由梨子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接着,她把双手放到我的胸口上,突然压了过来,我险些向后倒去。 “喂,别推我。” “吵死了,闭嘴。” 由梨子压得更加用力。正当我想大声喝止她时,她突然踮起脚尖,将脸庞凑到我的面前。 瞬间,我的嘴里,柔软的温度,随着雨与汗水的味道,一齐扩散开来。 沾着水的嘴唇碰触在一起,从微微张开的口中传来由梨子湿润的气息。口腔里,舌头与舌头轻轻相触。由梨子的舌头惊人地柔滑。 无限延长的这一瞬间,只有重重地敲打着仓库屋顶的雨滴声未曾断绝。 我们到底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只有短暂一瞬,还是过了好几秒。 终于,胸口“咚”地被重重一推,失去力量的我向后倒去,狠狠撞在身后的架子上。我一时喘不上气,不由得咳嗽起来。由梨子用愤怒般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 说完,她解开绑成一束的头发,转过身去,用力拉开仓库的门,然后一头冲进了渐渐转小的雨幕中。淋湿的头发沉重地摇动着,在水泥地上甩下雨滴一样的水珠。 ☆ ☆ ☆ 雷雨渐弱,大雨洗刷后的球场泥泞不堪,我们很快便解散了。我脱掉湿透了的球衣,用毛巾擦干身体,换上校服。之后我离开人群,一个人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飘着小雨的球场。 嘴唇和舌尖上残留着由梨子的触感。那柔软的感觉无数次在头脑中回放,鲜活得似乎仍在体验。但与此相对,现实感却极其稀薄。我感到难以呼吸,仿佛空气被抽走一样。眼前的世界和方才的片刻重叠在一起,让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喂,坂本,你身体不舒服吗?”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我却只是“呃”地发出疲累的回应。只见长井和其他几个队员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不,我没事。” 听到我这么说,长井他们虽露出在意的表情,不过还是“是吗”地应了一声后离开了。 等了一会儿,雨停了,天空迅速明亮起来。乌云散去,夏日的火红余晖狰狞地涂遍了空中。球场上散布的积水反射着阳光,空气中划出淡淡的彩虹。 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但我却丝毫不愿动身,只是静静地望着夏日的天空。 将夕阳黄色的光芒折射向四周的闪亮彩虹渐渐淡去,直至完全融入落日的火红中。这时,我才终于站起身来。 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不只是足球队员,田径部、网球部等在操场上活动的社团成员,应该已经全都回去了吧。 我拿起行李,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自行车停车场走去。周围自行车的数量同早上相比少了大半,其中没有由梨子的车。我解开车锁,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踏上归程。 回到家,门口和泉的皮鞋一如既往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见此,我不知为何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脱下鞋子,穿上自己的拖鞋。 打开客厅的门。里面没有开灯,似乎谁也不在。初夏漫长的傍晚已近终幕,家具的轮廊在昏暗中变得模糊,仿佛即将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我感到了人的气息。 门旁的沙发上,和泉静静地坐着。但是,此时的她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傍晚的静谧里,响着她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最近她的房间一直灯火通明直到深夜。她的考试好像也是今天结束,大概是松了口气之后禁不住劳累了吧。 和泉仍然穿着校服。她的裙子微微上翻,露出一丝雪白的大腿。她平时就是如此毫无防范——不过求求你,至少现在不要这样。我在心中如此默念。 我展开沙发边叠好的毛毯,尽量不惊醒她,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我深深地、缓缓地长舒一口气。看到香甜地睡着的和泉,我不禁开始觉得,先前与由梨子在黑暗中发生的那件事仿佛是一场梦。但同时,仍然残留在身上的由梨子微酸的汗味和舌头柔滑的触感,却是那样真实而鲜活。 我走出客厅,轻轻关上门。 进入浴室,让热水从脑袋上冲下。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由梨子浑身湿透的身影,不由感到胸口一阵揪紧,难以呼吸。 我知道她是女生。我是知道的。但我是第一次用身体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一事实。水滴从身上滑落到地面,汇成一股水流,卷入排水口。 我走出浴室,擦干身体,换上居家服。洗过澡,身体变得相当舒缓。我蹑手蹑脚地,注意不惊醒客厅里的和泉,走上了 楼梯。 七月漫长的夕阳尚未完全隐去,深橘色的余辉从窗口倾泻进来,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脊沉浸在深深的阴影里。 初夏的傍晚一片静谧,连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迟缓。我忽然觉得,这轮夕阳永远不会落下。 打开窗户,来到阳台上。雨后的街道反射着阳光,傍晚的各种颜色化成渐变的水彩点缀在空中,空气似铄石流金般闷热。 远处,响起了蝉鸣声。 我忽然察觉到,梅雨过了。 第一卷 后记 这部作品的原型是在去年,即2015年7月写就的。前作写完之后,跟负责的编辑面谈。在提出了好几个方案之后,被选上的,就是现在这部以同居为主题的现代青春小说。 同居是各类小说都用过的元素,已经颇有一些时日了。但因为是经典而且王道,我尽量不落俗套地,用我们平时所用的语言,用心描写我们时下的日常生活。 我特别喜欢阅读小说“描写”的部分。这部分有着能让平时看腻了而丝毫不被注意的现实重变得新鲜的能力。当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内心梦想着当读者从书中回过神来时,眼前看到的景色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因此,才有了这部以我们生活的现代为舞台的作品。 读书有一种独特的快感。虽然故事里总有很多感人场景是可以言明的(比如角色跨越巨大的难关,或是意外发生的事情成为之后的伏线这一点很出色之类的),但是通读文章全篇所得到的感受,除了“这个地方写的很棒”这一句以外,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 我研究并整理了很多最近的的各类故事的套路和结构,作为一种方法,这种整理也非常实用。然而即使如此,细节的描写却可以千变万化。对于营造故事固有的气氛,写出一本有趣的小说来说,这想必是很有必要的吧。 要是读者能寻找到自己感觉有趣的那么一处,我就十分高兴了。 以下谢辞。 担任责任编辑的n先生,这次也承蒙您的关照。同时还有画出了非常现代,极有品味的插画的和遥キナ老师。百忙之中,承蒙您接下这本书的插画,真的十分感谢。还有亲切地帮助我的各位小说家,谢谢你们的感想。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取你们宝贵的意见。 同时,感谢各位读者。谢谢你们阅读本书。只要条件允许,我打算把这本书继续写到当初构想的地方。 那么,这次就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 久远 侑 第二卷 第一章 梅雨过后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sthm 翻译:魔理沙,团子,河童,h君 校对&编辑:魔理沙 社团活动已经进行了三小时,下午的太阳逐渐西沉。傍晚,光照变弱,凉风终于开始吹拂,疲惫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些许活力。然而大概是因暑气而消耗了大量体力,正在进行对抗赛形式练习的队员们的动作已变得相当迟缓。 梅雨季过后,气温连续数日超过了三十度,地面在炙烤下泛白而发脆,操场上干燥的沙尘随风飘起,远方的景色在热空气中显得摇摇欲坠。 长长的哨声响起。坐在长椅上的由梨子嘴里正含着哨子。瞟了一眼教学楼上的时钟,刚好指向六点。 至此,今天的练习项目全部结束。练习后,我们会各自拉伸肌肉,大部分队员们原地坐下,开始绷直双腿。我双手叉腰,静静站立,整理了一下呼吸。汗滴从下颚滑落,落在操场的土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从小腿肚和大腿处传来强烈的疲劳感,仿佛随时都会痉挛。 “喂,快点把那个脱下来啊。” 不意间,由梨子的声音在蝉鸣声中响起。 回过头去,只见她正站在面前,一只手拎着装有球衣的袋子,白色的短袖卷到肩膀处,口哨挂在脖子上,袜子脱到脚踝处,白色球鞋的鞋带也已松开。系在脑后的头发沾上汗水,一缕缕地贴在脖颈上。 “……哦,不好意思。” 我脱下球衣,递给她。拿在手上时,手上传来衣服浸染了汗水的湿润感,心中有些在意,但由梨子只是漠不关心一般抓过去,塞进袋子里。我刚以为她要转身离开,突然听见她叫住了我:“喂。” “……怎么了?” 我问道,由梨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继续说。 “今天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说。先别回去,在停车场等我一会儿。” 我不由得望向由梨子,只见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对话出现了停顿,但她丝毫不显动摇,笔直地迎着我的目光。 “……非要现在吗?” “嗯。——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由梨子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快步走向其他队员。 ☆ ☆ ☆ 被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上方升腾的热空气,让周围的景色微微变形。时过六点,天空仍染赤红,四周的蝉鸣声令人心烦。 梅雨过后直到今天,我和由梨子几乎没有任何对话,也没有一起回家过。今天的回家路上,由梨子却一如既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琐碎而轻快的语气讲述着暑假和考试成绩的事情,仿佛持续了这一个星期的尴尬只是我的错觉。 进入我们居住的住宅街后,由梨子忽然说了句“等一下”,然后在一家小的肉店前停下了自行车。她取出钱包,走进店内,与柜台前似乎是相当熟识的阿姨开始了对话,交谈中脸上仍是以前那般明快的笑容。 终于,她拿着叠好封口的白色纸袋走了出来。 “久等了。” “……嗯。买了什么?” “今天晚饭的食材。刚才妈妈联系,让我顺道买回去。还有这个。” 说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香脆的可乐饼(译注:原文「コロッケ」,一种油炸食物,将肉馅和蔬菜等均匀混合后制成饼状油炸而得。系法语croquette的音译)。可乐饼的下半边用白纸盖着。 “这儿的可好吃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由梨子咬了一口。 “健一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她将被咬下一口的可乐饼递到我面前。 “不,不用了。” “客气啥,快吃一口。”由梨子不依不饶地将可乐饼伸到我的嘴边。 “怎么了?这可好吃了。” 她把可乐饼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在用食物逗猫狗一样。我看向由梨子,只见她的脸上是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我心想,不应该想太多。之前我们也吵过几次架,关系变得冷淡,而每次都是像这样,不知不觉间便和好了。 这样想着,我咬了一口。似乎是因为刚炸好,清脆的口感和滚烫的热度先后袭来,不得不在嘴里翻滚两下。细细咀嚼,从中溢出香甜的肉汁。 “确实挺好吃的。” 咽下可乐饼后,我这样说道。由梨子则是“我说什么来着”一般满意的表情。 “而且这一块才五十日元(译注:约合人民币三元,具体请参考国际汇率)。” “这么便宜。” “可不。” 你一句我一句中,由梨子将剩下的可乐饼全部吃掉,把纸袋放到包里,然后再次骑上单车。 “走吧。” “嗯。” 我点点头,两人再次沿着道路开始骑行。不顾如鲠在喉的焦虑感,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那个。” “你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 只见由梨子一副被人提醒后才想起来一般略显呆滞的表情“哦哦”地应了一声。 “我过几天想到你家住一晚,行吗?” 她轻巧地说道。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而感到安心,以及由梨子的语气实在是太过自然,我也无意识地回答道“行啊”。然而说出口之后过了一阵,我才反应过来,惊讶得失声大叫。 “哈!?你说啥呢!?” 只见由梨子砸了咂舌头。 “我找和泉玩。晚上也是睡在她的房间里,你怕什么。” 她看着我,一脸无语的表情。 “……你和和泉已经约好了吗?” “嗯。之前问她,她说只要健一和阿姨答应就行。” “……是吗。” “然后呢,行不行?我来住,你嫌麻烦吗?” “我又没说嫌麻烦。” “那我再找时间打电话问阿姨。请多关照了。” 终于,我们到了由梨子的家前。她说了句“再见”,之后便下了自行车,推开家门进去,微微带卷的头发随之轻轻晃动。 曾经认为,她就像是姐妹一般,自己对她无所不知。我的亲大哥比我大六岁,结果感觉相同年纪的由梨子与自己的距离更为接近。然而自那天起,我突然变得完全不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事情了。 ☆ ☆ ☆ 家门依然锁着,看来和泉还没有回来。我打开锁进去,然后直接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 把东西放在地板上,一头栽倒在床上。感受着床单传来的凉意,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用上课了,心中便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明天开始就不用早起了。面临尚未染指的暑假,一个月后开始的下学期似乎远在天边,顿时感觉自己似乎被丢进了一个茫然无措的空间内。 我趴在床上,伸出手从床下的包中取出文件袋,拿出里面的成绩通知单,再次凝视起来。评价满分为十分,各科目基本上都是七分或八分。虽然不算差,但我念的高中并不算是很好的重点学校,如果想考上大学,还是要再努力才行。不少人都说高二的夏天至关重要,一想到自己的将来,心情便多少蒙上一层犹豫。 把通知单放进文件袋后,我长吐出一口气。这时,口袋中的手机发出震动。拿出来点亮屏幕,只见是母亲发来了短信(母亲联系我时,用的是短信而非sns)。 短信内容是希望我能代她出席晚七点半的镇内会议。又有麻烦事了……心中本能地这样想到。不过似乎只需要去听一下通知的内容,把分发的物品拿回来就好,便回复说“知道了”。抬头看表,时间已过七点,得抓紧了。我下了床,换上哔叽长裤和t恤后出了门。会议地点是公民馆,骑车只要五分钟就到。 今天天气晴朗,夕阳依旧耀眼,将空中厚重的卷层云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 ☆ ☆ 如母亲所说,会议内容只是坐着听通知就好。镇长模样的人夹带着问候,像念经一样把夏日祭需要准备的内容和物品说了一遍,约一个小时后便解散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时间,但由于几乎没有认识的人,感觉如坐针毡。终于可以回去了,这样想着站起身,朝着公民馆的入口走去。馆内的老年人们谈笑风生,场馆附近是一片保护林,外面凉风习习,夹带着夏日野草的芳香。日已落山,周围完全暗了下来。 骑车回家的路上,看到前方昏暗的道路上,和泉正在步行。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只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修长的双腿有节奏地摆动,在黑夜里附近的路灯照耀下,显得比平时更加白皙。 “和泉。” 我从后方叫住她。她抬起头,“啊”地一声,露出微笑。 “回来啦。” “嗯。你路上去别的地方了吗?” “去买了晚饭的食材。刚才阿姨发短信告诉我的。” 和泉略微提起购物袋。 “——我来拿吧。” 听到我这样说,和泉显得有些顾虑:“咦、可是……”我回答“放在车筐里就行”,她才理解一般说道“啊啊,这样啊”,然后把塑 料袋递给了我,我接过后将其缓缓放入车筐里。 “健一也是出门刚回来吗?” “嗯。老妈拜托我替她出席镇内会议。——看来我们是各自被分派了任务,我去开会,你去买东西。” “不愧是管理层的人呢。”和泉回答着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会上说了些什么?” “就说明了一下这个。要看吗?” 我把发放的物品递给和泉。 “——夏日祭?” 和泉看着宣传单问道。 “嗯。照这上面看,估计我们也要帮忙准备和收拾。”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和泉则是轻声嘟囔“好像挺有意思的”。 “明明是很麻烦才对吧。天那么热。” 听到我这样说,她便流露出女生特有的兴致,“为什么啊—”地咯咯笑起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她刚搬过来那个时候的尴尬已经不见了。虽是亲戚,却如陌生人般间隔的距离,如今已缩短了许多。 拐过一个街角,进入我们家门口的道路,这时路边的一只野猫从路中央横穿而过。“啊,是猫”和泉自言自语一般低喃,目光追随猫的行踪直至它消失不见。近旁尚未更换为led型的老式电灯旁边,聚集了许多飞蛾。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时间,推着的自行车链条咯啦咯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这时,和泉忽然用有些顾虑的口吻说“那个”。 “对了,过几天森说想要来我们家玩……” 听到由梨子的话题,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我努力不流露出内心的动摇,回答。 “……哦,今天我听由梨子说过了。” 我回答。和泉说了一声“是吗”,然后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你和由梨子已经那么要好了啊。” “嗯。互相通了几次电话,也在line(译注:一款移动端即时通讯软件)上聊过。——不好意思呢,我们擅自这样决定下来……” “不,没事,不用在意。反正是由梨子提议的。” 听到我的话后,过了一会儿,和泉才“嗯”地回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现在,因为与由梨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我感觉与和泉说话更为轻松。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我吃了一惊。 ——我才认识她一个月多一点而已。 回到家里,简单做了些晚饭,与和泉一起吃完,然后她去洗澡,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也一直在聊有关由梨子要来的事情。和泉问我,由梨子喜欢吃怎样的食物,在学校是不是有许多朋友,诸如此类的事情。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的思绪却仍旧飘挂在由梨子身上,不由得满脑子都是她。我躺倒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就是这么回事。 当时,由梨子确实是这样说的。 她到底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那样的目光看待我的呢。我们明明不是那样的关系,又是从何时起发生了改变呢。 我并不讨厌由梨子。应该说,我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对她的感情。不过——。 初中的时候,我曾在意过班上的另一个女生(不是由梨子)。如果说那算是爱恋的心情,那么我对由梨子至今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我没有对她想入非非,而且总觉得那样做有些不对劲。 我无法想象与由梨子交往会是什么样子。就算开始了交往,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要和她牵手走在一起吗?还是要一起吃午饭?是类似那样的事情吗? 每当想到这些,心中便被难以名状的羞耻席卷,不由得想在床上打滚。 就在这时,手机短暂振动了一下。我反射般猜想是不是由梨子发来的信息,拿起手机一看,却是和泉的。 sns应用的聊天画面中,显示着“我是里奈”四个字。我抬起头,房间里雪白的墙壁映入眼中。和泉就在前方数米开外,只消迈开脚走上几步就能见到面说上话,我一时困惑于她特地发消息的理由。 “怎么了?” “难得交换了联系方式,却一直没能说上话,所以想试一试。我已经洗好出来了,你也去洗澡吧。今天用了前些日子和阿姨购物的时候在芳香剂商店买的入浴剂” 我回复“知道了”。很快,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看到画面的瞬间,心脏咯噔一声猛地跳动。我大意了。这次是由梨子发来的消息。 “我想在28号去你家,行吗?帮我问一下和泉和阿姨” 我瞄向墙上挂着的日历。从28日到30日的三天内没有社团活动,29日则是镇上的夏日祭。照这样子看,由梨子应该也会和我们一块儿去参加。 我简短地回复“知道了”后,便把手机放在一边。来到浴室,更衣处飘荡着入浴剂柔和的芳香。 我脱掉衣服,用香皂清洗过身体后,浸入浴盆中。热水的温度和柔和的香气轻轻包裹住身体和内心,有一种温柔而治愈的感觉。这是和泉的气味。靠近她的身边时也能闻到这个气味,进入她的房间时,也看到了里面放置的芳香剂,散发出相同的轻柔气味。 仿佛,她的气味,与热水的温度,一同浸入了我的身体里。 ☆ ☆ ☆ 从第二天起,便是暑假了。 上午九点,我来到楼下的客厅。虽是公休日,但和泉早已洗漱打扮完毕,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黑色的短裤,头发绑在侧边。脚边放着她刚来到我家时背着的背包,似乎是准备出门。 “要出门吗?” 我问道。和泉“嗯”地点头。 “准备去图书馆。” “你要去看书吗?” “应该算是去学习吧……。如果不从第一天开始制定计划,整个暑假就荒废了。” 不知为何,和泉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像是找借口一般回答道。听到她的话,我心中暗暗吃了一惊。真不愧是重点高中的学生,自律意识如此之强,我们学校里恐怕没几个能像她这样的。 “真了不起。” 我不由得感叹。和泉则是“哪里哪里”地摇头。 “我学累了也会听听歌什么的,没有你想的那么认真啦。” “可我身边没有你这样的人啊。好厉害。” “哪里厉害啦。我不会掌握窍门,如果不一点一点努力,就会被那些聪明的孩子一下子落到后面去的。” 说着,和泉从椅子上站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啊,对了,你今天的午饭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今天的社团活动是从傍晚开始,中午就在家里随便吃点吧。” “那要不要我买点吃的回来?之前爱子告诉我有一家面包店,里面的面包很好吃的。” “是吗。” “嗯。你想怎么办?” “那能拜托你帮我带一点吗?钱我之后再给你。” “明白”和泉回答后,背上背包,留下一句“我出门了”后便离开了客厅,旋即响起了穿鞋的声音和门打开又关上的响声。 在暑假,每个星期中会有三四天安排了社团练习。今天下午也有练习,然后就要和由梨子碰面了。透明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早晨慵懒的空气在照耀下似乎正逐渐变得温暖。 ☆ ☆ ☆ 那天下午训练之前,我来到操场上一个人练习颠球,忽然由梨子“嗨”地一声,从背后拍了我一下。我的节奏被打断,球滚落到地上。 “吓我一跳。” 我回过头去,只见由梨子得意洋洋地笑着。她的身旁是橘,用一如既往的明快表情向我低头问候。 由梨子拾起落在地上的球,颠了几下之后,将球高高踢起,轻柔地落到我的脚边,自己则是站到我的对面。似乎是想要和我一块练习。于是我接过球,也颠了几下,然后把球传给由梨子。她又颠了五下,然后说着“该明香里了”,将球传给一旁的橘。 “咦、我吗!?” 橘伸出脚试图接球,然而错过了时机,球碰到了脚踝,弹向其它的方向。 “真是的,我现在还做不到啊—”说着,橘跑去追赶足球。看着她的身影,由梨子对我说。 “明香里也在练习踢足球。最近已经能够稳定地颠球超过十次了。” “——是吗。” “像刚才那种接空中球对她来说可能还有些困难,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就可以帮助队员们进行热身了,比如射门练习时候的传球之类的。” “你说橘?真的假的?” “真的。难得加入足球队,多少也想学个一两招对吧?掌握了基本技巧后,还能去踢一踢室内足球(译注:原文「フットサル(futsal)」,是在室内进行的一种五人制足球比赛形式)。所以我在一点一点教她。” “这样啊。” 这时,站在长椅边上的指导老师叫由梨子过去。由梨子“哎”地应了一声,跑向长椅。我盯着她的背影,这时橘正踢踢嗒嗒地带着球回来了。 “刚才是不是在说我的事情?” “嗯,听说你已经会颠球了 ?” “是的,现在最多能颠十八下了。” “已经这么多了啊”我感叹。就算是男生,一个刚开始学的人想要连续颠球超过十下,也需要一定时间的练习。橘则是“哎嘿嘿”地害羞一般笑了,然后瞟了一眼正跑向长椅的由梨子。 “——二位好像已经和好如初了呢。” “咦?” 我不由得看向橘,只见她开心似地微微笑着。 “前一阵森学姐一直没什么精神,坂本学长你也比平常更古怪,所以就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 实际上发生了比吵架什么的还要大得多的事情,不过眼下可不能告诉橘说由梨子亲我了。 “毕竟不管怎么说,森学姐可是最喜欢坂本学长了呢。” 橘说道。闻此,我的心中又是猛地一跳。 “一般来说,女孩子可不会像那样对男生又打又踢的。森学姐只黏着坂本学长您一个人的。——总之,和好如初比什么都好。” 橘似是捉弄一般微微一笑,不等我说些什么,便留下一句“那我先忙了”,然后走向放有道具的地方。 直到训练开始之前,我都在一个人进行热身。耀眼的阳光炙烤着操场,酷暑难耐。明明涂过了防晒霜,但受到阳光直射的皮肤仍然感到阵阵刺痛。 ☆ ☆ ☆ 那天训练结束后,我也是和由梨子一起回家的。和其他队员一块走着的时候,正碰到在教学楼里换好衣服的由梨子和橘一同从门口出来,我们便一起走出了学校。路上,我说要去一趟书店,由梨子也跟了过来。 书店在回家路的边上,里面一并开设着cd和dvd卖场。我来到摆有参考用书的书架前,只听由梨子说“嗬,健一,你要开始学习了?”,语气十分意外。 “嗯。已经高二了,最近开始考虑考试之类的事情了。” “我从初三开始就没买过参考书呢。我要不要也开始学呢。” 我打算在暑假期间完成一本薄的练习册,于是寻找用于巩固基础知识的、难度适中的书本。两人无言地低头找了一会儿书,忽然由梨子嘟囔了一句。 “——健一,最近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儿。” “啥?” 她斜眼看向我,目光凌厉一如既往。听到预料之外的这句,我不由得举起手臂,闻起衣袖的味道。 虽然换衣服的时候喷过除汗剂,但毕竟出了一身汗,所以应该没有好闻的味道。不知是她的嗅觉异于常人,还是故意讽刺我的满身汗味,——还是难道说,她有某种特殊的癖好?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只见由梨子顿时满脸焦急,一拳揍向我的肩膀。 “好疼啊。” 她打得不算疼,但我还是反射般按住了挨打的肩膀,只见由梨子再次狠狠瞪向我,问“你刚才是不是想什么失礼的事情了?” “不、没有……” 我回答,她只是“哼”地一声,露出不爽的表情。 “你现在当然一身汗味了。我说的好闻的味儿不是指现在,是期末考试之前一阵开始,校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想是不是阿姨换了别的洗涤剂之类的。” 由梨子从书架上又取出一本新的英语练习册,开始翻阅起来。 我心里多少有些数。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女性的嗅觉优于男性,但没想到会灵敏到这个地步。 “——和泉偶尔会在洗澡的时候放一些芳香油(aroma oil)还是洗浴剂之类的东西,然后可能是把洗完澡剩下的热水用来洗衣服了。老妈也喜欢这种事情,她们两个人最近好像迷上了,买了好多种洗浴剂。” “——嗬,是吗。” 由梨子一边翻着练习册,一边毫不在意般地回答,然而我仍然从中感到一丝僵硬。 ——明明对和泉那么温柔。 那天明明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现在却还能一脸坦然地提起和泉呢。 “那孩子挺有品位的。” 由梨子盯着练习册的页面,说道。 “……嗯。” “可能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吧。说话的方式也和我们不太一样。” “不过,她也没什么特别的。” “嗯。我也觉得和泉是个好孩子。那种类型的很有可能是腹黑,所以老实说,一开始我还觉得她挺不好对付的。” 由梨子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我无法从中判断出她的意图。她没有在说和泉的坏话,反而是在予以褒扬,但我却总觉得她话中带刺。 “我去买一下这两个。” 我挑选了一本数学练习册和一本英语练习册,都很薄,来到收银台。由梨子“嗯”了一声,也跟在我的后面。我在结算的时候,她在翻阅摆在收银台附近的有关料理的书。我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也会看这类的书。 走出书店,再次骑上自行车,进入行人稀少的住宅区街道。一路上我们没有多少对话。快要到由梨子家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减慢了速度。她说了一句“再见”后,便翻身下了自行车,裙摆随之飞扬飘动。下车之后,她把手举到脸旁,轻轻挥了挥。我点点头,继续朝家骑去。 太阳已经落山,然而空气中仍然残留着难缠的热意。骑了一路车,出的汗把衬衫沾在皮肤上,感觉很不舒服。 ☆ ☆ ☆ 就这样,迎来了七月二十八日。 我看着手机备忘录中的购物清单,将蔬菜和肉放到购物筐里。七月下,室外热得吓人,超市冷藏库中散发出来的冷气令人心旷神怡。结账前照着购物单核对物品,确认没有忘买的东西。洋葱,鸡肉,土豆,肉沫……由于是工作日,顾客不多,店内一派悠闲的氛围。 按照约定,由梨子今天下午两点来到了我家。今天是星期五,母亲出门工作,晚饭好像是由和泉和由梨子一块儿做,我则是被派去买食材。 我拎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在下午太阳最毒的时间段内,骑着车回到了家。天气之热,只是以普通的速度骑回来,竟也累得气喘吁吁。 打开家门,便听到两名女生热闹的谈话声。门口的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和泉和由梨子的凉鞋。 感受着空调舒适的凉意,进入客厅,便听到和泉问候“回来啦”,紧接着由梨子也说“辛苦了”。两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屏幕的画面很暗,背景音乐也十分诡异,似乎是恐怖电影。 “食材买回来了。” 我把两个塑料袋放到餐桌上,和泉拿起遥控器暂停了播放。 “谢谢。天这么热,真是辛苦了。” “……没事,没什么。” 本来和泉是提议三个人一块去的,但是想了想,我们这三个人走在一起会比较尴尬,我便一个人去了。 “那是什么?” 我随口问道。 “去年很热门的恐怖电影。我来之前借到的,还挺不错。健一你也要看吗?” 由梨子看着我说道。她今天穿着青色的短裤和白色的t恤,和泉则是一身白底红格子的无袖连衣裙。她在家里也经常穿着这件。 “不了……” 两人脱掉拖鞋,光着脚并排坐在沙发上。和泉的脚趾甲上不知涂了什么,显出淡淡的樱花色。由梨子的脚趾甲也是光亮透明,虽说她不像是会涂指甲的人。 “我回房间去了。” 听到我的回答,由梨子微微眯起眼睛,说了一句“胆小鬼”,然后便一扭身子,把脚踩在沙发上,抱膝而坐。 “烦不烦。” 我回了一句后,爬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好热。 附有温度计功能的电子表上显示室温为三十三度。热量久积不散的室内宛如一个蒸笼,似乎比室外更容易让人出汗。开启空调前想着先通通风,便打开了窗户。 立刻,蝉鸣声如巨浪般涌进室内。蓬大而雪白的雨云在空中飘荡重叠,强烈的阳光下,电线杆的影子显得格外浓重。就连风也是热的,但吹一吹热风也比闷在屋里强。 我站在窗前,感受着夏日的风。闭上眼睛,汗水从脸上流淌下来,钻入脖子,其中一缕滑落到嘴边,传来一阵又咸又酸的味道。 日光透过眼睑,将紧闭着的视野照得一片暗红。忽然,仿佛听到了从远处传来雷鸣声,但很快明白了那是错觉。在汗水的味道的刺激下,我不由得回想起了与由梨子接吻的那一幕。我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了嘴唇湿润的触感。我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立刻将视野映得一片花白。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关上窗户,开启空调,坐到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隆哥,今天能去你那边待会儿吗?” 我输入短信,发送给哥哥,很快便收到了回复。 “我今天会晚些回来。有急事吗?” 从楼下传来和泉“呀——”的尖叫和由梨子“哇——”的叫声,虽说是悲鸣,听上去却是格外开心。我再次长叹一口气。唯一的后路被切断了。我输入“没事,那就算了 ”后,发送回复。我没有哥哥公寓的备用钥匙,这也没办法。 打算做一做前几天买来的练习册,却因不时传来的由梨子与和泉的声音而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戴上耳机,播放音乐,并调大了音量。 ☆ ☆ ☆ 做了一会儿练习册,想要去拿些喝的,下到一楼,刚巧碰到由梨子打开客厅的门出来。 “哟,下来啦?” “嗯,来拿点水。” “哦”由梨子回答。 “你呢?” “去一趟厕所。——对了,你这儿有没有游戏啊?电影看完了。” “只有足球游戏。” “哦,太好了,那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玩吧。” 我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刚才在楼上的时候,一直十分在意由梨子与和泉二人到底是怎样地说了些什么话,坐立难安。 “那就拜托咯。”说完,由梨子便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我进入客厅,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的和泉回过头来问我“怎么了?” “由梨子说想一起玩足球游戏。” “啊,我也想玩。这么说来,自从上次考试结束后就一直没玩过呢。” “好像是。” 我从电视柜里拿出游戏机,接通电源。加载游戏的时候,由梨子回到了客厅,重又坐在和泉的身旁。我坐到离沙发稍远些的椅子上,把游戏设为对战模式,然后将手柄分别递给和泉和由梨子。 “谢了~” “谢谢~” 二人各自接过了手柄,由梨子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和泉则是满心期待。自从上次哥哥回家的时候第一次玩以来,我与和泉又玩过好几次,现在至少不用低头确认按键的位置就能操纵了。至于由梨子,她小学时便经常和队员们一块玩这个系列的足球游戏,自然不在话下。 进入选择队伍的画面,和泉选了阿根廷队,理由是“白色和淡蓝色的队服很可爱”。不懂战术之类的她向来是选择默认的队形,把厉害的选手全部送到前锋,强行带球突破后,在莫名其妙的时机射门,完全是外行的打法。 由梨子则是选择了德国队。在各国的国家队里,她从小就最喜欢德国队。 ——她是要玩真的。 由梨子选择了队形后,甚至仔细调节了防守线与前锋线之间的距离。她的目光极为认真。 和泉端着手柄,手腕纤细白嫩,与被晒得黝黑的由梨子的手臂摆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头脑中不由得闪现出“白”这个字眼。 比赛开始。由梨子立刻使用前锋间的直传突破了和泉的防守线,轻松破门得分,皮球准确无误地射入球网。和泉一副“哇——森好厉害”的悠闲模样,由梨子则是略一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 客厅中,开始弥漫起不甚安稳的气氛。 ☆ ☆ ☆ “呜……根本比不过啊……” 由梨子果然没有手下留情,短短十分钟的比赛时间里,以七比零的分数大获全胜。由梨子几乎是一路直传,控球率也超过了百分之七十。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和泉略微有些消沉,而由梨子则是“哼哼哼—”地喜不自禁。 “我说你啊,人家还是新手,干嘛那么认真。” 听到我的责怪,由梨子不满地嘟起嘴说着“怎么啦”。虽然和泉应该不会为此计较,但我总觉得搞不好的话气氛会闹僵。 忽然我想到,眼下这个场面与平时是相反的——平常总是由梨子提醒缺乏社交性而不注意场合的我。 “呜……健一,换人。” 说着,和泉把手柄递给了我,于是变成我和由梨子对战。由梨子继续选择德国队,我则是选择了西班牙队,游戏再次开始。 似乎是明白了我的提醒,还是因为赢了一回神清气爽,接下来由梨子与和泉玩的时候,便多少放了点水。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玩着,转眼间便到了傍晚五点。 “啊,已经五点了,差不多该准备晚饭了。”由梨子说。 “也是呢。”和泉乐呵呵地笑着起身,两人一同走向厨房。 和泉穿上挂在餐桌椅子上的樱花色围裙,由梨子则是从放在沙发旁边的手提包里取出黄色的围裙,麻利地系在身上,头发也和社团活动的时候一样绑成一束。短裤上面穿着围裙的由梨子,看上去宛如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由梨子回过头来。我心中一惊,连忙摇头。 “不,没什么。那我不打扰你们,回房间去了。” “嗯,等做好了就叫你下来。” 和泉也用橡皮筋扎好头发,说道。 由梨子与和泉做的菜,是烤肉饼、西红柿卷心菜沙拉和清炖肉汤。这一天,母亲回来得比往常早了许多,刚过七点就到家了。于是,我们四人共进晚餐,我和母亲坐在餐桌的一侧,由梨子与和泉在另一侧。双手合十道一声“我开动了”后,我们便开始吃饭。厚实的肉饼涂满了甜味的酱料,虽然是和泉喜欢的菜,但更像是爱吃肉的由梨子挑选的。 “味道怎么样?” 由梨子问道。 “挺好吃的。”我回答。 “哼哼,怎么样?”闻此,她显得十分得意。 “这是由梨子做的吗?”母亲问道,由梨子开心地笑着回答“是的”。 “肉饼是我做的,剩下的是和泉做的。” “是吗。健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幸福?” 母亲朝我投来恶作剧般的视线。我自然清楚她话中的韵味,但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简单地应付一句“知道”。 我想要吃沙拉,便去找平时一直放在桌上的调味酱。其他三人已经在盘子里放好凯撒调味酱(译注:一种沙拉酱,以发明此沙拉的厨师凯撒·卡狄尼命名)了,应该就放在附近。这时,和泉“啊”地叫了一声,立刻起身打开冰箱。 “给。不好意思,刚才我们用完之后就收起来了。” “谢了,我刚好在找。”我道过谢后接了过来,忽然感到有人在盯着我看。是由梨子。我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立刻转向一边。她旋即换上一副明快的表情,开始与母亲聊天。 只是多了由梨子一人一块吃饭,餐桌上的气氛居然会如此大不相同。无法融入其中的我感到孓然一身,而三名女性则是毫不拘束地谈笑风生。母亲、我还有和泉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比较安静的,而今天则是活力十足。 “我吃好了” 用餐完毕,我双手合十,然后准备清洗自己的餐具后回到房间,这时听到母亲叫我的声音:“健一。” “怎么了?” “明天祭会的准备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别忘了。” “嗯,知道了。” 我回答。一旁的由梨子插入对话。 “健一要去帮忙吗?” “没错,我们家被分配到准备的那组里了,健一去帮忙搭帐篷。由梨子也去参加祭会吗?” “嗯,打算和朋友们一块儿去。对了,健一,明天明香里和长井也会来,到时候一起玩吧。” “长井也来吗?” “嗯。先跟你说一声。” 我回答“知道了”后,便把自己的餐具拿到水池里洗净。洗澡的顺序是和泉和由梨子先洗,和泉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到楼上,又啪嗒啪嗒地跑下来,拿来好几种入浴剂,三人又开始热烈讨论要放哪一种进去。我仿佛被那个氛围排斥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照明,坐到椅子上。感受着房间内的静谧,我长叹了一口气。 ☆ ☆ ☆ 过了晚上十点,从楼下传来了微弱的说话声和电视的声音。我想着她们差不多洗好了吧,于是从衣柜里取出换洗的衣服,下到一楼,听到了由梨子与母亲在交谈。为了确认浴室里确实没有人,我打开客厅的门。 “啊,健一。” 坐在对面的由梨子立刻察觉,将目光转向我。她与母亲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正在聊天,和泉坐在沙发上,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和泉穿着红白色条纹的t恤和蓬松的短裤,由梨子则是一身淡紫色的衬衫和运动服样式的白色尼龙裤。 看到她的模样,我又差点没认出来。由梨子的头发尚未干透,肩上披着一条毛巾,让我不由得感受到了和泉刚来家里的时候,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股艳丽感。 “浴室里没人了吧?”我问道。 “嗯,我们洗好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和泉回答。 “那我进去洗了。” “好~” 听着从身后传来的和泉悠然的声音,我来到更衣间,脱下衣服走进浴室。一阵柔和的香气涌入鼻腔,包围了我的身体。浸入热水中,顿时感觉浑身的疲劳逐渐溶解消散。 浴室内的镜子上仍然蒙着一层水雾,看来直到刚才为止还有人用过。放在镜子前面的洗发露和沐浴露的瓶子上沾着水滴。虽说最近已不会刻意去想,不过这盆水里浸过了和泉、还有由梨子的身体——这么想着,心中就会萌生莫名的悸动。我慌忙打消了那个想 法。 ——时间过得真快啊。 由梨子来我家里玩才过了半天,我却觉得已经与母亲、和泉和我三个人度过的日常离开了很远很远。 泡了一会儿,我从浴盆里出来,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短裤和当作睡衣用的t恤,用吹风机吹干头发,顺便刷好牙后,便走出了更衣室,只见一楼已经陷入了黑暗。看来三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也来到二楼。在楼梯口暖色灯的照耀下,台阶被罩上一层朦胧的橙色。楼梯对面的窗户开着,夜晚的风从中灌进来,虽然温热,但足以冷却刚刚洗好澡、微微出汗的身体,感觉十分舒适。 这时,听到了和泉和由梨子的微弱的说话声。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靠近和泉的房间,模糊的声音渐变清晰。隔着一扇门,传来了两人鲜活的气息,和静悄悄的说话声。两人的声音都很小,我无法听清内容,便不由得进一步走向那扇门。 我注意着不发出脚步声,向门口靠近数步。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明显。 然后, ——我在干些什么啊。 瞬间,感觉自己的行为出奇地可笑,于是转过身去,长呼出一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手机的闹钟设定为早七点,放在枕边后,便立刻关掉了灯。 ☆ ☆ ☆ 锐利而透明的阳光射向地面,洁白而厚重的积雨云低挂在空中。 夏日祭是从下午三点开始,至八点结束,场所是我们居住的住宅街公园以及附近的神社内部。正午过后,我和由梨子来到公园内的会场帮忙搭建帐篷,和泉与母亲则是去神社那边协助运营方的准备工作。 由梨子先回家一趟,换了一双运动鞋后才过来。今天她穿着白色的迷你裙裤和淡蓝色的上衣。 花了约一个小时,和另外几个大叔一同搭好了三个帐篷后,已是大汗淋漓。我从背包中取出毛巾,擦拭脸部和脖颈。 望向四周,看到树荫下有几条长椅,便走向其中一个,坐了下来。今日天气晴好,上午市电视台里一直在播送高温警报。强烈的日光下,蝉鸣声愈发响亮,似洪水般涌来,挤压着双耳;枝叶间的缝隙在地面上形成散布的光斑。 “热死了—” 由梨子一边用手朝脸颊扇风,一边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也是出了一身汗,毛巾挂在脖子上,脸上红扑扑的。为了散热,她把头发在脑后绑成一团。 “不好意思啊,本来不应该让你帮忙干这些的。” “没关系啦。你和阿姨还有和泉都在干活,只有我一个人回家待着也挺没意思的。” 说完,由梨子交叉十指,双臂用力伸向上方,抻了个懒腰。胸前的隆起透过衣服显露出来,我立刻移开了目光。 “昨晚睡得舒服吗?” “嗯。本来以为我们会聊到挺晚,但和泉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跟你说,那孩子睡相挺差的呢,真没想到。” “啥?” “我们俩挨着并排睡的。半夜起来一看,她的衣服卷起来,全都露出来了。真是大饱眼福啊。” 由梨子看着我说道。 ——全都?是指哪儿?大半夜的,灯也关了,漆黑一片,她是怎么看到的? 头脑中不由得浮现出诸多疑问和想象。只见由梨子摇了摇头,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我说,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 ……无言以对。被她说中了。由梨子眯起眼睛。 “骗你的。男人真是笨蛋。”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笨蛋一样。然而陷入了动摇的我,却无法当场予以反驳。 我闭上嘴,望向前方。灌木丛生的公园大约有一个足球场大小,正中央有一座塔楼,四周摆着各式摊位,不少人仍然在摊位上忙碌地准备着。附近的树木、电线杆和立杆之间系着绳结,上面装饰有五颜六色的提灯。 “呐,健一,你……” 由梨子的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和泉“健一—”的叫声。 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和泉穿着水蓝色的无袖连衣裤裙,正向我们走来。她把头发分成两束,分别编成辫子,两只耳朵立刻显露出来,与平素的长直发相比显得清爽许多。 “怎么了?”由梨子向她问道。 “事情已经办完了,就过这边来了。阿姨好像要和朋友们一块儿待着。刚才还见到森的妈妈了呢。” 和泉来到树荫下,从裤兜里拿出手帕,拭去汗滴。 “我妈也来了?” “嗯,她给在神社帮忙的人送来慰问品,健一的妈妈就顺便介绍给我认识了。” “是吗。”由梨子听毕,站起身来。 “那,既然和泉也来了,要不要现在去参拜?估计这会儿没多少人吧。” “嗯,那边空着。”刚才一直在神社帮忙的和泉回答。 我们离开公园,朝神社走去。一路上,两旁摆着刨冰还有黄油土豆等的小吃摊位,相当热闹。 穿过鸟居(译注:位于神社参拜道路入口处的、类似牌坊的建筑,用于宣示神域的边界),爬上石阶,就能看到净手处和祭坛。祭坛周围设有摊位和区镇自治组委会的帐篷。神社内长有许多树木,宛如森林一般阴凉,比公园里还要凉爽。每当风吹过,枝叶相互摩擦碰撞,沙沙作响,声音之大甚至盖过蝉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石阶上留下稀疏的光斑。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向身旁的和泉。 “对了,和泉。” “嗯?”她转过来,歪着头看向我。 “今天星野会不会也来啊。她应该也知道夏日祭的事情。” “哦,也是呢” 和泉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发送消息。很快,她开心地叫了起来。 “她也来!她问我要不要一起逛。” “星野是谁?” 走在前面的由梨子回过头来问道。 “是和泉在学校的朋友。好像也住在这附近。” “是吗。那我们要分开行动吗?” “嗯—……应该会吧……”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们的。有事情随时联系。” 由梨子露出明快的笑容说道。 来到石阶的尽头,祭坛周围的摊位上烧烤食物的香味立刻飘了过来。从自治委员会的帐篷里也传来大人们高声的议论。祭坛前排着的队很短,我们站入队列,参拜完毕时,恰巧听到了公园内响起的隆隆太鼓声。 ☆ ☆ ☆ 公园正中央的塔楼上,几群人正在演奏太鼓和其它传统乐器。日照仍当头,热度丝毫未减,然而游客却不顾酷暑,越来越多。 我们回到公园,在摊位之间闲逛。这时,由梨子放慢了脚步,从衣兜里取出手机。 “哦,明香里和长井到了,我去接他们一下。你们在塔楼旁边先等会儿吧,马上就回来。” “知道了”我回答。由梨子说了句“待会儿见”,便消失在人群中。我回头问向和泉。 “——你也听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爱子差不多也该来了,我跟大家打个招呼就去找她。” 和泉微微一笑,回答道。 “那就一块儿等吧。” 我刚迈出脚步,突然被一旁卖炒面的摊位上的人叫住。 “喂,那边的小哥,要不要来一份炒面?” 听到那十分轻浮的语气,我转过头去,只见是一个茶发的年轻男子,穿着白色球衣,头上绑着一条手绢。我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氓,刚要无视,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的哥哥。 “咦,隆一哥?”几乎是同时,和泉也认了出来。 “好久不见了,里奈——哦,才两个星期而已啊。好可爱的辫子,和你挺搭的。” 面对张口就是搭讪的老哥,和泉既困惑又开心地露出笑容。 “啊哈哈……谢谢您。” “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看着已然成为摊主的哥哥问道。 “这还看不出来吗,炒面呢。初中的朋友摆的摊,看着挺有意思的,就过来帮忙了。” 哥哥转头冲旁边一头金发、皮肤晒得黝黑的壮硕男子亲切地说“对吧”。 “那是你弟弟?”那个人瞟了我一眼,问道。他的眉毛细得像是用圆珠笔画的一样,目光锐利无比。如果在街上碰到了,绝对不会想和他四目相对。 “没错,我弟弟。旁边那个是我妹妹。”哥哥看向我们,回答。 ““咦?””我和和泉不由得一愣。 “就先当是这么回事吧。反正我是把和泉当成妹妹来看的。”哥哥探出身冲我们悄声说道。 “哦、好的……谢谢……”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和泉暧昧地笑着。哥哥的那位朋友则是并不关心(以及绝不相信)似地应了一句“是吗”,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便开始埋头干活了。 “那我们走了,由梨子还等着呢。” 我说道。哥哥显得有些惊讶。 “哎,你们是三个人吗?” “不,还有别的朋友。” “哦,这样 啊。我看只有你们俩,还以为是那啥,吓了一跳。” “森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里了。”和泉接过话头。“真的?”哥哥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昨天健一给我发短信是因为这个啊。” 说着,哥哥看向我,嘴角扬起一丝贼笑。 “你小子,是想逃啊。” 我能感受到一旁的和泉歪头不解的模样。我保持沉默,低头看着在浓烈的阳光炙烤下龟裂的地面,以及和泉脚下的编织凉鞋与她那樱花色的脚趾甲。 “算了,无所谓。——我们的摊子一直开到晚上,饿了的话就过来吧,我请你们吃炒面。” “真的吗?”和泉显得很开心。 “当然。你们不是和朋友约好了吗?快点去吧,别迟到了。” “好的,我们过一会儿再来。”和泉兴致高涨地回答。 我们来到塔楼下,几分钟后,由梨子便带着长井和橘过来了。长井穿着茶色卡其裤和白色衬衫,打扮简洁明快;橘则是一身浴衣装扮,紫色的衣服上点缀有白色和粉色的牵牛花图案。她的脸颊和嘴唇微微发红,似乎是化了妆,看上去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哟”长井招呼道,我举起一只手回应。长井向一旁的和泉问候。 “好久不见了,和泉。” 和泉露出平素那副亲切和蔼的笑容,低头问候:“久疏问候了。上次感谢您的厚意。”接着,由梨子将橘介绍给她。 “和泉,这是我的后辈,橘明香里。” “您好。坂本学长劳烦您关照了。” 橘向和泉问候,宛如一只装乖的猫。 “哪里,受关照的是我才对。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你的浴衣花纹真可爱呢。” “哎嘿嘿,谢谢您的夸奖。” 看着橘与和泉交谈的场面,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三个女生开始聊起来,我和长井站在一旁。“今天是我们五个人一块儿逛吗?”他问向我。 “不”我摇了摇头。 “和泉已经和朋友约好了,打个招呼就走。” “是的,我差不多该过去了。”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和泉接过了我的话头。 “是吗,真遗憾。” “实在抱歉,以后有机会再见吧。”和泉微微笑着回答。由梨子跨一步上前。 “和泉,谢谢你昨天以来的照顾。晚上回去之前还有时间吗?” “应该有,到时候再联系吧。” 说完,和泉便去和星野见面了。看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橘转过身冲我和由梨子说道。 “前辈,她好漂亮啊。黑长发和连衣裙裤超搭的,跟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头怦怦直跳。” “我知道啦,你有完没完。” 由梨子一脸不爽的样子,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我说,为什么前辈没穿浴衣啊?我们四个人里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浴衣,有点太显眼了。” “穿浴衣多热啊,还麻烦。” “这时候就应该努力克服才行啊。”橘不甘示弱一般说道。虽然很好奇穿个浴衣为什么会需要努力,不过浴衣的袖子很长,看上去确实有些热。由梨子则是“啊—好好好”地敷衍。 “——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我问道。 “嗯—,溜达一圈,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然后买点吃的。” 由梨子回答。我们便开始在会场内游逛。和刚才相比,人又多了不少。再加上五颜六色的提灯,还有太鼓的隆隆声响,平日门可罗雀的公园,已化为祭典欢乐的海洋。由梨子和橘走在前面,我和长井则聊着天,跟在后面。 之前他曾说过,如果上学期期末考试没能排进年级前十,就要去参加暑期补课班。虽然他考进了前十,但据说暑假的前半段还是去参加了短期补习。 来到公园入口处,由梨子和橘进入卖首饰的店铺里,我和长井在外面等。这时,长井说起了和泉。 “和泉她的打扮很可爱呢。虽说好久不见了。”他说。 “……嗯。”我含糊地回答。 “如果被队里其他人知道你和她住在一块儿,你可就小命不保了。” 长井半开玩笑地说。我短促地一笑。 “——你最近还在跟和泉联系吗?” 我稍微压低声音,问道。 “嗯—,我是想跟她再亲近一些,给她发过几次消息,但她就回了我一次。”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嘟囔一声“对了”。 “说到联系,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心中一惊,以为他要说和泉的事情,但我猜错了。 “我最近一直在和橘用line(译注:一款移动即时通讯应用,多用于日韩)聊天,暑假以来就没停过。” “——好长。” 我略有些夸张地回应,同时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刚刚涌出的嫉妒立刻消散不见。看着在店铺里和由梨子一块儿挑选首饰的、穿着浴衣的橘的身影,我随口说“你们俩处上得了”,只见长井苦笑着回答“你说得倒轻巧”。 “社团活动都在一块儿,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办了。如果随随便便地交往然后又分手了的话,就不好在球队里待着了。” 我沉默了片刻。对于这件事,我应该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顿时因自己一时的失言而感到后悔。“抱歉。”我老实地反省。果然,不熟悉的话题不能随便接话。 “没事。也不知道橘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才也有些得意了,抱歉。如果她没有我想的那个意思,我可真就太自恋了。”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自嘲。 “不,没那回事。” 我回答。这时,两人从店铺里出来了,我们便自然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 ☆ ☆ 走出公园,逛了逛路边的摊位后,我们便来到了旁边的神社。时近傍晚,夏日的青空逐渐染上夜晚浓重的紫色,店铺里暖色的电灯已经点亮。站在神社的境内向下望去,远方城镇的街道已淹没在灿烂的金色海洋中。 在神社里逛了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一座空的长椅。橘和长井坐着占领阵地,我和由梨子走向哥哥在帮忙的摊位,准备蹭一顿炒面。这时,从人群中传来“啊,是健一哥哥和由梨子姐姐”的叫声。回过头一看,是一个黑色蓬头、戴着黄色蝴蝶结发饰的小女孩。她是由梨子的侄女,美雪。 “哎呀,小雪也来啦。好久不见。”由梨子招呼道。 美雪看来是很自来熟的孩子,和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也亲昵地向我招呼“好久不见”。然后,她以毫无捉弄的纯粹语气,问道:“健一哥哥和由梨子姐姐在约会吗?”我忍住咳嗽,回答“不是”。 “咦,不是吗?好过分。”只见由梨子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同时用手捂住嘴,摆出十分悲伤的表情。搞什么啊,装得那么假。正当我如此想的时候, “健一哥哥好过分。” 美雪也跟着学。 “就是。小雪以后可不能被这么过分的男生骗了哦。” “嗯,我会注意。” 美雪认真地点头。 “………………” 我说不出话来。真不愧是亲戚,心心相印。即兴演了一场戏后,美雪告诉我们说,她正在等球队的其他队员来。 “哥哥姐姐不要吵架哦。”她开心地说完,便再次走进人群中。身旁的由梨子也举起手说“再见”,脸上则不知为何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把从哥哥那儿蹭来的炒面递给长井和橘后,我和由梨子在近旁又找了一个空的长椅坐下,让长井和橘两人独处。 “隆一哥做的炒面挺好吃的。” 吃着哥哥的炒面,由梨子嘟囔。 “嗯。” “真是什么都能干啊。” “球踢得不怎么样,还净拈花惹草的。” “嗬,弟弟不服气了?” “烦不烦。”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得意般“哼哼”地笑着,然后扭动身子,调整坐姿。 “不过,考虑到和泉,隆一哥搬出去住也算是好事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老妈也说,如果隆哥在家里的话,是绝不会同意和泉来住的。” “哼—,你在就没关系啊。阿姨还真信任你呢。” “哪里,在和泉来住之前可没少叮嘱我,叫我不要跟她走得太近。所以老妈应该也担心过我的事情。和泉住的那个房间本来是没有配锁的,但来了之后就去家具城买了个新的装上了。” “……不过你们俩的关系不是已经够近了吗。简直就像是自家人一样。” “本来就是自家人啊。虽然有些远,但也是亲戚。” 听我这样说,由梨子将手中的炒面放到腿上,转过头看着我,说道。 “那,你不会喜欢上她吧?” 猝不及防的问句,险些让我噎住。直觉告诉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绝不能犹豫。我拼命咽下卡在喉咙中的炒面,尽力不让声音发出颤抖 ,回答。 “——和泉是我亲戚,我和她不会成为那种关系的。” 我断言。由梨子移开视线,轻吐一口气。然后, “谁知道呢。” 她自言自语般轻声嘟囔。 这时,坐在旁边长椅上的橘和长井站起身来,朝着店铺走去。 抬头望去,暮色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浓重了。被暗红和紫色涂抹的天空已渐沉入墨蓝,夏日的空气悄悄溶于黑暗中。喧闹的蝉鸣声也变得遥远而空洞,阳光隐去,气温也下降了不少。 我们无言地望着混在人群中的长井和橘的身影。只见橘轻轻握住了长井的手。我暗吃一惊,这时一旁的由梨子开口说道。 “是我告诉她的。对方的态度暧昧不明的时候,就要先下手为强,至少也要握个手。” 然后,她朝我靠了过来,我们的腰部紧贴在一起。 “呐,健一,之前的那个事,你没忘吧。” 我倒吸一口气,扭头朝她看去。由梨子的脸庞近在咫尺,昏暗中,我看不清其中蕴含的感情。 “我说,最近我变回普通的态度,结果你好像想当那件事没发生过一样。” “不,我没有……” “我那个时候确实有点冲动,想得太多,结果脑子一热——。不过,我是认真的。” 由梨子盯着我的双眼说道。 “我知道健一对和泉有意思。确实,和泉挺懂事的,长相和打扮还有说话的方式,都挺讨男生喜欢的。” 她轻吐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吹到我的下颚和脖颈。 “我等你的回复。我们之间不能总是像小学时候的那个样子了。我们已经十七岁了,我想把这方面的事情算清。” 她那黝黑的双瞳,映照出我和附近店铺以及灯笼的光芒。她紧紧盯着我,似是要把我的内心看透。太鼓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我知道。” 我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由梨子便轻轻与我拉开距离,重新回到平素直爽的语气,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 “口渴了,我去买点喝的。” 她站起身,独自离去。近处的灯笼发出朦胧的光,寒蝉啁啾作响,与太鼓的敲击声遥相呼应。 ☆ ☆ ☆ 过了一会儿,橘和长井回来了,两人没有牵着手,气氛也一如既往。我们再次回到公园里,在摊位上买零食吃,或是爬上塔楼观赏节目。我和由梨子都表现得一如既往,没有提及他们两人牵手一事。 过了晚上七点,天已彻底变黑,我们决定回家。与长井和橘在公园门口分别后,由梨子想要再见和泉一面,于是给她发了消息。很快,和泉只身来到我们身处的地方,不见星野。 “星野呢?”我问道。和泉回答“她刚刚回去了”。“是吗。”我应了一声,然后走上回家的路。转眼间,便来到了岔路口,该与由梨子道别了。由梨子转向我们。 “再见,和泉,健一。这一天过得很愉快。”说着,她轻轻挥了挥手。 “我也很开心。谢谢你。” 和泉双手交叉在前,微一鞠躬。 “那我走了。健一,刚才说的事情,可别忘了。” 由梨子微微一笑,对我说。和泉不解地歪着头,但似乎是判断与自己没有关系,便没有多问。 “嗯。”我点点头。由梨子留下一句“再见了”后,便一个人回家了。夏日祭的灯笼发出红色和橙色的光,朦胧地照亮着街道,周围仍然充斥着活动的喧嚣声。 “我们也回去吧。”和泉说道。于是我们也继续走回家。路上,和泉讲起了把星野同学介绍给了我哥哥,还有店铺的大叔多送了一根巧克力香蕉,这类的事情。离家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祭典的氛围也越来越淡。快走到家门口,和泉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感觉有点困了。” “毕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外面呢。——我也有点累了。” “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呢。” 说着,和泉露出柔和的笑容。暗灰色的云带在低空缓缓飘过,夜空中闪耀着点点星光,宛如在幕布上滴了几滴油漆一般。 第二卷 第二章 夏末 和泉的母亲要回国了。夏日祭结束后过了几天,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听说她的母亲得到了为期一周的休假,会待在东京。届时正值盂兰盆节,母女准备趁假期外出旅行。不过在出门之前会来我家拜访,并留宿一晚。 那之前的一周,时间过得平稳而迅速。我去参加社团活动,和泉上午去图书馆学习,中午在客厅吃过午饭之后,下午待在房间里(说是在制作手工饰品),四点左后去散步,严格遵守着作息表。 依照预定,八月八日晚,和泉的母亲来到了我家。我在自己的房间学习,听见前去迎接的母亲及和泉回来,感觉门口稍有些吵闹。 我想着应该去问候一声,于是等到楼下音量渐小,便下到一楼,只见一位纤瘦的女人和母亲还有和泉一同坐在客厅里。 三人正在喝茶,桌上摆着茶具和装有点心的托盘。我刚一进入客厅,立刻就遇上和泉母亲的视线。她“哎呀”地轻声叫道,似是在打招呼。我略一鞠躬。 母亲也注意到了我,向和泉的母亲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健一。” “您好,我是坂本健一。” 我说完,她便“哎呀哎呀”地连声感叹,同时细细打量我。 “你就是那个健一呀。初次见面,我是和泉朋子。” 她的语速有些快。我再次行了个礼。 朋子阿姨的容貌与和泉相似,但气质却相差甚远。她的头发是亮茶色,发梢微卷,穿着白色七分裤和淡黄色无袖衬衫,打扮简单利落,便于活动,给人一种青春有活力的印象。 “抱歉,这次的事没打什么商量。里奈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姨露出爽朗的笑容问道。 “不,完全没有。” 我摇摇头。 “这孩子可乖了呢,我都想把她留下了。”母亲在一旁插嘴。 “真的?这孩子就是假老实。看来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呢,是吧,里奈?” “哪有啊,才没那种事呢~”听到自己的母亲这样说,和泉略显尴尬地回答。 “里奈其实非常任性的。一有她想看的电影或者想要的衣服,我就会被她拖着去逛街。” “哇,这么好!” 母亲感叹。她相当中意和泉,似乎真的对此很羡慕。 话说回来,听到阿姨说和泉任性,我感到有些意外。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任性的样子。或许,在我家里的她,和真正的她还是有些不一样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一丝寂寞,同时又有一种让和泉费心了的歉疚。 我看着向阿姨抗议的和泉的侧脸,想象着她任性的模样。这时,她忽然朝我看来。我们四目相对,她显得有些不满。 “妈妈说话总是太夸张,不要当真呐。” “啊呀,你真敢说。”阿姨回敬道。和泉佯装生气,继续说: “母亲说话太夸大其词,这是事实啦。” 不管和泉是假老实还是真老实,但看得出来她和阿姨关系很好。三人围着餐桌坐着,我感觉不便插入,继续留在这里也有些尴尬,便想要回房间。 “那个,我先回房间了。就是想来打个招呼。” 我转身刚要离开,母亲叫住了我。 “啊,等等,马上就要准备晚饭了,你也来帮忙吧。” “刚刚回来的时候买了菜。” 说着,和泉扫了一眼冰箱。 ☆ ☆ ☆ 我从冰箱里拿出披萨、炸鸡块和薯条等,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端到桌上。冰箱里还有几罐啤酒。母亲在家几乎不喝酒,但朋子阿姨似乎相当好喝。 “嗯——日本的啤酒真好喝!” 阿姨一上桌便喝光了一罐啤酒,然后立刻打开第二罐。 “这下终于有回家的感觉了。比起那边来,还是这边的饭菜更合胃口呢。” “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听说那边的治安不大好。”母亲端起玻璃杯,也呷了一口啤酒。 “我住的地方还算是比较安全的,放心吧。警备系统也设置好了,只是晚上就得小心不出去走了。” “你可千万要小心,你还有里奈在呢。” “我知道的。公司和里奈,二选一的话,我肯定会选择里奈。”阿姨说着,突然喊了一句“我的宝贝闺女哟”,抱住身旁的和泉。朋子阿姨的脸微微发红,或许是已经醉了。“呀—妈妈你做什么呀很危险的!”想要去夹炸鸡块的和泉一下子失去平衡,发出惊叫声。 与和泉嬉闹过后,阿姨与母亲亲切地交谈了一阵,然后转向我问道。 “健一在踢足球吧?” “是的。”我点头。 “受了父亲的影响吗?” “应该是这样的。幼儿园的时候,父亲就送我去学足球,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踢足球了。” “这样啊—”坐在我身边的和泉说。 “原来如此。”阿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转向母亲说:“健一果然和纯一有点像呐。” “是吗?我一直觉得我家两个孩子都不像爸爸呢。” “总觉得他们的气质很像。” 纯一是我父亲的名字。“您认识我爸爸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阿姨,只见她点了点头。 “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你爸爸那个时候就在踢足球,我和你妈妈经常一起去看比赛呢。” “是吗。”我回答。和泉接过话头,“母亲也年轻过呢。” “是啊—”阿姨也笑起来,接着表情转为沉稳。“我也一直想去祭拜一下纯一,但一直没抽出时间,真抱歉。”她对母亲说。 “没事,过了这礼拜,就又是好几个月见不着你了。你就和里奈一块儿吧着。” “明天给你香火钱,权当我和里奈的份。去祭拜纯一的时候,帮我们给他带个好吧。” “嗯,谢谢。”母亲回答。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母亲和和泉阿姨进入母亲的房间,剩下我和和泉两人留在客厅里。 “你妈妈真开朗呢。”我说。 “嗯,非常开朗。她说要是有什么好玩的事,可以三天不睡觉。” “开玩笑的吧?”我惊道,和泉便笑着说,“得别人催她睡才行。” 从房门另一边隐隐传来母亲和和泉母亲谈话的声音。 “阿姨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呢。虽然也听说过跟你的性格完全相反,但一直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和泉忍俊不禁。 “说不定妈妈是我的反面教材呢。” “怎么说?” “大概在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开始觉得自己不可以变成妈妈那个样子。她喝了酒之后,有时会露着肚子睡觉。而且叠衣服的样子也很难看,衣服被弄得皱巴巴的。我比较在意这些细节。” “哦……” 的确,和泉或许是那样的人。 “不过妈妈和我不一样,做什么都能很快抓住要领,干净利落。”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觉得阿姨很可靠。” “是吗?”和泉笑着说。我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正播出问答节目,恰巧提到一个历史问题:“给埃及文明带来繁荣的尼罗河,在经济上起到了什么作用?”和泉“嗯—”地沉吟,陷入沉思。 “明天你们要去箱根吧?”我又喝了一口茶水,问沉思中的和泉。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回答: “嗯。暂时要和你们分开一段时间了。” “路上小心。” “谢谢,你也一样。” 明早母亲把二人送到车站。和泉和阿姨在箱根的温泉旅馆住两晚之后,暂时回到她位于东京的家里。 我第二天上午有社团活动,没法去送她们。告诉了和泉后,她回答“没关系”。 “反正过了一个礼拜,我又要回来的。” “也是。” 和泉“嗯”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念道“啊—是这个啊”。电视上出现了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水上通路”。 房门另一边,母亲和阿姨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从椅子上起身。 “我回房间了。” “啊,那我也回去。” 我们关掉电视和客厅的灯,回到各自的房间。 次日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回到家里,只觉一片寂静。待在房间里,能够感觉到和泉的气息已经消失了。直到两个月前,自己的生活还和眼下这个样子没有区别,然而现在,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却填满了内心每一个角落。 ——糟了。我这样想到。 和泉并不会一直住在我家里。现在就觉得如此寂寞了,等明年和泉真的离开这里后,自己又会感觉如何呢。 她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太大的分量。之前我从未想到,她不在的时候,自己会觉得寂寞。 不过这次时间正好。后天我要去祖父母家祭拜父亲。离开家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不会觉得寂寞。忙起来了的话,就会忘记这个感觉——我这样想着。 ☆ ☆ ☆ 祖父母家位于四国地区某个山脚下的城镇里,距离飞机场很近。虽然离家 很远,但坐飞机的话就不觉得那么远了。从机场乘公交到市区,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祖父母家的平房。 按下门铃,先到的哥哥打开拉门走了出来。 哥哥穿着棕色短裤和紧身t恤, “哟”地一声轻快招呼道。他似乎是参加完在九州大学举办的学会会议,然后直接来到了祖父母家。 祖父母的家比我家要大,但十分老旧,房子的外廊和台阶踏上去嘎吱作响。 “打扰了—”母亲说着,走进铺有榻榻米的起居室,只见祖母和祖母正坐在懒人椅上。房间里的家具都很老旧,只有正播放着夏季甲子园棒球赛的液晶电视和周围格格不入,透出一股现代气息。电视里传出铜管乐队的奏乐声和男性解说员的声音。 祖父招呼了一声“哦,可算来了”,并示意我和母亲坐到桌旁。母亲说了句“打扰了”,我也向他们问候“好久不见了”。 自小时起,我和祖父母的来往只是一两年见一次面的程度,并不算很亲近,说话时也总会客气一些。祖父母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母亲还有哥哥谈话,我只是被问到的时候回答一两句。 住在附近的叔叔阿姨似乎会稍晚些来。谈话到此暂且告一段落,我和哥哥来到二楼空着的房间。小时候,每当在这里留宿,就一定会和哥哥二人住在父亲以前住过的这个房间里。母亲住在隔壁的房间,行李也放在那里。 父亲的房间有些热。虽装有空调,但似乎很久以前就坏了,没法用。 我躺在榻榻米上,一股尘土的气味钻进鼻孔。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没人住了吧。房间的角落堆着絮状的灰尘。保持安静的话,能隐约听到楼下高中棒球赛的转播声。 父亲的房间里只有木制的书桌和书架,摆设简朴。不算很大的书架上,摆满了文学全集、文库本和以前的漫画单行本。哥哥坐到窗边的书桌前,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摆弄起来。 “你在写东西吗?” 我问道,哥哥头也不抬地回答。 “学会会议的报告书。要写两份,一份给导师,另一份给学校。还有,下周的组会上要讲一下这次发表的内容,还要做报告的幻灯片。” “挺忙啊。” “还好,不算忙。要写的东西没那么多。” 哥哥敲击键盘时发出的轻微“哒哒”声,犯困的我听着很舒服。 “答辩怎么样?” “还不错。有不少学生因为答不上问题吓得脸色发青,但到我的时候老师没提太难的问题,比我想得要轻松。” “是吗。真不亏是隆哥。” “嗯。而且这次也见到了另外一个大学的老师,我一直想和那位老师谈谈呢。挺开心的。” 长途旅行的疲劳催生倦意,而且觉得不好打扰哥哥,我便没有多问。很快,哥哥敲键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条街道附近,有在首都圈常见的便利店和录像带租赁店,感觉和我家那边差不多,只是这里的蝉鸣声更吵。 因困倦而朦胧的意识中,只有沙哑的蝉鸣声在耳边挥之不去。 ☆ ☆ ☆ “健一,起来。饭做好了,去和叔叔他们打招呼吧。” 听到哥哥的声音,我醒了过来。看来我不小心睡着了。意识清醒后,尖锐的蝉鸣声立刻扑入耳中。刚醒来脑袋有些迷糊,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哥哥的话,然后“嗯”地应了一声,坐起身。睡在没有空调的闷热房间里,身上汗津津的。 橘色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射入室内,细小的尘埃颗粒泛着金色,在房间里飞舞。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我站起来,揪起衣领抖了抖,让空气接触到皮肤。枕在头下的胳膊被压出了红色的榻榻米印子。 台阶一踏上去就微微颤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些担心会不会坏掉。我们下了楼梯来到客厅,只见祖父母、母亲还有叔叔阿姨都在矮桌旁坐好了。 叔叔是在机械制造厂工作的工薪族,阿姨做的是社会福利相关的工作。我和哥哥的表弟表妹们正捧着掌机,坐在离大人们稍远的位置。他们还是小学生,看了一眼进到客厅的我,说了声“你好”,我也回答“你好”。于是他们继续端起掌机,开始安静地玩。 “我把他叫起来了。” 哥哥扫了我一眼,随意说了一句,便盘腿坐下了。我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累了吗?”祖父问我。 “不,没事。”我回答。接着叔叔阿姨也和我打了招呼。桌子上摆着几个盛着饭菜的盘子。 “隆一,来一杯吗?”叔叔冲哥哥扬起啤酒罐。 “谢了,叔叔。”哥哥咧嘴一笑,将杯子递过去,然后一口气喝干了倒入的啤酒。坐在对面的母亲和阿姨则在讨论刚才打过招呼的表弟表妹的学习问题,说着补习班最好初一就去之类的事情。祖父母正认真地看着电视,播出的内容从甲子园比赛切换到了专业棒球赛的实况转播。 我坐在那里,喝了一口水。杯中的水面上浮着几块冰。 ☆ ☆ ☆ “隆一和大哥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吗?” 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的叔叔问哥哥。 哥哥回答:“大体上是一样的,但稍微有点区别。老爸研究的内容接近政治哲学,我是和文学关系更近一些。我最近在重读罗兰·巴尔特(校注:rnd barthes(1915-1980),法国作家、思想家。著有《恋人絮语》《符号学基础》《批评与真理》等)还有其他人的书。” “啊,那个人我知道,我上学的时候也买过一本他的书。虽然最后没读完。我也有一个喜欢那些东西的朋友,他还让我好好看看呢。” “是吗。” “嗯。不过我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我跟大哥不一样,很少读书。隆一也要读到博士吗?” “我现在有这个打算,但就业这条路也还没放弃。我还在考虑。” 这时,坐在旁边听着对话的祖父开口了。“总之趁着年轻,把想做的都做了吧,年轻就还有机会补救。”医生似乎是说过他不能多喝酒,祖母委婉地规劝,但他还是喝起了日本酒,并不时插上一两句。 “不过,看到隆一和自己走上了同一条路,大哥应该也会高兴吧。”叔叔说道。 “谁知道呢……我觉得老爸大概会全力阻止我,老妈也并不是很支持我。” 哥哥说完,母亲开口了。或许是因为在祖父母家,母亲比平常温和了许多。 “我已经同意他读硕士了,但比起成为学者,还是就业好一些。能当上大学教授的人那么少,而且文科出身的人做一般的工作,也不需要本科以上的学历。” “又开始了啊。亏得你还和文科出身的父亲交往了呢。” 听了哥哥的话,母亲头痛一般按着太阳穴。 “正因为我知道这条路多难走,才这么说的。你父亲年轻时候对将来真的十分担心呐。我现在还记得他拿到大学固定职位的时候,高兴得都哭了的模样。” 母亲说完,在场的人都笑了。接着叔叔问母亲,“你们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大后天中午乘飞机回去。在这里待时间太长,会给公公他们添麻烦,而且我和健一也都有事情。” “这样啊。”叔叔说。 母亲应该已经在电话里告诉了祖父母我们的安排,二老没作出反应。祖父对我说,“有空再来啊。” “嗯。”我点了点头。 ☆ ☆ ☆ 吃过饭,洗了澡,十点左右,我和哥哥回到了父亲的房间,在榻榻米上铺好被褥,在窗边点上蚊香,然后躺了下来。我立刻深切感受到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 “呐,健一,我刚刚听说里奈的母亲来过了。” 我闭上眼睛,忽然哥哥这样说道。微微睁眼,只见哥哥正趴着看手机,似乎是在读电子书之类的东西,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庞。 “——嗯。她在老妈的房间里住了一晚。” “她是什么样的人?” “跟和泉性格完全相反,活泼热情。和隆哥应该很合得来。” “是吗。” 他用手指横向划过屏幕。我翻过身背朝着哥哥,又闭了一会儿眼睛。 终于,困意袭来。一开始只觉得旧枕头散发着浓厚的灰尘味,逐渐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怀念。意识朦胧、即将陷入沉睡之时我想起来,这是父亲的味道。和这份怀念一起,梦一般涌入脑海的,还有父亲教我和由梨子踢足球等过去的记忆。紧接着,忽然, ——以后,多关心一点由梨子。 ——我等你的回复。 脑海中再次浮现哥哥和由梨子曾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的意识仿佛浮到水面一般,再次清醒。 “……隆哥,有点事想问你,行吗?” 我闭着眼睛轻声问。回答的声音旋即传来:“什么事?” 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却只觉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还是算了。没什么。” 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哥哥还在读电子书。但很快,他关了手机,微弱的光 消失,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是由梨子的事吗?” 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说好了。这个人为什么会明白呢。我无法否定,只好默不作声。哥哥先说了一句“如果我会错了意,我道歉”。 “你最好不要做和我一样的事。” “……我不会那么做,也做不到。” “那就好。把我说的忘了吧。” 哥哥轻咳一声,然后传来“咔嗒”一声某个坚硬的东西放到地板上的声音。 “这里晚上挺凉快的啊。” 的确,与白天不同,晚上凉风习习,略微发冷。我“嗯”地回答。蚊香的味道过了许久也觉得不那么奇怪了。几辆汽车驶过近旁的道路,远处传来阵阵蛙鸣。 ☆ ☆ ☆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给父亲扫墓。 乘出租车去寺院。路上经停花店,母亲买了一束菊花。回到出租车上,母亲说“这是朋子和里奈的份”。到了寺院,一下车,耀眼的阳光瞬间将视界涂成白色,刺得眼睛生疼。 “这也太热了。”哥哥背着双肩包,眯着眼睛,抓了抓褐色的头发。 “走吧。” 母亲穿着牛仔裤和衬衫,拿着花束,快步走在前面。 从寺院到墓地大约有一百米,需要穿过一片竹林。我们在寺院的外水道借了水桶和木勺,接着踏上竹林小路。小路在背阴处,很凉快,不过夏日草地的热气却有些呛人。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似乎从周围郁郁葱葱的所有树叶上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阳光透过树叶,将周围染得翠绿。 进入墓园,来到父亲一家的墓前。我将桶放在地上,用木勺舀起水倒入水钵。母亲将花束插在供花瓶里。接着,哥哥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在我旁边双手合十。 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报告近况,包括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了,自己会继续努力等事情。之后睁开眼睛,只见身边的哥哥已经放下了手,静静伫立着。母亲仍然合着双手。 忽然,哥哥转头看向我。视线相对,哥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后脑。 终于,母亲也放下了双手,在墓前说“那我们走了。以后还会来的”,之后转过身。我拾起了地上的水桶和木勺。 把借来的桶和木勺在外水道清洗干净后,放回原处,这时看见寺院养的柴犬安静地坐在窝前看着这边。以前做法事的时候听寺里的大师介绍过,它是非常受信徒们欢迎的寺院招牌犬。它似乎很爱粘着人,瞅着这边,一双眼睛似是期待着什么一般闪闪发亮。哥哥在柴犬身旁蹲下,摸了摸它的头,它便开心地摇着尾巴。似乎有云彩遮住了太阳,强烈的日光稍稍柔和下来。 我们走出寺院,回到了大路上。母亲接下来说是要散步,顺便去商业街买些礼物,于是我们分头行动了。母亲留下一句“待会儿见”,然后一个人坐上出租车。 “应该不会常来了吧。” 我们目送母亲离开后,哥哥呢喃道。 “来这里吗?” “嗯。距离上次来已经三年了,明年你也要准备升学吧。说起来,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没想到隆哥你竟然会问我这样的事。” “不,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管的。” “还没想好,但我对社会学比较感兴趣,想学一学那方面的内容。之后应该就会直接就业吧。” “挺扎实啊。” “我和隆哥你不一样,为了生存只能一点一点努力。” “你意外的挺有均衡感的。总觉得你好像能过得比我更好。” “……是隆哥你总爱用力过猛,搞得自己接不上气。” 听了我的话,哥哥笑了起来。接着,他若无其事一般,突然说道。 “我要出演电视上的讨论节目。” “啥?”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呆愣地反问。 “地方台的深夜节目。我过一阵会和老妈说的。——估计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个,怎么这么突然?” “突然有人找上来了。” 哥哥说着,将视线转向热气蒸腾的马路。 “父亲死的时候啊,”他开始说。 “我并不止觉得悲伤,还觉得可惜。我一直感觉到,他拥有的知识量大得惊人。他在考虑着什么,他中断的思考本来会到哪里,一想到这些,我就越来越觉得不甘心,现在还那么觉得。” “——我大概能理解。”我说。在被房间里众多书籍包围的日子里,我确实感觉到了这一点。读这么多的书,掌握这么多的知识,究竟需要花多少时间啊。 “当然,我也有我的兴趣和想做的事,所以绝对不是想继续老爸想做的事情。可是,如果能有机会了解那他曾工作的地方,我想去体验,想了解。” 最近潜藏在阴影中的,已经无法再见到父亲了的事实,在听了哥哥的话之后,再次化为心中的悲痛。 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会与和泉一起,四个人生活在那个家里吗。还会偶尔和由梨子以及小学时的队友一起踢球吗。 想象着那个假想中的世界,我心里一阵刺痛,五味杂陈。 蝉鸣声涌入耳中。炽热的空气几乎要融掉时间和空间。柏油路面上升腾的热气,摇曳着远处的景物。 之后,我和哥哥乘坐公交,来到商业街后分开,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就算什么都不做,逛自己不熟悉的街道也很是有趣。街边的住宅和商店,比起我住的地方要更老旧,然而从中却感觉到了素不相识之人的生活和时间的点滴积累。我未曾在这里生活过,也没有这里的任何回忆,但站在这个古朴的小镇里,却不可思议地感到怀念。我就这样度过了午后时光,待到红霞满天,便回到了祖父母家。 ☆ ☆ ☆ 第二天候机时,我去机场的商店里买礼物。我先挑选了给和泉的礼物,接着又想到给由梨子买礼物,于是四处挑选,这时看到一个画着可爱猫咪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几枚当地很有人气的饼干店的饼干,便选择了它。最近球队要集训,于是又给队员们买了两大箱点心。 回到羽田机场之后,哥哥和母亲各自要在市内买东西,我便在机场和二人分开,乘电车直接回了家。 到了家附近的车站,已是黄昏时分,但天气依旧燥热。在淡蓝的暮色中,我从车站走回家。打开门进去,一股温热的空气霎时将我包围,我感觉终于回到家了。 把东西放在门口,先打开客厅、楼梯和我房间的窗户通风换气。傍晚的风发出轻微的呼啸声拂过耳边,感觉舒服极了。 我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某处传来一只夜蝉的鸣叫声,比起山脚下祖父母家街上的声音要小得多。 待在静谧的家中,对时间的感觉也会变得奇怪。明明从去祖父家到现在才不到两天,我却只觉自己似乎度过了更长的时光。 三天后,和泉也会回到这个家里。在这三天里,我要参加球队的集训。八月上半没头没脑的忙碌,现在也总算告一段落了。 ☆ ☆ ☆ 今年我们的集训是在学校的集训所里,为期三天。集训所共有两层,一年级在一楼,二年级在二楼,每个年级使用两个房间。整个建筑分为男生用和女生用的两栋楼,两名社团经理住在女生楼里。 第一天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把点心分给队员和指导老师。我递给橘一箱,告诉她“这是给一年级的”。同年级的队员们一人拿了一块点心。除我之外其他旅行归来的队员们也跟着拿出礼物分发给大家。 “真没想到,健一你竟然会想着这种事。” 由梨子用纸杯从食堂的饮水器接了凉水,坐到我对面的钢管椅上。作为经纪人的由梨子也和其它队员一样穿着运动服。她将上衣的袖子卷到肩膀,头发也和社团活动的时候一样绑成一束马尾。 “你第一次带礼物回来呢。碰到什么好事了吗?”她继续问道。 “没那回事啦。”我回答。由梨子打开我给她的、装着奶油馅点心的袋子,咬了一口点心。“唔,好吃。”她嘟囔一句。 食堂里有三排长桌子。吃过饭已有十分钟,大部分队员陆续回到房间。由梨子进来的时候,我身边的几人恰巧也起身离席。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们开始了打扫。不远处,橘和一年级的队员在聊天。我想现在说话应该不会被别人听到,便压低了音量说: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 话音刚落,就见由梨子吃惊似地睁大了眼睛,说“真的假的”。 “本想早些给你,但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等集训结束回去的时候再给你吧。没事,放几天坏不了。” 由梨子依然一脸的惊讶,轻声道“谢谢”,说话时只有嘴巴在动。 接着,她喝了一口手中纸杯里的水,向我问: “你给和泉也带了吗?” “和泉现在不在。她的母亲休假回国,现在暂时回了东京的家里。” “哦,这样啊。但你也给她买了吧?” “嗯。她好像喜欢西式糕点,我就买了店里推荐的玛德琳(校注:一种烤制的小蛋糕,使用较多黄油,形如贝壳。系法语madeleine之音译)。我给你带的是……” “啊,别说出来。我要留着作为惊喜。” 她笑吟吟地说。那只是五百日元左右的点心,看她那么期待,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便点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一直摆弄着平板的社团指导老师出声提醒。柜台白色的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指向晚七点五十五分。接下来,洗浴的时间是到十点,十一点熄灯,然后明早六点起床。 其他留在食堂的队员们也都起身,向为了我们准备伙食到很晚的阿姨们道谢后,走出了食堂。 走在外面,夜风吹拂过因运动而疲惫的身体,沁人心脾。走在前面的由梨子正在和二年级的队员说着什么,马尾轻轻摇晃着。学校的操场上一片寂静,漆黑的教学楼好似矗立不动的巨大黑影。 集训第二天上午,练习时,橘一直困倦地揉着眼睛。休息的时候我问她“没事吧?”,她回答说“我有些没睡够。” “那么大的建筑物里只有两个人,而且森学姐还用手机放鬼故事的时频。” 一旁的由梨子说道。 “对不起啦。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害怕。你不是在装可爱吧?” “我和学姐两个人呆在一起,就算装可爱也没用吧?!” 橘说道,由梨子咯咯地笑起来。 “学姐心情好像不错呢。确实,现在有点像是在修学旅行,挺开心的。” “呵呵。休息就要结束了,去操场吧。” 由梨子心情大好地说完,从树荫走向操场。 在下午的对战练习中,由梨子加入了对方队伍,我久违地和由梨子对阵(有的队员缺席,双方人数不同,所以由梨子也上场了)。 我们都是中场的位置,交锋多次。我方攻击时,我配合侧翼的球员,接到球后,由梨子从正面防守过来。我一个假动作,将球拨到一旁。重心偏向另一边的由梨子没能反应过来,在她再次防守前,用左脚将球传回中路。守门员没能拦住传球,球碰到对方球员身上,弹入网中,进了个乌龙球。 “可恶,竟然被健一一招就过了。”由梨子咂舌。 “你只防前后不防左右,动作太明显了。” 我向她指出,只见她顿时一脸不爽地说“烦死了你”,之后拍了拍手大喊一句“把比分搬回来”,旋即传来同队的球员“喔——”的粗哑吼声。比赛继续,球员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发起反击,我冲回己方半场时,突然感到右腿肚有些异样。我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场倒地,没有继续跑。倒下的瞬间,异样的感觉变成了疼痛,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腿肚,发现肌肉抽筋了。 带球的球员注意到我倒下,立刻停止了比赛。“你还好吗?”周围的球员聚过来,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可能只是抽筋了。” 听到我的回答,周围的人说着“这样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我看见在人群对面,坐在长椅上的由梨子命令:“明香里,拿急救箱!” 我很久没在练习中抽筋了,担心会像以前一样拉伤肌肉。不过旁边的球员当场帮我压腿,疼痛很快便缓和,也不再抽筋了,应该没有大问题。然而负责指导的中田老师还是把我换下了场。 “学长,没事吧?” 橘从急救箱里拿出冷却喷雾,一边问我一边对准我的小腿隔着球袜喷雾。我点了点头,用手指抚摸袜子纤维上冷却的冰晶,冰噼啪地碎裂了。 “真的只是抽筋了吗?如果觉得很疼的话,就送你去医院。” 中田老师也担心地问。 “已经不疼了,应该没问题。”我回答。虽然肌肉僵硬的异样感觉还存在,但我想立刻回到比赛中。只要不用力踢或者跑,应该可以继续比赛。但是老师摇摇头: “以防万一,今天还是算了吧。今晚看看情况,没问题的话,明天再参加练习。” 听老师这么说,我便回答“知道了”,将袜子卷到脚踝,解开了钉鞋的鞋带。 这时,橘一边把冷却喷雾放回急救箱,一边问我:“学长,要不要贴湿敷?” 我点了点头,“啊,嗯,那就贴上吧,以防万一。” 橘用湿毛巾擦去腿肚上的污渍,之后将一块大湿敷贴在伤处。发热的肌肉被冷却,感觉很舒服。 “谢谢。” 我道过谢,将目光又转回操场上。长椅后面长着一排树,眼下正好挡住了阳光。坐在树荫里十分凉爽,但看到仍奔跑在直射日光之下的由梨子他们,总觉得有些愧疚。 过了一会儿,中田老师慢条斯理地从运动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说起什么。然后, “橘,坂本,我要去一趟办公室,到点了就结束练习赛,跟往常一样收拾好就行了。”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便走向教学楼。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和橘回答“明白”后,便继续坐在长椅上,观看比赛。 由梨子灵巧地避过对方的阻拦,从后场传出球,队伍展开了一波攻势。她从小主要担任攻击手,因此看见控场的由梨子,我觉得很新鲜。我切实体会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由梨子一直在变化着。 由梨子给出一个长传,负责前锋的长井稳稳接住球,冷静地射门得分。见状,橘双手握拳,开心地喊,“成功了!” 我不由得小声嘟囔:“你还真是喜欢长井那家伙啊。”橘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唔,学长,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你还打算瞒着吗?” “……算了,被坂本学长知道也没关系。可不要跟别的队员说哦” “不会的。” 我点点头。我想,球队的队员们大约都已经察觉到了吧。 对话告一段落,橘交叉十指伸了个懒腰。风和日丽的下午,操场上交织着足球比赛里的脚步声、球落在地的声音和指示跑位的声音,然而学校周围却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没有,十分安静。浮在天边的积雨云层层堆叠,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长井学长有说过关于我的事情么?在那次夏日祭之后……” 我瞥了橘一眼。她直盯着操场的方向。我想起在夏日祭上,橘握住了长井的手。我当时只是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二人间的氛围如何。这个夏天我因自己的事焦头烂额,不知他们俩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了不少,不过没说你的半句坏话。” 听了我的话,橘转头看向我,脸上露出安心似的柔和表情。 “太好了。” 暑假的下午,待在校园里,几乎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操场上只有足球队的队员,除了我和橘,其他人都在进行比赛,不用担心被人听到在说什么。或许是这种氛围的缘故,橘开了口。 “在参观社团活动的时候,感觉他长得好帅啊,于是就想要加入这里了。” “因为对长井一见钟情所以决定加入了吗?” 该说太单纯了吗。我对她的行动力感到很惊讶。 “你真厉害啊。” “啊,当然我对足球也有兴趣。我没踢过球,有些犹豫该不该选这里,但看到憧憬的人在里面,于是就决定了。不过现在想来,就算当时没有他在,我也觉得能加入球队真的太好了。”橘慌忙补充。 “那,你还是想和他交往吗?” “一开始我只是模糊地想着,如果能和他近走得一些就好了,不过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他。该说是日久生情吧。所以,以后还请你多多帮忙哦。” “我一直在帮你们啊。由梨子也和我那么说过。” 听我这么说,橘开朗地笑了。“那就请你继续帮忙吧”。 我明明在和橘讨论长井的事情,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了和泉。 据我所知,长井是唯一和和泉有着来往的男生。我希望他和橘在一起,不止是为了橘,或许也是因为我对和泉的某种不可言喻的独占欲作祟。我多次想抑制这个负面情感,但它仍会不时冒出头。 ☆ ☆ ☆ 腿上的伤并无大碍。晚上换了湿敷,睡了一觉之后,疼痛和异常几乎都消失了。集训的第三天,我再次加入练习。 第一天晚上,队员们还很精神,在房间里互相脱拽内裤,用手机播放奇怪的视频等等,一直闹到很晚。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家都累瘫了,很快就沉入熟睡。睡了一个好觉,第三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很精神。 上午练习前,由梨子和橘用手机查了缠绷带的方法,在我昨天受伤的地方缠了绷带。虽然中途失败了好几次,绷带被拆开时有些疼,但缠好之后腿再没也疼过,安然挺过了上午的练习和下午与其它高中进行的练习赛。 练习赛踢了三场,每场三十分钟,然后又进行了一场以一年级为主、半场二十分钟的比赛。我只在一场三十分钟的比赛和一年级生比赛的下半场出场。 终于到了六点半, 集训结束了。我们打扫操场,换了校服后,便各自回家。只有第一天晚上大家兴致勃勃,解散的时候大家精疲力竭,少言寡语。 我和由梨子在夕阳染红的街道上骑行。进入住宅区后,我们去了一趟便利店。我趁机把礼物送给了她。 坐到长椅上,我把为了不被其它行李压到而单独装在塑料带里的东西递给了由梨子。 “送给你的。时间晚了点。” “哇,好可爱。你还挺会挑的嘛。” 说着,由梨子捧起盒子,打量着表面的图案。 “你去扫墓了吧,怎么样?” “挺顺利的。我们大约拜了不到十分钟。与其说是去扫墓,更像是去见父亲那边的亲戚。” “那边是什么样子?” “街道给人的感觉和这里差不多。不过,商业街之外,就是大片的耕地。还有,那里离山很近,蝉鸣声很大。” “是吗。”由梨子应了一声,然后说: “我以前受到了很多照顾,也想去给叔叔扫墓啊。” “嗯……” 我既不好说“来吧”也不好说“一起去吧”,只得暧昧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刚过世、我心里很痛苦的时候,和由梨子交谈的事情。初中二年级的秋初,我就是在这里被由梨子叫住,她头一次找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当时刚刚匆忙办完葬礼,心中的动摇暂时消失,然而心情依旧沉闷。 虽然我们只是在商场里闲逛,在街上慢悠悠地溜达,但我非常清楚由梨子是在担心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帮助了我太多。 “谢谢你的礼物。”由梨子把膝上的盒子收进黑色的背包里,接着转向我问道: “顺便问一下,这个不算是回答吧?” 她的表情中渗着一丝不安。我压制住内心的动摇,回答: “再等等。”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点头说“知道了”,之后跨上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我就当做你在往好的方向考虑。回见了。” 说完,她便先回家了。她的侧脸被头发挡着,我看不到其中的表情。 ☆ ☆ ☆ 回到家时,我感觉家里的气氛和集训前有所不同。在门口有和泉摆得整整齐齐的凉鞋,客厅的门中也传出她的声音。 她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和白色的t恤,坐在桌边。视线相对时,她笑着问候“欢迎回来”。明明只和她分开一周,我却觉得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也回答:“欢迎回来。” “我买了好多礼物哦。” 和泉和母亲正在把礼物摆在桌上。各式各样的点心堆满了桌子,其中还有阿姨的份,数量可观。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这时,只见和泉从桌子下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健一,这个给你。”说着,她把那个东西交给了我。是和风花纹的书皮和书签。 “在箱根的杂货店里看见的,觉得它们很可爱,就买下来了。” 和泉给我买了礼物,我心中有些感动。向她道谢,她只是微笑着说“不客气”。 “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不过也是点心。” 我把收在厨房置物架上、装着玛德琳的小盒子拿出来,递给和泉。她送的礼物似乎更贵一些,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你费心。”和泉说,她显得很开心。 晚上,我们久违地三人一同进餐。饭后,和泉回到二楼,于是我开口问母亲。 “隆哥要出演电视上的讨论节目,听说了吗?” 只见母亲长叹一声。 “当然听他说了。你去集训的时候他打电话来了。” “你们吵架了?” “算不上吵架吧,我只是有点生气。不过他也不会乖乖听话就是了。” 我以为事态会更严重,然而母亲比我想象的更为冷静。 “最后是变成‘随你的便’了。他应该不会像他爸一样吧。也不一直都是小孩子了,天知道他会栽跟头还是赚大钱。啊,不过他要是赚大钱了的话就太好了。到时候也该重新装修一下这个房子。” “做学者或者评论家什么的能赚钱吗?” “赚不了多少吧。所以次子你是我的希望啊。我可不是白养活你的。” 说着,母亲异常热情地拍了拍我的肩。 和母亲谈论后,我也回了房间,把和泉送给我的书皮包在没读完的文库本上,夹了书签,放到桌上。单调无趣的书桌上,只有和泉送的红色书皮显得格外靓丽。 我深深地陷入椅子里。保持安静,似乎就能感到从隔壁传来的和泉的气息,感觉这个家里的日常终于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看向日历。数天后的日子上标有记号。那是哥哥要参加的讨论节目播送的日子。 ☆ ☆ ☆ 眼前,由梨子正坐在泳圈上,随着波浪缓缓摇摆。日光在海面反射,耀眼无比。 已进入八月下旬。几天前,哥哥忽然邀请我、和泉还有由梨子去海边,于是今天来到了位于关东和中部地区之间的海水浴场。今早,哥哥开车载我们从家出来,在上午到达海水浴场。 由梨子把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和夏日祭的时候一样,身上穿着白底圆点花纹的分体式泳装。沙滩上的和泉穿着胸口有荷叶边、肌肤露出度不高的红色泳衣,身上还披着浅粉色外套。那个外套是梅雨时节时在家里也穿着的。 我很久没见过同龄而且熟识的女孩子穿泳装是什么样了。所以看见她们的身姿时,我心中一阵悸动,不过约摸一个小时后,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那种让我心跳加速的刺激感渐渐淡去了。 两个女孩子在树荫下互相涂防晒霜的时候,我和哥哥把带来的泡沫垫铺好,撑起沙滩伞。随后,我和由梨子下到海里,哥哥与和泉留在伞下。和泉悠然地眺望着海景,哥哥则是趴着看书。 哥哥前几天出演了那个节目。整体上没出什么大差错,顺利地完成了工作。 讨论节目在深夜直播,主题是如何在超高龄化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中生存下去。几名代表着年轻一代的人作为嘉宾出席这个节目,哥哥便是其中一人。 一位很有名的政治家也出演了这个节目。并不出名的哥哥发言次数不多,但这一场以不同年龄段的人相互对立的观点为中心展开的讨论很是激烈。虽然中途也有哥哥和某智囊团的研究员还是经济评论家的一位年长者争论的场面,让人为他捏了一把汗——母亲根本没看这个节目,和泉在节目开始二十分钟左右便说“我紧张得肚子痛起来了”而放弃了观看——网上的综合门户网站上也发出了几份报道,但基本都是在批判那个政治家,哥哥的发言没有引起大的争论。 “我看见隆一哥上电视了。”在车上,由梨子也担心地问哥哥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哥哥露出爽朗的笑容回答“没事没事,抱歉,害你担心了”。 哥哥正与和泉说着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一如既往。和泉好像注意到我在看着他们,举起手朝我挥了挥。 我再次感到,哥哥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我也有着那样出色的行动力、脑子转得快、而且无畏无惧的话,是不是也会活得更轻松呢。 虽然心中对此多少有些艳羡,但一想到哥哥至今为止做过的事,好几次差点被卷进麻烦里,我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像他那样也挺麻烦的。 “糟了有些困。” 浮在海面上的由梨子忽然在我身边呢喃。 我看向她的侧脸,只见她有些困倦地眯着眼睛,上下两层睫毛重叠在一起。她搭在泳圈上的腿上,被短裤和球袜遮盖的部分显得额外地白。这是足球运动员特有的晒痕。 我也缓缓地将身体后倾,试着浮在水面上。洁白巨大的积雨云仿佛是空中城堡一般,耸立在空中。 “天真蓝哪。”由梨子呢喃道。她的眼睛只睁开一条缝,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嗯。”我点头。 “不过,我和健一看到的蓝色或许不一样呢。”她忽然说出有些不明所以的话。 “是一样的吧。” “虽然是这么想,但或许我们看的方法不同呢。毕竟,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 “哦—,这个意思啊。”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上面谈论过和由梨子的话类似的话题。 “这样一想,你会觉得不安吗?”由梨子看着我问。 “谁没事会想那些无聊的东西啊。” 听到我的回答,由梨子短促地一笑,说着“说谁呢”,同时用手舀起水泼向我。我用手擦去脸上的水,一股咸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由梨子继续坐在泳圈里,我时而下潜,时而游一小段。终于, “差不多上岸吧,已经到中午了。” 说着,由梨子从泳圈上下来。 我和她一同穿过海水,走上沙滩。上岸的瞬间,看到由梨子的泳衣滴着水,竟觉得十分好看,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 ☆ ☆ 我们在海边一家允许湿着身子进入的咖啡厅吃了午餐。店内铺着木质地板,餐桌也是木制的。我们被带到露台的座位,下面就是沙滩。我和哥哥坐在一起,对面是由梨子与和泉。两个女孩子都在泳衣外披了外套。向店员点过餐后,由梨子问哥哥: “隆一哥以前来过这边吗?” “嗯,去年和女朋友来过。这儿没那么多人,气氛好的店也不少,我挺喜欢这儿的。” “唔。还在和那个女生交往吗?” “没有,前一阵分手了。” “啊,这样啊……抱歉。” 由梨子一脸歉意。但是我觉得对于隆哥来说,根本不需要道歉。哥哥也笑着说“没关系啦”。 “为什么分了?” 我问。哥哥露出复杂的表情,开始讲述。 “大概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吧。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然后就说干脆分了吧,之后就结束了。” “就是说两个人感情都淡了?”由梨子问。 “嗯。她和我一样大,但就业之后,身边的环境变了吧。有些女孩子不是开始新的生活后,就把以前的东西都换掉嘛。大约就是那样的人吧。” “嗯—我是不太理解呐。”由梨子皱着眉头。 “但是成了大学生之后,是不是就会有很多那样的人呢。” “也不一定。要看人。” “我有个朋友不久前被甩了,她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模样。” “如果因为这点事世界就终结了,那不就完蛋了。”说着,哥哥短促地一笑。 和泉似乎不擅长应对这种话题。她用手机拍了饭菜的照片之后,便拿勺子挖着烩饭小口地吃,时不时露出可爱的笑容,但一直没有参与到谈话中,而是默默地吃饭。大约觉察到了和泉的模样,哥哥把话题转到了和泉的母亲朋子阿姨身上。由梨子也对和泉的母亲表示出兴趣。 吃过饭后,我们又回到了沙滩。 “和泉,我们堆沙子吧。” 在沙滩伞下,由梨子脱下外套,重涂了一遍防晒霜,接着又穿上了外套,邀请和泉。 和泉“嗯”了一声,笑着点头。两个人走到海岸线,坐在没人的地方,开始做山一样的东西。 “今天为什么叫我们出来玩?” 我今天第一次和哥哥单独在一块,于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上次回家的时候,不是和里奈约好再一起出来玩吗。只有我和你和里奈三个人出来玩也不是不行,但那样的话估计要被由梨子记恨,所以也把她也叫上了。” “什么啊那是。” “你还装傻。” 这样说完,哥哥便咧开嘴,似是嘲笑。“可是就算没这个约定,能和里奈聊聊天也挺好的。” “你们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问她在家生活怎么样之类的。或许,她考虑和你之间的关系,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和泉对哥哥说了什么呢。虽然很在意,但就算我问,哥哥应该也不会说的。 “那么”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也一起去和她们玩吧,免得她们被搭讪了。毕竟两个女孩子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告诉别人‘请向我开炮’一样。她们虽然才高二,却比较成熟。” “……真没想到,你这个花花公子居然也有靠得住的一天。” “去你的。” 哥哥说着,穿上沙滩鞋,朝和泉她们走去。 ☆ ☆ ☆ ……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红白相间的沙滩伞映入眼帘。看来我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时候睡着了。我仰起脸,感觉面前有一团又白又软的东西。 “啊,你醒了?” 响起了和泉的声音,我便把目光转向那边。只见和泉把头发高高束起,正冲我微笑着。在我旁边的是她的腿。发觉到这一点的瞬间,我的心脏咯噔一跳。她的外套下,雪白修长的大腿从红色的泳衣中伸出。她斜着腿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手里没拿手机也没拿书。 “干什么呢?” 我问。和泉摇摇头说“什么都没做”,然后露出狡黠的表情。 “我好像是头一次看见你睡着的样子呢。” 我在和泉身边睡了多久呢。我的睡脸是什么模样的呢。随着意识渐渐清醒,我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干咳了一声,坐起身子,摸了摸脑袋,确认头发有没有睡乱。 “不堆沙子了?” 我抱膝坐在和泉身边,对她问。 她点了点头,指向海岸线那边。 “被海浪冲了好几次,已经塌得差不多了。” 在她手指的方向,有高约五十厘米、像融化的冰块一样快要倒下的沙山。一旁,由梨子穿着泳衣,和哥哥玩着足球一般大的沙滩排球。两人又是踢又是扔,好不热闹。 “你不去游泳吗?” 我问道,和泉苦笑着摇头。 “我不会游泳。不过,刚刚和森一起,稍微下到水里了呢。” 她的小腿的确有些湿,雪白的皮肤上附着几滴水珠。 “是吗。” 我再次望向前方。一个大浪打来,和泉与由梨子堆的沙山又被卷走一层沙子。海浪泛着白色泡沫,重回到海中。 “总觉得,有种亏大了的感觉。” 忽然,和泉小声嘟囔。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把目光投向她。和泉正看着由梨子他们。 “以前的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从没去过妈妈的亲戚家,就连去海边玩,这次也才是第二次。只是在小学时候,妈妈带我来过一次海边。” “阿姨那么忙啊。” “嗯。妈妈一直是一个人养我长大,我很感谢她也很尊敬她。只是偶尔觉得,小学的时候有些寂寞。” 我第一次看到和泉伤感的模样。虽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从没碰触过她的内心。 “最近,”她小声说着。 “我感觉,我是不是闯入健一的生活太深了……” “不,没有——” 话到嘴边,我却因害羞与难为情又咽了下去。和泉望着哥哥和由梨子,她的侧脸上透出一丝苦恼与寂寞的、难以名状的表情。 快说啊。我鞭笞自己。 “我觉得,我能认识和泉真的太好了。一想到我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你,就觉得很寂寞。” 和泉反射般转头望向我。四目相对的一瞬,她浑身一颤,又立刻转回视线。 “嗯,我也觉得能认识健一太好了。——不过,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应该和你保持什么样的距离……” “——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的。你总是会顾虑太多,偶尔直率一点,我觉得正好。” 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也不知道有没有解开她的烦恼,但仍旧拼命地说着。 “嗯。”和泉也点了头。 “谢谢。” 顿时,我对自己的发言感到难为情,耳朵变得红热。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然而,骤雨一般的蝉鸣声、在海中玩乐的人们快活的声音,以及海浪的阵阵起伏声,填补了这个无声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去游会儿泳”,便向大海走去。来到被波浪打湿、颜色变深的沙滩前,我脱下凉鞋,走在沙滩上,感觉脚底像是被灼烧一样发烫。踩到浸了海浪的沙地里,脚下的沙砾塌陷,我的身体也随之下沉。 ☆ ☆ ☆ 夕阳西斜时,我们上了岸,做好回程的准备后,沿着海岸散了会儿步。由梨子穿着蓝色的针织衫和黑色短裤,脚上穿着凉鞋,和泉穿着无袖连衣裙。 在外面玩了一天,身体相当疲惫。湿润的海风迎面轻柔地扑来,甚是惬意。海上的云呈柔和的粉色,街道则被染上了淡蓝。路旁的树上,响着夜蝉和知了的叫声。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暗,落在地上的影子溶入黑暗里。 在回程的车里,坐在后排的由梨子与和泉一直在聊着什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她们的声音消失了。我坐在副驾驶席上,通过后视镜,看到她们已垂着头睡了。两人互相倚靠,由梨子的头轻轻搭在和泉的肩上。 “健一。”哥哥出声叫我。他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直盯着前方。偶尔,隧道里的灯光照到他手腕上的银色饰品,反射着亮光。 “怎么了?” “前段时间去吃烤肉的时候,我跟你说那些话,你想过了吗?看你今天的样子,我有些担心。” 他低声说。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两个人依旧熟睡着。 “别把她惹哭了。”哥哥简短地说。 “我知道。”我也小声回答。我们不能一直保持目前的关系。我已经深切地体会到由梨子的话的含义了。 车体的震动催人入睡。隧道里的灯从前往后掠过。 两人在快到住宅区的时候醒来了。我们先把由梨子送回家,然后回到家中,哥哥骑上摩托回到自己的公寓。一直在后座睡着的和泉似乎仍然困倦,揉着眼睛走进家门。 晚上,我躺 在床上,感觉身体依然记得海浪的频率。我的意识和身体,随着记忆中的浪潮摇摆。 夏天就要结束了。这个夏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件件往事浮上心头。 我很快入睡,第二天一早便睁开了眼。看了看手机屏幕,才五点刚过。 房间里有些暗,然而深蓝色的窗帘已被微弱的光照亮,宣示着清晨的到来。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我望着黎明浅得近乎发灰的蓝天,而后打开窗户,趿上晾衣服时穿的凉鞋,走到阳台上。日出之前的空气微微发凉。 小镇仍在沉睡着。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但微弱的声响更凸显了这份安静。 忽然,我发现脚边躺着一只夜蝉的尸体。它仰面朝天,缩着脚一动不动,给人一种榨干了一切的、空荡荡的感觉。 八月很快就要过去了。 强烈的日光或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太阳落山的时间比起梅雨时节已经提前了许多。 我拾起夜蝉的尸体,它轻得像纸一样。我把它丢到花园的土地上。 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远处,残留着夜色的天空里,星星因早晨的到来而渐渐隐去。 即使进入九月,炎热的日子也会持续。然而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我感到夏日的气息即将渐渐消失。 第二卷 第三章 季节与心情的变化 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当天的早上,我刚下楼来到客厅,只见和泉身着半袖校服,正吃着早饭。 我在暑假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也是穿着校服,所以早上起来做上学准备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开学的感觉。但是一看到穿着校服的和泉,这种感觉便立刻涌现。 与母亲及和泉互道早安后,我也坐下开始吃早饭。餐桌上放着香肠和煎蛋,还有三人份的便当盒。 我们没有多交谈,匆忙吃着早饭。很快和泉便起身,说了一声“我出门了”后背起包出门了。之后,母亲喝完咖啡,也上班去了。 我吃完早饭后,洗净三人的碗筷并整理好,才锁上门离开了家。登上自行车,沿着早上的住宅街骑行。来到大街上,车辆来来往往,走在上学路上的学生三五成群。平日的早晨,和暑假前一样,一如既往。 开学典礼这天没有课,开了一小时班会后,下午便是社团活动。 活动开始之前,我和长井把桌子拼到一起吃便当。大多数学生因社团活动或回家而已经离开了教室,但是还有留下来的女生们在教室后方大声讲话,加上走廊上的喧闹声,教室里有些嘈杂。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边闲聊一边吃着午饭,突然长井露出略显严肃的表情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我好奇地停下筷子。只听长井说: “我和橘交往了。” 我大吃一惊,不禁向周围瞄了一圈。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教室里的人也没有在注意我们。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一周之前,我们两人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她提出来了。” “然后呢,你回答她了吗?” “嗯。当时我让她稍微等等,但是前天,我打电话回答她了。” “你终于喜欢上橘了啊。” 听到我说,长井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说实话,最开始对她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在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期间,就逐渐喜欢上她了。知道她对我抱有好感之后,就觉得她很可爱……” “之前还牵了手吧。” “——什么啊,果然你看见了啊。”长井说道。 “……抱歉。不小心看见了。” “也不用道歉啊。我知道你和森想把我们两个人撮合在一起。”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禁一时语塞。 果然露馅了吗。不过做得那么明显,应该不会有看不出来的家伙吧。 我不是第一次经历朋友交上女朋友这种事。但是不知为何,与长井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愈发尴尬。长井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行了,去操场吧。这件事只跟你和森说过,对其他人可要保密。” “嗯,我明白。”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教室。 ☆ ☆ ☆ 时至九月,刚过正午,室外仍相当闷热。在外面的置物所换上钉鞋,两人一组做完基础练习,便已是大汗淋漓。 在队员们练习期间,球队的两名经理在操场的一角踢着球。因为刚才和长井谈过,视线不由得就向橘那里飘去。看着她踢了几次球,我注意到她变得很熟练了。以前踢都没什么正经姿势,现在却已经能正确地用脚内侧传接地滚球了。 到了休息时间,我去水池那里,用凉水冲洗脖子,恰逢橘也来清洗水罐。两人并排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充斥了四周。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用水浇过从发热的脖子到后脑勺之后,关紧水龙头起身。橘用皮筋把头发扎成两束,半袖体操服的衣袖卷到肩膀处,在罐子里接了些水,然后咔嚓咔嚓地晃动清洗。 “我从长井那里听说了。” 我在她的身后说道。只见橘停下手,猛地回头看向我。在室外练习的吹奏乐部成员正在演奏乐器,穿着短裤的田径部的男生和女生们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旁边走过。橘的表情是猝不及防的吃惊,还夹杂着一点害羞。 我对她说“恭喜”,她把视线转回前方,有些焦躁不安地红着脸,尖声回答:“谢、谢谢。”然后,她一边“呵呵呵呵”地发出有些诡异的笑声,一边把洗涤剂滴到海绵上。喜不自禁,无论如何都会露出笑容,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全体练习开始之前,我回到操场,一个人开始练习任意球。在禁区周围合适的地方停下球,想象着人墙和守门员的位置,把球踢进无人的球门。每次踢起球,干燥的地面就会扬起沙尘,然后被微风吹散。 过了一会儿,由梨子与另外几名队员也来到球门前,其中一人守门,我们剩下的人轮流射门。 “下一个我来踢——”由梨子说着,从球门正面靠右的地方,用右脚踢出一个弧线球。变化缓慢且柔和的球沿着一道漂亮的弧线,擦过守门员的指尖进入球门。“喔喔——”周围的男生发出钦佩的叫声,由梨子则是“哼哼”地笑着得意地挺胸。她也应该知道长井他们的事,神情却与平常别无二致。 那天,橘和长井是一起回去的。 “我跟她在楼门口碰头。”长井和我一起在操场上做俯卧撑时对我说。社团活动结束,换完衣服,等队员们回去之后,长井和橘在楼门口碰面了。我和由梨子也在那里,四人一起走到校门口。两人之间看上去一如往常,并没有紧张的气氛。 和长井他们告别后,我和由梨子两人骑车回家,一路上聊的也是他们俩的事。 “那两个人说不定挺合得来呢。应该能谈挺久。要是分了的话会破坏掉球队内的氛围,希望能至少撑半年吧。” 骑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进入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时,由梨子说。 “只要橘不觉得腻了就好。长井倒是没问题。他好像从之前开始就考虑到球队的事了。” “是吗。我想明香里也应该不会……觉得腻了吧……大概。” 说着,她有些担心似地嘟囔。 “要是单相思的话还好,也有人是开始交往之后逐渐感到厌倦。” 前方的信号灯变为红色。我停下车,不经意间仰望天空。在褪去湛蓝、开始变暗的天空中,飘浮着沐浴夕阳散发着红光的卷积云。看向身旁,只见由梨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呼”地轻叹了口气,把长袖衬衫的卷到露出手腕的袖子提到了肘部以上,然后若无其事一般问道: “说起来,和泉她什么时候回去?” 话题突然跳到和泉身上,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我想想,一月份吧。大概过了新年之后马上就会回去。” “是吗。……还有,四个月左右啊。” 说完,她顿了顿。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呢。” 她自言自语一般说着,重新望向前方。 我也看向前方的信号灯。涂饰成灰色灯架连着电线杆,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黄。 一辆打着车灯的轿车从面前驶过。灯变绿了,我们沉默着蹬起自行车。到了由梨子家门口,她说了句“再见”,下了自行车,轻轻挥了挥手。 回到自己家,一进入客厅,就看到和泉正在叠洗好的衣服。她换上了米色的衬衫和紧身的七分牛仔裤,似乎是归家已久。 “啊,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放下自己的东西,也帮忙叠衣服。 并没有多想,开始叠起来才突然想到,如果女性的内衣之类混在里面的话该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还没叠的衣服,发现衣物一如既往地分好了类,便放下心来。里面只有浴巾和洗脸毛巾还有t恤。 我拿起一旁的t恤叠了起来。刚晒好的衣服散发着柔软的清香。和泉正座着,把毛巾在膝盖上麻利地叠着。傍晚时分,日渐昏暗,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映在她的头发上,反射着蜜色的光泽。 ☆ ☆ ☆ “请陪我一起去买东西。” 到了九月月中,我也终于习惯了重新开始的校园生活。周五,我正在做晚饭,刚回到家、仍穿着校服的和泉便突然对我说。 “啥?” 正在厨房做大酱汤的我停下手,呆愣地问道。 我问要买什么东西,她回答说之前住院的一位男老师即将康复出院,作为庆祝,班上决定送一件礼物,而挑选礼物的任务便落到了和泉的身上。 “因为我没买过男性用的东西,所以根本想不出该送什么好。所以,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稍微陪我一下。” 和泉坐在餐桌对面向我低下头,诚恳地说道。 于是第二天的周六,早上十点钟,我们在客厅碰头。我下到一楼,只见和泉穿着长袖素茶色连衣裙,拿着平时外出时背的肩包坐在沙发上,似乎已准备就绪。 在玄关穿上鞋,走出家门。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的母亲对我们说“路上小心—”,和泉回答“好—”,同时轻轻挥手。 目的地是站前的商场。我们打算坐公交去,于是来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恰好来了一辆公交。车内只有双人座是空着的,我们便并排坐了下来。等我们坐定,车门关闭,车辆缓缓启动,扩音器中传出女播音 员告知下一站点的声音在车内回响。 在车上,和泉给我讲了许多学校的事,例如要在文化祭上表演朗读剧啦,出院复职的老师和我身形一样啦,如此等等。 她的双手放在膝上,左手腕戴着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的手表。和泉刚搬来那一天的紧张感顿时在脑中复苏,同时我深刻感受到,这三个月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极大地改变了。 和泉聊着学校的话题,脸上是快乐的笑容。之前的生硬已消失不见,我也不必为了寻找话题而绞尽脑汁。 有一种和泉已经在家里住了很久的感觉。如今,想要回忆她搬来之前我和母亲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反倒成了难事。 过了二十多分钟,公交车来到站前。下了车,我们走在铺装精致的路上,朝商场进发。附近高楼公寓林立,还开有电影院和时髦的咖啡馆等,是市内最繁华的街道。 步行少许,我们进入商场,乘上电梯,来到销售男装的楼层。 “昨天放学之后也来过一趟,当时姑且看中了几件……” 说着,和泉穿过廊道,走进一家卖西装和夹克的、显得有些端庄的店里,然后拿了两条领带。 “麻烦你到这里站一下。” 和泉站在领带货架旁边的镜子前说道。我站到镜子前,她便依次把领带贴到我胸前,指背轻轻碰触到我的喉部。 “正好你今天穿着白衬衫来。” 眼前的和泉一边笑着,一边嘀咕“哪条比较好呢”,将一条灰色夹杂着青色细纹的领带和另一条素色藏青色的领带反复地比到我胸前,陷入沉思。这时,“是选礼物吗?”一位黑色卷发的年轻店员向我们问道。 “啊,是的。在犹豫选哪条比较好……” 店员说“是这样啊”,想了片刻后回答:“这款灰色的应该会更适合年轻人。”他取了那条灰色的领带。和泉有些困惑地笑着缓缓摆手。 “啊,那个,这是送给学校老师的。四十岁左右的……” “哎呀,是这样啊。” 店员慌忙地看了我一眼,说“真是抱歉”。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也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和泉问我:“要是健一的话,会选哪条?” “嗯……” 因为只有冬季校服上才能系领带,我也说不上什么。 “我的话大概会选这条吧。沉稳一点的颜色应该更容易搭配衣服。”说着,我指了指藏青色的那条。 “这样啊—” 之后和泉又烦恼了一分多钟,然后说:“那就选这条。”她选了我选择的那条领带。 “咦,真的要选那个吗?” 和泉点头:“嗯,我决定了。”随后走向收银台。 她把包装好的领带盒放进背包。也许是事先凑够钱了,她从信封里拿出几张千元纸币,还要了发票。 “谢谢你,多亏有你帮忙,选了个好礼物。”出了店,她对我说。 “哪里……这点小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称上帮忙……” “不不,真的帮了大忙呢。”和泉说。 之后我们又去其它楼层,随意地逛了逛书店和家具店,约三十分钟后来到了一楼。 在经过商场出口附近的杂货店时,和泉好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放缓步调,同时望向店内。 “要去看看吗?” 看她显然是很想进去看看的样子,我问道。她立刻反射一般转过身来。 “啊。嗯。不好意思,那我就稍微逛一会儿。” 她有些难为情地回答,然后走进店内。 那家店里陈列着一些芳香精油和女性房间内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货架和海报等大多被白色或粉色等柔色调覆盖。店内的客人也多为衣着蓬松的年轻女性,门口的加湿器喷出一股股很好闻的蒸气。 和泉一边嘟哝着“好可爱啊”一边看着一款颜色和外形很像冰淇淋的肥皂(大概是)。那并不是借此来凸显自己可爱的那种举动。只要她不是超乎想象的装乖腹黑少女,这就是她平常的样子。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偶尔会进这家店逛一逛。光是这样看看就会被治愈呢—”和泉用懒洋洋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 “嗯。只要一看到可爱的东西,内心的疲劳就会被消除。” “是吗。” 和泉看完肥皂和芳香油后,又看了一圈那些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服,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商场。我推开玻璃门,让和泉先出去,之后我也来到外面。 临近中午,太阳高照,雪白的阳光洒满街道。金属杆、路旁的镜子、信号灯的边框、楼房的窗户,还有天桥扶手的角,都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泉买好了送给老师的礼物,今天的任务本该就此结束。然而外面的天气舒适宜人,我不禁觉得就这么回去未免有些可惜。而且,与和泉走在一起,还能像刚才的杂货店那样发现未知的世界,也别有一番趣味。 带着这种心情,前往公交车站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只见和泉突然停下脚步,歪着头“咦”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心事被看穿了,有些动摇地问道。和泉指着我的背后说:“那孩子。” 顺着望过去,看到一只小型犬被拴在电线杆上。和泉走到那只狗的旁边,转头对追上来的我说:“好像是斯特拉哦。” 说着,她蹲了下来。狗忽地站起来,见到和泉就冲她直摇尾巴。也许是看到那个反应而确信了,和泉用手掌轻抚狗的后背。 我也觉得是那只狗。它身上茶色的毛,还有那爱答不理的表情,我还有些印象。 “星野,或者是她家里的人,来到这附近了吗。” “也许吧。” 和泉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我也从斯特拉身上移开视线,向周围看去。很快,我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女孩子的身影。她穿着格子花纹的短裙和连帽卫衣。 “……找到了。” 商场一楼乘坐电梯的位置是玻璃墙,从外面也能看到内部。只见在近处,星野正紧盯着手机在那里转悠。 “咦?在哪儿?” 和泉朝这边看来,我用目光示意星野就在里面。 “啊,真的呢。”和泉也低声嘟囔。 我们再一次进入商场,来到在电梯搭乘所的星野那里。低头看着手机走路的星野没有注意到我们。 “哇!” 也许是想吓唬她一下,和泉双手别在身后,从星野的背后突然叫出声。 “哇啊!” 星野吃了一惊,双肩猛地一颤。我顺势看到了她的手机画面,是最近很流行的ar游戏(校注:利用智能计算及显示设备扩展周围现实环境,与之互动而进行的游戏。ar系augment reality(增强现实)的缩写)。 “是里奈啊。——啊啊吓死我了……” 星野长呼一口气,接着注意到了一旁的我,便“啊……”地僵住了一瞬,但旋即问候道:“坂本也是,好久不见。”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那个,要捕获一下……本来是在这附近散步的,但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 星野扭扭捏捏地回答,似是在辩解一般。 “捕获?” 和泉疑惑地歪头。 ☆ ☆ ☆ 因为有斯特拉在一起,我们决定不坐公交,慢慢走回我们居住的街区。临近中午,气温逐渐上升,有些冒汗。斯特拉也伸着舌头,蹒跚地跟着我们。 “你们两人今天是什么事?……话说,我跟你们走在一起真的好吗?” 还没走出几步,星野就问向和泉。和泉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同时歪了歪头。 “我是要去买那个礼物。觉得听一听男生的意见会比较好,所以才让健一来帮忙的。他和老师的身高发型都很相似。” “啊啊,是这样啊。”星野答道。 “我还以为铁定是撞上了同居中的亲戚在约会这种恋爱轻喜剧一样的事件……” 星野一口气说完好长一句话。和泉只是面露苦笑,不知她有没有听懂。 回家的路上,和泉与星野说要去买午饭,我们就去了面包店。那是一家私人作坊,兼售咖啡。虽然我没进去过,不过似乎是这条街上和泉比较中意的一个地方。旅店风格的建筑有着绿色的屋顶和红色的拱廊,看起来的确像是和泉会喜欢的那种氛围。 我把买我的面包的那份钱给了和泉,和斯特拉站到店外拱廊的阴影下等候。我牵着绳子,斯特拉老实地坐在脚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拎着装有面包的袋子出来了。和泉说趁着今天天气好,想去公园逛一逛,我们便决定前往住宅街内部一座长有草地的公园。 途中,星野说“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拿一下在公园里玩的东西”,于是顺路去了她家。星野家的大小和造型与我们家一样,与这条住宅街上的人家统一。她把狗绳交给和泉,快步走进家里,不消片刻便拎着一个运动背包出来了。 “久等了。”星野说。包里似乎放着 塑料坐垫,以及可伸缩的狗绳等。 进入目的地的公园,我们在自动贩卖机处买了饮料,然后找了一片树荫,铺开坐垫坐了下来。斯特拉的绳子系在近处的树上,它在草坪上懒洋洋地躺下了。 星野与和泉相对而坐,正在聊着学校的事。我坐在靠近斯特拉的地方,一边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瓶装矿泉水,一边摸着它的头。斯特拉面无表情地任我摆弄,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 “你买了什么样的礼物?” “我买的呀,是这个。” 和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星野看刚才买的领带的照片。两人把头凑在一起看着屏幕。 “说起来,为什么和泉你要负责挑选给老师的礼物啊?” 我问出心中在意的问题。星野转向我,笑眯眯地回答:“因为里奈是我们班的时尚委员啊。” “……什么意思?” 我不明就里地反问,一旁的和泉开心地说:“顺便说一下爱子是漫画委员。” “反正我就是个真宅啦……”星野低下头小声嘀咕。和泉似乎没有听清,不解地歪头:“宅?”星野慌忙摇头回答“没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担当啊……”我依旧是一头雾水。如果说这是她们上的女校里流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喝着水,吃着和泉刚才买来的三明治。虽然随波逐流到了这里,但总觉得我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与氛围。 阳光依旧强烈,但在阴凉处感觉相当凉爽。进入九月中旬,知了也少了。偶尔会在某处响起一阵思旧般的蝉鸣声,然后很快又中断。伸出手摸了摸塑料坐垫旁边阴凉处的草坪,竟意外地冰凉。 “之前的模考考得怎么样?”星野问和泉。两人捧着刚才买来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聊天。 “老样子。理科的分数要是再高些就好了。” “开始准备填报志愿了吗?” “嗯,看中了几个想考的学校。” “是吗。我也差不多该开始考虑一下了。” 两人一直在聊模考和校园开放日等跟考试有关的事情。重点高中的学生已经是那种状态了啊。我一边感叹着,同时焦虑于几乎没什么准备的自己。 星野带来的网球从包中掉出来,滚到身旁。我拾起来,然后转手扔给躺着的斯特拉。它站起来走了几步,用嘴叼起球,然后“啪嗒”地放到我手边。我再一次捡起球扔到斯特拉脚下,它又叼来放到我这里。 就这样,和泉与星野聊天的时候,我在旁边一直和斯特拉懒洋洋地玩着接球游戏。突然,和泉问我:“健一你考虑过毕业之后的事情吗? “啊,嗯。——目前我打算升学。大概会报考文科的学院,但具体还没有定。”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暂时没有很明确的想法,但有一些想继续学的内容。你呢?” “说来惭愧,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最近在调查要学什么,还有哪些工作比较好找之类的。” 她挪动了一下斜放着的腿。 “爱子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星野有些扭捏地回答。 “嗯——我是考虑要选择以后容易就业的专业……不过我喜欢画画,所以想继续画下去。虽然画得不算好,但画画的时候觉得很快乐,也能在活动中交到很多朋友……” “听着不错呢。”和泉说完,然后向我问:“隆一哥是怎么选择现在这个道路的呢?” “谁知道呢。” 我也很纳闷。遭到父母那般的反对,又考上了名牌大学,交际能力还那么强,就职工作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成问题。 “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呢,还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生活呢。” 我嘟囔道。“这是永远的问题呢。” 和泉颇有感慨地说着,“啪嚓”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树叶随之摇动。有几片绿叶飘然落下,然而轮廓已染上些微赤黄。天空的蓝色也不是夏天那样厚重逼人的浓郁,而是一望无垠的轻快。 忽然,我与和泉四目相对。和泉有时会发呆陷入沉思,现在也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了?” 我问道,和泉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苦笑着说: “说起来,来年我就不在这里了。想着以后的事情,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一直在玩手机的星野抬起头来。 “一直在这儿不就好了嘛。你回去的话,我又要一人上学了。” “啊哈哈……不过,那儿是健一家,所以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和泉露出困惑的笑容。“啊,是呢。抱歉。”星野看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你在,我也不介意。” 我认为这句话姑且可以划入客套的范围,然而声音却因害羞而微微颤抖,说出口之后感到些微的尴尬。和泉也显得有些困惑。 “谢、谢谢……你能那么说,我很高兴。最近好像总是忘记要回家去,也许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呢。” 说完,她似是重振精神,欢快地说:“总之,我们为了一举成功加油吧!” “喔——”星野也跟着举起一只拳头。在一旁睡觉的斯特拉也“哇啊~”地打了个哈欠。 略显沉重的气氛立刻变得明快,和泉从纸袋里又拿出一个牛角包开始吃了起来。星野似乎是一直在玩的游戏有了新的进展,叫着“这是!”同时重新盯起手机屏幕。 ……和两个我行我素的女孩子在一起,总觉得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 ☆ ☆ 进入第二学期后,每有一次台风经过,暑气就跟着减少一些。 十月的某个休息日,由梨子要参加一场女足比赛,我和长井还有橘三个人前去观战。最初是打算我和长井两个人去的,但是长井和橘说了之后,她说也想一起来。 “跟明香里说了之后,她说也想来,可以吗?”前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条短信。 一眼扫过去,立刻感到有些不对劲。 ——明香里? 那是橘的名字(校注:区别于姓)。 他什么时候开始用名字称呼了?回想起来,我不记得他叫过她的名字。如此不同寻常,哪怕只是听过一回,我也应该会记住的。 但是特地发短信去问那种事未免太傻了,我只是回了句:“知道了。” 两人开始交往已有一段时间,不过在社团活动中,他们的样子一如平常。在我看来,球队里还没有人察觉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 第二天,长井和橘一同在约好的公交车站下了车。橘穿着碎花迷你裙,配着白色长袖上衣,头发也精心打理了一番。中等长度的头发向内微卷,刘海也用发卡别起,脸颊和嘴唇透着一丝红色,看来是化了些淡妆。 我们三人朝着目的地河畔市营运动场走去。从这里过去要花十分钟左右。 一路上听着长井和橘的对话,果然两人已经互相以名字相称了。橘一直叫长井为“启太”。 在一旁的我不知为何感到后背发麻一般的害羞。 “你们已经互相叫名字了啊。”我说。长井回答:“在学校外面会这么叫。” “总觉得好厉害。” “你不是也管森叫由梨子吗。” “我不是说了好几次了吗,我们那个和你们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关系近才这样叫的吗。” “不是啦。” “你在这种事情上还真讲究啊。所以才一直用姓称呼和泉吗?” “哈?” “因为亲戚之间一般都叫名字的吧?更何况你们还是住在一块儿的。” 这时,橘凑了过来。 “嗯?一起住?”她讶异地歪着头问: “什么情况?和泉不是在夏日祭的时候碰到的,学长的亲戚吗?” 长井一脸苦涩,用目光向我表示歉意。 “啊……抱歉,我用错词了。和泉她那一阵正好住在坂本家里。” “住!?那是怎么回事啊!?” 橘大叫起来,显得甚是惊讶。 “她是坂本亲戚家的孩子,住一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相当于是表亲的关系,是吧,坂本?” “啊,对对。” 长井试图帮我蒙混过去。“真的只是相当于吗?”橘还是有点怀疑,但既然是长井这样说,大概也能接受吧。而且,虽说是亲戚,比起说同年纪的男女住在一起这种没头没脑的故事,还是说暂住一两天比较有说服力。 关于和泉的称呼,刚开始的时候,我曾数度想叫她的名字。但因为最开始自然说出口的是姓氏,于是不知不觉地就固定为现在这个称呼了。 另外一层考虑是不与她太过接近。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做似乎适得其反。的确如长井所说,亲戚之间以名字相称或许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与和泉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以后,又会变成什么关系呢。 与她住在一起的生活,新 年过后便会结束。但那并不意味着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一切关联会彻底断绝。我完全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或许不会常见面吧。还是说…… 在我左想右想之际,长井与橘之间的话题已从和泉身上移开,到了别的事情上。总之,我与和泉同居的事没有暴露给橘,也没造成什么麻烦,我松了一口气。 市营运动场就在眼前了。路边的小花坛里盛开着淡紫色的大波斯菊。周围住宅的院子里种着柿子树,树上结着几颗红色的果实。身边偶尔有汽车驶过,尾气里夹杂着丹桂的甘甜气味,乘着凉风飘了过来。 看着身旁正与橘说话的长井,觉得他很帅气。既不自作多情,也不轻浮,平常地上学、平常地学习,参加社团活动,和女孩子交往,也很珍视女朋友。 因为和泉而嫉妒长井的自己简直就像个笨蛋一样。一个人焦躁不安,陷入自我厌恶……一想到自己只是在错误的臆想中徒劳地挣扎,便不禁叹了口气。 ☆ ☆ ☆ 位于河畔的运动场内,棒球场和足球场用网隔开。足球场虽然凹凸不平,却也种着草皮,附近的中小学生经常来这里练习足球。我和由梨子也在小学的时候来这里踢过几次球。 环顾运动场,只见由梨子穿着我们球队的蓝色运动服,坐在场地中央的位置,正在做伸展运动。今天进行的是短期大学和女子大学球队之间的练习赛,队伍里应该有由梨子认识的人。她身旁的十几人也都穿着一样的运动服。 运动场和车道之间是铺着混凝土砖的斜坡。我们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附近散布着跑步途中停下观看的人和专门来看比赛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位四十岁左右、打着太阳伞的女性和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是由梨子的表妹美雪,陪同的女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 和美雪对上视线。她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拽着身旁女子的衣服下摆说了些什么,然后朝我这边跑来。 “健一也来看比赛吗?” “嗯。好久不见。” 看到我与美雪交谈,长井和橘很是惊讶。 聊了几句后,美雪小跑着回到了母亲身边。她说今天母亲开车带她出门,顺便来运动场看看。 “小女孩居然会亲近坂本学长!为什么!” 美雪回去后,橘夸张地说道。 “你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了……她是小学球队的后辈,由梨子的亲戚。” “哦——这么一说,她长得的确挺像森学姐的。” 橘望着远处的美雪说道。 “学长可能有受足球部女孩子欢迎的某种要素呢。” 我听到她的小声嘀咕,回问:“你说啥?” “没什么,请别在意。对了,我做便当带来了!坂本学长也请用!” 说着,橘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布包并铺开。里面是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以及装有炸鸡和肉丸的便当盒,她将其一一放在自己的腿上。 ☆ ☆ ☆ 由梨子穿着粉蓝色的11号球衣,担任前锋。三个前锋的阵型,她位于中央,是她最擅长的位置。虽然其他球员大概都比她年长,但她却贡献了两粒进球。第一个进球是从左边接到球、向斜前方突破防守后右脚射门入网;第二个球是反攻时插到前面与守门员单挑,过人后进球得分。假动作也很正确,控球很稳,遇到防守拦截时也能环视四周,游刃有余地比赛。不愧是一直混在男生堆里的人,那份从容是整个球场里最显眼的。 “踢得真棒啊。” 比赛结束时,长井说道。 “虽然她自己一直在谦虚,但在我们球队里她完全能成为战斗力啊。” “嗯。”我也点点头。 我本来觉着和长井他们坐在一起不太好,就想离得远一些,但两个人坚持说没关系,于是直到比赛结束,我们三人都坐在一起。 终场后,由梨子与队友交谈着做了一会儿伸展运动,然后与美雪和她的母亲简短地聊了几句,然后才朝我们这里走了过来。她肩上是白色的漆皮包,下身仍穿着球裤,只在上半身披了件蓝色的运动服。她微笑着与美雪挥手道别。 “您辛苦了。果然踢着球的学姐最帅了。”橘说。 “谢谢。”由梨子用运动之后一脸清爽的表情说道,吃了一块橘递给她的炸鸡。咽下去后,她冲我招了招手。 “健一,来一下。” “啊?” 我站起来,走到由梨子身边。 “我口渴了,陪我去那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一下水。” 由梨子用视线示意了一下路边的自动贩卖机。“嗯。”我点点头。 “那我们去买瓶水。橘,谢谢你做的饭团,很好吃。” “好的。学长学姐也请慢走。”橘笑着回答。我们便留下两人,走向远处的自动贩卖机。 “他们俩进展不错嘛。”说着,由梨子投入零钱。“咔哒”一声后,运动饮料落到取物筐里,她将其拿出。 “嗯。” “不过你干嘛跟他们坐一起啊。就不能瞧一下气氛嘛。” “不是,我本来也想坐远一点的,但是他们说没关系……” “是吗。——还觉得最近你有点长进了,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说完,由梨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饮料。 “在这儿坐下吧。” 由梨子在斜坡上坐下了。看到我们在远处坐下,橘和长井显得有些困惑。由梨子只是笑着向两人挥了挥手。 “不过没想到居然能那么顺利……话说他们也太黏着了吧。——看着就来气。真佩服你居然能一块儿待着。” “确实……” 两人紧贴在一起坐着,正在吃剩下的便当。橘笑容满面,似乎相当开心。她正在将穿在牙签上的肉丸送到长井嘴边。 ““哇……”“我和由梨子异口同声地发出心情复杂的感叹,半是不忍直视,半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一直在观察两人的由梨子侧头看向我。 “……干嘛啦。” 我问道,她只说了句:“没什么。” 由梨子和我之间隔着约一个人的距离。可以看到她的脸仍然有些发红,身上仍然出着汗。 由梨子所在队伍中的三个人路过我们身边,其中有一人问由梨子:“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吗?”由梨子一边露出讨好似的笑容一边答道:“不,是社团里的朋友。” “啊——抱歉。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她们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暧昧地点头示意,然后垂下视线。三人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啪”地拍了一下由梨子的肩,然后离开了。身后道路上也不再有车辆行驶,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由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也喜欢上长井那样的人比较好啊。” “哈?” 听到预料之外的话,我一时语塞。虽然明白了其中暗含的意思,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你看嘛…… 由梨子抱起膝盖,低下头,拾起身旁的一块小石头,向前扔去。石块在空中画出一个平滑的曲线,落到沥青路的斜面上,发出“啪嚓”的一声。视线的一角,橘和长井正紧贴着坐在一起。 “越往后,就会越感到不安啊。” 她嘀咕着,又拾起一块石头,朝前方软绵绵地丢出去。 一阵沉默。四周回荡着车辆驶过的声音和电车驶过河上铁桥发出的声音,又旋即似是被吸入晴朗的秋日高空一般消失。 “心里有点着急了。夏天已经过去了,就这么等啊等,秋天、冬天,也都会一眨眼就过去。——人的内心,也是会变的。” 由梨子低着头说。 高空的卷积云下面,灰色的云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我想起新闻里说,又有一个秋季的台风正在接近。 ——没错。从那次雷雨之日以来,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整整一个季节。在那次夏日祭上,我也曾许诺会给出答复。然而现在,我还是没有回答。 “对……” 我刚说出一半,便被仍然低着头的由梨子打断:“停。”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 宛如一个怄气的孩子。 对不起。我在心中,再一次道歉。 ☆ ☆ ☆ 回去时,我和由梨子没有与橘他们坐同一班公交。两人好像要在站前的街上逛一会儿再回去。 上了车后,刚好有双人席空着,我们便坐了上去。很快,由梨子便开始打起瞌睡,头轻轻摇动着,然后靠在我的肩上。圆圆的头占据了大半的视野,同时传来洗发水甜甜的香味,以及和那次接吻时一样的汗水的味道。她略微扭动身体,她的表情便透过刘海的空隙,映入我的眼帘。 上下的睫毛叠在一起,胸口随着呼吸,细微且缓慢地起伏着。 脑海里忽然闪过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坐公交去很远的会场比赛的事。我们从早到晚共踢了三场比赛,筋疲力尽,在回去的公交上,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在车的震动下,醒来一看,只见眼前是和我靠在一起睡着 的由梨子的脸庞。我回过神来,把她的头推回去,然而她没有醒,继续把头“啪嗒”地靠在我的肩上。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把一直以来一起踢球玩耍的由梨子作为异性来看待。 看着她的脸庞,我不禁想到,她还是那副模样。比男生的更松软的脸颊,纤细的脖子和发丝,长长的睫毛。就算头发留长了,表情更加成熟了,眼前由梨子的脸庞,仍然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重合到了一起。 回头想来,我曾有好几次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但那份轻微的觉察和异样,很快便在日常生活中消磨掉了。或许,我对她所抱有的感情,也是如此。 在那宣告夏天开始的雷雨之日,由梨子向我明确展示了与过去不同的面貌。她也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在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变化,我却没能接受那个变化,继续着表面上似乎毫无变化的、奇妙的时间。 靠近车站的时候,我叫醒由梨子。 “——由梨子,快到站了。” “……嗯。嗯。” 她费力地睁开眼皮,长呼一口气。 “累了?” “没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撑起深陷在座位里的身体。 车开了门,我们投入路费便下车了。夕阳染红了住宅街上人家的墙壁,空中云朵的轮廓发出金色的光,阳光从云间洒落到路面上。 从车站走不多远,很快就能到由梨子家。短短数步路,我们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走着。由梨子扎着马尾,运动服的拉链拉到下巴的位置,肩上挂着包。 “那就再见了。比赛踢得不错。” 到了她家门口,我向她道别。我刚要转身离开,由梨子抢先迈出一步,向我靠近。 “我说,健一。” 阳光照着她的正面,影子在她的背后拉得很长。也许是习惯,她把手藏到运动服的袖子里,只是用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白色的短袜上沾了一丝茶色的污垢。 “怎么了?” “我会等你,等你诚实认真地回答我。不管那对我来说是好是坏,我都会等着。” 瞬间,胸口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痛得心中发麻。这股疼痛究竟是什么呢。我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忍耐。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感情,是难以言喻、却先于话语而发出的某种感情。我从来不知道,内心的动摇竟会是如此般痛楚。我呆呆地愣了一阵。 “由梨子。” 终于,我下意识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会认真回答的。包括其它的一切在内,我都会认真回答,认真面对的。自那天以来,我也开始想,自己必须要作出改变了。”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无言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约我。再见。” 我挥了挥手,由梨子也举起手“嗯”地回答,点了点头,表情似乎有些不安。 和她告别之后,心脏也一直安静而强烈地跳动着。为了平复内心,回家的路上,我比平时走得都慢。红色的天空逐渐陷入昏黄,远处的云彩带上了黑影,电线杆上贴着广告纸,电线斜跨过空中,连接着千家万户,杂草从沥青路的裂缝处生长出来——这一切本应是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看上去却格外地新鲜。 ☆ ☆ ☆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餐桌椅上摆弄着笔记本电脑,和泉将头发用皮筋扎成一束,坐在对面摊开书学习着。 “你回来啦。” 进入客厅,和泉向我问候。母亲也抬起头,问我:“你去哪了?” “哦,我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由梨子的足球比赛。” “是吗。” 母亲低头刚准备继续工作,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糟了。想着让你帮忙买菜回来的,但忘跟你说了。” “啊,那我去吧。正好想出去散散步。 说着,和泉放下笔,合上笔记本。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和泉快声允诺着站起身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一件事。如果没在想好的时候就做,决心可能会变淡。 好。我在心里鼓了把劲。买菜我去就行了,还有其它要告诉她的事,趁这个势头一定能自然地说出来。 “那个。” 我叫住和泉。她歪过头,一脸“怎么了”的表情。瞬间,提到嗓子眼的话语又被生生咽了下去。脑中一片空白。实际上只持续了最多两三秒的沉默,却感觉无比漫长。但是,如果不说出来,这种沉默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 “里奈……小姐……” 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体内在沸腾的声音。 所谓脸上要喷出火来,应该就是指这个吧。说出口之后,虽然身体依然发烫,但意识却异常清醒,立刻觉得这样做还为时尚早。而且不知为何还加上了“小姐”这种敬称。 和泉微张着嘴,无声地呆立在原地,然后身子猛地颤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一般问:“什、什么事……?” ……尴尬得要死。 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极为尴尬,仿佛回到了三个月之前、她刚搬到我家之后的那个时候。这时一旁的母亲吃惊地叫起来:“你干嘛随便叫里奈的名字!”于是冻结的时间又开始了转动。 ——明明不是随便叫的。 我急忙以不容分辩的语气问向母亲:“菜我去买吧,要买什么?”在手机上记录了清单后便马上又出了家门前往超市。 路面已陷入昏暗,夕阳的红色与夜晚的藏青色在天空中对立交织。我骑着自行车,嘴中呼出的吐息依旧是炽热的。 从刚才开始,我的样子就不太对劲,仿佛发了高烧一样缺乏冷静,感觉也很奇怪。秋日的晚风吹拂在滚烫的皮肤上,感到格外寒冷。 ☆ ☆ ☆ 结果,我对和泉还是以姓氏相称。那之后,母亲好几次用我的“里奈小姐”发言开涮,对此和泉只是露出困惑般的笑容。我与和泉是在同一段时间离家去修学旅行,回来后,家里的气氛以及与她的关系一同恢复如初。 又过了两周,进入十一月。到了第一个周末,我们家决定把暖桌拿出来。 暖桌内置有卤素灯式的加热器(halogen heater),但外面的被罩已经旧了,母亲想换个新的。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三人出门采购冬天的生活用品。 许久没有逛街购物了,和泉显得很高兴。她穿着深红色的高领毛衣,配着黑色长裙,肩上挂着随身的皮包。整体的色调较为朴素沉稳,很有冬天的风格,与她十分相称。 母亲开车,一行人来到购物中心。六月,和泉来我家的第二天,我们也是在这里买了和泉所需的生活用品。和那时相比,店内的氛围变了许多。原本播放着风铃音的背景音乐、展示着电风扇和空调的家电卖场里,如今换上了风扇加热器和暖炉;原本陈列着夏装的服装卖场里,则站着穿了毛衣和外套的模特假人。 在室内装潢店里,我们买了暖桌套和懒人椅靠垫等物品,顺便还买了和泉和母亲想吃的冰淇淋。那是加入了秋季限定的栗子、价格超过了三百日元的高级品。饮食区内有不少趁着周末出门购物的人们,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面树枝上的叶片已染上赤黄,被风一吹便悠悠飘落。 和泉正在给母亲讲修学旅行的事。她的学校去的地方和我的学校一样,都是九州地区,只不过住所和日程都错开了。我与和泉各自买了盒装的点心回来,与暑假时一样,我家的点心又多了不少。 我们聊着天打发周末的时间,至日暮时分便回了家。 铺好电热毯,拿出收在母亲房间里的暖桌,放到客厅正中央,沙发的前面。接着,拆下暖桌的顶板,夹上母亲与和泉二人商讨后买来的暖桌罩,在旁边摆上三个懒人椅。懒人椅是朴素的茶色,然而在暖桌罩红色花纹的映衬下,家里立刻充满了女孩子的气息。 和泉与母亲立刻坐了下来,打开加热器的电源。 “好暖和啊~”还穿着外出时衣服的和泉开心地说道。 “我在家里没怎么用过暖桌,感觉很开心。” “是吗。”母亲笑着附和。 “我家里只用风扇加热器的。” “不是说公寓比平房更暖和吗。” “在暖桌里学习的话好像会很顺利。下次考试前就在这儿复习吧。” “里奈真认真啊。健一和隆一小时候可是在暖桌里玩了一冬天的游戏呢。” “是吗~。说起来,有没有那个时候健一他们的照片?” “真遗憾,我家完全没拍过那样的照片呢。” “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嗯。现在觉得,当时要是再多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就好了。” “没错呢~” 与母亲的闲聊告一段落后,和泉问向坐在桌边喝茶的我:“健一你不进暖桌里吗?” “嗯……” 进到和泉与母亲坐着的暖炉,说实话有点不太好意思。比起坐在桌边,围着暖桌坐到一起的距离会 更近。 ——我想太多了吧。 必须要克服这种容易害羞的习惯。 “快过来啊。”和泉调皮地招呼。她从早上开始就是满脸的开心。 “顺便拿些点心来。”母亲也接道。 再拒绝的话,就又要变得过分在意与她之间的距离了。这样想着,我从厨房的架子上拿了一盒点心,放在暖桌上,然后也钻进暖桌。脚趾不小心碰到了不知谁的腿,只见和泉的身体一颤。我望向她,用目光表示歉意,她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打开电视,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节目。 “暖桌真好啊。我在家没用过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很有一家人的感觉呢。”和泉这样说,母亲也附和着“没错”。 “难得把暖桌拿出来了,我们今天晚上就吃火锅吧。” “在暖桌上吃火锅!我家从来没这么吃过!”和泉两眼放光。 之后我回了房间,留下和泉与母亲在桌边继续吃点心。刚进入房间,感觉空气冰凉,比起三个人一起待着的客厅要冷得多。窗外已经很暗了。一开灯,玻璃上映出穿长袖衬衫的我,还有房间内部的模样。 在椅子上坐下,从笔袋里拿出签字笔,拿在手里一圈圈转着。桌上,和教科书还有参考书并排放着的复习笔记已经有三本了。从夏天开始的学习竟能持续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但说实话,这比起我自己的意志,和泉给我的影响要更大。之前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但好几次看到她在家中学习的样子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家浪费了多少时间。 到了饭点,我下楼帮忙准备晚餐。把卡式炉和瓦锅放到暖桌上,装入燃气罐。和泉也换上室内穿的卫衣和长裤下楼来,把母亲切的豆腐、魔芋丝、金针菇和五花肉放到锅里。 锅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食物煮熟的香气和温暖的水汽飘散在客厅里。我们用汤勺把食物捞到碗里吃,等到吃完,就把乌冬面放到锅里,再次点火煮。 煮透的面条柔软而香甜。饭后,我们喝了一会儿茶。吃过火锅,客厅里变得格外温暖,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今天晚饭的量多于平常。过了一会儿,母亲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电话。 我与和泉一直在玩手机。忽然,她伸了个懒腰,叫着“吃得好饱啊—”然后横着躺了下来。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头发无声地垂到地毯上。 我看着她的模样。她翻过身来,正迎上我的视线。卫衣的拉链被拉下,前面张得很开,恰巧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胸部隔着衬衫向上隆起。 和泉脸上仍残留着笑容,发出“啊”的一声。她慌忙撑起身,然后重新坐上懒人椅。 “吃得太饱了,一下子就……”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也没什么……我有时也会躺在暖桌里睡着……” 听着,她忽然“嗯?”地微微歪起头。 “听说在暖桌里睡觉会感冒,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 和泉似乎感到好奇,便开始用手机搜索。 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未来一周的预报显示,以后气温会逐渐下降。播报员说,十一月是一年中温度下降最快的月份。尚未习惯的崭新的红色暖桌罩散发着新一轮冬天的味道。 “好像是因为上下半身的温度差使得体温无法顺利调节。” “……原来如此。” 说完,和泉满足一般呼了口气,把手机放到暖桌上。 不知不觉间,和泉已经深深融入了这个家,完全感觉不到以前的那种僵硬和尴尬。和泉里奈,最开始宛如陌生人一般的远房亲戚,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一般的存在。 过了新年,和泉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那一天正在逐渐临近。一想到这件事,寂寞感就宛如冰水一般渗入意识中,刺激着内心深处。 第二卷 第四章 他们无法忘却的东西 这天从起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空气潮湿而沉重,似在暗示冬雨的降临。早间新闻说,低气压中心正在接近,关东地区从深夜开始会下大雨,建议市民们尽早回家。 放学后,教室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我整理好桌面,从座位上起身。不久前进入了期末复习的阶段,社团活动因此暂停。旁边座位的长井和一位坐电车上下学的男生一同离开,路过我的座位前面时,我们简短地道了别。之后我也背上没有训练的时候使用的帆布背包,离开了教室。 现在还没下雨,但空气中漂浮着雾一样细小的水滴。乌云密布空中,楼梯口处一片昏暗。 原本我打算下雨的话就坐公交车回家的,但现在的天气还好,我就骑上了自行车。没想到半路下起了小雨,把校服淋得透湿。刘海粘在额头上,冰冷的雨水沿着脸和脖子往下淌。 我急匆匆地骑着车,快到离家最近的车站时,突然看到了一把熟悉的红伞。和泉刚好从靠站的公交车上下来。她穿着灰色的呢大衣和红色格子的围巾,正慢悠悠地把公交卡收进包里。 她也注意到了我。相视的一瞬间,她微微张开嘴,表情顿显雀跃。我减速靠近车站,她立刻惊得叫起来:“健一,你怎么都湿透了呀!” “嗯……有点冷。” 见我点了点头,和泉慌忙说:“那肯定会冷啊!不用管我,你赶紧回家吧。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正是此意。留下一句“待会儿见”后,我继续骑车。离家已经很近了。 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打开家门,脱下鞋子和湿透了的袜子,进入客厅。沾着水的脚踩在地板上,感觉冰冷无比。把袜子丢进装脏衣服的筐里,然后脱下沾水而发沉的西装式校服上衣。正拿毛巾擦拭脸和脖子的时候,大门打开了,门口传来了和泉的声音:“我回来了。” 我从更衣室出来,只见和泉脱下鞋子,换上了冬天穿的毛茸茸的厚拖鞋。 “校服还好吗?”和泉看着我问道。 “嗯,幸亏今天是周五。我明天送到干洗店去吧。” “是吗。骑自行车上下学真辛苦啊。” “应该是和泉你上下学要花那么长时间很麻烦吧。还要换乘公交和电车。” “哎呀,其实我已经快习惯了……适当走走也是种运动,我要是回家了,可能还会感觉运动不足呢。” “别逗我了。”我说道,和泉则笑出了声。 十一月接近尾声,下学期也即将结束。过完新年,和泉就要回东京的家里了。她从我们家出发去上学的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你好好洗个热水澡,可别感冒了。” “嗯,我是想洗个澡。” 我点点头,转身去二楼拿换洗的衣物。身后传来和泉穿了拖鞋的脚步声。 冲完澡,我换上了棉质的运动裤和卫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了傍晚。 厚重的乌云遮掩住天空。过了下午三点,外面已经相当昏暗。我打开房间里的灯,开始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自动铅笔书写的沙沙声、雨声,还有窗外低吼般的风声不绝于耳。 终于到了晚六点,我的注意力也变得时断时续。下楼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有卷心菜、胡萝卜和豆芽,橱柜里还有炒蔬菜用的调味酱。我心想这个简单好做,便切起蔬菜。这时,和泉也下来了。她穿着居家用的长袖毛衣,胸前配着小小的蝴蝶结。 “风越来越大了呢。”和泉说道。 “嗯。”我回答道,然后把切好的蔬菜放到平底锅里。立刻,响起了油花四溅的声音。 和泉来帮我盛饭了。她啪哒啪哒地踩着拖鞋,一会儿取出盘子,一会儿又拿来茶壶,在厨房里前前后后地忙活起来。 晚饭比较简单,只有之前买好的速食土豆汤和炒蔬菜。饭后,我们沏了一壶茶,然后钻进被炉里。 下雨的夜晚格外寒冷,外面的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晚饭时,新闻里报道了在大雨下,关东各地发生城市内涝和山体滑坡的消息。 我收拾好餐具,正要回房间,和泉说: “浴室健一先用吧。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已经放好水了。” “啊,那就不客气了……入浴剂我就用家里的吧。” “嗯。”和泉笑着点了点头。 我向水中倒入母亲在药店买的入浴剂,然后把整个身体浸泡在浴缸里。浴室里安静极了,外面的风雨声听得格外清晰。泡完澡,我擦干了头发,走进客厅。 和泉依然坐在被炉里看着电视。她一个人看电视这么久可不多见。 “我洗好了。” 听到我的话,和泉只是冲我点了点头。 “嗯……我想把这档节目看完再去。” 听她这么一说,我更加感觉奇怪了。和泉总是一轮到自己就马上去洗澡的,而且我也从没看到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节目。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纪录片,介绍某个实力顶尖的大学长跑队。大雨的预报在画面最下方滚动。 “你喜欢田径吗?” 我问道。和泉“咦?”地愣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解。 “嗯—……谈不上喜欢啦。” 她顿了一会儿。雨点鞭笞地面的声音充斥着屋内。和泉转过头,看着屏幕说: “只是……我听说这档节目里出来的人可能是我父亲。” “嗯?你父亲?为什么啊?” “他好像是这个队的教练。” 说着,和泉指向电视画面。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队员们训练的场景。 我坐到沙发上。和泉喝了口茶,把马克杯放到被炉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很快,电视上出现了教练接受采访的画面,字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吉冈惟照。 从那个人身上,我感觉不到一点与和泉相像的地方。既是血亲,二者的气质总该有些相似之处,但透过屏幕完全没有感受到。画面中男人的容貌只是那种很普通的的五十岁大叔的样子。 “是这个人吗?”我问和泉。 “不清楚。可能只是重名的人,毕竟我也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他和我也不怎么像,大概是认错人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出来。和泉并没有显得动摇,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 “小时候,我有一次趁妈妈不在,钻进了她的房间里。里面放着一些文件,其中有好几张纸上同时写着妈妈和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把那个名字偷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之后我问妈妈这个人是谁,结果妈妈很生气,对我说‘你没必要知道!’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他应该就是我的父亲……” “这样啊……” 之前问和泉她父母的事情的时候,她只是说两人吵了一架然后离婚了。但是阿姨甚至不打算把父亲的名字告诉她,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我一直留着那个笔记,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自己有了手机以后,偶尔会搜索一下,所以才知道了有这档节目的……” “你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吗?” “嗯。小时候曾经想过要去见他一面的,不过现在已经没那种想法了。就算没见过他,我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而且我从小就是被当作没有爸爸的孩子养大的,所以也不会因为父亲不在而感到寂寞。” “是吗……” 这时,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微弱地震动了起来。起身拿起手机查看屏幕,是母亲的电话。 我把手机贴到耳边。“怎么了?” “喂,健一?”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今天回家的路封道,我就在公司过夜了。你们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看了一眼电视。滚动消息显示,大雨引发了河流水位上涨以及山体滑坡,东京附近的交通因此受到影响。 “没事,一切正常。” “里奈回来了吗?” “嗯,雨还小的时候她就回来了。现在正坐在被炉里喝茶呢。” “是嘛,那就好。你们早点睡吧。” 我挂断电话,只见和泉一副“谁呀?”的表情看着我。 “老妈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说是回家的路封道了。” “——真不容易啊……不过路上也确实危险,还是不回来比较好吧。”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坐在懒人椅上。不经意间看到和泉看着电视的侧脸,瞬间,我不由得对原本没有在意的她的身影感到一丝心动。 仔细想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两人独处到天亮。然而,这只是母亲晚上不在家而已,和平常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什么也没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外面的风吹个不停。突然,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来,可能是哪家的花盆倒了。 ““啊。”” 我和她的叫声重叠在一起。同时,电视机陷入沉默,家里一片漆黑。可能是跳闸了吧,我这样想着刚站起身,供电又立刻恢复了。 和泉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好像也是要去哪里,我们险些撞个满怀。她的温热而潮湿的气息吹到我 的脖子上,感觉有些痒。电器开机的声音接连响起。 “对、对不起……” 我向后退一步,同时道歉。 “没事……” 和泉摇了摇头,重又坐下。 “刚才是怎么回事呢。” “不清楚……可能是变电站遭到雷击了吧。没听到动静就是了” 猛烈的风雨声还在持续着。 真是一模一样。我暗自想。 反锁的器材室里昏暗的光线,由梨子被雨水淋湿的身体,嘴唇和舌尖传来的触感。所有感官的记忆交织重叠,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与我和由梨子接吻的那个夏日一模一样。 ☆ ☆ ☆ 我与和泉坐在被炉里,又看了一会儿那个节目。 那个可能是和泉父亲的吉冈先生,年纪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名字也不太常见。我感觉他很可能是和泉的父亲。 在网上搜索一下,看到了他大致的生平。他从学生时代就积极投身长跑运动,之后一直从属于企业队(译注:日本的体育队组织形式,队伍直属于公司,队员为公司正式员工),同时活跃于各种国际赛事。 “和泉跑步快吗?” 忽然想到,如果是亲生的父亲,这样的能力会不会得到遗传呢。然而和泉摇了摇头。 “不。我短跑一直不太行……” “那长跑呢?” “我挺喜欢在户外慢跑的,但是马拉松大赛的名次一直都是从后往前数比较快……” 和泉苦笑着回答。画面里,吉冈先生环抱双臂,看着大学生们在赛道上飞驰。 ……恐怕还是认错人了。过了不久,那位吉冈先生又开始发言了。和泉把绿茶注入马克杯中,边吃着被炉桌上的曲奇,边看着采访。我渐渐对节目失去了兴趣,便拿起手机查看今天的新闻。 “真不可思议。” 和泉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什么?” 我问道,眼睛仍盯着手机屏幕。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亲疏,和血缘的远近完全是两码事呢。” 和泉转过头看向我,露出苦笑。 “就算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他也不如健一你们一家更像我的家人。” 我猛地抬起头。和泉一脸平静。 广告里热闹的背景音乐充斥在客厅里。这时我才注意到,咆哮不停的狂风已经安静了下来,之前被掩盖住的雨声也清晰了许多。 “风小了呢。”和泉低语道。 “……嗯。” 我默默地回味着和泉的话。 她对我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呢。我该怎么和她相处呢。从夏天起,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些问题。 和泉无意间的话语,一点点渗入我的心中。若这是她的真心,我很高兴。 住在一起已近半年,我现在对她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她对我而言已不是陌生人,也不仅仅是远房亲戚。 我突然觉得,这次一定能更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 “里奈。”简单的两个字,从我口中化作声音念了出来,溶入家中的寂静。 “在、在……”她惊得一下子耸起肩,绷直后背回答,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相视的瞬间,我也不由得害羞了。 “啊,抱歉,突然叫了名字……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既然是住在一起的……家人的话,还是直接叫名字比较好。用姓氏称呼果然还是太见外了,感觉那样对我们的关系也不好。——虽然现在说这事可能晚了点。” 里奈一脸紧张地沉默了一阵,好像在思考什么。但随后,她笑着点了点头。 “是呢,我也觉得那样更好。” 她的声音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应该是理解了我隐含在称呼里的意思。 最开始叫的几次果然还是很不好意思。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害羞的感觉也渐渐淡了。 里奈似乎也逐渐对节目失去了兴趣,不再看电视而开始摆弄起手机。突然,她像是想到了好点子一样,露出明快的表情:“呐,健一,我可以拍照片吗?” “诶,你要拍什么?” “我想照这个家的,还有健一的照片。阿姨也说过,把许许多多的回忆用各种形式记录下来比较好。” 我还以为里奈要拍家里的照片,结果她坐到我旁边,把脸凑了过来。 我愣得不知所措,里奈则径自叫着“我拍了哦——”,然后咔嚓地按下快门,旋即离开了我的身旁。 “谢谢你。——我到现在也没有几张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下次和阿姨也一起拍一张吧。” “是嘛……” 里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留下一阵轻柔的香气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以前别人一直说我表情阴沉,不上相。 ……明明不上相,却拍了张二人照……照片里的我是怎样的表情呢。——虽然很在意,但又不好意思让她给我看…… 之后里奈就去洗澡了。许久之后,从更衣室传出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里奈穿着蓝色和粉色条纹的宽松家居服回到了客厅,坐在餐桌边喝了一会儿矿泉水,然后又钻进被炉里。长长的黑发在电灯的白色光线下反射出艳丽的光泽。 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报道有关大雨的信息。虽然刚才有一阵子雨变小了,但转眼间风雨又猛烈了起来。记者站在即将泛滥的河边,大喊着“状况十分危急!”坐在直播间里的人们皱着眉头,紧张地听着记者的叫喊。 “真危险呀。”里奈说道。 “是啊。” “我们这边不会有事吧?” “这里离河岸挺远的。既然没有避难警报,就应该没什么事。” 不久,里奈从房间里取来了书笔,翻着教科书在上面做标记。我们重新沏上一壶热茶,看着新闻节目,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在风雨声中消磨着夜晚的时间。 ☆ ☆ ☆ 雨下个不停,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天。 平时到了这个时间,里奈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然而她到现在都没有要回房间的意思。里奈说 “这个时间再吃东西会长胖”,就不再吃零食了,但还握着记号笔看教科书,有时还会摆弄两下戴着记事本式外壳的手机。 “不困吗?”我问里奈,她抬起头来回答。 “有点困,但我想再坚持一会儿,一直撑到极限为止,这样回房间以后就能马上睡着了。” 电视仍然开着,播放的节目已经变成了体育档,正在回放欧洲足球联赛里的精彩瞬间。 只见里奈突然停下了手,看向电视,轻声嘟囔:“啊,正在播足球呢。” “来到这个家以后,我学到了不少足球的知识,现在也知道好几个有名的球员了。” “我也是,里奈来我们家以后,我在家学习的时间也变长了。” 我说道。里奈歪着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和我有关系吗?” “怎么说呢,里奈认真的劲头传……不,影响到我了……我觉得我也该认真起来了。” “你刚才是想说传染的吧?”里奈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我赶紧转换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找到自己将来想做的事了吗?” “嗯……我挺喜欢西式服装呀杂货这类的,在想以后如果能做相关的工作就好了。但是我觉得,现在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人生的全部,所以打算慢慢考虑。” 我们聊了一会儿毕业后的人生和高考的事情,然后又互相分享了各自的过去。里奈和阿姨的生活听上去幸福美满。我讲了讲父亲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哥哥初中和高中时候的样子。 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两点,才回了各自的房间。 ☆ ☆ ☆ 第二天,我早晨七点就醒了。向窗外看去,路上堆积了一些泥土,可能是排水沟里的水溢出来了。泥土里混杂了一些玻璃渣一样的东西,在朝阳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与周围的人家一样,我和里奈把家门口的泥土扫到路边。早晨很冷,呼出的气立刻化为白色的雾。我穿着和平时一样的服装,还有运动鞋;里奈则穿着长胶靴,披着深红色的校服上衣。用了约十分钟打扫完毕,对面的邻居问候我们:“辛苦了。”我和里奈也向对方回礼。 “回去吧。”我站在门口对里奈说。 “嗯。”她回答道。这时,听到有人跟我们打招呼。“健一、和泉!”是由梨子,她穿着牛仔裤和灰色的卫衣,裹着一条白围巾。 “你们家没事吧?听说有的家里停水了呢。”由梨子问道。 “嗯,我们家没事。”里奈回答。 “你怎么了,有事吗?”我问。 “出门扫除,顺路来看看你们而已。” “是嘛。”里奈说着,脸上笑盈盈的。 “你们也在扫除吗?”由梨子看向我。 “嗯。刚醒来就看到大家都忙着扫除呢,我们就也出来了。” 这时,里奈忽然“呀”地叫了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搀扶,同时里奈也— —大概是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腕。 “没事吧?” “不好意思。”里奈苦笑着放开了手。排水沟上方金属盖的表面还沾着水,看上去很湿滑。大概是移动时没有站稳,脚下一滑。 “还好吗?”由梨子问向站稳的里奈。 “嗯。吓了我一跳。” “你在危险中还能叫得那么可爱也真是厉害。”由梨子接着说道,而里奈不知为何向她道了歉:“对不起。” “健一也是,真抱歉。差点把你也拽倒了。” “没事……幸亏离得近。” 里奈低着头后退了一步。我瞥了由梨子一眼,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那我先回去了。” 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刚要开口,然而由梨子抢先道别后离开了。 我们回到家里。准备早餐的时候,母亲开车回来了。她走进客厅,泡咖啡的里奈高兴地问候:“您回来啦。” 听到我直呼里奈的名字,妈妈不安地追着我问:“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明明哥哥都叫她“小里奈”来着,凭什么就怀疑我一个人……真不公平。 ☆ ☆ ☆ 考试结束,社团活动的时间重新变为中午到傍晚。进入十二月,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从嘴中冒出的白色雾气,无声地渲染着冬天的景象。 到了四点,连续三小时的训练宣告结束,队员们各自做起了拉伸运动。我也坐在地上,弯下一条腿,绷直另一条腿。虽然上身穿着毛衣,但下身只穿了短裤,皮肤接触到地面,感觉冷冰冰的。傍晚的天空带着淡淡的蓝色,落日的余晖显得孱弱。远处,天空中漂浮着厚重的灰云。 这时,一个身影遮住了夕阳,盯着我。 “死啦?” 那个身影将长发轻轻一甩,说道。 “活着呢。” 我撑起上身回答。 “一年级的学生们开始清理场地了,拉伸运动还是去外面做吧。” “啊,嗯。” 我站起来,和由梨子一起离开球场。他和我们这些球员一样,下身穿短裤,只有上身穿着比较厚实的蓝色毛衣。 我坐在长椅上绷直小腿,由梨子则坐在我旁边,开始叠起球衣。 “考的怎么样?”她一边叠着一边问我。 “嗯,这回我觉得还不错。” “毕竟你从夏天就开始努力学习了嘛。” 一年级学生正排成一列,清理着场地。阳光已经十分微弱,周围陷入昏暗,难以看清远方的景物。 “对了,你高中毕业以后,还打算继续踢球吗?” “应该会踢的。虽然不一定会加入那种正式参加比赛的队伍,但这项爱好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是嘛。太好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问道,由梨子支吾了片刻。 “呃—就是,我的那个女子球队里,有个人挺照顾我的,她前一阵结了婚,最近又打算要孩子,就退队了。大概是因为一直惦记这事……” 由梨子仿佛辩解一般说着。就在这时, “总感觉刚才出现了好几个了不得的词……” 从身后传来了声音。转过头去,只见穿着长袜和球鞋的橘站在身后。她看上去已经很有球员的模样了。 “明香里!!” “二位学长单独跑出来眺望着夕阳下的球场,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个熟人的事啦。” “这样啊。对不起,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 橘用手扶着脑袋,“诶嘿”地露出笑容。就是这个,我心里暗想。这种态度是由梨子最难应付的。“火大。”果然,由梨子道出了心情。 橘追上一个滚出场地的球,朝我们踢过来。虽然力道稍弱,但动作已经相当规范了。由梨子把滚过来的球用鞋尖轻轻一挑,伸手接住后,抛进了长椅边的金属球筐里。 “由梨子,今天一起回去吧。” 我冲着她的背后说。 “诶?”由梨子回过头来,显得有点困惑。 说来也是,虽然我们经常一起回家,但我几乎没有主动邀请过她。 “嗯。” 由梨子愣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继续叠起球衣。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最近,我终于想清楚了——我是如何看待由梨子的,以及其它很多事情。我想,是时候把那时的回答告诉她了。 ☆ ☆ ☆ 我在停车场的外面等着。不久,只见由梨子一个人走出楼梯口。 “橘呢?” “她和长井一起,要晚一点才出来。看来他们还不想让大家知道。” “他们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可不是。”由梨子也笑了。冷风吹过,她的奶油色围巾和下面的长发轻轻摇摆。由梨子背着帆布背包,白色的毛衣外面套着蓝黑色西服,毛衣的袖子从西服的袖口里稍稍露了出来。 我们出了学校,沿着大道骑车回家。几辆车点着灯穿梭在昏暗的路上。社团活动结束时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街道仿佛被冬夜的黑暗吞噬了一般。led路灯的白色灯光将吐出的雾气映得雪白,看上去格外冰冷。 现在我和由梨子独处。我心想,要说那件事就趁现在了。但一想到要说出来,又不禁担心自己能不能表达清楚。 等红灯的时候,由梨子忽然说。 “呐,要不要顺道去趟便利店?” “啊,好。” 我们走进了平时常去的那家店。由梨子买了一个记事本,一瓶果汁,还有一罐玉米奶油浓汤。我也买了一罐咖啡。 “和泉过完新年就回去了吧?” 我们坐在店前的长椅上。我把社团活动用的背包放在脚边,由梨子则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腿上。塑料的长椅凉冰冰的。由梨子只穿着不过膝的短裙,我感觉她腿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也用手搓了好几下。 很久没有在与由梨子的谈话中提到里奈了。 “她已经开始收拾了吗?” “还没,不过年后大概就该准备了。” “是嘛。”由梨子说道。 “……会有点寂寞吧。” 我紧握热咖啡的罐暖着手,说: “嗯。不过,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听到我的回答,由梨子陷入了沉默。我心生疑虑,便看向由梨子,只见她两手握着放在腿上的玉米浓汤罐,面无表情地斜向下盯着地面。然后,她脸不变色地开了口: “你果然还是想见到她啊。” 由梨子小声说道,然后突然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为什么?你之前就算没见过她,不是也没怎么样吗?” “确实是这样……但既然是亲戚,我想以后免不了会碰面吧。” “不要。” 由梨子低声嘟囔。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何,我顿时感到十分烦躁。 “——为什么啊。” 虽然努力抑制了自己的情绪,但是话语中到底带上了一丝恼怒。由梨子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果然。” 她的情绪急转直下。我终于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暗叫一声不妙。 “不不,你大概是误会了。” 由梨子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她用尖锐的目光盯着我,劈头盖脸地问道。 “我误会什么了?自那天起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你一直在逃避不是吗?你喜欢和泉,所以态度才一直暧昧不清的,不是吗?”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和里奈不会变成那种关系的。” 我的话音刚落,由梨子惊得屏住了呼吸,然后紧咬嘴唇。 “……你已经开始叫她里奈了?” 我不禁咂舌,心生焦虑。得赶紧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不然误解会越来越深。这样想着,我顾不上整理思绪,赶忙开口解释。 “我之所以用名字称呼她,怎么说呢,是因为觉得亲戚之间比起用姓氏称呼,这样做更适合……明明住在一起却像外人一样,反而……” 由梨子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怀疑。我顿时明白了,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那当然了,毕竟你们住在一起嘛,自然而然地距离就近了嘛。之前看你们也总是粘在一起。” “都说了不是那样的。你好好听我说话。” “我不想听。” 由梨子站起来转过身,一口气喝光应该还滚热的玉米浓汤,把空罐子丢进垃圾桶里,便迈开了脚步。我也把咖啡罐放在地上想要追上去,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大叫:“别过来!”然后骑上自行车回了家,背影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回到长椅边,在聊天窗口里输入“我过一儿再给你打电话,希望你能接”,然后按下了发送。 仰望天空,厚重潮湿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飘到头顶,似乎就要下雪。肚子里像吞了铅块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痛苦。我盯着愈发阴沉的天空,良久,才把剩下的罐装咖啡一饮而尽。冰 冷的液体流过喉咙。加了砂糖的咖啡甘甜里带着苦涩的味道盘旋在舌头上,顽固地不肯散去。 对引起误会的自己的恼怒,还有对由梨子的不满,在心中纠结在一起,让我很是不快。 回到家,里奈已经穿着居家的红毛衣坐在了被炉里。她学校的期末考试比我们早,这两天回家的时间也早于平常。 “你回来啦。”里奈问候道。 “……我回来了。” 我打算喝口水就回到房间去,于是从橱柜里取出玻璃杯,倒些凉水,一气喝光。喉咙处感到一阵冰凉,但堵塞胸口的窒息感丝毫没有好转。 我呼出一口热气,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里奈转过头看着我,问道: “——健一,总感觉你今天不太高兴呢。怎么了吗?” “不……没事,没关系。我先上楼了。” 说完,我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只脱下西服的上衣,衣服也没换,坐在椅子上给由梨子打了电话。然而,她没有接。 焦急和不安搅成一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凝视窗外。夜空中阴云密布,气温也很低,似是要下雨雪,然而天空只是一直阴着,直到深夜。 ☆ ☆ ☆ 第二天午休时,我来到由梨子的教室。 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我应该更耐心一点,好让她冷静地把我的话听完。 我跟由梨子班上的足球队队员打个招呼,让他帮我叫一下由梨子。很快,由梨子从五人前后的一群女同学中走了出来。 由梨子笑着对朋友们摆手,但到我身边以后一下子变得冷淡。 “到这边来。”她简短地说完,就向走廊的深处走去。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 由梨子停在走廊深处一间不在使用的教室前。这里很少有学生造访。见她停下脚步,我开了口。 “昨天的事情,我想好好解释一下。” 由梨子转身面向我,沉默了片刻。稍远处传来学生们嬉笑的声音,只有我们四周填充着寂静。 “抱歉。”由梨子小声说。 “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件事。……社团活动的时候我会表现得和平时一样的。这几天——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一直低头盯着地面。 以前也有过几次和由梨子吵架,闹得互不搭理的情况。但我想,这一次恐怕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 一个人待着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一直等下去的话,她就会愿意听我的解释吗。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心里很是不安,但还是简短地回答: “知道了。” 不远处,同年级的学生们在欢快地闲谈。 “抱歉。”擦肩而过时,由梨子又一次轻声道歉,然后走入了人群中。 我感到我们之间又一次产生了隔阂。看着她走进教室的背影,总觉得她去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紧咬住嘴唇。 我确实曾被里奈吸引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该怎么向她解释我和里奈的事情,又该怎么告诉她我对她的看法呢? 我没法责怪由梨子。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 ☆ ☆ 结果自那以后,直到第二学期结束,我也没能和由梨子好好说上几句话。 在社团活动上碰面的时候,她只是和我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然而仅仅是那简单的一问一答,语气也极为生硬。这种情况直到12月28日——今年最后一次练习的日子也没有丝毫改变。看来她要一个人待着的期间还没有结束。我觉得现在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就没有主动去找她。 家里一切都很平稳。 到了寒假,里奈还是和暑假时一样,上午去图书馆,下午基本待在家里。除了去图书馆和散步以外,她只在圣诞节那天外出,到东京都内的朋友家参加了派对。 时间恒定地一天接一天流过。正值年末,可能是有不少人要回乡下老家,整条街愈发显得冷清。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白天,我闲来无事,却一直被不安与焦躁困扰,难以专心学习。想着要转换下心情,就来到外面散步。 新年前日的街道上,来往的汽车和行人很少。天空泛着晶莹的淡蓝色,好似一层薄冰。 路过由梨子的家门,在那扇有着砖面门柱的小门前停下了脚步。小时候,我来她家玩过好几次。她的房间在二楼,看到窗帘被拉开,屋里也亮着灯,她应该在里面。 我紧盯着门口的可视门铃。就算她不接电话,就算她在社团里对我爱答不理,但是现在,只要我按下门铃,让她的家人帮我转接一下,或许就能和她说上话。 正想着,突然咔嚓一声,房门被打开了,我吓得肩膀一抖。只见由梨子的妈妈穿着厚实的衣服,拿着车钥匙走了出来,似乎是要出门。“咦?”看到我,阿姨显得有些惊讶。 “这不是健一吗。怎么了?” 阿姨打开大门,来到我身边。 “没,稍微散散步而已。” 我回答,同时愈发感觉自己十分可疑。 “是吗。”阿姨悠闲地回应。由梨子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而阿姨则正相反,性格安稳。上小学的时候,阿姨经常会和母亲一起来看我们的比赛。 “你们家里的里奈,最近还好吗?” “您认识里奈吗?” “夏日祭的时候打过招呼,之后在路上也碰过几次面,她也会跟我问好。看样子挺文静的,长得又可爱。” 我一直不知道里奈和由梨子的母亲有过交谈。说起来好像是提起过夏日祭的那天打了招呼的事呢。脑海中,那个夏日的回忆再次苏醒。 然而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想着既然是自己家人被夸奖,我就姑且回了一句谢谢。忽然,阿姨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向我说。 “啊,对了。我才想起来有点东西想给你妈妈,正好麻烦你帮我带给她。稍等一下。” 阿姨说完就转身回到家里,很快又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了。 “这个本来是别人送的,但是我们家吃不了,就分给你们一些。我已经和你妈妈打过招呼了,回去直接给她就行。” 接过袋子,感觉沉甸甸的。往里一看,只见装满了很多小包装的年糕。 “是年糕啊……谢谢您了。” 我道过谢,阿姨继续问。 “由梨子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瞬间,我无言以对。 “那个……对不起……” “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看到我低下头,阿姨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 “哎呀——” 她的感叹带着一种奇妙的语气,不知是惊诧、无奈,还是乐在其中。 “麻烦您转告一声由梨子,那时是我的不对。谢谢您送的年糕。” 礼物的事情道完谢,我又轻鞠一躬,然后离开了。“好嘞。”阿姨轻快地回答。大概一个礼拜之前下的雪堆在日阴处,尚未融化。表面沾染了尘土的黑色,已经失去了刚积起来时的美感。 路过了神社前,只见道路两旁已经搭起了许多店铺,像夏日庆典的时候一样。再过不久,到深夜,来新年参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吧。我已经好久没来过了。小学时,只要不回乡下,我总是和朋友们一起来参拜。 上初中之前,六年级的寒假时,我和由梨子一起来过这里。那天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和由梨子就像之前吵架的时候一样,顺路去了小卖店,然后从她那里听说了上中学后要放弃足球的打算。 “我想至少得跟你说一声。”那时,由梨子这样说。 “女子足球队呢?不是也有女足吗?” 我觉得凭她的才能,如果不继续踢球很可惜,就这样问道,但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要找也挺费劲的。如果有好的队伍的话,我说不定还会加入……但是说到底,我觉得我踢球也就到小学为止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看到她释然的表情,明白了她心意已决,而感到十分寂寞。 “是嘛。”我回答。 由梨子以前是得分王,可以说是我们队里的王牌。但在六年级的一年间,她的进球数变得越来越少,而且曾经擅长的快速过人也很少看得到了。并不是她的技术变差了,也不是反应变慢了,只是那段时期,包括我在内,男生们的身体素质和技术都进步得很快。 或许是之后她改了主意,在初二那年,我的父亲去世不久后,她当上了足球队的经理,而且和现在一样,时不时也会参加训练。那时候,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一切就和那时一样。 那时,看到由梨子与我渐行渐远,我在心中虽然没有用语言明确表达,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寂寞。 ☆ ☆ ☆ 晚上,里奈和母亲两人边喝茶边看着新年的电视节目。我则早早回了房间,钻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被手机的闹钟叫醒的时候,屏幕上的日期已经是新的一年 了。看到陌生数字的奇怪感觉,成了新年开始后我最先切身感受到的东西。 简单整理一下乱掉的头发,穿着平时居家穿的棉质运动裤和卫衣,下到一楼时,屋子里已经满是热闹的电视声。妈妈在厨房里,正在做煮年糕。 “早。要吃煮年糕吗?” “嗯,谢了。” 电视里正在播出新年特别节目,欢闹声和室内暖风机的声响混在一起。热风涌来,闻到一股加热器的干燥味道。 年糕大概是从由梨子家拿来的吧。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吃着加了冬菇等食材、煮得黏糊糊的年糕。过了一会儿,里奈也从二楼下来了,茶色的毛大衣里面穿着淡色的家居服。楼梯处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之后洗手间里响起了吹风机的声音。很快,她来到客厅,向我们问候“新年快乐”。 里奈也钻进被炉,吃起了煮年糕。吃完后,她继续坐在里面,和母亲边喝茶边看着热闹的新年节目,偶尔翻翻桌子上放着的新年特价的传单。 我重回到房间,从书架上取出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坐在椅子上翻看起来。读累了,我放下书,向窗外眺望。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薄云,像被拉伸扯断了的棉花一样。里奈和母亲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隐约从楼下传来。 午后,我换上牛仔裤,在毛衣的外面披上了呢大衣。走下楼梯时,刚好碰到母亲从一楼的房间里出来。 “健一,你要去哪儿?” “去一趟神社那边。” “和里奈一起吗?” “不是。” 我刚回答完,里奈就啪哒啪哒地踩着拖鞋从楼上下来了。她穿着白色的短裙,连裤袜和毛衣,手里拿着围巾和外套,看样子正准备出门。 “里奈也要去新年参拜,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呢。”母亲说着,走进客厅。 “这就要出门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和爱子约好了。你要不要也一起来?稍等一会儿,我梳个头打扮一下,很快就能完事。” “啊不,我还是先去了。” “这样啊。” 我在门口换上鞋,里奈则拿着一个像大钱包一样的提包走进了洗手间。 我打开门,来到外面。 今天阳光很好,只是空气干燥而冰冷。这几天正是新年参拜的日子,神社一带人很多,停自行车也是件麻烦事,便选择了步行。 住宅街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摆放上了柱子盆栽,做好了新年的装点。也有的人家还点着像是庆祝圣诞节用的彩灯。 随着离神社越来越近,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天气十分寒冷,大家都穿得很厚实,穿着黑色和茶色大衣的人们拥堵在神社门前的小路上。 在鸟居的前面,我看到了星野同学。她穿着短裙、连裤袜和棉大衣,独自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单薄。 “星野同学。”我向她打招呼。 “啊,坂本同学。新年快乐。” 说着,她轻轻鞠了一躬。 “里奈一起来了吗?” “啊,没……我是跟别人约好了的。——和泉过一会儿就到了。” 我有种预感,如果现在叫了里奈这个名字,之后解释起来会很麻烦,于是特意换回了之前的称呼。 “这样啊。”星野同学说道。 我走上石阶,进入神社院内。夏天时生长繁茂、散发着绿色芳香的植物都落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立在薄云漂浮的天空下,显得干枯而寒冷。枯叶被打扫到了一旁,堆积在石阶两边的角落里。 六年级的时候,和由梨子一起来的那次,大概也是在这个时间。我随着神社里攒动的人流来到正殿前,一边排队,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爬上石阶,来到神社的庭院。这里比周围要高出不少,可以环视四周的景色。附近的道路两侧也开着店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望着白色和灰色的街道,我叹了口气。孤身走在街上,回忆起往事,感到最近一直堵塞在心底的感情渐渐膨胀了起来。吐出的气息化作白雾,转眼间溶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回去吧。 我这么想到。就算在和五年前相同的时间来到这里,我也未必能遇见由梨子。就算遇见了她,以我们现在尴尬的关系,又该与她说些什么好呢。反正新年过后,等社团活动开始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刚打算转身回去时,在视野的角落,我看到了一个很像由梨子的身影。我停下脚步,再一次望向那片人群。 那个身影穿着由梨子经常穿的白色围巾和茶色的大衣,但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我想靠近些看清楚,就往石阶那边走去。这时,忽然有人叫我:“健一。”我环视四周,发现里奈和星野同学就在身后。 “里奈……” “人好多啊—”里奈悠闲地叹道。 “嗯……” 我点点头,里奈笑呵呵地继续问我:“健一,你去抽签了吗?”星野同学也高兴地说:“里奈抽到大吉了哦。” “——那个,我要去找个人……” “啊,是吗。”里奈说。 “抱歉,一会儿见。” 我离开了两人。 沿着石阶向下走去她刚才在的地方。道路两侧开设了店铺,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狭窄的道路上寸步难行。随着人潮走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再次登上石阶,想要回到院内,正巧碰上里奈和星野同学走了下来。 “啊,坂本同学。”星野同学看到了我。 “找到人了吗?” “不……还没。”我回答,她疑惑地歪着头。 “没关系吗?” “……嗯。也不是一定要今天就找到。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吗?”里奈还是一副狐疑的表情。星野同学也在不远处一脸不解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走吧。”里奈轻快地转身,对星野同学说,然后迈开了脚步。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石阶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仍然不见她的身影。 ☆ ☆ ☆ 和星野同学告别后,我和里奈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走在路上了。里奈的短靴踩在地面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从她的口中时不时地冒出白色的雾气。 “健一刚才,”里奈开了口。 “是在找朋友吗?” “——嗯。” “森同学吗?” 里奈接着问道。我点点头。 “你联系不上她吗?”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还吵了一架……我以为她或许会去神社的。” “这样啊。”里奈小声说。然后, “……如果是因为我吵架了的话,对不起。” 里奈微微低着头。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回想刚才自己的话是否带着那样的语气。里奈不久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想让她有多余的担心。我希望她对这里的生活能有愉快的印象。 “不是啦。跟你没关系的。” 听到我的回答,里奈嗯了一声,暧昧地点点头。 我们沉默着,继续走在路上。湛蓝的天空下,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冰冷的风吹拂着,眼角的余光看到里奈的围巾和裙摆轻轻摇动。 突然,里奈转过来看着我,说道: “要是之后,森同学和健一交往了的话,记得告诉我一下。” “……诶?”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件事情,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里奈的话。 “不是吗?” “嗯……倒确实是这样……” 我说完,里奈像是捉弄我一样调皮地笑了。 之后,里奈把跨在肩上的小包拿到面前,把手伸进去摸索,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纸袋,递给了我。 “什么呀?” “送给你的。” “?哦,谢谢……” 我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写着“家人平安”的护身符。 还有一张说明书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保佑家人身体健康,人身安全,生活安康”。看着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你,里奈。”我再次向她道谢。 “不用谢。今年也要多保重啊。” “嗯,你也是。” 我把里奈送的护身符收到口袋里,回答。 冬日午后,柔和的阳光已经开始泛黄,里奈雪白的大衣也微微染上了黄色。 我们一起进了家门。里奈坐在玄关的台阶上脱下短靴后,说着要去放一下包和大衣,就上二楼去了。 我想要喝点茶,于是来到厨房烧水。坐在被炉里用着笔记本电脑的母亲对我说“顺便帮我沏杯咖啡吧”,我就顺便把回房间的里奈的份也算上,烧了三人份的开水。不久,里奈也回到了客厅。“回来啦。”母亲问候,里奈回答:“我回来了。”她的脸和耳朵仍然红彤彤的,仿佛寒气恋恋还不舍。 “里奈也要喝咖啡吗?”我给母亲沏着咖啡,问道。 “嗯,麻烦你了。”里奈点点头,我 便把她的马克杯取了出来,冲了一杯袋泡咖啡。 “给。”我把杯子放在坐到餐桌旁的里奈面前。里奈说了声谢谢,拿起杯子,往里面加了一些奶浆和砂糖,然后钻进了被炉里,也送给母亲一份护身符。 我端着装满咖啡的马克杯回到房间,把里奈送的护身符小心翼翼地保管在抽屉的深处。 ☆ ☆ ☆ 地板放着好几个空纸壳箱。 新年过后已有两天。 里奈搬回自己家的前一天,我帮她收拾行李。我们一起把参考书、在这边买的闹钟、小地毯、坐垫等杂物统统装进纸箱里。 从下午开始的收拾工作,到黄昏时分终于结束了。桌椅仍然摆在原处,但是东西少了,整个房间看上去空荡荡的。行李明天会送到里奈家去。 我坐到地板上,里奈则坐在椅子上。桌上已经没有了书,也没有了文具和台灯,只剩下一盒芳香剂孤零零地摆着。 周围渐渐昏暗了下来。窗外的阳光开始带上红色,这间房间里也不知何时开始,影子越来越暗了。不远处的电线杆上的金属部件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谢谢你帮忙收拾。”里奈说道。 “没什么。我也只能帮这么多了。” 我回答道,之后我们陷入了沉默。太阳缓缓地落山了,房间内逐渐变得昏暗,呼吸声听得格外清楚。里奈略一动身子,衣服摩擦的声音划破寂静。 “明天我送你到车站吧。你来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了。你给了我很多好的影响。” 我说道。里奈把手放在连裤袜上短裙的裙摆旁,摇了摇头。 “哪里。我才是,能认识阿姨、健一和隆一哥真是太好了。这半年来我过得很愉快。” “你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 “嗯。”里奈笑了。她站起来,拉下天花板上的绳子。荧光灯闪烁几次之后点亮了,白色的灯光吞噬了房间里的黑暗,她的身影在光照下显得鲜活而生动。 “在这边,我也交到了朋友。” 里奈坐回椅子上,说道。 “——是说由梨子吗?” “嗯。昨天还和她一起玩来着。” “诶?”我略一吃惊:“是吗?” 她昨天下午直到傍晚都在外面,但我完全没想到她是去见由梨子了。里奈点点头,继续说: “我们一起在附近散步,还去咖啡店喝了茶。”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她说,我走了之后会觉得寂寞,还有以后常联系,之类的。” “就这些?没说别的?” 我不禁追问。里奈有点为难似的苦笑起来。 “嗯——那我就再说一个,健一的优柔寡断让她很苦恼。” “诶,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 “是玩笑吗!?” “骗你的。” “到底是不是啊?!” 里奈开心地笑着。我不禁想起来,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被糊弄过去而暗自焦虑的事情。那是梅雨季节,里奈和由梨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起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们那时对话的内容。 “想知道吗?” “……倒也没那么想。” 我不喜欢被捉弄,于是这样回答。看她开心的样子,应该没有发生什么让她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这些就够了。 “努力让森同学放心吧。”里奈像是逗趣一般,同时温柔地笑着对我说。 “……嗯。怪我犹豫不决,让她有点等不急了。——我差不多该回房间了。” “嗯。我也要去客厅。” 我们走出变得冷清的房间。里奈关掉房间的电灯,然后合上门。 晚上,就和她刚来那天一样,我们一起吃了母亲从超市买来的熟食。 “回去以后也要保重身体啊。”晚饭的餐桌上,母亲嘱咐里奈。 “好的。这半年来,真的谢谢您。” 里奈对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要是有什么事情,请随时叫我。如果哪天,阿姨生病了,或者有什么困难,我马上就会过来的。” 说着,里奈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几次停下手擦拭眼角的泪水。母亲温柔地看着她。 “谢谢你。我的两个儿子都太让人操心了,所以能认识你这样直率的孩子,我也很高兴。虽然我明天没法送你去车站……我们家随时欢迎你过来玩。你住的那个房间也不会动的。家里这么大地方,只有我和健一两个人太寂寞了。” “嗯,我一定会再来的。”里奈依旧擦着眼泪。 晚饭后,我们轮流洗澡,我在客厅里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晚上,也一如既往地逐渐流逝。 晚饭时差点哭出来的里奈,从浴室出来后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和母亲坐在被炉里聊起天来。 洗漱后,我继续在客厅里,和里奈还有母亲待了一会儿。我从房间里取来读到一半的书,坐在餐椅上喝着热茶看了起来,偶尔回答两人的话。 时针即将指向零点。母亲明天还有工作,就先回房间去了。 “晚安,里奈。” “好的,晚安。” 里奈回答。电视已经关掉,变成两个人独处,深夜的沉默立刻包围了四周。这时,里奈开了口。“最开始要来这个家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来着。” “很正常。”我答道。 换做是我,我也会害怕的吧。在陌生的的城市,一个从未见过的亲戚家里住半年,想必会让人很不安。 “但是现在,我想对那时的自己说,这半年会过的很愉快的。” 说着,里奈从被炉里出来。 “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嗯。我也回去了。” 我也站起来,关掉暖气。里奈关闭被炉的电源,然后灭了灯。来到二楼,里奈握住自己房间的门把手。 “晚安。”她对我说。 “嗯,晚安。” 我也一如平常地回答,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直接躺在床上,钻进了被子里。黑暗中,我回忆起里奈来我们家第一天的那个晚上。 那时,我担心着以后的事情。但那份动摇和困惑,已经成为了怀念的过往。 那时的里奈,对我而言还是外人,我也不懂该与她保持怎样距离,曾打算和她毫无交集、互不影响地度过半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现在会和她成为这样的关系。 我和里奈各自生活在东京郊外和市区,彼此相隔不远,而且血脉相连,一直以来却一次都没有见过面。明天,她走了以后,我们就要回到和从前一样的生活了。 但是,我们彼此已经不再是外人了。之后的人生中,我们或许还会因各种机缘见面。到那时,我们一定能像普通的亲戚一样,互相分享自己的近况。在不远处,有个人和自己一起长大,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 ☆ ☆ ☆ 第二天,里奈回东京的时候,也像那个梅雨的日子一样,细雨静静地下着。 上午十点,我在客厅里等着,不久里奈就背着帆布背包,拿着手提箱从楼上下来了。 “都准备好了?” “嗯。”她点了点头。 “那,走吧。” 说完,我们来到玄关前。我先换上运动鞋,之后里奈把手提箱放到台阶下面,脱掉拖鞋,换上了靴子。 我打开家门,响起咔嚓一声金属的冰冷声音。天空中乌云密布,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 里奈迈出家门一步。 “半年来,打扰了。” 里奈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家里的样子,然后撑开了红伞。 庭院里,种植的紫阳花等植物落光了叶子,地面被雨水淋湿成褐色。 打开庭院前齐胸高的大门,我们离开了家。 从这里走到公交车站要大约五分钟。里奈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都要走过这段路。 我撑着白色的塑料伞,里奈一手撑着她的红伞,另一只手拖着手提箱。街上人迹寥寥,只有雨声和她茶色的靴子踏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我们在车站肩并肩站着。等了不久,就有公交车响着引擎排气声,靠站停下。 上车后,刚好有并排的两个座位空着。我把靠窗的座让给了里奈,她轻轻一点头,放下手提箱,抱着帆布背包坐下了。 车里开着暖风。窗户上付着几粒雨滴,内侧起了雾,看上去一片朦胧。里奈一直盯着车窗外,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约二十分钟后,到了火车站前。“我拿吧。”我说着,提起了里奈的手提箱,先下了车,撑开了伞。从公交车站到火车站的这段路上没有能遮雨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撑着伞走一段。里奈也跟着我下了车,撑开了她那把红伞。 “谢谢你。”说完,里奈伸手要接过手提箱。 “我帮你拿到检票口。” “嗯……”里奈收回了手。 我们慢慢地走向火车站。 终于来到了有屋顶的地方,我们收起雨伞。车站里,人来人往的声音和电车的广播声匆忙地响个不 停。 我们上了滚梯,来到检票口前。乘客们的鞋和雨伞沾着雨水,打湿了铺着瓷砖的地面。 我们走过售票机前,里奈从口袋里取出ic卡。然后,在离检票口不远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我们的视线迎在一起。 “谢谢。”里奈伸出手,我把红色手提箱递给了她。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沉默了片刻。 ……第一次见到里奈那天,我从未想过,她离开的时候我会如此寂寞。 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显示屏,离下一班电车到站只有五分钟了。 “这半年间,真的谢谢你了。”里奈忽然说道。每次听到她的声音,离别的寂寞感都会不住地涌上心头。 “有什么事情,记得联系我。虽然大概不会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但是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一定会赶过去的。” “嗯。如果健一和阿姨遇到什么事情,我也会马上赶过来的。” 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三分钟。 我暗自下定决心,要笑着送走里奈。因为这不是充满了悲伤的别离。 “那,再见了。” 里奈露出非常灿烂、温柔的笑容,摆了摆手,转身走向检票口。 “再见。”我也回答。 我很想露出笑容,一时间却笑不出来。我很久都没有自然地微笑过,只好生硬地提起嘴角挤出笑脸,然后向她挥挥手。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里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又微微挥了挥手。 在检票口的对侧,里奈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涌向站台的人流之中。她坐着滚梯下楼,渐渐地,连她圆圆的脑袋都看不见了。 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 直到回首才发现,和她一起生活的这半年,转瞬即逝。 那个梅雨的日子,我在拥挤的人流中遇见里奈的那天,恍如昨日。 我们不是今后再也无法见面。从这里到里奈的家只要大约一小时,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见到。电话也好,网络也罢,我们都能马上联系到对方。只是等我回到家时,她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 寂寞的感觉在心中扩散。她已经回去了。阿姨从海外平安归来,母女二人又生活在一起了。对她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能沉浸在感伤里。就想着自己轻松地度过了本以为会很痛苦的半年,然后回家吧。 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路上,眺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还是一如既往。我闭上了眼睛,为她祝福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心里默默地祈愿,祝她今后也能健康、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点亮屏幕,看到了里奈发来的消息,附有一张照片。那是冬日的大雨天,在家里拍的。照片里,我和里奈紧挨着,坐在沙发前的被炉里。我一脸困惑,里奈则是露出调皮的表情。 ——我和里奈,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以照片的形式,第一次客观地看到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不是恋人,也不是兄妹。但从中可以看到,在这段并不短暂的时间里,一起生活的我们有【多么亲密】。 “我才想起来,之前的照片没给你发过去。多了一个像家人一样亲近的人,感觉很高兴。” 消息里这样写着。见此,我不禁莞尔。 “保重。” 我简短地回复了她。 车到了离家最近的车站停下。我撑着伞,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里,自然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昏暗的家中,只有潇潇细雨声回响。 我登上二楼,看到里奈曾经居住的房间的房门微微开着。 从缝隙中看到空无一物的褐色地板,隐藏在心底的寂寞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想,这种少了一块似的感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关上里奈房间的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和里奈半年的同居生活,到此告一段落了。 ☆ ☆ ☆ 里奈回去后已经过了几天,然而家里少了里奈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早起进入客厅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洗衣服时衣服的数量。出门回来的时候,门口鞋子的数量。夜晚在房间里的时候,从隔壁传来的家中的氛围。 一切和半年前别无二致,现在却感到不适应了。但是我想,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感觉都会被冲淡。 就算家里的氛围和生活变了,在学校和社团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新年过后,寒假即将结束时,社团活动又开始了。 那天,我时隔一周重新见到了由梨子的身影。进入球场,只见她穿着运动衣,扎着马尾辫,正坐在长椅上。看到她依旧的身影,不知为何我安下心来。 “由梨子。” 我向她搭话。她转过头来,表情冷漠。我一直担心她是不是故意不搭理我,所以看到她作出反应,虽然仍然冷淡,也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 她只是“嗯”地简单回了一句。看那样子,她果然还是在闹别扭。但我隐约感到,比起年末的时候,她有种更好说话的感觉。我打算去做准备运动,刚要进入场地,这时有人从身后叫我。“学长,能稍微过来一下吗?”回头看去,橘正站在我身后。 “什么事?” “我有话对你说。大概很快就能说完,请跟我来一下。”她简短地说道。 她的表情严肃,我猜到可能是由梨子的事。看教学楼上的钟表,离练习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橘快步走着,我跟在她身后。 她离开球场,绕到体育馆的后面。近旁有一台废弃的旧焚烧炉,以及环绕学校的栅栏,里侧是一整排似乎用于遮挡视线的常青树。太阳照不到这里,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橘停下脚步,然后笔直地盯着我,生气一般说道。 “虽然她要我假装不知道,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是说由梨子的事情吗?” 我问道,橘点了点头。 “是的。我已经听说她年末的时候和坂本学长吵架了,所以大概的情况我也知道。——包括你们亲了嘴的事情。” 我本来是在认真地听,但听到最后加上去的那句话,我禁不住笑了。结果橘以为我没有当回事,很气愤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明白的。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她不满地抱怨“真是的”,然后又缓缓地继续说道。 “坂本学长,你想过森学姐心里有多么不安吗?我在等启太回复的那段时间里,心里也是急得不得了。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怕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搞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后悔得要死。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真的很难受。这种感觉,森学姐她已经体会了好几个月了。” 说到最后,橘的声音微微颤抖。 “学长,你太冷漠了。” 我回想着过去的自己,然后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确实,可能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学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森学姐就不行吗?” “不是的。只是,很多事情,包括我对她的感情在内,整理好心绪花了不少时间。是我让她等太久了。” “那请学长赶紧把这些话都告诉她。我也会帮忙的,请学长把她留住,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 ☆ ☆ 练习过后,我站在楼梯口旁边等她。只见由梨子穿着校服,戴着围巾,和橘一起走了下来。 “由梨子,等一下。”我向她搭话。 由梨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困惑。 “我有话想对你说。一起回家吧。” “……不要。” 她犹豫了一会儿,别过头回答,宛如闹别扭的孩子。 “你真是……我请你吃夏天吃的那家店的炸肉饼,怎么样?” 我忽然想起来便这样说道,而由梨子则更加困惑了。 “干嘛啊。搞不懂你什么意思。” 看来是适得其反,由梨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气。橘可能也觉得不太妙,故意做出夸张的反应,试图煽动气氛。 “哦哦烤肉饼!学姐,这不是挺好吗!我和启太约好了在车站见面,就先走一步了。二位可不要吵架哦!” 橘用目光示意了我一下,然后朝着校门跑了过去。——如此糟糕的演技……恐怕早已被由梨子看破了。 “明、明香里!” 被扔下和我两人独处的由梨子有点没底气地喊着橘的名字,之后不满地瞪着我说:“你们合伙坑我,对吧?” 虽然一脸不愿意,由梨子还是打算跟我一起回去了。我们走向自行车停车场,她跟在我身后,隔了约三个人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我到夏天由梨子去的那家肉制品店里,买了两个烤肉饼,按照约定把其中一个递给由梨子。附近有一个小公园,我们坐在里面的长椅上。 由梨子一开始犹豫了一下,不过旋即便大口地吃了起来,很快就吃完了。我 的这份还剩下三分之二。 “……要不要再吃一半?” “……我可不是被吃的骗过来的。只是一生气肚子饿了而已。” 由梨子嘴不饶人,却还是伸出了手。我把剩下的大半块用手撕开,把没咬过的部分递给她。 由梨子吃完,长呼出一口气,满足一般摸了摸肚子。 “那个,之前的事情……”我提出了这个话题。 “对不起。我解释的方法不恰当,之前的态度也不好。是我错了。” 由梨子转过来看向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也是,对不起。那时候突然心情变得很差,脑袋里一下子乱掉了……就是,一耍起性子,之后就有点下不来台……” “不。”我摇了摇头。 “是我一直优柔寡断的错。你要是愿意,我想现在把那时的答复告诉给你。”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她试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喜欢和泉那样的女孩儿吗。我和她一点都不一样,也没法像她那么可爱……然后你还想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那样,我不愿意。” “不是这样的。” 我又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然后说: “我喜欢的是你。” 由梨子惊讶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她还是错开了视线,低声嘟囔: “……我不信。” 瞬间,我回忆起了那个雷雨之日。那个时候的由梨子,是不是也像这般不安、害羞、恐惧呢。一定是的。我害她这样好久了。焦躁与悔恨驱散了之前想好的话语,脑子里一片空白。总之现在必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由梨子。这样想着,我继续说道。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就现在到你家去,对叔叔阿姨说,我喜欢由梨子,想和她交往。” 我说完,由梨子猝不及防般“诶”地叫了一声。片刻的沉默后,她扑哧一笑。 “说什么呢,丢不丢人。干嘛要扯到我家人身上啊。” 由梨子不快地眯着眼睛,盯着我说。 “呃。” 我一时语塞。话题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虽然说出口的时候来不及感到害羞,但意识到这句话没起到效果的瞬间,我的脸不禁发烫。 搞砸了。我低下头,由梨子却咯咯地笑了。 我看着被逗笑了的由梨子,有点无力地又说了一遍:“……我是认真的啊。”她依旧笑着。“真是笑死了。早这么说出来不就好了。” 说完,由梨子整理了一下裙摆,挺直身子,面对着我说: “你要是再看上别的女孩子,我可要当着妈妈他们的面对你公开处刑。” 听到她的话,我抬起头来。由梨子一副像是生气的表情。四目相对时,她微微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那我要给剐到一点皮肉都不剩。” 说完,由梨子有点犹豫地抱住我的左臂。她的脸庞靠近过来,两人的侧额贴在一起。她的喘息声萦绕在我耳边。公园里空无一人,附近的路上也没有行人。 由梨子继续把脸向下靠了过来,她呼出的气吹在我的嘴唇上。很快,我们的嘴唇轻轻相碰。温热而柔软的触感瞬间让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我还记得这个触感,不过与那个雷雨之日不同,这次的动作更加轻柔。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拉开距离,坐回原先的位置上。由梨子也松开了我的胳膊,把手放在膝盖上。 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起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沉默中,只有时间不停地流逝。 几辆汽车打着灯驶过公园前的小路。接吻之后,我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但也渐渐平静下来。终于,由梨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半年里,健一,你真是变得温柔了好多。” “……什么意思?” “就是对待人的态度之类的。你以前总是有点冷淡,对人漠不关心的,但最近很多方面都挺努力的,比以前好多了。” 由梨子说完,像是观察似的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 “要不是这样,我或许根本等不了这么久,可能真的会变得讨厌你。这方面,我有些感谢和泉。” 最后,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要被抢走了呢。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由梨子又回到了平时强势的语气。 “你可得好好补偿我等了这么久啊。我一直想着我们交往以后要做些什么,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情呢。” “嗯。……但是我们今年不该备考了吗?” “干嘛非要在这个节骨眼说这事啊……。坏了,马上就要模考了……都怪那谁,我一直都没法安心学习,怎么办才好呢……” “……抱歉。” “真是的。”由梨子嘟着嘴。 周围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发出白色的光,宛如光球一般。在长椅上坐了好久,感觉有些发冷。 “好冷啊。”由梨子说道。 “是啊。差不多该回去了。” 由梨子嗯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手,给我。” 由梨子向我伸出手。我们的自行车就停在不远处,但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凉。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走着。 相处了这么久,但今天恐怕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把由梨子送回家后,我暗自想到。 第二卷 尾章 告别十七岁 新学期开始后过了两个星期,今天是我在成为十八岁之前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从学校回来,进入家门,便察觉到了一股异样。果不其然,门口摆着里奈的鞋子。室内的气氛也与平常有些许的不同。进入客厅,只见她正在里面。 “欢迎回来。” 她正与难得早归的母亲一起,围着餐桌面对面坐着。 “里奈……你怎么来了?” “前些时候,我和阿姨还有森约好,今天到这儿吃饭。——虽然早了一天,不过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谢、谢谢你……” 我因过于惊讶而说不出话来。总之,球队训练出了一身汗,我先冲了个澡,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来到客厅,里奈和母亲仍在边喝茶边聊天。元旦后已经过了三个月,里奈在这里居住时的记忆逐渐淡去,但此时此刻,那一段日常的氛围在客厅中再次复苏。 “健一,你要不要喝茶?”里奈问我。 “啊、嗯……” 我点点头,里奈用娴熟的动作从架子上取出马克杯,向里面注入茶水。我有些不知所以地在客厅里和她们待了一会儿,门铃声便响起了。 里奈去开门,由梨子和哥哥进入家里。由梨子穿着灰色裤袜和黑色迷你裙,上身是青色编织衫,外面披着米黄色的毛衣。 “哟,健一,好久不见。” 穿着牛仔裤和瘦身夹克的哥哥用一如既往的轻浮语气冲我招呼。这么说来,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哥哥了。 “隆哥也来了啊。” “嗯,我叫来的。”里奈开心地笑着回答。 我们把小桌子搬出来放到原来暖炉的位置,母亲和里奈在餐桌上,我和由梨子还有哥哥则是在小桌子上,开始吃晚饭。久未见面的哥哥不等我说便察觉到我和由梨子开始了交往,饶有兴趣地对我说“下次可要好好讲给我听听啊”。 五个人的晚餐时间热闹而愉快。清静了数个月的家,此时此刻仿佛别人家一样。 终于,过了晚十点,由梨子和哥哥准备回家。明天是公休日,里奈今晚住在我家。我送由梨子回去,等她穿好衣服,我便和她一同出了门。 两人无言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白色的路灯勉强照亮了路面。春天的夜晚格外安静,温度有所回转,空气中飘荡着轻柔的暖意。 我们手牵手走着,并没有太多交谈。经过了下午的社团练习,晚上又在我家玩了一阵,她似乎有些累了。脚步声轻轻回荡在周围。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 “今天吓一跳了吗?”她问道。 “嗯。”我点点头。 “一开门,突然就看到里奈在面前,我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 听我这样说,由梨子短促地一笑。 “跟和泉聊天的时候,她说挺长时间没来了,想过来见个面。正好你生日快到了,我们就定在今天了。” “哦。”我应道。然后,我提起一个有些难说出口的事情。 “里奈今天在我家住一晚。那个,没关系吧?” 只见由梨子“嗯—”地发出一声沉吟。 “老实说,感觉还是有点复杂。”她回答说,同时露出苦笑。 “不过,也觉得事到如今没必要再纠结了。和泉她也确实是想见阿姨还有你一面。而且,既然她是你亲戚,那么有可能以后也会变成我的亲戚,所以也不好做得太绝……” 最后那几句是以近似嘀咕的语气说的。 “啥?” 我没听清楚,反问道。然而由梨子只是回答“总之今天已经很晚了,没办法。不过我可不会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然后故作生气一般把头扭向一边。我回答“我知道,我也会注意的”,她便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终于,来到了由梨子家的门前。由梨子推开门,然后转过身面向我。 “谢谢你送我。明天见,可别迟到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然后走进了暖光四溢的门中。 我回到家,母亲正在洗澡,里奈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餐桌已经整理干净了,我坐在椅子上,问里奈:“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拜大家所赐,挺好的。妈妈也还是那么有活力。” “那就好。” “健一你呢?” “和你在的时候没太大区别。不过,只有两个人,偶尔会觉得家里有点太安静了。” “是吗。” 电视里播着新闻。静谧的房间里,钟表的指针兀自缓慢转动着。 “健一好像和森处得挺好的呢。” “嗯,总算是没吵架。” “太好了。明天要一块儿出门吧?” “嗯。” “难得的生日,就不打搅了,两人好好玩吧。” 里奈微微一笑。我回答一声“谢了”,然后把杯中的茶喝完,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里奈打了个哈欠。 “还好吧?”我问道。里奈“啊”地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嘴边。 “嗯。差不多该睡觉了。”她说道。 “正好,我也准备回房间去了。” 我们关掉客厅的灯,一同上到二楼。 “晚安。”推开房门之前,我对她说。 “嗯,晚安。”和泉露出微笑回答,然后进入了她曾居住了半年的房间。房间里的装饰品已经被她拿回家了,不过桌椅和床铺仍然是原来的样子,睡觉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晚饭的时候,她说明天要和星野一块儿去车站前面的街道逛。 隐约传来衣柜的门开合的声音,似乎是里奈准备睡觉了。感受着时隔许久再次传来的里奈的气息,我回想起那半年的时光。点滴回忆在脑海中浮现。里奈刚来家里时内心的动摇,雷雨天中与由梨子的接吻,和哥哥还有她们一块儿去海边游玩,和由梨子吵架时的不安,还有十指相握时感受到的温暖…… 鲜明的记忆让我仿佛重新置身其中一般。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记忆可能会逐渐淡去,但同时我也觉得,在我十七岁的半年时光中感受到的种种情感,会永远驻留在我的心中。 日历即将翻过新的一夜。桌上的数字钟显示着23点59分。我一直盯着液晶屏,等着它变为零点。 终于,所有的数字归零了。十七岁的时光成为了过去,我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第一天。 第二卷 后记 诸位好久不见,我是作者久远侑。 这个后记,是在完成了校订、确定准备发售了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写的。 写作本文时,我进行了许多尝试,因为每当进行修改时,哪怕只是某一个场面极为细微的语气改动,都会使文章的整体印象发生极大的变化。本作是我迄今为止修改原稿花费时间最长的一作。 作为青春题材的小说,本作包含了恋爱情节,但说实话,作为一名普通的读者,我个人并不喜欢所谓的恋爱小说。更准确地说,是看了这么多年的小说,除了有少数几部作品深得我心以外,其它的大多数作品并没有让我特别心动。 我也琢磨过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思考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或许是无法喜欢那些过分宏大的架构。如果在一部作品中,恋爱这一要素过分地在故事情节中凸显,那么它就与现实世界中的恋爱——复杂而毫无章法、冷静一想其实相当平凡无趣——相去甚远。我可能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故事带给我的不协调感。 出于这种原因,本作中我试图竭力贴近于日常生活,没有让角色之间的关系过于浪漫。 上册的后记里似乎也写过类似的内容。我在描写的部分下了很大的工夫。个人认为,将身边司空见惯的、却很容易忽略的细节融入描写中,能够最大限度发挥出其中的魅力。 举一个比较具体的例子。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中,可以将脚边的一块石头写上十行,这不仅是在描写那块石头的形状和外观,更能够表明叙事者对它的细心观察背后的强烈关注,也能够间接表明(心理)状态上的异常。 我认为,就像这样,小说的行文除了字面上的内容,还包括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细腻情感,从而体现出其中原汁原味的魅力。 总之,我在不影响故事情节的发展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加入了这类细节描写。这片街道上住着由梨子,家里还住着里奈。在此般环境下,主人公将体会到怎样的感觉?我热切地想让读者也能够感同身受。若您确实体会到了这份感情,我将不胜欣喜。 后记的篇幅差不多用完了,下面是致谢。 感谢插画家和遥キナ老师带来的精美插画。如今,里奈和由梨子的形象在我心中已经完全固定下来,无法接受和遥老师以外画出来的模样了。不仅凸显了每个角色各自的魅力,衣着和发型等细节也极为生动逼真,我特别喜欢由此带来的充满现实感的氛围。十分感谢您将作品中的世界描绘得栩栩如生。 责任编辑n先生这次也在日程安排等许多事情上给了我很多帮助。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从题材和行文风格来看,这部作品在轻小说中大概也属于少数派,却受到了比想象中更多的喜爱和支持,我感到无比荣幸。下册的顺利出版,多亏了各位读者的厚爱,我希望我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每写一本小说,就会在心中给自己定下一个课题,激励自己克服之前的缺点,写出比前作更好的作品。一直以来,我都是如此进行写作的。当完成本作时,我也得到了类似的收获,因此这部作品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我衷心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享受并喜欢本作。 接下来的作品可能与本作有关,或者完全无关。总之,让我们在下一步作品中再见吧! 久远 侑 ***追记 截至目前,在小说投稿网站“カクヨム”上已公开本作两部番外短篇(由梨子篇和里奈篇),尚未读过的各位还请多多关注! 短篇 [animate限定短篇]十七岁的他们的距离感 网译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sthm 翻译:空,稻草人,h君,小七 校对:h君,魔理沙 总校&编辑:魔理沙 临近夏至,虽已接近七点,但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云朵沐浴在夕阳之下,仿佛燃烧一般被染成深红色。初夏傍晚的天空,应该是一年中最为色彩斑斓的。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像往常一样,和顺路的青梅竹马森田梨子一起回来,途中她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得早,应该能在日落之前回到家中。快到家的时候,看到前几天开始同居的远房亲戚和泉里奈,她正在大门口和附近的老婆婆聊天。 和泉已经换过衣服,穿着白色长裙和粉色t恤。 我刚把自行车停在门前,两人就看向我这边。老婆婆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欢迎回来。”她是认识我的。 想着如果回答“我回来了”的话,会很别扭,我就说了句“啊,您好……”,然后低下头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 这时,老婆婆对和泉说道“那就拜托了”,然后转身离去。对此,和泉毕恭毕敬地进行回礼。 “有什么事么?” 听到我的询问,和泉转向我这边。 “来收集城镇会费的。给,这个是传阅板。” 说着,和泉把手上的厚纸板递给我。上面写着司空见惯的注意事项“注意汇款欺诈”。 “原来如此。”我如此回答,并继续对和泉说道: “——那个老婆婆看到你从屋子里出来,有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 “嗯……”和泉露出困扰的表情,苦笑着回答。 “刚开始的时候还很吃惊,不过我说我是这家的亲戚之后,她就说‘这样呀’,好像理解了一样。” 和泉住到这里,才差一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附近不认识她的邻居,看到她大概会很吃惊吧,或者有什么奇怪的想象。这样想着想着,胸中慢慢涌出一股厌恶的感觉。 “怎么了?” 和泉向我询问道。在红色夕阳的照耀下,她那纤细的黑发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没什么。” 是自己太敏感了吧。我这样想着,回到家中,在房间里换上牛仔裤和t恤。打开冰箱想要喝牛奶,结果发现牛奶只剩了半盒。 ——去买点回来吧。 这样想着,我拿起钱包,向门口走去。刚好碰到走下楼梯的和泉,肩上挎着她平时出门用的棕色皮包。 “咦?你要出门吗?” 听到我的询问,和泉微笑着颔首。 “去一趟超市。买个笔记本,还有喝的东西。” “刚好,我也要去。——要不,我把你要的也一块买了吧。” “不用啦”和泉摇摇头说道。 “没关系,外面天气挺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 ☆ ☆ 结果,我们俩一起出门了。只是过了几十分钟,夜色便已浓重。 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又遇到刚才的那个老婆婆。她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我们,视线中果然有一分猜忌。我点头致意,一旁的和泉也微微点头。只见老婆婆慌忙露出笑容问候,对我们说: “你们关系真好呀。表兄妹吗?” 被这样问到,我暧昧地回答:“算是吧。”和泉则在一旁微笑着,露出和蔼的表情。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同居生活,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她那表情里面蕴含的微妙情感。 那是困扰的表情。 和老婆婆打过招呼之后,我们俩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了口。 “抱歉,又这样说了。” 听到我这样说,和泉摇摇头,露出了苦笑。 “没事。——毕竟,这种东西没法轻易说出口呢。” 我与和泉的关系,离表兄妹还差得远呢。 被问及与和泉之间的关系时,我好几次都是含糊其辞。不论是面对同社团的长井,还是住在附近的和泉的同学星野,亦或是青梅竹马森由梨子。 并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说也有遇到突发状况身体做出反应的时候,不过事情,怎么说呢,自己总可以处理的。而且也并不是说和泉来了之后,这种事情就突然变多起来。所谓的生理反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来到便利店,我们两人各自寻找需要的东西。和刚才说的一样,和泉买了笔记本和果汁。 买完后,我先走出便利店。和泉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塑料袋,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之后,我们俩开始往回走。两人并排走在住宅街上,周围的房屋里不时传来欢快的谈笑声和用餐时的温馨气息。汽车的行驶声混杂着初夏植物的气息,也从远处传来。 正如和泉所说的一样,这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夜晚。我们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人清晰的脚步声缓缓传向远方。 受周围轻松环境的影响,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放慢脚步。只见一旁的和泉也跟着慢了下来。发觉了这一点后,胸中微微涌出一种燥热和痛苦的感觉。不知为何,自从跟和泉住在一起之后,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就开始变多了。 短篇 [melonbook限定短篇]十七岁的他们的日常 午休时,我去走廊的自动售货机买饮料,刚好碰到足球部担任经理的学妹橘明香里。她手上正拿着小包和纸杯装的可可。一注意到我,她脸上立刻露出亲昵的微笑,冲我点点头,打了招呼。 “啊,坂本学长,你好。” 我敷衍的回应了一声“嗯”,然后一边买果汁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橘聊着天。我买好了果汁正要离开,便听她说:“啊,对了。”她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这个,能帮我交给长井学长吗?你们是一个班的吧?” “这什么呀?” “同学录。” “哈?同学录?” “没错。” 橘从活页夹里取出一张淡粉色的纸交给我,我不明就里地接了过来。纸上面画着可爱的小兔子,看起来十分幼稚。不仅有星座,血型,家庭住址,联系方式等个人信息的填写栏,还有喜欢的运动是什么,喜欢的音乐是什么这一类问题。 “这个最近在我们班好像挺流行的。感觉有点怀念,我也跟着买了。教室里的流行有时真是搞不明白。” 的确搞不明白。我隐约记得小学时候好像有人也给过我这种纸。难道女孩子都有把周围人的个人信息整理归档的欲望吗? “啊,坂本学长要不也顺便写一下?” 橘的口气感觉真的只是“顺便”而已。这家伙明明喜欢我的朋友长井,却还不时地这样试图接近我。 “不用了。” “我猜也是。” 她笑着将同学录收了起来。 “那学长,我就先走了,放学再见。” 她在走廊匆匆忙忙的快步跑起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淹没在午休的喧嚣中。 那天社团活动的休息时间里,我为了告诉橘已经把东西交给长井了,便走向经理们坐的长椅处。午后六点,夕阳将周围染得鲜红,连灰色的校舍也变成了橘红。 靠近长椅,便听到由梨子和橘的声音,她们俩似乎心情不错。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两人并排坐着,一边叠着训练背心,一边哼着什么歌,听起来相当开心,我有点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了。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喵喵喵。——什么事,健一。” 迷之歌声突然停止,由梨子看向我。橘也朝我看。 “橘,那张纸我已经给长井了,他好像社团活动前就写了,估计等会就会给你了吧。” “哦哦,谢谢啦学长” “纸?” 不明所以的由梨子显得讶异。 “哎呀,我们班最近特别流行互相写同学录……” 橘将事情经过简单的向由梨子说明了一下。 听完后,由梨子一脸轻蔑的表情,低声嘟囔:“真行。” “?森学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像明香里会干的事啊。” 由梨子一脸惊愕的摇摇头,之后又开始唱起来喵喵喵的歌。歪着头满脸疑惑的橘也坐好,啦啦啦的唱了起来。 俩人节奏一致,可这究竟是什么歌呢?我午休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女高中生的情绪真是不可捉摸。 这俩人哼哼唧唧的歌声残留脑海。我离开长椅,去足球部的储物处喝水。天空呈现艳丽的紫色,虽然才六月,夕阳西下的天空已被夏色浸染。 晚上,我去一楼洗澡,和泉里奈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这段时间因为家里有事,就住在我家了。似乎是已经洗过澡了,她正穿着材质柔软的短裤和薄薄的t恤。她已经在这住了好几周,那背影我早已见惯。大概是感觉到我在她身后吧,突然她回头朝我一看。然后我一脸吃惊,和泉的脸仿佛假的一样变得煞白。 “啊,健一,怎么了?” 大概是看我一脸震惊的表情,和泉歪着头问道。 “不,你的脸太白了,吓我一跳。” 仔细一看,和泉脸上正敷着面膜,粉红色的发带正好绑住了刘海。 “啊,这个,是伯母给我的。说是化妆品店给的试用品。” “这样啊。” “还要敷五分钟呢。”和泉心情很不错似的重新坐好,然后突然“喵喵喵喵喵,喵喵喵~”的唱了起来。这奇怪的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就是社团活动时,由梨子和橘唱的那个嘛。 “那是什么歌?” 我问道,和泉转过来看向我,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 “最近正流行呢。好像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发在推特上面的。” “你也会发那些东西吗?” “怎么会,我今天才知道的。学校里的朋友给我看了一下,然后就记住旋律了。” 听完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我也觉得和泉不是会在视频网站上发布那种视频的女孩子。 说话间,五分钟好像已经过去了,和泉小心翼翼的撕下了面膜。 “嗯,蛮光滑的。” 和泉用手轻抚脸颊说道。看起来的确很光滑,湿润柔嫩的肌肤反射着荧光灯的光芒。 看着和泉毫无防备的样子,我突然想到——所谓亲戚,还真是不得了啊。如果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应该不会这么要好。虽然和泉来我家之前,我也一直平安无事,可一想到有一天她终会回到自己的家,我还是感到了一阵寂寞。 然而,仅此而已。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和她只是远亲而已。这就够了,绝对不能再进一步。因为,她还要在这个家里住上半年。 短篇 [由梨子篇]两人共享的时光与回忆 随着里奈的到来,变化猝然来访。 萦回在由梨子心头的,与健一共享的时光与回忆—— ============================================== 我们年级的储物处就是主席台附近。练习过后,我提着装t恤的塑料袋从换衣服的男生中间钻出来,走向操场角落里的厕所。 在昏暗的单间里,我脱下运动服,擦干身体上的汗并喷上除汗剂,然后换上了t恤衫。在这热得人满身是汗的季节里,刚换上的衬衫的干爽让火热的身体感觉非常舒适。我呼出一口气,把换下来的运动服团成一团塞进塑料袋里。 进入五月以后,白昼变长了许多,时近六点,火红的夕阳还没落山。换好衣服出来时,操场和小学的校舍已经染上了一层金红色。 ☆ ☆ ☆ 我们足球部的练习时间是周三的下午五点到七点,还有周六的下午两点到五点。同年级的除了我还有十三个男生,其中一人——坂本健一的父亲主动承担了教练的工作。 “健一,你过来一下。还有由梨子。” 这一天,我们做对战练习的时候,叔叔暂停了练习,把健一叫了过去。叔叔是大学老师,今天明明是周末,却好像也是下了班从单位直接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西裤和白衬衫。 “我说你啊,传球的时候根本没看周围吧。” 健一听到叔叔的训斥,似乎是不服气,有点不满地小声“嗯”了一下。 健一体格不是很高大,跑步也不快,但是从幼儿园那时就开始玩足球,脚下功夫了得。他接球很少失误,给球也很准,所以他的任务是跑中场传球。但是,一遇到对手势头很猛或者在自由空间很小的地方接到球的时候,他常常会焦急地把球胡乱踢出去。 “总之,你盯着点儿由梨子的位置。被逼急了的话就踢到由梨子前面。由梨子,你跑得快,你去接他的球。” 太随便了,我心里暗想。这不是让我费力跑动去配合健一瞎踢吗。 “你可得踢到我追得上的地方啊。”我对健一说,健一则一脸不高兴地回答“知道啦”。 教练指示完,练习就按照指示的内容重新开始了。健一在我们阵地的后方接到传球,两名后卫开始向前压。我在前线,时刻准备出击。 健一带着球抬起头来,向我这边飞快地瞟了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冲了出去。立刻,沉闷的踢击声响起,球画着柔软的弧线,落向对方防守线内的一片空地上。我立刻跑了出去,跟防我的男生们也追了上来。 我对自己的速度非常自信。刚上六年级的时候测的五十米跑,我只用了七秒左右,是全队最快的;而且我凭借自己的速度,一直都在前锋或边卫这种进攻性的位置上。 我飞快地甩开了追赶的对手,接住了弹跳翻滚的球。球已至此,之后就只剩下和守门员的单挑了。我看清守门员和球门的位置,用脚内侧发出一道劲射。球带着冲刺的速度,狠狠地撞在了网上。 我刚刚还觉得叔叔的指示太随便了,但是健一的传球能轻柔地落在对手后方的空地上,实际一操作,就发现这是个简单却有效的进攻策略。比起来回传球逐渐推进要快得多,而且,靠着速度优势甩开对手直接进球真是太爽了。 ☆ ☆ ☆ “由梨子来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走近储物间的我,说道。 “久等了。”我说着,把装有刚换下的运动服的塑料袋收进单肩包里,挎上了包。大家看来是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等我收拾好之后,便走向自行车停车场。我们年级同学关系还不错,放学后经常一起回家。 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其他的同学在半路上逐渐分开,最后只剩下我和健一两人。既是在骑着自行车,健一又是话不多的人,只剩下我们两个以后,就很少有对话了,只是偶尔会说两句学校或者朋友的事。 天边还是一片赤红,而地上已经昏暗了下来。染着蓝色的昏暗景色里,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也变得暧昧起来。身旁的健一,看起来像是带着一层薄薄的影子一样。 进入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我提议道:“呐,健一,陪我去趟便利店吧。”以前也偶尔有过因为肚子饿了去便利店的时候。健一点头表示同意,我们就去了眼前的一家便利店。 把自行车停在宽广的停车场里,我们走进了明亮的店内。我买了点心和果汁,健一则买了薯条。我们坐在店前的长椅上,光线透过玻璃,在漆黑的柏油路上抻得长长的。 我打开葡萄汁的塑料瓶喝了一口,甘甜卷着冰凉一同在嘴里散开。身体似乎渐渐冷了起来,喝下果汁后,全身透过一丝凉意。我拉开单肩包,取出薄风衣套上;健一则坐在我旁边哗啦哗啦地翻着纸袋吃薯条。 “好吃吗?”我随口一问,健一则说“你尝尝?”并把纸袋的开口转向我。我拿出一根送进嘴里,软绵绵的薯条带着咸味,滋润了疲倦的身体。 “挺好吃的。”我说,健一回答道:“是吧?” “但是,就吃这么一点的话,肚子反而会更饿的。” “嗯,不过马上就吃晚饭了嘛,倒也无所谓。” 我们坐在长椅上,就这样又说了一阵子话。 二年级进入了足球部,又恰好和健一住得很近,我和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我觉得自己是全队里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的。 ☆ ☆ ☆ 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是为什么开始踢足球的了,不过大约应该是因为自己天生好动的性格,而且足球也挺有趣的。 实际上我很喜欢和男生们一起踢球。我本来就具备一定的潜质,经过学习,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技术,能够上场比赛了,而且在场上的表现也完全不输给男生。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隐约感到,我的足球生涯应该到小学为止了。 六年级的入春季节,我还是队里跑得最快的。可到了暑假,全队再测五十米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超过了我。我的成绩没什么起色,但周围的男生们都进步了不少。 从那天叔叔指示健一瞄准对方内侧传球以来,我的得分也跟着增加了。但是进入六年级下学期之后,这种进攻策略逐渐失去了效果。在我追上球之前,对方的后卫就已先接到球,或是发生肢体冲突的时候我差点摔倒,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虽然我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脚下功夫不如他们,但是身体上的优势确实缩小并逐渐被超越。和男生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有时无意间会注意到彼此间体格的不同。直到一年前,这种感觉还几乎没有过。 而且因为踢足球,大腿也变粗了,头发在练习中沾上尘土,乱蓬蓬的。脸、手、腿上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这也让我有些在意。 六年级的冬天,我下定决心放弃足球了。正值升入初中之际,也算是好机会。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健一。我们坐在常去的那家便利店前的长椅上,我说完,健一问我:“女子足球队呢?在那儿不是也可以踢吗?” “嗯——。要找也挺费劲的。有合适的队或许会加入吧……而且我之前就觉得,我踢足球就应该到小学为止。” “是吗。”说完,健一沉默了。长椅下,我和健一腿上的足球袜沾满了尘埃。 “你上初中以后还要继续吗?” “嗯,差不多吧。在社团里接着踢。” “是嘛。”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隐约能感觉到,他有点寂寞——或许,他是有意想让我这样觉得的。 ☆ ☆ ☆ 进入初中以后,我和曾经一起踢足球的男生们也渐渐疏远了。包括健一在内的所有没在同一个班的人,我都没有再见他们一面。 初中时我没有加入社团,而是参与了学生会的工作。最开始是因为小学时的同学说“森同学很靠谱”,我就被推荐成为学生会一年级的干部。那时恰好也没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而且只要加入学生会,其他的社团和委员会就可以不用参加,我便答应了下来。 曾经的队友们很多还是在社团里接着踢足球。足球部的前辈里还有些小学时就认识的老面孔。 足球部在女生中人气颇高。“某某前辈好帅”之类的话我听到过好几次,我还和其他女们一起去看过练习。 朋友们在说着“那个人的眼神好帅”、“卷起袖子的样子好萌”之类的女孩子气十足的话题时,我却一直在盯着他们有问题的地方:接球的时候腿是伸直的,用脚背外侧踢球的时候根本没有控制好力度,诸如此类。不知为何,离远了再去看足球,看到的尽是踢得不好的地方。 我们看的时候健一也上场了。一般来说踢球的时候,经常会向队友喊出指示或者要球,出声大叫的机会很多,但健一只是一个人闷着头踢球。因为他实在是太安静了,经常会找不到他人在哪儿,于是以我为首的队友们也生气地喊道“你出点声!”。上了初中以后,他那沉默的作风丝毫未变。从 场外看着曾经的队友们踢比赛,我不禁感到一丝怀念。想想不久之前我还和他们一起踢球,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一天,学校里的朋友来找我。那是初一的秋天。 “小森,你有没有坂本君的联系方式啊?” 她用姓称呼,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你说健一吗?” “对呀对呀。” 我问道,那个叫绘里的朋友点了点头。她的刘海剪得整齐,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股马尾。她穿校服的方式和个人物件都很有品味,是个时髦的女孩子。她和我在同一组,我们也经常会聊天,但我实际上不很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知道倒是知道。” 我这么回答,旁边另外一个女生就对我说:“绘里她啊,其实有点喜欢坂本。” 果不其然就是这种事。绘里和我是同一所小学的,她知道我和健一都在足球队里。我和健一的事情被当成话题,再加上我们彼此间直呼其名(这个只是队里的惯例,倒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结果得到了众人羡慕的眼光。 我按照这种时候周围其他女生回应的方式,随口应付了几句。小学的时候也好,升入初中以后也罢,女生们之间永远不缺这种话题,我早已习惯了这样做。然而,其中出现健一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 最终,我还是没有把健一的联系方式告诉她。 “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找上来,那家伙大概得吓一跳吧。”我半是提议地说道,绘里也理解一般没有多问。 从她的轻描淡写中我很难判断她到底有多喜欢健一,但是从聊天的内容来看,她应该会努力去缩短和健一之间的距离。 嘴上说着喜欢谁谁谁、想要他的联系方式的女生,倒也未必会很主动地去追求。有些女生为了能够融入朋友间的交流,虽不情愿但硬是说一些那样的话;有点动真格的女生们,大多也会在犹豫不决中渐失热情,抑或是移情别恋。 ——当然,我也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 ☆ ☆ ☆ 那天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向球场。楼梯口前面有一条连着校舍和体育馆的通道,从那里可以将球场尽收眼底。我把上学背的小包放在身旁,坐了下来。 傍晚风比较多。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校舍里的喧闹、球场上运动社团的脚步声和训练的声音、树叶摇曳的哗啦啦声一起传来。叶子随风飘落,有些已经染上了红色和褐色。 足球部的人们穿着运动服,用短裤的颜色区分不同年级。练习似乎尚未开始,几个一年级的学生聚在一起颠球或是拉开距离互相传球。 健一和另一个一年级的学生相隔三十米左右,在练习长传。两个人似乎都是给球加了下旋,球路平缓稳定。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踢球。健一一个不小心,没有把球接住,球被弹开,朝我滚了过来。健一小跑着去追球,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显得有些惊讶。 “你干嘛呢?”跑到跟前,他问道。 “没啥。我刚才准备回家,突然想看会儿球了,就过来看你们练习。你刚才接球的低级失误我可看到了啊。” 我打趣着回答,而健一则是“你烦不烦!”地,好像真的感到厌烦一般说道。然后他捡起球,转身回到球场那边去了。 短短的一段对话,却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了,我不禁感到一丝怀念。 望着健一走向球场的背影,再想到自己已经和大家疏远了很多,便不由得心生寂寞。 我站起身,拍了拍短裙上的灰尘,背起书包走向校门。 ☆ ☆ ☆ 在我看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初中生,就是要变得更有女孩子气。小学的时候一直没来由地讨厌穿裙子,但是升入初中以后,每天穿着短裙校服,这种抵抗情绪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直剪短的头发也试着留长了些,和大家一样对穿衣打扮也产生了兴趣,周末还会和朋友们一起去逛逛街。 随着玩足球时小麦色的皮肤逐渐变白,我感到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虽然在学校遇到健一或者老队友的时候也会正常地交谈,但似乎是因为已经分开太久,我与他们说话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困难,对方看上去也有点紧张。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初春的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杂志的时候,妈妈拜托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刚好我闲来无事,天气也不错,就答应了。从家到最近的超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决定走过去。 我穿上七分长的过膝短裤和风衣这套便于活动的组合,出了家门。樱花已经落了,树木上长满了新叶。刚刚发芽的嫩叶青翠欲滴,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半路上,我看到了三个非常眼熟的人。在超市前面不远处的公园里,健一、叔叔、还有健一的大学生哥哥隆一哥三人正在一起踢着球。叔叔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健一穿着半袖、五分裤和足球袜,隆一哥则穿着紧身裤外面套短裤,上身是连帽的冲锋衣。 我向公园里的那三个人走去。公园里除了有一对球门,角落里还有游戏设施和花坛,栅栏边上还植有树木。我走了过去,正在运球的隆一哥和健一发现了我。 我向三人问候,健一则有点惊讶,困惑地举起手和我打招呼。隆一哥则是一副明快的笑容,说着“好久不见了”,在脸旁轻轻挥了挥手。 不同于稳重的健一,隆一哥举止轻佻,朋友也比较多。他长得帅,而且从这一带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考入了名牌大学。除了那轻浮的性格以外,真是无可挑剔。 叔叔站在球门前,看到我以后也走了过来,说了声:“好久不见了啊。” “最近还挺好的?” “嗯。叔叔呢?”我问道,叔叔苦笑着回答:“最近有点不太好啊。” 我刚才疏忽了,听到叔叔的话才想起了他叔最近的状况,不禁有些焦急。 我正自责着把话题引到了不好的方向,一旁的隆一哥轻快地问道“头发是不是留长了?”,沉默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我看向隆一哥,他悄悄做出一丝苦笑,似是在说“不用谢”。我心里十分感谢隆一哥的沟通能力。和叔叔聊了几句以后,我和稍事休息的隆一哥一起坐到了球场角落里的长椅上。 隆一哥从放在旁边的包里取出水瓶,灌了一大口,然后我们就一边聊着天,一边看健一和叔叔踢球。现在健一是守门员,叔叔从二十米开外射门。踢球的声音夹杂在车子行驶的声音和犬吠声中。健一没有当守门员的经验,只能笨拙地扑挡叔叔的球。 望着他们踢球的样子,隆一哥低声感叹道:“老爹也上年纪了啊。” “有吗?” “嗯。我跟他学球那阵子,他踢球比现在更有力量。毕竟是半百的人了啊。” 我仔细观察,似乎的确如此。叔叔现在射门不仅没有力道,球的控制也不好,有很多从横梁上面飞出去的。 与此相反,健一则比以前更有气势了。踢球时的声音更干脆了,进攻更富于变化,而且速度也很快。大概是因为随着身体的成长,脚劲也增大了。 “……叔叔这阵子挺不好过的吧。” 我低声说道。 “嗯。他在哲学家中也是那种在大学里专门从事研究的那种。明明就不是适合抛头露面的人来着……” 说着,隆一哥的表情变得气愤和困惑。 叔叔不久前上过一次电视,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就社会上意见分歧很大的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我们家订的报纸上也刊载了叔叔的言论,这两个月里,在电视上、网上经常能看到他的名字和面孔。照片里的叔叔和与我们踢球时截然不同,表情非常严肃,讲话的语气也很坚决。 话题有些沉重,我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隆一哥叹了一口气,之后又恢复到平时欢快的语气,说:“话说回来啊,我已经多少年都没跟老爹踢过球了。” 我也接着他的话问道:“有那么久了吗?” “嗯。其实是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我上大学以后,打工之类的,不少事情都很忙,也不怎么回家了。” “嗯——” 既然是花花公子隆一哥,我大概也能想到是有什么隐情。然而我并不关心隆一哥的私生活,也就没有追问。 但是他说的“几乎没怎么再见面了”,却让我回忆起了一件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之前绘里说她喜欢健一。初二时我和她被分到不同的班级,那之后她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向隆一哥:“隆一哥要是被不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了的话会怎么做?” “咦,由梨子打算跟谁表白了吗?” 我既无此打算、将来也不会有,心跳却反射性地加速了。但我觉得自己隐藏住了刚才的动摇,便用一如既往的语气接着说道。 “怎么可能啊。最近有朋友找我商量这种事,所以问你一下而已。” “嗯——”隆一哥有些遗憾地说;但之后又马上笑眯眯地问我:“真的?” “真的。 ”我有意用很不耐烦的语气回答。这个人不只是脑袋转得快,这方面的经验也特别丰富,说不定已经读出了我内心的动摇。但他只是轻浮地笑着回答。 “嗯——要是有好感的话就先留着,要是感觉不行的话,就赶紧一刀两断,省得以后麻烦。” “呜哇,你这人渣。” 我搞不清他到底是在说实话还是开玩笑逃避问题,但最终认为是玩笑话,就眯着眼睛盯着隆一哥。只见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对隆一哥的评价真是一下子跌到谷底了。” “咦?真的?那我改一下。” “晚啦。” 我吐槽道,他就故意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说“不要啊——”。自从绘里那件事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有些不安。他的回答丝毫无助于改变心中的不安,但这样轻松的对话确实让我感到愉快了一些。 “那我就先走了。我还要帮妈妈跑腿呢。” “啊,嗯。再见啦。” 隆一哥说着挥了挥手。我也笑着轻轻挥手。起身时,恰好看到健一射门。低沉的声音震颤了周围的空气,叔叔戴着手套,朝着疾速飞来的球伸出手去,那球却把手弹开,直冲进了球门里。 ☆ ☆ ☆ 几个月后的暑假里,我从父母口中听到了叔叔的死讯。我并不清楚有关死因之类的详细情况,不过父母觉得是叔叔最近在好几家媒体上进行的激烈辩论对身体造成了很大负担。 我也曾经历过祖父或者亲戚去世。然而,得知了叔叔的死讯以后,又参加了葬礼,直到情绪渐渐平息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和以前亲戚去世时同样痛苦。即使是待在家里,也一直悲伤得喘不过气来。 九月开学那天。放学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打发时间,等到社团活动快结束时出了校门。我进入了小学时经常途径的那家便利店里,等着健一。 自从叔叔去世以后,我们只在葬礼上见过一面,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我也曾想发条短信问候一声,还想过该怎么写,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再加上我的情绪也有点低落,没有做其它事情的尽头,结果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天一直阴沉着,空气潮湿闷热,我走在回家路上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到了便利店,买了份冰可可和小点心,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太阳开始落山了,周围也逐渐变得昏暗。 大约喝了半份冰可可的时候,健一终于走了过来。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校服,背着单肩包。听到我叫他,便朝我这边走来。 “想跟你聊几句,方便吗?”我问道。“嗯。”健一小声回答,然后也坐到长椅上。 我思考过要怎么和他说。在学校还是有些难以开口,但感觉在这里能说出来。我两手捧着装有可可的杯子,开了口。 “叔叔的事,很不容易吧。” “啊啊。”健一自言自语般说道。“——真是累了。”我侧眼看了看健一,他脸上确实是一副累坏了的僵硬表情。 “……辛苦你了。” 我除了这以外真的说不出什么了。虽然想鼓励他,然而眼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于无法挽回的变故,是没法用平常的方式鼓励的。 我们陷入了沉重又痛苦的无声中。这时,健一突然站了起来。 “我也去买点东西。” “——啊,嗯。” 健一拖着无精打采的步伐走进店里,很快便拿着果汁回来了。他打开瓶盖喝了几口。一段沉默过后,健一开了口。 “——葬礼结束以后啊,总感觉父亲去世了的感觉也有点淡了。”我“嗯”地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刚知道父亲去世时的那种悲伤,现在也几乎感觉不到了。而且,家里撤了香炉以后,样子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 汽车时不时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地面上并列着的我和健一的影子也渐变模糊,融入昏暗的街道里。寒蝉不知在何处悲鸣,发出像金属敲击一样、撕裂般的尖锐声音,街灯静静地洒下白色的光。 健一也告诉了我最近以来家里的一些情况。 健一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也从副教授升到了教授,在学会的工作也增加了,一下子变得很忙,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房,平时都在那里过夜。这一年半以来,健一也没怎么见过叔叔。 “所以说就算在家里,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健一淡淡地叙述着,语气也没有我暑假时想象的那样低沉。不知他到底是已经走出了悲伤,还是故意在逞强。 健一很少流露感情,但从刚才开始,我就感觉到一丝异样。他今天的样子和我所熟悉的他有点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在心里想了想,很快就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今天比以往说得更多。发现了这一点后,我不禁有点难过。 “抱歉,好像害你担心了。” 健一平时不怎么主动去关心别人,一直有点我行我素,今天却直接对他人道出关怀,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他果然还是打不起精神。 这也难怪。就连我都会感到不好受,健一想必比我还要痛苦很多倍。 “健一。”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地开了口。健一抬起了低着的头。 “怎么了?” “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 ☆ ☆ 我们决定下个周日去附近的一家购物中心去转转。 天已入九月,却依然酷热难耐。出门那天也是又湿又闷,早上起床时已出了一身汗。 出门前,我冲了个澡,梳好齐肩的长发,穿上黑色的短裙和白色的半袖衬衫。这是如下之前和要好的女生们去挑选夏季服装的时候买的。 我们约好上午在购物中心的门口集合。从家骑自行车到那里只要十五分钟,但我不想出汗,就决定坐公交车去。打扮好之后,走出家门。阳光一如盛夏般炽热,马路被灼烧得滚烫,蝉吱吱地叫个不停。 我到得比约定的时间稍早一点,然而健一来得比我还要早。他站在入口处的自动门边,穿着卡其裤和蓝色的t恤衫。望着健一,我才想到,这是初中以来第一次穿着便服和健一一起出门。 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我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小学时我们还差不多一样高,但现在健一已经明显比我高出一截了。在时装店里照镜子时,看到镜中我们的模样和以前大不相同,令我吃惊。直到现在,我才对自己不到膝盖的短裙和修身的t恤这身女孩子气的装束感到不好意思。 时间已到中午,我们先去汉堡店买了些吃的,之后来到了饮食区。周围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我还担心会不会遇到熟人,不过四下一看好像没有我认识的人。 嘈杂的人群中,说话声此起彼伏,但这反而能让我安心。和健一两个人一起出门,让我不禁在意周围的目光,不过大家好像都没有在注意我们。总感觉我们像是藏进了人群里一样。 我边吃着汉堡包,边避开叔叔的话题,和健一聊着学校里的事。健一似乎不像我这么紧张,这让我安心的同时却又有点不满。 吃完汉堡,我去中意的店里买了份冰淇淋回来。回到座位上,健一惊讶地说: “这不是fifty-one吗!” “300多块钱呢。”我从纸袋里取出杯子回答。 “好贵啊。” 我用塑料勺挖起一口冰淇淋送进嘴里。喜欢的味道让我情绪高涨。我便带着小学时那种兴奋的劲头:“你来一口吧!”,说着把塑料勺递给了健一。刚刚吃下的冰淇淋甘甜的回味,在嘴里缓缓扩散开来。 健一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接过勺子挖了一口冰淇淋,送进嘴里。以前我们也轮番喝过同一杯饮料,不过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 我整理好情绪,问他现在的社团活动怎么样,健一回答说挺忙的。练习时间果然比小学那时长了不少,寒暑假里也是一练一整天,几乎没有休息。我从初中开始就变得很闲了,看到他忙碌的样子甚至有些羡慕。 “我上初中以后,日子真是有点无聊啊。” “由梨子是进了学生会吧?” “嗯。但是几乎没什么事干。整个暑假也差不多都是在休息。” “是吗。”健一应了一声。 然后,我虽然担心会把气氛搞僵,但还是委婉地掏出了与叔叔有关的话题。 “隆一哥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我的问题,健一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最近有点……哎,他一直在读父亲的藏书。他以前也是个读书狂,但最近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他是不是病了。” “这样啊。” 隆一哥一直给我一种永远不会乱了阵脚的印象,听健一这么说,我着实感到意外。隆一哥果然还是心里有什么挂念吧。 “——他没事吧?” “谁知道啊……” 说着,健一耸了耸肩。我想隆一哥的话大概是不会有事的。虽然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从和他的交往中,我能感受到他可靠和深思熟虑的一面 。他是比我整整大上六岁的大学生,应该轮不到才初二的我替他担心吧。 之后我们就聊起了小学时的事情,还有叔叔的事。健一的样子不像之前那么疲劳了,我开个玩笑,他也会笑出声来。 聊着这些往事,我再一次体会到了我们共享着许多回忆。 我并非了解健一的一切。但是,我和健一共有的回忆太多。他离我太近,我已无法再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一旦回忆起过去的事,就会感到自己与健一的距离近得难以分清界限,就要融为一体一样。 我含住一口有点化了的冰淇淋。甘甜而冰冷的味道与唾液混合在一起。 过了不久,我们决定在这附近转一转就回家。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时候,我问向健一。 “对了,你有没有被谁问过联系方式?” “嗯?不,没有啊。” 健一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立刻安下心来。 果然绘里要么是对健一不感兴趣了,要么就是还在犹豫不决。当然,就我的经验来讲,她大概是已经厌倦了吧。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烦人:悲伤的事才刚刚过去,为什么现在会想这种事情呢。但是这样问完,总感觉自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了,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是吗。”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或许是因为问得太突然,健一显得有点惊讶。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被深究,于是快步走向了饮食区的出口。 ☆ ☆ ☆ 我们在购物中心里转了一圈,然后出来了。 我们在住宅区的小道上走着。因为健一是骑车来的,所以我们决定慢慢走回家。天还亮着,但阳光已经倾斜,电线杆和街道标志在干燥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蝉鸣依旧喧嚣,天空中飘着盛夏里洁白而厚重的积雨云,但时不时刮起的风却让人感到季节变换的寒冷。真是到秋天了啊,我不由得这样想到。 归途中,我想起还有一件事要问。“呐,”我出声叫住了在我旁边推着自行车的健一。 “怎么了?” “我能不能去你们足球部当经理啊?” 健一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咦”地叫出了声。 “——不清楚啊。棒球社好像确实是有经理来着,不过足球部……” 我们沉默了一阵。蝉鸣显得格外刺耳,阵阵叫声重叠在一起,仿佛空气涌起一重重浪朝我们扑来。 “可是,为什么?”健一想了一会儿,问道。 整整一年半里,我都觉得有点欠缺。我不知道有没有以经理的身份进入足球队的先例,所以不清楚这是否可行。现在才选择加入这个尽是男生的社团,说不定会引起周围女生们的非议。但,那都无所谓。我和足球、和健一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地长久和深厚,其他人是没资格说三道四的。 “嘛,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你就帮我问一声嘛。”我回答。健一只是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而,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我已经不想再让那些曾经在身边的东西和人们远离自己了。 ☆ ☆ ☆ 星期日下着梅雨,空气十分潮湿。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和后辈橘明香里一起去了购物中心。来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三年前,我和健一在这里共度的那一天。 那之后我进了足球部。年轻的顾问老师一开始拉长着脸,但听说我以前踢过足球后,立刻就表示了赞同。我向他展示了颠球,老师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他说我“这么厉害,不去踢球真是可惜了”,还给我介绍了女子足球队。除了经理的工作以外,老师也经常让我参加社团里的练习,于是托他的福,我又一次开始接触足球。 之后,因为我和健一的成绩差不多,都是中上等的水平,我们升入了同一所高中。就这样,我们的小学、初中、高中全在一起了。健一还是继续踢足球,只是这回我马上就去做了社团的经理。 这天我在购物中心里逛完日用品商店和书店,和明香里一起去了最近新开的一家甜甜圈店。明香里真的是在享受着刚进入高中的生活,每天都兴致高涨,跟她在一起很开心。她女孩子气太重,而且有时耍小聪明会让我反感,不过我确实很中意这个后辈的女生。 虽说如此,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一开始觉得她是个很有精神的女生,但是她对足球一窍不通,我怀疑她是为了赶时髦才想当足球部的经理。 四月份是明香里入社之后的第一个月。这期间我对她非常严格,但她没有泄气,坚持下来了。现在,我已经不认为她对足球部抱有安逸的幻想,而是把她看做一个精明又坚强的女生。 我在甜甜圈店里和明香里聊着天,喝着冰茶,这时突然被一个人的背影吸引了目光。因为刚才一直在回想着三年前的那一天,我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但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健一。他穿着便服,正朝这边百无聊赖地走来。 他在干什么呢。社团活动解散之后,除了我以外,还有同社的名叫长井的男生和健一也被邀请了。他当时明明表示了拒绝,可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立刻对上了视线。我伸出一只手和他打招呼,健一似乎也想伸出手,但健一妈妈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从他身后走来,健一朝她们转过身去。那个女生和我们年龄相仿,留着长长的黑发,长裙和带着领子的衬衫相得益彰,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气息。 ——那孩子是谁啊。 健一一副“被逮到现行”的模样,表情有些僵硬。他很快便与那女生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既然他妈妈在场,看来应该是家里的事。可就算是那样,也犯不上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吧。 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一阵不快。 “森前辈,你怎么了?” 一旁的明香里歪着头困惑道。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没有在听明香里说话。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望向健一和那女生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 “……是啊,我怎么了呢。” 听到我的话,明香里的头歪得更深了些。 “什、什么怎么了……前辈有点可怕啊……对不起,是社团活动累到了吗?” 听她这样说,我只好挤出笑容回答:“没有没有,没什么事的。” “我还想再吃一个。我去买回来。”说着,我准备起身。我一生气肚子就会饿。 “啊,那我也去。” 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了,主动要陪我一起去。我和明香里一起站了起来。我拿着餐盘和夹子,又朝健一刚才在的地方望了一眼,果然那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明天,去找健一问问怎么回事吧。我在心中想着。 短篇 [里奈篇]梅雨季结束前,里奈和健一的一天 睁开眼睛,对着还没有熟悉的天花板愣了一下。不过跟往常一样,这股违和感和惊讶马上就消失了。 搬过来之后一周,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微微吃惊。天花板比我之前住的公寓的房间要高一点,而且贴着白色壁纸,还有被褥的触感和空气的味道,这一切都让我在每天刚醒来后有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违和感。 虽然我自认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过身体似乎仍然没有适应。——我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一边坐了起来。 转头看向窗户,阳光从红色的窗帘微弱地透进来。房间里尚显昏暗。我以为是自己起得太早了,不过根据从空气中感受到的湿气,应该是阴天的早晨。枕边闹钟的指针也指向六点四十分左右,太阳差不多该升起来了。 掀开毛巾被,感觉稍微有些冷。我在当成睡衣的旧t恤外面披上了毛线衣,然后坐到桌子前,拿出镜子检查自己的面容。眼睛仍旧有些困倦,于是放下镜子,用双手在眼角揉了一会,然后重新拿起镜子看。头顶的头发在睡觉时被弄得有些蓬乱,遂用梳子反复梳理,直到把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理顺。虽然还有些蓬松的感觉,不过比刚才的样子好多了。 嗯,这样就没问题了。 如果在去洗手间的路上,被健一和伯母看到刚睡醒的样子的话会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总是在房间里先简单整理一下。 从房间里走出来,下到一楼。下楼到一半,便听到了做饭的声音,还问到了煎烤的香味和油星四溅的轻微声音。打开客室的门,看到伯母站在厨房的背影。 “伯母早。”我向伯母问候。伯母扭过身来跟我打招呼:“早上好,里奈。”今天明明是周日,她却好像已经换好了衣服,是有事要出门吗?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说着走向厨房,却看到三个盘子里已经有两个盛上了火腿煎蛋,而伯母正在用平底锅煎着第三份。 “已经快要做完了,不用了哦。”伯母果然这么说了。 我感到一丝后悔,应该再稍微早些下来的。因为听说周末都是七点左右起的,所以我也有些悠闲了。 “对不起,没能帮上忙。” “没事的。你平时也没少帮忙,难得的周日就不要管这些,放松一下。洗过脸了吗?在健一下来之前先去洗吧。” 伯母一边把平底锅的火腿煎蛋盛到盘子里,一边说道。我点点头,回答一声“好的”,然后向洗手间走去。 我一直觉得,如果自己太过客套,可能反而让对方更为担心。可是一旦寄居在别人家,果然还是会变得拘谨。虽然放开一点或许会更好,但又怕被认为脸皮厚,感觉总是无法把握两边的平衡。 走进洗手间,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呼出一口气。洗漱台上放着牙刷,我和伯母的化妆水、乳液、化妆品,以及男性用的发胶之类的东西。 刷过牙后,用发夹别住刘海,双手接住莲蓬头的水清洗脸部,然后用啫喱水和吹风机整理了一下头发,立刻感觉清爽了许多。早起洗漱一向如此。我打开洗手间的门,正好和走进来的健一打了照面。 “早、早上好……” 我因意外的遭遇吓了一跳,出声打招呼。 “啊,嗯……早上好。” 健一回答,手却一直在按在耳朵上方。我感到奇怪,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有一束头发从手指缝中冒了出来。健一一定也是一样,被我看到刚睡醒的样子觉得害羞。我一边在心中表示理解,一边却又对此感到有点奇怪。 回到客室,看到桌上摆着三个盘子,伯母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报纸,没有打开电视。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声音,似是在加热着食物。 我一心想要帮上点忙,便从餐具柜里拿出杯筷摆到桌上。这时,响起了微波炉加热完毕的电子提示音,在看报纸的伯母立刻起身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做便当用的炸鸡,正微微冒着热气。伯母熟练地将炸鸡和做火腿煎蛋剩下的生菜还有西红柿一起,装进桌上健一的便当盒里。这一周以来,一直是由我做这件事情。我刚想要上去帮忙,伯母便利落地拾掇好,然后摘下了围裙。 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开始吃早餐。我用筷子把沾着酱油的火腿煎蛋切成小块,和米饭一起放进嘴里。半熟的鸡蛋和烤的火腿黏黏糊糊地粘在一起,非常好吃。 “里奈,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我埋头吃着饭,这时伯母向我问道。我咽下嘴里的东西,回答说: “不,没有。今天一天都没事。” “我今天上午有点事情,跟邻居出门一趟,午饭之前应该回不来。你中午打算怎么吃?” “没关系,我会自己买东西吃的,您不用担心我。” “这样啊,抱歉呢。可能会回来的很晚,总之中午会联系你的。” “好的,知道了。” 这时,健一来到了客室。他今天好像也有社团活动,已经穿好了校服。来到桌边,自己拿起碗盛了饭,坐到伯母身边,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 “健一,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伯母问健一。 “今天一天都有练习赛,所以应该傍晚回来。”健一端着碗回答。 “是吗。什么比赛?” “校际友谊赛。两场。” 伯母应了一句“这样啊”,然后把报纸折起来,继续说道。 “你可别又像小学的时候那样腿抽筋啊。真是太丢人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含着眼泪让由梨子帮忙抻腿的事。” “……求你忘了吧。比赛的时候抽筋只有那一次而已。话说每次老妈你来看比赛,就绝对会出事,要么点球射偏,要么进个乌龙球。” “啊—,那个也很丢人的。没想到你会一个头球顶进自家球门里。我和森阿姨一起看的,看到那个我们俩一块笑到肚子疼。——我记得当时你被由梨子一脚踢飞了吧。” “……本来是想往后面传的,没想到顶得太用力了……。话说老妈你怎么好像是一直在看由梨子啊……” “你们两个总是待在一起,所以就一块记住了。” 两人聊着,伯母时不时乐呵呵地笑起来,健一则是一脸窘迫。伯母似乎是在说健一过去的事情,借此戏弄他。一无所知的我完全无法加入到对话中,感觉有些寂寞。 ☆ ☆ ☆ ——好闲。 吃完早饭,我回到房间里,把抱枕垫在胸前,趴在床上看起了书。健一和伯母很快便相继出门,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和“我出去了”的道别。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安静得出奇,睡意逐渐向我袭来。我把书签夹到书里,把书放在地板上,然后闭上了眼睛。躺在木质地板上,感觉背后有点凉凉的。 这样下去就要睡着了。我这么想着,然而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心情却变得有些浮躁,突然有觉得不困了。我猛地睁开眼睛。 ……去散散步吧。 我这样想着,站起身来,从衣柜里拿出t恤和长裙,在房间里换好衣服,拿上单肩包来到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便于走路的平底浅口鞋。用拿到的钥匙锁好大门,我便来到了外面。 今天,天空中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接近白色的乌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光亮,好像云层整体吸收了太阳光一般。气温还没有升得很高,不过在潮湿的空气里走了一会,还是觉得有点热,脖子和手臂上开始渗出一丝汗。 这条住宅街车流稀少,非常安静,只有从周围的民居里漏出吸尘器和电视的声音。我之前在东京住的地方并没有这份悠闲,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便已觉得新鲜有趣。 走了有一会儿,我遇到了同校的、也住在这附近的星野爱子。她穿着驼色的短裤和灰色的过膝长筒袜,以及水色的带领针织衫,头发则是和在学校里一样,扎成了两条马尾。 看到朋友,我感到很开心,冲着她的背影“喂~”地一声打招呼。可能是听到意外的叫声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显得有些惊讶,不过看到是我之后似乎安下心来,露出柔和的微笑。 “啊,里奈。” 我跟她同班,关系很好。搬家之后的这一周,通勤路上基本都在一起。 “你这是去哪?”我问道,她点了点头。 “我去书店。你呢?” “不去哪儿,瞎逛。挺闲的,就想出来走走。” “那要不要一起去?很近的。” 我本来就是出来散散步,没什么理由拒绝,便颔首同意。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走了大概五分钟,看到了一间小书店。早九点刚过,店里就已经开始营业了。 店门自动向两边滑开,我们进到里面。店内开了空调,十分凉爽,喇叭里放着钢琴曲的bgm,在入口附近的架子上放着最近的话题作和畅销书。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宣传单和书籍腰封上的评论时,爱子说“我去一下那边”,然后走向了漫画区。 我来到摆有杂志的书架,从电影和小说的情报杂志中抽出一本,翻了几页。 健一有个大他六岁的研究生哥哥,叫隆 一先生,据说他在这本杂志上写书评。我想着会不会有呢,翻到本期的书评栏里,却看到写着的是其他人的名字。好可惜。我把杂志放回书架。 隆一先生据说住在和我们同一个市里,不过我还没有见过他。听健一说他是个非常开朗的人,但是从伯母那边却没听到什么好的评价,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既有活泼温柔的一面,也有稍微可怕的一面。 有一天和伯母聊天的时候,我们聊到了隆一,当时伯母说:“如果隆一在这儿的话,我一定不会同意里奈来住的。” “为什么呢?” “嗯——那家伙做了一些事情,不好跟你说……真是的,该说是没有节操呢还是……” 那应该就是指健一所说的“轻浮”吧。我回答“原来如此”,同时用一副“那确实有点问题呢”的样子点点头。“轻浮”一词代表的意思,我还是知道的。 不过,我还是很难将爱好读书的研究生与“轻浮”的印象连结到一起。既然是健一的哥哥,想来不会是粗暴的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所谓越是害怕就越想看,我暗中有些期待与他相见。 然后,我又到旁边的女性杂志区,拿起平时偶尔会买的时尚杂志的最新一期。我快速翻看着目录和杂志内的照片,忽然看到了星座占卜的一页,便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所属星座的一栏,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 ○ ○ 射手座 ☆ 可能会与身边的异性突然拉近距离。 ○ ○ ○ 我心中咯噔一下。 身边的异性?对于就读于女子学校、没有在学校外参加社团或补习的我来说,所谓身边的异性也就只有老师了。然而现在,不论是交际上还是物理上,在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叫健一的男生。 因为被说得太准,瞬间感到脊背发寒。我不禁觉得占卜真的好厉害。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可以继续进一步想的感觉。 我轻轻合上杂志,心跳声变得更大了。我想要冷静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要吐出来,这时从背后传来一声“里奈”,我不由得“呀”地叫了出来。 “啊啊,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嗯…不,没事。” 我摇了摇头,然后急忙挤出笑容,不过笑得可能不是很到位。她手里拿着三本漫画,看来已经选好了想买的书。书的封面上画着刘海很长、身形纤瘦的男子。之前就听人说过,她比起少女漫画,更喜欢这种有很多男性角色的漫画。 “你要买那本吗?” 爱子看着我问道。 “咦?”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在刚才的慌乱中,我已经把那本杂志抱在了胸前。 “啊,嗯。” 我点点头,跟她一起去收银台结账。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能不买这本杂志。结完账后,我把店员用纸袋包装好的杂志轻轻放进包里。 ☆ ☆ ☆ 出了书店,爱子邀请我“找个地方喝会儿茶吧”,于是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家面包店里。 店内同时也提供咖啡,几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包,里面有饮食区,其中一桌坐着几位阿姨,另外有一桌是两名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坐着喝茶。 我们都点了同一种冰拿铁,找了一个空桌坐下。爱子摘下背在肩上的包,从里面拿出刚才买的漫画,看着封面开心地笑了起来。想必她是非常中意。 我一边喝着拿铁,一边跟她聊着学校的事情,接着又聊到了我搬家的话题。 “已经习惯了吗?”爱子问。 “嗯,不过啊,醒来的时候还是会有种‘这是在哪?’的感觉,然后稍微愣一下。” 听我这样说,爱子笑了。 “我懂的,以前我在伯父的家里住的时候也会这样。——不过搬到这边之后,离学校就很远了啊。” “嗯,这确实挺累的……不过爱子一直就是从这么远的地方上学的吧。真了不起。” “没什么啦……从这站上车的话基本上都会有座,坐车的时候就看看书什么的。到现在为止也没觉得有多累。” “这样啊。” 对话告一段落,我们喝起咖啡。玻璃杯中冰块相互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店内播放的钢琴曲切换到下一首。这时,爱子突然问道。 “对了,里奈你的那个亲戚,是哪个学校的?” “咦?” “就是上次看到的那个,嗯……上本?咦、不对……是叫森本……同学?实际上我没怎么跟男孩子说过话,那个时候一着急,他说的话完全没记住。抱歉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啊啊,嗯,是在入泽高中……” 我没有报出健一的名字,只是这样回答。 之前,我们偶然遇到了健一。那个时候,健一选择了隐藏我们同居的事情。幸好爱子还不知道我寄住的家在哪里(大概的位置有说过,但并没有告诉具体是哪一家),就那么蒙混过去了。不过爱子她也住在附近,恐怕是瞒不了太久。 “哦哦,是那儿啊。我有几个小学同学在那里。听说里面有好多爱打扮的孩子呢。” 对朋友有所隐瞒让我心怀愧疚,但是爱子听了我的回答后,并没有追问健一的名字,而是高兴地说起了别的,我也只好违心地附和“是吗”。 瞒着这么累,还不如痛快坦白。可是,自己没有那份勇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在与自己同年的男生家中寄住半年——这件事我没有跟她说过,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 ☆ ☆ 从面包店出来后,我和爱子便相互道别了。我手里拿着纸袋,里面是当做午饭的面包。在面包店里面的时候收到了伯母的短信,果然她没办法在午饭之前赶回来了,而且下午要跟朋友去喝茶,直到傍晚才回来。我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之后,打算喝口水再回到房间,于是来到客室。这时,我看到健一的便当盒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应该是他忘记带了。我马上给他打电话,不过他似乎正在活动中,没有接。 如果他有时间看一下手机的话,应该会打回来吧。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书桌上放有一个小盆栽。我想起昨天就没有给它浇水,便一边小心不弄湿桌子,一边用喷雾器润湿土壤和叶子。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叶尖,绿叶上的水珠便扑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用一只手托着腮,望着眼前的盆栽,翻看刚才买的时尚杂志。在无所事事中,倦意又一次袭来。 干脆睡个午觉吧。正当我这样想时,手机响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看,只见画面上是健一的名字。 “健一,你忘了带便当哦。”我接通电话,立刻告诉他。 “我也刚刚发现。” “我给你送过去吧。” 健一一开始没有答应,不过我坚持说“没关系的。”反正很闲,而且也想去看看他上的学校是什么样子。 挂掉电话,我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正好手边的时尚杂志上介绍了一种可爱的侧面盘发的发型,便照着试了一下。看看镜子,感觉很不错,嘴边自然而然地浮出笑容。盘发比直发更加轻便,与长裙和白t恤也很搭。 我把健一的便当仔细地放进包里,然后走出了家门。 ☆ ☆ ☆ 坐了大概三十分钟的公交,我在健一学校前的车站下车了。来到校门前,我给他打电话,说我已经到了。 很快,我就看到了健一朝我这边走来。他穿着绿色的短裤,白色的t恤,脚上穿着的长筒足球袜褪到脚踝。他旁边跟着一个与他相同打扮、头发扎在后面的女孩子,一同向我走近。 ——她是谁?朋友吗? 虽然有些在意那个女孩,不过我还是先把便当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健一。他说了声谢谢,我们简单聊了几句。趁对话停顿之际,那个女孩向我打招呼:“你好。” “啊,你好……” 我有些疑惑着回答了一声。之后,她便微笑着开始了自我介绍。她的表情非常明朗,活泼的马尾辫与运动服非常相称,感觉是个充满能量的人。 “初次见面,我叫森由梨子,是健一的朋友。你是叫和泉里奈吧,我听健一说起过你。我和健一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而且家也住得近。请多指教哦。” “——啊,是这样啊。……初次见面,我是和泉里奈。” 森的语气格外直爽,但我很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感到有些为难。 “对不起,周末还要麻烦你来。真是谢谢了。”健一从一旁插进对话,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今天没有社团活动,也没有别的事。——那我走了,你踢球加油哦。” 说完,我便打算回去,然而森立刻叫住了我。 “啊对了和泉,你难得来一趟,方便的话要不要看看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咦、可是……没关系吗?” “嗯,一般也有家长会来看的,完全没有 关系。” 怎么办呢?我看向健一,见他并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便接受了森的邀请。 “那,就看一会。” 森带我来到监护人的坐席区。坐席区支着用金属杆和布架起来的遮阳篷,下面放着几把折叠椅,就像运动会上用的一样。 健一他们的比赛好像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过森没有离开,而是抱着膝盖,坐到了我椅子旁边的地面上。 “不回去没关系吗?” 我问向森。她好像是球队的经理。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比赛的时候我也没什么事做。” 她用明朗的语调回答。然后,我们一边看着场上的比赛,一边交谈起来。 谈论的内容主要是健一的事情。森说她从小学开始就跟健一一起踢足球,随后关系逐渐变好。她似乎是从健一本人那里听说我寄住在他们家的事情。听此,我着实吃了一惊,只好回答一声“这样啊”。气氛变得有些僵硬。 不一会儿,森小心翼翼地、难以启齿一般,问起了我在家里的事情。 “……那个,问你个奇怪的问题。那个,晚上,睡觉的时候,怎么办啊……?” 森的声音非常小,似乎还红了脸,不过其中也有某种下定了决心一般的感觉。 “当然是分开的了。我住在二楼的房间……。房门也带有锁……。晾衣服的地方,还有沐浴液什么的,都是分开的。” 说着,我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变热了。因心中动摇,不禁多说了几句。 “也是呢。抱歉。我到底在问什么啊。” 森有些尴尬地说。沉默了一阵后,森一边窥着我的表情,一边说: “那个,你不要告诉健一我问过这些话啊。——他万一想多了就麻烦了。” 她的语气有些担忧。 “嗯,我明白的。” 我们又聊了一会。我能感觉到,她和健一相当亲近。健一认识我不认识的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我却总有一丝被疏远的感觉。 “我看完这场比赛就回去了。” 我挤出笑容说道,似是咬掩饰内心的寂寞。 “啊,好。真不好意思,硬拉你过来。” “哪里的话,我从来没有到现场看过足球赛,感觉很有意思呢。” 比赛结束后,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运动场望去,看到刚刚回到替补席上的森和健一也看向我这边。两人笑着冲我挥手,我也向他们挥了挥手。 ☆ ☆ ☆ 傍晚,我坐在餐桌前,看着之前没看完的文库本,这时健一回来了。 “欢迎回来。”我抬起头问候。 “我回来了。——老妈呢?” “和邻居一起喝茶去了。” 我回答说。健一把书包放到沙发旁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在炎热的天气里踢了一整天的球,又骑了好几公里的自行车回来,他已是面红耳赤,连衬衫也湿透了。 “健一,要喝点什么吗?” “啊,嗯。” 我放下书站起来,从餐具柜里拿出杯子,放进几块冰,倒入橙汁,递给健一。他谢了一声,接过杯子,我回到座位坐下。杯子里放了很多冰,水汽很快在杯壁凝结。 下午才露脸的太阳也快要落山,客室渐变昏暗。红色的夕阳透过薄纱窗帘,照射进屋内。 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健一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橙汁,似是感到十分惬意,我静静地眺望着他的样子。忽然,他用略显为难的目光看着我,问道: “今天,比赛的时候,你和由梨子一起说什么了?” 呃。我瞬间语塞。我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动摇。每当感到为难的时候,我总会这样。 “秘密。” 我回答道,心中却暗自担心要是被追问的话该怎么办。不过健一像是放弃一般,叹了口气。 “由梨子也是这么说的。”他显得有些遗憾。 “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小秘密哦。”我依旧是摆出笑容,就这样糊弄过去。健一喝完橙汁,站起身来。 “我去冲个澡。” “啊,好。我出去走走,凉快一下。——对了,鸡蛋已经没了吧。我要不要买点回来?” 我想起刚才从冰箱里拿橙汁的时候,看到鸡蛋盒里已经空了,于是问道。 “嗯……说不定老妈回来的时候会买的。” “我问一下吧。” 我很快给伯母发短信询问,伯母回复“买回来!”于是我到楼上的房间去拿购物袋,这时听到了楼下隐约传来水流声。 穿上凉鞋,走在日暮的街上。超市大概有十分钟远,这个距离正适合吹风。空中的云朵有的变成了暗影,有的染上了金色。空气温暖怡人,混着地面上反射的阳光,以及植物的味道,带有一抹午后光照的余韵。夏夜特有的虫鸣声传入耳中,远处汽车的声音空洞而模糊,似是融入了那辽阔的夕空。 ☆ ☆ ☆ 晚上伯母回来做了晚饭,然后和洗过澡后在房间里睡了几个小时的健一一起,三个人吃了晚饭。饭后,我和伯母在客室里看电视,健一则是回到了房间。趁他待在房间里的时候,我去洗了澡。 泡澡前冲洗身体的时候,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虽然不是很红,不过应该是被晒伤了。因为今天是阴天,就有些粗心大意了。看来以后出门的时候,还是涂上强力的防晒霜比较好。 我这样想着,冲掉身上的泡沫,然后把身体浸在浴缸里,轻轻抚摸手臂。皮肤上的水滴顺着流下来,落到地面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从浴缸里出来,用毛巾包住头发,穿上家居的短裤和旧t恤,往脸上拍化妆水。到客室里喝了口矿泉水后,便回到房间里,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之后又看了一会杂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晚十一点。因为我早上六点要起床,所以十二点左右就会睡觉。差不多该准备铺床了,我从橱柜里拿出被褥,在地板上铺开,然后一下子趴倒在被褥上。还没有被捂热的被子凉凉的,十分惬意。 在被褥上蹭了一会,享受了这份舒适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一楼洗手间刷完牙,又上了楼梯。恰在这时,健一房间的门打开了。 “啊。” 我一下子和健一目光相撞,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音。短暂的沉默流淌,感觉有些害羞。 刚洗过澡的健一穿着半裤和t恤,头发已经干了,皮肤显得比平时更加光润温软。 “今天晚上还这么热呢。”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这样说道。 “嗯。——不过打开窗户的话,这儿还是挺凉快的。” 说着,健一打开楼梯对面的窗户。立刻,凉爽的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 “这个地方通风很好。夏天坐在这里,感觉很舒服。” 他坐到楼梯的最上面一层台阶上。 “是吗。” 我也在他身旁坐下。这个位置确实通风良好,晚风吹在身上,非常凉爽。我抬起手,无意间碰到了健一的胳膊。两人都出了些汗,皮肤接触的瞬间,感受到了明确的粘滞。 “啊,对不起。”我立刻缩回手臂。“没事……”健一说着,也扭动身子,略微拉开了距离。 除了妈妈以外,再没有比健一离我更近的人了吧——我忽然这样想到。虽是远亲但也是亲戚,而且住在同一个家里,年龄也一样。 而且, ——如果有哪个女孩子喜欢健一的话,我在这个位置,一定会被她怨恨吧。 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心跳加快了。 但那并不只是出于恐惧,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总觉得又要像白天看到杂志上的占卜时那般感到动摇了,便立刻决定不再想这些。我轻轻摇了摇头,不为人知地微微一笑。 “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这里乘凉吧。”我说。健一回答:“嗯,很安静,感觉很安心。”然后站了起来。 伯母说健一是个不擅长与他人打交道的人,不过住在一起之后,我觉得他虽然话不多,但很温柔。我搬来的那天,他也主动帮忙,这一星期里也是处处为我着想。 “晚安。”我跟着站起身来,问候道。健一也点点头,回答:“嗯,晚安。” 然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我拉了一下连着电灯开关的绳子,熄上灯,然后钻进被窝里。疲惫和烦心事,还有其它的一切,都逐渐溶解在柔软的被褥中。从家中某个地方,传来细微的动静。 今天在外面走了很多路,身体相当疲惫,不消片刻便有了睡意。 看了一眼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尚未习惯的天花板,然后闭上了眼睛。今天发生的事情,像电影花絮一般毫无规律地闪现在眼底,又消失不见。 意识逐渐朦胧,我闭着眼睛,再一次轻声喃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