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的极北之星》 第一卷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sthm 录入:naztar 修图sthm 伊库塔索罗克 居住在卡托瓦纳帝国,总是面露想睡表情的十七岁少年。兴趣是睡午觉、游手好闲和泡妞,因此被周遭暗地里骂作「懒惰鬼」。从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毕业之后,和雅特丽一起参加高等军官甄试。 库斯 身为伊库塔搭档的光精灵,温和又有礼,对于伊库塔有著略为过度保护的一面。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和伊库塔有故知之谊的十七岁少女。虽然经常斥责伊库塔的偷懒习惯,但是却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的才能。出身于旧军阀的名门「伊格塞姆」家,文武双全。在挑战高等军官甄试这道窄门时,原本计画要在伊库塔的协助下以首席身分合格,然而-- 西亚 身为雅特丽搭档的火精灵。寡言又木讷,和雅特丽之间建立起不需多言的信赖关系。 托尔威雷米翁 外型爽朗个性羞涩的美男子,十七岁。是帝国内和伊格塞姆并列的旧军阀名家「雷米翁」家的三少爷,被视为雅特丽在高等军官甄试的最强竞争对手。和以白刃战术闻名的伊格塞姆家不同,雷米翁家擅长战列火枪兵战术,不过…… 沙菲 身为托尔威搭档的风精灵,能很快判断出状况,总是对托尔威提出适切的建言。 马修泰德基利奇 和伊库塔与雅特丽同辈的十七岁少年。从高中时期开始敌视两人,过去只要逮到机会就找雅特丽的麻烦,也因此动不动被伊库塔嘲弄。虽然对身为旧军阀的泰德基利奇家感到自豪,然而却屡屡发生没有人理会这件事的悲惨情况。 图 身为马修搭档的风精灵。有点软弱,有时候面对马修会无法坚持自己的意见。 哈洛玛贝凯尔 帝立悯米哈耶拉护理专校的毕业生,十九岁。表情和语气都很柔和的少女,受到温柔--难以拒绝的个性拖累,导致她落入频频遭受伊库塔甜言蜜语示好的状况,经常感到困扰。以成为医护兵为目标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并因此和伊库塔与雅特丽等人一起行动。 米尔 身为哈洛玛搭档的水精灵,对哈洛玛很严厉,一旦她生活态度松懈就会率先提出忠告。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卡托瓦纳帝国第三公主,十二岁。虽然还是个小孩,然而却散发出符合皇族身分的威严。不过另一方面,也同时是个可爱但不做作的少女。因为造化作弄,让她和参加高等军官甄试的伊库塔等人相遇,也让她往后的命运产生变化。 第一卷 序章 天才,大概有两种类型吧—— 巴靖在昏暗的楼梯上一步跳过三阶往下冲,同时思索著这件事。 一种是因应时代需求出现的英雄型;另一种则是无视那些条件,自然产生的怪人型。这两种类型并没有分成哪种好或哪种不好,只是根据巴靖的亲身经历能够指出——必须配合后者的凡人实在是承受了非比寻常的辛苦。 「博士!我要进去了!」 以像是要把那扇难以开阖的大门直接踹破的动作进入房间之后,一如往常,迎接他的是闷在地下研究所里的空气。随手写下的笔记用纸或是实验用的沸石等物品毫无秩序地四散在地,甚至到了几乎没有空间可落脚的地步。 「呜哇!啊啊真是的!我明明昨天才打扫过啊……」 巴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立刻重新打起精神,以即使踩到东西也无所谓的态度往前走。有什么好在意呢?反正这房间里的东西有大半将会被抛弃。 「博士!请回答我,阿纳莱博士!」 他开口喊叫后,昏暗房间的最深处传来动静。有个挺直著腰杆的矮小老人单手拿著提灯,晃著身上那件沾满颜料的白衣出现。 「别大声嚷嚷,巴靖。差点害我最后的收尾工作出问题。」 这样说道的老人右手里握著一支被染成淡黄色的画笔。巴靖皱起眉头。 「什么最后的收尾工作……居然连画具都拿来使用,您到底在做什么呢?」 「嗯,你要看吗?不过表面还没乾。」 跟著转身离去的阿纳莱前往房间深处后,只见那里并排放著四个各自被涂成红、蓝、绿、黄等颜色的人偶。虽然形状说起来的确呈现人类的外型,但高度约只到巴靖的膝盖以下,脑袋很大而手脚很短。换个讲法,就是呈现出人体被变形成二点五头身左右的模样。 然而一般来说,人们并不会把这个形态称作「人类外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某个拥有这副模样但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原本就理所当然般地陪伴在他们的身边。也就是所谓的—— 「——这些是……四大精灵吗?」 「没错,是我阿纳莱卡恩制作的『人造精灵』试作品。」 阿纳莱满足地哼了一声。在他的催促下,巴靖从正面右手边开始依序观察具备四大精灵外型的人偶。首先是第一个……被涂成绿色的人偶。它的腹部模仿本尊拥有的「风穴」挖了个圆洞,里面吹出阵阵微风。 「这是风精灵吧?动力是……」 巴靖弯下身子看向洞内。一开始是正在旋转并制造出微风的六片叶片映入眼帘,接下来在更深入内侧的另一端,可以确认在和叶片连结的滚轮里,有个持续奔跑的小动物身影。要是竖起耳朵,还能够听到吱吱叫声。 「……原来是老鼠吗……」 「讲到能放进这个空间还要可以成为动力的生物,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简而言之,这就是靠老鼠传动的圆扇吧。」 以要把失望感传达给制作者的语气彻底否定后,巴靖把注意力放到下一个「人造精灵」上。 「蓝色表示这是水精灵……原来如此,身上的『水口』正流出液体呢。」 「身体和脸的部分做成了能够开阖的样式,你可以打开来看看里面。」 按照阿纳莱的指示揭晓「水精灵」的内部情况后,首先可以看到头部里有个小小的水槽。水槽中使用从粗粒小石到细沙的各种砂石分别堆叠成层状构造,最上面积著泥水。铺在水槽最下方的纸张渗出清澈的水并注人一条管子,通往在水精灵本尊身上会被称为「水口」,一个类似水龙头的器官。 「……这个……我记得是博士您满久以前制作的『过滤器』吧?」 「没错。透过这个结构,能够滤掉泥水里的不纯物质并获得乾净的清水。」 巴靖试著舔了舔水龙头下方碗里积著的水,接著皱起眉头。 「……博士,这水有股很严重的臭味耶。」 「作为饮用水应该没问题才对……看来滤纸的强度和纤维密度是必须解决的课题。」 巴靖虽然对一脸若无其事的阿纳莱感到颇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视线移往旁边的精灵。而这一个除了颜色以外,还有与另外三个精灵不同的地方——即双手往上高举,彷佛做出欢呼动作,在手的上方还罩著盖子。 「接下来是火精灵……也就是说,果然会从两手的『火孔』里冒出火焰吗?」 「嗯,你看著。」 把覆盖著双手的圆盖子拿开后,阿纳莱立刻从白衣的口袋中拿出打火石,紧贴著「火精灵」身旁敲打。接下来虽然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然而才刚看到石头相碰产生火花,火势就立刻扩大成好几倍,在空中熊熊燃烧。 「哇哇哇!好危险!」 「在这个『火精灵』的体内,储存著以蒸馏法分离出的高纯度油。正如你所知,油这种东西放著不管就会一点点挥发……也就是会汽化。因为汽化后的油会飘向在手上挖出的『火孔』,所以把油保存在盖子内侧并点火,就是这么一回事。」 「比起说明,请您先想清楚在充满可燃物的室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该做!」 眼中含泪的巴靖拍掉略为烧焦的白衣下襬,同时望向剩下的最后一个「人造精灵」。身体的正中央开著和一开始的风精灵类似的洞穴,还从罩著玻璃盖的洞里隐约透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身体上有『光洞』……这是光精灵吧。不过,这光芒到底是……?」 兴趣被勾起的巴靖把脸靠近洞穴窥视内部,只见在隔著薄薄玻璃盖的另一侧有无数的黑影正不断蠢动。在察觉到数百只从尾巴部分散发出微弱光芒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的那瞬间,全身都冒出鸡皮疙瘩的巴靖整个人往后退。 「这……这不是光虫吗!有……有够恶心!您是从哪里抓来这么多只!」 「什么恶心!既然自认是我的助手,在基于情感冲动产生厌恶之前,应该要先观察事物的本质。这些虫子可是活生生的证据,教导我们不伴随著『火』和『巨大热量』的『光』并非光精灵专属的特权。」 「呃……是啦……虽然话是那样说没错啦……」 巴靖努力把深深烙印在眼中的昆虫残像抹去后,瞪著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老师。 「……博士。老实说,这次真的连我也感到难以理解。」 「唔……?」 「我是指您制作这些『人造精灵』的目的。虽然我也知道您长期以来都把精灵当成研究对象持续关注,但做出这种类似玩笑的劣级品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让人觉得您是在轻率地挑衅教团那些家伙。您该不会真的认为能够以人工再现出精灵的存在吧?」 「你也认为无法办到吗?」 「很困难吧。毕竟在目前这个时间点,我们甚至连一只虫子都无法造出。」 阿纳莱并没有反驳这严格的意见,只是静静凝视著自己制作出的四个试作品。老贤者的心思难以估量,现在的巴靖也没有时间悠哉想像。 他一言不发地把一直握在自己手中的信件直接递到阿纳莱面前。 「……这是什么玩意?」 「您应该多少有察觉到吧,这是来自阿尔德拉教团的最后通牒!因为时间宝贵,所以就由我读出重点内容吧……『给渎神者阿纳莱卡恩。无视再三的忠告,直至现在,你的研究仍旧严重背离神之意志,行径也远超出主神所能宽容的范围。命你在三日后的正午之前携带所有恶行之产物到神殿自首。若不遵从,要知道这次你再也无法逃离身为异端必须接受的严格处罚』……」 巴靖念到这边,阿纳莱抖著喉咙发出苦笑声。 「居然说我是渎神者,看来教团那些家伙对我确实相当厌恶……简而言之,就是要我扛起目前在这里的所有研究成果,在三天以内前往神殿讨饶吧?」 「正是如此。至今为止我们曾经接过好几次类似的警告,但这次的温度明显不同。别说三天后,或许明天就会有手持铁杖的异端审问官来敲响这里的大门。」 「如果对方确实认真,应该会发生那种事吧。失去军方这后盾的我们无法逃过极刑。」 「我也无法置身事外……再怎么说我也是『阿纳莱的弟子』之末席,原本就已经做好陪伴您前往地狱的心理准备……不过博士,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呢?」 听到助手以严肃的语气如此发问,阿纳莱叹口气环视房间内部。 「……在这个世界上,神明严密监管著每一个角落。光是地上的一切还不满足,连书本内容和发言的每一字每一句也不放过。到最后甚至连人的内心,那位神都要从天上监视我等……」 「…………」 「因为 觉得这样既受限又受辱,希望至少在研究期间可以忘记神,所以我才成立了这个研究室……然而就连这个充满霉味又阴暗,应当受到我等热爱的圣域,现在面对神明的怒火也只是风前的残烛吗?」 「……我能体会您的痛苦。无论如何说明,教团的神学者们都无法理解老师您的『科学』。他们只是盲目信仰『在一切理论的根源都必须有神之存在』这种阿尔德拉神学的戒律……才会坚决不肯认可探究纯粹真理的行为。」 「没错,『科学』……这是不仰赖神明引导的人类学问,也正是我等在这里学到的一切。」 当阿纳莱带著感慨如此喃喃说道的瞬间,从天花板垂挂而下的铃铛演奏出尖锐的警告声。随后,区隔这空间和地上的铁制大门因为粗暴的敲门声而嘎吱作响。两人全身紧绷地看向彼此。 「……等不及警告的期限就来了吗?尽管还在预料之中,不过真是些沉不住气的家伙。」 阿纳莱以不以为然的声音喃喃这么说完,接著一转身走向自己的桌子。他在桌前先喘了口气转换心情,才动作迅速地开始收拾。 「——巴靖,这下得收摊了。除了特别想要保留的资料,其他都放弃吧。别在意,反正成果全部都记载在我和你的脑袋里,而且原本学问就不挑地点。下次要竭尽全力,更高明地逃过神明的监视。」 「啊……是!……不过,博士,您心里有可去之处吗?无论逃往这国家——卡托瓦纳帝国的任何地方,教团都会纠缠不清地追捕我们吧……」 「既然我刚刚才说过学问不挑地点,有必要执著于帝国吗?隔壁的齐欧卡共和国不愧是标榜技术立国,也具备包容我们这类人种的度量。」 「齐欧卡……!那是与帝国战争中的邻国啊!您有流亡的门路吗?」 「那边多少有几个『阿纳莱的弟子』,而且我已经先在至今为止的信件往来中谈妥了,这是所谓的未雨绸缪……好了,巴靖,你的火精灵在哪?」 「啊……是,拉喀正在后面的焚化炉烧垃圾……」 「那么焚化炉里已经点起火了吧?正好,有些东西要是被教团那些石头脑袋没收会让我感到极不痛快。你先去那边让他把火烧旺点,毕竟只有这点,被讨厌的我无法开口拜托。」 收到指示的巴靖从后门冲出房间,三步并两步地跑上通往地面的楼梯。目送他离去背影的阿纳莱把视线转向自己的桌上,接著伸出双手,用力抱起用绳索仔细捆成一叠的大量信件。 「这是和遍布于世界各处的弟子们的对谈记录……如果能做到,实在很想带去齐欧卡。但看这个分量,应该很难办到吧。」 阿纳莱以慈爱的眼神望著这些信件,一一念出寄件者的姓名并缓缓走上楼梯。即使追兵已经逼近眼前,也只有现在可以把这情况拋开。对于老贤者来说,这些就等于是身处远方的儿女或孙子们送来的信件。 「约尔加非常擅长于算术;米尔巴奇耶喜欢极端理论;奈兹纳是能够深入浅出详尽说明困难理论的孩子,让我几乎想当成助手带在身边。至于伊库塔……」 讲到这名字的瞬间,叙述回忆的声音稍有停顿。比起怀念之意或亲爱之情——对于这名字的主人,阿纳莱的内心会先跳出悲痛的回忆。 「……伊库塔索罗克他不只沿袭了我所提倡的『科学』这种方法,还将其升华成独特的哲学并付诸实践……是个很像你的聪明孩子,巴达。你可以在荒烟漫草之下感到骄傲。」 他来到楼梯的终点,打开装设在砖墙上的铁窗后,只见对面的焚化炉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阿纳莱克服内心的些微踌躇,把成堆信件丢进焚化炉里——之后便带著严肃表情原地伫立,面对逐渐回归尘土的无数记忆。 「在我这边安顿下来之前要先暂别了,『阿纳莱的弟子』们。不久之后,一定会再度见面——只愿下次,我们也能在神明监视的目光无法到达的理性荒野中心相会。」 结束道别后,阿纳莱关上焚化炉的窗户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帝历904年,史上第一位「科学家」阿纳莱卡恩带著一名助手逃离卡托瓦纳帝国。其后,他流亡到齐欧卡共和国并继续研究。 第一卷 第一章 日落西山的帝国 在卡托瓦纳帝国的领土内,基本上并不存在著所谓的四季,因为是热带。 没有春天、秋天,当然也没有冬天。只有分成夏将军认真进击的时期,和稍微收手的时期。即使形容帝国的历史有一半是在和这酷暑交战的历史也不为过。 因此,在笔直耸立的龙脑香树干之间——绑上吊床,把身体整个沉在吊床里熟睡的某人身影,或许也可以说是人类战胜夏将军的一种形式。 「伊库塔,请你快起来,伊库塔。」 有个小巧可爱外型像人的「某东西」爬到随著呼吸上下起伏的某人胸前,拚命地摇晃他的身体。大大的脑袋和短短的手脚,圆圆的外型,还有身体上具备的「光洞」。这个模样毫无疑问是人类友好搭档的四大精灵之一,光精灵。 「……唔……什么,库斯……我不是说过要睡掉毕业典礼吗……」 拿开盖在脸上用来遮蔽阳光的帽子后,那人用双手捧起名为库斯的光精灵。他是个双眼中还带著朦胧睡意的黑发少年,虽然穿在身上的衬衫和深蓝色长裤已经凌乱到不成模样,但配上帽子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制服。 「所以说,已经结束了。」 「……嗯?」 虽然和自己抱起来的精灵上下对望,但依然睡眼朦矓的少年——伊库塔歪了歪脑袋。 「如果有按照预定进行,那么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的第一三一期毕业典礼应该已经在刚刚结束,换成了由毕业生和监护人一起参加的餐会才对。要是没趁现在去用餐会不妙吧?」 听到这番话,伊库塔随性地把视线朝向上空。原来如此,和睡觉前看过的景象相比,太阳已经上升到相当高的位置。由此判断,现在大概是刚过了正午的时间吧。 「的确很不妙,会错过难得的美食。」 伊库塔慢吞吞地从吊床上下来,站在地上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背脊发出啪啪声响,原本处于睡梦中的意识才刚清醒,空腹和口渴的感觉立刻一口气袭击而来。 「呜……头好痛……大概是轻微的脱水症状吧。」 「这是因为你在酷暑中睡了这么久,先绕去水井边补给水分吧。」 伊库塔用双手捧起提出这些忠告的库斯,把他的身体移动到挂在自己腰间的专用腰包处,接著放进大小刚好的空间里。对于脚程缓慢的精灵来说,这里是移动时的固定位置。 「不,稍微忍耐一下吧。因为用那种温水来滋润喉咙实在太浪费仅限今天的机会。」 伊库塔迅速从树干上回收吊床,虽然因为头痛而板起脸孔,但还是意气飞扬地在森林中往前跑。 「我是教体育的雅古。恭喜毕业,伊格塞姆小姐。高等军官甄试已经近在眼前,虽然我认为你必定会合格,但是要记得千万别大意。」 「非常感谢您的忠告,雅古老师。我会在正式考试时活用在这里学习到的事物。」 毕业典礼结束后,和酷暑合作无间的校长以漫长演讲把多达八位学生送进了医务室。好不容易流程已经进入在大帐篷下举行的餐会,然而这名少女——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依旧无法好好用餐,而是在品尝只有优等生才会碰到的厌烦应酬。 「哦哦,雅特丽希诺同学,恭喜毕业。我是生活指导老师的科巴库。首席毕业生这成绩你著实当之无愧,我想高等军官甄试应该也可以期待同样的结果吧?」 「谢谢您,科巴库老师。我会尽全力达成期待。」 ——不需要你们多说我也会得到首席,所以快点放过我啊! 虽然表面上持续做出完美的应对,但其实她内心不断重复著这句话。 如果只是来祝贺自己毕业那还好,然而教师们在贺词后个个都要加上自己名字的行为让她不愉快到了极点。而且会做出这类行为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些在至今为止的学校生活中和雅特丽没有什么关联的家伙。 因为害怕被忘记,所以想趁最后再多少留下一点印象。真是有够愚蠢的行为。即使如此,身为智勇与品行兼备的首席毕业生,她必须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 「哦!太棒了!追加的刨冰来了!」 不远处其他学生大叫的内容让雅特丽的耳朵一动……刨冰! 不愧是帝立高级中学的毕业庆祝会,会场的桌上排列著外观看来还算豪华的餐点。例如洒上满满辛香料的炸全鱼,使用小山般多的辛香料熬煮的肉汤;还有加入量多到简直会死人的辛香料后煮成的菜饭。以消毒、调味、促进代谢等为目的而使用辛香料来增添风味的做法是卡托瓦纳的国家特色,对于这点本身雅特丽已经习惯,也并不在意。 然而,现在她才刚刚熬过校长的漫长训话。汗水早已经流光,嘴唇又乾又涩,甚至连体温都轻轻松松地地比正常数值飙高了两度。在这种时候实在无法执行「吃下充满香料的餐点以促进代谢→出汗并降低体温」这种迂回曲折的行程。雅特丽的身体正渴望著更直接的「清凉」。 好不容易在话题告一段落时结束和教师们的对话后,她朝著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刨冰——毫无疑问,对这国家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最有魅力的名词。在不要说是雪,甚至连霜都不曾下过的卡托瓦纳,只有水精灵们能够制造出名为「冰块」的宝石。而且一次无法大量制造,大部分会被拿去作为冷却材料。所以「吃冰」这种奢侈行为,是只有在特别值得庆贺的日子里才能享受到的乐趣。 不出所料,大盘里原本应该堆积如山的刨冰以非常惊人的速度分配到人们手上,剩下的份量已经宛如风前的残烛。雅特丽勉强克制住想要往前跑的冲动,边走边祈祷祈还能剩下自己的份,并到达大盘的前方。 她不由得放心地呼了口气。大盘中剩下的刨冰真的非常少,大约是即使全都搜罗起来放进小盘里也只能勉强算是一人份的程度。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雅特丽想像著冰块滑落喉咙时的冰凉感受,同时把手伸往盛装用的大汤匙…… 「「啊。」」 她搭上大汤匙长柄的手指,和同一时间试图拿起汤匙的少年手指相互重叠。 「……伊库塔。」 「嗨,雅特丽,恭喜毕业啊。真不愧是你,能以首席毕业,连同届的我也为你感到骄傲。」 黑发的少年讲述著言不由衷的称赞,并在握住汤匙的手上更加强力道。雅特丽也是一样,两人一左一右地抢夺一根汤匙,在大盘前展开对峙。 「……你根本没参加毕业典礼吧?」 「真没礼貌,我的心随时都和大家同在。」 「我对你特有的那颗可以视情况分割的内心没有兴趣。那么,关键的身体上哪去了?」 「在校舍后方的树林里沉沉睡了一觉。我实在很担心今年会有多少人倒下。」 「你听到会很惊讶,总共是八人……那,为什么偷懒没参加毕业典礼的你却悠悠哉哉地只跑来出席餐会?」 「就是因为有这餐会,所以今天宿舍不会提供午餐。毕业典礼可以睡掉,但午餐可不行。」 「我没兴趣考量你的情况,总之快把你那只手拿开。」 雅特丽以充满威迫感的声音下令,伊库塔则耸耸肩露出小混混般的笑容。 「全校第一的首席毕业生居然连个刨冰都无法礼让给别人……」 「呜……」 「我觉得好失望,老师们一定也会感到很不以为然吧?没想到伊格塞姆家的长女竟然如此肤浅……」 听到家族名誉被拿来举例让雅特丽手上的力道逐渐松懈,成功夺取盛装用汤匙的伊库塔兴高采烈地把剩下的刨冰都装进小盘里。 「不愧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的尊严比山还高,度量比海还宽阔。看来我真的拥有很杰出的朋友——呜好痛!」 当伊库塔把装完刨冰的小盘端到胸前的那瞬间,他的左手臂传来一阵酸麻。这是因为雅特丽希诺以眼睛无法看清的高速击出拳头,命中他手肘上的神经。 小盘从伊库塔手上滑落,雅特丽在小盘落下的途中确实抓住并据为己有,露出夸耀胜利的得意微笑。 「谢谢你特地帮忙盛装,伊库塔先生。能以女士为优先真是绅士的行径。」 「……承蒙夸奖实在光荣。」 即使含著泪水揉著手肘,伊库塔还是死要面子地讲了这些话。 「…………嗯~~~~!」 在口中扩散的冰凉和甜美,穿过鼻腔的肉桂香味,还有因为体温融化的冰块沿著喉咙滑落的感触。这些透过感官传来的感觉让雅特丽不由得含著汤匙发抖。 「复活了,刨冰真的是太棒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啊。相对之下我却快热死了,不,我早就热死了。」 伊库塔单手拿著装有饮 料的陶制杯子,懒懒散散地瘫在放置于宴会会场角落的长椅里,还斜著眼充满怨恨地瞪著雅特丽那一脸似乎很幸福的表情。 「你太夸张了,椰子酒不也挺冰凉吗?」 「酒精很少而且熟成度也不足,基于以上我不承认这种玩意是酒。」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伊库塔坐著的长椅上放著装有椰子酒的大瓮,他巳经重复许多次喝完杯子里的酒后从那里再倒一杯的动作。解除喉咙的乾渴后,接下来他前往餐桌那边用双手抱回满怀的餐点,一口气塞进嘴里。 「唔……唔味道一年不如一年……嚼嚼……种类也减少了……」 「有够厚脸皮,不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只会抱怨好吗?」 「……唔……以『这是帝立高级中学的庆祝会』这点来考量,提供的餐点品质正代表帝国的威信。所以逐年缩水的事实可是非常严重的情况啊,雅特丽小姐。」 「给我闭嘴,和每年都偷偷混进来的你不同,一般的学生只会参加一次,才不会注意到餐点的品质。」 雅特丽一边回嘴,同时依依不舍地把最后一汤匙刨冰送进嘴里。她不由自主把视线投向餐桌,然而目前并没有出现会送上下一份的迹象,让她即使不愿意也会联想到伊库塔的发言。 「可恶!今年连刨冰也这样就结束了吗?毕竟先不论可以在厨房直接生产的冰块,连淋在冰上的牛奶和蜂蜜的价钱,在进入今年之后似乎也高涨不少。」 伊库塔喃喃这么说完,以像是自暴自弃的态度把椰子酒灌进嘴里。他放在腰包里的搭档光精灵库斯以担心的态度抬头望著他这副模样。 「伊库塔,喝酒要有节制,对身体有害。」 「别那样说,库斯。能喝到对身体有害的机会很少啊。」 两人一如平常地你一言我一语,而旁观的雅特丽则不经意地把手移向自己的右腰,摸了摸收在那里的搭档头部。那是双手上拥有「火孔」的大红色火精灵西亚。 「看你还是老样子很辛苦呢,库斯。西亚也在担心。」 「谢谢你,雅特丽。西亚运气很好,遇到了不需要多费心照顾的主人。」 「赞同。」 西亚只说了这句话,接著再度陷入沉默。虽然看来冷漠,然而真要分类,其实这样才比较接近精灵的标准模式。虽然精灵的个性会受到主人影响而形成,然而很少有精灵拥有像库斯这么高的沟通能力,尤其是跟著军人的精灵大部分都会变得比较沉默寡言。 「啊!雅特丽大人!恭喜您第一名毕业!」 这时,有六名学生注意到雅特丽的身影,并走出人群前来给她鼓励。毕竟也不能冷淡对待他们,所以跟先前面对教师们时相同,她也以笑容来对应。 「谢谢,也恭喜大家毕业。」 雅特丽冋应之后,开口搭话的学生们不分男女都既紧张又兴奋——长度到肩膀以下,混合了外卷与内卷发稍的一头红发,彷佛象徵著聪慧和诚实的明亮大眼;还有即使身处酷暑依然穿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实际表现出何谓堂皇风范的身姿就存在于众人的眼前。 再配合文武双全的优秀才能,以及出身于旧军阀名家「伊格塞姆」的这种经历,让同届的学生们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寄予比其他任何人更多的尊敬与期待……然而也因为这样,当在一起的对象配不上她时,对方就会显得非常刺眼。 「……那个,伊库塔索罗克该不会是在骚扰您吧?」 不出所料,一名女孩注意到在旁边长椅上喝得醉醺醺的「配不上她的某人」,于是压低音量对著雅特丽轻声发问。 「咦?不,只是聊了几句而已。」 「建议您别跟这种懒惰又没出息的家伙打交道,因为愚蠢会传染。」 对于这辛辣的评价,雅特丽只能回以暧昧的微笑。少女继续在她的耳边说道: 「……而且也不知道他是凭什么做出这种不自量力的判断,听说那家伙也要参加高等军官甄试。虽然我想他很快就会被淘汰,但还是请您小心别被他扯了后腿。」 听到这番言论,就连雅特丽也差一点笑出来,但在那之前少女先转换了话题。 「这件事先放一边去,请问雅特丽大人您什么时候能以指挥官的身分参加实战呢?」 明明连甄试都还没开始,再心急也该有个限度。不过当然,雅特丽完全没有表现出内心这种真正想法,而是亲切地回答少女的天真提问。 「虽然现在还不能断定任何事情,但一般来说似乎要先训练四到五年左右并获得少尉军衔,然后才会被视为正式的军官。」 「四年……我想雅特丽大人需要的时间应该会更短一点,但再怎么说还是赶不上吧……」 「赶不上……?赶不上什么呢?」 雅特丽歪著头反问,这次换成少女背后的男孩回答。 「她其实有亲戚住在卡托瓦纳的东域。我想您也知道……我国的东域镇台目前正在国境对抗齐欧卡共和国的侵略吧?」 「对对,所以我们刚刚在聊要是雅特丽希诺同学能以援军身分前往东域那该有多可靠。」 另一个少年也跟著补充。他们没有注意到雅特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继续著这话题。 「不过,再怎么说到那时候共和国的家伙们也已经放弃侵略了吧。毕竟东域镇台的司令官是那位名将哈萨夫利坎大人。尽管目前似乎有点因为莫名其妙的新兵种而处于弱势,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克服……」 「赶快叫你亲戚避难,因为东域在不到一个月内就会落入齐欧卡军手中。」 对话的途中,伊库塔淡淡地插嘴说道。听到这些不吉利的发言,少女们皱起眉头。 「……等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东域镇台会吃败仗,那一带会被齐欧卡共和国接收。我打从心底同情利坎中将,要不是被套上成了重担的项圈,就不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吧。」 「……伊库塔索罗克,你这些话我们可不能当作没听到。明明哈萨夫利坎中将率领的东域镇台目前正为了击退野蛮敌人的侵略而拚尽全力,你这混帐的嘴为什么要散布败北的谣言?」 「必胜的信念才会带来结果,不过像你这种败北主义者肯定无法理解这一点吧?」 七嘴八舌反驳伊库塔的人,大部分是决定以从军作为毕业后出路的学生。他们的骨子里对本国军队有著到了盲目的信赖,而这点又改名为「必胜信念」这种放弃思考的态度,也因此对东域战况产生了堪称愚蠢的乐观。 「听说你也要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哼!你疯了吗?先不论考得上还是考不上,帝国军怎么会想要你这种懦夫?听到了吗,『懒惰鬼伊库塔』?」 「学科和术科都只会跷课,至于那些时间拿来做什么呢?睡午觉、游手好闲、要不就是到处泡妞。懒散废物的范例,好吃懒做的真传——这就是你吧,伊库塔索罗克。」 「呜啊啊,真是无话反驳。」 伊库塔以敷衍表情哀号著。这种态度更触怒了少年们,他们正想进一步提出纠弹,雅特丽却在这时迅速地介入双方,调解剑拔弩张的气氛。 「好了各位,何必这么冲动。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不要吵架开开心心度过吧。」 听到站在现场中心的雅特丽如此一说,其他人也只能克制自己。他们带著略为不满的神色离去后,留在原地的雅特丽叹著气向旁边的少年问道: 「……东域镇台果然还是会沦陷吗?」 「你认为拳头被封住的拳击手有胜算吗?」 伊库塔的比喻很简单也很辛辣。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椰子酒,同时继续往下说: 「这是只要冷静思考就能马上明白的结果吧。追根究柢来说,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东域镇台在前线作战?所谓的『镇台』是平时常设的地方军事机构。齐欧卡军开始侵略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以上,如果真的有心打赢战争,没有尽早从中央调遣兵力并重新组织成东域方面军实在非常奇怪。」 由于身为常设组织的镇台缺乏军队应有的机动性,即使具备防守能力也没有出击能力。所以伊库塔才会用「拳头被封住的拳击手」作为譬喻。而欠缺积极进攻手段的东域部队正是受限于此点,因此被迫面对看不到未来的防卫战。 「只是一味防卫没有胜算,在军事学上这可是初步中的初步。因为这样只是摆出防御姿势被对方当沙包打而已,现在的东域镇台正是如此……不,或许更加糟糕。毕竟齐欧卡军从这次战争中开始投入的新兵种能够穿越我方的防卫线给予打击。」 「……你是指天空兵部队吧?的确,那 是帝国连作梦都没有想像过的威胁。」 雅特丽带著苦涩表情点了点头——天空兵部队是由许多搭乘热气球的上兵编组而成的齐欧卡军新兵种。他们从天空越过国境入侵帝国的领土,四处瞄准被当作补给中继站的军方设施或村落投下大量点上火的油。 因为飞行空域实在过高,目前帝国方面对天空兵并没有直接的迎击手段。他们能从弓箭和枪弹无法到达的遥远高空上,持续给予帝国单方面的损害。而这些伤害层层累积,慢慢地折磨著东域镇台的驻军们。 「……从天空兵开始『轰炸』到现在为止,巳经有多少村落被烧毁了呢……不,如果只是住家被烧掉那还好,要是田里作物或谷仓也遭到波及,就无法继续填饱肚子。镇台的士兵们也是,他们应该已经落到连今天食物都没著落的惨状了。」 「可是,来自中央的补给物资应该有送到吧。」 「你认为补给物资的分量会多到足以分给所有因空袭而无家可归的人吗?怎么可能,连中央也没有那种余裕。就算真的有在提供,接下来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吗?明明目前连最关键的一点,也就是打赢战争的可能性都还不见踪影耶?」 伊库塔说完,整个人躺到了长椅上,彷佛在表示一切都极为愚蠢。 「最可怜的人是镇台司令哈萨夫利坎,必须指挥一场注定落败的战争想必十分痛苦吧。然而不管任何事情,全都要怪没有打算认真应战的皇帝和内阁的怠慢──」 「伊库塔,该适可而止。再怎么说这地方都不合适。」 雅特丽顾虑到周围可能会有人听见,开口劝阻伊库塔的言论。卡托瓦纳皇室乃是神圣不可侵犯,更别说现在处于战争时期,不允许人们随意地提出批判。尤其是出身于旧军阀名家的雅特丽一旦表示意见,无论她愿不愿意都会伴随著责任,因此她不能轻率发言。 「况且,与其谈论那些根本无法插手的战争,现在的我们应该有更具备建设性的话题吧?」 「嗯……?噢噢,你是指今晚的毕业庆祝活动吗?真想彻夜玩个痛快,你要去哪里畅饮?」 「你不是刚刚才喝了满肚子酒吗!我想说的是高等军官甄试的事情!」 伊库塔面朝上把库斯抱起,露出像是吃了黄连的表情。 「啊还剩下那个让人忧郁的活动吗……」 「就算你没有干劲也得参加……我说你,真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吧?」 雅特丽靠近躺著的伊库塔头部,以不会被周围听到的低音量悄声说道。 「……我已经透过伊格塞姆家的门路,帮你在首都的国立图书馆里准备了图书管理员的位子。作为交换,你要和我一起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并且在第二轮考试开始后,采取能让局势变得对我有利的行动。你应该已经接受了这笔交易才对。」 「那当然,首都的图书馆是贵族的酬庸用就职地点嘛。把流行的娱乐小说借给那些有钱有闲脑袋空空的家伙,偶尔清理一下蒙上灰尘的可怜学术书刊……光是这样就能得到衣食无忧的薪水。对我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提议,只是我觉得这是不符合你风格的狡猾计策。就算没有我的帮忙,你肯定还是会合格吧?」 「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如果光是合格就行,我也会只凭自己的实力去挑战……不过,要求伊格塞姆家长女的结果可不仅是那样,我需要名为『以首席合格』的勋章。」 「你从高中时代开始,无论在哪方面不都一直独占著这勋章吗?差不多来到该让给其他人的时候了,毕竟想要坐上首席宝座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 「你有资格讲那种话吗?只不过是因为你不去坐,所以才由我坐著而已吧?」 听到这话,伊库塔愣了一下。接著或许是因为热昏了吧?他开始从吃完的餐点盘子里拿起蚌壳一个个叠到自己头上。雅特丽纳闷地皱起眉头。 「……喂,你这样是在做什么?」 「你太抬举我了。」(注:谐音笑话,原文是「戴太多蚌壳(贝かぶりすぎ)」,跟「太抬举(买いかぶりすぎ」同音。) 雅特丽刻意不予置评,直接把少年头上的蚌壳全都打落。 「……总而言之!我没有理由不利用你那毫无意义隐藏起来的实力。尤其是听说这次的甄试会有雷米翁家么子这个强势的竞争对手参加,所以谨慎为上策!我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要把你当成踏脚石,迈出霸道的第一步。」 「算了,其实也没关系啦。据我所知,从第二轮考试开始,考生之间结成同盟的情况似乎并不罕见。在开战之前先聚集兵力在军事上是基本中的基本,毕竟『寡不敌众』嘛。」 「你明白那就好,千万别闹出在第一轮笔试就被刷掉的糗事。」 「是是我会加油的。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想让这次成为自己最后一次和军方扯上关系的事情。」 伊库塔一边狂妄自大地回应著,同时在保持躺卧姿势的状态下很灵巧地又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椰子酒。 高等军官甄试——这是限制只有从学习内容包括幼年军事训练课程的指定教育机关毕业的人才能挑战的关卡,也是为了成为干部候补生——所谓的「精英军人」无论如何都必须通过的第一次考验。 如果单纯是以士兵=二等兵身分加入军队的情况,除非在实战中立下了什么特别彪炳的战功,否则晋升之路的极限是从下往上数位于第七阶级的士官「士官长」。然而,高等军官甄试是以选拔将校候补者为目的而设立的考试,因此通过这甄试的人从一开始就能够获得比「士官长」更高一阶的「准尉」地位。只是甄试一年只举行一次,而且最多只能挑战三次。 当然,录取率也低得离谱。以甄试全体来计算录取率从来不曾高于百分之二点五,而光是第一轮考试就不会超过百分之五。然而卡托瓦纳帝国的人民有把军人视为英雄的倾向,因此合格者将成为众人憧憬的对象,也是一口气获得地位和名誉的机会,不过…… 「唔国家战略论。好懒得写啊」 在瞪大眼睛面对答题用纸的考生之中,边打呵欠边用铅笔作答的伊库塔,已经成了显眼到惊人的存在。尽管如此,因为他答题的动作却是莫名流畅,让周围的考生也只能个个都表现出畏惧的态度。 「唔军事行政学。这太简单了」 说到他那模样,跟被迫写暑假作业的小孩是一模一样。他以手撑脸,不快地歪著嘴,眼神跟死鱼没两样。而且,他在写完各科目的那瞬间就会立刻趴下,之后连检查都不检查,保持完全不动状态直到收卷。 「唔阿尔德拉神学。实在很烦啊」 根据监考教官的个性,也有可能会光是因为这不认真的态度就命令伊库塔退场。不过看样子他的狗屎运特别好。 迎接考试第二天后,最后的科目是「军事史」。 「这是最后了,这是最后了……嗯?」 几乎呈现活死人状态的伊库塔突然停下自己机械性填入答案的手。这是因为写在试题纸最后的论述问题的主题,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针对前次齐欧卡战役中被判定为「战犯」的帝国军前上将巴达桑克雷,自由阐述自身的论点。 「…………」 这是甄试开始后,伊库塔第一次碰到出乎自己意料的出题。从「自由阐述」这种答题形式来看,这也不像是军方的提问。因为其中看不到意图让考生被套进同一个模子里的意志 ——不过,他感觉这段文章的内容散发出轻微的怀念味道。 伊库塔不由自主地想要认真作答,然而毕竟不能在高等军官甄试的答案用纸上写下一大篇对皇室的批判。再加上他确定自己已经在其他科目赚够了分数,因此最后他只有这样简短回答: ──所有的英雄都会因为过劳而死。 各会场的第一轮考试在午后七点二十分结束,按照往年的惯例,总数六千人的考生将被筛选到只剩三百人以下。 在这样的第一轮笔试结束后约过了一个月。伊库塔和雅特丽以背著外出行囊的模样,和各自的精灵一起在港边眺望大海。由于第二轮考试要在帝国南方的希尔喀诺列岛举行,所以他们前来这里搭乘前往当地的接驳船。 「到目前为止都和原订计画相同,知道你有通过考试让我总算安心了。」 「因为自从两年前你找我提出交易后,我就跷掉授课专心针对甄试用功。」 伊库塔打著呵欠回答。和只要成绩够优秀就能合格的高等军官甄试不同,首都国立图书馆管理员可是专门用来安排给退职贵族担任的位子。除了这次的交易,伊 库塔没有其他机会。 「虽然我也不是在歧视圆书馆的职员,不过没想到你能够如此努力。你应该没有那么爱书成痴吧?」 「我是喜欢书本啦,不过说真的其实什么工作都行。首都国立图书馆管理员的『首都』和『国立』才是重点,只要这些部分一样,就算是园丁或清扫工也无所谓。」 卡托瓦纳帝国的首都「邦哈塔尔」无论是在地理上还是政治上都处于帝国的中心。即使今后和齐欧卡共和国之间的战况恶化,也是到最后的最后才会遭受攻击。而且图书馆这类国立设施的职员在员工福利方面也很周到,老实说是个可以一直偷懒直到国家灭亡前夕的位置。 「要是这次交易能够顺利进行,让我今后可以悠哉到死的话,花个两年左右去针对甄试用功算是很便宜的代价。我这人最讨厌白费力气,不过正因为如此,如果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偷懒,我不会吝于付出恰当的努力。」 「唉……是啦,你就是这种人嘛。」 雅特丽带著一半佩服一半不以为然的心情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的广阔大海。海面上的波浪和缓,海风也很平稳,是个晴朗到反而使人感到不快的天气。海边的空气有著混合了砂石和潮水的味道。 「接驳船来了,伊库塔。好啦,雅特丽和西亚也一起行动吧。」 听到被放在伊库塔腰包里的光精灵库斯开口催促后,两人并肩往船的方向走去。从停泊在港边的中型船只上走下来一群一看就知道是军人的船员,毫不客气地打量著伊库塔和雅特丽的全身。 「准考证。」 确认过双方的准考证之后,船员默不作声地示意两人上船。实际登上船才发现,虽然这艘船很符合军方配备应有的风格所以不具备多余装饰,然而却是一艘全体每个角落都有维护整顿到的清洁船只。他们被带往的客舱相当狭窄,左右各放著一张三层床铺——而且,室内已经有了来客。 「…………啊,午安。该不会……你们也是考生吗?」 以混合著紧张和安心的表情向他们搭话的人,是一个拥有浅蓝色头发的高个子女性,膝盖上坐著和她搭档的水精灵。给人一种和毅然的雅特丽形成对比的柔和印象。 「看来是这样呢。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第一三一期的毕业生,搭档是火精灵西亚。这位是我的同学伊库塔索罗克和光精灵库斯……请问你是?」 听到雅特丽提到的伊格塞姆这姓氏,女子表现出略为惊讶的态度,并立刻以自我介绍回应。 「谢……谢谢你这么亲切。呃……我是帝立悯米哈耶拉护理专校的第十一期毕业生,名叫哈洛玛贝凯尔。这孩子是我的搭档,水精灵米尔。伊格塞姆小姐,索罗克先生,请多多指教。」 雅特丽在哈洛玛对面的床铺坐下,用温和的语气开口说道: 「被人用姓氏称呼会让我觉得不自在,叫我雅特丽就行了。」 「请你务必要带著亲爱之情称呼我为阿伊。」 伊库塔则是以装模作样的语气耍宝,这态度让哈洛玛轻轻笑了出来。 「你大可以无视这人开的玩笑,贝凯尔小姐。愈是理会他,他就会愈得意忘形。」 「嘻嘻……两位的感情很好呢。那么,如果两位方便的话请称呼我为哈洛吧,因为认识的人都是这样叫我。」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哈洛……既然搭档是水精灵,你本人也是护理学校出身,那么你的志愿兵种是医护兵吗?」 「正如你所说。说来丢脸,这是我第三次参加甄试,这回才总算第一次通过笔试。毕竟是最后的机会,希望自己能够想办法好好活用……」 「和其他兵种相比,医护兵的竞争率较低,我想十分有希望。虽然必须彼此竞争时我就无法手下留情,不过如果有机会互相协助,倒是希望大家能合力走下去呢。」 雅特丽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亲切友好,然而内心却是一半真心一半算计。来到目前这个时间点,这场战斗并非才刚开始,而是已经打完了最初的阶段。最初的战果是成功准备了伊库塔这个「对甄试合格没有兴趣的百分百友军」,接下来则是进入要在现场筹措协力人员的局面了。 「如果能合作那真是让人安心。伊格塞姆家的长女——雅特丽小姐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 「哎呀,真是光荣。要是我拥有传闻中一半的实力那就好了……」 两人开始客套地进行社交时,船舱的房门被打开,新的乘客出现了。那是个圆滚滚的发福身躯上搁著一张圆脸的少年。他大略看了室内一圏,来到某一处时停了下来瞪大双眼。 「伊库塔索罗克……?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哦哦!吾友马修!你也通过笔试了吗?哎呀我真是高兴!可喜可贺!」 被从床上起身的伊库塔抱住后,这名被称为马修的少年露出似乎极为厌恶的表情。他拚命地把伊库塔推开,同时把视线改为投向雅特丽身上。 「呜……雅特丽希诺……果然你也在吗?」 「一个月没见了呢,马修先生。很高兴能见到你,不过你那边似乎并不这么想。」 「那当然,要是你在第一轮考试狠狠栽了跟头,我不知道会有多痛快!」 马修充满愤恨地痛骂。这时雅特丽为了彼此不相识的哈洛插嘴介绍。 「这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和他的搭档风精灵,图。他是我和伊库塔的同学,如果哈洛你有听说过泰德基利奇这个家族请务必要告诉他,我想他会非常高兴。」 「这算哪门子介绍!无论有没有哪个人听说过,泰德基利奇家在帝国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旧军阀名家!就算跟伊格塞姆家或雷米翁家相比也绝不逊色!」 「泰……泰德基利奇家……吗?那个……我好像有听说过,又好像没有……对不起,不过有种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是了……」 因为哈洛无意间说了失礼的发言,让马修愤愤地咬著牙用力跺脚。伊库塔逮住这个时机,以像是要安慰他……或者该说是在挖苦他的态度拍了拍马修的肩膀。 「有什么关系呢,马修。这种主流中的小众知名度才是你的定位啊。并非所有的艺人都必须以全国为范围,你要走地方路线,脚踏实地地努力下去。」 「谁是艺人!啊啊够了!是什么都好!总之你快放开我!」 被伊库塔彷佛背后灵般不断纠缠的马修就这样前往船舱的角落,抱著膝盖坐在那里。看不下去的哈洛想要去和他搭话,却被摇著头的雅特丽阻止。 「随他去吧。因为陷入那种状态后,不管说什么他都会生气。」 「啊……是吗……总觉得,你已经很习惯应付他?」 「毕竟被他连续找碴找了四年嘛。啊,不过有伊库塔在的时候对应起来会很轻松,就是那种以毒攻毒的感觉。」 雅特丽带著浅浅笑容如此断言。于是,连哈洛也开始觉得一直不断对马修讲话的伊库塔看起来就像是缠住猎物的毒蛇。她感到有点害怕,赶紧转开视线。 「……那个,雅特丽小姐,你和伊库塔先生是同侪关系?」 「是呀。我们是从进入高等学校后开始往来,嗯……与其说是不可思议的缘份,倒不如说是孽缘吧。」 雅特丽带著苦笑回答,接著哈洛稍微贴近她的耳边,低声继续问道: 「那个……因为马修先生似乎也是名家出身,所以果然伊库塔先生他同样是——」 「哈哈哈,怎么可能呢索罗克是孤儿院的名字啦,小姐。」 听到耳边突然响起笑声,哈洛忍不住「呀啊!」大叫并回过身子。只见伊库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马修身边,正厚著脸皮占据了自己身边的位置露出轻薄笑容。 「别说是名家出身,我根本无父无母。在一间快要崩坏的空屋里失去意识时,被当时在索罗克孤儿院里工作的库斯发现。之后,就成为那里的孩子。幸好我的脑袋还不算太差劲,所以高中是借了助学贷款才能进入就读。」 「啊……是这样吗……对不起,我出于好奇问了这么没礼貌的事情……呀呜!」 「不不要紧因为接下来我也要对你做出相当失礼的行为嘛」 因为手背被轻轻抚摸,哈洛发出诱人的叫声。「又开始了吗……」看到这个光景,雅特丽不由得以单手扶著额头。 「你的个子很高呢……身材很修长,比身为男性的我还高出五根手指……」 「我……我有一百七十六公分……真对不起,明明是女生却长这么大,实在很没意义……」 「这就代表你的发 育特别好啊……啊,手指有点粗糙呢,平时就是自己做家事吗?」 「我……我有五个弟弟,是家中的大姊……呀呜!请……请不要摸我的上臂……!」 「六个姊弟里的长女?这真是了不起,不对,真是太辛苦了……那么你的双亲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向……向领主人人租田的地方佃农……不过,光是这样收入不够开销,所以我必须出人头地寄钱回去才行——呀!不可以捏耳垂,也不可以梳头发啦……!」 从手背为起点开始的接触不客气地逐渐往身体其他部位前进。老实说,雅特丽觉得丢著不管也很有趣,然而那样一来状况就会到达在视觉方面让人笑不出来的地步,因此在演变成那样之前先拎起伊库塔的后领阻止了他的行动。 「到此为止,伊库塔。想泡妞等下次机会吧。」 「oh,遗憾。」 被雅特丽随手丢出去之后,伊库塔就顺势回到了抱膝躲在房间角落里的马修那边。哈洛虽然获得解放,但还是喘个不停。雅特丽体贴地对她开口。 「你还好吗……?真抱歉,我居然如此大意,有点太晚阻止了。」 「呼……呼……我……到底被怎么了……?」 「这是那家伙的坏习惯。明明也不是长得特别帅气,但总之就是很喜欢追求女性。要是就那样放著他不管,会被他利用同样手法揉胸然后带上床去。一阵惊慌混乱之后,等你回神时已经可以听到清晨鸟叫了。」 「胸……?啊……啊哇哇哇……!」 「冷静点,哈洛,只要待在我身边就没问题。」 「很好,顺利拉拢到了!」温柔搂住哈洛的肩膀,露出伪善微笑的雅特丽在心中为胜利而夸耀。在现场筹措协力人员的局面正在顺利进行中。 这时,船舱的房门突然又缓缓打开了。以顾虑态度把头探进室内的人,是一个比哈洛还高的美男子。他拥有一双清澈的碧眼,带有淡绿色的头发长度及肩。腰包里可以看到和马修的图一样的风精灵。 「呃……可以进去吗?因为看起来各位好像正在忙?」 「当然不行,给我滚回自己的地盘去,小白脸。」 不知为何伊库塔立刻拒绝,然而雅特丽用单手封住他的嘴,向新来的室友表示欢迎。 「请进。我们是在自我介绍,你也要参加吗?」 青年以爽朗的笑容乾脆地同意这个提案,走进房里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托尔威雷米翁。是帝立埃尔弥高级中学第八十二期的毕业生。这孩子是我的搭档,风精灵沙菲。请大家多多指教。虽然这是一场困难的甄试,不过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到合格吧。」 当青年报上名号的瞬间,原本窝在房间角落里的马修用力挺起了上半身,同时雅特丽也瞪大了双眼。或许是因为内心里有著冷静的兴奋吧,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提。 「……是吗,你就是雷米翁家的……」 在帝国和伊格塞姆家齐名的旧军阀名家,雷米翁家的三少爷。本期高等军官甄试中最被看好的合格者候补。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就在眼前——理解到这点的雅特丽先深呼吸好几次镇定下来后,才以能代替宣战布告的气势说出自己的姓名。 「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孩子是我的搭档西亚……至于我的背景应该不必多作介绍吧?」 「……雅特丽希诺?是吗,看你那头宛如火焰的红发,是伊格塞姆家的……!啊啊,怎么会这样!」 一听到对方的名字,托尔威就像是见到憧憬英雄般地睁大发亮双眼凝视著雅特丽。先前能说善道的舌头也突然打结,只是不断重复著「那个……这个……呃……」之类毫无意义的喃喃自语。雅特丽看到他这种样子,怀疑地皱起眉头。 「……等一下,是怎样?如果有话想说,就乾脆点说出来啊。」 「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那……那个,伊格塞姆小姐。我——」 「别得意忘形了,你们两个。」 当托尔威下定决心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那瞬间,马修介入了他和雅特丽之间。略为发胖的泰德基利奇家长男勇敢地同时和两人对畤,扯著嗓子不客气说道: 「伊格塞姆的近身白刃战术自不用说,就算是雷米翁的战列火枪兵战术也早就不是最先进的兵法,你们两家已经不是战场的先驱也不是明星。我可不会光因为你们受到名家的祖上庇荫,就认可你们能无条件摆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脸孔。」 「呃……你是……?」 「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可别忘了这个名字,雷米翁家的老么。」 尽管马修以几乎等于是在下战书的强烈气势报上姓名,然而听完这些话的托尔威却和对手相反,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 「我很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一起加油通过甄试吧,马修先生。」 「哼!就算你想用这种笑里藏刀的态度来让我掉以轻心也只是在白费力气!」 「马修先生……马修先生……嗯可以叫你小马吗?」 「啥!」 莫名其妙地被突然取了个昵称,让马修瞪大了眼睛。另一方面,和竞争对手间的对话遭到破坏的雅特丽则是叹著气把马修的身体推开。 「……我们的祖先构思出的战术会随著时间流逝逐渐不合时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拿过去的荣耀来沾光。不过在这种前提下我可要再多讲一句,马修。」 雅特丽先别有深意地在此停了一拍,才目不转睛地望著对方,哼了一声后如此断言。 「客观来看……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你的脸孔面积才最为『了不起』呢。」 「呜!」 平时就很在意的身体特徵被犀利地指出,马修不由得以没出息的表情发出低吼声。没认清彼此水准的差异就前来找碴然后惨遭反击,这是从学生时代开始的固定模式。 「喂别欺负马修啊!」 这时伊库塔以有些言不由衷的态度介入现场,托尔威带著困惑表情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想要欺负他的意思,要是让人感到不快的话很抱歉。话说回来,你是……」 「够了给我闭嘴!一个猎场里不需要两名猎人。」 「咦?咦?」 「听了你肯定吓一跳!你在容貌法庭上已经被判定有罪!罪状正是容貌出众罪!阿尔德拉教的圣典有云:所有的帅哥都必须死!」 「你刚刚这段发言就足以被送上宗教法庭!而且和别人对话时至少得达到能相互沟通的最低限度吧!」 听到雅特丽开口吐槽,托尔威对她送出询问「你认识他吗?」的视线。雅特丽叹口气代替伊库塔介绍。 「这家伙是伊库塔索罗克,和马修一样是我的同学。他有著看到外貌出众的男性就会先威吓对方的习性,不必太在意,因为他只是地盘意识莫名强烈而已。」 「小白脸爆炸吧!呜嘎嘎嘎!」 雅特丽拎著发出低吼的伊库塔后领这样说明。托尔威有点顾虑地开口发问: 「……你们两位感情很好吗?」 「我们只不过是认识久了。」 虽然雅特丽的回应很冷淡,然而看她和伊库塔的互动,无论是谁都能察觉出亲密的情感。托尔威再度把视线放回伊库塔身上,以一种似乎夹杂著羡慕的表情,缓缓地伸出右手。 「我叫托尔威,请多多指教,伊库塔先生……那个,能交个朋友吗?」 伊库塔停止威吓,静静观察对方,他的眼神中带有能看穿他人内侧的锐利。托尔威那种凡事都退步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精打细算之后才采取的行动呢——伊库塔根据至今为止的互动进行暂时性的推测,结果获得的结论是「托尔威似乎是个天生少根筋那型的好人」。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在脑袋中想像你的脸孔被破坏打碎到不留原形的模样并重复十七次之后,总算可以摆出宽大的心胸。就跟你交个朋友吧。」 伊库塔以直截了当到反而显得痛快的态度讲出真心话,而且还摆出以上对下的高姿态。不过,幸好托尔威有著不计较小事的个性,因此两人之间成功进行了堪称奇迹的握手。 「嗯,多指教啊,伊库塔先生……啊,对了,我可以叫你阿伊吗?」 「不行我拒绝,你在说啥啊?」 明明才第一次见面,然而托尔威却很自然地想比照对马修那样,给伊库塔也起个昵称。不过伊库塔并不是省油的灯,他也很自然地回绝了这要求,丝毫不留余地。 「真是的,居然想叫我阿伊?开什么玩笑,能这 样叫我的人只有她而已。」 黑色眼阵别有含意地望向哈洛。把至今为止都置身事外的人突然牵扯进来后,伊库塔还在根本没人拜托他的情况下开始自作多情地代替哈洛自我介绍。 「这是哈洛玛贝凯尔。目标是要成为医护兵的指挥官,家里有五个弟弟。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我可以保证。」 「伊……伊库塔先生?你那种介绍的方式,会引起很严重的误会……!」 哈洛慌慌张张地想要订正,然而棘手的问题是,至今为止伊库塔在内容方面并没有讲错什么。于是不清楚实际状况的托尔威就朝著错误方向发挥了他那举一反三的联想能力。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嗯,两位很相配喔。」 「什么是『那么一回事』呢!不,请不要用那种鼓励般的眼神看我……!」 把事实扭曲成对自己有利状况的伊库塔正在对成果感到十分满足愉悦,这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晃动。察觉到船只离港的雅特丽决定总之要先收拾场面。 「既然自我介绍也已经结束,那么大家要不要先安顿下来呢?即使运气好碰上顺风,到希尔喀诺列岛也是将近两天的长途旅行。也为了到达那边之后要进行的行程,我们必须先温存体力。」 「嗯,说得对。那么,就来决定每个人的床位并整理行李吧。」 「我说哈洛,你喜欢哪个位置?上面?下面?后面?噢,面对面坐著也很好呢,呵呵呵。」 「为什么只问我呢!而且你真的是在说床铺的位置吗!」 「……脸……我的脸……真的那么大吗……?……呜呜……」 五人在自己的床铺各就定位后,也因为至今旅途带来的劳累,大家很快地纷纷进入浅眠。顺便一提,经历激烈争论之后,伊库塔被分配到距离哈洛最远的对角线上床位。 出航后过了三小时左右,船只摇晃程度因天气急速恶化而变得剧烈,让伊库塔等位于同一船舱内的人们也都一一开始清醒。漫长的船旅才刚进入前期,无论对哪个人来说都有很多空闲时间。 「唔……唔唔……7-6烧击兵……不,3—3风枪兵。」 「决定了吗?那么,我要用4-6风枪兵来和两侧的棋子汇合战力。」 马修和托尔威正面对面坐在床铺上以军人将棋进行对战。虽然带来棋盘和提出挑战的人都是马修,然而战况似乎是对他不利。 「3、4、5-7风枪兵营……那个,再这样下去,我想大概再下四子就会将军吧。」 「等……等一下!应该还有其他办法……!」 虽然马修拚命地观察棋盘,然而愈看,己方的劣势愈显得明显。他在头一分钟就明白早已分出胜负,不过在那之后又花了三分钟进行心理准备,最后才终于挤出「……我投降」这句话。 「可恶!再下一盘!刚刚只是因为累积太多琐碎的失误!」 即使他这么说,然而战绩方面已经呈现出马修三连败的事实,只是不服输的他迟迟不愿意承认彼此实力上的差距。托尔威察觉到再这样下去只会继续进行无意义的对战,因此提出了个体贴对手的提案。 「那个……小马,要不要进行一下战后检讨呢?关于刚那一局,我也有一些想要反省的部分。」 如果无法冷静地重新审视败北,实力就不会进步。姑且不论个人感情,以理论来说马修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甘不愿地接受了托尔威的提议。看来他的大脑已经快烧乾了,连对「小马」这种过度亲近的称呼都没有余力去抱怨。 「唔唔,明明到中间阶段为止还在互相竞争……几步前是关键呢?是六步之前派出太多烧击兵那边呢?还是十二步前失去医护兵那里呢……」 当托尔威一边谨慎地避免刺激到对方的自尊心,并准备叙述自己的个人见解时,两人头上传来没人拜托却自作主张插嘴的第三者声音。 「是二十一步前,吾友马修。也就是你让战力汇合遭到阻止的风枪兵直接勉强杀进敌阵的部分。那里应该要果断撤退,暂时转向守势。」 听到伊库塔嘲笑般的发言,马修狠狠咂嘴并露出苦闷表情重新把棋子摆好。托尔威睁大眼睛望,向最上面的床铺。 「……阿伊,你把棋谱整个背起来了吗?可是从你那个位置应该看不清楚棋盘吧?」 「所以说别叫我阿伊,小白脸,再有下次我就会拿枕头砸你。」 虽然伊库塔回答得很冷淡,但托尔威却率直地给出了高评价。光是背下棋谱这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不过能进一步掌握攻防关键的事实才更值得赞赏。伊库塔认定的决胜负局面,和托尔威原本想提出的部分完全相同。 「各位,茶泡好啰」 正好在这时,哈洛抱著大型陶制茶壶以及数量与人数相同的杯子,和雅特丽一起回到房间。原本她想要使用房间里的桌子来倒茶,然而却因为脚下传来的晃动而差点让茶壶掉到地上,所以换成用手拿起杯子一杯杯倒好的方式。 「摇晃得真厉害……去借用厨房时,我有从窗口观察了一下海面的样子,果然波浪相当汹涌。」 「被强烈的西风影响,似乎航线也往东边偏离了不少。修正航线应该会费不少工夫,我想这次的船旅会比预定更长吧。唉,船这种东西真的是一种不会称心如意的交通工具呢。」 雅特丽从哈洛手上接过倒好茶的杯子,并带著厌恶感把自己的红发往上拨。这时,她的视线空然飘向放在马修和托尔威之间的军人将棋棋盘。 「怎么,你们在下将棋吗?结果是马修的几连败?」 「为……为什么你提问时以我的连败作为前提……」 「听你抗议的声音这么没精神,表示事实的确就是那样吧……算了,我想这并不是必须那么介意的事情,毕竟将棋冠军并不等于就是名将。」 雅特丽这番勉强算是打了圆场的发言,让托尔威找到提起话题的机会并继续下去。 「话说回来,在这场甄试的最后阶段,好像要和现役的高等军官进行对局兼面试。如果下将祺的实力并不能直接反应出身为指挥官的实力,那么这种安排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必须一边对局一边面试,我认为是想要测试多工处理的能力。成为高等军官后,如果不能同时处理两三件工作的话,会因为超过负荷而被压垮吧?」 雅特丽的回答从理论上来看是无懈可击。接下来她望向人躺床上只把手伸出来接过茶杯的伊库塔。她一方面对这懒散的模样感到不以为然,同时把托尔威提出的问题转拋给他。 「伊库塔,你认为如何?」 「……嗯,还算相当好喝。不过如果能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比起直接用牛奶煮茶叶,我比较喜欢的泡茶方式是先用热水冲出浓茶后,再另外加入温度调整得恰到好处的牛奶。」 「有谁要你提出关于奶茶味道的意见吗?顺便说一下建议把牛奶煮沸的人是我。万一牛奶已经变质,害谁喝到闹肚子,我可无法负责。」 不愧是相处已久,雅特丽对友人的胡闹言行对应得非常流畅。床上的伊库塔只抬起上半身,小口喝茶并悠哉地回答原本的问题。 「我认为雅特丽你的想法几乎是正确答案了。不过就算先不考量到这部分,毕竟军人将棋包含了相当多的基本兵法,所以当成是让头脑做体操也不错。只是如果真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既然身为军人,下不使用棋盘的盲棋会更好。」 「──哦?阿伊,那是为什──哇!」 飞下来的枕头直接命中托尔威的脸。伊库塔把脑袋从床上往外伸,朝著他怒吼: 「禁止叫我阿伊!……如果把将棋视作战争,换句话说棋盘就等于战场。那么这里我要提出质问,实际上进行战争时,指挥官能够从空中使用神之视点来俯瞰整个战场吗?」 「……不可能办到呢。关于敌方部队的位置,几乎都只能根据有限的情报来推测。就算是自己指挥的我方部队,也不一定会按照预定来行动。」 「就是这么一回事。在现实的战争中,掌握敌方和我方位置是作战的起点。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需要从部分情报中导出全体形势的想像力。虽然也不能说下盲棋就能够锻炼这种能力,不过至少可以培养想像力的基础。也就是首先要在脑海中建立『棋盘』,成功之后才能开始想像出在盘面上行动的士兵……啊,奶茶还可以再来一杯吗?」 伊库塔流利地叙述著自己的见解,并按照先前模式摆出只把手伸出床铺外的危险姿势,让哈洛帮自己倒茶。托尔威和哈洛佩服地专心聆听,而另一方面马修则是几乎完全当作耳边风,只专心瞪著棋盘。这时船只突然剧烈晃动。 「啊……」「好烫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伊库塔的杯子里洒出的茶水以恶魔般的角度直接命中了马修的脖子。「抱歉抱歉」伊库塔一边对被烫得滚来滚去的受害者随便道歉,同时突然把视线投向船舱的房门。 「有人在那里吗?」 雅特丽也看往和伊库塔相同的方向,并开口发问。虽然被马修的惨叫声掩盖,然而先前船只晃动的那瞬间,曾经响起有东西撞上房门所发出的砰咚声。起了疑心的雅特丽走往门口打开房门。 「呜……呜呜……好痛……」 房门被打开后,外侧有个头戴大帽子,身材娇小的少女正押著脑袋站在那边。虽然脸孔被宽大的帽沿遮挡而看不清楚,不过没能全收进帽子里而外露的金发显得柔顺又美丽。服装虽然朴素,但看得出来质地上等,穿起来的仪态也透露出气质。 「考生……看起来不像呢。你是哪家的小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雅特丽带著温柔微笑如此发问后,少女只是支支吾吾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则是以试图朦混过关的态度讲了句「打……打扰了」表达歉意,随即快步沿著走廊离开。目送她背影远去的雅特丽不解地侧了侧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呢?再怎么说这也是负责运送高等军官候补生的船,很难想像会有一般旅客刚好也在船上……伊库塔,你觉得如何?」 「嗯到适于食用为止还要五六年,离完全成熟大概还要十五年左右吧……」 「又没人在问你的狩猎范围的下限——」 雅特丽的吐槽被突然发生的船体剧烈震动打断。所有人都一口气失去了平衡,手中杯子里剩下的茶水也全都泼了出来。和先前的摇晃有著明显差别的这次震动并非海浪造成,而是源自于严重的「撞击」。 「——怎么回事!」 在房内众人中第一个重新试图站好的雅特丽同时开始分析状况。另一方面,托尔威抱住面朝上往后倒下的哈洛肩膀并帮忙撑住她,至于从最上层床铺摔下来的伊库塔则是把富有弹力的马修身体当成缓冲垫,虽然很厚脸皮但同样平安无事。 「喔喔马修,没想到你居然不惜挺身救我……来为了我们的友情乾杯吧。」 「呜呜……你这家伙怎么不乾脆头朝下狠狠摔到地上……」 在马修总算推开伊库塔站起来时,先前乖乖待在床上的精灵们也察觉到事态紧急而开始行动,回到主人腰包里各就定位。当所有人正在确认彼此是否有受伤时,从一直没有关上的房门外传来船员的叫声。 「各……各位!冷静下来听我说!这艘船的船底撞上暗礁开始进水了!船长刚刚下了全员离舰的命令!能动的人立刻前往甲板,然后按照水兵的指示搭乘救生艇!」 下达避难指示的声音因为危机感而走了调。触礁、进水、全员离舰——从这些名词会联想到的注定结局就这样伴随著让人感到绝望的印象,同时在现场所有人的脑海中描绘成型。 「大家,都听到了吧!快点前往甲板!」 然而,也有一个瞬间甩开悲观预测开始行动的人。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不需要惊慌,排成一列跟在我身后!只能带最低限度的行李!」 雅特丽这个人即使身处这种状况下,也能够毫无犹豫地指挥场面。她具备足以让因为直接面对紧急事态而化为乌合之众的集圑立刻恢复秩序的领导能力。而且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在这种场面下也并不打算傻傻地当个乌合之众。 在雅特丽的率领下冲上楼梯来到甲板的众人正面迎向豪雨和暴风的洗礼。比成年人腰围还粗的大型桅杆因为风压而发出嘎吱声,上方的水兵们为了收起快被风吹到涨破的船帆,正拚命地进行作业。船体已经比平常倾斜了将近二十度,再加上时间是刚刚日落。才陷入黑暗的海面一片漆黑,简直让人寒毛直竖。 「海面是猛浪状态吗……在这个局面下居然碰到恶劣天候的最高峰,我们真是受到神明厌恶。」 「是哪个人平常没做好事啊?心里有数的人自己举手。」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答案只有你吧,以后想拿圣典当题材胡说八道时记得节制。」 雅特丽一边和伊库塔开著没有紧张感的玩笑,同时走在集团最前方前往甲板后部。那里放著四艘救生艇,其中一艘已经由水兵做好被放往海面的准备。船员对著到达现场的雅特丽等人发出指示。 「来的人就坐上去!你们这些平民最优先!」 「平民」这种称呼让雅特丽露出微微不情愿的表情,然而她立刻甩开这种感伤再度开始行动。由哈洛第一个上船,接著依序是马修、托尔威、伊库塔,最后则是自己。 等到所有人的身子都完全纳入小艇内后,注意到伊库塔的水兵以歉疚的表情补充了几句。 「你的搭档是光精灵吧?仔细听好,因为触礁所以船员中有人受伤,现在还不能让水兵搭上这艘救生艇。目前救生艇全都用绳子拴在船上所以不会被浪冲走,不过一旦到了最后关头,为了避免被拖下水就必须切断绳子。到时记得利用光信号将所在位置告知附近的救生艇,就算多少会被冲散,也一定会想办法会合!」 确定伊库塔和库斯都点头之后,水兵放松系绳,将他们搭乘的救生艇放到海面上。被放进汹涌大海里的小船一下右一下左地剧烈摇晃,让搭乘者们产生了彷佛随时会丧命的感觉。 「开……开什么玩笑!海浪汹涌成这样,就算搭著救生艇避难又有什么用……!」 「小马!你稍微往右一点!贝凯尔小姐往左!要让整艘船平均承担体重!浪这么大,万一翻船就再也无法恢复!」 托尔威以次于雅特丽的冷静来发出指示,马修和哈洛只能茫然地照办。另一方面,伊库塔则是在倾盆豪雨中目不转睛地盯著逐渐倾斜到致命程度的接驳船。 「怎么了伊库塔,快点动动你那张总是意见很多的嘴啊。你这么安静会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把我的言行当成判断吉凶的徵兆……先不说这个,雅特丽,你看那孩子。」 雅特丽依言顺著伊库塔的视线望去,就看到那个先前在船舱门口遇过的少女正在甲板上准备搭乘救生艇的光景。即使相隔遥远,也能看出她那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虽然外貌并不像是已经可以只身旅行的年龄,然而也没有看到其他同行者的身影。 「……啊!」 就在这一瞬间,悲剧发生了。侧面惨遭一波大浪击中的船身严重倾斜,导致站在甲板边缘的少女被抛向大海。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仅仅只有一瞬——她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娇小的身体就被漆黑的大海吞噬,消失无踪。 勉强还留在甲板上的一名水兵单手拿著救生圈,以激动的眼神努力观察海面……然而已经太迟了。就算想去救她,少女的身影也早就被隐没在海浪的缝隙之间。 「唔,不妙。那样会死。」 伊库塔喃喃讲出极为接近过去式的事实,接著就地起身开始脱去上衣。 「库斯,如果你还能看到那孩子的话就帮我打出远光灯。」 「伊库塔,太危险了。最好不要……」 「拜托了。」 听到主人请求的库斯以不情愿的模样离开腰包站到救生艇边缘,从腹部的「光洞」射出强烈光线照亮了海面上的一个角落。接下来伊库塔拿起被随便丢在船底的救生圈,把绑在上面的绳索其中一头交给雅特丽。 「要是你随随便便就放手,我可会变成鬼回来作祟。」 「等一下……你──!」 伊库塔没有给雅特丽思考的时间,直接以头朝下的姿势跳进海里。为了不输给汹涌海浪,他用手脚奋力滑水,直直朝著远光灯(high beam)指示的位置游去。被留在救生艇上的众人只能屏气凝神地旁观著很快就潜入漆黑大海中的背影。 「……………………呼啊!」 经历对旁观者来说感觉彷佛是永远的十几秒后,伊库塔抱著如同尸体般瘫软无力的少女身体浮上海面。雅特丽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快救我啊!」 听到那愚蠢的惨叫,四人开始用力拉绳。在随时都有可能翻船的摇晃中,光是要一边保持平衡并把两人拉上救生艇,就必须花费一番工夫。 「呼……呼……啊好辛苦……海水好咸……」 「吵死了,既然已经耍帅就该保持到最后啊……哈洛,那女孩的情况如何?」 「她没有喝下海水,呼吸和脉搏也很正常!不过似乎还处于受惊吓的状态……」 依然把头枕在哈洛膝上的少女不发一语。看来似乎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让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取回理性光芒,然而如 果光以「这样就不需要面对现状的角度」来看,或许反而算是一种幸运。 「似乎也没有撞到或裂伤呢……嗯?这是……」 为了确认有无受伤所以和哈洛分头检查少女身体的雅特丽注意到她中指上戴著的戒指。这是兼具印章功能的一级品,不过除了单纯的高级感,在银戒台上以黄金塑造出的造型实在过于眼熟。 「不行!这边已经撑不住了!要切断绳子了!」 这个叫声让雅特丽的思考冻结。击中侧边的大浪似乎成了最后一击,大船的倾斜度已经来到不可能恢复的地步。虽然船只逐渐下沉依旧忠于职守留下的水兵开始生涯最后的工作……切断拖曳救生艇的绳索。伊库塔等人搭乘的救生艇和大船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开始真正的漂流。 「……该不会……只有我们逃出来吧?」 望著现在已经完全打横只能慢慢沉没的大船,紧咬著嘴唇的雅特丽也不由得面色凝重。背后的马修则乱挥著手脚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 「该……该怎么办!搭著这种小船被丢进风浪汹涌的大海中央,这样不是只能等死吗!我只是来接受考试,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小马,你冷静点!要是因为乱动把船弄翻,所有人都会立刻溺死!」 托尔威从后方架住抓狂的马修并压制住他。另一方面,哈洛紧抱著失去意识的少女,喃喃地讲出泄气发言。 「我……我们会死吗……还……还有没有什么能做——」 「……人事已尽,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必须撑过这场暴风雨。」 雅特丽以僵硬的语调如此宣布,就像是在说服包含自身在内的所有人。同意这句话的伊库塔吸著鼻子并接著说道: 「哈啾!……正如雅特丽所说,接下来是听天由命的领域了。在暴风雨停歇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尽量偷懒,接著就任凭神明安排吧。」 第一卷 第二章 东线无战事 少女感觉自己正在被冰冷、昏暗、深不见底的黑暗逐渐吞噬。 没有能抵抗的方法。受到激烈水流翻动的自己连上下都分不清,在鼓膜因为水压而发出惨叫的情况下,更剧烈的绝望压力压垮了内心。出生至今第一次已经近在眼前的死亡恐惧再怎么说都不是靠理性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的事情。 挣扎的手脚很快就会耗尽力气——这时,出现了一道光。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似乎有什么正沿著那道贯穿黑暗到达这里的光芒往这边靠近。一开始是手腕被抓住,接著是身体被整个被搂住。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非常接近的位置响起,透过彼此相贴的皮肤,少女甚至产生两人的心跳已经同步的感觉。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可以理解死神正在咂著嘴逐渐远离受到光线和温暖包围的自己—— 「……………………嗯…………」 劈啪劈啪——爆出火花的声音让少女恢复意识。 视野相当昏暗。小小的篝火是唯一光源,在呈现橘色的光芒中,浮现出几道人影。一个身材微胖,牙齿不断打颤的少年;以担心神色望著少年的英俊青年;还有正面左手边坐著一个发色和火焰相同,态度毅然的女性。大概是为了取暖吧?每一个人的共通点就是都紧抱著自己的搭档精灵。 「啊!您醒了吗?」 少女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这时她总算察觉自己正被人从后方搂著。背上传来胸部的柔软触感,隔著薄薄贴身衣物相互接触的皮肤正分享著温暖。 「……你们……是……?」 听到少女的发言,首先是那个红发的女性——雅特丽率先起身,在原地恭敬屈膝跪下。 「很高兴您醒了,公主殿下……请原谅我以这种形式拜见您的失礼行径。」 除了抱著少女的哈洛,其他人也效法雅特丽一起低头行礼。由于众人表现出敬意,少女也回想起自己应该维持的立场。 「……你等都抬起头吧,无须拘礼。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仅遵吩咐……那么简洁为您说明。在乘船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希尔喀诺列岛』途中,我等搭乘的船只因为遭遇暴风雨而沉没。勉强搭上救生艇成功逃离的人只有包括殿下您在内的六人,之后经历约两天的漂流,在某处的海边靠岸……而目前则是像这样寄身于海边的洞窟中。」 听完雅特丽的报告,少女睁大双眼陷入沉默……接下来她花了数分钟整理记忆,用刚刚得知的 情报来填补至此为止的记忆空白。 「……是吗……船沉了吗……那果然不是梦。」 被漆黑海面吞没的可怕记忆再度苏醒,让少女肩膀猛然一震。一起盖著好几件上衣,将娇小身体抱在怀中的哈洛担心地望向她的侧脸。 「由于在漂流的那两天中持续受到雨淋,殿下的身体非常冰冷……因此由哈洛玛贝凯尔和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负责轮流以自身身体来温暖您的身体。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极为冒犯的举动,但毕竟没有其他方法,只有这点还请宽恕……」 「请……请殿下饶恕……!」 看到哈洛畏惧地低下头,少女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打从心底感谢你们的心意。如果只靠这脆弱的一己之躯,想必还撑不到醒来就已冻死……话说,你刚刚自称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是……」 「久违了。我曾在当今陛下行幸之际,同行拜访你的老家。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少女随口讲出的这句话,让雅特丽不由自主地抬起原本朝下的脸庞。 「……您还记得吗?那时殿下才刚满四岁……」 「你那时是虚岁十岁吧?我因为手构不到盘子而感到焦躁,而你贴心地帮忙从桌上拿了烘烤点心……你也是因为看到我的长相而认出了我的身分吗?」 其实她自己也明白再怎么说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雅特丽露出暧味的微笑回答: 「因为和那时候相比,殿下的非凡成长已远超过我的想像……所以如果黄金色的发丝和刻著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戒指欠缺了任何一边,我恐怕会无法完全确定。」 听到雅特丽这么说,少女从和哈洛一起盖著的层层外套里抽出左手。在她的中指上,戴著刻有卡托瓦纳帝国的象徵──永灵树图案的戒指。 「……没错,我正是当今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除了雅特丽,原本感到半信半疑的其他人现在似乎也因为本人如此报上名号,重新确定眼前的少女确实是身处云端的贵人。在肃静的沉默之后,率先开口的人是托尔威。 「……在下是托尔威雷米翁。初次拜见,夏米优公主殿下。」 「嗯,你是雷米翁家的么子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传闻。」 「荣幸之至。如果您方便的话,能否容许我请教一事……」 没等到托尔威把话说完,公主殿下就以生硬的语气开始回答。 「如果是要问我和你等共乘一船的理由,那么不需开口,由我直接回答吧。有鉴于和齐欧卡共和国的战局恶化,身为皇室之一员,我是前来看看今后将背负起本国未来的年轻人们的模样,同时也是为了要激励考生。没有更深入也没有更简单的理由。」 「可是,请问随行的武官等……?」 「这还用问,当然是和那艘船一起沉进了海底。」 夏米优殿下在提问之前就抢先回应,从她的语气中隐约透出一种不允许对方有任何意见的顽固……虽然她宣称有随从,然而无论是在船内相遇时或是后来前往甲板时,都没有看到她身边跟著任何人。虽然这点让人在意,但托尔威决定把这些疑问暂时先藏进心里。 「我……我名为马修泰德基利奇。请公……公主殿下也允许我……发……发言……」 这时湿衬衫紧贴在肥胖身躯上的马修一边发抖,同时战战兢兢地开口。公主殿下的视线转到他上。 「泰德基利奇……是负责掌管帝国西南部艾伯德鲁克州驻留部队的家族吧?你的名字我也记住了,如果有事情想问尽管提出,马修泰德基利奇。」 听到公主殿下毫无犹豫地讲出泰德基利奇家的概况,让旁边的雅特丽默默对她的博识感到佩服。另一方面,虽然应该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遇到有人知道自己的家名,然而当事者马修似乎却连注意到这事实的余裕都没有,只能从发紫的嘴唇里虚弱地挤出诉求: 「如……如果您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足够的温暖……请……请问能否把现在盖在最上面的……我……我的上衣……还……还给我呢……」 听到这要求,公主殿下才发现为了让自己获得温暖,在场的所有人都提供了自己的上衣。她不由得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从代替毯子的层层衣物中离开,却被哈洛惊慌阻止。 「呀……不……不能出去!公主殿下跟我身上都只有穿内衣呀!雅特丽小姐,请把马修先生那件还给他本人!」 雅特丽点点头,只回收放在最上面的斗篷,并把已经乾透的斗篷还给原本的持有者。马修以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般地用上等布料裹住自己,接著似乎开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避免体温流失的行动上,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啊,公主殿下的衣物也几乎都乾了呢……那么,虽然应该会有点不好活动,但能不能请您直接这样更衣呢?」 「若您希望,也可以把男性全赶出去。不过外面还下著暴风雨。」 听到雅特丽带著笑容讲出残酷发言,让马修的身体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不断发抖。公主殿下用一句「不需要做到那样」回绝这无法视为玩笑的提案后,以意外迅速的动作穿上衣服并离开哈洛的怀里,隔了两天才终于再度以自己的双脚站在地上。 「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应该要归功于你们为我保暖吧。」 「这实在是太好了,但请您暂时继续待在火边。这种状况下万一殿下您得了感冒,我等也无计可施。」 雅特丽以有礼但坚定的语气如此要求,公主殿下也率直照办。由于直接坐在地上会让下半身感到寒冷,因此最后她又重新坐回哈洛的膝上。 众人暂时默默围著篝火,公主殿下却突然以像是被雷打到那般的表情开口。 「……对了。在船沉没时,你们当中有人去救助被抛进海里的我吧?虽然你们每一个人的确都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特别想对那个人表达谢意,自己出面吧。」 「……请您稍等。」 雅特丽起身离开在篝火旁围成圆圈的众人,走向一片黑暗的洞窟深处 。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柔软沉重的东西被踢中的声音,伴随著惨叫声一起响起。 「快起来,伊库塔。公主殿下传唤你。」 「……让她改天吧,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呜啊!」 同样的声音和惨叫重复响起三次之后,大概是总算谈妥了吧?一名腰包里放著光精灵,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少年活像是因腰痛所苦的老人,以扶著腰部的姿势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公主殿下好,今天您过得如何?」 「原来还有一个人吗……那么,是你救了我?」 「啊该说是情势所迫呢?还是适材适用呢?……因为只有我拥有光精灵……」 穿上哈洛递出来的衬衫后,伊库塔以非常不像样的姿势跪下向夏米优殿下行礼。其实就连这点也是因为被雅特丽从背后痛捏屁股后他才肯做。 「是吗。无论如何我都要表示谢意,伊库塔索罗克,也谢谢你的搭档光精灵。我保证平安回到帝都之后,会对你们充满勇气的行为给予相当的奖赏。」 腰包里的库斯低头回礼,然而伊库塔却在原地盘腿坐下。 「好啦,能平安回去是最好啦……不过到底会怎样呢……」 「伊库塔,不要讲出这种会无谓引起不安的发言。」 雅特丽低声告诫,然而对方的不安早就已经被煽动。 「……你意思是也有可能无法回去?」 「在还不确定这里是哪里之前根本无法判断。虽然能活著漂流靠岸确实幸运,但即使如此,毕竟我们在暴风雨中随波逐流了整整两天……途中我有看到太阳从救生艇前进方向的右前方升起,所以只知道我们被冲往东北方向。」 尽管伊库塔的语气轻松,但内容却没有经过乐观修饰的部分。公主殿下陷入沉默之后,托尔威站了起来像是想打破已经变得相当沉重的气氛。 「……雨声似乎变小了。无论如何都必须确定目前的所在地,如果想去外面探查,或许现在正是机会——阿伊,如果方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还在用那种叫法,你真是学不到教训……」 虽然嘴里抱怨,伊库塔却意外老实地起身。把精灵放进各自的腰包后,托尔威还另外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后两人并肩离开洞窟。 现在的时刻似乎是早晨,除了天空透著光亮,连原本倾盆般的暴风雨也已经减弱到小雨的程度。伊库塔和托尔威来到沿著海岸往前延伸的树林地带中,一面拨开灌木,一面在根本算不上道路的路上往前进。趁此期间,两人也稍微聊了一下。 「谢谢你愿意陪我。老实说,我还以为阿伊你会觉得很麻烦。」 「马修是那副模样,女性成员们又必须照顾公主殿下,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人选吧。我在不该偷懒时也会照样偷懒,不过只有在偷懒就会死的时候才会乖乖工作。」 虽然发言听起来偏执,但托尔威绝不讨厌伊库塔的这种个性。 「我说,关于那位公主殿下……阿伊你觉得如何?」 「虽然有可疑之处,但我认为最好不要随便追究。一个不好可会陷入泥沼。」 「咦?怎么直接就讲到核心了?和我谈话时不以幽默感来回应吗?」 「我是故意切换啊。就算在这装傻,负责吐槽的雅特丽也不在场……喔!找到好东西了。」 伊库塔发现某个挂在藤蔓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并摘下来丢给托尔威。接著他一边咬著自己的份,同时做出说明。 「这是猪笼草的捕虫笼。等到成熟开始诱骗昆虫时就不能吃了,但在笼盖打开之前,里面的液体可以饮用。出乎意料地好喝,你也试试吧。」 「……啊,真的,酸酸的很好喝。」 「摘下几个放进背包里去吧,在正式开始觅食之前起码可以先垫垫肚子。」 除了哈洛的水精灵制造的水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吃,让洞窟中的每个人都开始受到空腹的困扰。托尔威兴高采烈地放下背后的包包,开始拔下适当的捕虫笼塞进去。 「不过你跟马修还真是让人佩服啊。就连搭乘的船只即将沉没时,也小心翼翼地把那种占位的东西一起带出来。」 伊库塔是在说托尔威背包里那根存在感显得特别强烈的铁制长筒。那是装在搭档风精灵腹部的「风穴」上,藉由利用空气压缩能力产生的压力,来发射铅弹的现代士兵主力武器——也就是风枪的枪身。 「哈哈,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不过又觉得要是碍事,等到上了救生艇之后再丢弃也还来得及。因为对于志愿成为风枪兵的我来说,这可是顺位排在同伴性命和搭档精灵后的重要之物。」 「希望不要演变成需要用到那玩意的状况。话说回来,啊肚子好饿……」 把已经吸乾的捕虫笼随手拋开后,听著肚子叫声合唱的伊库塔和托尔威加紧往前进。为了避免迷路,他们一边看著罗盘并朝著南方一直线前进,并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后,离开树林地带来到开阔的草原。 「……这下伤脑筋了。」 视野一口气展开后,观察过四周的伊库塔一开口就喃喃讲了这句话。晚他一步到达的托尔威也目睹相同的光景,立刻哑口无言。 地形方面并没有任何会让人吃惊的状况,只有缺乏起伏的原野横跨东西,绵延不断地往外展开。然而在接下来应该会成为回程路线的西侧大地上——出现了自然山脉和丘陵以外的物体,成为更严重的障碍阻挡在他们面前。 「……怎么可能……那边可是西方啊……就算我们被冲得再远,也不该这样……!」 就连至今为止都表现出和雅特丽同等冷静的托尔威,在这时也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毕竟出现在他眼中的光景,是和海岸线呈现垂直,将原野一分为二的铁丝网,以及彼此隔著一定距离,散布在铁丝网之间的监视用城楼。最靠近他们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值班的士兵正在出入。 「……看来这并不是我的错觉,卡托瓦纳帝国东边的国境线在这里看起来是位于西边。换句话说……」 无论如何,两人都躲进树荫里避免被监视的士兵发现——伊库塔先狠狠咂嘴三次,才把混合了满满放弃的叹息往外吐,直到总算发泄够了才停止。 「这里已是齐欧卡共和国的领土了……很遗憾,看来我们似乎以毫厘之差落进了地狱中。」 伊库塔索罗克以非常简洁的比喻,来形容自己一行人身处的恶梦般现实。 归队的伊库塔和托尔威提出的报告,不仅没有缓和洞窟内的气氛,反而宛如铅块般带来增加沉重压力的结果。 「……怎么会……居然被冲到国境的另一边……」 哈洛铁青著脸喃喃说道,身体好不容易才变暖的马修也发出惨叫。 「可恶……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还以为好不容易活下来了……」 先不论这样做是对是错,马修的发言的确代替所有人说出心声。就连雅特丽似乎也必须先仔细选择该说什么话来激励众人,因此暂时保持沉默。伊库塔趁这段期间整合状况。 「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可以主动选择的选项有限。我认为首先必须要针对这一点统一所有人的意志,才是聪明的做法。」 不等其他人的反应,伊库塔就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位置并排竖起左右手的食指。 「第一种,是向齐欧卡军投降并要求对方提供对俘虏的待遇。嗯,这还算是脚踏实地的路线。」 狭窄的空间里塞满沉重的沉默,现场没有任何人随便选择了这个选项。 「第二种,是要想办法突破国境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帝国。这个算是赌很大吧。」 纸上谈兵是很简单,然而一想到实行后会碰到的困难,没有人能轻易表示赞同。 思考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后,马修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开口说道: 「成……成为俘虏后,我们的人身安全就会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当然会被拘捕,但只要等一阵子,是不是就能够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帝国去……?」 这段发言与其说是基于事实的意见,还不如说是乐观的预测。因此雅特丽很乾脆地舍弃了他的提议。 「这想法再怎么说都太乐观了。我知道在我们之中还有欠缺自觉的家伙,但毕竟我们可是要一肩扛起帝国军将来的高等军官候补生耶。光凭这点就十分足以成为齐欧卡军不想放我们回去的理由……而且就算扣掉这部分,这几个人里面能成为外交谈判筹码的人实在太多了,当然也包括我本身在内。」 「没错。公主殿下自不用说,伊格塞姆家出身的雅特丽小姐,还有雷米翁家出身的我… …不管怎么样我们三人都会被视为高价值的人质吧。假设真的能够回去,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会要求多大的代价。」 「哎呀性命值钱的大人们果然很辛苦啊,居然连想要老老实实地求得自身的平安都无法如愿。」 虽然伊库塔一脸不以为然地出言讽刺,也无人还有心思去回应他。少年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算了,总而言之呢,吾友马修。就算我们在这里成为俘虏,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还给帝国,假设真的要放我们回去,那时肯定会被狠狠地压榨一笔代价。还有你也可以先想像一下回国后的日子会有多难过……唔,如果考量过这几点后还是要选择俘虏这选项,你只能先祈祷齐欧卡的人们孤陋寡闻没听说过泰德基利奇家的大名了。」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伊库塔发言里的尖锐讽刺依然没有消失。马修抱头开始烦恼,但下一瞬间,彷佛要把这种挣扎狠狠排除的大喝声响遍整个洞窟。 「成为俘虏——开什么玩笑!」 猛然起身的夏米优公主殿下以篝火都为之晃动的惊人气势大声怒吼。即使身处讶异视线全都集中于自己身上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放缓语气。 「没有时间滞留在这里!我……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尽早回去!警备兵算什么,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突破国境!你们听好了,成功之际无论想要什么奖赏都——唔唔!」 这时,两根冒犯到极点的手指从正面压住了公主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在其他人都哑然无言的状况中,只有伊库塔以非常冷淡的表情蔑视眼前的贵人。 「安静一下吧,公主。就算您再怎么怒吼,或是拿出什么大方奖赏来当诱饵,也无法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希望您能从历史中学到这种水准的道理,也就是参考一下总是不断重复同样行为已经让人生厌的帝国历史。」 「──什……什么……!」 也因为伊库塔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到此为止即使多少有些失礼举止都不予追究的公主在听到这番无礼言论后,也不由得哑口无言。血一整个冲上脑袋,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反驳。 然而到头来她并没有必要说任何话。因为介入两人之间的雅特丽以不由分说的动作扭住伊库塔的手臂,把他的身体整个拽倒在地。 「——殿下,这家伙实在太过失礼。我发誓不会再让他说出此等冒犯言论,也请看在这家伙沉船时表现的份上,仅有这一次还请您原谅。」 雅特丽一边使出甚至让骨头摩擦,关节发出可怕声音的力道,同时以没有温度的语调请求宽恕。这逼人气势让公主忘了生气,只能点头。 「够……够了……的确,我似乎也不够冷静……」 获得原谅的伊库塔总算被雅特丽的关节技解放。虽然他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不过却压著刚刚被扭转的肩膀,像是在忍耐相当严重的痛楚。 「反省了吧?要是对殿下的宽容心怀感谢,就去外面让脑袋冷静一下。」 「是」 留下让人觉得他根本完全没在反省的回应后,伊库塔和库斯一起离开洞窟。等到他的背影从洞口消失,雅特丽重新面对剩下成员,举出一个提案。 「无论要做出哪个选择,在没有人具备正常判断力的状态下都没有意义。想继续饿著肚子进行有建设性的讨论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所以现在要以眼下如何生存为第一要务并先去收集食物,大家觉得如何?」 「……嗯,我赞成。肚子填饱之后,一定也会想到什么好主意。」 在托尔威之后,哈洛和马修也接连表示同意,最后剩下的夏米优公主殿下面对炎发少女的认真眼神,除了点头以外别无其他选项。 被赶出洞窟的伊库塔不需要他人提议,已经为了填饱空腹开始调集食物。虽然他表面上偏执,不过基本上他只是依循三大欲求而动,所以行动原理非常单纯。 「嗯没有道具很难采到椰子……」 伊库塔先放弃随处可见结实累累的椰子树,把视线望向地面。只要仔细睁大眼睛,可以看到潮湿草丛中有迎接早晨的树林生物们正在四处活动。 「啊,喂喂那边的蛇大哥,老实成为我的血肉吧……呜哇好长!原来是蟒蛇大人吗?不不那个……真抱歉没什么事。」 被出乎意料巨大的对手一瞪,伊库塔只能垂头丧气地败退。他没有和三公尺级的巨蟒格斗的胆量,因为万一被对方缠住勒紧脖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种时候应该要遵守大自然的残酷原则,比起瞄准大型猎物,还不如针对弱者……喔,发现蚱蜢了?很好很好,这家伙烤过之后很香还算不错……」 「我们自己吃那个是可以,但昆虫是最下等的饮食文化,公主殿下一定会产生反感。」 正当他就这样趴在地上追捕蚱蜢时,后方传来先前毫不留情拧住自己肩膀的友人声音。伊库塔没有回头继续捕捉行动,雅特丽也不介意地继续开口。 「刚才那行为真不像你的风格。讽刺别人时像呼吸一样自然,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怒才是你伊库塔索罗克的做法吧?」 「因为听说与其首尾一贯完全没有破绽,偶尔让风格崩溃一下似乎比较有魅力。」 「就算真是那样,在这时露出本性应该不太妙吧?即使面对突然冒出的紧急事态,也能够冷静确实的行动。没有比这招更有效果的自我展示方式。」 很难得,言语上的应酬在雅特丽占优势的情况下结束了。单手握著一把蚱蜢,保持背对雅特丽姿势的伊库塔喃喃开口: 「我真的也有在反省。我连自己都没想到,只因为有了『对方是皇族』这种预备知识,就能让我对于眼前有哪个人惊慌失措的情况感到如此火大。」 「果然是那样吗……意思是你无法原谅支配阶级的人做出不理性的举止?」 「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毕竟就算无法原谅也没有什么用。」 伊库塔吐出带有自嘲的叹息,雅特丽斟酌一下用词后才开口。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敬,然而在说皇族应该要怎么样之前,夏米优殿下表现出来的行动很符合她的年龄。不,光是身处这状况却没有哭,你不觉得就已经很了不起吗?」 「嗯,没错。唉,我这家伙……光因为对方是皇族,到底想要求只活了自己三分之二时间的小女孩具备多大的器量呢?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啊,话说回来,要是有小刀可以借我一下吗?」 还蹲著的伊库塔很灵巧地转身后,就看到站在后面的雅特丽不知何时全身已经换上一丝不乱的衣服和装备。腰部右侧是军刀,左侧则是短剑。 这二刀流的态势正是被人们并称为「白刃的伊格塞姆,枪击的雷米翁」的由来。就跟风枪对托尔威的意义一样,对于她来说这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荣誉。 「要是敢伤到刀刃我会杀了你。」 不过,雅特丽却把等于是一半荣誉的短剑轻易地自腰间拆下,借给伊库塔。当然她并不是对任何人都愿意出借。然而关于这两人的信赖关系,无论是强度还是存在方式,在在都有著旁人无法理解之处。 「大家都到齐了呢,那么来发表各自的收获吧。」 当原本位于东方地平线上的朝阳升到头顶时,六个人全都聚集到洞窟前,把觅食的成果各自带了冋来。只见草地上摆放著颜色形状都各有不同的动植物。 「那个……我不擅长追赶会移动的对手,因此收集时以水果和菇类为中心。菇类是以牛肝菌科为主,选择大型比较能填饱肚子的类型;但水果方面有点问题……一开始我以为可以找到香蕉或木瓜之类,但实际上采到的只有这个。」 略带苦笑的哈洛指出的东西,是外型类似青椒的橘色果实。数量超过人数,鲜艳的暖色果皮也让这东西看起来显得很好吃。产生兴趣的公主殿下从中拿起一个,开始观察。 「这是什么的果实?我以前没有见过……」 「啊caju吗……也罢,比起不能吃的东西算是好上一百倍吧,何况是贵重的糖分。」 除了公主殿下的所有人都一起露出苦笑。为了感到困惑的她,哈洛补上说明。 「公主殿下,您应该吃过腰果吧?那是这个果实的种子部分。」 「哦?是腰果的果实吗?那么味道应该可以期待吧?」 哈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建议公主可以尝一口。按照建议把橘色果实放进嘴里的公主才刚咬下表面的那瞬间,立刻皱起眉头整个人僵住不动。要咬下一块果肉似乎颇费工夫,在那之后大约花了三十秒,她的嘴巴才重新恢复自由。 「您觉得如何呢,公主殿下。」 「……又硬……又涩……还带著生青味……还有,基本上有甜味……」 她提出了简洁但贴切的感想。这样一来现场的空气才终于稍显缓和,察觉到这一点后,托尔威趁著气氛还未被破坏赶紧接下来说道: 「那么,下一个应该是轮到我?这是美味而且还便于调理的椰子蟹,不过因为是白天,所以我只抓到两只。」 有两只大到需要用双手才能抱起,外型类似巨大寄居蟹的生物并排躺在草丛上。看到这个让大家自然地发出佩服的声音。椰子蟹白天会躲在土中的巢穴里,想抓到必须先找到巢穴入口再把它挖出来,然而这并不是简单就能办到的事情。 「……白天,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到两只这么大的猎物吗。很行嘛……」 雅特丽用点起斗志的眼神瞪著托尔威,然而当事者对她的视线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只能转开视线不断搔头。这两人真是不对盘。 「那么下一个是我了……虽然苦战了一番,不过我自认有尽到提议者的责任。」 雅特丽先笑著讲完开场白,才走向附近的草丛,从那里把事先藏好打算造成惊喜的自己的成果拖了过来。众人间立刻响起一阵欢呼。 「咦咦咦咦!这……这是野猪吗……?怎么可能!光凭一个人是用了什么方法……!」 「脖子上有一道刀痕……看来外伤只有这一处。也就是说,该不会是用那把军刀…………?」 让惊愕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雅特丽得意地挺起胸膛。对于天性喜欢掌控指挥的她来说,佩服和尊敬这两种反应是愈多就会让她愈高兴的无价报酬。 「……果然,再来是我吧……」 马修显得很意志消沈。看看他带回来的收获,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态度。 「我是想要这样进展啦……不过这是什么?三颗小椰子是没问题,可是外壳已经碎裂,里面的果汁也几乎都流出来了。让人在意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会变成这样。」 「──我去采椰子时,才发现长在比想像中还高的位置。因为用石头打也没掉下来,所以想说乾脆开枪打下来……」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从腰包中以关心的眼神看著马修。就算没有说明一切,那视线和马修挂在背上的风枪枪身也显示出他的失败全貌。 「……吾友马修,无论什么道具都有适当的用途。不可以什么事情都想要靠开枪解决。那样只是乱开枪的危险份子,要不然就是三流国家的行径。」 「你……只有你没资格说我!你那边才叫惨不忍睹吧!」 伊库塔开了相当危险的玩笑,但是在哪个人注意到这点之前,马修的大叫就转移了话题的目标。冰冷的视线集中到伊库塔脚下堆得像座小山的「成果」上。 「……蝉、蚱蜢、天牛、牙虫、田鳖、各种毛虫……该怎么说……那个……是充满野性的阵容呢……」 「昆……昆虫是最贴近身边的蛋白质来源嘛,我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喔?」 「还有青蛙吗……算了,为了方便保存而先晒乾这点可以给予正面评价。」 伊库塔得到非常微妙的评价,不过本人却以毫不在乎的表情吹著口哨。公主殿下远望著他收集来的食物,用少了几分血色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发问: 「要……要吃……这些吗……?那个……该怎么说……怎么看都是些虫子耶……?」 「当然要吃啊。至于我个人的感想,我是觉得田鳖难吃到爆。」 「喂!这时应该要先缓和气氛吧!……公主殿下,请放心。就算不去碰这些虫子,目前的食物也还有余裕。」 公主殿下放心地呼了口气。面对搜集来的食材,哈洛卷起袖子鼓起干劲。 「那么赶快来料理吧。不过因为没有锅子,基本上只能用烤的。要是能妥善运用叶子和黏土,大概还可以焖烧吧……?」 「除了现在要吃的分,我想把猪肉加工成熏肉,不过要是造成明显的白烟也不太妙吧。马修,托尔威,可以请你们的风精灵把烟吸走吗?」 在哈洛和雅特丽的主导下开始烹调后,洞窟周围很快就飘起一股香味。 也是因为负责料理的哈洛表现出比预料中更好的手艺,在太阳开始西下时众人总算能够吃到迟来的午餐。六个人以彷佛复活的心境把几乎隔了两天的正餐大量塞进嘴里。 「肉……肉好好吃明明没有放任何调味料,但是仔细品尝后就能尝出滋味…….」 「焖烧菇类配椰子蟹也很不错。讲个贪心点的要求,真希望有点咸味呢。」 「虽然只要蒸馏海水就能轻易取得盐巴,不过要是前往海岸,再怎么说环境都太开阔了。万一被边境的齐欧卡兵发现会很棘手,现在还是只能将就享受素材的原味。」 众人围著以叶子盛装放在地上的各式菜肴,度过还算和乐融融的用餐时间。过了一阵子之后,因为有得吃就突然恢复精神的马修为了要挽回至今的失态,开始提出积极的意见: 「我一直在想……我们这边有两把风枪,只要方法正确,是不是有可能突破国境昵?在这么长的国境线上,应该会有哪里的警备比较薄弱吧。」 「你才刚吃饱态度就强硬起来了呢。不过如果只根据伊库塔他们的报告,齐欧卡或许是把这附近视为帝国方面的进军路线,警备似乎相当森严。就算要沿著国境走向监视比较松懈的地方,我想有九成九的机率会在半路上就被发现。」 受到雅特丽的严厉评价,马修双手抱胸开始沉吟。旁边的伊库塔把火烤蚱蜢丢进口中,同时插嘴说道: 「不可以认为闯越国境是件小事喔。那得要先达成『国境线这边和对面都有人协助』的前提,之后才会产生胜算,但是我们哪边都没有。要是能乾脆收买士兵,事情应该会比较好办,问题是讲到我们这些成员身上的东西里有什么比较值钱……」 伊库塔的眼神飘向正在挖出椰子蟹肉的公主殿下手边——正确来说是戴在她手指上的小戒指。讲到有点价值的财物大概也只有这个,但再怎么说…… 「……也不能拿清楚刻有皇室纹章的戒指去收买共和国的士兵吧。与其那样还不如把雅特丽的双刀交出去会比较合乎现实。虽然外观普通,不过那应该是很不错的名刀吧?」 「哎呀,你还真识货。不过拿这名刀去切青蛙的人不知道是哪边的哪一位呢?」 「你自己不是也拿来解决野猪吗?刀就是要拿来切才能显出价值吧。」 伊库塔讲著听起来就很假的藉口,不过再怎么说,双刀不足以用来作为收买筹码的事实依然没变。 正好在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让话题中断的时候,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公主殿下第一次开口。 「……关于到底要靠自己力量越过国境,还是要乖乖成为俘虏。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先暂时集思广益,直到找出一个有充分胜算的方案,又或是得不到任何结果时,再重新做出决定………就算我大吵大闹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这是事实,所以一切就交给你们的判断力和实行力。」 听到这番话,其他人都以惊讶的表情望向公主。虽然伊库塔的冒犯言论让他自身感到后悔,不过似乎也多少促进了受到指责的另一方自我反省。不管怎么说,她从议论中抽身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单纯从立场上来说,无论公主殿下提出多么不合理的难题,其他所有人都不得不遵照她的命令。 「……正如殿下所说,没有必要急著做出结论。虽然也不能太悠哉,但还是先花上充分时间讨论后再决定吧。待在这里应该不会被轻易发现,以环境来看,求生的难度也不是很高。我想把一、两天用在思考上也没有问题。」 所有人都对雅特丽的发言感到认同,暂时设下了一段缓冲时间。 在还算和乐的气氛下吃完午饭后,恢复精神体力的众人转为各自开始为了确保、维持在野外的生计而工作。然而——这样一来,就会出现一个因为缺乏求生知识和经验而无事可做的人。 「——雅特丽,你那是在做什么?」 无所事事地在洞窟内外晃过来又晃过去的夏米优公主殿下,对著默默以自己双手进行作业的对象开口搭话。雅特丽闻言继续工作没有停手,只把脸转向公主。搭档的西亚也从腰包里送出平淡的视线。 「是,殿下。我是在用树木果实和线制作简单的警报装置。只要在周围拉起一圈防线,万一有人靠近,挂在洞窟入口的树木果实就会发出声音警告我们。」 雅特丽的回答很流畅明确,已经很有军人风范。当公主正想要提问自己能否帮上什么忙时,她已经结束作业,迅速地在原地站起。 「那么,我要去把完成品架设起来。很抱歉造成您的不便,但是请您不要走出这个洞口可以看到的范围以 外。」 确认对方点头后,雅特丽潇洒转身,随后消失在树林之中。再度感到坐立不安的公主殿下往剩下的唯一同性成员──哈洛的身边靠近。 「哈洛,你在做什么?」 「啊,公主殿下。那个……我现在是在制造消肿的药草。受伤还可以靠自己小心避免,但只有蚊虫叮咬无法预防。」 哈洛使用一块中央往下凹陷,大概是被挑选来代替容器的石头,正在上面磨碎叶子和草根之类的东西。她的搭档水精灵米尔站在石头边上,有时会从身体上的「水口」注入一些水,帮忙哈洛把药草磨成滑润的糊状。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 「咦?不不,怎么能劳烦公主殿下呢!请您放轻松休息吧。」 「是……是吗……」 受到哈洛使劲摇头的魄力镇摄,而且处于没知识也没技术的立场,公主殿下也无法强硬要求只能乖乖退开。有没有什么自己也能办到的事情呢──她一边这样想,并把视线转往其他地方。 「喂,托尔威。你那把风枪的枪身会不会有点太长啊?」 「嗯因为我想准确瞄准尽可能远一点的目标,如果切得比现在更短就无法办到。如果是一边冲锋一边开枪的猎兵,那么就如小马你所说,短一点会比较好。」 图和沙菲这两个风精灵正在把烟吸走,同时送入新鲜空气以管理篝火。马修和托尔威则在他们身旁保养风枪。 「……………唔。」 这边也有点自己无法介入的感觉。犹豫到最后,公主不得不锁定那个坐在距离洞窟入口不远处的伊库塔索罗克的背影。 「……索罗克,如果你有在做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 只有面对这个人时不是以名而是用姓来称呼,这行为表现出她的复杂心境。然而被叫到的当事者并没有表现出察觉这一点的态度,继续目不斜视地进行手中作业。 「嗯?您要帮忙吗?是要把这藤蔓像这样编起来。」 公主殿下往他手里一看,只见伊库塔正在把坚韧的藤蔓交错编排,做成某种网状的物体。她判断那应该是抓动物用的陷阱之类,因此也有样学样地加入作业。 「对对,就是那种感觉,没有必要做得很好看。」 「是吗,我知道了。」 虽然对她来说「自己动手做」是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只要掌握诀窍,这工作也不是那么困难。在没有特别进行对话,默默动手的期间,公主偷偷地观察著伊库塔的脸。 真是个从容自若的人……这是她最先出现的想法。无论是先前的冒犯发言,还是以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自己帮忙的行为,他是不是完全不在意身分差距呢? 「手停下来了喔。」 最后,他甚至还这样提醒自己。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公主一股劲地埋头编了起来。之后过了十几分钟,专注的工作有了回报,两人制作的东西基本上算是完成了。 「……索罗克,这是什么?要说是网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够宽。」 「如果想要过著像个人的生活,这是远比起那种东西更不可或缺的东西喔。要试试看吗?」 伊库塔说完站了起来,挑好两棵距离适当的树,把编好的藤蔓像蜘蛛网那般挂在两棵树之间。 他看著完成的光景,满足地点了点头。 「成果相当不错——来,请吧。」 「请……请什么?」 尽管伊库塔一脸得意地推荐,但即使是到了现在,公主殿下依然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东西。看到她一脸困惑地呆站不动,伊库塔率先走到那东西前方。 「这需要一点技巧,是这样使用,你看。」 伊库塔轻巧地坐上藤蔓,接著用腰部作为基点回转身体,以悬挂在两棵树中间的姿势躺下。看到这模样,公主殿下终于领悟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想到为此花费的时间和心力,让她垂下肩膀。 「……是床铺吗?」 「这是海军专用,叫做吊床的东西。只要习惯,睡起来相当舒服喔。」 伊库塔灵巧地以和刚刚上去时相反的动作下床并做出说明。接下来他再次推荐因为感到不以为然而哑口无言的公主殿下试试看这个据他所说「想过著像个人的生活时不可或缺的东西」,加上公主本人也在「至少把帮忙部分的投资赚回来」的心态驱使下,于是心惊胆跳地坐到吊床上。 「没错没错,就是以腰部作为轴心让身体打直的感觉——哦,了不起,顺利躺上去了呢。」 伊库塔拍著双手为总算成功躺平的公主鼓掌。虽然有点感到自己似乎被当成傻瓜,不过她正在初次体验睡在吊床上的感觉,因此也没有余力去回应。 「初学者通常会在躺下去时整个翻覆摔下来,可见殿下的素质相当不错。」 「你原本该不会在期待我摔下去吧……?可……可是……这让人无法放松。或者该说好像随时会掉下去,真可怕。居然有人可以躺在这上面睡觉,真是难以置信。」 「请不要太紧张,试著以最稳定的姿势放松力气。我想您会明白睡在这上面比把叶子铺在地上当床舒服得多。」 公主按照伊库塔的建议调整身体位置,费了好一番工夫之后,总算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稳定的姿势,接著乾脆地放松了身体。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翻覆,然而临时完成的吊床倒是出乎意料地牢牢承受住她的体重。 跨过最初的门槛之后,公主终于产生足以让她享受现状的从容。首先,视野就很新鲜。至今为止,出身高贵的她都没有在野外躺下的经验。 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很悦耳,透过绿色天花板的缝隙间窥见的蓝色天空也很美。而且多亏背后通风,让人对热气不需过于在意。公主殿下可以感觉到,自从落入漆黑大海并在昏暗洞窟内醒来后到现在,一直很紧张的内心似乎正在一点点缓和。 「……原来如此,的确不错。这能让人放松。」 「对吧?充实的一天,全都是从舒适的床开始。」 伊库塔得意地挺起胸膛的模样让公主觉得很好笑,这时突然有个东西从她透过缝隙间仰望的天空中横切而过。她一开始以为是鸟,然而要说是鸟动作却嫌太慢。 「……索罗克,天空中飘著奇怪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听到这个疑问,伊库塔看向天空确认,然而就在同样物体一进入视线范围的那瞬间,他的脸色就一口气严肃起来。接著他把右手臂放在吊床的一边,利用体重整个往下压。 「——咦!」 在公主差点翻落的那一刻,事先在下面等待的伊库塔双手完美地抱住了她的身体。接著伊库塔不理会发愣的少女,直接转过身急急往前走。 「那是齐欧卡的天空兵。没有编队而是单机飞行,任务应该是侦查或巡逻……不过无论是哪边,既然位在这边看得到的位置,那么我方也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虽然好不容易似乎已经让您体会到吊床的优点,不过抱歉,之后暂时得躲在洞窟里。」 在彻底的事后承诺下,公主几乎是不容抵抗地被强制运走。伊库塔的大胆行动让公主感到很是惊愕,但是被不算强壮的双手抱著,有段记忆无论她本身愿不愿意都会再度浮现。 夏米优殿下偷偷从伊库塔的怀中看向他的脸。接著想起——在冰冷的大海上,那道斩开绝望和黑暗照往这边的光芒中,自己和这个男性发生第一次接触。 得知天空兵出现后,为防万一所有人都躲进洞窟里。不过气球很快就隐没在低处的云层中,日落也几乎同时降临。然而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来自天空的监视」这事实成为严重的压力,让所有人的话都变少了。 同一天深夜。在各自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落造成回音的洞窟中,公主殿下醒了过来。 并不是因为马修的打呼声太吵,她的睡眠并没有浅到会被这点小事影响。至于明明这样还是醒来的原因,是某个更深刻进逼的状况。 幸好,包括精灵在内,看来所有人似乎都睡得很熟。公主一个人悄悄走了出去。 「……到这附近应该可以了吧。」 她来到与洞窟已经拉开一段距离的树丛中后,先东张西望地确认四周,然后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短裤和内裤一起脱下。在公主的生涯中,在野外解手的经验即使连同白天那一次也还只是第二次而已。只有这件事情她永远也不想习惯。 「……呼……」 花了点时间上完小号后,公主殿下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要是平常用完就会丢掉,然而现在这却是宝贵的东西,必须用水洗过再晾乾才行。 她带著无奈心情穿好下半身服装,正打算要站起来时—— 「——是谁在那里!」 穿过灌木丛造成的沙沙声响,还有接著响起粗哑的声音,让公主的时间冻结。 时间要稍微往前回溯。在躺在洞窟内身处睡眠深渊的五人中,除了马修之外的四人都因为坚硬的树木果实相撞演奏出的喀啦喀啦响声而清醒。 「——大家快起来!有东西越过警戒线了!」 「……呜喔!」 在出手打醒马修的同时,雅特丽那为了不要传到外面而巧妙压低音量的说话声也促使已经醒来的众人提高警戒。一瞬间之后,亮度受到抑制的朦胧灯光在洞窟内亮起。这不同于火光的白光——是伊库塔抱著睡觉的光精灵库斯发出的周照灯ntern)。 「……啊……咦?公主殿下呢……?」 哈洛拚命揉著惺忪睡眼环顾四周,但是到处都不见夏米优殿下的身影。得知这事实的那一瞬间,雅特丽、伊库塔、托尔威三人几乎同时站起。 「……雅特丽、托尔威,给你们两秒,快准备武器。」 不需要伊库塔指示,雅特丽腰上已经插好双刀,托尔威也正在完成把风枪枪身装进搭档风精灵沙菲身上的作业,库斯和西亚也各自在腰包就定位。 「随时都可以行动——不过阿伊,你要赤手空拳吗?」 「这可是夜晚的森林啊,没有能胜过光精灵的武器。而且要是没有照明,风枪也派不上用场。」 「看了一下,发出动静的是左边算起来第二个警报器。所以对方是在离开洞窟后往左直走的位置。」 和以理解表情互使眼色的三人相比,哈洛和马修还没有追上状况的变化。然而雅特丽等人也早已看准在紧急事态时能够期待对方做出满意行动的人选,因此没有任何人催促剩下的这两人。 「马修,哈洛。要是我们没有回来,记得不要犹豫,要选择成为俘虏。」 以雅特丽这简短又严厉的发言作为信号,三人都往洞窟外冲了出去。 被敌人发现了。明白这现实的那一瞬间,公主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她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正伴随著枯木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逐渐靠近,也开始听到同时响起的 粗重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是只有一个人,是两人、三人,还是更多──身处半惊慌状态的公主无法应付彷佛为了弥补身体无法动弹而加速空转的思考。 「快点举起双手出来!我们这边有枪,要是敢乱来就会立刻射击!」 「枪」这个名词跟「射击」这个动词,再度唤醒在刮著暴风雨的大海中被深深烙下的死亡印象。明明必须立刻逃跑,但愈想逃身体愈是不听使唤。即使毁灭就在眼前,这次的公主果然还是只能屏住呼吸蹲低身子,就已经竭尽全力—— 「住……住手……别开枪!我马上出去……!」 这时,和缩成一圑的公主殿下所在位置不同的树丛中传出因为恐惧而走了调的惨叫。少女瞪大原本用力闭紧的双眼。那毫无疑问是伊库塔索罗克的声音。 「原来是那边吗!不准再有动作!由我方来确认位置!」 话声刚落,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一道刺眼的光芒。看来敌人中也有以光精灵为搭档的成员,开始利用远光灯寻找声音的出处。没过多久,白光中照出了一个黑发少年的身影。 「这说话的音调是帝国腔吧?你这像伙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我……我就是从那个帝国逃过来的!打老半天了战争还是没有结束,家也被天空兵烧掉,对那个国家真的是受够了!我说,你们共和国应该很繁荣吧?拜托让我也加入吧……!」 伊库塔的发言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包含著自暴自弃的想法,就连在一旁听著的公主也很难认为那是演技。听起来完全是抓住一丝希望逃来此地的难民在求饶。 「……我就在想大概是这样,果然又是难民吗。」 「是啊!没错!我是在刮著暴风雨的前天晚上从海上越过了国境!还被海浪卷走差点死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同伴呢?你是一个人来吗?」 「还有我妈也一起来了!我让她睡在从这里直直往前就会到达的一个洞窟里!她因为一直淋雨所以生病了!我说,你们是齐欧卡军的士兵吧!拜托你们救救我们!」 伊库塔因为刺眼的远光灯而眯起眼睛,同时以,副豁出一切的模样继续发言。看来他激动的一席话发挥了效果,一名举著风枪身穿深绿色军服的男子慢慢靠近他。 「我了解情况了,那你走前面带我们去洞窟吧。放心,共和国会以宽容的态度接纳难民。」 「……你们愿意救我们吗!真……真是太感谢了!走这边!并不是很远──啊好痛!」 伊库塔带著彷佛久旱逢甘霖的表情转过身子,不过大概是脚下有树根吧,他在那里一时煞不住并踢到东西跌倒了。虽然急急忙忙想要起身,结果又发出惨叫整个人缩成一团。 「呜……脚扭到了……士……士兵大哥,不好意思可以扶我一下吗……」 「真是给人找麻烦的家伙……喂,尼巴特,你也来帮忙。还有伊利克,已经不用打远光灯了,过来换成周照光。」 另一个拿著风枪的士兵靠了过来,抓起伊库塔的手。更后面还有个带著光精灵的男子正在把从「光洞」发出来的光线变成柔和的周照光并逐步靠近。 「你……你们三个就是全部了吗?我妈自己没办法走,需要有人帮忙搬运……」 「来到这里的只有我们而已。不过,除非是过度有肉的女士,否则应该没问题吧。」 这夹杂著玩笑的发言让其他所有人的表情都缓和下来。然而,只有一个人的笑容具备不同意义。 「……是吗,只有你们吗。」 低声这样说完后,伊库塔若无其事地伸长双手。接著他就这样利用左右双掌,各自把帮忙他站起来的士兵们的风枪枪身紧紧抓住。 「……什么!你干什么!快放手——」 「情境三!干掉他们!雅特丽、托尔威!」 在伊库塔朝背后的黑暗这样喊完的下一瞬间,风枪那轻微但尖锐的开枪声响遍附近一带。带著光精灵的士兵脸颊被错弹削掉一块肉,用手捂著脸颊发出惨叫。 「……呜!居然在这种距离射偏……!」 现场响起托尔威那因为焦躁而显得慌乱的声音,他没能完全活用最有效果的第一击。齐欧卡兵们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立刻试图重整态势。 「伊利克!没事吗!马上消掉灯光退到后面去!对方也有风枪兵,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当成活靶!」 似乎是队长的中年士兵一边踢著抓住风枪的伊库塔想要摆脱他,同时大声吼叫。在这种状况下这是正确的判断,然而正因为如此,伊库塔也能够事先预测。 「……库斯!探照灯……!」 伊库塔忍耐著被踹的痛苦,顽强地紧抓著枪身不放,同时也做出指示。事先爬上视野较好的树上待机的库斯听到指示后从身体打出了远光灯。 消除光源想要躲进黑暗里的受伤士兵再度从黑暗之中被照得现形。 「好……好亮……呜!」 托尔威击出的第四发子弹从士兵为了遮挡光线而举起的手掌下方射入,子弹贯穿眼球到达脑部,让可怜的敌人落入再也不会醒来的永远沉眠之中。 「伊利克?可恶!你快放手~~!」 齐欧卡士兵以充满怒气的全力一踢将伊库塔踹开,让他的身体重重摔向地面。 「死吧!帝国人!」 渴求鲜血的两个枪口对准了毫无防备的伊库塔。然而,当他们正要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的那瞬间——一道穿越草丛奔向这里的红色影子,在两名齐欧卡士兵的背后飞舞而起。 「──疾!」 白银的轨迹划破黑暗。右手的军刀横向砍往第一人的脖子,接著以行云流水般的连续动作将左手的短剑刺进第二人的背后。这是显示出「白刃的伊格塞姆」果然名不虚传的活跃表现,一旦接近后到雅特丽解决敌人为止,需要的时间还不到两秒。 咚!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倒下,然而还不能掉以轻心。雅特丽分别用军刀和短剑的前端指向位于自己左右两边的敌人脖子,开口发出警告。 「不要动,精灵们!要是抵抗主人就会死!」 被甩向地面后,虽然难以掌控风枪的长枪身,但还是拚命想站起来的风精灵们一听到这句话,动作立刻被钉死……所有的精灵在行动时都会把和自己订下契约的人类性命视为第一优先。所以如果想让精灵无力化,把搭档作为人质是最有效果的手段。 「伊库塔,你没事吧?──托尔威!去把倒下敌人的精灵带过来!」 托尔威点头回应 雅特丽的指示,慎重地接近倒地的士兵。尸体面朝下倒在地上,被留下的光精灵用小小双手推动主人身体的光景让人感到不忍。 「……精灵,你的主人已经……」 已经死了——托尔威一时之间无法讲出这句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到刚才为止,是因为处在激烈战场所以才能专注到忘我,但是对于他和他的同伴来说,这是第一次的实战。 实际体认到「自己杀了人」这事实的瞬间会因人而异。以托尔威来说,比起面对被自己毅死的对象,「看到被留下的人」时反而会让他产生强烈的感受。 「托尔威,那种奢侈行为等晚一点再做,事情还没结束。」 伊库塔这句也能说是无情的忠告夺走了初次上阵的士兵沉浸在感伤里的时间。托尔威把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感情强硬压回,抱起面对主人死亡而怅然自失的光精灵,回到同伴身边。 「嗯被割了脖子的死了,只剩背上被刺的这个还有气。」 伊库塔在倒地的敌人身边坐下,确认对方的生死。平常那个总显得洒脱的少年已不存在,从警报响起的那瞬间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冷静,也更残酷。 「抱歉,刚才没有余裕去想到要活捉对方这事……」 直接下手的雅特丽很确定那是致命伤,听出她意思的伊库塔也点了点头。 「没办法,不过至少还能讲话吧。」 语毕,他把敌兵的身体翻成正面朝上。刀伤虽然没有刺中心臓,然而看起来似乎贯穿了肺部,敌兵的呼吸发出咻啉声而且很微弱。不管怎么说,从出血量也知道他余命不长的事实很明显,但伊库塔即使明白这点依旧开口向敌兵搭话: 「喂,你听得到吧?你叫什么?……噢,还是不用报上名字了,有兵籍名牌。」 伊库塔伸出手,把挂在士兵脖子上的铜制小牌拿下。确认逐渐失去光彩的对方眼神有了回应后,他继续说道: 「隶属于共和国空军第七独立营,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意思是个倒楣的新兵吗。」 「……救……救救我……」 「我会帮你疗伤,但是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要是不肯乾脆回答,我就会离开,把你丢在这里。」 即使伊库塔在眼前展示的诱饵是空虚的希望,然而濒死的士兵也只能紧抓著不放。同一时间,为生命倒数计时的质问开始了。 「第一题——你们的据点在哪里?位于距离这边多远的位置?」 「……在……在东边,搭气球要半天……」 「嗯,很好。第二题——是为了什么任务动用了总共多少人的部队?在此降落的理由是?」 「……任务是……巡逻我方国境内侧……部队……没有编组部队……是以三人一组的小队搭乘一个气球过来……在这里降落的原因,是因为有个正好能用来野营的洞窟……咳……咳咳……」 回答到一半,尼巴特二等兵咳出了鲜血。而伊库塔只是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沾到的血迹,继续发问: 「是吗,为了在地上过夜吗。那么第三题——你们搭来的气球放在哪里?」 「………………」 「我听不到。会拖延到疗伤,快点确实回答。」 「……离开森林后……马上会到达的……海岸边………………好冷……帮…帮我止血……」 「我知道了,下一个是最后的问题——尼巴特修,你有去过国境吗?」 尼巴特绞尽力气摇头后,再度吐出鲜血并猛烈咳嗽。以此时为高峰,接下来他的呼吸就愈来愈弱……最后还不到一分钟,胸口的上下起伏就完全停止。 伊库塔低声对著已经无法回答任何问题的青年短短说了句:「辛苦了」之后站直身子。 「噢,已经可以出来了,公主。所有人都死了。」 然而这平淡的语气却让躲在树荫里的公主殿下缩了一下身子。现在伊库塔身上散发出某种令人难以亲近的氛围。 雅特丽顾虑到心生畏惧的公主殿下,自己主动前往推测出的方向迎接少女。 「殿下,我是雅特丽。请您过来这边……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她扶著肩膀给予支撑,公主才终于能够完全站起。在两人一起回来的期间,伊库塔把失去主人的精灵们聚集到一处,对著他们提案。 「虽然遗憾,但你们的搭档已经全都死了。你们之中应该也有人想回到主人所属的部队报告死讯吧?但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活下去,我不能让你们那样做。」 这并不是交涉也不是说服,而是一种手续。关于只有失去主人的敌方精灵留在战场上时该怎么处置的问题,有基于宣言人类和精灵之间友爱的阿尔德拉教教义做出了规定。 「我以位居天顶的主神阿尔德拉民之名发誓,我们保证会在帝国的教会里让你们『再生』,之后给予俘虏身分和适当的对待——所以请把你们的灵魂暂时交给我。」 听完伊库塔的发言后过了一会,响起硬物摩擦般的声音,三只精灵都往前倒下。从他们的后颈弹出边长约数公分的黑色石板,这是被称为「魂石」的精灵意志之源。 「……谢谢,我确实保管了。」 伊库塔用手指夹起这些魂石回收后交给同伴,然后原地蹲下,把还残留著生前温度的尼巴特遗体扛到肩上。托尔威对他的行动表现出困惑反应。 「咦,要把尸体运走吗……?既然没有其他同伴,只要藏进树丛里……」 「目前已经撑过险境了,所以托尔威,你现在可以尽量沉浸在初次上阵的感伤里。」 语气强烈的发言打断了托尔威的正论。伊库塔一步步踩著沉重的脚步往前,同时像是很苦闷地说道: 「所以,让我也能拥有这点奢侈吧——这家伙不是很乾脆地什么都说了吗?」 在场没有任何人拥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最后,经过两次往返,齐欧卡兵的遗体全都被搬到洞窟旁边。迎接归来四人的马修和哈洛暂且放心地呼了口气。之后,马修和伊库塔一起外出,而哈洛则负责照顾陷入轻微惊吓状态的公主殿下。 目前在洞窟里剩下公主殿下与哈洛,以及雅特丽和托尔威这两组。托尔威在篝火前凝视著自己的风枪,露出失落程度不比公主轻微的表情。 「……在那个距离内,我居然射偏了……」 在最初一击没能解决敌人,结果导致伊库塔长期暴露在危险之下的事情似乎让他难以忍受。隔著篝火在对面保养刀剑的雅特丽插嘴说道: 「训练用的标靶和会移动的敌人完全不一样。以初次上阵来看,用四枪解决算是表现得很好吧。」 「可是,敌人也几乎都没有动……」 「所以说,在那种状况下任何人都会紧张吧。连实力的一半都无法发挥出来是很正常的情形。」 「那只不过是藉口。实际上,雅特丽小姐和阿伊都冷静地尽力做到最好。」 雅特丽不高兴地站了起来,用双手夹住陷入自责回圈的托尔威的脸孔。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托尔威雷米翁。别自视过高地以为你能够做到和我或伊库塔一样的事情。每个人拥有的资质全都不同,对于正式上场时的表现,我有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自负。要是别人能轻易模仿,那我怎么能忍受。」 托尔威瞪大眼睛看著对方,同时也不得不察觉到——雅特丽碰触自己脸颊的手掌很冰,而且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 没错,她出生至今,也是在今天才第一次亲手夺走陌生人的性命。 「重要的是必须确实完成自己能办到的工作。光是拥有风枪,你和马修就已经成为贵重的战力,因为最差的情况是即使打不中也能让对手警戒。这次也是一样,正因为你让敌方的光源消失,所以我才能在比较安全的情况下接近。」 听到这番话,托尔威露出稍微得救的表情。雅特丽哼了一声退开身子。 「……你可以稍微学学伊库塔。除了轻松愉快的态度,那家伙总是会先判断出自己能办到跟不能办到的事情后才行动。这次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直接的战力,所以才会自愿担任危险的诱饵和遭人怨恨的角色。我说你,面对快死的人能进行那样的质询吗?」 托尔威放低视线陷入沉默,他回想起在尸体旁边不知所措的精灵。 「没办法吧?不过,你那样就可以了,至少目前确实如此。因为『绅士又温柔的大哥哥』就是你在这支队伍里担任的角色。更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愧疚,因为伊库塔是自愿站上那样的立场。」 「……雅特丽小姐对阿伊的事情很了解呢。」 面对以复杂表情望著自己的青年,雅特丽只是耸耸肩说 了句「真是这样吗」来敷衍过去。 哈洛的努力有了回报,总算在表面上恢复平静的夏米优殿下,以僵硬的语调对著似乎刚好保养完刀剑的雅特丽开口搭话: 「雅特丽,能让我也去对齐欧卡兵的遗体致意吗?」 「……这……没有问题。」 雅特丽有点犹豫,但看到公主那满腹烦恼的表情,「还是不要比较好」这句话就缩回了喉咙里。她用皮带把收进鞘里的双刀绑到腰上,牵起公主的手前往洞窟外。 在一棵特别高大的龙脑香树下,并排著三具遗体,军服和兵籍名牌已经被取走只剩下贴身衣物。至于主张这些东西之后也能利用,而且动手剥光沉默死者身上装备的人,果然还是伊库塔。公主殿下的感想无法那么单纯。 「……索罗克好像是假扮成来自帝国的难民欺骗他们吧?」 「是……」 「齐欧卡的士兵们是怎么对应?很粗鲁吗?还是很亲切?」 考虑到公主殿下的心境,雅特丽也无法简单回答。然而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谎话去伤害死者的名誉。 「……我认为,很亲切。他们……或者该说目前的共和国本身对收容难民采取积极态度。只要共和国温暖接纳逃过来的帝国人民,那么舍弃国家逃离东域的人也会更为增加,最后就会导致拉低帝国国力的结果。」 「也就是我们用欺骗的手法杀死了伸出手来想要接纳自己的对手吧……」 雅特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公主对于「使用卑鄙方法杀害处于战争状态的邻国士兵」这事实感到歉疚?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然而作为皇族的发言,这是不是很奇妙呢?至少以国家的表面方针来说,所有战争应该都是基于正义之名进行才对。而夏米优殿下是皇室的一员,换句话说,是高唱那正义的主体本身。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殿下,恕我直言——」 雅特丽为了维护同伴和自己的名誉而打算开口,公主却摇了摇头制止她。 「你不需要多说,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命令你们『要让我平安回到帝国』的人正是我本人而非别人,我怎么能够责备你们?」 公主殿下目不转睛地望著齐欧卡兵的尸体,无意识地咬著食指内侧。从她嘴里断断续续讲出的发言,已经不是在针对哪个人了。 「……三个人在这里死了,即使是现在这段时间,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去。不分我方或敌人……原本是为了让人民活下去才存在的国家和皇族,为什么要这样无所作为地持续折损人命……」 她的自言自语不断持续。明明咬著手指的牙齿都已经陷入皮肤中了,却只有本人并未察觉。 「原谅我……原谅我吧……我无论如何都要活著回去……为了让大树腐坏倒下的那瞬间能够多提早一秒也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回去……等到了冥府,任何惩罚我都接受……不管是要五马分尸还是要肚破肠流……我会和当今陛下一起让自身接受穿刺之刑,所以……」 鲜血从被咬破得手指皮肤滴滴落下,眼中神色也明显不对劲。雅特丽虽然看到公主像是烧昏头般持续喃喃自语,但是具备臣下自觉的她却犹豫著该不该对公主说话。 「……冷静点,公主。自我伤害这种奢侈行为应该要等到平安回去之后再享受。」 这时,正好回来的伊库塔代替雅特丽跨越了这道界线。被少年抓住手臂的公主或许是因为突然的身体接触而大吃一惊吧,她陷入惊慌状态奋力挥动手脚。 「放开我……放开我,索罗克……!谁允许你可以碰我……!」 「真是冒犯了,毕竟我从来没有申请过许可。比起这事,您看,流血了啊流血,手上都染成一片红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您知道这个红色液体正如字面是生命的水滴吗?」 「血……你说血?无所谓,这种不祥之物乾脆一滴不剩地流光最好!你看了还不懂吗?这已经腐败了,这血已经腐败了啊!我的血……永灵树的血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腐败了……!」 公主殿下更激动地挣扎,并且嚷著莫名其妙的言论。伊库塔暂且带著认真表情旁观这模样,但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强硬地把公主的手臂拉向自己,一言不发地把嘴唇贴上手指伤口。 「——呜!」 这下公主殿下也不得不停止挣扎整个人僵住。伊库塔把公主食指上皮肤裂开之处所流出的液体全都吸进嘴里,直到出血止住后,才以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把嘴唇移开。 「用看的看不出来,试著尝过之后也还是不懂……公主,所谓的血是一种会在体内不断制造并汰旧换新的东西,所以还在生物体内流动时不会腐败。也因此,您刚刚说的什么血统不祥之类的主张其实很不科学。」 「……不……科学……?」 「这是我师父创造的新词。简单来说就是既麻烦又不合理,还有太多无谓之处的思考方式。不需要自愿被那种东西囚禁,应该要更看清事物的本质并单纯思考——起码目前,您有想回到帝国著手去做的事情吧?」 对于这个问题,公主反射性地点头回应。伊库塔拉起嘴角露出笑容。 「既然那样,现在最好只要想著该如何活下去,要是分心去想多余的事情只会更增加麻烦。而且公主——或许您已经忘记了,在船只沉没那时,我为了救您可费了一番工夫呢……如果只是花费劳力那还无所谓,不过要是变成过度劳动可就让人不愉快了,万一成了白费劳力甚至会使人感到痛恨。」 伊库塔的双手包住那小小的右手,和以前相同的温暖透过肌肤传达给公主。 「所以,请您珍惜生命。就算是一点小伤,也有可能演变成破伤风之类的大病喔。」 「……索罗克,你不是讨厌我吗……?」 「不,我对殿下个人并没有什么想法。关于之前那件事……呃,算是类似不成熟的迁怒行为吧。要是现在还来得及,我想要道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弯腰深深鞠躬后,伊库塔放开公主的手,说了句「我去叫哈洛过来」后就走回洞窟内。公主以茫然的表情目送他的背影,接著看向自己右手的食指,同时回想起刚刚短暂碰触这里的乾燥嘴唇触感。 「……雅特丽,伊库塔索罗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夏米优殿下的提问,雅特丽思索了一会,最后才以挂著苦笑但却显得爽朗的表情回答: 「他是个扭曲偏执的人……不过殿下,要是只有笔直的木材,可无法盖出房子喔。」 在夏米优殿下和雅特丽都回到洞窟后。踩著潮湿大地的靴音在黒暗中响起,伊库塔突然又晃回了静静躺在地上的死者们前方。 「——抱歉啊,现在也只有这些祭拜品了。」 他这样说完,把烟熏猪肉和腰果果肉放到了遗体前。做完这动作后,接下来伊库塔让库斯点起周照灯,开始一个个确认巳断气的齐欧卡兵兵籍名牌。 「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伊利克巴萨一等天空兵、哈迪亚卡欧格里中士,我记住你们的名字了……嗯,伊利克好像原本长得挺帅,真是抱歉了。」 伊库塔看了看被子弹破坏得面目全非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被他双手抱著的库斯望著伊库塔这样的侧脸,开口表示意见: 「那是正当防卫行为,伊库塔,你千万不要那么丧气。」 「谢谢你,库斯。那当然是正当行为,大概对他们来说也是吧。」 接下来好一阵子,伊库塔都默默地看著遗体。在这段期间内,谢罪和藉口好几次差点冲口而出,但都被他强行忍住。他有义务忍耐。因为伊库塔很清楚,那些话不会拯救死者的灵魂,只能安慰自己的内心。 很快地夜空开始泛白,结果伊库塔始终保持沉默,就这样转身返回洞窟——直到最后,他还是无法完成从一开始就持续草拟的悼辞。 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迎接了第二天早晨后,伊库塔带著所有同伴,在热带林中朝著海边前进。走了将近一小时,衣服下的皮肤开始渗出汗水时,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就是那个。从国境看不到这个地方,我想就算前往海滩应该也没有问题。」 按照伊库塔的指示,离开森林来到久违阳光下的五人看到眼前的巨大物体全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圆鼓鼓的气囊,还有挂在下面的搭乘用吊篮。靠近看到的样子比传闻中大了许多,一个不好别说要看得出是交通工具,反而更像个怪物。 「哇……这就是气球吗……?」 眼中闪著好奇光彩的哈洛快步靠近,看到雅特丽、托尔威、马修三人打算跟上,伊库塔从后方提出警告。 「等等,气球附近严禁烟火所以记得小心点。火精灵的 西亚应该明白所以大概没问题,不过千万别让刀剑或风枪碰撞产生火花。」 虽然众人表现出不太理解为何「严禁烟火」的模样,然而他们还是先摆出慎重态度才走向气球。第一个探头望向吊篮内部的哈洛确认内部的东西后歪了歪脑袋。 「咦?这是火精灵?而且还是三个被拔掉魂石的精灵……」 「噢。我们在天亮前来这里事先探查时,发现他们在这里负责留守,所以就拔掉魂石俘虏了他们。我本来还以为他们的人类搭档应该在附近因此很紧张,不过按照伊库塔的说法,好像也不是那样……」 「因为除了搭乘人员和他们的精灵,一架气球上必须配备三个火精灵。吾友马修。」 看到以理所当然态度说明的伊库塔,有的人显得惊讶,有的人则投以怀疑的眼神。 「听这个口气,难道阿伊你知道气球的原理吗……?」 「真厉害!是在哪里学到的?我记得帝国内基于阿尔德拉教的戒律所以禁止制——啊!」 哈洛想起公主殿下就在旁边,赶紧闭上嘴巴。然而公主本人却以若无其事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神官,现在又是牵扯到所有人性命的紧急时期。除非是太越轨的行径,否则可以忘记阿尔德拉教的戒律。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尽力做到最好吧。」 「殿下也这么说了,伊库塔,别小气快告诉我们……说到底,这个叫气球的玩意为什么能够在空中飘浮?是因为用空气让它整个鼓起吗?可是如果是那样,青蛙跟河豚之类应该也可以飞上天吧?」 马修提出单纯的疑问后,伊库塔搔著后脑袋并以想睡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被抓住话柄那也没办法,我就简单说明它的构造吧……在说明之前,首先……吾友马修,你有在海里游泳过吗?」 「当然有。就算长这样,我可没有不擅长运动。」 「我知道,明明体格那样却能迅速行动正是你的优点。这事先姑且不论,你平常游泳时,要如何让身体浮在水面上?有没有什么诀窍?」 「诀窍啊……如果只是要浮起,就是身体不能过度用力,还有要让胸部吸满空气吧。」 「没错,只要吸满空气,就可以在水中浮起。理由很简单,因为空气比水轻得多。在水里用嘴巴吐出来的气泡会直接朝水面上浮吧?让气球可以浮上空中的原理也完全一样,重点只有换成在空气中这样做而已。」 「在空气中……?可是,让那个气球膨胀的也是空气吧?」 「是没错,但空气可有很多种啊,马修。嗯稍微换个话题吧──那,哈洛,在天气很热时,你会觉得躺著比站著凉快一点吗?」 「啊……嗯,的确是这样,我经常和弟弟们一起睡午觉。」 「谢谢你提供的温馨插曲。对,比起站著,躺下的时候会比较凉快。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空气具备热空气会上升,冷空气反而会沉在下方的性质。好啦,希望你们可以换个更有弹性的方式来思考——刚刚那性质如果换个讲法,是不是代表热空气比冷空气更轻呢?」 听完这番话,托尔威以第一个想通的态度拍了下手。 「──是吗,我懂了阿伊!换句话说气球这种东西,是要靠火精灵的火焰去加热那个气囊中的空气,让气球整体变得比外部空气更轻才能飘上天空吧?」 然而伊库塔却对开心回答的青年吐了吐舌头并把大拇指朝下比。 「哼哼!虽然你一脸得意,但你猜错了小白脸!算了,理论上那样也能飞啦。不过实际上的问题是,如果让火精灵不断点火,那么迟早火会熄灭;要是必须带上柴薪,又会因为太重而飞不起来。所以你说的热气球在目前只是想像中的交通工具,懂了没!」 「你啊,面对托尔威时态度就会转变得很露骨耶……好了,不要继续刁难,赶快讲出正确答案吧。」 雅特丽一脸不以为然地训诫后,伊库塔轻轻点头转向她那边。 「ok。正好西亚也在,实际示范应该比较快吧。呃……哪个人有带丝质手帕之类的东西吗?最好是那种质地细致又比较薄的类型。」 伊库塔并没有错过在自己开口询问的那瞬间,公主殿下反射性压住口袋的动作。 「哎呀?公主,看来您持有符合这条件的物品。」 「这……这不行!去找别的!」 「别那么残酷嘛。刚刚您自己不是才说过『如果是必要的事情就要尽力做到最好』吗?」 被戳中痛处,让公主讲不出拒绝发言。伊库塔已经摸清该如何对应她。身为皇族很罕见的强烈责任感,正是夏米优殿下的美德兼弱点。 「这是在拟定今后方针时,非常重要的说明……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被他以这种方式再度提问,让内心有愧的公主无法继续摇头。少女抖著手从口袋拿出手帕后,伊库塔以很刻意的郑重态度伸手接下。 「感谢您的厚意……嗯,这是很高级的布料,我去稍微弄湿一下。」 确认东西符合条件后,伊库塔跑到海边将手帕浸入海水中。接著他并没有扭乾而是直接拿了回来,然后用这条湿手帕包住被雅特丽抱著的火精灵西亚的右手。 「哈洛,让西亚从米尔的『水口』喝点水。雅特丽,你应该还记得吧?」 「嗯,是要把手放在『火孔』上面一点的位置吧?」 西亚喝下一碗左右的水之后,雅特丽用自己的手掌盖上他的右手,开口下令: 「西亚,用右手点火,一分钟就够了。」 对于这个命令,西亚摇头表示拒绝,因为他不能让主人被烧伤。 「不能点火?不行,要做到你能办到的最大程度。」 雅特丽再度下令,过了一阵子之后,被湿手帕包住的西亚右手开始发出「咻咻……」这种好像漏气的声音。伴随著这声音,包住火精灵右手的手帕也因为内部的压力而不断膨胀。 「很好,感觉不错。」 估量好时机的伊库塔从怀中取出缝纫用的线,在已膨胀的手帕偏下方的位置用线绑紧。然后他灵巧地将已经像这样把气体封在内部的小型布气囊从西亚的手上取下,展示给所有人看。 「你们看仔细了,只有一瞬间喔——一、二、三!」 伊库塔在偏低的位置放开手后,膨胀的手帕居然没有屈服于重力,反而往上空飘去。在一片惊叹声中,他用双手抓住并阻止了逃往天空的手帕。 「在火精灵喝了水后,进行刚才那种小花招就会产生比较轻的空气──通称『扬气』。而利用『扬气』上浮的轻气球,就是齐欧卡共和国版气球的原理。顺便说一下,正常在『扬气』里点火后会边燃烧边爆炸,这是在阿尔德拉神学精灵课程中也会学到的『跳炎』这种火。帝国人只顾注意『火』这种现象,其实也该去研究一下成为火之原料的气体。」 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带来冲击,让托尔威那形状优美的眉毛高高挑起。 「太厉害了,阿伊……我也知道什么是『跳炎』,但听说那是只会砰砰爆炸,没什么用处的火。没想到居然有这种划时代的使用方式……」 「因为『扬气』要累积起来使用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算正常拿来助燃也很难使用。」 「真奇怪……为什么上课时会教『跳炎』,但是却不会提到『扬气』呢?这也是因为禁止制造气球的影响吗?」 对于马修深感不满的提问,雅特丽很乾脆地回答。 「因果相反了,马修。正是因为『扬气』只能用这种方式取得,所以阿尔德拉教才会禁止制造气球。我想看过刚才那个花招后你们应该也明白──我们这一次,是让西亚提供了在正常情况下无法要求精灵提供的东西。」 「——咦?平常火精灵不愿意提供吗?」 「当然,就算命令火精灵『提供扬气』或是『提供跳炎的原料』,他也绝对不会制造出相同的东西。这个『扬气』再怎么说,也只不过是身为火精灵的西亚不想让我这个主人被火烧伤,所以勉强努力想要制造出『跳炎』而伴随产生的副产物而已。」 「……是吗,意思是以某个角度来看,只能靠『欺骗精灵』才能取得呢。这下我总算理解了。站在引导人们的阿尔德拉教的立场来看,会认为人类获得这东西的行为违背了精灵还有主神的真正意志,或许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另外还有『区区人类居然想要升上高空,这是欠缺自知之明,妄图接近天上主神的傲慢行径』这种理论也是禁止气球的原因啦。算了,不管怎么样──」 「看在你眼中全都叫做『不科学』。对吧,索罗克。」 嘟著嘴巴的夏米优殿下抢著把话说完。伊库塔一边耸肩,同时以突然想到的态度将 绑在借来手帕上的线解开。 「不不,我连作梦都没想过那么不恭敬的事情。话说回来今天好热啊……」 「别用那个擦汗!」 看到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想要用手帕去擦额头,公主以拚命的态度把手帕抢了回来。一想起自己昨晚拿这个做了什么,光是被人握在手里,就让公主觉得脸上简直快喷出火来。 伊库塔对威吓自己的公主露出让人摸不透的笑容,同时再度展开话题: 「好啦,话题有点偏了。我想说的重点是该如何利用这个气球。」 「不能所有人一起坐上去飞越国境吗?虽然吊篮有点窄,但只要硬挤一下……」 「吾友马修,你真有挑战精神啊。不过很遗憾,这气球的搭乘人数上限是三人。是啦,夏米优殿下身材娇小,如果让三位女性和瘦削的我一起搭乘,或许勉强可以搭乘四人吧。反过来说,要是由马修你和托尔威一起搭上去,光这样就已经客满了。」 「再加上还有风向的问题。气球本身不具备推进力,移动全部都要靠风吹。所以跟帆船相同,为了正确判读并掌握风向,应该需要技术和对这地区的透澈瞭解。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在这里的天空接受训练的齐欧卡天空兵,光靠知识无法补足经验的短缺。」 雅特丽补充后,马修和哈洛以苦恼的表情发出沉吟声。这是相当难解决的问题,愈是冷静看待现实,愈觉得齐欧卡兵留下的气球不会成为「来自上天的援手」。 然而,伊库塔这时却很出人意料地以随性态度摇了摇头。 「不,也不需要那么悲观。幸好气囊中还剩下满多扬气,先让西亚稍微补充之后再把压舱用沙袋拆掉,至少可以让气球浮起。」 「可是,就算让气球浮起来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能往我们希望的方向前进,那就没有意义……」 公主殿下皱起眉头,而伊库塔则以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向她。 「公主,这种时候就要换个角度。如果不能当作交通工具使用,那么只要思考其他利用方法就可以了。例如这个气球的素材……为了避免扬气泄出,使用了许多质地细致又坚固的纸张和丝绸。看这么多的量,不知道可以做出多少件贵妇人穿的长礼服。」 哈洛和马修歪头表示不解,旁边的托尔威最快察觉到伊库塔的意图。 「是吗……意思是这个气球本身就能成为和齐欧卡军的交涉筹码?」 「这次是正确答案,小白脸。让齐欧卡在这场战争中获得决定性优势的气球也因为制造时需要花费高成本,所以对齐欧卡军来说,任何一架都是珍贵的宝贝,不会轻易放手。仅仅只有六人的难民去留当然也绝对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意思是这是特殊的人质吧……不过,还是有问题。你打算怎么样让对手坐上谈判桌?就算想要威胁『不接受我方要求就破坏气球』,但气球跟人不一样,不会跟著我们走啊。没办法用风枪抵著它背后穿越国境,等我们到达对面后再还给齐欧卡吧。」 「没错,即使是站在齐欧卡军的立场,一定也会怀疑用气球作为交换条件想要回到帝国的我们吧。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单纯难民会采取的行动,也必然会产生是间谍的嫌疑。恐怕会演变成连国境警备队指挥官也被卷入的交涉。万一在这段期间内我的真正身分被看穿,有可能反倒会变成是我方主动交出价值高到即使失去一架气球也还有得找零的人质……」 雅特丽和公主殿下提出了极为合理的反论,然而伊库塔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动摇。 「要是交涉拖太久的确会那样吧……不过,我没打算把大人物牵扯进这件事来,要以班长或排长等级的下级军官为目标。我打算由我方主动设下个小骗局,让他们不得不基于自己的权限来做出判断。」 同伴们以视线默默询问「骗局」的内容。伊库塔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昨晚交战时从倒楣的齐欧卡兵身上夺来的兵籍名牌。 「第一,齐欧卡的军服是深绿色,只要清洗,血迹就不会很明显。第二,这个兵籍名牌已死的主人,不管是年龄和体格都跟我差不了多少。还有第三——我想雅特丽应该知道,讲到我在取悦女性时的专有得意手法,以『在做某某事的齐欧卡人』系列最为有效。」 所有人的眼中都逐渐染上理解的神色。伊库塔满意地望著他们的样子,开口说道: 「怎么样呢?只要没和在场哪个人的表演风格相同,我可不会接受大家说我演不起这个角色喔。」 负责齐欧卡军西侧国境驻防部队,海岸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虽然并不是才华洋溢的名将,但他脚踏实地的工作态度获得众人一致的评价。他理解自己身为军官的本分,对于被赋予的任务能恰如其分地完成,这种责任感也受到长官的赏识。 国境警备需要具备耐力,然而却几乎没有立下显赫功劳的机会,因此反倒是不适合干将和野心家的工作。日复一日,必须持续和在国境对面布阵的帝国军彼此对峙,同时还必须注意海上,提防对方乘船绕到后方。 不过呢,基本上只要一天对长官发出三次「无异状」的光信号就没事了。就算有其他工作,顶多也只是要将食物提供给越过国境的难民,然后利用每周一次的定期班车把难民送往后方村落之类程度的照顾而已。不过,只有人数与日俱增这点倒是烦恼的根源。 「马上就要日落了,罗马利二等传令兵,你去向连长报告。」 就连向传令兵下令时,也不需要一一指示内容。因为今天没有发生任何应该报告的事情,对方也十分了解这点。 「哎呀,今天也是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天吗……」 涅吉夫目送部下的背影,觉得自己简直快忘了现在是战争时期——这是他内心的正直想法。 不知为何,在閧战之后帝国方面从来不曾对共和国发动大规模的进攻。由于天空兵部队的活跃,战况一直都是单方面地演进到现在。虽然有分出人力去备战袭击,然而涅吉夫这些国境驻防部队的工作还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如果到最后都是这种感觉,我方也可以避免人员牺牲当然是很好……不过帝国没有认真打仗的打算吗?」 涅吉夫实在难以理解。对于找不出方法迎击天空兵的帝国方面来说,应该只有主动进攻才能打开在这场战争里的活路。明明持续防守只是会徒增消耗,为什么他们却不实行这个战略呢……正因为这是连小孩子也懂的道理,虽然是敌方的问题也让人不免感到焦躁。 「少尉!后方出现友军!」 一介下级军官再怎么烦恼也是白费力气的思考被冲进帐篷里的部下报告给打断。涅吉夫一边回想今天的预定中是否包括友军来访,同时从椅子上起身。 「真突然,是哪里的部队?我们并没有先做好接应的准备。」 「所属不明,但是人数很少。而且,远远看去成员有点奇怪……」 部下的脸上有著困惑神色。总之为了亲眼看看,涅吉夫往帐篷外走去。 不在预定内的来访者们已经到达可以看清楚每一个人脸孔的距离。成员包括一名共和国士兵,穿著有些骯脏的发福男性和高个子男性各一人,还有三人是女性和小孩子。 「……是来移交难民吗?」 担任巡逻任务的士兵发现并俘虏来自帝国的难民,接著把他们带来国境驻防部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不过难民的人数比士兵还多倒是少见的案例。 「——在那里停步!前面的士兵,报上所属部队和姓名!」 评估对方已经来到能听到声音的距离后,涅吉夫大声下令。听到命令的士兵挺直背脊举手敬礼,以有些焦躁的语气急急讲出一串发言。 「在下是隶属于共和国第七独立营,搭乘二十四号巡逻机的尼巴特修二等天空兵!很抱歉必须无视应遵守的流程,但是能不能让在下尽快见到这里的指挥官呢!」 「你是尼巴特天空兵吗?我是指挥第六十七排的涅吉夫哈路路姆少尉,有什么事那么著急?而且巡逻任务应该是由三人小组一起行动,剩下两人上哪去了?」 立刻获得回答后,自称尼巴特的年轻士兵——其实是由伊库塔索罗克假扮的他,露出了完全不像是演技的发青脸孔。 「他们因为一些原因所以不在这里。总之时间紧迫,就由在下简洁地说明现状——请您看看东方的天空,能看到气球浮在那里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涅吉夫也注意到浮现在晚霞中的圆形剪影。直到国境附近,有气球从后方飞来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因此至今为止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 「……怎么停在那么不上不下的高度?那是在做什么?明明在太阳下山后著陆也会变得更加困难啊……」 「那是因为即使想让气球降落也无法办到……现在,搭乘那个气球的人并不是在下的队友,而是这些人的同伴。」 尼巴特指著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涅吉夫不由得挑起眉毛。 「……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来自帝国的难民。好像是在前几天刮起暴风雨时,搭乘小船漂流到共和国这边。负责巡逻的我等由于来到附近时已是晚上,因此决定先降落到地上,后来就在沿岸的森林中碰到这些人。」 「嗯……然后?」 「接下来情况就失控了……刚碰到时,我方为了威吓他们而开了一枪,结果害怕的难民就全都逃走了。虽然我等有追上去将他们一一逮捕,但是很不巧,逃走的方向正好跟放置那气球的地点一样……」 看到对方似乎很羞愧地陷入沉默,涅吉夫推测出完整状况。 「……被抢走了吗!居然对区区难民掉以轻心,让对方夺走共和国军宝贵的气球!」 「在下无话可辩解,就算在人民法庭上被四分五裂也不敢有怨言……」 伊库塔掌握涅告夫心中的惊讶感情超过怀疑的这个机会,若无其事地加上了点小手段。 所谓「人民法庭」是齐欧卡共和国司法机关的俗称,在举行审判时,为了维持过程的公正性,允许一般国民入席旁听。所以换句话说就是「在身为国家主人的人民监督下,公然裁决人们罪行的地方」,不过后来演变成共和国国民──尤其是薪水由税金支付的军人和公务员──在回顾反省自身行为时惯用的语句。 至于在实施帝政的卡托瓦纳帝国,跟这相对应的说法就是「实在没有藉口可向皇帝陛下申辩」或是「会在军法会议上恭敬报告自己的失态」等等。虽然这是政治型态和国民性的差异产生的些微不同,但很意外,人类就是从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来判断对方是不是同胞。 「……但是涅吉夫长官,在那之前,能不能请您提供减轻在下罪行的一点助力呢?」 「就算我想那么做,一旦那架气球回不来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在下就是想请您帮忙取回气球。夺走那气球的难民之一在气球离开地面浮往高空前的短暂期间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交易。」 「交易?……到底是什么内容?」 「他表示:『给我的家人和同伴充足的食物,用归还俘虏的名义将他们送回帝国。确认六人的身影越过国境中间后,我就会让这气球降落』。」 涅吉夫的脸孔不屑地扭曲,嘴里骂出没有实际帮助的感想。 「真蠢,那些家伙是舍弃故国来到这里的逃亡者吧?事到如今还以为帝国会温暖迎接他们这些又回头的人们吗?应该要向我方投降成为共和国国民,这才是聪明得多的选项!」 「在下也是如此认为,但是当事者本人那个样子,现在也已经没有办法说服。再加上既然从我等手中夺走气球并提出威胁,对方想必是想退也无法退的心态吧。如果一开始遭遇时不要突然做出威吓行动而是温和对待他们,现在大概会是另一种局面……」 正是那样没错!涅吉夫差点大吼。就算是舍弃国家逃来的难民,心情应该还在故国和新天地之间摇摆不定吧。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被人开枪射击,会觉得齐欧卡没有打算接纳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明明有下达要善待难民的命令,你们真是做了欠缺考虑的行动……算了,光是责备尼巴特天空兵你也无济于事。倒是另外两人怎么了?天空兵部队的一伍编组里应该包含一名中士吧?」 由阶级最高的人前来拜会才合规矩——涅吉夫言下之意就是在如此指责。这时在假装出来的焦急表情下,伊库塔真的感到紧张。因为这部分是否能彻底朦混过去将会决定骗局的成败。 「这也有原因……两名同伴和在下分开行动,目前还待在气球的正下方。因为目前搭乘气球的是外行人,无法保证什么时候会不会基于什么原因而无法降落,或是会顺风被吹往帝国方向。所以必须留下在那种情况时能够确实取回或破坏气球的人手。要确实控制气球最少需要两个人,如果情况进一步恶化到必须判断是否要破坏,能负起判断重责的只有队长一个人…………」 涅吉夫说不出责备的言论。的确,如果气球有可能落入敌方手中,那么万不得已也只好破坏。 或许是在降落后没多久就被夺走了吧,气球现在勉强还在风枪射程范围极限附近的位置飘浮著。那样的话说不定有可能击落。 然而,一旦使用枪枝击落气球,会有不容忽视的机率发生「爆炸四散」这样的悲剧。如此一来搭乘者当然会死,齐欧卡军也将彻底失去一架宝贵的气球,必须尽可能避免那样的结果。到此,涅吉夫也察觉到对方到底想要求自己做什么。 「尼巴特二等兵,难道……你们屈服于威胁,打算将这些难民交给帝国那边吗?不,你就是想要求我特别通融吗?」 「虽然丢脸,但确实如您所说……」 「笨蛋!这种行径怎么能由我个人决定!原本我就没有那种权限!我的任务是必须击退试图擅自越过国境的家伙,不能把已经在我方国境内侧的人再交给对方!」 「这点在下也明白,但是请您再多想想。之后会被指责失败的人未必只有我们,毕竟这些难民们是渡过涅吉夫少尉您监视下的海面来到这里。」 这句话让涅吉夫惊愕地瞪大眼睛……没错,虽然刚刚自己单方面地责备对方,然而若是换个不同的角度,这不也是自己的失职吗?虽然有下令要厚待难民,但是并没有指示可以让他们直接通过国境。当然为了鼓励帝国人民逃亡,在国境线上有刻意制造了几个警备上的漏洞。然而,这些人却不是通过那些漏洞来到这里。 伊库塔很清楚涅吉夫的内心在责任和保身之间举棋不定。话虽如此,如果是责任感强烈的人并不会选择轻松保身,事实上涅吉夫也正是这种类型。 然而少年心里早有盘算。兵法有云——对于走投无路的敌人,应该要刻意为对方安排活路。 「……涅吉夫少尉。虽然这是在下个人的想法,但这时该把取回气球视为第一优先的任务。毕竟送回难民是犯错,失去气球也是犯错。既然这样,少尉您是不是该选择对共和国来说损失较少的那一边呢?」 伊库塔的狡猾之处,就是在这个时机让尽责和保身两种心态能够并立。在「夺回气球」这种大义之下,诱导对方把送回难民这种越权行为视为小恶并接受。至于保身只不过是刚好同时成立而已。如果想要让处事认真的人物按自己想法行动,先这样铺好道路是有效的手段。 「……我……我一个人无法判断。要先用光信号和连长联络,你在这里稍微……」 「请不要开玩笑了!要用光信号传达这个状况很费工夫,难道您认为那个气球会乖乖停在齐欧卡领空等待,直到您和长官沟通完为止吗?不,如果允许忝居天空兵末席的在下提出看法,上空的风接下来开始吹向海面的可能性很高。那样一来气球不是会落入遥远的海中,要不然就只能在那之前用风枪将它击落。无论是哪种结局,我等都会失去宝贵的装备啊!」 当然伊库塔不打算让他向长官报告,也不打算让他慢慢思考。只要冷静下来,这场骗局多得是会被看穿的漏洞。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剥夺对方判断的时间,让他自己认定只有伊库塔主动提出的方针才是唯一可行之策。 「就……就算让那些人回去,你能保证气球一定会降落吗?看在抢走气球的人眼里,让气球降落只等于是回到敌人手中的自杀行为啊!」 「不,对方必定会降落……少尉您有乘坐过气球吗?」 「这倒是没有……」 「那么您并不知道,搭乘那东西在空中飘浮是让人多寂寞不安的事情。人类原本是脚踩大地过活的生物,要违背这点前往天空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我在训练过程中也曾多次被恐惧感囚禁。那时我心里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即使早一秒也好,真想快点回到地上。根本没有余裕去担心其他事倩。」 「可……可是……就算那样,目前那家伙正在忍耐不是吗!」 「既然关系到家人和同伴的性命,这段期间内恐惧感也会被拚命的心情掩盖吧。然而在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的那瞬间,他就会体认到——自己无依无靠待在辽阔天空里的事实。」 伊库塔用来说服少尉的道理当然是信口胡说,然而听在涅吉夫耳里却成为「了解天空的人」才能讲述的经验谈,而且发挥了很大的效果。假扮成难民待在后面旁观事态发展的五人也不得不为伊库塔的演技感到深深佩服。 涅吉夫的反驳失去了气势。伊库塔明白交涉已经突破了最大的难关。 「……就算要把那些人交给帝国那边,现在也已经是傍晚。从那个气球上看得到过程吗?」 第一卷 第三章 永灵树的看门狗 帝国军中央基地附属高等军官学校是位于帝都邦哈塔尔往南约三十公里位置的训练设施。现在的卡托瓦纳帝国采取募兵制度,平时就有四千名以上的职业军人随时驻扎在中央基地里。 「给我打起精神跑!从二等兵到元帅,怎么可能有没体力的军人!」 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在晴空万里的蓝天里响起。古今东西,讲到在军方设施里的「教官」,基本上都是指「魔鬼教官」。他们对部下的教育,首先是从把新兵们收藏在心中的宝物──主要是指自由意志或个人尊严这类的天真幻想——全都摧毁粉碎这步骤开始。 「怎么了,马修泰德基利奇准尉──!『会动的胖子』不是你的卖点吗!慢吞吞的肉丸子在战场上只会成为挡子弹用的肉靶!」 「……s……sir, yes, sir!」 「速度慢下来了,哈洛玛贝凯尔准尉──!医护兵必须比任何人更快在战场上四处奔跑寻找负伤者!这样差劲的体力能够胜任吗!」 「呼……呼……呼……s……sir, yes, sir!」 「哈洛小姐加油,还差一点……!」 「还有力气去关心其他人累不累,不愧是托尔威雷米翁准尉──追加三圈给温柔的你当礼物!满怀感激地收下吧!」 「……sir, yes, sir……!」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听说你最喜欢跑第一个,所以队伍最前面就是你的指定席!不准你跑在其他位置!要是被超过,在反超回来为止之前绝对不准停!」 「sir, yes, sir!」 本期高等军官甄试的合格者是男性二十四名,女性八名,共计三十二人。耗在基础训练的最初三个月内,全体必须一起接受教官的魔鬼训练。马拉松、体能训练、团队行动、射击技术、白刃战斗技术……目前的训练内容,和普通士兵并没有两样。 总之就是过著被迫像白痴一样不断跑步,由于毫无道理的原因而受到连带惩罚,还有被教官痛骂到耳朵长茧的日子。这是要让一般人成为军人的必经过程。到身体能抢在脑袋之前先对教官的命令产生反应为止,这种生活都会一直持续下去。 「伊库塔索罗克准尉,你落后一圈了──!你不觉得给同伴带来困扰很丢脸吗!而且为什么你这家伙的眼神这么无力──!我看你乾脆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 「哎呀……就是说啊,我很想那样做……」 「你说什么啊啊啊啊!声~~~~音太~~~~小了啊啊啊啊啊~~~~!」 「sir, yes, sir!」 「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得受到这种对待啊?」 伊库塔不死心地抱怨著。现在是好不容易才刚熬完上午训练后的午休时间,大家正吃著用圆筒形黏土烤炉烤出来的薄面包,搭配加入大量辛香料,从大锅里舀出的炖煮料理。至于地点则像是在恶整他们一般,位于室外。 「这嘛,应该是贪逐女色之罪吧?不管怎么说,帝国军的制服很适合你喔,伊库塔准尉。」 雅特丽以平静的表情开口挖苦。在场所有人都穿著同样的无袖衬衫和深咖啡色裤子。正式制服则要加上外套和帽子,左胸还得别上阶级章。就连放在腰包里的精灵们的头上都戴了一顶红色头冠显示隶属于军方。 如果说把这身军服穿得最有模有样的人是雅特丽,那么相反的范例毫无疑问就是伊库塔。不过这与其说是外貌的问题,由于本人自觉造成的影响似乎更为严重。 「嚼嚼……喂,伊库塔准尉,如果你不吃那个就给我吧。」 「吾友马修,我是在等它变凉啊……或者该说既然你拥有风精灵,乾脆为大家提供一下清凉不是很让人开心吗?还有那边的小白脸,你也是一样。」 听到伊库塔这种厚脸皮的要求,善良的托尔威真的命令搭档沙菲送出凉风,马修的风精灵图也跟著照办。 「得……得救了……每天都这个样子,会热死人呢……」 和伊库塔一样筋疲力尽的哈洛摇摇晃晃地过来吹风……虽然她的搭档水精灵米尔能够制作出冰块,然而因为每天的生产量有限,所以被教官指示必须保存起来以备出现伤患时使用。 「打起精神来,阿伊,哈洛小姐。下午的预定是团体行动和十字弓的射击训练,还有课堂讲习。需要跑来跑去的只有之后的马拉松而已,不过那也是傍晚才举行因此会比现在轻松很多。」 「你这算哪门子的鼓励?还有别叫我阿伊。」 伊库塔一边回嘴,同时把沙菲的「风穴」朝向自己。这动作让雅特丽生气了。 「等一下,你那样这边就没风了呀!不要一边嘀嘀咕咕抱怨一边独占凉风。」 「哼,从首席毕业生晋级为帝国骑士的人,居然无法把凉风礼让给别人……」 「你这个在哪里听过的理论,只会遭到在哪里听过的反击——身为绅士的帝国骑士当然愿意让女上优先吧?伊库塔先生。」 雅特丽这样回嘴后,把沙菲先抱了起来,并在能让自己和哈洛吹到风的位置把他放回地上。当伊库塔有气无力地打算回头继续吃饭时,眼前突然出现三个身影。 「哎呀迟钝的帝国骑士大人,今天只落后一圈而已真是太好了呢。」 和雅特丽与马修的发言不同,完全感觉不到亲切的嘲讽在耳边响起。伊库塔愣愣地抬头看向对手,只见符合预料的几张脸孔一起出现在眼前——浑身肌肉的阿格拉、长著暴牙的科萨拉、还有眼睛特别大的尼拉。他们是同一期的合格者中从一开始就成群结党的三人组。 「我们为体力不足的骑士大人准备了特别的营养剂喔,来来,收下吧。」 某种还在扭动的细长物体从科萨拉的手屮落下,掉进伊库塔端著的盘子里。以不安表情旁观情势发展的哈洛发出小声的惨叫。 在炖煮料理之海里滚动的东西,是有著无数节肢的大虫子——蜈蚣。 「听说在齐欧卡会拿来泡在酒里,你就试试看吧。」 阿格拉抱著像是树干般的粗壮手臂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伊库塔这时突然露出严肃表情,抓起掉在旁边的尖锐石头。容易大惊小怪的尼拉激动地跳起来大吼。 「怎……怎怎怎样!你……你想打架吗!」 「吃我这一记!」 伊库塔看准蜈蚣要逃往盘子外的时机,用尖锐石头猛砸下去。近似黄色的液体飞溅出来,失去头部的蜈蚣身体还在继续蠢动,彷佛在展示其强韧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光景,让阿格拉、科萨拉、尼拉这三人组起了整身的鸡皮疙瘩。伊库塔用手指抓起被解决的蜈蚣凑近嘴边,然后就这样当成面条整个吸了进去。他发出像是在咬碎鸡软骨的声音嚼了一阵子之后,咕嘟一下吞进肚里。 「——多谢招待。顺便说一下,蜈蚣这玩意虽然不是不能吃,不过牙上有毒所以只有头一定要切掉不然会有危险,下次请记得处理。还有蜈蚣酒只是传说,起码那并不是齐欧卡一般的饮食文化。」 伊库塔淡淡地说明,并把之前泡过蜈蚣的炖煮料理扒进嘴里。三人组茫然地望著他这副模样,不久之后阿格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另外两人也跟著离开。 雅特丽目送他们不满的背影离去,并苦笑著耸了耸肩。 「对敌人再不了解也该有个下限啊,居然偏偏拿虫子来对付伊库塔。」 「这是某段时期的主食啊,我的身体有一半是由虫子组成。」 伊库塔得意地挺起胸膛。另一方面,哈洛还在瞪著已经远去的三人组背影。 「……刚刚那实在太过分了,如果是我被那样对待一定无法忍耐。」 「算了,那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手法这么幼稚不是挺好笑的吗?」 伊库塔悠哉地回应。和他认识已久的雅特丽明白——很不可思议,这个人对于「幼稚」、「不成熟」、「年轻人犯的错」等等特质相当宽容。所以他单方面对马修有好感似乎也是基于这种理由。反过来说,他似乎不喜欢那种不符合年龄,过度成熟的行为举止,因此让人也能理解他为什么和夏米优殿下合不来。 「我们『骑士团』本来就是嫉恨的对象嘛,要一一对付那些家伙也很麻烦,他们能把攻击都集中在伊库塔身上实在感谢。」 「雅特丽小姐,那样似乎太过分了一点……」 托尔威出言规劝这过于坦率的意见——他们五个遇难成员因为所有人都获得封爵并凭此入学,自然而然就被周遭称呼为「骑士团」。当然比起尊敬,这称呼带著更强烈的嫉妒和轻蔑,甚至还有人叫他们 「靠著第三公主帮开后门才通过甄试的家伙们」。这从某角度来说是事实,因此难以反驳。……话虽这么说,攻击集中在伊库塔身上的原因大部分出自于他本人。原本就不想通过甄试的伊库塔和万中选一的合格者们相较,体力上比平均水准落后很多,训练刚开始时严重地拖累了周遭的脚步。再加上那露骨的缺乏干劲态度,被嘲笑成「迟钝的帝国骑士大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彻底填饱肚子的马修摸著唯一没变的圆滚滚肚子开口说道: 「也没什么啦,无视那种家伙就是最好的对应。所谓愈弱的狗愈会乱叫嘛。」 「由你讲出这话很有说服力呢。」 「这话你来说很有说服力。」 「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会这么有默契啊!你们实在太让人不愉快了!」 马修鼓著双颊闹起别扭,哈洛也噗哧笑了出来。就这样,虽然周遭环境有著各式各样的问题,但至少「骑士团」众成员还是相处融洽。 撑过圑队行动和射击训练后,终于来到室内的课堂讲习时间。已经筋疲力尽的伊库塔刚往教室桌上一趴,就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让半梦半醒的他又回到现实。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索罗克准尉。」 摇晃著一头美丽金发的少女开口发问……深咖啡色的下半身制服和白色衬衫,以及准尉的阶级章。虽然无论看哪里都是和伊库塔这些高等军官候补生同样的打扮,然而全体的尺寸却极小。至于本人的模样则是不管怎么看,依旧是还无法确定是否上了中等学校的年龄。 「……因为桌子和椅子都不是我的东西,所以请便吧,夏米优准尉大人。」 伊库塔的语气很冷淡——「皇族接受军事教育」这件事本身在皇帝位居军方组织顶点的卡托瓦纳帝国的制度上,并不是特别不自然的行动。然而这次却另外有两大项特异之处,一是夏米优殿下才十二岁的年龄,二是她也以和其他候补生同样的立场进入高等军官学校就读。 关于年纪太轻这方面,似乎是靠著公主的早熟杰出才能以及拿皇族身分来强行突破后才得以通过。至于以一介准尉身分进入高等军官学校的安排,似乎也是为了促进皇室形象提升的政治手段之一——也就是说再怎么样本人的想法都是另当别论。 在公主殿下就座的同时,教官进入教室开始授课。目前课程的内容尚未涉及到太深奥的部分,可以说是为了确认各学生在高等学校等地方学过的用兵学基础而进行的复习。 所以伊库塔和公主都同样感到无聊。在少年第七次打起呵欠时,少女下定决心将手上用来抄写板书的黑石板转向隔壁,开始写起私人的讯息。 ——在这里的生活顺利吗?看起来似乎有点瘦了。 发现公主用文字对自己搭话,伊库塔考虑了一会之后,也在自己的黑石板上写下回答。 ——无论是谁,就算不愿意也会变瘦。要不要试试和我们一起跑啊? 被踩中痛脚的公主「呜」了一声……没错,正确来说她并非处于「和其他候补生相同的立场」。这类课堂讲习还另当别论,要面对体能训练和白刃战斗技巧等艰苦的训练时,她的基础体力和年长的候补生们相比有著绝对性的不足。 因此,受到皇室指示的教官们为公主殿下安排了专用的课程,伊库塔就是在挖苦这点。不过以客观角度来看,他这态度相当不成熟…… ——不能睡午觉,不能喝酒,也不能接近妙龄女性。我的三大欲求精彩地全灭。在这种地方要以什么为乐趣生活下去呢? 坦率的不满接二连三地被列举出来。公主边叹气边移动粉笔。 ——三个月的基础训练期间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并开始正式的军官教育。虽然现在每个人都只是空有名号的准尉,不过等到拥有部下以后,待遇自然也会跟著改变吧。 ——比起部下,我现在更想要单人房。睡在共用房间的三层床上根本无法把女性带回去。 ——女人、女人……你的脑袋里只有这个吗?老实说,你在这里向我抱怨这些也只是造成我的困扰。 ——哎呀,真是抱歉。我弄错商量的对象了,对于小朋友来说这话题太深奥了呢。 这充满挖苦的一句话让公主内心的怒气猛然膨胀——每一次都这样!明明自己这边尽量体贴地对他说话,这家伙却完全不肯打开心扉。无论再怎么以好意相对,他也只会用坏心眼的讽刺来回应。 即使如此,关于透过封爵为「帝国骑士」来把伊库塔硬绑入军籍的事情,夏米优殿下内心有愧。再加上他还有两次拯救自己逃出穷途的恩情。只要想到这些,不管遭受多么冷淡的对待,公主都不会想要对这少年发怒。 而且……每当和他沟通失败时,胸中会有一种朦胧又烦闷的感情和怒气一起沉淀。这份感情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公主并不很明白。很不幸,她还没有能针对这类问题提供建议的亲密友人。 「……战役中,下级士官的活跃表现特别引人注目的战局是?夏米优准尉。」 「──!」 教官突然提出质问,让公主殿下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然而,她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就算是天才儿童,没听到质问的内容也无法作答。 「第132页。」 当公主拿著教科书不知所措时,旁边的伊库塔低声讲了一句。察觉到这是援手的她也迅速地翻开页面,「特别引人注目的战局」——符合条件的记述只有一个。 「……阿布西利亚击破战?」 「正确答案,请坐。」 公主松了一口气再次坐下。瘦巴巴的教官这时把不怀好意的眼光转向她的旁边。 「那么——请阐述这场战事的详细内容,以及在战争史上的意义,伊库塔索罗克准尉。」 听起来就很麻烦的问题轮到伊库塔回答。这也是家常便饭了。由于凡事都表现出一副缺乏干劲的态度,因此伊库塔不只被同学还有前辈讨厌,连特定某几个教官也对他很感冒。 然而,没有屈服于这些来自周围的霸凌,目前依然继续受人讨厌的情况本身就不太寻常。伊库塔强忍著呵欠站起,开始展示个中缘由。 「……这是在帝历七八八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现在已经是齐欧卡共和国领土的极东亚波尼克州时发生的『亚波尼克战役』的其中一场战局。帝国方面的指挥官是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上尉。他是以这次的战功为起点,之后甚至晋升到元帅位阶的名将,现在仍然被视为英烈祭祀。」 「继续说。」 「阿布西利亚击破战——正确名称是『阿布西利亚湿地各个击破战』的这场战役如果根据当时的基准,是在对帝国方面明显不利的状况下开始。伊尔思希姆上尉指挥的独立营八百人遭到亚波尼克军以三个连共一千六百人分别从北、东、西三方向进军,处于不立刻撤退就会被两倍战力包围歼灭的关键局面。 然而在这种普通指挥官只能做出撤退判断的场面下,伊尔思希姆上尉却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他命令自己指挥的士兵们舍弃等于是沉重负担的风臼炮和一半军粮,先让全军装备减轻之后,强行发动了会让人觉得是无谋的行动。 他的目的很单纯,是要赶在来自北、东、西三方向的敌军『会合之前先一个个解决』,也就是各个击破战法。尽管总战力处于劣势,但只要敌方部队处于分散为三部分的状态,那么自军就会比单一敌人更为强大。虽然一旦和战力合流的敌方开战将会确实落败,然而即使必须和会合前的敌人连续对战三次,也是会由己方获胜。所以伊尔思希姆上尉基于这份确信发起连战,结果获得了符合策略的戏剧性胜利。」 伊库塔愈是滔滔不绝地论述,教官的表情就更是扭曲苦闷。 「关于这场战事在战争史上的意义,一般被认为是『创造了战术性胜利颠覆战略性败北的实例』。即使全体形势处于下风,只要累积局部胜利,就能够推翻胜败结果。直到现在,这观念依然对帝国军的精神有影响,『效法伊尔思希姆!』甚至成为鼓励劣势部队时的惯用句——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伊库塔用强而有力的反问制止了打算叫他坐下的教官。身处同一教室里的学生们纷纷把视线集中到伊库塔身上,当公主回神时,他已经成为现场的中心。 「我认为如果只把伊尔思希姆上尉的胜利视为单纯的精神论证据,实在太浪费了。『战术性胜利颠覆了战略性败北』这点虽然是单一角度的事实,然而后世的军人必须先把这个事实纳入考虑后再建立战略。所以,这里我们不应该单纯地称赞伊尔思希姆上尉的精彩表现,而是该去领会当初只有他注意到的战术性优势地位。 伊尔思希姆上尉的部队和亚波尼克军相较之后,拥有三项主要优势。第一,敌方兵力分为三部分,相对之下他 的兵力却集中在一处。第二,和敌方相比,他的部队装备是压倒性的轻便,在机动力方面取胜。还有第三,透过事前调查,他熟知阿布西利亚湿地的地形。这三个要素,让他脑中可以描绘出远比亚波尼克指挥官们更写实的战况推移。 简单来说,首先亚波尼克军的指挥官们掌握了『敌方和我方在阿布西利亚湿地上的兵力』,并据此确定自军的优势。然而伊尔思希姆上尉却连『配置在阿布西利亚湿地上的敌我双方部队会在什么时间位于哪个位置』都已经看穿。结果,在他心中,两军的优劣就逆转了。」 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们,甚至连教官在内,都专心地听著伊库塔的演讲……不,正确来说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坐在最前列的炎发少女现在根本不需要再去听这些。 「可以理解吗?至今为止的战争只把『战争地点』和『彼此的兵力比』作为判断的依据,而伊尔思希姆上尉则追加了『每一时期的部队所在位置』作为第三项判断基准。让二维思考的战争进化到三维思考,这才是他真正的功绩。 如果要正确继承这份遗产,现代的指挥官们在战场上打开地图时,不能只是漫不经心地观看。而是必须像在脑中浮现出盲棋棋盘那样,想像著即时在地图上四处行动的部队才行。」 看准长篇大论结束的时机,坐在窗边的托尔威率先鼓掌。接下来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照办,但其他学生也呼应了这个动作,坦率地带著赞赏之意拍起双手……虽然说来讽刺,但听众由这些学生组成对伊库塔来说是件幸运的事。不愧是通过高等军官甄试的成员,在场学生们的素质起码都足以理解这场演讲的价值。 伊库塔随便挥挥手回应掌声后,或许是已经感到满足吧?他就像是断了线的人偶那般一屁股坐下。趴在桌上那张毫无霸气的侧脸跟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 然而……公主心想。虽然不甘心承认这点,然而自己应该希望能再见识到他像这样一时兴起而发挥出的智慧才能和行动力。 伊库塔在课堂讲习时偶尔会发挥出才能的片鳞半爪,然而除此之外的训练就显得相当无能,尤其是白刃战斗技巧和射击技巧实在惨烈。以下就节录能简单明瞭显示出其惨状的一段插曲吧。 「伊库塔准尉!快点起来!格斗时敌人不会等你!」 「噢,这是因为没有做好保护自己的动作所以昏过去了,我现在就叫醒他——喝!」 伊库塔一翻白眼,雅特丽立刻过来把他弄醒。确认好不容易起来的他有确实回去练习对战,教官满意地去巡视其他地方。然而…… 「……怎么冋事?不是才刚被叫醒,伊库塔准尉又昏倒了吗?」 「噢,这是因为被击中肚子所以痛到昏过去,我现在就叫醒他——喝!」 雅特丽再度过来把他弄醒。这次基本上他还是爬了起来,因此教官放心地去巡视其他地方……但是,三分钟后回来一看,伊库塔又同样倒地不起。 「……喂,伊库塔准尉口吐白沫了,没问题吗……?」 「噢,这是因为受到勒绞攻击所以窒息了,我现在就叫醒他——喝!」 第三次过来的雅特丽这次也没让少年有机会偷懒。勉强才爬起来的伊库塔正一脸茫然地想要回去练习对战,却在途中砰地倒了下去开始抽搐。 「伊……伊库塔准尉?有伤患!医护兵!」 「噢,这是因为复苏法的副作用导致肌肉不正常反应,我现在就叫醒他——」 「够了!已经够了快点送他去医务室!」 在教官叫停之前,伊库塔以「练习三次却昏倒四次的男人」这身分留下了传说。顺便提一下在这之后,同辈们称呼雅特丽时似乎一律都会尊敬地加上「小姐」。 此外,还有这样的故事。这发生于使用十字弓练习射击技巧的时间。由于只有风精灵的持有者才能使用风枪,因此任何人都能使用的十字弓是全体士兵共通的远距离武器。问题是…… 「……伊库塔准尉,你真的看得见标靶吗?」 「当然看得见,我虽然这副模样但视力不错。」 「那么,为什么你连一次都没射中?」 「也会发生丢十次硬币结果全部都是背面的情况嘛,总之就是所谓的机率。」 「……那么,根据你的自我评价,射出去的矢会命中标靶的机率是多少?」 「再怎么说射五次也会中个两次。因为到现在为止射十次都没中,所以接下来应该会发生『触底反弹』才能打平统计上的收支。哎呀您请在旁边看著吧,按照我的计算,一定会连续命中五六次。」 伊库塔一边宣言,并转动滑轮拉紧弓弦,把新的箭矢放了上去……然而打著这次一定要射中的主意并瞄准后射出去的箭矢,又飞向错误的方向并刺进地面。 「……又没中。」 「是啊,很遗憾。」 「你刚刚的计算要怎么解释?」 「因为现在是连续十一次没射中,所以接下来只要连续命中七八次就能打平……」 伊库塔还没说完,教官的铁拳制裁就命中了他的后脑。 「机率才不是那种东西!为什么不修正认定五次会命中两次的预测!」 这就是硬要卖弄多余的歪理结果踩到教官地雷的好例子。不用说,伊库塔之后落入必须接受一对一严格待训的下场,直到他总算能够射出一般水准的命中率为止。 先不管是好是坏,在伊库塔向周围展现出存在感时,其他的「骑士团」成员们也专心投入自己的训练中。雅特丽对托尔威的竞争意识虽然依旧不变,然而由于志愿兵种不同,让两人比较能力的机会尚未造访。反而因为同样身为风枪兵,让托尔威和马修的交情逐渐加深。 好几个压缩空气迸发的声音互相重叠,在室外的射击训练场内回响著。以连同精灵身体一起抱起的姿势来举好风枪,瞄准远方的标靶,射击。这是召集拥有风精灵的学生们一起进行的射击训练。 「……——呼——呼……哼!」 慎重瞄准后射出的铅弹,贯穿了位于四十公尺外的人形标靶的心脏部分。即使身处自认射击技术高明的众学生之中,托尔威雷米翁的技术依然出类拔萃。或者该说,他对于射击这种行为的造诣之深,和其他学生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又命中了吗……虽然不甘心,不过以你的技术大概可以直接狙击敌方指挥官吧。」 马修一边叹气,同时把子弹塞进自己的风枪里。两人的命中率有著显而易见的差距,就连不服输的马修也只能乖乖承认。如果距离是十公尺或二十公尺,双方差距倒还不太明显,不过只要距离继续拉开,马修的子弹就会慢慢无法命中。 「谢谢,小马……因为就算再怎么说还办不到直接狙击指挥官,能击中远处目标就已经是单纯的大幅优势。我想首先要把这个技术练到顶点。」 托尔威说完,接著又开了一枪。标靶上的洞没有增加,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射偏了,而是因为子弹通过先前打出的孔。 「风枪在战争中登场已经过了百年,实际上它的存在驱逐了过去主力兵种的『枪兵』,我认为这份霸权应该还会持续一阵子……雷米翁家的确是发明了战列步兵战术,但是我想要在『枪的战争史』上再加入和那不同的崭新一页。」 「好远大的目标。不过所谓『崭新的一页』具体来说是什么内容?又是枪兵的新战法吗?」 「虽然我已经有大略的构想,不过现在暂时保密。下次再听我聊吧,小马。」 当他们把配给的子弹都全部用完时,教官正好发出了「停止射击!」的命令。听到这指示后,托尔威和马修将风枪从搭档的风精灵身上拆下,接著把沙菲和图各自收进腰包里,和其他学生们一起整列。 「上午的副练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午休吃饭时间,解散!」 学生们都松了口气。吃完饭后,在下午训练开始前都是贵重的自由时间。 「结束啦,总之先去餐厅和阿伊他们会合吧。」 「总是只有『骑士团』成员凑在一起好像也不太对吧。算了,今天我还是配合你们啦。」 两人有共识后开始往前移动,然而当他们选择走近路前往餐厅并进入仓库后方时,却和先聚集在那里的人群打了照面。有五个看起来有些不良的前辈军官正凑在一起抽菸。 「……嗯?你们是来做啥的?这里不能通过。」 「准尉的阶级章……而且又是这年纪,看来是高等军官课程的新生吧。」 「壳都还黏在身上的小鸡吗?喂,想去餐厅的话别想偷懒,乖乖去绕散步道吧。」 他们发出咯咯笑声。在这种地方吸菸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所谓军中的学长学弟关系却强大到 不合理的地步,因此这种时候必须礼让给年长者。 「打……打扰了!……喂,我们回去吧,托尔威。」 马修迅速地想要回头,不知为何托尔威却继续发呆不肯移动。 「托尔威?赶紧走吧。」 「…………啊……嗯……」 托尔威终于回神,然而他的视线依然在对面较后方的两名前辈军官之间徘徊。对方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以怀疑的眼神看向他,这时才终于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咦?什么啊,原来是小托尔吗。」 一名前辈军官站了起来,发出莫名亲切的声音。那是个有著碧眼,长相相当英俊的男性。不只眼睛颜色类似,连长发也和托尔威一样是淡绿色。收在他腰包里的是风精灵,阶级章则是上尉。 「哈哈,你看,斯修拉。喂,你们几个也给我站好,帝国骑士大人大驾光临了喔。」 青年一边说,同时拍了拍坐在旁边的剃平头大汉的肩膀。那人以单眼皮且眼白较多的眼睛狠狠瞪向托尔威,眼珠的颜色果然也是清澄的绿色。搭档照例是风精灵,不过除此之外,他的背上还背著一支口径特别大的风枪。军阶是中尉。 「萨利哈大哥,斯修拉二哥……」 托尔威以发著抖的声音叫出对方的名字。被称作萨利哈的青年笑著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小托尔,过得好吗?嗯嗯?哎呀,我也是今天才刚从北方镇台回到这里,本来想说今晚去找你打个招呼,这下倒是省了麻烦。」 萨利哈上尉一边说个不停,同时用右手拍著弟弟的肩膀。尽管两人的体格几乎相同,然而这时的托尔威却跟平常不太一样,整个人缩成一团。 「……看到两位哥哥能平安回到中央,实在是太好了。」 「哎呀那边每天都闲到发慌呢,真羡慕能和齐欧卡军交手的东域那些家伙……呃,你是小托尔的朋友?」 由于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马修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是吗是吗~──啊,我叫做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基本上是这家伙的哥哥。那边剃平头的大块头是斯修拉夫雷米翁。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准尉。初次见面,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上尉。」 「啊啊啊别这样别这样!不必加上尉也不必称呼全名,叫萨利哈就可以了。」 马修不由得歪了歪头。阶级比自己高的人要是过于亲和,倒也很难应对。 「不过啊不过啊,你的全名我也还算有印象喔。是救出第三公主获得帝国骑士称号的五人之一吧?弟弟和伊格塞姆家的长女虽然一看就知道是哪一个,不过其他的名字倒是让我很在意。哦是吗你就是马修小弟吗!」 萨利哈以不客气的视线上下打量过马修全身之后,突然对著他低下头。 「哎呀谢谢你了,真的很感谢。身为哥哥必须向你道谢。」 「……啥?呃……不,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啊——我家的弟弟扯后腿了吧?」 托尔威的肩膀微微发抖。马修还在因为无法理解听到的发言而感到很困惑,萨利哈就自顾自地开始讲个没完。 「这家伙啊,从以前就是那样,总之很不擅长对应战乱现场之类的意料外事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输给压力,反正就是会变得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想你们光是要保护公主应该就已经费尽全力了,还要把这种家伙一起平安带回来,想必很辛苦吧?乾脆不要勉强,直接把他丢在那里自己回来也没关系啊。」 马修这次真的感到哑口无言。就算只是在开玩笑也太过恶劣,更何况如果出自真心,也完全不像是身为哥哥的人会当著弟弟面前讲出的话。 「不……那个,托尔威确实很努力喔……?他从沉船之后就很冷静行动,后来迎击齐欧卡士兵时也——」 马修回想起反而是自己无法动弹,根深蒂固的劣等感受到刺激而一时语塞。然而这份沉默却被萨利哈以别的角度解释。 「就说不必勉强替他说好话嘛。我很清楚这家伙在关键时刻根本派不上用场——你知道吗?我家这个弟弟要是目标接近就会打不中。」 「……咦?目标接近就……?」 「训练中使用的那种标靶还没问题,可是如果对象是会动的目标就完全不行。就连五公尺外的兔子都无法解决,是个没救的胆小鬼——没错吧,小托尔?」 托尔威依然低著头没有回答。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阻止萨利哈不客气地高谈阔论。 「我猜这家伙在训练时可以灵巧地打中远方的标靶吧?可是啊,说到底这也完全是出自于他想要尽量远离敌人的想法……所以啰马修小弟,我基于好意给你一个忠告,在实际的战场上,千错万错也不可以相信这家伙喔。只要形势稍微变得有点不利,他肯定会把同伴和部下全都丢下一溜烟地逃走——」 「我才不会逃走!」 托尔威口中发出近似惨叫的吼声。话讲到一半被打断的萨利哈这时把视线放回弟弟身上,依旧亲切的笑容现在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我说,小托尔——刚刚,我正在讲话吧?」 光是这句话,就让托尔威的嘴巴再度紧紧闭上。这是显示出兄弟间上下关系的光景。 「为什么在我说话的途中插嘴呢?你是怎样,自以为老几?」 「……我……我……只是……」 「我只是?我只是怎么样啊?你给我说清楚!」 即使这声怒吼并不强烈,然而承受的托尔威脸上却浮现出强烈的胆怯。他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倒,看来对兄长的畏惧以近似铭印现象的形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然而…… 「好,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这个虐待狂小白脸。我光是看到哥哥的脸就会觉得不愉快,光是听到声音就会感到头痛。和哥哥相比,猪圈里的猪反而乾净可爱得多。只要哥哥不存在,这世界就很和平。唉唉真是的,如果哥哥现在能立刻因为原因不明的怪病从脸部整个爆炸那该多好!」 气氛整个僵住。当然,托尔威的嘴巴没有动。这串行云流水般的坏话来自于他们的头上。 「阿尔德拉教的圣典有云——对腹黑小白脸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 声音的主人边捏造著真理,并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在雷米翁兄弟附近落地的人,是一个把军服衬衫随便穿在身上的黑发黑眼少年——也就是双手抱著搭档光精灵库斯的伊库塔索罗克。 「阿……阿伊——痛!」 「所以我不是说过别叫我阿伊吗!」 托尔威遭受弹额头攻击。另一方面,萨利哈则是皱起眉头望著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伙。 「……小托尔,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我只是路过的帝国骑士,我的使命是要让在世上横行的小白脸们全都回归尘土。」 伊库塔讲著乱七八糟的台词并摆出姿势。根据发言内容,萨利哈也察觉到对手的来历。 「帝国骑士……既然这位是马修小弟,那么原来如此,你就是伊库塔索罗克小弟吗?」 「闭嘴,虐待狂小白脸。你那种『我比较伟大还可以这么亲切』的气质让我想吐。」 「啊哈哈,真严格啊。不过,你等一下嘛伊库塔小弟。我也想和你交个朋友,毕竟有承蒙你们照顾我弟的这份恩情嘛。」 萨利哈伸出右手表示友好。然而伊库塔却在这时无意义地装模作样了一阵,最后甚至假装愿意握手而让对方中了圈套。那是一只刚被解决还很新鲜的蜈蚣。 「哇!这……这什么……!」 「放心吧,头已经弄掉了。」 伊库塔挺起胸膛,彷佛在表示这才是专家的处理方式。把蜈蚣丢开的萨利哈为了消除残留在手掌上的感触而用力搓手,同时带著敌意瞪向对方。 「……你是什么意思,想找碴吗?」 「正确讲法是,我从出生起就持续对世界上所有的小白脸找碴。」 「你瞧不起我吗?要是玩笑开太过火,我这边也会真的动怒喔?」 萨利哈的声音出现杀气后,至今为止一直旁观对话的斯修拉站了起来。其他前辈军官也纷纷跟著行动,伊库塔转眼间就被五名男性包围。 「快道歉。如果是现在,还能用一句『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换取我的原谅。」 「哼,小白脸中也有分可以容忍的小白脸跟无法容忍的家伙。我们的托尔威还算前者,至于你毫无疑问是后者。维持容貌法庭一审有罪的判决,没有缓 刑余地立刻爆炸吧!」 伊库塔才大声如此断言,接下来还不到一秒钟,斯修拉那如同岩石的拳头就打凹了他的肚子。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屈膝跪地,并遭受萨利哈以脚踢发动的追击。 「别瞧不起人!臭小鬼!封爵太高兴连脑袋都沸腾了吗?你说啊!」 坚硬的鞋底践踏著伊库塔的太阳穴。马修想出手阻止,却被面露邪恶笑容的其他军官缠住。 「友情真美好啊。不过劝你还是不要出手,因为那个人发飙时真的完全不会手下留情。到他随便打一阵子脑袋冷静下来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陪著我们吧,知道吗?」 「让……让开啊!你还好吗,伊库塔……!」 当马修隔著人墙大喊时,萨利哈也没有停下猛踹伊库塔的脚。然而,他的视线有一瞬间从铁青著脸呆站在原地的弟弟身上扫过。 「……你看吧,和我说的一样。明明眼前看得到同伴被打,却连出面阻止我的气概都没。他打骨子里就是个胆小鬼,实在是个不值得付出友谊的家伙。是吧,伊库塔小弟?」 「……哈……哈哈,原来你除了脸以外是缺点三重奏啊。不但是虐待狂又腹黑,甚至连脑袋瓜都不灵光吗?」 「什么!」 「在想打人的时候直接动手叫做原始人,确实在该进攻的时候发动攻击才叫做军人。托尔威很清楚这个道理,也知道现在是该拚命忍耐,等待时机的一步。 ……话说回来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你知道用兵学上对持久战的定义吗?」 「……?」 「就是『避免决战并拖延时间,为了等待机会到来而进行的战斗』。坚定撑过无论如何都想出战的时期也是名将的条件。要是让你这样沉不住气的人担任指挥官,肯定会中了敌人挑衅过度往前,遭到包围歼灭之后完蛋。把蛮勇误认成勇气的蠢蛋居然还想嘲笑别人胆小,实在有够好笑。」 看到伊库塔事到如今还在嘴硬,让萨利哈更是火大地对他猛踹。 「都趴在地上吃土了还想说教!凭你的理论要用什么藉口解释现在的状态啊?被敌人包围时还装模作样地高谈阔论,正在被痛殴的帝国骑士先生你倒是说说看啊!」 「咳咳……呜!……你……你注意到个好地方。不过我只说一遍,要仔细听好。」 「……你还想继续废话吗!」 「没错,我就是要废话。在想打人的时候直接动手叫做原始人,确实在该进攻的时候发动攻击叫做军人……还有,无论这里是自由世界还是军中,在想说的时候把该讲的话全部说出口的人,才叫做伊库塔索罗克!」 讲完这段话的那瞬间,伊库塔把原本贴近俯卧姿势的身体转为朝上,让刚刚抱在自己胸前保护的库斯放出反击的远光灯。接著他一起身,立刻把抓在手里的沙子用力甩向被照得睁不开眼的萨利哈脸上。 「……呜啊!你……你这混帐!」 「很好!小白脸变成一张好笑的脸了,这下应该勉强能看吧。」 伊库塔一边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尘土,同时毫不客气地放话。虽然萨利哈以外的其他四人立刻试图包围他,但少年却不慌不乱地往右一转往前走。 「好了,换人。加油吧帝国骑士小姐。」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接棒了帝国骑士先生。」 伊库塔和出现在眼前的炎发友人互相击掌,把后续处理全都丢给她。 「……呜!你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吗!」 把脸上沙子拍掉的萨利哈瞪著新出现的少女。听到他说出口的名字,斯修拉和其他军官们也隐隐透露出紧张。马修和托尔威也同样吃了一惊。 「……伊库塔,这些人是?」 「雷米翁家的愉快兄弟,和跟班的三个混混。」 「噢,是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上尉和斯修拉夫雷米翁中尉吗……两位初次见面,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能像这样见到你们是我的光荣。」 雅特丽以没有诚意的敬礼打了招呼。接著在萨利哈开口之前,她再度抢得先机。 「看起来各位是在担任与我同届的伊库塔的对战练习对手。根据这个布阵,是假设必须多对一的包围突破战吗?不过似乎是相当严格的训练呢。」 萨利哈他们一时语塞。不管再怎么说,要承认是起了争论后还动用私刑实在有困难,「对战练习」可说是求之不得的大义名分。因此稍微考虑之后,他们也暧昧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吗——太好了,看样子不需要叫教官过来也没关系,公主殿下。」 雅特丽转身向后方说道。于是从仓库建筑物的阴影处出现一个带著高个子女性军人的娇小少女。她长度及腰的美丽金发随风飘扬,吸引了萨利哈等人的视线。 「是吗,那么我也安心了。原来军人之间的交流是如此激烈啊。」 淡淡发言的语调中透露出高贵气质,让萨利哈等五人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人物是谁。 「公……公主殿下……那么……您是夏米优第三公主吗?」 跟班之一以僵硬的表情发问。有个好事皇族以等同于一般学生的立场进入军官学校就读的传闻也传进了他们的耳朵。和哈洛并排站著的公主做出不熟练的敬礼动作。 「是那样没错,但我现在的立场只是一介准尉。抱歉从旁打扰了你们特地进行的训练。」 「不……那个……没有那回事……」 趁五人畏惧地说不出话来时,雅特丽使出下一步。 「公主殿下──不,夏米优准尉不需要道歉。从远方注意到他们的训练,误以为在打架的人是我,能让我负起这个责任吗?」 「是吗,既然你这样说那也好。」 获得公主允许后,雅特丽直接主动走向萨利哈等人。她把双脚张开到与肩同宽,重心放到躯干上,摆出磐石般的架势。 「伊库塔,对战练习的规定是?」 「嗯……五对一,倒地后可以追击……吧?」 「了解。那么就由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代替他担任各位的练习对手,请再度开始。」 「呃……不……等一——」 在跟班之一困惑地伸出手的瞬间,雅特丽贴近他充满破绽的胸前,不容任何抵抗地把他摔飞了出去。以背后撞击地面的青年因为冲击而无法站起,只能开阖著嘴巴像是只搁浅的鱼。 「等……等一下,我——」 「怎么能跟女人练习对战——」 接下来的两个人也想说些什么但没能成功。才看到沙土扬起两次,雅特丽脚下就已经躺著三个被她撂倒的男性。 没有双刀依然精彩犀利的伊格塞姆近身战斗技术几乎让旁观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只有伊库塔悠哉地吹了声口哨。 「……别得意忘形。」 剩下的雷米翁兄弟中,被点燃斗志的是魁梧的斯修拉。他把大型风枪放到地上,摆出要以全力迎击伊格塞姆家狂妄小姑娘的架势。雅特丽也淡淡一笑,准备踏入对方的攻击范围。这时—— 「住手,斯修拉!已经够了!」 领悟到状况不利的萨利哈,在冲突即将发生前以吼声阻止了两人。 「……哈哈,哎呀不愧是伊格塞姆小姐,我放心了。看来伊格塞姆的白刃战术到你这一代也没有生锈呢。」 「不,过奖了。在萨利哈史拉格少……上尉您面前献丑了。」 萨利哈察觉到发言里的小错误暗喻的讽刺,保持僵硬笑容并用力握紧拳头……他的阶级一直是上尉,这五年以来都没有改变。所以雅特丽刻意改口的说法里,包含了「怎么还没当上少校」的嘲讽之意。 「……对战已经练习够了,不好意思让你们配合。」 看到萨利哈以眼神示意,斯修拉老实地点了点头,接著把被雅特丽打倒的跟班们一个个扛了起来。扛著三人的体重都不以为意,雷米翁家次男的怪力真是令人畏惧。 「那么夏米优公主殿下,我等就在此告辞。愿您度过顺心的一日。」 兄弟按照礼仪行礼后准备离閧,然而在和伊库塔擦身而过的那瞬间,萨利哈带著全副杀意低声说道: 「……别以为这样就了事。」 两人身影在转角消失后,或许是因为紧张解除吧?伊库塔两膝一弯瘫倒在地。托尔威也从哥哥们的强大压力中脱身,慌慌张张地跑向同伴身边。 「阿伊!伤势如何?有没有哪里骨折……?」 「……肚子好痛……背后也好痛……」 痛斥萨利哈时的气势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伊库塔虚弱地哭诉著,哈洛立刻靠过来帮他检查。 「…………嗯,只有瘀伤和内出血,冷敷一下就不要紧了。米尔,给我冰块。」 听到哈洛的指示,水精灵米尔点点头,从身体的「水口」中吐出三块巴掌大的冰块。哈洛迅速用绷带包起一接触到外部空气立刻开始融化的冰块,绑在几个患部之中肿得最厉害的地方。 「不必担心,托尔威。伊库塔虽然看起来这样,但很耐打。」 「怎么这样说……他是因为我不好才会被哥哥他们打成这样……」 「……你的错?喂,小白脸你可别误会。听好了,我只是因为那个虐待狂小白脸让人不愉快的声音妨碍到我的安眠所以想要报复而已。可以看到那棵树上有张床吧?」 众人往伊库塔指出的方向一看,只见距离地面约十公尺的树上,有张挑选粗壮树枝绑在上面的吊床。连跟伊库塔认识已久的马修看到这光景,也感到非常不以为然。 「你是蜘蛛吗……没想过可能会掉下来摔死吗?」 「给吾友马修上个单一重点课程,伊库塔同学出人意料地擅长爬树。」 「不是只有这里,这家伙在基地中至少还有两处巢穴……今天他从早上的课堂讲习就跷课,我想他会不会在这附近睡懒觉,所以训练结束后绕过来看看,果然不出所料。」 雅特丽叹了口气。公主看著以若无其事表情吹著口哨的伊库塔,开口说道: 「……正因为你连雅特丽会那样行动都已经事先预测到了,所以才会和人数较多的对手起冲突……也就是把我们会出手帮忙这点视为前提,没错吧,索罗克?」 「哎呀……我说哈洛,你身为年长者,可不可以教导一脸得意讲出这种话的公主一句美妙的建议呢?」 「咦?呃……是什么呢…………啊,沉默是金?」 听到这句说溜嘴的正确答案,公主红著脸闭上嘴巴。察觉到自己失言后,哈洛慌慌张张地和雅特丽一起想要补救……面对这个公主时,伊库塔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会特别坏心。 「喂,托尔威。」 疼痛减轻后总算起身的伊库塔很难得的用名字对眼前的青年搭话。 「你能正确讲出持久战的定义吗?」 「……咦……?这不是阿伊你刚刚……」 「反正你说说看啊。」 「啊……嗯……是『避免决战并拖延时间,为了等待机会到来而进行的战斗』吧?」 托尔威一字一句毫不迟疑地说出,伊库塔哼了一声转身背对他。 「既然会说就好,接下来只要照办……不过呢,这就是最困难的地方。」 这句话以超过发言者本身意图的威力,更深更沉地刺进了青年的胸口。 就这样,虽然中间发生过各式各样的意外事件,但为期三个月的基础训练期间即将过去,伊库塔等人也终于进入正式以军官身分接受教育的阶段。 「通过高等军官甄试的三十二名合格者,仔细听好!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一个人手上都会被交付一支由四十人构成的帝国军部队!虽说是训练排,但也是支名正言顺的正规部队!要用心扛起责任!」 教官对聚集在广场上的学生们说明,只有这种时候教官才会成为期待眼神的中心。 「士兵构成会因为每个兵种而有所不同!在风枪兵排里会配置较多拥有风精灵的士兵,烧击兵排里则是拥有火精灵的士兵。为了指挥好部队,要知道首要之务就是掌握自己部队的特性!」 教官接著讲了一轮身为指挥官该有的心理准备之后,才终于把在旁边广场待机的士兵们叫了过来,开始把一排四十名的士兵交给一名准尉管理的任命仪式。 看来满怀期待的人不只是准尉们,要交由他们指挥的士兵也是一样。每当教官念出一位新任排长的名字时,就会出现悲喜交加的反应。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烧击兵第一训练排就交给你了!这是历代的伊格塞姆必须通过的关卡,让我们看看确实统率士兵的表现吧!」 「在下恭敬奉命。」 成为雅特丽部下的士兵们以狂热的欢呼声迎接从教官手上接过任命书的她。伊格塞姆的名号本来就广为人知,况且在这三个月内,众人也已经评价出看起来较优秀的准尉。所以现在雅特丽排已经成为所有人都想挤进的最受欢迎部队。 「托尔威雷米翁准尉,风枪兵第一训练排就交给你了!这是你哥哥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以前也指挥过的部队,期待你能表现出不辱雷米翁家名声的名将表现!」 「……在下恭敬奉命。」 虽然兄长的名字被提起让托尔威心境复杂,不过他也受到部下士兵们以热烈欢呼声迎接。和随后就任的马修、哈洛两名相比,士兵们的热情程度明显不同。自己会不会被好不容易可以负责指挥的部下们当成下下签呢?许多准尉必须忍受著这份不安。 烧击兵、风枪兵、医护兵之后,伊库塔的任命被排到了最后。拥有光精灵的他负责的部队,是因为主要职责过于不起眼,而成为另一个不受士兵们喜爱的兵种。 「伊库塔索罗克准尉,光照兵第三训练排就交给你了!」 「在下恭敬奉命。」 伊库塔以有些呆板的语气回应……然而,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收下任命书之后,他带著傻傻的笑容走向士兵们,却受到极为沉重的沉默迎接。并非只带著单纯的失望,甚至还混有敌意的无数视线刺向他的全身。 「恭喜您被任命为排长,伊库塔索罗克准尉。请多多指导。」 从同伴列队中往前踏出一步的女性士兵虽然嘴上说得很恭敬,但帽子下却以相反的锐利眼神瞪著伊库塔。她和哈洛相比略为矮了一点,不过即使如此,也拥有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的修长身材。 阶级章是士官长。这意味著,直到伊库塔被任命前,她就是担任小队实质上的指挥官职务的人。年纪大约二—岁,搭档当然是光精灵。虽然稍微再成熟一点会比较符合期望,不过看起来似乎是劳碌命的这点倒还算是合乎兴趣——伊库塔悠哉地想著。 「不不,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话说士官长,你叫什么名字?」 伊库塔不经意地发问,然而在这一瞬间,对手的敌意却直接进化成杀意。 「……我想准尉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吧。」 「咦?真的吗?我们在哪里见过?」 伊库塔每说一句话,周遭士兵们的视线温度就愈来愈下降。这时,先当上士官长的女性扭曲著表情拿下帽子,露出自己的脸瞪视眼前的长官。 「我是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搭档是光精灵尤基——已经两年没有像这样碰面了呢,索罗克准尉。以前母亲相当承蒙您照顾。」 这名字唤醒了过去的记忆,让伊库塔瞪大眼睛。这张看起来似乎很不服输的脸孔以前应该位于比较低一点的位置,不过那乱翘的茶色头发和雀斑的确还残留著过去的影子。 「……你说你叫苏雅米特卡利夫……咦?你……该不会是阿蜜夏的女儿吧……?」 伊库塔战战兢兢地确认后,苏雅士官长把脸一口气凑到他的眼前。 「没错,我就是她的女儿——不过索罗克准尉,可以请你不要再随随便便地叫出我母亲的名字吗?区区情夫没有那个资格。」 「「「「以前偷情对象的女儿?」」」」 为了吃饭兼休息而聚集到餐厅里的「骑士团」众人听到伊库塔的报告后,全都大吃一惊。 「虽然说是偷情,可是那时我还没有真的追到她啊。哎呀伤脑筋,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又碰面呢……」 「等……等一下,伊库塔先生。你现在是十七岁吧?那个,所谓的以前到底是什么时候……?」 哈洛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伊库塔抱起双臂思考了一会。 「那是我就读高等学校四年级时,所以是……十四岁?不,再怎么说应该也十五了吧……」 「对方的年龄是几岁啊!根据那个引起问题的女儿来推论,对方年纪比你还大吧!」 「啊,这点我倒是记得很清楚。阿蜜夏那时是四十二岁,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少年充满感慨讲出的内容让马修张著嘴哑口无言,哈洛甚至感到一阵晕眩。 「差……差了二十八岁……?那不是跟母子差不多吗?」 头昏眼花的哈洛差点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下,唯一不为所动的雅特丽挡住了她。在他们旁边,不小心写实想像出对话内容的夏米优殿下红著脸低下头。 「先不管年龄,我可无法认同强迫对方做 出不道德行径的做法。你该不会是明知故犯吧?」 「我当然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啊。虽然喜欢年纪大的女性是我自己承认他人也公认的事情,不过我可没有掠夺他人伴侣的兴趣。阿蜜夏自己说过她已经和丈夫分开了,而且还邀请我去过她家好几次,所以我根本没想到她居然是有夫之妇。」 对话愈来愈往低俗露骨的方向展开。夏米优殿下整张脸涨得通红简直快要冒出热气。虽然这话题对十二岁的少女来说太刺激了,然而伊库塔却完全没有顾虑到这一点。 「噢对了,话说起来被抓包的地点也是她家……她女儿苏雅没有先告知日期就直接回家。那次真是让我很焦急,因为她非常生气。她先把我打出去,然后质问阿蜜夏,最后还把父亲从出差地点叫了回来……听说吵得非常严重还差点打起来。」 「这真是自作自受的最佳范例,难怪她会对你怀恨在心。」 「我不会辩解啦。家庭会议告一段落之后我被苏雅叫去,那时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别再出现在我母亲面前。』这话真的很伤人……不过,知道米特卡利夫一家没有四分五裂让我松了口气。」 伊库塔喝起茶休息,周围的女性们则对他投以冰冷的眼光。一般来说身处这种空气之中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然而他的态度却自然大方,彷佛神经是用钢铁铸成。 「哈哈……话说回来,这下该怎么办?排上的所有士兵好像都听说了这件事,明明才第一天上任,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自己想办法解决,完全没有值得同情的余地。」 雅特丽乾脆地舍弃了伊库塔,哈洛和马修也默默地点头附和。 「伙伴们对我好冷淡……我知道了啦,不会再找你们帮忙。」 伊库塔故意装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拿著空碗盘站了起来。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托尔威和公主立刻想要追上去,然而也被雅特丽阻止。 「公主殿下,请维持这样就好。托尔威也别去追他。」 「……?为……为什么,雅特丽。那个索罗克难得感到困扰……」 「我从初次见面开始就一直受到阿伊帮助,所以想帮上点什么忙……」 「我就知道两位会这样说。但是,帮他跟宠他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却不一样吧?这次完全是那家伙自己粗心大意导致的事态,他有义务自己解决;况且若以问题的内容来看,外人也不该随便插手。」 这番话义正词严,让两人都不再说话。看他们这副模样,雅特丽苦笑著追加补充。 「……我的讲法有些不妥。我的意思很单纯,只是想告诉你们不需要担心。好啦,暂时先在远处观察情况吧,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为他担心是浪费时间——如果他伊库塔索罗克是遇上这种程度的状况就束手无策的人,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立定!全体,向左转!」 果断的女性声音响遍广场。在热辣辣的太阳照射下,苏雅士官长率领的伊库塔排用四十双军靴强而有力地踏著大地,整齐地持续行进。 「唔训练程度相当不错。」 然而,讲到原本该负责总指挥的排长,现在却一个人坐在略为高起的小丘上观察部下们的情况。这并不是因为他一如往常地偷懒,而是受到士兵们的抵制。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手搔著脑袋的伊库塔喃喃自语著……多亏苏雅帮他散播的恶评,士兵们对伊库塔的好感度别说是零,根本降到了负数。而且在开始这场训练前,她本人还这样对伊库塔宣言: 「索罗克准尉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因为光靠我的指示士兵们也会确实行动。」 看起来她完全不打算根据原本的职责,也就是站在辅佐排长的位置来工作。就这样,伊库塔虽非自愿,但也只能在丘陵上成了摆设……算了,这样也挺轻松是还不坏啦。 「话虽如此,站在我的立场,最少还是有必须监督部队的义务啊……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他叹了口气。虽然伊库塔是因为夏米优殿下的事前交涉而被迫当上军人,但这件事和部下的士兵们无关。就算他心里打著要找个机会离开军队的主意,但是在实现之前,至少想要尽到监督无辜部下的义务。 「……唉,看来我身上还是有利坎中将亿分之一左右的责任感。」 伊库塔在放弃的同时也下定决心,撑起没劲的身体从小丘上往下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就算无法直接被承认为排长,起码在今天内,要进步成会说话的摆设。 * 在远方,有两个男性用望远镜眺望伊库塔靠著天生的厚脸皮尝试和部下们沟通的模样。那是有著淡绿色头发的英俊青年,还有身高将近两公尺的巨汉,也就是雷米翁兄弟。 「——哈哈,活该。喂,斯修拉你看得到吗?那像伙被士兵无视了。」 「…………」 「那副德性算什么帝国骑士。反正能从齐欧卡领土穿越国境生还肯定也只是因为运气很好,居然敢对我讲出那么多没礼貌的废话……」 斯修拉就像是一块岩石,默默地听著萨利哈跳针般地低声痛骂。 ……老实说,他并不是哥哥那种会记仇的类型,早就没有把伊库塔的事情放在心上。像这种跟偷窥没两样的行为,也只是顾虑到哥哥的面子所以陪著他。 「啊啊可恶!光是想到就觉得不爽。对了,讲到狂妄,小托尔那家伙也是一样。明明只要像以前那样闭上嘴乖乖听我的话就对了,却和那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凑在一起变得那么反抗。这样一来我只好一口气让他们两个确实了解自己的立场,斯修拉你也这样认为吧?」 「…………」 和斯修拉的沉默寡言相反,萨利哈一直讲个没完。这时正好路过的年长教官注意到他们两人的身影。 「……在那里的是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吗?是吗,你也从北方回来了啊。」 听到声音的萨利哈立刻放下望远镜对著教官敬礼。面对长官时,那眨低讨厌对象时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收起表情,也换上恭敬的语气。 「好久不见,库利少校。看到少校您依旧没变真是太好了。」 「嗯,三年没见了。斯修拉中尉的神情也变得很精焊。不过,你们拿著望远镜在看什么?」 「是!我们刚才在看高等军官课程的后辈们的状况。现在似乎正好是基础教练期间刚结束,开始管理一个排的时期。所以身为前辈,有很多感到在意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我在刚开始拥有部下的时期也费了一番工夫。」 教官望著远方怀念起过往,又突然以想到什么的态度看向雷米翁兄弟。 「……说起来,既然你们两个那么介意后辈的情况,要不要以前辈的身分来教育他们呢?」 「咦……?可是,我等并非教官……」 「不,不是那样。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也还记得吧?负责带领一排后,时时会举行一些用来培养实战指挥感的演习。具有代表性的演习就是使用油漆的模拟战,到时候你们要不要来担任新人的对手啊?」 萨利哈瞪大眼睛,嘴角欣喜地往上抬。所谓的天从人愿就是指这种情况。 「——请务必让在下有机会负责这任务,请问最早的演习是什么时候呢?」 「差不多一个月后,不过那时期光是要走到目的地再回来就已经几近极限,说不定没办法顾及模拟战呢。应该也会发生多次因为后辈的不成熟而感到烦躁的状况吧,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是,因为无论是谁一开始都不成熟……话说回来,我等负责指导的后辈是哪些人呢?」 「你们有特别注意的新人吗?的确,比起往年,今年有很多有趣的家伙。如果有希望人选的话就说出来吧,我可以推荐你们参加他们的演习。」 萨利哈获得了求之不得的选择权,他毫不犹豫地报上了五个名字。教官闻言不禁咧嘴笑了。 「哈哈,原来如此,居然想负责整个『骑士团』,你们还真是充满干劲啊。」 直到最后,教官都没有发现隐藏在萨利哈爽朗笑容下的阴暗感情。 * 高等军官课程的准尉们被交付部队后,大约过了一个月的某天。 伊库塔、雅特丽、托尔威、哈洛、夏米优殿下等五人正在兵营的谈话室里,面对面研究课堂讲习考试的对策,这时马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到他那明显的慌张模样,「骑士团」众成员都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这么急,出了什么事吗?马修。总之你先喝口水冷静一下。」 「真……真是失礼了 ,公主殿下。谢谢您……」 马修从公主手中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乾之后才再度开口。 「——大事不好了!虽然这事和公主殿下以外的所有人都有关系,不过尤其是我和伊库塔还有托尔威特别不妙。因为遇上那种事,真不知道能不能四肢健全地回来……」 「什么四肢健全……怎……怎么觉得似乎非同小可,发生什么事了?」 「公告栏上发表了我们要参加的演习日程。日期是五天后开始,这个不重要。问题是内容,好像是要让六个排分成两边,各自朝著位于此处西南方约三十公里的演习地点行军,然后在那边进行使用油漆的模拟战……」 「行军训练加模拟战吗?以头一次演习来说,似乎不算简单呢。」 「所以说,现在不是讲那种悠哉感想的时候啦!因为关于要分成两边对战的六个排,其中一方是我和伊库塔还有托尔威的部队!另一方是雅特丽和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以及斯修拉夫中尉的部队!」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自己名字和出乎意料的两人并排的雅特丽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是只有我一人是别的阵营?雷米翁兄弟还真喜欢我啊。」 「雅特丽,你怎么到现在还讲这种话。不需要把两个哥哥当例子……」 伊库塔带著笑容讲出的低语让托尔威愣了一下,不过幸好这句话并没有传进雅特丽耳里。或许是被如同男性般豪爽的个性拖累,她对于这类的内心纤细感情不太理解。 「不过啊,这为了欺负我们三人的布阵还真是明显到露骨呢。这边所有人都才刚当上准尉,那边三人中却有两人是现役的上尉和中尉。是不是没有办法连同公平感的表现也一并顾及呢?」 伊库塔以无奈表情苦笑著,马修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悠哉。 「所以说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啊!到底该怎么办啊?那两个人还对之前的事情怀恨在心!再这样下去会被他们把演习当作最佳藉口,利用模拟战痛打我们一顿啊!」 马修的发言刺伤了托尔威的内心,感到责任的他咬著嘴唇低下头。 「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哇!」 他话还没说完,额头就遭到伊库塔的弹指攻击。接著他哼了一声说道: 「所以我不是叫你别自以为是吗,小白脸。再怎么想报复的主要目标都是我,其他两人则是附带吧?老实说马修根本是倒楣被卷入。」 「同感。如果要追究导致事态的责任,或许介入打架的我也是对象。算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话说回来马修真是可怜。」 「所以说为什么你们只有在这种时候特别有默契啊!同情我就拿出对策啊!」 听到马修悲痛的喊叫,雅特丽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双手抱胸。 「我是很想那样做啦……不过事关伊格塞姆家的名誉,我这个当事者自然不能在军事演习中手下留情。虽然对你们很抱歉,但我要全力以赴。当然如果眼前发生不正当的暴力行为时,我会出面阻止。」 「不愧是雅特丽,立场不为所动。算了,应该这样就好吧。毕竟对你来说,和竞争对手直接对决也是期待已久的,无视杂音是最好的做法……话说回来,马修,哈洛那排不参加演习吗?」 「按照指示,医护兵部队也要一起前往现场,不过他们不隶属于任何一边阵营,要是训练中出现伤患,要一视同仁地救助……不对,所以说伊库塔,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松啊?现在是该把别人的事情丢一边去,先担心自己的时候吧!」 「好了冷静点啊,马修。再怎么说这都只是演习,只不过是坏心的前辈会稍微妨碍而已。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是有办法解决。毕竟我们可是在伴随著死亡危机的情况下越过了国境啊。」 伊库塔毫无根据地这样扛起责任后,突然站了起来。当他正打算离开谈话室,托尔威以困惑的声音对著他的背影开口。 「阿伊,你要去哪……?」 「我要去让危机变成转机,也差不多是该让持久战结束的时候了。」 还以为伊库塔留下这句话后就已经离开,结果他却突然只把脑袋伸进门内开口说道: 「还有别叫我阿伊!」 结束激烈白刃战斗训练的回程。在饮水场润润喉稍作休息的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因为背后传来一道有印象的声音,让她的情绪一口气掉到谷底。 「啊,找到了找到了。苏雅,你现在有空吗?可以聊聊吗?」 「…………」 「苏雅?我说苏雅,你有听到吗?苏雅苏雅苏雅!」 「我有听见所以请不要连续这样叫!还有为什么不叫姓而是用名字叫我!」 「即使是初次见面的女性,也要亲密地用名字称呼对方,这可是猎人的基本技能。不过还是要看场合啦。」 「居然一本正经地讲这些乱七八糟的发言……那么,叫我的时候至少请加上阶级!」 「我不要,难得苏雅这名字叫起来这么好听,要是加上士官长不就全毁了吗?」 伊库塔认真地如此断定。到此为止的对话让疲劳战胜了恼怒,苏雅士官长不得已,决定要稍微听听对方的主张。 「……有什么事吗,索罗克准尉。不过下次训练的指挥也不需要您的意见。」 「哎呀就是关于这件事,一直全丢给苏雅你果然不太好,差不多也该让我来了吧?」 「不,完全不会不好,您一直不插手也没问题。」 「真是铜墙铁壁啊,这是因为我过去和阿蜜夏很要好?」 苏雅以带著杀气的双眼瞪著对方。伊库塔毫不犹豫,摆出和平常瞎扯时相同的态度,踏进了对她而言的圣域。 「……我说过吧,别再用名字称呼我母亲。」 「你是说过。不过我不记得自己有回答过:『是,我知道了』。比起这事,先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吧——你不想让我指挥部队的原因,是因为我曾和你的母亲有关系吗?」 苏雅无法回答。当然的确是如此,但伊库塔也清楚她无法直接承认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一旦承认这点,就等于她承认自己因为私人感情而违反军规。 「……不是……不是那样,那不是理由。」 「哦?那又是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索罗克准尉您的体力低于平均水准,似乎也不擅长白刃格斗和射击,看起来不像是适合在现场直接指挥的类型。」 「哦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是的。所以那些事情我会负责,请您在晋升之前悠哉度日吧。例如编篡战史或战术分析之类,既然您擅长课堂讲习,集中在那方面的领域上不是很好吗?」 苏雅费了番工夫才找出理由。伊库塔立刻看穿她并不是擅长诡辩的类型……本性应该专一又正直吧?而且还看得出她对学历有自卑感。 虽然这完全是恶人的做法,不过面对这种对手,要用对话来诱导她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稍微换个话题吧。苏雅,你知道五天后要演习吗?」 「咦?啊……是,早上看到公告了。好像是兼有模拟战的行军训练……」 「对,我就是要讲那个模拟战。你啊,有打赢那个的自信吗?」 伊库塔没有给她仔细考虑的时间,立刻提出下一个问题。苏雅再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当然,我会尽力做到最好……」 「尽力做到最好就能赢?」 「…………不,虽然不甘心,但我认为很困难。我方和对手阵营之间的实力相差太大。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和斯修拉夫中尉是现役的军官,而且听说雅特丽希诺准尉的成绩也是本期的第一名……虽然我方阵营的托尔威准尉也很可靠,不过关于另一位马修准尉,很少听到他特别优秀出众的评价……」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靠你的指挥无法推翻这些不利条件吧?」 伊库塔先以换了个讲法但无法反驳的结论让话题告一段落,才在万全准备下开口提议。 「那么,如果那场模拟战能靠我的指挥获胜,是否代表我是比你更优秀的指挥官呢?」 「——咦?这……这个……」 「就是这样没错吧?因为我能做到你办不到的事情。至少你必须改变认为『我不适合在现场直接指挥』的看法吧?」 苏雅慌了。事到如今,她终于发现自己受到诱导。虽然心中有气,不过既然参与了这段讨论,已经无法回头。 「…………如果,我方在模拟战中获胜,而且索罗克准尉您又对胜利有大幅贡献……」 「你以后就会允许我指挥部队?」 「……就那样决定吧……不过,不过!要是准尉输了呢?」 对于不擅长卖弄口舌的苏雅来说,这已经是全力施展的反击。这份单纯让伊库塔不禁莞尔,并讲出对方想听到的发言。 「到时我就按照你所说,改变目标专心投向适合我的桌上工作吧。以后再也不会对你的部队运用提出意见……这样可以吗?」 伊库塔确认后,苏雅明确地点了点头。察觉到对方是赌上尊严来参加这个提议,少年暂且满足地微笑。 「这是确实的约定喔。那么,从今天开始到演习结束的期间,光照兵第三训练排就交给我指挥。再怎么说至少都需要几天时间来习惯一下,这点你没有意见吧?」 「……我明白了,您请便。」 「你先去和士兵们好好沟通,要他们听从我的命令。只要把刚才的条件说出来,他们应该愿意接受。如果这要求无法通过,当然约定也跟著无效。拜托啦。」 伊库塔再三叮嘱之后,终于从苏雅面前离开——现在宣言「舞台已经准备好了」还为时尚早,因为这种表现方式,要等到确信能够获胜之后才能使用。 第一卷 第四章 伊库塔?索罗克的怠性科学 由七个排共二百八十人以上参加的演习第一天,在暴风和豪雨中开始。 「这是怎样,伤脑筋。害我『大家一起快乐郊游』的自我暗示全被毁了啊。」 不能说泄气话明明是身为指挥官的大原则,伊库塔却在即将出发之际讲出这种牢骚。连和他约好只有这次会贯彻辅佐立场的苏雅士官长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想要唠叨他几句。 「算了换个想法,这样也比热得半死好——其他排,准备好了吗?」 率领各自部队的马修和托尔威,还有哈洛都从后方送来回答。这四人在事前讨论过后,决定把全体的总指挥交给领头的伊库塔。士兵们原本还以为托尔威是唯一选择,因此内心全是不满。 「那么出发吧。前进……呃,倾盆大雨四个排!」 在这种毫无干劲的口令下,行军开始了。无数的军靴踩在泥泞的地面上,背负著沉重行囊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朝著野外走去。由于食物、医疗箱、睡袋、模拟战用的武器等物品,每个人的行李总重量都达到三十至四十公斤,每一步的沉重感和空手时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目的地在西南方约三十公里处。要不要先订下在途中扎营一次,明天中午左右到达的预定目标呢?」 苏雅觉得自己只是在确认一个极有常识的事实,但伊库塔却愣了一下歪了歪头。 「?不,在日落之前要到达目的地并展开布阵,明天早上我想用来事先调查。」 听到这番发言后,苏雅先是僵住,过一会才重重叹了口气——不行啊,这家伙根本完全不懂什么叫做行军。 「……那个啊,准尉,我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了。不过首先第一点,所谓『距离目的地三十公里』再怎么说也只是直线距离。当然道路不会是直直延伸过去,实际上要走的距离会远比三十公里长得多,这点您懂吗?」 「咦?嗯。」 「这时不该回我『咦、嗯』吧?然后第二点,在不熟悉的土地上,要光靠地圆前进是很辛苦的行动,还没习惯前会迷路,而且地图有误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所以在修正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时间就会愈花愈多。」 「噢,嗯。」 「所以说不该回应『噢、嗯』啊。最后第三点,这种糟糕的天气,就算不愿意,行军速度也会变慢。所以我刚刚的发言,就是要您把这些因素全都考量进去之后再设定到达时间!」 「我也是基于这些考量后才设定啊……那个,总之,可以麻烦你不要老是大吼吗?士兵们如果听到你和我才刚出发就在争论,应该会感到不安吧?」 被想要驳倒的对手反过来义正词严地回击,让苏雅有些狼狈。伊库塔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许是想要打发漫漫长路的无聊吧?他开始对著腰包里的光精灵库斯搭话。 「库斯,我们来玩接龙吧?爱争论的家伙」「火牛」「牛脾气丫头」「头巾」「斤斤计较往事」「世界」「介意伦理度量狭窄」「窄巷」「像是乾女儿一样」「样品」「品?……嗯不行了,想不到。啊哈哈,是坚持要讲固定主题的我输了。」 伊库塔笑著摸了摸库斯的头。苏雅强忍住想要吐槽「到底是什么主题!」的冲动,决定再也不要提出任何建议——像这种家伙,就随便他变怎样都好啦! 不过,和苏雅那如同诅咒般的愿望无关,她的长官原本就不太正常。 出发后过了几小时,在伊库塔的指示下,部队全体都进入了微妙偏离正确路线的小路上。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旧山道,虽说只要继续沿路前进还有可能回到正确路线上,不过当然这样只是在白绕远路。 情况发展至此,苏雅原本还在内心嘲笑伊库塔这么快就出了差错,然而他接下来的指示却简单地跳脱了苏雅的预测和常识。 「停止进军──各位听好了,接下来要继续站著,一边维持队形,一边打开自己前面同袍的背后行囊。托尔威、马修、哈洛,你们的部队也按照事前的计画行动!」 士兵们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按照命令行动。确定除了最后面的士兵,所有人的行囊都打开后,伊库塔迅速地提出下一个命令。 「那么,把我接下来讲到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脚边。首先是模拟战用的油漆一瓶,固定帐篷用的桩六根,还有——」 从行囊中拿出的物品被一一堆起,这时苏雅产生了「该不会是……!」的想法。 「把我说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吧?很好,那么用最后拿出来的帐篷内帐部分把其他东西全都包起来。接下来最后面的人向右转!队伍倒数第二个人,只要现在手边的作业结束,立刻对后面同袍的行李做出跟刚才一样的处理。」 彻底省略多余动作的指示发挥效果,不到三分钟,所有的作业就结束了。确认这点后伊库塔轻轻点头并转身向前,保持这方向直接下令。 「所有人向左移动五步——好,继续前进!」 「等一下……准尉……!」 四个排就这样把一部分行李丢在地上,准备再度开始行军。苏雅惊慌失措地质询长官。 「您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擅自丢弃行李!这明显是违反军令!」 「什么丢弃?讲得真难听。这是临时兵站,是要配合行动计画,在行程途中放下必要的物资和行李。等到回程时会确实过来回收啦。」 「我才不会被那种歪理欺骗!您是打算减轻行李好提高进军的速度吧?就算这点能顺利达成,到达以后万一需要用到被丢在这里的行李,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就说那不是丢掉而是暂时放置啊……而且我自认有挑选出接下来不会需要用到的东西。油漆加水稀释就可以拿来使用,帐篷有外帐部分就足以遮风避雨,固定用的帐篷桩也只要必要最低数量就够了。」 伊库塔以烦闷表情抹去脸上的雨滴,压低音量继续说道: 「……而且,根据这场演习的内容,全副武装根本是超载吧?我才不愿意因为根本不会用到的行李而白白浪费体力,你也是一样吧?」 「可是,装备的内容是上面决定的——」 「所以我才会放进临时兵站里啊。丢掉行李虽然是另当别论,但如何处置可是现场指挥官的权限之一。反正,这个命令的责任全由我一个人扛起。会被长官训斥或是要找藉口解释的人都是我,你不必担心。」 单方面结束对话后,伊库塔打著呵欠继续往前走,反驳又被封住的苏雅只能强忍著悔恨情绪追上他的背影。 又过了约三小时后,一行人正走在左右都被山崖包夹的单一道路上,伊库塔却突然停下脚步。他东张西望地观察四周,其他人完全弄不清楚他到底在介意什么。 「……怎么了,对行军路线失去信心了吗?」 旁边的苏雅以满是讽刺的语气发问。然而伊库塔并没有回答,只是彻底观察周围地形直到满意为止,才喃喃说了一句。 「——这条路不行。」 「咦?」 「回去吧。好,全军掉头前进!」 看到长官毫不犹豫地沿著来路开始折返,苏雅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就算是察觉到自己走错路,正常来说也会拿出地图确认路线。 然而,折返之后不到五分钟,苏雅就得到明白少年意图的机会。一行人的背后突然响起沉重的地鸣声。吓了一跳的士兵们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等人刚刚还踩在上面前进的那条道路前方,受到大量沙土掩埋的光景映入眼帘。 「怎么会──」 苏雅和士兵们都心惊胆颤——要是维持原路线继续前进,恐怕已经遭到波及! 「好了好了,不要停止前进。」 伊库塔拍响双掌,督促惊讶到停下脚步的兵们往前迈进。听到这话后,各班都慌慌张张地再度开始行军,然而对于少年的冷静态度,苏雅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信服。 「……您原本就知道吗?」 「嗯?」 「请不要装傻,我是指里那会发生土石流的事情。」 苏雅提出尖锐的问题,而伊库塔则是暧昧地笑著并侧了侧脑袋。 「我可不是预言家喔。虽然没办法连何时会发生都精准预测,不过倒是可以没来由地察觉到那附近有危险。你刚才没有注意到山崖的状况吗?」 「山崖的状况……?是指什么?」 「首先,到处都露出新的地层,这是土壤因为降雨开始崩塌的证据。其次,山崖的崖面上有好几棵朝著斜下方生长的树木。正常来说,无论是长在多么陡峭的斜坡上,树木还是朝著上方生长,所以这点显示出地盘本身在短期间内已经松动。」 苏雅瞪大了眼睛。虽然看到相同的光景, 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徵兆。 「综合以上线索,那是足以让我警戒土石流的环境。所以才会采取慎重做法选择回头──这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听完伊库塔这番话,苏雅光是要默默点头就已经尽了全力——他只是比较会临机应变,反正接下来肯定会露出破绽……苏雅只能这样说服自己,否则无法承受。 「啊总算到达了。好啦各位,点名吧!结束之后就搭起帐篷然后吃饭」 士兵们因为行军结束的解放感而开始吵闹了起来,然而身处其中的苏雅却独自茫然呆站。 透过树木枝桠望向西边天空,就可以看到覆盖天空的云朵依然呈现染上夕阳橙色的明亮色彩。降雨过了一段高峰后雨势减弱,在进入目的地森林地带后的现在,已经有树木的枝叶帮忙形成屏障。 「……居然真的……在日落前到达……」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有确实把所有因素都考量进去后才设定了这个时间。」 伊库塔一边扭著湿透上衣一边说道。苏雅用无法信服的表情瞪著他。 「……您以前来过这附近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来。」 「说谎。因为准尉您在途中从来不曾把地图拿出来看,而且不仅如此,连测量器具也没有使用。在这种条件下却走了最短距离,除非是身体已经记得地形,否则不可能办到。」 苏雅基于自己的常识如此主张。伊库塔活动著因为沉重行李而僵硬的肩膀。 「我不知道是不是最短距离啦,不过我有特别注意要省去无谓的动作。在那种大雨中要拿出或收好地图都得费一番工夫,再用那个来确认路线就是双重的浪费。关于这一点,脑袋中的地图既不会淋湿,也省去了拿进拿出的麻烦。」 「您的意思是已经事先把地图全记住了吗?……可是就算真的是那样,地图和实际地形还是到处都会出现差异。要是没有经验,在这种时候无法正确做出如何修正前进路线的判断。」 「我有经验啊。从小就受到师父的教导,因为田野调查可是科学的基本。」 「科学」这个没听过的名词让苏雅不解地歪了歪头。伊库塔瞄了她一眼,同时用手巾把身上水分擦乾,然后轻声呼唤各部队的队长们。 「马修、托尔威、哈洛,总之辛苦了。你们的部队里有少人吗?」 「所有人都确实到齐。毕竟在天黑前就已经到达,途中也没有任何人走散。」 其他两人也做出和马修相同的回答。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 「到此为止和预定一样。不过,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你们听好了,马修、托尔威。因为走的是另一条路线,雅特丽他们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以后才会到达。在那之前的时间就是我们获得的最大优势,所以要活用到最上限。」 「那……那个……我呢……」 「哈洛你不必在意,和部下一起早点睡吧。你们医护兵部队处于中立的立场,从明天开始就会脱离我的指挥四处行动——啊,如果觉得一个人睡很寂寞,要来我的帐篷吗?」 「不……不必了,我还想守住贞操所以谢绝邀请……」 「我知道了。不过我一个人睡会觉得很寂寞耶,半夜可以去你的帐篷吗?」 「伊库塔……雅特丽一不在,你真的是为所欲为……」 马修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旁边的托尔威则是嘻嘻笑著。之后又确认了两、三件事情后,准尉们才各自解散。 「苏雅士官长,等吃完饭之后再做也没关系,可以请你从我们排上挑出五、六个拥有光精灵,体力也还充沛的成员吗?」 原本茫然望著他们讨论的苏雅在伊库塔对自己搭话后才终于回神。 「啊……是,明白了……要趁著晚上去事先调查吗?」 「因为我说了要活用优势到最上限嘛,所以想去看一下南边河川的状况。我打算明天要在对岸布下阵形等待对方。」 苏雅皱起眉头反问伊库塔刚才若无其事讲出的内容。 「在南边河川的对岸……?请……请等一下,准尉,和对方部队对阵的地点并不是那里。您没有看到公告栏上指定要使用北边的广场吗?」 「我是看了,不过上面写的只有那里『适合战力汇合』而已啊,又没有要求我们一定得在那里开战。解读之后,应该是指在这个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任何地方布阵都没有问题才对。」 「可是,那是惯例……」 「就算是真正的战争,也不会按照惯例来打。好不容易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能不挑个会对我方有利的战场呢——那,挑选士兵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还来不及阻止,伊库塔已经离开——苏雅本身尚未察觉,自己正逐渐配合他的步调。 晚餐后,伊库塔带著包括苏雅在内的七名士兵前往流经露营地点南方约一公里处的库利利河,观察周遭的情况。这一带几乎是被指定为演习目的地的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最南端。 「哎呀,河面比想像中还宽。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比小溪还大一点的河川,看来是降雨带来了变化。」 「噢……」 伊库塔边嘀咕边走过来晃过去,包括苏雅在内的其他士兵们也能稍微明白他的意图。和敌军之间隔有河川的布阵适合用于防守战,这想法本身或许是正确的选择。然而…… 「虽然水量的确是增加了,不过这条河川只要让胸部以下浸在水中就能步行渡过……而且确认地图之后,可以看到上游方面有更容易渡河的浅滩。」 「也就是说以这样的深度和宽度,如果想要突击渡河还是有可能办到。流速也不是那么湍急,到了明天感觉会更为减缓。」 伊库塔一边用库斯的周照灯照明,同时小心翼翼地踩入水中确认河床的深度。和其他流速缓慢的河川相同,这条库利利河的河水照例也相当混浊。就算现在是晚上所以当然看不到,即使到了白天,想看清水面下恐怕也有困难。 「嗯,河里面的情况大致了解了,接下来是周围的地形……」 离开河川的伊库塔这次改为走入河边的森林,开始东张西望地观察。 「这里的植被果然和东域的热带林相当不同呢……嗯?这是……」 他突然注意到一棵树,并用库斯的远光灯从下往上照了一轮。这是一棵高约二十公尺的大型树木,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徵。后面的部下立刻把兴趣转移到其他东西上。 「……是蚊母树!哦原来这里也有啊!」 然而看在伊库塔的眼里,即使同样是树,他也会注意到其他的部分。声音里透出喜悦的他用拳头轻轻敲打树干,接下来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用远光灯照向周遭。 「很好,这一带是丛生区……真是走运。」 「那个,准尉……您在高兴什么呢?」 「具体的战术已经确定了。啊啊太好了,这下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 好了回去吧!伊库塔说完,几乎踩著小跳步踏上回程。看到急忙追上来的部下们,他以开朗的语气如此说道: 「各位,今天要早点睡觉。因为明天一大早就得做起木工。」 * 伊库塔他们到达后,走不同路线前往同一目的地的萨利哈、斯修拉夫、雅特丽三个排直到隔天过午,才终于抵达南乌尔特森林地带。 「好,摆出布阵吧!不需要慌张,反正对方大概还没到这里。」 在北方广场让士兵散开的萨利哈上尉连作梦都没想到对方会比自己的部队更早到达。他的推论有确实根据。因为在他还是准尉的年轻时期,曾经参加同样的演习而且利用过两边的路线。 「虽然这边的路线绕了点远路,不过路径单纯不会迷路。相较之下,那边的路线虽然是近路,但是必须突破复杂的岔路和地形。哼哼哼,第一次走肯定会迷路……甚至还有在途中迷失方向只好回到出发点的家伙。他们能够顺利抵达这里吗?」 萨利哈身边带著沉默寡言的斯修拉夫,一个人沉浸在喜悦里。过于大意或是骄傲自满这些名词简直就像是为了形容现在的他。 当然他本人并没有自觉,然而看在能够客观面对这个情况的人眼中则是另外一回事。 「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可以从我的排上派出斥候吗?」 很快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完成布阵的雅特丽向总指挥官寻求这样的许可。在心情正好的时候被人打扰,让萨利哈一脸不耐地看著她。 「……斥候?你在说什么啊,用不著做那种事。他们不可能已经到达,而且按照计画,两军不是要在这个北方广场对阵吗?」 「公告栏上只写著这里『适合战力 汇合』,按照我的解读,并没有指定对阵的地点。」 「……的确是那样没错,但初次参加演习的人并不会注意到那么多吧?一般来说,到达这里时已经累得筋疲力竭,根本没有剩余体力进行模拟战——」 「即使是那样,还是应该要小心为上。」 「…………知道啦,随便你吧。」 萨利哈懒得继续应付顽固不肯退让的雅特丽,因此以像是要赶走她的态度下达许可。敬礼后从长官面前离去的炎发少女一回到自己的部队旁,立刻精力旺盛地做出指示。 「斥候队,听好了。首先要笔直南下,接著从南方一边北上一边寻找敌人的踪迹。」 对于指示,尊敬排长的部下们都率直地点头。讲到雅特丽部队的士气之高,和伊库塔排是天差地别。 「按照我的推测,对方部队已经到达了。以伊库塔……对方总指挥官的个性来看,应该不打算和我方正面冲突。如果他要避开北方广场展开阵势……大概会选择这里。」 雅特丽的手指点出地图上的一处,也就是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南端的库利利河。了解她意向的三名部下精神抖擞地敬礼,随后迅速地往南方移动。 「是个很明确的命令呢,雅特丽。揣摩伊库塔的想法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吗?」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对雅特丽搭话,她一转过身面对声音主人立刻举手敬礼。原来是由超过二十名的强大亲卫队随身护卫的皇族子女,夏米优殿下。 「您过奖了,殿下……但是,恐怕无法彻底看穿伊库塔的盘算吧。」 「就算是和他认识多年的你也办不到吗?」 「就算是我……不,正因为是我……也不对,两种讲法大概都符合。因为那家伙肯定会连对方如何推测自己想法也一并预测并列入考量。如果想和他互相勾心斗角,将会陷入泥沼。」 真是个棘手的家伙呢,公主苦笑著说道。雅特丽也轻轻一笑,接著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特地来参观我们的演习。」 「我只是来监视萨利哈史拉格上尉和斯修拉夫中尉,避免他们以这场模拟战为藉口,做出什么不守规矩的粗暴行径。你们是我的骑士团。既然受到你们的保护,我也要回以同等的保护。」 「非常感谢您的厚意……不过在战斗开始之后,为了预防万一,请您务必要远离战场避免被波及。还要小心流箭,随时都待在他们的身后。」 雅特丽以眼神来指出口中的他们,也就是亲卫队。从常驻于中央基地的军人中招募志愿者组成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人品性格兼优的士兵。所有人身上都装备著风枪和轻甲冑,正符合「铁壁」这种形容。 「我知道。必须特别留意,不能因为太想要看到你们的活跃,而粗心过度往前。」 「那么,我会努力演出让您不需要往前也能看得清楚的活跃表现。」 互相开著温馨的玩笑,彼此是主从关系的两人嘻嘻笑了起来……然而,先前派出去的斥候以全速跑回来的脚步声破坏了这平稳的气氛。 听到敌方部队已经在库利利河边的对岸展开布阵的报告,让萨利哈上尉不由得愣住几秒,直到弟弟斯修拉夫中尉拍拍他的肩膀之后才总算回神。 「全……全军向南前进!恢复纵列队形前往库利利河!」 尽管就这样在广场等待也是方法之一,然而如果在没有展开对阵的情况下陷入胶著状态,将会是萨利哈这边被视为面对训练生却胆怯的指挥官而蒙羞。正因为在阶级上的立场较高,无论伊库塔在什么地方等待,他都只能主动进攻并击破对方。 「没……没问题。就算暂时让士兵排回纵列,从广场前往河川的路上也不会遭到袭击。因为公告上有明确记载要完成对阵后才开始战斗,只有这点没有余地去做什么奇怪的扩大解释——是这样吧,斯修拉夫?」 萨利哈向弟弟寻求保证的声音都走了调。在距离较远的位置听到这句话的雅特丽感到很不以为然——模拟战还没开打呢,镀金剥落的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听著斯修拉夫的简短回应,萨利哈也慢慢恢复冷静。等到他们隔著库利利河跟敌军对峙时,他总算取回了表面上的威严。 「对方真的在对岸布阵了吗……士兵也已经完全配置结束,可恶!为什么这么快就结束移动?」 萨利哈焦躁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在他视线的前方,敌军终于立起了交战旗。只要用相同旗帜回应对方动作,战斗也会在那一瞬间正式开始。 「啊啊!对方先立起旗帜了!光是这样就够丢脸,我方也快点进行配置!」 被指挥官催促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地把纵列队形重新排成适合战斗的横列队形。完成动作后,萨利哈立刻让部下立起交战旗。雅特丽不由得感到头痛。 「这种时候再焦急也没用啊……毕竟已经落后了,乾脆慢慢布署阵势反过来让敌人感到不耐烦就好了啊。这样一来根本是正中伊库塔那家伙的下怀。」 从没有把这段意见讲出口的行为来看,对于所谓的「立场」,雅特丽远比伊库塔更加理解。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的焦虑不断累积。 萨利哈完全不知道部下的这种心境,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打倒眼前的对手。 「既然兵力相同,那么河川防御阵形自然是先进攻的一方会输……渡河的士兵会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到敌方的轮番射击。正因为双方都不想进攻,所以才会像这样演变成对峙。」 「哥哥,要不要先让士兵去测量水深?根据河川深浅,情况会不同。」 「不,没必要那样做,我也很清楚这条河川。平时要渡河的话水大概只到腰际,现在水面因为降雨上升,我想差不多会到胸口左右的位置吧……」 语毕,萨利哈以满怀忌恨的眼神俯视河面……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否定了这条河没有发挥出河川防御阵形功用的可能性。如此一来,情况会一口气变得棘手。 「……我记得上游应该有浅滩。可以让士兵绕过那里突袭敌方背后,和这边的主力配合好时机一起攻击……这是我最先想到的战法。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摆出这个阵形,至少已经料想到这一点吧……」 无论要如何动手,都伴随著风险。愈是考虑到被对方看穿抢先的可能性,愈觉得主动出击很危险,心态也会下意识地想等待对手先出招。对岸的敌人推测出萨利哈不需要多少时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于是采取了行动。 「……大哥,敌方似乎有一支部队离开横列,朝著上游移动。」 「看也知道!那是伊库塔索罗克的部队吗!既然他这样做,好……!」 面对等待已久的敌方行动,萨利哈就像是被模拟饵引诱的鱼一样咬了上去。 「雅特丽希诺准尉!带著你那一排前往上游的渡河地点,在那里迎击敌人!」 收到命令的雅特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覆意见。 「……虽然您这么说,上尉。但我认为在此让战力分散是危险的做法,如果要采取这样的行动,还不如乾脆避免在河边对决,回到北方广场如何?」 「……危险?有什么比被敌人绕到背后更危险?」 「伊库塔排是光照兵部队,编组里很少有强力的风枪兵,主要的武装是十字弓和短矛,靠远光灯使出的视力攻击在白天时效果也会减半。就算他们从上游绕过来,我方也能在被夹攻之前予以迎击……不管敌人目的为何,落入对方圈套才是现在最该恐惧的事态吧?」 萨利哈对雅特丽的慎重理论一笑置之。 「哼,伊格塞姆家的小姑娘害怕了吗?你仔细看看,我方和敌军之间隔著河川。就算遭到两倍的兵力突击,若只要迎击,还是我方较为有利。」 「看来您似乎忘记了,这个河川防御阵地是敌人准备的情境,绝对不是上尉您的计策。要是认为这状况对我等也会提供同样的助力,再怎么说未免也太一厢情愿吧?」 「……呜!啰……啰唆!不准违背长官的命令!快点去迎击!」 对话被拒绝后,就连雅特丽也只能放弃进一步的说服行动。她对萨利哈敬礼之后接受命令,带著排上的部下开始往上游移动。 「……不算攻击也不算防守的暧昧指示。看来那个上尉的脑袋,似乎已经只能想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对症治疗法了——啊啊,真是的。对你来说想必是个很容易玩弄的对象吧,伊库塔。」 * 雅特丽排出发之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虽然两军依然隔著河川对峙,但是在上游传来某种类似清澈金属音的那瞬间,首先是马修的表情有了变化。 「……是信号——所有人,准备射击。」 士兵们一起把子弹装进风枪中。 当然,因为这是模拟战斗,所以是利用较弱空气压力射击的漆弹。拆下箭头的十字弓用箭,还有木制的短矛、刺刀也涂上了相同的染料。沾上这种颜色的人会被视为「战死」,无法参加之后的战斗。 「好——注意,要配合伊库塔排发动突击。」 马修口中提到应该不在现场的部队。空气的变化似乎也传达到对岸,布好阵的士兵们加强了警戒——而下一瞬间,事件如同惊涛骇浪般连续发生。 首先,先前假装前往上游却在中途折返,至今一直躲在河边森林里的伊库塔部队手持武器冲了出来。其中也可以看到伊库塔索罗克本人的身影。 在他们的最前列和自己并排的那瞬间,马修和托尔威的部队也猛然开始朝著河川冲刺。对岸的萨利哈等人露出吓傻的表情。原因就是——虽然库利利河现在的水深应该及胸,然而纷纷渡河的伊库塔等人却顶多只有膝盖以下的部分浸在水里! 「怎么会……!射……射击!快点迎击!」 萨利哈宛如惨叫的命令响遍周遭,然而此时大势已定。 在河川防御阵地中,迎击敌人这一方之所以有利,是因为能够趁著敌兵渡过深水毫无防备的空档发动攻击。然而,如果水深只到膝盖以下,效果就很薄弱。再加上原本埋伏在森林里的伊库塔排也加入攻势,因此直接形成了三个排对两个排的兵力差距。 受到不可能攻击带来的惊讶情绪也扯了后腿,让萨利哈上尉他们的部队无法确实应战。前排的士兵接二连三被漆弹和漆箭打中而「阵亡」,还受到刺刀和短矛的攻击,让他们从原本的胶著状态一口气被逼上了绝境。 「撤……撤退!边撤退边开枪!」 如果正面交火,会因为数量差距而全灭;话虽如此,要是转身退却也会因为追击而溃灭。所以虽然这是萨利哈在进退维谷的状况下做出的迫不得已指示,然而却很讽刺地产生了效果。 「啊……喂,你很碍事耶!既然已经『战死』就赶快闪开啊!」 「话……话是这样说……!」 在敌我双方交错混杂的最前线,阵亡者和还活著的士兵们乱成了一团。真正出现战死者时只要跨过尸体前进,但目前的情况却只是在规则上死亡。再加上士兵们还不习惯模拟战,因此纷纷继续呆站在原地成了障碍物。 「就……就是现在!趁敌人停下时射击!」 于是萨利哈利用子弹是漆弹这一点,厚著脸皮让士兵拚命以风枪射击,即使打中自己人也无所谓。这当然是极为难看的丑态,然而以结果来说,这样争取到的少数时间却让他们得以幸存。因为── 「啊啊真是的!果然变成这样!──整排冲锋!保护撤退的友军!」 赶来救援绝境的雅特丽部队众成员们穿过正步步后退的士兵之间,往前迎战敌军。事先已经预料到会陷入混战的雅特丽,从一开始就让士兵们在十字弓上装好嵌入式的短矛,身处敌人近在眼前的状况下,长型刀剑类比风枪和十字弓都更有用。 「果然来了吗,雅特丽——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勉强,后退吧!停止对砍!」 要是她没有来妨碍,这会是个绝佳的追击机会,不过伊库塔完全没有弄错该撤退的瞬间。他让部队和挥舞著短矛的雅特丽排士兵们冷静保持距离,只针对莽撞往前的对手予以包围歼灭。看到这情况,雅特丽也明白现在是自己该退后的时候。 「部队转向!不可以往正后方前进,要趁著敌人还在混乱时逃进森林里!」 雅特丽排的动作确实又迅速,让人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才训练了一个月。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各自四散奔逃,不过肯定事先已设定好集合地点。 「啊被扰乱的程度比想像中还严重呢。喂马修,你在哪?还活著吗?」 伊库塔拖长声音叫喊,一会之后人群当中出现了个有分量的体型。 「我在这里……总算是还活著。刚刚我想射击雅特丽,结果反而被她踹了一脚……」 「毕竟差点被她突破中央嘛,雅特丽的冲锋真让人觉得不像是在面对步兵—算了,反正已经给对方主力带来足够打击,总之先召集活下来的士兵,重新排出队形吧。」 两人们对彼此点头,开始重整自己的部队。这时没有「阵亡」依然存活的苏雅士官长却跑过来,以激烈的态度对悠哉清点士兵人数的伊库塔发问: 「准尉!为什么不追击呢?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也已经撤退了,如果要追击正在混乱的敌方主力,现在明明是绝佳的机会啊!」 「咦?你们能追击吗?」 伊库塔以装傻的表情反问。为此感到火大的苏雅忍不住想要进一步大吼,然而在实际开口前的那瞬间,她也猛然明白长官的意思。 只要冷静下来观察一下四周,可以看出情况相当明显。经历乱战洗礼的士兵们根本没有保持队形,呼唤失散同袍的声音此起彼落。其中还有必须治疗的伤患,想要让各排恢复足够的管制,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在这种状态下,当然不可能达成有效的追击,一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会惨遭反噬。伊库塔没有因为策略成功而昏头,冷静地做出这种判断。连苏雅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正确的做法。 更何况追根究柢来说,必须耗时才能恢复管制的现象本身,并不是因为伊库塔指挥得不好,而是因为士兵对他的指挥在熟练程度方面有著根本性的不足。而直到正式上场前都不允许伊库塔进行训练好提升熟练度的人并不是其他哪个人,正是苏雅自己。 「……不,办不到……失礼了……」 察觉到根本没有提出异议的空间后,苏雅表现出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开始帮忙辨认出存活士兵的作业。之后她一边继续帮忙,一边低声询问旁边的长官: 「……到现在为止,全部符合准尉您的预测吗?」 「你怎么到现在还问这种问题?我事前就已经全告诉你了,而且你不是还有帮忙搭桥吗?」 伊库塔耸了耸肩。苏雅尴尬地把视线转开,并冋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在水里……搭桥?」 刚听到这个想法时,苏雅完全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强制动员麾下的所有士兵开始模仿樵夫的长官,一边挥著会在手上制造厚茧的用不惯的斧头,同时悠哉地对她说明: 「与其说是搭桥,这次其实只是要让木头沉到水里。那条河川的宽度大约是二十五公尺,而这里的蚊母树平均长度约十八到二十公尺。把这东西丢进水里会垂直往下沉,只要并排个五根,就能在水里搭出一条坚固的道路。要用来让三个排冲锋的话,嗯,差不多该用到三十根左右吧。」 「可是,这个……简单来说就是圆木吧?木头在水里不是会浮起来吗……?」 「虽然是木头没错,但这是一种叫做蚊母树的坚硬木头,木头的硬度和水分含量成反比,而蚊母树的水分含量异常的低,换句话说树干内部塞得很满没什么孔隙。」 「呃……」 「总之简单来说,这种木头会沉进水里。那条河的流速平缓,只要稍微固定住就不必担心会被河水冲走。最重要的是,多亏河水混浊,敌方看不见水里的桥。只有设下机关的我们知道那条河不会发挥河川防御阵地的功能。 这就是打破桥梁要架设在水面上的固定概念,由阿纳莱卡恩发明的『水中桥』……不过,除了军事方面外没什么其他用处,所以想出这点子的当事者根本不觉得有啥好得意。」 伊库塔以怀念态度喃喃说道。这时他望向远方的眼神,让苏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万一敌方一开始就来探查河底,届时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认为那种可能性很低。库利利河也是河川防御阵地的练习场,出身于中央基地的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以身体记住了这条河的深度。再看到这条河因为降雨而水位上涨,他只会推断水变深而不会怀疑变浅。而且要怀疑变浅必须先联想到『水中桥』这个创意,你认为那颗没耐性的脑袋会那么灵活吗?」 苏雅每挑出一个毛病,伊库塔就会准备十倍的反驳言论……在还认为那些话全是没有内涵的妄想时,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他。然而这次的战斗证明那些并非空口白话,他的发言是具备实力的发言。 看看周遭,眼神无法从这年轻准尉身上移开的人已经绝不只有苏雅一个。一场戏剧性的胜利,可以如此简单地让人们的评价完全逆转。 「总之呢,要是他那时有来探查,当然会开枪把对方赶走啦,毕竟只要进入河中就来到风枪的射击范围内。不过,事实证明只有虐待狂小白脸的无能程度低于我的想像而已。也因此害我们虽然不愿意,但损失还是增加了。虽说是漆弹,不过 正常来说谁会连自己人一起打啊?」 虽然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关于这一点,伊库塔也真的动了怒气。听到这些话的苏雅更加困惑,她发现自己快要尊敬起眼前这个家伙,忍不住感到想哭。 「喔?存活者和阵亡的人已经区分完毕了吗?──哈洛,我的天使!麻烦你治疗伤患!」 「被被被发现了吗!……那……那么,既然战斗已经结束打扰了……」 一直躲在森林角落里的哈洛医护兵部队听到伊库塔呼唤后走出藏身处,开始四处为刚刚战斗中产生的伤患疗伤。模拟战有时候也会出现死者,然而这次很幸运,似乎仅仅造成许多碰伤、扭到之类的轻伤者。 「很顺利地掌握破绽抢得先机呢,索罗克。对方显得相当狼狈。」 被亲卫队保护的夏米优殿下从哈洛部队后方现身。双方似乎是在寻找不会妨碍到战斗又能在旁观察战况的地点时,不知不觉地会合了。 「真是谢谢。不过现在是训练中,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请公主退一边去吧。」 伊库塔这样说完,像是要赶人般地挥著手。公主殿下的嘴角向下扭曲,亲卫队的成员也以带著杀意的眼神瞪著这个没礼貌的家伙,然而本人却毫不在意。 心情变差的公主带著亲卫队一起往哈洛那边移动,追时就像是在跟他们换班,带著两名风枪兵部下的托尔威从上游往这边跑来。 「我回来了,阿伊,小马。看这状况应该有顺利进行吧?」 「就说禁止你叫我阿伊。算了,结果相当成功啦。麻烦报告你那边的情况。」 「嗯,了解。我按照作战计画前往上游渡河地点,和部下一起爬到树上……前往那里的是雅特丽小姐的士兵吧?因为只有三人先过来,所以可以判断出这是为了确认敌方兵力是否存在的斥候。」 「是吗,有解决吗?」 「开枪让所有人都『阵亡』了。虽然在那之后我们就敲响铜锣发出信号……不过在事先预想的几个模式中,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吧?」 「嗯,因为雅特丽总是基于最大限度的假设来行动。她没有让整排所有兵力都往上游的渡河地点移动,而是把主力放在随时都可以赶去支援友军的中间地点,并且还为了确认我的部队是否有真的前往上游而派出能迅速行动的斥候。」 那样一来万一碰到敌人就进行迎击,如果没有敌人就确定是个陷阱并回到主力部队处会合。伊库塔认为这是符合雅特丽风格的稳扎稳打战法。虽然自己为了避免斥候发出信号声,把包括托尔威在内的高明枪兵配置在上游……不过看这状况,「部下没有发出信号」这现象本身似乎就足以让雅特丽确定有陷阱。 「算了也好,不管怎么说,敌方的战力已经遭到大幅削减。光是比较留在这里的敌我双方『阵亡人员』的数量,就能明白刚才的战斗是我方大胜。」 「要是对方肯投降就轻松了……实际上,对方受到了那样做也不为过的损失吧?」 马修略显疲态地发表意见,伊库塔则吐了吐舌头摇摇头。 「如果总指挥不是虐待狂小白脸倒是可以期待对方投降,不过按照那个性,除非让他本人『阵亡』,要不然他有可能会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让托尔威和马修回到各自排上之后,伊库塔对著全体部队这样宣布: 「——所以啦,各位,不好意思得麻烦你们再工作一下。先朝森林地带的北口前进吧,因为要往东边走绕一大圈的路线,还活著的人要好好跟上别落后啊」 他以拖长的嗓音发表出乎众士兵意料的指示。在心怀困惑但依旧开始行军的队伍前方,苏雅士官长找伊库塔确认他的意圆。 「……准尉,这是要去追击吗?您确定逃走的敌人在北边?就算是那样,为什么避免直线前进选择绕远路?」 「啊哈哈,苏雅你真是认真啊,要往能更轻松的方向思考喔。」 伊库塔保持不慌不忙,总是固定的步调,并开始对满脸不解的苏雅说明。 * 「呼……呼……可恶……!不应该……不应该会这样!」 萨利哈上尉在隔著库利利河的对决中败北后,率领著残存的部下,好不容易终于逃到应该安全的地带。然而无论是士兵们还是他本身,现在都已经呈现出筋疲力尽的败军状态。 「大哥,要喝水吗?」 旁边也可以看到斯修拉夫中尉的身影,他照旧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地支持著哥哥。萨利哈从弟弟手中接过水壶一口气灌进嘴里,结果喝到一半却呛到气管而咳了起来。 「咳咳!……可恶,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家伙能从水上跑过来?那边的水深绝对有到及胸的程度!伊库塔索罗克是魔法师吗!」 「大哥,冷静一点。那应该是有把什么丢进河里吧,恐怕是类似桥梁一类的东西。」 「你……你说桥?所谓桥梁是架在河面上的东西,而且光照兵部队的工匠还得花费好几天甚至好几周才能完成!那些家伙即使动作再快,也是在昨天晚上才到达这里啊!」 当无法接受不愉快现实的萨利哈正在大吵大嚷,比他们晚一点到达此地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靠了过来。她的部队也遭受了相当的损失,然而士兵们的眼神中还充满力量,存活的兵力也持续集结。 「真让我吃了一惊,原来连上尉这样的人,也记得战败撤退时的一般方向啊?」 虽然雅特丽一开口就是挖苦,然而这样说的她本人倒是真的相当惊讶。所谓的「一般方向」是军事用语,意思是「无论走哪条路线都行总之往这个目的地前进」的指示。而在这次的情况中,指的是败战四散后的集合地点,不过…… 「呜……!雅特丽希诺,你这家伙……!」 萨利哈找不出话反驳。是在开战前就考虑过败战时的问题呢?还是觉得胜利是理所当然所以根本没想过这些——无论真相是哪一个,到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只是耻辱。 「这……这不是我的责任!要是你有早点来支援……!」 「真是抱歉了。不过如果有动作能比我们更快的部队,倒是希望能让我见识一下。」 雅特丽冷淡地放话,她对于自己这一次的用兵颇有自信。在受到无能长官限制的条件下尽力做到最好——如果是伊库塔,说不定已经如此断言。 事实上,要不是她判断要把部队主力留在中间地点,萨利哈和斯修拉夫的部队早就因为追击而溃灭了吧。萨利哈也有这样的自觉,正因为如此才让他本人感到很没面子。 「话说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要重整部队再打一仗,身为总指挥官的上尉必须做出指示——如您所见,我的排随时都能战斗。」 「……不……不需要你多嘴!」 萨利哈像是屁股著火般地跳了起来,对著精疲力竭的残存士兵怒吼并要求他们重整队形。接著他沉思十秒,说出最先想到的作战计画。 「……要埋伏。让士兵们埋伏在从北方广场往西延伸的道路两侧,在敌方通过的瞬间从左右发动夹击。首先是枪击,接著冲锋。这样一来应该可以弥补数量上的不利。」 雅特丽觉得这是还不错的计策,不过再怎么说,这样评价的前提是敌方会发动追击。 「不过为了进行那个布阵,必须让行动灵活的士兵先出发,掌握敌人的现在位置……」 「那就让你的士兵行动啊,雅特丽希诺!还剩下很多体力吧!」 雅特丽忍住叹息点了点头——什么体力还有剩? 萨利哈真有脸说这种话……为了帮助友军,他们在前往上游的途中半路折返,而且还为了防止敌军追击而担任后卫战斗。和只顾著逃往这里的家伙们相比,自己的部队怎么可能比较不累呢? 虽然脑中想著这些事情,但在接受命令后还不到十秒钟的时间里,雅特丽就从自己排上挑出三名士兵让他们出发侦查。目送这些人离开后,萨利哈也立刻开始进军。 「现在尽管得意吧,伊库塔索罗克。我会从旁边全力痛殴你那张得意忘形的侧脸……!」 * 「──就像这样,我估计虐待狂小白脸正燃烧著复仇心吧。不过其实呢!我们根本不会追击」 伊库塔说完,对著空气吐出舌头乱动一阵。苏雅皱起眉头。 「我知道在追击的途中有遭到埋伏的危险……!可是如果因为害怕埋伏而不进攻,我们要如何在这场战斗中取胜呢?」 「苏雅你的脑袋真的很死板呢。那我反过来问你,如果有敌人在前进路线上的某处埋伏,你会如何对应?」 「这个……以一般情况来考量,我会要求士兵们彻底 警戒左右及背后,做好随时遭到奇袭都能立刻对应的准备……」 「这是正攻法,但是有点不科学。按照那种做法,我们必须持续警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袭击而来的敌人;可是对方却只要在看到我们之后再计算袭击时机就行了。我方非常辛苦,对方不太辛苦,这样不划算啊。」 「……那么,要不要主动离开道路,到森林中寻找敌人呢……」 「这方式更不科学。别说漫无目的地去找很有可能找不到对方,再说就算运气好真的找到,届时对方也已经注意到我方的存在。因为一大群人突破草木前进时就算不愿意也会发出声音。」 「……那您觉得该怎么做?毕竟不先找到敌人,一切都是白搭—-」 伊库塔竖起食指,指向话说到一半的苏雅面前。 「你听好了,苏雅。首先要丢掉『我们正在追击敌人』的先入为主之见。『不管怎么样都得追击逃走的敌人并歼灭对方』——这种规则并不存在。假使勉强追击反而会带来不利,只要想出其他方针就好了。」 「……其他方针……?」 「顺便提一下,这是我的观念——我方主动去追会很累,但反过来被追又会造成心理压力。不过要是设计对方来追我方,那么还有机会享受乐趣。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战争还是恋爱都是一模一样。」 * 萨利哈感到很焦躁。他让士兵们在评估为奇袭地点的道路两侧设下埋伏后,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然而无论等了多久,重点的敌方部队还是没有追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家伙不打算认真战斗吗?……喂,雅特丽希诺!」 「是,有什么事吗?上尉。」 「斥候还没回来吗?你的士兵该不会连侦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吧!」 雅特丽把这种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粗暴言论当成耳边风,淡淡地说明: 「我对于派出去侦查的士兵,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按照南下、东进、北上的顺序捜寻敌人。在这种情况下,既然这么久都还没有回来,表示原本在库利利河的敌方部队并没有直接北上——换句话说,我认为他们很可能并没有为了追击而采用正统的路线。」 「那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的指挥有误吗!」 雅特丽对这个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会歇斯底里的长官感到厌恶,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动静并转身一看。只见派出去侦查的三名士兵正喘著气站在那里。 「报……报告,雅特丽希诺准尉。敌方的三个排似乎是采用从库利利河往东绕个大圈的路线往北移动,现在已经以塞住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北口的形式展开阵营。」 在旁边听到这报告的萨利哈无法理解意义,愣愣地张大嘴巴。 「……挡住了森林地带的北口?那是怎么回事?伊库塔索罗克打算做什么?」 不理会满脑疑惑的长官,察觉出伊库塔目的的雅特丽嘴角扭曲。 「——被摆了一道。我方的退路被截断了,上尉。」 「啥?」 「您忘记我们是从哪里前来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吗?正是北口。而且我们最后也必须通过北口回到中央基地。虽然规定是这样,但如果在模拟战结束时回程路线也被堵死,就代表这是一场连撤退都不可能办到的必败之战。」 萨利哈的脸色刷地变青。直到刚刚为止,他的脑中都不曾出现过那样的思考方式。 「但……但只要时间一到模拟战就会结束啊,哪有什么不可能撤退──」 「当然,实际上对方无法妨碍我们通过北口回去。然而,这是解释的问题,上尉。您应该明白如果假设这里是真正的战场,不可能会出现宣布『战斗结束』的绝对命令吧?那么,要是像这样继续战斗下去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呢?──我想应该要基于这种写实的假设来判断模拟战的胜负。」 「……呜,意思是如果我们在退路被截断后无法做出任何对策,就等于是对方得到判定上的胜利吗?」 「让人那样判定的证据会确实增加。因为光看现状,我方就已经受到很大的损害。」 萨利哈咬著指甲陷入沉思……一般来说,原本演习第一次的模拟战一旦在北方广场开打,之后就会一直打到其中一方全灭并结束,是很单纯的事情。什么撤退或判定之类,在自己是准尉的时候根本不曾演变成那么复杂的情况。 「……也就是说,和把这次当成模拟战来参加的我相比,视为实战面对的那家伙具备更充足的心理准备吗?甚至胜过身为现役上尉的我?──啊啊啊!开什么玩笑!」 恼羞成怒的萨利哈以从背后将人踹飞的气势,把趴在草丛里的士兵们一个个赶回路上。接著让在对面布阵的斯修拉夫排也一起重新编组成纵列,以凶猛的怒吼命令部队前进。 「前往北口!如果对方是这种打算,我们就正面迎战!这种程度的兵力差算什么!我在实战中以上尉身分指挥过一营六百人啊!如果是不耍花招只凭数量对决,肯定是我方会靠著经验差距获胜!」 萨利哈不理会雅特丽请他冷静的声音,开始全速进军。 * 「哦来了,大驾光临了。好啦,全军都装出要射击的动作吧。」 以挡住北口的形式布阵的伊库塔一看到敌人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就让所有人摆出迎击态势。十字弓和风枪枪口以等距离一字排开。 「不过,心态是准备冲锋。当对方从纵列重新排成横列的那瞬间会发出信号,记得配合信号往前冲。就是这么回事,所有人都上刺刀。」 伊库塔继续确认。包括对部下说明的他本人,也已经拿著十字弓加入战列。 「这可不是愈快就愈好。不要一个人冲太前面,要配合同伴一起进攻。因为率先立功的名誉和团队默契比起来跟垃圾没两样。」 敌方部队在几乎进入风枪射程的位置停止前进,终于开始把布阵从行军用的纵队变化为攻击用的横队。面对决战的瞬间,士兵们吞了口口水。 「喂!快点变成横列!谁敢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他踹出去!」 另一方面,虽然萨利哈几乎是靠威胁来指使士气低落的同伴,但他姑且还是有胜算。 敌方以堵住南乌尔特森林地带北口的形式展开布阵。反过来说,这代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对方都无法继续后退。他从这种「规则上的后无退路」状况找出了胜利的机会。 「我要把他们推出去……!在模拟战中如果离开被指定的战斗地区,就是明显的违反命令。只要那边有任何一个士兵越过境界线,在那瞬间我就会宣布他们因为违规落败!」 萨利哈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处于劣势的战斗,幸好敌方部队表现出要「迎击」我方的态度。因为我方是要趁著对方停下脚步的时候使出剩下的全部体力进行突击,数量上的差距应该能靠气势弥补吧。再加上道路狭窄,敌方无法逃往左右。 「你们听好了,就算『阵亡』后也不能立刻倒下。要假装没注意到自己被射中,尽量把敌人往后推!」 雅特丽侧眼看了看下达真正违规命令的长官,偷偷叹了口气——说是现役的上尉,真是让人傻眼。这个人该不会以为在战场上可以命令死人吧? 在士兵们的失望暗中累积时,战斗列队也终于调整成冲锋用的队形。站在最后面的萨利哈为了发出攻击命令,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好!全军突……啊?」 他的命令很尴尬地中断了。仔细一看,萨利哈上尉的后脑出现四散的粉红色油漆。面对这没有任何前兆的突发事态,周围的士兵们都瞪大眼睛盯著长官。 「……咦……?」 他本人哑然地把手伸向后脑。从看到并确认沾在后脑的「阵亡」标志的那瞬间开始,他一步步理解状况——自己被射中了。从哪里?从斜后方。那,是被谁? 在联想到这个疑问的同时,他也几乎是基于直觉导出答案。萨利哈转过身子,以凶恶的表情瞪著道路外侧的森林,朝著潜伏在里面的犯人愤怒嘶吼: 「……小托尔,你这混帐~~~~!」 以这声叫喊为开端,敌军开始对失去总指挥的部队发动攻击。先是来自斜后方的风枪一齐射击造成伤害,接著正面的士兵也以配合这时机的形式往前冲锋。原本打算进攻却反遭对方攻击的士兵们陷入惊慌,大部分连确实应战都办不到。 「——这下伤脑筋了,托尔威还真行啊……!」 即使身处这种状况,雅特丽还留有能推测事态的冷静——原来如此,乍看之下敌方似乎在正面展开了所有兵力,然而却利用内凹阵形来掩饰人数。至于离开的部分士兵则是去路边埋伏,并在我方主力通过的同时开始射击。 以伏兵发动的侧面奇 袭。简单来说,就是先前萨利哈原本想执行的战术,现在却被敌人以类似的形式用在自军身上。雅特丽并不惊讶,她知道伊库塔有能力做出这点程度的事情。 现在该称赞的对象,是只用一发子弹就解决掉萨利哈的精准无比枪法。首先,这毫无疑问是托尔威的表现。回想到那确实瞄准应该身处安全范围内的指挥官并一枪就解决对方的技术,让雅特丽重新对「枪击的雷米翁」这别称感到畏惧。 「……斯修拉夫中尉,上尉已经『阵亡』了!请接手担任总指挥!」 雅特丽一边阻止从正面发动攻击的敌方主力,并对著唯一还存活的长官大叫。无论是要撤退还是要抗战,她拥有的权限并无法指挥自己部队以外的士兵。在快要被敌人从前后包围的目前状况下,尽早决定全体方针是不可或缺的行动。 「……我接手了。这场决战已经没有胜算,要突破包围逃入树林里。」 斯修拉夫以低沉嗓音这样说完,就以单手举起扛在背后的大型风枪,对著敌兵形成的人墙发射。四散飞向广范围的油漆一口气让四名士兵「阵亡」。 「制造出机会了。从这个缺口突破吧,雅特丽希诺。」 「──了解,包在我身上。」 虽然身处逆境,雅特丽的嘴角却露出微笑。单纯且确实,但是要达成却极为困难。这种命令正符合她的期望。 立于绝境却依然保持著秩序的雅特丽排针对包围网上的微小缺口开始行动。他们打退阻挡的敌人,拚命地推开人海——结果,虽然同伴遭到许多损害,但她最终还是达成了命令。 「跟上。」 斯修拉夫率领的部队立刻沿著雅特丽准备好的退路开始撤退。然而由萨利哈直接指挥的部队没能从最初的混乱中恢复,早就已经全灭。剩下的两个排中,残存的人数也只有三分之一以下。不管看在谁的眼里,这都是决定性的败退。 脱离混战,成为残兵败将在树林中奔跑的雅特丽忽然皱起眉头。 「……斯修拉夫中尉,应该有『阵亡』者必须留在原地的规定吧?」 让她困惑的原因被扛在斯修拉夫的肩上。因为身为弟弟的他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将愤怒过头而陷入恍神状态的哥哥——不顾他在规则上其实已经失去了所有权限——一起带了过来。 「如果这是实战,我绝对不会抛下大哥。就算是尸体也一样。」 「——是这样吗。」 听到斯修拉夫简短的回答,雅特丽也停止追究。她并不想指责斯修拉夫违反规则。只是,如果自己身处同一立场将会怎么做呢——她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会这种没有实际益处的事情。 「嗯没能把他们全部歼灭啊……」 伊库塔目送敌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中,轻轻搔了搔后脑。 「我是想过雅特丽或许会突破出去,不过制造出机会的斯修拉夫中尉的散弹倒是有点犯规呢。算了,我们这边也有托尔威在,算是扯平吧?」 旁边的苏雅士官长不明确地点了点头。周围可以看见士兵们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兴奋不已,还对著达成重要任务的中心人物送上带著热意的赞赏视线。然而本人却无视这些拍响的双手。 「好啦大家安静,安静下来!虽然让敌人逃走了,不过模拟战到此结束。毕竟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我们不再追击——所以哈洛!麻烦你为伤患治疗!」 「哇啊!又……又被发现了?」 战战兢兢从树林里走出的哈洛医护兵部队,开始照顾在刚才战斗中被量产的伤患。伊库塔横著眼看了一下状况,接著大略环顾位于正面的士兵们。 「这样一来后顾之忧也解决了——所以啦,接下来是对可爱部下们好好说教的时间。不管是战死还是存活都一样会遭教训。好了,你们快点做好心理准备!」 语毕,伊库塔握起双手,把拳头关节按得咔咔作响。排上的士兵们都觉得出乎意料,他们没想到自己的长官居然是那种会以铁拳制裁的类型。 「关普一等兵!艾吉一等兵!皮欧二等兵!特拜下士!到我面前来!」 被点名的四名士兵心惊胆战地走到长官前方。伊库塔先用带著否定的眼神一一瞪过他们每一个人之后才开口: 「你们几个我明明说了那么多次,冲锋时你们还是冲太前面了。那是怎样?想被敌人包围吗?你们是最喜欢被包围歼灭的被虐狂吗?还是在团体中想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年纪呢?换句话说是白痴吗?想死吗?」 士兵们感到很困惑。一般来说,长官训斥时会一股脑地不断怒吼,像这种唠唠叨叨的发火方式很少见。再加上还带有奇妙的幽默感,让他们不由得听得入神。 「那当然会死啊。要是冲那么前面,就得自己一个人同时对付三或四个人嘛。虽然我认识某个的确能办到那种绝技的人,不过要是去模仿她还是会死啊。 听好了,难得有这种机会所以我要把话先说清楚。我伊库塔的部队里不需要勇者。比起勇者,懒惰鬼反而好得多。与其为了在一对三时获胜而窝在山里修行,还不如躺在床上想想要怎么在战斗时总能营造出可以三对一的状况。因为这才叫做科学的思考方式。」 讲到这里,已经连伊库塔本人都忘记说教的主旨是什么了。接下来的发言就像是一种本能。 「不过你们不可以误会,其实该如何正确偷懒真的非常困难。要是以错误的方式偷懒,就会面临必须再多工作补回这部分的下场。反过来说要是以错误的方式去做事,就会因此少掉这部分的休息时间。 那么,如果把这种想法追求到极致,你们不觉得正确偷懒和正确工作这两件事情似乎一样吗?总觉得有点矛盾?不过没错,这个理论——实际上根本不矛盾。欢迎来到科学的世界!」 科学?那是什么?士兵之间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知道的类似名词就只有「神学」。而「科学」,是还没有被这世界的辞典列进去的名词。 伊库塔以宛如新兴宗教教祖般的语气,或者该说根本就是用那种语气来继续说道: 「合理又没有多余,而且以结果来说可以痛快偷懒的美妙思考方式,这就是科学的本质。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人类是如何进步到今天这个地步?──人类开拓农田,因为每天去进行成果不安定的狩猎很麻烦──人类挖掘水井,因为动不动就得去河边汲水很麻烦──人类发明货币,因为每次都得搬运沉重物品好以物易物很麻烦。 结论就是,人类的进化全都受到『想要变轻松』的冲动引导……那么战争呢?战争当然也一样。换句话说『轻松的战争』才是『正确的战争』啊!」 由于受到发言的饱和攻击,没有任何人发觉途中的逻辑差不多跳过了五个阶段。而且最可怕的一点是——在上天赐给伊库塔的武器中,他本身只有对刚才自在运用的诡辩和煽动的才能并不具备明确的自觉。 「所以你们就跟著我吧!伊库塔索罗克的部队随时都会轻松作战轻松获胜!常怠常胜!怠惰最棒!只要是跟著我的家伙,每一个我都会让你们可以过得很轻松!」 啊,糟糕了,做太过火了……在讲完的那一瞬间,伊库塔自己也注意到这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扰乱这份寂静的声音真的很轻微。然而这份吵杂在士兵之间一点一点确实地增强再增强。就像是从水面上一点产生的波纹,边增加高度和强度边逐渐扩散到整个水面那样。听完伊库塔这篇精彩演说后,士兵们的反应不久之后就达成了最终的成果,也就是夹杂著鼓掌的欢呼声── 「「「「「「哦哦哦哦哦!伊库塔索罗克!伊库塔索罗克!」」」」」」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重叠的多数声音连续呼喊,伊库塔整个人傻住。明明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赚取一点士兵对自己的信任,却在不知不觉间远远超过了目标。 「喂,这是什么啊?……是英雄凯旋还是什么……?」 伊库塔并没有感到喜悦也没有成就感,反而觉得背后窜过一阵单纯的凉意……不知道是谁说过,天才有两种类型。那么,或许这一次就是基于那个理论证明了伊库塔索罗克不可能和阿纳莱卡恩是同一类型的最初事件。 「呜哇,才稍微没在旁边看,阿伊就变得非常受欢迎了。」 这时,负责指挥伏兵分遣队的托尔威回来了。不过,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的马修订正了他的发言。 「不,这是稍微在旁边看著就变得超受欢迎……刚才的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根本听不懂内容,却让我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动。或者该说连我排上的士兵一起 卷进去好吗?」 「……马修、小白脸……呃……抱歉,本来只是想说教结果却大放厥词了。」 伊库塔用双手拍打脸颊振作起精神,把视线放回眼前的问题上。 「好了大家安静!在时间到之前至少要保持战斗队形啊」 伊库塔以拖长的发言方式要求众人安静后,刚刚在吵闹的士兵们也逐渐降低音量。在现场的气氛回归到应有的秩序后,托尔威开口发言: 「……话说回来,刚刚藏身在树丛中时,我有看到夏米优殿下。」 「噢,公主啊。还在想附近怎么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原来之前是待在那边啊。」 「嗯,她和亲卫队的人一起行动,边东张西望边朝著西边走去……是不是已经看够了战况想要先回去呢?」 的确有可能——这时候的伊库塔完全没有产生这种想法。 「——不,那很奇怪。」 「咦?」 「那位公主有著不符合年龄的强烈责任感,应该不会在决战即将开始的时候离开现场才对。就算是有生理需求,也会强忍著羞耻在附近解决吧。至少,她现在不在这里是个很奇怪的状况。」 「有那么夸张吗?只是一时兴起吧,会不会去看雅特丽了?」 「方向根本就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不是西边而该往南走啊,马修。」 「那么……会是在找我吗……?」 「虽然不能完全否定,但可能性很低。即使公主有发现托尔威部队不在,凭她应该也能察觉出这是计画发动奇袭的伏兵。在这种状态下会带著一大群亲卫队去找你吗?就算是公主也会观察形势吧。」 伊库塔心中的不对劲感逐渐膨胀。他丢下其他两人,开始仔细研究这个疑问。 「……没有理由。没错,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一点。在战斗开始前的时间点上,公主没有任何理由前往两边。无论她前来演习的目的只是单纯的观战,还是为了防止雷米翁兄弟做得太过火,为了达到目的,她都『一定得待在这里』。然而她却偏偏『前往西边』……」 伊库塔瞪大双眼。下一瞬间,他口中下达让人难以置信的命令。 * 「……呜…………」 在模糊的意识中,公主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放在巨大龟壳上搬运移动,脸颊接触到的后背非常坚硬厚实。不过由于被迫吸入药物,她现在剩下的理性并不足以判断出那其实是轻甲胄的触感。 「请恕我们无礼,公主殿下。也请您再稍等一下……」 背著少女步行前进的亲卫队成员明明才轮到他负责这任务不到一分钟,却不知道已经重复过多少次同样的谢罪发言。 「……那个,抱歉,我不行了。可以换人吗……」 「……………………嗯。」 应该如同羽毛般轻的少女身体却让背著她的人感觉到宛如黄金般沉重的原因,绝非只是源自于一直在森林中步行前进所造成的疲劳。 对于在帝国土生土长的人们来说,皇族几乎和神明同义。除非是极为不忠诚的人,否则无法忘记对皇族成员的敬意……这种身为臣民的精神倾向,就连做出这种违法行动的他们也不例外。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真的非常抱歉……」 接过娇小身体之后经过几分钟,负责背著她的人一定会像这样从嘴里冒出致歉言论。这些发言持续传入半梦半醒的殿下耳中,即使意识朦胧,还是唤醒了刚刚才发生的事件── 「在哪里?索罗克倒在哪里?」 公主殿下不在意美丽的金发沾满树叶,为了寻找少年的身影往前奔跑。 事情的起因是大约十分钟前,从一名亲卫队带来的报告开始。他对少女宣称:「在那边碰到的医护兵说伊库塔索罗克在西边流著血倒在地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公主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连「索罗克肯定是打算把敌方部队引诱到北口再予以歼灭」的确信也烟消云散。虽然这也是因为从她的位置无法确认少年的身影,还有对于亲卫队士兵相当信赖,然而最大的原因,反而是「伊库塔索罗克这个人物在她心中正逐渐成为一个致命特异点」的这个事实。只要是和他有关,最近的夏米优殿下就会有点不受理性控制。 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她被引诱到从主战场的森林地带北口往西,而且距离很遥远的地方。然而,亲卫队暂时也假装出陪著她寻找伊库塔的模样,这是因为他们并不确定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不,不光是这样,甚至还有好几个人认真在找,共有二十名的亲卫队成员并没有全都叛变。然而这些人和暴徒相比只占少数是无法避开的事实,等待著他们的是实在过于突然的惨剧。 「什……!你……你们到底要做什——」「殿……殿下,请快逃……!」 无辜的亲卫队员们接二连三地被来自背后的风枪子弹贯穿……即使如此,没有立刻死亡的队员还是拚命地想保护公主。还有人浑身是血地带著少女逃亡好几分钟。 然而,这献身的行动最后并没有获得成果。伴随著压缩空气解放的声音,第五个人的脑袋喷出鲜血,暴徒们的手也终于伸向被濒死的他带著逃走的公主殿下。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请您跟我等一起走。」 先表达歉意后,暴徒中的一人发表反叛宣言。这名男子是担任亲卫队队长的资深军人,名字叫伊森胡,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上尉。深受长官信赖,在选拔亲卫队的过程中,是被军方高层挂保证认定足以托付公主安危的人物。 「……宣称索罗克倒下的报告,是为了诱出我的谎言吗?」 被逼上绝路后,公主口中讲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连她本人也感到惊讶的确认。直到这时,她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还残留著伊库塔满身鲜血倒在地上的幻影。 「是的……由于殿下看起来很中意他,因此就拿来当藉口使用。」 尽管伊森上尉的说法并不带讽刺,然而公主殿下的脸依然一口气涨红。 「我似乎弄错了提问的顺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  」 「快回答!你们难道没有该主张的大义名分吗!」 「非常抱歉,我等也很清楚公主殿下并没有罪。」 伊森上尉始终不回答理由,只是再度谢罪。这句话成为信号,其他的亲卫队员从他身后走出围住少女。 「住住手……!……唔唔!唔──!」 公主虽然被含有药物的手帕摀住口鼻,但再怎么说也没有数秒就昏迷。她挥动手脚挣扎了三分钟以上后总算安静下来,伊森上尉先做过确认才命令部下。 「把公主背起来,千万不可以有粗暴的动作。」 这低沉而冷静的发言是公主殿下最后听到的声音,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直模糊不清,持续陷入被巨大龟背著移动的梦境。 只是在她的梦里,龟似乎在流泪。就像是产卵时的海龟那样…… * 在一天内用到两次败退集合地点的萨利哈上尉已经不焦躁也不愤怒,反而表现出茫然自失的模样。 「大哥,帮你冲头。」 「…………」 斯修拉夫为头上还沾著油漆的哥哥著想,倒出水壶里的水帮他冲掉。萨利哈任由他摆布,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在担任指挥官时错误百出的这个人现在却以「阵亡者」的身分表现出模范举止,看在雅特丽眼里觉得很是讽刺。 「——斯修拉夫中尉,模拟战的时间即将结束,要不要送出投降的信号呢?」 雅特丽观测著太阳的倾斜角度,提出了理所当然的建议。然而她口中刚说出「投降」这两个字的下一瞬间,萨利哈上尉就忘了扮演好谨慎死人的唯一美德,大声怒吼: 「投……投降?开什么玩笑!谁要做那种……!」 「……上尉,我想不用我提醒,现在的总指挥权由斯修拉夫中尉掌握。」 「区区准尉别讲得好像啥都懂!我不会允许!在让可恨的小托尔和伊库塔索罗克那混帐受到教训之前,我绝对不会投降……!」 看到长官喷著口水乱吼乱叫的模样,雅特丽与其说是愤怒,反而更强烈地感到怜悯。她以温和的语调开口劝说,就像是在安抚耍赖吵闹的小孩。 「上尉,请听我说。无论如何,模拟战马上就会结束。如果不趁现在发出投降的信号,也只是会被视为『连何时战败都不明白的指挥官』并损害到上尉您自身的名誉。万一因为区区一场以新人为对手的演习而蒙上这样的污名,想必不是上尉您的期望吧?」 「……呜… …」 「如果是现在,还能以『虽然多次遭到对方痛击,但最后还是成功撤退』的形式为模拟战划上句点,也能透过主动认输来显示宽大气度,这样您明白吗?」 萨利哈的声音失去气势,往下低的头藏进阴影里。雅特丽用短短一句话作为结尾。 「身为总指挥官,请您务必做出贤明的判断。」 即使听到这句话,萨利哈依然低著头,肩膀微微颤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仔细一看,有水滴正从他朝著下方的脸庞一滴滴落向穿著军服的膝盖上。 雅特丽叹口气转过身子,在附近的横倒树干上坐下。如果是伊库塔会怎么做呢——她突然产生这种想法。会像是逮到大好机会那样继续狠狠教训虚弱的对手吗? 「很有可能呢,毕竟那家伙对长得帅的男性很苛刻——」 在她喃喃说著并露出微笑的那瞬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澈的金属音。以雅特丽为首,察觉到这声音代表意义的人们纷纷都露出惊讶反应站了起来。 「……投降的信号?为什么对方会——不,不只这样……」 雅特利用锐利的眼神让开始吵闹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专心地竖起耳朵。似乎有具备不同意义的多个信号正在重复发出,但这并不是普通的声音信号,确实是…… 「……是吗,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事,但我了解了。」 与其去深入思考,首先应该要赶快行动。雅特丽凭著天生直觉和行动力做出这样的判断,让因为突然的状况而感到困惑的排上士兵在自己的面前排好。 「扣掉尚未会合的二十八人,总共十二人……虽然有点不可靠,但也没办法。」 「你打算去哪里,雅特丽希诺?」 在雅特丽请求出发许可前,并不是萨利哈而是斯修拉夫开口向她提问。虽然因为第一次发生的状况而有点惊讶,不过雅特丽从萨利哈的状态判断现在是斯修拉夫负责总指挥,因此直接报告。 「在下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接下来将率领部下十二名前往西方。」 「是因为刚才的信号吗?」 「是的。虽然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总之有可能发生了紧急事态。」 「了解。把我排上剩下的人也带上,虽然他们已经相当疲劳——喂!」 听到斯修拉夫简短的叫唤,筋疲力竭坐在地上的风枪兵们站了起来,加入雅特丽队伍的后方。这实在过于意外的援军让她瞪大眼睛望著魁梧的中尉。 「要是中途累倒的话就丢下。」 「我当然会那样做……不过为什么要交给我呢?」 「你在最初的战斗中救了大哥,他也感谢你。」 虽然话不多,但包含了足以让雅特丽信服的单纯理论。她挺直背脊向中尉敬了一个礼,最后看了萨利哈一眼,就这样在最前方率领著士兵们往外跑去。 *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就响个不停。」 在森林中前进的十五名亲卫队原本成员,都因为远方传来的意义不明金属声而困扰了很久。虽然他们认为那应该有什么意义,然而无论听得再怎么仔细都无法理解。 「无视就好。就算他们注意到殿下失踪,但训练部队那些家伙在模拟战结束后的命令系统会很混乱。我不认为他们能对我等发动有效的追踪行动。」 伊森上尉现在正一个人背起之前在部下间不断轮流负责的公主,并发表沉著冷静的意见。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厚重毫无动摇。因为他在很久以前,曾经从敬爱的长官那里学到身为指挥官就该随时表现出这种态度。 「再往前一点就能到达道路,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会在那里等待。这样一来我们的任务也就达成了。」 「……是啊,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就……」 伊森明白部下们的内心在动摇。他们并不是认为再过一会就能完成任务,而是觉得再过一会一切就会全都结束。伊森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如果看到公主会感到痛苦,就别再看了。你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上尉这严厉的发言,让部下们在忠诚与大义之间动摇不定的内心总算稳定下来。伊森确定如此一来就能支撑到最后,这是他基于长年经验所做出的预测。然而—— 「——开枪!」「……呜?」 在短短号令响起的同时,风枪的子弹和十字弓的箭矢从四面八方袭击一行人。鲜血和服装的碎片飞舞后落下,运气最差的两名成员失去支撑身体的力气往前倒地。 不过,由于轻甲胄的保护,剩下的十三人不是无伤就是仅受到轻伤。伊森出于直觉判断敌方部队的规模不大,并拔起刺在脚边的十字弓用箭仔细研究。 「……有动过脑筋呢,把木制箭矢的前端削尖来代替金属箭头吗?」 伊森在短短几秒内就看穿了各式各样的情报。敌方部队的人数在一个排之下,而且大部分的编组成员是风枪兵以外的兵种。根据状况,对手当然是未携带实战用武器的训练部队,不过为了弥补这点所下的功夫,就是将十字弓用箭的前端削尖。风枪兵似乎也是先设定成射击实弹时会用到的压缩空气压才发射出漆弹,只是子弹本身的强度不足,因此杀伤力也很低。 就像是受到上尉的冷静传染,尽管受到奇袭,部下们也不见动摇。他们组成圆圈把伊森和公主围在中间,并把各自举起的风枪枪口以均等间隔指向所有的角度。 「确定敌人是排以下的编制,而且并非风枪兵部队时,就已经能够推测出真面目。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医护兵吧。另外如果是光照兵,应该会利用森林昏暗的优势使出靠远光灯干扰视力的强硬手段。基于以上,你们是战力受到损耗的烧击兵部队——我说得没错吧,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 这敏锐到让人发寒的洞察力,让躲藏在树林阴影里的士兵们纷纷发抖。伊森冷淡地接收这个反应,继续开口说道: 「来吧,发动第二次齐射。就算有一、两人因此死去——」 「——你们也能靠这次判断出我方的位置,是吗?」 伴随著鞋底和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话音在伊森的耳边响起。几乎与此同时,一把冰冷的军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还有这种先占好位置的方式。军服虽然和您很搭,但帽沿是不是压得太低了点?」 「……原来是埋伏在树上吗?居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跳进敌方中心,你真是个勇者啊,雅特丽希诺准尉。」 虽然伊森本人即使身处这种状况也不为所动,但部下们毕竟无法跟他一样。他们因为少女突然在圆圈内侧现身而大吃一惊,急忙想要调转枪口,但雅特丽却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不准动。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转向这里,你们领导者的脑袋就会落地。」 「那么,就随便你砍掉我的脑袋吧。所有队员听令,现在立刻转身朝她射击。」 伊森上尉没有丝毫的犹豫,然而周围似乎没有能以同等果断来执行这命令的部下。雅特丽用力呼出一口气,看来死神只是从旁擦身而过。 「……捡回了一条命。看样子虽然您很有信心,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坚定地认为您死了也无所谓呢。虽然也会觉得很复杂,但我想这大概是该感到高兴的情况吧,伊森胡上尉。」 「……唔,我还以为在场的部下已经被培育得很完美了。」 计算错误的伊森上尉哼了一声。接著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决定放弃想单纯解决的念头。 「这是胶著状态。不过,对你来说算是赌上性命以争取时间吧?」 「只有我的话太不公平了,对您来说也一样吧。」 「就算主张自己要赌上平常随时都在赌的东西,也不会像你那样显得超脱。」 两人在紧迫的气氛中,持续以宛如刀来剑往般的玩笑话相互应答。不过,这时发生了一个变化。伊森背上原本半梦半醒的公主因为雅特丽那熟悉的声音而清醒。 「……是……雅特丽吗?……这里是……?」 「早安,公主殿下。身体是否有什么异常呢?」 公主揉著惺忪睡眼环顾四周,并渐渐回想起自己身处的状况。理解现状已经演变成更险恶的争执场面后,她这次换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望向雅特丽。 「别担心,殿下,请您冷静。就跟从船上落海那次一样,马上就会将您救出。」 「……可……可是……索罗克他……?」 因为过于不安,少女的微小愿望不由自主地泄漏于外。雅特丽回以平稳的微笑。 「伊库塔那家伙也会立刻赶来。真抱歉,是我太心急了。如果晚一点再叫醒您,说不定能让殿下在醒来时正好遇 到他呢。」 公主看到雅特丽的笑容,立刻就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后悔。明明身处周围全是手持风枪的敌人,显然不容丝毫大意的状况,她居然还能够去体贴别人。这样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又将多重的负担强加在炎发少女身上呢?公主殿下甚至完全无法想像。 「……嗯,既然公主殿下已醒,那么差不多也是说出我等动机的恰当时间了。」 这时伊森讲出这种发言。雅特丽不知道他到底打著什么主意,换上严峻的表情。 「……动机?意思是您要解释身为向皇帝宣誓忠诚的军人却做出绑架皇族行径的理由吗?」 「没错,就是我等舍弃身为军人的一切骄傲,犯下此等暴行的理由。」 上尉的语调缺乏抑扬顿挫,就连要提及事态核心时,这点也依旧不变。 「那么就告诉你们吧。我等……包括倒在那里的两人在内,十五人全都是哈萨夫利坎中将的学生。」 听到这个被举出的名字后,反应最激烈的人是发话者背上的公主。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就在短短三个月前,率领东域镇台奋战到底,最后为国牺牲的利坎中将正是我等的恩师,公主殿下。尽管我等在各自的从军历史中曾经遇见许多长官,却没有人是比那一位更优秀的将帅。无论何时,我都能够如此断言。」 「…………难道,你们的动机是……」 公主的声音不断颤抖。伊森上尉转过头,隔著自己的肩膀以左眼瞪向她的脸。 「没错,第三公主……即使只能抵上亿分之一,但我等的动机就是要用你那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来洗去被当成牺牲品以填补内政失败的恩师之遗憾!」 伊森怒吼了。这声威胁在完全无法预料到的时机出现,瞬间就颠覆了他至今给人的无机印象。以全身承接这惊人魄力的公主由于恐惧过度而陷入惊慌状态,开始在伊森背上拚命挣扎——然而,对于现状来说,致命的变化并不是这点。 「你总算露出破绽了,雅特丽希诺准尉!」 「……呜!」 虽然雅特丽本身承受住突然的怒吼,但她却分心去注意陷入恐慌的公主殿下。所以这时候,绝对不可以松懈的集中力在短短一瞬间露出了破绽……! 刀尖噗地一声刺进了手掌里。没想到伊森居然主动以右手插向刀锋,封住了军刀的动作。接著在短剑被挥动前,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扣住了雅特丽的左手。然后直接破坏对方的平衡,用熟练的体术把敌人拋向地面……! 就像是在宣告主人的败北,脱离雅特丽左手的短剑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在制造出一瞬破绽前能先持续累积等待;还有一旦面对机会,对任何行动都不感犹豫的钢铁意志。这就是连以「近身战最强」著称的「白刃的伊格塞姆」也终于遭到意料外失败的理由。 「我本来并不喜欢大吼……话虽如此,偶尔还是该吼一下试试。」 「……呜……!」 「你们可以不必拿枪指著了,我会直接用单手勒死她,你们就负责警戒周围。还有搭档的火精灵,你一动我就杀了你主人。」 「…………呜!」 从腰包中脱身,准备从「火孔」对著伊森放火的西亚停了动作。这是连对精灵的思考模式都彻底掌握的军人在全方面的完全支配。 「——公主殿下也一样,请不要想趁著我松手时从我背上跳下去。恕我失礼,在您睡著时我已经先绑好腰带了,就算试图逃走,也只是在白费力气。」 「住……住手!你这家伙!快放开雅特丽……!」 公主殿下在这时没有因为恐惧而畏缩,反而为了帮助身陷绝境的雅特丽而用力扭打敌人,这份勇气应该值得赞赏吧。她从背后将手绕到上尉的脸上,拚命地用指甲枢抓著对方的皮肤……然而,对于主动让手被军刀刺穿也不皱一下眉头的男人来说,这攻击实在太无力了。 「……呜……殿……殿下……」 颈动脉被手指掐住,让雅特丽的意识因缺氧而渐渐模糊。然而上尉就像是不愿等待那种慢吞吞的死亡,加强了左手的力道。就连公主因为看不下去而从背后跳下后,伊森也不需要依赖腰带,而是使用靠著把军刀压向地面并拔出的右手来接住她的身体。 在似乎已经开始听到脖子骨头发出嘎吱声响,可以说是临死前一步的那瞬间——伊森上尉的人阳穴却非常唐突地喷出鲜血。 「…………唔……?」 手脚丧失感觉,让伊森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应该只差一步就能粉碎敌人颈椎的左手也失去了力气——这一瞬间,原本被压倒在地的雅特丽用力睁大双眼,使出全身的弹力一口气跳了起来。接著她几乎是照本能将掉在地上的军刀和短剑捡起,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场吹起一阵腥风血雨。除了公主殿下,从死亡深渊复苏的雅特丽将位于攻击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视为敌人,化为带刃的烈风四处斩击。 两秒后有四个人失去脑袋,五秒后亲卫队半数的成员沉入血海。她部队里的目击者后来叙述——在这个时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挥舞的剑毫无疑问地超越了人类的领域。 在她复活后,躲在周围树荫下的士兵们也以慢了一拍的形式开始往前冲锋。已经被雅特丽从内部破坏的亲卫队前成员们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他们被十字弓的箭射中眼睛或甲胄缝隙后,正在畏缩时就被雅特丽的双刀一个个贯穿。 冲锋发起后不到两分钟,亲卫队就全灭了……在那之后,只有呆呆伫立于血海中的炎发少女,和全身都被她制造出的敌方喷血染红的公主殿下,以被颤栗的士兵们包围的形式留在战场中心。 「没……没事吗,雅特丽小……呜!」 「喂!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呜喔!」 接连赶到现场的人是先前从远方以精彩一枪拯救雅特丽脱离险境的托尔威和马修。然而,连他们也因为看到同伴染上一身红的模样而一时哑口无言。 「……殿……下……您……没事……吗……太好了……」 剑鬼僵硬的嘴唇里勉强挤出人类的语言。这时雅特丽终于注意到周围已经没有必斩杀的敌人。她想把双刀收回鞘里,却发现鞘已经在战斗途中脱离腰部飞了出去。即使觉得至少要把刀放下,然而手指却像是黏在刀柄上那般动弹不得。 「咦……剑……离不开手……」 「雅……雅特丽……」 看到这副模样,连被她拯救的公主都忍不住害怕。然而她也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其他如此美丽梦幻而且高贵的存在。雅特丽是一对双剑。是只把「守护君主」作为必将达成的愿望而挥动,名为帝国骑士的钢铁之剑。 「——呜哇!又搞得这么夸张,这下子会有好一段时间吃不下番茄。」 然而这时却有一位少年尽管嘴里抱怨,但却以毫不介意的态度踏入了这片赤色领域。看那急促的呼吸和挂著汗水的皮肤,显示出他是以全力赶来这里。 「…………伊库……塔……?」 炎发的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向少年,而伊库塔则轻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嗨,雅特丽,有个很糟糕的消息。或许你已经知道了……现在的你整个红通通耶。」 在开玩笑前完全不会说出「万一滑倒了该怎么办」之类的担心言论,这正是伊库塔夸张的地方。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极限状况下讲出的笑话,有时候却莫名地可以抚慰人心。 「……哈哈……红……变红色是没关系……只是全身都有股铁锈味,这倒是很伤脑筋……」 「铁锈味?哎呀这跟红色没关系啦,是因为你双手都握著那种铁块吧?」 伊库塔一边说著「看也知道嘛」一边走到雅特丽面前,接著并没有针对握住刀柄的手指,而是以沿著前臂肌肉上下抚摸的动作来帮她按摩。持续一分钟后,僵硬的双手放松力量,先前简直像是和手指化为一体的双刀离开她的手掌往下落。 「好啦,拿下来了。辛苦啦。」 「……谢……谢……不过……怎么说……好像有点……累了……」 雅特丽带著苦笑这样说完,就直接往前倒下,把身体靠在伊库塔身上并失去了意识。抱住并支撑著她的少年并不在乎血会染到自己身上,以似乎很受不了的态度轻轻说道: 「你这人总是工作过度,明明我说过你该再放轻松点,真的是不听劝。」 把雅特丽交给士兵们照顾后,伊库塔再度前往血海中心。蹲在那里的公主原本以为伊库塔会对自己搭话并抱著期待,然而他却别有目的。 「……你还活著吧,还能说话吗?」 伊库塔对著脸朝下倒在地上的伊森上尉发问。其实这顺序严重伤害到公主殿下的内心,然而伊库塔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都放在这个濒死的军人身上。 「……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还能勉强讲话……这声音……是索罗克准尉吗……」 「你是亲卫队长伊森上尉吧?可以麻烦你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吗?」 因为实在无法忍受由伊森上尉就这样亲口把那个理由告诉伊库塔,公主硬是介入了对话。 「他……他们似乎是哈萨夫利坎中将的学生……这里的十五人全都是……」 结果,由自己说出这件事也让她痛苦到了极点。而且看到伊库塔听到这句话后表情严重扭曲,让公主内心的后悔更深一层。 「……这下我已经理解到不能更理解了,也不再有想要继续询问或是责备任何事情的念头。我可以说自己也能体谅你的心情,早知道你们也该来找我成为同伙啊。」 「喂……伊库塔,你──!」 马修忍不住大叫,但他的健全判断力反而该受到称赞吧。伊库塔在这时犯下了两个鲁莽错误,一是在皇族面前讲这种话的行为,还有在夏米优殿下面前讲这种话的行为。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是有点讽刺啦,不过计画在此中途失败实在可惜。既然像你这样的人居然做出极端至此的行动,代表一定和许多同志共同策划了周到又壮大的计画吧?最后的目的是想要胁迫或是推翻内阁吗?真的很遗憾,虽然不知道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不过要是真能实现,我倒是很想亲眼目睹。」 听到伊库塔像是发烧般地喃喃说个不停,伊森表现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索罗克准尉……」 「两件也好三件也好随便你问,我对你的同情没有上限。」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被你们逼上绝路呢……?」 伊库塔用力咬紧嘴唇……在临死之前问出这种问题,实在过于谨慎保守。为什么不更贪心一点呢?这个人应该拥有把神逼问致死的权利啊。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首先,你们当初是在森林地带的北口附近试图把公主带走吧?虽然被托尔威凑巧目击……但以实行时机来说,其实并不差。因为正如你的预想,我们的意识都集中在模拟战上。」 如果要从北口附近带著人逃走,从森林地带的西边前往主要道路是最近的路线。因为北口有伊库塔他们堵著所以当然不必列入考虑;笔直穿过森林前往南口又过于辛苦;若要前往东边不但得绕远路而且还有遭遇到其他人的危险。 「……基于以上,你们必定会从西边脱离。这下条件之一已被确定,再回想起周边地形图后,就知道可用的路线会更加有限。南乌尔特森林地带的西北方面向塔拜山脉,当然有开辟山路,然而想要尽早前往主要道路的人不可能会去翻山越岭。应该会尽量沿著山脚前进,并从最早遇到的路前往主要道路。所以就是这里了。」 「……这些我可以认了,但是,为什么雅特丽希诺准尉可以抢先绕到我们前面……?」 对于伊森来说,这是他最想要问清楚的部分。因为他们之所以趁著模拟战进行中实行绑架,就是为了避免行动后会遭到追踪。 「察觉到公主有可能被拐走时,我、托尔威还有马修和哈洛这四支部队都待在森林地带的北口。就算我们自己去追也很有可能来不及赶上。因此那时我想到的方法,就是利用声音把信号传给位置比我们更接近你们的部队,并让对方尽快赶往西方。」 「……所以虽然听不懂……但那声音……果然是信号吗……」 「因为要是使用帝国式的信号,情报也会泄漏给你们知道。那是在用声音模仿齐欧卡式的光信号,以前上课中要恶作剧时我就会和雅特丽使用这个,所以我有信心可以把大略内容传达给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在赌她的行军速度会不会赢过你们浪费掉的时间……既然她像这样成功先绕到了你们前面,表示你们也无法用最快的速度行动吧。」 伊森稍微点了点头。由于公主殿下本人和未背叛的队员们拚死抵抗,让绑走她到开始逃亡的时间发生了延迟。再加上对绑架皇族这行为的罪恶感,导致队员们的脚步比预想的速度来得迟缓。 「……我大约了解了。那么,这是最后的问题……你在送出信号那时,就已经确定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位于我们附近的位置吗?或者只是在赌运气?」 「只有这点是要看运气好坏——算了我不想这样说让你失望,那时候我已经确定。」 「……为什么?雅特丽希诺准尉的部队,和你在模拟战中应该分处敌我双方……」 「送出那信号的时候,我们才刚结束北口的决战,敌方部队则是各自散开并撤退。在那种情况下,前往内部事先制定好的『一般方向』并重新集中战力才合乎逻辑……而我在模拟战开始之前,就已经先推测出敌军的『一般方向』会是位于哪里。」 在南乌尔特森林地带里,能让三个排共一百二十名士兵集合的地方并不多。北边广场是代表性的场地,然而那是原本的对战预定地点,前往那里简直就是在示意敌人前来追击。拥有能让全军集合的空间,又要复杂到一定程度起码要让敌军不容易发现……这样一来,大部分的候补地点都分布在整个森林地带的西方或是西北方。 「尽管没办法确实定位到肯定就是某个地点,不过这次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因为光是位在森林地带的西或西北,就代表雅特丽的部队在那时候,远比身处北方的我们更靠近你们──以上,谜底已经全部公开。不过要作为带去黄泉的土产可能还不太够吧。」 伊库塔不带任何成就感地解释完毕,伊森上尉的嘴角缓缓拉出一个弧形。 「……索罗克准尉……在你脑中的地画上,所有的我军和敌军一定都在名为『可能性』的轨道上即时往前行驶吧……?」 「……我希望能够办到那样。」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这样一来我方的败北也能让人信服……你对于用兵的思考方式,和利坎中将在根源上似乎相同……这倒底是不是偶然呢……」 「这——」 伊库塔没办法说出「这并不是偶然」,他无法说明这是因为哈萨夫利坎是继承巴达桑克雷流派的名将,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这里明讲虽然世代不同,但他和利坎中将是内心具备相同源流思想的同志。 应该会在想说的时候把想说的话全部都说出来的少年,现在却因为卡在想说出口的事情和想隐藏的事情之间而变得无话可说。这只是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和悔恨。 「…………啊——……」 伊库塔为了找出适当发言而沉默许久,当他总算回神时,伊森上尉已经停止呼吸。少年用力咬牙——明明先前说过同情没有上限,结果直到最后的最后,自己居然连一句像样的送葬道别都没能说出口…… 「……阿伊,结束了。好啦,大家一起回去吧。」 托尔威来到呆站著不动的伊库塔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伊库塔反射性地用力点了点头。看来他的内心现在已经疲惫不堪,甚至会想要回到那个令人痛恨的军事基地。 「……那么,应该在主要道路上等待的共犯者该如何逮捕……」 「对方的正确位置、数量、外貌……这些没有一个清楚,所以很难办到。这不是训练部队的工作。」 「……说得也对。赶快回去,照平常那样抱怨没什么变化的供餐吧……啊,这两天实在累人,我反而觉得在齐欧卡野外求生时还好得多。」 伊库塔这样喃喃说完后伸个懒腰,稍微振作起精神……这时,他总算发现以全身染满敌人鲜血的模样瘫坐在地上的某人。虽然至今为止也一直有出现在视线内,但伊库塔几乎没有去注意她。 「啊,你好啊,公主。你又做了一套夸张的新礼服吗……嗯?该不会只是把番茄酱一整个打翻了吧?什么嘛真是混淆视听呢。」 伊库塔再度开始摆出平常的那副德性——然而,他并没有发现自己至今为止到底有多蔑视公主的感情。也没有发现因为希望听到的话一句都没有听到,反而得持续忍受不想听到的发言,让少女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话说啊,我偷偷地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的公主,一整个很红喔。」 在开玩笑前完全不会说出「万一滑倒了该怎么办」之类的担心言论,这正是伊库塔夸张的地方。而且很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极限状况下讲出的笑话,有时候却莫名地可以抚慰人心。不过呢,虽说是这样——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卷 终章 在万里无云的清澈夜空下,有一名身穿白衣的老人伫立不动。 他手里的光源不是光精灵而是油灯。然而就连这点不可靠的光源也被他用手遮挡著。因为他想观察的对象并非油灯光源能照亮的脚下,而是处于正好相反的方向,观察时并不需要光源的东西。 「嗯?阿纳莱博士!这种时间还一直待在外面会感冒啊!」 一名对老人一直站著不动的模样感到诧异的白衣青年从家中来到外面……比起以前居住的酷热土地,这里夜晚的空气略为偏凉。在身体还没习惯气候之前,青年担心已年老的阿纳莱的健康。 「嗯?巴靖啊。你放心,我马上就回去。」 「……噢,您是在观察星空吗?毕竟今天很晴朗嘛……那么,您想看的星星是?还是月亮呢?」 「是星星,那颗今后约一千年都绝对不会逃走的家伙。」 根据这奇妙的表现方式,以及阿纳莱视线朝往的方向,让巴靖很快就特定出对象。 「您在看……主神星(alderamin)吗?」 「……恶恶!够了,巴靖!只要称为北极星就可以了,你用的那种名称会害我想起那些可恨的阿尔德拉教审问官!」 语毕,阿纳莱就迅速折返。巴靖想著「无论过多久博士都是随性的人呢」同时跟在后面移动。 如果要说齐欧卡政府帮忙准备的新研究室只不过是一间普通的独栋房子,倒也的确如此,然而对于两人来说,这里已经是让他们不需要亲近霉菌和灰尘的地上乐园。虽然光是这样就快要点起巴靖对齐欧卡的爱国心,但阿纳莱却和他相反,表现得毫不客气。 「哼政府那些家伙,居然又发出了拒绝的回应!」 阿纳莱原本正在桌上翻看从邮箱中拿出并集中到一处的邮件,却突然开口咆哮。理解他所指为何的巴靖耸著肩膀开口。 「……是那个实验吧?这还用说,就算齐欧卡再怎么宽容也不会给出许可吧。」 「什么啊,你不想参与吗,巴靖?」 「……这是个很难做出决定的问题呢。站在研究者的立场上我是想参与,但是身为一个人并不想做。因为再怎么说都会觉得难以接受……毕竟是要进行精灵的解剖实验。」 阿纳莱哼了一声——没错,这个老博士向政府申请的许可,是要进行四大精灵的解剖实验。当然会使用已拿掉「魂石」的空壳,然而就连热衷于技术立国的齐欧卡共和国都不愿轻易给出许可。 「这也没办法啊。虽然齐欧卡共和国和帝国不同,并没有把阿尔德拉教指定为国教,然而就连齐欧卡的国民也有八成以上是教徒。就算政教分离多少有一些进展,但无论如何阿尔德拉教的戒律还是会影响法律。」 「我想提出的是更根本的问题。连『解剖人类』也只要在生前取得许可就能进行,为什么只有『解剖精灵』不被允许?精灵和死掉以后就结束的人类不同,只要把『魂石』送到神殿去,那可是不灭的存在啊。」 理论上是没错啦……巴靖以这种表情露出苦笑。阿纳莱就像是在闹别扭般地陷入沉默,却又突然起身并移动到房间角落。放在那里的物体和以前研究室里的类似,是四大精灵的一比一模型。 「那个……博士,您也该告诉我了吧?您著手制作那些『人工精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才不要教导不肖的弟子。」 「啊!过分!如果跟随您到这种地步的我还算是不肖弟子,那么即使找遍全世界也没有算得上优秀的学生吧!」 巴靖气冲冲地鼓起双颊并动手整理乱七八糟的资料。阿纳莱横著眼看了看他这副模样,接著以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话: 「巴靖,虽然这话有点偏感性,但你不觉得自然物全部都有种『无法尽如人意』的倾向吗?」 「——啥?『无法尽如人意』?」 「没错,或者该说是……不会按照人类想法行动的倾向吧?举例来说,野生动物有时候会袭击人类。所以为了捕捉它们,人类也必须使用陷阱或武器战斗。就算我们带著笑容对著野生动物招手,对方也不会随便就亲近人类。这样算是不如人意吧?」 「噢……」 「然而,对象换成家畜或宠物时,情况就会有点不一样。它们会亲近人类或向人类撒娇。命令『握手』就会递出前脚,说『鸡鸡』就会露出生殖器。当然家畜和宠物是对生活有帮助的存在,然而即使不考虑到这些,它们也已经不能说是『无法尽如人意』吧?」 「也就是……已经从不会尽如人意的自然物,变成配合人类方便的存在吗?」 「没错。如果『无法尽如人意』的倾向是自然物的本质,那么我认为『配合人类的便利性』就是人造物的本质。那么,带著这想法观察它们时……」 阿纳莱依序一一望向眼前的模型。可以轻松点起火的火精灵;随时帮忙准备清洁饮水的水精灵;保持空气清净的风精灵;化为暗夜中光明的光精灵…… 「……对于人类来说如此方便的存在,完全没有任何『无法尽如人意』倾向的人类优秀搭档,真的有可能是自然物吗?」 听到这番话,巴靖终于领悟阿纳莱制造「人工精灵」的理由。 「阿纳莱博士,换句话说……您之所以想要亲手重现出精灵,是为了要作为证明『精灵是人造物』这理论的手段吗?」 「我也很清楚这样与『完全证明』还有很大的差距。因为就算我真的成功制造,也只要主张什么神也有做出相同的东西就可以结案……然而就算是这样,我依旧认为只要能让一部分的人产生疑问就够了。」 即使单凭人力也能够重现到这种程度,那么再过一百年后、两百年,或许可以更接近原始版本。 一旦产生这个念头,必定会出现联想到下列想法的人吧……等一下,既然单凭人力就能够重现出这种水准,那么最初制作出原始精灵的原作者有没有可能也是人类呢? 「但是,精灵是在『神殿』里诞生。听说那些神秘的设备是在能够用文字留下历史之前的时代前就已存在。那个时代的人类怎么可能制作出连现代的阿纳莱博士您都无法完美重现的东西呢?」 「关于这点,你说得没错。但是……如果真的有制作出精灵的人类,我猜想那会不会是和我等没有直接关联的人类呢?至于那是因为关联失败?还是因为刻意想要切断关联?……无论答案究竟是哪边,我想残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就是他们——四大精灵吧?」 「听来真是壮大。按照这个理论来说,意思是在距离我等文明很遥远的过去,曾经存在著持有技术远比我等先进的人们。是不是该命名为超古代文明呢?」 「嗯,这命名不错——好,就决定采用吧。今后针对以『四大精灵的制作者』为中心的各式探求活动,就称为『超古代文明论』吧!」 或许是因为假设有了名称所以感到很高兴吧?心情突然变得很好的阿纳莱开始整修模型。巴靖苦笑著凝视老人一片白的后脑。 无论来到哪个国家的哪个地方,他都会无视法律、政治、神明、时间,只为了追求真理往前冲。阿纳莱卡恩博士的头脑受到自由的眷顾。这点看在其他许多天才们的眼里,说不定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羡慕的事情。 〈完〉 第一卷 后记 初次见面的读者,以及再度见面的读者。各位好,我是宇野朴人。 虽然这样问很突然,不过大家会去观星吗? 星星很棒吧。即使现在相隔两地,也看著相同的星空。这种情境真是打动人心呢。 ……咦,什么?要是南北相差太远,能看到的星星也会整个不同?hahaha,别这样嘛,就让我们无视这种不解风情的现实吧。麻烦无视,快点无视! 总而言之,所谓的星星光辉,是在人类之间非常广泛且长久共有的指标。即使并非完美,还是会给人一种「星星跨越了地面上经历的漫长时间,持续存在于夜空中」的安心感。或许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人们都是受到这点吸引。 然而,若以更大的规模来观察,就连这样的群星也无法和时间之河完全无关。例如北极星,目前我们仰望夜空看到的北极星,正式的名称是小熊座α星的勾陈一(pris)。在它坐上天的北极之位后,已经过了一千年以上。 虽然对于我们这些连一百年也活不到的人来说,这是能让人觉得宛如永恒的岁月;然而即使是如此,终点却在一点点逐渐接近。一颗星星,无法永远待在天界中心。 那么,连北极星也变迁之后,地上到底会有多少星星诞生、闪耀,然后消失呢?人们对它们的记忆又能够保持多久呢?真是规模壮大的话题啊……啊,不,不是,这里并不是proje○t x的上映会。(注:指nhk的节目「プロジェクトx挑戦者たち(projectxchallengers)」,是一个介绍各领域企画的记录式节目。) 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要向在本书执笔之际曾经劳烦过的诸位致意。 首先是插画家さんば揷老师。在主角的第一张插画刚完成时,我真的感到很不可思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合作画师这方面如此受眷顾。非常感谢您的精彩画作,本系列今后也要请您继续多多关照。 接下来是从这部作品开始成为我责任编辑的黑崎编辑,谢谢您一有机会就给出确实的建议。最近总是在麻烦您延后截稿日,实在非常抱歉。 再来是给友人m。发生这么多事后,结果在新天地我们还是在一起。谢谢你总是给我鼓励,以后还请继续担任我的益友。还有,努力找工作吧!要超级努力! 最后,要向拿起这本书的您,致上我乾坤一掷,全心全意的感谢。 宇野 朴人 第二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kkes0308 录入: kkes0308 校对: kkes0308 这里比地上更接近天空,或者该说更邻近死亡。 在岩盘上零散生长的草木密度稀疏,动物的气息也很稀薄,无论从哪里都很难取得生命的恩惠。和水量丰富的水源也没有什么绿分,说不定,在这里连空气都不太足够。 「……呼……嘿…嘿……!」 男子挥动的锄头剌入大地,搅动着到处是小石头的土壤。 不管世界对自己这些人再怎么不友善,只要没有其他可去之处,就连道种地方人类也能定居下来开垦荒地、耕作、种植、培育,靠着稀少的收成活下去。 然,会和精灵(赫赫席克)携手共存……和唯一确切的世界之爱一起共存。 「喂辛苦了!那,我要把玉米粉拿走啰,你家要缴三袋!」 「喔我知道了拿去吧!」 男子停下挥动锄头的手,回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有着自家的谷仓,可以看到数名同胞打开门闩走了进去,从里面运岀在去年收获并磨成粉的玉米。 总共是三大袋。重量并不轻,绝对不能算轻,那可是足以让四人家族度过四个月的分量。 「到下次收获前一天只能靠一餐来支撑,真的没问题吗?梅莱杰。」 身体被x字型的皮带固定在男子背上,在男子耕田的同时撒下肥料的搭档水精灵向主人如此发问。 「没关系,艾库。那些是给将来的孩子们吃的食物。只要这样一想,我的肚子就不饿了。」 「在未来之前,现在的孩子们就会挨饿。梅莱杰你家明明有三个小孩啊。」 「那么,我自己两天只吃一顿。这样一来,孩子们一天可以吃两餐。」 男子怀抱着无可动摇的决心回答。确认这已经是主人心中坚定不移的结论后,精灵也接受这点并点了点头,双方默默地继续工。 「喂!梅莱杰!今天娜娜克头目(鞑尔)会来!只要耽误你一下就好,过来打个招呼吧!」 听到这声音,耕作土地的手停了下来。下一瞬间,男子丢下依然刺在脚边地面上的锄头,从田里飞奔而出。他跟在先走的同胞们后方往前跑,即使越过了对方的背影,也依然持续跑着。 不久之后,他看到了。在这附近最高的高台,在那个可以眺望地上的地点,出现那个身影。 仅仅只看一眼,男子就倒吸了口气。那个身影的背后,率领着许多以风枪或十字弓武装的战士。,男子即将要托付孩子们未来的对象,正以极为远大的目光看向遥远的前方。 「好久不见了,大小姐。」 男子对着娇小的背影如此称呼。隔了一拍后,有点生硬的少女声音才做出回应。 「梅莱杰,不要再用那种称呼了……昨天夜里,头目名号的继承仪式已经正式结束,从今以后要以严肃的态度把我视为族长对待。」 那是故意排除亲切感的语气。从中察觉出对方的决心后,男子也改变态度。 「……真是失礼了,娜娜克头目。」 「就是这样。」 少女重重点头,坚持不肯回身。这毅然的态度让男子感到可靠,同时也感到一抹寂寞。 「头目──那么,战斗的准备……」 「战士们已经锻錬充分,在山脉中准备据点候补位置的工作也完成了八成。」 「是吗……」 「这些事情让你们农夫被迫扛起更重的负担。为了又使那些家伙的放松戒心,最近完全不允许去平地工作,甚至连被抢走的赫赫席克也没让人去抢回失去搭档至今的人,还有让孩子饿着的人,都可以恨我。」 听到少女充满苦涩的发言,男子只是默默地摇头。这些全部都是先有心理准备才做出的行动。 「──战争何时开始?」 「快了,大概不会等到下次的谢谢灵祭。」 命运之日比原本的预想更为逼近。男子身体一抖,开口发问: 「……我们能获胜吗?娜娜克头目。能赢过那些家伙……那些可怕的平地恶鬼吗?」 听到质问后,少女以彷佛深深渴望的态度,把手伸向在眼下展开的无垠光景。 「……我说,梅莱杰。我们现在拥有的山岳地带,只有一半。」 接着,保持伸出手动作的少女带着要掌握未来的决心,用力握紧五根手指。 「所以我们必须去,去夺回,夺回被偷走的另外一半世界。」 这动作比任何一切都能明确表现出部族长年以来的悲壮愿望,以及必胜的约定。 「──你懂吧,为了达成目标,我们只能胜利!」 这个声音越过山脊,贯穿森林,通过峡谷──响遍遥远群山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卷 第一章 从帝都邦哈塔尔往南三十公里,是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 在烈日照射下,驻扎的士兵们今天同样在严格的训练里流下汗水。 「搬运的速度加快!到达后方支援线后就开始应急处理!」 尽可能以最大音量对部下发出指示的人,是一名以修长身材和水蓝色头发为标志的女性军官哈洛玛˙贝凯尔准尉。经验不足再加上年轻的相互作用虽然让她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可靠,不过和这种印象相反,她其实是拥有「帝国骑士」称号,在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希望之星。 「那边的人!缝合动作要更加流畅!至于你,用太多冰了!那种范围的挫伤只要用半个冰就够了!……啊,那边在心脏复苏按摩的人,手的位置太高!要在患者胸骨突起的部分按压心脏!懂吗?类似从下方往上顶的感觉,像这样!」 在使用假人作为负伤兵的救助训练中,哈洛乾脆俐落地纠正部下不合格的问题点。虽然多少有显得笨拙的部分,但看在旁人眼里,她身为长宫的表现相当优秀。 出身于护理专校,拥有水精灵的她负责指挥医护兵排。医护兵排和其他单位同样采用男女混合编组,不过女性士兵的比例稍微高了一些。另外虽然无论哪种部队里都会配置医护兵,然而哈洛的部队却是以救助友军为目的,并把在前线四处奔波作为主要任务的游击部队之一。 他们的工作表现,会基于两种意义被比喻成天使。一是对无法移动的负伤者来说,他们等于是 救星;另外一个意义则是他们会成为在最后前来迎接阵亡者的人物。 「到此为止!还没有处理完毕的小组请向我报告反省点!其他人可以在整列后回兵营!」 聚集在广场上的士兵约有一半离开,剩下一半则向哈洛提出报告。在这段期间内,在视线边绿忽隐忽现的熟悉人影让她一直感到很在意……等到解决最后一组后终于不需要继纩忍耐,她主动走向那个男性身边。 「午安,伊库塔先生。你在这种地方睡觉没问题吗?」 哈洛以带着亲切的语调对俯卧在草地上看信的黑发少年搭话。听到这句话的伊库塔抬起上半身,以类似猫的动作伸了个懒腰。 「嗨,午安啊,哈洛。你放心,无论我睡在哪里,床铺的右半边都会随时为你空着。」 这是一如往常的戏言。哈洛觉得总是单方面被吃豆腐实在很没面子,因此今天也展开反击: 「……真……真的吗?接下来的好一段时间已经排满预约了吧?」 「为了让这种梦幻般的行程表得以实现,你的表现可以让我前进一步……你希望预约哪一天呢?」 伊库塔的眼中散发出诡异的先芒。哈洛发现继纩追击会有危险,急忙改变话题。 「比……比起这事,伊库塔先生,你自己的部队呢?」 「部队?噢,那边只要有苏雅在就能顺利运作不会有问题。而且啊,虽然我知道这是必要的训练,但比起生吃蜈蚣,我更不擅长反覆练习。」 伊库塔吐着舌头说道。这藉口让哈洛露出苦笑,同时也松了口气,在以规律为宗旨的严格军队组织中,他这种完全不像军人的偷懒癖好譲哈洛觉得彷佛是一片绿洲 「那么,你之前在看什么呢?」 哈洛不经意地发问后,伊库塔先把视线放回纸张上,才一脸无趣地跑哼了哼鼻子 「──我在打开『阿纳莱的盒子』。」 「……盒?你是说某个箱子吗?」 哈洛歪着头表示不解,伊库塔懒懒地开始说明: 「简单来说就是金库,不过放在里面的柬西并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智慧财产……呃,我有跟哈洛你提过我曾经接受阿纳莱˙卡恩博士的教导吗?」 「就是逃到齐欧卡的那一位吧?你说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是不是科学呢?」 「没错,我是『阿纳莱的弟子』之一。他在世界上还有其他许多弟子,彼此之间有几条共有的规则。例如其中之一规定阿纳莱˙卡恩和其弟子间培育出的研究成果,首先会被放入『阿纳莱的盒子』──换句话说,要视为不能泄漏给外部的知识。」 「是秘密主义吗?」 「与其说是秘密主义,不如说是慎重派吧?毕竟禁止外流再怎么说都只是暂时的处置,其中也包括后来经历过参照了各式各样状况的协议,最后决定公诸于世的例子。总之,我们采用不会把研究成果轻率排出的风格,毕竟也有可能出现只因一个发明就颠覆整个世界的情况。」 伊库塔虽然讲得一派轻松,但老实说,哈洛并无法想像「能够颠覆世界的发明」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彼此间的不一致,有时会让她感觉到自己和少年或长经历的差别。 「只是如果单单针对这次,与其说是仔细观察过状况才下定决心公开,反而更像是走投无路的状况逼迫所以不得不公开吧……那个老先生让齐欧卡接纳逃亡行动的代价,似乎求几个能够应用到军事上的技术,因此出现了几个逼不得已只好决定公开的技术。然后,那=那些情报的列表也送到了像我这样留在帝国里的弟子们手上。」 说明到这边后,伊库塔以满心厌烦的表情耸了耸肩。 「之后在这边也进行协议后的结果,决定以维持双方均衡的形式,在帝国也耍公开几个新技术。至于其中和军事有关的新技术,不知为何隶属于军队的我在立场上似乎无论如何都得担任传信的使者。」 虽然伊库塔表现出此事麻烦到极点的态度,然而哈洛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番话所指的规模。 或许是注意到她的这种困惑吧,伊库塔哼了一声之后起身。 「我讲了些无聊话。总之,这只是在说战场将会再进化一个阶段。完全不值得庆祝,我反而可以断言──这种事情实在是徒劳无益!」 伊库塔用力举起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的信件,当成垃圾以全力丢向高空。 「停止射击!」 以这声命令为信号,先前接连不断再三重复响起的枪声戛然而止。排成一横列的士兵们迅速地重组成纵列,以举枪敬礼的姿势重新面对指挥宫所在的方向。 「嗯,成果优秀。你们表现得很好!」 以乱翘的茶色头发和微胖体格为特徵的军宫,马修˙泰德基利奇准尉讲出率直的评价。这并不能说是自卖自夸,实际上和他刚开始负责指挥部队的时期相比,士兵们对命令的反应在速度和精准度上都让人刮目相看。 「接下来是先齐射两次再以刺刀冲剌。重组为战列横队,所有人上刺刀!」 锵!剌刀嵌入枪身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随后指挥官立刻下令。在开枪两次后,士兵们想像出眼前有着溃散的敌方部队,并英勇地往前冲锋。在他们通过后,当成敌兵立起的稲草束都破破焖斓地四下散落。 「看着部下逐渐或长的模样,其实感觉相当好呢。」 讲出这句话的马修虽然期待出现附和反应,然而平常总是以温柔语调讲出「是啊」的同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在旁边以严肃表情瞪着士兵们的背影。 「……这样下去不行……这种内容的训练不管过多久都……」 在掉下来的浏海后方,托尔威˙雷米翁准尉的碧眼正因为焦急而晃动。他眼中没有喜悦也没有达成感。明明在士兵的熟练度方面,他的部队甚至比马修这边更高一个水准。 看到托尔威这种模样,让马修觉得自己很丢脸──还敢说什么成果优秀,领先自己数步的经争对手正在像这样勇于面对不足之处啊。 「……啊,对不起,小马。你刚刚说什么……?」 「……不,没什么。」 马修严厉反省自己的大意心态,接着打算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士兵们身上,然而,这时强劲踩踏地面的马蹄声传入耳中,让两名军官不由自主地望向同一方向。 「……雅特丽小姐。」 看到在骑马队前方驰骋的身影,也就是熟悉的英勇女性那美丽的模样,托尔威倒吸了一口气。那迎着风往后飘扬的美丽炎发让他们心中的憧憬更加累积,也让试图到达那领域的少年们怀有的热情和焦躁一起更为加速。 「那家伙已经开始骑兵训练了啊……就算她擅长马术,再怎么说也太快了吧?明明帝国军的惯例是必须先让指挥步兵达到完美才能进入骑兵阶段啊。」 :纵使嘴上这么说,但马修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没有意义的不服输嘴硬行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的友人中,具备的器量无法完全纳入惯例的人选多达三名。虽然在旁边烦恼的青年也是其中之一──然而就连他,也没能到达和炎发少女相同的高度。 在课堂讲习和训练结束,空着肚子的士兵们纷纷前往餐厅吃晚餐的黄昏时刻。一名身边由四名护卫保护,散发岀高贵气质的金发少女在教育大楼的寂静走廊上往前走。 「晚餐我要和『骑士团』的成员们一起吃,听到了吗?」 「您何必特地前往拥挤的餐厅,可以在房内帮您准备好餐点……」 「光是个人房就已经是过度的礼遇,你的意思是还要我更进 一步要求把餐点送进房内吗?」 「恕在下直言,殿下在身为军人之前,更是皇室的一员。」 「那身分在这里只不过是个附赠品,除非皇族具备将枪弹弹开的神通力才能另当别论。」 「当殿下有天获得至尊之冠时,万民都将对您伏地跪拜。那种情况正可与神通力相提并论。」 听到这番没有结论的对话,让芳龄十二岁──史上最年少的陆军准尉兼卡托瓦纳皇室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杂拉˙卡托沃玛尼尼叹了口气。 守护她周遭的人是经过先前绑架事件后重新挑选出的护卫士兵们。虽然忠诚又可以信赖,然而他们彻底强调夏米优殿下「皇族」身分的行动却很让当事者本人感到麻烦。要是太极端地表现出皇族架式,也会对她加入军属的表面理由——「提升皇室形象」带来负面影响,不过这些人似乎欠缺考量到那么深层的柔软头脑。 「别误解,是权力让人伏地跪拜,而且虽然有程度差异,但许多人都拥有权力。如果要将这种东西称呼为等同神的力量,恐怕也不符合主神的意志吧……嗯?」 因为视线角落捕捉到在意的身影,让夏米优殿下不由得放慢脚步。接着她嗯哼咳了一声,对着在同一时机减速并维持固守四方布阵的护卫们说道: 「……我要晚一]点再过去,你们先去餐厅。可以先用餐没关系。」 「咦?不,我们怎么能……」 「没听到吗?我刚刚是以皇女身分下令。」 听到这句话,就连护卫们也只能乖乖听从。夏米优殿下目送带着心中挂念离开的他们背影远去直至消失,才转过身子进入先前刚路过的教室。 「索罗克,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在昏喑的教室角落,认识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移动笔尖。虽然他对公主连一瞥都没有看一下,然而道这是经常发生的事。过了一会之后,才响起语调不快的声音。 「我在画平面图,这点小事看就知道吧?」 「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视力会变差,拜托库斯使用周照灯不就好了。」 「就是有困难啦,在这时间要是点灯不就很引人注意吗?」 意思是内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兴趣被挑起的公主伸头窥视画面,不过光是只有略为瞄过并无法理解上面画着什么,似乎是某种细长物体的内部构造。 「我说,请不要把身体往前倾,原本就不够的光线会被遮住。」 伊库塔没好气地说道。一时火起的公主殿下把身子靠往对面的桌子瞪向伊库塔。 「你别弄错,我是来斥责你。」 「请自便,反正现在我离不开手。」 「那我就说吧──你打算懒散赖在准尉这位子上多久?」 少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公主认定对手的沉默是个大好机会,继续追击。 「你封爵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我等剩下的时间正在确实减少。你认为这种样子能够赶上吗?」 「……我说啊,公主殿下。正常来说,高等军官候补生要在入队四年后才会和同期一起晋升成为少尉喔,至于出人头地之类要在那之后才有可能发生。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吧?」 「要是按照那种理所当然的步骤,怎么能在五年左右就成为上将或元帅。你应该命中已经注定必须重复进行凡夫俗子几乎不可能办到的飞跃晋升。」 「上将或元帅吗……我直接发问,您能想像五年后的我和雅特丽及托尔威他们的老爸们并肩而立的模样吗?没办法吧?如果真能想像,这就是公主殿下想像力过于丰富的证据,请快点离开军队转行成为童话作家。」 「巴达,桑克雷就和那两人并肩而立,我认为身为他儿子的你成为后继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听到这反驳,伊库塔深深叹了口气。公主深信伊库塔˙索罗克毫无遗漏地继承了已辞世名将的才能,这是愚蠢又幼稚的盲目信仰。 然而,造成这种言目信仰的人别无其他,正是伊库塔本身。少年一边不快地感受到命运的讽剌,同时另外找出常识论以外的反驳材料。 「基本上,就算我想要出人头地,没有机会大展身手不也束手无策吗?」 「唔……」 「所谓军人是在战争中立下功劳才能晋升的存在,而战争才刚在东域划下句点。我不知道何时会发生下一次纷争,而且首先,那种事情当然是不要发生会比较好。因为战争通常是外交失败后的代价。」 看公主陷入沉默的模样,让伊库塔明白自己的反驳产生了效果……不,公主原本就打算认真责备自己吧?他换了个结论。只是,公主也感到焦急。即使她有意为晋升提供助力,要是本人没有获得最低限的成果也不可能办到。 「……唉,讲什么晋升什么立功,脑子里动不动就在打着小算盘。」 这不是年仅十二岁的少女该烦恼的事情,小孩子应该有适合小孩子的烦恼吧──这样想的伊库塔强行把话题切换到世俗的方向。 「──话说回来公主,因为我是个自身和他人都承认的恋母情结患者,所以不太想被周遭认为是个恋女童癖。」 「……阿?」 「所以我是在说关于面子上的问题。要和『骑士团』众成员们有关系是还无所谓,但是公主,你经常像现在这样来见我个人吧?有时甚至还甩开护卫士兵们过来。您认为这种事情看在旁人眼里 会被怎么想?」 公主殿下一开始虽然表现出茫然反应,然而随着脑子逐渐理解脸颊也慢慢泛起红:晕。没办法顾虑到这层的行为显示出她还是个孩子呢……伊库塔不怀好意地耸耸肩膀。 「……我……我们被别人以那种眼光看待吗!」 「我的意思是随处都有往不良方面臆测自己的人。不,算了,也可以采取反过来把这当作藉口利用的手段。如果放宽心去思考,爱人是个即使频繁会面也不会让人起疑的关系。不过相反来说,这关系本身也有可能被视为问题啦。」 伊库塔这番根本不成安慰的发言让公主殿下的脸更是涨得迩红。不久之后少女或许是觉得正面相对也很难为情吧?她以符合年龄的慌张态度转过身子。 「以……以后我会注意……!今天我就先走了!」 「是是是……祝您今晚有个好梦,大小姐。」 横着眼目送背影小跑离去后,伊库塔把意识放回图上,却发现太阳已在谈话期间西沉得太低,只能隐约看见自己写上的图案和文字。虽然他暂时集中视线注视,但很快就放下笔决定放弃。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肚子也饿了。来去餐厅喽,库斯。」 「好的,伊库塔。今天吃饭时,请多吃一点叶菜类。」 伊库塔把卷起的绘图收进怀里,从位子上起身走出敎室。接着他倚靠搭档光精灵的周照灯,悠哉地在阴暗的走廊上往前迈步。 那天的弹道学讲义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来说,并不是让人舒服的时间。 「……听说她不到三十秒就斩杀了三十人……」 「据称有一半尸体没有头,还留有全尸的人连一个都没有。」 「不愧是伊格塞姆,根本不像是人类。」「笨蛋,万一被听到你的脑袋也会被砍飞。」 因为像这样的谣言从课堂一开始就在她本人周遭不断地被拿来讨论。 雅特丽打从心底认为──就算她能理解其他人讲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至少能不能以让她听不到的音量来讨论呢?在上次的公主殿下绑架未遂事件中,雅特丽一一砍倒伊森˙胡上尉手下亲卫队成员的事情,已经成为被加油添醋的故事,在军方内部里广为流传。 虽说事件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以上,作为八卦的新鲜感也逐渐降低……但只要像这样在课堂讲习等场合中和不熟悉的人们共处一室,当时的兴奋就会立刻重新复苏。古今柬西不论哪个国家,印象强烈的英雄传说都特别受到军人喜爱。 「……不过啊,既然她那么强,又何必把所有人都杀光呢?」 「是啊,要是至少留个活口,说不定连首谋者也能够查出。」 「别提出无理的要求,杀人菜刀哪有办法算计到那么复杂的事情。」 在率直无恶意的讃赏中,偶尔也会听到类似诽谤中伤的发言。虽然再怎么说听起来都让人感到 不悦,然而关于「杀光所有人太过火」的理论,连雅特丽本身也没有打算反驳。 ──杀人菜刀吗? 纵使雅特丽并没有兴趣自虐,但对于这评价她依然率直接受。那时候的自己只能把映入眼中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砍倒。剑即是自身,这个事实无从否定。 「要是在军人家族里传承太多代,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简单来说伊格塞姆家就是,……!好痛」 不知道从哪飞来的小石头命中了热衷发表最有恶意发言的那家伙后脑。他压着脑袋缩成一团后同样的柬西也飞向和他一起讨论的周围人们。 「好痛!」「呜啊!这是什么?石头?」「到底是谁做的!喂!」 惨叫和怒吼 接连响起,注意到骚动的教宫把面向黑板的身子转了过来。 「给我安静i……那边的家伙,在干什么!我就是在说你,伊库塔˙索罗兖!」 教官似乎已经对老是引起麻烦事的问题人物心里有数,几乎是在零延迟的状况下就确定骚动原因。被指名的少年抱着组合木材和绳索制成的手掌大投石机站了起来。 「真是抱歉。我想要针对我军炮兵的现状,用这东西来做个简明易懂的说明。」 伊库塔厚着脸皮这样宣称。教宫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殴打他的脸颊。 「不要得意忘形!谁允许你发言!」 「现在是我在上课!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老实学习弹道学!」 「嗯,所以我才想要说明和弹道学有深厚关联的炮兵现状……您没有叫我吗?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面对继续以奇妙魄力追问的伊库塔,教官表现出带有怒气的不满神色。然而或许是过去经验让他产生了什么想法吧,不久之后教宫维持着严肃表情退后一步。 「……你就说来听听。不过要是内容无聊,你们这些家伙全都得去绕基地跑二十圏。」 在实行彻底全体主义的军队中,连带责任是基本中的基本。即使其他士兵们都带着「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看向伊库塔,他依然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彷佛在主张只要大家一起跑就没么好害怕。 「──既然获得许可那我就不客气了。 首先,现代帝国军的主要武装之一是风臼炮。这是一种使用四八只风精灵产生的压缩空气来射出铁球,说起来该被称为巨大风抢的武器。至于对这武器的处置,似乎经常让在现场战斗的士兵们感到困扰。 原因方面──第一是太重。即使是最小的尺寸,也需要一匹马或三名士兵才能搬运。第二,虽然沉重但威力却不强。碰到石造堡垒时,炮弹被弹回的情况似乎经常发生。第三是射程短。最大射程是五百公尺左右,然而有效射程顶多是两百公尺。这样一来除非运气好碰到地形优势否则难以藏身,而且在发射出第二炮之前敌方就会攻击过来。由于扛着重炮会让士兵无法完全甩开追兵,因此只发射过一次后就不得不舍弃的案例也屡屡在报告中被提及。」 这番发言流畅得像是早已背熟剧本。伊库塔完全不把连带实任的压力当一回事,举起手工制作的迷你投石机继续轻快地说明。 「那么,讲到失去风臼炮后的士兵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是要在现场调集材料制作出道个。我想大家看就知遒,这是投石机。明明是从一千年以前就开始被使用的原始武器,目前却还是现役,实在让人惊讶。而且不可以小觑,虽然威力和射程都输给风臼炮,然而除了鐡球以外还可以射出各式各样东西的特性就是它的优点。例如可以把点火的稻草投向敌人引起火灾,或是把生病而死的马匹尸骸丢岀去造成传染病蔓延等等。这个应用性跟能够在现场制作的优点,甚至造成士兵之间提出 『希望让风臼炮退休并把投石机设为正式装备』这种复古意见的状态。」 他做出夸张的耸肩动作。听众们在不知不觉间纷纷竖耳倾听他的发言。即使在非刻意的状态下, 伊库塔˙索罗克也能够做岀这种促使他人热心聆听的演出动作。 「就算那是极端的理论,风臼炮的性能不足也是事实。那么要改善风臼炮的哪部分才好呢?虽然轻量化这种方针也是一种可能性,然而就算无视技术上的问题,这也是错误的判断吧。因为如果只是让搬运变方便却维持着目前的威力,那么与其说是炮,还不如说是大口径的风枪,已经对设计的概念有着根本性的误解。人们对火炮的要求,首要项目是威力必须强大到足以抵销重量上的缺点,而且还有剩余,换句话说,就是能够打碎敌方堡垒轰垮战壕的压倒性破坏力。第二则是射程,不过这点只要能够实现在威力上的需求,自然就能伴随产生。 那么,目前拥有最强攻击力的兵科是骑兵。即使是两倍数量的风枪兵,也无法阻止受到严格掌 控的骑兵队冲锋。就算现在骑士单挑的战法已经成为过去的遗物,『对上骑兵能占上风的兵科』事实上并不存在。 然而,在想像中则可能实现。骑兵的冲锋力是整齐排列的队伍制造出的力量。那,只要给予足以破坏队列的冲击就好了……我想讲到这里各位应该已经听懂了吧? ──没错,我们就是希望火炮的威力能满足这条件。增加威力的炮兵有可能成为比骑兵占优势的的存在。把骑兵放在顶点的兵科金字塔阶级会因此而崩坏,将重新形成骑兵→步兵,步兵→炮兵,炮兵→骑兵这种类似猜拳互克的角力关系吧。至于步兵为什么比炮兵强,是因为敏捷性以及攻击中的队列具备了柔软性。」 伊库塔别有含意地停止说明后,教宫以不愉快但明白他所指为何的态度开口发问: 「……伊库塔˙索罗克。换句话说是那样吗?你这家伙想主张帝国军也该采用共和国军开始使用的『爆炮』吗?」 「或许也能解释成那样,但一切都要交由听众自行决定。」 教官的嘴角扭曲──即使称赞敌方技术是被默认的禁忌行为,但伊库塔都已经如此明显地诱导听众的意识,居然还敢厚着脸皮说什么「一切都交由听众自行决定」。 然而,教官也无法以「无聊」为由将这些内容一脚踢开,这样做等于是在自我欺骗。因为无论是身为现役军人,还是身为弹道学教师,若要主张「没有感觉到风臼炮的性能具备决定性不足」就是在说谎。 「……这是一番很有趣的发言。好,关于所有人跑基地二十圈这事就饶过你们吧。」 士兵们这时想起伊库塔的演讲有可能会带来的惩罚,露出明显的放心表情。然而,本人那像是在表示「这是当然结果」的自鸣得意表情却因为接下来的一句话而完全崩坏。 「那么这是导致课程中断的惩罚,你一个人去给我绕基地跑四十圈,伊库塔,索罗克。」 「……咦?」 拉紧的喉咙中挤出奇妙的声音。伊库塔战战兢兢地观察敎宫的神色,确认那上面不带任何一丝幽默后,立刻乖乖死心跑出教室。 「……哎呀那家伙偶而会想要自己马蜂窝呢。」 教室中响起带着失笑的低语。不过下一瞬间,雅特丽毫不犹豫地自椅子上起身。 「教官,我也可以去外面吗?」 「基于什么理由?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 「关于这点,我现在毫无意义地造成课程中断。所以作为这点的惩罚如何呢?」 雅特丽若无其事地这样说完后,教官的嘴角不自然地收紧……是雅特丽多心吗?与其说是在表现出怒气,看起来反而更像在强忍抉要浮上表面的苦笑。 「……去跑吧,但是,别让伊库塔,索罗克有机会混掉任何一圏。」 「yes,sir!」 炎发少女毅然敬礼,宛如一阵风般从教室内疾奔而岀。 「啊终于来到去北域出差的时期吗……我从现在就开始感到很忧郁,真是……」 隔天早上,看到兵营公告栏上张贴的联络事项后,马修叹了一口气。 「赴任地是索明州的驻扎地……这是大山脉山脚的乡下地方。只有基地、农田和山脉,再加上一个小村庄,其他什么柬西都没有,是卡托瓦纳的最北端。明明这样却还有席纳克族那些山里老粗在乱晃,因此治安不佳。」 「觊觎军需物资的山贼好像也不少。不过我们是反过来利用那种环境作为累积实战经验用的训练地,所以或许该说帝国军也很有韧性吗……」 托尔威面露苦笑。突然,同时有只手搭上并排站立的两人肩膀。 「──我听到了,瞧不起北域的人是哪里的哪个家伙!」 「咦?阿伊?」 「什么啊,居然为了奇怪的事情来找喳,事实上目的地的确是乡下吧?」 「你不懂!没错,我也喜欢都会,但『乡下=没有魅力』可以称之为偏见!尤其是马修,你刚刚嘲笑席纳克族是山里老粗吧?我要纠正你,这是你不理解他们多美好的证据。」 「哦?阿伊对席纳克族很了解吗?」 「多少了解一些。以前直接在阿纳莱老爷子身边学习时,有跟着他前往席纳克的文化圈进行实 地调查。目的虽然是去调查高山的地层和气候,不过对我来说,能和当地人们相互交流的部分比较、有趣,是很棒的回忆。」 「哼,那些家伙是住在山上的野蛮人吧?有什么会那么有趣?」 「虽然有各式各样的魅力──不过如果要特地举出一个例子,那就是女性很有活力也很美。」 伊库塔以认真表情如此断言,马修厌烦地摇了摇头。 「你这家伙不是喜欢老女人吗?标准差太多没办法作为参考。」 「这点我不否认,但席纳克的女性之美并不仅限于外表部分。那里是极端的母系社会,无论什么事,站在领导立场的都是女性。这点酝酿出独特的 习俗。例如举个极端的例子……到了每一年的某个时期……」 伊库塔嘀嘀咕咕地在耳边低语后,托尔威微微脸红,马修则往后跳开,脸上肌肉不住抽动。 「那……那样太不知羞耻了!由女性对男性?」 「世界很宽广啊,马修。不知羞耻的行为基准会根据地区而有不同。」 马修惊慌失措,托尔威红着脸不再说话,伊库塔则在旁边挖苦他们。当三人以三种模样吵吵闹闹时,公主殿下和其他「骑士团」成员凑巧走向这里。 「你们心情真好,在这种地方吵什么呢?」 「奉劝殿下还是不要追问为佳。因为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低俗的内容。」 眼神冰冷的雅特丽一开口就尖锐命中目标。欠缺经验的托尔威光是这样就自感羞耻而低下头, 但马修却以深感遗憾的态度予以否定。 「我……我才没有讲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是伊库塔那家伙擅自……」 「低俗的内容?如果耍举例的话就是那个吧?例如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让人一眼就可以看清形状如盖碗的哈洛那部位……这类充满浪漫的发言吗?」 「咦……啊啊啊!」 注意到自己状态的哈洛为了整理仪容而慌忙冲向阴影处,雅特丽目送她背影离去后,为了至少帮她报个仇而以全力踹向犯人的小腿正面部分。 「──……唔……!」 没有传出惨叫,只有低沉的声音响起,额头喷出冷汗的伊库塔原地蹲下。膝盖以下部分都消失了──本人有一瞬间真的如此认为。 「给我好好反省,在女性面前摆出这种厚脸皮态度根本是败类中的败类。」 雅特丽这样痛快骂完后,抛下因为激痛而无法反论的伊库塔,把视线放向公告栏 「……噢,往北域的调动配属吗?今年也到了这种时期。」 「听说除了对付山贼和监视山岳民族以外,整体来说是个闲暇的部署。必须在那里待半年。雅特丽,对你来说这不是个无聊的惯例吗?」 「不,道调度正符合我的期望。因为即使是小规模,现在我也想要尽可能多累积实战的经验。」 这回答非常可靠,公主也没有掩饰自己面露欣赏的神色……然而另一方面,她把视线放回还无法从脚痛中恢复的伊库塔后,立刻吐出一口失望的叹息。 「……真希望哪里的某人也能展出这点程度的霸气。」 第二卷 第二章 第二章 北方大地的诸多问题 往国土北方前进后,彷佛缠着人不放的湿气随之消失,覆盖乾涸大地的植物也转变成以矮小草地为中心,继纩往前后来到一片广大的砂砾地带,散布于整面荒野上的水源地极少,严苛地拒绝有准备的旅人。 士兵们在漫长的马车旅行期间,只能按照顺序不断眺望着这些地形变化。最后他扪到达因于被判断为「再过去的地方连开垦的价值都没有」而遭到弃置的土地边缘。从最后一个村落,同时也是最邻近的村落驻此约十公里的场所,存在着将迎接他们进入的帝国最北方军事摅点。 「各位高等军官候补生,还有训练部队的士兵们,欢迎你们今年也来到此地。我等北域镇台对于诸位的到来感到极为欢喜。」 所有人员都被收容进基地中之后,开始对整齐列队的士兵们发表欢迎演讲。主讲人是北域镇台司令长官的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中将。那肥肉似乎有些过多的体型,以及用树脂整理好的嘴边胡须让人特别有印象。 「那么,在此要突然换成阴郁的话题……想必各位早已得知东域陷落。站在负实保护五分之一国土的立场上,我感到极为遗憾。在齐欧卡的蛮兵们即将蹂躏帝国大地的时刻,若是我能和一票士兵处于东域,应该不至于出现这样的结果……一想到这点,我的胸口至今仍会充满悔恨。」 听到这段发言,就箅不是伊库塔,也有许多人感到不以为然……虽然不知道「一票士兵」是指 多少人,但是连身在现场的利坎中将都无计可施的战局,萨费达中将具体上到底想用什么方法来颠覆情势呢?而且在他的言论中,甚至没有对那些殉职牺牲的将兵们表达追悼之意。 「为了避免重蹈碍辙,我等务必要日日切磋琢磨,不屈不挠地锻錬力量、技术和心志。因为在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复仇战中,我等能不能成功反攻齐欧卡,全看我等军人忠君与爱国的意志。」 接下来,全都依序从右耳进左耳出的精神论啰哩八嗦地持缵了二十分钟。发言者完全没有察觉到士兵们逐渐高涨的无聊感受和厌烦情绪。 「……基于以上,希望肩负军方未来的各位的爱国心能纯粹又坚固──那么虽然简短,但以上,就是我的发言。」 演讲以这些话结尾后,站在光照兵第三训练排最前方的伊库塔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哪里简短,啊,哪里短?既然是缺乏内容的发言,至少该早点结束。 尽情发言而显得满足的萨费达中将走下讲台后,换成一个身材修长削瘦,看似副官的男性站上同一地点。或许是身体不舒服吧?他的脸色相当难看。 「……我是镇台司令长官的幕僚……晐咳……尤斯库西拉姆˙特瓦克少校。咳……咳咳……抱歉。那么,现在要说明各位在此会受到的对待。」 和主题浮夸内容空洞的司令长官发言相反,副官的特瓦克少校发表了完全只针对实用性到了彻底程度的说明。例如哪个训练部队会被编入哪个当地部队,指挥系统会变成如何,士兵们要在哪一栋建筑里住宿,还有要前往哪里用餐等等。 「……以上,如……咳咳……不明白之处,现在可以接受提问。」 众人判断并没有什么不足处该提问,因此没有任何人举手,确认这点后特瓦克少 校对着所有人敬礼,一边乾咳一边走下讲台。 明明岁数还没有那么大,但是他那微驼的背影却飘散跑宛知老猫的哀愁。 「……一眼就能看出职务分担,那人应该精神压力很大吧。」 也只有在这时,伊库塔这句喃喃低语代替所有外派组讲出了感想。 被带往房间并放下行李喘口气后,立刻传来耍求大家出席欢迎会的通知。和在室外举办的士兵欢迎会不同,伊库塔等人获邀前往仅限军官参加的聚会。 由于目前时间是中午,地点又是边境的军方设施,所以虽然是欢迎会,倒也是个很自制的聚会,连会场也是拿平常当成会议室使用的大房间。以内容上来说,伊库塔和雅特丽就读过的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的毕业餐会反而豪华得多,不过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会在这边抱怨没有酒喝的人大概也只有伊库塔吧。 「祝福由皇帝陛下统治,由我等军人坚守的帝国能永享荣耀──乾杯!」 配合萨费达中将的发话,军官们举起装有葡萄果汁的杯子。接下来是各自寻找对象的社交时间,对于年轻的高等军官候补生们来说,成了一段必须接受前辈军官们不断前来致意的时间。 当然,这些人的兴趣不可能放过传言中的「骑士团」众成员。 「你们就是五个人一起接受封爵,备受期待的新人吗?」 「听说你们带着公主殿下越过齐欧卡国境?那份好运真值得乾一杯,喝吧喝吧!」 「有碰上齐欧卡的士兵吗?听说那些家伙以手脚奔跑还吃生肉,是真的吗?」 面对获得特例封爵的五人,前辈军官们的态度真是各式各样。有单纯因为好奇而接近他们的人;也有发言处处都渗出嫉妒心的人;还有为了出人头地试图拉拢他们的人。 要求他们叙述和齐欧卡兵交手情况的人特别多。因为大部分的北域军人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都没有参加和齐欧卡之间战事的经验。雅特丽和托尔威表现出习于应付的态度,马修和哈洛则带着困惑品尝被视为话题中心的立场。顺便说一下,夏米优殿下以不怎么感到有趣的表情坐在上座,和旁边的萨费达中将交谈。她是因为不想打扰到军官间的亲睦活动,才刻意退了一步以皇族的立场出席。 那么,讲到剩下的那个人,已经躲在会场的角落里四处乱晃,避免自己成为话题的标靶。他原本就对军人之间的社交活动欠缺兴趣,再加上少数的女性军官已经围在托尔威身边,所以对于伊库塔来说,无聊到如此地步的场合也算少见。 然而,当他正像这样以意图把会场中餐点全都扫光的气势默默动口时,突然有一名军官脱离人群往这边走来。那是一名下颚和嘴边长着些没剃乾净的胡须,看似青壮年的男性。腰包中可以看到和伊库塔的库斯同样的光精灵。 「──嗨,觉得好玩吗?」 男子亲切地对伊库塔搭话,并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嗯,托您的福。」 「别以根本不觉得有趣的表情回答嘛……话说回来你的搭档也是光精灵呢。」 男子的视线朝向伊库塔的腰间。伊库塔一开始原本打算用没好气的言行拒绝对方,但发现对方的意志并没有因此改变后,就稍微修正态度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光照兵第三训练排排长伊库塔˙索罗克准尉,这是我的搭档库斯。」 「我是北域镇台第一团所属,第九光照兵连连长的暹帕˙萨扎路夫中尉。这是我的搭档契,请多指教。」 主人们互相敬礼后,彼此的精灵也在腰包中做岀相同动作。等形式上的交流结束,萨扎路夫中尉露出大胆但讨人喜欢的笑容。 「之前有听过传说中的『骑士团』里混着一个问题人物,果然就是你吗?」 「因为和他们站在一起会显得特别格格不入,我才像这样自动保持距离。」 「嗯,你的确不是骑士的长相,那边的帅哥小弟倒是挺有模有样。」 萨扎路夫中尉不经意讲出的言语利刃狠狠剌中少年的胸口。 「哈──哈哈哈,哎呀真是严格呢。哈哈哈哈……哈哈」 伊库塔原本打箅用笑声来度过冲击的行动失败,他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整个人僵住…… 「……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最后,他用双手抱住脑袋,低下头开始发出类似野兽的呻吟声。 「呜喔!等等……你因为道样就哭了吗……?这是传说中的男儿泪吗!」 「可恨……!即使不说话女性也会自动靠上去的小白脸这种生物真可恨……!」 「喂喂喂,你把脑袋里的想法全都说出口了啊!你这人的形象也崩溃得太突然了吧!」 从远方似乎也能注意到这份骚动,当萨扎路夫中尉正感到不知所措时,已经因为应付中将而感到疲劳的夏米优殿下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走了过来。 「……才稍微没注意这边就……索罗克,宴会才刚开始,你是对什么事情感到不满?」 比起被公主直接搭话的伊库塔,这时反而是萨扎路夫中尉表现出过敏皮应。看到他以最敬礼的姿势站直身子,公主带着为难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嗯,你可以放轻松……不,请放轻松,中尉。因为正如阶级章所示,现在你才是我的长官。」 「啊……不……实在惶恐……!」 「看来索罗克立刻给你添麻烦了。虽然这人不只个性很差,人格也有问题,但是把眼光放远来看,也不是没有还箅不错的地方。所以,请你多多关照……呃……」 「在下是隶属于北域镇台第一团,第九光照兵连连长的暹帕˙萨扎夫中尉!」 由于并不确定哪边的立场为上, 彼此致意的态度显得很尴尬。所谓的皇族,实在是一种光是处于内部就能让垂直型构造的组织产生混乱的存在啊──伊库塔感慨地这样想到,这时却有个响遍会 「哈哈哈!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伊格塞姆家的女孩!」 音量大到足以让所有出席者都回头的发声者在会场中央昂然而立,和正在与前辈军官谈笑的雅特丽呈现正面相对的形式。那人有着无论纵向还是横向都显得魁梧高大肌肉发达的体徵,还有沿着脸部生长宛如狮子须毛的红茶色硬毛。而且腰间和双手上还各有伊把木剑,总共三把。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雅特丽以认真表情回问后,巨汉用力踩响地板。 「我只会报上名号一次!认真听好!隶属于北域镇台第一团,担任第二十二胸甲骑兵排排长的丁昆,哈尔群斯卡!年龄是二十六,阶级是准尉!可靠的搭档是水精灵尼基!」 「我也回报上名号吧1我是烧击兵第一训练排排长兼轻装骑兵第一训练排排长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搭档是火精灵西亚。请多多关照指教,哈尔群斯卡准尉。」 「我知道你的名字,所膘部队和阶级刚刚记住了!好啦,剩下的就以剑来交谈吧!」 哈尔群斯卡准尉把双手上的木剑丢过来,雅特丽也伸手接下。对方很仔细地准备了军刀和短剑一把。她把视线移向位于上座的萨费达中将。 「在下接到进行决斗的要求。萨费达中将,是否可以借用哪个场所呢?」 「少校,你听到她的话了,如何?」 「嗯……咳咳……道女孩是当代的伊格塞姆吗?那么,毕竟外面已经变暗了,直接使用此地也 无妨吧。只是要加上踏出场外即落败的规则,因为可不能让你们破坏桌椅或餐具等设备。咳……」 少校有气无力地这么说完,中将也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对着当事者们宣布: 「好,你们就在道里进行吧,周围的人帮忙收拾桌子……顺便提一下,哈尔群斯卡准尉用剑的技术在北域缜台无人可与他并列。面对这样的猛者,你就展现出最强美誉之名声也很响亮的伊格塞姆家二刀流吧。」 雅特丽虽然听到这番话,却把对方丢过来的雨把木剑中的短剑交给在附近的哈洛保管。看到这动作的哈尔群斯卡准尉很不高兴。 「喂!你那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介意,我认为面对一刀却使用两刀欠缺公正。」 彷佛在瞧不起人的发言让哈尔群斯卡准尉的额头浮现青筋。他从腰间拔出宽幅木剑,摆出高举到头上的扎实架势。这魄力就像是现场耸立着一座高塔。 「意思是不必认真吗!真是被瞧扁了!」 「伊格塞姆的二刀流是假设多对一状况的技术法则,对手只有一人的话,一把剑就够了。」 雅特丽这毫无畏惧的发言让血气眩盛的军官们也兴奋了起来。在没有任何人提议的情况下,众人纷纷形成圆圈围住两人,架构出决斗的场地。突然发生的剌激事件让大部分的人都感到很高兴,但其中也有面露不快神色的少数例外。 「……真是低俗的仪式,雅特丽的剑不是供人欣赏的展示品吧。」 夏米优殿下以似乎很不愉快的态度讲岀这些话。由于是皇族的意见,萨扎路夫中尉原本打算立即无条件附和,这时伊库塔却毫不客气地插嘴: 「那种想法是错的,伊格塞姆的剑的确是展示品喔,公主。」 「……你说什么?」公主以锐利眼神瞪向伊库塔。少年无视旁边的萨扎路夫中尉送出「你还清醒吗?以为自己在指责谁啊?」的视线,继纩说道: 「看决斗获得许可的过程如此流畅,十有八九这场闹剧是原本就预定好的安排。雅特丽大概也已经察觉到了,这是惯例,伊格塞姆家族成员前往其他地区赴任时的惯例。」 「你的意思是连身为最高司令长官的萨费达中将都想要看到这种骚动吗?真是让人完全无法理解。如此轻易就允许私斗的行为,很明显是在破坏军队的基本,也就是全体的秩序吧?」 伊库塔随便看了看一脸无法认同的公主殿下,接着径自用手搭到下巴。 「……您认为雅特丽为什么被允许带着双刀?」 「还问为什么……因为她很强吧?」 「不是那样。正如公主您刚才所说,维护全体秩序是军队的基本。对照这个原理,士兵自然不用说,就连军官也一样,理所当然该使用统一的装备,这并不是能够根据个人情祝来改变的部分。所以雅特丽的双刀是如果身处普通立场就不可能获得许可的特权。」 看到伊库塔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讲话的模样,让萨扎路夫中尉惊讶地瞪大双眼。望着眼前人群分 开,桌子被搬往旁边,现场为了决斗而逐渐整理好的光景,少年对公主讲了一句:「接下来的话会有点长」作为序言。 「数百年前为止,卡托瓦纳帝国正处于乱世。四处都有军阀割据,各自以武力为背景主张拥有自治权限,把实际上充其量只是皇帝托付的领土视为自己的所有物支配。在那个时代,由国家直接编组、管理的国军实际上还不存在,一支军队直接等于是一个行政单位。讲白一点,就是帝国内部每个地域都各有国王,总数量多达几十人。在这种状况下,连皇帝也只不过是众多国王之一。」 「这是本国人民谁都知道的历史。在那之后,对于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欠缺整合的帝国现状产生危机感,从当时有力的军阀中站出三股势力,拥立皇帝成为绝对君主。那就是伊格塞姆、雷米翁、 尤尔古斯……现在被称为『忠义三家』的家族。」 「对,他们的目标是要让政治和军事的命令系统集中为一,统合于『皇帝』这个绝对权力者之下。也就是要藉由这做法让内哄的风险减少,制造出在外敌进逼之际可以团结一心抵抗的中央集权体制。 当然,这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因为无法避免和试图死守自身利益的地方领主之间的冲突。然而即使如此,为了推动改革,忠义三家必须大幅减少当时存在的军阀家族。换句话说就是用战争毁灭对方,不过他们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斩草除根,当时看清时势避免和他们敌对的家族得以存活下来。其中有一部分至今依旧延续着,例如泰德基利奇家就是其中之一……道些家族和刚才的忠义三家一起被称为旧军阀名家。」 「正是如此……但,为什么这段历史和『雅特丽的剑是展示品』的理论有关?」 「所以说啊,统合于皇帝之下的命令系统和注重全体秩序的现代卡托瓦纳国军……建立起其基础的不是别人,正是雅特丽的祖先。身为伊格塞姆正统后裔的她就算具备坚强实力,要是无视秩序把特权意识超明显的双刀插在腰上,什么历史重量不就全都没了吗?」 「唔,那样讲也没错……不过实际上雅特丽,或者该说伊格塞姆的亲族不都像那样被允许双刀吗?」 「嗯。然而,最初期望这样的人并不是伊格塞姆。长期的乱世结束后……成功在政治和军事上让国内统一的当代伊格塞姆向皇帝报告达成大业的同时,也当场把能够称为自身灵魂的双刀一并呈上。为了建立起视全体秩序为至上的新国军,他首先要剥夺自己本身的个性。 相反地,皇帝感到很困惑。因为对于在伊格塞姆身上寄予绝大信赖的皇帝而言,失去可说是伊格塞姆象徵的双刀是件严重的事态。虽然皇帝试图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但以顽固出名的忠臣并没有表现出愿意妥协的倾向。当然身为君主,皇帝可以下令『禁止你舍弃双刀』,然而若是以欠缺合理性的命令去扭曲正理,说不定会让彼此的关系产生裂痕。皇帝烦恼不已,但最后总算没有白费苦心,找到了一个藉口。」 听到这边的瞬间,公主殿下也猛然回想起。 「……是吗,这就是『不败誓言』的轶事吗?」 「没错。对不愿妥协的伊格塞姆,皇帝这样说『虽然你因为尊重秩序而说不要双刀,但现 在你的双刀已经代表帝国荣誉本身。士兵们抱着对双刀的憧憬站上战场,人民视双刀为护国的靠山,而每天努力勤勉尽忠。明明是这样你却要舍弃双刀,这不是破坏秩序的行为又是什么呢』。」 「真是乱七八糟的理论……但也不能如此一概而论。毕竟那个时代的世情尚未安定,每个人心里都希望有个英雄吧。」 「被这番理论打动的伊格塞姆稍微思考之后这样回答:『那么,就到这双刀一败涂地,终于失去不败加护的时候为止』。他发瞥只要在剑术胜负上不败北,就会继续握着双刀……这也同时,是在宣示强固的决心,表明他绝对不会把双刀这种脱序的行为当成单纯因立场而能享受到的特权。」 在两人进行漫长对话的期间,会场正中央终于开始决斗。由哈尔群斯卡准尉先攻,摆出举剑过头动作的他灌注全心全力,将宽幅木剑往下挥。 「只要那是不败的象徵,伊格塞姆的双刀就允许存在于军中,所以那是展示品。具备强大实力,只不过是单纯的前提。伊格塞姆的亲族如果 想继纩把双刀插于腰间,就必须持续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身为最强的事实。」 雅特丽侧身避过对方的斩击,暂时只专心防御。这也是一种默契。如果是真正的最强,没有必要急于决出胜负。要承接对手的所有实力,并进一步完美地击败对方。在决斗这种形式中,这是伊格塞姆唯一被允许使用的决胜手法。 「并非历代伊格塞姆的每个人都强如鬼神。因为『不败誓言』每一代都会更新……从开始禁止败北的成人年龄到人生结束为止,能一直在腰上插着双刀的人,即使去研究伊格塞姆家的历史,计 算起来不满双手的十根手指头吧。」 哈尔群斯卡准尉虽然顺利进攻,但表情上也渗岀焦急神色。这也当然,面对他的猛攻雅特丽开始承受后并没有回砍任何伊刀。明明这样两人的站立位置和一开始相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在伊森上尉的那事件中,公主应该已经见识过那个了──不过机会难得,在此请重新欣赏……世上少有的不败幻想化身,就是所谓的伊格塞姆。」 锵!这时响起清脆声响,哈尔群斯卡准尉手上的木剑消失了。虽然仅有极少数人看清楚木剑被弹飞的瞬间,然而所有人都具备抬头看向结果的资格。 观众一起发岀了骚勋──因为消失的木剑,刺中了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正可以称之为刚毅之剑。我感谢自己能幸运获得和你交手的机会,哈尔群斯卡准尉。」 胜利的雅特丽先开口称讃对手。虽然只要踏错一步就成了挖苦,但哈尔群斯卡本人明白雅特丽的意图。 掌握被高举过头的木剑即将被挥下的一瞬,瞄准剑柄前端从下往上打,利用冲击力让剑脱手的神技。至于木剑能被打往多高的地方,端看往上的冲击力有多大。所以木剑剌进天花板的这个结果在让对方败北的同时,也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剑力。 「……精彩,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即使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也不会污辱对手。这种高洁的态度连落败者也会深感佩服。哈尔群斯卡准尉几乎在无意识状态下伸出右手,雅特丽也带着微笑回握。 这无可挑剔的决斗结果让观众很兴奋。人们争先恐后地冲向雅特丽,为了观赏决斗而围成的圆圈也溃不成型。置身事外的伊库塔面无表情地望着道一幕,低声喃喃说道: 「那是为了保护帝国的目前体制而存在。正因为她坚信公主将会以皇族一员的身分健全地度过今后人生,才会赌上性命保护您。」 「…………」 「请不要忘记这件事,公主。无论您看着多大的梦想,也只有这点请绝对不要忘记。」 大概是看不下去雅特丽被人们挤来推去吧?伊库塔这样叮嘱完后站了起来,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混入围着雅特丽的军官中。公主也一边思考刚才警告的含意,并带着严肃表情边想边走回上座席位。 「……总觉得今年来的都是些怪胎。」 独自被拋下的萨扎路夫中尉只能勉强挤出这样的感想。 「总之呢,老实说你们来的时机正好,不过也可以说是最无聊的时机。」 以北方绵延不绝的山脉为背景,士兵们踩着一丝不乱的步伐持续前进。在队伍前方与年轻军官们并肩往前走的萨扎路夫中尉这样说道。 「其实我们这边直到前阵子为止都还神经紧绷。因为东域镇台在苦战,还以为或许会要求北域提供增援。」 觉得以军事演习中来说这氛围也太松散了的托尔威开口发问后,萨扎路夫中尉带着苦闷表情摇摇头。 「这还用说。那可是连那个利坎中将都无法对付,战火烧得正旺的前线啊,有谁会自愿前往呢?寳际上在这次的东域战争中,在最后撒退时负责殿后的军官们有许多人都捐躯了,其中甚至还包括利坎中将本人。」 「可是,只要能送出大量援军,说不定连战局都能改变。」 马修稍微大胆地插嘴提岀意见,于是中尉的嘴唇不怀好意地往上抬。 「真是相当勇敢的意见……顺便提一下,泰德基利奇准尉。具备道种勇猛思考模式的人,在北域被称为『中央型军人』。」 「咦?中央型?」 「没错,以我们这边来说,在最初的欢迎会中和伊格塞姆家小姐打过一场的丁毗准尉就是这种人。不久之前,那家伙也坚决主张耍对东域送岀援军。一开始让长官感到困扰的时期还算客气,没多久他就跑去找司令长官直接谈判,甚至还写了要呈给皇帝陛下的恳愿书,不过当然在寄岀之前就被审查制度挡下。」 「嗯……那个,换句话说『中央型军人』就是指有干劲的人吗?」 哈洛这过于坦率的发言让中尉先是瞪大眼睛,接着忍不住喷笑。 「呃……那个,您不想去增援吗?」 「……啊哈哈!没错,基本上就是那样,贝凯尔准尉。不过如果要讲得更精准一点,是指『即使来到北域也还留有干劲的家伙』。或许中央的情况不同,但在这里,那种人是少数派。」 让眼前这些充满梦想和热情的年轻人以白眼看待的萨扎路夫中尉把视线移向北方的山脉,接着立刻张开双臂,就像是要拥抱这幅景色。 「而一切都该由那些山负起责任!」 「……您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吗?这又是为什么?」 「这还用问?因为那些山脉会代替我们阻挡在外敌面前。」 萨扎路夫中尉挺起胸膛充满信心墙如此断言,而年轻军宫们则一脸诧异地皱起眉头。最后是看不下去的托尔威代替长宫扛起对部下的说明责任。 「『大阿拉法特拉是神之阶梯』……在卡托瓦纳帝国九百年的历史中,外敌从来不曾越过这山脉进攻……『神之阶梯』就是源自于这个事实的称呼吧。」 「嗯,正是那样没错,雷米翁准尉。真可惜,如果我是教宫就会给你一个花圏圏。」〈注:「花圈圈」,日本称赞小孩子时会使用的一种圈案。〕 「咦……中尉现在是以我们的教官身分在这里吧……」 「嗯?是这样吗?那我就真的给你一个花圏圈图案吧。」 中尉这样说完,拿起从怀中取出的笔朝向托尔威的额头,缓缓地画上一个花圈圈。在周围忍不住发出的窃笑声中,托尔威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即使没有越过神之阶梯来此的外敌,我想应该也有住在那里的自家人吧?」 至今为止保持无言的雅特丽以尖锐的语调插嘴。听到这句话的萨扎路夫中尉开心地也想在她额头上画个花圈圈,却被雅特丽光靠上半身动作就轻松躲开,因此他很快放弃。 「……唔唔唔,你说得没错。虽然北域有大阿拉法特拉的加护,但也不能把麻烦工作全都丢给山脉。所以落到我们头上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 「对肉部危险因子的警戒。也就是针对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山岳民族,席纳克族的危机管理。」 萨扎路夫中尉点点头,在回答的托尔威额头上画下第二个花圏圏。 「就是那样。在大山脉中住着许多虽然是帝国人,但并不属于卡托瓦纳民族的居民,也就是被称为席纳克族的家伙们。根据历史,这些家伙和我们处得并不融洽。虽然最近数百年没有发生能称得上内战的冲突,但纷争等级的小型争执倒是经常发生。」 「意思是教训那些山里老粗就是我们的工作吧?跟驱除害虫差不多。」 肌肉男阿格拉冷笑说道,中尉带着苦笑耸耸肩。 「虽然在驱除害虫时,负责帮忙勇敢的诸位处理因惊吓而弄湿的内裤是我们过去的工作……但现在连这点也变了。」 「变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两年前开始,席纳克族关联的事件显着减少。那些家伙不再引起麻烦事,简直像是已经洗心革面。以前过着大概一个月两次,运气不好时会多达五、六次,甚至还要连山贼都一起对付的日 子。不过这半年以来,连『派出讨伐部队』这行动本身都没有发生。」 和「实战很多」这种事前评价相反的实际情况,让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们大部分都表现出失望的表情,只有雅特丽和托尔威反而露出严肃神色。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行军再度开始。不久之后无法忍耐无聊的肌肉男阿格拉不满地抱怨道: 「中尉,我知道这个部属就是这么闲,但这个演习又是什么?从三小时前开始就沿着山脉在同样地方走过来走回去,根本不成任何训练啊!」 「你说得对!但是我们不能在途中结柬,毕竟这是借用演习名义的示威行动。说不定正是因为我们平常有像这样持续无言地散发出讯息宣称:『怎样?我方有如此多的兵力!打起来很强喔!很可怕哦!』才能维持现在的和平。还有,要是连这点事都取消,我们真的会成为一群吃闲饭的家伙。只有这点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不过……」 萨扎路夫中尉突然以焦躁表情往后转,四处观察跟在自己后方的军官们。 「……索罗克准尉,怎么了?你不打算说任何话吗?我有听说过你是在这种 闻聊中会率先插嘴的家伙喔。」 萨扎路夫中尉正是因为想在那家伙的额头画上花圈圏才特地把笔带来,却发现四下都看不到期待菜鸟的身影。其他军官晚了许久才开始察觉到只有「骑士团」众成员早已发现的事赏,骚动也逐渐扩大。 「喂伊库塔准尉怎么了?没看到他的人,他指挥的光照兵第三训练排似乎有在……」 「我无法接受!」 一名女性士兵大吼。愤怒造成的颤抖甚至传达到以咖啡色织带绑起的马尾上。 那一天,基地里也发生了一点小纠纷。争执的目标,是女性士兵用宿舍前放置的大书架。有两个人正在书架前争吵。 「……我……我有事报告,中尉。」 待在比军官们还后方一点的位置并直接管理部队的苏雅士官长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开口说话,萨扎路夫中尉回以诧异的眼神。 「米特卡利夫士宫长,报告是指?」 「这是索罗克准尉的传言:由于在下违反军规,因此自主进入禁闭室。至于违反的内容是未经允许就脱离演习中的部队……」 没有任何藉口或托词,这反而是把行为本身当成理由,直接了当的摸鱼宣言。萨扎路秀中尉经历一分钟以上的空白才终于接受现实。 依然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的他总之先从胸前口袋中拔出笔。 「……似乎是我想错了。看样子我必须画在那家伙额头上的并不是花圏圏,而是巨大的叉叉。」 就这样,在此他学会了一种对应伊库塔˙索罗克这个问题人物的方式。 「应该是在下无法接受吧,嘉娜一等兵。」 她针对的对象──特徵是方正脸型的壮年军官塔尔卡中尉,几乎不把她的抗议当一回事。他从书架上抽岀一本又一本书,鉴定价值——他的注意力目前只放在这个动作上。 「为什么放在我们兵营里的书籍必须全部被没收呢!」 相反地,那名女性士兵──今年是入伍第三年,以风精灵塔布为搭档的嘉娜.特马里一等风枪兵感到很愤愤不平。那张男孩子气的脸孔整个绷紧,可说是怒不可遏。 她并不是刚从军的新兵,最少也知道顶撞长官并没有好处的道理。然而对她来说,现在是即使明知这点也必须反抗的关键时刻。 「我反问你,为什么士兵睡觉的地方必须放着塞满书架的书籍?」 塔尔卡中尉以冷淡的语气发问,嘉娜从腹部用力挤出声回应。 「因为道里住着人,所以在训练外的空闲时间会看书!而且数量要尽可能多一点才会比较有趣,但书籍还很高价,所以才会像这样把所有人持有的书籍都作为共有财产啊,可以理解吧!」 「是请问您能理解吧?你这家伙不管过了多久都改不了那没礼貌的用词。」 「呜!别想转移……请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们是在讨论关于这些书的事情!」 其他女性士兵也从兵营的窗口探出脸,不安地旁观着状况。觉得这样不合理的想法虽然和嘉娜一致,但是她们并没有胆敢向长官抱怨的勇气。 「哼,简单来说,你这家伙想主张这些书具备作为私人物品的所有权吗?」 「可以算是那样。虽然与其说是私人物品,其实是宿舍里大家的共有物……不过军规里应该没有禁止带书进来这一条吧?」 对自己记忆没有信心的嘉娜讲得很模糊,而塔尔卡中尉对她露出嘲笑的表情。 「这种藉口讲不通,你们几个是把这些书放在宿舍的哪里?」 「放在走廊底端。为了让大家容易拿取,还做了个书架……」 「这就是问题。嘉娜一等兵,你该回想一下新兵时听过的说明。允许放置私物的地方应该仅限于你们睡觉的房间吧?」 「呜……」 「就算是在宿舍中,走廊也是公共空间。所以放在走廊的道些书自动成为基地的公共物品,换句话说,等于是北域镇台拥有的财产。处置交由身为宿舍监督官的我来负实,无论是要没收还是要丢弃,都由我来判断。」 「这……这是找喳!的确,或许只有我们这边放了书架,但是把走廊尽头当成共有物品空间的做法,明明是每一间宿舍都有的现象!」 「就算有这种惯例,也只不过是惯例。当然是明文写下的军规较为优先,讲完了吧?好了,拿走吧。」 塔尔卡中尉以眼神向被强制前来帮忙的两个男性士兵示意。然而,嘉娜继续纠缠打算单方面结束话题并逃离这里的长官。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没有警告就直接没收!如果占用公共空间是问题,那么只要要求我们拿回自己房间就可以——」 「……啧!喂!你这是对长官讲话该有的态度吗?」 塔尔卡中尉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态度怒吼,嘉娜吓得停住呼吸。 「区区士兵竟敢这么嚣张,强词夺理之前该先想想自己的立场!破坏规律的人是你们,受到身为长官的我指责。这种时候不该试图狡辩,而是该安静严肃地自我反省才对吧!不是吗!」 比起以瞧不起人的态度强迫众人接受自己正义的塔尔卡中尉,无法抵抗这种事情的自己更让嘉娜咬牙不甘。听到长宫怒吼就会感到畏缩的反应,已经是身为士兵的条件反射。 「更何况读书是有钱人的娱乐,对你们道些步兵来说是不知自己斤两的兴趣!既然有空看这种愚蠢的娱乐小说,还不如去外面练跑好增加体力!真是,像这种无聊的东西……」 塔尔卡中尉不屑地这样说着,并从书架上拔出一本显得老旧的书籍。看到封面的那瞬间,嘉娜的脸色整个变了。 「等一下……!不要那么粗鲁!」 「哼,看你那副慌张样,这是你的书吧?什么?《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看装订特别豪华才让我注意到……唔?这作者的名字好像在哪看过……?」 塔尔卡中尉皱起眉头思考,数秒后他的眼角一口气往上吊起。 「这……这不是那个『渎神者』阿纳莱,卡恩写的书吗!那个不只用诡异的研究污辱主神的威严,最后还逃亡到齐欧卡成为我国敌人的可恨大逆贼!嘉娜一等兵!你竟然喜欢阅读那种罪犯写出的书吗!」 「书……书的内容和作者的立场没有关系……」 嘉娜畏惧地反驳,然而这样反而使塔尔卡中尉完全气昏头。 「你这家伙还要继缵狡辩!真是忍无可忍!给我咬紧牙关!」 塔尔卡中尉把书本高高举起,认为自己会挨揍的嘉娜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不不,这种使用方法错了啊。」 介入两人的黑发少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中尉的手腕阻止他。 「书本不是用来打人的东西,女孩子的脸当然也不能打。我还以为这点小事是世界共通的常识。」 「你是什么玩意!」 「我是凑巧路过的帝国骑士,我的使命是要让世界上所有的年长女性都能不再流泪。」 伊库塔以认真的表情讲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台词。塔尔卡中尉皱起眉头。 「帝国骑士……你就是传言中的『骑士团』成员之一吗?黑发黑眼的家伙应该是叫伊库塔˙索罗克没错吧……在欢迎会上好像不怎么显眼。」 「因为我不擅长引起他人注意嘛,虽然看起来这副模样,但我这人比较谦虚。」 「那么,你这只手又是什么意思?」 塔尔卡中尉狠狠一瞪,伊库塔很乾脆地放开压制对方手腕的手。 「对于擅自介入纠纷的行为我愿意道歉,不过听过两位到此为止的对话后,让我对某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感到很在意。」 伊库塔边说话边靠近书架,以饶富兴趣的态度望着书架上排列的书本。 「……哦,这书架整理得真不错。小说和专门书有确实按照分类各自排放,虽然有旧书但却很少有状况很差的书,这宿舍的人都是很有规矩的读书人呢。」 「那又怎样──」 「因为发明了活版印刷技术,和只有手写本的过去相比,书本变成了远比以前更贴近人们身边的东西。再加上国民识字率提升的帮助,让阅读书籍的客层确实地扩展到一般人民。」 无视中尉插嘴的伊库塔大摇大摆地继纩发言,这粗神经的态度让嘉娜哑口无言。 「话虽如此,书籍对庶民来说似乎依旧不能算是可以随便购买的柬西。也许再过二十年之后情况就会不同,但目前这个阶段,『在特别的时候撒个大钱买下一本』大概就是极限了……不过既然是这种情况,卖方也考虑了各种策略。」 伊库塔从书架上选中两本书并抽出,以双手举起。 「这本《花少女莉丝蕾》的封面上写着『送给迎接恋爱季节的女儿』,这本《犹比兹涅克的骑士》的封面上则写着『献给希望成长得比谁都勇敢的儿子』。一看就知道,这两句话都和故事内容无关, 只是为了促进销量的文宣。然而这里该注意的重点是,把『买书送给小孩的父母亲』作为贩卖主要目标的做法。 而关键的作品本身也和 这种策略很搭。无论是《花少女莉丝蕾》还是《犹比兹涅克的骑士》,这些小说的主角都是能让双亲们认为『如果小孩子可以成为这种人就太棒了』的理想人物。不过如果冷静去看,也会发现在很多方面都有过度完美的情况啦。」 伊库塔先夸张地耸耸肩膀,接着才继纩说下去。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像这样使用到贩售策略的书籍就是以这两本为先驱。不过,后来也有许多作品以类似的手法贩卖并创下佳绩,因此许多帝国人对书籍的观念就成了:『为了来到一定年龄的自己子女,必须撒大钱买一本送他们的东西』。而这种流行经历长久时间的结果,现在有许多年轻人拥有的个人财产,就是父母亲买给自己的一本书。」 讲到这边,伊库塔突然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轻轻敲了敲书架。 「一本一本绝对不便宜。所以即使是中古书,有这么多也能成为一笔财富了──你也这样认为吧,中尉?」 「咦……?」 猛然一惊的嘉娜移动视线,只见塔尔卡中尉的表情很僵硬。 「你这镓伙在说什么……?」 「哎呀,居然还装傻。没收她们的书本后,你打算立刻拿去变卖吧?耍不然根本没有理由做这 么麻烦的事情。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以虐待部下为乐,不过若是那样,你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是很愉快……最重要的是,你一一确认每本书籍的眼神太过专注,那完全是在评佶商品价值的眼神。」 原本在宿舍中等待风暴过去的女性士兵们也因为伊库塔的这些发言而纷纷有了反应嘉娜把所有人的怀疑化为实际语言。 「该不会……中尉来抢我们的书是为了赚自己的零用钱……?」 「讲……讲这什么蠢话!到底有什么么根据……!」 受到无数带着怒气的视线注视,塔尔卡中尉的额头冒出冷汗。这时伊库塔发动追击。 「……《美男子巴堤拉诺》、《米亚嘉尼的蔷薇》、《巴塞克和乌尔皮娜》、《达利斯一代记》。」 「……呜!」 「这些是你刚才从书架上拿岀,确认过保存状态的作品……也不是自己要读书,怎么这么清楚呢?这些都是在古书市场上能够卖到高价的受欢迎作品。」 「哈……啊……!」 「我的人生如果顺利发展,原本应该过着在国立图书馆工作的平稳生活。如果想靠卖掉古书赚钱,比起出版量较多的热门作品,把不容易入手的冷门作品卖给收藏家比较有赚头。你对这种业界的情况很清楚嘛。」 「呜…………!」 「你已经跟商人谈好了吧?盯上的目标倒是相当──呜! 拳头狠狠打凹伊库塔的肚子。眼神含有怒气的中尉继续追着痛到用力踏地的少年。 「你这混帐,不准再多嘴……听说受到第三公主看重所以才尽可能想要和平解决……既然你再三污蠛我到这种地步,那就另当别论……!」 塔尔卡中尉把拿在手上的《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丢到地上,举起重获自由的双手,慢慢逼近对手。伊库塔边晐嗽边后退。 「咳晐……真是的,居然这么快就气到翻脸。请你好好把话听完啊。」 「死之前随你要怎样鬼扯!」 伊库塔一边逃窜避免被中尉的双手抓住,同时居然还要继续说话。 「是是是,既然获得允许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最希望中尉你能了解的一点,是书本的价値并非只是『有钱人的娱乐』。这点就在接下来证明给你看吧。」 「你有办法边被打到脸部变形边证明吗?」 「书籍会传授让我不至于落到那种下场的力量,那么虽然很突然,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中尉。你喜欢昆虫吗?还是讨厌?」 「我没有考虑过喜不喜欢,因为区区小虫就只是小虫……要是碍眼,踩烂就对了。」 「哎呀真是豪爽。不过,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昆虫喔,有的能在天空飞,有的能迅速移动,有的具备强烈毒性。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谶,能对应所有这类威胁吗?」 即使在进行这些对话的期间,中尉也持续把伊库塔逼往宿舍的墙边。嘉娜原本想在真的见血前先介入阻止,但不知为何当事者的少年却从墙边送来拒绝的视线。 「最后要讲一件事。如果认为军人精神就是万能,会尝到苦果喔。」 「别以一副了解的语气评论你本身打一开始就不具备的东西──去死!」 看到猎物背对墙壁无路可逃,早就做好准备并等待机会的塔尔卡中尉发动袭声。同时伊库塔往后一跳──他明知后方只有墙壁,反而主动去撞墙。 由于受到身体撞击墙壁的冲击,有一团柬西从突出于两人头上的宿舍屋檐往下落。下一瞬间,伊库塔毫无犹豫地用右手抓住掉到眼前的那团东西──随即直接塞到中尉的面前。 「啊……?」 劲道并不足以称为出拳,因此中尉也毫不畏惧地凝视那东西。 他看到长满毛的八只脚正在蠢动。在眼前约只有两公分的距离,窸窸窣窣地不断蠢动。 「──噫啊!」 中尉的喉咙里迸出怪声同时往后跳。这并不是基于理性的判断,而是畏惧这造型的哺乳动物本能产生不可能抵抗的强制力,让他做出这种行为。 接着,只有打从一开始就知遒会演变成这情况的少年随即追上逃走的敌人。伊库塔一逼近对方就立刻单靠左手把中尉衬衫的领口拉了过来,扯掉最上面的两颗钮扣。然后瞄准衬衫因为这样而和身体之间产生的空隙,把握在右手里的「那玩意」一 口气塞进去。 中尉已经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呜啊啊啊啊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惊慌失措。不,惊慌失措还不足以形容,根本是发狂般的反应。塔尔卡中尉拚命地把手伸进衬衫里,然而「那玩意」却以惊人的速度在衣服里东窜西逃。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长满毛的节足在皮虏上四处爬动,那感触惊骇到能让理性一瞬间蒸发。中尉的喉咙发出无止境的惨叫。 他用手去追,那玩意逃往深处,继续用手去追,逃往更深处。在重复这过程的期间中,不知何时那玩意竟然钻进了裤子里。接着那毛茸茸的感触甚至到达跨下,让原本应该已处于饱和状态的恐惧感再度从全身的毛孔中喷出。中尉边惨叫边痛苦滚动,使用双手和地面不断敲击全身。面对中尉这种不像是现实的疯狂模样,女性士兵们只能愣愣地旁观。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喔喔!噫呀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遒是过了数十秒,还是数分钟,抑或是更久……没有人知道这场战斗的正确长度。总之在中尉把身为军人的尊严全部狠狠舍弃的抵抗之下,那玩意终于被赶出狭窄的军服。 大约有成人手掌般大的八只脚黑影以让人来不及看清的速度沿着沙地逃走,只有伊库塔一个人以敬礼来目送它的背影远离。 「执行任务辛苦了,白额高脚蛛中士……如果把让人握住蜈蚣归类成用来牵制的小招数,刚刚这招是近乎禁止事项的奥义之一。要是有人碰上这招还不害怕,我想那家伙的姓大概是伊格塞姆吧……」 伊库塔俯视着依然躺在地上,已经半进入失神状态的塔尔卡中尉,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你事前阅读过刚才丢出去的书……那本《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应该就能够回避这场灾难,毕竟我事先连『虫』这个提示都已经讲岀来了。只要知道它们在白天会为了躲避阳光藏身于屋顶边缘或廊檐下……就能察觉到我并不只是在逃跑,而是在诱导你前往发现有那玩意的地方吧。这下您理解了吗?所谓书籍的价值就是指这方面,中尉。」 即使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在听,伊库塔仍旧继纩说明。这是身为胜利者的义务。 「虽然外观的魄力会譲人吃惊,但白额高脚蛛本身是常见的昆虫。由于可以保护作物不受虫害,席纳克族的谷仓里都会饲养着好几只。它们是会把接近昆虫一一捕食的高明猎人,不过对人类和作物却不会造成任何危害。即使看起来是那副样子,白额高脚蛛可是个益虫。刚才的使用方法再怎么说都只是紧急手段,好孩子千万不要模仿。」 基本上从一把抓起蜘蛛的这行为开始,正常来说就不可能办到……嘉娜在内心吐槽。她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伊库塔正在用库斯的远光灯照射塔尔卡中尉的眼睛。 「啊……看这样子暂时是不行了吧……喂那边那雨个来帮忙的,不好意思可以把这个人送去医务室吗?至于书架就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听到伊库塔以慢吞吞的语调这样说,至今为止一直置身事外旁观情势发展的两名男性士兵露出 终于有事可做的表情并开始动作。 看起来他们只是单纯被命令来帮忙,和塔尔卡中尉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两人一扛起处于茫然状态的长官身体,就直接离开宿舍前方。 「呼……真是累了……原本我并不打算打倒他啊……今天必须自己一 个人解决,所以才会有点做过火了吗……」 伊库塔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同时从地上捡起刚刚被中尉丢出去的书本。 「太好了,并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损伤…………好啦,这是你的吧?拿去。」 「啊……」 嘉娜反射性的用双手抱住伊库塔掸掉灰尘后递给她的书本。 「太……太好了……谢谢。啊……不……非常感谢您,准尉。」 她慌慌张张地订正用词后,绝望的神色立即在伊库塔的脸上扩散。 「……你可以叫我阿伊吗?啊,不,如果是平常,我也会更循序渐进喔……?但老实说,刚才的战斗让我把要用在那方面的体力也一起耗完了……啊,对了,弥叫什么名字?」 虽然这是让人无法理解的要求,然而嘉娜也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对方可是恩人。 「我是隶屣于北域镇台第一团的嘉娜.特马里一等兵,搭档是风精灵塔布。还请多多指教,呃……阿伊长官。」 「阿伊长官啊……算了也罢。嗯,初次见面,嘉娜。这话虽然突然,但你是我的师妹。」 「咦……?师……师妹……?」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嘉娜歪了歪头,伊库塔则指着她手上的书说道: 「你读过那本书了吧?那么你也是名正言顺的『阿纳莱的弟子』。虽然看起来你的年纪似乎比较年长,但我身为弟子已经相当老资格了,所以大概我才是师兄。」 伊库塔这样讲完,对嘉娜露出带有亲切感的微笑。嘉娜也毫无理由地心跳加速。 「呃……啊……这话的意思是……阿伊长官有向这本书的作者……阿纳莱˙卡恩博士拜师求教啰……?啊……不……请问是这样吗?」 「嗯,正是如此。你和我同样身为科学的信徒。」 同样身为科学的信徒。虽然连意义都不太理解,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在嘉娜的心中留下深刻的记忆。 「我说,嘉娜。你认为这本书里的哪个部分最有趣?」 伊库塔以随性的语气发问。这种自然不做作的态度,让嘉娜觉得非常新鲜。因为她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有可以讨论这种事情的对象。 「啊……呃……应该是……关于阿尔德拉教的考察吧。」 伊库塔的肩膀震了一下,这是他没有预想到的答案。 「……关于阿尔德拉教的考察?不是关于席纳克族精灵信仰信仰的部分?」 「是……是的。也就是说,分析过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后,再试着和帝国的阿尔德拉教进行对比,就能发现各种奇妙的部分──」 看到嘉娜吞吞吐吐地开始解释,伊库塔正兴致盎然地打算倾听──然而那瞬间,他的脑袋却被人从后方一掌狠狠抓住。 「……你不是要自动进入禁闭室吗?索罗克准尉。」 被指名的伊库塔战战兢兢地回头,不出所料,眼前出现脸上带着扭曲笑容的萨扎路夫中尉。少年以发青的脸色咂嘴。 「……糟了,我居然一时大意在这里悠哉混了道么久……!」 「这句发言就已经够厚脸皮了。虽然高等军官候补生里的确也会出现欠缺干劲的家伙,但是在演习途中偷溜还跑去泡妞的人,你大概是创纪录的第一人吧。」 萨扎路夫中尉不由分说地扯着伊库塔的领子,开始把他拖往禁闭室。即使如此,少年还是以毫无反省之意的态度对着愣愣目送的嘉娜大喊: 「嘉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到时要和我继纩聊这个话题!约好了喔!」 「啊……是……?」 「嗯嗯,真是青春啊……不过呢,希望你的命能撑到下次见面。」 问题人物被脸上依旧保持魄力笑容的萨扎路夫中尉半拖半拉地带走了。 「……刚……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使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嘉娜依旧发愣了好一阵子。但,总之不赶快把书架放回宿舍里会让 书籍受损。因此她回过身子,想要找人一起来搬运书架。这时突然吹来一阵横向的强风,让她手中的《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翻过一页又一页。在被吹动的内页由后往前逆向翻到剩下展开封面里的开头第一页后,只见那上面针对接下来准备阅读本书的读者,写着来自作者的讯息。 ──欢迎进入科学的世界! 这一句话和刚才那少年的发言一样,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 在长官的粗暴护送下,伊库塔直接前往基地内部的禁闭室。不到一坪的空间里没有灯光,门上有一扇装有铁栏杆的监视窗,几乎跟牢狱没两样。 「索罗克准尉。如果没饭吃也没水喝,至今为止你最长曾经撑过几天?」 听到中尉从监视窗外丢进来的恐怖问题,伊库塔认真思索。 「……点心算在饭里面吗?」 「当然,在这边想临机应变也没有用。」 「那,虫也包括在点心里面吗?」 「别想设定奇妙的模糊地带。饭的定义是除了空气以外,能放进嘴里的所有东西。」 伊库塔边利用开玩笑争取时间,同时想着──这下如果弄错答案,大概得面对很悲惨的结果。必须找出不会过长也不会太短,能让对方觉得妥当的底线 「那,大概是三天左右吧……」 少年胆颤心惊地回答完后,萨扎路夫中尉对着他轻轻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你就撑个三百天试试吧。」 「居然换算成一百倍!无论我回答什么不都只能饿死吗!」 伊库塔用双手用力敲门,外侧的萨扎路夫中尉背靠着门坐下。 「好啦,别那么激动。你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脱离演习,关于这点没有辩解的余地。你自己也不认为只会受到轻微处罚就能了事吧?」 「就算是那样,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初犯时就被人拐着弯宣告死刑啊。」 「我没有打算真的把你关到死啦。只是,要是没让你虚弱到无法再耍那张不知节制的嘴皮子,我这边也很难保有身为长官的立场吧?」 呼──萨扎路夫中尉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再度开口: 「……老赏说,我实在搞不懂。你是打什么主意才会站上现在的立场?」 「就算你问我有啥主意也无法回答啊……讲白一点,百分之一百是情势所迫。」 「如果是那样,从传闻中听来的活跃表现也未免太精彩出色了吧?就算退一百步认定到封爵为止只是幸运的产物,让第三公主的绑架事件以未遂结束的那次又如何?我再怎么看,都只能认定这件事完全是靠你的积极行动所带来的结果。」 「关于那事,因为否定也很麻烦所以就先算了……不过萨扎路夫中尉,你是不是对我有着什么麻烦的成见?」 伊库塔尖锐地反击后,中尉耸肩点头。 「……也是啦。就算是个怪胎,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假象。我原本认为你是标准的那种对出人头地有着顽强坚持的类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吧?毕竟所谓的高等军官候捕生就是那种家伙聚集的职位。」 「我认为这是因为偏见而看错对手本质的好例子。」 「嗯,我承认。看来你似乎真的对出人头地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故意从也没有多辛苦的演习中偷溜,自己制造扣分的材料。」 「『骑士团』的成员并没有全都一样喔。是啦,哈洛的确有一些比较欠缺欲望的倾向,但那单纯只是谦虚的表现。剩下三人对出人头地各自都很积极,这点请不要误会。」 「还会像这样替同伴说话,你真是让人更搞不懂──呜!」 萨扎路夫中尉的背后和后脑都受到强烈冲击,让他整个人往前倒。原来是伊库塔不死心一直用一双手敲门的结果,让长年以来已经劣化受损的牢门铰链脱落了。 受到预料外幸运眷顾的伊库塔跨过用手压着受到冲击的后脑,正在发出呻吟声的长官,直接试图逃走。但,这时有奇妙的柬西扫过视线范围的角落,让他突然停止动作。 「……这边的禁闭室里放着什么?库斯,给我远光灯。」 「好痛……喂!你做什么!不要擅自乱来──」 当萨扎路夫中尉阻止时,库斯放出来的光芒已经截去一段禁闭室里的黑暗。一些高度还不到人类西盖的小小物体对这个剌激产生反应,在地板上窸窸窣窣地动着。 「……等一下……这是……」 认出这些东西的真面目为何的那瞬间,伊库塔的脸上闪过类似战栗的表情。 「……精灵!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精灵被关在这种地方──」 「啊被光照到了吗……索罗克准尉,叫你的搭德关掉光线,这是命令。」 听到萨扎路夫中尉以略为强硬的语气下令,伊库塔只好暂且关灯。这样一来几乎已经看不到精灵们的身影,只有他们具备高度采光功能的眼球在黑暗中如同猫眼般发亮。 「……中尉,你可以说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萨扎路夫中尉露出「被麻烦的家伙看到了呢」 的表情,搔了搔脑袋。 「总之,正如你所见。」 「不不,虽然这话由我来讲也很奇怪,但这是不该出现的光景吧?『精灵与其契约者无论何时都应共存共处,无论何人都不能违反当事者的意愿强迫双方分离』──这是阿尔德拉教的基本教义,也是连战时条约都予以保障的人和精灵的权利吧?」 「战争已经结束了,更何况道里是远离前线的北域,这些不可能是等待送还的精灵,假设真是那样,这种对待也不合理。因为要是没有好好照射阳光,精灵就会无法行动。」 四大精灵是把光转变成活动能源。虽然也有例外,但光线的确是他们的主要活力来源,这种能源似乎可以「事先储存」到某种程度,因此在天气很晴朗的日子,可以看到精灵们背上长出类似翅膀的薄薄板状物体并享受日光浴的身影。 「这些精灵被长期关在阴暗处所以变得无法行动。以人类来说就等于是绝食、监禁,很明显是对精灵的虐待行为……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又获得了谁的许可,才做出道种事情呢?」 伊库塔把自身的恶行完全放到一边,和搭档精灵一起瞪着长官。萨扎路夫中尉无法继缵忍受那带着弹劾神色的视线,像是在逃避般地摇了摇头。 「别把我讲得像是主犯……因为已经被你看到所以我就说吧。要求我们做这种事的人别无其他,正是北域镇台的司令长宫萨费达中将。」 这名字一岀现,伊库塔也瞬间想通眼前的状况。 「……原来如此,这些是从和军方处与紧张状态的席纳克族手上夺走的吧?」 「正确答案,不愧是你,理解得很快。」 「因为刚才照亮他们时,看到的都是风精灵和火精灵。在四大精灵中,这两种是战斗时可以成为直接武器的类型……风枪和火。只耍失去这两种,战力就会大幅下降,这就是现代的战争。所以首先从这两种来控制住的做法若从战略角度上来看,我是可以理解。」 「你还挺聪明嘛……算了,简而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面对长期持续又看不到尽头的席纳克族反抗精神,为了抑制住他们而采用的万不得已计策就是这个。从闹事的家伙们手上同时没收走武器和搭档,也兼具杀鸡儆猴的效果。」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萨扎路夫中尉的本性似乎无法如此乾脆无情,他以尴尬的态度让视线四处乱飘。伊库塔不理会这样的长官,带着严肃表情陷入沉思。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主张正义或伦理,毕竟要是很讲礼貌地去遵守规则就绝对打不赢,这就是战争。只是──关于这个做法,有几个让我感到在意的部分。」 「……你对什么感到在意?至少以实际感受来说,这个作战似乎有发挥出效果。即使是看他们最近那种安分的模样,也会让人觉得很难怀疑。」 萨扎路夫中尉把最近这阵子和席纳克族之间的小冲突减少的事实作为根据进行说明……然而即使听了这些,覆盖在少年脸上的乌云依然没有散去。 「这作战影响现状这结果的可能性或许很高吧……不过,真的有产生萨费达中将所期望的效果吗?」 「实际上这半年以来,他们几乎没有暴动,很明显地变老实了。」 「或许是那样,也或许不是那样……我唯一能确实断言的只有……这个作战的本质是强迫胡闹小孩摆岀低姿态的做法。」 「强迫摆岀低姿态……?」 如果是我,会避免使用这种方法。毕竟一想像在密闭锅中逐渐升高的内部就觉得很可怕……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对方就获得了大义名分,『取回被残忍强夺的搭档』,这种既简单又强力的大义名分。」 伊库塔嘀嘀咕咕地讲着些不吉利的预言,同时从萨扎路夫中尉身边走过。他通过装有铁栏杆的大门,踩着依然沉重的脚步,逐渐靠近明亮的走廊。 「站住,你打算去哪里!」 ──在他即将成功逃走时,中尉的手伸了过来,彻底阻止了想趁乱执行的脱逃行动。 「……咦……怪了,这里应该出现的场景是『萨扎路夫茫然地目送他背影离去』吧?」 「你的理论的确相当让人感兴趣……怛很遗憾,我这人的个性益不会连自己守备范围外的事情都一直犹豫烦恼个没完。」 萨礼路夫中尉带着笑容如此断言后,再度抓住伊库塔的衣领,把他整个人丢进旁边的禁闭室里。 接着中尉卡上门闩,仔细地检查铰链。这扇门的铰链并没有老旧腐朽。 「看在这番话很有趣的份上,我好心从预定日期中扣掉雨百九十五天,你耍撑住啊。」 「要我五天不吃不喝吗!太过分了!等我回到中央,一定会找高宫报告这次的不当对待!要让地方军人的便宜月薪降低到让人绝望的地步!绝对会!」 「居然来这招……嗯,对于这种过于直截了当到了豪爽程度的态度,很意外地我并不感到讨厌。比起那种典型的精英份子,或许到最后就是像你这种人才会出人头地。」 萨扎路夫中尉留下不知道带有多少认真成分的评价,离开禁闭室。即使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伊库塔依然从鐡拦杆的空隙间咒骂了好一阵子。 前往北域赴任过了一个星期多,当高等军官候补生们和手下的士兵终于开始习惯异地生活时…… 「接受我的挑战吧!雷米翁家的老么!」 除了伊库塔以外的骑士团众成员正在餐厅里围着桌子休息,丁昆准尉却以足以震撼五赃六腑的大音量介入他们。不过,这次他指定的对手和上次不同。 「…………咦?呃?我吗?不是雅特丽小姐?」 「今天我想要挑战你!好了,既然身为帝国男儿,应该要爽快应对挑战!」 「不……可是,我并不擅长用剑……」 托尔威吞吞吐吐地回应,丁昆那严肃的脸上浮现岀不满神色。 「你说什么!你这家伙,再怎么说也是获得皇帝陛下授予帝国骑士称号的军人吧!结果却连剑也无法确实使用,到底打箅如何保护你侍奉的公主!」 或许是被说到痛处吧,托尔威本人只是低下头没有反驳……但,对于丁昆突然闯入的行径和单方面的责备,在场还有其他感到不愉快的人。 「你也该知道分寸,丁昆准尉。你想在我的面前愚弄我的骑士吗?」 夏米优殿下的语气很冷漠,就像在欢迎会上雅特丽被迫参加决斗时她也摆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原本公主就不喜欢「以剑技来分出高低」这种偏原始的思考方式。 「首先,托尔威擅长的是射击。讲到他使用风枪的技术,虽不会轻易落于人后,现代的战场上,一般被认为是比剑技更有用许多的技术──」 「实在是失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没等到她讲完,丁昆准尉就以彷佛想用膝盖撞破地板的夸张动作当场跪拜。话讲到一半的公主愣愣地张着嘴巴有点呆掉。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光是剑术,应该要更注重个人固有的长处……」 「对于在下的无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基于针对某部分的评价就要单方面断定某人的优劣,不是值得称许的行为……」 「还请您原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公主原本正打算开始辩论,却因为对方的态度而像是被泼了冷水……仔细一看,丁昆准尉根本没有丝毫想要反论的意思。这种彻底的顺服态度,就像是在表示接下来要听到的话语正是神谕。 不过公主的困惑也没有持续很久……虽然有点极端,不过这是身为帝国人民的当然反应。皇族的发言是神圣且绝对的存在,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反驳的人反而罕见吧。 即使是已经完全熟悉的骑士众成员,也几乎不会和公主殿下唇枪舌战,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由于最近都在思考那个例外的事情,导致公主的感觉也稍微偏离一般状况。 「下将棋如何呢?丁昆准尉。如果是将棋,托尔威也很擅长。」 察觉到夏米优殿下的复杂心境,雅特丽开朗地提案。公主也带着得救了的感觉点点头。 「已经没关系了所以抬起头来吧,丁昆准尉……我也赞成雅特丽的提案。不光是以使剑的技术,你有时候也该靠着在棋盘上的深谋远虑来展示身为优秀军人的资格,如何?」 「遵命!能够获得挽回的机会,在下深感先荣!」 丁昆很有精神地站了起来。提案的雅特丽也立刻前往餐厅角落的柜子,把将棋盘和棋子都拿过来。一切设置妥当后,对战的两人隔着桌子就坐。 「这样就没什么好抱怨了吧!充分展现你的实力,雷米翁家的老么!」 「哈……哈哈……还请手下留情……」 先攻的丁昆准尉以说不定会打破棋盘的力道把棋子用力放到盘上。托尔威虽然有点被这这份魄力压倒,但还是做了个深呼吸,开始评估初期的盘面走势。在观众的注视下,这场胜负的进展很快,并且在开始十分钟后── 「抱歉,这就将军了吧……」 「呜啊啊啊 啊啊啊啊!」 才下了五十四步,就已经确定由托尔威获胜,连在旁观战的马修都不禁傻眼 「……好弱,也太弱了吧。为什么明明棋子处于劣势却发动总攻击?」 「防……防守不合我的个性!身为名将,要用士气来弥补不足的兵力!」 「因为这是将棋,就算再怎么用力,棋子的性能也不会改变啊」 马修和哈洛讲出合理的吐槽,狠狠剌中丁昆的背后。无法忍耐屈辱的他抖着肩膀起身,以略泛泪光的双眼瞪着托尔威。 「你真是可畏的男人,托尔威‘雷米翁……但,可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啊,嗯。如果是将棋,我随时都可以奉陪……」 从本人口中获得再战的约定后,丁昆准尉以接受的态度转身,散发岀不像落败者的堂堂堂风范离开餐厅。身为他搭档的水精灵尼基代替主人,从腰包里挥手道别。 「别挡路别档路!滚开!」 「呜喔……」 气势万千往前进的庞大身躯在途中把某个物体当成垃圾般踢开,仔细一看,彷佛是只刚出生的小鹿,正抖着膝盖试图从倒地状态起身的那个物体其实是伊库塔。 他喘气般地从乾燥嘴唇里挤出声音,然后直接在餐厅入口倒下。公主殿下惊慌失措地从位子上起身,赶往伊库塔身边。 「你……你怎么了,索罗克!居然憔悴成这样……!我有听说你被关进禁闭室,但该不会连饭都没有给你吃吧……?」 「水……给我水……」 「你要水吗?等一下……呀啊!哇!你做什么!不要舔我的脖子!」 缺水缺到极限而意识朦胧的伊库塔由于寻求水分的本能过于强烈,居然伸出舌头去舔眼前那滴着汗水的脖子。一阵寒意窜过公主的背脊。 「哇哇哇!伊库塔先生不行啊!那是公主殿下啊!」 「你是在发什么疯!好了,这里有水──哎呀,水壶里是空的?……真没办法。哈洛,米尔的肚子里有储水吗?」 「啊……嗯,一人份的话大概有!米尔,拜托你!」 被主人抱起来的米尔把从自己身体往横向伸出的「水口」放到伊库塔面前。一开使他并没有反应,但从前端落出一滴水沾湿伊库塔的嘴唇后,就成了引爆器让他以极为激动的态度含住水口,终于得到渴望水分的喉咙发出咕嘟咕嘟声把水一一咽下。在这段期间,身体被伊库塔吸住的米尔看起来表情似乎带点嫌弃,这大概并不是多心吧。 把米尔体内储存的水全都喝乾之后,伊库塔总算让嘴巴和「水口」分开,接着脑袋往下一倒,躺到还坚强待在他身边的公主膝上。 「…………啊啊……我还活着。」 「啊,恢复正常意识了吗……真是的,伊库塔先生你到底有多久都没吃没喝?」 「整整六天……萨扎路夫中尉那家伙,还说什么『抱歉抱歉,我记错一天了』,可恶……」 「追究原因后根本是你自作自受吧?好啦,要是已经恢复正常,就快点从公主殿下的脚上离开!」 听到雅特丽这么说,伊库塔总箅注意到自己把脑袋放在谁的腿上。他和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满脸通红的公主维持这个姿势,两人一上一下保持沉默彼此对望。 「………………索罗克,你是不是该对我说些什么?」 「……也对。既然要享受膝枕,应该要找更丰满有肉的──呜啊!」 在伊库塔说完之前,夏米优殿下往下挥的拳头已经抢先痛击他的鼻头。接着公主以含泪的双眼狠狠瞪着痛苦挣扎并从自己膝盖上滚下去的伊库塔。 「你这人最好就这样饿死!」 「呜……不需要那样怒吼,只要丢着我不管,迟早会饿死……啊~肚子好饿。我已经连去抓虫的力气都没……」 伊库塔全身无力地瘫在地上,这时有个小小的布袋飞过来落到他那饿到整个下凹的腹部上。雅特丽维持用单手把那东西轻轻丢出去的姿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给我快点复活,要是在这种地方耗尽力气挂掉,也只会给基地的人们带来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的伊库塔兴高采烈地打开布袋,只见里面放着好几片薄薄的烤面包,一片木瓜乾,还有羊肉片。无论哪一个都是这两天提供给基地人员的餐点。 「不愧是雅特丽,真是精彩的体贴行径!」 话声刚落,伊库塔就开始以非常迅速的动作将食物塞进嘴里。哈洛一边望着他这副模样,同时以『那个……』为起头,低声对着雅特丽耳语。 「……我从昨天就在想,你好像有把什么东西装在袋子里带回房间……那是为了伊库塔先生吗?你事先就预测到他差不多今天会从禁闭室里饿着肚子里出来……?」 「我只是因为自己想吃而留下,别对我的温柔有过度评价,哈洛。」 雅特丽边说,边用食指轻轻压住哈洛的鼻尖。听到这段对话的托尔威虽然以复杂表情看着雅特丽,但她本人果然还是没有察觉。 在这段期间,伊库塔把小布袋里的内容物一个不漏地全部吃光,接着,和数分钟前判若两人般,精神奕奕地站了起来。 「好~!伊库塔完全复活!……嗯?怪了,这是什么?哪个人下棋了?」 他发现放在桌上的将棋盘,并靠了过去。在其中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并低头看向棋盘后,下一秒立刻换上非常困惑不解的表情抬起头来。 「……我说,这盘棋在这边下棋的人是谁?就算是才刚跟我认识那时的马修,都不曾输得这么惨过耶。」 「所以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被抓出来比较的人会是我啊!」 「啊哈哈……对弈的人是我和阿毗啦,阿伊。」 托尔威很快地已经擅自为对方取了昵称。听到这句话的伊库塔歪了歪头。 「阿昆?……阿昆……阿毗……无能的人……噢,原来如此,就是那个在最初的欢迎会里倒楣 成了雅特丽陪衬用绿叶的大哥吧?声音和身体都大而无当的那个人。 「你靠非常没礼貌的联想找到了正确答案呢……至少陪衬用绿叶这种说法该订正一下。」 「刚才把伊库塔先生撞飞的人也是丁昆准尉……嗯他下将棋的技术真是弱到让人吃惊呢,那种程度就连骑士团最弱的我似乎也可以轻松获胜。」 晗洛没有自觉地讲出很过分的发言。听到这话的伊库塔对着托尔威招手,要他到对面坐下,在棋盘上重现出分出胜负为止的发展。 公主望着两人隔着棋盘讨论的模样,把突然想到的疑问说出口。 「话说起来,你们几个到头来是谁比较强?」 「咦?」「啥?」 「所以啊,我是指下将棋的技术。我本身经常和雅特丽与托尔威对弈,知道他们俩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但对于索罗克的位置该放在哪里却还不太确定。你很少和雅特丽或托尔威交手,就算难得对局也有一半是在乱下吧?」 和我交手时就更过分了……公主愤愤不平地追加一句。只有在戏弄公主时才会不惜付岀无谓的努力,那个明知故犯的捣蛋鬼厚颜无耻耸了耸肩。 「……是怎么样,意思是要我和托尔威在这边比个高下?」 「咦……」 「那也不错。现在还有充分时间能再下一局……不,只要稍微加快脚步分出胜负,或许胜利者可以直接在第二局棋中换成和雅特丽竞争。」 公主殿下半玩笑半认真地煽动三人……虽然仅仅只是将棋,然而要比较实力时,这结果依然可以成为某种程度的指标。让他们交手并没有坏处。 「虽然我并不打算下令,但你应该也没什么立场说你不愿意吧,索罗克。」 公主话中带剌地这样说道……在雅特丽和丁毗进行决斗时,伊库塔曾经说过。旧军阀名家之首「伊格塞姆家」的继承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之所以愿意保护第三公主,是因为她坚信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将会以皇族身分走向人生的正确道路。 既然雅特丽是这样,那么同样出身于「忠义三家」的托尔威也是一样吧。换句话说只要自己还是个合乎体统的皇族,雅特丽和托尔威都会是可靠的同伴。 ……然而,假设这个前提被推翻,那时将会如何呢?万一目前还偷偷隐藏在自己胸中的企图正式摊在阳光下,在那之后的发展会是……? 老实说,对公主殿下来讲,这是她根本不想去思考的不吉未来。然而,她不能逃避想像。毕竟不是别人,正是伊库塔拐着弯询问她到底有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即使必须和雅特丽和托尔威为敌,也有继缜战斗的决心吗? 夏米优殿下到现在也能理解。那时,自己是收到了这样的提问。那同时也是伊库塔风格的说服──在暗示自己「还是别那样做才比较聪明」。 「伊库塔˙索罗克、托尔威˙雷米翁、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们三人实力的排行,是让我最感关心更胜于其他的事情。就算只是将棋棋艺的优劣也一样。」 当事者三人几乎同时感觉到空气产生了变化──这不是用开玩笑就可以混过去的状况。公主是在要求他们拿岀实力彼此竞争,并依照结果来明确地订出排行。 「如果殿下如此期望。」 第一个毫无犹豫立即回答的人是雅特丽……另一方面,置身事外旁观状态发展的马修和哈洛两人直到现在,才总算察觉出现场那可说是异样的紧张气氛。 「……咦……那个……本……本来是在讲将棋吧?什么时候演变成这样样……?」 「别问我,我也不懂…………不过……可恶……」 哈洛只顾着感到困惑,而马修则因为不甘而独自狠狠咬牙……夏米优殿下列举出来的名字中并不包括自己,这事实让马修气愤到简直想要大吼。 「……不过……那个……我……」 「我才不要。」 当托尔威还无法确实表态时,伊库塔已经斩钉截鐡地拒绝。接着他从位子上起身像是再也没有必要待在道里,公主则露岀扫兴表情瞪着他。 「提出理由吧,索罗克。」 「如果硬要我说──是因为最近我的人生价值,就是和公主您的希望反其道而行。」 「我会认定你是不敢接受认真对决。」 「请便请便,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会因为这样而丢掉的面子。」 伊库塔随便应付完就打算离去,公主殿下以含着怒气的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这下我明白了──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人不是我,是你!」 「正确答案,我可以给你一个花圈圈喔,公主。」 在远去的身影消失于转角之前,夏米优殿下就先踩着粗暴的脚步转身离开 嘉娜在砂砾大地上一步步使劲往前踏,同时觉得今天的运货推车似乎特别重。 包括她在内的一整个排人员都被派出来的原因是为了要搬运货物。至于更精确的说法,最为了前往步行约两小时才能到达的最邻近城镇,补充包括食物在内的各式物资并带回基地。 去程也不能让推车里空无一物,因为有许多杂货在城镇中会比在基地里更容易修理,例如受损的菜刀或锅子、鞋子等等,所以必须载着大量这类物品前去。如此一来自然会造成相当沉重的重量,然而对于今天的嘉娜来说,她感觉这份重量对身体带来比往常更明显的负担。 「啊……真累……骑兵那些家侠真好啊……」 骑兵们从容骑着马走在前面的身影看在边喘气边以四人小组负实拉车的嘉娜等人眼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羡慕的心情。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骑兵排是由那头随风飘扬的炎发,即使相隔遥远也能一眼看清的雅特丽希诺 准尉率领。不过,搬运物资这任务的所有责任,却是由她身旁那个紧抓着马,身材削瘦脸色不佳的男子──北域镇台司令长官幕僚,尤斯库西拉姆˙特瓦克少校来负实。 「要你来参加这种任务应该会感到很无聊吧,雅特丽希诺准尉。咳……」 受到只要一放松就会涌上的咳嗽冲动困扰的特瓦克少校开口说道。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因为我很明白护卫的重要性。」 雅特丽老实回答。虽然队伍后方也有马,但那些是拉着运货推车前进或身上直接绑着货物的「输送用」马匹,相较之下雅特丽等人的马则是装备轻便许多的「战斗用」马匹。所以万一遇上袭击,当然会要求他们以成为迎击的中枢并采取行动。 「反而是少校您这样的高等军官亲自参与这种输送任务的状况让我吃了一惊。能由您负实监督,对地缘关系欠缺知识的我,实在是很有帮助。」 「监督你吗……算了,说起来的确也包括这种理由。嗯……咳咳……」 除了输送物资以外,似乎还有其他必须由少校亲自岀马的事情──雅特丽纵使察觉到这点,还是谨守分寸没有继续追究。话虽如此,她依旧有略为猜想到内容。 「我想建议像你这种将来有望的年轻人,不要只执着于战术、战略,而是该趁现在就先开始学习军队经营……尤其是平时,在无法拿战争来当藉口的时棋怎么做。」 特瓦克少校主动以透露出辛苦和自嘲的语气说了这番话……果然是那方面的事情吗?雅特丽也能理解。在这种边境,想维持军队组织当然不可能不需要劳心费力。 「在已经去过中央、东域的你眼中,现在身处的北域基地看起来或许像是间狗屋吧……就算中央可以另当别论,光是和隔着国境与齐欧卡相对的前东域镇台相比,北域配备的兵力也少很多,然而,我等基地的外观之所以如此粗劣,还有不同于这部分的理由。」 少校讲到道边,把视线往旁边移动看了雅特丽一眼。她也回应了这个意在测试的眼神。 「是因为补给问题,所以无法建立大规模的据点吧。要是设置了能收容大量士兵的基地,维持营运的负担就会集中到附近的居民身上……会形成为了让军人吃饱而害得民众挨饿的结果。所以只能在明知战力分散风险的情况下,建立多个小规模基地。」 「……没错,就是这样。与民众为敌的军队当然不可能有未来。这并不是嘴巴上讲讲的好听理论,单纯只是因为一旦少了他们栽种的粮食,我等也只能挨饿。如果换个直截了当的讲法,那就是我等必须看民众的脸色才有办法维持下去,所谓军队就是这种东西……晐晐,怎么样?胸中充满梦想的年轻人对这种现实会失望吗?」 特瓦克少校以苦闷表情发问,但和他的预料相反,雅特丽郄以爽朗的表情摇了摇头。 「正因为军队原本就是这种东西,所以现实也是这种状况就可以了。是战争要为了和平而存在,不该让和平为了战争被拖垮。」 以像是感到很耀眼的态度看了看这样回答的雅特丽后,特瓦克少校感慨地点点头。 「如果不是在虚张声势就能讲出这回答,那么你无论身处何种时势都能是个好军人吧。」 「时势?」 「咳咳。没错,无论是多么着名的将领,人生中会不会受到战争眷顾全凭运气。多的是没有确实经历过战争,只有年岁徒增的军人。实际上,这里也有……不过我们先不讨论这样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在下认为不需要先略过,这样当然是幸运。因为战争经验较少的事实只要换个角度来看,等于是长年以来都有成为抑止的力量,维持住北域治安的结果。」 「……你讲话真是率直呢,雅特丽希诺准尉。你对哪个长官都是这样吗?」 「如果让您感到不快还请原谅。」 「不,如果真要说的话,我是觉得新鲜……难得被年轻人称讃,我也稍微重新振作起干劲吧。虽然我能教导你的只有军人在平时的行为举止,不过这部分和欠缺危机意识的军人行径应该要是类似但并不同的状态……咳……咳咳……」 特瓦克少校那瘦削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雅特丽也以郑重的点头动作回应。 物资的补给地点,是以绿洲为中心建立起的小镇。彻底乾燥的北方大地只有这附近受到滋润,允许人们培育以小麦为首的各式各样农作物。 「总……总算到了。」 终于来到折返地点后,已经累得筋疲力竭的嘉娜瘫坐在地。 卡托瓦纳军虽然重视兵员的男女混合编组,然而一旦进行拉着重物的行军,男女间的肌肉差异再怎么说都会以「体力消耗差距」这形式表现出来。看到体格壮硕的男性士兵们似乎还有余裕,让嘉娜觉得有点不甘心。为了多少恢复一点体力,她移动到树木下形成的阴影。 「呼啊……已经到了吗?」 她刚发现一个黑发少年掀开运货推车上盖着的布冒了出来,那少年立刻抢在被周围士兵发现前,一溜身躲进了对那些人来说是个绝妙死角的树荫下。正好来到嘉娜的眼前。 「咦……啊……啊啊!你……你是阿伊长官──唔唔!」 吓了一跳的嘉娜正想开口,已经被伊库塔用手指从上下捏住她的嘴唇。 「嘘!安静点。禁止发出大音量。因为雅特丽和特瓦克少校还在那边。」 「唔……嗯嗯!」 「不管怎么样,午安啊嘉娜。你用缎带绑起来的马尾今天也很迷人喔……嗯,会注意到我的人似乎都走了,好。」 估量雅特丽和特瓦克少校的身影都消失在转角后,伊库塔总算解放嘉娜的嘴。她用手压住自己的嘴唇,同时以泪眼瞪着少年。 「你一直偷偷躲在运货推车上吗……?难怪我觉得今天特别重!」 「不是那样,是你们擅自移动了我拿来代替床铺使用的运货推车吧。真是,难怪我觉得好像一直在摇来晃去。」 「骗人!你刚刚出来时,不是有说了一句『已经到了』吗?」 「这大概是以脱水症状为主因而造成的幻听吧?真可怜,你要确实补充水分才行啊。」 伊库塔一边不要脸地装儍,同时擅自拉起嘉娜的手开始往前走。 「等……等 一下,你打算去哪里?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真的只是在等而已吧?光是要交付物资就得花上一小时左右,再怎么说都该有效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吧,毕竟好不容易来到镇上。」 面对兴高采烈走在前面的伊库塔,嘉娜一时之间也无法强硬拒绝。在道个时间点,状况的主导权已经掌握在他手中。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好渴,来去弄点喝的吧。」 「我……我没有带钱来,要喝水的话只要回到部队那边……」 嘉娜试图让伊库塔回头,但伊库塔对这企图却只是一个劲地装作不知道。他走向附近的民宅伸手轻轻敲了敲窗户,有个面露讶异表情的中年女子从家中探出头来。 「……你是谁呀?」 女子虽然投来严厉的视线,但伊库塔依旧毫不畏惧地行了一礼。 「午安,美丽的大姊。虽然冒昧,但我们口很渴──」 中年女子一开始以严厉表情望着以夸张肢体动作来要求飮水的伊库塔,但不知怎么回事,听着表情就逐渐缓和。原来是因为伊库塔以让人惊异的三寸不烂之舌持续使出疯狂讃美攻势。 闲聊几分钟后,女子说了句「你等等」就转身回到家中,不消多久后拿出两根约有大拇指粗,类拟植物长茎的柬西回来。伊库塔带着满脸笑容接过那东西,在女子手背上轻轻一吻」之后回到到嘉娜身边。 「嘉娜,你看你看。我从那位美丽的妇人手上拿到了甘蔗。听说公众用的饮水场在那个方向,找到之前先啃这个将就一下。」 「……阿伊长官,是那样吗?你该不会就是所谓的花花公子吧?」 「那是误解,反而是我被世界上所有的年长女性迷得神魂颠倒啊。」 嘉娜一边觉得这真是惊人的狡辩,同时接过甘蔗。这东西必须先用牙齿咬掉坚硬的表皮才能吃,并肩这样做的两人再度开始往前走。 「那位女子即使看到我身上的军服也不以为意。这里的居民不讨厌军人,也不会过度畏惧呢。」 「咦?啊……是的,因为道里是补给物资的最重要地点,所以不管是对基地还是对城镇来说,应该都希望彼此保持着良好关系……」 「为了达到这目的,军方摆出低姿态也是不得已的选择。这是萨费达中将的方针吗?」 伊库塔咬掉甘蔗皮啃着里面的茎肉,享受里面渗出来的甜汁并开口发问。 「与其说是萨费达中将的方针……还不如说是特瓦克少校的方针。因为中将几乎把北域缜台的 管理和营运全都丢给那个人负责。」 嘉娜以像是感到不以为然的态度回答。伊库塔思索了一会,也点点头表示理解。 「领导者是装饰品吗?毕竟只有北域镇台司令长宫这位置是贵族靠推荐硬卡进来的嘛。」 在卡托瓦纳帝国中,军事要员的「军人」和行政要员的「贵族」被区分开来。虽然也有封爵等极少数的例外,但原则上不可能发生由军人兼任贵族的情况,相反亦然。因为这种不允许政治和军事彼此勾结,而是要各自让专家分担的方针,正是过去由「忠义三家」明确提出的概念。 「即使没有实际成绩,也能靠走后门登上军方高官的地位。即使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态而全面实施彻底的实力主义应该正是帝国军采用的做法,不过这类陋习却总是难以根绝呢。北域镇台司令长官的位置应该就是在这里面最夸张的范例吧。」 萨费达中将本人并非贵族出身,然而萨费达家在历史上却和权力有着强烈的关联。因此贵族们是基于各式各样的想法才对这样的他提供援助。 当然军方对此感到厌恶。如果身具实力还可另当别论,但军方当然不想将高位交给欠缺实力的人选。然而也不能无视来自贵族的压力──在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下产生的妥协点,就是把经营镇台的实际权力托付给牢靠稳健的幕僚。 「意思是那个幕僚人选就是特瓦克少校啰。中将是装饰品而少校是他的保护者吗?」 「在士兵之间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中将只是在司令室里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实际上的指示几乎都是由特瓦克少校下令……啊,不过,有一件事是例外。」 「例外?」 「嗯。只有关于席纳克族的问题是由萨费达中将直接下令。虽然最近没有发生,不过像编组讨伐军就是一个例子……而且中将是发生实战时就想要出风头的类型,也经常亲自前往前往前线。」 「比起和平,更喜欢战争吗?虽然在军人当中这也不稀奇啦。」 「与其说中将喜欢战争……倒不如说他讨厌席纳克族吧?看他平常的言行举止,让我有这种感觉。」 听到嘉娜的发言,让伊库塔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幅光景……在阴暗狭窄的禁闭室中,关着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精灵们。那些应该也是中将从席纳克族手中夺走的柬西。 「如果明白自己是被塞进空有地位的闲职,对席纳克族的压迫到头来就是中将发泄怨气的方式吧……再怎么说也是长官,特瓦克少校也不得不默认。」 伊库塔一边咬着甘蔗,同时皱起眉头表示不快感。当他把约长二十公分的茎都差不多啃完时,正好到达他们想前往的公众用饮水场。 那是一口小井,旁边放着两个系着绳子的汲水用桶子。 「算了,那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难得有这次机会,来聊更有趣的话题吧。」 动手利用滑轮和绳索把丢进井里的桶子拉上来的伊库塔换了个话题。站在对面的嘉娜一边做着,相同动作,一边按照对方希望的方向思考话题。 「……那,可以请教一件事吗?阿伊长宫。」 「请说请说,顺便讲一下我今天晚上的床铺右半边还空着喔。」 「床……床铺……?不,不是那方面……那个,请问『科学』是什么呢?」 嘉娜回想起书籍第一页,开口发问。伊库塔没有停下拉动绳子的手并做出回答。 「例如这口水井──是人类智慧制造出的人用饮水场吧?就算不去遥远的河川或湖泊寻找水源,至少也能够获得生活上需要用到的水。再举一个例子是这个滑轮──透过让绳索保持稳定垂直的设计,使得被装进桶子里的水不会泼出,最后能成功汲起。无论哪一个,都是有会比没有方便很多的东西。」 「噢……的确是这样。」 「不过,像这种发明并不是会从哪个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东西,至少需要三项不可或缺的条件。首先第一个是懒惰心,在碰上什么辛苦作业阻碍时,会想要偷懒的自然感情。接下来第二个是问题意识──去思考这个作业中到底是哪部分让人如此辛苦的想法。最后的第三个则是先产生前面两项前提后的创造力。」 「创造力……」 「想找出办法在工作时偷懒;可是如果要偷懒,工作中的某部分会成为问题;那,具体上该如何处理道部分呢──这种理论会引导人们去发明。然后,一个发明会成为达到下一项发明的基础。例如首先出现水井,再发展出能让汲取井水变轻松的滑轮。至于把形形色色的发明品,以及在发明时不可或缺的各种知识都按照创造的顺序排列并记录下来的动作,就称为系统化……嗯咻!」 伊库塔把拉起来的桶子放到水井旁边后,开始用双手掬起桶内井水往嘴里送。他重复这动作三次直到乾渴的喉咙获得充分滋润,才再度转身面对嘉娜。 「像这样以合理旦浅显易懂的方式来系统化过的知识荟萃,在创造下一项发明时会成根基的智慧之泉──就是所谓的科学。如果亲自参加这种系统化的行动,换言之就等于是在实践科学。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嘉娜?」 「……只有大概了解。不要独占知识和发明,而是要把统整这些的资源和众人共享,并藉此串连建起下一个发明的思考方式……是这样没错吗?」 嘉娜没什么自信地讲出概要,但听到这番话的伊库塔却满面喜色地握住她的手。 「正如你所说!还有,你刚刚表现出的对本质的理解力,才正是在实践科学时最被要求的条件之一。真了不起,嘉娜,你拥有科学的才能!」 「太……太夸大了啦……我哪有什么才能……」 「不,你的确有。因为你是我的师妹,我的后辈怎么可能缺乏才能。」 我不记得自己成了你的后辈……这种真心话在看到对方的纯真笑容后,嘉娜实在无法说出口。伊库塔把嘉娜的这种善良当成好机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对了对了,我这边也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就是上次被中断的话题。我说,看过那本书后,你对阿尔德拉教的什么地方产生了兴趣?」 那本书──让高等军宫候补生和北域的一个士兵因为不可思议的缘分而结识的一本书,由阿纳 莱˙卡恩撰写的《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嘉娜一边回想自己读过的内容,同时开始回答: 「呃……在那本书中,对于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和阿尔德拉教之间在宗教方面的差异,提到了很多事情……」 席纳克族信仰 和帝国国教「阿尔德拉教」不同的宗教,名为「精灵信仰」。而对于这宗教精神性的分析,是阿纳莱˙卡恩最重视的主题之一。 「嗯嗯。」 「虽然这些叙述本身也让人很感兴趣……不过我从以前就对更根源一点的部分抱着疑问。」 「根源部分……这是指?」 看到伊库塔以试探眼神望着自己,嘉娜拚命地找寻适当的词语: 「……因为,正常思考后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席纳克族之间提到精灵时,并不把『主神(alderamin)的存在』作为前提。可是,在我们的常识中,所谓四大精灵是被主神派遣到地上的使者……呃……所以……」 「你是想表达……在讨论精灵的存在时,应该一定要先有主神吧?」 「呃……唔……嗯,大概是那样。根据我们的常识,不具备对主神的信仰却存在着精灵信仰,这现象完全是很奇怪的事情。就像是没有海也没有河却只有鱼存在的状况。」 讲到这边嘉娜先顿了 一下,才换上困扰表情继纩说下去: 「不过,这样思考之后,我突然想到……真正奇怪的到底是哪边呢?」 「……真正奇怪的是哪边?」 「因为,如果要相信这本书,表示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的确存在于现实之,在和主神无关的情况下存在。可是如果刚刚的理论全面正确,这种情况明明应该不可能发生啊。」 「………」 「这样一来……我就觉得或许该怀疑的对象,会不会是至今为止的常识呢?认为『要先有主神,精灵才会存在』的这种想法,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错误呢?因为实际上,就连当事者的精灵们也不会对我们说:『要相信主神』,不是吗?」 嘉娜在没有自觉的状况下,明确讲出万一被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听到,大概会让对方直接昏倒的发言。 「那本书里面也有写到,我们的阿尔德拉教和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的内容完全不同。毕竟讲到阿尔德拉教的主干,在于信徒必须严格遵守由主神确立出的戒律。例如叫我们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还有对什么必须节制等等……」 「也就是所谓『立法的宗教』呢,这是从书里借用的说法。」 「啊……对,就是那个。相较之下,在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里并没有那类带着命令倾向的部分……所以……换句话说……就是……」 「嘉娜,你不必着急。可以慢慢选择要讲什么话,一个个解释就好了。」 伊库塔以温和的语气对因为无法顺利说明而感到焦躁的嘉娜说道。藉此恢复冷静后,她先休息一会才再度开口: 「……席纳克族的精灵信仰里完全没有那类带着命令倾向的部分。取而代之的是对于身为「世界之爱』的四大精灵献上的纯朴感谢,还有为了表现出谢意的各式各样祭祀,只有这些……至于该做什么,或是不可以做什么这类的规定,似乎是由族长为首的各个有权者在讨论后做岀决定……不过这部分和精灵信仰无关。」 没有注意到伊库塔眼中逐渐出现讶异神色的嘉娜发表结论: 「如果真如那本书所说,阿尔德拉教和精灵信仰是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么同样的,主神和四大精灵是否也是不一样的存在呢……除了身为主神使者这一面,这些孩子们的真面目会不会其实位于完全不同的方向呢?这就是我的想法。」 嘉娜一边摸着腰包里的搭档,并讲完自己的主张。虽然因为不确定意思有没有确实传达出去而感到不安,不过这是无谓的忧虑。 「精灵不会叫我们要相信主神,这就是你的意思吧?嘉娜。」 伊库塔的声音在发抖。他缓缓伸出双手,放到嘉娜的手上。 「……果然很了不起。你解开了神的诅咒,嘉娜。而且几乎是独立完成!」 「神……神的诅咒?」 「这诅咒正是让科学和神学出现决定性差异的原因。坚决不接受不符合神之意志的道理,只采用能配合神之有利状况的事实……这份偏执扭曲了真实。明明要是无法甩开这份偏执,人类绝对无法往正确的科学之路前进啊!」 伊库塔这样叫完,就再也不在乎旁人目光,握起嘉娜的手开始跳舞。 「你这样就对了,嘉娜!因为如果真的有至上的神明,祂说的第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该是命令我们『偷懒吧』!下达其他命令的神全都是假货!是配合掌权者的方便产生,理应唾弃的偶像!」 「咦……阿伊长官……?我……我没有讲得那么──」 这句话并没有传进现在的伊库塔耳里。他继续踩着彷佛是把感情直接变换成动作的喜悦舞步,演出奔放又乱七八糟的创作舞蹈。嘉娜不得已只好配合……然而她却注意到,和眼前的少年在一起时,很不可思议地自己并不觉得痛苦。 ──啊,原来这个小哥实际上比外表稚气多了。 嘉娜.特马里以直觉领悟到这一点……眼前这个洒脱少年,一定就是用这种方式去爱人吧。找人一起参与科学,一起以正确的方式偷懒──只有像这样引诱别人堕落的行为,才是他能做到的示爱方法吧。 ──科学很有趣哦,所以嘉娜你也一起来吧。 邀请自己喜欢的对象参与特别游戏的小孩。抹去表面上的小把戏后,伊库塔示爱行为的本质用这样一句话就足以囊括。许多人一旦察觉到隐藏在那张惯于玩乐的小丑面具下的本性,也就是那份幼稚和纯真后……就会无法自制地对他产生好感。 「……哈哈,阿伊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在胸中扩散的不可思议感情让嘉娜在呼唤对方时,很自然地省略掉称见外的敬称。这时在她眼前的人,只是一个比自己小两岁,值得疼爱的少年。 原本以为两人的时间似乎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却因为突然的惨叫声而迎向终点。少年的笑容落幕。接着是响遍一带的怒吼声,以及刀剑相击的尖锐声响。 「……?怎……怎么了,刚刚那是?那边出事了……?」 嘉娜把视线朝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伊库塔也以僵硬表情望向同一处。 「……好像是这样。你知道那边有什么吗?」 「呃…我记得在这条路的尽头是城镇内的当权者们用来举行会议的房子……啊!」 「抱歉,在这里解散吧。你赶快回自己的部队去。」 伊库塔没有等嘉娜说明完毕,就甩开原本相系的手往前跑。嘉娜无法追上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能目送他离开。 残留在手中的体温开始慢慢散去,让嘉娜觉得非常恋恋不舍。 从伊库塔往前跑的那瞬间往前回溯短短五分钟。 「你到这里就可以了。难得来到镇上,到会议结束为止,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放松一下吧……咳咳。」 来到一栋特别大的建筑物前方后,特瓦克少校以这番话拒绝雅特丽继纩同行。话虽如此他也非 只身一人,还带着四名部下。然而和每一个都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这些人站在一起后,明明身为长官的少校看起来反而最欠缺气势。 「那么,我在门外等候。」 语毕,雅特丽在门口直立站好。当然,她打算保持同样姿势直到会议结束为止。 明明说了随便她要做什么都行……看到雅特丽的强烈义务感,少校只能苦笑。 「似乎有必要命令你去舒展一下身心呢,雅特丽希诺准尉。」 「当然,在下也把这点当成命令遵从。」 雅特丽从腰包中抱起搭档西亚,只见他背上伸出像是由几个正方形面板组成的「翅膀」。用那个部分承接倾注而下的灿烂阳光后,连平常总是绷着脸的西亚也放松眼角似乎感觉很舒服。 「不过,在下身边能舒展的『翅膀』只有这个。」(日文舒展身心原文是伸展翅膀) 「你的认真不会让人感到很沉重的原因,应该要归功于这份幽默吧……随便你怎么做吧。」 特瓦克少校收回视线往前走。看来她和父亲是不同类型的人──这是少校对雅特丽的感想。如果是那个人,不会允许命令有解释的空间。无论是位于负责下令还是承接命令的立场,那个名将应该都会坚持成为规律的化身吧。 老实说,特瓦克少校并不喜欢注意年轻人。 几乎每年都有高等军官候补生前来他的身边,学到七成无聊和两成幻灭以及一成实战后再回去。 无论在边境营运军事单位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对那些精英们来说,北域只不过是单纯的经过地点, 而且还属于希望能尽早通过的那一类。 特瓦克少校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本身也曾经是那样。 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特瓦克少校也经历过和候补生同样的时代。也就是从高等学校毕业后直接,在高等军官甄试中合格,带着满腔对皇室的忠诚心与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刚开始踏上军旅人生的时期。 从结果来说,他早就已经偏离人生胜利组的路线。虽然特瓦克少校目前是四十六岁,不过在他还活着的期间,基本上已经不可能从现在 第二卷 第三章 第三章 卡托瓦纳北域动乱 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山麓开始,军靴的足迹绵延不绝地踩在山脉地面上。 在队伍的前方附近,包括嘉娜˙特马里一等兵在内的帝国军部队正一边进军,一边继续增加无数的足迹。他们在狭窄的山道上形成延续不断的长长队伍,如果有人能从上方观察这光景,恐怕无法辨识出他们和蚂蚁行军的差别吧 「呼……呼……呼……」 在下半身的疲劳感持续累积的情况下,嘉娜拚命让呼吸保持一定的频率。 背着沉重的行李,而且还要在山道上进军,对于早就脱离新兵时期的嘉娜来说是过于严苛的任务。行程连五分之一都还没走完,而且基本上这并不是到达山顶后就没事的轻松旅程。他们必须到达山顶,并且进一步打倒敌人才行。 ──打倒敌人,射击人类……杀害人命。 一旦去想像这些行为,再加上物理面的重量,让嘉娜很想把用肩带挂在肩上的风枪丢出去。而且还要顺便连背包和军服也一起……把除了搭档塔布以外的一切都拋下。 「停!停下!进行大休息!」 长官的粗野吼声响起,让士兵们全都用力呼出一口气。他们从完成点名的排开始按顺序坐下,虽然应该也允许交谈,但说话声并不多。大概是因为每个人都察觉到要是在这里浪费体力,这种行为将会在往后成为受到致命伤的原因吧。 「风枪兵先让搭档吞下子弹!烧击兵接下来会配发菜籽,也让精灵吃下去!」 推测遭遇敌兵的机率将伴随着进攻山脉的行动上升,长官发出指令。身为风枪兵的嘉娜从口袋中拿岀球形子弹放进塔布的嘴里。搭档吞下去的子弹会直接装进精灵身体的风穴中,而且精灵本身会形成保险装置,因此也不必担心走火。 嘉娜一边让塔布含住第二颗子弹,同时偷偷观察四周。烧击兵们拿到了含有大量油分的油菜种子,他们让搭档的火精灵吃下这些富含油的黑色小小颗粒,等到火精灵吐出残渣时,体内已经补充了燃油。 「……战争的脚步接近了呢。」 看到这种光景,嘉娜胸中开始一点点涌上和单纯疲劳感不同的情绪。那就是在只看着脚下往前进时曾经遗忘的,对互相残杀的恐惧。 「……这不合我的意愿。」 直到要搭上护送的马车之前,夏米优殿下还是忍不住对骑士团的成员们知此抱怨。 载着贵人的马车避开战火往南方离去,路途上的警备交由一个营负责。虽然因为有亲卫队背叛的前例所以还残留着不安,不过以北域的地域特质来看,此地骨气坚强到胆敢反抗皇族的人应该不多吧──这种乐观论也还算合理。 「离开了呢……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殿下那样说,但既然战争已经开始,像公主的贵人不应该一直待在前线。」 在前来送行的骑士圈成员中,没有人对哈洛的感想提出异议。 现在他们前往的基地,和被席纳克族当成根据地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是相距咫尺。万一被敌人得知公主在此,她被当作目标的可能性相当高。 「……先不论护送行动本身……前往北域南端基地赴任这种形式倒是……」 马修露出感到怀疑的表情,这是因为萨费达中将并没有让公主殿下回到中央,只是让她前往同样属于北域的南方避难。虽说已经和战场拉开足够的距离因此危险度不高,然而要作为「把皇族安危视为最优先来考量并得出的结论」,毫无疑问会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对于现在的殿下来说,回到中央并不一定就最为安全……不过就算不考虑到这部分,还是该判断这件事背后有不想把公主还给中央的中将意志在干涉吧。」 托尔威发表推论——即使以中将的立场下令,还是无法封住皇族的嘴巴。北域镇台内部有着万一被回到中央的公主殿下得知会很不妙的情报,因此她才会被留在北域。会这样思考是很自然的反应,雅特丽也点头表示同意。 「帝国内四方各地域的治安维持,由东西南北各自的镇台完全负责。所以萨费达中将对席纳克 族的叛乱特别热心投入也是立场上的必然行为……话虽如此,既然要调动规模大到这程度的兵力,首先应该向中央报告作战并询问意见……」 「我很难相信他有老实地按照步骤来进行。因为在那事件的隔天,就已经告知全军要编组席纳克族讨伐军,可见这完全是中将在哗众取宠啊。」 伊库塔没有掩饰不高兴的情绪。由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开玩笑,让马修感到极为不安。 「……可……可是啊,无论战况怎么演变,结果我们还是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处于后备状态吧?就算前来北域赴任是为了让我们累积实战经验,但是应该也没有预料到道种状况。萨费达中将也不会把宝贵的高等军官候补生派往危险的最前线吧。」 「这真是很正当的意见呢,吾友马修……不过真让人伤心,所请常识论只对理解常识的人有意义,而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中将也是这种人之一。」 「……是啊,尤其是特瓦克少校已过世的现在。」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伊库塔和雅特丽都丝毫没有表现出期待的模样。就连总是会开口圆场的托尔威现在也坚守着沉重的沉默。 马修远眺着被厚重云层包围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群峰,同时想到看样子自己必须尽早先做好心理准备。晚他五秒之后,哈洛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那天晚上,得知某货物从中央基地送达这边后,伊库塔在半夜把托尔威叫来野外射击训练场。 从射击位置往前数十公尺后设置了整排标靶,在夜里看起来就像是漆黑的人影并排站着。这里的士兵之间也流传着几个因为这种诡异氛围而产生的怪谈传说。 「怎么了,阿伊。这里有什么吗……?」 伊库塔没有回答托尔威的疑问,只是默默走在前方。不久之后他们到达训练场的角落,在那边从某种具备横向宽度的物体上掀起盖布。 盖布下出现的东西是附锁的枪架,以及挂在上面的风枪。总共有四十几把,每一把都发出崭新的金属光辉,让人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刚制造好没多久的新货。 「你的──就这把吧,你拿起来试试。」 伊库塔打开枪架上的锁,催促托尔威动手。他依言拿起其中一把,这一瞬间他基于风枪兵的经验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这把枪特别重……?明明和我平常所使用的风枪长度相同,但是重量却差不多重了两成……」 「我已经获得上头的许可,你从明天的训练就开始用这个……其实我本来想让骑士团负责指挥的所有风枪兵,也就是包括马修和我的部队都换上这个装备,不过在目前的阶段,光是要让试验性作品送这么多过来就已经是极限。虽然应该很快就会开始量产啦。」 「试验性作品……?那个,阿伊,换句话说这是……」 「基本上我有让士兵试射过,成果还不错。凭你的实力,只要用过应该就能迅速察觉这东西和过去风枪的差异。基本使用方式虽然相同,但保养的方式有点改变,这方面我会再找时间详细教你。还有,虽然数量有限,不过也要记得让所有人试着射击几发这种新型子弹。」 少年自顾自地这样说完,并捏起塞在衬有棉花的木箱中的橡实型子弹展示。他并没有对感到困惑的托尔威更进一步详细说明,而是继续吩咐: 「总之,要趁现在习惯这个。毕竟不知道我们还能待在这里训练几天,也不知道能在已经开打的战争中置身事外多久……不过,只要先熟习这个装备,碰到关键场面时你的部队将会成为杀手锏。」 最后这样总结之后,伊库塔把风枪放回枪架上再度盖上布,并离开射击训练场。 ……隔天早上,贯际试用这种风枪的托尔威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惊讶。 开始进军后的第三天,早上十点过后。战斗在标高两千公尺的最前线开始。 敌方以塞住山道的形式建立起堡垒等待。席纳克族躱在以木材和日晒泥砖盖成的要塞里,一看到帝国军的队伍,立刻以全力发动攻击。 「你们这些家伙怕什么!前进!给我前进!」 在十字弓箭矢和风枪子弹宛如暴雨般落下的情况中,嘉娜等人被迫进行殊死战。帝国军这方的作战非常单纯,就是要靠人海战术正面突破。 他们的指挥宫似乎判断,比起为了攻下一个堡垒而逐一找出迂回路线所造成的损失,在强行突破时会产生的死伤者反而会比较划算。还有司令官萨费达中将的要求:「大胆且迅速的进攻」影响了决断吧。 「这根本不可能吧──」 战斗开始三分钟后,嘉娜以发抖的声音如此喃喃说道……无论何时,都是前线的士兵会头一个察觉指挥官在推估人命时犯下了错误。这次嘉娜也包括在其中。 拳头大的炮弹飞来,把嘉娜身边的男性士兵打飞出去。虽然直接被炮弹击中的大腿被削去一块肉,露出折断的骨头,然而郄不具备让人立刻死亡的威力。这反而是很 残酷的手法。战场的空气中,充斥着同样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的同伴们发出的痛苦和惊恐哀号。 「不要畏缩!如此反而中了对方的计!要像个军人鼓起勇气挑战敌人!」 纵使指挥官像这样煽动着士兵,但帝国军这方的损害当然不是起因于士兵们勇气不足。看在被推向最前线的嘉娜眼里,真正的原因可说是一目了然。 「就说不可能啊…………!没看到对方在斜坡上架岀了那么多风臼炮吗!」 抬头一看,前方是整排的炮口。从炮口中接连发射的炮弹打飞士兵,极尽暴虐地在斜坡上弹跳滚动。严重时甚至一击可以波及到四、五人。 正如嘉娜也看透的情况,席纳克族的战士们运用风臼炮的方式几乎达到了最佳的效率。射程太短、威力不足、搬运费事──这些缺点被广为人知,但其实有唯一一种使用方法能够弥补一切。 那就是先在高处布阵后再配置炮口,迎击意图攀上斜坡的敌人。光是这个动作就能让风臼炮化为完美。首先靠着重力加持,能单纯地让射程变长,威力当然也会跟着提升;再来透过以和斜坡并行的角度来设置炮口的动作,能让「瞄准敌人射击」成为简单到让人惊讶的事情。 在平地使用风臼炮时,一般来说必须往斜上方发射炮弹,并以弧线轨道袭击敌人。因为这样做能得出最长的射程,不过相反地,想顺利击中敌人却极为困难。原因就是这种情况下,士兵必须同时调整横向瞄准和纵向角度两个方面。 然而如果是在斜坡上迎击敌人,这动作却会一口气变轻松。因为只要事先设置炮口并和斜坡角度平行,敌人又只能爬着斜坡往上攻,之后就再也没有必要调整纵向角度。而且射出去的炮弹还会把直向排列的敌人一口气解决。 如果能再进一步在形成斜坡的山路上准备好数量足以占满道路横向宽度的风臼炮,这下可说是完美无缺。迎击方根本不需要瞄准,先是一直持续射击就能够打倒大部分的敌人,至于少数漏网之鱼只需用风枪和十字弓收拾即可。 嘉娜他们目前身处的状况很接近这种理论。即使想用兵力上的差距来压倒对方,但总之目前敌方的炮击过于激烈,当然不可能有多少人敢成为在这种死亡坡道上往前冲锋的勇者。 另一方面,判断以木材和日晒泥砖盖成的要塞应该怕火,烧击兵正试图把火矢射进对方阵地 然而十字弓的射程比敌方的风枪和风臼炮更短,因此为了实行这作战必须冲进枪林弹雨里,能办到这一点的勇者也很少。前列的士兵心生畏惧,而这份胆怯转瞬之间就会传播到后方。 「我方也拿出风臼炮!只要用风臼炮支援步兵,条件就一样!」 失去耐性的指挥官如此大叫,但当然这指令是个错误。目前情势,除非能解除敌我双方各处斜坡上下的状况本身,否则彼此的条件绝对不会变得相同。在最初勉强执行正面突破的那瞬间就已经确定帝国军这方会落于下风。 然而,即使想法错误,命令还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嘉娜本身虽然不是是炮兵,但运用风臼炮时必须用到多个风精灵。因此她有义务和同一班的战友一起把搭档塔布带往炮台。 「要出去了,跟着我别落后!」 「……呜……好!走吧!亚桑二等兵你也站起来!」 嘉娜好不容易抑制住恐惧心,抓起同一班里唯一的学弟的手,从岩石后方冲了出去。小她一岁的风枪兵虽然勉强跟着,但似乎因为太害怕而脚步踉跄,才跑短短十公尺就差点跌倒三次。 「振作点!好了,把搭档放到这炮台上!还记得该怎么做吗?」 「啊……啊……啊……」 「……脑袋一片空白吗……我知道了,反正你照着我做!」 嘉娜一边照顾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学弟,同时把风精灵塔布装进风臼炮的连接口。她让塔布身体的风穴对准喷嘴,并紧紧缠上固定用的皮带。然而,在她正耍出手代替慢吞吞的亚桑二等兵进行作 业时,突然一阵凉意窜过背脊──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敌方的炮口正对准这边。 「不妙……!班长!这里也被瞄准了!」 嘉娜边说,边以几乎要扯断皮带的动作松开固定设备,抱起塔布。接下来拖着亚桑二等兵跑向遮蔽物──虽然他在装设风精灵时动作太慢,但此时反而成了一种好运。 晚一瞬飞来的炮弹直接击中炮身,打碎了这门风臼炮。但,嘉娜和同一班的战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进岩石后方。 呼先前屏息的嘉娜再度开始呼吸,这时班长对着她说话: 「嘉娜一等兵,真亏你有注意到刚刚的攻击,拜此之赐我们才不必和那个烂炮殉情。」 「哈……哈哈……不客气……要是敌方的风臼炮也能再烂一点那可是帮了大忙……」 虽然嘉娜这回答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不过很奇妙的是,从这时候为界,敌方的炮击开始变弱。炮弹的密度降低,风枪的射击也变得断断纩续,最后完全沉默。 不明白对方为何在这时候减缓攻势的指挥宫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久后他联想到原因,打心底发出喝采。 「太棒了,那些家伙耗尽子弹了!你们快点给我冲!」 士兵们带着半信半疑往前跑,之后真的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或者该说,堡垒本身也成了空城,里面完全没留下活着的敌人。 敌方应该是在炮弹用尽的时候,判断这是迎击战结束的好时机并展开撒退吧。因为没有机会将 受到的待遇回敬给对方而感到不甘心的指挥官狠狠咂嘴──这些蛮族逃走的速度真快。 「派出追击部队!敌人应该还在附近!」 战斗结束后还来不及喘口气,收到新命令的追击队出发……然而敌方大概是靠着当地居民独有的地缘优势而分散逃离道路,士兵们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结果追击行动就在无法捕捉任何人的情形下结束。 「那些家伙真让人火大……!……算了,总之,我等在第一战中获得了胜利!这很确定!」 和几乎没有人命损害的敌方相比,帝国军方的死者共一百二十四人,伤者则大约是十倍。没有俘虏任何敌人,当然也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敌方阵营的情报。 在把这个结果称为「胜利」的军人负责担任指挥官的这一刻,他们已经把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不过这时察觉到这事实的人还很少。 在席纳克讨伐军开始入侵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后过了三星期,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吧?伊库塔等高等军官候补生的后备待机命令遭到解除。取而代之的是,命令他们来回山脚和基地之间并运送物资的补给任务。 「虽然我早就有预料到,但是这欠缺计画的程度也太夸张了。」 伊库塔边指挥拉着运货推车的士兵边抱怨。在推车上堆得如小山高的物资并不是食物也不是弹药,而是大量的衣物。 「居然叫我们把御寒用的上衣和手套尽快送到。你懂吗?到这种时候还在讲什么尽快正是这命令的好笑之处。中将该不会不知道山上很冷吧,你觉得呢,苏雅?」「您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想到前线的同袍正在忍受寒冷,我就觉得很不忍心。」 「苏雅你真是善良得如同圣母啊。当你寒冷受冻时,我会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你。」 「那种时候请生火,拜托了──好了,我们到了。」 苏雅一边应付不认真的长官,同时报告部队已经到达目的地。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山脚下建立的补给中继站里除了有许多士兵扎营,甚至还搭起指挥官用的大型帐篷。注意到货物送达后,立刻有士兵前来确认内容。 「嗯,光照兵第三训练排现在到达。负责货物是上衣和手套的大份量套餐。」 「您辛苦了,准尉。那么在下立刻会确认内容。」 伊库塔丢着以俐落手脚开始检查的士兵不管,重新观察周遭。接着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之处──没有指挥官只能儍儍等待的部队多得夸张。 不对劲感一瞬间转变成讨厌的预感,自己最好快点开溜──伊库塔如此判断并转身离开,然而确认完货物的士兵却慌忙叫住他。 「真是非常抱歉,还有一点事……」 「……检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是这件事,请前往那个帐篷。长官叫您过去。」 看到士兵指出的方向,伊库塔明显地拉下脸──讨厌的预感似乎料中了。话虽如此他也找不到理由逃走,在此只能放弃。伊库塔耸耸肩离开部队,苏雅也不安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打扰了……呃……呜啊……」 才刚打开门进入帐篷,伊库塔就发岀这样的第一句话。因为原本以为顶多只能给四到五人用的帐篷里,现在却有总共十人以上的军人并排挤着坐在椅子上。而且还都是些自己认识的脸孔,其中也包括除了哈洛以外的骑士团另外三名成员。 「你是伊库塔˙索罗克准尉吧?在那里坐下。」 听到戴着中尉阶级章的军官如此吩咐,伊库塔来到帐篷角落就坐。确认如此一来所有 位子都已经被填满后,男性军官开始进入本题。 「名号报得晚了,我是亚姆塞˙斯尔卡塔中尉。代替投入前线的萨扎路夫中尉,现在由我负责管理你们的部队。因此,接下来的发言的的确确是直属长官下达的命令,你们要好好记住。」 自从身为候补生指导教官的萨扎路夫中尉被编入讨伐军的第一阵并前往前线后,一直悬而未决的伊库塔等中央外派组的配属,最后重新决定归到这个斯尔卡塔中尉手下。 「虽然已经要你们负实从基地到此地之间的输送任务,不过接下来要下达的命令,是从此地前往下一个补给中继站的物资运送。先看看之前发给你们的地图吧。」 先前似乎已经先配发给其他人,这时才拿到地图的止有伊库塔一个人。少年看着浅浅切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补给线,轻轻叹了口气。 「到目的地的路程正如图上所示。必须负责运送的物资有食物、弹药以及衣服类──这是你们本身运送来这里的东西所以不需要详细说明。有什么问题吗?」 中央外派组中的暴牙科萨拉这时举起手。 「那个……这意思是,我们也会被派往前线吗?」 确认的发言中带着责备的语调,不过这是大部分的高等军官候补生共通的感受。 ──自己这些人可是精英候补生啊!应该要更慎重对待吧?前来北域只不过是单纯的途中阶段,居然把我们卷入麻烦的纷争里! 即使没有明说,他们的表情依然表现出这种意思。斯尔卡塔中尉咳了一声。 「……前线这种讲法太夸大了。下一个补给中继站只是和这里相比会较为接近战斗地区,但是前去的路程已经确保了十足的安全。在途中遭遇到敌人的可能性想必相当低吧,不过当然还是要小心为上。」 斯尔卡塔中尉就这样结束回答,并询问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这次换成雅特丽举手。 「中尉,这里没看到医护兵排,请问他们去哪里了?」 这是注意到哈洛不在场而产生的疑问。中尉也立刻回答: 「他们已经率先前往你们的目的地,因为希望能尽早设立野战医院。」 雅特丽点点头放下手,但动摇反而在其他人之间扩散。因为斯尔卡塔中尉的说明呈现了前线不断出现伤患的事实。帐篷里的空气变得更为低迷。 「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接下来要编组输送部队,把在场所有人的部队也全部纳入总指挥当然是由我担任。好了,你们去外面按照指示动员士兵吧。」 年轻军官们被要求退出,纷纷带着苦涩表情离开帐篷,他们的脚步非常沉重。 「……居然这么快就被推出去。真是,看起来前线相当惨啊。」 伊库塔在集团最后方慢吞吞地走着,同时喃喃低语。 在与第一场战斗几乎相同的形势下,嘉娜又和躲在山路堡垒里的席纳克族交战过两次。其中的第二战有让分遣队迂回并分成两路进攻,因此在没有严重损害的情形下结束;然而第三战时却又再度落入会有无数炮弹大量落下的斜坡上激战。 「…………呼……呼……呼……呼……」 嘉娜拖着总算撑过花费半天的突破战而疲惫困顿的身体,为了更进一步的侵略而继续登山。不可能光靠只有一小时的大休息就恢复体力,再加上天候的恶化,士兵们的士气低落得相当显着。 ──没想到自己这么顽强。 经历过三次交战居然还能保持无伤,嘉娜本身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对战场有适应力吧?第一战中让身体萎缩的恐惧心来到第二次交战时已经麻痹了约一半,到了第三次激战时,甚至还自然而然地理解了不容易死掉的做法。 「好了亚桑,你要更刻意去调整呼吸。吸气两次吐气一次,吸气吸气呼气这样。因为要是一直喘反而会更累。」 「是……是的……真抱歉,嘉娜上等兵……」 新兵的亚桑二等兵也在受她多次救助的状况下总算还保有一条命。嘉娜虽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彷佛成了负责照顾亚桑的人,但是并没有不满。反正她也无法丢着这个看起来很无助的学弟不管,那么乾脆从一开始就打定要照应他的主意反而方便。 「不必道歉啦。虽然你的确有拖累我,但我也知道你确实有在努力。」 此外,嘉娜也抱着想藉由照顾别人好分散心思的想法。战斗期间当然会让人感到恐惧,就连进军期间也会遭到纠缠不休的不安感袭击。也许下一次就没办法活着,说不定敌人会从那边的岩石后方跳出来等等…… ‘ 听到「上等兵」这种不习惯的称呼,嘉娜回想起同一班的战友因为负伤而独自脱队的事情。她担心腹部中弹的他是否有确赏前往后方接受治疗。 另一方面,正因为那个人留下「我的职务就由嘉娜˙特马里继任」这句话,现在的嘉娜才会被视为名义上的上等兵。一想到对方指名自己接任,责任感也更为增加。 「停!……前方有堡垒!」 走在前面的士兵发出了警告。听到堡垒两字,以为又要跟躲在里面的敌人战斗的嘉娜感到很是厌烦,然而前往侦查的斥候带回来的出乎意料报告却背叛了她的预测。 「无法确认敌人的身影!内部无人!」 指挥官把手搭在因为没刮胡而变得一片黑的下巴上沉吟了一会。 「这里位于高处,立地也很好…………好,接收这个堡垒吧!后续的两个排,跟着我来!」 被点到的嘉娜等人前往高台观察情况后,发现那里的确是被放置的堡垒。在周围的地形中显得特别突出的岩石区上挖出了战壕,还拥有足以配置一百数十几名士兵的空间。 「这里是最适合迎击敌人的地方呢……好,在此配置士兵并成立野战阵地。但是不能把整个连都放在这里。风枪兵部队两排,光照兵部队一排,还有医护兵部队一排应该就够了。」 在指挥宫的指示下,从位于行军队伍前方的部队开始被配置到了阵地里。嘉娜所属的部队也包括在内,老实说连她也因此松了口气。因为这样就不必继续爬山。 「不过,这里好像……」 从高台上眺望周围景色后,嘉娜感觉心里涌上一股无法掌握真面目的不安感。为什么呢?她心想。这里具备几乎到达三百六十度的良好视野,无论敌人从何处进攻都能一目了然。而且基本上若要作为防守阵地,高处的有利点根本不需要再多做说明。 「我等要率领剩余兵力继纩进军。在下达其他命令之前,你们要死守这里!」 「「「「「「yes,sir!」」」」」」 嘉娜等人口中发出条件反射般的回应……然而这时,无论是下令者还是奉令者都没有任何人理解……敌人在明知会被夺走的情况下丢置要塞的真正意图。而且最重要的是,也不明白「死守」这一命令将带来的无限沉重负担。 伊库塔等人从大山脉的山路出发前往下一个补给中继站。然而,和货物一起到达目的地后,却出现着实随便的发展在等着他们。 「哎呀后续的输送部队已经全都被派出去了。抱歉啊,你们可以再前往更深入的下一个中继站吗?」 「听说下一个阵地的毛毯不足,我等因为其他任务很忙所以你们代为送过去吧。」 「这是子弹和菜籽的补给需求。不要摆岀自以为是精英的态度置身事外,你们这些家伙多少也该工作!」 就像这样,他们落入每到达一个地方就得运送下一批货物的下场。斯尔卡塔中尉命令候补生们进行输送任务的判断似乎成了最佳的前例,其他人也抱着「什么嘛,既然这样我们也抓来用用吧」的心态开始使唤他们 连候补生的指挥权本身也已经从斯尔卡塔中尉转移到其他军官身上。在北域的军官里,讨厌中央精英候补生的人原本就多,因此先前被视为「客人」的待遇一口气转变,甚至下滑到专门负责杂务的的境地。 「……所以啦,在执行被硬塞的输送任务而来来往往的过程中,就这样被一步步给拖进了山里……虽然不知道最前线到底是爬到哪里去了,不过这附近已经不能叫做后方了吧。」 现在是夕暮时分。在可以看到从前线被送回来的伤患,以及负责照顾他们的医护兵们正忙碌东奔西走的山谷阵地里,伊库塔正咬着当作主食的烤薄面包并喃喃自语: 这个发展本身虽然对他来说还在预料范围内,然而身在后方的自己等人被拖进泥沼里的速度却比预料中还快……明明内战发动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半月,却根本没有传出具体的战果,因此士兵们的不安和焦虑也只会持纩增加。 「就算没有实际成绩也该有点对策啊,例如为了维持士气而让下面报告夸大的战果等等……萨费达中将连这点小事都无法顾及吗?」 伊库塔一边讲着这种说归说,要是真的实行也是一个问题的发言,同时以单手提着放有面包和茶以及水果乾的提篮往帐篷走。靠着从布幕隙缝间漏出的光线来接近明亮处后,就听到帐篷 中隐约传出伤患的呻吟声。 他正想打声招呼进去里面,这时入口的帘幕却被打开,走出一名女性。那正是身上的医疗用围裙被伤患的血染得鲜红的哈洛。一注意到伊库塔,她就脱下围裙,铁青脸孔上也露岀僵硬微笑。 「晚安,伊库塔先生……那难道是给我的晚餐吗?」 「你说对了。在本部的帐篷里边听长官们的酸言酸语边吃饭实在让人受不了,所以我就用送饭给你当藉口溜出来了。一起吃吧,哈洛。」 伊库塔说着,并带着笑容举起提篮展示。哈洛似乎很为难地轻轻笑了。 「当然可以……不过,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会影响食欲吗……?」 哈洛指着即使脱掉围裙依然四处留有血迹的军服,开口发问。光是这样就足以察觉出她脸色不佳的理由。身为医护兵的哈洛比骑士团的任何成员都更早暴露在战场的残酷现实下。 然而,伊库塔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以没什么的表情耸了耸肩。 「很遗憾,今天的晚餐菜单里并不包括番茄。」 「……啊哈,是吗?那就一起吃吧。」 两人找到适当的树荫,一起在那边坐下。在库斯压低亮度的周照灯光线隐约照岀彼此身影的状况下,伊库塔和哈洛吃起简单的食物并开始对话。 「野战医院这几天都生意兴隆呢,从前线送来的士兵似乎也不断增加。」 「嗯,忙得人仰马翻。而且绷带和夹板还有消毒药的库存也已经见底了。」 「我想也是。虽然我们这边彻夜无休地来回运送,但老实说人手不够。像雅特丽甚至这时间还 在让马跑来跑去,不过她有从我的部队借用光精灵作为路程中的光源啦。」 伊库塔似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哈洛原本喝着温茶边回应,这时突然换上僵硬的表情。 「……伊库塔先生。我吃完晚餐后,打算前去本部提案。」 「嗯,要提案缩小这个野战阵地,同时把一部分伤患一口气送往后方吧?」 伊库塔抢先回答。哈洛愣楞地望着他。 「请你一定要试着提案。刚才我也想去说,又想到由身为医护兵的你来讲会比较有说服力所以自我克制了。至少也要让野战医院放到更后方……正确说法是,必须在低处重新设置才行。」 「……伊库塔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件事……?」 「从萨费达中将宣布要进行对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入侵作战那时我就已经预料到了,再加上这几天从前线送来那么多没有外伤的士兵……虽然我自认打从一开始我就有警告过危险性,但看来即使说那么多还是没有传进大人物的耳里。」 哈洛望着伊库塔不高兴地搔着脑袋的模样,再度觉得自己又窥见这少年深不可测的实力一角。 在这种让人简直晕头转向的忙碌生活中,为什么他可以连和自身职务无关的部分也钜细靡遗地注意到呢?哈洛完全无法想像这视野到底有多宽广。 这时,阵地后方突然传来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注意到这声音的伊库塔把点着灯的库斯放到头上方挥动发出信号,于是最前方的炎发指挥官就离开队伍连人带马一起跑了过来。 「我现在回来了,两位正在吃饭?」 「辛苦了,雅特丽。提篮里也有你的分喔,放好马以后就来吃……」 「你们看起来很开心嘛。」 伊库塔的发言被打断,只见满脸疲惫的马修和托尔威正从本部的方向往这边走。其中身材微胖的少年以心怀怨恨的视线望向三人。 「尤其是伊库塔!你这家伙不要一个人逃离上尉的唠叨,也该试着为必须连你的分一起被讽剌的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 「真是遗憾啊,马修,我还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心情呢。我们不是挚友吗?」 「你知道吗?你每次讲到挚友,这两个字代表的分量就会变少。现在差不多已经变得过轻,到了甚至能让气球上浮的程度吧?」 「刚刚真是对消化有害的晚餐呢……为了清清嘴巴,至少大家一起喝个茶吧。」 所有人都赞成托尔威的提案。然而,正当雅特丽要把马骑去放好时,来自阵地前方的士兵们发出陷入恐慌的惨叫,响遍整个营地。跑在最前方的某个人以尖锐的声音大吼: 「敌……敌袭!谁快来迎击啊!拜托!」 阵地一瞬间就变得一片吵闹。然而在声音被逐渐增加的混乱掩盖而无法传开之前,伊库塔就以大音量对着部下士兵们就寝的帐篷叫喊。 「伊库塔排!马修排丨托尔威排!带着武装在帐篷前整列!快!」 听到命令的士兵们纷纷冲出帐篷,就像是早点名那样在帐篷前集合整队。以条件反射排出三列 纵队的士兵们靠着伊库塔挥动库斯发出光线为记号找到自己部队的排长,随即跑向三人身边。同时,雅特丽也把把自己的骑马队叫了过来。 「雅特丽希诺骑马排在原地待机!等我的指示!」 伊库塔靠着天生的判断力立刻因应事态,雅特丽和托尔威也几乎同时开始行,马修和哈洛则再晚一拍后跟上。在对应的速度上,他们的部队可说是出类拔萃。 「──上尉!有敌人来袭,请下达指示!」 冲进帐篷,雅特丽立刻请里面的长官做出判断。第四个获得他们指挥权的指挥官──尼卡弗马上尉跑出帐篷,以铁青面孔望着发出敌袭报告的阵地前方。 「怎么可能,这一带不是早就控制住了吗……敌人……敌人在哪?」 「这是夜袭啊,上尉,我想很难用肉眼辨识。恐怕敌人是在没有点灯的状态下来袭。」 「是……是吗……也对……阵地前方有配置迎击部队,只要交给他们……」 这个阵地的形状类似左右短前后长的长方形,为了不要挡到前后的视线,帐篷也是沿着纵向排列搭建。此外阵地前方还有用来交战的空间,像这样受到袭击的场合,必须在那空间拉起防卫线迎击敌人。 「那么,我们的部队就带着武器在迎击部队后方待机。一边警戒来自阵地左右的入侵,一旦战况恶化就前往支援,这样如何?」 伊库塔放弃尼卡弗马上尉的低落判断力,举出具体的提案。 「唔……嗯,没错,那样就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接近本部和野战医院。」 「那个,野战医院那边要怎么办呢?必须考虑万一的情况……」 「说……说得也对,必须让他们先做好能迅速对应撤退命令的准备……你是哈洛玛准尉吧?好,你现在立刻前往野战医院告诉负责人。」 哈洛点点头跑了出去。其他人也像是再也没事要找上尉而赶回各自的部队旁边。接下来他们按照受到的指示移动士兵,在阵地前方的交战空间排起战列横队,形成第二条防卫线。 「我……我说伊库塔……你刚刚虽然那样说,但我们不和迎击部队会合真的好吗?集中兵力应该是基本吧?」 「阵地前方的混乱很严重,要是因为焦急而让兵力会合会遭到波及。现在从后方以清醒的双眼眺望状况才是聪明的选择。而且一旦和迎击部队会合,指挥权也会转移到那边的队长身上。」 愈是被逼进危险的状况,伊库塔愈想坚守能让他自己进行判断并行动的权利和责任。马修认为这就是凡人和他的决定性差别……因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反而会想要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才对。 「那么伊库塔,我们的总指挥就暂时决定是你啰。」 「看来是这样。虽然由骑兵的你来指挥也是一种选择,不过如果可能,你比较想负责攻击吧?所以跟尽量能不动就不动的我箅是利害一致。」 「哎呀,连这种希望都表现在脸上?我也该稍微再低调一点。」 看到面带大胆笑容互开玩笑的两人,还有这种即使面对敌人仍旧保有的从容,让马修只能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望着他们。即使是托尔威,也是一样的状况。 听到从远方传来的惨叫和怒吼,让他拿着风枪的手抖了起来。情绪并没有跟上从日常进入战争的急速场面转换。一想像到接下来必须射击敌人,他的双脚就不听使唤。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这种印象的无可挽回感却丝毫没有改变。没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战况已经推移到下个局面。伊库塔的视线中出现大批往阵地前方跑来的人影。他在黑暗中也睁大双眼进行判断──那些不是敌人,而是同伴。是在结束补给任务回来时遭受敌人袭击,现在背后大概也还受到追杀吧? 「不妙,队列已经散了。看那样子,后面敌我双方会混在一起吧。」 看到同样光景的雅特丽说道。下一瞬间,伊库塔转身对自军大叫: 「……所有步兵部队,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露出「终于来了吗?」的表情并遵守指示。风枪装上刺刀,而十字弓则嵌入短矛以准备白刃战。 伊库塔选择尽量不会让士兵感到焦急的时间点发出下一道命令: 「托尔威准尉,马修准尉,在有下一道命令之前别让士兵填弹!为 了避免误击退后的我方,现在还不允许开火!」 这种状况的「弹」是军用略语,指的是以远距离武器射出的所有物体──换句话说也包括了十字弓的箭和风臼炮的炮弹。「距离优势」这种最大武器遭到封锁的风枪兵们虽然脸色发青,不过当他们的指挥官并不会放着不利状况不管。 「伊库塔排的光照兵准备光击!在十字弓上部装设搭档,配合号令以最大亮度射出 远光灯!在那之后进行全体突击,瞄准那些以少人数脱离队列冲太前面的笨蛋并下手!千万别因为太激动而误伤自军!」 伊库塔到这边先停了一下,最后才对着马上的雅特丽发出指示: 「雅特丽希诺骑马排保持原状在后方解决漏网之鱼!但是战斗开始后会评估时机并送出信号,到时要进行冲锋并一口气解决敌人。在那之后,就根据排长的判断各自进行游击战斗……以上,结束!」 指示完后,伊库塔重新正面朝向敌人,并且也在自己的十字弓上装设短矛和库斯。虽然会因为装设精灵的重量而使得光击装备作为肉搏武器的活勋性降低,然而特别是在夜间战斗中,能自由照亮指定方向的优势却大于任何事情。全军都已经做好准备,接下来只需等待时机。然而这时──马修突然小跑着接近伊库塔,保持低着头的姿势并突然地问了一句: 「……伊库塔,我知道很丢脸,但可以提个问题吗?」 「随便你问什么都行,吾友马修。」 接着身材微胖的少年把提出这问题的没出息感一口气吞下,开口说道 「……要怎么做,才能像你这样保持冷静……?」 马修一边说,同时咬着自己的大拇指靠近手掌处,试图让身体停止发抖。在相隔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可以看到托尔威似乎不太镇定地来回踱步。 伊库塔看过他们两人的样子后,伸手环住微胖少年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说马修,有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名将军。」 「……?」 「一个是勇敢的将军,他总是笑着打退敌人;另外一个是胆小的将军,他绝对不打处于劣势的战争。在某次宴会上,胆小的将军向勇敢的将军发问:『该怎么做才能不畏惧战争呢?』听到这个问题,勇敢的将军并非挖苦而是真心回问:『我反而希望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像你那样,身处那种地狱也能保持正常?』胆小的将军无法回答──下一次的战争中,勇敢的将军死在一个无名的步兵手下。」 「…………」 「直接面对自己的胆怯,而旦还试图改善。在这时候你就已经充分冷静了,马修──不需要担心,你会在战争开始的同时停止发抖。」 伊库塔肯定地如此断言,并拍拍对方的肩膀──或许多少有变得比较沉着吧,马修只是默默点头,就这样转身回到自己的部队。 把视线从友人背影上移开后,伊库塔再度专注望向正面。逃回来的士兵们从部队旁边通过── 这些人还是自军。然而正如雅特丽所说,战列后方肯定已经形成敌我双方乱成一团的状态。 阵地前方的迎击部队受到奇袭惊吓后,并没有做出以白刃战迎击敌方的决断,似乎只能束手旁观。看那样子,判断他们会像是筛子那般直接放敌人通过应该比较妥当。 换句话说目前──在伤患多到满出来的野战医院以及塞满军官的本部帐篷前方,剩下的护墙只有自己这些人的部队。 「……伊库塔排,让搭档瞄准前方。」 有一群显得特别多人的集团冲了过来。可以看到敌人混在身穿军服的人群中,手上拿的廓尔喀刀刀刃反射着月光。少年用力把空气吸进肺里──接着…… 「──照射!」 伴随着号令,数十只光精灵以最大输出来放出远光灯。黑暗被亮晃晁地截下一块,视网膜受到强光照射的人们按照本能遮住眼睛愣愣站着。掌握住这个无论是我方或是敌方都同样暴露出无防备模样的千载难逢机会…… 「冲锋!」 被解放的士兵们发出粗暴的怒吼,狠狠晈向呆站不动的猎物。 短矛的尖端剌进胸口,剌刀的刀锋切入脖子。由三名士兵从前后各自动手刺穿一名敌人,接着再踩着已打倒的敌人尸体袭向下一个猎物。 虽然最大的优势是刚照射完的数秒,不过只要是在光线中战斗,之后数分钟内的妨碍视线效果都会持续,趁着这段期间一口气彻底动手才符合铁则。必须维持三人横排的队列,以最大效率来杀死敌人往前跑。士兵们一边从逃往后方的同志背后推他们一把,并朝着凑巧在附近的敌人背后剌下一刀。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是杀戳作业,没有带着人性手下留情的余裕。 「关灯!……撑过第一波攻势了!托尔威、马修,重新在这边集合!」 伊库塔没有慈悲也无动于衷地继纩指挥高效率的杀戳行动。当然他自身也有参加,他把短矛剌进在脚边发出呻吟的席纳克族男子的眼窝里,趁着确认状况的空档确实解决对方。 「马……马修排,轻伤二名,主力没有受损。」 「托尔威排,轻伤三名,对行动不造成影响!」 两名排长报告后,伊库塔甩掉短矛上的血并点点头。 「好,做得很好……逃来的我军似乎也几乎都前往后方了,接下来允许开火。下一波来袭的恐怕是敌方的主力,他们不会重蹈前车之鉴,所以不要期待妨碍视力攻击的效果。」 语毕,伊库塔让部下再度摆出准备光击的架势,马修和托尔威也让部队所有人在风枪里填弹。 然而在彼此刚拉开距离时,敌方突然开枪射击。子弹从他们的身边扫过,让两人背脊都窜过一股凉意。 光照兵部队的光击也有风险。敌方并没有组成能弥补火网密度的撗列队形,而且只是在黑暗中,随便开枪,所以现在的状态下并不会随便被子弹打中。然而,在光击让士兵所在位置暴露后的情况可就另当别论。敌方子弹会集中到光源部队身上,士兵们根本无法抵抗。 「正面就交给你们两位了──苏雅!我们要使用十字照射!左翼那边拜托你了!」 「yes,sir!」 分为两边的伊库塔排跑向左右,在能成为遮蔽物的树木后摆出阵形──光击并非只能从正面使出,也有像这样从两侧的安全地带瞄准后再攻击的做法。 「照射!」 从左右射出的光线在暗夜的一个角落里照出了席纳克战士们的身影。他们当然对着光源开枪做为反击,不过伊库塔等人早就已经躲进了树后。虽然妨碍视力的效果很差,但这次的状况下不会是问题。原因就是…… 「「射击!」」 在敌方正面布阵的马修和托尔威的风枪兵部队已经把握住刚才伊库塔等人照出的敌方位置而且进一步发动攻击。在稳如磐石的横列队形所使出的一齐射击下,来到前方的敌人接二连三倒下。 「好,最后收尾的时候到了──上吧,雅特丽!」 伊库塔以闪烁的远光灯对后方送出信号,收到通知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骑马排以迫不及待的态度往前冲剌。他们分成两队从马修和托尔威排的左右经过后再会合,在短距离内重新排好整齐的纵列。 「全员拔刀!首先以中央突破来切断敌人,之后回头进入歼灭作战!」 在刚才进行十字照射时,他们也已经掌握好敌人的位置。对于已经在风枪部队的齐射下受到重 大损害的敌方势力来说,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骑兵冲锋完完全全是绝望的化身。 骑兵这种高速度和大质量的暴力毫不留情地蹂躏他们。往前冲的马匹撞碎人们的骨头,骑师手上施展的短矛尖端一一贯穿敌方的胸膛。 一旦让骑兵有机会接近,敌人再也没有任何能阻止对方前进的手段。在怒涛般的冲锋下他们被一直线分成两半,之后落入的下场,就是必须同时受到来自前方的风枪齐射,以及来自后方的骑兵回头再冲刺的夹击。 「嗯,这下确定了。」 伊库塔望着大势已定的战场光景,不带感慨地这样说道。不久之后他一看到敌方再也无法做出组织性抵抗,就重新和先前给苏雅的另外一半部队会合,来到托尔威和马修的部队旁边加入并列射击。 最后,总共有一百二十多人的敌方有七成死亡,两成逃走,剩下一成被捕成为俘虏。几乎同规模的伊库塔等人部队虽然出现八名伤患,然而每一个都是轻伤。 杀死对方将近百人,自军却只有八人受伤。即使也有受到幸运眷顾的部分,但这个杀伤效率却显得很异常。身为功劳人物的黑发少年几乎没有提及自己的战果,不过面对以憧憬和敬畏眼神看向自己的士兵,他仅仅一次以若无其事的态度说出这番话: 「比想像中轻松吧?要是碰上讨厌的工作,起码得很有诀窍地去处理。」 整个班被配置进高台阵地里后,嘉娜度过的生活是连续数日的监视轮值与传令任,还要趁空档去照顾身体状况急遽变得经常感到不适的亚桑二等兵。 当然 他们有持续警戒,然而这阵子暂时没有发生实际战斗,她的情緖也稍微产生了一点余裕。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嘉娜回想起那个在内战开始前,仅仅只有见过两次的不可思议少年。 「……那家伙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嘉娜让头晕的学弟在阵地的角落坐下,以沾湿的手帕一边帮他擦脸一边喃喃说道。大概是听到她的声音,亚桑二等兵把发青的脸孔转向嘉娜。 「……是在指谁呢?」 「咦?啊……噢……一个认识的人啦……而且是个奇怪的家伙,刚见面就突然说我是他的师妹。」 她脸上露出被回忆勾起的笑容。亚桑二等兵愣愣地望着嘉娜的道种模样,开口发问: 「……嘉娜上等兵,你现在有感到在意的男性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嘉娜的动作僵住,亚桑二等兵带着反省甩了甩头。 「对不起,这问题太唐突了。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那个……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 「因为我觉得嘉娜上等兵你似乎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比起军队,应该更适合待在家庭里。」 听到这岀乎意料的评价,嘉娜为了掩饰害羞而转头背向学弟。 「家庭吗………不过,我是被婆家赶出来所以才会加入军队啊。」 「咦……? 」 「我先生很快就因为生病过世,也还没来得及生小孩……那样一来,嫁到别人家的我不就无处可容身了吗?所以我就离开那里,还拿到一时应急的路费和喜欢的书作为赠别品。问题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去贫困的娘家,正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而走投无路时,刚好看到帝国军募集兵员的海报。」 如果那时有空缺的兵种不是风枪兵,或者嘉娜的搭档不是风精灵,也许会有不同的命运。不管怎么样,她为了挣一口饭吃而选择成为军人。在那之后,就以和疾病无缘的健康身体为武器,一直奋斗到现在。 「……原来你有结过婚啊……」 「嗯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小孩嘛。过了十四岁以后已经被当成赔钱货,一决定要把我塞给谁之后立刻被赶出家门……只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连嫁人后也会碰上同样的事情。」 面对带着苦笑讲出隐私的嘉娜,亚桑二等兵似乎很坐立不安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实在太不识相了。」 「别在意,毕竟我这人的个性不太会为过去的事情感到烦恼。」 虽然这样说,但或许怎么听都像是在逞强吧?亚桑二等兵依然垂头丧气。嘉娜思考了一会,决定换个角度打圆场。 「那个啊……虽然我的确是被赶跑来,但在婆家也有美好的回忆喔。」 「……?」 「那个家里有间书房。或许该说是书库吧?总之具备了说是个人收藏算是很了不起的规模。听说是我先生从身为收藏家的爷爷那边继承来的柬西,内容从经典书籍到小说,很没原则地凑齐了各式类型。因为我看得懂文字,所以会趁做家事的空档找出时间赖在那里。尤其是《大阿拉法特拉风土记》是本很棒的书,里面很仔细地叙述了作者在席纳克族之间度过的生活,比一些写得很差的小说更不会让人感到无聊。嗯,那时候真的很快乐……」 嘉娜丢下一脸无法体会的亚桑二等兵,回忆起充满书香气息的书房……那里充满了未知的世界,甚至让她因为自己还没看完一半藏书就被赶出来而感到不甘心。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让嘉娜得以明白「求知」的乐趣。 「……如果是那家伙,是不是会教导我更深入的部分呢?关于那个科学……」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棒了,嘉娜心想。因为可以强烈祈祷,自己要为了这点活着回去。 「……嘉娜上等兵你真的很喜欢书籍呢。」 「嗯,很喜欢。只要里面写着我不知道的事情,基本上什么书都好。」 看到嘉娜带着笑容点头,亚桑二等兵用手指搔了搔脸颊。 「……下次,让我送你一本喜欢的书吧。因为一直麻烦你照顾,算是回礼。」 「咦?我是很高兴啦……不过书相当贵喔,没问题吗?」 「是这样啊?……不过第一次上阵时是你救了我的命,所以起码我得付岀和自己生命同等的价钱。要是比这还高那只好请你放弃。」 由于已经恢复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亚桑二等兵拍拍膝盖站了起来。然而,下一瞬间就受到头痛袭击──他拚命克制住发软的双脚,在前辈面前表现岀没事的模样。 这份逞强稍微发挥效果,嘉娜摸着胸口松了口气。然而── 「警报!警报!在四点钟方向确认敌影!所有人前往迎击位置!」 在吵闹尖锐的警告铜锣声中,两人短短的休息时间宣告结束。 「……我说,苏雅。我们这次的工作,应该是前往前线阵地的输送任务吧?」 「是的,没错。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复诵详细内容。」 「我知道你拥有可靠的记忆力。不过现在的问题不是那样,而是──」 伊库塔从岩石后方偷偷伸出望远镜,窥视着以大角度转弯的山路另一头。在登上连续斜坡数百公尺后能看到的景象是,使用木材和日晒泥砖来补强的三个战壕,以及在里面单手拿着风枪,以犀利的监视眼神四处张望的席纳克族警戒人员的身影。 「──在该送货物过去的阵地已经被敌人夺走的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 伊库塔以受够了的表情来为状况做出总结。总之受命进行的侦查已经结束,他决定带着士兵们沿着原路回去。一边小心不要发出声音并花了十分钟左右从山路往下移勤后,输送部队的本队在下方等着他们。 「我去看过情况了。很遗憾,果然前方的阵地被敌人夺走了。」 纳吉尔中尉的嘴角扭曲。他算是伊库塔一行人来到北域后的第五个长官,不过讲到状况进行不利时的没耐心程度,他毫无疑问是在历代长官中的第一名。 「……敌人数量大约有多少?」 「由于对方位处斜坡上方,因此无法连阵地内部也进行确认。不过之前有收到说明原本有我方有两个排被配置于此的通知,再从堡垒规模去反过来推算,我想对方数量应该在两个排以上吧。」 「别说这种随便的发言!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双眼确实仔细调查!」 伊库塔默默地把纳吉尔中尉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当成耳边风。他是心情不好时听到什么回应都会发火的类型,哪有办法每次都一一对应。 「可恶,那些席纳克蛮族……这样下去不是无法把物资送往前线吗!」 「这就是敌人的目的吧?我认为关于补给路线的维持,必须提出根本性的对策。」 「雅特丽希诺准尉,你的多嘴是僭越行径!这种事情会由镇台本部绐予指示!」 实在失礼了,雅特丽低头道歉。和已经半放弃和长官沟通的伊库塔不同,她无论被怒吼多少次也没有停止提岀意见。这显示出两人的性格差异。 「总之,不突破这里就无法达成任务,撒退更是免谈!」 「地形对我方不利,若要正面突破,预测会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害。」 「我不是说过你太多嘴吗!……首先要掌握敌方的人数。」 纳吉尔中尉思考了一会,接着发出命令: 「伊库塔准尉,马修准尉。我命令你们的部队去进行火力侦察。和敌人交战,并以实际感受来推估对方的兵力。」 开什么玩笑!伊库塔心想。虽然火力侦察的做法就是「总之先打一仗来测量敌方的强度」,然而要实行这作战的部队不但有风险也会出现牺牲者。既然不打算撤退,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把全部兵力一口气投入还算比较好一点,以测试感觉来浪费士兵生命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呃中尉,刚刚我也已经报告过了,可以预估到敌方兵力如果够多的话,大约等于两个排。就算是要进行火力侦察,在不利的条件下让同样数量的士兵去交战不能算是得当的计策。」 「闭嘴,我已经下令了。」 「……那,至少可不可以让托尔威准尉的部队来负责支援呢?先是后卫有风枪兵部队在场,就能让压力改变很多。我不会让他们成为目标。」 「够了──」「我愿意去!请让我们去吧,中尉!」 托尔威以强烈的语气介入对话,纳吉尔中尉带着僵硬的脸部表情看向他。 「你们这些家伙没有打算遵守命令吧!这种样子哪能打仗!听好了,所谓军队是──」 「我会用一小时击破敌方。这样如何呢,中尉?」 伊库塔在绝妙的时机插嘴。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发言,中尉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只要交给我和马修还有托尔威这三个排,我们会用刚好一小时的时间把那个阵地夺回,也不会造成严重的牺牲。这是比火力侦察好得多的行动吧?」 伊库塔以自信满满到了诡异的态度如此宣称。纳吉尔中尉原本想要对他大吼「你说 什么鬼话!」,但看到完全不带畏惧也没有胆怯的少年表情后,他改变了方针──对于这种家伙,早点让他经验悲惨失败应该比较好吧。 「……既然你吹牛吹到这种地步,我就随你吧。不过,别忘了你们违背已下达令的这个事实,要是在这边失败,你们几个……尤其是伊库塔准尉,别认为以后还能靠军人身分过活!」 「讲出这种话的纳吉尔中尉自以为这是最大的威胁,然而对于接收方来说这反而是奖赏。因为这样,伊库塔不得不压抑着自己很想故意失败的冲动。 「在下郑重领会……那么不才伊库塔˙索罗克准尉暂时接下三个排的指挥权,并于现在出发进攻敌方的防御阵地。」 伊库塔完全不带敬意地敬礼后,和同伴们一起再度沿着山路往上走。一离开本队,马修立刻发动质问攻势: 「伊库塔,为什么你会那样……!要用一小时打下那战壕根本是乱来吧!」 「没问题啦,吾友马修。我已经决定好进攻的方式。如果顺利进行,实际的战斗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分钟,对吧,小白脸?」 「……嗯。如果我和阿伊的想法想同,我想不需要花费那么多时间。不过,为了达成目标,部队的位置安排会变得很重要。」 听到托尔威指出的重点,伊库塔轻轻点头回应。来到距离战壕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后他停下脚步,把视线朝向左斜上方。现在他们使用的山路是以类似螺旋的形状开拓而成,也因此正面右手边是角度很急的下坡,左手边则是很陡的上坡。 「你有看到那里的地形往横向突出长长一片吗?就是从这里垂直往上爬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虽然只是目测,但我想那边在标高上应该和敌方战壕几乎一样……那么,在这条路转弯后,那个突出部分也会继续在正上方位置往前延伸一段。」 「……原来如此,那样一来可以取得笔直的弹道呢。最后射程大约是多远?」 「大概比一百五十公尺多一点。只是,以立足点的宽度来说,若要以卧姿射击大概顶多只能让三人并排吧。」 「没办法带太多人去呢……我明白了,我会从排上选出包括我在内的六人。」 伊库塔和托尔威拋下理解力跟不上情况的马修,两人继续商量。不久后有四名风枪兵被指名出列,和排长托尔威一起在伊库塔面前列队。 「等你们的身影消失在突出处后方,下面的我们才会出发,并在五分钟后准时开始攻击。你们必须用二十分爬上斜坡,再花五分钟在上面占好位置。这也包括了让你们调整紊乱呼吸的时间,托尔威,这样没问题吗?」 托尔威再度比较目前自己的位置和突出处的位置,然后重重点头。 「好,那你们爬吧。拜托可千万别被敌人发现啊。」 伊库塔发出许可后,托尔威等六人开始抓住树根爬上斜坡。马修不安地目送他们的身影离开,并再度逼问伊库塔: 「喂!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作战啊?你打算让托尔威从上方进行掩护射击,我们从正面进攻吗?」 「大致上是那样没错,有什么不安吗?马修。」 「还问我有什么不安!根本是满满不安!你也知道风枪的有效射程顶多是四十公尺左右吧?是啦,托尔威或许可以狙击再多二十公尺的地方,不过就算是那样也只有六十公尺……那么,你刚刚说要把那五人配置在距离敌人多远的地方?」 「目测一百五十公尺多一点的地方。」 「问题就是这里!从距离敌人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怎么可能做出有效的掩护射击!连一枪也打不中吧!再加上只有六个人,连利用火力密度来弥补命中率的战法也办不到!」 马修讲到这边停止发言并瞪着伊库塔,他却以真心佩服的表情送上掌声。 「谢谢你提出这种明确整理出要点的说明。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很擅长以简单易懂的方式来对别人说明你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呢。」 「你这话根本不是在称赞我吧!是说,这都是因为你总是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啊!」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嘛。是啦的确,上次的战斗中很难看出差距……不过,如果我刚刚的发言真的是不可能办到的指示,托尔威应该也不会那么乾脆地接吧?」 只用这句话来堵住马修的反论后,伊库塔露出大胆笑容抬头望向斜坡。 「──在我们讲这些话的期间,那边已经爬到相当高的位置了呢。马修,差不多该让士兵们装填子弹了。结束之后还要上刺刀,因为这次只要一开始就要一口气进攻。」 据守在从帝国军手中夺来,不,正确说法是夺回的战壕中准备下一次迎击的席纳克族战士们, 在视线中出现排好队列的敌军身影的那瞬间就产生了反应。 「……敌人,来了!大家就定位!快点准备大炮!」 众人在领导者的指示下开始动作,在这个要塞中,他们的主力果然还是和重力站在同一边的风臼炮。一个战壕内有两门,共设置了六门大炮。负责操作风臼炮的人们迅速地跑向负责的位置。 这里的风臼炮虽然属于小型,不过使用时却要用到四只风精灵,而且一门需要三个人来操作。风精灵已经被摆好,炮弹也装填完毕,处于只要有炮兵的指示随时都可以发射的状态。 「好,可以了!要发射吗?」 「别急!等对方再过来一点!」 领导者冷静等待。由于风臼炮的炮弹速度并不是那么快,要是和敌人的距离过长,即使在有效射程内也有被避开的可能。既然炮弹数量也有限,必须随时以效率最佳的方式射击──这是教官教导他们的知识。 「距离二百五十、二百四十、二百三十……二百……好,就是现──呜!」 领导者正打算发出号令,这时却毫无前兆地脸朝上往后倒。不,并非只有他受到突然的不幸袭击,各战壕中都有一名炮兵走上相同的命运。有人是从眼睛,有人是从胸口流出鲜血,纷纷横倒在地。 「什么……!发……发生什么──」 「是枪击!明明正面的那些家伙并没有拿着枪,到底是从哪里──呜!」 没等他们理解状况,又有两人倒下。失去领导者的席纳克族战士间产生动摇── 「战壕一,命中炮兵。胸口被击中倒下。」 在伊库塔等人正上方高约二十公尺的位置,包括托尔威的三名风枪兵正趴在如同天然屋檐般往前突岀的地形上,瞄准狙击目标。 「子弹上膛──战壕一,目标移向位于左边的男性。举枪,瞄准……射击!」 响起压缩空气的轻微爆炸声。从枪口射出的橡实型子弹飞过一百五十公命中正拚命想把倒下同伴扶起的男子太阳穴。 「──战壕二,敌人躲起来了。为了让大炮失去功能而优先狙击精灵。举枪,瞄准……射击!」 扳机随着号令被扣下。在实际开枪射击的三人后方,有同样人数的观测员压低身子看着望远镜。他们的任务可分为四大项:确认击中、根据上述结果提出弹道修正指示、护卫射手──还有,在万一时可以交替任务。 「战壕三,命中新出现的炮兵。是打中手臂的轻伤,尝试追击。」 「战壕一,没有敌人,判断暂时压制。改为支援战壕2。」 他们以安静到让人害怕,如同机械般平淡的态度来执行射击任务。这也是当然的情况吧。现在的他们并没有感受到自己身边出现敌人的威胁,也不需要挤出面对威胁所需的勇气。在拉开一百五十尺的距离来开始单方面的射击时,这些事情已经成为单纯的动作。 「……本队开始从正面发动攻击。所有狙击手,维持原状继续掩护射击。」 托尔威以判若两人的冰冷语调如此下令。他瞄准下一个猎物,非常轻松地扣下沉重感正好和「与对手之间的距离」成反比的扳机。 「烦人的大炮安静下来了呢──好,冲锋!」 估计好时机,伊库塔和马修的部队也展开全面攻击。包括托尔威排的主力在内,超过百人的士 兵们一起进攻敌人的战壕。战场上充满了怒吼声。 「苏雅!十字照射!摧毁敌方的视力!」 「yes,sir!」 在举起刺刀冲锋的士兵旁边,光照兵部队放出支援用的远光灯。部分敌人因为剌眼光线而撇开视线,迎击的抵抗力也随之变弱,承受到这优势的马修排率先冲进了战壕里。 「「「「呜喔喔喔喔喔喔嚼喔喔喔喔!」」」」 狭窄的战壕中展开近身战。士兵们斩下连剌刀都还没装好的敌人首级,把敌兵撞倒后用短矛剌进对方胸口。有些人发出如同野兽的叫声,也有些人像是婴儿般嚎啕大哭,现在人人都只把全心全意灌注于自己该如何在「战争」这种非日常的情势下继续生存。 「住手……拜托……救救我……!」 「……呜!」 然而,在这种非日常中,有时候也会不怀好意地出现日常的余波。丢下武器求饶的女性士兵就是典型的范例。要是碰上还没有被 鲜血冲昏头的人,就会受到感情影响,一时之间犹豫着该不该攻击。 这时的马修也是这种情况,而且是反而得到不良后果的案例。抓准战意受挫的他把剌刀移开的那瞬间,原本在求饶的席纳克女兵跳了过来。 「呜哇……!你……你这家伙……!」 她的手指缠上马修的粗壮脖子,以不像是出自女性的握力让指甲陷入皮肤,这女兵是认真的。她使出了全力,试图以空手扯断颈动脉,眼神就像是被赶上绝路的野兽。 「呜……呜呜……谁……谁快来──」 死神脚步逼近气管被塞住而呼吸困难的马修。由于脑部缺氧,连求救声也喊不出口。在他的视野开始染上红色的剎那──只见女兵的双眼突然睁大到极限,接着勒住脖子的双手也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到了马修身上。 「呼……!咳……咳咳……呼啊……!」 「你还好吗,马修?这样不行啊,在这种地方不能去思考杀人以外的事情。」 伊库塔踹开女兵的尸体对友人伸出手。马修一边在他的帮助下起身,同时以泛泪的双眼望向那名女兵──后脑被打岀的小指大小洞穴显示她已经失去性命。 「咳咳……抱……抱歉,真是得救了……」 「要谢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托尔威。因为看到距离一百五十公尺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打成一团还可以正确收拾其中之一,目前在世上大概只有那家伙能办到这种事情吧。」 伊库塔边说,边把视线朝向战壕外看了一眼。马修也发着抖看往同样方位,但是在距离这边一百五十公尺远的位置,他连友人的身影也无法发现。 心情已经超过感谢反而产生畏惧──刚刚自己是在那种距离下获救吗? 「……好啦,每个战壕都差不多解决了吧。逃走的敌兵不必勉强去追,不过要查清楚还有没有 躲着的敌人。在通知本队过来前,确保安全是很重要的工作。」 一看到战斗已经告一段落,少年立刻俐落地开始发出事后处理的指示。马修一边帮忙,同时以焦躁的心情等待这次的内幕说明。 时间回溯到几个月前,地点是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 压缩空气爆炸声原本是每个人都已经听惯了的声音,现在却被许多人发出的吵闹声掩盖。 「……喂喂,这是认真的吗?」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连续开火。每次都会让骚动声变得更大,也逐渐开始出现明显的感叹情绪。 参与实验的一名射击手背后,聚集了二十人以上的旁观同僚。连长期在这部门工作的人,也不是经常能看到像这样的光景。 「……这样就射完一百枪了。喂,纪录怎么样?」 「请……请等一下。呃……因为是这样所以……算出来了,在距离五十公尺的范围内,集弹率是百分之九十四。和过去的风枪相比,单纯计算后有将近五倍的命中率。」 得出具体的数字后,这过于夸张的进步程度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在帝国内的许多军事设施中,综合兵装管理部是只存在于中央基地的部门之一。正如名称所示,这里是负责开发、制造由风枪为首的各式军事装备的部门,与军事装备有关的新技术若不是由内部研究员研发,就是会被率先送到这里来。 「只是按照帕克达的设计图试着在枪身内部挖出沟槽而已耶,居然可以得到这种成绩……」 被叫到的研究员也混在参观者里面,但当事者本身比任何人都感到讶异。 他回想起那个目前已经前往北域,以「怪胎」闻名的高等军官候补生的脸孔还有,正是由那个少年交给自己的奇妙新型风枪设计图。 帕克达也不是看不懂设计理念,那份设计图具备足以让技术领域的人们去注意的合理整合性。所以他才会觉得无论结果如何,都有试着去做岀实物的价值。即使帕克达从来没想像过会产生如此极端的成果…… 「喂,你真了不起啊,帕克达!别发呆了应该要更高兴吧,这可是大功一件!」 「在枪身内部挖出螺旋状的浅沟,让高速通过枪管的子弹进行旋转运动,结果就是能提高直进性并安定弹道……吗?的确,听过之后也能理解这理论。」 「所以说在一开始能从无生有正是天才的工作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帕克达。真抱歉,我居然至今为止都没有注意到你原来是这么了不起的家伙。」 即使收到同僚接二连三的称讃,帕克达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摆出何种表情──事到如今,这气氛也让他不敢老实承认这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发明。 他尤其害怕周围同伴们羡慕的眼神会转变成失望。 「弹……弹速的减少情形如何呢?由于在枪身上挖出沟槽,应该会造成空气从沟槽和子弹之间的缝隙漏出……」 「噢,在那张设计图中,也包括了考虑到这一点的橡实形子弹制造。这部分也立刻进行实际制作并拿来实验吧。看目前情况,成果似乎值得期待。」 「这可是历史性的一瞬间呢……毕竟从今天这个日子开始,帝国的风枪兵们使用的武器将会逐步汰旧换新!」 没有预料到的新发明让同僚们的兴奋情绪就像是点起火的暖炉般旺盛高昂。帕克达想到接下来应该会迫近的忙碌日子,感到有点焦躁──在被那波大浪淹没之前,他还有一个该达成的约定。 「……那……那个!关于一开始可以拿到试验性作品的部队,我是不是可以提出意见呢?」 「嗯?的确,关于还在试验运用初期阶段的装备该如何分配,实际上的调度是全权交由我们综合兵装管理部来决定……」 「什么啊,你有那种想让对方头一个看到成果的对象吗?例如和你同期的好友之类……噢,我想是女性吧?」 胡乱猜测着一些无聊原因的同僚们包围着帕克达吵吵闹闹。本人内心里虽然也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不过表面上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部门的最高负实人。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公私不分不是该称讃的行为,帕克达下士。」 「那……那是……」 「虽然不是该称赞的行为……不过这次也是你立下了功大于过的功绩。」 语调突然变温和。垂头丧气的帕克达讶异地抬起头,只见他的长官非常罕见地放松了表情微微笑着。 「把你想指定的部队和指挥宫……对了,就写在那边的黑板上吧,我之后会去确认,虽然也要看部队的规模,不过一旦凑齐数量,头一批就先送过去那边吧。」 「──谢……谢谢您!」 帕克达带着感谢的心情,以最敬礼的动作来回应默认越权行为的长官……不过在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忘记他原本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在此揭明自己提出的那份设计图的真正制作者。 在这个严重的遗忘下,帝国军事史上数一数二的技术革新完全成了他的功劳。从今以后,发明「取代过去的滑膛风枪成为新主力武器的膛线风枪」的伟业,将会永远和帕克达˙索恩亚奈这名字一并被提起。 「所以,这就是那种新风枪的试验性作品?」 雅特丽看着风枪枪身并开口发问。除了身在后方的哈洛以外,四名骑士团成员都聚集在从敌人手上再度夺回的战壕里,正在讨论刚才的战斗。 「嗯啊对啊靠着刻在枪身内部的膛线的效果有效射程呢会比过去的滑膛风枪长五倍到六倍是一种只要开始大量生产应该就会在战场上引起革命的新武器喔」 托尔威看不下去伊库塔如此欠缺干劲,代替他负起说明责任。 「以实际使用过的立场来发表感想,总之弹道的安定感非常出类拔萃。即使距离在一百公尺以上,弹着点也不容易受到运气左右。讲到缺点大概只有枪身变重约两成……真的是革命性的武器。」: 「原来那个莫名其妙的远距离射击是靠这个吗……不过就算如此,居然可以只靠三名射手就封住六门大炮,还是让人一时之间很难相信。」 马修以双手抱胸的姿势沉吟着,托尔威则是沉稳地摇了摇头。 「既然有效射程大幅延长,这是必然的结果。这里的风臼炮发射速度是四十秒一次,相对之下,风枪则是五秒可以开一枪。所以在对方射出一炮的期间,我方可以开十二枪。既然时间如此有余裕,在大炮发射前先解决炮兵是十足可能的情况。」 托尔威虽然讲得很简单,但马修却咬牙心想……即使手持相同装备,现在的自己应该也无法做到同样程度吧。正是因为这次参与的射手具备熟练的射击技术,所以才能够达成。 「这就是隐藏在『阿纳莱的盒子』里的技术之一吗?虽然我有听伊库塔说过,不过看到实际具体成型的东西,感觉还是差很多。帝国钯宝贵的人物让给了齐欧卡呢……不,或许该说是恐怖的人物才比较正确。」 「 嗯关于这点可以不必担心。例如从帝国制造出膛线风枪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阿纳莱老爷子并不希望军事技术的进步只偏向于任何一国。对于新技术的公开,那个老先生秉持着消极的平衡主义。」 伊库塔边打呵欠边说。这时雅特丽突然露出察觉到什么的表情。 「……我说,伊库塔。我记得在快要过来北域之前,你在弹道学的课堂上硬要发表的演讲应该也是在主张必须让不同于风枪的其他新技术得以普及吧?」 「噢,你是说爆炮吗?因为齐欧卡已经开始实用化,所以基于这一点,若以『帝国这边必须尽早动手开发的技术』这层面来看,爆炮和膛线风枪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情形。只是这个在运用时和气球一样会使用到『扬气』,所以要和阿尔德拉教的教义磨合妥协会有困难。光是那次演说,根本连掩护射击都算不上……算了,那是现在烦恼也没有用的事情。」 伊库塔哼了一声换个心情,把视线移到托尔威身上。 「喂,小白脸。实战的演出也已经结束了,差不多该公开你的企图了吧?」 「啊──嗯,也对,再继续隐瞒也没有意义。」 托尔威以被点醒的态度对在场所有人开始解释:「靠着这个膛线风枪的帮助,今后风枪兵的立足位置应该可以前进到下一个阶段。首先,以后不再需要为了弥补低命中率的大人数战列,我想会改由以班为单位的散开机动取代战列成为基本战术,至少在平原上面对面互相开枪的局面将会变少。」 「意思是躲起来偷偷狙击敌人的方式会成为主流?虽然明白理论,但这是我不太希望迎接的未来景象呢。」 雅特丽的嘴角扭曲,这感想很符合出身于「白刃伊格塞姆」的她的风格。 「不不,雅特丽,我想那要取决于你用什么角度来看。毕竟至今为止的战列步兵座右铭是『即使隔壁的战友死去也要持续开枪射击』。真要讲起来,这也是一种过于讨厌的现况光景,不是吗?」 「啊哈哈……或许两边都半斤八两,不过人无法反抗时代的潮流。处于指挥风枪兵部队的立场,必须顺应新时代的战术,若有机会还得促进其发展。而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我想到的做法是设立『狙击兵』这个新兵种。」 第一次听到的名词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当对于这种状况感到有点紧张的托尔威开口想要继纩说明的那瞬间──苏雅慌慌张张地冲进战壕里。 「由于中尉不在,很抱歉打扰各位的谈话……报告!来自战线前方阵地的传令兵刚才到达,并请求我等前往救援!」 雅特丽率先站起,她甩动长长的炎发,红色眼眸里带着斗志。 「救援请求?听起来似乎很严重,去把前来传令的本人叫来这里。」 「我想他立刻就会过来,但看起来身负重伤……啊,来了!」 苏雅把路让开后,有另一个士兵拖着脚前来。身上军服各处都被出血染红,甚至右脚大腿上还剌着十字弓的箭。是因为肌肉收缩而无法拔起吧?看到这超乎想像的悲惨模样,现场空气一口气变得很沉重。 「……我是隶属于席纳克讨伐第一旅,第三十二风枪兵排的希冈兹士宫长。」 「受到这种重伤还能前来传令真是辛苦你了。坐在椅子上放松一下吧,我现在就叫医护兵过来──」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但是时间宝贵,请先允许我报告。」 希冈兹士官长先深呼吸好几次调整紊乱的气息,才再度开口: 「从这边徒步一日可到达的我方阵地受到敌方包围,目前落入全灭的危机。我想各位看到这副模样就能明白,光是为了让我一人前来传令,就已经失去了许多士兵。完全没有任何时间可以犹豫,事已至此,请尽早派出救援部队……呜……!」 这时希冈兹士官长似乎无法忍耐来袭的头痛而缩起身子,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并在地上挣扎了好一阵子后,才失去意识以脸部朝下的姿势倒地。伊库塔一边让苏雅去找医护兵,同时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以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士官长的这副模样。 士兵们直到状况已经无可挽回时,才发现这原来是绝望的事态。 「射击!」 指挥宫带着焦急的号令声响起,在高台上布阵的士兵们依令开枪。虽然目标是下方成群围堵他们的敌人,然而效果却不显着。因为对方保持着不会被风枪齐射造成严重损害的边缘距离。 「中尉,再这样下去无法分出胜负!在弹药耗尽之前,我等必须再度冲锋尝试突围才行……!」 虽然副官的意见也有道理,然而担任现场总指挥官的贝拉里中尉在犹豫过后拒绝了副官的提议。数小时前才刚目睹的惨剧让他对于实行突围心生踌躇。 「……驳回!你刚刚应该也有看到那样做的同志们有什么下场!」 四面楚歌,这就是能最单纯形容他们现状的词语。 在这个被帝国军四个排接收并当作野战阵地的高台周遭,现在敌人正以包围他们的形式,在四周的低地展开全面布阵。虽然聚集到此的士兵数量已经比帝国军还多,然而敌人并没有主动发动攻击。即使偶尔会表现出想要冲锋的意图并带来压力,但基本上只是一直保持包围状态。而且,这样已经经足够。 「可是,那些家伙打算等我方用尽弹药!……而且在这段期间内,往前线的补给也持续被切断啊……!」 截断补给线,再把失去后方支援而弱化的敌人予以各个击破──这就是席纳克族的战略。若想达成这个目标,并非一定要打倒敌人,只要让对方士兵无法进出作为进军中继站的阵地就可以办到。光是这样就能让前线部队的物资不足,而受到包围的阵地也会在孤立无援的战斗中逐渐消耗。就像现在贝拉里中尉的部队正落入的状况。 如果有在敌方召集这么多人数之前,提早做出突破包围的决断──是到如今,贝拉里中尉不得不产生这种想法。而太慢做出这个判断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地形有着误解。直到短短数小时前尝试突围的一整个排全灭为止,他一直不把敌人的包围当成一回事,认定可以简单突破。 在高处布阵的士兵面对位于低处的敌人时能占有优势,这是贝拉里中尉知道的用兵学常识。由于从高处可以一眼看清位于下方的敌人,因此迎击会变轻松,无论想采取什么行动都容易估算时机;此外要冲锋时,也能够让从被从坡道往下奔跑带来的冲劲成为助力。 然而,他却粗心地忘了。忘记现在自军展开阵势的地方并不是平地上那种独立一处特别隆起的高台,仅仅只是山岳地带独有的丰富起伏地形的一部分;也忘了即使从高台往下冲锋并突破敌人,前方也还有不允许士兵们顺畅行军的险峻地形在等待。 相比之下,席纳克的战士们对这点非常理解。所以在帝国军部队从高台上长驱而下时,他们居然没有做出正面迎击的行动,而是先放对方直接通过。到了敌方部队面对眼前险崚地形而产生迟疑的那瞬间,他们才露岀利牙。接着以万全准备,狠狠吞噬那没有防备的背影。 「即使我等能够突破包围,之后这里的地形也不会允许我们撒退……仔细想想,道个高台被丢着不管的状态本身就是陷阱,是没察觉到这一点的我犯下了过错。」 「中尉……」 「下定决心吧,伊库希尼士官长。这样一来只能打持久战。」 等待敌方调度出现错误,或是友军的增援赶来现场。在已经失去退路的现在,贝拉里中尉做好彻底抗战的心理准备。 另一方面,在同一阵地的另一端负责迎击的嘉娜˙特马里上等兵也开始因为确实逼近的毁灭气息而感到害怕。 从看到周围地形那时开始,她就没来由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然而嘉娜无法办到继纩深入追究这个直觉,直到形成理论的动作。因为身为一个步兵,基本上根本没有接受过能有效活用这类感觉的教育。 「班长!风枪的距离不够远……!还不能使用风臼炮吗?」 「不行!炮弹的数量比子弹更有限!要是在这时就浪费掉,一旦敌方正式展开攻势时会没有对抗的手段!如果真要使用,只能趁他们急着想分出胜负而大意靠近时一网打尽,这是我方能对敌方造成重大打击的唯一机会……」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班长的态度,他本身对那个机会似乎也不是那么期待。大概是因为他认为进攻手法周到至此的敌人不可能在下出最后一棋时还犯错吧?嘉娜也有同感。 「……呜……那,是要我们就这样明知打不中还继续射击吗?」 「不,这是作战的前置作业。只要我方坚持不使用风臼炮,敌方就会开始怀疑我方或许已经没有炮弹。那样一来有可能会下决心发动冲锋攻击,我想中尉应该是打算趁那时以反击来让敌方受到重大损害。」 嘉娜把注意力放到风臼炮上,让自己无论在何时收到命令都能够立刻去使用……因为如果不打算静静等待援军到达,那么这个作战就是为了打破状况所剩下的最后手段。 「报告!敌方部队开始在北方聚集!有 可能集合后就直接发动攻击!」 在阵地北侧监视敌方动向的士兵高声发出响告。负责指挥的贝拉里中尉听到报告后,满心憎恨地歪了歪嘴角。 「这动作十有八九是意图让我等产生动摇,并不打算真正进攻……」 「中尉……」 「……但是如果无视剩下的一成可能性,并且运气不好真是那样时,一切就完蛋了。」 面对不得不按照敌方想法行动的现实,贝拉里中尉狠狠晈牙,发出指示要求从其他方向把士兵调往北侧。由于也必须一起移动沉重的风臼炮,让被迫进行重度劳动的士兵们消耗得更为严重。 「嘉娜上等兵!我们也前往北侧!把亚桑二等兵留在这里!」 听到贝拉里中尉命令的班长开始行动,嘉娜反射性地看向旁边的学弟。 「要是发生什么事情会立刻让人去通报,请放心,这里就交给我吧。」 由于对方以比想像中更振作的声音回应,嘉娜也松了口气点点头。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嘉娜把接下来的监视任务交给亚桑二等兵,和班上伙伴们一起开始移勤装有车轮的风臼炮。正因为之前搬进阵地里时有使用马匹,现在光靠人力果然会觉得相当沉重。 在众人合力把风臼炮往前推的途中,突然有一个同伴以膝跪地开始呕吐,接下来换成另一人头晕般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喂!怎么了?振作起来!快点移动炮台……!」 班长虽然发出焦急的叫声,但嘉娜不经意地看向周遭,然后发现──这并不是只在自己这班发生的现象,每个班上都同样持续出现身体状况不佳的成员。不,不只如此── 「……大家是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瘦……?」 嘉娜一时哑口无言。已经不能说是鐡青而是惨白的脸色,乾燥龟裂的皮肤,无肉凹陷的脸颊。在阳充下一看,每个人不都像是个病人吗? 当然嘉娜也因为战争生活而相当疲惫,不过身体状况还没有严重失调。事到如今,她才自觉到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都会变成那样,伙伴们只不过是没能逃出那规则而已。 当嘉娜因为这发现而感到背脊结冻的时候,在另一区,以监视兵的身分留在阵地西侧的亚桑二等兵也发生了异常状况。然而他并不觉得这个异常状况的原因出自于他本身。 「……明明现在是白天,怎么这么暗?是太阳躲到云层后面了吗……?」 在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的蓝天下,亚桑二等兵喃喃这么说道。事实上,他看见的世界的确显得昏暗。而且甚至连头痛、耳鸣和呕吐感等现象也很严重,不过他已经无法判断这些都是基于同一原因而发生的一连串症状。 留下来监视西侧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待在附近的其他班也各自派出一个人负责同一任务。虽然并不是长官特别做了指示,但人选是根据「没有多余体力」这基准来选择。要是换个讲法,虽然士兵必须对应敌方动作在阵地中四处奔跑,或是推着沉重风臼炮移动──但比其他人更虚弱的士兵就是他们几个,甚至到了被排除于这些工作之外的地步。 亚桑二等兵周围除了他本身以外还有四名士兵。有人靠着碉堡站着就直接失去意识;有人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还有人因为意识错乱而哼着歌……这几个人之间能举出的共通点,就是他们已经连正确掌握眼前现实的力气都不剩了。 「──咦……」 在自己也无法停止的意识中断现象后,亚桑二等兵在别说光线甚至连色彩也逐渐消失的自身视野里,发现了模糊的黑色人影。危机感没有发挥作用。现在自己身处何处,目前又是什么状况,他已经不太明白。 「……你……是谁?」 直到那个挥动手臂,把某种呈现ㄑ字形的弯曲物体往下挥的那瞬间为止,亚桑二等兵始终都完全没有抵抗。 「停!」 伊库塔简短地制止部队动作后,从岩石后方稍微把身体往外探,观察对面地点的状况。 「呼……呼……怎么样?感觉如何?伊库塔……」 马修喘着气向他发问。选择适当路线的工夫没有白费,他们让原本应该要花费一整天的路程缩短了雨个小时,然而这种急行军当然不可能完全不对士兵们带来疲劳。 「如果要直接转向攻击行动也没问题,我已经获得了连长的许可。」 这样说的雅特丽是例外,她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面对她这份自开战后至今都不曾衰竭的斗志,伊库塔却无法用宣布「开始战斗」的号令来回应。 「虽然这话很可靠,但没有必要。」 伊库塔的语气依旧很平淡,极力排除了「感情表现」这种可能会造成士兵动摇的原因。因为目前,他信奉的「科学」立场正需要能扛起这种无情感态度的人选。 「从这里观察的结果,高处阵地里没有友军的动静,周遭低地里也没有敌方的气息,换句话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们不前往救援。至少在接下来的两天内,部队不会从这里移动。」 把昏过去的希冈兹士官长交给医护兵,命令对方把士官长送往后方之后,这时的伊库塔依旧以平淡的态度对同伴们发表残酷的方针。 「……咦……?阿伊,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去救助他的部队。正确说法是,我们没办法去。」 面对冷漠断言的伊库塔,在场的人只有雅特丽能立刻察觉他的意图。马修、托尔威、苏雅则是把混合着惊讶和责备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伊库塔!说什么没办法去救助友军,可是我们根本连对面的状况都还没弄清楚吧?不要连敌人数目都不问就先放弃啊!」 「排长,请立刻前往救援吧! 士兵的体力还没有问题!」 伊库塔从正面承受责备的视线,对着他们说道: 「这不是战力的问题,马修;也不是士兵体力的问题,苏雅。是因为其他理由,除非先在这里准备两天之后,否则我们无法继续往山中更高处前进。」 三人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这时雅特丽突然开口点明核心。 「……是为了适应高度吧?」 听到这句话,伊库塔闭上眼睛表示肯定。三人带着强烈困惑凝视着他。 「虽然我想并没有人忘记这件事,但我们目前是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上面展开战争,等于是在高度和平常居住的平地根本天差地别的位置拚命……那么,如果想要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行径,就必须配合遵守高地的规矩。」 「高地的规矩……阿伊,这是指……?」 「第一,不能在短时间内突然提升高度,尤其是标高超过三千公尺后──虽然还有其他各种规矩,但现在无法立刻去救援的理由就是这个。」 估算好伊库塔把话说完的时机,雅特丽暂时代替他说明。 「我想大家自己也有赏际感受到,愈往山上移动呼吸就愈困难。据说这是因为和平地相比,高处的空气比较稀薄。那么,像我们这种平常都居住在平地的人来到高地后,会受到稀薄空气的影响而产生各式各样的症状。包括头痛、呕吐感、食欲减退、睡眠障碍、手脚浮肿、胸部的压迫感等等……道些是俗称『晕山』的症状。」 「如果无视身体发出的信号继续登山,状态就会更加恶化。除了刚刚雅特丽说过的症状会变得更严重,另外还会变得无法直直往前行走,看见幻觉或听见幻听,视野变暗变狭窄等等。要是就这样失去意识,等于已经快要挂了……在场的各位如何呢?虽然我自认到此为止都有尽可能去顾虑到这问题,不过就算发生头痛或呕吐感、胸口压迫感等初期症状也是正常现象。」 马修和苏雅立刻压住胸口。伊库塔望着他们两人的样子,同时继续说道: 「阿纳莱博士把这些症状总称为『高山症』,是潜藏在山中的危险陷阱。我被教导的登山铁则,首要就是必须避免落入这个陷肼。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可或缺的行动是一开始雅特丽提到的『高度适应』步骤。」 「……高度适应……」 「对,正如字面上所示,这是让身体适应高处的动作,至少要做到让『晕山』的症状不再出现。在超过标高三千公尺的地方,一旦没这样做就会致命。顺便说一下,我们现在位处的场所,是比这个基准还往上许多的高处。」 「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让身体习惯高度,所以接下来两天不能从这边移动吗……」 「没错。光是爬山就会有危险,还要进一步战斗根本是找死。在还没有完成高度适应的状态下进行激烈运动会让高山症的症状一口气恶化。你们认为敌人会让从开始战斗的那一瞬间起就愈来愈虚弱的士兵遭遇到什么下场?」 再也没有人提出反论,因为结果实在非常容易想像。 「基于以上,我们能出发救援的时间最少也是在两天后,在那之前必须尽全力让自己适应高度。具体方法是喝下平常两倍的水并大量排尿,呼吸时随时注意要利用腹部来 深呼吸,还有睡觉时要仔细保暖别让身体受冷。」 讲到这里后,伊库塔把视线从所有人身上移开,以似乎有点疏离的态度宣布: 「在场人员间,目前的暂时长宫是我没错吧……负起这责任,我决定不要向纳吉尔中尉报告希冈兹士官长的救援请求。」 听到此话的所有人都露出沉重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少年重重叹了口气并再度开口: 「……该怎么说……我知道讲这种话真的很蠢,也知道大家并不想听──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要说这是命令,你们必须遵守。」 「……没有针对救援部队的埋伏呢。既然已经让我方全灭,我还以为这种可能性相当高。」 雅特丽登上到处都躺着敌我双方尸体的山丘,同时开口说道。由于他们已经先派出斥候探查内部,因此不会受到埋伏的敌兵发动突袭。后方还有马修和托尔威以及纳吉尔中尉的部队摆下布阵,确保若有万一时的退路。 「应该是因为席纳克那边的损害也大到难以设下埋伏吧……嗯咻!」 伴随着喊声,伊库塔的脚踩上了高台顶端──也就是设置于那里的野战营地中。他在阵地里停下脚步,大略观察周遭。雅特丽晚了一拍跟上,随即因为映入眼中的光景而露出僵硬表情。 现在的阵地中,被四个排一百多人加上敌方数十人的死者沉默所填满。高地特有的寒冷和乾燥,能防止尸体腐败,在战斗中死去的人,在惊慌中丧生的人,还有在茫然中亡故的人……死亡的形式每个人都各有不同。看着尸体倒下的地点和姿势,就能想像出他们最后的状况,还有当时是试图如何对应。 「……虽然痛苦,但战场上经常发生被迫选择的情况,在要不要去救助同伴的两个选项中抉择。也就是说,先把行动风险和成功机率放在天秤上衡量,再来对参战与否做出判断……」 雅特丽喃喃说道,难得看到她把心中挣扎表现出来。 「大部分的尸体集中在阵地内部,看来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发动投入全部兵力的突破包围作战。」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扪都相信友军会前来救援并在此等待吧?伊库塔打从心底觉得没把马修和托尔威带来这边是正确的。 「……不过,虽然我们来是来到了这边,但这下几乎没有东西必须回收。精灵似乎一个不留地被带走了,而且在目前这阶段,就算想搬运遗体也根本办不到。」 「回收战死指挥官的兵籍名牌,然后就收兵吧。」 以这方针获得共识后,两人和带来的士兵一起分头寻找指挥官的尸体。 伊库塔绕向阵地的西边──在这区域四处巡察的过程中,两名在碉堡前方以相叠姿势死去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中。 在伊库塔不经意地想要从旁通过时,突然有一阵风吹过,让从尸体发上松开的织带缠住他的脚。然而,正当少年毫不在意地伸手想要拿掉缎带的那瞬间──不想察觉的似曾相识感却涌上他的心头。 「……呜──」 被主人的鲜血染上斑斑痕迹的咖啡色缎带。伊库塔还记得这个颜色和这种纯朴感,还记得低调妆点着束起马尾的装饰品,还记得那女孩唯一的漂亮打扮── 「为什么偏偏……」 在忍不住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已经是下意识的行动了。因此伊库塔闭上嘴,然而这样还不够,所以再屏住呼吸。 他先好不容易取回自制力,才缓缓把视线放回两具尸体上……先丧命的人大概是下面那个男性士兵吧?女孩以保护男性士兵身体的姿势倒下,全身受到无数的刺伤,手上还拿着已经上刺刀的风枪──只看一眼,就能明白她是在试图保护同伴的情况下迎向人生终点。 「我曾经见过你两次。」 自制心岀现裂痕,紧闭的双唇也松开。不该说出口的话语从伊库塔内心涌出。 「我一直,很期待第三次见面──」 没有意义的告白,身为科学信徒不该讲出的连串无益废话 「──……呜…………再见了,嘉娜。」 就像是拿了把短柄斧头往下砍那般,伊库塔用诀别的发言来斩断自己这种难以原谅的丢脸模样……彷佛是察觉时机已到,一阵风卷走了他手中的缎带。少年再也没有去追赶飞往远方的那东西,只是转身离去。 第二卷 第四章 浅薄体面的去向 「雅特丽排,一起进行烧击。」 空气流动的风声接在没有感情的冷淡语调后响起。用木材和日晒泥砖建造的小房子以充分晒乾的茅草搭建的屋顶,还有被储备用乾燥玉米塞满的仓库──这些象徵人类营生的组成分子被带着鲜红火焰的无数箭矢一一剌中。 「托尔威排、马修排,开始延烧用送风,把火势往西方吹。」 风枪兵部队的风精灵们对着开始燃烧的房舍送出新鲜空气。获得食粮的火焰立刻更加狂盛,在顺风下延烧到被引导的方向。一栋烧毁,两栋烧毁,不久之后视线范圔内的建筑物中有大部分都烧到崩塌。 一个村落变成了焦土。原因是雅特丽的烧击兵部队放出的火矢;托尔威和马修的风枪兵部队送出的风;还有让他们实行这一切行为的伊库塔号令。 「杀人还不满足,掠夺也不足够,最后还要放火吗……你们真的是恶鬼!」 村落逐渐烧毁,挺身站出将畏惧的妇女和孩童挡在背后的村长嘴里不屑地吼出咒骂……这评价真让人有点遗憾啊,伊库塔心想。杀人、掠夺、放火,明明任何一个都不是恶鬼而是人类的擅长范畴。 「啊请再稍等一会。灭火一旦结束,就会护送各位前往西边聚落。」 听到伊库塔这种像是在办什么无聊杂务工作的语调,让房舍被烧失去住所的村民们纷纷开口怒骂。少年决定无视,只要没有真的被看扁,就任凭村民们动口吧。毕竟这样可以发泄怒气,而且村民骂得愈难听,士兵的罪恶感也能因此更为减少。 只是,他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是小孩的哭声。这跳脱道理不由分说地剌激着士兵们良心的声音和怒骂声一起出现,从刚才就持续到现在,一直没有停过。 「啊好吵……阿纳莱的盒子里应该没有能够只隔绝小孩哭声的耳塞吧?如果分类到军事技术上,用途简单来说就是『良心用防御装备』吗?」 伊库塔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良心──说起来,这是在战场上最难以维持的东西之一。 「──伊库塔准尉?还有伊格塞姆家的小姐跟雷米翁家的帅哥……等等,你们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和哈洛的部队会合,边重复进行高度适应并来到海拔三千八百公尺附近的地点后,意料外的再会等着伊库塔等人。刚前来北域赴任时曾经担任过他们教官的那个暹帕˙萨扎路夫中尉原来先行来到了前线。 众人被带进总部的帐篷里,所有人在久违的正常椅子上就坐。在招呼他们的萨扎路夫中尉的下巴上,丢着没整理的胡子已经快要来到不能箅是胡渣的长度了。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每次达成被交付的任务后就被往前推再往前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这里。」 「不不不……说什么往前,这里几乎是最前线了耶。而且基本上你们的部队在开战当初应该是被指定为后备部队吧?虽然我知道你们从途中就开始帮忙最后方的支援任务,不过……」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什么你们才会来到这种地方?中尉用眼神发问。当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甚至他们本身其实更想知道答案。 「因为啊……虽然一开始其他候补生也在,但途中就一个接一个弃权……」 「没有任何人接受过山岳战的训练,道也是理所当然嘛。就连我们要是没有阿伊的指示,也不知道会变得如何……」 马修和托尔威低声交谈着。萨扎路夫中尉先惊讶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振作望向这些出乎意料的增援,脸上带着「该怎么处理呢?」的表情。 「……部队的受损情况如何?人员总数和能够战斗的士兵数是?」 「五个排总共把二十四名伤患送回后方。虽然不影响作战行动,但马修准尉的风枪兵部队少了九人,空额最多。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希望在下次行动前先补充兵员。」 「只受到这种程度的损害吗……还有,你们到这里之前好像换了很多次指挥官?每次交接时应该都会发生混乱,那种时候是由谁负责整合全体?」 「是我,我现在也是以所有部队的暂定指挥官身分在发言。」 伊库塔明确回答。在此他并没有谦让也没有试图蒙混,因为有必要先明确表示出至今为止的行为该由谁负责。 萨扎路夫中尉并没有直接照单全收,而是若无其事但仔细地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不过,听到伊库塔宣称自己是指挥官的发言,其他人都没有表现出不满或反感之类的态度。看来判断这话并非谎言或夸大应该较为恰当。 「……雅特丽希诺准尉。我问你,为什么把指挥权交给伊库塔准尉负责?」 「是。因为我认为,在这个状况下那是最能有效运用兵力的手段。」 「比由你本人来指挥更有效果吗?」 「我的部队是其中唯一的骑兵部队。处于负责指挥全体的立场会让我行动受限,无法完全活用骑兵原本的攻击力。基于这角度,我认为把总指挥交给伊库塔准尉负贵是正确的。」 雅特丽回答时并没有提及双方作为指挥官的优劣,只指岀这再怎么说都是适材适用的结果。伊库塔也表现出就是这么回事的表情,因此萨扎路夫中尉点了点头。这时哈洛开口提出别的话题。 「──那个,中尉。」 「嗯?我还没说吗?其实我现在已经是上尉了,哈洛玛准尉。因为之前被刺伤的长官就那样阵亡了。不过这并不是正式晋升而是临时任命。」 「啊,是这样吗。那么上尉……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把现在的战局情势告诉我们吗?」 「噢噢,一般来说当然会在意嘛。好,你们过来一下。」 由中尉晋升的萨扎路夫上尉乾脆地接受要求,起身转向放在他正后方的桌子。五人也跟着他行动。 「虽然比预定慢了很多,但战局终于也走到最后的阶段。分别使用不同路径深入山脉的席纳克讨伐军三个旅在从这里往前的台地成功会合。不过因为每个部队都同样在漫长路程中出现掉队者,会合后的兵力大概不到一万吧。」 正如上尉所说,在以长方形纸张绘制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图上,采用从南方山麓切入的形式标示岀了三条进军路线。为了避免情报泄漏给敌方得知,这是只有告知最前线军官和镇台本部的情报。五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 「……那个萨扎路夫上尉。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如果那几个问题是要对作战内容提出根本性的指责,还是省了吧,托尔威准尉。原因就是现在再说那些也没有任何用处。」 萨扎路夫上尉虽然抢先封住托尔威的质问,但他的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放弃神色。无论对内容有多少不满,前线的他们并没有立场改变战略本身。去做这个、去做那个──只能在受命的范围内、做到最好,如此已经是尽了全力。 「既然特地来到这里,那么也有很多工作要交给你们负责。不过放心吧,我不会要求你们在前线和我们一起作战,会以安全为条件调派工作。」 如果真是那样倒是值得感谢──伊库塔率直地这样想。好久没碰到有长宫愿意顾虑由新人准尉负贵指挥的训练部队会比较不成熟……即使现在还不确定这个长官究竟有多可靠。 「不过呢,也因为这样会是讨厌的工作啦。关于这点你们只能认为是学习经验并乖乖放弃…… 嗯,虽然规模有点小但正好,我就把你们这五个排并在一起视为一个连了。如果觉得总指挥照旧是伊库塔准尉也无所谓的话,那恭喜,你从这瞬间开始成了连长。」 「……嗯,我知道了。那么,具体而言我们该做什么?」 伊库塔一边伸懒腰一边发问,萨扎路夫上尉则露出很刻意的笑容回答: 「首先是简单的点燃营火,之后再引导团体客人。可别输给客诉啊。」 「看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萨扎路夫上尉的评价过低,尤其是对于他用营火来称呼放火烧村任务的卓越幽默品味。」 伊库塔用配置于前后的部队包围村庄被烧毁的居民,带着他们走在通往其他村庄的路上。来到这海拔后很少出现较高的树木,周围的景色与其说是山路,反而更像是起伏不平的岩地。 「不过,这种命令还算好……若是拿来跟要求我们杀死村民相比的话。」 想像自己实行那种命令的苏雅抖着肩膀,其他人的心情也都相同。 实际上对伊库塔来说,对萨扎路夫上尉的评价已经往上提升的发言是出自于真心。因为他听说是萨扎路夫上尉提出「在烧毁席纳克族的村落后,让居民移动到其他村落」这做法──并取代了以「杀光村民」为基本的原案。 「也是啦,我也支持这个和原案相比显得较妥当的方针。虽然必须耗费的时间劳力多少会增加,但能够截断敌方补给来源的结果相同,而且还能预测到将来会有几个附赠品。」 先不考虑「把不是战斗人员的人们也全部杀光」这做法会引起的反感,伊库塔在战略面上对萨扎路夫上尉的提案给予正面评价。因为既然战局已经进入终局阶段 ,在这时先准备大量俘虏能够在最后进行交涉时成为劝说席纳克族投降的材料。 「不过啊,选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吗……萨费达中将在内战开始后一直持绩至今晚无计画应付性战略,到此真的是到达顶点了。」 下令把村落一个接一个烧光的中将在打什么主意,伊库塔可是看得淸淸楚楚。他应该是认为既然敌方靠着截断我方补给来促使战况对他们有利,那么我方也只要对敌人做出相同行动即可吧。算了其实也没有错,只是不能说是聪明。 「对于帝国军的入侵,席纳克族是利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这个主场为舞台来展开游击战。因为他们活用地利之便,在整个山中到处设置了物资和人员的输送路线,因此那种『只要攻击某处就能够造成严重损害的据点』并不存在。北域镇台从平常就感到烦恼的战力分散问题,他们反而拿来当作武器。」 这是很杰出的做法,伊库塔率直地给予正面评价……然而,和席纳克族相比,萨费达中将采取的战略却极为粗糙。 「就像之前托尔威原本也想提这件事,看到那地图时我也儍眼了。三个旅进军的路线分成三条,但却设定彼此之间相隔了一百公里以上的距离,听说是打算在山脉正中央才会合。换句话说,茌到达会合点之前,三个旅完全无法互相协助。」 这场战争中帝国军被迫苦战的最大原因就是这个。席纳克族会在每一条各自孤立的进军路线上,四处发动攻击,只要遭受攻击的点有任何一处败阵,那瞬间对前线的补给就会因此断绝。而失去补给的士兵无法和敌人战斗。 「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必须设定进军路线以狭窄间隔来并行才行。而且还有必耍让物资和人员的搬运并不是经由单一线路,而是进化或由互相连结的复数干线来构筑的平面网状系统……明明这是无论在山脉还是在平地都不会改变的铁则,萨费达中将却没有去注意。」 只要去找,还可以发现很多错误。例如把部队配置于进军路线上的阵地后,只会单方面地命令他们彻底坚守岗位,从一开始就没有让部队去注意撤退手段的做法也是问题。毕竟夺下据点或是据点被夺都是战争中的家常便饭,处于劣势时只要一时撤退并重新建立态势,再去把据点夺回就可以了。 「其实他并没有必要得是个名将,但是萨费达中将却让在平凡将领下可以不必丧命的士兵大量送死。更糟糕的情况是,不只自军必须支付这个错误造成的代价,甚至还波及了原本或许不需要被杀害的席纳克族人们。」 比这里更后方的某处,现在也有村子被烧毁吧?伊库塔心想。和实行萨扎路夫上尉提案的最前线不同,那边是真正的全面屠杀。房子、田地、家畜、还有村人──所有一切都混在一起被烧毁的村庄,到最后究竟会到达多少数量呢? 「不管看哪里都不符合科学,结果和成本不成正比。这真的是一场乱七八糟的战争。」 伊库塔不屑地做出结论。这个人愈是生气,就会变得愈多话而且愈爱争论呢边听边深深感受到这一点的苏雅这时注意到在部队前进路线上出现的房舍。 「连长,我们到了。就是那个村。」 「看来是如此昵。时间宝贵,赶侠把后面的团体客人送进去吧。」 和负责监视的士兵们打完招呼后,伊库塔以一排为单位来将部队分组并各自负责难民,接着带着他们进入村庄。之后,注意到声响的居民们纷纷从各处探出头来,以带着害怕和恐惧的视线望着士兵们。 这里原本是两百人规模的村庄。帝国军控制这个地方后,迅速增建临时小屋和帐篷形成难民营,并决定用这里来收容遭受火烧而无家可归,人数有五倍以上的其他村落难民。 当然,一栋房子或一顶帐篷中会被硬塞进十人以上的难民。不过为了避免制造出争端的火种,尽量安排关系接近的人们住在一起。 「好,首先是这间房子里噩是八人。索多伊一家五人都进去,接下来是亚姆夫妇和妹妹可塔伊也进去。」 伊库塔叫岀名字指定难民,俐落地把他们分配进空房舍里。针对烧毁村落里的居民,他已经在出发来此之前就先询问并掌握了他们的长相、名字以及彼此关系。 「好,进去了吧?那么下一个是……好痛!」 某个人丢出来的石头砸中了伊库塔的大腿。虽然并不是很用力,不过在旁警戒的部队士兵立刻把十字弓朝向难民。 「快滚开!帝国的走狗!快点滚啦!」 可是,以尖锐声音大叫并捡起第二块石头的犯人,是还不到十岁的年幼男孩。不需要士兵们去处理,旁边的母亲已经抱住男孩并阻止他。 「…………呃……那下一个,是基东可住那间房子……」 伊库塔打算当作没看到并继续工作。不过这样似乎让男孩更加愤怒,他逮住母亲放松手臂拘束力的那一瞬挣脱,一直线跑向村庄的仇人。这次士兵们虽然出面阻止,但他却利用娇小的身材来穿过阻挡者的跨下。 「快滚!滚回平地去!还来!把村子还来!」 男孩以不流畅的发音拚命地发泄憎恨,并双手握拳殴打伊库塔的腰部和大腿。虽然士兵这时抓住了他,但想把男孩拉开时他却咬住了军服的裤子,因此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要是硬把男孩拉开,说不定会让他的门牙整个连根折断。 「……啊少年,我很了解你的意见了。这份工作结束后我会立刻消失,我可以保证自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现在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呢?」 就连伊库塔在对应时也欠缺果断。虽然他试图平稳解决,然而正在生气的小孩根本说不听。无可奈何伊库塔只好采取妥协方案。 「……啊呜!」 男孩的鼻尖受到锐利的冲击,不由自主地松开咬住裤子的嘴。士兵随即把两人分开……这是对小孩用的最终兵器,弹指攻击的威力。为了增加冲击力道,诀窍是从下方把对方的鼻子往上弹。 「……啊……」 士兵把男孩带回双亲身边。然而,这时他突然感觉到鼻子里似乎涌上什么东西并把手伸了过去──接着红色的液体就滴滴答答地落进男孩的手掌里。 双亲口中发出惨叫,旁观的伊库塔也因此愣住。 「呜……呜哇啊啊啊啊嚼啊啊啊!」 看到自己流血成了起爆点,让男孩也开始大声哭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周围难民们只要把视线转过来,就可以看到脸上流血正在哭闹喊叫的男孩身影。在他们之间,立刻产生最糟糕的想像──认为那个年轻军人居然如此残忍地殴打小孩脸孔害他流血。 觉得闯祸了的伊库塔脸孔整个绷紧,对他来说,哭闹小孩是最棘手的事物。 「你到底在干什么这个行为不端的家伙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责备他的声音并非来自那些眼中放出憎恨光芒的难民,而是从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角度出现。现场响起以全速奔跑的脚步声。伊库塔才把脸转往声音的来向,下一秒他的脸颊就被巨大的拳头击中。 伊库塔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他的身体就猛烈地飞出摔倒在地,直接不再动弹。完全无视这样的伊库塔,赶往孩童哭声来源的男子──丁昆˙哈尔群斯卡准尉走向正在流鼻血的男孩。 「具备勇气的少年,你没事吗!我的同伴真是做出了过分的行径!」 在因为突然发生的状况而愣住的难民们面前,丁毗准尉从军服口袋中拿出手帕,用水精灵尼基制造出的乾净清水来沾湿,并擦了擦男孩的脸孔。 「嗯,鼻血吗!这是挺身抵抗蛮横的证据,换言之是名誉的负伤!值得称赞!」 「……咦……啊……」 「不不,你不必说我也懂!虽说对勇敢的你做出粗暴行径的家伙已经由我给予制裁,不过光是这样就要求你消气是无理的要求……唔!」 砰!响起殴打声。原来是丁昆准尉挥拳直接正面击向自己的鼻子。在一瞬的沉默后,不知道比少年流血量多出多少倍的鼻血涌了出来。 「呼哈哈哈,这下就一样了!请你看在这份上原谅那家伙的粗暴吧,小小的勇者!」 鼻子冒出瀑布般鼻血的丁昆准尉豪爽大笑并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旁观一连串事件的难民们完全被他的气势压倒,暂时忘记憎恨。 「您……您没事吗,连长……!」 另一方面,苏雅慌慌张张地赶向差不多飞出去三公尺的长宫身边。或许打一开始就没有昏倒吧?伊库塔缓缓地撑起身体。被丁昆准尉殴打的左脸已经肿成了另一边的两倍大。 「……抱歉,苏雅。可以麻烦你去把丁昆准尉叫过来吗?」 苏雅点点头,立刻开始行动。她绕到还在跟那个男孩讲话的高大军官背后,以带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报告。因为长官被打而产生的反感全表露在脸上。 不久后丁昆准尉转过身子,跨着大步走向自己刚刚殴打的对象。接着他以像是要挑战对方的语气对着已经起身拍掉裤子上尘土的伊库塔开口。 「居然对小孩子动手,我真是瞧不起你,伊 库塔˙索罗克!你这家伙姑且是由陛下授予帝国骑士称号的身分,在这种时候却弄错军人的雄心抱负,到底是打算怎样!」 看到丁昆准尉不只打人甚至还开始教训对方,让苏雅的忍耐力超出极限。 「我们只不过是选择静静听着,你就从刚才开始都讲一些自我中心的发言……!在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先稍微问一下这边的情形!伊库塔准尉也并不是故意要让小孩子哭──」 「你给我闭嘴!骑士和骑士在交谈时,外人别从旁插嘴!」 「呜!你明明只是『自称』骑士……!实在让人火大,请你现在立刻为了至今为止的无礼行为,向伊库塔准尉道歉!我们这边甚至受了伤!再这样下去事情没法了结──」 伊库塔静静举起一只手制止想要继续追究的苏雅。丁毗准尉放着感到困惑的她不管,以不快的态度俯视少年。 「你似乎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从平常就很想对你当面说教。然而在公主殿下面前,我只能持续忍耐到现在。今天在这里见面就是你的大限,要是你也有什么想抱怨,就堂堂——」 「不,没有。谢谢你,丁毗准尉。刚刚真的是得救了。」 由于丁昆准尉已经完全进入备战态势,这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没有人能想到自己殴打并痛骂的对象居然会表示感谢。在他因为过度惊讶而愣住时,伊库塔继纩沉稳地发言: 「说是顺便好像有点失礼,不过可以麻烦你接下引导他们前往住处的工作吗?你应该不会被难民憎恨,而且既然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尽快离开这里会比较好。」 「……这当然是没问题……」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必须把这边的工作推给你负责,日后必定找机会报答。」 伊库塔这样讲完并低头致意后,就叫来自己的部队,开始朝着村落出口走去。心情还未平复的苏雅走在他的身边,继续追问长宫: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边退让呢?应该要说明实情并反驳对方才对!」 「何必?明明我有理由感谢丁昆准尉,但却缺乏任何怨恨他的动机啊──你看看后面吧。」 苏雅也跟着回头的伊库塔把视线朝往同一方向后,可以看到接下伊库塔工作的丁昆准尉正忙着引导难民。席纳克族的人们个个都老实听从他的指示,在刚才发生的事件后,没有人对那个军人投以怨恨的眼神。 「让小孩子流血是我的错。在那个状态下要收拾事态必须费好大一番工夫,而且我想之后应该也会留下遗恨。而丁毗准尉帮忙仲裁了这件事,所以必须感谢他。」 「怎么这样……!我不认为对方是抱着这种心态。我想那个人大概只是想在很多人面前展现岀符合骑士风范的举止而已!」 「那样也没关系啊。他是基于自己的骑士道来行动,而事态也因此图满解决,由于他的个性在那种情况下发挥出效果,所以他的行为当然该获得正面评价。」 「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们在和席纳克族进行战争时,负责的工作就是要把他们……要把他们大量杀死……!那个丁毗准尉的立场不也跟我们一样吗?结果却只有那个人因为对敌人的小孩很好而获得称讃……这样太奇怪了,根本是伪善!」 苏雅抱着再也无法忍耐的心情大叫。伊库塔温柔地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头上。 「……我说,苏雅。如果你认为无论身处什么状况都可以贯彻执行的亲切是善意,而不是那样的有条件亲切是伪善,最好改变这种想法。因为啊,人们总是只能在状况允许的范围内才可以达成什么事情。」 「丁昆准尉也是一样。以他的个性来看,必须和帝国同胞自相残杀的这次战争应该让他很痛苦吧?面对主动攻击自己的对象时只能杀了对方,可是面对不是这样的对象时,就想要尽可能地善待对方。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行动,但没有必要对任何事情感到羞耻。你在知道放火烧掉村庄后不必把居民全部杀死时,不是也松了口气吗?两件事是相同的道理。」 对于苏雅来说,这是她第一次被这个长官温柔训诫。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泪水毫无原因地涌出,她只能抬起头拚命忍耐。 「……呜……如果那个人的心情也和我们相同,为什么现在的立场会如此不同呢?伊库塔准尉被孩子丢石头攻击,脸还被打得这么肿。只有那个丁毗准尉却满足地露出自己做了正确行动的表情这个差别到底是来自于什么原因呢……!」 无法抑制的泪水沿着苏雅的脸颊画出一条痕迹,她的长官用手指帮她抹去。 「抱歉啊,苏雅。只有这事得讲求适材适用……你也知道,和空有称号的我不同,丁昆准尉是个彻头彻尾的骑士嘛。那样的人不适合担任被憎恨的角色吧?」 伊库塔这样说完,勉强用肿起的脸孔露出笑容。那表情换个观点看起来彷佛是在哭泣,让苏雅无法直视。 在标高四千两百公尺的台地顺利会合时,士兵们互相拥抱,为了再会而感到喜悦,其中甚至还有人落泪。因为无论是隶属于三个旅里哪一个单位的士兵,在这次的路途中,没有人可以不先做好 「认定自己或许有可能无法活着到达会合点」的心理准备。 「诸君能越过充满苦难的路程来到这里集合实在做得很好,我为你们感到骄傲。」 情况发展至此,北域镇台司令长官也来到了前线。面对因为长旅和连战而筋疲力竭的八千九百名士兵,萨费达中将以彷佛感动至极的态度慰劳他们的辛苦。 然而,如果只看那充血的双眼和凌乱的胡须,会让人怀疑现在的他是否还有余裕感到光荣。就算想把在这场战争中失去的士兵性命归类为「为了违成任务无可避免的牺牲」,人数也未免过多,这点在事后将会被视为萨费达中将的责任问题并面临追究吧?正因为他身处这种状况,应该现在也忙着思考该用什么辩解来对付中央。 「虽然被蛮族们的卑劣战法戏弄,迫使我等必须耗费预定外的心力,不过这场战事也已经接近终点。被各位击败的席纳克叛贼残党正逐渐聚集到从这个台地徒步往下约两天的大规模聚落,也确认了族长娜娜克˙鞑尔的身影,恐怕那里就是将为这次的讨伐行动做出总结的最后战场吧。希望诸君能发挥十足战力,把席纳克族的鲜血作为祭品,奉献给丧命于大阿拉法特拉的战友们!」 真敢讲……伊库塔绷起脸。如果要用仇人的血来安慰死者,最先该拿来血祭的对象难道不是刚才那个高声主张要打一场慰灵复仇战的某人吗?决定开战的人是他,拟定破绽百出侵略计画的人也是他。阵亡的将士有大部分是被他的无能所害──这种看法也是一种真实。 「目前会合的三个旅皆已经完成重新编组,但是开始出发的时间将订为明天早上,而今天则用以准备。大家应该好好吃,好好睡,把今天拿来养精蓄锐以面对最后一战……我要讲的话就到此结束!」 或许是顾虑到士兵们的疲劳,也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力气啰唆一大篇,中将的发言意外简短。获得一天休假的士兵们在指挥官的指示下回到野营地。 广大的台地上被将近九千人的将士们挤得混乱不堪,当然,设置于中央的总部帐篷也聚集了许多军官。然而跟开战当初相比,组成分子的平均年龄显然降低了十岁以上。这是因为至今为止有许多将校因为负伤或阵亡而退出,改由在现场紧急任命的较低阶军官来递补了那些空位。 当然伊库塔等人也包括在内,而且属于最年轻的那一群。在温暖的大帐篷中,经历残酷战场但依然残存的骑士团众成员久违地待在桌旁吃了一顿正常的饭。 「哎呀真是以相当大的幅度来更新了世代呢。看这情况,战后的北域镇台连要恢复正常运作大概都会碰上障碍吧。」 伊库塔喝着冒热气的茶并这样说道。开战当初是后备待机部队准尉的他,现在也以连长身分被交付实际上是中尉的工作。若有意出人头地,这也不能不算是适合的机会,然而对本人来说,比起那种事情他更想早日回到日常生活喝酒。 「早就是这样了吧?毕竟在特瓦克少校过世时就等于台柱已倒。」 「阵亡太多将士了呢……当初合计一万八千人的三个旅,到道边会合后却成了八千九百人。谁能想到会只剩半数以下?这种情况正常来说会被判断为全灭吧。」 「因为没有彻底对应高山症而导致的脱队者数字,已经超过了阵亡者和负伤者的数字啊……而且这其中还不包括受高山症影响而战死的人。」 「真是悲惨的战争,从各种角度来看都是……我想后世也会这样流传下去。」 一阵沉默流过。至今为止的疲劳造成的影响,让众人再怎么说也无法像平常那样高谈阔论。雅特丽觉得好不容易得到的休假却是这种情况并不太好,吃完饭后就从桌边起身。 「哈洛,要不要去擦身体?刚刚我有稍微听到,今天似乎可以使用一点热水喔。或许只是安慰程度,不过一定也可以换套衣服。」 「啊……不错呢……真想淸爽一下,我也同行吧」 哈洛很乾脆地答应,和雅特丽一起离开帐篷。这样一来,被留下来的男孩子之间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 「……女人啊,不管什么状况都是女人。」 「啊哈哈……随时都想保持外表整洁已经是女性的天性了呢。」 「有什么关系呢,多亏这样我们的部队才能一直保持华丽气息。讲到即使无条件称讃帝国军也没问题的唯一优点,那就是男女混合编组。我不承认任何异议。」 伊库塔毫不踌躇地断言。听到这句话似乎让马修脑中打开了什么奇妙开关,他带着认真的表情把身子朝着桌面往前倾,接着以讲悄悄话的音量开始发言: 「…………我说,我一直很想问问你们这个问题……」 「什……什么事情呢,小马?突然这么郑重……」 马修近距离望着托尔威和伊库塔的脸,犹豫五秒之后还是说了。 「……你们在战争期间是怎么做?那个……所以……就是指那方面欲望的处理之类……」 一阵沉默。这段时间过去后,慢了一步才总算理解问题意义的托尔威满脸通红,旁边的伊库塔则是双手抱胸沉思着什么。由于等了一会之后还是没有听到回应,因此马修又问了一次。 「……吾友马修。这个问题简单来说,就是要按照回答把我们分成两种人。追求紧密情谊的勇者,或者是保持孤高的战士。」 「什么追求情谊的勇者……你又讲了夸张的比喻。算了,以结果来说是会变成那样没错啦。」 「勇者和战士彼此互不相容。根据你期待我和托尔威做出的回答,也有可能在此引起战争。你有心理准备吗?」 伊库塔认真地如此断言。在被他气势压倒的马修面前,托尔威吞吞吐吐地喃喃说道: 「我……我平常不太会去想到这种事情……」 「不可能完全没有这种念头吧,你可是男人耶,控制不了的时候是怎么处理?」 「马修,放过他吧。那个小白脸并不是那种『还以为是貌似勇者的战士,但实际上其实是勇者』之类有复杂内幕的类型,应该很普通的只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战士。毕竟即使是单相思,他似乎对爱慕的对象依然很专一嘛。」 听到伊库塔的推测,让托尔威低下头更是面红耳赤。看到这反应让马修接纳伊库塔的论调,于是换了个对象把目标转移到下一个猎物上。 「算了,老实说我也认为托尔威大概是这样吧……不过,问题是你啊,伊库塔。」 「在战争期间中,和异性以及同性间的性行为都受到帝国军军规禁止。」 「你把军规拿出来有什么意义……基本上,实际有做的那些家伙也对这种规则心知肚明。从以前到现在,每次打仗时怀孕退役的例子就会增加的问题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吧?」 「嗯,是啊。就算用规律来限制,也无法阻止人和人相爱。关于这点就先表明我也是抱持着全面同感吧。」 「照你这种讲法,果然你也有做吗?……那样一来重点的对象是上哪里找的?如果以最靠近来的地方来说……是从自己的排上吗?」 「喂喂马修,做那种事万一被抓包可会影响到部下的信赖啊,就算是我也一样。」 「我哪知道。就连那个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也是,明明一开始那么痛恨你,现在不也已经和你完全亲近了吗?」 「关于苏雅,她只不过是从倒扣状态归零而已啦……而且失去部下的信赖就等于会降部队的统率力,换句话说将造成战斗行动中的风险上升。在关系到自己和同伴性命的战争中,你认为我会做出那种不科学的行径吗?」 既然到目前为止自己都是靠听从伊库塔的指示才能存活至今,让马修也不得不接纳这个根据。然而,还多得是可以走的后门,马修一一举出来质问: 「那,你是对其他部队的女性出手吗?……不,反而是找同样身为军宫的对象会比较符合现实。毕竟那样一来就算关系曝光,也不会影响到部下的信赖。」 「这真是精彩的推理,马修。不过你有弄清楚吗──根据你这理论,讲到最有可能成为我对象的候补人选,会有最亲近的某些人名字被举出来喔?」 伊库塔才刚这样说完,原本低着头的托尔威就以非常迅速的动作抬起脸,马修也以几乎要推倒桌子的气势把身体往前探。 「你该不会对雅特丽和哈洛其中之一出手了吧!是哪边!……不,等等,我不想听,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万一知道了,会让我不确定从明天开始到底该怎么面对那个人……!」 马修抱着脑袋痛苦挣扎。另一方面,托尔威以彷佛要把人看出一个洞来的专注眼神凝视着伊库塔。 「怎么了小白脸,一直盯着我瞧。噢,你很在意吧?在意我是不是你的情敌。」 「并……并不是那样……」 听到伊库塔不怀好意地引导话题,托尔威一时语塞……然而以他的立场来说,心里也有想趁着这个机会事先确认的事情。 「……不过,老实说,我从刚认识你们时就一直有种感觉。觉得在阿伊和雅特丽小姐之间,有某种别人无法介入的东西。如果这种看法并没有错……」 我希望你能在这里明说──托尔威抱着这种想法凝视伊库塔,马修也屏息旁观着状况。 接下来过了十几秒。先隔了一段十足折磨人的时间,伊库塔才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在讨论得正热烈时要泼冷水,不过你们也想想看,你们能够想像那个雅特丽,那个无人不知的伊格塞姆继承人为了这种理由违反军规的状况吗?」 「啊……」「说起来的确是那样……」 「是吧?这样一来,在消去法下只剩下哈洛。可是那女孩虽然看起来是那种模样,然而关链部分的防御却很牢固。总之为了留下希望,这边就算是目前攻略中吧。要是有进展我会拐着弯向你们报告。」 当伊库塔正平和地为讨论做出总结,在有点距离的位子上用餐的萨扎路夫上尉走了过来。他来到随即站正姿势敬礼的三人前方,脸上露出苦笑。 「我说你们几个,有精神是很好,但低俗话题也该用低一点的音量来聊。是现在这种时候才可以放过你们,如果是平常,我可要叫你们去基地外面跑个几圈作为破坏风纪的惩罚。」 「真……真是抱歉……」「好丢脸噢,小马……」 「哎呀不好意思。话说回来,萨扎路夫上尉您是哪边?」 伊库塔丢下红着脸反省的两人,带着满脸笑容扩展谈话圈子包含的成员。看在这大胆行为的份,萨扎路夫上尉没有生气而是配合了他的问题。 「虽然不能大声张扬,不过以前算是勇者吧……算了,在这次的战争中,我也没有余裕去勾搭附近的女性。」 「真不愧是前辈,身经的战役数量似乎也符合年龄。回到基地以后请让我听听这些英勇的经历。」 「哈,虽然不知道内容能不能符合你的期待,不过再找时间吧──那,我要先走了,你们几个今天也早点睡。」 萨扎路夫上尉随便举手致意后便离开现场。目送他背影离开后,这次轮到马修起身。既然用餐和谈话都已经告一段落,这是自然的行动。 然而,当马修若无其事地想要离开位子时,伊库塔叫住了他。 「等一下,吾友马修。你对我们如此逼问,自己却在被询问之前就要逃走,这未免太不公平。」 「呜……」 「好了,你也告诉我们吧。没什么困难,只要在两个答案中选出一个就行──你是勇者?还是战士?要倚赖情谊呢?还是要孤独生存?」 伊库塔以纠缠的语调逼迫马修回答,非常非常沉重的沉默在他们之间维持了二十秒以上。然而,在那之后──马修迅速地以坚决表情转过身子大叫。他抬头挺胸彷佛对森罗万象没有任何事情需耍隐瞒,就像是要吐露出灵魂本身。 「……对战士表示敬意!」 面对惊人的魄力,伊库塔和托尔威同时站起,以敬礼的姿势回应。 「「sir,yes,sir!」」 翌日早晨来临,在萨费达中将的号令下,人员已耗损的三个旅共八千九百人在十足准备下出发。休息一整天带来的效果,还有或许是因为明白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战,让士兵们目前总算还保持着气力。 「噢……抱歉……」「给我小心点你这白痴!想死吗!」 只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看在伊库塔眼里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不安。首先第一点是可以在其他部队中偶尔看到那种杀气异样外露的士兵们。他们光是和其他士兵肩膀相撞就会口出恶言威胁对方,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先动手打人。 「总觉得不知不觉之间那种粗野分子增加了呢。又不是军阀最盛期的佣兵军圑,帝国军即使弄错什么,应该也不是欠缺管理的暴徒集团啊。」 「会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情况啦。看过那么多次敌我双方的死亡后,比起要继续保持节制,放松良心枷锁会轻松得多……只是,至少我不 希望自己的部下变成那样。」 伊库塔说完,往后方看了一眼。由骑士团的训练排编组成的一个连正以保护军宫集团后方的形式跟在后面。由于伊库塔等军官是和司令长官萨费达中将一起聚集在同一区,因此各排的管理现在是由具备士官长立场的人负实。此外,为了方便军官们能看着周围状况做出指示,目前他们所有人都骑在马上。 「就连我,也让他们杀了不少人。如果能以像是拿菜刀砍南瓜般的诀窍来剌杀人类,只能说是有正确呈现出教育的成果……不过,没问题吗?那些士兵们还可以区分出人类和南瓜的差别吗?」 对于这矛盾的烦恼,没有人能提出让他满意的回答。然而,战争不会等待。队伍带着少年们的复杂心思继续前进。 「……这地形有点讨厌。」 看到出现在前进方向的景色,萨扎路夫上尉低声说道。那是壮大的峡谷,有两面绝壁以两百公尺的间隔互相对峙,他们的部队必须沿着其中一边的道路往下移动。 即使把只要踏错一步就会脚上头下地摔进几百公尺深渊这点视为当然的事情,然而在这个情况下,更让人担心的问题是对面的峭壁。那里不但有许多似乎能作为立足点的凹凸处,而且两百公尺这种距离最让人无法掉以轻心。察觉到上尉的想法,托尔威以内敛的态度开口说道: 「那个,萨扎路夫上尉……万一我猜错了请多多见谅,不过您是不是在担心会受到来自对岸的风臼炮攻击呢?」 「……真亏你能猜到。没错,正是如此。万一在这个距离下受到单方面的攻击,我方完全无法抵抗。即使要以风臼炮回击,和因为在进军所以不得不聚集在一起的我方相比,对方也会把大炮分散配置在悬崖的各处吧。」 听完上尉的发言后,托尔威很难得地在这里讲出了明确的意见。 「虽然这是非常合理的担心,但是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高。」 「喔?这是为什么,托尔威准尉?」 「首先,因为我是风枪兵,所以对风臼炮的运用也有一定程度的经验。如果从这种立场来表示意见,我认为若想把大炮配置在那个悬崖上,无论是哪个位置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由于那边几乎都是孤立的立足点,要把大炮搬运过去需要耗费超乎寻常的心力。就算克服了这个困难,接下来的问题则是立足点过小,光是要放置风臼炮本身就已经占满位置,没有地方可以放置同样需耍空间的炮。」 「唔……」 「假设敌方有能够克服这两点困难的准备,我想即使从这边应该也能确认对方的样子然而用望远镜观察后并没有发现动静。基于以上的理由,我判断受到对岸奇袭的可能性并不髙。」 听到这内向青年一反往常地表达出明确意见,不只萨扎路夫上尉,每一个在周围旁听的军同伴官们也都感到惊讶。而且意见的内容也合乎逻辑又适切,不安被消除的上尉满意地点点头,打算重新面向前方,就在这时…… 「不,还是先做好准备吧。萨扎路夫上尉,能否用盾牌来围住我们道些军官集团的侧面?」 伊库塔斩钉截铁地讲出了推翻前面对话的意见,托尔威和萨扎路夫上尉都诧异地盯着他瞧。 「……托尔威准尉刚刚的说明已经让我感到认同了,你推翻这理论的根据又是什么?伊库塔准尉。」 「我也一样同意他的说明。但是这建议并不是想要推翻他的意见,顶多只是觉得该防患于未然。」 「算了,慎重一点是没什么不好啦……不过针对预测有可能发生的炮击,拿步兵用的盾牌来防御可无法称为十足的对策喔?」 「就算是这样,也比没有对策好一点……而且,会飞过来的东西不一定只有炮弹。」 讲到这边,伊库塔以僵硬的表情瞪着对岸。看到他的认真眼神,托尔威也舍弃了「不会岀现来自对岸的奇袭」这结论──既然伊库塔在警戒,那么当然有可能发生。 「……萨扎路夫上尉,非常抱歉,我想撒回前言。正如伊库塔准尉的建议,能请你下达用盾牌保护军官集团的指示吗?」 「喂喂,你们是认真的吗?既然要用盾牌围住靠着崖边的那一面,就表示为了获得盾牌的保护,我们本身也必须下马。当然那边的萨费达中将也……」 「如果不那样做就没有意义吧?校级军官已经去队伍前方负责指挥,除了中将本身,我们之中阶级最高的人是身为上尉的您。请去试着提出建议吧,拿出勇气!」 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萨扎路夫上尉「呜喔」一声绷起表情,同时拉着缰绳靠向和昨天一样张着充血双眼策马前进的萨费达中将。 「……嗯嗯?怎样?」 面对以怀疑眼神看向自己的镇台司令长官,萨扎路夫上尉冒着冷汗举出建言。 「呃……那个……就是说呢……在观察过周遭的地形后,部下提岀了在这附近或许有必要稍微警戒一下敌方袭击的意见,而在下也有同感,所以在此有一案,就是想使用盾牌来保护在场的所有军宫……」 「既然那样判断就主动去做啊。」 「是,很抱歉。但,这边还有另一个请求……是因为以步兵拿着的盾牌高度,没办法保护骑马状态的人完全不受到炮弹伤害……所以虽然真的非常抱歉……」 猛冒冷汗的上尉还拖拖拉拉地没讲出结论,中将已经先行察觉。 「──你的意思是要我下马吗?」 「啊……噢……结果就是那样呢……没错……必须麻烦中将您特地做这种动作,实在深感惶恐……」 萨扎路夫上尉拋开面子和自尊,只是一个劲地低头请托。即使如此中将还是不太情愿,但面对虽然态度卑微却全然不肯退让的上尉百般纠缠,不消多久就无法继续坚持下去。 「……下马就行了吧?我下马就是了。」 萨费达中将以万不得已的态度下马后,开始用自己的双脚步行并拉着马缰往前。萨扎路夫上尉配合长官也下马后,以精疲力竭的模样回到伊库塔他们这边。 「……我去获得许可了,这下行了吧?好啦,你们几个也赶快给我下来……」 萨扎路夫上尉以无精打采的语调下令,并回想着自己刚才的样子。他骂了一句:「啊啊可恶!实在有够逊!」并用力搔了搔脑袋。这时伊库塔突然开口说道: 「……暹帕˙萨扎路夫上尉,可以让我发表一句意见吗?」 「喂喂,你还打算继续虐待大叔啊……是是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反正我刚才的态度很没出息──」 「您是最棒的长官,我打从心底感谢这个事实。」 首先是伊库塔和托尔威,接下来旁观事态的骑士团所有成员也以完全一样的动作敬礼。看到他们,对自己送出明确坚定的尊敬和感谢眼神,不习惯这种场面的萨扎路夫上尉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应,只能呆站在原地好几秒。 「……哈哈,你们干什么突然这样,不可以戏弄大人啊。」 接着萨扎路夫上尉像是要逃离部下们的视线般地转身面向前方,似乎很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骑士团五人望着这个背影,产生同样的想法──自己等人在这场战争开始以后,第一次拥有值得尊敬的长宫。 帝国士兵们正排着队往前走的悬崖边道路,往正下方十数公尺后有一条沟渠。在这个由风雨长年侵蚀制造出的天然横向洞穴中,聚集着四十多个人影。 「……配置于对岸的部队送来光信号,要开始袭击了,队长。」 影子之一在最靠近出口的地方观察对岸情况后,对着黑暗深处眼神散发出特别危险光彩的那个影子提出报告。接着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产生有人站起的动静。 「我等也在错开此些许时间后参加。所有人都开始准备攀登,风枪兵装备短枪。」 听到命令的影子们开始把搭档的身体装设到枪管已经被截成最短长度的风枪上,还让搭档嘴里含着在皮袋中装有子弹的弹夹。如此可以省去装填子弹的步骤,而且让风枪本身以单手就能使用。这是预设要在近身战中使用的武器。 「要趁着席纳克族发动袭击时达成任务。我等的目标只有北域镇台司令长官,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一个人,不要去管其他人。只有碰上前来妨碍的对手时,必须迅速排除对方。」 「「「「yes,sir!」」」」 「任务达成后,或是失败撒退时,要使用总共设置了十七处的绳索来往崖下移动。此外,这回也不允许战死。要是在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情况下,严记必须摔进谷底再死。那样一来还有回收的可能,只有把尸体暴露在众目之下的失态行径绝不被允许。」 整齐划一的回答持续着。那么已经没有任何不足之处──影子们的头目如此判断并宣布。 「开始作战──『亡灵部队』,出阵。」 他们一口气从黑暗中现身,宛如从巢穴中爬出的蚂蚁大军。 并不是来自伊库塔持续警戒的对岸,也不是来自亡者集团暗中开始蠢动的悬崖下──开战的信号是从沿着道路形成长列的帝国军队 伍的正上方落下。 「山是我们的世界!瞪大眼睛吧!平地的恶鬼们!」 伴随着少女的号令,火矢一口气撒向士兵们的头顶。来自出乎意料角度的袭击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各处被火矢射中的货物和士兵衣服开始冒出火焰。 「正……正上方?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悬崖上根本没有能够驻兵的空间吧!」 为了效法伊库塔先行预测出所有事态的做法,马修这次在事前就把行军路线的地形图记在脑里,不过也因为如此,他无法掩饰对这次奇袭的讶异反应。看到因为前提被推翻而整个脑袋乱成一团的马修,伊库塔冷静地对他说话。 「镇静一点,马修。基本上你认为这悬崖上没有空间驻兵的看法并没有错,这次只是进退维谷的敌人勉强走了那条路过来。」 「嗯,我也是那样想。虽然是身手矫捷的席纳克族才能使出的伏兵,不过如果只看射下来的火矢所造成的损害,他们并没有准备好那么多的数量。冲击只不过是瞬间的情况,接下来只要混乱能够镇静下来……」 托尔威话才讲到一半,就传出了彷佛在嘲笑他预测的惨叫声。走在伊库塔等人前方的萨扎路夫营士兵们从肩膀或倒腹流出鲜血,纷纷发出哀号。 「怎么回事?是枪击……?这也是来自上方吗?」 萨扎路夫上尉压低身子大叫,不过他弄错了。确认受到枪击的范围都集中在靠着悬崖边前进的士兵后,明白这状况代表意义的伊库塔狠狠咂舌。 「不,这是来自对岸……可恶,果然还是出现了吗!」 「咦?来自对岸……?说什么蠢话,到那边的距离有两百公尺啊!在这种距离下就算用风枪射击,也不可能确实到达这边──」 没等萨扎路夫上尉理解,拥有预备知识的托尔威先掌握了情势。他的表情立刻蒙上一层恐惧。 「阿伊,这代表……对方也和我们一样……!」 「嗯,没错……是采用膛线风枪为武器的远距离射击部队!」 伊库塔做出结论,眼前可以看到不知道第几轮的枪击又打倒了一群友军。既然连对方是从哪里开枪都无从得知,他们自身当然找不出对抗手段──察觉到这点的那瞬间,少年停止观察。 「托尔威!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快点跑回你自己排上并开始应战!现在只有用膛线风枪武装的你们能够立刻对这些敌人做些什么吧!」 「呜!了解……!等我一下,会立刻压制住对方……!」 了解自己任务的托尔威直直地冲向自己部队。就算是伊库塔,对现状也无法挤出更进一步的对应方式。虽说事前用盾牌保护军官的做法是个聪明的决定…… 「……既然无法避免因枪击受到损害,我们只要加快进军的速度,赶快通过山谷就好了。让部队逃出膛线风枪的射程范围后……」 伊库塔这种偏向乐观的看法因为推开人群冲来的传令兵发言而结冻。 「报……报告萨费达中将!队伍前方受到敌人袭击,为了迎击,目前是不得不暂时停止进军的状态!请后方的部队暂时待机──」 「说什么蠢话!没看到目前这个状况吗!明明这里也正受到敌人攻击,进军速度却必须在这个时间点放慢……!」 萨费达中将的脸色转瞬之间变得煞白,只有现在伊库塔也和他是同样心情。无法迎击敌人,也受限无法前进并逃走。如此一来,剩下的手段只有一个── 「……萨扎路夫上尉!要不要让比这边更后方的部队暂时全部后退呢?」 「我虽然赞成──但这种时候要执行战略性后退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那么就像刚才那样对中将提议──伊库塔正想这样说,突然从后方传来雅特丽的警告。 「所有人都响戒上方!要趁势杀过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猛然一惊抬头往上看,只见空中有人影接二连三地飞出。原来是在悬崖上布阵的席纳克战士们正单手抓着绳索沿着绝壁往下滑降。看到这种无法以常识想像的决死队,让士兵们都停止思考。 「马修!哈洛!快点上近身武器!他们也会下降到这里来!」 伊库塔一边把短矛装进十字弓里一边大叫。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荒谬事态,前后有几百名士兵,左右还被山壁和盾牌保护着的军官集团然落入受到敌人直接攻击的状况。 「啊……啊呜……为什么装不进去……」 哈洛待在和其他骑士团成员有点距离的位置,因为无法顺利把短矛装上十字弓而感到很苦恼。明明乾脆放弃装上直接拿来使用就可以了,但混乱的脑袋却连这点也想不到。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方的野战医院里,正是因为如此至今还没有习惯实战。 「哈洛,你冷静点!我现在就过去你那边!」 伊库塔往前跑。雅特丽是萨费达中将的护卫之盾,托尔威去迎击所以不在场,马修光是要保护他自己就已经忙不过来,所以基于消去法,能去帮助哈洛的人只有他一个。 士兵的混乱只是不断增加。那些心无畏惧飞跳进帝国军队伍正中央的席纳克战士们在落地后,直接开始袭击附近的每一个士兵。许多人连近身武器都还没装好,还无法对应这个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白刃战。 「哈洛,危险!看上面!」 「咦──」 大概是认为装武器时遇到困难的她是最适合的猎物吧?沿着悬崖下降到一半的敌人以脚底踢向山壁跳了起来,接着落地──就在哈洛的旁边。 再这样下去会差一瞬来不及。剎那间如此判断的伊库塔抛开十字弓,以头部朝向前方对着愣愣呆站的哈洛飞扑过去,接着以抱住哈洛下半身的形式带着她一起倒下。这时,敌人横挥的廓尔喀刀扫过了他后脑的头发。 「……呼……可恶……!」 没空去想刚刚真是千钧一发。伊库塔立刻起身,从哈洛手中借走短矛代替自己丢掉的武器。没能成功解决猎物的敌人立刻过来继续追杀他们。 他用短矛的矛身勉强接下廓尔喀刀的沉重斩击。接下来双方直接开始僵持──也就是演变成和对方比谁力气大的形式,然而伊库塔的胜利机会在这时间点已经消失。他因为压过来的刀刃力量而倒向地面,暴露出似乎在示意对方动手使出最后一击的无防备状态。 「我前来援助了!」 伴随着几乎要连战友的耳膜都一起震破的大音量,这时出现出乎意料的援手。原来是丁昆准尉挥动的大剑把跳过来想要解决伊库塔的敌人击飞出去。 断成两截的廓尔喀刀掉到地上,连背脊都被斩断而丧命的敌人身体因为收不住势头而从悬崖上滚了下去。就连伊库塔也不由自主地因为这景象而愣愣地张大嘴巴。 「你还不快点起来,伊库塔˙索罗克!就算是我也不会救你第二次!」 没等到他提醒就已经起身的伊库塔这时才重新观察丁昆准尉的外型。他身上穿着以胸部为中心,覆盖着身体各部位的厚重甲胄;双手还握着骑马时用的大剑。不管怎么看都显得过时的这副模样正是北域镇台司令部的最终防卫兵力──也就是身为胸甲骑兵部队排长的丁毗准尉的正装。 「……谢啦,丁毗准尉。虽然你说不会救我第二次,不过和上次相加,实际上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以前那次不必算进去,那时我也太冲动了。」 丁昆准尉捡起掉在地上的十字弓还给伊库塔,同时没好气地说道。少年感到有点惊讶。他伸手帮助哈洛把她扶起来,另一方面也横着眼看向巨汉那位于高一个半头位置的脸孔。 「我想问你一件事。之前你被我殴打倒地时……不但没有生气,甚至还能够开口道谢吧?」 「嗯?噢……因为多亏了你我才免于遭到村民怨恨。」 但是代价是你的面子应该丢光了,对于必须吞下耻辱的行为你不会心生抵抗吗?」 这是个正面提出的直截了当质问,也因为这样,伊库塔在回答时没有犹豫。 「──不会。因为我丢脸的事实对于那场面是靠你的充满力量一击才得以收拾的事实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算了,顺便讲一下……像那种只不过是被人打趴就会丢掉的面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我身上。」 「……是那样吗?那么反过来会让你觉得丢了面子的场合是什么情况?」 「噢,嗯这个嘛──」 伊库塔一边和丁昆准尉对话,同时抽空把确实装上短矛的十字弓交给哈洛。接着少年用手指帮哈洛抹去沾在她脸上的尘土,并以认真表情回答: 「──在想说的时候无法把该讲的话全部说出口,在想保护的时候没有把该保护的对象确实彻底保护好……大概就是这样的场合吧。」 这句从伊库塔自身口中讲出来的发言,让他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只见过两次却没有获得第三次机会的女性脸孔……但,他立刻又把这件事封锁。盖住记忆,把不科学的追想赶出脑中。 ──「那个」是已经丧失的体面。现在自己该注意的对象,是尚未失去的生命。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总之明白一件事,就是我和你这家伙合不来。」 丁昆准尉摆出把大剑高举过头的姿势,很明确地这么说道。伊库塔也非常能够接纳。他甚至觉这件事毫无怀疑的余地,两人之间的相克性大概恶劣到史无前例。然而偏偏…… 「不过……结果,你就是那样的骑士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少年脸上浮现出绝望般的自嘲表情──真是过分的误解。在最后的最后用这种善意的方式来结尾,根本是糟蹋了一切。 在敌我双方交错混处的吵闹声中,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握着注册商标的双刀,一个人瞪着上空。 她在萨费达中将正面占了一个位置,以护卫实质关键的身分待在这里。无论会有什么样的敌人,从哪个地方前来袭击,雅特丽都有能够击退所有威胁的自信。 双刀的尖端就像是感觉到异变的触角般震勋。因为她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一个光是沿着绝壁往下滑还不满足,甚至单手拉着绳索朝下面冲的小个子人影。 雅特丽甚至产生不合时宜的感动。即使是在身手矫健的席纳克族中,会做出此等胡来行动的人也不多。 「萨费达中将,请绝对不可以从那边移动………敌人来了!」 那个人影在来到绝壁途中时就踢向山壁。虽然是利用轻盈身手使出的超乎常人跳跃动作,却没有直接冲向萨费达中将。原因就是──她也基于本能察觉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存在着无论如何都必须克服的障碍! 「「喝!」」 在重力帮助下以整个身体往下斩的一击,与试图靠反击来准确瞄准并斩断要害的一击同时从上方和下方被施展出。在彼此的斩击交错的瞬间,钢鐡的激烈冲突迸发岀火花 「啧 ……!」 在空中结束最初的交手后,小个子的人影以媲美猫的轻巧动作顺利着地。 「……又见面了,红色的家伙。」 被握在人影双手上的左右一对廓尔喀刀和持刀者的娇小身材相比,显得实在过于粗野。然而只要把视线移到本人身上──先是可以从宽大斗篷下隐约看到的虽细瘦但却充满功能性感美丽的全身肌肉会引起感叹;接着对不义燃起怒火的一双大眼也会让观者为之屏息。因为日晒而褪色的黑发被绑成短短的两根辫子垂挂在两侧,乍看之下她身边并没有带着搭档精灵。 「嗯,又见面了。」 即使外貌惹人怜爱,但也绝对不娇弱。她具备独当一面的战士风范,是初次见面时由于相隔长距离因此没有传达过来的魄力。 承认对方实力的雅特丽毫无松懈地拿好双刀,并按照骑士的礼仪报上名号: 「我是帝国军烧击兵第一训练排排长,兼轻装骑兵第一训练排排长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准尉。搭档是火精灵西亚。能和你再度相见真是幸运,年轻的席纳克族长。」 「席纳克族长娜娜克˙鞑尔,赫赫席克是风性的希夏……我虽然报上名号,但你可别自以为了不起!我才不会记住你那又臭又长的头衔!」 娜娜克˙鞑尔没好气地这样宣言,把双刀的尖端对准敌手。这单纯又率直的敌意反而让雅特丽也爽快地接纳。 「那样就够了……你只需要用身体记住这双刀的感觉然后离世吧!」 「说什么大话──!」 娜娜克˙鞑尔往前奔驰宛如离弓之箭。她对于刺过来牵制的军刀并不在意,而是以廓尔喀刀的沉重斩击回敬,就像是要连同刀身一起砍断。相对之下雅特丽则是抽回刀身来闪过第一击,随即逮住空档再度挥刀攻击,不过── 「……呜!」 那瞬间,娜娜克˙鞑尔把剌在地面上的刀身作为动作的轴心,一边翻转身体并横向砍出第二刀。这是在一般的剑术中不可能发生的连续手法。雅特丽稍微后退完全对应这一击,但接下来才是少女猛攻的重头戏。 「呀啊啊啊啊啊啊!」 从地面拔起的右手廓尔喀刀并没有被收回手边,而是直接猛然往上弹跳袭击雅特丽。雅特丽一边用军刀的刀柄护拳部分来防御并试图做出反击,然而这时却有瞄准她小腿的左手廓尔喀刀袭击而来。雅特丽不由得为之惊叹,明明每一次出手都是夸张的大动作,然而动作之间却没有可趁之机。 「怎么了,红色家伙!束手无策吗!」 娜娜克˙鞑尔继续猛攻。周围军官虽然想要插手帮忙雅特丽,但无论是哪个人都在出手之际心生犹豫。娜娜克˙鞑尔的剑技宛如带着刀刃的风车,要是大意靠近并被卷入就会没命。 另一方面,雅特丽待在风车中央仔细观察。移动到刀身上的重心,没有中断的回转,还有活用娇小体型的低姿势──她一边冷静地应付激烈的连续斩击,同时分析这些就是能阐明娜娜克˙鞑尔使用剑术的关键字。 包括伊格塞姆二刀流在内的大部分剑术都把姿势的重心放在下半身,更进一步的讲法就是放在躯干上。因为这是在攻防双方面都最安定的形式,一旦无法维持的瞬间就会被视为破绽。无论是拥有多少不同姿势的流派,耍求把重心放在下半身以外的地方在人体的构造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娜娜克˙鞑尔的风格却不同。每次使出攻击时,她都极为轻易地把重心从下半身移开。过于沉重的大型廓尔喀刀甩动着那娇小的身躯,而她并没有反抗这种物理上的必然并顺劲控制姿势,把移向刀身的重心切换为轴心,还进一步持续动作没有停止。 ──结果就是形成了这种回转剑舞……! 砍得很深的「ㄑ字形」刀身斩断几根炎发……为了毫无破绽地使用这两把沉重的大型廓尔喀刀,娜娜克˙鞑尔在战斗中几乎完全没有做出「拉回」的动作。每次使岀的斩击不是毫不收劲地挥击到底才串连到下一击,要不然就是剌向地面当成回转的轴心利用。这种连续动作必然会产生「边不断回转边使出的剑技」这种独特的形式。 「让人不得不承认……虽是旁门左道却很精彩……!」 雅特丽口中说出称赞。席纳克族特有的强韧又具备弹性的肌肉,以及娜娜克˙鞑尔本人的娇小身材应该是让这个特异的剑术得以成立的原因吧……就算把简直像是杂技的姿势控制到了炉火纯青,但正常来说,用「回转」轨道来行动的她不可能有办法避免让破绽暴露在用「直线」轨道来行动的雅特丽面前。 让这种情况化为可能的原因,是和娇小身躯共存的压倒性低姿势。面对处于下方位置的对手。雅特丽被迫必须往下挥剑;相对之下娜娜克˙鞑尔则是保持压低身子的动作,狙击对方的下半身。所以在攻击到达前需要花费的时间是娜娜克˙鞑尔较短。这个优势填补了回转轨道造成的动作延迟── 「……你差不多也该停下来了!」 雅特丽用短剑的剑柄护击部分挡下斩击,略为强制地介入回转剑舞。她是基于「既然回转是这种剑技的主轴,那么只要阻止回转就可以了」的判断──然而…… 「不,我不停!」 娜娜克˙鞑尔以被护拳勾住的廓尔喀刀为起点,身体突然浮上半空。接着并没有减缓回转的力量,而是只把主轴往横倒下──雅特丽这次真的惊讶得瞪大双眼。 「该不会──把横向的回转移为纵向……?」 「你猜对了!」 将重力拉拢为助力的斩击从正上方往下挥落。雅特丽让双刀交叉挡下这一击,接着利用主动往后跳开的动作来减少刀身的负担。 她认为拉开的间隔立刻又会被逼近而做好准备,但意外的是娜娜克˙鞑尔在此却停下动作,隔着光是往前一步还无法攻击到对方的距离凝视着雅特丽。 「……真亏你能撑下去。攻击那么多次,剑也没有折断……」 「我只是在拚命坚持。真了不起,这种从没见过的剑技让我只能单方面被压制。」 「……不,不对。你一直有余裕观察我的剑技并感到佩服。」 面对还没看出深度的对手实力,娜娜克˙鞑尔露出严厉的表情。不因优势而骄傲,能够击退大意心态的精神水准也让雅特丽产生率直的好感。 「既然已经被你看出来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在刚刚我已经充分观察完毕。」 以自然态度这样说完后,雅特丽重新举起双刀──空气改变。她从以接招为主的架势切换成决心要分出胜负的进攻架式。这点也传达给和她对峙的敌手。 「……居然说已经看透,讲什么大话。只靠打到现在,就看透我的剑技?──不可能!」 「你没有必要相信我的话。既然是战士,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剑技并放马过来。」 哼!少女口中发出笑声。她也认为正是如此。 ──无论是多么厉害的高手都无关。像这种在这个时间点就夸口已经把一切都看透的对手,绝对无法打败自己。 「……这份傲慢,就在那个世界后悔吧,红色家伙──!」 胸中抱着必胜确信的娜娜克˙鞑尔往前冲。相对之下,雅特丽依旧文风不动,做好准备等待敌人。她的目的是后动手为强──不违反 先前已经观察完状况的宣言,是完全的迎击架式。 「喝啊啊!」 娜娜克˙鞑尔使岀第一击。使岀了全力中的全力,是试图让接招刀身折断的向下砍击。然而雅特丽却退后避开,挥空的廓尔喀刀直接剌进地面。以刺在地上的刀刃为轴心,娜娜克˙鞑尔的身体往横向回转。这光景是先前的再现,就是连雅特丽在第一次看到时也忍不住吃了一惊的那招在莫名其妙姿势下使出的横向斩击。 不过──当然不会再有第二次。 刀刃从大腿前方扫过。正是在这次挥空后,会闪过在第一次见识时无法掌握的一瞬间破绽。娜娜克˙鞑尔的身体现在依然在回转轨道的途中。她那小小的背影在回转结束进入下个动作之前,只会―直无防备地暴露在敌人面前── 雅特丽的膝盖往下沉,化为弹簧并爆发。伴随着神速的切入动作,她左手上的短剑以最短距离剌出。没有错过大好机会而使出的必杀剌击──这只能说是直达性命的一刀…… 然而这一瞬间,正是娜娜克˙鞑尔一直等待着的情况。在背后完全暴露的状态下,席纳克的年轻族长露出大胆的笑容。在被斗篷覆盖的背上,反击的陷阱发出诞生后的最初哭声。 空气炸裂的清脆声响打破战场上的喧嚣,嘹亮地响遍一带──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丁昆准尉用大剑以一击就劈开了才刚跳下来的席纳克族战士脑袋。双方实力悬殊,因为他们使用的廓尔喀刀无法完全挡下准尉那过于沉重的斩击。 「哎呀,真了不起……虽然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修正一下陪衬用绿叶的评价吧。」 「……你说什么?」 丁昆准尉横着眼瞪着伊库塔,伊库塔用力摇头掩饰过去。事实上,靠着丁昆准尉的活跃,挡下了不少席纳克族的下降决死队可能造成的损害。 「看来托尔威有压制住尉方,来自对岸的枪击比当初安分得多。只要再继续这样撑下去就可以越过峡谷──你们再忍耐一下吧,马修,哈洛。」 「啊……噢……!」「麻烦你们照顾真不好意思……!」 马修和哈洛待在被伊库塔和丁昆准尉夹在中间的位置,两人一起开口回应。 伊库塔不经意地抬头环视周遭,只见士兵们虽然还处于混乱,但同时也呈现出最严重时期已经过去的感觉──要说当然这的确也是当然。只要撑过奇袭刚发生的讶异狼狈状态,从上方零零散散下降而来的敌人只能成为被各个击破的最佳猎物。 「既然使出如此乱来的进攻手法,表示席纳克族那边应该也相当走投无路了……会让人担心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实在不好对应。」 「哼,居然讲出这种软弱的话。无论是什么,只要把前来攻击的对手一个个全部打倒不就可以了吗?」 听到准尉提出这种单纯的解决方式,伊库塔只是无言地耸耸肩。这时传来士兵的惨叫声。 「怎……怎么了!声音很近!」 马修惊慌地看着周遭。因为警戒来自崖上的敌人而仰望上方的所有人视线久违地和地面再度平行。 他们很快就找到惨叫的来源。在伊库塔等军官集圃的后方,靠近悬崖边的士兵们从身体右侧流出鲜血并倒下。又是来自对岸的枪击吗──伊库塔一开始这样认为并咂嘴,但接下来的光景却不是咂嘴就能够解决。 因为让他们受伤的射手身影并不是在对岸,而是同样就在那里。 「……来自崖下的新敌人?不妙,现在士兵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方──」 伊库塔的嘴巴在话才讲一半时就僵住了……爬上悬崖出现的新敌人虽然乍看之下外表和过去见过的席纳克族没有什么差异,然而水准却明显不同。无论是那种一丝不乱的集团统率力,还是熟练运用短枪的手法──在在都显示出对方具有高水平士兵熟练度的最佳证据。 「真狂妄,我去迎击!」 「……呜!不要冲动,丁昆准尉!那些家伙不一样!」 丁昆准尉不顾伊库塔的制止往前奔跑,直直朝着敌人的方向前进──不需要畏惧任何事。他确信凭现在双手握紧爱用大剑,身上穿着甲冑的状况,能在近身白刃战中打倒自己的人大概只有那个炎发少女。 一名敌人注意到他接近,才刚回头就投来没有温度的冰冷视线。接着敌方的男子一言不发地把短风枪的枪口准确朝向边吼叫边跑向这边的巨汉。 「哼!那种玩具枪有什么用!」 丁昆准尉不屑地嘲笑敌人的抵抗,用大剑挡在自己的脸孔前方。他是要把宽幅的刀身当作盾牌,遮住敌方应该会瞄准的头部。至于头部以外的要害从一开始就受到甲胃的保护。 然而,这同时也是缩减他本身视线范围的行动。 在被钢铁刀身遮挡的视线前方,男子从腰间拔岀一把小刀。那不是已经看惯的廓尔喀刀,而是更小更细,刀刃却蕴含着不祥光辉的小刀──男子用没有拿着短枪的右手握住小刀,抬脚用力踏地前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宛如亡灵一般。 「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丁昆准尉以浑身的力量朝着男子应该在的位置挥下大剑。然而他并没有感觉到原本预料到的满足反应,也没看到喷出的整片鲜血。必杀的一击仅仅只是空虚地搅乱了空气。 「唔……?那像伙跑哪里──」 在丁昆准尉歪头感到疑问的那瞬间,他的喉咙闪过毫无前兆的灼热感─慢了一拍,那个位置也喷出了大量鲜血。 两人的时间在决定性的瞬间停止。 「────怎么会──」 席纳克族长娜娜克˙鞑尔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以朝着后方的视线望向深深剌进自己背上的短剑,同时挤出嘶哑的声音。 「──为什么……你可以……」 「看穿这个机关吗?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雅特丽维持以左手短剑使出剌击的姿势,并轻轻挥动右手的军刀。 覆盖着少女背部的斗篷有一半被切下,藏在里面的东西也正式曝光──用皮带固定在她背上的风精灵、装设在风穴上的枪身极短型风枪、还有因为被刺穿而咻咻泄出的内部空气……一切全都暴露在外。 「我有察觉到几个不对劲之处。首先,你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带着精灵。其次,明明没看到精灵,但你之前报上名字时却没有忘记连搭档的精灵名字也一起介绍。」 「什么……光……光是因为这样……?」 「不,这两点只不过成了起因……我是在看过你的战斗方式后,内心的疑惑才开始正式地具体成形。」 雅特丽把视线看向握在少女双手中的廓尔喀刀,严肃地继续说道: 「……豪爽又大胆的二刀流,你的回转剑舞让我打心底感到佩服。不过,交战愈久,你的大胆就愈让我不得不感到很不可思议。因为──你在战斗的期间,几乎没有警戒背后的状况。即使身处这种不知何时背后会受到攻击的乱战里也是一样。」 「………」 「当然多少是有在注意吧。可是,你却没有提高警觉,让自己随时可以用双手上的刀去对应来自背后的袭击。因为我本身一直有在维持这种状况,所以不对劲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 「……呜……」 「不只伊格塞姆的双刀,所谓针对多对一状况的双刀技术法则原本就是这样的剑技。必须随时保持对全方面的警戒,连一瞬间也不能停止,这可是比基本原则更基本的大前提──所以当我明白,你没有在顾虑这点时,已经能够确信你并不是和我同类的纯粹二刀使用者。你还拥有其他隐藏的机关,让你可以省去对背后的警戒。」 雅特丽以冷淡的态度凝视着那个隐藏的机关──连同风枪枪身一起被短剑贯穿的风精灵。 即使身体被贯穿,风精灵也没有表现出痛苦的模样,只是双眼中明确地表现出紧张情绪。那并不是在害怕自己会被破坏。正是因为有这个精灵挺身挡下短剑的刀刃,身为他主人的少女才能惊险地保住一条命。所以紧张是源自于对这状况的危机感。 「你是叫……希夏吧?敢动我就杀了你的主人,这点你当然明白吧?」 「…………」 「已经分出胜负了,率领族人投降吧,娜娜克˙鞑尔。」 雅特丽以平静的语气要求投降……然而,在此她无法预测到两件事情,第一件──娜娜克˙鞑尔这个少女绝对不会认输。第二件──已经摸透她个性的搭档希夏在这种状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 「………………娜娜…………」 由于身体上出现的裂痕,让精灵呼唤主人的声音非常不淸楚……然而,即使身体即将成为报废品,他依然毫不迷惘。随时与主人同在,在对方的人生中提供协助,守护其生命──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耍贯彻烙印在身为精灵的自我上的本分。 「……?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透过刺在精灵身上的短剑刀身,剧烈的振动传到了雅特丽的手上──现在希夏正在实行风精灵拥有的压缩空气 功能。虽然明知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这负担,他依然为了要让主人的生命维系到未来而这样做。灌注着被席纳克的人们称呼为「神圣之物」的唯一愿望 「………………活下去…………」 最后留下这句话──风精灵希夏因为来自内部的压力而自爆。 「……呜…………!」 雅特丽反射性地往后跳,保护身体不受混在风里飞过来的碎片伤害。而靠着搭档最后的牺牲而脱离绝境的娜娜克˙鞑尔从背后受到爆炸风压而往前倒的姿势重新站起,并以茫然的表情凝视着四处散落的搭档碎片。 「…………咦……希夏……?」 完全失了魂的声音。眼前的光景和背后应该存在的重量已经消失的事实,让少女的脑袋陷入混乱。 虽然觉得这模样很可怜,但雅特丽决定在此逮捕少女的意志却没有动摇。她拔起刺在手臂上的碎片,再度走向娜娜克˙鞑尔。 「──不要冲动,丁毗准尉……!」 这时熟悉的少年声音以近乎惨叫的声调传进了她的耳里。当雅特丽反射性地把视线转往声音来源的那瞬间──隔着约有三十公尺的距离,她目睹到那一幕。 呆站在原地从脖子上喷出鲜血,接着膝盖一软直接往下倒的巨汉身影。还有践踏着他的身体从旁通过的影子们。那丝毫不乱的动作,只消一眼就能看岀他们不是普通的高手。尤其是注意到走在最前面那人的瞬间,雅特丽的背脊窜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 那些影子一边砍杀挡路的士兵,同时毫不犹豫地在帝国军的队伍中前进。不久之后,他们的前进路线和把萨费达中将挡在背后的雅特丽形成了同一条直线。 「──」 即使距离遥远,但丁昆准尉往下倒的身影,还有致命的出血量仍旧深深地烙印在雅特丽的眼里。 她的视线多次在准尉和逼近的敌人之间来回,这段期间,大约四秒后── 「…………啊啊……」 ──挥动双刀吧。 从腹部深处涌上的感情只对她下达这个命令。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 迸发的剑光化为烈风送来了死亡。在最前方遭到这攻击出迎的影子头目从那瞬间开始,就只为了回避眼前的绝望而不得不投入全副心力。 第一次交手,用小刀承接并推开以军刀使岀的第一击(手指的感觉消失)。 第二次交手,用短枪的枪身挡下以短剑使出的第二击(枪身穿孔导致无法使用)。 第三次交手,用双手的护甲来阻止翻转刀身再度来袭的第三、第四击(护甲整副龟裂)。 第四次交手,用双手来对应并推开瞄准下腹部踢来的脚踝(右手小指以及无名指脱臼)。 「……哼……呼……哼!…………!」 这是只要有任何步骤犯错就会确实唤来死亡的惊险攻防,然而即使如此,影子依然以惊异的对应力毫无错误地完成对战。他勉勉强强地重新拉开彼此间距,停下脚步。缠头巾下那不带感情的相貌第一次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让他出现这种表情的雅特丽本身对于这究竟有多么罕见并无从得知。 「……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啧……!」 试图从雅特丽身边通过并逼近中将的两个影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到自己的莽撞并往后跳开。无法越过。雅特丽那让人甚至起了鸡皮疙瘩的杀气,在她的位置拉起了生与死的境界线。 「马……马修排,包围那些家伙!」 后方传来以变调声音发出的命令。是伊库塔在这时指示马修调动原本位置距离军官集团较接近的手下部队。 影子们的头目来回看看推开人群逐步进逼的风枪兵们以及挡在前方的炎发剑士,明白适当时机已到。他们立刻朝着悬崖边跑去,士兵们还来不及阻止,每一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沿着跟绝壁没两样的陡峭斜坡往下滑。 「什么!居然跳下去……!啊!可恶!原来这边也绑了绳索啊!」 马修虽然很不甘心地把刺刀伸往悬崖下方,但绳索设置于和悬崖边有段距离的位置所以似乎勾不到。雅特丽原本和马修一起望着崖下,但突然想起被自己丢下的娜娜克˙鞑尔,慌慌张张地把视线转回后方。 「……被她逃了吗?」 雅特丽狠狠咬牙。果不其然,已经看不到失去搭档而不知所措的少女身影。不知道她是和影子们同样逃往崖下,或者是借用了同伴的力量沿着绳索爬上悬崖。 稍微思索了一下去追捕她的可能性,判断也只能放弃后,雅特丽做了个深呼吸并转过身子。接下来她直接赶往某个地方,伊库塔和哈洛也已经在那里……围着以脸朝上的姿势平躺在地,勉强还保持微弱呼吸的丁昆准尉。 「──哈洛,情况如何?」 在丁昆准尉头部旁边占了个位置进行止血动作的哈洛一边继缆处理,同时开口回答: 「颈动脉被割断了。虽然我试着止血,不过出血量已经……」 不需要根据语气推测,光看丁昆准尉本人和周围的地面,就能充分明白获救的可能性有多微薄……以脖子上的伤口为中心,形成了面积几乎等于整块地毯的一滩血,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失去如此多的鲜血居然还有呼吸是种不可思议的状况。 「丁……丁……不要死……不可以……」 在哈洛的对面,丁昆准尉的搭档水精灵尼基正在拚命对着即将丧命的主人说话。他的主人或许也有注意到,同一边的手臂微微动作,然而却连把手举起的力气都不剩。 「……雅特丽,在他还有意识时,由你去听取遗言。」 「嗯,也对……」 雅特丽取代哈洛,来到丁昆准尉脸孔旁边的位置。她贴着准尉耳边对他说话,传达保管遗言的意愿,接着把自己的耳朵放到准尉的嘴边。 发青的嘴唇微微移动,确实地讲了几句话。雅特丽听完,再度把嘴贴到准尉耳边回答了几句。 只见丁毗准尉的脑袋似乎稍微上下点了点头──以此为最后,微弱的呼吸也完全停止。压倒性的死亡沉默覆盖并支配了战场的喧嚣。 「……雅特丽,我可以问吗?他最后说了什么?」 伊库塔有点犹豫地发问,雅特丽却以意外乾脆的态度回应: 「总共有四句。『帝国的同胞就拜托了』、『搭档的尼基要让给老家的妹妹』、『下次你该好好拿着双刀跟我较量』……最后一句与其说是遗言,反而该说是独白吧。」 「独白?」 「嗯──他说『结果,我到底有没有守住骑士的体面呢?』」 雅特丽把脸朝向天空,就像是在忍耐某种涌上眼眶的冲动。 「他真是谦虚。因为是名誉的阵亡,临终时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事情感到可耻吧。」 「……嗯,是啊……那么你说什么回应他的独白?」 雅特丽先咳了一声才回答。她的声调一如往常地坚毅,不过却带着一点沙哑的鼻音。 「……我说『愿比谁都勇敢作战,深爱国家与同胞的骑士,丁毗˙哈尔群斯卡的灵魂能够与荣耀和祝福同在』。」 这真是适合的送葬祷词,伊库塔率直地这样认为,是他自身不管什么时候都无法想出来的内容。 「谢谢你没有发表评论……虽然在思考要讲什么的时候我自己也有感觉,不过即使像这样实际讲出来,果然还是一些陈腔滥调。所谓的贴心发言真的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偏偏不会出现呢。」 听到雅特丽喃喃抱怨,伊库塔带着苦笑摇了摇头──这正是所谓的谦逊。作为悼念亡故骑士的真正骑士,当然不可能有其他比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更体贴周到的人选。 不久之后托尔威和马修,还有萨扎路夫上尉都过来分别向丁昆准尉的遗体致意。接下又过了一小时,总算再度开始进军,袭击造成的牺牲者遗体被送往后方,让生者和死者今后将前往的方向完全分离。 死亡的人们往后离开,存活的人们往前迈进。为了追求下一个战场,往前,再往前。 「原本这种嫌疑的可能性就很高,在刚刚的战斗中更是得到了明确答案──这场内战,是齐欧卡共和国在背后操纵。」 行军的路程已经过了大半。趁着获得大休息的士兵们都坐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伊库塔˙索罗克刚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同伴们如此断言。 「我并不是领悟到散布阴谋论的快感。而是既然出现拥有膛线风枪的敌方部队,那么只剩下这一个可能性。因为那种新武器目前在帝国内部只有配备给托尔威部队的那四十把试验作品而已。」 「要是还有其他,就只有阿纳莱博士逃往的齐欧卡共和国有……你的意思是这样吧,阿伊?」 托尔威让理论得岀结论,觉得不能照单全收的马修则是开口提问: 「你想主张是齐欧卡在协助席纳克族的叛乱……?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当然有。若以那个国家在军事上的态度来看,这反而可以说是正统中的正 统。因为讲到齐欧卡共和国的历史,他们面对卡托瓦纳帝国这种在军事力层面上若是正面交战并无胜算的对手时,就是靠着驱使国内外的各式各样要素才得以存活至今。」 正在用布擦拭保养军刀刀身的雅特丽也插嘴说道: 「『让敌人的敌人成为朋友』──不只军事,这也是齐欧卡的基本外交方针。」 「没错。面对帝国这强者表现出的傲慢,以彻底的弱者处世之道来经营就是齐欧卡流的做法。尽量不要由自己去战斗,而是煽动其他敌对因子去交战。而这次他们看上了席纳克族。」 「原……原来如此,毕竟席纳克族原本的立场就是帝国内的潜在性反叛分子嘛………」 「换句话说……不只是支援席纳克族,要是一个不好,这场战争本身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齐欧卡的安排?」 哈洛和马修露出不安的表情,伊库塔毫不留情地点头。 「如果不是那样,怎么会演变成如此胶着的事态呢……无论是北域镇台台柱的特瓦克少校之死,或是之后以山脉为舞台的游击战,行动上都过于乾净俐落没有丝毫多余。很明显在实行作战这方面他们受过哪个人的仔细训练。」 「顺便提一下,『风臼炮的数量太过充足甚至可和军队媲美』这点也符这推论。只要是在现场战斗过的人,都有隐约察觉到在背后另有支援席纳克族叛乱的存在……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像那样直接出手。」 被对话勾起之前乱战记忆的雅特丽带着畏惧这样说道。伊库塔一语不发地表示同意,过了一会突然讲出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名称。 「……那大概是『亡灵部队』。」 「亡灵部队……?真……真是个让人觉得恐怖的名称呢。」 「这只不过是俗称啦,是根据他们不会在战场上留下尸体这点来命名。真面目则是被齐欧卡陆军视为手足运用的隐密任务部队……虽然这种部队确实存在这点已经是不容置疑,然而关于工作表现方面能听到的传闻,就很像是战场上的传说。」 暗杀要人、取得机密情报、煽动叛乱、训练当地的游击部队等等……像这种不得公开必须私下处置的秘密工作,据说就是由他们这支部队根据政府或军方的需求来一一负责解决。 由于活动的实际状况隐藏在黑暗中,因此他们很容易被提拔成阴谋论的登场人物。例如「过去的哪个要人其实是被『亡灵部队』暗杀,换句话说那是齐欧卡的阴谋!」之类的句子,现在已经成为一种典型发言。 「煽动并提升席纳克族原本就对帝国抱有的反感,并对他们实施针对叛乱的军事训练,这些应该就是『亡灵部队』在这里的工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才会连『圣战』这种过于精彩的诡辩也一起输入这里。」 「如此一来,我认为拟定『把帝国军诱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后再展开游击』这作战的人恐怕也是『亡灵部队』。因为至今为止,席纳克族很少采用这种先做好周到准备然后再待在山里面埋伏的战术。」 「意思是战争的作战、立案是『亡灵部队』,亦即齐欧卡共和国,而实行则是席纳克族吗……只是齐欧卡表面上看起来是共犯,实际上却是幕后黑手。」 雅特丽统整出来的单纯构图让所有人都点头认同。 「在之前战斗中出现的疑似『亡灵部队』集团,总共有配备于对岸悬崖上的射击部队,以及冲进帝国军队伍中的白刃部队这两支。白刃部队这边的组成约等于一个排,射击部队根据枪击火力的规模来看,应该也有以此为基准的人数吧……不过,我不认为这样是那些家伙的全力。」 「因为他们教导许多席纳克族如何打游击战,所以应该准备了相当数量的人员……不过,这点和他们现在还留了多少人在这里应该是两回事吧?」 「虽然的确如你所说,不过以可能性而言,最好认定他们的规模有可能是一个连的程度。我想,不违反潜入、潜伏这种秘密部队方针的人员上限数字大约是这样吧。」 「我和雅特丽同感。而且棘手的问题是,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那些家伙恐怕连一个人都没有折损。换句话说可能有无伤的一整个连偷偷潜伏着,而且还是有一部分士兵甚至装备了最新膛线风枪的出类拔萃精锐集团。」 沉重的沉默笼罩众人。觉得自己未免过度煽动大家的警戒心,伊库塔开口挽回。 「刚刚再怎么说也只是在讨论可能性,就算真的全部符合,那些家伙接下来会如何行动又是别的问题。在引起内战造成帝国军损害的那个时间点,或许他们的目的就已经达成。至于后来试图杀害萨费达中将的行动,说不定也只是基于如果成功就算赚到的想法。」 伊库塔一边说,同时也自觉到这种乐观预测听起来真是空虚……到目前为止,战况一直往想像中的负面方向再负面的方向变化。没有人会认为这情况将会以现在这瞬间为界一口气翻转……也无法这样认为。 「所有人起立!整顿队列!再度开始行军!」 大音量的命令响遍周遭,还以为可以再享受一阵子体息时间的士兵们边嘀咕抱怨边纷纷起身,骑士团众人也跟着动作,但一看到长官回来立刻提出疑问: 「是怎么了呢?萨扎路夫上尉。时间才经过三十分钟左右,但这次应该是大休息吧?」 听到马修这句不安比不满更为明显的问题,萨扎路夫上尉以僵硬的表情回答: 「虽然对士兵们很过意不去,但预定必须提前。先行部队那边似乎出了什么棘手的状况,如果不早点过去阻止,或许会无法收拾。」 「棘手的状况……又……又受到敌人袭击吗?」 哈洛战战兢兢地发问,但上尉却露出那样反而还好一点的表情摇了摇头。 「这真是一场让当事者不会感到无聊的战争……这次是友军失控。」 少女拖着沉重的双脚,忍耐背上灼热的疼痛,继续往前奔跑。 「呼……呼……呜呜……呼……呼……!」 急促的呼吸声中偶尔会出现痛苦的呻吟。用破掉的斗篷代替绷带来止血的背上伤口彷佛是在抱怨草率的处理,随着时间增加,痛感也更为严重。 「呼……呼……!……快点……必须快点回去──」 娜娜克˙鞑尔虽然抓住碰巧看到的绳索连滚带摔地爬下山崖,仅限于从「被帝国军士兵俘虏」的命运中完全脱身,然而代价未免过大。 不管是战斗造成的伤势,还是全身的跌打损伤,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是──现在却无法感受到总是存在于背上的安心重量感。这份小小的空虚,对少女来说几乎等于绝望。 「……呜……希夏……对不起……希夏……」 为了逃离先前的状况,她甚至没有余裕从四散的碎片中捡起魂石。运气好会被敌人捡走,运气不好会掉到山崖下……甚至连永远失去希夏的可能性也不低。由于一想到这点就会让膝盖失去力气,少女拼命地思考别的事情。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那些恶鬼……那些可恨的军人……!」 可以说只有这份憎恨和愤怒,才是现在支撑着娜娜克˙鞑尔的一切。即使失去等同于半身的搭档,她还有其他该保护的事物。有许多住处被烧毁的席纳克同胞们,以及目前仍在继续战斗的战士们,正聚集在前方的村庄里。 「……大家……等我……爷爷……婆婆……娜娜现在就回去……」 娜娜克˙鞑尔爬上岩石,分开草丛,拚命地往前进。然而──在她几乎要失去时间感的时候,突然出现一股难闻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这味道和她在烧毁村庄中闻过的臭味相同──受到不妙的预感驱使,娜娜克˙鞑尔脚步踉跄地加怏奔跑的速度。 「──不要啊……住手……快住手……!」 她露出快要哭泣的表情,同时一直线穿过茂密的草丛。然而在越过整片草丛后──她明白自己的愿望并没有传达给上天。 「──啊──」 在变开阔的视野中,可以看到建筑物烧得通红。在火焰的映照下,是正在村里进行的残杀光景。地上倒着累累死尸,还活着的人拚命地四处奔逃。有男性,也有女性;有老人,也有小孩。双眼发红的士兵们带着笑容追杀这些人。 呀啊啊啊!被刺刀贯穿胸口的女性发出惨叫。做出这件事的士兵抬脚把女性踹倒后,还进一步把刺入的刺刀刀刃来回转动。惨叫变成了凄厉的悲鸣,士兵的笑容也因此变得更深。对现在的他来说,对方受到的痛苦是最上等的愉悦,而追求这愉悦的贪念没有极限。他把刺刀拔起,这次改为刺进正在惨叫的女性口中。 「……快住手……」 她的声音发抖,牙齿彼此碰撞发出声音。仅仅几天前少女还过着日常生活的村庄现在浮现出地狱。娜娜克˙鞑尔目睹过去一直被自己等人称呼为恶鬼的帝国军士兵们成了货真价实的邪恶存在。至今为止她都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恶鬼可以那么──那么愉快地带着笑容虐杀其他人。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娜娜 克˙鞑尔握紧双手上的廓尔喀刀,把背上的痛楚拋到脑后,冲进了地狱的正中央。她把映入眼中的恶鬼一一斩杀并往前冲……然而愈是行动,身体就无法控制地变得更沉重。在勉强带着伤口赶来这里的期间,她已经失血过多。 最重要的是,背后很冷。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会保护她的背后── 「……爷爷……婆婆……」 娜娜克˙鞑尔一找到位于村庄中心,部族长老们应该都聚集在那的大房子后,毫不犹豫地踹开大门冲进室内。那里面的地狱比外面还克制几分。原因是已经结束了,除了想搜刮财物而继续在屋里翻找的几只恶鬼以外,那里只剩下丧命的老人尸骸。 「──」 对于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年左右的席纳克族来说,老人本身就是罕见的存在。无论是否具备血缘关系,年轻人们一律带着亲近感称呼这些在漫长人生中累积了许多智慧的长者们为「爷爷」「婆婆」,老人们也把所有的年轻人当成亲生孙子看待。 在身为族长的娜娜克˙鞑尔心里,命丧现场的十七名老人们也同样是那样的存在。他们全部都是比亲生更亲的祖父和祖母,她和每一个人之间都有共同的回忆。 而现在──这些老人家都在她的面前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尸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说搭档的希夏是半身,她感觉到这次是剩下的一切全部被一点不留地夺走。理性的枷锁完全崩坏,只有全面解放的杀意驱动了娜娜克˙鞑尔的身体。她在对方做好准备前,就不由分说的斩断了第一只恶鬼的脑袋──然而这却是致命的行动。 「……啊…………!」 最后感受到坚硬的回应后,握在右手中的廓尔喀刀就再也无法移动。这是因为斩下首级的刀刃由于用劲过度,所以砍入了房间的柱子。 ……对于行动时需要宽广空间的回转剑舞来说,室内战是最严重的弱点。现在的少女已经因为愤怒而忘我,甚至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注意到。 「可恶,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快压制住她!」 周围的士兵们一口气袭击陷入无防备状态的娜娜克˙鞑尔。她试图挥动左手上的廓尔喀刀,却连手臂带刀都被压制住;另外一个士兵则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这样直接被狠狠摔往地上的少女看到低头望着自己的士兵模样,打心底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家伙,居然砍下辛哈的脑袋!」 「可恶的山里老粗……!就让你也得到一样的下场!」 气到发狂的一名士兵举起从娜娜克˙鞑尔手上夺走的廓尔喀刀对准她的脖子。感觉到死亡逼近 的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然而在反射性想像出的冰冷刀锋触感碰到自己前,却有另一个士兵以莫名沉稳的声调开口说话: 「喂,等一下──这家伙是女人。」 听到这句话,其他士兵们也瞬间停止动作。一股别有意义的沉默扩散开。好几对被热气冲昏的亲线带着和杀意不同的感情来回眺望着少女的全身。 等这些动作都结束之后,刚才那士兵以甚至可以说是率直单纯的笑容这样说道: 「等到用过以后再杀掉也不迟。」 「……这是在搞什么……」 收到同伴失控的报告而急忙赶来的萨扎路夫上尉和伊库塔等人,在现场看到的是丧失所有规律和统率,彻底化为暴徒的友军兵士身影。 「这些家伙的指挥官到底在干什么?喂!我们是友军!该负责的哪个人快点出来!」 萨扎路夫上尉重复喊叫多次后,一个脸上挂着苦笑的中年军宫从有点远的树荫后方往这里走来。阶级章果然也是上尉,不过年龄却比萨扎路夫大了一轮。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们特地跑一趟。赏在是没办法啊,就成了这副样子。」 「什么叫就成了这副样子!为什么不阻止?这些是你的部下吧!」 萨扎路夫上尉语气激动地这样一说,中年军官就换上不快表情提出反论: 「别紧张得那么夸大,现在只是他们的战意有点过了头而已。是因为在漫长的战事中累积了很多怨气吧?长期战时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一旦发泄过后自然就会恢复冷静,我对这点非常清楚。」 「在那之前你打算容忍多少非法行径?就算身处敌地,物资补给目的以外的掠夺行为也违反军法吧!对非战斗人员的暴行也一样!你这样冷眼旁观,不觉得自己事后会被送上军法会议吗!」 啧!中年军官明显地咂嘴,就像是在表示他觉得来了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别随便把军法拿出来压人。在现场有所谓现场的临机应变,看起来你应该是基于野战任官而晋升没多久,算了,如果是那样也难怪你搞不懂状况──」 「有理说不清。如果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我就要自己开始收拾场面。」 萨扎路夫上尉无视面露不高兴表情的中年军官,经过他身边往前走,伊库塔等人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直接跟上。中年军官还在后面继续抱怨,但根本没有人愿意听他说。 上尉正在思考该如何镇定眼前的惨状,这时伊库塔急急开口: 「上尉,请让我和雅特丽的两个排冲进去。」 「还不行,暴动的士兵太多,这边也必须考虑该怎么做……」 「请听我说,上尉。我们是要去保护在战略上具备高度重耍性的生存者,要是现在不立刻行动会来不及啊!」 萨扎路夫上尉瞪大双眼,这少年难得表现出的焦躁模样也让骑士团的其他成员留下深刻印象。 这时他的老友开口支援伊库塔这可说是突如其来的恳求。 「上尉,我也想拜托您。看到一般人遭受暴行,身为军人无法坐视不管。」 「……我知道了。但是你们必须随时以多人数一起行动,还有,不要太刺激那些家伙。」 伊库塔和雅特丽一边感谢长宫如此明理,同时和部队一起行动。为了提高效率,他们以班为单位分头搜索。虽然这样违反上尉要求以多人数一起行动的忠告,不过伊库塔现在连这种行为也在所不惜。 「那栋房子是最大的建筑物,雅特丽,你也一起来!」 「了解。我要冲了,你可别落后!」 雅特丽以媲美猫科动物的速度全力往前奔驰,伊库塔也拚命跟在后面。即使如此她还是早了几秒到达目的地,不过并未立刻踹破大门冲进去。因为应该在里面的友军或许会被吓到而出手攻击。 「我们是友军!要进去了,别攻击!」 雅特丽先以响遍周遭的大音量事先通知后才打开大门,这时伊库塔也赶到了。 两人同时进入室内,而迎接他们的是士兵们正在殴打彼此的疯狂模样。 「该由身为长官的我先上吧!」 「啰唆!被你脏手碰过的女人还能用吗!」 「没办法排队的话就滚出去!在外面拿树枝分岔来用吧!」 在边咒骂边互殴的士兵们脚边,有个手脚被粗鲁绑住的少女正畏惧地缩着身子。曾经和对方交手过的雅特丽一瞬间就认出那是谁。她正是席纳克族的族长,娜娜克˙鞑尔。 「喂──你们这几个家伙也差不多一点。」 伊库塔的声音又低又沉。雅特丽知道他真正发怒时就会变成这样。 由于在同一空间内有人对他们说话,让当事者们总算也察觉到有外人闯入。五名在场士兵有四人看到伊库塔和雅特丽的阶级章后僵住身体,但只有一个例外。在那个人的左胸,有比伊库塔他们多一颗星的阶级章。 「……你架子摆得很大嘛。不过这些家伙是我的部下,而且在场所有人里军阶最高的人是我,凭什么要我听从你们这些区区准尉的命令?喂喂?讲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来听听啊!」 看到那理不直气却壮的态度,让伊库塔内心有什么断了──萨扎路夫上尉的命令、娜娜克˙鞑尔本身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一一列举出这类根据并驳倒对方是他平常的做法,而且实际上,这些内容也已经出现在他的脑里。不过,即使如此。 「……在想说的时候把该讲的话全部说出口,这的确是我的座右铭。不过──」 伊库塔一边喃喃自语,同时跨着大步走向对方──根据、理论、说服、拉拢。这时的伊库塔并不是平常的他,所以,他主动把这些熟悉的手法全部封印…… 「──别认为我总是会准备要让你们理解接纳的发言!」 改为实行以「往下挥的拳头全力殴击对方的脸孔」这种极为原始又武断而且依赖肉体,换句话说就是不符合他风格到了让人感到讶异的方法。 「呜……!」 由于伊库塔直到出手之前都没有表现岀要诉诸暴力的徵兆,结果少尉只能扎实地挨下这一拳。他撞开家具,并狠狠地往后坐倒在地。 「雅特丽,保护娜娜。由身为女性的你过去会比较好。」 面对一连串发生的状况,连雅特丽也无法掩饰惊讶反应,不过听到伊库塔这么说之后随即开始行动。她放低姿势接近娜娜 第二卷 后记 阿尔德米兰……不,阿尔德巴兰(aldebaran)……?连我自己都搞混了,我是宇野朴人(注:本书原名是阿尔德拉民alderamin,仙王座α星,阿尔德米兰是阿尔德拉民的原文中有两个音换了位置,至于阿尔德巴兰则是金牛座α星) 好啦,这次是系列作品的第二集。和如果真要分类,身为引言的色彩显得较为强烈的第一集相比,这一集可以说是终于开始明显发挥岀身为战记作品的本性。 话虽如此,要是继续受这种氛围牵引将会导致内容变得沉重,所以这里就来刻意换个完全没有关系的话题吧。无论本传进入多么严苛的战场,后记也无时无刻都要显得明亮开朗!换句话说就是红姜片在寿司店里的定位,绝对不是作者本人不懂得察言观色。 那么,关于本题。最近我的工作地点来了个新武器,是冷风机。 冷风机?这是什么?在此为了这样想的各位加上说明吧。简单来说,冷风机就是不需安装工程的简易型冷气机。我买的是名为toyotomi国内厂商的制品,是性能优越的好东西,据说目前竞争商品还不多。 在这个新武器来到我身边之前,过程算是有点复杂。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现在的工作地点算是有些特殊的环境,半地下+四周全是混凝土墙壁+没有冷气机专用插座+没有安装冷气机的空间+窗户太小所以连窗型冷气机都装不上去……等于是凑齐了一手大烂牌的状况……啊,不,我并没有被监禁。 然而,即使是这种所有企业的冷气机都会异口同声宣告离婚的环境,新兵器冷风机也简单地就做出对应。虽然必须把固定排气通风管用的背板配合窗框的尺寸裁切,不过费工的步骤几乎只有这样,与此相比,性能却在想像之上。四周全是混凝土墙壁的密闭性在道种情况下也成为优势,只要打开开关,温度和湿度就会一直下降再下降,让我差点因为过度高兴而忘了要省电。 能对应特殊环境的商品──毫无疑问这正等于伸向遭虐待少数群体的援手。正因为是有限的需求,所以获得出乎意料的对应时,感受到的喜悦也会更强烈。道是让我茅塞顿开的经验。 接下来虽然有些简短,但我要对这次出版时承蒙照顾的各位致上谢词。 插画家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了高品质的插图。 责任编辑的黑崎编辑,您不厌其烦地给出掌握重点的建议和指责,让我非常尊敬。 在推特上送来作品感想和声援留言的各位,这些温暖的文字化成了我的力量。 还有,要对拿起这本书的你,在此献上最诚心的「谢谢」。 宇野朴人 第三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sthm 录入:zbszsr 修图sthm 一年一度,笛声和鼓声会热闹地响遍大阿拉法特拉的群山。 在那时期到来之前,席纳克族的人民会分为两组,达成各自的使命。年轻人们为了前往「神殿」参拜而组队下山;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们则会筹措特别之日的美食佳肴,等待他们回来。 只要参拜完毕的年轻人们和精灵一起回村,那天晚上众人期待已久的谢灵祭就会开幕。他们奏乐吟曲,全部族总动员畅饮高歌热闹不已。平常总是靠分量只能和小容器边缘齐平的玉米粉来度过一天的他们,只有这几天会允许打开仓库大吃大喝的行为。 席纳克族的人民为祭典主角的精灵们准备了特别座,并且对并排坐在上首座位的他们献上怀有感谢心意的灵祀舞。这舞蹈会由舞者们日以继夜地接力跳上三天三夜。 至于当事者的精灵们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他们果然总是会安静庄严地待在上首座位,接受来自人们的真心诚意——这应该是因为他们能正确理解「感谢」这种概念才会如此吧?秉持着悠哉外来稀客立场的阿纳莱,卡恩如此评论。 然而,能从头到尾享受这种祭典的行为是所谓的大人特权,孩子们在日落之后的酒宴里并无处容身。时间差不多后就会被赶回家的他们只能一边羡慕从外侧传进来的欢乐声响,并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上床。 「真是的~有够奸诈。」 不满的袭言从噘起的嘴里传出——加入阿纳莱的调查团造访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年幼异乡人,当时八岁的伊库塔·桑克雷也不例外。 在没有灯光的漆黑房间中,伊库塔盖着毯子一个人躺在坚硬的床上。和精灵的契约时期是根据双亲的教育方针来决定,他目前还没有获得搭档的精灵。而且就算已经有了搭档,对方现在大概也会遵照席纳克的规矩待在观赏灵祀舞的席位上吧。 伊库塔实在不想睡,嘴角整个往下扭曲——阿纳莱老爷子也有问题,既然要在这个时间点端出「小孩子本来就该早点睡觉」的大道理,那么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伊库塔一起来参加这个实地考察行动。 一般来说,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并不是可以让八岁小孩挑战的地方。当伊库塔踏上让他心想:「终于到顶点了!」的场所,并在那里仰望被云雾笼罩的真正山顶时,他甚至已经无法区分自己到底是觉得感动还是感到绝望。 虽说幸好在高度来到五分之二左右时就抵达目的地的聚落,然而万一被要求必须攻顶,伊库塔大概已经重新理解阿纳莱提倡的科学是「令人畏惧的虐待儿童精神」吧——不,真的,他还以为自己会死,这不是在开玩笑。 「明明是那样,这待遇到底算什么?」 伊库塔喃喃抱怨。即使参与这种过于严酷的登山旅途也没有诉苦的原因,是由于他抱着「自己是以调查团一员的身分加入队伍」这种小孩子拥有的自豪之心……基于这种理由,博士承认的最年少「阿纳莱的弟子」对于目前状况极为不满。 「——好,决定了,我要逃走。」 伊库塔打定主意,从床上撑起上半身。虽说即使逃出这房间也不代表有地方可去,不过只要躲在黑暗里趁隙偷吃,心情也多少会变得愉快点吧。要是运气够好能找到机会,还要去试着尝一口每个大人全都试图藏起的「酒」这种东西。既然大家都以开心到那样的态度享受,那玩意想必相当好喝—— 他从床上伸出手寻找鞋子,这时突然有冰冷的风从另外一头吹进房间内。传进耳里的外面喧嚣声只有一瞬间变大,立刻又恢复原本音量。 「——是谁?」 明白这是房门被打开后又关上的伊库塔对着黑暗发问,他并不认为是调查团的伙伴们回来了。即使在沉默中,他也可以感受到对方凝视自己的强烈视线。 大气传来明显又缓慢的晃动,神秘的对手似乎放轻脚步逐渐靠近伊库塔。当他正带着警戒打算站起来时,身体却被人从正后方紧紧抱住。 「哇!」 吓一跳的伊库塔反射性地挥动手臂,打落了挂在窗前的单片屏风。下一瞬间,月光照进原本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即使只有这样,但看在习惯黑暗的眼里已经成为足够的光源…… 「我来夜袭了!伊库塔!」 在微亮的暗色中,浮现出抱紧伊库塔让他无法动弹的少女的灿烂笑脸。 「……原来是你。我吓了一跳呢,娜娜。」 伊库塔从解除紧张的喉咙里发出放松的叹息,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受到强烈日晒的褐色皮肤,往左右绑成两条短短辫子的黑发,会让人联想到有旺盛好奇心的松鼠般的圆滚滚大眼。年龄虽然比伊库塔大两岁,但是目前能从短版套头式上衣的缝隙间窥见的体格并没有太大差别。 名字是娜娜克。由于席纳克族的人民一般来说并没有姓,因此这时候的她还只是普通的娜娜克。简称为娜娜是亲近的表现——在外来者中唯一被允许使用这称呼的少年正因为眼前的状况而感到困惑。 「……所以,夜袭是什么?」 「什么,你不懂吗?好~我教你!」 娜娜克放开从背后搂住伊库塔的双臂,接着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两侧,让伊库塔的身体转过来面向自己。两人以近距离面对面的姿势,在床上一屁股坐下。 「所谓夜袭就是——在谢灵祭的晚上,由女生主动去找自己觉得有前途的男生,拜访对方睡床的行为!」 「哦~这我倒是不知道。」 「哼哼!伊库塔你虽然懂很多知识,但是却不知道重要的事情呢!」 娜娜克以得意的表情挺起胸膛,而对方——伊库塔则推测这应该是席纳克族的独特习俗吧。身为科学信徒的好奇心让少年决定要问清楚详情。 「那……拜访睡床之后要做什么?」 「……咦?」 「应该不会这样就结束吧?明明特地前来拜访,接下来却什么都不做吗?」 面对以符合小孩性情的天真态度来追究核心的伊库塔,娜娜克带着更纯洁的想法开始思考。 「果然……是要一起睡觉吧?」 「咦~好无聊,睡觉的话不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 「说……说得也对……那,要不要来聊天呢?」 「当然是可以……不过娜娜,换句话说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伊库塔单刀直入地指出重点,一时语塞的娜娜克用力把脸转开。 「这……这也没办法呀!因为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婆婆们都不肯把接下来的事情告诉我!不管每一个人都说什么『你要知道还太早了』之类的话,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哦~……不肯告诉小孩吗……总觉得有种秘密的味道。特地选一年一度的谢灵祭晚上的这个部分,一定也有什么意义吧。」 「没错没错!也不让我喝那个叫做酒的东西,大人真的很喜欢秘密!」 「嗯嗯,的确是郡样……好~既然如此就去外面让那些家伙大吃一惊——」 燃起反抗大人精神的伊库塔正打算从床上起身,娜娜克却慌慌张张地拉住他的后领。脖子被勒住的伊库塔哀叫一声以脸朝上的姿势往后倒下。 「等……等一下,伊库塔!……那个……像那种事情,等到了明天早上也还可以做吧!」 「……我说,娜娜。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要是知道答案何必这么辛苦!……不过啊,我认为以夜袭前来对方寝室的行动,意思是不是要男生和女生两个人独处呢?」 「嗯……原来如此,这样的确说得通。」 「没……没错吧?所以呀……只要一下子就好,要不要就这样我们两个单独聊聊天?除了之前讲过的那些,还有没有其他由你母亲告诉你的亚波尼克古老故事?」 「如果你喜欢,还有很多那类的故事。那,呃……」 「啊!等一下!你等等!」 娜娜克伸手制止正打算开始叙述的伊库塔。接着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再度绕到少年背后坐了下来,用自己全身紧紧抱住了伊库塔的身体。 不明白被迫摆出这种受限姿势到底有什么意义的伊库塔开口抗议: 「我说,娜娜。这样很难讲话耶。」 「这……这样不是很好吗,可以听得很清楚。」 「算了,你觉得好就好……这个姿势有什么意义吗?」 「别在意。因为不知道夜袭到底要做什么,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听到这主张的伊库塔苦笑后点点头,开始叙述从记忆的抽屉中挑选出的故事。顺从着少女要求再讲下一个故事的希望,以这种形式开始的夜话一直持续到天空泛白的时间为止——成为年幼时无可取代的经历之一,深深刻划在两人的记忆中。 ……又有谁曾经预料到,像这样的温暖过去会和恶梦般的现在串连起来呢? 在和昔日同样的阿拉法特拉山上,曾经共享年幼时期的少年少女正彼 此相对。和过去的不同处——大概是除了地点和人以外的所有一切吧。现在的少年身为军人,而少女则是以部族族长的身分待在此处。历经以血洗血的战争后,彼此分别以胜利者和落败者的立场存在于此。 在昏暗的帐篷内,雅特丽郑重地解开了反绑住娜娜克·鞑尔双手的绳索。伊库塔坐在她的正面,隔着彼此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接触到的距离凝视对方。 「……你们是怎么样?为什么解开绳索?」 明白自己身为俘虏的娜娜克因为这超乎预想的发展而感到困惑。回答的人是伊库塔。 「因为就算对继续用绳索绑着的对象谢罪多少次,也只能算是换了个形式的胁迫。」 这次又有出乎预料的发言从对方口中被提出,娜娜克皱起眉头。 「谢罪……?在战争中获胜的你们,要针对什么向败北的我方道歉?」 「针对我方对你们做出的残酷行径。」 伊库塔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落败者讲出这种话的无耻以及伪善让娜娜克怒不可遏。 「鬼扯什么……!在席纳克族的战士中,找不到任何一个没先做好赴死决心就参战的家伙!就算战胜方自以为了不起地表示歉意,这种行为也只是对战士的冒渎!」 带着杀气的视线狠狠刺中伊库塔。连保持随时能够介入的姿势在旁待机的雅特丽,也对娜娜克的愤怒感同身受。这是所有战士共有的尊严,然而…… 「是啊,如果是针对战争本身的残酷,还有被当成战争手段而做出的残酷行径,那么我也不打算在这里道歉。」 伊库塔明确地摇头,排除了这份误解。 「首先,关于『是否要下定决心实行和席纳克族的战争』这种根本性的选择。这是有资格参加战略等级会议的高阶军官们的判断,在现场的我们即使想负责也无从插手。至于这场战争本身的是非也同样可以这样说。」 「…………?」 「其次,是包括我在内的低阶军官在现场自行做出的战术等级选择。虽然主要是在追求如何以高效率杀伤你们的方法——不过针对这部分,我不打算道歉。至于理由,是因为这是在军事上的醱道。虽然并非自愿,但既然我也是以军人身分待在这里,那么对于我本人认真去对应战争的行为,我并没有意思提出辩解。」 只是我也不打算引以为傲啦……伊库塔不屑地插了这句话后,才进一步继续主题。 「然而,讲到在我们低阶军官监督下的现场所发生的士兵失控行径——也就是对非战斗人员的无谓暴行和虐杀。针对这些残酷行为,我必须谢罪。因为这是在超出军事范畴的状况下发生的事件,如果换个说法,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尽到应尽责任所导致的后果。」 伊库塔讲到这边,以眼神对雅特丽示意。炎发少女叹了口气拔出右腰上的短剑,连同先前夹在右边腋下的平坦板子一起交给伊库塔。 「我的脸皮没有厚到要在这里请求你的原谅,毕竟死者也不会因为我道歉就复活。」 他一边说,边把拿到的板子放到地上。已经被充分使用在调理和施工等用途的那东西表面上,刻划着无数的伤痕和凹陷。 「『过意不去』、『对不起』或『深表歉意』——这些简短的固定用词,不可能具备足以抵销人类罪过的力量吧。那么谢罪这行为到底是什么呢?又具备了什么意义?……我在小时候,也经历过思考这些问题的时期。」 伊库塔以手掌朝上的动作,把自己的左手放到铺在地面的板子上。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别说风枪,甚至连十字弓都还没被制作出来的时代,阿拉法特拉群山上住着一个猎人。他使用弓箭的技术高明到可以从山顶解决隔壁山中的鹿,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敬佩他的优秀,山上的所有动物都对他害怕畏惧……不过,因为自身技巧而骄傲自大的他,却在某一天不小心射中了通过自己和猎物之间的村里女孩。」 听着少年叙述的娜娜克胸中突然闪过奇妙的痛楚,然而她却没能立刻发现那其实是怀念。 「面对受到重伤倒下的女孩,猎人打从心底反省自己的骄傲。他付出大笔财产购齐慰问品,并讲出能想到的所有致歉发言,但女孩的父亲却拒绝了一切并且这样说道:『就算准备再多,慰问品也只不过是物品;即使说得再多,发言也仅限于口头。关键的心意在哪里呢?』……接着,他将一把小刀借给猎人。」 流畅说着故事的伊库塔小指底部,不知道为什么紧紧绑着麻绳。血液循环遭到阻断的指尖失去血色显得苍白。 ……娜娜克察觉到这状况正符合规矩,不由得全身僵硬。 「猎人看着拿到手的小刀,自己找出了答案——犯下错误的人,首先该做的动作是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做出同样的蠢事。站上这点已经明确获得保证的立场俊,弥补的道路才总算会开启……猎人在这时察觉出对方是在要求他用小刀做什么。只要使用这个,的确可以让他再也不会犯下相同的过失。」 隐约散发出光芒的刀刃被抵上小指的第一关节,握住短剑的右手开始施加力量。 「……唔——!」 伊库塔将所有体重都压在刀刃上,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小指切了下去。 「…………——…~~~~~呜——!」 并没有一刀两断。刀刃碰到骨头后停止,皮肤也还残留,因此直到完全切断为止,他必须重复进行两次相同的行为。即使因为事前有所准备所以没有流很多血,然而兼具麻醉效果的麻绳捆绑并不会帮忙把切断造成的疼痛完全消去。从手指通往大脑的神经化为纯粹的痛觉激流。 等到激痛的高峰过去,好不容易又能呼吸后,伊库塔再度开始叙述: 「……猎人砍断的部分是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把为了用弓不可缺少的三根手指留了下来。女孩的父亲提问——『这是无法割舍的表现吗?』猎人摇摇头回答——『要是切下这三根手指,的确再也不会发生误射的情况。然而,那样一来也会同时失去补偿的方法。以猎人身分犯下的错,只能以身为一个正确猎人的行动来偿还。在此舍去弓箭,等于是在逃避罪过。因此我将猎人不需要的两根指头视为傲慢的象征并切断,让只剩下三根指头的右手留下来成为永远的训诫』。据说这份决心打动了女孩的父亲,让他终于承认猎人赎罪的意志。 自此以后,为了表示歉意而『切断手指』的行为,似乎就成了席纳克族之间的固有传统——这是你告诉过我的故事吧,娜娜。」 「……!等……等一下,你是……!」 伊库塔没有等娜娜克的记忆完全恢复,就把短剑的剑刃抵上自己小指的第二关节。这次也没有犹豫。他施加体重一口气往下切,还进一步像是在拉动锯子般地让剑刀前后移动。为了忍耐痛楚而咬紧的臼齿嘎吱摩擦,已经到达几乎要磨碎彼此的地步。 「呼……呜……!……我必须感谢这故事中的猎人。要是他当初砍下了大拇指,我现在会面临必须砍断脖子的状况。因为身为指挥官的我犯下的错误,无论是思考还是下令,全都是从脖子以上开始——」 伊库塔花了约比第一次长两倍的时间来切断到第二关节为止的小指,结束之后,他改为把短剑的剑刃对准只剩下三分之一长度的小指最底端。兼具麻醉效果的麻绳已经失去止血的功用,伤口流出的鲜血从木板上满溢而出。雅特丽在一旁以愁苦的表情观看事态发展。 明明没有任何人命令他这样做,即使在半途放弃也不会有哪个人予以责备,伊库塔却依然没有停手。在历经奋战苦斗之后,他以几乎是扯裂的形式把最后剩下的肌肉和骨头切断。短剑从他的右手中落下,几乎同时,雅特丽也冲过来开始为伤口止血。 娜娜克来回看着落在板上的三截肉块,以及永远失去这些的少年脸孔,以颤抖的声音开口发问: 「……你的……名字是……?」 「我是帝国陆军准尉伊库塔·索罗克……发生很多事情所以我的姓和以前不同。」 少年甚至带着微笑报上名号——大颗的泪珠从娜娜克的眼中往下滚落。 「……你……是伊库塔……?真的是……那个……?」 「嗯……好久不见了,娜娜。这种时候虽然不适合讲这种话,但你真的变漂亮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娜娜克把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低下头拚命地压抑自己内心几乎快要崩坏的某种情感。伊库塔虽然对她的想法能够感同身受,却没有转开目光。 「……雅特丽,可以不必继续止血了。把那个还给她吧。」 「嗯。」 做完处理的雅特丽起身,从军服内侧拿出一个被布包住的小小四方形物体。 「在此郑重归还。」 娜娜克以困惑的表情收下雅特丽递出的东西,战战兢兢地打开布包。然而,在她目睹里面出现一块长方形漆黑石板的那瞬间,她屏住了呼吸。 「这个……该不会是……」 「是你的搭档,风精灵希夏的魂石。在那次交手后,很幸运地有成功 回收。」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娜娜克用额头抵住魂石发出呻吟声。失去的半身回来了——这确切的实际感受让她的全身颤抖。 「娜娜,以分成三段切下来的小指为交换,希望你能接受三件我方一厢情愿的提议。」 现在的她没有余裕回答,伊库塔以明知这点的卑劣心态直接切入本题。 「第一项是刚才也说过的事情,请收下我方针对犯下的过失所提出的歉意。而第二项——是希望席纳克族能提供协助,一起迎击从北方逼近的阿尔德拉神军。」 「…………咦!」 身为族长的责任感让伤心的娜娜克强迫自己抬起头。为了对她的行动表示敬意,伊库塔也开始摆出身为帝国陆军准尉的态度来进行交涉。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在这个时间点派出了兵力……我想你能够明白这件事代表的意义吧?那些家伙试图趁着北域镇台与席纳克族这两个势力经过长期争斗而筋疲力竭的时候,一口气全面坐收渔翁之利。不过正确来说连阿尔德拉神军也只不过是被摆布的棋子之一,最根源的策划者是齐欧卡共和国。和教导你们使用游击战术的家伙们来自于齐欧卡是同样的道理。」 「什……什么……!你的意思是阿尔德拉本国那些家伙越过神之阶梯试图进攻帝国……?」 「在亲眼见识到之前我本身也无法想像会这样,只能说是彼此都欠缺先见之明……不过你也明白状况吧?那些家伙是要来凌虐我们。他们打算在『拯救精灵』的大义名分之下,把席纳克族和北域镇台一起践踏摧毁。」 在斩钉截铁的断定中,伊库塔不着痕迹地加入了自己的预测。阿尔德拉神军会如何对待席纳克族——这要由对方的战略决定。倘若这名少年站在和目前相反的位置上,应该会先和席纳克族订下关于今后立场的约定,并催促他们继续对北域镇台发动抗战吧。因为这样能增加战友并同时造成双方势力更加疲劳,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然而,对方采用这个最佳策略的可能性在五成以下——这是伊库塔的推论。阿尔德拉本部国是根深柢固的宗教性原教旨主义国家,根据其性质,即使只不过是战略上的因时制宜,也很难相信他们会对身为吴教徒的席纳克族表现出宽容。 ……只是话说回来,既然他们和在技术立国的理念下逐渐跨越阿尔德拉教戒律的齐欧卡共和国联手,那么这个前提也有可能被推翻。正因为如此,伊库塔才必须把自己和娜娜克·鞑尔之间的个人关系视为大好机会,在此先下手为强。 「如果你们愿意协助我方迎击阿尔德拉神军,我可以保障席纳克族事后在帝国内的立场。不管怎么样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应该都会被阿尔德拉神军接收,就由我方来提供其他适合居住的土地吧。毕竟帝国国土大得如此没有意义,肯定能找到符合条件的场所。」 「……这是来自你个人的提案?或者是……」 「当然是北域镇台的全体一致意见,也已经获得司令长官萨费达中将的承诺。只要我还活者,绝对不会让这个约定遭到推翻。更何况为了办到这点,还另外有权威加持。」 除了身为「帝国骑士」的身分,现在的伊库塔还拥有和夏米优殿下之间的联系。只要巧妙运用这些条件,就算形成必须和国家交涉的状况,应该也能够导出充分的让步吧……只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必须先活着度过眼前危机的前提之下。 「没有时间让你仔细考虑,当场下判断吧,席纳克的族长。」 伊库塔催促娜娜克回答。被迫做出重大选择的她稍微烦恼一阵子后,开口反问: 「……还有一项是什么?」 「嗯?」 「你不是把小指分成三等分切断吗?但我到现在还只有听到两项『一厢情愿的提议』。」 「噢……」 其是个敏锐的确认。伊库塔以没受伤的右手搔了搔后脑,同时露出苦笑。 「这应该是最重要的事项吧——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也能继续称呼你为娜娜。」 娜娜克的时间完全停止,连旁观交涉的雅特丽也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压住额头。 「……你……该不会……只为了这个,就把只要两次就能解决的事情增加为三次吧……?」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身为军人必须做的了断,至于第三次则是以朋友身分提出的谢罪……老实说,就算这是规矩,我还是不想把这种血腥的东西送给女性啦。」 少年低头望向被切下的自己身体一部分,如此说道。娜娜克口中发出叹息。 「……要是你成了一个更过分的人,我就不必烦恼任何事情了……」 「是吗?正因为你成长为美好的女性,我才能毫不犹豫地切下小指。」 这样讲完后出现的苦笑和记忆中的表情重合,成为鼓动娜娜克做出决定的最后助力。 「……我明白了。那么我娜娜克·鞑尔就代表席纳克族,收下你们一厢情愿的三项提议。」 「……我说,你知道切断的手指再也不会长出来吗?」 在标高约达三千公尺的山脉上,蓝得简直让人感觉凄凉寒冷的青空下。才刚走出帐篷,炎发少女立刻来到伊库塔身旁,一边往前走一边以明显表现出怒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咦……!怎……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哎呀哎呀,很抱歉我不够体贴。因为我还以为在『阿纳莱的盒子』里说不定放着能让人体连接起来的便利黏着剂呢。」 听到少年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耍白痴,雅特丽转开视线像是已经受够了。发现自己实在开玩笑开过头,伊库塔也改口讲出真正想法。 「不,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在齐欧卡遇难那次也是一样,每次跟你借用短剑时都没能拿去切什么正经东西。」 「老实说,比起砍下同伴的手指,被拿去支解青蛙还好得多……不过,这并不是问题。重点应该是为什么你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才对吧?」 雅特丽以痛心的态度望向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伊库塔带着苦笑摇摇头。 「这也是逼不得已。娜娜虽然是个聪明的女孩,但是目前实在没有时间光靠理论来说服她。因为我们是想要求到昨天为止还在彼此厮杀的对手提供协助,所以为了让如此一厢情愿的提议能够被接受,能直接打动席纳克族美学意识的表演乃是不可或缺。」 「我的意思是这些负担全部由你扛起的状况很奇怪。失控的友军并不是由你负责指挥的部队,由直接的现场指挥官来负起责任才合情合理吧?」 「你说得完全没错……不过,刚刚由『我』来负责表示歉意的行为具备意义。或者该说,和娜娜的交涉既然只有透过我才能成立,自然会演变成那样的形式。」 即使在理论上可以接受少年的说明,但雅特丽依然表现出难以接纳的表情。因为她无法忍耐让同伴出面牺牲,自己却躲在一旁毫发无伤的状况。 既然是无可避免的伤,那么该由她本身来承受——这就是雅特丽这名骑士的自尊。伊库塔对雅特丽这种个性心知肚明,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明确地摇摇头。 「我的小指和你的小指相比,价值完全不同。即使我对自刀近身战是一窍不通,但也知道剑是从小指开始握起。在目前的状况下,你的战力遭到削减会是严重的事态。然而相对之下,只要脖子以上还留着,就算我失去小指也不会产生什么大问题。」 「……就算是那样,之后也会造成不便吧?」 「关于这点,其实只要中指和食指还留着,在床上就不会碰上什么困扰喔。」 听到对方以和平常无异的态度讲出的玩笑,雅特丽哼了一声后不再说话。两人正好在这时也到达总部帐篷,却发现那里已经开始拔营,周围只留下了几个认识的军官。 「啊——阿伊!结果如何?」「交涉有顺利完成吗?」 视线才刚对上,托尔威和马修就冲了过来。伊库塔若无其事地藏起左手,不发一语地露出微笑。从这态度察觉出成功的两人一起松了口气。 「……虽说前途充满不安,但是能借用席纳克族的人手是很大的助力。」 「对方说两天后会有五百人,五天后会让八百人前来……当然在此要归功于身为族长的娜娜具备人望,不过也得感谢萨扎路夫上尉才行。多亏当初在村里放火时没有杀掉村民,而是把他们聚集到某几个地方安置,现在才能省略为了聚集人力四处奔走的麻烦。」 「那还真是谢了,打了这种仗居然还有事情能获得他人感谢,实在让我吃了一惊。」 该说是一提到某人,某人就会出现吗?叼着一根细细的手卷烟丝的萨扎路夫上尉靠近众人,在他后方,哈洛也隔着几步距离跟上。 除了啥洛以外的骑士团所有成员都排成横一列,一齐对长官敬礼。 「喂喂,你们也变得挺有军人样了嘛,跟在基地里那时可说是判若两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这也是上尉您指导有方的结果吧。」 「哈,真是爱说笑……即 使我没有教导任何事情,你们也自己活下来了不是吗?明明这样,却到了现在才害我抽中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下下签。」 萨扎路夫上尉先从口中吐出大量混合了自嘲和放弃的白烟,接着才继续说道: 「好啦,换个话题……先前才率先一溜烟拔腿跑掉的镇台司令长官,我等敬爱的萨费达中将阁下给你们几个留下了美妙的礼物。」 「如果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我们还在烦恼该怎么处理之前拿到的分。」 听到雅特丽这种讽刺香料过于刺激的表现方式,上尉抱着肚子笑了一阵。 「……赠送的本人或许想当成前往黄泉的土产,不过这次在实用性方面算是堪用的种频——那么,首先是伊库塔准尉,雅特丽希诺准尉。」 「在!」「是是是……」 「决定战时晋升。你们两个从现在起是中尉了,恭喜啊。」 啪啪啪……萨扎路夫上尉没什么诚意地拍了几下手。这理所当然的发展让伊库塔和雅特丽连叹气都懒得叹,倒是差点忍不住打起呵欠。 「接下来是马修准尉、托尔威准尉、哈洛准尉,你们也一样,从现在起正式成为少尉。」 「噢……」「啊……是!」「真是突然呢! l 三人各有不同,但只有情绪低落是共通点的反应让萨扎路夫上尉叹了口气。 「什么嘛~应该要更高兴一点吧!你们可是同梯中晋升最快的人,回去以后可以炫耀耶。」 「是啦,回去以后我们会炫耀啦,等真的能回去以后。」 就像是回想起先前抛到脑后的绝望,马修的音调愈说愈低。伊库塔和雅特丽都把思绪飘向让他的情绪如此低落的状况——那场在一小时前才刚结束的军事会议。 「——哪个人!没有哪个人可以提案吗!」 即使萨费达中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列席于帐篷里的大批幕僚们也都老老实实地缩着身体,没有回应任何意见。明明在这段时间中,敌方大军也正从北方步步逼近。 阿尔德拉神军接近的这个恶耗,让因为和席纳克族的漫长斗争终于结束而完全松懈的北域镇台成员们打心底受到震撼。从军官到士兵都受到相等的冲击,在目前这个时间点,他们化为乌合之众的反应或许是无可奈何的状况。 「不要都不说话快讲点建议!你们这些家伙到底育没有弄懂?敌人已经近在眼前!只要通过山麓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就会到达大阿拉法特拉的山脚边!」 更何况,连原本应该要统合混乱士兵们的司令长官都带头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要直接全军撤退,还是要干脆豁出去迎击!哪一边的成功机会较高,你们这些家伙至少应该能够判断这点小事吧!」 虽然萨费达中将口沫横飞地怒吼,然而他的意见却微妙地没有弄清楚焦点。无论是全军撤退还是以全力迎击——哪一边都没有成功的可能。除了中将本身,在场所有人都对这点心知肚明。正因为如此,众人才会保持沉默。 根据托尔威的目测和计算,到阿尔德拉神军踏人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并开始攻击帝国军为止,最短的日数是五天多一点。相对之下,帝国方面进行全军撤退需要的日数即使再怎么精简计算,也会得出二十天以上的试算结果。只要拿两个数字来比较就可以明白,如果只是单纯掉头就逃,肯定会在途中遭受追击。 那么如果要讨论主动出面迎击是否有胜算,这也是处于严重劣势的赌博。光是现在能够确认到的部分,阿尔德拉神军动员前来的士兵数就已经在一万两千人以上。相比之下已经在和席纳克族的内战中再三消耗的帝国这边,当初的士兵人数虽然有一万八千人,现在却是不足八千名的惨状。 单看数字也有一点五倍的差距,更不用说帝国兵已经因为连续战斗而筋疲力竭。当然装备方面的消耗也很严重,只要把这部分也评估进去,彼此的战力差距应该会扩大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吧。 如果是有思考到这边的人,自然能预测出到底该怎么办……实际上,在幕僚当中也有少数几个人得出这个结论。然而,他们也依旧选择沉默。因为只要说出口,就会直接导向让自身主动扛起最悲惨命运的结果。 「……上尉,再这样下去事态不会有进展。」 「你别说话。要是想活着回去,绝对不可以自己跳出来把话讲明。」 听到雅特丽的低语,萨扎路夫上尉轻轻摇头。在狭窄的总部帐篷中,椅子属于身为幕僚的高等军官们,上尉以下的下级军官则是站着旁听军事会议的发展。 「关于这一点,我虽然也很想同意上尉您的看法……不过要是继续这样放着不管,说不定会发展成在会议好不容易结束并前往外面后,却发现我军已经被敌人包围的事态。」 伊库塔说着叹了口气。在两名部下的夹攻下,萨扎路夫上尉用力搔了搔头。 「……饶了我吧。不管是我还是你们,至今为止可以算是工作过头了不是吗?哪里还有必须再进一步去抽出下下签的理由?」 「我等是军人,这点恐怕就已经是足够的理由吧。」 雅特丽的眼神极为正直。上尉虽然转开脸试图逃避这份压力,但另外一边也有伊库塔那对漆黑的双眼在等待他。他终于无路可逃。 「……这只是迟早的问题,不是吗?上尉。如果继续这样不做出任何对策,演变成让越过山脉的阿尔德拉神军涌入北域的结果后,届时我们也只能参加迎击……无论状况到底会多么绝望。」 「…………」 「我认为既然还留着以自己的手来辟出一条活路的机会,那么与其交给别人并演变成那种状况,选择在此抽出下下签的做法应该还算是好上几分吧。重点就是要在何时偷懒的问题啊。」 「……嘴上说起来简单,但对手可是一万两千人啊,你有能够应付他们的具体对策吗?」 「有,是雅特丽和我刚刚想出来的对策。」 两名军官分别从各自的立场逼迫长官做出决断。萨扎路夫上尉像是终于死心般地抬头望向上方,为了下定决心,保持这个姿势耗费了十秒多的时间。 「那边的几个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嘀嘀咕咕,没有什么意见吗!」 进退两难的萨费达中将因为迁怒,甚至把矛头指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低阶军官。萨扎路夫上尉自嘲这时机真是刚好后,才把沉重的右手直直举起。 「……在下要提出建议。目前情况应该要留下留置部队负责殿后,试着阻止敌人前进。」 帐篷中一口气吵闹起来。至今为止坚守沉默的幕僚们带着「这家伙真的说了啊」的表情,大梦初醒般地纷纷开始发言: 「嗯……没错,应该只有这个办法吧。」 「如此一来,要由谁来负责担任现场指挥官呢……」 「这是难以决定之处,虽然也要根据部队的规模……」 虽然吱吱喳喳地传出声音,但似乎没有人愿意主动扛起这个任务。萨扎路夫上尉一方面因为视线都集中在提议的自己身上而感到厌恶,不过还是继续说明: 「……阿尔德拉神军的兵力是一万两千。我方进行全军撤退的目的,是要回到我等的根据地北域来重整态势并迎击对方,因此必须让相对应的兵力逃走才行。在来自中央的援军调集到一定数量并前来为止,保守估算也要一个月以上。那么讲到在这段期间内足以持续进行防卫战的兵力……当然要把残留在各基地里的兵力也计算进去后,我想这边恐怕必须让六千人左右回去吧……」 由于萨扎路夫上尉并没有指挥过大军的经验,对于这方面的数字并没有自信。然而,幕僚中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的反应成为这是妥当意见的证据。 「如此一来,能分配给留置部队的兵力,就是从不到八千人中扣除六千人,等于是两千以下。其次的问题是该如何运用这支部队……」 关于接下来的计划,上尉本身还没有想法。这时雅特丽出面扛下补起这缺口的任务。 「上尉,能让我代为说明吗?」 「啊……噢……交给你了——抱歉,接下来由副官负责说明。」 由于区区准尉在战略等级的军事会议中不可能具备发言权,因此萨扎路夫上尉以「这只是让她代替自己说明意见」的名目把表现机会让给雅特丽。即使暴露在幕僚们的讶异视线下,雅特丽也一边感谢上尉的安排,同时以毫不怯场的态度开始发言: 「首先,留置部队的大部分兵力,当然该用于山脉上的防卫战斗吧。面对从北侧登上山脉的阿尔德拉神军,采用在进军路线的山路上建筑起堡垒予以迎击的形式——换句话说,是改编席纳克族对我军实行的战术。 只是,和席纳克族建立起周全防守线的山脉南侧相比,可以推论出没有预料到会有敌人来袭的北侧防守应该很薄弱。虽然必须尽快进行野战工事来弥补不足之处,然而敌人快的话将在五日后到达,这样一来工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 讲到这边,雅特丽歇了口气。已经预测出接下来发展的萨扎路夫上尉喃喃地讲了一句:「别 闹了吧。」 「也因此,在进行争取全军撤退时间的防御战斗前,必须先进行为防御战斗争取准备时间的持久战。能应用在这部分上的人数,要从总兵力的不到两千人中扣除在山脉上进行工事的人员……以整数来计算就是一个营六百人。人数少于此难以达成任务,而人数多于此则会造成在山脉上进行野战工事的人手不足,在安排上会有困难吧。」 萨费达中将理解雅特丽的雷外之意,吊起眼角开口问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求仅仅一个营的六百人,在后方完成野战工事的期间,去阻止敌方的一万两千大军前进吗?」 「不是要求,而是要去做到,因为已经别无他法。」 「……既然请出这种大话,应该有能争取时间的具体方案吧?」 「要利用火。」 雅特丽果决地断言。同时接过旁边的伊库塔若无其事地递给她的地图,摊开来让周围的人们也能看到。 「正如先前司令长官所言,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北侧山麓是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由于这片树海是东西长南北宽,除非阿尔德拉神军绕了一大段远路,否则无论如何都必须穿过这片森林。因此我等要在这里放火,利用设置火墙来让敌军不可能通行。」 「什……要烧掉森林……!」 这大胆的提案让幕僚们大吃一惊,连萨扎路夫上尉也愣愣地张大嘴巴。 「只是把烧击兵平常就会执行的火线防御以大规模形式来设置而已。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并不是为了大型部队进军而开拓过的森林,似乎能成为防火道的宽阔道路只有一条。而且那里是除了雨季以外都欠缺湿气的干燥林,可以说是使用火攻的绝佳环境吧。」 「这样等于在引起山林火灾啊!人手只有六百人怎么可能办到那种——」 「啊,关于人手的问题由我来说明。不足的部分会要求席纳克族提供协助。」 伊库塔这样补充后,幕僚们的怀疑视线一口气集中到他身上。 「让席纳克族提供协助……?你说什么蠢话,这才是一朝一夕之间不可能办到的事吧!」 「不,也并不一定是那样,因为俘虏之中包括族长娜娜克·鞑尔。只要把阿尔德拉神军认定为共通的敌人,并保障席纳克族事后在帝国内的立场,身为族长,她也不得不接受这提议吧。只要游说一结束,我就会让她从后方村落聚集人手,同时指示族人不可以妨碍帝国军对阿尔德拉神军的防卫战斗。」 如果处于不知何时会被席纳克族的残党从背后捅刀的状态,防卫战斗根本是纸上谈兵。即使是基于这层意义,成功说服娜娜克·鞑尔也是在实行作战上的前提条件。 「就算能顺利说服席纳克族,你能够保证把整个森林烧掉的火线防御不会发生问题吗?根本无法想像火势会演变成什么程度!」 「说……说得没错!受风向影响,也有可能落入我等本身受到火势追击的结果,而且万一途中下雨,那时一切不就回到原点了吗?」 面对一个个只会怒吼指责的长官们,伊库塔打心底厌烦地哼了一声。 「……不会演变成各位担心的状况。第一,这一带还是乾季,虽然差不多已经进入尾声,但即使如此,也还有半个月会和雨水无缘吧。在目前的时间点遭受不合季节的大雨袭击的可能性极低。」 「唔……那么风向的问题又如何!山上的风可是难以捉摸!」 「即使多少波及到他处,也还在设想范围内。反而该说万一风势太弱使得火势无法扩散才会是问题……算了,无论哪边应该都只是无谓的担忧吧。原因就是在这个时期,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北侧总是有来自西南的风朝着东北持续往下吹。」 「你说什么……?为什么可以断言这种事情?」 「您有听遇落山风吗?这是一种如同名称所示,先爬上山顶后再往下吹往山脉另一面的风。所以只要山的一边吹着强风,就会造成另一侧也有风往下吹的结果……而在卡托瓦纳南部到中央的地区都迎向雨季的目前这时期,存在着从西南海面往大陆持续吹来的风,这点想必各位也都切实感受过吧。」 在继续说明的少年身旁,联想到答案的萨扎路夫上尉拍了拍手说道: 「……对了,是季风吗!」 「正确答案。为大陆带来雨季的风,只要再过一个月应该会把这恩惠也带来北域的季风……不,虽然没有降雨,但风本身已经吹到。季风会沿着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往上爬,再化为落山风朝着东北方往下吹。在这个现象的推波助澜之下,我们点起的火和烟应该也会平均地往敌军方向持续扩散。」 如何呢?伊库塔以视线询问。幕僚们的反对声浪停止后,他不发一语地戳了戳身旁长官的后背。察觉到伊库塔的意图,萨扎路夫上尉以消沉的语气开口: 「……由于提案者应负起责任,因此希望能把这个作战的实行部队指挥官交由我暹帕·萨扎路夫来担任。请问您意下如何呢?司令长官阁下……」 「……抱歉给上尉您添了麻烦。」 就连伊库塔也快要讲不出玩笑……再那样继续丢着迟迟无法进展的军事会议不管,就等于坐以待毙。这点毫无疑问。只是为了避免这个事态,必须抽起最糟糕的下下签只能说是遗憾到极点。 「……嗯?喂喂,这真不像是你的风格。别摆出那种表情,虽然怂恿我的人是你们,但决定上当还是我自身的判断啊。」 萨扎路夫上尉带着苦笑把手放到伊库塔头上,至少他的脸上并没有后悔的神色。 「靠少少一个营六百人来挡下一万两千名敌军!要是真的能办到,不是很了不起吗?说起来我也真是,居然白活这一把年纪还想试着当个英雄。」 自嘲地这样说完后,上尉突然换上认真表情,把视线移到其他人。 「换个话题——马修少尉,哈洛玛少尉。你们两个如果有意愿,可以连同部队一起退往后方。」 「啥……?」 啥洛似乎事先已经收到通知,这时表现出诧异反应的人只有马修一个。萨扎路夫上尉以沉稳的表情对着困惑的他继续说明: 「你们两个真的很努力,在其他高等军官候补生和现役军官接二连三倒下的状况中,确实达成了存活下来的任务。明明这是你们出生至今第一次参加的战争。」 「不……可是……留置部队的编组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正确来说是尚在编组中。现在的我似乎拥有从其他部队拉人进来取代你们这种程度的权限,反正是一些事情做得没有你们多的家伙,没有必要介意。」 面对突然出现的退路,马修只是茫然呆站。这时雅特丽也开口介入对话: 「马修,我是不是也可以表示一些意见呢——在如此靠近的距离看你表现至今,让我对你相当刮目相看。你即使面对再三逆境也没有失去冷静,依然率领士兵让他们奋勇作战。无论是看在谁的眼里都是杰出的指挥官表现,我想你可以为此感到自豪。」 马修以发愣的表情望向雅特丽。在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来不曾受到雅特丽如此毫无保留的赞美。 「哈洛也是一样。在高山病蔓延的前线,从一开始就一直表现出万全的工作表现。要是没有哈洛的部队,我们的部队毫无疑问会出现数量惊人的牺牲者吧。」 「……这是我的光荣。」 「两位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将领——正因为如此,要在这里学会撤退的时机。」 以称赞来开场的道别发言,深深刺进了两人的胸口。伊库塔接着说道: 「雅特丽已经帮我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了……只是,托尔威,只有对你得趁现在先道歉。因为装备膛线风枪的风枪兵部队无可替代,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你回去。你就死心当作是自己运气不好,接下来也继续配合吧。」 伊库塔虽然带着苦涩情绪这样告知,托尔威反而以自豪的表情点了点头。然而另一方面,给予托尔威的「无可替代」评价却击垮了没有获得这评价的少年。 「总之,基于以上原因,要和两位暂时道别。虽然不知道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不过如果可能,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在中央喝个酒——呜喔!」 伊库塔正想要把话题做出结尾,却被冲过来的马修抓住领子往上提。托尔威和哈洛虽然立即想要介入,雅特丽却摇着头制止他们。 「……你完全把自己当保护者了。说什么接下来很危睑所以先回去?你们这些家伙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 「痛痛痛……这个嘛……你也知道,基本上我和雅特丽都成了中尉啊……」 「噢,的确,在这里你们两个是长官,我可以承认这点——不过,如果是这样,长官会对部下说『因为很危险所以回去』吗?会用『趁这次学会撤退时机』这种理由让部下逃走吗?开什么玩笑!不可能吧!」 依然以双手抓住伊库塔领子的马修直接用力晃动对方,伊库塔则是随他摆布。 「让我确认一件事!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我其实是拖油瓶吗!」 「 ……不,你是可靠的同伴。」 伊库塔以黑色双眼直直望向对方,如此断言。雅特丽也毫不犹豫地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这样!——在这时该对同伴说的话,并不是『你先逃走』吧!」 这句话几乎是怒吼。其中不带着任何粉饰或测试的意涵,正因如此才能深深打动听众的心。 一人继续保持悬在半空的状态,另一人则是摆出直立不动的姿势,伊库塔和雅特丽陷入同样的烦恼。 「……接下来必须面对惊险的战事,马修。」 「嗯。」 「应该无法像过去那样吧,我想一定也会失去很多部下。」 「嗯。」 「你本身也会暴露在危险中。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死,运气不好还是死。」 「嗯。」 「即使所有事态都奇迹般地顺利进行,或许依然会无可奈何地落入所有人都死亡的结果。」 「我知道!」 马修胸怀无法退让的坚持,强行抑制住所有的犹豫,同时强烈想到……承认阶级的高低吧。至于能力上的差异,在目前这时间点纵使不甘心也只能接受。 即使如此,以战友的身分来说,彼此处于对等。只有这份尊严,是绝对不能放手的信念。 「你们打算去针对这一切做点什么吧?有我在会碍手碍脚吗?」 这瞬间,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感到很羞愧。对象包括几分钟前那个无法体认到马修决心的自己,还有践踏他想法的所有欠考虑发言。所以,现在该说的话只有唯一一句。 「——我要撤回前言,真是抱歉,吾友马修。」 「我也同样要为刚才的失礼谢罪——接下来的战斗中,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们。」 听清楚这些话的同时,马修也放开了勒住伊库塔领口的双手。 「你们从一开始这样说不就得了,真是。」 面对不高兴地喃喃这样说道并把不悦脸孔转开的马修,伊库塔再次表示歉意。另一方面,雅特丽把视线放到了哈洛身上。 「哈洛,刚才那再怎么说也是马修的答案。虽然参考他的想法是你的自由,不过要记得别受到影响,必须检视自身并碍出结论。我主张现在是撤退时机的想法,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雅特丽以严厉的语调进行确认。然而和她的预料相反,哈洛立刻做出回答: 「我也要留下。既然会演变成严酷的状况,就更应该让我帮忙。」 「哈洛……」 「老实说,如果马修先生会被强制撤往后方,我原本也想要和他一起行动。因为万一被指责『因为碍手碍脚所以不需要』,我也无法反驳。」 哈洛以手指玩着水蓝色头发,同时似乎有些害羞地微笑。 「可是,如果并不是那样……如果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请让我也和马修先生一样坚持到底。『骑士团』是我重要的栖身之处,只要一点点就好,请让我也可以帮忙守护它。」 语毕,哈洛深深地低下头。雅特丽随即把她扶起。 「该低头的人是我,哈洛。很抱歉做出瞧不起你们决心的行径。」 「接下来我也要依靠大家的力量,基于同属『骑士团』伙伴的立场。」 伊库塔走过来把手放到哈洛的盾上。她一边用军服的袖子擦拭眼角,同时点了点头。 「……啊~年轻真好,如果是五年前,我也会混在那里面吧。」 旁观事态发展的萨扎路夫上尉怀念地回忆起过去。在这种年长者的温暖视线前方,伊库塔以突然想到的态度把左手举到与目同齐的高度。 「哈洛,我立刻有一件事情得靠你帮忙。其实我刚才切到手……」 「啊……是!请让我看看伤口,我立刻会进行消毒和止血……咦……哇啊啊啊啊!怎……怎么没有!伊库塔先生,你的手指怎么不见了!」 「啥?」「你说手指不见了……?」 连马修和托尔威也瞪大双眼冲了过来。事先听说过「说服手段」说明的萨扎路夫上尉保持沉默,伊库塔则是带着暧昧笑容回答: 「哎呀~因为之前使用刀子时手滑了一下……」 「到底要怎么手滑才能切断小指呢!被切下来的部分在哪里!」 「我把它切成三段送给女孩子当礼物了。」 「那是什么咒术吗!」 萨扎路夫上尉带着苦笑望向闹哄哄的五人,并点起新的烟草。他心想——真希望能想点什么办法让这群吵闹的家伙全部都活着回去。 第三卷 第一章 火焰之壁 电光石火。这场即使在帝国军事史中,也找不出同等规模的火线防御作战正是以这句话作为起始的暗语。 在雅特丽率领的烧击兵部队抵达大阿拉法特拉北侧山麓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时,距离敌军来袭的缓冲时间还有三天又十一小时。为了建构出足以阻挡一万两千人兵力的屏障,他们所剩的时间仅仅只有这些。 「现在就开始按照事前说明,以班为单位前往被分配到的位置进行延烧作业!没有必要事事都来向我请求指示,只有作业发生问题时要立刻派人马前来报告!」 「「「「「「sir,yes sir! 」」」」」」 「很好的回应,既然听懂了就散开!」 炎发的长官发出命令,于是士兵们一口气往东西两方散开。心情上雅特丽也想和他们一起往外冲,不过只有这次已经决定她也必须待在目前建设中的大本营负责全体指挥。原因是对于延烧作业具备最丰富实地经验的人是她。 送走部下后,雅特丽转过身大致眺望大本营的状况。这里也已经成了炽热的战场。大部分士兵都同样打开从后方送来的菜籽大袋,把袋中的内容物一一喂给数百个火精灵,再让他们把体内抽出的油吐回皮袋里。接下来为了把油当成燃料推动延烧工事,从装满的袋子开始依序被放上马运往前线。 雅特丽筹划的工事步骤和分配极为单纯。她把喀唁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南侧分成总共八十六个区块,让负责延烧工事的班前往各个区块,后方的大本营则持续生产和补给燃料。雅特丽本身一方面负责指挥油的生产和补给,另一方面也留在大本营中待机以对应在现场发生的各式各样状况。万一发生她必须亲自驱马赶往现场的事态,则由萨扎路夫上尉接手大本营。 在大本营和施工现场分别配置到的火精灵比例约是九比一。正如这个数字所示,大部分的火精灵被指派为从菜籽里榨油的必要人员。在前线活跃的反而是每次放火时都要送风让火势广为燃烧的风精灵们。 「好,开始延烧送风!」 回应马修的指示,部下的风精灵从身体的风穴送出新鲜的空气。事前泼撒的油也成了助力,获得氧气供给的火焰立刻熊熊燃烧,转眼之间就开始以火舌侵袭喀喀尔仁沙冈这片和枝叶繁茂无缘的干燥森林。 「正如阿伊所说,风吹向东北方……不过,还有点太弱。」 和马修在不同区块进行工事的托尔威一想到接下来必须让火势扩散的范围有多宽广,就不得不期待起老天爷的帮忙……只要吹起适当的风,即使放着不管火势也会蔓延;然而万一风没能吹起,就只好靠双脚移动来弥补。即使不讨论来不及完成工事的事态,一考虑到事后的状况,还是让人想尽可能保留原本就已经因为长期战事而疲劳的士兵们体力。 「呼……呼……」 在另外一个区块,可以看到伊库塔本人混在部下中挥动斧头的罕见光景。能以指挥官这立场为由混水摸鱼的阶段早已过去,现在是他本身也必须成为劳动力投入工事的紧要关头。 「呼……呼……呜!好痛……!」 左手窜过彷佛火烧般的激烈痛感,让伊库塔差点松手放开斧头。原因根本不需要特地确认,包在小指伤口上的绷带因为出血而染成一片鲜红。 虽说基本上已经请哈洛缝过,但光是那样并不可能让才刚制造出的伤口完全愈合。伊库塔停了几秒等待疼痛缓和,正想要再度开始施工时,不忍坐视他勉强自己的苏雅士官长开口阻止: 「连长!已经够了……!接下来请交给我们,您去休息吧!」 「你的心意让我非常高兴,苏雅……不过,现在可是搞错状况跑去偷懒就会死掉的局面。」 伊库塔带着苦笑摇摇头,用沾上自己鲜血的斧头击向眼前的树木……当然,伤患勉强参加并不会对施工有利,反而有可能拖累进度。这点他本人也十分了解。 不过,他的态度也会被周围的士兵们看在眼里。总是一派悠哉的指挥官流着血继续工作的模样,让「现状究竟多么紧迫」这点化为具体形式持续展现在众人面前。目睹这个光景后,没有人会想要偷懒。除了因为长官在工作时部下当然不能躲在旁边休息,更重要的是因为伊库塔的模样以超越言语的说服力来传达出「现在如果偷懒就会死」的事实。 当然,这种实地示范也有导致不良后果的疑虑。发现「原来战况糟糕到这种地步吗?」而感到绝望的士兵们说不定会弃守岗位逃走。「为了避免造成士兵动摇,指挥官应该随时表现出从容态度」是军官最初被教导的用兵理论。 然而另一方面,伊库塔拥有以最小限度的牺牲在过去战事中存活至今的实绩。从部下的角度来看,他毫无疑问是个可靠的指挥官。这样的伊库塔不顾伤势默默挥动斧头的模样,比起动摇,更能促进士兵产生「这时必须好好奋斗」的干劲。 「嘿咻……!」 决定性的一击砍入树干,无法支撑自身重量的树木发出嘎吱声响开始倒下。一棵树木以几近垂直的角度倒向旁边的林道。这是经过计算的结果,在周围工作的士兵们也全都把附近的树木朝着道路砍倒。 伊库塔回头望去,只见士兵们砍倒的树木已经盖住了长度将近一百公尺的道路。他喘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好,要用来帮助延烧,这样就够了。再往前的部分可以不必砍倒。只要先砍出一道深度足够的切痕,让树木烧毁时可以朝着道路这边倒下即可。最后的收尾工作会由火帮我们做好。」 听到伊库塔的指示,只手因为血水泡破掉而染得通红的士兵们露出放松表情。不过因为少年的左手呈现更严重的状况,所以没有任何人开口抱怨。 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中有可能成为进军路线的林道共有五条,现在伊库塔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其中最靠近中央的一条,路宽平均是四十公尺以上,比其他林道更宽广。想要让大量兵力迅速通过森林的阿尔德拉神军前往这条道路的可能性极高。正因为如此,这里被视为有必要优先施工。 此外,即使能顺利引起森林火灾,树木已经被砍掉的空间本身说不定会成为火焰的捷径。因此他们才要藉由这种砍倒沿路树木的做法,来填满之后应该会产生的火焰空隙。 「……延烧作业一旦结束,就必须立刻在这条道路上筑起阻绝设施。」 伊库塔这样喃喃说完后,帮他的左手重新绑好绷带的苏雅士官长抬起头。 「果然光是放火并无法阻止对方吗……?」 「不,应该可以让这里变得无法通行……不过,我们的任务并不是阻挡敌人通过森林,而是要让他们无法从这里继续往前。为了达到目的,根据情况有时候必须把关上的盖子再度打开。」 听到比自己年轻的长官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发言,苏雅一边继续包扎伤口,同时偷偷抬眼观察伊库塔。她甚至无法想像,那对漆黑的双眼到底凝视着什么样子的未来。 另一方面,由娜娜克·鞑尔率领的两百名席纳克族援军正前往更偏向东方的林道。 考虑到彼此感情的摩擦,和帝国士兵会合后再一起施工的计划只不过是画在纸上的大饼,因此很快就被排除。「由接受伊库塔要求的娜娜克负责指挥的独立部队」就是他们现在的立场,目前只有从后方送来的油料补给是彼此的接点。 「不要拖拖拉拉,快点!要是没有尽快开始施工,阿尔德拉本国那些家伙就会直接通过森林!」 「啊……是……!」 娜娜克虽然率领席纳克族的人手展开作业,但同胞们看着她的视线里却带有困惑神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毕竟先是化为泥沼的战争刚确定败北,阿尔德拉神军就从北方来袭,紧接着原本率先反抗帝国的族长却出面呼吁大家要和帝国军联手。变化得如此迅速激烈的事态远超过他们的理解力。 然而,这份动摇却不至于瓦解他们的团结。纵使娜娜克现在已是败军之将,但她依然继续保有对部族的领导力。并没有人指责命令族人和帝国军共斗的她是「背叛者」,席纳克的人民至今仍旧继续遵守年轻族长的命令。 关于在和帝国的战争中落败一事,有意责备娜娜克的人并不多。因为和帝国展开斗争是席纳克族全体的意思,她只不过是立于行动的最前端。 每一个人都很明白,败北是所有人的责任。如果要说有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娜娜克本身吧。她认为无法引导部族得到胜利的自己很可耻,正因为如此,她只能认定想办法让多一些同胞活下去的行动才是留给自己的最后职责。 「从完成准备的地方开始砍树!我们开始施工的时间已经比较慢,没有时间休息!」 娜娜克以严厉的语气下令,另一方面也亲自参加工事。她一边运用娇小身体的每一部分来挥动斧头,同时脑中突然闪过——失去小指的手,一定连握住斧头都很困难吧。 * 伊库塔等人开始施工后过了三天又十四小时。率领一万两千大军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李军并没有违背托尔威的预测,带着万全准备到达喀 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北侧边缘。 身穿蓝黑色军服的「神兵」们胸中怀抱着圣战的大义,以几乎要填满整个大地的气势并肩而立,异口同声地喊着赞颂主神威光的话语。一万两千人的合唱在阿拉法特拉的群山中回响,一开始就试图以神的威权来垄罩席纳克的领域。 在这个压倒性的阵容中,有个壮年男子表现出不逊于万军之将这立场的魄力。他有着纵向横向都显得高大壮硕的体格;剃得光滑干净,甚至能够映照出天空的头顶;还有紧密闭合的嘴巴。 虽然要把他视为身经百战的军人并没有不足之处,不过他也同时拥有虔诚神官的气质。这位一身同时具备两种相异风格的将军,正是率领阿尔德拉神军的上将,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 「嘎——真呛人!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吊在烟熏房里的熏肉!哇哈哈哈哈!」 然而他一旦开口,构成第一印象的一半要素——身为虔诚神官的印象就会被推翻。副官在旁边叹了口气——这位将军身为侍奉神明之人,基本上发言实在太粗鲁了。 不管怎么样,亚库嘉尔帕上将的感想确实指出了重点。从森林中流出的烟雾,让周围的景象呈现混浊的灰色。一且吸入就会给肺部带来针扎般刺激的空气让士兵们不断咳嗽。 当将军正连同士兵们不断抱怨「好呛啊好呛啊」的心声表露无疑时,完成侦查工作的先遣队骑兵们回来了。从这些分别前往东西方进军路线看过情况的先遣队中,一名脸孔已被烟灰染黑的军官代表众人率先报告: 「报告上将!已确认能通过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五条林道全部都遭到倒木和火灾的封锁!推论目前不可能通行!」 「我想也是!……话说回来,对方居然把整个森林都烧了!真是疯狂行径!不愧是走投无路的家伙会做出来的事情!嘎哈哈哈!」 亚库嘉尔帕上将哈哈大笑,副官米修里中校从旁边婉转地插嘴: 「如果在这里受到长时间阻挡,会影响到追击敌方主力的行动。您打算如何呢?」 「这还用问,快去把那碍事的火给灭了。」 「既然您如此下令……不过,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嗯,在场所有人都用小便去浇的话没办法灭火吗?」 「这真是独创的点子,但是不可能成功。」 副官斩钉截铁地否定。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手环胸开始思考。 「……要不然我也一起参加好了。」 「我想就算上将您的腹部全部都是膀胱,顶多也只能淋湿脚下的土地吧。」 「嘎——有够麻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喂,米修里,把那个毛头小子叫来!」 米修里中校没有立刻回应这个指示,而是露出愁苦表情。 「……现在是连战事都还没有正式开打的状况,已经要倚靠那个人了吗?」 「你在计较什么?我只是想让白吃白喝的家伙做点事而已。不管是客座军官还是什么,既然隶属于部队的编制内,那家伙也只不过是我的部下。利用这机会使唤他又有哪里不对?」 这番话让米修里中校无法反驳,他只能吩咐骑兵去召唤那个问题人物。之后他们两人还来不及换个话题,就看到一名满头白发的年轻军官策马奔向此处。他身上穿的军服并不是蓝黑色,而是完全不同的深绿色服装。 「yah,上将,您召唤我吗!能获得指名真是光荣!」 米修里中校以苦涩的表情瞪着这名从马上以澄澈声音开口发言的军官。 「少校,首先你必须下马。在我军,这是对长官的最低限度礼仪。」 「这真是失礼了!因为我推测很快又得策马前进,才会一不小心就偷懒了。」 男子毫无反省地这样回答并跳下马背后,重新转身面向两名长官。这无惧的态度让亚库嘉尔帕上将哼了一声。 「不到两分钟就来了吗?你今天似乎也是精力充沛啊,毛头小子。」 「syah,只有这点算是我的长处——我想您是要我提出解决这状况的策略吧?」 「如果你提不出来,就得一起加入用小便灭火的作战。」 「hah,……这真是独创的点子,然而很遗憾我现在并没有尿意……」 「是吗?只要同样是液体,其实也没有必要执着在尿上面……」 亚库嘉尔帕上将从副官手上接过风枪后,以别有意味的态度来回看着装在风枪前端的刺刀和会话对象的脖子。白发男子双手一拍,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即使切断我的脖子,或是把我全身当成抹布来扭,能挤出来的液体分量也没有多少。换个角度思考吧。在镇火时应该拿来使用的东西,并不见得一定要是水。」 「嗯?那么你要用什么来对付眼前的大火?」 「mum,这个嘛,俗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总之,我方也放火吧。」 听到男子若无其事地这样说,亚库嘉尔帕上将瞪大双眼。 另一方面,同一时间在隔着火墙的另一端。一名黑发少年正在大本营里眺望着森林被熊熊烈火燃烧并逐渐崩毁的模样。 「呼……总算赶上了……虽说是自己动的手,不过还真是豪爽地放了火呢,库斯。」 「那件事还不要紧,不过伊库塔,你左手的伤口又裂开了。」 待在腰包里的搭档精灵对主人表达担心之意,伊库塔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不要,我不想看……现在就已经痛得让我想哭,看到伤口会感觉更痛……」 「可是,丢着不管会化脓。」 不得已,伊库塔只好开始在口袋中翻找替换用的绷带,他的手指却空虚地没捞到任何东西。之前应该塞了一大堆绷带,不周仔细回想,更换的次数已经不只四、五次了。 「——啊,果然。我就在想差不多该用完了。」 在巧妙时机出现的人,是腋下挟着医护箱的哈洛。她不由分说地站到少年身边,接着解开脏掉的绷带检查伤口,并使用搭档水精灵米尔制造出的干净清水洗去伤口表面的脏污。 「伤口又裂开了……我不是说过尽量不可以去动到吗?」 「抱歉,抱歉。不过如果仅限伤口,从今天开始可以让它稍微休息。因为自不量力的樵夫模仿任务已经结束……痛!」 暴露在外部空气中的伤口传出一阵特别剧烈的痛感,让伊库塔忍不住叫出声。听到惨叫的哈洛抬起眼窥探他的表情。 「……请不要勉强自己。在人体中,手指是众集最多神经的部位之一,而伊库塔先生你是从底部把手指整个切断……」 「……呜!还……还好啦,和切断手指当天的晚上比起来,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伊库塔回想起在帐篷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能东翻西滚的那天晚上,即使到了现在背脊仍旧一阵发冷。另一方面,哈洛一边感同身受地想像折腾伊库塔的痛苦,同时从医护箱中拿出巴掌大的麻袋递给他。 「……如果真的痛到受不了,请一次嚼一点这个,应该能缓和疼痛。」 收下麻袋并解开束着袋口的绳子后,伊库塔发现里面塞满了偏黑色的乾草。一看到这东西,下一秒少年就像是得救般地绽放出笑容。 「这是古柯叶吧,真感谢。可以把这么多的量都用在我一个人身上吗?」 「是没关系,不过请控制单次的使用量喔。因为要是摄取太多会有危险。」 伊库塔轻轻点头回应忠告,接着立刻用指尖捏起乾草放进嘴里。在臼齿间咬了几下后,成分开始融入口水中,嘴里从接触到的部分开始像是发麻般地逐渐失去感觉。 「真怀念啊……有一段时期,我曾经和阿纳莱老爷子研究过要如何有效利用这东西。刚开始是认真思考该如何应用到医疗方面,不过我带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拿糖水去煮叶子后,就做出了恶魔般好喝的果汁。由于中毒性实在过高,食谱立刻遭到封印。那味道只要推出,毫无疑问能风靡一世,不知道哪天是否有机会重见天日呢……」 感觉到痛楚缓和的伊库塔怀念地眯起眼睛,这时哈洛开口插话: 「伊库塔先生。真的很难过时,请一定要找个人聊聊喔。不光是伤口方面……」 「啊哈哈,虽然很感谢,但你想太多了,哈洛。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强忍的类型吗?」 「……我刚才听雅特丽小姐说了,你以前有段时期似乎和席纳克的族长交情很好。」 哈洛没有被伊库塔轻浮的态度骗过,直捣核必。伊库塔一时语塞。 「从这场战争开始到现在为止,伊库塔先生应该没有完全不需要忍耐任何事情的时间吧?」 「……你讲得太夸张了啦,既然战况泥沼化到这种地步,无论是谁都被迫忍耐吧?」 「或许是那样没错。不过,伊库塔先生必须承担的分量似乎比其他人还多很多。」 缠好新的绷带后,哈洛再次以痛心的表情望着失去一根该有手指的少年左手。伊库塔无法承受她的视线,把左手绕往背后。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有报告。敌 方出现动静。」 这时突然出现对着两人搭话的毅然说话声,原来是雅特丽和萨扎路夫上尉从山脉那边走了过来。伊库塔和哈洛利用向上尉敬礼的动作转身面对两人。 「你们两个都辛苦了,伊库塔中尉左手的情况如何?」 「新的小指还没长出来,应该是因为没有吃到什么正常食物的关系吧?」 由于阻止敌方进军的火线工事已经完成,让时间上恢复起码能够讲讲这种废话的余裕。上尉一方面对伊库塔那不知收敛的嘴巴感到满足,并把视线投向山脉那边。 「不过,这感觉真奇妙——居然由后方的同伴负责告诉我们前方敌人的状况。虽说从高处能把位于森林另一端的敌方阵营看得一清二楚的结果确实合理……」 「请把这部分当作是地利优势吧。因为我方士兵的绝对数量不足,处于要编组侦查部队也育困难的状况。」 「即使派出斥候,前方也是自己制造出的火墙嘛——那么接下来就转回正题吧。」 雅特丽在此结束闲聊,进入本题。 「这是来自后方的报告,敌人似乎对森林放火了。」 只有哈洛一个人对这报告表现出惊讶反应,同样第一次听到这消息的伊库塔则是皱起眉头。 「……迎面火法吗?对方也使出了相当果断的对策呢。」 黑色双眼里点起警戒的光芒。迎面火法——这是碰上以喷水或扑打等这类通常手段无法达到镇火效果的快速延烧或广范围火灾时,可以使用的对应方法。具体做法是要先行绕到推测位于延烧路径上的区域,在该区域基于严格控管下点火,让一定范围中能成为燃料的物质全烧尽后再灭火。像这类已经烧光的区域本身会发挥防火带的功能,让从这里再往前的地区不会受到延烧波及。以结果来看火势蔓延的最终范围会变小,控制火势的时间也能提前,不过…… 「这是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让火灾更加扩大的做法,不会被轻率使用……阿尔德拉神军中是不是有对应过森林火灾的军官呢?」 「而且下决断的速度异常快速。明明对方到达后还不到两天,真没想到他们会突然使出具体的策略。」 「的确是这样。『进军途中发现整个森林都在燃烧』的状况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出乎预料,老实说我原本预测他们会再不知所措一阵子。而在对方军官们凑在一起议论对策的期间,争取时间的任务应该也会变得比较轻松才对……」 发现自己的预测如此迅速地落空,伊库塔边嘟囔边搔着后脑。雅特丽也用手抵着下巴露出思索表情。 「……我觉得有些奇妙。虽然并不是瞧不起敌人,不过基本上阿尔德拉神军的母国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本身,是一个最近百年以上都和大型战争无缘的中立国家吧?这种国家的军队,能在刚碰上未知的状况没多久后就使出如此有效的对策吗?」 「实际上如何呢?或许想出迎面火法这点子的人并不是那个国家的军人。」 萨扎路夫上尉突然插嘴说了一句,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抬起头。 「……上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也有在课堂上学过吧?为了维持长期和战争无关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军事水准,帝国和共和国各自派出了负责指导的军人。因为以政治上的均衡来看,中立国太弱对两国来说都不是好事。」 「所谓的客座军官吗……原来也有这段背景。」 「从帝国前往那边的我方人员在目前的状况下,肯定觉得坐立难安吧?然而,共和国派遣过去的家伙又怎么样呢?如果认定一切开端的席纳克族叛乱就是齐欧卡促成的事件……」 萨扎路夫上尉别有含意地没把话讲清楚。雅特丽把手搭在额头上,像是在搜寻记忆。 「……还在中央基地的时候,我曾经听哪个人说过。从两年前被派遣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齐欧卡军官是个年轻到异于常例的青年,然而头发却是如同老人般一头雪白。不问日夜都比任何人更辛勤工作,更有甚者,据说没有人看过他躺下休息的模样。」 「那还真了不起,简直像是神为了和我的存在取得平衡而创造出的人物。」 「嗯,听到传言时我也是这样想。那名军官因此而被赋予的异名,应该是——」 * 「好!点火!」 听到班长命令的阿尔德拉神军烧击兵的某人,以笨拙的动作把火种丢进眼前的草丛里。同袍们执行同样工作的左右方立刻冒出火舌,但或许是步骤有什么问题,只有他负责的范围甚至连烟都没有出现。 「那里的家伙!没有烧起来啊!你在干什么!」 「啊……是……!」 受到长官斥责的士兵拿着装有油料的皮袋慌慌张张地踏进草丛中。 「可恶,是不是撒得还不够多……?」 他一边嘟囔,同时把油泼向周围的树木。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从原本过于专心工作而疏忽的脚边,传来彷佛舔向自己的热气。 「……好烫……?」 吓了一跳的士兵把视线往下移动,只见在军服的膝盖以下部分,出现一团像是在嘲笑他的跃动火焰。是一开始丢进草丛的火种在不知不觉之间延烧到他的身上。 「哇……哇哇!」 虽然士兵慌慌张张地想要灭火,但光是用手拍打并无法阻止火势。不断往上攀升的火舌让士兵连提醒他冷静的精灵叫声也听不见,最后引起了恐慌。 「救……救救我!火……火烧起来了!」 看到下半身被火焰包围的他从草丛中冲出来的样子,同袍们都吓破了胆。附近并没有能用来灭火的大量水源。因为害怕火焰会波及自己,每个人都对跑过来求救的士兵避之唯恐不及。 「谁……谁快点想点办法啊!哪个人救救我!」 在得不到援手的情况下,士兵的恐慌更为严重。然而,在他的喊叫声即将变成凄厉哀号前,他背后响起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下一瞬间,士兵被人捞起后领,整个身体也跟着被往上提。 「呜啊……!」「yah,不必担心!别挣扎别挣扎!」 骑马者就这样以一只右手提着士兵的状态往前疾驰。就像是趁着士兵因为脖子被勒住而变安分的好机会策马前奔,以猛烈的速度通过发呆的观众。 「hay!」 在疾走的途中,骑马者突然放开抓住士兵后领的右手。士兵的身体随着重力往下掉,准确落进事先挖好的地上洞穴中。在洞穴周围拿着铲子待机的士兵们愣愣地瞪大双眼。 「好了你们几个,用土盖住他!wepssy!快一点快一点!」 在稍微往前一点的位置停下马的骑士如此下令后,士兵们纷纷回神开始工作。他们用铲子挖起土壤,以试图从被火烧到的下半身开始掩埋的动作撒向同伴。虽然当事者在洞里发出惨叫,但无人理会他的反应。 「好!火灭了……!」 士兵的脖子以下整个都埋进土里后,铲子的动作总算停止。正当士兵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要被埋葬的死者时,把他运来此处的男子此刻来到士兵的身边,从马上用那对白银眼眸望向他。 「hah,有赶上真是太好了。医护兵!快点帮他治疗烧伤吧。」 听到这句话,士兵终于察觉自己得救了。被大量潮湿土壤覆盖的下半身因为氧气供给遭到截断,使得原本应该会延烧至全身的火焰已经完全消失。在没有大量水源可用的状态下,这是最佳的灭火措置。 「真……真是非常谢——」 还来不及传达感谢的话语,拯救他的男子已经调转马头离去。士兵只能茫然地目送以惊人速度远离的背影,而周围以单手拿着铲子的同伴则对着他搭话: 「省省吧省省吧,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空一一听别人道谢。据说他必须前往包括这里的合计七个现场,同时监督延烧作业的进行。」 「咦……?」 「你算是被他救了两次。当然其中一次是被他直接送来这里,还有预测到会出现你这种犯下粗心错误的家伙并下令挖掘洞穴的安排,也是出自于那个齐欧卡人。」 这时士兵总算注意到刚刚那军官的军服并不是阿尔德拉神军的制服。他以困惑的视线望向周遭后,一名同袍带着苦笑回应: 「什么啊,你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本人吗?就算是那样,至少也有听过传言吧?关于那个白天在地上策马奔驰,夜晚在桌上振笔直书,从共和国远道来此,在自己房间里没有设置床铺的男子——」 在因为迎面火法的工事而忙得晕头转向的状况下,阿尔德拉神军在大山脉的山麓迎接第二次的夜晚。 「——我要进去了,约翰。我送茶水来。」 先这样打过招呼才踏入帐篷的女性副官看到的光景,是桌上堆满了被光精灵周照灯隐约照亮的资料,还有桌前专心奋笔疾书的长官身影。 「syool!谢谢你,米雅拉。是加了满满砂糖的红茶?还是涩味显着的绿茶?」 被称呼为约翰的男子虽然依旧紧盯着桌面,不过却以带着 亲近语调的声音回答。名唤米雅拉的年轻女性军官望着那颗雪白的后脑,轻轻叹了口气。 「很遗憾,是在阿尔德拉本国也被迫喝到烦的豆茶,因为这是军中的粮食。」 「hah,也是啦。虽然我并不讨厌那个,不过再怎么说都觉得那和茶叶是不同的东西。」 米雅拉把茶杯轻轻放在略带苦笑回答的男子手边。这时,她从摊在桌上的各式各样资料中,注意到有几张纸上近乎执着地写着一些文字。 「你似乎在夸张地浪费纸资源,是不是有什么感到介意的事情?」 「我把接下来的战术展开分成好几个模式整理,因为敌人似乎相当难对付。」 「难对付……?彼此不是连一战都还没打过吗?」 「如果是那种会让我们简简单单就能和敌军打一仗的对手反而轻松,然而现实却不是那样。敌人很快就放弃正面迎击,把全力用在争取撤退时间上,甚至不惜把整个森林烧掉。」 「是啦的确,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状况。」 这时约翰把右手上的笔换成茶杯,连人带椅子转向副官——修长结实的体格,没有丝毫杂色的一头雪白短发,以及和白发相反的年轻端正五官。其中特别绽放…异样光彩的部分,是那对甚至让人误以为在发出光芒的白银双眼。 「mum……不但想法本身很大胆,我认为能实际执行也很有一套。就算要从疲惫的部队中分出人手来负责工事,要是处于背后继续受到席纳克族威胁的状态,连施工作业本身都会有困难。所以,对方一定有进行前置准备……我想他们和部族的掌权者之间,应该举办了目的是要把我方视为共通敌人而一时休战或携手共斗的会谈。」 「你说共斗吗?和昨天为止还在彼此残杀的敌人合作……我实在难以理解,自尊心不会形成阻碍吗?」 米雅拉以僵硬的表情陷入沉默,并无意识地抚摸着插在腰后的短刀刀柄。约翰从这反应回想起她的出身,并以柔和的表情回答: 「如果是基于『这种做法对双方比较有利』的理论,那么我也可以理解。现在的状况和你(亚波尼克)的祖先并不相同。事实上,阿尔德拉神军确实打算把席纳克族连同北域一起压制。」 「的确,一想到我们正和他们结伙的这种现状,并没有资格感到同情。」 「yah,你说得对……只是,帝国军能察觉出我等接近的时期,无论再怎么往前推算,应该都无法早于六日前才对。我们是在昨天到达这里,因此他们当初剩下的缓冲时间大概只有五天左右。在这段期间内决定作战,并说服席纳克族获得协助,然后分配必要的人员开始作业……以结果来说,他们即时完成了对付我方侵略的防御。」 约翰的嘴角拉起缓缓的弧线,呈现出轻率的期待感。 「在这种紧要关头,能让处于劣势的帝国军成功办到这种惊险任务的人,到底是谁呢?」 「…………」 「煽动席纳克族,杀害尤斯库西拉姆·特瓦克……这次的内战的确是靠这些要素引发。不过在根本的部分,是以北域镇台司令长官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中将的无能作为基础。如果他具备符合地位的能力和自制心,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们能趁虚而人的破绽吧。」 「这是无能者立于高位导致的悲剧,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syah,的确经常发生。不过研究历史书后,可以察觉偶尔会出现相反的状况。也就是在无能者手下并不得志的英杰,从接二连三的战乱中崭露头角的案例。」 约翰边说,边望向桌上的地图。他以带着热意的视线,在地图上标记出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另一端,那个应该有还未相见的强敌布下阵式的地方来回游移。 「那个人不是高阶军官。因为如果是,状况理应更早改变。大概是现场等级的士宫经过战时晋升后权势增强的案例吧。和我一样是少校吗?或者是上尉……如果立场是参谋,也有可能是更低等的阶级。无论如何,那家伙就在那道火焰之壁的对面。」 「也就是说,对方是个难以对付的敌人。约翰你对这点感到很高兴吗?」 「我想看看自己尚未见识过的人事物,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吧?」 米雅拉只以叹息回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约翰,从他身边退开一步。透过这个动作来重新区隔出长官和部下间应有的距离后,她以严肃的语气报告: 「……到目前为止,潜伏于山脉的友军部队尚未送来联络。可以推测出原因除了道路被截断,还加上长期潜伏导致传信鸽已经用尽。」 「就算是你那位兄长,看来要通过那火海也有困难呢……迎面火法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发挥出效果,这边是不是也该设法再度构筑出传达命令的路线呢?」 「我预定在天亮后会再度放出信鸽,光是这样应该就足够了……即使就这样丢着不管,他们也会以对我等有利的形式行动,并有效地扰乱歒方阵营吧。因为这就是亡灵的职责。」 看到米雅拉以像是自身工作的态度做出强烈保证,约翰也带着信赖点头回应。 「——我明白了。毕竟在目前的阶段,能帮助联络恢复的对策也很少。我们就专注在自身的工作上,令兄等人就暂时让他们基于自身判断行动吧。这样可以吗,米雅拉·银中尉。」 「我没有异议。能获得信任实在光荣,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 约翰带着苦笑望着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敬礼的副官,接着改变话题: 「时间也不早了,米雅拉,你去休息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么约翰,今晚这漫漫长夜你要如何度过?」 「mum,我要根据今天看过的范围来修正地图地形和实际地形的误差,计算在这里被挡下导致远征时间拉长后所需要的追加物资,并推算出要分别配置在五条林道前方的士兵数目。这些都结束后,接下来就想像并等待黎明。想像那个应该在火墙另一端等待,还没见到面的强敌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简直是恋爱中少女的讲法让米雅拉感到很不以为然,叹着气泼他冷水。 「虽然是很好,但也请不要过于期待。如果要想像能威胁到你的强敌,去想像神的模样反而简单得多——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米雅拉只留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子走出帐篷。但,她正好在门口碰上了认识的面孔。 「喔,米雅拉。你果然在这里。」 那是一个和米雅拉同样身穿齐欧卡军服,身躯庞大到必须抬头仰望的男子。年龄差不多是三十左右,厚实的胸肌让人感觉到包容力,胸口别着上尉的阶级章。 「哈朗上尉,您这么晚还没睡真是辛苦了。」 和约翰相同,被称为哈朗的男子态度随和,并以远超过单纯长官和部下这层关系更亲切地待人。确认附近没有人之后,米雅拉也稍微放松了自身的紧张。 「约翰在里面,有什么事吗?」 「我的确是有事,不过找你确认比较快。潜入部队有联络了吗?」 「还没有。刚才我也已经向约翰报告过,结论是维持现状。决定除了送出信鸽,我方并不需要针对恢复联络而做出什么特别的对策。」 「既然约翰如此判断,我是没有意见……不过你不担心你哥吗?米雅拉。」 「并不会。在敌阵中行动是哥哥他们的常态,反而在进军遭受火墙阻挡的现状下,该觉得另一边有友军很幸运吧。」 面对长官的关心,米雅拉以一派冷淡的态度回应。确定她的态度里并不带着逞强后,哈朗放心地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从帐篷缝隙中望向辛勤工作者的背影。 「——约翰那家伙今晚也是老样子吗?」 「不只那样,双眼还特别有神呢。说什么敌方似乎有强敌。」 「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到建构出火线防御阵地为止的处理手法老实说让我吃了一惊。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不过根据状况,说不定实战经验不足的阿尔德拉神军无法因应。」 语毕,哈朗以严肃的表情肇向山脉。米雅拉侧眼望着在夜晚黑暗中更加显眼的燃烧中森林,以似乎完全不需担心的态庋露出笑容。 「就算是那样,我运是对于或许待在对面的英雄豪杰感到同情。因为无论对方是拥有何等才能的人,崭露头角的场所和时代都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嗯,我对这点也有同感。如果只有阿尔德拉神军,或许已被对方找到什么办法对付,但——」 中断的发言成了信号,两人同时把视线放回帐篷。从盖着入口的布幕隙缝,可以窥见他们长官那挺直的背脊。即使是单纯坐着的身影,也能够看出那无穷无尽的四射活力,甚至连未曾停止的动笔声也轻快得不知疲劳为何物。 「真是可靠——我等的『不眠的辉将』今晚也与睡梦无缘。」 「那白银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只为了确认未来已经获得保证的胜利。」 米雅拉和哈朗胸中怀抱着无可动摇的信赖,几近信仰的感情,像是在玩文字游戏般地互 相低语。至于当事者本人完全不知道背后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只是以不知衰减的动作来解决工作,同时在思考的角落描绘着还未相见的敌人形象。 ——齐欧卡共和国陆军少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人们称之为「不眠的辉将」。 是在后世的历史书中和「常怠常胜的智将」受到同等颂扬的当代麒麟儿。 第三卷 第二章 常怠vs不眠 「时机差不多了,来和对方打一仗吧。」 总部帐篷中,伊库塔在会议时讲出的这句话,让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成员有一半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说要和对方打一仗……到底是在胡说什么啊?我们原本就是因为战力差距过大而无法打普通的持久战,才必须那么辛苦地把整个森林都烧掉吧?」 马修以诧异的表情提出疑问,伊库塔点点头接下这理所当然的反应。 「正如你所说,马修。烧掉森林的结果和当初的推论一致,阿尔德拉神军在森林另一侧原地踏步,火线防御作战进行得很顺利。」 「既然那样不是没有任何问题吗?只要继续监视,让火势不要中断……」 「你应该好好思考啊,马修。那种情况下敌人会展开迂回。」 隔着萨扎路夫上尉坐在伊库塔对面的雅特丽冷静地插嘴说道。听到这内容,马修愣了一下并把身体往前探到被所有人围住的长方形桌子上。 「……等一下!迂回有可能办到吗!」 「如果单纯从地形上来判断的话——娜娜,可以请你详细说明吗?」 老实缩着身子坐在伊库塔右手边的席纳克族长,听到这请求后率直地点点头,把放在桌子正中央的地图拉往手边。 「阿拉法特拉群山是我们的地盘。虽然住在北侧的同胞和南侧比起来并不多,但多亏有当年想尽量多取得一点堪用土地的先人开拓出道路。阿尔德拉神军那些家伙原本想通过的喀喀尔卡沙冈林道,如果追本溯源,也是往北寻求土地的我们开辟出的路线。」 娜娜克说明到一半,萨扎路夫上尉握拳击掌像是已经理解。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以前也发生过一段骚动。那是我少尉时期的事情,所以是七、八年前吗……从阿尔德拉本国送来抱怨,抗议席纳克族无视国境,在越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北侧土地进出。北域镇台被迫必须做出对应,我还记得自己一时已经做好会演变成动乱的心理准备,后来总算只以警告了事,让我松了口气。」 「哼,那是你们擅自决定的边界吧,大地原本并没有写上是属于谁的东西。」 娜娜克表示不满。在话题无谓的复杂化之前,伊库塔不着痕迹地出面打圆场。 「总之基于这种原因,席纳克族对山脉北侧的地形也很清楚。你是根据这些知识才提出迂回有可能办到吧?娜娜。」 「就是那样。从喀喀尔卡沙冈森林西边尽头更往前,可以进入以前同胞为了下山前往水源而使用过的山路。虽然要让大量人员通过的话或许路是小条了点,不过只要选择路线并前进,也可以来到这边的后方。准备战事时我自己有走过那些路,情报保证正确。」 「阿伊,如果是这样,敌人没有理由待在这里对付我们……」 听到托尔威泼了冷水,伊库塔摇摇头。 「也没有这么单纯。我问你一件事情,托尔威。你会认为阿尔德拉神军在拟定作战计划时,就已经预测到必须绕过喀喀尔卡沙冈森林的状况吗?」 「……我想那种可能性并不高。光是森林里就已经有五条能使用的道路,如果是我,会判断这是十分足够的现场选项。即使路上有敌人埋伏,和入山后才开战相比,反而会比较轻松吧。」 「这是妥当的判断。只要没有预料到森林全面会因为大规模的火线防御而无法通行的事态,应该也不会联想到事先确保迂回路线的必要性。当然我无法完全否定敌人考量到这一步的可能性——」 「——不过倘若他们事先有这样的准备,没有尽早让部队转向的反应就很奇怪。不然就是该在出击那时就已经让分遣队绕往迂回路线……总之无论是哪种,敌人都没有表现出这类的动静。」 雅特丽帮忙补充说明。这时坐在她斜对面的哈洛微微举起手。 「可是,关于以火攻火又是如何呢?既然对方能够顺畅地实行这种对策,好像也可以认定是他们有事先预料到的证据……」 「关于这点我也很惊讶,只是我想那果然还是目睹到现场状况的某人想出的对症下药。而那个某人虽然具备迎面火法的相关知识,不过应该不至于能预料到会在这里碰上火墙阻挡。在这次的案例申,或许该把对方顺利开始实行工事的状况视为提案者具备高度发言权的表现吧。」 虽说这方面也是一件悬而未决的事项,然而由于未知的部分过多,伊库塔并没有针对这点过于深入追究。他继续往下讨论: 「至于这个以火攻火的对策,也无法期待能让灭火速度戏剧性提升的效果。根据中央那绦路宽最广的林道周围并没有被放火的情况来看,敌人也只是把这招视为保险的一计吧。他们并不打填老老实实地等待火势消灭,差不多要出招了。」 「所以你预测到的敌方行动就是探索迂回路线吗?为了不让他们那样做,必须让对方的意识集中到这边,也因此必须在这个时间点和对方打一仗。」 萨扎路夫上尉做出了总结,这个整合动作让伊库塔也觉得很感谢。 「在内战爆发之前,齐欧卡的尖兵『亡灵部队』就已经潜伏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内。他们应该已经趁着这段期间取得对土地的相关知识,还更进一步地把详细的地形情报传达给母国……这样一来,如果认为受到齐欧卡煽动而来袭的阿尔德拉神军对于娜娜刚刚提到的迂回路并不具备知识,是过于乐观的看法。」 「换句话说,阿尔德拉神军目前正在两个选项间犹豫吗?一是要想办法突破火墙继续进攻,另一个是要放弃上述方法把士兵调往迂回路线。」 「即使是对敌军来说,迂回也是个苦涩的选择。因为绕远路的这段时间,会导致攻击帝国军撤退中本队的行动确实延后……不过,这些时间的浪费对我们的目的来说仍不足够。到友军完成撤退为止,最短的预测是剩下十四天。即使逻早要让目前在后方进行野战工事的部队来承继任务,不过能阻挡阿尔德拉神军侵略的最大障碍,还是在这里的我们。所以至少从今天开始的八天内,我想要把敌人卡在这里。」 由于伊库塔提出了明确的日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绷紧神经……然而,这时突然感到不安的托尔威再度开口: 「万一敌人同时采取正面突破和迂回这两种手段的场合该怎么办呢?例如把半数的士兵留在这里,另外一半则前往迂回路线……」 马修和哈洛同时「啊」了一声,不过,伊库塔却摇了摇头。 「如果敌人的兵力在两万以上,那也是一种可能性。不过现实却是一万两千。敌方准备对战的帝国军本队兵力虽说在漫长内战中产生折损,但扣掉我们也还有六千人以卜。站在进攻客场的敌方立场来看,无论怎么分析,在这里让战力分散都不是聪明的策略。」 「即使各分一半确实有困难,敌人评估在攻入山脉后可以会合,并且让一部分士兵前往迂回路线的情况应该还是有可能发生吧?例如分出一到两千人左右的士兵……」 「那虽然是很有可能的情况,不过却是之后的问题。看起来阿尔德拉神军中骑兵占有的比例并不是那么高。要让一千人以上的士兵前往迂回路线就会采用以步兵为主的编组,所以无论如何行军速度也必须配合这支部队。换句话说,就算对万现在立刻出发,到达迂回路线的时间也是三天后。我们这边则是要观察对方的动向,根据情况得派遣半数左右的士兵前往迎击,不过——」 「——在迂回路线那边,道路在分歧前会变狭窄的地段有利于防守战,而且基本上还有要塞。虽然很久没人去维护,但我已经用光联络过后方的同伴,只要有两天就能够整修到能使用的程度。即使必须面对五倍的对手,如果只是要撑住四、五天并没有问题。」 娜娜克说完后,萨扎路夫上尉突然举手。 「……我可以提一件事吗?万一在对付正面敌人的期间,被那些家伙……亡灵部队从背后接近的情况该怎么办?」 「我并不打算让他们离我们那么近。后方的主要山路有友军在监视,这阵地附近一带的视野也非常辽阔。除非是真正的亡灵,否则要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突袭我们背后,恐怕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吧。」 「……真是那样就好……」 萨扎路夫上尉虽然显得还有些不安,但是并没有继续发言。黑发少年从他这模样察觉出有必要另行沟通,同时把视线放回托尔威身上。 由伊库塔构想,当地居民的席纳克族保证实现性后,大部分的担忧得以解除——然而即使如此,托尔威还是不得不讲出最后剩下的不安。 「……那么如果是在接下来几天中,敌方出现增援的情况呢?」 讨论到这边,伊库塔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他花了些时间慢慢选择用词,然后才开口答覆: 「在这个情况下,我会增加派往迂回路线要塞的兵力,试着维持战线。虽然会造成这边人手变少,但一定程度内应该可以调整吧……不过万一,有超过这个承受范围的人数到达作为敌方增援——虽然考虑到阿尔德拉本国保有的兵力,这个可能性极低 ——那么就算是将军,也已经无计可施。」 伊库塔直言不讳地公布最糟糕的预测,空气确实地变得更为沉重。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找出解决方法……这样的状况的确有可能发生。年轻的军人们不由得以各自的想像力来鲜明描绘出在受到最糟厄运降临的未来中,自己等人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放心吧,为了应付那种情况,我也已经想好求饶用的言论。」 少年露出挖苦般的笑容这样说道,雅特丽立刻回问「你打算说什么」?其实,由于两人认识甚久,她已经隐约预测到接下来的发展。 「『——求求您饶了我吧,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居然会受到神的处罚』。」 「『为什么?把理由说来听听』。」 配合以哀怨口气开始讲话的伊库塔,雅特丽也以彷佛神官的威严语调回应。 「『以前,我曾经听过神的话语,那就是一切的原因。』」 「『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神的确这样说了——「我啊,其实并不存在喔」。』」 隔了一拍,好几张嘴里同时呼出了空气。马修和哈洛直接喷出笑声,托尔威用单手压住嘴巴转开脸。至于萨扎路夫上尉似乎被戳中笑点,甚至低下头抱着肚子发笑。 「……基于以上,我想各位已经了解我准备得多么万全——好啦,有人对至今为止的讨论有疑问吗?如果没有就要换成下个议题了。」 除了雅特丽以外的所有人都憋着笑意点了点头。确认气氛总算恢复紧张后,伊库塔也切入本题。 「虽说要和对方打一仗,不过当然无法在平分秋色的状况下堂堂正正交手。接着就来讨论实际上该如何作战吧——当然,要尽量安排成一场轻松的战争。」 * 「唔唔唔唔……」 从太阳升起后到已过正午的现在,亚库嘉尔帕上将断断续续地发出这类怪声。身旁的米修里中校一开始还有想办法和上将搭话,现在已经抱着无事勿惹是非的心态放着他不管。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这混帐太慢了真是蠢货!」 突然,上将在眼前没有任何人的状态下大叫。周围的士兵们全都回过头来,米修里中校也不由得以吓一跳的表情看向长官。 「……上将,刚刚那句斥责是在骂谁呢?」 「哼,放心吧。我不是在骂你,也不是在斥责去侦查前方状况的斥候。只是觉得要是继续把这种焦躁感压在肚子里,似乎会毫无意义地对前来报告的士兵怒吼。所以事先发泄了一下,呼哈哈哈!」 或许是怒吼过感到舒畅了吧?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情绪多少好转的表情笑了。米修里中校叹了口气——这个长官虽然人不坏但是嘴巴却很坏,最糟糕的是对心脏有害。 「上……上将!在下前来报告!非常抱歉这么晚才回来!」 不消多久,骑着马的传令兵出现,在上将面前下马并迅速敬礼。士兵似乎不凑巧地听到了刚才的怒吼声,脸上明显浮现害怕受到斥责的神色。 「放必吧,你没有太晚——结果如何?」 「无法回应您的期待实在抱歉……但我等搜索后,并没有发现可用来进军的火墙空隙。」 「……一处都?连一点点小空隙都没有?」 「非常遗憾。整座森林的火墙厚度都在想像之上。也因为敌方才刚放火,每个区域的延烧速度并没有产生太明显的差距。再经过两、三天后,大概会因为燃烧程度落差而产生缝隙,但……」 传令兵做好被怒斥的心理准备,用力闭紧双眼。然而和预测相反,亚库嘉尔帕上将以平稳的语调回答: 「好,我明白了。真是辛苦你们从半夜就开始搜索,在收到其他命令之前,先回到队上和同袍们一起休息吧。」 听到出乎意料的慰劳发言后,传令兵先是惊讶到愣住,不久之后才像是总算回神,敬礼后跑步离去。米修里中校喃喃说道: 「……果然还是不行吗?」 「虽然原本就有隐约预料到……不过,这下得正式开始思考该如何迂回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亚库嘉尔帕上将已经在今天早上做出指示,要求编组一支人数有一千八百人,用来前往迂回路线的分遣队。就算没有约翰的建言,他这个将领也和那种遇到无法通过的阻碍时,只会持续原地踏步的优柔寡断态度无缘。 「嘎啊——实在有够烦!那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路线,而且改变前进方向会耗掉很多时间,还不知道中途会遇到啥阻碍!」 「我能体会您的心情,但,临机应变是战场上的常事吧。」 「别讲这种像是教科书的发言,会让我想到本国那些教条主义者,听了就火大……算了,实际上现在的确是做出决断的时机。既然这样也没办法,立刻让分遣队朝着迂回路线出发——」 「——那样做还太早,要不要再等十分钟看看呢?」 这时有道沉稳亲切,却又充满自信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亚库嘉尔帕上将和米修里中校同时回头一看,只见后方站着一个白发的年轻人,身边还带着男女各一的两名幕僚。 「原来是毛头小子,今天我还没找你。」 「yah,太天真了太天真了。到我这种水准,在被召唤之前就主动出现也是有可能办到的行动喔。」 「在军队中那叫做无视命令的独断行为吧。米雅拉·银中尉和塔兹尼亚德·哈朗上尉也一起吗?所有派遣军官全都冒了出来,到底是想怎么样?」 「等状况改变后会向您报告,在那之前就先聊聊天吧。」 亚库嘉尔帕上将因为约翰让人无法掌握真恿的言行而皱起眉头,这时突然从背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诧异地回头,发现才刚离开的传令兵正以全速冲回这里。 「报……报告!正面林道的火势似乎变弱了!」 「你说什么!」 上将惊讶得瞪大眼睛,但总之他决定自己亲眼去确认这个报告是否为真。看到长官和副官一起往前冲出,约翰一行人也紧紧跟在对方的背后。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森林,烧灼皮肤的热气和烟雾也迎面而来。在没有施行延烧工事的范围内,宽广的道路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担任防火带的任务,因此这一带总算还能呼吸,不至被烟呛到。 然而朝着往山脉方向缓缓往上的林道前进一小段路之后,会来到随着整条道路曲曲折折导致宽度大幅缩减的一角。从那地方开始,地面全体都铺满了能成为燃料的木材,还有路旁已经烧毁的树木也成为灼热的障碍物,顽固地拒绝人类的入侵——原本应该是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火和烟都变少了,还可以看到对面道路。」 亚库嘉尔帕上将带着预测落空的心情这样说道。正如他所说,和昨天看到的情况相比,这里的火势已经极端减弱。还在旺盛燃烧的部分是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往前顶多十到二十公尺的范围,再过去的路上只有烧成灰的木材不甘心地继续冒着烟而已。众人可以隔着火焰看清这幅光景。 「如果是这种程度.只要派出人手,我想应该可以在数小时内灭火……」 传令兵以还感到怀疑的表情如此说道。虽然同意他的判断,但亚库嘉尔帕上将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上将皱起眉头,回头望向跟在后面的约翰等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最宽通路上的火势即将消灭,敌人却丢着不管?」 白发的军官露出宛如天使的笑容回答这个提问: 「yah,这当然是因为希望我们通过这里。」 「喂,毛头小子,我现在可没心情听笑话。」 认为约翰不打算认真回答的上将狠狠回瞪,但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hah,我并没有开玩笑,不过还是换个较好懂的讲法吧——敌人是不希望我们迂回。」 这时亚库嘉尔帕上将脑中总算猛然想通是什么道理,他再度回身瞪向林道的前方。 「那么,这是陷阱吗?」 「既然如此明显,敌人也不会称为陷阱吧。说是引诱……应该比较恰当?」 「怎么称呼根本不重要!总之你的意思是,敌人为了把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阻止迂回,才故意自己主动在火墙上制造出缝隙吗?」 约翰默默地点头后,神军的将领突然仰天大笑。 「嘎哈哈哈!老实让我们迂回并争取几天时间不就得了,帝国军还真是贪婪啊!——喂!米修里!」 「是!」 「解散原本打算绕去迂回路线的分遣队,按照原本配置重新编入本队中。另外同时派出工兵前来这里灭火。不管是要拿土来盖还是要靠小便来浇,只要能尽快灭火,用什么方法都行。」 「——遵命,那么我立刻安排。」 接到命令的米修里中校立刻转身跑回本部阵营。约翰以眼角余光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接着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开口说道: 「——上将,我要先提一件事情。如果您打算从现在开始进行灭火作业,那么结束时应该已经是夜晚了吧。」 听到约翰这近乎忠告的提醒,亚库嘉尔帕上将也以严肃的视线望向天空。 「……大概吧,太阳的位置已经相当偏西。」 「syah,会演变成必须在黑暗中进攻敌阵的状况。请先理解这个劣势。」 这是极为正确的指责。上将以手环胸开始思索。 「……也有能延后时间点的方法。灭火后不要立刻进攻,等明天黎明时再行动如何?」 「不愧是您,冷静得能考虑到这一点。然而,这次恐怕得明知不利却依然在夜里进攻吧。」 「为何?」 「因为只要我方没有在早上之前发动进攻,敌方就会再度点火封锁道路。我不认为必须在战力差距这前提下争取时间的帝国军会接受处于不利状况的战斗。」 「……你意思是一旦畏惧就会失去进攻的机会吗?」 「除了接受引诱和对方一战,这里恐怕没有别的选择吧。即使如此,对我方有利的情况还是不会改变。对方只要败北一次就完蛋了,然而我等就算这次没能彻底战胜,也只要考虑下一步就好。」 亚库嘉尔帕上将认同地点点头。这时,约翰突然靠近他开始小声说话: 「所以我有个提案,与其就这样边摸索边进攻……」 约翰嘀嘀咕咕地讲着悄悄话,但听到内容的上将眉头却锁得愈来愈紧。 「不行,我无法许可。」 「hah……我明白戒律的沉重意义,但还请您……」 「当你讲出这种话时,就表示你这家伙根本不了解戒律的价值。仔细想想吧,除了你们这几个例外,构成我军的万人以上士兵们全都是阿尔德拉教徒。而且是信仰心强烈到能够把身体性命都奉献给『圣战』大义的人们。」 「syool!这我当然明白,看高昂的士气也能充分理解。」 「是吧。不过啊,如果从相反角度来看,就表示我军只能倚靠这点。远离实战已久的我军能让人期待的部分,仅有以信仰为本的高昂士气,作为军队的熟练度则远远不及帝国军。正因如此,只有士兵的士气无论如何都不能下降——因此我不能允许会造成士气基础的信仰心萎缩的举动。」 亚库嘉尔帕上将以认真的表情如此断言,约翰似乎很佩服地「哦」了一声。 「……mum,我心服口服,没有反驳的余地——这样讲虽然失礼,但是和两年前相比,上将您改变了很多。对于信仰心这种东西,您现在居然能视为填补战力的一个要素并客观评估……老实说让我很惊讶。」 「你有资格讲这种话吗?这是你的教育成果吧,军事顾问。让齐欧卡式的思考方式浸透阿尔德拉本国——这应该也是你们这些家伙的任务之一。」 亚库嘉尔帕上将以像是在看闹剧的眼神瞪着三人,约翰毫不愧疚地点头。 「没想到不需要我方主动提起您就能够理解,这是促进两国亲睦的巨大一步呢。」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倒是觉得只要你们不停止那种在肚子里另打主意的行动,亲睦根本是在痴人说梦……虽然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自觉,但齐欧卡人的笑容有时看起来就像是薄纸般轻浮。」 丢下这番话后,亚库嘉尔帕上将也转身离开。约翰一行人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方,并彼此低声交谈。「虽说总是这样,不过和宗教人士的交涉实在棘手。」 「nyatt!没那回事,米雅拉。亚库嘉尔帕上将头脑很好,从年龄来看他的思考算是柔软,而且和教团的神官相比,也拥有更能看穿事物本质的眼光。以我来说,这次只是为了让要求被接受的事前准备而已。如此一来,当我下次再提出请托时,他应该很难拒绝。」 「这种理解力也是你培育出来的吧,约翰。让他习惯齐欧卡式思考是很好,不过要是他变得连我方心思都能确实刺探的话,不是在很多方面都不太妙吗?」 哈朗上尉提出正直的担心。这刹那,被亚库嘉尔帕上将评论为「像簿纸般轻浮」的那种笑容只有一瞬从约翰脸上完全消失。 「……读出隐藏意义,刺探内心想法,推测出弦外之音……这是交涉的基本。如果一个国家连这种程度的能力都没有,那么该国能实行的外交,只有高喊原教旨主义的灭绝战争这种最幼稚的方式。」 他的语调逐渐带有热意,紧握的拳头中落下一滴鲜红的血。 「即使有政治上的利用价值,我也不承认那种国家的存在。顽固地高喊偏执的主义并不断战争战争再战争,到最后棋盘上甚至连胜利者和败北者都不会留下,只有尸体堆积如山——这种悲剧光是发生过一次就已经过于足够。你懂吗?已经太多了,哈朗。」 「……我明白了,约翰。刚刚是我太轻率了。」 察觉自己刺激到不该踏的地雷,哈朗上尉立刻撤回前言。或许这样就已经让他满意了吧?约翰脸上也迅速恢复平常那种亲切的笑容。 「——yah,那么我们也来为了晚上进行准备吧。虽说不必上场就能解决是最好的发展,但我想大概没那种好事吧。这是我的直觉——或许该说是期待。」 「那么,我就下注在没有机会上场的这一边吧。毕竟我也想看看很久都没在约翰脸上出现的失望表情。」 米雅拉促狭地回应,哈朗也笑了。白发的军官嘟起嘴,不满地望着两名部下。 * 太阳没入地平线,夜幕降临。现在虽然是残存的晚霞色彩逐渐从西方天空消失,既美丽又让人心焦的短暂时间,然而许多帝国士兵却是待在充满烟雾和热气的森林中屏息迎接这一刻。 ——好热。虽说是自己放的火,但现在彷佛身处地狱的大锅里。 伊库塔对脖子上无论抹去多少次依然无穷无尽冒出的汗水感到很厌烦,同时在内心喃喃嘟囔着大概周围所有人都在想的事情。 ——而且呼吸困难。即使这样总好过直接吸入浓烟,但脑袋还是因为缺氧而昏昏沉沉。 所有士兵现在都装备着用质地细致的布料制作成的临时口罩,或者该说是盖住脸孔下半部的防护面具。虽然光靠这点对策,会让人怀疑到底能对不完全燃烧产生的有毒气体发挥出多少效默然而光是能抑制住从士兵嘴里冒出的无数咳嗽声,或许就该判断为具备了一定程度的意义吧。 他们的背后是完全的黑暗,相较之下,前方的视野较为良好。毕竟视线范围内有月光照入,而且是处于待在路旁树林里眺望林道的状况,还有和敌方相反,自己等人的身影藏在暗处也是有利条件。 ——灭火作业的声音停止后已经过了很久,敌人无论在何时出现都很正常。 握着武器的手无意识地用力,让切断的小指伤口传出锐利的痛感。他咬紧嘴唇忍耐痛楚,被装设在十字弓上部的光精灵库斯察觉到主人的紧张,投来关心的眼光。伊库塔则以视线回应「我没问题」。 ——你这人真是乐天啊,真觉得自己会赢吗? 伊库塔产生有人在自己耳边低语的错觉。然丽他错了,那声音来自他本身。 ——真的有够愚蠢。既然火线防御已经成功,在这阶段感到满足不就得了?如果敌人想要迂回又何必阻碍,只要松一口气并目送他们不就好了?那样一来只要争取到四~五天就算赚到吧。纵使没能阻止迂回,但只有少少六百名的自己这些人面对一万两千名敌军已经竭尽全力。之后只要这样辩解就行。 看来是接近人格本心的部分在发言,内容实在刺耳。伊库塔虽然觉得这样很蠢,但还是自己反驳自己。 ——一旦后方的本队撤退失败,北域会完全落入阿尔德拉本国的手中。你认为那样一来帝国将会如何?加上在先前战争中被齐欧卡夺走的东域,帝国会落入同时从北方和东方受到两国直接压力的状况啊!一旦那样,在战略上已经是走投无路。 ——那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状况吧?对着公主将帝国的现状评为「下坡的后半段」的人并非他人,不正就是你本身吗?原本打算待在安全地带束手旁观帝国朝着毁灭摔落的悲惨模样,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要阻止这状况的最前卫。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 少年狠狠咬牙。为了让内心声音沉默,他的理性高速运作寻求反论。 ——这是不幸的发展,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同伴和部下尽全力之后,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最前线。现在也一样,只是为了让所育人都能活着回去而持续使出对策。 ——结果就是这状况吗?一个营的六百人,再加上仅有一百二十人能算是战斗人员的席纳克族,就要迎击一万两千人的阿尔德拉神军。哎呀,真是了不起的作战。 ——我并不认为自己选择了胜算不多的战法。这是要趁着敌军来到狭路那瞬间进行袭击,而且是夜间伏击。十分足以抵销人数上的不利。 ——教科书上有这样写吗?直到最近都还乳臭未干的新人准尉小鬼,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居然具备了不相称的自信。虽然我想不可能,但你该不会光是因为走运平安存活至今,就误以为自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吧? ——从和萨利哈史 拉格上尉竞争的模拟战开始,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我都顺利地拿下了合格的成果。并非过度自信,现实证明了我的用兵技术能承受实践的考验。 ——噢噢,那个可怜的雷米翁家长男!要是打败那个男人就自认实力已经获得证明,就代表你终于也衰退了。冷静思考吧。你该不会期待接下来要对战的阿尔德拉神军将校的实力只比那家伙高一点吧?——乐观也该有点限度,又不是忘了雅特丽说过的话。 呼吸紊乱,心跳也变快。在和敌人对战之前,少年已经把自己本身逼上绝境。 ——以军事顾问的身分,被齐欧卡派往阿尔德拉神军的二十一岁年轻少校。或许那个男人才是这时代里的真正天才。要是公主先认识他,说不定根本不需要来说服你。如果真是那样,你的镀金剥落的时候终于—— 「闭嘴,不要一直嘀嘀咕咕只不过是一种可能性的事情。」 伊库塔以极小但确实的声音,来强迫内心的声音安静。大部分的士兵似乎都没有听到,只有身旁的苏雅送来诧异的眼神。 ——拖歉,没事。 伊库塔带着这种意思以眼神示意后,苏雅虽然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但并没有继续追究。伊库塔呼出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乱掉的呼吸和心跳逐渐恢复平常状况——然而,在这过程即将结束时,来自不远处的无数脚步声震撼少年的鼓膜。 ——来了吗。 这里是由伊库塔和马修,还有娜娜克率领的士兵三百多人待机的树林对面。敌军正准备在蛇行的林道上转弯,而雅特丽和托尔威率领的两百名士兵则屏息待在可以发动夹击的位置。 许多人影形成黑色影子映入视线。在只有月光作为光源的目前状况下,无法连正确人数和装备都一一确认。然而根据脚步声的密度与路宽和队列的比较结果,可以推测出光是前卫就已经不在三个营一千八百人以下。若以侦查部队来说,规模实在过大。 ——这是完全的火力搜索……不,以地形的最大容量来判断,这几近是全力投入。在不清楚我方战力的状态下,似乎是个有点太大胆的用兵方式…… 话虽如此,就算敌方送出人数更少的侦查部队,雅特丽等人也会在对方把情报带回去之前将其全数消灭。一旦演变成那样,到头来还是无法达成侦查的任务,所以从结果来看,或许这次该称赞敌方将领的英明决定。 ——在面对大量敌人前,原本想要和少数敌人交手好让士兵廷立起心理准备,然而实战中可不会那么称心如意吗? 雅特丽一边接受这种事与愿违的无奈,同时以手送出信号让士兵们举起武器。 在横向堵住道路的阻绝设施里,有二十二门风臼炮和负责操作的炮兵,再加上由光照兵编组而成的守备兵们正藏身于遮蔽物后待机。负责指挥的暹帕,萨扎路夫上尉目前在正面约两百公尺左机的位置确认到敌兵的蒙胧轮廓。 ——虽然对彼此来说,这距离应该都已经进入大炮的射程,但敌军却没有表现出要对我方开火的动静。毕竟炮击战是在斜坡上方布阵的自军较为有利,对方是不是已经干脆认定会立刻因为遭受反击而不得不停手呢? 虽然能够理解理论,但萨扎路夫上尉认为这真是个相当大胆果决的思考方式。派出步兵之前的开道工作,也就是炮火准备是进攻的基本。先靠炮击来尽可能搅乱敌方阵形,削减战力后才发动正式的攻击。一般来说会这样思考。 ——算了,反正我方这边也不打算让他们悠哉准备炮击。 萨扎路夫上尉停止从阻绝设施的缝隙观察敌军后,往下来到可以眺望以木材搭成的阻绝设施全景的位置。身为全军的指挥官,他正打算从这里下达扣下开战扳机的命令——然而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转身看向背后。 ——可恶,实在让人不得不介意。那群叫做亡灵部队的家伙们真的不会出手吗? 对萨扎路失上尉来说,现在还悄悄潜伏在山脉中的亡灵部队是个应该要随时警戒的潜在性威胁。像今晚这种会左右战局的重要战役中万一被对方闯入,有可能会成为败北的关键一击。 不知道何时会遭到背后偷袭让他极为在意,因此欠缺集中力,最后甚至只能抱怨为啥后脑没有长眼睛。不过,伊库塔对这样的长官提出了一个忠告—— 「『或许存在于那里的恐怖』——这就是亡灵的本质,上尉。」 面对由于过度警戒而持续累积精神压力的长官,伊库塔说了这番话。 「让我们因为害怕受到偷袭而不敢采取大胆行动——请连同这部分也视为亡灵部队的攻击……不过,请放心,有针对这种症状的特效药。」 伊库塔这么说完,对着上尉把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往前伸。只是,两边都是握拳的状态。 「请您猜猜看哪边有抓着核桃。」 伊库塔这样说完就没有再给予任何提示,萨扎路夫上尉只好双手抱胸开始烦恼。保持这样等了二十秒左右,伊库塔主动把紧握的手指轻轻松开。 右手,没有东西。左手,也一样是空空如也。两边都没有抓着核桃。 「这下您懂了吗?上尉您刚刚花费的二十秒,和耗费在害怕亡灵上的二十秒是同样的东西。既然没有什么能成为提示的情报,那么对看不见的领域无论再怎么烦恼也是无济于事。这行为完全不科学。」 萨扎路夫上尉盯着空空的双手发出沉吟声,伊库塔带着无惧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就算具备亡灵部队这个名称,对方的真面目却只不过是有脚有身体的人类集团。既然如此,就算对方试图袭击我们,要躲过配置于山脉各处的所有友军监视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到达这个阵地之前,必定会在哪里露出马脚,我们只要等待那个机会就好——」 回想起这段发言后,萨扎路夫上尉觉得背后感到的寒气似乎变弱,再度望向前方。 ——不想了不想了!害怕幽灵根本是白活这么一把岁数! 萨扎路夫上尉边苦笑,同时这次真的重新把意识集中在眼前的现实上。在昏暗的林道中,敌人已经逼近到不能丢着不管的距离。 ——怎能把先发制人的机会拱手让出。 如此下定决心后,萨扎路夫上尉用力吸气让肺部整个鼓起,对着自己指挥的光照兵们下令。 「——动手照射!开启战端!」 刺眼的光束从两个角度劈开黑暗往前扫去。一道是从敌人正面的阻绝设施射出,另一道则是来自于躲在树林中的伊库塔等人部队。原本只不过是一团黑影的敌方士兵产生明确的轮廓,因为突然的刺眼光线而畏惧的大军身影被鲜明照出。 「「「「「射击!」」」」」 指挥官下达号令,无数的箭矢和子弹,以及二十二发炮弹一口气击向那群人。同时摧毁视觉和听觉的光线与罄音形成洪水,宣布战斗开始。 「可恶!居然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惊人的人数……!虽说之前就有预料到……!」 在彷佛要撕裂鼓膜,和数秒前为止的寂静完全相反的噪音中。马修和自己指挥的士兵们一起举起风枪持续朝着眼前敌军射击。 压缩空气爆炸的声音彼此相叠,侧腹被铅弹击中的敌兵一个接一个倒下。隔着道路的对向有托尔威率领的枪兵部队,因此成为和这边联手从左右夹击的形式。 「图!可别呛到啊!」 马修从腰间的袋子里捏出子弹,塞进精灵的嘴里,并趁着搭档在装填子弹和压缩空气的期间瞄准目标。一完成之后立刻扣下风枪的扳机,然后重复同样的步骤。 连一秒停手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要是他和托尔威指挥的风枪兵部队没有持续减少敌兵人数,大军就会立刻涌向正面的阻绝设施。 「呼……!」 托尔威也承受到相同的压力。再加上以他的情况来说,既然拥有膛线风枪这种新型武器,让他强烈自觉到有义务贡献出相称成果的立场。 「必须打倒更多……更多敌人才行!趁着阿伊他们帮忙吸引住敌军注意力的期间!」 已经不能称为狙击的近距离枪击让托尔威内心对「射击生物」这种行为的厌恶感再度抬头。然而,压抑住这种感情而射出的枪弹正确地命中敌兵的太阳穴。他已经重复射击十二枪,至今为止从来不曾失手过任何一次。 在托尔威的视野角落,可以瞥见无数的远光灯一边移动位置一边闪烁——现在,他和马修的风枪兵部队是在几乎没有被盯上的状态下持续射击,能这样当然有理由。是因为有伊库塔率领的光照兵部队在负责吸引住敌人的注意力。 为了在夜战中瞄准敌人会需要光源。但达到这条件的「照射」等于是主动向敌人报上自己的位置,有可能造成引来反击的结果。每次射击都被敌人发现并追击,先逃走并甩开对方后再射击……现在没有空做那么悠哉的行为。在这种迎击战中,风枪兵要尽量固定在同一个地方持续射击才符合理想。 正因为如此,会需要负责「照射」和「佯动」两项任务的部队。这次战斗中,由伊库塔指挥的八十人就是 这个部队。他们躲在树林里沿着道路四处跑动,在远离其他部队的地点打出远光灯,在照亮敌人身影的同时也引起注意。一旦遭遇反击,立刻躲到遮蔽物后,等反击平息后再度照射。重复这些动作让敌入的攻击焦点能够持续从友军身上移开。 「所有人听好,要优先狙击似乎注意到我们位置的敌人,其次则是在攻击佯动部队的敌人!一旦失去他们,我们也会失去安定的射击机会!千万别忘了!」 托尔威在对部下如此下令的期间也完全没有停手,只是一个劲地不断射击。压缩空气爆开的声音按照宛如精密机械的固定频率,在战场上不断回响—— * 「嗯,看样子似乎受到了激烈的反击!」 阿尔德拉神军的将领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带着许多护卫,站在距离阻绝设施约三百公尺的树林里。 「从这里看不清楚情况……嘎——!真折腾人!喂!米修里!不能再往前一点吗!」 「即使是这里也已经是极限了,您刚刚有看到炮弹击中十公尺外的地方吧?」 副官以冷静的语气劝谏长官。由于这里是从阻绝设施沿着道路往前后略为往左弯的地方,不需要担心有流弹飞来,但反过来说也是个不方便观察战场状况的位置。虽然可以说是给一军大将的当然配置地点,但亚库嘉尔帕本人却不满地一直抱怨。 「我能体会您的心情,上将。但一军之将领头冲锋的时代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过去了。」 和米雅拉一起走过来的约翰也以这番话加入劝戒长官的阵容。上将先横着眼瞪着他那具有亲和力的笑容,才以明显不愉快的态度对着地面吐了口痰。 「算了也罢!等待信号进行第二波攻势!云梯已经准备好了吧!」 「已经完成!」 听到部下的回答,亚库嘉尔帕上将满意地点点头。 「……竖起六十根木桩后就发动冲锋。这样可以吧,毛头小子?」 「是。看来那并不是无法单靠力量突破的屏障,这里就按照预定进行吧。」 白发的军官毫无动摇地如此断言,他的嘴角甚至浅浅地挂着狂妄的笑容。 * 「齐射攻击要来了!快躲起来!」 听到伊库塔边躲进树后边做出的指示,部下们也立刻遵从。铅弹形成的豪雨只晚一瞬就从侧面狂袭而来,被打碎而飞溅出的一块木头碎片打中伊库塔的额头后落下。 「苏雅!确认伤患!要在二十秒内结束!」 「啊……是!」 在副官听取班长们报告的期间,伊库塔从拿来当成盾牌的树木后方缓缓探出脑袋,仔细地观察战场的模样。 「……面对敌方的攻势,我方的迎击也总算还能应付。大炮的射击循环率还不错,马修和托尔威也都做得很好。其他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嗯?」 在充满敌方伤患的视线内,出现几个奇妙的物体。那些在冲锋时没有丧命,成功到达阻绝设施附近位置的少数士兵,也不知道是打什么主意,居然在那里把木桩钉入地面。而且那些木桩的粗细还跟女性的腰身差不多。 「是避弹桩吗?原来如此,第一波攻势的目的是要把那些木桩钉入地面吗……对方比预料中走了更规矩的路子。看来最好舍弃『对方是实战不足的军队』这样的成见。」 当伊库塔正皱着眉头佩服,确认完毕的苏雅开口报告: 「报告中尉!由于又有三人受伤,因此把他们送回后方了!如此一来我等部队的残存人数是七十三人!」 「嗯,了解——现在这位置已到极限,必须再次移动。接下来要先集中照亮那些对着地面钉木桩的家伙,你也要记住。」 「是!」 在俐落回应的鼓励下,伊库塔再度在树林里往前跑,虽然体力已经损耗,但不能以此为理由降低速度。胜败的天秤还未倾向敌我任何一方。 在伊库塔注意到后过了十分钟多一点,这些被敌人打入地面的数卜根木桩,开始以萨扎路夫上尉的眼睛也看得出来的形式表现出影响力。 「那些木桩很碍事……挡住了炮弹的弹道。」 从阻绝设施的缝隙间观察状况的萨扎路夫上尉撇了撇嘴。沿着风臼炮弹道被深深钉入地面的木桩如果是一根根分开,并不会对炮弹造成严重的障碍。然而由于对方将木桩密集钉入形成彼此互相支撑的状态,所以会成长为不能无视的屏蔽。因为木桩本身和以木桩为轴绑上绳索并堆起来的沙包,都会造成命中那里的炮弹角度偏移。而结果,就是开始零星出现好不容易发射出的炮弹却无人造成损害的案例。 「第四炮台和第十七炮台,把炮身的角度往左边移两度!避开木桩射击!」 即使如此下令作为眼下的对策,但上尉本身也很清楚这样并不能让问题获得根本解决。目前的关键,是敌人前进路线正透过插入那些木桩的动作,在途中逐渐形成能逃过炮击的安全区域。 「只要继续这样钉下更多木桩,现在只不过是点的木桩就会形成面……对方是打着一旦能把那些当成遮蔽物利用,能靠近这阻绝设施的敌兵数字就能大幅增加的计划吗?」 怎么能让敌人得逞……萨扎路夫上尉在嘴里嘟囔。然而他并没有想到具体的对策。为了拔出已经被打入地面的木桩,首先必须把工兵送往现场……然而在这种激战状况下,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 「上尉!我有事想报告!」 带着紧迫气势的雅特丽跑向陷入沉思的萨扎路夫上尉,旁边还可以看到席纳壳族长娜娜克·鞑尔的身影。在这时,上尉已经猜出她的要求。 「喂!让我们去打近身战!会顺便把碍事的木桩拔起来!」 「果然是这样吗……老实说我也在犹豫,但现在还太早。危险的近身冲刺应该要尽可能往后延才对。」 「太晚做出决断的行为将会发展成危及生命的原因。那些木桩恐怕是接下来会出现的第二波攻击的布局。请仔细观察设置的法则性,与其说是单纯给步兵用的遮蔽物,您不觉得那像是要边避开炮弹边往前搬运某种大型物体吗?」 这个推测让萨扎路夫上尉感觉背后窜过一道寒气——在这个状况下敌人会使用的某种大型物体,即使仅限于他本身知识的范围,也能够联想到好几个候补。 「但是,如果要让你们去打近身战,必须暂时停止运用大炮……」 「不,没有必要那样。不过替代方案是,请让弹道涵盖我们的风臼炮以仰角射击。如此一来炮弹就会从我们的头上飞过,拔桩的作业能在下方进行没有问题。」 如果能接受对敌方造成的压力将会减少,而且还要以炮手不会发生操纵失误为前提,这的确是个好计。苦恼一阵之后,结果上尉还是在两人的强烈视线压迫下决定妥协。 「……我明白了,你们去吧。只是,千万不要逞强。当然也包括你,娜娜克·鞑尔。」 娜娜克以少多管闲事的表情把脸转开。这预料中的厦应让萨扎路夫上尉耸耸肩,重新转往阻绝设施的方向。 「大炮拉起足够仰角后,我会叫光照兵送出信号。拔桩作业的顺序要从正面左手边的木桩开始动手。我一次会让三门大炮抬高炮口,要好好配合行动。」 「是!」 「但是,你们绝对不可以跑到炮口往前一百公尺外的位置。因为会太靠近敌人,而且万一不好也会被友军的炮弹波及。在那范围的木桩就当作没看见——以上是命令,去吧!」接受指示的两人头也不回地往事先在一旁等待的部下身边跑去。萨扎路夫上尉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开,同时像是在祈祷般地喃喃讲了句「可别死啊」。 看到雅特丽和娜娜克率领的部队身影在激战区域正中央出现,伊库塔带着苦笑拍打自己的额头。 「我就在想你们应该会这样做……我的知己里勇敢的战斗女性还真多。」 他一边喃喃自语,同时把下一根箭矢装进已经拉紧弓弦的十字弓里。以苏雅为首的部下们也跟着照办。这时,伊库塔突然对着身旁的副官开口: 「当然你也包括在内喔,苏雅。」 「请……请不要讲得好像事后想到才紧急追加。而且我根本没问……」 「啊哈哈,你说得很对……接下来最优先的要务,是支援负责木桩拔除作业的雅特丽和席纳克部队。为了降低他们的危险,我们也必须使出全力。」 听到伊库塔的指示,部下们纷纷点头回应。一行人闪掉从侧面射来的枪弹,同时再次开始在树林内移动。 「喝啊啊啊啊啊!」 敌人被斩裂的脖子上喷溅出鲜血。把武器从装有短矛的十字弓换成爱用双刀后,雅特丽和郜下士兵们一起面对袭击而来的敌兵,表现出勇猛善战的活跃。 「不要大意!看穿大炮以仰角射击的那些家伙会赌命冲过来!」 面对敌人的攻击,手上拿着武器的雅特丽等人持续保护那些为了拔起被打入地里的木桩,正拿着铲子拚命挖掘的士兵们。这是在战场正中央施行的土木工事。 当然,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轻松 的工作。因为要拔起已经被深深打入士里的木桩不但需要相对应的劳力,还会持续受到不想让他们得逞的敌兵猛攻。 「你们太不要脸了!居然想要以脏脚踏入我们的圣山!」 双手握着廓尔喀刀的娜娜克也和席纳克族的战士们一起阻挡敌人。虽然他们对阵形和战列相关的军事知识并不是很清楚,不过若是像现在这种接近乱战的状况,席纳克族的活跃表现并不会逊于帝国军的正规士兵。 「娜娜克·鞑尔!你跑到太前面了!那样难以支援,不要一个人太突出!」 「谁要你管,红色家伙!我们根本没把你们的帮助当一回事!」 问题是,两个部队欠缺默契。娜娜克只基于自己的判断来指挥部下,连雅特丽的忠告都当作耳边风。结果,施工的速度产生差距,而且还进一步只有席纳克的部队对敌人来说显得特别突出。 「队长,这是好机会!看来敌人的攻势往后撤退了!」 一名部下大叫。雅特丽把视线转过去进行确认,发现冲向阻绝设施的敌兵数量的确大幅减少。即使这毫无疑问是用来施工的大好机会,但她却无法率直地感到高兴。 「真奇怪,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撤退……敌方不是采取坚决进攻到底的态度吗?」 产生不妙预感的雅特丽制止想要往前冲的士兵们,慎重地观察状况。然而,娜娜克似乎按照表面意义看待这个好机会,率领士兵一起朝着远方的木桩跑去。 「给我站住!娜娜克·鞑尔!敌人的样子不对劲!还不要太往前!」 「哼!关键时刻反而软脚了吗!红色家伙!那你就在那边乖乖等吧!」 娜娜克毫不在意,两支部队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雅特丽犹豫着是不是该明知危险但仍然追上去,这时她的视线突然注意到往敌兵撤退方位再向前的光景。 隔着两百公尺多的距离,有一群风枪兵排成横列。前排是单膝跪下的跪射姿势,后排是直接站着举枪的立射姿势。敌兵们当然会退后,因为那战列并不是为了冲锋的队形,而是为了留在原地开枪的纯粹射击姿势。 「对方打着什么主意?即使在那个距离开枪,凭风枪的射程也没有多少效果——」 感到疑问的途中,雅特丽突然察觉。组成战列的敌方士兵军服——虽然由于缺乏光源而很难看清,但和至今交手过的士兵们显然颜色不同。当那徊深绿色和记忆一致的瞬间,雅特丽对着前方的娜娜克大叫: 「——不行!快点退下,娜娜克·鞑尔!那位置已经被瞄准了!」 警告成了徒劳,有十数名跑在最前面的席纳克士兵一口气被打倒。 * 「不要停手!继续齐射!」 听到塔兹尼亚德·哈朗上尉的命令,齐欧卡士兵们一起扣下扳机。 多个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同时响遍周遭。他们手中的新武器——膛线风枪的恐怖威力朝着两百公尺前方的席纳克士兵毫不留情地攻击。 「yah,真是最棒的时机。」 约翰与米雅拉两人从略为后方的位置眺望这个光景。比起亚库嘉尔帕上将待机的安全圈边缘,他们是待在更往前深入前线三十公尺的场所。 「约翰,低下头!反击来了!」 被米雅拉压着脑袋后方的约翰才蹲下,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就从他头上通过。这是帝国枪兵部队的反击。仔细一看,哈朗上尉的枪兵部队里也出现了好几个中弹者。 约翰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嘴里喃喃嘟囔着: 「……mum,这是很确实的反击。看样子必须认定对方也有装备了膛线风枪的部队才行。我想大概在正面往右手边的高处……那个树丛附近吧?你看,就是那里——」 看到长官还没学到教训又想站起来,米雅拉抓着约翰的头发把他往下压。 「只要用嘴巴说明就能理解,请不要粗心大意地把头抬起来——帝国那边应该没有制造膛线风枪的技术吧?」 「传授这项技术的阿纳莱·卡恩博士本身原本就是帝国那边的研究者啊。而且想必也还有学生留在那边,所以即使帝国有在开发也没什么好奇怪。」 在进行推测的约翰视线范围中,可以越过士兵的肩膀看到解除队列的枪兵部队跑回来的模样。超过两百人的他们恢复纵队躲到道路左右两侧,从其中离队的哈朗上尉那高大的身躯直直地跑向白发军官面前。 「——完成交代的工作了,现在敌人应该忙着回收伤患。」 「yah!在把受伤者全都运往后面之前,对方也无法把大炮的仰角恢复成原状——谢谢你,哈朗上尉。这下事态总算可以有所进展了。」 约翰咧嘴一笑这样说完,潇洒地站起来转向背后。为了节省派出传令兵走过短短三十公尺距离的时间,他直接对着后方的亚库嘉尔帕上将大叫: 「现在正是大好机会!请派出云梯,上将!」 * 大量的敌兵开始推着和梯子化为一体的推车登上斜坡,伊库塔和部下们一起躲在树林中目睹这个情况。 「居然在这里派出云梯吗……!」 所谓的云梯,就是能让士兵登上并越过堡垒和要塞的攻城兵器。是在推卓上设置折叠式梯子的装置,会在到达障碍物的同时架上梯子,具备开辟出突破口,好让步兵能闯入敌阵的功用。 「……这个时机很不妙。由于弹道上有伤患,大炮的威力还是减半的状态。」 除了原本就因为要拔桩工事而使用仰角的几门大炮,也因为受到预料外射击的席纳克士兵们在混乱中四散到左右,现在有将近一半的大炮没有在射击。敌方就是想趁着这空档,把云梯一口气运往阻绝设施。 ——该怎么办? 现在已经不是靠照射的佯动就能造成什么影响的状况。从和云梯一起进攻的敌人数量来看,躲在树丛里用十字弓支援射击也几乎没有效果吧……如此一来,想尽办法回到阻绝设施,参加对抗入侵的防卫作战才是妥当的选择吧。 ——不过如果那样做,席纳克的友军……娜娜会如何? 失去的小指传来一阵疼痛。这就是问题。雅特丽部队所在的位置比较接近阻绝设施,应该可以在受到敌人袭击前先逃进屏障的后方吧。然而,娜娜克的部队却不是如此。他们将会带着大量的伤患,在激战区的正中央遭受敌人的第二波攻击。 ——为了避免这个事态该怎么做? 伊库塔能采用的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也投入白刃战。只能率领从当初的八十人经过多次损耗,目前人数不到七十人的光照兵部队,为了帮助陷入危机的同伴而闯入战场。 换句话说,这是典型的两者择一。要明知会有风险仍去帮助他们?还是要采用稳固策略予以舍弃?伊库塔不得不回想起自己曾经面对同样抉择的经验。 ——在嘉娜那时,是选择了舍弃吧。 他在事后才知道自己抛弃的对象中包括嘉娜,然而这并没有关系。以结果来看她就是死了,以全身被刺穿的凄惨方式死去。对伊库塔来说这就是所有的事实。 ——别迷惘,判断的基准只有两个。该基于战略来去帮助他们吗?还是基于战术让自己获救呢? 伊库塔甩掉死者的回忆,以排除感情的思考来评估……基于战略,当然应该尽可能救助席纳克的士兵们。以族长娜娜克·鞑尔为首,这里的防卫线全都是靠着他们的存在才能成立。今后他们的协助也是不可或缺吧。 那么以战术来看,这边有机会成功救出他们吗——相当困难。即使顺利进行,也能预测到会受到相当大的损害。而且前提是,这情况下需要和雅特丽部队的合作—— 「……啊,我在做什么啊。对方可是那个雅特丽,烦恼不是根本没有意义吗?」 伊库塔察觉到单纯的事情,把至今累积的考量成果全都抛下。他一边对自己实在过度拐弯抹角的思考感到不以为然,同时转身对着士兵大声下令: 「虽然事出突然,但躲猫猫到此结束——所有人上短矛!」 娜娜克察觉到自己犯下错误时,整批敌军已经逼近眼前。她一边以宛如风车的回转剑舞来让敌人心生畏惧,同时为了保护受伤的同伴挡在敌人面前。 「头……头目……!别管我们,你快逃吧!会连你一起死啊……!」 在刚才的射击中被射中脚的席纳克男子大叫。然而,年轻族长却一回身就一刀斩倒为了给男子最后一击而冲过来的敌兵。 「要是有空鬼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给我爬着逃走—在那之前我也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全身都沾满敌人鲜血的娜娜克顽固地宣布……她率领的一百二十多名席纳克兵当中,在刚才的射击后其实有三十人以上死亡或是受到无法行动的重伤。由于敌人在他们正忙着搬运那些伤患时大举进攻,结果只能被迫进行这种防卫战。 「呜!不管打倒再多都没完没了……!……呜!那……那是什么?」 装有梯子的推车混在步兵大军中,被一辆辆搬向阻绝设施。由于娜娜克他们所在的位置附近成为炮击的死角 ,因此敌人也沿着这路线运送云梯。巨大的质量从他们身边通过,在推车周围的敌人一口气来袭。 「呜!你们……! 」 在不敌大量敌军的席纳克士兵接二连三被打倒的状况下,娜娜克的奋斗也即将封达极限。看出她就是指挥官的敌兵动员八个人来包围住她,并举起十字弓瞄准。自己无法挡下所有攻击——娜娜克想像全身被箭刺中的感觉并缩起身体,然而就在这瞬间,帮手伴随着强烈的光线介入。来自横向的光击让敌兵失去视觉,接下来还有追击的箭矢落下。 「娜娜,你没事吧! 」 转身面对熟悉的声音后,她看到伊库塔,索罗克手里拿着装上短矛的十字弓,正在率领部队跑过来。娜娜克差点要露出安心的表情,但又赶紧收了回去并大声疾呼: 「伊库塔小心!后面也有敌人……!」 或许是专注在帮助同伴上吧,他们没有任何人注意后方。有一群敌人瞄准那无防备的背影冲来,娜娜克的警告也被吵闹声淹没而没有传到。结果,伊库塔等人就在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状况下迎接来自背后的袭击—— 「喝!」 ——千钧一发之际,炎发少女率领的精兵们赶到,代替他们迎击敌人。 「什么——」 接下来的光景超过了娜娜克能理解的范围——在弹雨和怒吼交错的战况中,伊库塔和雅特丽两人指挥的部队各自集中对付正面的敌人。至于来自背后的威胁,就像是事先已经讲好,他们互相托付给对方处理。 「排成横列!围住伤患的右侧!」 「排成横列!保护友军的左侧!」 两个命令几乎同时下达,结果让双方基于同样目的来互相补上了单方面的不足。他们以完美的分工体制排除周围的敌人,另一方面也以临机应变来重组队列,使得原本分散的两部队战力能够逐渐汇合。 与其说是人类的集团,看起来更像是两个彼此默契相合的巨大生物——不,连这印象也立刻遭到推翻更新。并不是两个生物,已经到了用「一个生物的右手和左手共同构成的行为」来形容会比较适合的地步。 「「好——!」」 在媲美魔术的流畅合作的最后,黑色与红色的军官背靠背站立在战场中心。到这里为止,彼此之间别说交谈,甚至连眼神也不曾交会过。 「三十秒后开始撤退。」 「在这段期间内要尽可能回收伤患。」 两人只对彼此说了这些,就再度分散,开始工作。伊库塔跑向茫然呆站的娜娜克身边,帮助倒在她附近的席纳克伤患站起并对她搭话: 「娜娜,你也来帮忙!多运一个伤患也好!」 「啊……好……!」 娜娜克强制让理解力无法跟上目击光景的脑袋切换,也急急忙忙地把肩膀借给受伤的人。接下来他们在三十秒内把还有气的人全都回收完毕后,所有人立刻开始撤退。 这时,已经有三个云梯搭上阻绝设施,防守的士兵们和试图闯入的敌军间展开一埸场死斗。 「可恶!别上来!别上来!别爬上这边啊!」 「绝对不能让对方闯进来!要是没在这里挡下,我军会一口气崩溃!」 「就……就算这样说!但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 虽然防守阻绝设施的士兵们用箭矢和枪弹对付正在爬梯子的敌人,以短矛尖端刺穿爬到上面的敌人,不过依旧确实地被逼上绝境。推出云梯之后,敌方的攻势全无衰减,爬上梯子的敌兵人数更是愈来愈增加。 「啧!这下已经到极限了……!」 萨扎路夫上尉口里终于挤出这句话……毕竟这里只是临时搭建的阻绝设施,高度和强度都远不到合格标准。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从敌人动手进攻的那一刻起,这里就会陷入危险。 「和席纳克的默契不足成了破绽吗……可恶,明明事先可以预料到啊。」 萨扎路夫上尉一边深深反省身为指挥官的责任,同时被迫要做出把预定提前的判断。 「小鬼们,赶快来啊!看这情况,要再等三分钟都有困难……!」 上尉咬着大拇指指甲呻吟道。一想到在万一时刻自己必须下达的「抛弃」判断有多沉重,就只有这时候,他也不得不向地方的主神(alderamin)祈祷。 然而幸好,这段胃壁像是被锉刀摩擦的时间获得了回报。收到来自外侧的信号后,内侧的士兵移开塞住阻绝设施左边角落缝隙的圆木。在激战中存活下来的士兵们从那里接二连三地出现。 「我们回来了上尉!那么,战线维持应该已经到极限了吧?」 冲过来的伊库塔大喊。看到雅特丽和娜娜克也以无事的模样跟在后面而松一口气后,萨扎路夫上尉也以大音量回应: 「没错,正在等你们回来!快点退往后方!」 「了解!马修和托尔威的风枪兵部队呢?」 「已经先撤退了!你们是最后!」 约有四十多人的士兵们和伊库塔他们的部队错身而过,以两人为一组拿着装满液体的桶子,靠近阻绝设施。等到距离够接近后,士兵们对着构成屏障的木材泼出了褐色且带有黏性的桶子内容物。之后立刻赶回来拿起另一个桶子,所有人再重复了一次相同步骤。 「好,最后是让所有大炮一起射击!防守的士兵就以此为信号往后撤!——开火!」 配合指示,二十二门风臼炮一起射出炮弹,让大举冲向阻绝设施的敌兵们一瞬间表现出怯意。上尉没有放过这个时机,继续下达命令: 「就是现在——点火!」 事先准备好的烧击兵们同时从手中丢出火把,刚才已被泼上大量菜籽油的阻绝设施瞬间开始一口气烧丁起来。 「展开撤退!殿后由雅特丽希诺中尉的烧击兵部队担任!要一边点燃起林道上的机关一边后退!延烧作业本身应该已经由后方的医护兵部队先行开始,但有确实留下让我们能够通过的空隙!听好了,千万别走错路!」 * 「——hah,不行了。没能成功攻下。」 在好不容易架上云梯的阻绝设施冒出火舌时,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很快就察觉到……自军在今天晚上突破森林的可能性已经被摧毁。 「喂,毛头小子。你刚刚说什么?什么不行了?」 耐性到达极限的亚库嘉尔帕上将也亲自来到从几分钟前就不再有炮弹飞来的前线。听到质问后,约翰这次也没有试图敷衍而是老实回答: 「在我方士兵突破之前,敌人就已经在阻绝设施内放火并开始撤退。」 「这看也知道,只要等设施烧毁后再让士兵前进就行了吧?已经由我方获胜了不是吗?」 「nyatt……那样会来不及追击。目前在对面,敌军大概正在用火焰来封锁林道本身并撤退。等阻绝设施完全烧毁时,我等和敌军之间恐怕会出现和昨天之前同样的火墙吧。」 就像是在提供这推测的证据,亚库嘉尔帕上将眼中也注意到阻绝设施另一侧冒出另一波火势。他瞪着火光好一阵子之后,随着逐渐理解状况,上将的肩膀也开始颤动。 「啥——!讲那什么蠢话!我方好不容易才刚获得优势吧!」 「因为优势没能继续延续。由于敌方拥有随时能烧毁林道封锁路线的选项,只要状况陷入不利就会实行……只是,这件事也没有嘴上讲起来这么简单,对于敌方来说,实行时机的计算方式非常严苛。要是太早,四散在战场中的友军会无法撤退;万一太晚,将会被我方攻入。所以我等才会利用云梯将士兵一鼓作气送入,试图破坏那时机……」 「以结果来说,就是只差了一步没能彻底攻下。如果搭上阻绝设施的云梯不是三个而是五个,我想应该可以阻止对方放火吧。」 米雅拉也一派平然地提出意见。亚库嘉尔帕上将由于过度不甘心而用力踏地。 「那么是怎样?今晚就这样结束了吗?我方造成如此多的牺牲,结果却无法改变任何状况就结束……?」 「nyatt!没那回事!虽然没能获得最捧的结果,但确实有进展。」 听到约翰这完全不像是真心话的发言,神军的将领回以怀疑的视线。但,他却完全不畏惧地开始说明: 「今晚最大的收获是情报——敌军虽然由极为优秀的军官负责指挥,但士兵的实际数量却不满两个营。根据我方受到的损害程度,可确实断定。因为对方也没有理由在这时还舍不得出兵。」 「…………」 「实际上恐怕是一个营+α的程度吧,+α的部分可以推测是席纳克族的士兵,因此帝国军的正规部队就只有一个营。」 白发军官流畅地解释,连还在失望的上将也开始倾听发言内容。 「虽然我方的损害并不轻微,但即使如此包含阵亡者、重伤者在内还不到一千人。相对之下敌方又如何呢?虽说对方英勇奋战,但能战斗的人员大概也减少了一百名左右吧。您能理解吗?因为对方的总数约是八百上下,以全体的比率来看,是敌军受到了较严重的打击 。从过去就有种说法,指出以寡击众只不过是幻想——从这句至理名言可得知,这次的战役甚至可以说是我方的胜利。」 看到约翰更是得意洋洋地讲个不停,米修里中校不以为然地开口反驳: 「……亚尔奇涅库斯少校,你这番话再怎么说都是狡辩吧。即使战胜这里的防守部队,我等的战斗也不会就此划下句点,之后还必须越过山脉进攻北域镇台才行。」 「mum,那也是事实。不过这里的重点是,我等尚未在任何方面败北。的确,这次在进攻时失败了,然而却也没有输掉什么。换句话说,我等依然可以摆出积极强硬的态度。」 「不眠的辉将」保持狂妄笑容如比说道。米雅拉保持内敛态度在打算更发挥嘴上功夫的他身边旁观,同时内心偷偷想到——约翰的发言带有魔力。 他并不一定都在叙违事实。有很多发言会让人产生疑问,而且还理所当然地混入夸饰和曲解。也因此,有时候的确会给人带来他欠缺诚意的印象。 然而,事后再回想时,所有人都会察觉——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发言并不是在表现事实,而是一种充满自信的宣言,宣告他接下来会让发言成为事实。 * 即使是没有直接参加战斗的哈洛等医护兵,也能从被运进野战医院的伤患人数来察觉出战况究竟有多么激烈。 由于另有用来安置遗体的帐篷,根据伤势的严重程度,也有许多人不需要经过野战医院而是被送往那边。每当这种和尸体只有一线之隔的同袍被送进来时,哈洛总是被严重的恐惧感囚禁,担心那会不会是骑士团里的哪个人。 在这种环境下,她实在无法认为自己对所有被送来的伤患都有尽到全力。虽然有几个已经束手无策的重伤者,但在生死境界徘徊的伤患却更多。其中哈洛曾经照顾到九人。四人活了下来,五人过世。如果真的有做到最好,起码可以让这个数字相反吧——即使明知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她还是不由得会这样想。 「……他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现在,哈洛宣布新的第六名死者。胸部被子弹打中的光照兵男性被送到这里来时还有意识也能够对话,然而最后哈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陷入死亡黑暗中的模样。 在死讯宣布的同时,隔着遗体待在哈洛对面的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发出啜泣声。这样子让哈洛也觉得很痛心。刚刚过世的士兵,是她的部队——隶属于光照兵第三训练排的一员。 「怎么会这样……在阿兹拉一等兵和西席迪中士之后,连尼尼卡下士都……」 不只他们,没有任何部队毫无损伤。以八十人到一百二十人的集团来采取行动的各部队中,平均起来都产生了十名以上的死者。这个数字特别往上大幅攀升的是席纳克族部队,实际上他们有二十八名死者和三十三名重伤者。族长娜娜克·鞑尔平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无论如何损害相当惨重。 「……我去向伊库塔中尉报告。」 由于最后一个在生死境界间徘徊的同袍已经咽气,苏雅也失去了必须鼓励或送对方最后一程的对象。看到她敬礼之后准备离开伤患多到快满出来的帐篷,哈洛先确认周围没有需要紧急处理的伤患,才开口叫住了她。 「请……请等一下,米特卡利夫士官长!那个……因为我打算等一下也要去总部帐篷,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呢?」 「……是,我了解了。贝凯尔少尉。」 苏雅似乎把哈洛的发言视为命令,以缺乏力气的敬礼回应。连哈洛也知道,担任伊库塔副官的这名年轻女性军人拥有感情比别人强烈一倍的个性。她从准备带着讣闻离开的背影中厩觉到某种紧绷的情绪,因此实在无法丢下对方不管。 两人一起离开帐篷后,发现半夜里的阵地全体都充满了疲劳感。已经无事可做的士兵中有许多人都有气无力地坐着,也没有和同伴交谈,只是保持沉默。看到许多人围着篝火却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火焰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诡异。 「大家似乎想睡也睡不着呢……我想应该是因为精神太亢奋,晚一点要不要来泡茶分给大家呢。」 「…………噢……」 「正是在这种时候,如果有砂糖就能够缓一口气呢。因为疲劳时摄取温热又有甜味的东西最为有效,真希望能从那些贵族的家里分到一袋砂糖。」 「……是这样吗……」 苏雅虽然心不在焉地回应,但哈洛还是继续对她搭话没有表示不满。即使没有构成对话也不要紧,她明白对现在的苏雅来说,沉默是比任何东西都可怕的毒药。 哈洛单方面讲了一阵子之后,两人到达位于阵地中心附近的总部帐篷。通过入口进入内部后,里面共有三人。马修和托尔威面对面坐着维修风枪,最内侧则是把双脚跨在桌上抽烟的萨扎路夫上尉。 「打扰了——嗯!这里的各位看起来也很疲劳呢。」 哈洛故意用听起来很悠哉随性的语气说道。其实她从平常就会做出这种体贴行为,但在军中到底有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呢? 「讲这种话的你本身不累吗?贝凯尔少尉。别客气,那附近的地面睡起来想必很舒服。」 「呜呜……至少希望地上能垫着毯子……话说回来,没看到伊库塔先生和雅特丽小姐呢。啊,还有娜娜克小姐也不在。」 「那三人去林道那边检查了。万一错过也不好,如果有事要找他们,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应该比较妥当吧。」 注意到伊库塔副官身影的托尔威细心提议。看到苏雅率直地在他建议的椅子上坐下,哈洛也排了张适合的椅子就坐。 「马修先生,你肩膀的伤口还好吗?」 她首先对着至今都不发一语的少年搭话。马修默默地脱下没有穿上袖子只是披在身上的上衣,把手轻轻放到包着绷带的左肩附近。 「……真不可思议,战斗中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却开始感到疼痛。」 「请尽量不要去动到伤口。那似乎是被子弹扫到,挖出了一道相当深的伤口。」 「万一再往右边五公分,就会打中我的脸。只要这样一想,会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不可恩议。」 马修边说,边把包着布的棒子插进风枪的枪管中,并上下移动棒子擦去脏污。这已经很熟练的动作本身,看起来彷佛也成了他内心的避风港。 「……这次的战斗和过去都不同。」 他以音调特别低沉,过去似乎从不曾听过的声音这样说道: 「很容易就能区别。过去都是能够胜利的战斗——而且属于轻松获胜的类型。只要按照伊库塔的指示行动,就能够压制敌人,简单到让人惊讶。因为这种情况连续发生好几次,所以老实说,我想自己太低估战争了。总觉得什么嘛,原来战争只不过是这么回事啊。」 把枪管内部的脏污整个都擦干净后,他装上搭档图并让对方送出微风,利用这个动作来清除勘残留在里面的少数细小灰尘。 「不过,实际上并不是那样。我的部队出现十一名死者后,我终于领悟……这种杀人或被杀的情况才叫做战争。在那个空间中,当然也存在着我被杀掉的结果。」 用这句话结束发言后,马修再度拿起棒子回到维修最初的步骤。他脸上面无表情,彷佛已经放弃表现情感,和平常判若两人。 正当哈洛想要说点什么,坐在她旁边的苏雅猛然站起。 「……我去林道那边看看。」 「啊……不过,万一不巧没碰上……」 苏雅不理会托尔威的制止,半走半跑地离开帐篷。哈洛略为起身但还在犹豫,这时托尔威推了她一把。 「这边没问题所以你去吧,哈洛小姐。刚刚她那样子有点奇怪。」 这边的马修会由我来负责——察觉出托尔威这种言外之意后,哈洛带着感谢离开帐篷……然而,苏雅似乎在来到外面的那瞬间开始认真往前跑,她的背影已经逐渐变小。哈洛赶紧慌慌张张地追上去。 她们并没有必要跑太远。 和交战前相比,在林道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大幅后退,现在逼近到距离阵地还不到一百公尺的位置。随着她们逐渐靠近那里,迎接两人的是酝酿出强烈热气的大红色火光。 「——苏雅和哈洛?你们两个怎么了?」 在火焰的照明中,她们寻找的身影立刻浮现。伊库塔立刻中断对延烧作业的监督,转身走向两人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娜娜克也跟在他的身后。 「啊……我只是想来看一下大家……」 「西席迪中士和尼尼卡下士阵亡了,伊库塔中尉。」 苏雅打断哈洛的发言,从正面把事实砸向长官。 「这样一来,在战斗时由中尉指挥的部队产生十一名死者,其中六位的阵亡者出身于光照兵第三训练排。」 「…………是吗。」 伊库塔只有一瞬间把视线往下,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动摇,而是回望副官。 「谢谢你的报告。减少的人数会由我这边来调整,你去休息吧。」 「只有这样吗?」 伊库塔试图以不带感情的冷静对应来结束这个话题,但苏雅却以不允许他这样做的激动态度继续追究。旁边的哈洛倒吸了一口气。看样子,少年也是到现在才终于理解这名女性是来责备自己。 「……我已经收到关于阵亡者的报告,其他还有什么事情吗?苏雅。」 「我要反问中尉。对这些因为自己命令而死的部下,您没有任何话要说吗?」 双手紧紧握拳的苏雅这样说道。察觉出她言外之意的伊库塔先以关心的视线看向后面的娜娜克,才像是死心般地重新转向正面。 「……你是指去帮助席纳克部队的判断吧?」 娜娜克的肩膀跳了一下。也不知道苏雅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反应,她继续追问: 「那时如果没去救他们,我等部队的阵亡者肯定会在一半以下。」 「是啊,不过代价是席纳克部队会全灭吧。」 「让他们全灭不就得了?因为追根究柢来说,是因为那个女的有勇无谋地往前冲。」 非难的对象终于指向娜娜克,本人也没有提出反论。因为她做出了错误决策,还有伊库塔的部队帮忙收拾残局都是无法否定的事实。 「西席迪中士非常尊敬中尉,这件事您知道吗?」 「……嗯。」 「真的吗?他从您打倒萨利哈史拉格上尉的第一场模拟战开始,就一直是中尉的支持者。我们有了不起的长官,那个人绝对会成为大入物——喝醉酒时,他总是把这些话当成口头禅在说。明明比中尉还年长九岁,但是在称呼您的名字时绝对不会省略敬称。您连这种事情都确实清楚吗?」 「…………」 「尼尼卡下士是我成为一等兵时的第一个部下。由于是同一班里的唯一女性同袍,所以我凡事都会去照顾她。从使用十字弓的方法,宿舍清扫检查时的重点,还有训练中碰上月事时该怎么开溜……全都是我在教导。」 像是溃堤般讲个不停的苏雅双眼里渗出泪水,连她本人也已经无法阻止发言从口中涌出。 「您要说这样的他们,和到昨天为止还在杀害彼此的席纳克族那些家伙一样都是同伴吗?所以我们当然得赌命去救他们,即使因为这样而死人也该接受吗?——请不要胡说八道,要我如何接受这种事情!」 苏雅把想法一口气倾吐而出,并以像是在看着仇敌的视线瞪向娜娜克。然而,正当伊库塔想要开口时,却有个毅然的声音从旁边插嘴: 「你弄错责备的对象了,米特卡利夫士官长。」 中断延烧作业的雅特丽晃着那一头即使和背景融合后也依然能够看清的炎发,介入这场争论。她不为所动地承接苏雅那情感爆发的视线,开口说道: 「首先我要纠正你的误解。做出要去救助席纳克部队这判断的人,并不是伊库塔。」 「……您说谎。那个状况下彼此根本无法联络,我方都队和雅特丽希诺中尉您的部队几乎是同时动身前往救援,并不是因为看到你们的行动之后才动作。那时候,伊库塔中尉应该是自己舒欺联断。」 「的确是那样没错。但是那个判断本身,却是以我的行动作为前提。」 「……我听不懂您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席纳克部队陷入危机的那个时间点,伊库塔已经确定我会做出救援行动。在那个为了救援友军无论如何都需要两支部队相互协力的那个状况下,我这边也是基于伊库塔会前来支援的前提才开始行动。倘若双方战力无法在那里会合,我的部队也会被波及而全灭吧。正因为如此伊库塔才不得不行动。」 苏雅一边听着说明,同时露出无法理解对方发言的表情。哈洛也是一样……什么叫做「确信对方会去帮助席纳克部队所以动身前往救援」?还有「将对方会前来支援视为前提并行动」?——这两人是想表示他们从思考层次就已经互相调和一致了吗? 「因此和时间的顺序无关,做出救援判断的主体是我,伊库塔仅仅只是依循了那个判断。正因为如此,对于行动结果所产生的牺牲,也应该由我负起责任吧。」 雅特丽让所有针对的目标都朝向自己后,正面看向苏雅。她展现出无论是多么激动的人,面对她都不得不肃然起敬的气势。 「我要基于这个前提并把话说清楚——根据之前召开的军事会议中的决定,目前席纳克族被视为正式的友军。我并不认为那是狡辩或场面话。也因此关于在他们陷入危机时决定去救援的判断,完全没有让我感到后悔的部分。」 「这种理论……!到昨天为止要视为敌人杀死,从今天开始要当成同伴保护——您认为我们的感情能够跟得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命令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然而在军队组织里,所谓命令原本就要求实行者必须封锁自己的感情。只要身为军人,无论是谁都会或多或少被迫遵守和自身价值观相违的命令。必须把这视为规则并接受。」 「呜……!那么,要是您接到杀死伊库塔中尉的命令,您也会遵从吗!」 作为情急之下的反击,这句话既单纯又暴力,接近完美。就连能言善道的伊库塔遇上这个最糟的假设,恐怕也无法回答有效的言论吧——然而,例外就在这里。 「这个问题已经晚了三百年。因为伊格塞姆这个家族,已经持续遵从这样的命令至今。」 伊格塞姆面不改色地回答……在悠久年月中长久累积至今的火焰色宿业。面对这重压,苏雅并没有获得哑口无言以外的选项——在她被致命的沉重压力击垮前,少年从旁介入。 「够了,就说到这边吧,雅特丽……你的正论会让人无路可逃。」 他以非常疲惫的声调出书制止,然后再度转身面对因为过度冲击而膝盖发抖的苏雅。 「虽然雅持丽那样说,不过既然直属的指挥官是我,那么我认为你们拥有憎恨我的权利……不,用权利这种概括性的讲法或许已经是一种傲慢的表现吧?因为无论军队再怎么严格限制,除了神以外,没有人能做出禁止你们拥有感情的行径。」 伊库塔吐出带着自嘲的叹息并往后退了一步,把手放到一直低着头没有抬起的娜娜克肩上。 「……不过啊,苏雅。为了保护他们,我已经让西席迪中士和尼尼卡下士还有阿兹拉一等兵付出了生命……所以对于这些以他们的牺牲为代价来救回的存在,也就是为此才命令你们赌上性命的事物,我怎么能够蔑视呢……?」 伊库塔如此说完,就以彷佛在碰触什么心爱宝物的态度,用手轻轻梳起娜娜克的头发。对方虽然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反抗,只是委身般地闭上眼睛,接受少年手指的动作。 「……这个理论……太卑鄙了……!」 苏雅只从口中挤出这句话,没有再试图多说些什么。然而,当伊库塔迈步靠近时,她却转身跑走彷佛要拒绝一切。那个背影穿过亮处冲进暗处,很快就消失无踪。 「……我说,雅特丽。」 伊库塔继续凝视着吞没苏雅身影的黑暗,同时对着站在背后的炎发少女发问。 「要是你接到杀死我的命令,而且绝对无法拒绝时,你要如何达成?」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也没有救赎之路的质问。然而,雅特丽连这种问题都已准备好了答案。 「到那时,我首先会以全心全力杀死雅特丽希诺。为了让她再也无法复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复苏,要把灵魂切得粉碎磨成细粉,收集起来丢进火里燃烧。」 雅特丽希诺脸色僵硬地诡道,连在旁边听到的哈洛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等一切都结束后,唯一剩下的伊格塞姆就会负责杀掉你吧。」 少年静静点头。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点头同意,就像是在细细品尝某种尊贵事物。 「……那么,直到脖子被二刀斩断的最后那瞬间为止——我都会思念着已经死去的你吧。」 之后他才开口回应,宛如是在互相酬答唱和。这也是伊库塔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接下来两人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在沉默中伫立。被隔绝在外的哈洛和娜娜克觉得那里看起来是一个圣域。即使不清楚任何内情,也对这份情谊的形式完全无法理解,但不知为何会让泪水自然而然涌上——就是这样的光景。 第三卷 第三章 亡灵与猎人 「总之你就照这样送到!」 一名脸上表情极度困扰的士兵,正在受到来自相当低位置的怒斥。面对手上拿到了信件却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行动的士兵,夏米优殿下再度开口: 「不管是紧急时期还是别的,区区地方军人的独自判断都不可能挡下盖有皇室印章的信件吧!你只要按照我的命令,以快马将这封信送到中央就对了!」 「可……可是……」 两人不断争论的主题,是可不可以从他们目前所在的北域南端基地,将信件送往中央基地——畏惧被追究责任的萨费达中将进行了情报控管,北域动乱的泥沼战况尚未传达给中央得知。而这点导致了事态更加恶化。 现在前线状况到底如何,其实连夏米优殿下本身也不清楚。虽然她让亲卫队士兵往来这个基地和前方基地收集情报,然而也不知道那是从现场又隔了几天后才送到的消息。现在确定的只有随着战况恶化,伊库塔等人原本是后备兵力的训练部队也被投入前线。而且在同样立场的部队纷纷退出之后,骑士团的五人似乎还在前线继续奋战。 已经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了。公主压下对自己的厌恶感,决定主动使用强权。 「……把这封信送往中央。这是我最后一次下令,我可以承诺责任全部由我承担。」 「可是,根据司令长官的指示……」 「你要是胆敢继续抗辩,就要视为是对皇室的侮辱!」 「怎……怎么……!」 只不过是区区传令兵的男子光是听到这句话就整个吓坏了。他以颤抖的手将信件收入包包后,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骑上马往前跑。 「……抱歉……」 由于无论如何都必须强迫对方因为相反的命令而受苦,夏米优殿下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真心道歉。之后她把视线稍微往上移动,望向现在正成为战场的北方群山。 「……我的确想让索罗克等人获得活跃的机会,但……目前的状况实在过于不透明……!」 因为担心骑士团众人是否平安,公主这几天都过着无法入眠的夜晚。只有在疲劳到达极限时能稍微陷入类似昏厥的睡眠,而且那大部分都伴随着恶梦。也不只一两次梦到骑士团的众人遭遇危险。 至少如果能多了解一点状况——公主如此祈祷,这时她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从外面冲进基地内的新传令兵身影。 「报告!报告!阿尔德拉本国的军队从北方进攻了——!」 听到士兵大叫的内容,公主殿下的心脏一口气冻结……这代表睡不着的夜晚将会继续。只有这点,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确切事实。 * 在山麓的森林地带发生战斗后过了一夜的早晨。被配置在山脉上的帝国士兵透过朝雾往另一端俯视观察后确定状况并没有太大改变,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对方会在黎明时一口气打过来哩……」 趁着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好机会,他直接讲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话虽如此,就算真的有其他人听到,也未必会想责骂这名士兵。对他来说,那种能一个晚上都没有作恶梦梦到被大军蹂躏的人,反而才是少数派。 「毕竟火烧成这样,动物们肯定觉得不逃才是脑袋有问题吧。从好几天前就连只鸟都没看见了……只有倒霉的人类还留在这里。」 他叹口气望向天空,这瞬间却有三只鸟横过视界。它们似乎飞得相当低,从地上也可以看清鸟羽是灰色。 「什么啊,原来还有动物吗——喂!不是那边啦!快点逃往南方啊!」 那三只鸟并没有听从他的忠告,继续保持一定高度往西方天空飞去。士兵愣愣地目送三个背影远离,同时心想,原来除了人类以外也有这么傻的家伙。 「——来了吗?」 在上空发现鸽子盘旋的身影后,影子再度吹响手中的鸟笛。 察觉对象所在位置的鸽子们降落到地上。和同伴一起躲在岩石暗处的影子让鸽子按照前来的顺序停在手臂上,逐一回收绑在鸽脚上的纸条。 「…………」 影子以一张纸花费数秒的速度,看完用细小字体密密麻麻填满纸条的报告。把纸上内容烙印存脑海中后,他把达成任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嘴里吞下。 「……友军似乎还被挡在山脚下。」 影子一边说,同时从怀中取出纸条和笔,开始书写回信。听到他的发言,附近的岩石后方产生了几个动静。 「正面玄关的防守很坚固,因此收到要我们从后门撬开突破口的指示。」 在纸条上写好新的联络事项并确实绑在鸽脚上后,影子让鸽子再度拍翅飞往天空。先确定鸽子一直线朝着北方山麓滑翔而去,他才继续开口: 「很幸运,连具体方案都已经准备好了——赶路吧。」 发言没有收到回应,只同时传来无数个有人点头的动静。影子的身影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的亡灵们再度开始行军。 * 「看样子所有人的睡眠时间都跟我差不多。好啦,今天也要进行快乐的军事会议时间。」 在最里面的位置坐定的萨扎路夫上尉,揉着出现深沉黑眼圈的双眼这样说道。所谓的「棋不多」,当然是他因为昨天一整晚没睡而讲出的萨扎路夫式反讽。 「我要立刻提案,今天动员全军一起睡午觉的想法如何呢……」 旁边半趴在桌上的伊库塔开口提议,上尉以夸张动作点头。 「伊库塔中尉,这是个好点子,我非常赞成。该不会有人想提出异议吧?」 「很遗憾我要投出反对票。原因是如果那样做,午觉有很高机率会直接演变成一睡不起。」 雅特丽迅速为这提议做出结论。在现场人员中,她是唯一一个背脊和椅面还保持完美九十度的人物,然而就连这样的她,充血双眼等部分还是表现出疲劳的阴影。 「反正要睡,等死了以后爱怎么睡就可以怎么睡,是吧?……总之赶快开始吧。」 听到马修这种和过去感觉明显不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萨扎路夫上尉偷偷瞄了马修一眼,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嗯哼咳了一声进入本题。 「首先,我要宣布战斗的结果。昨晚十九时过后,我方在建筑于林道半路上的阻绝设施展开防卫线,约四十分后主动结束战斗开始撤退。以放弃阻绝设施作为暗号尝试封锁林道,作战成功。填补了欠线防御的空隙并阻止敌人入侵。」 所有人脑中都回想起那一幕幕要归类于过去还显得过于鲜明的激战光景。 「以上为概略,接下来是损害报告。全部队总共有阵亡者八十五名,重伤者六十三名。合计之后,可战斗人员的损耗是一百四十八人。从编组部队时的总数七百二十人中扣掉这个数字,目前我方的总战力包含轻伤者在内是五百七十二人。」 托尔威先以苦涩的心情来听取这些数字,之后才开口提问: 「……请问每个部队的死伤者详细状况是如何呢?」 「首先受损最严重的是席纳克部队,共六十一人。其次是防守阻绝设施的我手下部队,二十四人。伊库塔中尉的部队是十九人,雅特丽中尉的部队是十七人。再来则是马修少尉的部队十四人,托尔威少尉的部队是十三人。以上都是阵亡者和重伤者相加后得出的数字。」 即使有点顾虑同席的娜娜克,但托尔威还是针对内容进行分析: 「嗯~……扣掉人数半减的席纳克部队,其他部队受损的程度总算还不至于影响到运用吧……」 「如果只看人数的话啦——话说回来托尔威,膛线风枪部队受到了什么程度的损害?」 听到伊库塔的问题,托尔威的表情添了几分沉郁。 「在敌方反击下有两人阵亡……不过,有回收他们的风枪。」 「既然是那样就好。从其他人里选出两名擅长射击的土兵,把那两把风枪给他们之后编入狙击部队中。因为子弹数量还有余裕,要找个空闲时间让新人练习如何使用。」 确认托尔威点头后,伊库塔进入下一个话题。 「那么来讨论更深入的议题吧。如果以一百为满分去评论昨天的战斗,我会给七十一分。顺便一提,及格分数是七十分。」 「呃……这意思是勉勉强强及格?」 「以正面观点来看是那样没错。因为有达成最低条件,也就是要转移敌人对迂回路线的注意力同时削减对方战力。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待能更进一步得到+α的战果。最棒的发展则是我方没有撤离,守住了阻绝设施。」 如果战斗可以再持续三十分,那么不但能让敌方受到更深刻的损害,迟迟无法取得优势的阿尔德拉神军甚至有可能暂时退兵。那样一来,应该可以再多争取到对方再度进攻之前的那一整段时间。 「算了,暂时退兵的敌军要再度进攻时大概会选择白天,所以届时我方也得在战斗一开始就立即撤退。不过就算是那样,估计也能够争取到半天或一天左右的时间吧?」 「……我记得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最少也 还要七天,这一天的损失该不会成为致命的失误吧?」 马修皱着眉发问,但伊库塔却以无所谓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那种事。根据目前的估算,我自认足以彻底因应今后的七日……只是,如果把这视为支援撤退作战的一环,争取到多一点日数自然没有坏处。」 话虽如此,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伊库塔甩甩头切换心情。 「……接下来要看对方的态度。在经历双方交手一战的结果后,阿尔德拉神军会如何出手呢?就来瞧瞧对方的手腕吧。」 * 「——ryttsah!嗯!真是美好的早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对着朝日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脸上是一派轻松开朗的表情。因为对于不眠的他来说,早晨的到来正代表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 「早安,约翰。」 当他正在帐篷前拿着牙刷和盐巴刷牙时,他的副官米雅拉·银来到此地。根据那对藏在黑框眼镜后的双眼,这一位似乎和睡意也没有什么关系。 「yah,早安,米雅拉……嗯?那是?」 约翰回头后,最引起他注意的部分是停在米雅拉手上的一只鸽子。 「山脉上的友军送来了联络。」 听到这等候已久的报告,白发军官的嘴角往上扬起。他连先把牙刷好的时间都不愿浪费,直接冲向副官,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张被折成细长条状,由亡灵送来的纸条。 「……syool,不愧是令兄,精选了我现在想要的情报。」 「根据报告,证明敌方迟滞防御部队的规模只有一个营多一点。此外,对方并没有把兵力派往迂回路线那边也是个很重要的消息。」 「其他还提到几个很有趣的情报。首先,似乎确定帝国军方面果然也有装备膛线风枪的部队。因为根据能确认的范围,该部队的规模约是一个排,所以说不定正是参加昨天战斗的部队。」 约翰边说,边把揉成一团的纸条丢进嘴里。米雅拉皱起眉头。 「我从之前就一直请你不要那样做吧?对消化不好,也不能算是卫生。只要交给我,就会确实烧毁处理掉……」 「——mum,抱歉抱歉。因为令兄这样做看起来很帅,所以一不小心就……」 嘴上一边辩解,约翰同时确认着现在已经化为纯粹记忆的联络内容。 「此外还有一项让人感兴趣的报告。看来在帝国军那边,似乎有那个『白刃的伊格塞姆』一族的成员参战。得知这情报后,最先会感到讶异的点是没想到北域镇台里居然有那种精英。」 「……是的。只是,对方居然能让那个兄长评价为『剑技非比寻常』……」 「hah,应该真的非比寻常吧……阶级据说是准尉。虽然令兄送来的联络里并没有提到该人的年龄,不过再怎么说伊格塞姆成员不可能是从大头兵爬上来的准尉,但如果是高等军官候补生的新人,那可确确实实是宝贵的人才啊。以当时的战况来说,这种人还留在前线实在极为不自然。」 已经完全认定对方是男性的两人虽然连想像都没想像,不过不只年龄,连性别也没有写在联络内容中。由于让传信鸽递送的纸条并没有多余的空间,因此不必要的情报当然会被先删除……然而关于没有传达「剑技非比寻常的敌人是女性」这事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别的心态对书写者造成了影响。 「……不,我认为反而不会不自然。因为如果对方真的是宝贵的人才,应该不会厚着脸皮逃离不利的战事。」 这句话表现出米雅拉对这个尚未谋面的敌人开始产生强烈关注的心情。约翰带着苦笑看向她下意识以单手碰触短刀刀柄的动作。 「如果我们被挡在这里也是那家伙造成的状况,其实还挺戏剧性呢。」 「我倒是认为再怎么说,以准尉这立场恐怕无法……」 「nyatt!即使对方早就因战时晋升而提高军阶也很正常。仔细想想,就连这个史无前例的火线防御作战,如果真是那个炎发的伊格塞姆策划出来的东西,不觉得实在非常适合吗?」 米雅拉边叹气,边把视线转向满脑浪漫想像的长官。约翰这下总算恢复冷静,为了掩饰害羞而刻意咳了一声。 「mum,总……总之,现在总算和友军恢复联络。幸好那边的战力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损耗,接下来就展开大胆的协力合作吧。我已经决定方针了。」 「了解,那么是不是也要去向亚库嘉尔帕上将报告呢?」 约翰点点头恳往前走,这时总算想起一直握在右手里的牙刷,才慌忙把牙刷再次塞进嘴里。 「yah,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 伊库塔等人的会议结束后过了两小时左右,现在是早上八点多。苏雅睁开双眼,同时因为透过帐篷撒下的阳光亮度而发现自己睡过头。 「……哇……惨了……」 苏雅慌慌张张起身,开始整理仪容。基本上副官要比指挥官早起,就算不需顾虑到这一层,按照规定,所有士兵也必须在上午七点以前起床。平常无论多疲劳,她都能够在该起床的时间清醒,不过在经历过昨晚的事情后,似乎连这点都无法保持。 「尤基,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咦?」 然而,当苏雅边抱怨搭档光精灵边看向周遭时,却发现她原本预料的慌忙气氛并不存在。睡在同一顶大帐篷里的女性士兵们大部分都还在睡,已经起来的几个人也正在写信给家人。这是休息时间的典型光景。 苏雅感到很困惑,这时注意到她反应的一名士兵停下写信的手,对着她开口说道: 「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早安。上面有下达了可以休息到上午九点的命令,所以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咦……?什么时候有那种命令……?」 「士官长还在睡时伊库塔中尉有过来,并把命令交给刚好醒着的我。帐篷入口也挂着写有同样命令的板子喔。」 听她这么一说,苏雅把视线转往入口……的确,那里挂着写有「伊库塔中尉命令所有人都休息到上午九点为止」的板子。虽然这下她不需要急菩整理仪容,但也没有心情睡回笼觉,只好愣愣地原地呆站。 「……您睡不着吗?那么,士官长要不要也来写信呢?毕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女士兵提议着,只见她把纸张放在代替桌子的木箱上正提笔书写。苏雅茫然地望着这幅光景。 「……家书吗……亚娜夏中士你写了些什么?」 「嗯!关于这个,在这种状况下,内容几乎都会变成遗书呢。我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想找出更开朗一点的话题。」 虽然语气像是在说笑,不过毫无疑问,这是联想到在昨天战争中还来不及写信就阵亡的同伴后才讲出的发言。如果要写遗书,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苏雅脑里虽然也浮出这种想法,但她还是摇摇脑袋甩开这念头。 「……我还是算了。就算这样好像很不孝,但要我写出以自己死掉为前提的文章,总觉得很恐怖而写不出来。」 「那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我还觉得,说不定就是抱着『我绝对要活下去所以不需要遗书!』这种气势的人,才真的能存活。」 亚娜夏中士讲出莫名豁达的发言。另一方面,没有在睡觉也没有在写信的苏雅却产生自己在帐篷里失去容身之处的感受。 「……我外出一下,去向同袍们献花。」 「可以那样做吗?命令是要我们休息到上午九点。」 「又没有命令我们必须乖乖睡觉,这次就当成是我自有的休息方式通融一下吧。」 苏雅自己也觉得这是很烂的藉口,但亚娜夏中士只是苦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一边用视线表达感谢,同时以避免吵醒其他同袍的动作离开帐篷。 「……啊,话说起来,就算想献花也……」 才刚往前走,苏雅立刻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要达成献花这种动作,前提是附近环境要有花。然而放眼望去,阵地周围似乎并没有会长着花的地方。森林中或许多少可以期待,但是要在那烟雾中找花实在太乱来了。 苏雅四处乱晃了一阵子想寻找花的踪迹,但没过多久就决定放弃。心想至少要帮阵亡战友把脸擦干净的她准备了沾湿的擦手巾,前往收容遗体的帐篷。 「「啊……」」 当她想要进入帐篷时,却正好和从里面出来的娜娜克·鞑尔打了照面。两人僵住数秒,彼此之间陷入难以形容的沉默。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应该收容着帝国士兵的遗体。」 挤出勇气率先开口的人是苏雅,在胸中翻滚的漆黑感情通过喉咙脱口而出。 「就算你恨帝国人,也不允许你做出污辱死者的行径……!」 感觉到发言里包含的敌意,席纳克的族长先微微发抖,才缩着肩膀低下头。 「……我没做出那种事。」 「那你到底在这里做什——」 讲到这边,苏雅终于察觉。眼 前少女的双手中,正拿着自己先前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的东西。 虽然觉得怎么可能,但她还是从娜娜克身边经过,一溜身闪进帐篷里。事实就在眼前。 「啊——」 在平躺的死者们胸口,摆放着小小的白色花朵。虽然遗体有三十具以上,但无一例外。放在失去血色的皮肤,染着发黑血液的深咖啡色军服上的小白花,看起来耀眼地仿佛是来自天上的救赎。 「……你……来献花……?」 苏雅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出乎意料的光景。过了一会,才对着继续静静站在自己身后的娜娜克搭话。 「……这些花是哪来的?」 「……我去山上找来的。按照席纳克的习俗,要用白花向死者致意。」 看着自己手中剩下花朵的娜娜克这样回答。接下来她先耗费几秒吞下犹豫,然后对着苏雅低下头。 「……真抱歉。昨晚交战时,都是因为我太冲动跑太前面,前来救人的你们才会遭到不必要的波及。这些人也是因此而丧命。」 「……请不要再说了。」 苏雅立刻拒绝娜娜克的谢罪。她感觉如果继续听下去,似乎会造成什么无法成立。 「没什么好道歉,因为彼此的关系是几天前还在互相杀害的敌人。这次的事情也一样,是敌人耍蠢自己去送死——只要这样想并拿来取笑不就得了吗!」 一回头,苏雅就对娜娜克发出怒吼。视线略为朝下的娜娜克摇了摇头。 「憎恨帝国人这点并没有变。对于夺走过去生活的你们,我们到现在还是满心怨恨……可是,这和我犯下的过失没有关系。席纳克族知道什么是羞耻,也知道让你们赌命来救助我们会欠下多大的人情债。」 「所以你愿意向敌人道歉吗!这种事情……这种做法到底……!」 「你的长官一开始也对我做出同样的行为。他针对自己无法以军人身分做出正确举动的过失道歉,并切下小指作为证据……我想要相信他这种处世态度。所以我也要和伊库塔一样,想问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黑色双眼里带着决心的娜娜克朝着苏雅伸出双手。 「即使用上我双手的所有手指,也抵不上你们失去的同胞人数——所以,等这场战争结束,你们可以砍下我的双手。」 「……呜!」 「不过,希望你们愿意等到战争结束。只要在这场战争期间就好,希望你们能让我以席纳克战士的身分负起责任,让我先暂时保留挥动武器的双手。」 在娜娜克恳求的眼神注视下,苏雅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现在占据她内心的感情,已经不是愤怒也不是憎恨,而是远比那些更加纯粹彻底的恐惧感。 「……别说了……请不要再说了……」 她发出像呻吟般的声音。过去苏雅曾经问过自己的长官——杀死大量敌人不正是自己等人的工作吗?而这种想法,同时也是为了在「战场」这种异常环境巾维持正常精神的自卫手段。敌人是可以杀死的对象,不需要针对任何事情向敌人道歉——只有如此深信,苏雅才能够认同杀人的自己。 「这样不对……因为……这样一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原谅自己……!」 这个前提崩溃了,因为敌人的谢罪行为而崩溃。苏雅屈膝跪在地上。 「其实我并不想杀死任何人……不想放火烧掉村子……!不想和同一国的人们彼此自相残杀啊……!」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干燥的土地上。面对哭倒在地的苏雅,娜娜克也跪了下来让双方视线处于相对的位置。 「……你是想表示……自己是被命令参加这种其实并不想参加的战争吗?」 「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讲法!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就很清楚既然这样别成为军人不就得了!可是,又有哪个人曾经在事前告诉过我,说战争其实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事情!告诉我光是成为士兵,就一定要参加这种完全看不见正义的战争……!」 自制心一旦瓦解,苏雅就再也无法抑制源源涌出的内心想法。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娜娜克看着不断啜泣的她保持沉默,这时从帐篷入口照进内部的光线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你别抢走长官的工作啊,米特仁利夫士官长。那些是下令者该负起的责任。」 吓了一跳的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站在入口处的人是咬着烟草的萨扎路夫上尉。他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偷听女性对话而感到心虚吧。 「我说,虽然这是我个人的主张……但我认为认真的士兵和士官在死后全都可以上天国。因为这些人在不成材的长官带领下,优秀地达成了人人讨厌的任务,实在值得夸奖。」 不过呢——萨扎路夫上尉语气一转,露出已经很熟练的自嘲表情。 「那些地位更高的军官,包括我本人在内,一个个都会滚去地狱。理由和刚才相反,是因为这些人让认真的部下一起参与没有任何价值的无聊战争,害死了几十人几百人……无论是多优秀的家伙,有办法让士兵不要送命的军官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同的只有害死人数的多寡而已。」 上尉这样说完,茌苏雅面前蹲下。当双方视线相对的那瞬间,胡渣已经长成胡须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 「可是啊,就连这样的我们,也因为想要前往稍微好过一点的地狱而努力挣扎。为了达到这目的,必须达成对应立场的工作。所以米特卡利夫士官长……要是你为了自己不该承担的罪恶意识而感到痛苦,会造成我的困扰喔。毕竟这样等于是我在偷懒。」 「…………」 「好啦,你仔细听好。你认为自己动手杀掉的人们,全都是我杀的;你认为自己放火烧掉的村庄,全都是我烧的。要是在另一个世界受到神明责问,你只要抬头挺胸那样回答就好。你优秀地达成了任务,没有任何道理必须受到责备。」 这温暖的语调让内心逐渐痊愈,苏雅抹去眼泪看向上尉。 「……那样一来,上尉您不是会被神明重重斥责吗?」 「关于这点可以放心,我上面也有长官。对于在活着时没能仰赖他们的部分,起码在死后我会充分要回来。」 听到这奇妙的主张,让苏雅忍不住笑了出来。萨扎路夫上尉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搔搔后脑。 「大叔的说教就到此为止。那,我要换个话题……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伊库塔中尉?我一直在找他,但是却没看到人。」 苏雅和娜娜克面面相觎。从这反应看出她们两人也不清楚后,不知道这下该如何是好的上尉也显得很困扰。这时,一名席纳克族男性从他背后客气地开口说话: 「娜娜克头目,您在里面吗……?发生有点伤脑筋的状况,想跟您商量一下。」 听到呼唤的娜娜克立刻走出帐篷,席纳克族男性则以困感态度开始说明。两人才刚讲完立刻拔腿往前跑,而在旁边听到内容的苏雅和萨扎路夫上尉也只能跟了上去。 他们前往的地方是席纳克族就寝的大帐篷之一,里面发生了必须找娜娜克商量的「伤脑筋状况」。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 萨扎路夫上尉挤出不知道该说是无奈还是感叹的第一句感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苏雅和娜娜克也抱着完全相同的感慨。周遭这些满脸困惑的席纳克族男性们大概也差不多吧。 在帐篷的正中央,摆出「大」字姿势的伊库塔·索罗克正在熟睡。他把全身都埋在乾草里,表现出舒服到极点的模样。 「他差不多是在一小时前来到这里,突然要求我们让他睡在有空位的地方……当然我们有叫他回自己的帐篷睡觉,但是他却坚持『今天无论如何都想睡在乾草堆里。而不肯退让,结果就这样睡死了……」 听完来龙去脉,连交情还不深厚的萨扎路夫上尉也能明确想像出那幅光景。他叹了口气,旁边的苏雅却以极为感慨的态度望着少年的睡姿。 「……以他们的牺牲来救回的存在吗……」 苏雅这样喃喃说完,按照顺序望向周围露出困惑表情的席纳克族众人。在这空间里熟睡的行为,无非是以身体来明示出「我信赖你们」的表现。老实说,对于伊库塔能在不久前还彼此杀害的对象面前实行这种动作的精神构造,她至今依然感到深不可测,但…… 「……你也不是在狡辩或讲讲场面话而已呢……」 苏雅回想起雅特丽断定席纳克族也是同伴的发言,再配合眼前仿佛在帮那句发言挂保证的少年身影——一开始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但现在已经能够稍微冷静面对。 在未曾体验的心境中,苏雅若无其事地横着眼望向娜娜克。才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鼓着双颊凝视少年的睡脸,小声但确实地说道: 「——伊库塔这不解风情的家伙。既然要睡,来我床上不就好了。」 苏雅整个人僵住,萨扎路夫上尉则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那……那个,娜娜克·鞑尔。你刚才说什么……?」 「嗯?怎么了?」 面对这看不出来是在装傻还是天生迟钝的态 度,苏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究——这时,帐篷外传来士兵语带焦躁的喊声。 「萨扎路夫上尉!伊库塔中尉!两位在哪里!紧急报告!敌人有动静了!」 这瞬间,睡梦中少年的规律呼吸声骤然停止,他微微睁开双眼。 「——来了吗。」 * 「关于要派去西边迂回路线的兵力,拨出包括马匹能双载的骑兵五百人,以及步兵三百人如何呢?为了减轻重量,行李只带当前需要的分,并让补给用的辎重部队之后再徒步跟上吧。」 面对照惯例前来提案的约翰,亚库嘉尔帕上将以双手瑕胸,露出沉思表情。 「……如果只派出骑兵,有可能因为地形而派不上用场;只派步兵,会花太多时间才到达。为了弥补这些缺点而建议双载的点子虽然确实不赖……」 「可是,我军的骑兵在这种行军上的训练不能说是充分。如果马匹必须搭载两人,实在无法以跑步行军,顶多只能保持快步就已经是极限了。」 为了对抗完全把自身当成幕僚的齐欧卡军人,米修里中校提出否定意见。不过,其实约翰正是在等这句话。 「mum。那么,就从我的骑兵部队内派员担任这次的任务吧。我有信心,他们的技术有达到为了因应这作战的必要水准。」 因为这大胆提案感到讶异的亚库嘉尔帕上将以怀疑的眼神盯着约翰。 「……这意思是,你本身要率领一个营前往迂回路线吗?」 [hah,虽然那样做也不错,不过我本身有想要留在这里的理由。这次会把部队的一半,也就是三百名骑兵交给幕僚的哈朗上尉,让他率兵前往。至于剩下的缺额,即只需一人骑乘的两百名部分,虽然过意不去,但希望由你们那边派出。」 亚库嘉尔帕上将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像是想要看穿白发军官的真正意图。 「……假设我们真的采用这作战,但士兵总数只有八百人不会有问题吗?只要进入山路并碰上堡垒,这点人数很有可能无法靠战力强行突破。」 「的确是那样。可是,要动员更多骑兵也是欠缺现实感的理论吧。连同我的部队,我方保有的骑兵数量大约只有两千。考虑到突破这里之后必须展开的追击行动,我想要尽可能避免战力分散。」 「……我大概猜出你在打什么主意了。简而言之,即使无法通过迂回路线也无所谓吧? 」 上将提出尖锐的指责后,约翰为这个推测送上毫无保留的掌声。 「yah,真是卓见啊,上将。因为原本我们就没有把西边的迂回路线视为进军途径,所以把命运托付在这路线上的行为等于是在赌博。但是我认为应该要尽量减少在战场上丢骰子下赌注的次数,这是我个人一贯的主张。」 「明明这样但你还是要派兵。目的简单来说,是要分散敌方的战力。」 约翰露出大胆笑容点了点头,把视线投向森林。 「根据一仗打下来的感觉,在这里阻挡我等的防御部队有一个营+α的兵力。把战斗造成的损耗也考虑进来后,可推测出目前还有五百人多一点。虽然一眼就可看出对方处于根本没有多余兵力的状况——然而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万把部队送往迂回路线,敌人也会被迫分出兵力好进行迎击。」 「也就是会促成这里的防守变薄弱。」 「yah……火线防御构筑后已经过了两天以上,森林各处的延烧状况也差不多该出现误差了。而这些误差,很快就会演变成我等能通过的火墙漏洞。如果敌人为了迎击分遣队而把两百人派往西边,就必须以剩下不到四百名的人手来对应这个状况。」 「那样勉强因应大概也无法支撑太久吧……也好,虽然你这种比平常更怀鬼胎的样子让我看不太顺眼,但我就再配合一次你的企图吧——喂!米修里!」 被点名的副官刷地站直身子,转向长官。 「从我军的骑兵部队中选出两百人,步兵部队里选出三百人,编入塔兹尼亚德·哈朗上尉的部队。至于要从后方跟上的补给部队,也去从精力旺盛的家伙里挑出适当人选。」 「是!」 「这支部队出发后敌方如果没有动作,表示有可能已经事先在迂回路线上配置好兵力。届时为了让敌人乖乖分散兵力,必须追加投入几百名骑兵……不对,等一下!如果是这种状况,我方却看不见敌人动静,这不是很不妙吗!」 由于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树木形成阻碍,从阿尔德拉神军现在的位置无法掌握位于森林另一侧的敌军动向。这样一来,也无法做出对应敌方行动并送出增援的判断。 在搔头的亚库磊尔帕上将面前,约翰以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那表情莫名地透出一种刻意感。 「您说得对,在无法得知敌方的动静下确实难以判断对策,没想到我居然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mum?……wyt……ety……mum?……yah……syool!有个好消息,上将!我的脑中刚才很凑巧地想到了一个妙计!」 约翰如此宣称,脸上出现「那种」齐欧卡式笑容。已经答应配合他企图的亚库嘉尔帕上将虽然产生不妙的预感,却不得不开口询问所谓「妙计」的内容。 「……讲来听听,你想到什么?」 「这是非常简单而且又有效果的解决方法。其实之前我也曾经提过同样的建议,只是为了实行这个方法,需要神明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后……后方送来了联络!敌军的分遣队朝着西方出发了!」 在受到森林流出的烟雾影响而显得泛白不鲜明的晴空下。传令兵开始以变了调的声音,向并排站着的军官们报告。 「编组是骑兵约五百名。但是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双载,似乎是让步兵坐在骑马者后方。」 听到报告内容,指挥骑马部队的雅特丽第一个做出反应。 「真是有一套的行动啊……那么速度是?」 「似乎保持安定的跑步状态。即使考量到进入山路后必须开始徒步,但按照这进度,推论两天后就可以到达迂回路线上的堡垒……」 这些话让雅特丽露出更加佩服的表情,旁边的伊库塔则带着决心点点头。 「尽快派出迎击部队吧,萨扎路夫上尉。虽然敌方目的明显是为了分散我方的战力,然而包括这目的在内,我们也只能全盘接受。」 「的确……这样一来,接下来得讨论该由谁前往堡垒。」 萨扎路夫上尉按顺序看向周围的部下。虽煞无论是马修还是托尔威,甚至连身为医护兵的哈洛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在场者会因为收到出击命令而露出畏惧表情,然而不想浪费时间的伊库塔和雅特丽还是率先举手。 「只要上尉能从部队里借给我八十人,接下来会由我和托尔威想办法因应。」 「我也一样。」 被伊库塔指名的托尔威或许是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露出一脸似乎早已下定决心的表情。然而不知为何,听到他们请求出击许可的萨扎路夫上尉却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直到刚才都还在烦恼,但……嗯,这次还是由我去吧。」 这个提案让众人都无法掩饰惊讶反应。哈洛率先开口提问: 「呃……上尉您是在场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吧?离开这里应该不妥……?」 「正常来说是那样没错啦。不过哈洛玛少尉,听一下我这没出息的主张吧——老实说,这场战争从很久之前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即使把这里的现场交给我全权负责,我也没有信心能在发生什么状况时做出适当对应。实在是非常的欠缺骨气……」 听到长官这直言不讳的告白,在场所有人都无言以对。上尉在沉默中继续发言: 「之所以总算能撑到今天,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优秀部下的帮助。如果要舍弃羞耻心讲得更白一点,是因为多亏有伊库塔中尉和雅特丽希诺中尉比我更能看出战争的后续发展……所以我有种让你们两人离开这里似乎不太妙的感觉。总觉得要是少了任何一边,那里就会成为被一口气攻破击溃的缺口。」 上尉的语气很严肃。伊库塔和雅特丽带着复杂表情保持沉默。 「相较之下,如果只是要固守在堡垒内打一场按照公式的持久战,那么连我也可以办到。虽然我也明白这样根本不够格当长官,不过希望这次能按照适才适用的原则让我去应战。不过再怎么说光靠我手上的光照兵还是会让人不安,所以应该会从马修少尉和托尔威少尉的部队里借用几名风枪兵吧。包括这部分,让我带去的兵力有两百就够了。」 接下来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让萨扎路夫上尉明白自己的提案被接受了。看到他立刻准备召集手下的士兵,伊库塔再次对上尉搭话: 「……我明白了。这里就交给我们负责,请上尉前往迂回路线迎击。堡垒里应该已经有席纳克族的友军准备好风臼炮,请搭配地形妥善运用以增加防卫战力。从今天开始的七天内,想必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役吧。在此预祝您武运昌隆。」 他们用右手靠向额头,朝着对方敬礼。这动作成为彼此托付与被托付住务的证明。 「可是上尉,除了您预估的人力,无论如何都请把托尔威的整个部队都带去。」 「……可以吗?如果有膛线风枪部队在场,防守的确会比较轻松。」 「刚才我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托尔威。虽然没有时间说明详情,不过比起这边,真正需要膛线风腔的状况更有可能在迂回路线那边发生。」 伊库塔以强烈的语气说道。由于也没有理由拒绝,萨扎路夫上尉看向托尔威本人作为最后确认。 「……看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愿意一起来吗,托尔威少尉?」 「啊……是!」 虽然托尔威回应后立刻打算往前走,伊库塔却突然抓住他的后领。 「——上尉,在出发前我要先稍微借用托尔威二十分钟左右。这段时间内请去召集部队人员,甚至先出发也无所谓,我会很快就让他追上。」 伊库塔强行扯着抓住的衣领往前迈步,萨扎路夫上尉只能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背影。连托尔威本人也带着困惑表情望着伊库塔。 「我不是说过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指名你吗?总之你先陪我前往总部帐篷,我有事情要在那边告诉你。因为你在经验上已有基础,应该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能理解。」 「有事要告诉我……?阿伊,你是指……」 伊库塔一直线朝着数十公尺外的帐篷前进,同时压低音量讲出答案: 「现在需要的计策只有一个吧?那就是击退亡灵的方法。」 一段时间以后两人走出帐篷,迎接他们的是在外等待的马修和哈洛。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在忙什么,但花了不少时间呢。上尉已经先出发了。」 「只要能在堡垒会合就没问题——那,我先走了。」 伊库塔随随便便道别后,很干脆地跑离现场不知是要往哪里去。看到他这种态度,马修脸上露骨地表现出不以为然。 「居然不打算送托尔威出去吗?也没看到雅特丽,这两个家伙有够冷淡。根据情况演变,今生甚至有可能就此一别……」 讲到这边,发现自己发言实在触霉头的马修赶紧闭嘴。托尔威并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反而对着稍胖的友人微笑。 「我想阿伊大概并不那么认为。刚刚在里面讨论时,他也有对我说:『这是能打赢的战役,所以按照正常状况去打个胜仗回来吧』。」 「能打赢的战役……吗?明明是在堡垒内的防卫作战,这种表现方式好像有点奇怪……」 哈洛讲出单纯的疑问。托尔威以别有深意的沉默回应,接着转过身子。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虽然会持续碰上严苛的局面,但只要跟着阿伊和雅特丽小姐就没问题,小马和哈洛小姐也请不要输。这是『能打赢的战役』,绝对是。」 两名同袍留在原地,目送托尔威扛着风枪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确认他已经和待机的部下会合并离开阵地后,马修才轻轻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那家伙变了呢。要说是成长了?还是变得更有气势了?明明当初刚认识时,他还给人不甚可靠的印象。」 「我也有同感。或许是因为活跃的机会增加,让他产生了自信。」 哈洛也点头附和。认识伊库塔,还获得膛线风枪这种新式武器,让托尔威的表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变得更亮眼惊人。这模样宛如蛹的羽化。 「……和我完全不同。」 「咦?」 「从昨天的战斗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像自己被杀掉的瞬间。大概是想藉着想像习惯死亡吧?虽然心里清楚这样很蠢,但却无法停止……」 看到马修抱着脑袋低下头,为他担心的哈洛虽然拚命寻找词汇,却找不到适当的鼓励发言。一筹莫展的她抬头仰望天空,像是在寻求救赎…… 「……呜!马……马修先生!你看那个……!」 却偶然在那里发现了过去见过的威胁正浮在空中的光景。 * 「上……上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高悬于天空的那个影子而产生动摇的人,并非仅限于帝国军这一方。同一时间,当亚库嘉尔帕上将正在喝茶时,也有一脸愤怒的部下冲进他的帐篷里。 「居……居然那么冒犯地在扬起一星旗的圣战中,使用那种犯忌讳的东西!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无法接受!」 「你冷静点,基斯帕上校。我根本听不懂你的发言,犯忌讳的东西是指什么?」 神军的上将以低沉的声调规劝部下,并把喝一半的茶杯放回桌上。名唤基斯帕上校的中年军官却更激动地说个不停。 「该不会连上将您都不知情吧……?那么『那东西』是齐欧卡的那个毛头小子擅自决定使用吗……啊啊用讲的太慢了!不好意思,上将,请您现在立刻跟我到外面去!请快一点!」 回应部下的强烈要求,上将带着副官米修里中校一起走出帐篷。之后在外仰望天空并发现了造成问题的「东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惊愕地瞪大双眼。 「——那是怎么回事!那种玩意,我可没有允许使用!」 「果然是这样吗!可恶的臭小子……只不过是下贱的齐欧卡人,居然敢做出这种污辱圣战的行径!既然这样,上将!」 基斯帕上校以毫无杂念的信徒眼神望着长官。虽然这视线让亚库嘉尔帕上将感到良心刺痛,但表面上还是保持平常的威严点了点头。 「现在立刻把那个乱来的家伙带来!……不,等等!根据那个毛头小子的个性,他本人有可能也在上面。如果真是那样,等那玩意一降落,马上把他抓过来见我!」 「是!那么我马上去派出部下……」 「等一下!因为你看起来已经气昏头了,基本上我还是要先提醒。可别对那些家伙做出什么暴行,也绝对不可以破坏那玩意。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那种冲动的行为会影响今后我国和齐欧卡间的关系。」 「唔……?可是上将,如果没有趁这次机会狠狠教训,那个臭小子会更得意忘形……」 「这点你放心,我会严格斥责他到足以把人逼疯的地步,让那小子充分体会你们到底有多愤怒。要把他吓到脚软……不,要让他很难看地吓到尿裤子。」 听到这番话,基斯帕上校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只留下一句「我明白了,那么就麻烦您」之后就离开此地。亚库嘉尔帕上将先目送他远去才回到帐篷内,重新在椅子上就坐后,拿起桌上已经开始变冷的茶水一口气喝干。 「……呼,果然干这种事情不合我的个性。刚刚那样有顺利蒙混过去吗,米修里。」 「我想并没有特别不自然的地方。基斯帕上校应该已经相信是亚尔奇涅库斯少校独断做出了使用那东西的判断吧。」 副官非常认真地回答。但,上将并没有匆略他那嘴角略为扭曲的神色。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你却表现出内心也和上校同一阵线的表情。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吗。」 「为了求胜甚至不惜违反戒律……这是齐欧卡人的思考方式。上将您身为率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军的将领,过于偏向那种方式似乎并不妥当。」 「正如你所说,我也认为这次真的是整个着了对方的道……话虽如此,事实上光用能对得起神明的战法的确也无法取得胜利,这次只能强忍着吞下去。」 这句命令和平常相比,也显得缺乏气势。看到米修里中校勉勉强强点了头,神军的将领先犹豫了一会才再度开口。 「……我说,米修里。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以后哪一天,你的长官堕落到不够格担任神之仆人的真正愚者时……」 「那种状况不会出现,我也不可能让它出现。请不要太瞧不起我。」 趁着对方一时语塞的空档,米修里中校抢先讲完接下来的发言。很符合这副官风格的严厉关心让上将露出苦笑,也没有进一步再多说什么。 「——yah!本日天气晴朗风速平缓,是最适合飞上天空的日子呢。你不这样认为吗,米雅拉!」 「不!这是最糟的灾难之日!在地上遭受暴风雷雨反而能让我的内心获得更多平静!」 两个分别来自男性和女性,温度也完全相反的声音响遍无穷无尽的广阔天空。飘浮在空中的东西是里面灌饱瓦斯呈现圆鼓鼓状态的巨大气囊,以及装设在气囊下方的小小搭乘用吊篮。 这就是让齐欧卡产生「空军」这概念的发明——气球。 「既然有空讲废话,请你快一点完成工作!离开阵地的敌军动向到底怎么样了!」 和一手拿着望远镜,以愉快心情俯瞰地上的约翰相比,米雅拉正瘫坐在吊篮底部不断瑟瑟发抖。不愧是她,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放开记录用的纸笔,然而看这副模样,会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爬上树木高处后无法下来的小动物。 「syah……有一百多人的部队先朝着西方出发,另外有人数少一轮的 部队从后方跟上,两支部队的合计兵力大约是两百人程度。似乎没有骑兵,但更详细的编组从这里应该无法判别吧。」 「合计两百……好,我确实记录下来了!既然确认到这些情报,表示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么我们回地上去吧现在立刻回去快一秒也好以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回去!」 「……hah,米雅拉。既然你怕成这样,何必勉强跟我一起来呢。」 「虽然我的确非常想那样做,但是如果我没有一起来,你就会一个人出发吧!就算你已经完成天空兵的训练课程,我也不能让你做出那么危险的举动!」 虽说有先和森林保持充分距离才升空,但根据风向,气球被吹往敌阵的可能性也并非是零。碰上那种情况时,有复数搭乘者才能较快开始着陆动作,所以米雅拉决定同行的判断也是理所当然。 「你这份体贴让我很高兴……不过难得有此机会,你要不要稍微习惯一下天空呢?毕竟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搭乘气球的机会。」 「我全心全意拒绝。虽然我并不是阿尔德拉教徒,但对于这个交通工具是犯忌讳之物的评语,我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意见。」 「mum,不要说那种话嘛。总之从站立开始试试看如何?」 「你说什么傻话……咦……等一下……你要做什么?不不不要这样,不行啦真的不行……就算是你我也要生气——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惨叫并没有传到地上,帝国军的动摇也没有因此受到无意义的影响。 「……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以一星旗为号召的战争中放出气球,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才拿到了指挥官的许可?」 在士兵的吵杂声中,伊库塔露出半是诧异半是佩服的表情,旁边的雅特丽也带着类似神色瞪着天空。 「说不定除了那个客座军官,阿尔德拉神军本身的指挥官也拥有相当柔软的思考。也有可能是已经完全成了傀儡……」 伊库塔边点头回应雅特丽的意见,同时用力拍手吸引周围人群的注意力。 「好了大家注意!那只是单纯的侦察用气球,不可以被那种东西骗到,一直盯着天空瞧。比起那种东西,我们该看看现实和未来!」 看到部下们收起表情重新转身面向自己后,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并进入正题。 「好,那么就来谈谈接下来的事情吧。各位也知道,我们必须争取的时间还有七天。虽然已经针对敌人的迂回行动做出封策,但主要战场依然是这里,我们同样要继续阻挡阿尔德拉神军一阵子。」 伊库塔伸手指向森林,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移动视线。于是众人可以发现,和刚放火的时期相比,热气和烟雾的压力已经往北退开相当远的距离。 「大家看就知道,在森林里放的火往前移动了不少位置。随着这现象,每个地区的延烧速度会产生差异,火线也开始产生参差不齐的状况。今后,敌人将会针对这些破绽来攻击吧,这样一来,我们该采取的行动也很显而易见。」 「第一,是修补火墙;第二,是把打算入侵的敌人赶回去。」 率先回答的人是娜娜克。听到这适当的回答,伊库塔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要一边让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提供协助,同时把人手派往火线已经中断,或是即将中断的场所,在该处重新点火。只要想成等于是拿布去缝补裤子上破洞的行为就可以了。」 「当然敌方也会针对相同场所进攻,因此根据情况,应该也会在那些地点发生遭遇战吧。就算战斗愈少愈好,但击退敌人也是我们的任务。」 雅特丽迅速地做出补充。这时苏雅士官长不安地举起手。 「那个……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差距,敌军能派出的人手远多于我方。这样真的能防守到最后吗……?」 「虽然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没有问题。关于这个火线防御阵地,动手设置的我方有几个优势。」 「我们的优势……?」 「首先是位于后方山上的友军。多亏有他们待在高标高的位置,我方的监视才能够广达森林东西的每个角落。换句话说,我方也比较容易发现火墙有可能断掉的地点,很多情况都能有效率地行动。」 「对方也有气球,能够从高处往下俯瞰的条件应该相同吧?」 「既然不熟悉这一带的风势,考虑到有可能被吹往我方的风险,敌方应该也无法上升到太高的位置。基于这种前提,往下看能观察到的范围将会受限,再加上气球并不是可以长时间浮在天上的东西,因为基本上无法抵抗风。如果对方派出四、五架气球当然会造成困扰,但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认定不会发生那种状况。因为对方身为以一星旗为号召的神军,必须顾及所谓的面子。」 而且,气球不管是要上升或下降都需要花时间。除非已经凑齐了架数和人员,否则不可能在这状况下进行有效率的运用。一想到在不熟悉风向和地形的山岳地带使用气球的行为有多么鲁莽,就让人很难相信敌军的编组里包括数量足以因应的天空兵。 「其次是地利。发现火线即将中断的场所时,我们只需要单纯地赶往现场即可,敌人却必须在森林中披荆斩棘才能够到达。因为是在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强行前进,所以距离当然会拉长,应该也会发生多次在半途迷路的状况吧。也就是说如果双方同时动身朝着同一目的地前进,我方必定能较快到达。」 或许是在听着说明的期间慢慢觉得真的有办法因应吧,苏雅脸上的阴霾稍微缓解。为了让她更有自信,伊库塔又追加说明另一个有利的条件。 「最后的优势,是我们有席纳克族这个当地居民作为顾问,所以在移动时绝对不会绕远路或迷路。不用特地强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听到伊库塔这样说,帝国士兵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在后方聚集成群听着说明的席纳克族人身上。除了由娜娜克·鞑尔负责指挥的五十九人,其他六百多人都不是战斗人员,但为了维持火线,和他们的合作乃是不可或缺。伊库塔就是基于这前提才讲出刚才的发言。 「换个讲法解释,接下来的战术是非常规的机动防御。要因应火线的破绽和敌方的行动,只派出必要的人手前往必要的地点。我方只需在七天内重复这些动作,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为了达成目的,唯一的必要条件是你们的科学态度。」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词从他嘴里说出,让部下们毫无理由地感到情绪高涨。 「接下来的七天内,你们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偷懒。在该工作时工作,该吃饭时吃饭,该休息时休息。因为如果没有这样做,就无法维持作业的效率。反过来说,只要能保持效率,直到期限为止,都不会出现任何能让敌人趁隙而入的破绽吧。七天后,达成任务的我们会朝着南方开始撤退——我对这个未来没有一丝一毫怀疑。」 看到伊库塔以坚定的态度保证任务会成功,士兵们投以几乎等于崇拜的眼神。少年郑重地接下这份信赖,以眼神向旁边的雅特丽示意后,开口大声说道: 「——机动防御作战从现在开始!各排要移动到接下来会宣布的负责地点!」 * 另一方面,萨扎路夫上尉的迎击部队在席纳克族的带领下沿着最短路线前往西方,并在途中和托尔威的部队会合,最后在出发一天半后到达了目的地的堡垒。 「哦~这里的构造比想像中还要扎实啊。」 上尉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感想。堡垒被搭建在标高约一千公尺的山谷中道路上,将这个两侧有岩壁往道路突出的山谷地形的缺口给补上,几乎完全塞住了前进路线。再加上道路宽度也相当狭窄——还不到十五公尺,形成极为适合进行防御战的状况。 「基本上我先确认一下,该不会出现连这条迂回路线也能够绕过的漏洞吧?」 「没那种事。这里原本就是为了抵御来自阿尔德拉本国的侵略而建造的堡星之一。如果要避开这条道路通过,只能去攀爬连山羊都会害怕的悬崖。」 听到负责在当地整理堡垒并等待帝国军的席纳克男子边介绍设施边这样保证,萨扎路夫上尉总算有种踏实的安心感。这样一来说不定真能行得通的想法也涌上心头。 「我了解了。那么,呃……你叫梅莱杰对吧?堡垒修补的情况如何?」 「在你们到达之前,我们已经把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不过毕竟堡垒本身的骨架已经有相当程度的老朽化,只有这点实在没有办法。万一遭受激烈炮击或是被破城槌攻击,会撑不了多久就崩毁。」 「果然是这样吗……算了,幸好靠马匹赶来的敌人没有准备风臼炮。」 「别大意,说不定敌人会从这附近找来可以做成破城槌的圆木。」 「就算碰上那种状况,我也不会让对方厚着脸皮搬过来——我方的风臼炮又如何?」 「一开始就放在这里的炮已经因为老朽而派不上用场,所以我们从山上运了六门大炮下来。虽然大小不一,但也请多见谅。」 梅莱杰这样说完,从堡垒上采出 身子,指着面向敌方入侵预测方位的堡垒墙壁中段位置,可以看到那里并排设置着六门大炮。上尉虽然觉得更好的状况是能再多几门大炮,但设置于高处让敌方无法接触到的现状倒是符合期望。 「……好,首先要决定士兵的配置,再来既然有人手,那么在敌人到达之前的剩余时间就用来补强堡垒吧。木材还有剩吗?」 掌握堡垒的全体状况后,上尉打算和悔莱杰商量正式的施工要如何进行。然而,至今一直在背后待机的托尔威少尉却突然开口发言: 「那个,上尉。在您希望能多一点人手时提这种事情虽然让我很过意不去……但接下来的三小时,可以允许我的部队另外行动吗?」 萨扎路夫上尉瞪大双眼回头,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会从这个部下嘴里讲出的要求。 「……修补堡垒的工事,是和延长防守此处的时间有直接关联的工作。你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提问,但听到这句话的托尔威却尴尬地转开视线。 「那个……就是……虽然难以启口……但我被严格嘱咐,说是因为会造成反效果所以不可以把理由告诉上尉。」 上尉正想询问是哪个人讲了这种话,却在讲出口之前想到答案。在他历代的部下中,会对长官做出这类乱来隐瞒行径的家伙只有一个。 「……这是伊库塔中尉的指示吗。」 「正如您所推测……」 「…………算了,我知道了啦知道了。虽然有点火大,不过毕竟是我自己说那家伙是最能洞察战争机先的人,就随便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管是三小时也好还是四小时也罢,你自己看着办。」 「真的很抱歉……我会尽快完成。」 「混帐东西,既然讲了那种大话就该彻底去做,做到自己满意为止!我这边会在少了你们的状况下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一旦敌人接近,要立刻去迎击配置就位。」 很有精神地回应,并从明理的长官那边获得许可之役,托尔威踩着轻快脚步冲下堡垒。就这样和自己部队的士兵们会合后,他们开始朝着和敌人前来方向相反的方位前进。看到这状况的梅莱杰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那是想做什么?往那边也只会沿着山道往上走并前往山脊而已啊。」 「不知道,我也不懂。因为问了之后他也不肯告诉我。」 萨扎路夫上尉以闹别扭的语气这样说完,才换个心情再度转向梅莱杰。 「总之要讲求适才适用,我们就来处理我们办得到的事情吧,梅莱杰。」 * 阿尔德拉神军的分遣队八百人,是在比帝国军晚了约半天的傍晚时分到达迂回路线。指挥全军的塔兹尼亚特·哈朗上尉并没有浪费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剩下的少数时间,用来进行侦察。 「喂喂,这玩意是扎实的堡垒啊。我原本期待是个空有其名的破烂地方,没想到平常欠缺信仰的行为却在此遭到报应吗?」 哈朗上尉一边说笑,同时一手拿着望远镜,打算把身子从岩壁往外探。然而这瞬间,身为他副官的娇小女性却跳了过来压住他的头。 「笨蛋!抬头会被敌人发现吧!快变小一点!」 「……如果是叫我蹲下或趴下还可以理解,要我变小实在是办不到的要求。这个身体从九岁开始突然变大那时就成了定局,十三岁时已经成长到和现在差不多的尺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被大人们说是古代巨人的后裔,或是恐吓我总有一天脑袋会突破云层。虽然现在知道那是在开玩笑,不过那时真的很不安。」 「这些事情我已经听过几百次了!听到耳朵长茧!」 「别那么生气啊,米塔士官长。我的意思是很羡慕尺寸便于搬运的你。」 哈朗上尉边以巨大的手掌摸着副官的栗色头发,同时用锐利视线看向夕阳下的堡垒——适合防御战的地形,再加上配置了两百名士兵的堡垒。若要以正面进攻的方式来突破,明显是个下策。 「……嗯~我大致明白了。总之下去吧,然后一觉睡到早上。」 「神啊,这根大木头根本没有干劲。」 「那看起来可不是光靠夜袭或奇袭就有办法攻下的水准。就算要开启战端,也该选择便于活用膛线风枪射程的白天吧。而且急行军刚结束,士兵们应该很疲劳。」 和心直口快的语气相反,哈朗上尉对现状的理解相当准确。结束侦察的他先匍匐往下来到敌方看不见的位置后,才猛然站直那有六尺半的巨大身躯,顺便还把尺寸便于搬运的副官也扛到肩膀上。 「真气人!到底要对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讲乡少次,他才能理解不可以随随便便把别人扛起!」 「看到小动物就会想要抓起来的行为没有理由,抱歉啦。」 身躯巨大的军官轻轻松松地把不断挣扎的一个人扛在盾上,走回其他同伴身边。 * 在充满热气和烟雾,已经没有丝毫动物踪迹的森林里。马修少尉和他负责指挥的两个排正是在此地迎接机动防御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早晨。 「已经堆好足够的木材了吧?——好!把油泼上去!」 士兵们接到命令后,把装满整个皮袋的油料全都泼向树木间那些堆积如山的燃料。这是为了修补火墙间断部位的工事。光是马修的部队就已经完成五次同样的作业,处理时也差不多慢慢热能生巧。 「别停手,快点!别忘了敌人也正在为了利用这破绽要打过来!」 忙着搬油的马修趁着空档,对因为疲劳和睡意而脚软的士兵怒吼……不过,若要探讨疲劳程度,他本身其实也和士兵没什么差别。自从北域动乱突然爆发后,不但在阿拉法特拉山脉上持续战斗了好几个月,最后还从战斗现场直接被派往支援撤退任务。他已经再三遭遇疲劳的顶点,甚至到了去计算次数是种无谓行为的地步。 然而,处于这种状况的自己等人依然勉强能够像这样行动的事实,让马修不得不佩服伊库塔的优秀调度。他极力避免让士兵做出无谓的动作,频繁地让他们换班,该休患的时候则坚持要士兵休息。正因为他一直贯彻执行这原则,士兵们才能也继续抗战到现在。在这战场上的如果是平庸之将,恐怕会在战败之前就因为疲劳而跪地屈服。 一行人忙着忙着,泼油的步骤也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看这进度,大概再不到五分钟就能够完成作业收工撤退——当马修做出这种预测的瞬间,他的视线注意到木材堆另一头的树林出现不自然的摇晃。 「……呜!所有人上刺刀!停止作业警戒前方!」 士兵们听到命令,纷纷把手上的皮袋换成风枪或十字弓,并装上刺刀和短矛。这动作从对面似乎也能察觉,躲藏在树丛里等待机会的阿尔德拉神军士兵们此时一口气现身。 「是敌袭!开火——!」 数十把风枪的枪管一起让空气爆开。在子弹击出并撞上树木多次形成跳弹的状况下,双方隔着几乎能展开白刃战的近距离对着彼此射击。然而,子弹密度明显是马修的部队占上风。 「成功挫了对方的锐气吗……?烧击兵!从已经完成准备的地方开始放火!快点!」 火把被丢向已经被油渗透的木材,他们的眼前立刻燃起一道火墙。因为热气而感到畏惧的敌人虽然试图绕向点火准备尚未完成的地方,但马修早已预料到这个发展。 「瞄准那边!射击!」 他配合敌人的动作诱导士兵们的目标,以齐射对付聚集在狭窄范围里的敌人。受到集中饱火的阿尔德拉神军十几名士兵一口气被击垮并倒进火中。 「好!敌人退了!趁这机会完成剩下的作业!快!」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对着还没完成点火准备的剩下两成范围撒油,这步骤一完成,烧击兵立刻丢入火把。能填补火线空隙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要继续一齐射击!在火势烧得够旺之前不能让敌人靠近!射击!」 无数的子弹毫不留情地逼退因烈火而心生犹豫的敌兵。随着时间过去,火墙另一边也开始聚集大量敌人,然而阻止他们前进的火势已经到达无法对付的程度,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火熄灭。 「赶上了……吗?」 马修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在作战开始后的第三天,帝国军碰上了第一次的遭遇战。没有付出严重牺牲就阻止了敌方侵略,他内心深处涌上惊险成功的实际感受。 「哈……哈哈哈哈!怎样!这点小事我同样可以……哇!」 敌军因为太不甘心而开枪射击,其中一颗子弹通过马修的耳边。虽然他立刻趴到地上全身脏兮兮地逃过一劫,不过却觉得彷佛有哪个人对他说:「沉着点,让脑袋冷静下来」,因此决定放弃立刻在此享受达成感。 「撤……撤退吧!这里已经没问题了,回到负责岗位等待下个指示!」 马修少尉的部队在修补火线时遭遇敌人,交战后击退对方。代替萨扎路夫上尉负责在阵地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中尉一边把早餐的烤薄面包塞进嘴里,同时接下关 于这件事的报告。 「作战开始后第三天碰上第一场遭遇战……大致上和预测相同。」 他没有仔细咀嚼就喝水把面包硬吞下去,接着把兼具止痛和提神效果的古柯叶丢进嘴里。一边靠这东西来和缓失去小指造成的疼痛,同时把纸放在怀中的板子上提笔书写。 「命令马修的部队休息四小时,让雅特丽接手他们的任务。复诵命令。」 「是——命令马修少尉的部队休息四小时!同时,由雅特丽希诺中尉的部队来接手任务!」 伊库塔确认复诵内容,让传令兵拿着写好的命令书并送他离开。这时有另一个士兵交替般地拿了别的报告过来。 「中尉,这是来自后方的报告。敌人在最东边的林道附近升起气球,此外,在同一地点还聚集了约三百名骑兵。」 「你说又是气球?而且是森林东侧……有点看不出敌人的意图。既然也派出了骑兵,是到现在才想要找出其他的迂回路线吗?」 虽然很难相信真的会有那种路线,但若要无视这情报却又让人心里介意。伊库塔稍微思索了一会,最后命令士兵去找在附近待机的娜娜克过来。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娇小的身影冲往这边。 「怎么了伊库塔!发生什么事吗!」 「嗯,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据说敌人聚集在森林最东边的林道咐近,好像还升起气球,你认为这有可能是在做什么?」 听到这情报,娜娜克先是一愣,接着才眉头深锁开始思考。 「敌人去森林东边……?……嗯嗯……嗯唔……唔唔唔……我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边的林道早就被火墙堵住了吧。啊,不过敌人有以火攻火,说不定是想在附近等火势消灭?」 「如果是那样,聚集的士兵人数却不上不下。所以我想该不会是想在东边找出其他迂回路线,虽然之前有听你说过不可能……」 「嗯,我敢保证那边绝对没有迂回路线,就算找一百里也只是白费力气。」 娜娜克斩钉截铁地断定。就算利用气球从空中观察,能发现连当地居民都不知道的近路的机率恐怕将近于零。伊库塔也这样认为,决定不再继续烦恼。 「……嗯,谢谢你。多亏你的意见,让我的不安感得以排除。抱歉让你特地跑来一趟,可以回去负责岗位了。」 听到伊库塔讲着慰劳发雷并想送自己离开,席纳克族长以带着不满情绪的眼神望着对方。 「……只有这样吗?既然我都已经来了,那个……应该要更进一步……」 娜娜克忸怩地搓着手指,不巧这时又有其他传令兵前来。毕竟也不能妨碍到报告,结果,她只能很遗憾地回到自己的岗位。 伊库塔先目送娜娜克的背影离开,最后又看了东边天空一眼。从这位置无法看到气球,只有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一直残留在他的胸中。 * 在迂回路线上的堡垒这边,两军之间也零零星星地进行了几次战斗。萨扎路夫上尉率领的防御部队像乌龟般顽强防守不让敌人靠近,目前的战况呈现胶着。 「虽然打持久战正合我方希望,但对方怎么这么消极?」 上尉从城墙的缝隙间窥探敌人的状况,同时喃喃讲出这种感想。 试图迂回的阿尔德拉神军分遣队出现后已经过了两天以上,但是却连一次正式攻势都尚未发起。虽然偶尔会利用膛线风枪的长距离射击出手捣乱,但子弹并无法击中躲在堡垒里的士兵,只要帝国军用炮击应战,就会立刻撤退。 以结果来说,双方目前的损害都接近零。虽然这样对萨扎路夫上尉来说是好事,然而正是因为有利所以也显得诡异。情况进展得过于顺利。 「……就算迂回不是主要路线,再怎么说对方也带了八百人来。即使胜算在五成以下,先试着以全力进攻才合乎常规吧……」 如果那样能成功算是赚到,失败也只是让战况继续胶着。和只要败北一切就完蛋了的防守方不同,进攻的那一方有冒一点险的空间。萨扎路夫上尉无法推测出敌方不利用这个优势的意图到底为何。 「等一下等一下,仔细思考吧……如果从相反角度来看,尚未进攻就等于迟早会进攻,换句话说那些家伙是在窥探适当时机并保存战力。问题是那个所谓的适当时机……在两个势力面对面僵持的状况下,敌人到底在期待什么?只要继续等待,状况会产生什么变化吗?」 有可能破坏胶着状态的新要素将投入战局——上尉想像着可能的答案。首先联想到的是敌方的增援,然而如果有这种动作,在山脉上监视的友军应该会察觉。既然没有收到紧急联络的光信号,这点并不可能是答案。 「其他还有……发现要从正面攻下堡垒实在太困难,所以敌人正在验证其他的进攻方式……是这样吗?」 如果这是答案,敌人到头来只会白忙一场,因此萨扎路夫上尉很希望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这时他突然联想到。「增援和来自其他角度的攻势」……正面的敌军该不会是正在静静等待能符合这两项条件的某种存在到达吧? 「——上尉。」 这时萨扎路夫上尉的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彷佛早就算准开口的时机。他回头一看,只见托尔威少尉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站在眼前。 「我想要让自己的部队在后方布阵,您能许可吗?」 「…………」 萨扎路夫上尉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不甘心……在迎击部队出发的那时,那家伙是不是已经预料到目前的状况?一旦这样想,心里甚至会升起类似畏惧的感觉。 「……那样就能够因应吗?」 「是,阿伊已经告诉我用来因应的方法。」 听到果决的肯定回答,让知道对方内敛个性的萨扎路夫上尉吃了一惊。现在托尔威那对翠眼中表现出的感情与其说是自信,还不如说是自负。可以看出他的决心——既然这个任务被交付到手上,这时并不允许他纵容自己讲出「办得到」以外的答案。 「……我明白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情?」 「请在堡垒后方放置遮蔽物。只是,要若无其事地进行,让对方无法察觉到我方在警戒。也请趁现在提醒士兵们必须注意背后,让他们届时不会产生混乱。」 「我会彻底告知。不过就算是这样,受到奇袭果然还是会很危险。」 「我并不打算让敌人形成夹攻之势,万一真的形成,也只会持续短时间。正面的敌人应该会配合时机发动攻势,请上尉把注意力放在对应那边。剩下的事情会由我们想办法解决。」 萨扎路夫上尉重重点头,接着先吸一口气,才把手轻轻放到部下的肩膀上。 「——这是关键时刻。去好好加油吧,托尔威·雷米翁。」 托尔威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双眼,以敬礼回应这份激励。 * 通过堡垒后往东沿着山道往上后,会来到山脊形成的道路,标高是一千五百公尺程度,并不是很高。也因此低矮的草木总算还能够在此生长,也逃过一劫没有成为大阿拉法特拉群山中胜任凭寒风吹袭的秃山。 「——停下。」 这样的条件对于想要闪躲他人注意并前往目的地的亡灵们来说也很刚好。他们避开好走的沙地,而是在草木中匍匐前进,花了一段时间才到达山脊路的边缘。这里能一眼看清下方的光景。 堡垒以补起山谷地形的形式建造而成,隔着约两百公尺的距离,俯瞰后能看得一清二楚。这缺乏防备的模样,让影子们纷纷得意地窃笑。他们慎重再慎重地花了四天移动,终于即将可以从背后痛击防守迂回路线的帝国军。 「已经到达绝佳的射击位置,要直接开始准备攻击吗?队长。」 「我允许。你率领白刃部队往下前往山路,在那里待机。之后要在来自此处的射击让敌方产生混乱的瞬间展开袭击。」 「了解……队长要在这里指挥射击部队?」 「根据职务的重要度,这次我要留在这里。把远距离用的长枪管给我。」 收到命令的副官从背后的行李中拿出风枪交给队长。影子们的头目用自己手上的短枪管风枪和长枪管交换后,把长枪管装到了搭档风精灵的身体上。旁边的副官也对从长官手上拿到的短枪做出同样动作。 「……那么接下来,我就率领白刃部队四十名往下前往山路。」 副官这样报告后,和部下们一起沿着先前经过的草丛往回爬。剩下的八十名影子遵照头目的命令沿着山脊路趴下形成一整排,所有人都举起膛线风枪观察下方堡垒的状况。 帝国兵们把注意力放在由哈朗上尉率领的正面敌人上,看起来并没有在警戒来自背后,而且是来自高处的袭击。不过即使现在注意到,也根本找不出办法对应吧。 面对从两百公尺外的山脊开枪射击的对手,要从堡垒直接反击是将近不可能的行动。即使演变成膛线风枪部队之间的射击战,可以从上方获得广阔视野的影子们也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此外,就算派兵赶 往这里,从堡垒到山脊间的距离会让士兵成为最好的猎物。不只堡垒,连后方的山路也涵盖在影子们的风枪射程里。到底有多少士兵能够活着穿过弹雨到达山脊呢? 影子的头目利用白刃部队完成移动前的短暂空档进行确认,不过却几乎找不出任何不安要素。不,其实自从他透过鸽子运送的讯息来取得这作战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感到任何不安。因为提案者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的名字,对他来说是寄予坚定忠诚与信赖的对象。 无事可做的思考突然唤醒了红色的记忆——那是仅仅交手过四次的对击,换算成时间还不到十秒的短暂邂逅。然丽他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鲜明地回想起那浑身寒毛直竖般的战栗感。 「……炎发……伊格塞姆家的女子……」 应该很了解沉默才是美德的亡灵无意识地讲出这些话。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自觉到和炎发少女的相遇已经囚禁住自身内心的事实。 「……二刀……剑……」 亡灵的头目低声自语,并望向自己手中的膛线风枪。即使已经认识这份能在战场上引起革命的威力,现在也运用得比任何人更熟练——然而在他内心某处,还是带着轻视把这东西当作上不了台面的玩具。 ——不是这个。 他总算克制住没把想法直接说出口,然而却无法阻止内心的叫喊。 ——我最擅长的武器,重誉自豪的亚波尼克武人该使用的武器,不是这种东西—— 「队长,白刃部队似乎已经到达山路。」 困在执着里的意识被部下的声音拉回现实。他甩了甩脑袋赶走杂念,取回身为亡灵部队领导人的自己后,确认状况已经准备充分并开口下令: 「转为攻击,信号一下就同时开始齐射。」 听到他的指示,一整排趴在山脊路上的八十人全都把手指放到扳机上。当扳机被扣下时,视线前方那些暴露出无防备后背的帝国兵们将会开始落入地狱。 「举枪,瞄准——」 正当他要开始读秒的那瞬间,「啪」地一声——身边响起好像有什么坚硬物体破掉的声音。接着传来重物倒地的动静,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影子头目把视线转往声音的来向。 「——喂?」 同伴的头往下垂。刚刚才对话过的士兵依然举着枪保持卧射姿势,但是却把脸埋进地面不发一语。这人到底在做什么蠢事——没有必要斥责,因为靠着地面的头部下方开始有血泊往外扩大。 「呜——!」 坚硬物体破裂的声音,是子弹贯穿头盖骨的声音。当他领悟到这点的那瞬间,周遭有好几个相同声音同时响起,许多同伴保持和生前几乎没变的姿势,只有生命已经消逝。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呜啊!」 「喂!你为什么突然低下头……不要开玩笑啊……!」 「这是枪击!我们遭到枪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在动摇逐渐扩散的状况下,影子头目将视线扫向眼前所见景色的每一个角落……根据狙击的精准度来看,不可能是来自堡垒的射击。这攻击只有可能是来自视野更开阔的地点,标高比这里更高的位置…… 「……那是什么——」 这个推测并没有遭到推翻,不消多久他就已经找到答案。 「……对面的山脊上有伏兵……!」 「继续射击!基于各自的判断,狙击能看见的敌人!」 隔着堡垒所在的山谷,托尔威带着四十名部下待在对面的山脊进行射击。虽然和敌方部队的距离有点超过两百公尺,但还是膛线风枪足以因应的距离。再加上他们以完全的奇袭占了先机,因此至今为止都是单方面的攻势。 当然敌方也不是只有乖乖挨打,看穿枪击来自对面山脊的人果敢地开枪回击。然而,这反击不会产生什么太大的效果。理由一目了然,因为山脊上的托尔威等人各自散开待在广范围内的不同地方。 「果然对方是密集阵形……!这样可以赢!」 确信自军较有利的托尔威扣下扳机。透过瞄准器,可以看到另一端又有一个头部中弹的敌人滚落山脊。 历来只要讲到风枪兵的阵形,必定是指密集阵形。因为没有膛线的滑膛风枪命中精准度不足,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必须提高子弹的密度。 然而在膛线风枪这种新武器问世的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继续执着于密集阵形上。由于无论是聚集在一起射击还是散开射击,命中率都会获得保证,因此也为了避免敌方的射击集中,反而该让士兵散开到某种程度后再进攻会比较好。藉由实践这个想法,托尔威的部队面对数量两倍的敌人依然能占得上风。 「……敌人开始撤退了!别放他们逃走!要在这里尽可能削减战力!」 判断状况不利的亡灵们停止反击开始逃走,这瞬间正是托尔威等人的绝佳机会。由于对方原本趴在地上摆出瞄准敌人的卧射姿势,为了撤退必定得抬起身体。也就是标靶的尺寸会有一瞬间突然变大许多。 「哈哈,这下真像是在猎鸭……!传说中的亡灵部队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些家伙一个个倒下!活该!就这样成为真正的亡灵吧!」 部下们讲出这样的发言,但托尔威并无意看轻对手到那种地步……阵形的不同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这方能处于优势,是因为背后有个人物从更加遥远高深的水准筹策出计谋。 「——你听好了托尔威。你们的部队到达堡垒后的第三天,或者是第四天白天,那支亡灵部队会从背后发动袭击。这是几近百分之一百的预测。」 伊库塔对着在出发前往堡垒前被自己半强迫拖进总部帐篷的对象这样断言。听到这句话,托尔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为……为什么你能这么确定?在很久以前受到袭击之后,我们从未和亡灵部队再度接触,后方的友军应该也没有送来目击情报吧?」 「只要按顺序思考就会得出这结论。现在没有时间再三说明,你要好好跟上——你认为目前亡灵部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是支援阿尔德拉神军侵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吧?」 「那么为了支援,他们该做什么?」 「妨碍我们的防御作战。我想应该有很多方法……」 「正是如此。不过讲到实际状况,至今为止那些家伙连一次都没有来妨碍我们的作战。这又是为什么?」 托尔威第一次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伊库塔立刻把答案告诉他。 「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单纯只是因为这里的阵地不好打。」 「……啊……」 「那些家伙的战力顶多是一个连的两百人程度。即使从正面进攻,也只会遭到我们的反击。这样一来就必须采取『逮住破绽发动奇袭,奇袭完之后立刻撤退』的打了就跑战法,不过这战法的前提是直到发动奇袭前都不能被敌人发现。那么若以这个阵地来说,这个前提几乎不可能实现。」 「的确,这里的视野实在太良好了。必须要往回走好大一段路才会有适合潜伏的地形,而且后方高台上还有友军在监视。光是要在能看到这里的范围内找个地方躲藏大概就得费一番工夫,要是让士兵聚集到同一地点,立刻会被我方察觉。」 「正是那样没错。在这个环境下,就算是那些家伙也连让阵地进入膛线风桧的射程都办不到,勉强只能留在还能看清环境的范围内。目前应该是让人员分散并潜伏于后方,如果用地图来说明,就是这一带吧。」 伊库塔这样说完,提笔在桌上的山脉地图中画出小小的圆圈。再往前就无法彻底隐藏行踪,再往后则无法监视防御部队的动静。画出来的圆圈以良好的条件来涵盖了妥协点。 「这个阵地难以进攻的现状在今后也不会改变,但是以今日为界,只有一个状况产生了变化。」 托尔威猛然抬起头,他觉得自己似乎逐渐听懂伊库塔的言外之意。 「……萨扎路夫上尉和我会带兵移动到迂回路线上……」 「没错,对于敌人来说,这是期待已久的好机会。就算这里的阵地没有可趁之机,但堡垒那边的士兵数量较少,周遭也没有友军在监视。那些家伙肯定会把目标换成你们。」 「是吗……不过,你说他们会在我们到达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白天才发动攻击的原因又是?」 「为了躲过我方的监视前往西侧,那些家伙走的路线会比你们绕更大一圈远路。我已经在这张地图上先画好预测路线,无论他们走哪一条,到达堡垒的时间都会大幅落后你们。至于限定袭击会在白天发生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是白天就无法活用膛线风枪的射程。」 从推定亡灵部队所在位置的圆圈出发,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前进,最后会到违堡垒……时间则是托尔威等人到达堡垒之后的第三天或第四天的白天。伊库塔将敌人存在的可能性限定于指定的时间和指定的地点。 和那时一样……托尔威心想。在以萨利哈史拉格上尉为对手的模 拟战尾声,为了夺回被绑架的公主殿下,伊库塔筹划出惊人的战况预测。彷佛在脑袋中描画出盲棋的棋盘,是掌握看不见的敌军和友军双方动向的神技。而且和上次相比,这次在时间、地理双方面的规模都较为提升。 有股寒气从托尔威的背脊往上窜。如果……如果这个预测命中—— 「喂,你别发呆啊。到这边有什么疑问吗?」 这声音让托尔威猛然回神,他慌慌张张地整理目前为止的思绪。 「……敌人进攻时不依靠长距离射击的可能性又如何呢?之前就有部队突然闯进我方队列的正中央……」 「如果只根据从娜娜那边得来的情报,堡垒附近似乎不是能够做出那类特技的地形。堡垒以填补山脊和山脊间谷地的形式搭盖而成,左右是绝壁,后方是通往山脊的长长单一山路。我想没有那种能让他们偷偷摸摸靠近的路线,就算是有,也只要警戒那路线即可。」 「原来如此……那,我想接下来回归主题。面对会从堡垒后方以长距离射击进攻的敌人,我的部队该如何迎击才对?」 讨论至此,托尔威也能猜出自己的任务就是迎击。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伊库塔先看了帐篷入口一眼。大概是顾虑到时间吧?两人开始讨论后,感觉已经过了十分钟左右。 「首先要反转将棋盘。如果你是亡灵部队的指挥官,要如何进攻这个堡垒?」 「……如果以长距离射击为前提。这个问题从头到尾的重点,就是该把枪兵部队放在哪里吧。我会先观察过周边地形,选择和堡垒之间有着一百五十公尺左右的直线距离,而且似乎最容易规划出弹道的场所。还有该地点能不能藏身也会成为重要条件。」 雷米翁家的老么流畅地回答,这优等生的表现让老师感到放心。 「既然你已经理解到这程度,我只要重复你聊才的问题就好——面对像这样前来进攻的敌人,你的部队要如何迎击?」 「——就是这样迎击,阿伊……!」 于是状况演变至今,从四十把风枪射出的子弹越过峡谷把死亡带给敌人。以少年预测到的亡灵来袭作为前提,托尔威负责担起接下来的战斗。 他很快就推论出敌方应该会使用的场所。因为从弹道的问题和与山路间的位置关系来反向估算,除了堡垒南侧的山脊,别无其他可能答案。如此一来,自然就能导出用来迎击敌人的配置。必须在膛线风枪的射程内,标高要比敌方位置再高一些,可以让士兵分散就位,还有能够隐藏踪迹的灌木和草丛。 符合这些条件的地点,是位于敌方位置反方向的北边山脊上略为偏西的斜坡。最辛苦的部分是让士兵实际登上那地点的过程,和南侧不同,北侧并没有通往山脊的山路。虽然被迫要进行近似攀崖的动作,但在席纳克族的协助下总算成功克服。 亡灵部队直到最俊,都没能察觉这支位于对岸的伏兵。的确在目前他们比任何人都擅长使用膛线风枪,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预测到当同样兵器在敌我双方都普及后会带来的战场状况。他们因为自军独有的新武器优势而骄傲自大,也因此无意识地停止思考。 伊库塔宣称——由于射程的长距离化,新时代的枪击战将演变成对射击位置的预测竞争。攻击方当然会选择适合射击的方位,而防守方也必须推论出敌人会从哪里射击并予以迎击。 反击狙击。「枪击的雷米翁」的后裔现在已经完全理解这个新概念。 「少尉,敌人要逃走了……!」 可以看到付出巨大牺牲的敌军残党沿着山脊路往东撤退。然而托尔威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我方没有受到损害并将敌军击退」这程度的成果称为胜利。 「……呼——!」 他以双膝跪地的姿势举起风枪,停止呼吸。和敌方的距离早就已经超过瞄准器的性能。现在能倚赖的对象只有自己的技术,只有深深烙印在骨头与血肉中的,身为「枪击的雷米翁」一员的荣耀。 在集中到极限后产生的寂静中,托尔威扣下手中的扳机。考虑到侧风的这一枪有点偏右,企图和重力取得调和的弹道画出和缓的抛物线往前飞翔。 无法亲眼看到子弹命中。然而,猎人在射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确信这一枪会被吸入亡灵的侧腹。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这并不只是一时冲动才讲出的发言。埋伏在这山脊上的风枪兵有装备膛线风枪的一个排四十人,留在堡垒里的风枪兵是装备一般风枪的一倜排三十三人。而托尔威负责指挥的部队总共有一百零七名风枪兵。那么,剩下的三十四人目前在哪里? 「——呜——啊……!」 在撤退途中,灼热感窜过侧腹部。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停下,亡灵部队的队长使劲移动险些一软的双脚,继续往前奔跑……就算这种丢下同伴尸骸的逃走行为,已经丢光了亡灵的颜面。 「有多少人被干掉……?」 「死者和重伤者合计恐怕在四十人以上……!有一半脱队!」 听到这超乎预想的数字,影子的头目发出呻吟。被敌方抢得先机后为了掌握状况而耗费的时间,试图反击时耗费的时间,还有从卧射姿势起身撤退时耗费的时间……这数字就是这些时间损失毫不留情地合计后带来的结果。一般来说,是已经严重到会被判断为全灭的损害。 「……啧!再度潜伏,等待下次机会。我等不被允许出现这种丑态……!」 影子头目这样说着并继续往前跑,然而在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状况下,他已经因为败北的冲击和来自侧腹的激烈痛感而失去了冷静。现在就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还太早。原因就是,他们甚至连最初的地狱都尚未完全脱离。 「什么——」 这欠缺警戒心的报应化为堵在山脊路上的帝国兵战列横队,在他们的眼前出现。 亡灵们停下脚步。在无法往左右逃走的山脊路上正面遭遇三十四个枪口,让所有人都领悟到这个状况几近于绝望……他们应该要更早察觉,从这地狱拉开序幕的那瞬间开始,自己等人早就已继成为被猎杀的那一方。 「射击——!」 号令一下,子弹在压缩空气爆炸后一口气射出。除了直接遭受攻击,亡灵们没有获得任何一个其他选项。 「——喂喂,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哈朗上尉透过望远镜,把这场在极短时间里发生的战斗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连友军部队如鸟兽散般地开始撤退,却在逃往的方位遭受毫不留情追击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支亡灵部队居然在出手前先遭到敌方反击……!」 他狠狠咬牙放下望远镜。即使面对难以置信的现实,现在也没有空发愣。虽然必胜的策略没有成功,但身为指挥官的任务还残留着。 「……真没办法,进攻吧,米塔士官长。因为把一部分派去当伏兵,现在敌方的兵力处于分散状态。」 「咦咦!我想伏兵大概会立刻赶回来吧?」 「所以我们也要立刻把堡垒打下来啊!好了走吧!」 哈朗上尉不由分说地把副官扛起,跑回自己指挥的部队。在此他带着苦涩的心境,下达明知有八成机率会失败的总攻击命令。因为除此之外,再也别无他法。 * 机动防御作战开始第四天晚上。在本阵负责捐挥的伊库塔收到了来自西方的好消息。 「……是吗,托尔威顺利达成任务了吗。」 接下传令兵送来的这份报告后,让伊库塔感觉肩上的负荷总算减轻了一部分。在他的计划中,和亡灵部队的对决是最高潮。 「不好意思要你再回去一趟,可以用光信号送出我方的回应吗?就说——『做得很好,再防守堡垒三天后就开始撤退』。」 接到讯息的传令兵迅速跑离现场。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后,又有其他人物被库斯的周照灯照亮。在夜幕中,受到光线照射的炎发反射出光芒。 「雅特丽排,完成西侧第二区域的延烧工事。任务途中发生遭遇战,帮忙施工的席纳克族出现三名伤患,已经直接把所有伤患都送往野战医院了。」 「辛苦了,不过敌人喷到你上衣的鲜血都已经乾成硬块了。」 「虽然让人不舒服,不过大家都差不多——话说回来关于刚才的报告……」 雅特丽正想发问,伊库塔的肚子却突然发出响亮的声音。由于实在太大声,连本人都不由得瞪大双眼。 「……不妙,我居然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了东西。」 「你还没吃饭?士兵的晚餐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吧。」 「我还记得有下令士兵进食……不过这么说来,搞不好我从早到现在只有把古柯叶放进嘴里过。」 仿佛是在强调这个事实,少年的内脏再度发出呻吟。雅特丽带着无奈表情转过身子。 「你等一下,我去粮食帐篷拿点什么东西回来。」 「感谢。如果方便,能不能让我看看菜单?」 「很遗憾,那里是烤薄面包和果乾以及肉干的专门店。」 雅特丽也以玩笑回应后跑离此地,之后不到一分钟,就抱着个包袱回来。好一段时间都一直坐在本部帐篷前的椅子上没有移动的伊库塔站起身子。 「一个人吃饭很没意思,可以陪我一下吗?既然现在才来报告工事结束,你应该也还没吃一顿正常点的晚餐吧?」 「我也打算一起吃所以拿了两人份回来,可惜马修和哈洛不在。」 这样结束对话后,首先是伊库塔先坐到地上,接着雅特丽也以靠着他背部动作坐下。虽然看在旁人眼里是不可思议的背靠背状态,但对于两人来说,这是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很熟悉的姿势。 看不见彼此的脸,只能透过背部感受到体温的两人开始吃饭。 「关于传令兵刚才送来的报告,和前往堡垒的托尔威有关?」 「嗯,看来他似乎顺利痛击了亡灵。下次见面时你称赞他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称赞他?传授具体策略的人是你吧。」 「我办不到,要称赞那个小白脸的行为,大幅超过我的精神能够容忍的极限。」 对这番理由感到很不以为然的雅特丽咬了一口手中的杏子乾。 「……有解决敌方的指挥官吗?」 「不知道。根据报告,企图以超过百人的兵力来发动袭击的敌方部队有一半以上被解决。尝试用膛线风枪远距离射击的家伙们几乎全灭,听说最后出面帮助那些家伙的白刃部队也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害并逃走。现场似乎留下了许多遗体,但毕竟那些家伙自认是亡灵,指挥宫身上有没有能用来辨识的记号也是个疑问。」 伊库塔边咬断肉乾边回答,雅特丽把嘴里的果乾吞下后开口: 「……功劳是不是被抢走了呢?」 「可能喔,你果然还是想帮丁昆准尉报仇吗?」 听到伊库塔毫不客气地这样说,雅特丽带着苦笑叹了口气。 「是啊,那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我之前没能成功解决那男子,如果到最后还是这样,哪天要去丁昆准尉的墓前致意时,就无法抬头挺胸地以骑士身分前往。」 「这个任务也会由托尔威代替你啊,毕竟那家伙也是个杰出的帝国骑士。」 「的确是那样没错……只有这次是托尔威获胜。」 雅特丽边说,同时用手轻轻摸着在坐下时从腰间解下放到地面上的二刀刀鞘。 「……如果以更广的视点来看,或许连议论孰胜孰负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正如你宣称会在战场上造成革命的预言,膛线风枪具备压倒性的威力。只要那东西开始量产并逐渐普及,战争的形式将会呈现出和过往完全不同的模样吧。」 「那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历来的滑膛风枪在当初得到了同样的评价:而且如果继续回溯,应该连十字弓的发明也对当时的军人们带来冲击。我想你的家族也有对那时期的插曲留下纪录。」 「你指『挥剑打掉箭矢』的轶闻吧……不过那个插曲,除了能保持伊格塞姆的权威,并没有进一步的意义。能看穿十字弓射出箭矢时的轨道并挥剑打掉,这的确是值得夸耀的巧妙剑技,但几乎大部分的士兵都无法重现。既然这样,就不能称之为军事上的进步。」 「的确,讲到不挑使用者的特性,无论是十字弓还是风枪都能符合。对于想让单一士兵的本领平均化的军队来说,武器愈容易使用愈有帮助。」 「没错,容易上手应该是最低条件吧……不过,除了和十字枪与滑膛风枪的共通处,膛线风枪还有一个特有的决定性进步。」 雅特丽让左右手的手掌拉开一大段间隔,用来表现她刚刚说到的进步。 「就是间距的长度。能把位于一百公尺以外的对手纳入有效射程的性能,将会在今后的战场上决定敌方和我方的距离感。」 伊库塔反射性地闭上嘴。因为只有雅特丽本身,才有权利谈论接下来的发展。 「在从远方互相射击为主体的战场上,进行白刃战的机会也会减少很多吧。」 「白刃的伊格塞姆」的后裔带着某种豁达把结论说出口: 「剑的时代即将终结——这种讲法是不是太迟了呢?不必等膛线风枪登场,长枪和弓箭还有十字弓都曾让剑的地位产生动摇。那么,即使剑的时代早就已经结束,或许也可以形容成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持续缓缓地走向终点吧。」 原本一动不动倾听来自背后告白的伊库塔这时先挑选用词,才平静地开口说道: 「……战场的主角将从『白刃的伊格塞姆』交替成『枪击的雷米翁』。的确,膛线风枪的登场应该会成为关键性的助力吧。不过……虽然在技术提供上有做出贡献的我并不是想要辩解,但我依然不认为那对你来说是坏事。」 「哎呀?为什么?虽然我自己也不认为那是什么坏消息啦……」 「因为现在的你承担着过于沉重的负荷,适负荷能减轻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听到这个答案,雅特丽露出微笑,往后仰轻轻撞击背后少年的脑袋。 「你没忘记我减轻的份会落到托尔威身上吧?」 「尽量转移到他身上也没关系啊。如果是你承担的份,那家伙想必会开心接受吧。而且看样子,促使他能担起这些责任的器量也很顺利地成长中。」 「这不是培育他的当事者该说的话吧……你自从军之初就开始在各方面对托尔威伸出援手的原因,该不会也是把膛线风枪将普及作为前提的打底行动吧?」 「这个嘛……虽然有类似构想的点子,但毕竟我的动机很薄弱,所以也觉得到头来是迫于必要所导致的后果。包括北域动乱的爆发和我以『阿纳莱的弟子』这身分被托付的报信者立场在内,有许多元素促成在这个时间点导入膛线风枪的行动。所以我想那也只不过是这些事的最后结果。」 「说得也对,你只是让时钟的针走得更快而已吗……」 雅特丽叹了口气。这时少年很难得地犹豫了一会才继续发言: 「那……假设——如果我说一切全都是源自于想减轻你负荷的念头,你会生气吗?」 「虽然我没拜托你,但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自己也有预感……总有一天时代将会超越伊格塞姆。」 炎发少女带着感慨说道,将视线投向远处,仰望群星闪烁的夜空。 「——有时候会听说那种主人过世后仍然继续守着家的忠狗故事吧。」 「…………」 「不过,那种故事的真相又是什么呢?说不定那只狗单纯只是不懂主人已经死去的事实。又说不定它只是想要相信,只要继续守护,即使是尸骨腐烂开始冒出蛆虫的尸骸,也有一天会再度爬趄来。」 询问这是在比喻什么的行为很蠢。伊库塔一想到对方的心情,忍不住咬住嘴唇。 「即使同为『忠义御三家』,人们常说伊格塞姆是保守,雷米翁是革新,尤尔古斯则是中庸。因为『军人不过问政治』是伊格塞姆的信条,所以保守这种评价其实并不正确……不过既然伊格塞姆的存在已经成了持续守护帝国现有体制的看门狗,那么事实上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伊格塞姆和雷米翁保持的立场态度并不同。在历史上,也曾经发生过好几次以此为原因的对立。」 「嗯。不过即使如此,总算还是撑到了现在。因为不容他者仿效的战场活跃表现,还有在过去时代拥立皇帝并主导乱世平定的始末,让御三家之首是伊格塞姆成了共通的认知……不过,在战场表现这方面逐渐只能步雷米翁后尘的今后,光靠历史来赋予权威,应该无法保住旧军阀名家之首的立场吧。」 这同时也会带来帝国内部势力平衡的变化,伊格塞姆的衰退会召来保守派的没落,雷米翁的兴隆会让革新派增加力量——在讨论革新的是非之前,最大的问题会是到达革新前的对立时期吧。因为那将会成为齐欧卡最渴望获得的侵略机会。 不久之后皇帝就会驾崩——伊库塔回想起从夏米优殿下那里获得的这个消息,他已经被告知在此同时,宫中应该也会发生腐败贵族们之间的对立。而伊格塞姆与雷米翁的对立,恐怕也会和这时期重叠。帝国的政治和军事将会同时分裂。 「我现在真的在守护帝国吗?往后也能继续守护吗——就连看门狗,也无法不去思考这些事情。」 依然看着夜空的雅特丽说道——她还不知道皇帝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然而在帝国北方和东方都暴露在他国威胁的现状下,光是军方分裂的可能性就足以让人忧心。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要和什么对战,又要保护什么?一旦那个时刻来临,她必定会被迫做出抉择。 「父亲说过,伊格塞姆的存在意义是『即使时代变迁也不会改变』。既然是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烦恼。或许现在托尔威正在磨利的尖牙,不久之后将会成为讨伐我的武器。」 「我不会让那种结果成真,所以你可以花费很多时间慢慢烦恼。」 伊库塔带着决心如此回答。这强而有力的声调让雅特丽感到很开心,她闭上双眼仿佛置身梦中。 「如 第三卷 第四章 对决 伊库塔等人为了迎击敌军部队而朝着东方赶去,然而才出发没多久,太阳就开始西沉。少年喘着气在夜晚的道路上奔驰,同时以跑步速度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高速让思绪运转。 彼此的战力差距根本不需多提——然而,伊库塔他们幸运获得唯一一个优势,是现在是傍晚。如果能在比薄暮更昏暗的环境中战斗,就能活用光照兵部队的光线攻击。作战对策也该以此为主轴来思考吧。 「按照这种进度,会在两小时后遭遇敌人。您应该能准备好对策吧,中尉?」 跑在他身边的苏雅士官长因为长官在出发之后几乎没有开口而感到焦躁,于是开口询问。伊库塔虽然还没想到任何具体的方案,还是故意露出大胆的笑容。 「……爆炮那件事被对方赢了一局。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很难得地产生了类似不服输的情绪。遭到敌人痛击却不还手会让人感到不愉快,你不这么觉得吗?」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确认这样说的少年眼里还带着活力后,苏雅把视线转回前方……她似乎看出,先不管接下来会如何演变,起码不会被自暴自弃的指挥官强迫殉职。 「对已经把地图记在脑子里的中尉您来说或许没有用,不过基本上我还是要先做报告。接下来会有幅度较宽的道路沿着森林直直往前,似乎勉强可以用来迎击的隘路只有山脉岩壁往外突出的一个地万。如果想让士兵埋伏在道路旁的森林里是有可能办到,但……」 「人数在敌人一半以下,而且不包括风枪兵的部队那样做也没有意义。就算可以从侧面给予敌人一击,他们也会直接无视我们继续往前冲吧。」 伊库塔咂了咂嘴。循规蹈矩想到的战法甚至连要阻止对方前进都办不到。即使让士兵堵在隘路上埋伏,这种方式也只会演变成必须从正面接下两倍人数的骑兵冲锋攻击。就算靠光击短暂吓到他们,对方也是能彻底驾驭胆小的马匹甚至还闯过火焰的精兵,肯定会立刻恢复统制对我方进攻。 此外,如果敌人事先预测出我方的迎击地点,也很有可能会诉诸让骑兵从远方射击的方式。这正是最糟的情况。自军将隔着光击和十字弓都无法发挥意义的距离持续受到射击,当队列崩坏时再遭受骑兵的突击,前途也只会剩下全灭这个命运吧。 「没错,问题是马和膛线风枪……如果没先想好方法对付这两个压倒性的攻击力,我们甚至无法站上和敌人对等的立场。」 该怎么做才能达成?正当伊库塔迁思回虑寻求解决的对策时,前方传来马蹄踩踏地面的声音。他心脏猛然一跳,但那并不是敌人,而是活用移动速度先往前去侦查的雅特丽骑兵部队。 「我去确认过前方的情况了。虽然也有负责修补火线的友军,但大部分都是无法战斗的席纳克族。反正战力似乎无法来得及会合,所以我让他们去山上避难了。」 「那样做没问题。话说回来,雅特丽,实际上看过地形的你觉得如何?有办法在前方迎击敌人吗?」 「……很难。我去看过形成隘路的路段,但那里还不足以确保我方的优势。虽然也有想到干脆建立起新的火线来封锁道路,但……」 雅特丽最后没把话说清——没错,那样做并没有意义。被挡下的敌人或许会放弃攻击西边的本阵,但遇到那种情况时,他们应该会等东边林道的火势熄灭后再叫来阿尔德拉神军主力吧;那样一来,敌人只要无视这边的本阵直接攻入山里就可以了。 换句话说,光是阻止敌人前进并没有用。必须在这里击败敌人,再进一步赶往火线即将中断的东边林道,修补火墙以防御阿尔德拉神军的侵略。 「……我需要突发的点子。抱歉,雅特丽,随便什么都好,告诉我前方地形的情报。我想好好运作一下自己的脑袋。」 伊库塔跟在掉头转换前进方向的骑兵队旁边往前跑,同时这样拜托。雅特丽稍微思索后开口说道: 「……之前为了修补火线的作业,有设置给士兵使用的作业区,从这里到隘路有两处,从隘路到东边林道则有三处。因为我要求留下的我方人员迅速逃走,现场依旧到处是散乱的大量木材和乾草梗。虽然没有搭建出阻绝设施的时间,但如果能妥善运用那些东西,或许可以在碰上敌军前先制造出骑兵讨厌的恶劣路况。」 伊库塔觉得这是很棒的着眼点。利用残留在现场的物资——他发挥想像力,思索这样做有没有活路。自军能不能靠这些东西,来想办法填补因为马和膛线风枪造成的绝望战力差距—— 「——啊。」 他的思考原本重复着假设、检讨、舍弃等步骤,然而这回圈却突然停止。 「——这样……说行是行得通……吗……?用我方的骑兵阻止对方往后逃离,并事先准备好旗帜……的确,至少这样可以站上对等立场……」 看到伊库塔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周围的士兵们把期待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然而,这样反而让他本人犹豫着没有讲出想法。因为如果要问这是不是能回应期待的内容,实际上非常难以断定。 「……虽然想是想到了,不过这个……再怎么说也不能算是良策。该说是愚策,要不然就是狂策之流。属于要不是碰上这种状况,我绝对不会采用的类型……」 伊库塔带着苦闷表情喃喃自语……不过,他内心角落其实很清楚,现在的苦境并不是靠区区良策就能打破的等级,而是只能靠那种似乎隐约透露出某种疯狂的点子来撬开突破口。 「……迅速赶往隘路吧,只有那里可以实行。」 语毕,伊库塔强迫已经因为疲劳而成为铁腿的双脚加快速度。士兵们慌忙跟上,所有人的一切希望和不安,现在依然沉重地压在年轻的指挥官背上。 「……无论结果如何,对于想出这作战并实行的自己,我永远都会感到羞愧吧。」 只在他口中沉吟的这句独白,并没有传进部下们的耳里。 * 在橙色残照的祝福中,约翰率领的骑兵部队持续在暮色下急行军。 他们在途中只碰到一次战斗,而且是要称为战斗都显得太狂妄的单方面杀戮。之后经过地点瞧敌人都已经逃走,在放置着木材和乾草梗的阵地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前进。 「若有迎击,应该会在前方碰上。约翰,提高警觉吧。」 「是之前从气球上俯瞰时,看到形成隘路的地方吧。敌方会如何准备好等待我们呢?」 白发将领的嘴角绽放出笑容,这份天真来自于无可动摇的自信。 「……mum?那是……」 当一行人迫近问题地点时,最前方的士兵们察觉到异变。与此同时,部队全体也开始降低速度。约翰立刻拿出望远镜观察。 在距离约两百公尺的前方,可以看到岩壁从正面左手边往外突出的地形。在岩壁和森林树木一起形成隘路的这个地点,堆着阻挡约翰等人前进的沙包。而继续往前的另一侧,则是一整排举着十字弓的帝国兵。 到隘路前的路段似乎之前被当成火线防御的作业区,和至今经过的几个阵地相同,地面上四处丢着木材和乾草梗。正当约翰觉得这景象要称之为散乱却显示出某种让人感到不对劲的秩序时,他的鼻子突然闻到奇妙的臭味。 「约翰,有油臭味。」 「我也注意到了,ham,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放慢进军速度让马往前踱步,同时分析起用五官获得的情报。 「前进路线上有乾草梗和木材,正面有举着十字弓的士兵,空气里有油臭味……噢,原来如此,我懂了。这是火攻的伏笔吧。先让那些乾草梗和木材充分染上油料,再趁着发动冲锋的我们脚下打滑时,迅速击出着火的箭。对方打算用这种方式将我们一网打尽。」 约翰只花了不到五秒就得出这推论,在马上耸了耸肩。 「mum……作为临时想出的点子是不错,但认为我方会忽略这臭味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已经察觉对方的企图,可没办法顺着他们的心意冲锋。」 判断这作战行不通后,白发将领对着周围部下宣布: 「准备在马上射击,举起风枪。」 接下命令的士兵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从马匹侧腹拔出枪管,和从腰包里拿出的风精灵组合。除了没有风枪的约翰与米雅拉,所有人都摆出射击姿势。 「以慢步接近距离目标一百五十公尺的地点。骑兵部队,往前。」 举起风枪的骑兵形成一堵墙开始静静前进。由于是不容易稳定的马上射击,就算使用膛线风枪,必中射程也缩短到只有一百五十公尺,但现在光是这样已经十分足够。只要拉开这么远的距离,无论是意图点火还是试图攻击,敌人的十字弓都没有意义。 「——排成横列准备开火。」 原本是四纵列的骑兵队列从前排变成八列,再分成十六列。和往左错开的后排同伴相加一有三十二个枪口将沙包对面能看到的帝国兵纳入射程。 「……好,开——不,等一下!」 约翰正要下令,不知为何却临时制止部下。 在部下困惑视线的注视下,他开始分析造成自己喊停的原因……是来自直觉的警告,还有沿着背脊往上爬的不对劲感。 「……油臭味变淡了……?」 瞬间察觉到这点的洞察力值得特别一提——如果能再有三秒,他应该可以让这个发现转换为具体的行动,也应该可以察觉出陷阱并对士兵们发出警告。 仅仅只有三秒的差距决定了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骑兵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前方,而命运正是从位于死角的位置,也就是他们骑乘的马匹脚边,接二连三地推开用来掩盖踪影的乾草杆,发出降生后的第一次哭声。 在齐欧卡骑兵排列出的整齐队伍中,一口气从各处冒出闪光。 被聚焦到极限而显得又细又尖锐的七十多道远光灯并没有照亮黑暗,而是化为白色尖矛刺进马匹的眼中。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马虽然不会说话,但这些嘶鸣声毫无疑问是惨叫。在昏暗环境中圹张的瞳孔受到极亮光线照射,让马匹们的视线范围有一半泛白。面对这未知的冲击,即使是在齐欧卡陆军中受过万全训练的军马也免不了陷入恐慌。 「什么——!喂!冷静一点!呜喔——!」 「是……是敌人!伏兵在下面——哇啊啊啊啊!」 齐欧卡士兵们虽然努力想让马匹冷静,然而潜伏在地面的威胁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伏兵们以装在十字弓上的短矛刺向慌乱的马匹腹部,让激痛助长恐慌。对付完一匹后,接下来是附近的其他马匹成为目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库塔怀着庞大的恐惧和压力执行这个动作,同时嘴里发出连他自身也无法控制的大笑声。他穿过马匹和马匹之间,甚至被敌军从头上砍下的军刀削去后方头发,不断地瞄准一匹匹马的圆滚滚双眼照射远光灯。这完全不是能以正常精神状态持续做出的行为。 「哈哈哈!还不够!闹大一点啊!」 只要映入他的眼中,不管是附近的马匹,还是无法控制马匹所以落马的敌人,伊库塔都一一举枪刺下。两名各自拿着不同武器的女性拚命追着他的背影。 「伊库塔,不要跑太前面……!那样再怎么说都无法好好保护你!」 「他大概没有听到……!」 一人双手拿着廓尔喀刀,另一人握紧装有短矛的十字弓,娜娜克和苏雅也在敌方部队正中央持续活跃着。她们两人也很理解伊库塔只能埋头四处跑的心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行为就是呆站着不动。 如果想要活久一点,唯一的方法是躲在惊慌的人群里行动,避免被复数敌人盯上。只有在混乱漩涡中才找得到生存之道。不过,被混乱的马踢中而骨头碎裂的可能性也差不多高。 伊库塔将这个计策称为狂策的理由就是这样。这个作战达成后带来的意义并不是胜利也不是优势,而是一旦开始,直到最后都没有任何人能控制的混沌。 「动啊动啊动啊!喂!那边那个家伙!停下来就会死!」 伊库塔发现因为过于害怕而站着发呆的同袍,从背后把对方踹飞。一瞬之后军刀的刀刃扫过原先士兵脑袋所在的空间,少年则以报复的远光灯招呼骑兵骑乘的马匹。如此一来又制造出一匹疯马,不但把骑马者甩落,还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跑走。 「你给我冷静一点啦!」 摔下马的骑兵爬起来举着军刀砍向伊库塔,这时娜娜克以宛如风车的回转剑舞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脸部像西瓜般被剖开的骑兵倒了下去,随后苏雅也赶到长官身边。 「还……还有畿秒?」 「我从一开始就没在算!要是分心去在意剩下的时间会死啊……!」 三人形成一个集团边跑边对话——虽然马的躯体形成障碍因此无法看清整个战场,然而根据敌方士兵与马匹的哀号,混乱似乎顺利地愈来愈扩大。如果真是这样,这场像是在鬼怪追赶下闯越活地狱的战斗也不会持续太久。 「对方顺利地中了计!所以接下来只能相信雅特丽呜哇啊!」 有匹猛冲的马从侧面逼近,伊库塔等人滚向地面避开危险。在愈来愈混乱的战场上,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抱着共同的想法——每一瞬每一瞬都必须尽全力活下去的时间,居然会让人觉得如此漫长…… 「可恶!现在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也有几个骑兵待在队列的角落,运气好没有被混乱波及。他们前往拉开一段距离的地点和没事的同袍聚集成群,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状况。敌军和自军的混战中还搀杂着化为猛兽的疯马,完全找不出收拾混乱的头绪。 「总……总之,要聚集脱离的我军并重新编组部队!喂!到这里集合!」 一名骑兵对着四散的同袍大喊。即使失去命令系统也能基于独自判断行动,正是他们身为优秀士兵的证据。呼应他的要求,同伴一个个聚集过来。 「好,这样行得通!在边缘的家伙,离开本队到这边重新集合!」 只要能让敌军和自军分离,就可以发动反击。这样判断的士兵率先呼唤同袍,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整群马的踏地声。 「喔喔,来了不少人!很好很好,这下人数会一口气增加——」 欣喜的语气在途中转变成困惑。即使彼此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从背后赶来的新骑兵们却完全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甚至更为加速。 「……不……不对,那是敌人!快准备对应袭击,所有人拔刀——」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们做好充分的迎击态势前,炎发少女率领的骑马队抢先发动袭击。靠着疾驰让冲力化为助力的骑兵对上停在原地不动的骑兵,胜败非常明显。齐欧卡的骑兵们被雅特丽排的猛攻冲散,感到胆怯时再遭受毫不留情的军刀砍杀。 「成功阻止这里的集合了!好,前往下一个目标!」 雅特丽等人并没有执着于让敌人全灭,他们破坏正在恢复的集团秩序后,就为了寻找下一群敌人而再度开始策马狂奔。 追击逃离本队混乱的敌方骑兵——这是为了让战场尽可能持续沸腾更久的任务。不能让敌人有机会冷静下来,为了进行下个步骤,必须有这种混乱作为基础。雅特丽很清楚这一点。 「战斗开始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差不多可以拿出旗帜了吧……!」 雅特丽哺喃说完,从还在往前奔驰的马匹侧边拔出一支旗帜。她单手握着缰绳,用另一只手把旗竿插进马鞍后方的固定装置里。 事先就绑在旗竿底部的光精灵射出远光灯,照亮翻飞的旗帜。 在混乱比较没有那么严重的队列前方,约翰陷入沉默。到此,米雅拉才第一次目睹到他面对眼前状况却无法当场做出必要处置的模样。 「上当了……不,单纯只是我误判了吗……」 白发将领以低沉声音喃喃自语,用力握紧双拳。现在这份怒气的对象,与其说是敌方的智慧,反而更针对他自身的愚蠢。 「……vankzyaal……呜!这是什么难看的样子,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居然因为油料的臭味而单方面断定是火攻,疏匆了该注意伏兵……!」 油臭味只不过是为了诱导他预测到火攻的假动作。趁着骑兵部队通过的那瞬间,从队伍正中央出现的伏兵才是真正攻势……约翰察觉到,乍看之下这似乎是缺乏常识又野蛮的点子,但实际上反而是从理论性思考中导出的必然作战。 和敌方相比,约翰的骑兵部队一开始拥有三个优势。其一是士兵的数量,其二是骑兵的攻击力,其三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在这其中,只要用一个方法就可以同时消去第二项和第三项,那就是缩短间距。 骑兵的攻击力要疾驰过长距离后才能产生,膛线风枪的优势是能够从远处进行单方面的攻击。两者的共通之处,就是对于从一开始就处于近处的敌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开始行动前的骑兵和迟钝的步兵没什么两样,而风枪在被迫展开接近战的那一刻起就会派不上用场。这只是敌方对这些都一清二楚的状况。 「再加上贴近距离后瞄准马眼的集中光击……就算有训练过,但马匹原本就是胆小的生物,一只眼睛突然看不到当然免不了会陷入恐慌。在这场混乱中,有超过一半的士兵丧失战力……换句话说,对方让无法参加战斗的散兵变多,缩短了实质上的战力差距。」 「约……约翰……」 「nyatt……nyatt!这才不是什么光靠运气的奇策,而是极为洗练的用兵技巧——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原谅想出这作战的人…… 因为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此按照理论考量出的结果,居然是这种混沌状态……!」 约翰的语气就像是在吐出熔岩。他的视线前方,正在进行惨不忍睹的泥沼般混战。指挥和战术都没有任何价值的原始人彼此杀戮持续进行,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最后到达的结果不会有胜利者和败北者,只有尸体堆积如山。 「……已经到极限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走吧,米雅拉,突破前方的敌人!』 「请等一下,约翰!就算想从这里行动,现状却连二十名骑兵都无法动员!就算真能突破,说不定会在少数孤立时被对方各个击破……!」 由于米雅拉以悲痛的声调制止,约翰总算勉强取回自制心……身处这个穷途,指挥官不能能贸然挑战危险。因为一旦自己死亡,那么一切全都会完蛋。 即便是这样,他也必须想办法处理眼前状况。约翰的视线为了寻求解决策而在周遭徘徊移动,这时他突然发现一支奇妙的骑兵部队正举着被打光照亮的旗帜往前跑。 「那……不是友军。是敌方的骑兵部队吗?前方士兵举起的旗帜颜色是……」 「……红白交错的横条。是意指『接受交涉』的红白旗,约翰。」 白发将领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动,原因是惊讶、羞耻,以及对不合道义之事的愤怒。 「你说接受……?『提议交涉』会是直条,而且说到底只要发出声音大喊要交涉不就得了吗?对方故意不这么做,反而像那样持续举着旗帜,意思是……」 「……应该是在等待我方示弱吧。」 米雅拉讲出答案。这冲击以及屈辱,让约翰用力抓着胸口全身颤抖。 ——无法忍受,你应该无法忍受才对。 伊库塔和娜娜克与苏雅一起在乱战中求生,同时揣测着尚未相见的敌将内心。 ——对战至今让我充分明白,叫做「不眠的辉将」的家伙,你的确是名将。不会被情感或习惯牵着走,总是根据理论来追求最佳手段。真是个了不起的强敌。 他闷过从头上挥下的军刀倒向地面,马蹄在脸旁重重落地。 ——不过,自己和这种家伙的思考容易取得一致。或许该说是彼此彼此,但既然交手过这么多次,自然能够看清对方在用兵上的价值观。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你是「剧场监督型」的军人。是属于那种「只要情势允许,就会想让战争的发展置于自己一人控制下」这类型的贪心鬼。这种人有个倾向,会对戏剧里的「登场人物」也特别关爱。例如在这次的案例中,你的部下士兵们就符合这个定位。 娜娜克举起廓尔喀刀,勇猛地往横砍向趁着伊库塔倒地想再次践踏他的马。军马的前脚受到深及骨头的刀伤,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鸣。 ——这种类型的对手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战场彻底失去秩序的状况。还有耗费心血培育出的演员们,在连监督都无法着手的混乱中失去性命的状况。只有对这种无益和不合理,你绝对无法忍受,也断然无法放置不管。 有个骑兵以体力耗尽而停下脚步的苏雅为目标,从背后逐渐接近。伊库塔随即放出远光灯破坏敌人的视力,趁这空档把副官拉过来,让她躲进自己怀中。 ——我不会「提议交涉」。在目前的状况下,主动提议会成为事实上的投降宣言。然而「接受交涉」却是把对方逼上绝路。因为那旗帜显示的是「我方打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不周如果你们先屈服,那么听听你们意见也未尝不可」的强硬讯息。 刺进马腹的短矛无法拔出。伊库塔立刻放弃,只把库斯连同拆下短矛的十字弓一起回收。这时,从三个方向出现敌方的骑兵,同时冲向失去武器的他。 ——怎么了?你快点屈服啊!然后移向下个舞台!对这种战斗感到厌烦是彼此共通的感受! 领悟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的伊库塔以手势拒绝想要前来帮忙的娜娜克和苏雅。面对来自左右和正面的大分量威胁,没有办法可抵抗的少年却依然以强硬的眼神回瞪。 「「「「「「停止战斗——!」」」」」」 伊库塔同时接受——来自敌人队列的前方,像是慌乱传话游戏的命令;以及在即将出手攻击前,还能紧急停止的优秀骑兵们身影。而他的嘴边,浮现出凄惨的笑容。 看到敌人举起意思是「提议交涉」的红白直条旗帜,雅特丽的骑兵部队也停下来不再往前奔驰。停止战斗的命令慢慢扩散到战场全体,纷争的声音也一秒秒逐渐变小。 虽然到处都举起红白旗帜,但交涉必须由部队指挥官来进行才有意义。雅特丽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选择并前往士兵数量最多的地方。她本身率领的骑兵和对方的骑兵数量似乎几近相同,这样一来也不需要多余的担忧。 「我是帝国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能拜见贵部队的指挥官吗?」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报上名号,于是对方位于前列的骑兵们让出一条路,有两名貌似军官的人物出涨。一名是戴着眼镜的黑发女性,另外一名是满头白发的年轻青年。这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征,让雅特丽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就已经明白他的身分。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目前在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中被赋予客座军官的职责。她是我的副官,米雅拉·银中尉。」 「如此详尽的介绍实在让我惶恐。能和声名远播的『不眠的辉将』在战场上相见,这份幸运让人感谢。」 「hah,彼此彼此。对于在这局面遇上『白刃的伊格塞姆』的恶运,我就表示敬意吧。」 形式上的对答持续着。虽然保持着洒脱的讲话方式,但可以从约翰的表情上看出负面情感带来的动摇。彼此自我介绍完毕后,约翰立刻切入本题。 「那么开始交涉吧。提议交涉的我方想提出要求,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但请等一下。」 「……mum?都已经这样面对面交谈了,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交涉对象。因为要由我方的指挥官,来担任亚尔奇涅库斯少校你的对手。」 雅特丽环视周遭的视线突然固定在某一点上,约翰与米雅拉也看往同一方向。在齐欧卡的骑兵们带着困惑让开的通道上,有一名全身沾满鲜血和泥土,手上抱着搭档光精灵的黑发黑眼少年,和皮肤颜色不同的两名女性士兵一起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迟了一步,我是帝国陆军中尉伊库塔·索罗克,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什么——」 听到对方口中讲出来的发言,让约翰在两方面感到出乎意料。第一,是眼前的伊格塞姆成员竟然不是指挥官;第二,是指挥官本人居然直到刚才都在混战中心参与战斗。 「在开始交涉之前,我要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对士兵发出『待在原地不要动』的指示。」 「你说什么……?」 「在彼此谈话的期间,万一对方做出什么奇妙的行动那可很困扰。你们应该也一样吧,所以我会对自己的部下发出同样的命令。」 由于约翰在乱战结束后原本想尽快恢复部队的秩序,因此对这个提案表现出不快的反应。然而,站在敌人一旦恢复队形就会直接带来不利情势的对方立场来看,这也可以说是当然的要求。 「……对伤患的救助行动呢?」 「可以接受,但必须先解除武装并下马。」 伊库塔立刻回答。约翰考虑几秒钟后,决定老实地接受要求。 「yah,我就接受吧——部队所有人,集中!除非我遭受袭击,否则在收到其他命令前都待在原地不准动!只允许对伤患的救助行为,但必须先解除武装并下马后再执行!」 「在我指挥下的部队所有人听令,除了救助同袍,在收到其他命令之前都必须留在原地不动。」 和约翰年轻又响亮有力的声音完全相反,喉咙已经哑掉的伊库塔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士兵们遵守命令只专心救肋伤患,到此进行交涉的环境总算准备妥当。 「那么开始交涉吧,首先由提议方提出要求。」 「明白。关于要求——我要你们全面投降。即使再继续战斗下去你们也没有胜算,我方也不希望造成无谓的牺牲。我可以承诺在你们投降后,会被视为俘虏给予适当的对待。以上就是我方的要求。」 「我已经了解你的要求,而且要进一步全盘拒绝。」 虽然约翰抱着总之先试着漫天讨价的念头,但伊库塔也没有示弱,拒绝得毫不犹豫。两者之间的空气温度一口气往下掉。 「我认为这个判断很愚蠢,索罗克中尉。让士兵白白丧失生命的行径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不需要你挂心,我并不打算继续让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 「要是你真那样想,该选择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投降。虽然视野仍旧受到阻碍,但根据战斗时的反应已经足以明白,你们的兵力还不到我方的一半。利用崭新的伏兵策略让骑兵和风枪失去功效的手段虽然值得给予正面评价,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一旦演变成数量和数量彼此消磨,确实会由我方获胜。你们只剩下全灭和投降这两个选项。」 「如果你真心那样认为,那么交涉也只是浪费时间。要不要现在立刻再次开始战斗呢?」 伊库塔以冰冷的语调反驳,让约翰的脸部肌肉有点抽动。少年针对白发军官不想继续无益烂仗的心理,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强硬态度。 「我方也 提出要求吧。我要你们在这里结束战斗,按照过去那样退回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的另一端。反正我方预定只要再过两天就会从这里撤退,就算你们现在往后撤,也只是损失短短两天的时间而已。」 「……看来已经被看穿,那么我干脆老实招了吧,我连一秒也不愿意继续战斗。不过就算是这样,我方也不能如此干脆地撤退。因为毕竟我是以客座军官的身分,为了让阿尔德拉神军获胜才会待在这里。」 「如果你不愿意用这个条件妥协,现在是彼此都拿刀抵着对方的状况。毕竟先退让那方会藩败,所以万一双方都不肯退让,那么无论愿不愿意,都会演变成彼此互砍。」 「我再重讲一次,如果演变成互砍,最后活下来的会是我们。虽然对我来说消耗战是最糟的结果,不过如果只能选择最糟,那么没办法,我会做好心理准备……不过,有这样做的必要吗?我倒是认为你们赴死的决心并不如嘴巴上讲得那么坚决。」 约翰反击一招后,窥探着对方的反应。伊库塔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 「你这番话里有一个正确答案和一个错误答案。」 「什么……?」 「首先是正确答案。我并没有下定赴死的决心,这是事实。至于错误答案是——万一演变成彼此互砍,最后活下来的不会是你们。」 「dyculpus!受不了,要虚张声势也该适可而止。你没有注意到至今为止气球曾经升空多少次吗?我从靠那样确认到的总兵力中,扣除为了管理火线防御必须用到的人员,所以基本上已经看穿目前你们在场的士兵数量。」 「看来彼此的观点有落差。虽然我说过最后活下来的不会是你们,但也没有主张我方能够存活下来吧?」 「……mum?你想表达什么……?」 「这是单纯的措词问题。你刚刚说过『最后活下来的会是我们』,但『我们』这种表现方式中包括了『我』——换句话说,必须包含『你本身』才得以成立吧?」 伊库塔带着狂妄笑容这样说完的瞬间,原本在少年怀中点着周照灯的光精灵库斯突然从自身的光洞射出一道刺眼的远光灯,照向骑在马上的约翰。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让约翰周围的部下们脸色大变。 「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别动,指挥官会死。」 听到伊库塔的制止,打算怒吼抗议的米雅拉全身僵硬。然而,光是这样并没有让约翰感到畏惧。 「……hah,伤脑筋。在你眼中,认为我的体质虚弱到只不过被光线照到就会死掉吗?」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样呢。好啦,总之你看看照向你胸前的光吧……这种圆圈是不是很像射击的标靶?或者该说,实际上的确是标靶。」 这句发言这次真的让约翰的笑容结冻。看到下一秒他的双眼开始忙碌窥探周遭,伊库塔吊起嘴角。 「不在从这里能看到的位置。这并不值得惊讶,你应该也隐约有察觉到,膛线风枪并不是你们的专利吧?」 伊库塔装模作样地耸耸肩。「不眠的辉将」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战栗神色。 手持膛线风枪,静静隐藏在黑暗中瞄准敌军将领的风枪兵。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场——无论怎么思考,约翰都没有办法得知真相。即使他能够大致推算出敌军部队的人数,也无法进一步判断出其中是否包括装备膛线风枪的士兵。只要真的配置有任何一名,这个威胁就能够毫无问题地实现。 ——我要借用你的亡灵,托尔威。 少年在内心喃喃自语。他本人在过去曾形容那是「或许存在于那里的恐怖」。这手段正是在利用人类会对不可知领域感到畏惧的本能。 「别试图下马,因为这动作会直接成为暗号,就算周围的人想挡住弹道也是一样。而且,我方原本就已经预料到这种行为所以是从相当高的位置狙击,就算是有哪个人想挺身帮忙挡下子弹大概也很难成功吧。」 「交涉中应该不允许攻击行为!你想违反战时条约吗!」 「的确,在交涉中发动攻击会违反条约。但,在你下马或是让部下行动的那瞬间,交涉就会结束。因为交涉必须在双方达成共识后才能成立,所以彼此也有决定结束时机的自由。当然在自军举起交涉旗帜的期间内不能出手攻击——不过正如你所见,我方竖起的旗帜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面,不管是要拾起还是要放下都不费力气。我们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根据你的行动把旗帜放下。」 伊库塔斜着眼望向把「接受交涉」的旗帜从固定装置上拔出,用双手拿着旗竿旁观状况的雅特丽,同时以更加不怀好意的语气这样说道。虽然他的态度看起来很自然,然而毕竟这关系到自己和所有部下的生命,因此实际上是使出全心全力的虚张声势。军服背后已经被冷汗染湿了一大片。 「……nyatt!这根本不是交涉,只是单纯的威胁!就算没有违反条约,但参照战时条约的理念后,不可能会被接受!」 「喔?这真是有趣的意见。那我反过来问你,在战争中进行的交涉和威胁到底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哪一边,顶多都只是暗暗炫耀彼此武力的威势,试图挖出有利条件的企图罢了。所以你只是把对自己显着不利的交涉称作威胁吧。」 「呜……!」 「既然对方不愿意接受条件那就换成行使实力,这是彼此共通的态度。唯一不同之处,是我在能直接狙击你的有利位置安排了士兵,而你忽略了必须针对这个事态做好准备,就只有这一点吧?」 对方以冷静的语调来封住异议。面对生涯第一次遭受的屈辱,白发军官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你意思是伏兵的奇袭,还有想办法形成交涉的安排,全是为了威胁我的伏笔……?」 「这种事情棍本不重要,你只要理解现状。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打算退让,那么我会在那时判断交涉决裂并放下旗帜,首先靠狙击取你性命。再趁着指挥系统陷入混乱时,所有人散开各自逃往远方。虽然这完全不是聪明的做法,不过一步烂棋依然也算是一步,我已经做好下出这步棋的准备——那么,你又如何?」 约翰拚命分析伊库塔的提问——他也很清楚这只是对方在信口开河。如果真的动员了装备膛线风枪的士兵,应该会为了让这段发言具备现实性而把几名士兵也一起带来现场。之所以没有看到这样的士兵,是因为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没有实体的幻想。 根据这类间接的状况证据,约翰可以断定伊库塔的发言约有九成是虚张声势——然而,九成并不是全部,只有一成的不安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开,继续纠缠着他。 或许有人会将无视这一成的行为叫做有勇气吧?但是,约翰的想法却不同。应该要尽可能减少在战场上丢骰子下赌注的次数——这是他的理念。明明是这样,这种会有一成机率抽中落空结果的死亡骰子,他连一次都不可能丢出。 「……如果我宣称自己在此不惜一死呢?」 约翰竭尽全力装出威严态度,这是他最后的虚张声势。伊库塔默默地摇了摇头。 「如果那是你的结论倒也无所谓,不过真不符合你的风格。对你来说,不会让部下和自己白白丧命的判断才是正确答案吧?算了,人类是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可以背叛的生物,要在之后留下后悔的种子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旦挂了,就算想后悔也办不到啦。」 「……和我第一次见面的你,居然可以用那么清楚的态度来谈论我的风格吗……」 「第一次见面?别讲这么冷淡的话。从开始火线防御作战到今天为止的六天之间,我一直觉得自己和你是隔若同一张桌子在下将棋。看不到的只有那张优秀的嘴脸。」 无论受到对方什么样的威吓,伊库塔都保持强硬态度毫不动摇。他以纸老虎的来袭作为威胁,夸口要挥下螳螂之斧。大摇大摆地主张着完完全全只是幻影的优势。 然而,约翰实在过于聪明,到了无法把这些当成虚构驳回的地步——正因为他如此聪明,在此才不得不选择正确的结论。 「……我接受要求,来讨论我军撤退的步骤吧。」 白发军官口中说出这句话的那瞬间,以米雅拉为首的周围部下们纷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动摇甚至扩散到发现这气氛的其他骑兵身上。黑发少年郑重地点点头。 「——没有什么好感到羞耻,这是你该做出的决断,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校。」 他们的撤退,首先从半解除武装开始。齐欧卡军被要求必须丢弃风枪的子弹,连骑兵部队保有的马匹也有将近八成被系在附近的树上。战力被削减到「万一在此遭到帝国军袭击还能抵抗,但无法做出任何更进一步动作」的程度。 「按照你们的希望,我们不会捕捉也不会杀害这些马匹。会把它们绑在这边留下水和饲料后放置不理,等你们在两天后突破森林时,随便你们回收。不必担心,我方会确实遵守这个约定。或者该说这是你们接受撤退的条件,不遵守的话会违反战时条约。」 伊库塔这样保证后 ,被迫和爱马分离的齐欧卡骑兵们也露出稍微放心的表情。等马匹绑好,风枪子弹都被丢进森林里,彼此战力差距已经缩小后,伊库塔也总算让库斯关闭一直照在约翰身上的远光灯。 「好啦,既然已经拿走马匹,就算要求你们用同样方法回去也是办不到的事情。总之你们就扛起伤患,跟着我们走吧。稍微往东后,有个火线差不多要熄灭中断的场所。我就带领你们前往那里吧。」 少年这样说完,聚集自军残活的士兵让他们排成队列。至此敌我双方混在这么久时间的状况终于得以解除,然而随之能开始看清的帝国军现状,却让每一个齐欧卡士兵都瞪大眼睛。 「喂,怎么了,快起来啊!明明好不容易结束了啊……!」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大家……在哪……」 「血……这个人的血流个不停啊……!哪个人身上还有多的绷带……!」 痛苦的呻吟形成合唱。这些士兵以敌方数量一半以下的人数进行泥沼般的近身战,这是当然的末路。有人是被来自马上的军刀斩裂脸孔;有人是被疯马踩到而骨头碎裂:还有人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像块破布般地倒在地上。比起计算死伤者人数,去数平安者有多少人反而快得多。包括重伤者在内的存活人数,已经不到总数的一半。 「……vankzyaal……你是在这种情况下,坚称你们要继续战斗吗?」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看到伊库塔装蒜的态度,确定果然一切主张都只是虚张声势的约翰感到内心里的愤怒和悔恨一整个涌上。然而,既然交涉己经结束,武装也已经解除,以现实来考量,要从现在再重新来过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你们要好好跟上别落后,毕竟我们也想要早点专心救助伤患。」 「……syah,明白了。你就带路吧。」 伊库塔留下伤患和负责照顾他们的人员,从还能动的士兵中调集四十人再加上雅特丽的骑马部队,最后在不足八十人的情况下出发。齐欧卡的士兵跟在他们后方,但约翰把部队指挥交给米雅拉负责,现在则是和伊库塔一起待在队伍前方。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索罗克中尉。」 沉默的行军持续约十分钟后,约翰突然开口。伊库塔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我能不能回答要看问题的内容,但你有提问的自由。」 「我们也有把分遣队调往西方的迂回路线,那边的战况如何?」 在听到问题后的数秒钟内,伊库塔区分出该讲明的事情和该隐瞒的情报。 「还在途中的堡垒继续进行防御战斗,那边也预定会在这几天就撤退。」 「……yah……」 约翰虽然露出不像是获得充分情报的表情,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伊库塔也有察觉出约翰应该是想知道企图奇袭堡垒的亡灵部队有何结果,不过在这状况下并没有告诉他事实的义务。彼此依然保持距离的对话结束后,再度陷入沉默。 继续步行行二十分钟左右后,他们的部队离开道路转向左边,开始在森林中前进。一开始因为路况很差而相当辛苦,但很快就来到草木都已经烧尽的地方,月光也再度撒下因此变得好走很多。之后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一行人在逐渐变浓的烟雾和热气中前进不久,就到达了目的地的场所。 「太好了,正如预料,这里的火势变得相当弱。我要撒土加快灭火的速度,你们的士兵也来帮忙。」 听到协力的要求,约翰并没有明显不愿而是让部下也参加了灭火作业。也因为有这么多人手,不到十分钟作业就已结束。猛烈燃烧的火墙上出现了一道短暂的缝隙。 「好了,你们赶快过去吧。只要你们一通过,我们就会动手修补这里的火线。」 伊库塔以平淡的语气催赶不请自来的客人。白发军官也点点头回应,指示排成两列纵队的部下士兵们前进并一一通过火墙的缝隙。他本身也加入最后的一群人,前往火墙的另一侧。 「所有人都过去了吧?那么,我们要立刻点火。」 排好现场事先准备的木材并撒上油之后,烧击兵动手点火。火焰随即窜起,在两个势力间划出灼热的境界线。 伊库塔认为这下所有事情都已做完,正打算干脆地转身离开。这时,从火墙对面却传来了叫喊声: 「——sydbeah!等一下!素罗克中尉!你为什么要守护帝国!」 少年停下脚步。他透过赤红火焰的帷幔,和白发军官的视线正面相对。 「我出生的国家是名叫帕犹希耶的小国!过去位于大陆的东北方,但是和邻国拉欧的战争导致两国同归于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战火中失去所有亲友的我,只剩下以战争孤儿这身分活下去的路可走!而捡起我的就是齐欧卡共和国!」 「…………」 「现在的我是齐欧卡的孩子!无论是技术立国的理念,还是紧邻大帝国却能继续保有共和制的立场,全都是让我引以为豪的事物!总有一天所有国家会以齐欧卡为模范而重生!腐败的制度会毁灭,只是自我本位的想法在互相冲突的无益战争会沉寂,世界会在和平中歌颂繁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有义务让自己的生涯不浪费任何一秒!我相信不需要睡眠的体质,是现在已经往生的人们为了这目的而赐给我的东西!」 约翰毫无犹豫地如此断言,并以强烈的视线凝视对方。为了知道对方存在形式的真正想法。 「但是这次,你让我原地踏步!因为这样,能让世界应有姿态化为现实的时间应该也稍微延后!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提问——你是基于什么想法才要守护帝国!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行为会把世界导往更美好的方向吗!」 这是年轻又坦率的提问,然而却偏离重点到了让人哀叹的地步。伊库塔哼了一声后回答: 「……很不巧,我从出生至今,从来不曾想过要守护国家。我想要守护或是没能确实守护的对象,一直都不是国家,而是人。」 「nyatt!de……nyatt!像那种守护人们的行动,应该正是国家有义务担起的职责!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必须追求更美好的国家!难道不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那么,为了创造还有守护那样的国家,像你这样的英雄就得从头顶到脚尖都被彻底剥削榨干,最后还被舍弃吧?还真是个优秀的构造制度啊。」 约翰只能露出讶异的表情,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伊库塔察觉到他的困惑,叹了口气说道: 「虽然我觉得讲了也只是白讲,但我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你二十四小时都不眠不休工作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实现理想需要你这样做,而是因为有其他哪个人偷懒没做那些事。」 「——呜!」 「因为欠缺自觉,现在的你比奴隶还可怜。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有义务要去做,直到最后部不会察觉那是被哪个人硬推给你的事情。由于你采用错误的劳动方式,因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用了错误的偷懒方式。就像是把世界放在托盘上,然后试图靠自己孤身一人去支撑的巨人。」 伊库塔以怜悯的视线看了他一眼,并以此为最后的动作,真的转身离开。 「我送你一句金玉良言吧,不眠的辉将——所有的英雄都会因为过劳而死。」 「……hazgaze(讲什么鬼话)!」 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约翰像是要刺伤对方般地大叫。那对白银双眼中蕴含着憎恶的光芒,这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把这种感情放到单一个人身上。 伊库塔等人虽然推翻战略上的压倒性不利并且击退敌人,然而作为代价付出的人命却超过六十人,而且这数字还因为濒死的重伤者停止呼吸而随着时间捋续增加。 动员前来迎击的一百二十二人中,伤势还不到轻伤的人仅有四十一名,无伤的人将近完全没有。正如这数字所示,他们打了一场凄惨至此的战争。而负责指挥的伊库塔本身,比任何人都对这个事实感到羞愧。 完成大略的伤患回收工作后,他们召回在战斗前先要求他们逃往山里的同伴,继续负起修补火线的任务。之后到期限为止的两天内只发生过两次小规模的遭遇战,这点对一行人来说,可以算是小小的幸运。只是在这段期间内,背后的帐篷里依然有一名又一名的重伤者咽下最后一口气。 「各位表现得很好,我们坚守这里到了最后——从现在这一刻起,开始撤退行动。」 火线防御作战开始后第八天的夜晚,伊库塔在排好队列的部下们面前如此宣布。哭到崩溃的士兵们彼此互相扶持,一行人开始登上山脉。这里到进行任务交接的后方阵地还有徒步约需走一日的距离,在路程走完一半前,又有两名重伤者死去。伊库塔本身也因为小指伤口化脓而发起高烧,途中好几次差点倒下都是由娜娜克或苏雅帮忙撑住。 与此同时,西边堡垒的萨扎路夫上尉和托尔威的部队,以及中央阵地的马修和哈洛的本队也顺利坚守住各自负责的战场,已经开始和部下 一起撤退。伊库塔这边也在出发前收到用光信号送来的联络,为必须拖着受慯又筋疲力竭的身体翻山越岭的士兵们带来强烈的希望。要和同伴们会合并平安回去——靠着这唯一的想法,士兵们让双脚持续往前移动。 「大概还要再一小时吧。伊库塔,你可以更靠过来一点。」 「啊……嗯……谢谢你,娜娜……」 伊库塔已经无法自己一个人走路,必须一直借用同伴的肩膀,但娜娜克顽固地不肯让出这个职务。不过,如果只有极为娇小的她帮忙支撑,伊库塔也必须摆出很辛苦的姿势,因此另一边是由副官苏雅和其他男性士兵轮流扶着。就只有在雅特丽想来接下这个工作时,娜娜克却以强烈的语气威吓她。 「红色家伙别过来!你去照顾马啦!」 「……唉,我真是被彻底讨厌了呢。」 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傍晚时分,也发生了同样的对话。雅特丽叹了口气离开——然而在娜娜克对着她的背影吐舌的那瞬间,却有个影子无声无息地落到娜娜克的眼前。 「——什么!你……你是——」 在娜娜克做出反应前,那影子已经把她踢飞。支撑另一边肩膀的苏雅也因为冲击力而倒下,至于发高烧而意识蒙胧的伊库塔则是一屁股坐倒在地,表现出无防备的模样。 「……所有人都不准动。」 察觉异变的雅特丽试图跑回来,冰冷的声音却制止了她的行动。伊库塔的脖子上已经被人用反手握住的小刀刀刃抵住。 「你是亡灵部队的……!」 雅特丽咬牙反省自己居然怠于警戒,并狠狠瞪着对方——他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伪装成席纳克族,一身打扮和之前遭遇时不同,是绑着腰带的黑衣。脸孔虽然被面罩遮住了下半部,但根据全身散发的气势类型,雅特丽不可能认错人。 「我判断你是亡灵之长——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 「…………」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泼你的执念冷水,不过我们已经结束任务正在撤退。接下来只要把任务交接给同袍,就能撤回北域。事到如今还出手袭击,你不觉得自己很明显地迷失了目的吗?」 影子继续拿刀抵着脚边的伊库塔,同时举起另一只手,拿下盖住半张脸的面罩。从下方出现的面孔出乎意料的年轻,是可以形容为精悍的青年风貌。 「——我是尼路瓦·银,出身于亚波尼克西领三千石的武门——银一族的嫡子。」 雅特丽瞪大双眼。有谁能够预料到亡灵会光明正大地公布自己的来历呢? 「亡灵已经死了,被你们杀死。在这里的人并不是率领亡灵部队的影子头目,仅仅只是一介武士。」 亚波尼克分立国。这是在一百多年以前,被后世英雄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上尉也有参加的帝国军亲征所灭的极东封建国家。国内并存著名为「大名」的复数君主,靠着手下那些具备绝对忠诚心又能干的武士们,长期经营自身独特的文化。 原本在灭亡后直接被收为帝国的领土,之后经历曲折复杂的过程而成为齐欧卡共和国的一州,看起来民族和文化已逐渐融入共和国的生活……不过,将起源引以为傲的观念至今仍未褪色,据说拥有亚波尼克民族血缘的人们直到现在,还是会依循祖先的出身,自称是当时某个武门的后裔。 「领教过剑锋,是『双剑』且『无双之剑』——你是继承伊格塞姆名号之人,没错吗?」 「没有错。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是能以此身携带双刀,不折不扣的伊格塞姆。」 雅特丽毅然地回报自身名号,尼路瓦重重点头对她宣告: 「我要求进行对决——我是为夺走『最强』之称号而来。」 他全身迸发出纯粹的战意,雅特丽也毫不畏惧地正面迎敌。 「在下接受——但是,在对决前先放开人质。不必担心,伊格塞姆绝不会逃避收到的决斗挑战,你的行径只是在一污辱武人的名誉。」 听到她打包票的发雷,尼路瓦也视为武人之间的约定。虽然架在伊库塔脖子上的小刀已被移开,他也平安获得解放,却因为高烧过于虚弱无法移动。 「哪个人来把伊库塔带走,其他人也往后退。」 雅特丽下令后,士兵们退潮般地整波往后拉。伊库塔也被半拉半拖地带离现场,却只有一人,也就是方才腹部被踢一脚,正用手按着那部位的娜娜克还留在两人的攻击范围内。 「……等等!不要只有你们两个自己讲自己的!我也有事要找这家伙!」 席纳克的族长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尼路瓦,开口说道: 「好久不见了,影子们的头目。虽然你在战争即将开始之前,就已经完全不再从事表面活动。」 「因为我等已经达成煽动你们以促进内乱爆发的任务。如果想活久一点,就给我乖乖退下,席瓦克的小姑娘。亡灵已死,原本扮演的角色跟指挥这角色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尼路瓦本人应该没有挑衅的意思吧?但是娜娜克却拔出了武器。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 「我们并不觉得自己被骗。从一开始就有发现你们是齐欧卡派来的手下,而且动员部族反抗帝国也是我们本身的意志——但是,我绝对不能原谅你们找来阿尔德拉神军,以脏脚践踏阿拉法特拉群山的行为!」 「我已经说过要你退下,不能原谅又要如何?」 「当然是这样做!」 两手抓着长刀的娜娜克往前冲。尼路瓦改以正手握住小刀,准备迎战。然而,在双方即将进入彼此的攻击范围之前,从旁介入的雅特丽抓住了挥动廓尔喀刀的手臂。 「——咦——?」 在娜娜克发现自己的视线转了一圈时,她的身体已经被直接砸向地面。 雅特丽温柔地抱起因为冲击而失去意识的娜娜克,把她送往其他同伴身边。 「唉………等到她醒来之后又要更讨厌我了。」 「放着别管不就得了。」 已经把小刀准备好却无处发挥的尼路瓦这样说。把娜娜克托付给同伴并回来后,雅特丽带着认真表情摇了摇头。 「她是我的同胞,不能见死不救……尤其对手又是你,之前已经有一人遭了毒手。」 回想起丁昆豪爽笑容的雅特丽咬了咬唇,重新面对敌人。 「好了,虽然我想立刻开始——不过重誉自豪的亚波尼克武人最擅长的武器,应该不可能是小刀吧?」 听到这个指责,原本如同能剧面具般面无表情的尼路瓦微微扬起了嘴角。 「这还用说。」 他抛开小刀,把双手插入黑衣的后方。等到他把手拔出时,左右手上已经分别握着一把收在黑色刀鞘里的小太刀,长度则同样都约是二尺。 「就是要这样才对。」 看到从刀鞘中出现带有弧度的单刃刀,让雅特丽做出不知道是她人生中第几次的兴奋发抖反应——亚波尼克和刀。以软铁构成中心,硬铁形成外壳,并藉由这种双层构造,让令人畏惧的锋利和坚固性得以并立的刀锻造艺术品。只要是志在剑术之路的人,无论是谁都希望能够有机会入手一次,是这世上最棒的武器之一。 「我要对先贤的技术表示敬意。伊格塞姆使用的刀剑,也是参考那个锻造出来的东西。」 「这是从九代前的祖先传承下来的武器,就是为了要让你成为刀下亡魂,才流传到今日。」 一想到伊格塞姆拥有的「最强」历史,就能明白这句话并不夸张。面对跨越世代承袭至今的战士们杀意,雅特丽以彷佛在品尝陈年果实酒的心态来对应。 「……喂!雅特丽……」 当彼此的战意到达顶点,炎发少女正打算把手伸向双刀刀柄的那瞬间,外围却突然传来光是听到似乎就会让人泄气的微弱声音。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声音的来源方位。 「……打完以后叫我起来……」 维持靠着树木根部的姿势这样说完后,伊库塔再度闭上眼睛恢复沉默。虽然这次的插嘴行为比平常更加不懂得顾虑周遭,但雅特丽很清楚这种行为是信赖的证据。对于这名少年来说,好运是躺着等迟早就会到来的事物。 「居然被当成闹钟——这个侮辱,你可以听而不闻吗?」 雅特丽难得做出这么不成熟的挑衅,但这也是因为伊库塔泼了冷水,她为了让对方能恢复热意才做出的贴心举动。正如她的企图,受到刺激的尼路瓦将双手的小太刀分别举到中、上段的位置。 「——拔刀吧,我要让以最强立场扬威的伊格塞姆之剑在此成为最后。」 「至今应该有许多武人讲过同样的台词吧。虽然我总是觉得拿这种话当辞世之言实在粗陋也很不以为然,不过看来只有这次情况不同。」 雅特丽从腰间拔出武器,以自然的动作摆出右手拿着军刀,左手握着短剑的姿势。她的表情不带多余的自负,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施力,全身上下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破绽。 「为眼前的光景感到自豪吧,亚波尼克的武人。原本面对单一对手,要用一刀来解决是伊格 塞姆的基本理念——但是我现在承认你是例外。」 她举起双刀的身影,显现出王者的意志——我就以全副精神来回应你的挑战吧。 「在此领教!」 发出开战宣言的同时,尼路瓦举脚蹬地。他刚踏入迎击方的雅特丽攻击范围,彼此的武器立刻就开始让人眼花撩乱的对击。 第一击。面对瞄准自己脸部使出的和刀突剌,雅特丽让军刀紧贴着敌方刀身往前刺出。虽然这次交叉将近完美,但在事先预测到这反应而把上半身往下压的尼路瓦动作下,并没有带来任何意义。在双方的一刀和一刀彼此纠缠互相争夺的那一瞬,竞争就集中到剩下的左手短剑和右手小太刀上。 刀身长度对尼路瓦有利,然而护拳这设计则是对雅特丽有利。在这个条件下,最佳对策并不是先发制人,而是后攻的对应攻击。瞬间做出判断的炎发剑士等了零点一秒。受到先使出两次假动作才真正刺来的剑击时,她并没有被迷惑,而是把护拳往前推来打落对方的攻势。 「呼……!」 尼路瓦的攻击遭到全面防御,然而他依旧不后退。在皮肤被护拳削落的同时他把身体往下沉以闪避突刺,再以膝盖几乎要碰地的低姿势潜入对方怀中。接着举起摆脱军刀纠缠的左手小太刀使出横砍大腿的斩击,雅特丽却更加近逼并闪躲进斩击的内侧,同时瞄准敌人脸孔赏了一记使出全方的膝击。 「呜……!」 虽然尼路瓦以右手腕当盾避免脸部直接受到攻击,然而身体却因为冲击力而被迫后退。在膝盖尚未伸直,姿势也不稳的情况下,雅特丽以毫不留情的追击迫近。尼路瓦将两把小太刀组合成十字,挡住从上方将重力化为助力往下挥砍的军刀。 「呜哦!」 然而,这并不是单纯的接招动作。当组合成十字的二刀挡下军刀的那一瞬,他先以横线来承受这一击,再靠着把纵线往前推,精彩地让斩击的轨道和威力都因此偏移。接着他举起避开攻击的同时也恢复自由的右手小太刀往横向砍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短剑的剑刃。这刹那,他和被左手小太刀打偏而往下掉的军刀之间,出现了一条能使出攻击的通路。 「喝啊!」 尼路瓦毫不犹豫地使出以左脚瞄准敌人脸孔的前踢。这是万一遭受直击可不是鼻骨碎裂就能了事的脚尖一击,而雅特丽则把身体顺势滑向军刀挥往的右侧位置,藉此闪避。同时拉回的左手短剑虽然接触到敌人的脚踝,然而结果并不是切开肌肉的感觉,只有钢铁的坚硬触感传回她的手上。 「喝……!」「呼——」 经历过没有呼吸空档的攻防后,两人之间再度拉开距离。雅特丽看向应该确实被自己刀刃刺中的敌人左脚踝,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只脚不安分,准备还很周到。那是护腿的一种?」 「在银一门的教诲中,有一条是『使剑时要以手操控,以脚活用』,所以保护肌腱的防御用铁板是理所当然的装备。还有,你没资格指责我的脚不安分。」 这种和他担任亡灵头目时根本无法联想在一起的饶舌态度,或许是兴奋和紧张的表现吧?不,其中还混着欢喜。证据就是尼路瓦的嘴角浮现出无意识的微笑。 「不过,你的确很强……比想像中更不合常理,为什么你能够再三避开第一次见识到的剑技?」 「剑术这种概念自勃兴后,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千年以上,你认为还随随便便就会出现真正的新技吗?无论是多么优秀的剑技,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依循着剑理之必然的技巧,虽然会感到佩服,但是并不值得惊讶。」 听到雅特丽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尼路瓦露出僵硬的笑容,心想这或许就是最强者的自负吧?对于伊格塞姆来说,就连数不清的先人们历经呕心沥血的修行,最后才能到达的巧妙剑技,也只不过是写在第一本教科书里的剑理基础知识。 「我先把话讲白,靠剑技无法赢过我。如果想让伊格塞姆跌下最强宝座,就让我看看更上一层楼的表现。」 炎发剑士用军刀的刀锋指向敌人,如此宣告。听完这番话,尼路瓦笑得更深。 「我正想要那样做——」 他大胆地这样说完,先调整几次呼吸后,才以刀尖微微往下的下段姿势重新握好二刀。注意到气势变化的雅特丽换上严厉的表情。性质和刚才充满战意的姿势显然不同,现在是放掉力气的极自然姿势,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意思是随我高兴怎么进攻吧?这不是很有趣吗?」 和前一次相反,这次是雅特丽摆出进攻态势。她侧身面对敌人,把右手的军刀往前举在中段位置。要适当地活用间隔的优势,发动攻击斩断改为采取守势的对方手腕。 和彼此斗志激烈冲突的第一波对决状况不同,这次从缩短间距的阶段就展开让人窒息的攻防。面对以刀锋逐步进逼的雅特丽,尼路瓦仍旧继续维持自然的安定姿势。这份冷静显得很奇妙。明明再这样下去,会进入只有雅特丽能单方面攻击的距离。 「……嘶……呼……」 「…………?」 雅特丽感到一丝丝的不对劲而放慢脚步。虽然她不明白原因,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像是不小心误闯进和自己房间装潢类似的其他房间,或是穿衣服时不小心前后穿反时的感觉,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隐约蒙胧的奇妙感。 虽然无法瞬间究明这个感觉到底是什么,然而对雅特丽来说,这甚至是可以带来期待的要素。她一边享受着和未知状况相对的紧张,同时激励刚才放慢的脚步再度往前移动。 「……嘶……呼……嘶……」 时间的流逝如蜗牛行进般又沉重又漫长。然而依旧确实前进,从静转动的瞬间很快就要到来。只要再短短数公分,雅特丽的脚尖只要再逼近那么一点点距离,就能进入斩击的范围内。 「……嘶、呼、嘶、呼、嘶……」 到达境界的脚尖位置通知先发制人的机会到来。然而在雅特丽即将把右手军刀往前刺之前,在这个肌肉已经开始运作,无法回头的时问点,她却察觉到不对劲的理由——因为自己和对方的呼吸频率一模一样! 「呼……!」 在她使出突刺的同一瞬间,绝对不可能是靠视觉确认后再反应的完全一致时机,尼路瓦把右脚往前踏了一步,甩动身体往横向闪躲。即使刀锋扫过胸前也毫不在意,原本无力朝下的小太刀瞬间被注入生命,瞄准敌人喉咙直直迸流而去。 「——呜!」 刀锋传来反应,是斩裂脖子皮肤,刺入肉里的触感。但察觉到即使如此还是没能深及血管和骨头后,尼路瓦毫不犹豫地往后跳开。下一刹那,军刀从他身体原本所在的位置一闪而过。 「居然连这招也……!」 重新拉开距离后,尼路瓦开口第一句话是表示自己的畏惧。而他的眼前,脖子上出现浅浅伤痕的伊格塞姆剑士也还伫立于毫无保留的感动中。 「……和我同调,看穿徵兆……不,是看穿了徵兆之前的气吧?」 她讲出了非常抽象的发言,然而对面的武人却正确理解这意义并露出笑容。 「『镜穿』——这是我等流派最后寻求到的答案。就是你刚刚要求的,比剑技更上一层楼的表现。」 只说完这些,尼路瓦就恢复成先前那种自然的姿势。伴随着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的感觉,雅特丽重新拿好武器,回想起扫过自己脖子那一击的记忆。 「镜穿」——根据状况,这肯定是反击技的一种。然而,这技巧和先看到敌人动作再反应的还击处于不同的次元水平。若不是知道对手会在哪个瞬间行动,根本无法办到几乎能让先攻后攻这概念崩坏的一致时机。 那么,让这个简直是预知未来的攻击预测化为现实的要素是什么?如果把受到经验后援的洞察力算是前提,那么最重要的要素之一是呼吸吧?例如吸气、吐气、屏息的时机,可以观察这些动作本身并视为各式行动的准备步骤。所以更彻底一点,只要能完全掌握对手的呼吸,或许有可能连下一步的动作都能事先理解。虽然这是粗略的推测,但刚才尼路瓦展现出的行动应该就是这类技巧。 「……我要说的确精彩,要是再晚一瞬察觉,我已经死了。」 「这个奥义并不是针对第一次交手者能够必杀的奇袭。放马过来,下一次我会确实了结你。」 和一决胜负的宣言相反,尼路瓦以非常澄澈的表情凝视雅特丽。这也当然,先和对手完全同步后再使出的反击,并不是抱有杀意这种不纯情绪还能顺利达成的剑技。他现在的心境,应该很类似被称为心如止水的状态。 这无疑是高手的境地。是渴望最强的一门执念孕育出的同机必杀行动,也是为了寻求「最强」这答案的思索得出的唯一一种结论。雅特丽感觉自己受到银这个武门耗费数百年的款待,封于这点,她只有愉悦和感谢。 「——那么,我也以伊格塞姆之技来对应银一门的技吧。」 宣言后,雅特丽再度以侧身面对敌人的姿势拿好双刀。无法使出有效攻击而陷入胶着 状态的丑态是不被允许的行为。要以攻击的奥义来回应防守的奥义,这才是身为最强者的礼仪。 「——呼~~……」 雅特丽整理精神准备使出奥义,并有一瞬把视线瞥向躺在外围的黑发少年——看到他的身影,她露出苦笑,心想只有害怕双手和刀柄又无法分离的担忧是白费力气。 「……消融内心,境界消失……」 一步,她缩短彼此间距。接着又大步跨出第二、第三步。要说是蛮干,这的的确确是蛮干无误。原因就是她脑中没有任何图谋,已经没有以人的身分思考任何事情。 「只化为一对双剑——」 「……呜!」 攻击范围相叠,剑光闪过。看穿机前之气的尼路瓦打算对应雅特丽的攻击,却在刹那间察觉到这行动已经失败,随即切换成防守的态势。钢铁激烈冲突迸发出火花——以此为开幕的暗号,伊格塞姆的时间开始了。 从肩口往下横砍、横扫、狙击对方手腕、从下方往上斩杀——连续的斩击毫无间断,持续承受的尼路瓦感觉自己像是受到瀑布击打。完全找不到能够出手反击的时间空档。受到一击的身体还在因为冲击晃动时,下一击已经逼近。除了咬牙承受以外,还能够做什么呢? 想用投入武门历史修正改善的终极一技——「镜穿」来迎击的内心想法,从最初那一击就已经被破坏——就算想让呼吸和对方一致,敌人也没有在呼吸。不,如果光是那样并不会有问题。除了呼吸,其他还有无数能用来看穿机前之气的材料;如有必要,先改为防守,等待无呼吸带来的不良影响制造出破绽后再动手也行——不过,实际上却不同。在尼路瓦眼前发生的现象,并不是那种水准的状况。 ——没有气!没有机前!这个女人身上只剩下行动! 尼路瓦在刀刃制造出的怒涛中拚命地维系生命,并对这种异常状况感到战栗——他获得的「镜穿」,讲得极端一点就是预测对方想法并配合出手的技巧。因为对方这样来袭所以我方这样斩击,那样攻击所以那样防守,如此出招所以如此对应。利用化身为敌方立场,复制对方这些想法,正是「镜穿」能必杀的理由。 然而,眼前敌人的剑根本不包含应该要复制的思绪。是一种非意志性的连击,仿佛持剑的人类已经消失,只有双刀存在于此。在持续承受这种攻击的过程中,尼路瓦察觉到——换句话说,这就是「规范」。并不是确认对手如何接招后再使出下一击,而是连二次一次的斩击会让对方做出什么样的防御动作」这部分都考量进去,串连起事先建立的规范式攻击。讲得极端一点,敌人连我方的反应都没有认真在注意。 「呼——」 连呼吸的时机都被编排为连击的中途一部分。当然就算看穿也没有意义,因为这动作除了补给氧气,没有包含其他意图。对于伊格塞姆之剑来说,追求到最役连机前的思考也只不过是该排除的杂音,换句话说仅限于这个对手,银一门穷究所得的答案并没有任何意义。 「喔……喔……呜喔喔……!」 恐怖、感动、绝望都化为叫声从武人嘴里涌出,两手的麻痹感提醒他防御动作已经到达极限。这刹那,无数的光景在他脑中浮现后又消失。和自己这哥哥很像,冷淡妹妹的没好气表情;白发军官的天真笑容;第一次拿起剑的那天,自豪高举的小太刀刀锋—— 钢铁的烈风吹过,斩断了这一切。 「——」 两把小太刀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晚了一拍,尼路瓦的喉咙深处涌上鲜血。接着连痛觉也终于跟上,但屈膝跪地的动作却不被允许。因为军刀的刀刃刺穿胸口直达后背,贴近身前的对手从下方把他的身体往上撑起。 「——二刀势法皆传之尝试,『无想剑』。这就是伊格塞姆的答案。」 隔着几乎可以感觉彼此呼吸的极近距离,雅特丽对着自己打倒的武人如此说道: 「我自认自己是应胜而胜——不过,你又是如何?对于没能以万全状态来挑战一事,是否有留下悔恨?」 听到以体贴语气讲出的这句话,尼路瓦这次真的体会到对方的真意而感到敬佩——在西边堡垒试图奇袭却遭到反击时,被子弹击中的侧腹伤口。虽然因为黑衣而不显眼,然而这部位却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渗出鲜血。这是深及内脏的重伤,只要看到伤口和出血量,可以很明确得知他只是在等死。 所以尼路瓦才会前来这里。为了寻求身为武人的终点,还有身为战士的适当死亡场所。他希望自己不是以无名亡灵的身分,而是作为挑战最强梦想的一名剑士走向尽头。而炎发的少女从开战之前,就已经这察觉到这份心情—— 「……我没有留下悔恨,已经竭尽一己所能。」 仔细聆听并确认这个回答后,雅特丽静静点头。 「……是吗,这场决斗也是在为丁昆·哈尔群斯卡准尉复仇。如果你认为我的胜利没有瑕疵,那么我会找一天去墓前向他报告。」 尼路瓦不需要点头回应。对于接受败北的武人,已经没有任何该说的话。 「再见了,尼路瓦·银。重誉高洁的亚波尼克武士——你就把以自身剑技让伊格塞姆的剑士感到战栗的事实,代替最强的称号作为前往黄泉的土产吧。」 讲出悼辞的那瞬间,雅特丽也一口气拔出刺进对方胸膛的军刀。因为这动作让原本已经止住的鲜血从伤口整个喷出,尼路瓦的身体失去支撑,缓缓地瘫倒在血泊里。 在周遭士兵们无声的旁观下,被敌人鲜血染红的雅特丽直接走向躺在树根上的旧识少年。即使对方看起来与其说是熟睡,还不如说是面无血色地昏睡,但炎发少女依旧毫不客气地叫醒他。 「——结束了。快点起来,伊库塔。」 「…………唔唔……」 虽然听到毅然的说话声催促自己清醒,伊库塔依然挤不出撑起身子的力气,因此保持躺着的姿势张开眼。在往旁边看的视线范围中,确认两于依旧拿着双刀,全身染上鲜红的雅特丽身影后——他的嘴边只浮现出柔和的微笑。 「呼啊……早啊,雅特丽。你今天又特别红,正好适合用来叫醒人。」 第一句讲出的发言,又是这一类的玩笑话。雅特丽带着苦笑移动双手,把军刀和短剑都收入剑鞘。在一连串动作中,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开了刀柄。 第三卷 终章 北域动乱突然爆发后过了四个月又两星期。随着战况恶化而不得已再度移动的夏米优殿下,目前来到帝国中央偏北的第四军事基地,比任何人都确实体认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她一个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间中,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之所以愿意忍受这种只会让人痛苦的无所事事状态,全都是因为她已经把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公主动用所有想到的人脉做好了安排。也以皇室的名义向北域镇台下令,只要前线的任务一结束,就要让骑士团的众成员撤退……然而,这命令真的能传达到据说待在最前线的伊库塔他们那边吗?会不会因为企图对他们见死不救的哪个人的阴谋,使得这命令在途中就被蓄意搁置呢——一考虑到这些可能性,不安的情绪就再也无法停止。 「——抱歉打扰了!夏米优殿下!」 当公主几乎要被精神压力压垮时,来自门口的呼唤声和敲门声响遍室内。现在还不是通知她去用餐的时间——少女把这个事实当戍唯一倚靠,将希望寄托在接下来的报告上。 「从北域回来的士兵们到达了!如果您希望的话会安排晋见——呜!」 夏米优殿下在士兵说完前就跳向门口,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害无辜士兵流出鼻血,直接冲往走廊。在门口待机的护卫兵们一惊之下也跟着往前跑,每一个和他们擦身而过的军人们都投以好裔的视线,却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公主的注意。虽然多次脚步踉呛差点往前跌倒也继续奔跑,最后通过玄关来到户外。 「呼……呼……呼——!骑士团……骑士团的成员们在哪里……?」 公主以充血的双眼张望四周后,在约一百公尺外的广场上发现了一群显然是归乡士兵的集团。她朝着那群人再度开始奔跑。随着公主逐渐靠近,注意到她身影的士兵们也投以讶异的视线。 「索罗克!雅特丽!托尔威、马修、哈洛……!我在这里!要是听到了就快点回答……!」 她发出近乎惨叫的呼唤声后,第一个听到这叫声并现身的人果然是拥有响亮忠臣美誉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她穿过士兵之间以最短距离跑来,接下气喘吁吁摇摇欲倒的娇小身体。 「——这么慢才来向您致意真是非常抱歉。我回来了。夏米优殿下。」 「啊……雅特丽,幸好你没事……!不……不过,其他人呢?」 等待到心焦的脸孔接二连三在因为负面想像而陷入轻微恐慌状态的公主面前出现。托尔威屈膝跪地摆出臣下之礼,马修和哈洛也效法他低下头。 「让您担心了,殿下。」 「哦哦,托尔威和马修还有哈洛……!可以不必行礼,抬起头来让我看看吧……啊……果然是一场艰苦的战役吧,每个人都瘦了……」 公主先环视三人并这样说完之后,又再次猛然把头往上拾。 「索罗克呢……?索罗克在哪?」 「噢,是是是。我在这里啦公主,不必那么大声也听得到。」 这时响起悠哉的声音,黑发少年从士兵之间现身——看到那张脸孔的瞬间,公主内心有什么崩坏了。她连紧跟在伊库塔身边一起登场的席纳克族女性也没有注意到,在说出任何一句话之前,就先冲进伊库塔怀中。 「呜喔!」 由于伊库塔才大病一场下半身没什么力气,受到几乎等于冲撞攻击的公主拥抱后,他毫无抵抗力地往后坐倒。然而,主动抱住他的人物并不在意这种事情。 「……索罗克……!索罗克……索罗克……索罗克……!」 夏米优殿下继续以双手紧抱住眼前的身体,忘我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然而心窝受到冲击的伊库塔陷入呼吸困难,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你……你是什么人!快点放开伊库塔——唔唔!」 一看到娜娜克反射性地想要抗议,雅特丽随即从后方扣住她的双臂予以压制。身为忠臣的少女一方面确实地以手压住嘴巴封锁各式痛骂怒吼,同时悄悄地叹了口气。 「退下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去妨碍到他们……话说回来,为什么总是只有这种似乎会让我更被你讨厌的任务落到我身上呢?」 「嗯—!唔—!唔唔——!」 雅特丽依旧压制着挣扎的娜娜克,若无其事地远离现场。公主完全没汪意到上演了这样一出退场戏码,只是继续抱住伊库塔。 「幸好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我刚刚差点就要有事了,一见面就给予冲撞攻击实在太过分了吧?」 伊库塔以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样说道,并抓住公主的肩膀把她推开。在这段动作中,夏米优殿下的视线突然注意到少了一根应有手指的少年左手。 「……你……你的小指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吗?」 「嗯?……噢,不不,这只是基于某种情况而切成了三段送给女孩子当礼物——这不重要,公主,你稍微冷静一点看看周遭。现在你必须慰劳的对象不是只有我们吧?」 忠告刺进耳里,让公主殿下猛然回神看向周围。接着她察觉到——一根小指根本不算什么。和朝着北域出发那时相比,无论哪个部队的士兵数量都明显减少。漫长的战事到底造成多少牺牲者呢?剩下的人中没几个能够无伤,还有许多似乎必须借用同袍肩膀才能勉强站着的士兵。 「…………对不起,在最大的功劳者们面前,我居然暴露出如此难看的模样。」 领悟到自己过失的公主立刻放开伊库塔,起身后对着受伤又筋疲力竭的归乡士兵们诚挚地低下头。 「——各位真的很英勇。到现在帝国之所以还能保有北域这块领土,全都是因为你们在危及之际挡下了阿尔德拉神军的侵略——对奋战献上感谢,对牺牲致上哀悼。以卡托瓦纳皇室之名,我发誓会以具体事物报答你等的辛劳。」 公主直直望着士兵们并敬礼。下一瞬间,他们也回以同样的动作。以隐约带着微笑的表情望向夏米优殿下的士兵也不少。对于这位从平常就有许多机会可以接近的皇族少女,他们也同样把她视为该尊敬爱戴的公主。 「……啊——那个,我差不多可以出来了吗……」 在恢复紧张的空气中,没能掌握出场机会的萨扎路夫上尉从士兵后方伸手戳了戳托尔威的后辈。注意到他的伊库塔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很故意地咳了一声。 「嗯哼!——啊!公主。虽然突然,不过我有一件重大事情要向您报告。上尉也请不要躲在那种角落里,过来这边吧。」 夏米优殿下带着诧异神情回头,并注意到另一个自己有印象的军官。虽然已经相隔四个月才像这样再度相见,但她脑中立刻浮现出对方的名字。 「这不是暹帕·萨扎路夫中尉吗?真是失礼,好久不见了。在没见面的这段期间内你已经成了上尉呢。」 「在……在下……才深深觉得实在有够睽违已久了!」 看到由于过度紧张而讲话颠三倒四的萨扎路夫上尉,夏米优殿下不解地歪了歪头。 「——可是,上尉应该是隶属于北域镇台的军人吧?和索罗克等人一起回到中央似乎是个有点奇妙的状况……」 「是我带他回来的,公主。还有请更加正武地慰劳上尉吧,因为在这次的战争中立下第一等功勋的人,毫无疑问正是眼前这位。」 伊库塔以似乎有些装模作样的语气说道。接着他转向困惑的公主,进一步解释: 「从北方大举入侵的阿尔德拉神军有一万多人,相对之下,为了支援撤退行动而留在最前线的我方兵力只有一个营的六百人,被命令必须以这么一点点人数去阻止敌军前进。在不讲理与绝望感侵袭士兵内心的状况下,有个并没有因此屈服,还将我等导向光明的人物——那就是这一位!」 伊库塔以夸张的动作指向萨扎路夫上尉。本人虽然回以「这家伙到底在胡扯个什么鬼!」的视线,伊库塔却华丽地予以无视,为介绍做出总结: 「他就是我们的可靠长官,大家最喜欢的暹帕,萨扎路夫上尉——拥有此等才能的人,怎么可以待在边境并屈居于低阶军官的位子呢!应该要尽早前来中央才对!所以啦,就是因为这样,公主殿下也请和我们一起合力推举他吧!」 在几乎所有听众都诧异得目瞪口呆的状况下,只有伊库塔如鱼得水般地从脸上散发出充满活力的光彩。萨扎路夫上尉带着僵硬的表情眺望少年的演说,同时开始注意到——自己是不是被牵连进非常不得了的事情里了? 〈完〉 第三卷 后记 逃跑不是坏事,无法彻底逃离才是坏事!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第一集是模拟战,第二集是内战,接下来系列第三集是撤退战!讲一下题外话,由于我在玩rpg游戏时使用「逃跑」指令的频率远高于使用「战斗」指令的频率,因此原本应该是拯救世界的奇幻故事,却会突然呈现出「潜龙谍影」的状态。 那么,在这边极为自然地转换话题吧。各位喜欢寿司吗? 我喜欢寿司。放上新鲜配料的亮晶晶醋饭显得耀眼动人,而这样的寿司们基于圆环法则的引导,在轨道上持续绕着圆圈的模样也很华丽,甚至还表现出哲学性。反覆的轮回,不可能逃离的人类因果报应……是会让人思考到这些的光景。 老实说吧,我身为从少年时代就受到《将太的寿司》这漫画锻链至今的纯粹寿司精英,直到现在仍旧遵从「从清淡口味开始吃,慢慢进入浓厚口味」的理论。例如从鲷鱼→矶鱼→乌贼→比目鱼鳍边→鰤鱼→幼鰤→金枪鱼肚肉→海胆→穴子这样的顺序。因为这样做舌头就不会麻痹,可以完美地品尝到所有配料的味道。 然而,就在前阵子……我有机会造访和平日常去的店相比,价位较高的寿司店。那家店有充实的白肉鱼配料,除了鲷鱼、蝶鱼、矶鱼、鰤鱼等等,还有比目鱼、鲬鱼、鲈鱼、红甘这类具备高级感的阵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因此心情很好的我以像是在表示「今天是白肉鱼祭典!」的态度来点了所有的口味。 虽然带着愉悦情绪开始用餐,然而却在第二盘时觉得「嗯?」,第三盘时感到有点焦虑,到了第四、第五、第六盘时,冷汗已经沿着背脊往下滑。 ……我吃不出来……味道的差别……! 在这一瞬间,我自称为寿司精英的尊严整个粉碎。我察觉到自己的舌头甚至连白肉鱼都无法顺利区分。即使为了否定这个事实而继续动口,然而我却明白自己吃得愈多,脑里浮现的将太笑容就伴随着都卜勒效应一起愈为远去…… 在接下来的篇幅,要向这次出版时承蒙照顾的各位致意。 插画家さんば插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了高品质的插图。我总是非常期待设计稿完成,今后还请您继续多多关照。 责任编辑的黑崎编辑,您总是冷静又沉稳地帮忙弥补我经常暴露出的不成熟,让我不由得满心敬佩。希望您以后也能继续给予指导。 还有最后,要对拿起这本书的你献上至高无上的感谢。 宇野朴人 第四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sthm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年幼的公主,你生来不幸,而且可怜。」 男子以带著怜悯的眼神望向少女,如此宣称。或者该说,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人有著标准的体型,穿著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和裤子。这款上等西服他拥有许多套相同的,必须以官员立场行动时总是以固定的穿著在公共场合现身──这男子就是这样的人。对于随时都以相同打扮出现在人民面前,脸上也持续挂著相同笑容的他,少女除了感到佩服,同时也心生畏惧。 「为什么你很不幸?如果要说明,是因为你生为卡托瓦纳帝国的皇族。在一个即将面临灭亡的国家里以高贵人士的身分出生……我认为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不幸。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立场会带来的恩泽早就被先人吞噬殆尽,仅剩那些放荡行为的报应会落到你身上,这就是你注定的命运。」 平常会让人民内心感到平静和缓的亲切笑容,只有在面对少女时会换上平静的怜悯笑容。没有怒吼也没有斥责,每次见面时男子都只会一个劲地同情少女。对于这种促使他人内心堕落的方法,他已经透彻了解。 「其次,为什么你很可怜?这是因为在齐欧卡的土地上长大,让你已经获得足以理解自身境遇的聪明才智。你的脑袋非常优秀,正因为如此,若是在正确答案后碰到错误,你必然会察觉。你已经无法不注意到祖国的腐败。只有无知有可能拯救你,但这份安宁早已被夺走。」 男子的发言并不带刺,却含有某种毒性。是那种缓慢而从容,要透过长期持续摄取来慢慢累积的毒素。这毒素成年累月地侵蚀少女的思考,扭曲她的价值观,缓慢但确实地逐渐剥夺少女未来应有的幅度。 「帝国的内阁似乎是打算把你放在这边作为政略上的人质,不过我并没有那种意思。在滞留于本国的期间,我首先要给你身为来访者的自由。你可以前往有兴趣的地点参观,和喜欢的人们互相交流,尽情拓展见闻。如果你希望会派人导览,但不会由我方主动强制推销,也不会规定你前往之处的人们必须欢迎你。我不打算为了表现出『这里是一个好国家』,而去做出那么麻烦的事情。理由很简单,因为只要让你看到实际的情况,连猴子都能理解这里是远比帝国正常的国家。」 大范围的束缚和小地方的自由。要让人成为被操纵的傀儡时,会使用到这两种道具。然而,男子却喜欢相反的做法──大范围的自由和小地方的束缚。乍看之下这甚至像是健全的教育,然而成为其成果的人,却会拥有远比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更凶恶不祥的仿造意志。 「但是你千万不能忘记,再怎么说你都是异乡人。无论经历过多长的岁月,齐欧卡都绝对不会把你视为能接纳的一份子。为了让你不要忘记这点,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回去帝国。只有在已经认识齐欧卡的情况下回到国内,你才能真正看清帝国,也将会充分领会皇室至今为止做过的所有行径,以及无止境的徒劳吧。」 少女终于无法继续承受,用双手摀住自己的耳朵。然而她还是无法逃离。男子的声音轻易穿过她的手掌,以简直要逼人发狂的音量在她的脑中回响。 「你该承认,公主──你的血天生就已经腐败。」 男子的笑容完全扭曲,原本是一片空白的周围情景开始变化。整个视野范围几乎都被大量饥饿消瘦的人们占满。他们充血的双眼都朝向同一处,嘴里大叫著什么。少女听不到声音,但起码明白他们正在求救。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拿著一碗粥。这样至少能够暂解一个人的饥饿──抱著这种想法的少女观望四周,发现在群众当中有一名特别显眼,怀中抱著幼儿的母亲身影。已经有闻到死臭的苍蝇开始纠缠因为饥饿而极为衰弱的小孩,看到这情景,少女毫无犹豫地冲向母子身边。 把这个给孩子吃吧──少女说著并想把碗递给那个母亲,然而对方却完全不理会少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少女心中愈来愈焦躁,求求你把这个给孩子吃吧,再这样下去会死啊。在变成那样之前,拜托让我可以救那孩子──! 在少女抱著拚死决心抓住对方的那瞬间,碗里的粥撒向空中。是那母亲挥动手臂打飞了碗。一人份的救赎在少女眼前落向已经乾裂的地面,她半疯狂地伸出手想要挽救,然而反盖在地上的碗下面已经只剩乾涸的砂砾。 伴随著不成声的凄厉叫喊,周围的情景再度改变。少女回神时,才注意到自己孤独地站在一个漆黑的场所里。受到寂寞与不安折磨的她茫然徘徊,突然发现黑暗的一隅有著发出朦胧光芒的空间。在那空间的中心,站著让少女感到无限怀念的黑发少年。 索罗克!──她呼唤著少年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跑向对方。距离似乎很近却又很远,即使她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能到达发光处。但是少女并没有放弃,因为她明白那是最后的救赎。也明白要是错过这次,自己就真的再也无法前往任何地方。 到底过了多久呢?在少女以全力奔驰到手脚几乎快断掉的过程中,不知何时周围已经充满光芒。终于到达希望之地的少女总算不再奔跑,边调整呼吸边一步步靠近黑发少年。对方的头垂得很低,从少女这边无法看清最重要的表情。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呢?少女抱著这种搞错重点的不安,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少年,少年也像是回应般地举起双手── 然后把握在手中的一把小刀深深刺进少女胸前。 失去力气的身体以面朝上的姿势往后倒下。即使如此,黑发少年依然跨坐到少女身上,继续挥动利刃。面对充满憎恨且纠缠不休的攻击,还有肉体被撕裂、内脏被翻搅的痛苦,少女却在心中某处抱著理解的想法接受了一切。 被染红的手虚弱地举起,少女以颤抖的手指轻抚少年的脸颊。明明想要抱住对方表达感谢,然而确信自己根本没有这种资格的想法却仍旧烙印在内心深处── 「──下!殿下!您还好吗?」 激烈的敲门声让深陷在睡眠中的意识回到现实。心脏还在狂跳,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发热痉挛,像是才刚全力奔跑过。 呼──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第三公主重重吐出一口长气,虽然持续受到这些梦境后遗症的影响,仍在床上撑起上半身。 「……没什么事,我只是讲了些梦话而已。抱歉一大早就造成骚动。」 「啊……噢……如果是这样那就好……您是否作了恶梦?」 站在房门外的护卫士兵如此提问后,公主在床上停止动作,暂时陷入思考。虽然她很清楚没有必要这么认真答覆,但不知为何,她却对随便回应的行为心生犹豫。 「那个……殿下……?真是非常抱歉,在下问了很奇怪的问题……」 苦恼的气氛或许是传到了门外,护卫的士兵以心虚的语气表达歉意。夏米优殿下带著苦笑摇了摇头。 「……的确,到途中为止是场恶梦。但是我即使醒著,也会频繁看到那一类光景。事到如今,还特别害怕根本是无济于事。」 「啊……噢……?」 「而且──只有最后还不坏。那是漫长恶梦终于结束的梦……是救赎的梦。」 公主低声这样说道,在照入室内的阳光中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基地的建筑物在朝阳照耀下形成长长的影子,上方还有野鸟群在青空中来来去去。和她的梦境相反,极为平稳的早晨光景正展现在眼前。 * ──初期动员兵力,是帝国陆军北域镇台派出的一万八千三百二十人。在平定席纳克族发起的叛乱时,有三千七百四十四人阵亡,一千二百三十四人失踪,重伤者超过五千人──大部分是因为滞留在高处而造成的健康恶化。 动乱爆发后过了三个月又十二天,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的一万两千人从北方来袭。应战的北域镇台从不到八千人的席纳克讨伐军残存兵力中选出一千八百人,编组成留置部队。其中由暹帕·萨扎路夫上尉率领的一个营共六百人负责在最前线执行迟滞防御任务,抗战八天后撤退,把任务交接给在后方完成野战工事的部队。 撤退开始二十二天后,派往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北域镇台所有兵力都完成撤退。到任务结束时,留置部队产生三百七十二名阵亡者,三百四十四名失踪者(推测其中包括人数相当多的俘虏),以及四百三十一名重伤者。之后,帝国军在山脉南侧的北域继续防御战斗。 北域动乱爆发后过了四个月又二十六天,中央派出的一万名援军抵达现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因此对北域没有更进一步的侵略,盘踞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上的根据地威吓帝国。帝国军判断目前夺回领土的胜算很薄弱,改为针对在山麓上架构起的防卫线进行强化。 战线进入胶著状态后过了二十八天,鉴于安定的状况,解除一级警戒态势。帝国接受国境后退的事实,在本日认定以卡托瓦纳北域动乱为发端的一连串「北域方面战役」暂时终结。 最终动员的兵力总数是──北域镇台总军力的二万三千七百二十人,加上中央送出的援军一万人,累计三万三千七百二十人整。 最终死伤者人数──阵亡者四千六百一十七人,失踪者二千九十一人,重伤者七千一百七十六人。推定总阵亡者人数到达七千人。 备注──受到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侵略的影响,离开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席纳克族产生超过四千名难民。当前的处置是在北域南端设置难民营并引导席纳克族前往。基于和族长娜娜克·鞑尔的契约,必须尽快在帝国内选定居住地。 「──诸位,这样你们能明白吗?以上就是我等在这场战争中所流失的鲜血。」 身穿立领军服,身材修长的壮年军官用手背敲打著刚刚宣读的文件。一双翠眼以犀利的眼光看过室内一圈。 「话虽如此,现在该特别议论的题目,是这次军方重创的原因……」 卡托瓦纳帝国陆军上将泰尔辛哈·雷米翁那略为偏高的说话声带著弹劾的音调,在室内回响著。在这间虽说相当宽广却因为石墙而产生压迫感的房间内,有一群人围著一张大型桌子。包括上座的两名高级将领,他们左侧的三名中将以及一名宰相,右侧的八名少将与四名证人,两边还各有三名书记官也一起列席。 而最下座,被四名手持风枪的士兵包围的位置。有另一名人物从正面承受著高级将领们的视线,正在瑟瑟发抖。那就是拥有「北域镇台司令长官」这头衔的男人。 「首先来问问你自身的意见吧,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中将。」 一听到自己被点名,被恣意生长的凌乱胡须覆盖的乾燥嘴唇立刻开始颤动。 「不……不是我的责任……」 「哦?」 「虽说不幸付出了惨痛的牺牲,但那也是我尽了身为镇台司令长官的职责后产生的结果吧!对于我等帝国人民来说,席纳克族正是狮身上的跳蚤,迟早都必须驱除的害虫!我只不过是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听到这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的主张,雷米翁上将的翠眼露出明显的侮蔑神色。 「……你身为北域镇台司令长官,被赋予的任务是维持北域全体的治安。你对这点应该没有异议吧?」 「那……那当然……」 「你刚刚说自己有达成这个职责?让自军出现高达七千名的死者,还制造出数量不在这之下的席纳克尸首后,你还有脸宣称自己成功维持了北域的治安吗?」 雷米翁上将把视线从哑口无言的萨费达中将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并排坐在他右侧的四名低阶军官。 「看来中将对于只看结果就指责他的做法感到不服,那么我们就来试著追溯原因吧。毕竟是为了这点才把你们这些证人找来。」 「……是!我们已有准备,若有需要会回答所有质问。」 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的萨扎路夫上尉回应。和战场上的他相比,现在那张已经把胡须全刮乾净的脸给人年轻很多的印象。和他并排坐著的伊库塔、雅特丽以及托尔威三人也一起对著雷米翁上将行注目礼。 「那么就按顺序提问吧,暹帕·萨扎路夫上尉。第一件事,席纳克族为什么会发动叛乱?」 「按照司令长官阁下的指示,北域长期以来都对席纳克族采取镇压政策,例如增加税收、限制商业买卖、没收精灵等等。推测是这些高压措施累积后的结果导致了这次的蜂起行动。」 「关于这些调度,每一项都不是军人,而是官吏该负责的领域吧?」 「这是因为司令长官阁下和北域各州的高级官吏们关系非常良好。」 萨扎路夫上尉很乾脆地如此断言。中将本人虽然在旁吼著「别鬼扯著一些抹黑!」但被雷米翁上将瞪了一眼之后也只能沉默。对话在不允许介入的情况下再度展开。 「换句话说,源自萨费达中将指示的席纳克族镇压政策,就是导致这次动乱的根本性原因之一?这样理解没问题吧。」 确定四名证人全都同时点头后,雷米翁上将进行下一个主题。 「很好。那么,第二件事……从动乱爆发到平定席纳克族为止,产生了三千名以上的阵亡者。造成损害如此严重的原因是?」 在萨扎路夫上尉的眼神示意下,雅特丽站了起来,开始以毅然的声调叙述罪状。 「由在下代替上尉回答。导致动员兵力的损害严重恶化的最大原因,在于运用兵力的基准战略过于粗劣的事实。轻率进攻席纳克族拥有地利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制定彼此相隔遥远的进军路线,造成补给线弱化;还有一旦占领阵地后就不允许撤退的僵硬思考模式也增加了损害。但,最应该特别提出的部分,是欠缺对高山症的照应──」 萨费达中将对雅特丽流畅叙述的内容忍无可忍,开口大吼: 「闭……闭嘴!你只不过是区区尉官!凭什么以一副理解的态度评论战略……!」 「中将,现在是我允许她发言,你认为自己有权力谴责这件事吗?」 雷米翁上将先冷漠地警告中将,才继续说道: 「而且,事实上就是因为有他们──你口中的『区区尉官』们挺身奋斗,北域镇台才能避免全灭的悲惨下场。我希望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你可以坐下了。」 让雅特丽坐下后,雷米翁上将把视线移到黑发少年身上。 「伊库塔·索罗克中尉。第二件事情就问你吧──动乱后半,你们受到从北方越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袭击。详细经过又是如何呢?」 伊库塔以有些提不起劲的表情起身,开始回答: 「──关于外交方面的原委,我并没有立场置喙。但我能以现场目击者的身分说明一些事。那就是……敌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是以谴责『北域镇台对精灵的虐待行为』作为开启这次战端的正当理由。」 「根据你所见,你认为这指控是事实吗?」 「如果是指战场上的状况,的确有发生失去纪律的友军对席纳克族的精灵做出不必要暴行的事件。那时我本人也参加了收拾事态的行动,因此可以确实证言。」 「那么关于动乱发生前呢?」 「我目击过从席纳克族手中没收来的火和风精灵被隔离在北域第一军事基地的仓库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而且由于日照不足,精灵们几乎已经陷入行动不能的状态。」 「嗯,这部分和萨扎路夫上尉的证言一致──萨费达中将,没收精灵被指称是你的指示,这是事实吗?」 「我……我不清楚,不是我……!那是部下们独断的行动!」 看到他事到如今还想把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让伊库塔忍不住失笑。 「席纳克族是狮子身上的跳蚤,必须驱逐的害虫……哎呀,这是谁说过的话?」 「你这混帐!」 被激怒的中将想要起身。雷米翁上将先以视线制止他,才把那双翠眼转向伊库塔。 「伊库塔·索罗克中尉,注意不要擅自发言。再犯会要求你退场。」 「呜……是,真是冒犯了。」 被雅特丽狠拧背后的少年表现出言不由衷的反省态度。雷米翁上将的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在这时有一瞬扫向自己儿子的脸孔。然而这对翠眼并没有停留,而是再度转向萨费达中将。 「但是中将,你的发言的确欠缺一贯性。你先坚称自己把席纳克族视为害虫并主动出面驱除,却又主张没收精灵是部下的独断独行。这样的说词不可能在这场会议上强行获得认同。」 中将仍然张开嘴试图辩解,从四面八方完全包围他的视线压力却封锁了这个行动。别继续暴露出更多丑态──高官们似乎是在如此无言暗示。 「那么,来统整到此为止的情报吧。第一,关于席纳克族发起叛乱的理由,现在确定原因是出自于萨费达中将主导的席纳克镇压政策。第二,关于从动乱爆发到平定席纳克族为止的严重损害,现在确定原因是出自于萨费达中将拟定的战略过于拙劣。第三,关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为何前来袭击,现在确定原因是出自于萨费达中将推动的精灵虐待行为给予敌人可趁之机。」 当雷米翁上将的口气切换成断定时,萨费达中将总算察觉──这根本已经不是军事审判,高官们之间早就完成对事实的采证。若以这种角度来看,现在应该没有必要再传唤证人前来。 「毫无意义地虐待席纳克族,无谓浪费士兵的宝贵生命,还因为欠缺思虑而招来敌人──这就是你做过的一切行为。」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要采用示范给全国观看的形式,让战犯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明白自己的下场。而这场拐弯抹角的会议,完全只是为了这点才举行。 「对于刚才叙述的罪状,有异议者举手发言。」 对于这充其量只不过是形式的确认动作,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在这场闹剧中从头到尾都负责担任司仪的雷米翁上将接受这符合预期的沉默,看向坐在旁边的另一名高 阶将领。 「元帅阁下,按照军律,请您发表制裁。」 拥有一头竖起炎发的军人点点头,静静起身。超过六尺的高大身躯,彷佛拒绝一切累赘,宛如钢铁般历经彻底锻炼的筋骨。即使在皇帝陛下面前,比雅特丽的武器还要大两圈以上的军刀和短剑也不曾离开过此人的腰间。 卡托瓦纳帝国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然而,使用这名字称呼他的人反而较少。因为除了讲述历史时,在这国家里提到「元帅」就是指他这个人。 「从此时开始,解除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身为北域镇台司令长官的职位。」 中将的牙齿颤得咯咯作响。这个元帅开口说话的行为,几乎等于是把文字刻镂在铁上。 「阶级降为二等兵,并剥夺所有勋章。萨费达家的财产除了基本俸以外全部没收,用来赔偿阵亡者的遗族或负伤者。」 只要是置身于军籍的人,必定知道这是绝对无法推翻的最终决定。 「更进一步,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二等兵本人──」 也无法期待等于是规律化身的他,会做出带有任何一丝温情的判断。正因为如此…… 「──根据军规,要视为最上级战犯,处以枪决。」 宣告的瞬间,正当至极的绝望贯穿了满心畏惧的罪人。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只能以区区士兵的身分等待被枪杀命运的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踢翻椅子站了起来,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在他身边固守的士兵们立刻涌上想要压制他,但胡乱挥舞的手脚却以异常强大的力量推开那些士兵。这一幕和濒死动物表现出的最后抵抗极为相似。 「请大发慈悲!元帅阁下!上将阁下!还请两位慈悲为怀!无论是阶级、勋章和财产我都不要,但只有这条命!无论是要我当士兵还是清扫工都无所谓!所以求求您,请饶了我这条命!」 「判决已下。」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死……死是什么?会很黑暗吗?会很寒冷吗?还是永久持续的静寂?或者就像是那些神官所说,会按照生前的功德或恶行来决定去向?那么我会落入地狱吗!」 看到这丑态,觉得连瞧不起他都是在浪费时间的雷米翁上将伸手按住额头。至于伊格塞姆元帅,对他剩下的兴趣甚至低于路边的石头。 「有谁……哪个人救救我!谁都可以!谁都好……」 发现高阶将领们坚守沉默后,寻求救赠的萨费达将眼神四处移动,不久之后看向坐在下首的旧部下们。 「……对……对了!如果是你们……!」 萨费达拖著压制住自己手脚的士兵们往前走,以膝行接近伊库塔等人。 「拜托!拜托你们!你们也帮忙陈情吧……!你们是英雄,毫无疑问是帝国的救世主!如果是你们的请求,元帅阁下也不会置之不理……!」 面对这不计一切形象的恳求,托尔威转开视线,雅特丽坚守沉默,伊库塔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只有暹帕·萨扎路夫一个人以温和的苦笑回应对话。 「……司令官阁下。虽然似乎已经不是了,但我还是这样称呼您吧……我啊,在这次的战争中曾经一次又一次听到和您刚才相同的惨叫,有数不清的同袍们在和您相同的恐惧中失去性命。有些人留下家人,有些人留下恋人。无论是谁,都在这世上留下再也无法达成的遗憾……」 「是我不好!我会尽一切办法偿还罪过!所以……!」 「请不要这样。像罪过或偿还之类的问题太过困难,我这种人无法理解。我啊……只希望在这次的战争中身为长官的您,能够尽到身为上位者的义务。」 依然带著微笑的萨扎路夫上尉看著对方,继续说道: 「关于在作战行动中发生的事情,必须由下令者负起责任。这是连脑袋不好的我也很清楚的军队原则。所以啊,司令长官阁下……只有这点您万不可逃避吧?既然正如元帅阁下所说,这个原则命令您去死……」 讲到这边,萨扎路夫上尉缓缓起身,深深一鞠躬。 「那么拜托您──请好好去死吧……为了让先走一步的同袍们能多些人前往天国,也为了让晚一点死去的我们能落入稍微不那么悲惨的地狱。」 萨费达哑口无言。在萨扎路夫上尉沉稳的声调中,蕴含著某种就连生死关头的求饶行为都不禁因此停止的要素。甚至连那些轻视他充其量只是区区上尉的高官们都忍不住肃然起敬。 「够了!带他走!」 听到雷米翁上将的命令,士兵们不再手下留情。他们不由分说地压制住萨费达的手脚,堵住那张不死心想要再开口求饶的嘴,最后几乎是以扛出去的形式把萨费达从房间里带走。 房门发出沉重声响后关上,室内恢复寂静。雷米翁上将缓缓开口: 「……帝国军人塔姆兹库兹库·萨费达的军事审判在此结束。接下来要继续进行军事会议,但只有暹帕·萨扎路夫上尉必须留下,其他证人可以退出……辛苦你们回应传唤前来。」 上将的语气似乎带著歉意,像是在表示要他们配合演出这场闹剧实在过意不去。这句发言后,任务结束的伊库塔、雅特丽、托尔威三人起身敬礼,迅速离开会议室。 「──关于晋升的事情,不需要告知令郎吗?雷米翁上将阁下。」 在紧张情绪稍微舒缓的室内,列席的中将之一以有些看戏的态度发问。上将冷淡地摇摇头。 「即使没在这里提起,通知也很快就会送到吧……而且我没有那种脑袋迟钝到在这种时机得知晋升消息还会直接高兴的儿子。」 「就算是那样,从一开始到最后都没有说上任何一句话,还是会让人觉得到底是为何召他前来。」 「我叫他来的目的并不是要大肆称许,他在场的事实也有相称的意义。我想你的脑袋也没有迟钝到连这点都无法明白才是吧?金伯利中将。」 遭遇锋利反击的金伯利中将耸耸肩。雷米翁上将让脱轨的对话在此结束,重新开始会议。 「那么按照预定,直接进行军事会议吧。但……暹帕·萨扎路夫上尉,有件事要先通知你。你将晋升为少校。」 由于他态度过于平静自然,而且几乎是话讲到最后才顺道这样一提,让萨扎路夫一时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察觉到他的困惑,上将做出补充。 「噢,要是吓到你那抱歉了,正式的通知应该很快会送到吧。不过换句话说,这次晋升和我儿子……失礼,和托尔威·雷米翁中尉的状况相同,是考量到状况和平衡维持后才采取的处置。毕竟在接下来的军事会议中,参加的军人至少必须是校级军官,否则会有很多问题。」 雷米翁上将略带苦笑地辩解。看到这模样,萨扎路夫对这个大将领产生意外的亲近感。和先前表现出的气质相当不同,从严厉感已经消失的表情上可以感受到和托尔威同类型的沉稳。说不定这才是他的本性。 「话虽如此……如果你能主动想通自己被留下来的理由,那倒是帮了大忙。」 发现这句话一讲完高官们就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后,萨扎路夫重新绷紧差点松懈的情绪──正在接受评估,不可以在这里掉以轻心。 「……要是推论错误实在很丢脸……但我想应该是要我针对在此次战争中产生的席纳克族难民,提出该如何处置的意见吧?」 萨扎路夫战战兢兢地回答。过了几秒之后,周围的空气还是没有变化。 「──我放心了,看来你似乎很明白状况和立场。」 雷米翁上将满意地点点头,开始这次会谈。 「由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已被阿尔德拉神军掌控,许多席纳克族被赶出居所。因此形成的四千名以上难民涌入北域,当前是以我等暂时设置的难民营来因应。」 「居无定所的他们和帝国居民之间应该会发生的冲突并不难想像,必须迅速采取对策。」 「话虽如此,愿意爽快接纳他们的州并不多吧。原本大量移民就会造成地区治安恶化,更何况他们是前不久才和我等交战的席纳克族,可以充分想见地方官吏和当地居民的反弹。」 「就算无法避免哪个地方抽到这种下下签,应该还是可以想出多个方针吧?把他们送进治安良好的州以寻求调和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但考量到现实性,是否该以人口密度较低也还有剩余土地的州作为优先基准?即使荒废的土地会导致居住性变差,只要没有起冲突的对手,就不会发生纷争……」 和刚才那场以军事法庭为名的闹剧完全不同,军中高官开始积极发言。看到这些浑身散发出知性和自信的精英份子,让萨扎路夫直到现在才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就在这时…… 「军人勿语政治。」 伊格塞姆元帅讲出的这句话,一击就让热烈的议论停止。 「无论会要求哪个州接受难说,都是行政单位的职责。我等的任务仅限于其前后的事务,例如引导席纳克族从临时难民营前往移居地,还有立案、实施针对该土地的治安恶化防治对 策。试图插手其他事务的举动,也就是偏离职权的行径。」 听到由沉重低音提出的告诫,高官们都正襟危坐。这毫无疑问足正论,但…… 「虽然您这样说,元帅阁下。」 在这个现场却有一个人,具备能抵抗这正论的气概。不,在这国家的历史里,人才辈出这位绿发名将的家族总是负起这个任务。 「但这事有个前提,就是现实和理想有遥远的差距。首先,如果我等不事先做好准备,这个国家的官吏们根本不可能认真面对接纳移民的相关问题。因为必须把盘子端到桌上,拉开椅子让他们坐好,先把菜放凉避免造成烫伤,再把已经切成一口大小的肉送进嘴里……做到这样,那些人才总算会开始咀嚼问题。」 雷米翁上将和伊格塞姆元帅的视线从正面相对。萨扎路夫过去也曾听说过帝国军在进行首脑会谈时,经常是以这两位的对立作为进行的轴心……不过直到今天为止,他连作梦都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会碰上刚好也在现场的状况。 「我赞同上将的意见。我等应该在此议论具体对策,而且范围要涵盖到连对移居地点的事先疏通也包括在内。要是在现今这个阶段就全部交给行政单位处理,那么可以确实预测,不出两个月,问题就会变得更严重并被丢回。」 「不,等等,高兹少将。像这样默认越权行为的倾向,正是元帅阁下担忧不已的我等恶习。正因为是目前这阶段,才应该事先把界线重新画好,让军事归军事,行政归行政吧?萨费达的失控行为,不也是对模糊界线置之不理所导致的结果吗?」 「这并不是该以非黑即白的想法来讨论的事情吧?虽然不能无视内阁的存在,但完全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的状况也缺乏现实感。刚才上将以用餐时的服务来举例,但至少希望他们能自己负责把肉送进嘴里。刻意留下部分棘手问题并进行工作移交,用以代替对那些贵族大人们的谏言,这样如何呢?」 支持伊格塞姆元帅的意见,以及支持雷米翁上将的意见在会议桌上正面冲突。而中立的将校们则以能顾及双方面子的形式提出妥协案。 透过这一连串发展,萨扎路夫看出了帝国军的势力平衡。看来在军中,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势力彼此抗衡的状况还在传言之上。 「……啊……那个……可以允许我也提个意见吗?」 萨扎路夫心惊胆跳地举起手后,高官们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到他身上。他光是这样就尝到寿命缩短的感觉,同时把事先准备好的发言说出口。 「虽然这是个不知分寸的提案……但为了对应席纳克的难民,是否可以把一个团交给我运用呢?」 插图 * 同一时刻。在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西南区域的「神殿」前广场,正有常驻基地的四百多名士兵,以及两倍以上的一般民众聚集于此。 「──在护国之大义下捐躯,为至高无上、登峰造极的灭私奉公行为──」 在肃然而立的众人前方,有一个茶发乱翘,身材微胖的少年正在宣读悼词。那正是以北域方面战役的英雄之姿被提拔担任此职务的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 「──在此恭敬祈祷,诚愿彼等同袍悉数能够归往主神身边。」 站在他身旁的修长女性军官──哈洛玛·贝凯尔少尉算准时机接著讲完……两人在此能说的话,只不过是从头到尾都由长官指定的定型句。然而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对这内容感到疑问的行动。 ──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同袍,真的能够前往主神身边吗? 包括马修和哈洛,还有在他们后方列队的士兵们,都对「没有神官在场见证的仪式」抱有相同担心……这次的战争对象是阿尔德拉教本部国,由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阵亡者,神官们都拒绝参加这场仪式。连这场活动本身原本也应该更盛大隆重地在首都邦哈塔尔内的「神殿」举行。 「「──全体敬礼!」」 两人同声下令。所有士兵和他们的精灵都在心中缅怀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们,一起朝著「神殿」敬礼。遗族们发出的轻微呜咽宛如涟漪般扩散,甚至传进了马修和哈洛的耳里。 仪式结束后,大部分的士兵都按照指挥官的指示,向右转往后方并且离开。只有包括马修和哈洛的一部分人还留在原地负责引导一般民众。 然而,这时出现三个朝著「神殿」而来,逆向和离开人们错身而过的人影。而领头者是一名拥有鲜艳显目的赤发,两人也很熟悉的少女。 「马修、哈洛,辛苦了。看来你们已经确实达成任务了。」 「虽然肩颈僵硬,不过总算结束……你们几个也比预定还早嘛。」 马修稍微转著手臂并回答,雅特丽身边的伊库塔和托尔威耸了耸肩。 「我们只是被叫去当军事法庭的小角色而已……算了,主角的某人巳经确实遭到了报应,这点请放心。」 「是『这样』吗?」 马修边说,边做出用大拇指割喉的动作。伊库塔稍微摇头,用食指模仿枪口并往前举。 「是『这个』,毕竟枪决才是帝国军的习惯。」 「啊……果然是那种结果吗。」 哈洛叹口气低声说道。只是啊……伊库塔继续补充。 「虽然军事法庭总算已经结束,但接下来还有宗教审判在等待萨费达二等兵。因为那个『对精灵的虐待行为』已经犯了戒律。」 「在我国和阿尔德拉本部国重启外交为止,这边感觉会拖很久呢。我想宗教审判中他被判决极刑的可能性也不低,不过如果真是那样又会如何处理呢?毕竟也不能对同一个人处刑两次。」 「那种前例说有也真的有,但我不太愿意去想像啦。」 黑发少年耸耸肩。托尔威差点去实际想像他口中的「前例」,赶紧换个话题。 「不……不过啊,每次看到这个『神殿』时……都觉得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建筑物呢。」 抬头仰望眼前物体的托尔威如此说道,他前方耸立著灰银色的长方体建造物。大小是长约四十公尺,宽约八十公尺,高度也有将近二十公尺。显示这里隶属于阿尔德拉教管辖的一星旗帷幕从屋顶往下垂挂。 「外墙几乎看不到连接处,还听说这是以非常坚固,即使被炮弹打到也不会有任何损害的材质建造……不过到底神明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加工这样的材料呢?」 「那当然是使用神明自豪的剪刀和浆糊啊。」 哈洛举起两根手指开开合合。伊库塔边沉吟,边把手叉到腰上。 「无论是何种物质,只要有正确的高热或高压就能够加工……这是阿纳莱博士的见解。如果要假设这个外墙是铸造品,就代表在建造这东西的那个时代,应该有炉子能够制造出现代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高温吧。」 「喔~意思是神明引以自豪的炉子吗?」 「我认为需要使用炉子的应该是人啦……算了,这事先放一边去。」 伊库塔把充满怀疑的视线从只有神官能够进入的圣域上移开,投往其他方向。视线的前方,是先前他和雅特丽还有托尔威被叫去的高等军官专用会议场。 「我有点担心留在那里的萨扎路夫上尉。现在应该正在和高官们讨论对席纳克族难民的处置,希望他能顺利应对……」 「啊……那件事吗……嗯……」 马修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以形容。雅特丽对著讲话吞吞吐吐的两人开口。 「相信并交给他吧,上尉是值得这样对待的人。在这次的战争里应该已经让你们明白这一点了吧?」 「当然,所以我这次也把任务托付给他……只是,我提到的不安,是针对上尉本身以外的问题。」 伊库塔继续瞪著会议场的方向,扭著嘴唇继续说道: 「如果对手只有军中高官那还没问题……不过,在那些人中混著一只狐狸。」 * 提了个不看场合的大要求……听到萨扎路夫的提案后,这是高官们的率直感想。 「……萨扎路夫少校,你是先前北域方面纷争的英雄,由于这次活跃,被视为将来有望的军人。嗯,这点的确没错。」 一名少将以劝戒的语气开口,他的眼里开始出现失望的神色。 「不过……就算是那样。刚刚的要求,是不是太过于不知分寸?我想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团是平时经营部队的最大单位。要求把一个团交给你,就等于是在要求自己的军队……」 「这要求本身就已经够让人不以为然,更何况先决问题是你不觉得自己弄错场合了吗?现在是讨论该如何对应席纳克族难民的会议,并不是讨论该给你的战功什么褒赏的场合。」 众人纷纷提出指责。即使这是早已预料到的发展,但萨扎路夫还是觉得自己的胃阵阵抽痛。虽然高官们似乎都误会了,但他原本的个性完全不是如此厚脸皮。 「有点让人遗憾啊,萨扎路夫少校。我还以为你是更谦虚更贤明的人──」 在指责途中,某处发出一阵哼哼闷笑声。这瞬间,高官们朝向萨扎路夫的视线一口气移往 他处。朝向那个和三名中将并列坐著,现场唯一不是军人的男子。 「……宰相,有什么可笑之处吗?」 一名少将压低声调发问。即使这样,被质问的对象也没有收起笑容。 「不……不不……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几位讲什么战功和褒奖之类显然弄错场合的发言实在很好笑,所以忍不住……!」 那是嘲笑。对象不是萨扎路夫,而是针对所有指责他的高官。 「噢,由我代替萨扎路夫少校讲明也没关系吗?──哎呀,实在遗憾。我以为位居帝国军领导阶层的诸位,都是些更加谦虚而且也很贤明的人物──」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名少将语气激动地拍桌发问,这让男子的笑意更深。 「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哈……哈哈哈……问我想说什么……!这正是在发表弄错场合的说教之前,必须先向当事者问清楚的事情啊……!」 面对这男子过于瞧不起人的言论行动,让高官们的恼怒感更加膨胀。在险恶气氛逐渐升温的状况中,雷米翁上将终于出声仲裁。 「肃静!诸君!议论也就算了,我等并没有时间争执!战后该处理的问题可不是只有席纳克族的难民!」 听到这道喊声,差点失去冷静的高官们纷纷回神。触怒众人心神的男子也总算只控制住自己的嘴角。 确认会议场内恢复镇定后,雷米翁上将把视线放回萨扎路夫身上。 「萨扎路夫少校。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认为你是个厚脸皮的人。」 「噢……」 「所以,针对刚才的要求,可以让我听听你的真正打算吗?如果真的给你一个团,你打算用这支部队做什么?」 雷米翁上将的翠眼以比先前严厉的眼神凝视对方。萨扎路夫用力咽了口唾沫,开口回答: 「我……我想是不是可以在帝国现有领土偏东的位置设立根据地……并在附近收容席纳克族的所有移民。」 「所有移民?……这是怎么回事?」 「前东域镇台陷落造成居民撤离,让帝国现有领土的东区出现了空白地带,已经很久都无法从被放弃的许多田地上获取作物。听说受此影响,防守国境东侧的部队现状是必须依赖从遥远中央往东方延伸的补给线。」 「嗯,确实是那样。就算要唤回逃走的居民,他们也害怕会碰上下一次侵略。考量到和齐欧卡间战况并不稳定的现今情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情形。」 「所以要把席纳克族放进那些空隙里。把军需物资的生产交给他们负责,并以全部由军方收购的形式来固定交易。换句话说就是军方专属的佃农立场吧。」 连其他高官们也逐渐认真倾听起萨扎路夫说明的内容。不久之后,理解这构思的人开始提出意见。 「可以活用多余的土地,也能充实军方的补给吗……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点子,但似乎有几个问题。第一,席纳克族本身会愿意接受被视为佃农吗?根据你的提议,会单方面要求他们种植我方指定的作物吧?」 「我想席纳克族当然也会产生反抗情绪,但只要重复进行实质上的说明,应该就能够说服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基本上,只要让席纳克族种植他们熟悉的作物就行。」 「熟悉的作物……?等一下,不是要让他们种植小麦或棉花吗?」 听到这提问,萨扎路夫从口袋中拿出一把乾燥的谷物并展示给众人看。 「要让他们种植的作物是玉蜀黍。这是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上的严苛环境下培育出的品种,耐旱,因此推论种植在更适宜的环境中应该能获取良好的收获量。如果耕作面积相同,收获量大概会是小麦的三倍以上──」 萨扎路夫慎重地在不会被发现的情况下,说明从伊库塔那边听来的理论。高官们纷纷开始沉吟。 「穷人的小麦吗……有听说过这东西在北域经常被拿来食用。」 「或许是因为『席纳克族食物』的印象已经先传开,所以在帝国内部有受到不合理轻视的倾向。但是,味道绝对不差。不但可以直接烤来吃,乾燥后磨成粉也能够制作成面包。如果作为轮作制度的一环,还可以帮助下个作物生长。」 另外还有「可以挪用为家畜饲料」这个优点,但考虑到对心理层面的影响,萨扎路夫故意隐瞒。从高官们的反应来看,他得到了不错的回响。 「……关于作物的价值,找专家一起详细研究吧。然而,讲到帝国领土偏东的地区,就是很靠近齐欧卡国境的土地。要让不久之前才引发内乱的席纳克族住到那里,老实说,应该会让前线的士兵们觉得芒刺在背吧?」 「这点要重提最初的话题,可以把一个团交给我吗?」 经过前面的对话后,这次总算没有出现指责这要求是搞错场合的人。雷米翁上将思索数秒后,开口说道: 「意思是由军方管理在前线附近的军需物资生产吗……虽然有点把军事问题扩大解释的倾向,但只要考虑到目前是战争时期,形式上还算自然。由这支部队直接兼管席纳克族监视任务也符合理想。」 「在…在下诚惶诚恐。」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还有问题。团级部队的指挥官通常是上校以上,至少也要由中校位置的军人来担任才符合帝国军的惯例。无法把如此的重责大任交给还没正式成为少校的你。」 萨扎路夫事先巳经预料到这点会成为剩下来的阻碍,他摇了摇头。 「只要让担任与席纳克族交涉窗口的我隶属于这支部队即可,并不需要由我来担任团的营运负责人……或者该说,顶多只指挥过营的我根本无法担当那等大任。」 这句发言的后半并没有写在剧本上,而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真心话。萨扎路夫试著对皱起眉头的高官们解释: 「根据经验与实际成绩,我想推荐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担任这支部队的指挥官。」 听到不在场的军官名字,高官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让帝国西南部艾伯德鲁克州的团级部队指挥官,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担任吗……」 看来雷米翁上将已经理解推荐这人选的意图,他思索了一会,转身面对到此都坚守沉默的炎发将领。 「您觉得如何,元帅?」 不消多久,对方的嘴唇微启,发出低沉的音调。 「如果这人选不更换的话,可以列入考虑。」 听到这个不可能误会的回应,萨扎路夫的嘴角忍不住抽动──没想到真的能够通过。 虽说他原本就抱著这种企图来到这里,但想出交涉内容的人是伊库塔·萨扎路夫本人并不具备能算得上确信的信心。他甚至已经算不清自己到底想像过多少次,此举不但惹得那些身经百战的高官们大发雷霆,还遭到狠狠说教并被丢出去的光景。 「那……那个……我还有一个提案。」 不过,还不能放心。换个角度来看,其实最关键的要求尚未提出。 「希望可以把我和『骑士团』的五名成员,就这样编入泰德基利奇上校的指挥下……」 「……我原本就把刚才的点子,视为包括这安排的提案。」 雷米翁上将以有些讽刺的语气开口说道,冷淡的翠眼紧盯著萨扎路夫。 「这次虽然会把你的提案列为候补,但我还是给个忠告吧──就算愚蠢是完全的不合格,但过于聪明也不是好事。提出优秀点子的举动的确帮上了忙,不过去考量实行本案时该注意的均衡是我等的任务。你没有必要顾虑到那么深入。」 「……在……在下会铭记于心……」 虽然被上将绕著圈子教训他「该识相点」,但萨扎路夫并没有提出任何反驳。因为对这种用借来的伶牙俐齿和高官周旋的现状感到最不对劲的人,其实是他本人。 「还有,你的说话技巧虽然巧妙,但却有点缺乏品格。一开始先提出乱来的要求,等所有反论都出现后,再按照顺序一一补上具备充分实现可能的内容……到了这时候,感到自己先前没能看穿你真正想法的人就很难插口表示意见。不过为了掌握这种场合的主导权,这倒是极为有效的方法。」 您说的完全正确!萨扎路夫在内心责怪黑发少年……我说,伊库塔中尉,为什么每次让大人物边斥责边允许要求的任务都得由我来负责……? 「不不不!我认为很优秀!真的非常非常优秀!」 这时,一个听起来简直让人不快的清晰音调再度无视气氛介入会议。声音主人从座位上起身,最高等文官──帝国宰相之证的卡其色上衣也随之翻动。 「各位的脑袋实在太僵化了!必须效法萨扎路夫少校,以更柔软的态度来进行这种会议才行!什么政治和军事之类的框架,根本是有跟没有一样,不可以害怕越线!各位听好了,不可以害怕越线行为!因为很重要,所以我说了两次!呵呵呵呵呵!」 萨扎路夫哑口无言。居然在这阵容面前如此信口开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心态。 「正因为有政军双方的紧密合作,才能够克 服窘境。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吧?既然如此,为什么各位不向也在场的我询问意见呢?真是让人伤心!看到各位缩在军事框架内议论的样子实在辛酸!明明我随时都做好伸出援手的准备!」 男子用双手抱住身体叫道。彷佛悲剧登场人物的装模作样语调愈听愈让人觉得虚假。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每一字每一句里都不带著一丝诚意。 「……坐下吧,托里斯奈宰相。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您又说谎!雷米翁上将总是讲著温柔的谎话!」 「我并不认为自己说了谎。然而宰相,你有反省自身立场的余裕吗?你被允许在这里列席的理由,完全是为了旁听与记录军事会议,并不是为了要让你表达意见。还请回想起即使是帝国宰相,在军事会议中也不具备发言权的事实。」 虽然保持著有礼的用词,但雷米翁上将的声调里带著明显的怒气和焦躁。这并不是最近才养成的情绪,而是经过长年累积,几近于怨恨的负面感情。 「如果皇帝陛下在场,上将您也会说一样的话吗?会提醒陛下这是军事会议所以请陛下不要开口?不会发生那种事吧!我并不是单纯的书记官,而是以代理陛下的身分在场!目的是为了要把卧病在床的那位大人的心意,尽可能传达给各位!为什么无法体谅这份心情呢!」 结实苗条的身材和丰富而带著光泽的灰色头发都充满年轻的活力,让人不禁怀疑他的实际年龄真的是四十二岁吗?和皇帝陛下的衰弱相比,甚至有人谣传他吸取了皇帝的生命力。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盘据宫廷的腐败贵族之首。在皇帝并没有以施政者身分发挥功能的现状中,这只狡猾的狐狸,事实上正占据著卡托瓦纳帝国的王座。 ──奸臣! 就连萨扎路夫似乎都能听见高官们发出的无声指责。但,当事者却以若无其事的表情巧妙闪过这些压力,从容地活用起利用皇帝名号争取到的发言机会。 「对了对了,是说萨扎路夫少校──」 被点到名的萨扎路夫全身僵硬。这时托里斯奈离开位置,绕过大桌来到他附近,继续说话。 「你不愧是北域方面战役的英雄,在战略以外的部分似乎也具备优秀的见识。而且不仅如此,居然连农作物的知识都有!哎呀,这么优秀的人才之前却在北域那种偏僻地方遭受冷遇,让人难以置信。就算只针对这件事,帝国军也应该要好好反省吧?」 这只口若悬河的狐狸来到萨扎路夫身前,眼神继续纠缠著因为和至今为止不同种类的紧张而全身僵硬的他。 「不过──我想确认一件事。那真的是你本人的构思吗?」 萨扎路夫的心脏用力一跳──冷静,冷静点,已经事先预测到会出现这种负面怀疑。 「……不,不是,宰相大人。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想法。」 「哦──?」 「是我和优秀的部下一起集思广益想出来的点了,该说是所有幕僚的想法吧?毕竟我们处于和席纳克族长直接交涉过的立场,所以产生了相对的责任感,才会去努力想要尽可能筹划出穏当的著地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利用『管埋军需物资生产』这名义来圈管住难民……是哪个部下最早提出这点了呢?」 「这个,是谁呢……?我记得是从过去资料里找出类似例子,但不记得是谁提的。啊,不过玉蜀黍是我的点子,因为在北域常吃。」 萨扎路夫以平淡无奇的回答来朦混。其实是部下的臭屁小鬼提出了大部分的意见──虽然他很想这样讲,但很遗憾当事者并不愿意曝光。所以按照事前计画,萨扎路夫坚持著掩护任务。 「嗯嗯……算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虽然不能光凭这样就掩饰过去,但追击总算暂时停止。但,在萨札路夫才刚松口气时,对方立刻使出下一招。 「不过……哼哼哼,你的手段还真是高明呢。不只难民,还要趁此机会把『骑士团』所有成员都纳入手中……那些人似乎相当受第三公主宠爱,身为长官的你似乎也会获得能联系政军两方面的有力管道吧……?」 宰相脸上挂著龟裂般的笑容,从斜下方观察对手。萨扎路夫忍不住发抖,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蛇缠上的猎物。 「更不用说讲到一个团,内部就等于是一国……是一个甚至已经确保名为『席纳克族居民』的补给来源,属于你的王国。会成为最适合培育野心的土壤呢……不,或许野心早就已经发育完成,这发展只不过是浮现出表面──」 雷米翁上将粗鲁地拍打桌子,判断时限已到的托里斯奈也和猎物拉开距离。 「请有点分寸,宰相!轮不到你担心!原本就是因为不容许那种发生,才要选择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这个人选!」 「是啊是啊,应该是那样吧。然而上将,我的职务也包括要监视军人捞过界的行为……」 「……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你们不让政治能正常运作?如果有主动解决席纳克族难民问题的气概,就提出具体的计画!最后一次举办内阁评议会的时间到底是几个月以前?至少在碰到这种问题时,举行紧急会议如何!」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上将,我可以将这段发言视为对政治的干涉吗?这样不妥,真的不妥啊!毕竟政治和军事必须充分理解自己的领域,才能健全运作嘛!」 「……呜!你刚刚宣称只有彼此紧密合作才能克服窘境的发言还言犹在耳──!」 上将愤忾地站起,这时坐在旁边的元帅却伸出一只制手制止他。 「两位都坐下吧,继续争论将视为对军事会议的妨碍。」 听到这不含感情的警告,上将狠狠咬牙。礼节的外壳出现裂痕,可以从隙缝中窥见没有任何掩饰的感情。 「不对!那家伙的存在本身才是阻碍一切的原因!索尔,你还不理解……!」 「坐下!」 第二次警告中带著不由分说的声调。托里斯奈一溜烟地逃回自己的座位,雷米翁上将也带著苦涩表情重新坐下。只有没被算进两人里的萨扎路夫想坐下又不敢坐下地冒著冷汗。 「暹帕·萨扎路夫少校。」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萨扎路夫的背脊几乎是强制挺直。他满脑子都是想要尽快逃离这地方的想法,然而伊格塞姆元帅依旧毫不留情地下令。 「要讨论提案详细内容并做出结论,你从概要开始复诵。」 *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响声,接著立刻传出众人一起大喊乾杯的声音。 溅出杯外的水滴在空中飞舞,反射出光芒。从漫长战事中获得解放的士兵们带著喜悦大吃大喝,和战友们闲聊谈笑。宴会气氛无止境地往上高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因为在场所有人都非常明白,这一切都是活人的特权。因为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再也无法一起举杯共饮的对象简直多到数也数不清。 「真是热闹,已经打破几个餐具啦?」 被包场的店内撤掉了几乎所有隔间。在角落,和士兵们造成的喧骚相隔一段距离的骑士团五人正围著桌子。 「哈哈,不过,这点小事就别计较吧。」 「也是,毕竟是那么漫长又艰苦的战争,结束之后当然会想要放纵一下。」 托尔威和马修静静地对彼此点头。他们的桌上也放有酒和料理,但吃喝都要懂得节制。今天五人是以酒宴主办者的身分在此,这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慰劳部下的宴会。 「中~尉~!伊库~塔中~尉~!」 但,一群手里拿著酒杯的士兵却主动前来找谨守立场撤到一旁的他们。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伊库塔的副官,苏雅士官长。他们看起来已经相当醉了,每一个都满脸通红。 「您躲在这种角落里做什么呢!来这边和我们一起喝吧!」 「我是很想那样做啦……不过,要是连我也喝酒,你们倒下之后不就无法收拾吗?」 「啥?请不要说那种没出息的话!去调戏我妈时的气魄到哪里去了?」 士兵们发出哄笑声。居然可以把这话题拿来开玩笑,显见虽然宴会才开始没多久,苏雅已经醉得相当厉害。或者这显示出她的心境已有了变化? 「伊库塔,稍微陪他们喝一下吧,记得别喝醉。」 少年正在随便应付这些来纠缠的醉鬼,旁边的雅特丽却低声这样说道。伊库塔看了她一眼。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为了去救助席纳克部队的判断,和她起过冲突的事情吧?我们这边也就算了,但那女孩心中大概一直无法释怀,才会想要确实和解……即使因为在正常时很难办到而必须借酒壮胆也一样。」 雅特丽并不是无法看出这点细微感情的人,伊库塔也一样。从其他骑士团成员的视线中收到「总之去陪陪他们吧」的意见后,他点点头起身。 「好,那么你们的指挥官就奉陪吧……咦?什么?问我是不是把椰子酒倒进这杯里就好?我才不要那种东西,总之也给我啤酒就对了,用大啤 酒杯!」 一旦下决定,伊库塔也很上道。他以单手接下被送来的啤酒,然后直接把酒杯竖直一口气喝乾。这豪爽的喝法让部下们也很兴奋,掌握这种场面是他擅长的行动之一。 「呼……好,雅特丽!你也来一杯吧!」 「咦?我也?」 「既然说要和好就是要这样吧?好啦好啦,苏雅也赶快拿起啤酒杯。」 在伊库塔强制下拿起啤酒杯的两人还被迫面对面。她们以尴尬的态度相对,下一瞬间,黑发少年站在两人中间大叫。 「为奋战的女性乾杯!」 随著这喊声,他把杯子硬推向两人。雅特丽虽然带著苦笑,也小声说了句「乾杯」并和苏雅碰杯,接著喝起自己手上的啤酒。苏雅先犹豫了一会,才慌慌张张地做出同样动作。 伊库塔和雅特丽还有部下们一起带动宴会气氛后,出现另外两人来到还剩下三名骑士团成员的桌子。一个是看起来已经筋疲力竭的萨扎路夫上尉,至于有点躲在他后方的人,则是担心会给现场气氛泼冷水的夏米优殿下。 「哦~哦~居然热闹成这样,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辛苦,真是……」 注意到公主和长官的身影后,骑士团的三人立刻起身对著两人敬礼。 「夏米优殿下,上尉,两位辛苦了。」 「辛苦了,和大人物们开会是不是压力很大呢?」 哈洛边开口慰劳,同时把装有葡萄汁的杯子和装满啤酒的大啤酒杯各自递给公主与长官,旁边则有托尔威和马修为两人拉开椅子。 「不需要这么介意我,好好慰劳上尉吧。」 公主殿下边说,边把娇小的身体坐进椅子里。另一方面,萨扎路夫先一口气把拿到的啤酒喝掉半杯,才用几乎是瘫坐的动作把身体丢到椅子上。 「你们几个最好也找机会体验一下……光是那空气就可以把体力耗光……啊,对了,我好像成了少校。你们快庆祝!全力帮我庆祝!」 恭喜!三人的声音形成和声。他们早已预料到这件事,并不会感到惊讶。接著马修战战兢兢地对著趴在桌上半死不活的长官发问。 「那么……结果如何?关于『那件事』……」 「似乎可以通过。虽然还未确定,但你还是早点联络你父亲吧。」 听到这回答,马修带著复杂表情双手抱胸。这时,脱离醉鬼集团的雅特丽回到多了两人的这里。 「上尉,您辛苦了。殿下,要不要帮您拿点食物过来呢?」 「噢,雅特丽,不需要那么──」 夏米优殿下的话讲到一半就停了,其他所有人也因为同一理由而瞪大眼睛──因为再次就坐的雅特丽有著一张像是熟透番茄的红通通脸孔。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雅……雅特丽希诺中尉……你不擅长喝酒吗!」 第一个无法忍耐而笑出声的人是萨扎路夫。虽然托尔威和哈洛还算克制,但马修也跟著到达极限。 「我……我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不过……哈哈!你现在的脸真惊人!看起来和你的头发一样红!」 「呼……真是,伊库塔也是明知会这样还叫我喝。」 雅特丽叹著气喃喃说道。这也没办法,她的情况已经不是用双颊泛红就能形容的等级,而是几乎整张脸都被染成鲜红色。加上她平常的举止行动都完美无缺,展现出这一面时的落差更大。 「话……话说起来,雅特丽小姐在酒席时总是静静地喝呢……」 「啊……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拿大啤酒杯一口气灌酒。」 哈洛和托尔威以各自的感想表达惊讶。另一方面,萨扎路夫上尉大概很爱笑吧?一旦被戳中笑点,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平静下来。他和同一型的马修臭味相投,两个人还在捧腹大笑。 「……唉,算了也罢。如果这样能让酒变好喝,今天就尽量嘲笑我吧。」 不愧是雅特丽,展现出没生气也不闹别扭的大度量。夏米优殿下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回神,把严厉的视线投向还在笑的萨扎路夫和马修。然而,这点动作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依旧笑得像个白痴。 「哼哼哼哼哼,唯一能够对在白刃近身战中被誉为最强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使用『很弱』这形容词的局面就是这个,只有喝酒的时候~」 已经醉醺醺的伊库塔在绝佳的时机回来了。他口齿不清,脚步也踉踉跄跄。虽然脸上并没有雅特丽那么明显,但酒醉的程度似乎远远在她之上。 「只是啊,很遗憾,她就算脸红也不会醉到昏昏沉沉。每次想要让她更醉并引出有趣一面的挑战总是无疾而终呢~」 「我怎么比得上可以一个晚上都在喝到吐,吐完再喝的你。今天也差不多准备进人第一轮了?」 「不不,还早还早。基本上我可是主办者啊,要是太醉可不好,我很清楚啦。」 「嘴巴上那样讲,最后还是得把醉倒的你扛出店外的状况可不只发生过一两次而已吧……」 回想起高等学校时代的雅特丽耸耸肩膀,夏米优殿下和托尔威则各自以复杂表情望著这两人的知心互动──一直到此为止,都可以算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啊~对了,萨扎路夫上尉。『那件事』的结果如何?」 依然瘫在椅背上的伊库塔开口发问。萨扎路夫还没笑够,伹还是拚命调整呼吸做出回答。 「呵呵……啊……噢,似乎可以通过。还有我会升上少校,怎样,很厉害吧?」 「恭喜啊~不过……是吗?应该会通过吗?这意思是……」 伊库塔让身体离开原本靠著的椅子,绕过桌子来到马修背后。接著贴近那微胖的身躯,以心情很好的声调对他开口: 「会演变成那种情况呢。有很多事都要麻烦你啦,吾友马修。」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马修发作般的狂笑猛然停止。随著他逐渐理解这句发言代表的意义,脸上笑容也逐渐切换成苦涩表情。 「……真的会变那样喔……?老实说,我实在提不起劲,我真的非常提不起劲。」 微微低下头的少年嘴里嘟囔,而背后的醉鬼则伸手把少年后脑的头发搅成一团乱。 「不不,我从现在开始就期待到不行。毕竟我和你的交情是如此深厚嘛,我一直认为总有一天绝对要去拜访一下。」 相反地,伊库塔保持继续往上提升的情绪,单手举起酒杯,高声宣告: 「时机终于来临──好啦,大家一起回马修的老家去吧!」 第四卷 第一章 艾伯德鲁克州事件 位于帝国领土西南部的艾伯德鲁克州在国内算是例外,是以整年都较为湿润且温和的气候为特徵的土地。因此,人们生活的方式也和其他州有点不同。 「哇!好棒,是整片的田地呢!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 看到从马车窗外流逝而过的风景,哈洛发出率直的欢呼声。和以小麦为主要作物的其他州相比,这广大的田园风景正可以称为艾伯德鲁克州的象徵。 和沙尘无缘的空气带有适当的湿度,送来肥沃土地的气味。在路旁建立起的水道中流著清澈的水,可以看到青蛙和小鱼在其中悠游。一旦回想起北域那乾涸龟裂的大地,这光景就更具备抚慰人心的功效。 「嗯,古那米的栽培似乎很顺利……听说这几年连续歉收,现在看这模样,状况是否改善了呢?」 夏米优殿下以执政者的表情如此说道。然而,应该会率先对这发言内容做出反应的少年却随著马车之旅即将步入尾声,变得愈来愈沉默寡言。公主侧目看了少年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马修,我能体谅你对这状况有很多想法,但,即使扣掉那类问题,对你来说毫无疑问这次是久违的归乡之旅。你的双亲想必应该也很希望能看到从战场回来的儿子表现出充满精神的面容吧?」 「…………是,正如殿下所说。可是……」 「如果有什么顾虑,可以趁现在先说清楚。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也会试著处理。」 除了搭乘另一辆车的萨扎路夫,马车内五名同伴全都把视线集中到略为低著头的马修身上。他叹著气搔搔脸颊。 「该说是顾虑还是什么呢……如果事态继续顺利发展,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分配到由我老爸担任指挥官的新团级部队里吧……」 「嗯,应该会演变成那棹情况。当然艾伯德鲁克州这边也必须安排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的继任者,而目前是上校的弟弟兼部下的简巴尔卡·泰德基利奇中校,被视为这个位置的有望人选。」 「因为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由简巴叔叔接手部队,时机稍微提早其实也不要紧……至于老爸那边,虽然在快退休前却突然有任务从天上棹下来应该让他吓了一跳,但我已经向他解释过演变成这样的原委,想来也不会拒绝吧。」 「那么,你的顾虑到底是……?」 「……既然老爸要前往其他地区赴任,老妈也一定会跟去。所以,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明才好,但我那个老妈──」 马修话讲到一半,马车突然大幅减速。雅特丽迅速护住身体因为惯性而浮起的公主,其他四人也伸手撑住车厢墙壁,总算维持住姿势。 「发生什么事!」 雅特丽大声询问马车夫,立刻响起语气惊慌的回应。 「眼……眼前突然有牛猛然冲过去……!刚刚差点撞上!」 听到「牛」这个名词,骑士团众人都面面相觑。虽说似乎不是强盗之类的袭击,但在场所有成员都可以算是重要人士,还不能放松戒心。把公主交给哈洛照顾后,其他四人开始行动并确认状况。 「全面警戒!小心一点,说不定有敌人潜伏在田里的稻丛中。马修、托尔威,从左右的车窗开始捜索敌人!」 「好!」「了解!」 伊库塔立刻做出指示,回应的声音也毫无犹豫。众人身上再不复见新兵的天真。和以往不同,他们已经克服了北域动乱的残酷战场。 马修和托尔威略为开启先前暂时关上的车窗,从缝隙间观察周遭情况。同时抽空把精灵装到风枪的枪管上并喂食子弹后,两人很快就开口回报。 「……右方,无法实际观测到敌人身影!」「左方也相同!为了慎重起见将进行牵制射击……咦?啊……那是……?」 托尔威口中发出困惑的喊声。把手搭在双刀上并守著马车车厢口的雅特丽一边竖耳倾听外面的声音,同时开口询问: 「托尔威,你看到什么?」 「……有……有牛在攻击人……不,是人在攻击牛……?」 在以言语如实表达出看到景象的过程中耗费很多心力的青年,吞吞吐吐地继续说著: 「……田里有一只失控的大牛,而且正在和人类格斗。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女性……」 「咦?女性?……糟!该不会是!」 听到这情报的马修慌慌张张地离开右侧车窗移往另一边,在托尔威身边占了个位置确保视界。雅特丽根据刚才的说明判断「有人正受到失控的疯牛袭击」并打算跳下马车,但微胖的少年却阻止她的行动。 「等……等一下,雅特丽。不需要过去……!」 「……为什么?不是有人被牛攻击吗?」 「总之不要紧……周围似乎也没有敌人,你们打开车门看看吧。」 由于马修以莫名疲倦的语气如此主张,因此雅特丽也姑且先按照他的吩咐观察起外部情况。于是,在马车左边的整片田地一角,可以看到一只体格健壮,大概是耕牛的动物正在大闹。然而,让雅特丽更加惊讶的是── 「好了好了,你这家伙别闹了!真是不听话的孩子!」 一名用双手抓住牛角,从正面压制住那头猛牛的女子。虽然身为女子,但那人的身材高大,肩膀也很宽广。身上穿著茶色的连身工作服和绿色的工作裙。 「喔喔,真是英勇……」 和雅特丽并肩旁观状况的伊库塔喃喃说著,眼中绽放出光芒。所有人也无言地表示同意。明明那名女子的打扮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正在整理田地的大婶,她却和恐怕比自己大上五倍的猛牛演出一番激烈争斗。 「你也差不多该安静下来了!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概是判断从正面冲突的格斗无法分出胜负吧,那名女子拔腿一跳并带起田中泥土,接著伸手抱住那只牛。然后她直接严严实实地固定环抱住猛牛粗壮脖子的双臂,以全力勒紧对方。 「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只牛即使陷入这种状况依然继续挣扎,但不久之后就失去势头,最后终于弯曲前脚在田中坐下。 女子以慈祥的眼神望著在自己手臂中呼呼喘气的对手,并伸手摸了摸牛的脖子。 「好好好,冷静下来了?尽情大闹一阵之后现在甘心了?」 不知道是因为已经累坏还是因为领悟到抵抗只是白费力气,牛只是安分地继续坐著没有动作。由此判断事态已经告一段落的骑士团众成员也离开马车。 不知何时,有一群打扮都差不多的农夫们来到在田地中央压制著牛的女子身边。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断敬礼,而女子则是露出亲切笑容摇了摇头。被栓上缰绳的牛不消多久就站了起来,就这样老实地被拉走。 「很好很好~这样应该算是解决了吧?我也该回去工作──嗯嗯……?」 这时,女子那边似乎也总算注意到有一群人站在田地旁边望著自己。她眯起眼睛观察起对方的情况,但那张脸很快就换上开朗表情。 「──马修!哎呀哎呀!你总算回来了吗──!」 女子豪爽地从田中跳起,以全速沿著田间小路往前猛冲。这不比猛牛逊色的魄力让伊库塔等人也受到镇慑,只有其中唯一受到指名的少年以已经看开一切的表情往前踏了一步。 「嗯,我回来了,老妈──呜喔啊!」 「哈哈哈哈哈!看到你平安回来真好啊我的儿子!有脚吧?你应该不是幽灵吧?这小子这小子!」 「呜噢噢噢噢噢噢!」 马修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成了热烈拥抱的牺牲品。他的身体遭受甚至能让失控猛牛乖乖投降的束缚,发出骨头受到压迫的嘎吱声。 「我还在想你怎么好一阵子都没音讯,北方就发生了战争!你知道当老妈我听说连你都被派上前线时到底有多担心吗!」 「老……老妈……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所以你快放开我……会死……!」 马修的惨叫听起来相当逼真。在媲美老虎钳的双臂中,他的腰部正被束紧到前所未有的纤细腰围。 「什……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 带著困惑走下前方马车的萨扎路夫也因为这光景目瞪口呆。除了两名当事者,其他人只能愣愣地张著嘴旁观这对母子的久别重逢。 插图 「哎呀哎呀真开心啊!儿子居然带著这么多朋友回来!」 脱下连身工作服换上平常穿的连身裙,再把工作裙换成围裙后,女子以这种打扮在厨房和餐桌间忙碌来回。而马车上成员再加上萨扎路夫的七人则各自坐在椅子上,看著餐桌在短时间内逐渐准备就绪的模样。 「而且还有三个可爱的女孩!不知道哪个女孩会成为我们家的媳妇,我从现在起就好期待!对吧,老公!」 「汉娜,我知道你很高兴马修回来,但你也冷静一点。因为今天还有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实在令人惶恐……是吧?」 一名坐在主人那方上座的中年男子开口劝谏只要没人阻止就一直说个没完的女子。他正是帝国陆军上 校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那张圆脸和微胖的体型与马修非常相似。 「咦,意思是第三公主殿下会嫁来我们家吗?这可不得了,我们家的族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至于米尔特古上校长年以来的妻子汉娜·泰德基利奇,无论是根据外表还是那豪爽的个性,几乎都无法看出她和马修之间有血缘关系的要素。即使正在和丈夫对话,这段期间内她依然继续以勉强不会让人觉得杂乱的动作来准备和人数相同的餐具,并四处移动为所有人倒好饮料。 「讨厌的预感果然成真……不,我原本就不觉得这次的预感会落空……」 身为当事者的马修抱著脑袋趴在桌上。虽然对每个人来说,让朋友看到自己家庭状况都是件难为情的事情,然而既然有个性强烈至此的母亲,连身为参观者的这方都会被其气魄压倒。实际上直到现在为止,一行人甚至找不出空档插口进行应酬性的社交。 他们七人在汉娜的引导下来到泰德基利奇家,这是一户盖在能俯视周遭的隆起山丘上,外表符合旧军阀名家地位的宏伟宅邸。楼高三层的厚重建筑以砖头搭建而成,被外墙围住的广大庭园里则有好几口井和菜园、马厩以及家畜小屋。大概是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化为堡垒吧?光靠著用地内的设施,似乎就能生活相当长一段期间。 「好啦,完成了!大家吃吧!战争期间应该没吃到什么正常的食物吧?」 首先是和香草一起烧烤的巨大羊肉块,接著是堆得像座小山,看起来肯定超过十人份的铁板饭被重重放到餐桌上。一股强烈的香料味道往上涌。虽然现在是彼此都还没正式打过招呼的状态,但如果没先吃完饭,看样子无法著手做任何事情。必须先让客人填饱肚子似乎是汉娜风格的欢迎方式。 「唔!好吃!马修妈妈,这个很好吃耶!」 该说是果然吗?率先对食物动手的人是伊库塔。他大口咬下带骨的羊胸肉,接著拿起木头汤匙,以豪爽动作把盛装到自己盘子上的大量铁板饭扫进嘴里。看到这种似乎会让人光是旁观就感到肚子饿了的吃相,其他人也开始受到影响。 「那……那我也不客气了。」「既然难得有这机会,我也……」 哈洛和托尔威也纷纷开动。两人把料理送进口中,眼中依次绽放出光芒。 「……哇!真的!这个米饭非常好吃~」 「嗯!虽然羊肉也很好吃,但吸收羊肉精华的米饭更加好吃!」 夏米优殿下侧眼看著继续开心用餐的他们,却无法掌握自己出手的时机。察觉到这点的雅特丽把分装到小盘子上的料理轻轻放到公主面前。 「来,殿下也请尝尝看。」「啊……嗯,不好意思啊,雅特丽……」 大概是肚子已经在漫长旅程途中饿了吧?一旦把料理放进口中,公主就再也不曾停手。雅特丽一边在各方面都照顾著这样的少女,同时也一如往常地开始用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间,晚餐聚会开始热闹地动了起来。 「嗯……唔……马修,既然你有这么棒的母亲,为什么不早一点……」 「这就是理由!讲白点那正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不愧是你,果然很懂我。没错,我现在正感受到数年以来的怦然心动。」 伊库塔停止进食,以带著热意的视线陶醉地凝视著汉娜。看到这反应而产生危机感的马修从旁边伸出手扣住伊库塔,以凶恶的声调说道: 「喂……将来不管是任何形式,要是你敢对我妈出手……在下次的战争中,你绝对会因为被人从背后开枪而死……」 「谢谢你提出至今为止最具备杀意的警告。我会铭记于心,吾友马修。」 在边吃饭边吵吵闹闹的他们旁边,座位和米尔特古上校最靠近的萨扎路夫也已经开始社交。只是他内心里还是忍不住边咒骂这种任务果然还是得由自己来。 「我儿子似乎很受你照顾,暹帕·萨扎路夫少校。」 萨扎路夫惶恐地接受这样说著并劝他喝一杯的米尔特古上校为自己斟酒。 「不不,我并不够格夸口自己有照顾到令郎……在连续的严苛战况中,令郎一直奋勇作战到最后。」 他接过酒瓶,也为对方倒了一杯酒。米尔特古上校微微笑了。 「你不必这么谦虚,我也有听说过这次战况究竟是多么悲惨。既然在最前线作战还能四肢健全地回来,那么就是幸运碰上了好长官吧。」 「……根据同样理由,我明白自己才是幸运碰上好部下。」 萨扎路夫带著自嘲讲出真心话,米尔特古上校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你刚刚不是在客套吗?看来你对自己的评价真的很低,这让我有点意外。因为听说你是北域动乱的英雄,我原本想像会是个更充满自信的人物。」 「要是让您失望,实在非常抱歉……只是,如果真的要称为英雄,我希望这称赞的对象是指所有在那场撤退战中奋战到最后一刻的士兵们。」 他回忆著阵亡的许多部下并如此说道。米尔特古上校也能理解这句话包含的沉重意义,两人一起举杯向丧命于大阿拉法特拉山上的众多将士们奉上一杯酒。 「这次或许要请您接受非常麻烦的请求……」 萨扎路夫原本想先致歉作为开场,米尔特古上校却亲切地举手制止他。 「这件事晚点再说,现在先吃饭吧,萨扎路夫少校。」 「呃……可是……」 「小犬能平安回来,我内人真的非常高兴,而我也是一样。所以其他种种先姑且不论,至少现在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纯粹的感谢。这样真的不行吗?」 听到对方这么说,连萨扎路夫也无法摇头拒绝。两人换个心情重新乾杯,这时米尔特古上校突然换上僵硬表情。 「……不过,只有这件事我想尽早先问清楚,少校。」 「是,请问是什么事呢?」 这郑重的气氛让萨扎路夫也端正坐姿。上校把脸贴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实际上,我家这个儿子……和那三人之中的哪个人最要好呢?」 上校偷看著雅特丽和哈洛以及夏米优殿下的脸孔,开口如此发问。这瞬间涌上一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笑意,萨扎路夫只能拚命忍住。 他一边藉由腹部使力以抑制发笑冲动,同时觉得眼前的长官实在令人莞尔──这个人果然也是个父亲呢……他心想。 吃完晚餐后,众人先休息了约一小时,才在会客室开始正式的对谈。 「……以管理军事物资之生产为名目,雇用席纳克族的难民成为佃农吗?原来如此……」 听完萨扎路夫说明原委后,上校双手环胸,露出思索表情。 「我认为这是不坏的提案……但你们真是自己扛起了麻烦事。宣称这不是你们的贵任并抛开问题的做法应该简单多了吧?」 萨扎路夫露出苦笑,坐在他右斜前方椅子里的伊库塔则静静地摇了摇头。 「在北域南方的难民营里,席纳克族的人们正因为不安的将来而发著抖度日,唯一的希望是族长娜娜克·鞑尔和我们订下的承诺。要是在这里拋弃他们,就和萨费达中将至今为止在北域做过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伊库塔望著自己为了那分承诺而亲手切断的小指根部──那虽然已经愈合却仍旧隐隐作痛的部分,心情也不由自主地绷紧。 在一段时间不算短的沉默过后,夏米优殿下看准适当时机开口说道: 「关于编组新的团级部队时会遭遇的政治性障碍,还有在新土地上应该会发生的各式纠纷,我可以承诺会基于自身立场尽可能谋求平稳解决。很抱歉必须要求你离开长年居住的土地……但你能接受这个提案吗?米尔特古上校。」 「…………」 「虽然有点难以启口,不过实在没有其他能取代你的人才。要找到在经营团级部队方面具备确实的成绩,而且是能期待对方在面对包括席纳克族这种异己分子的集团时,可以不感困扰地掌控缰绳的将校──光是这样就已经是奢侈的要求,这次偏偏还必须满足另一个棘手的条件。」 公主说到这里,抬起眼环视在场的众人。 「在多次的活跃后,『骑士团』在政治面上成为过度重要的存在。虽然这是在个人等级方面也能够用来形容所有人的状况……然而其中必须特别注意的部分,是伊格塞姆的亲族和雷米翁的亲族隶属于同一集团的事实。」 托尔威移动视线,悄悄观察坐在对面客人用座位上的炎发少女。另一方面,他也分心去想到自己身上那个在不久之前才增加了一颗星的阶级章。 「纵使有一半要算是偶然的结果,不过这个现状也成了帝国军内部平衡的象徵,也就是显示出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间均衡的指标。不久之前托尔威被通知晋升为中尉的事情,应该也是考虑到这状况的处置吧。」 隶属于同一集圑,也拥有同样阶级的同僚。身为当事者的两人,当然也已经理解这是军方全体乐见的理想构图……就算他们心中各有复杂的感慨。 「这样一来 ,下一个出现的问题,就是要由哪个人来管理这个集团。无论是交给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任何一边的军人,都会导致势力失衡因此不符期望。『骑士团』的长官,必须是立场中立且坚定不移的人。」 除了他本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米尔特古上校身上。没错,这是第二个理由。 「除了你以外别无其他人选,米尔特古上校。靠著罕有的平衡感,没有被任何一方势力并吞,从乱世到现在都以不变之姿生存至今的旧军阀名家泰德基利奇的刚毅气质……这种中立性甚至获得了元帅和上将的信赖。只有你能在不使周围产生无谓不安的状况下担任骑士团的上级。」 对于这个评价,米尔特古上校也没有提出不必要的谦逊。公主的见解没有错,就像是伊格塞姆以白刃的技术为傲,雷米翁以枪击的手腕自豪那般,泰德基利奇正是把自身的中立性引以自负。 「当然,不只『骑士团』的五人,还有和他们有深厚交情的我本身,以及成为北域动乱之英雄的萨扎路夫少校该如何对待的问题,毫无疑问也是让高官们烦恼的要素。正因为如此,才会希望你可以一口气扛起所有责任。」 「…………」 「我很清楚这是厚脸皮的要求,也对自己只能拜托他人的无力现状感到很羞愧……然而,能请你务必考虑看看吗?可以不必为了我等,但是请为了那些现在仍继续在帐篷里过著严苛生活,许许多多的席纳克族难民著想……」 公主从椅子上起身并打算低头请托,这时伊库塔却突然站了起来,用双手夹住少女那没有防备的后脑。这乱来的举动让米尔特古上校瞪大双眼。 「呃……!索……索罗克……你做什么……!」 「我知道你是想要表达诚意,但不可以随便对别人低头啊,公主。在这次的情况中,让公主不得不低头的事实反而会把米尔特古上校逼进绝路里。」 理解伊库塔的言外之意后,公主也红著脸重新坐好。由于两人间的互动完全超乎想像,让米尔特古上校一时哑口无言。 在对话暂时中断的这个时机,汉娜用单手拿著装满葡萄汁的大瓶来到现场。 「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接受吧,老公。」 她一边四处把已经空了的杯了再度装满,同时也开口发表意见。 「或者该说,你没有理由拒绝吧?因为当我们在自家安稳度日的期间,这些孩子却在前线赌命奋战吧?」 米尔特古上校重重点头,另一方面,夏米优殿下却觉得坐立难安。因为只有她并不符合「在前线赌命奋战」这句称赞。 「虽然结果发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回来的问题,但这点小事如果我们没有出面处理,你倒说说该怎么办?快下决心吧。席纳克族的难民是不是有四千人?才这点人我可以全都一起照顾。」 汉娜宣称四千名异民族是「才这点人」的豪迈气魄让米尔特古上校露出苦笑。慎重思考的丈夫,推著他往前的妻子──说不定这就是这对夫妻的相处方式。 「……事情大概正如内人所说吧,实际上我本人也很想爽快接下这个任务。」 上校一口气喝乾刚倒好的果汁,转身重新面对公主。 「……然而,由于我身负单独管理本州武力的责任,没有立场可以轻率回答。现在还请……再多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 时刻已到深夜,总之谈话决定暂时休息。公主等人被带往各自的房间,在战场上根本无法奢求的温暖清洁床铺上度过一夜。 然而,数小时后。有个人在天还没完全亮之前就从梦中清醒,静静地爬下床。 「呼……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吗?再怎样应该也还没有任何人已经醒了吧……」 「怎么了,马修?现在起床还太早。」 在昏暗的房间中,从上一世代就拿来使用的古老木制床铺和柜子占据了地板面积的一半。待在床铺旁篮子里休息的风精灵图因为注意到主人的动静而爬了起来。体型微胖的少年也把视线转到搭档身上。 「必须早一点才行啊,要不然会遭到阻碍。好了,趁现在出门吧。」 已经起床的马修迅速换好衣服,和图一起离开自己房间,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动作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途中他还绕去厨房拿了两餐的食物塞进包包里,接著直接从后门离开家中。 他首先前往位于宅邸用地内的马厩。由于将近二十匹的马注意到有人接近而接连清醒,马修赶紧出声安抚它们。不久之后他发现目标的那匹马,挂著微笑逐渐靠近。 「好久不见了,纳伦。没有忘记我吧?」 马修伸出手后,那匹茶色的马也把头靠了过来,像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他享受了一阵和爱马重逢的喜悦,接著把马鞍放到马背上并让马咬好马衔,带著爱马离开马厩。 「好,走吧──!」 正当马修下定决心并把脚踏上马铠时,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打算上哪去?吾友。」 「……咦?」 背后傅来熟悉的声音。马修扭曲著脸转过身子,不出所料,眼前出现一个满脸笑容的黑发少年,还有另一个看来有点困惑的青年站在他身旁。 「你……你们两个……为什么……」 「先提问的人是我耶。伤脑筋啊,马修,你打算丢下我们一个人上哪去啊?而且你不但特地动用到马匹,好像还周到地在包包里放了便当吧?」 「抱歉,小马……我也是被阿伊叫醒……」 伊库塔开口逼问,旁边的托尔威则带著苦笑叹了口气。微胖的少年露出痛恨表情狠狠搔了搔脑袋。 「……我有点事要办。毕竟很久没回老家,我本身也有很多安排。」 「所以才要骑马远行吗?好~我们也陪你一起去吧。哎呀别客气,反正我们很闲嘛。」 「这种时候你应该要懂得进退吧……啊~可恶,明明我还为了避免变成这样而特地早起。」 马修虽然一脸苦闷地抱怨,但这次却很快放弃。他先重重叹了口气,才伸出食指指向马厩。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要跟来,就快点去骑马。我要以相当快的速度移动,要是跟不上我可会丢下你们。」 「虽然我完全没有自信,不过会试著努力。好啦,最聪明又好驾驭的马是哪一匹?」 「我家是没有那种极端难搞的马啦……不过最好避开右边数来第二匹和第七匹,还有左边数来的第五匹,它们的性子都有点激烈。还有最里面那两匹也别选,那是我老爸跟老妈的马。至于马鞍和缰绳是在那边──」 马修一边跨上爱马,同时对走入马厩的两人提出建议。在讲出乘马用具的收纳位置前,他突然想到只要直接策马冲出就可以拋下两人──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察觉到这点,他却提不起兴趣实行。 「……马鞍和缰绳放在入口旁边的柜子里。别拿下面的旧东西,因为里面的木屑会刺伤屁股。」 三个人驾马在早晨的澄净空气中并排往前奔跑,翠绿的田园风景沿著视野左右两端流逝而去。他们一边把身子交给舒畅的疾驰感,同时也在马上开始对话。 「……我是要去向各处的当地居民打招呼啦。农家都很早起,如果还想绕去远方,即使从这时间开始动身也不会太早。所以啦,就算你们跟著来,我想也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既然要办无聊事,更不需要一个人去做啊。你不需要顾虑我们,马修。」 伊库塔边以比一般水准还要差一点的技巧控制马匹,同时这样的回应。隔著中间的马修,左侧的托尔威也轻轻一笑。 「……我倒是觉得很有趣喔,小马。因为你想想看,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和任务或训练无关的情况下骑马远行。可以骑著马,和朋友一起在未知的土地上奔驰──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人感到兴奋期待。」 「只有我是回到故乡,这样很不公平吧……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下次换托尔威你带我们去你的老家吧。」 「我家那边吗……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自己家并不是像小马你家那样能够放松的地方。啊,不过,我母亲的料理好吃到不比汉娜阿姨逊色喔。」 「──哦~我突然觉得很有兴趣,我看早点找个机会让你把母亲介绍给我吧,小白脸。哎呀~看来我居然粗心疏忽了一件重要事项。就是那惹人嫌的端正长相只要追本溯源,很可能会是个美貌的女性!」 「所以说我不是叫你别老是看上朋友的母亲吗!喂,托尔威,千万别把这家伙带去你家,傅言中在米特卡利夫家发生过的悲剧将会在你家再度上演!」 当一行人吵吵闹闹时,载著他们的马匹持续踏著大地前进。不久之后从东方地平线露脸的朝阳赶走暗夜的残余势力,将光芒带给大地。 「哇……」 托尔威口中发出感动的叹息。一望无际的广大田地,还有因为朝露反射光芒而灿烂耀眼的稻穗都化为让人忍不住睁大眼睛的美丽光景向外展开。 就连发表感想似乎都很不解风情,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自动自发地 闭上嘴巴。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内,到非常短暂的朝霞时间结束为止,三人都只是默默地让马匹持续往前奔跑。 「──哎呀,你不是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爷吗!好久不儿了!」 「我有听说过你的表现!没想到那个流鼻涕的小鬼居然会成为骑士大人凯旋归来啊!」 每到一处民家和田地,马修都和认识的当地居民们亲密地相互招呼交谈。他这种无论到哪里都受到人们以笑容迎接的模样,也显示出泰德基利奇家在这个艾伯德鲁克州里的立场。 「啊!是马修哥哥!那个那个,中央的土产呢?」 「我没准备那种东西。不过才一阵子没见,你倒是长大了嘛,凯纳。」 「不不,就算只有身体长大,心态也还是个小孩子。从早到晚都只会到处玩,根本很少来田里帮忙。」 虽然父亲面露苦笑,但是把手放到冲向自己的孩子头上后,马修脸上却难掩讶异神色。伊库塔和托尔威在隔著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停下马,旁观著这样的光景。 「小马真的很受欢迎呢,我和自家附近的居民们并没有那么亲近。」 「嗯,若要比较在自家地区的受欢迎程度,输了也是正常吧。因为泰德基利奇家从军阀时代就开始治理这里。」 对于伊库塔的分析,托尔威也不感诧异地点头附和──由于包括雷米翁家在内的「忠义御三家」在乱世结束的同时就把当时拥有的领地奉还给皇帝,因此和土地的缘分在当时曾经一度断绝。即使另外获得能组织国军的立场作为代价,但是对于过去领地的支配权限已经在这时失去大半。 至于其他的旧军阀名家基本上也是相同状况,只有泰德基利奇家稍微不同。他们以当地居民的支持特别深厚为理由,获准就这样继续居住在祖先代代传下的土地上。当然驻屯于此的士兵数量被大幅削减,立场上也顶多只是基于军方命令前来此地赴任的军人……然而事实上,在这数百年以来,艾伯德鲁克州驻屯部队最高指挥官一定是由泰德基利奇的亲族担任。 「如果要说他们只是守住了世袭的既得权益,或许也真的只是如此。不过泰德基利奇家了不起的地方,是他们很快就抛开原本身为支配者的旧态度,配合时代潮流的变化逐渐调整自己的存在方式……即使在中央派来的文官们掌握政治实权后,他们也完全没有做出类似意图争夺势力的行径。而是以拥有丰富地方自治经验的前辈身分退居一旁,并藉由对烦恼该如何执政的文官们多次伸出援手的行为,来持续彰显出自身的存在感。」 看在伊库塔的眼中,这种柔软而且遵行现实主义的态度获得了他的好感。然而若要问他是否对此全面肯定?倒也不是如此。因为姑且不论他个人的好恶,在其他地方也有问题。 「……或许以政治上的顾问来说,泰德基利奇家实在过于优秀。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受到过度的依赖,甚至到了导致真正身为执政者的文官们忘记了自身职责。虽然不只泰德基利奇家,有许多前往帝国内各州赴任的高级军官都符合这种状况……不过如果既是如此,以结果来说,或许艾伯德鲁克州的经营方式在过去就已经占卜出帝国的前途了。」 从途中开始,这段话几乎成了独白。注意到旁边的托尔威诧异地睁大双眼,伊库塔也猛然回神。少年甩甩头赶走思绪,这时打完招呼的马修刚好回来。 「这边也结束了。看太阳已经爬得挺高,到下一个地方后就吃饭吧。」 「这提议好!是说马修,你的包包里有准备我们的餐点吗?」 「想也知道没有,因为我原本打算一个人行动啊。」 听到这回应的瞬间,伊库塔很快换上悲伤的表情,甚至直接无力地整个人倒到马脖子上。微胖的少年虽然对这模样感到不以为然,但还是伸出援手。 「……算了,如果是等会要去拜访的人们,应该会提供你们午餐吧。因为我也是从以前就很受照顾。」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小马?还是农家吗?」 马修摇了摇头,然后指著北方开口: 「往那边去有毛织物的工厂。那里是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保住田地或牧场的女性们……例如寡妇们聚集在一起工作的地方。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只要过去一定……」 「冲吧我的爱马!全力以赴!」 伊库塔没等马修讲完就开始往前狂奔。年长的女性和食物,这两个要素让他瞬间复活。 「啊……阿伊……?」「喂……你就算先走也不知道正确地点在哪吧!」 看著远去的背影逐渐变小,马修和托尔威也慌慌张张地策马追了上去。 他们往北跑了约十分钟后,目的地的场所随即映入眼中。那是组合削平木头搭建而成的低矮朴素建筑物。然而,随著一行人逐渐接近,马修的眉头也愈是深锁。 「……?小马,我怎么觉得这里似乎没人?」 托尔威也提出不对劲之处。正如他的指摘,这栋建筑物显得很安静。若说有许多人在里面工作,却没有任何对话的声音或工作的声响传到外面。 「嗯,的确奇怪。应该不会休息才对……」 马修不解地歪著脑袋,但还是绕过建筑物来到正面入口。他翻身下马并推开大门,于是出现在眼前的是──别说是忙著纺织的人们,甚至连机具都不存在的空空荡荡光景。 「……这是……怎么回事……」 踏入室内的马修茫然呆站,跟在他后面进来的伊库塔则环视周遭。 「根据地板上累积的灰尘厚度,这建筑物无人管理的状况并不是在这一两天才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也不是好几年前的事,我想大概是两到三个月吧?」 「就算你这样说……但原本有相当多人在这里工作啊。」 微胖的少年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在室内四处走动了好一阵子,然而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唯一能明白的情报,只有此处已成为工厂遗迹的事实。 不得已只好离开室内的一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突然有一名喘著气跑向此地的女性身影进入众人视线。对方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几岁吧?细瘦的体型穿著已经变旧的蓝色连身裙,肩上挂著小小的背包。确认这女性身影的那瞬间,马修的脸孔猛一下亮了起来。 「……大姊!你不是米妮耶大姊吗!」 「呼……呼……啊,果然是马修。幸好有赶上,因为我看到你们骑著马过来……」 「好久不见了。那个啊,我刚刚去看过工厂内部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工作吗?究竟是为什么……」 极为困惑的马修连续提出好几个问题。被称作米妮耶的女性先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呼吸,才开始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 「……虽然很遗憾,但工厂已经关闭了。这是两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原因是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怎么会,我在的时候明明还有那么多人,一整个很热闹啊!」 「在这三年间,同事们都一个接一个辞职。这也没办法,因为即使在这里工作也无法糊口……也有很多人什么都没说就直接消失。撑到最后的人只有我跟老资格的几位婆婆而已,但是大家现在也都各分东西了。」 「是因为工钱大幅调降吗?当然我也知道原本就不是很多,但居然连糊口都没办法……」 米妮耶从正面凝视著马修悲痛的表情。 「……看这反应,马修你还没听说吧?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让我们无法靠工作糊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工钱调降──」 乾燥的嘴唇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马修等三人以僵硬的表情侧耳倾听详细的内容。 「──沉重的人头税?」 公主以严峻的表情开口。马修等人在将近傍晚的时候结束四处拜访的行程回到宅邸,并把所有同伴聚集到被安排为众人寝室的其中一间房内,准备召开一场会议。至于议题,当然是从米妮耶那边听来的纺织工厂停业相关内容。 「这种显得日子很难过的消息还来得真突然。意思是这个州的居民被课了甚至连想吃饱都会有问题的重税吗?」 坐在床边的萨扎路夫沉吟著。由于这里是两人用的房间,即使经从其他房间搬了张椅子过来,但总共也只有三张的椅子全被让给了女性们,男性成员则各自在两张并排的床铺上找了地方坐下。 「我想正确来说,这应该是仅限于女性的状况。基本上所谓的『人头税』和经济能力或纳税能力并没有关系,而是针对受到法律支配的所有对象徵收的税金。而这次,我们听说是在艾伯德鲁克州生活的全部女性都被课了重税。」 托尔威简洁地总结要点,旁边的伊库塔边往床上倒,同时开口说道: 「简言之,这是以女性为目标的加税。而且催收似乎异常严苛,甚至把原本就简朴度日的人们压迫到已经活不下去的程度。」 「那……那种情况很奇怪啊!虽然我对经济并不清楚,但所谓的税金应该是为了营造出让人们更容易生活的社会才必须收取的东西吧?要是因为催缴税金而让人们 饿肚子,根本是本末倒置嘛!」 哈洛皱著眉提出异议,马修一边对她的义愤反应感到共鸣,同时双手抱胸露出思考的表情。 「……刚才,我有去找我老爸问过情况。他当然知道居民被课了沉重的人头税,也确实掌握了那间工厂关闭的事情……或者该说,我老爸似乎就是因为这个重税相关的问题,所以才会犹豫著不愿意在这时期离开艾伯德鲁克州。」 「……原来如此,谈过之后我有感觉到他身上似乎受到某种束缚,原来是有这种隐情。」 而这种因果的线也绑住了他们本身。公主以总算领会的态度点点头,继续发言: 「──既然知道米尔特古上校的升迁路上有障碍,现在就不该继续坐著等待回答。更不用说这个问题还和执政者有关……看样子人选已经确定。在目前成员中有可能直接干涉行政的人,原本就只有我一个。」 听到夏米优殿下以下定决心的语气如此宣言,其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 「艾伯德鲁克州的敕任官──也就是在行政上的首席长官是帝国贵族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在税金方面无论是要颁布新法还是要撤除旧法,都全部委由这男人做出最后决定。如果要锁定进攻目标,就是要从此处下手吧。」 「这等于是要插手干涉州政治,以殿下的立场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吗?」 雅特丽语带关切地发问,公主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双臂环胸并开始思考。 「……正常来说很难。敕任官是由皇帝任命的地方政治之主要负责人,虽然其权限和过去的领主相比已经受到相当多的限制,然而特别是关于徵税的方法,可以说是全权委任给他们。能够公开对敕任官下令的人只有皇帝,即使我凭著皇族的权威试图干涉,大概也只会遭到嘲笑退回吧。除非能有什么分量足够的交涉材料才能另当别论。」 「意思是使出强硬手段也没有用吗……」 「这也没办法。纵然是恶法,也是按照应有步骤颁发的法律。如果是那种会因为权贵人士开口就被整个推翻的制度,反而会导致政局陷入混乱吧。」 夏米优殿下先以法律的秩序作为前提,才开始评估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 「一切都必须根据实际情况──现在我只能这样说。虽然目前光根据听到的情报,我并不认为那是正常的措施,不过如果是根据本州现况施行的妥当政策,也不能因为旁人的横加干涉而将其推翻……只要详细调查艾伯德鲁克州的现状,应该就可以看清决定针对女性课以沉重人头税的敕任官有何意图,以及是否有交涉的余地。首先只能先做到这种程度。」 对于这个方针,在场所有人都点头回应。由于是自己的领域发生问题,公主似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干劲。伊库塔从正面望著她的脸孔,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 「……正如公主刚才所说,在这些成员中,有立场能和敕任官直接交涉的人只有你一个。虽说我们也会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提供协助,然而关键的部分还是要委交给你负责。」 「……嗯!」 「既然已经明白这点,那么也好。这案件的主角是你,还请尽情努力──记得要尽量让我可以躲在旁边偷懒。」 伊库塔这样煽动完公主后,再度仰躺回床上。即使表面上露出对他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的反应,但公主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扬起一阵兴奋──毕竟对她来说,这名少年是第一次把某件事情托付给自己。 「首先我想去看看现场。如果这种起源于加税的问题有在哪个地方表现得最为显著,能不能把地点告诉我呢?」 隔天早上。在众人和之前一样围著餐桌吃饭的情况下,昨晚把进入梦乡前的漫长时间都花在思考上的公主略为探出身子,提起这个话题。讲到她的旺盛热忱,甚至让人能一目了然。 「……啊……噢……呃,这个嘛……」 然而,不知为何身为关键的米尔特古上校却吞吞吐吐。焦急的殿下打算继续追问,这时伊库塔却开口说话,就像是有意盖住她的声音。 「哎呀~连早餐也很棒呢!尤其是这个用米煮成的稀饭味道温和,真让人开心。先用牛奶熬煮成甜粥后再加入葡萄乾,这种做法在其他地方都没有看过。」 「噢,那是这一带的地区料理。因为营养丰富又容易消化,就算是没有食欲的时候也能够顺利吃下。在小犬的离乳时期,我们也是让他吃这个。」 话题很快就被转开,公主提出的要求在餐桌上雾散云消。 「根本没有必要连那种事情也提起……喂,伊库塔,你也别再继续奉承,乖乖安静吃饭吧。要不然我老妈会没完没了地叫你再来一盘喔。」 马修边叹气边说。正好这时汉娜也从厨房过来,在快要清空的儿子盘中追加了三根相当有分量的香肠。 「肉跟稀饭以及水果都还有!大家要尽量吃!」 「啊……不……我已经……」 肚子几乎已经满了的公主打算推辞,但委婉的示意却没能让对方理解。她的盘子里被咚咚咚地追加了烤得焦香的香肠和加热过的蔬菜。 「公主殿下现在正是成长期,要是没有确实摄取营养可无法长大喔!」 汉娜边这样说,同时绕过餐桌,接二连三地为众人加菜。虽然这分量让她感到惊慌失措,但认为把送上桌的食物全部吃完才合乎礼仪的夏米优殿下也只能下定决心,重新拿好汤匙。 「呜呜……好痛苦……」 不出所料,吃完饭后有好几个人因为吃太饱而呈现无法动弹的状况。夏米优殿下和托尔威以及萨扎路夫躺在会客室的长椅上,由雅特丽和哈洛分别负责照顾公主与另外两人。 「您还好吗,殿下?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可以让哈洛帮您准备胃药。」 「不……不必,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实在无法接受……你和哈洛吃下的食物也不比我少吧?身材娇小的我也就算了,明明还有两个成年男性也是那种样子,为什么你们却能够如此安然自在?」 面对以疑问眼神看向自己的公主,雅特丽一脸若无其事地「嗯哼」咳了一下,哈洛则是发出了「啊哈哈」的暧昧笑声。换句话说这就是答案。 「雅特丽和哈洛都是大胃王呢。哎呀~这样很好。」 伊库塔显然是存心讲出这种没神经的发言。至于他本身,也从先前开始就一直把装在篮子里的某种食物塞进嘴里。那是把煮过的米拿去油炸后再洒上砂糖的点心,原本是要作为茶点,但伊库塔却去拜托汉娜分一些给他。 「只有你没资格说我们。你已经不只是大胃王,而是口不择食吧?」 「如果你是在说吃虫的事情,那只是所谓的饮食文化差异。」 少年大言不惭地回应。夏米优殿下保持借用雅特丽膝盖为枕躺下的姿势,开口介入对话。 「索罗克……吃饭时,你为什么打断我的问题?」 「我那样可是在打圆场耶。因为上校也很困扰,要是放著不管,气氛应该会变得很尴尬。」 「嗯,我隐约有察觉你的这种意图。但是,我不明白自己的什么行为让上校感到困扰。希望他能告诉我起源于加税的问题在哪个地方表现得最为显著──这样问有哪里不得体?」 看到公主追求答案的真挚眼神,少年也停下拿零食吃的动作转过身子。在这时雅特丽已经预测出事态会如何发展,她叹了口气继续旁观,伊库塔则一脸得意地开始说明: 「只要照顺序思考就能明白──首先,目前在艾伯德鲁克州造成间题的沉重人头税是只针对女性徵收的税金吧?」 「嗯。」 「然而原则上,所谓徵税在管理时是以家庭为单位。虽然我想公主应该也很清楚这点,但你知道是基于什么理由吗?」 「单纯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效率吧?例如在有双亲与两名成年子女的四人家庭中,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赚取足够的收入。因此以身为一家支柱的父亲收入为中心,视情况拿用其他家人的收入来补贴的形式应该占多数吧?那么身为收税的这一方也该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回收──也就是选择以父亲的收入作为主要目标的方式会比较省事,也能减少错漏的可能性。」 「正是如此。那么,如果是刚才的情况,『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所造成的负担,到头来还是会由夫妻共同扛起。意思是实际上和单纯的加税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对……至少那样并不能算是受到『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明显影响的情况。」 看这种理解速度完全不慢的反应,只能说真不愧是夏米优殿下,表现果然优秀。然而,也有些念头却会受阻于头脑好坏以外的原因。伊库塔慢慢换上不怀好意的表情继续说著: 「对于那种身处的家庭拥有确实收入来源的女性来说,这次的加税并不致命。那么反过来说,加税对于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严重问题?」 「第一个会想到的答案,就是独身的女性吧。和相同境遇的男性相比,独身女性不但选择职业的范围会受到限制,而且无论如何,收入都有较低的倾 向。加税的负担也必须由自身扛起。」 「这次又是正确解答。所以换句话说,如果『专门针对女性的加税』会在哪个地方呈现出特别明显的影响,意思是那个地方就是聚集了独身女性的场所。我们昨天去拜访的纺织工厂符合这个条件,我也可以联想到好几个没有家庭的女性会聚集的职场──不过在这些答案中,应该有一个规模特别突出的场所吧?」 在这个时候,除了公主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得出答案。伊库塔虽然察觉这种气氛,却故意装作不知道,继续开出针对性的条件。 「如果米尔特古上校知道那个场所,那么恐怕是一个和军方也关系深厚的地方吧。同时,还是在餐桌上面对公主时会难以启口的那类──」 「是妓院,殿下。」 雅特丽打断开始得意忘形的伊库塔,先讲出了答案。少年整个人都结冻般僵住。 「聚集了独身女性,而且和有许多独身男性的军队关系深厚,而且还会让人不愿意在吃早餐时拿来当作话题的场所。合乎这些条件的地方只有那里。」 这次公主也很快就理解,依然把头枕在雅特丽膝上的她迅速面红耳赤。同时伊库塔也颓丧地屈膝跪在地上。 「过分……真过分……雅特丽你太狠了……本来我预定接下来要吊胃口再吊胃口,直到公主发现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早就明白答案后才总算要开始解答……」 「既然你的企图从最初一开始时就如此明显,我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不轨念头丢著不管──殿下,请您千万不要介意。刚刚那是没有联想到也不要紧的答案。」 虽然雅特丽的机智让伤害降低,但公主仍旧受到不小的冲击。看到她就这样陷入沉默,炎发少女握起公主的手表示安慰,同时对犯人送出冰冷的眼神。 「……除了没有意义的刁难行动,你应该有在思考稍微具备建设性的事情吧?」 「嗯……关于这部分,因为公主的意愿是要前往现场视察,所以就照著这方针来做吧。」 伊库塔从失望情绪中恢复并站起身子,把手抵到下巴上,看了同伴们一圈。 「因为马修是当地人士,再怎么说都得跳过……只能用消去法来决定成员。首先是小白脸,还有萨扎路夫少校……两位和我一起去调查吧。」 「啊……好──」「不,等等!别急著答应,托尔威中尉!」 托尔威反射性地想要给予正面回应,但他的长官却举起一只手阻止。 「……我说,伊库塔中尉。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根据刚才的对话,你嘴里的调查感觉是要去……」 「如果有哪个人问我,女性最容易透露口风的地方是哪里──」 伊库塔没让少校把话问完,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 「我能够立刻回答……就是在床上。」 「……咦?」 和公主差不多清纯的托尔威终于察觉对方没有明说的结论。伊库塔咧嘴露出贼笑接近这样的托尔威,伸出双手用力抓紧他颤抖的肩膀。 「我说啊,小白脸。我可听到了喔,你刚刚有说过『好』吧?」 「等……等一下!你先等一下,阿伊……!」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能够活用你那张脸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不是吗?毕竟讲到妓院,基本上就是得进行潜入调查啊。也没什么,你只要在耳边稍微轻声讲点甜言蜜语就好了,那样一来无论你问什么,对方肯定都会一股脑托出。哼哼哼……唉~真是让人羡慕,让人嫉妒……实在可恨啊啊啊啊混帐……!」 「你……你冷静点!伊库塔中尉!至少该决定你到底是要笑要哭还是要生气!」 看到伊库塔露出骇人表情抓著托尔威的肩膀用力晃动,萨扎路夫慌慌张张地想把他拉开。即使如此少年依然顽固地纠缠对方,这时公主丢出的垃圾桶直接命中他的后脑。 「你……你的想法到底有多下流……!谁会允许你们进行潜入搜查!」 少年一边拍掉盖在头上的垃圾,同时露出大胆的笑容。 「哼哼……按照命令行动的人是二流,不需要下令就行动的人才是一流。阻止我也没用,公主。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必须付出何种牺牲,都要毅然执行这个作战!」 「这……这家伙真的有病……!明明嘴上讲著些蠢话,眼神却极为认真……!」 「目的跟手段根本已经本末倒置了……!」 并肩站在一旁的马修和哈洛都已经看傻了。身处由于伊库塔这种彻底耍赖的态度而整个陷入混沌的现场,公主殿下仍倔强地插口反对。 「不行不行!我不允许!坚决不允许!不管你还想说什么,都绝对禁止!」 「这样太蛮横了!明明潜入搜查这行为本身的有效性根本毋庸置疑,公主你有什么正当理由能限制我们的行动吗?不,没有!不可能有!」 「这……这是那个……基本上,托尔威根本不愿意吧!萨扎路夫少校似乎也不太积极,在人选当中明明只有你一个人有意愿!」 「……喔?的确,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不愿意……」 伊库塔把视线从眼前的托尔威身上移开,转往背后,横著眼望向站在后面的长官。 「……萨扎路夫少校。请问一下,你讨厌妓院吗?」 「……咦?啊……不……那个……」 「好!回答时吞吞吐吐就表示答案是否定!正如各位所见,实际上少校也有意愿前往!」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夏米优殿下以相同的冰点下视线望向眼前的两名男性。她无视萨扎路夫悲痛的辩解,全力动著脑袋,只为了要重挫伊库塔的企图。 「……有替代方案,如果有替代方案的话你就没意见吧!」 「哦?在必须前往妓院收集情报时,公主你能找出有效性在潜入搜查之上的替代方案?有趣,就让我洗耳恭听吧。」 即使伊库塔如此提问,但公主殿下却还没有具体想法。她拚命地再度检讨起自己手上可用的筹码。 「……有资金,如果支付金钱作为报酬,就能够轻松从娼妓那里得到情报……」 「很遗憾,出局。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在现场四处撒钱的行为别说是让情报收集更有效率,反而会引来更多的假消息。」 伊库塔不屑地笑著。公主虽然因为他的态度而不甘咬牙,但还是继续思考。既然无法用钱买到情报,那么只要追求金钱以外的代价即可。 「……不要撒钱而是动之以情就可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插图 「那么为了达到目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床上的枕边细语。」 「还……还有其他办法!人类的感情并不是仅限于男女之情!」 公主这样说完,以强烈的眼神瞪向伊库塔。在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固执至此的情况下,少女还没仔细斟酌,就把刚想到的点子说了出口。一时不察,就已经脱口而出。 * 马库提卡位于来自东西南北的干线道路之会合地点,以「艾伯德鲁克州中最繁盛的城镇」而闻名。 即使在热闹程度上远不及帝都邦哈塔尔,不过仍然有以运送古那米的行商为首的大量人口涌入此地;而且最重要的是,以这个城镇的规模来说治安算是很好。这不只是人口密度的问题,也是由于艾伯德鲁克州特有的丰饶土地减少了因为填不饱肚子而涉入犯罪的人们。 话虽如此,这种秩序也绝不是在人们聚集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城镇发展的过渡期间,治安维持方面曾经发生过各式各样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当时已经在城镇中各处四散存在,但相关法律尚未规划完成的妓院。 在民家和商店中夹杂著妓院的状况,屡屡在当时的居民之间引起纠纷,例如因为外遇被抓到而引发的伤害事件等等。然而被视为最严重问题的是,连一般的酒馆和旅社都和妓院结盟做起生意的事态。某些娼妓会前往熟识的酒馆搭讪男性,成功后就在旁边的旅社租用房间──以这种模式,追求相互利益的各业种巧妙地互助合作。甚至还发生过主张在妓院中等待客人指定的娼妓反而在全体中是少数派的情形。 到哪里算是娼妓的领域,哪些是意图赚钱的营业行为呢?要看什么地方才能区分出职业的娼妓和不是那样的女性?男性们已经是一头雾水。在依然没弄清楚的状况下发生关系,当然会产生认知上的分歧。 例如当时曾发生这样的事件。某天早上,有个前往酒馆搭讪到一名女性并和对方共度一夜的男子醒来后,发现身旁已不见女性的踪影,而且钱包还被洗劫一空。知道自己睡著时钱财被偷走的男子气到发狂并寻找女性,却发现那名女性待在昨天两人相遇的同一家酒馆里,而且正在向其他男性逢迎献媚。 「你这臭女人,居然敢骗我还把钱偷走!」面对怒不可遏的男性,女性却以冷淡的语气反驳。「你说什么蠢话?我可有让你好好享受了一晚,拿走相对的报酬也是当然!」──没错,这名女性其实是娼妓。 如此一来,彼此都不肯退让。对于男性来说,他认为「自 己并不打算花钱买女人」所以找不到支付代价的正当理由;于女性来说,则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以娼妓的身分对应男子」因此理论上收取代价乃是天经地义。即使「行为前女性是否有告知对方自己身为娼妓」成为争论点,不过既然除了两名当事者以外没有人能知道事实,因此自始至终都只是无谓的各说各话。万一这类纠纷持续恶化,结果就会由背后有暴力撑腰的第三者,也就是靠黑道介入才能解决。 这样的事态一旦持续发生,男性们就不敢随便搭讪女性,娼妓们也必须烦恼男性们因为害怕而不再上门的困境。更糟的是权力增加的黑道们还开始榨取她们的收入。再这样下去哪受得了──产生这种想法的一部分妓院经营者,找上过去主顾之一的艾伯德鲁克州陆军常设部队商量,而对应的指挥官果然是当时的泰德基利奇家当家。 得知业者的烦恼后,泰德基利奇认为既然妓院的数量增加了这么多,就需要管理这方面的系统。还认为首先应该在政府认可和军方庇护之下,把妓院集中到城镇里的某个受限制区域。他规划出具体布局后,向本州的敕任官提出自己的构想。因为觉得这样可以确保新的税收来源,所以官吏也开心地接受了提案。 就这样,以帝国内数一数二规模为傲的特许声色区──马库提卡花街在此诞生。 「好啦好啦!不要发呆了!只要再过一小时,今天的展示时间就要开始!娜缇琪、丝琳嘉,你们两个也给我好好化妆!」 这里是等候指名的娼妓们用来准备的房间,一名矮个子男性以尖锐的声音大喊并走过房间。听到他的激励,正集中精神和镜中身影面对面的娼妓们不起劲地随口叫应。 「好啦好~啦……啊,丝琳嘉,可以帮我拿那边的精油吗?」 「玫瑰?还是要鼠尾草?」 「我要鼠尾草……是说,你不觉得经理好像特别神经质?」 「因为上星期又有两人飞了啊~大概是被上面的人骂了吧?实在很自我中心呢,明明拚命赚钱的是我们啊~」 横著眼看到经理心情愉快地离开准备室后,名唤丝琳嘉的那名脸型较长的娼妓不屑地哼声。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娜缇琪一边表示同意,同时以粉饼遮盖眼角的细纹。 「不过啊,不好好努力就活不下去也是事实,因为会被税金整个榨乾。」 「是啊~以前的话只要有三个慷慨的常客就能过活,现在却需要五个客人。」 「也因为这样,要是不多作几笔交易也实在撑不下去。我简直想乾脆在做完该做的事之后,就这样丢著男人自己睡觉,然后去接待下一个客人。」 「啊哈哈!说得真好!」 当化好妆的两人正著手挑选装饰品时,走廊那边突然响起木片门铃的声咅。明明还要一段时间才开始营业,看来有急性子的客人巳经登门来访。 「啊~不好意思,客人。我们还在准备,请差不多一小时以后──」 陪著笑脸的经理出面应对,却因为开门后看到的光景而皱起眉头。门外有两个打扮整洁的年轻男子并排站著,其中一名还是相当英俊的美青年──到此为止是很好,但问题是还跟著另一个走错场合的拖油瓶。 「……啊~客人。我们是那个……基本上是成年人的社交场所嘛,所以带著小孩上门未免有点……」 经理不客气地观察起在两名男子间缩起肩膀,身穿朴素乳白色窄袖上衣的少女。年龄大约是十二、三岁,发量丰沛的金发在后方绑成一束。身上并没有装饰品那类东西,装扮看起来像是出身于不太富裕的一般家庭,不过基本上的五官倒是相当端整。 「……啊,该不会是想来卖这女孩?如果是的话,要绕到后门──」 「不,不是那样。」 黑发男子开口说话。和紧张到一脸僵硬的美青年和少女相比,只有这男子的举止很自然。 「其实是有点理由,那就是……我们正在寻找这女孩的母亲。」 「啥?」 「我只是个陪客啦,不过你听我说。这女孩是马库提卡出身,这两年前往这位小哥的家里帮佣。辛勤工作有了回报,第一次获得了一段长假。所以这女孩请正好有事要前来马库提卡的小哥让她搭个便车,想回来探望一下久违的母亲,可是呢……」 在感到困惑的经理面前,男子叹了口气耸耸肩。 「实在可怜啊!虽然回到过去的家,这女孩的母亲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听说是付不出房租所以被赶出了连建住宅。之后,在追寻她母亲下落的过程中,我们听说她母亲为了求得生计所以落入花街的传言。」 到此经理总算理解状况,这时黑发男子突然把脸靠了过来。 「拜托了,只要短时间就好,能不能让这女孩看看在这里工作的娼妓们?就算她母亲本人不在这里,或许也会有哪个人知道下落,所以只要让我们稍微跟她们聊一下……」 「不,虽然不好意思,但我们这边也正在准备开店,有很多事情要忙……」 「当……当然我并没有打算要求你免费帮忙!」 经理表现出想拒绝的态度后,男子以焦急的模样从怀中拿出钱包。接著他虽然从钱包中掏出三枚银币,却在烦恼一会后收起一枚,之后才把剩下两枚塞进经理手中。 「请你看这份上多担待……!我们不会妨碍到准备工作,也一定会在开店前离开!」 「拜……拜托了!」「多多帮忙!」 美青年和少女也和黑发男子一起恳求经理。居然会为了区区一个帮佣的小女孩去向别人低头,世界上也有人好到这样的主人啊──经理边思考著这种事情,同时把手里的银币收进口袋里。 「……你们三十分钟后就得离开。」 夏米优殿下一边跟在经理后面踏入妓院,同时利用挡在对方和自己中间的托尔威当掩护,和隔壁的少年低声交谈。 「……撒钱不是只能收集到假消息吗?」 「那并不是提供情报的代价,而是造成困扰的补偿。而且我还演了一小段看起来怀里没几个子儿的戏码,所以从那个经理开始,不会再有任何人认为还能从我们手里掏到钱吧。而且要是出现听过刚才的故事就想拿『母亲的情报』来强迫推销的家伙,也只要无视对方即可。」 「或许真是那样……不过经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被打动。」 「那当然,因为对他来说这事再怎样都与自己无关……是说公主,你的演技实在不怎么样耶,刚刚该说『拜托您多多帮忙』而不是只说『多多帮忙』吧?请你振作一点,毕竟这本来就是公主你的提案。」 「抱……抱歉,一不小心就……我之后会多注意。」 公主这样说完并重新绷紧情绪,但无论怎么想,她和托尔威都不擅长演戏。话虽如此,伊库塔那正大光明的态度倒是能充分掩护两人的生硬演技。 「这里是娼妓前往展示区前的准备室──喂,是我,我要进去了!」 经理先叮嘱过后才打开房门,只见里面有十名以上的盛装女性正忙著化妆或挑选饰品。虽然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先穿上基本服装,但也有人为了涂抹香油而把贴身衣物敞开,让托尔威犹豫著不敢踏出第一步。 「这个小姑娘似乎想找落入花街的母亲。你们几个里面要是有本人的话,就快点举手承认;要是没有,就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她。」 经理只讲完重点,就立刻离开现场。娼妓们的视线,口气集中到被留下的三人身上,很快有个产生兴趣的女性离开座位靠近他们。 「咦?什么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说是在找这孩子的妈妈?」 「年纪大概是十二、三岁吧?还算满大的……所以,丝琳嘉,我看应该是你吧?」 「我可没有生下来就丢著不管的小孩……是说优蜜,你快过来让我扁一拳!」 「那个那个,你们不觉得那个比较高的小哥长得很帅吗?这种少见的高水准让人家心里小鹿乱撞呢!」 第一个人起了头后,其他娼妓们也接二连三地表示意见。夏米优殿下和托尔威不消多久就被这独特的气氛压倒,只有伊库塔果然还是一派从容地提起正事。 「日安,各位小姐。很抱歉在各位工作前的贵重时间前来打扰,不过,我们这边也是有著逼不得已的困难──」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之后才进行的状况说明远比面对经理那时更加富有情感,无论以哪种角度来看都已经是一个「故事」。当伊库塔花了快五分钟把来龙去脉叙述完后,被这个编出来的剧情骗倒的娼妓中甚至还有人眼中含泪。 「呜呜……是吗……夏慕妹妹吃了这么多苦……」 「过来过来,这个糖果给你吃。」 才刚出生父亲就失踪,为了帮助酗酒的母亲,即使从八岁就开始在餐厅的厨房帮忙却也无法因应花费,没过多久就只能前往远方的有钱人家从事住在那里的帮佣工作。在那边也被坏心的前辈佣人欺负,就算身处严苛的境遇,还是持续把一半以上的薪水送给母亲──如此云云。总之透过这个赚人热泪的艰苦故事,伊库塔成功让娼妓们对公主 殿下……不,是对贫穷但坚强的少女夏慕投以毫无保留的同情。 「谢……谢谢您……」 夏米优殿下从娼妓手中接过糖果,内心涌上一股罪恶感。她觉得现在以虚伪的过去故事换取同情的自己就像是非常卑贱的生物。 「……我……我有听说对在花街工作的各位来说,最近这阵子的世道很严苛……如果母亲真的落入花街,不知道她是不是能确实以此维生呢……」 公主一边忍耐自我厌恶的感觉,同时按照当初的目的,探听加税政策对在花街讨生活的影响。只见娼妓们纷纷皱起眉头沉吟。 「嗯~……既然夏慕妹妹已经这个年纪,就代表你妈妈再年轻也是三十岁以上吧?这样一来,虽然我并不想这样说,但她要在现在的花街活下去大概很难吧……」 「因为果然还是在年轻时比较会有客人上门。虽然年过二十的同行并不少见,但从三十岁才开始做这行就有点……毕竟别的不说,现在光是高得吓人的税金就会占掉不少收入。」 「话说起来,上个月飞了的同伴里好像有一个快四十岁的人……那个人听说是逃到了隔壁州。」 一名娼妓突然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这内容引起公主的注意。 「『飞了』是指什么意思呢?」 「……那是这业界的术语,意思是因为欠钱而活不下去只能半夜逃走的行为。虽然听起来让人不舒服,但这种情况一点也不稀奇,税金增加后更是特别严重。每个月……不,情况糟的时候,感觉每星期好像都会有哪个人消失……」 「像那样飞了的女性会去哪里呢?」 「虽然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过听说果然逃出本州是最基本的选择,而且那样一来讨债的人也无法继续追债。」 「可是,要越过州境移居必须得到官员的许可,若是未经批准的移居行为,在新天地应该会连找份工作也难以随心所欲才是。话虽如此,也很难相信许可证会如此轻易地发行给身处金钱纠纷漩涡中的人……」 由于集中精神思考,夏米优殿下开始以原本的语气说话,娼妓们则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露了马脚,不过娼妓们反而似乎相当佩服。 「我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夏慕妹妹懂一些很难的字眼呢~」 「是……是来到我家后才教她读书写字,但这女孩特别优秀……」 就像是补蚊灯般被娼妓们团团围住的托尔威即使全身冒出冷汗,也努力帮忙掩饰。要是在这里耗太久有可能暴露出更多马脚──考虑到这一点,伊库塔观察并决定出离开的时机。 「哎呀~真是感谢大家提供了许多情报。要是打扰太久会造成各位的困扰,所以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如果有什么关于她母亲的线索,还请派人前往这个旅社即可。」 伊库塔边把写明住宿地点的便条纸交给一名娼妓,同时对两人使了个眼色。 「咦,你们要走了吗?真抱歉啊,夏慕妹妹,没帮上什么忙。」 「不,没那回……没有那种事情,谢谢各位让我知道很多贵重的情报。」 公主殿下深深低下头道谢,在虚伪的言行中藏进唯一的真心话。即使三人走出房间沿著走廊逐渐远离,娼妓们依然在房门的另一端继续挥手。 之后他们先花了整整三天调查马库提卡花街,三人才终于回到泰德基利奇家。 持续不习惯的演戏行为让夏米优殿下无可避免地露出疲态,但托尔威却比她更精疲力竭。因为他对女性缺乏免疫力,所以这三天似乎很痛苦。 「总之呢,对于娼妓们的现状感觉是大致上都摸清了。」 坐在床上的伊库塔开口报告。和之前相同,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间寝室内开会。 「原来如此……我们这边则是到处去问了常设部队的士兵们,结果不出所料,很多人都对现状发出惨叫,因为相好的娼妓都半夜逃走了。」 「牢骚应该就是透过这途径传到老爸那边吧?我想对于把每个月上一次花街当作心灵绿洲的独身士兵来说,这事情大概让人笑不出来。」 萨扎路夫和马修一左一右地开始思考,和他们一起留下来的女性组两人也插口表示意见。 「基本上我们也有去请教独身女性士兵的想法。虽然有点奇怪,但和男性相比,事态或许反而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只要隶属于常设部队,最低限度的食衣住都会受到保障。」 「话虽如此,但没有人对加税表现出好感。毕竟能寄给家里的钱也会变少……」 或许是想到留在故乡的家人吧?哈洛的表情有点忧郁。听完她们的报告后,伊库塔才对夏米优殿下开口: 「状况已经看得相当清楚了,你打算怎么做呢,公主?」 「嗯……加税造成的影响最为明显的案例,果然还是娼妓们的失踪现象吧。」 公主一边沉吟,同时把手搭在下巴上动脑思考。她总有种无法完令抹去的不对劲感。 「不管怎么说,这次成功亲自了解到花街的现状。倘若想要探查更进一步的内情,只能去拜访原因。」 除了伊库塔以外的五人都一起换上严肃表情。公主心想──虽然周围的障碍尚未扫除,现在只是清出一条小路的程度,但至少应该可以刺探一下核心了吧。 「你们要做好准备,我要去见艾伯德鲁克州敕任官,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 夏米优殿下故意不事先通知,带著留守的萨扎路夫之外的骑士团五人,以近似奇袭的形式拜访有许多公务员的官署。 「请……请在此稍等一会……!」 窗口的官吏们以惊慌失措的模样互相推托对应的责任,这种陷入混乱的反应也算是理所当然。然而,直到稀客造访的那瞬间为止,先前被众人包围的那张桌上还显示出其他问题。 「……真让人傻眼,居然在勤务时间内正大光明地玩升官图赌博。」 公主殿下望著上面画有格子的四方型棋盘,以及四散于棋盘周围的骰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有预告就来访只是为了让敕任官没有时间做好准备的作战,当初并没有打算顺便突击检查公务员上班的情况。 「算啦,这是一般的状况吧。光以没看到酒这点来说,这里说不定还算好呢。」 伊库塔边打呵欠边回应,夏米优殿下只能因为现实的确无法否定这言论而狠狠咬牙。在面对敕任官之前,她的心情就逐渐不断单方面往下沉。 「──第三公主殿下!哎呀,这真是极为失礼……!」 被带往会客室约五分钟后,艾伯德鲁克州敕任官提杰尼·哈马特耶子爵在一行人的面前出现。拥有发胖的体型,年过五十的这名高等文官一边因为这么晚才来向公主致意的失礼行径赔罪,同时频频用手帕擦著额头。 「我才该为了突然来访而表示歉意,你想必也很忙吧。」 「不不!要是知道公主殿下要大驾光临,无论有什么事务,在必定会拋开一切尽速赶来!请不要怀疑在下的忠诚!」 看来他已经利用出现前花费的那五分钟,让社交辞令的面具和脸部充分融合。夏米优殿下和满脸堆笑的哈马特耶子爵隔著桌子相对,让以护卫名义跟来的伊库塔等人继续站在自己背后,开始进入正题。 「今天我来的目的,是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是!请您尽量提问。」 「嗯,听说在艾伯德鲁克州,目前正针对女性采取课徵沉重人头税的政策。」 一开始就先出一招。公主观察著哈马特耶子爵的反应,但他的笑容却毫无动摇。 「是的。的确,本州是以这种形式来调整税收。请问有什么不妥吗?」 「我想问问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毕竟我对艾伯德鲁克州的情势并不清楚。」 「是,那么可以认为您前来的目的是行政监察吗?」 「不需要那么严肃,只是我个人有兴趣。」 真是个显而易见的表面藉口,公主殿下自己也这样想。敕任官「唔」了一声。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吗?那么,该从哪里开始说明……」 「加税的理由,还有使用的手段。麻烦你按照这顺序仔细说明。」 「真是感谢您还特地指示。那么在下就从理由开始说明──是因为艾伯德鲁克州的主要作物『古那米』在最近这三年都歉收。」 「既然歉收,正常来说不是应该减轻赋税吗?」 「不,古那米的情况有些不同。艾伯德鲁克州的税捐制度基本上已经指示居民必须以货币徽纳,但仅限于一部分谷类则是推荐以实物缴纳。而古那米在这些谷类中也算是特例,因为换算成货币的基准数值──也就是费率设定得相当高。」 「原来如此,意思是来自农家的主要徵税收入并不是金钱,而是米吗。但因为碰上古那米歉收而改以金钱缴纳,所以结果就是造成税收减少?」 「是的,关于古那米的部分,由于已经确保在徵收后能以高价卖出的途径,因此即使是对我等来说,缴纳实物也会比缴纳金钱更合宜。历来在订定课税额 时,都是以这种情况作为前提;然而一旦碰上古那米歉收导致金钱成为纳税主流的状况,再怎么样都会产生必须重新调整金额的必要性。」 也就是必须单纯依靠货币缴纳,来确保原本可以透过高额转卖古那米赚取的金钱,因此才会重新设定并提高税额。这个理由本身的确足以让人信服。 「那么接下来是关于加税的手段……正如殿下您所知,我等采用针对女性加税的形式。然而,只要考虑到徵税行为本身是以家庭作为徵收单位,就可以明白这做法和单纯的加税并没有什么不同。主要是想彰显出『公平感』这种另一面的意义,因为原本就是对男性的课税额较高。」 「那么关于这政策会加重独居女性负担的状况呢?」 「针对没有家庭的独身人士的徵税,从以前起就是让我等相当烦恼的问题……由于随处可见别说工作甚至连住所都不固定的人,因此逃税的案例也非常多。虽说原本就不怎么期待这些人可以成为丰沛的税收来源,但也可以说这是此类过去的不良影响波及到现在吧。」 「不过我也有听说,这政策导致了独身女性们移居到其他州的结果。」 这瞬间,哈马特耶子爵的脸颊略为抽动,而公主并没有看漏。 「衷心感谢您的忠告。关于这一点,或许的确必须做出对应。」 动摇只在表情上一闪而过,敕任官很快就让礼节化为面纱藏住情绪。不过他的话声刚落,公主立刻试著再多加试探。 「我还想询问古那米歉收的详细状况。」 「正如在下先前所述,最近这三年以来收获量大幅减少……」 「因为各州都有送上概略的主要农作物生产报告,所以这件事我也知道。不过,歉收的原因是什么?」 「虽然并不能说这就是唯一原因……不过,似乎是雨量不足所导致的不良后果。」 「的确,看数字是这么回事。可是,关于这点……」 公主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好几张被对折再对折的纸张,接著一张张打开并放到桌上。可以看到纸上密密麻麻地列著数字。 「这是近来二十年间纪录下来的帝国南域各州的降雨量。在艾伯德鲁克州的部分止如你所言,最近这三年的数字大幅减少。然而,还是有少数奇怪的地方。」 「您指的是……?」 「看看旁边的昆兹伊州的数字吧。昆兹伊州的东方在地理上和艾伯德鲁克州相邻,但此州的降雨量二十年来都没有明显的变化。近邻的其他州也是一样,可以看到雨水减少的地区只有艾伯德鲁克州。」 「因为是自然天候问题,在下认为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 「的确,天候变化看起来总是变化莫测。然而,累积纪录后,就可以看出天气的心情好坏其实也有固定的倾向。意思就是──除了最近这三年,艾伯德鲁克州过去的降雨量从来不曾少于昆兹伊州。」 「呃……」 「而且这并不是最近二十年的现象,而是回头调查和现在以相同形式留下天象纪录的过去八十二年后才得出的共通点。你可以看看这张纸,由于数字实在太多,所以省略了艾伯德鲁克州和昆兹伊州以外的地区……」 「请……请等一下,殿下,请您稍等。」 哈马特耶子爵以困惑的表情打断了想要继续说明的公主。 「虽然真的很冒犯,但这些数字的出处是哪里呢?连这个官署都没存放能够回溯到过去八十二年前的纪录……」 「……?我只是参考了帝立中央图书馆资料室里保管的行政文件而已。」 「那么,您是在离开中央前,先前往图书馆抄写下这些数字?」 「不,我是在来到这里以后才写下。」 这对话似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敕任官的困惑更为加深。然而,夏米优殿下接下来讲出的发言却把这一切情绪全都彻底粉碎。 「我只是从以前在中央时曾经阅览过的纪录里,回想起必要的部分并写出来而已。有提到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吗?」 连在公主身后的骑士团众人都感到战栗──南域各州近来二十年间的降雨量,以及回顾过去八十二年间的艾伯德鲁克州、昆兹伊州的降雨量。这个公主宣称,她的脑袋里最少记住了那两项条件下的所有数字。 「哈……哈哈……」 哈马特耶子爵脸上浮现尴尬的笑容,但伊库塔却在公主背后确认到子爵身边的空气产生了明显变化。敕任官在此时停止了轻视眼前少女的行为。 「──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吧。只要我等继续观测,总有一天必定会发生那种在观测史上无法找出同样案例的天象。而艾伯德鲁克州的这三年恐怕凑巧就正是那样的时期。」 摆出更完美扑克脸的子爵以偶发事件为盾牌,击退了所有的追究。一切都起因于善变的天气──只要对方如此宣称,现在的公主并没有能驳倒这藉口的办法。无论累积了多少数值,过去的纪录也仅仅只是过去的纪录。 明白现在是收手时机的夏米优殿下换了个话题,因此接下来自始至终都只有谈论一些平淡无奇的闲聊。即使保持一贯的谦卑态度,但子爵眼中的警戒光芒却未曾消失。 「最可疑的部分,就是被视为加税原因的『古那米歉收』这状况本身。」 众人按照惯例在寝室集合后,公主殿下一开口就这样起头。和刚开始搜查那时相比,她心中的怀疑已经大幅膨胀。 「艾伯德鲁克州在最近三年报告的降雨量显然很奇怪。即使也有可能单纯只是气象异常,但已经有足够的材料让人怀疑纪录遭到窜改。这个雨量不足的报告,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古那米歉收』具备说服力而捏造出的东西。」 「如果说得再深入一点,古那米的歉收还成了加税的根据……换言之,公主您推论雨量不足和古那米歉收都不是事实而是谎言──只是为了能以自然形式加重税赋而打下的底子啰?」 听到伊库塔的提问,夏米优殿下重重点头回应。另一方面,马修则歪著脑袋沉吟起来。 「捏造出雨量不足和古那米歉收的状况……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即使可以对文件上的数字动手脚,但当地的民众还是能感觉到真正的状况吧?」 「虽然会有这种疑问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出人意料的是,其实并不是那样,马修。就算个人可以感觉到今年的雨量是多还是少,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够掌握广大的艾伯德鲁克州全境的雨量。因为正常来说,人类的感觉仅限于更狭窄的范围。」 「并不一定是那样吧,尤其是所谓的农家,必须耕种比自家大上几十倍几百倍的土地过活。而且作物的生长状况和收获量这些也会反映雨量,如果是拥有广阔土地的大地主,我想他们一定可以亲身感受到一年的雨量到底是多是少。」 毕竟讨论的主题是自己的故乡,因此马修的反论也很有气势。黑发少年一边在内心感到喜悦,同时点了点头。 「这是正确的意见,马修。如果是拥有广大土地的大地主,确实有能力带著自信说明相当广范围内的降雨量──只是,这种大地主的绝对数应该不多吧?」 「那还用说,的确是不多。我想即使看遍整个州也可以数得出来吧。」 「这就代表,即使对于哈马特耶子爵来说,要预先和他们统一口径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 马修先愣住一会,才咂嘴说了句:「原来是这样。」获得同意后,伊库塔继续说道: 「再讲得仔细一点,艾伯德鲁克州内的大地主大部分是稻作农家──换句话说是古那米的重要生产者。只需在事先要求他们对雨量必须口径一致时,顺便以稍微提高一点的价钱来收购稻米,歉收的戏码也能藉此顺利上演。至于买下的那些米……如果是我,会为了将来先藏在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吧。」 「毕竟只要歉收,很明显米的行情将会随之上涨……等商品像这样涨价后,再仔细挑选贩卖对象,就能赚到更多的利益。」 雅特丽也以已经理解的态度连连点头。这时,哈洛突然带著犹豫举起手。 「那个……虽然刚刚的理论能够解释古那米歉收的现状,但应该没有说明到敕任官先生为什么要执行『针对女性的加税』吧……?」 听到这个指摘,公主殿下双手环胸开始思索。 「嗯,的确是那样……这个徵税的形式会导致无法承受负担的独身女性逃出本州,以结果来说,综合的税收将会减少。敕任官不可能是连这点程度的道理都不明白的愚蠢人物,换句话说,哈马特耶子爵有什么即使得吃下税收减少的后果也想要维持现状的理由。」 公主认为,恐怕这个理由正是本次事件的核心。然而,她还无法推测出具体的内容。目前只能从已经了解的部分开始动手,逐步清除障碍。 「──好,接下来就分为两组行动吧。萨扎路夫少校、马修、托尔威,我希望你们三人取得古那米歉收是捏造的证据。若能扣押实物那是最好,马修对本地的了解必定很靠得住吧。」 夏米优殿下先对这三人发出指示,才 把视线转往剩下的三人。 「雅特丽、哈洛,还有索罗克。你们三人必须和我一起前往马库提卡,我想知道娼妓们是利用什么方法来半夜逃走。根据结果,或许能够看清『针对女性的加税』这政策背后的真正用意。」 做出指示的声音也慢慢地不再显得迟疑。从公主这个模样,可以窥见她并不仅止于优秀头脑和行动力的素养──连身为执政者的统御力也略为崭露头角。 「以上是我的命令──如果没有异议,就动身吧!」 七个人从先前各自坐著的椅子或床铺上起身,一起朝著下一步开始行动。 萨扎路夫、马修、托尔威等三人接到指示要他们「去取得古那米歉收是捏造的证据」后,首先决定前往最近的州谷仓。 「如果歉收是真的,那么仓库中的米应该很少……不过如果是捏造,说不定那些向套好招的农家私底下买来的大量稻米会藏在仓库里。」 「不不,既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谷仓,放在这里根本不算藏著吧?」 马修边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同时冷静地开口吐槽。萨扎路夫叹了口气。 「你也该让气氛更热络点啊,马修少尉……毕竟女性成员都已经令被另一组抢走了,要是听到太多让人丧气的发言,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老实说,可以不必再去花街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呼哈哈,下次由我亲自带托尔威中尉你去吧。」 「咦!不……不必了,不需要带我去……!」 「别客气,那地方其实很棒喔……嗯?看来到了。」 目的地的入口射出了远光灯,对于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显得很刺眼。萨扎路夫从腰包里举起搭档的契,朝著对方送出表示这边是友军的光信号。注意到有人来访的士兵们立刻赶了过来。 「这种三更半夜,你们是哪里来的什么人!」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情想麻烦一下……咦?你不是尼冈特中士吗?」 马修正打算居间斡旋,却发现对方成员里有认识的面孔而搭起话。被称为尼冈特中士的中年男性先愣了一下,才换上满脸笑容握住马修的手。 「哎呀,还在想这人好像见过,这不是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少爷吗!既然已经回来,应该要早点通知嘛!我已经知道传闻了,听说你在中央和北域都大显身手!」 「……咦?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他应该更胖吧?」 「你这笨蛋,那倒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有已经不能随便叫他小少爷了!这一位现在可是『帝国骑士』兼北域动乱的英雄,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大人!」 看来和马修认识的人不只尼冈特中士,他很快就被一群老相识的士兵们团团围住,开始对他玩笑般地动手动脚。然而,或许是还被当成小朋友让他感到很难为情吧?马修本人很快就打断众人的欢迎,直接切入本题。 「不……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致意,不过我今天主要是为了拜托一点小事才过来。」 「哈哈,什么事?是来借厕所吗?说起来,小少爷你以前曾经在别人的田里偷尿尿,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吧!」 「不需要特地把多余的往事挖出来讲!啊啊真是!不是那样──」 似乎因为熟得像家人一样结果反而难以进展。看马修那种焦躁的样子,萨扎路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踏了一步。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我是陆军少校暹帕·萨扎路夫……」 一听到这名字和少校阶级,原本正在吵吵闹闹的士兵们立刻一起站直身子。 「您……您就是在被北域动乱中负责殿后任务的总指挥官吗!真是非常失礼……!」 「不,说到失礼,夜里突然跑来的我们才应该致歉……不过基本上有获得泰德基利奇上校的许可。这是命令书,拿去看看吧。」 为了让对方能看清,萨扎路夫让契的周照灯照亮自己递出的文件。才藉此看懂命令的内容,尼冈特中士就露出困惑的表情。 「暹帕·萨扎路夫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托尔威·雷米翁中尉,以上三名仅限今晚,可以从进行谷仓守卫任务时的制止对象中剔除……?」 「也就是你们不必多说,直接放我们通过就对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大概只要差不多一小时就可以把事情办完。」 「请……请等一下,您意思是各位要进入谷仓吗?」 「虽然你们不需要确认这点,但说白了,我们的确是要那样做。」 「如果真是那样可使不得。我等军人仅负责保护谷仓,除了紧急状况,只有官员有权发出进入谷仓的许可。各位会变成非法入侵者。」 「既然有命令书,你们不会因此事受罚,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不必多说,放我们通过吧。真的抱歉。」 「……明天白天官员就会过来,不能等到那时再进去吗?」 萨扎路夫默默摇头。尼冈特中士等人虽然从他这种态度察觉出一行人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但还是犹豫了一会,最后才边叹气边让开。 「……既然已经和我们的长官讲好了,请各位自便吧。接下整整一小时,我等会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按照各位的期望成为稻草人。」 为了避免储藏物被窃,谷仓盖在小规模的基地中心。部队指挥官勉勉强强批准后,其他人就对马修等三人的行动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让一行人能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情况下接近目标建筑物。然而…… 「不只门闩,还上了锁呢,少校。」 「嗯……伤脑筋……可是拜托他们开锁又是偏离命令书内容的要求。」 面对锁著坚固挂锁的谷仓大门,萨扎路夫用力搔著脑袋。不过,他把视线往上移动后,就发现有一个可以利用的缺口。 「喂!上面有换气用的气窗,是不是可以从那里进去?」 「那个位置相当高,距离地面超过三公尺。而且看那窗框的宽度,能不能塞进一个人也是问题……」 把自身体型列入考量的马修面有难色。这样一来,其他两人的视线自然都集中到同时拥有身高和相对细瘦身材的托尔威身上。 「你试试看吧,托尔威。我来当立足点。」 马修边叹气边靠近仓库的墙壁,接著弯下身子。托尔威有点犹豫,但先是萨扎路夫把光精灵契借给他作为仓库内的光源,再加上马修本人也开口催促他快一点,才总算下定决心。 「……好吧,我要行动了,小马。嗯……唔……!」 青年把脚踩上友人的背部,朝著依然位于高处的窗户跳跃。好不容易用手搭上窗框后,他先把上半身塞进窗户里观察内部情形。当然眼前是一片黑暗,托尔威用单手从腰包中把光精灵契举起,点起周照灯。 「果然很高……看来要使用绳子才比较保险。」 托尔威把契放回腰包,才拿起绑在腰上的绳索。他先让其中一头往窗户内垂下,再把另一头丢给下面的萨扎路夫。察觉到他意图的长官确实握紧绳索后,托尔威让剩下的下半身也滑入窗内。 「呼……!」 他抓著绳索往前翻了一圈,利用已经甩往下方的双脚踩向墙壁。这样一来,接著只要沿绳索往下降即可。一想起在先前的北域动乱中,为了确保对付亡灵部队用的狙击位置而采取的攀崖行动,这次对托尔威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里落地后,托尔威把腰包里的光精灵契放到地上,让他再度点亮周照灯。可以看到仓库内堆放著装有谷类的大袋子。至于堆放位置都避开窗边的原因,大概是考量到不想让这类利用窗口侵入的行动能轻松进行吧。 「按照小马的体格,要他使用和我一样的方式下来好像有点危险……我先帮忙弄个地方让他踩好了。」 这是很有托尔威风格的体贴行动。为了朋友不吝于付出劳力的他开始扛起附近的谷物,一袋袋堆到靠近窗边的位置。 「──呜啊!」 大约十分钟后,把朋友的体贴当成缓冲垫而不是踏脚处的马修总算成功入侵仓库。 「好痛……可恶……职务分担弄错了吧,这种事情是伊库塔的擅长范围。」 马修摸著摔到的腰,站了起来。托尔威一边伸手扶著他,同时露出微笑。 「不,接下来轮到小马你上场,因为我即使看了也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听到托尔威这么说,马修望向已经被契利用周照灯照亮的仓库内部。乍看之下,这里给人到处都堆满粮包的印象,然而仔细观察各处,会发现其实并不是那回事。没有放置任何东西的空间也相当显眼。 「这是小麦,这是鹰嘴豆,这是小扁豆……」 马修并没有在检查过粮包上标注记号后就感到满足,而是更加谨慎小心地隔著袋子以手触摸好确认实际内容。因为假设古那米歉收是一场骗局,有可能会被伪装成其他谷物保管于此。只要一摸,他立刻可以辨认出米的触感。 插图 「……虽然没有时间确认全部的袋子,但总之似乎没有记号和 内容不一致的东西。」 「古那米的袋子如何?数量多吗?还是算少?」 「以贮藏量来说,我想应该算是少吧。毕竟和其他谷物相比,米袋并没有特别明显。」 如果真的歉收,这是当然的状况。果然公主殿下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当马修开始这样怀疑时,脚下突然传来沙沙声。是他的脚底踏到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掉出来的米吗?」 被周照灯光芒照亮的东西,是四散于地板上的茶褐色粒状物体──那是谷壳已经被碾除的古那米糙米。虽然正常来说会判断这些米粒是从袋子里漏出来的东西,但奇怪的是,周围找不到米袋。而是在一个没有放置任何东西的空荡荡空间中,可以看到角落里有少量的米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感到不对劲的马修捏起一粒米,利用周照灯光芒把米照到透光,再丢进嘴里咬了几下。在旁观的托尔威眼前,他的眉头愈锁愈紧。 「……很奇怪,这是新米。」 「咦?」 「是最近收获的米。因为新米和旧米不只咬劲,连味道也不同。以我来说,就算是生米状态也能分辨出新旧米的差异,而且拿去煮熟后就会更加明显。」 马修边说明,边让视线在周遭搜索著。因为这些米粒的存在,让先前看起来充其量只是个宽广空间的此处突然开始产生其他意义。 「……就在不久之前,这里是不是放有新米呢?而且数量还相当多。而那些米被人基于某种理由搬走,只有从一部分袋子里漏出的米留在这里……」 马修喃喃说著。随著推测愈来愈深入,两人的表情也愈来愈严峻。 * 另一方面,再度来到马库提卡并找了一间旅社后,公主殿下立刻对著被她带来的二人发出指示。 「首先是索罗克,我要你这次也负责去找娼妓们收集情报。」 和上次相同,所有人已经都脱下军服换上便服。从平常就对帝国军制服没什么好感的伊库塔像是逮到大好机会,连衬衫也故意不穿好。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身为军人的风貌。 「是要关于什么的情报?」 「欠债太多打算逃往州外的娼妓是利用什么样的途径来实行这个计画?我需要关于具体方法的情报,因为这次就是来调查这一点。」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终于要解除潜入搜查的禁令了……是这意思没错吧?」 看到少年以明显的兴奋态度提问,公主带著笑容伸出右手。 「把钱包交出来。」 「……欸?」 「我叫你把裤子口袋里的钱包交出来,快点!」 在少女以惊人气势相逼下,伊库塔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钱包交给对方。夏米优殿下一边仔细检查钱包内容,同时进一步下令。 「雅特丽,哈洛!对伊库塔搜身!说不定他身上哪里还藏著钱!」 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回应这指示,虽然慢了一拍,但最后哈洛也说著「对不起,伊库塔先生」并开始搜身动作。全身上下每个角落全被彻底检查过后,连塞在口袋里的零钱都遭到没收的伊库塔已经身无分文。 「好,这是今天的搜查费用,要审慎使用。」 随著叮叮咚咚的单薄声响,少年拿到了十几个铜币。伊库塔不禁皱起眉头,仔细地望著这堆零钱。 「……公主,这点钱别说召妓,光喝个三杯啤酒就会用光耶。」 「那样正好。只要在花街附近寻找,应该有工作结束的娼妓们会前往的酒馆,你可以去那种地方收集情报。毕竟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必要找许多人一个不漏地听取消息。只要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这是很容易的任务吧?」 「工作时间以外的娼妓对男性的态度通常会变差耶!你要我直接找她们套消息,却连酒也不请一杯?」 「没问题,你一定能办到,我相信你。所以好了,快点出门!」 公主不允许伊库塔继续反驳,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房间。少年一边嘀咕抱怨并打算离开,这时突然想到某件事的夏米优殿下又对他搭话。 「对了,索罗克。刚刚我忘了讲,你必须每个五小时就回来进行定时报告。每次回来时也会再给你资金,但如果超过时间没有回来,我可会让雅特丽出去巡视。」 「你根本完全不相信我吧!」 目送伊库塔边咒骂边远去的背影后,公主重重叹了口气。 「讲到那家伙,真的是……要是没有这样做,他肯定会拿著多余的费用开始玩乐。」 「我认为这是极妥当的判断,殿下。」 雅特丽立刻回应,而哈洛则嘻嘻笑了。夏米优殿下嗯哼咳了一声,转身面对两人。 「……好了,我们也没有时间继续悠哉。在索罗克展开行动的期间,我等也有该办的事。」 「啥?吵死人了,你滚一边去啦!」 「现在是休息时间,谢绝男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碰上这种事情!」 以心情恶劣或烂醉如泥或醉到大哭的娼妓们为对手,即使被迫面对艰难的苦战,伊库塔仍旧在四小时以上x三次的漫长时间内持续突击。要是有人旁观这场战斗,必定会赞扬他不屈不挠的意志吧。然而辛酸的是,直到最后他还是孤单一人。 「我回来了……伊库塔回来了……」 回到旅社的伊库塔前往公主一行人等待的房间,敲响房门。由于每次攻势失败就会多出瘀青和抓伤,他的脸呈现惨不忍赌的样貌。 「喔,索罗克。抱歉目前正在忙,你等一下。」 他吃了个闭门羹。不得已,少年决定等待,转身把背部整个靠在门上。 「呼…………呜哇!」 经过几十秒后,背后的门突然打开。把体重完全压在门上的伊库塔因此面朝上向后跌进了房间里。 「你在做什么,快点起来。」 在雅特丽不以为然的声音催促下,伊库塔摇摇晃晃地起身,把视线看往室内。接著,在那里等待的意料外光景让少年瞪大双眼。 「啊,欢迎回来,伊库塔先生。」 眼前出现了两名身上围著薄纱般的纱丽,看起来明艳动人的女性。大胆的裸露更强调,胸前的双峰,涂著口红的双唇甚至散发出丰润水感。一头浓密的秀发披在外露的肩上,耳朵和脖子都毫不吝惜地装饰著银制饰品,呈现出简直会让人看得出神的性感魅力。 「那……那个……请不要一直看,会让人很不好意思……」 看到这腼腆的笑容,伊库塔总算理解这两人是打扮成娼妓的哈洛和雅特丽。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像是这类的疑问全都被伊库塔拋到了一边去,他第一个反应是走向哈洛,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并如此说道: 「……我买了!」 「是非卖品!」「明明没有在贩卖!」 他的头顶和臀部分别受到雅特丽的拳头和公主的巴掌狠狠招呼。这痛楚让伊库塔多少冷静下来,隔著退开一步的距离重新观察起哈洛的全身。 「嗯……这实在太棒了……我好想现在就打包回家……」 「没想到你真的做出这种符合预测的反应!必须再打一拳才能让你清醒吗?」 看到额头上冒出青筋的公主用双手举起椅子,就连伊库塔也感到有性命之危而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受虐狂,今天已经受够被女人殴打的状况了。 「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那,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起来似乎很起劲地把她们两人好好打扮了一番。」 「在说明这件事之前,索罗克,我要先问问你的成果。关于逃出本州的途径,你有获得可靠的情报吗?」 「要是付出这么多还没有成果,就算是我也会哭啊……关于娼妓半夜逃走的方法,看样子是有一部分的放债业者成为接受依赖的窗口。虽然还不到能制作名簿的程度,但我也问到了几个名字。」 夏米优殿下满意地点头回应他的报告,接著把视线移向雅特丽与哈洛。 「那么,我们这边也试著深入捜查吧,轮到假扮成娼妓的你们两个上场了。」 「我……我好紧张!」 哈洛用力握紧双拳。到此伊库塔也理解公主是在打什么算盘。 「原来如此,是要让假扮成娼妓的她们两人实际经历半夜逃走的途径吧?」 「照你的理论来说就是要进行潜入搜查,索罗克。因为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确实接触协助逃亡行动的当事者吧。」 「至于高风险的问题则靠雅特丽来抵销吗……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有一个问题──我直说好了,你们两人真的有办法装成娼妓吗?」 听到这直言不讳的疑问,雅特丽面有难色地低下头。 「我很想主张这点小事是轻而易举……不过老实说,我完全没有自信呢。」 「没问题,我会帮忙掩护!虽然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但其实很擅长演戏喔!」 哈洛充满精神地扛起责任。平常总是较为内敛的哈洛却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积极一面,即 第四卷 第二章 泡沫般的日子 从家畜小屋传来的鸡叫声让梅莱杰的意识从睡眠的深渊中浮起。 「唔……早上了吗……好!」 他一边因为从窗帘缝隙照入室内的早晨阳光而连连眨眼,同时用双手拍打脸颊好提振精神。并排睡在地面草席上的孩子们也因此一个接一个起身。 「呼啊……爸爸,早安……」「唔嗯……我去提水……」 睁著惺忪睡眼站起的长女单手提起水量已经减少的水桶,前往玄关。梅莱杰差点就这样目送她离开,却在房门开启时注意到错误。 「等一下,查姬莉。现在要走那边,水井在后面。」 「咦……?……啊,对,是那样。现在已经可以不必走到河边了。」 理解父亲发言的长女慌忙转身。在父女对话期间,抱著年幼三男入睡的梅莱杰妻子也醒了。 「早,老公……我现在就去准备早餐。」 「噢,没关系没关系,你再睡一会。我随便吃点面包就好。」 「不,不行。汉娜太太有说过,不确实摄取蔬菜的话身体会容易疲劳。很快就好,你和孩子们一起坐著等吧──古宝,可以帮忙在灶里点火吗?」 妻子一边拜托搭档的火精灵帮忙,同时急忙前往厨房。梅莱杰望著她的背影露出苦笑。 吃完虽然简朴但也有变化的早餐后,梅莱杰和长男一起离开家门,准备下田工作。在前往田地的途中,搭档水精灵艾库从背上对他搭话。 「梅莱杰,你最近似乎变得比较有肉一点了。」 「嗯?噢,因为吃饭时开始出现肉或是蔬菜之类的各种配菜。还有中午时太太组的那些人也会送来丰富的午餐。」 梅莱杰边回应对话,同时抬头望向天空。眼前并不是被云雾笼罩的大阿拉法特拉的山顶,只有蔚蓝的天空唯我独尊地往外延伸。即使把视线放低也是一样,往东往西往南往北,只有看不到明显起伏的平坦大地无限往前延伸。 「……真是讽刺,虽然被赶出山中,但在这里的生活却远比以前更轻松。」 他带著复杂的感慨情绪如此低语。此处犹纳库拉州是位于帝国领土偏东地区的土地,不过随著齐欧卡侵略东域,许多居民已经逃往西方。这原委造成整个州都发生了急速的人口减少现象。 缺乏人手照料的农地也在荒废状况下遭到弃置,但按照军方安排移居到此的席纳克族难民们重新耕作起土地。成了废屋的房子也住进新的家族,居民全面刷新的犹纳库拉州正逐渐重生为席纳克族的新天地。 「诺兄,今天要犁田。现在的田地很大,你可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爸爸才是,别像上次那样太有干劲结果伤到腰。」 「你这家伙。」听到长子讲出这种不客气的发言,梅莱杰笑著戳了戳他的额头。 父子俩流著汗水整理田地,直到日正当中时,一群手上抱著布包的妇女来到两人这边。 「哎呀~梅莱杰和诺克克!你们两个真努力啊!」 走在集团最前面的人,是个把大行李──大到马匹似乎也会投降──轻松背在身上的女中豪杰,那正是汉娜·泰德基利奇。跟在她后面的人则是在汉娜主导下营运的互助团体「太太组」成员们,其中也包括梅莱杰的妻子。 「今天也做好饭送来了!你们应该饿了吧?两个人都要多吃点!」 她这样说著并把布包放到地上,里面居然叠著三个装有铁板饭和炖煮料理等的大锅。其他女性也各自从怀中布包里拿出蔬菜和水果等摆在地上。因为重活而饥肠辘辘的诺克克发出欢呼声。 「谢谢你,汉娜太太。内人总是麻烦你照顾。」 停止耕作的梅莱杰站了起来,对著汉娜低下头──汉娜经营的太太组是以由于生病或体弱等因素而无法下田工作的女性们为中心构成的互助团体。除了会像这样下厨做饭,另外还会接下缝补或制作衣物的工作,也会在农忙期帮忙照顾婴幼儿。梅莱杰的妻子在胸部方面有痼疾,因此当初刚移住到这里时就加入了太太组。 「你在说什么啊!邻居互相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好啦,你也快点吃吧!要是还继续客套,我可要打人啦!」 汉娜边说,边在盘子里添上堆积如山的铁板饭。席纳克的人们私底下都很期待太太组约以十天一次的频率提供的稻米料理,当然梅莱杰也不例外。他接过盘子,用汤匙舀起泛出诱人油光的米饭,开心地塞进嘴里。 「嗯,真好吃……工作后吃的饭真棒啊,是吧,诺克克?」 「妈,再来一盘!」 解决第一盘的少年用力递出清空的盘子。在他母亲盛著第二盘时,汉娜把手伸向少年的脸,帮忙拿下黏在脸上的饭粒,然后直接丢进自己嘴里。 「对,就是要这样。要多吃一点才能长大!」 女中豪杰的大手摸著诺克克的头。旁观这一连串动作的梅莱杰感到一阵温暖在胸中扩散,脸上浮现微笑。这样很好……他心想。虽然部族内部还残留著对帝国人的反感,但梅莱杰已经不希望这种感情引发下一次战争。 「如果能够在不和任何人争执冲突的情况下过日……一定是最好的状况。」 他低声自语。同时取得高山和平地,恢复过去的生活方式──赌下部族命运的这个深切愿望,已在战火中落败消散。逝去的同伴性命数也数不清,正因如此,让人不想要再失去任何东西。 如果不只自己如此希望那就太好了。梅莱杰望著妻子和儿子的笑容,打从心底如此期望。 * 塞得满满的布袋被放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负责指挥这工作的炎发少女一边继续从拉来这里的马车上卸货,同时对著农夫们大喊: 「堆肥和腐殖质都放在这里!请按照指示使用!」 「噢……好!」「知道了!」「好……好的!」 席纳克的人们也一边耕田一边回应。虽然语调还有点僵硬,但和刚移住来这里时相比已经改善很多。种种过去先放一边不管,这些人毫无疑问是对现今生活有所帮助的存在──他们大概是以这种角度来接纳帝国军人吧。 「只要再过一星期,这里也会恢复成出色的田地。席纳克族那些人真的做得很好。」 站在雅特丽身边的马修提出这种感想,她也带著微笑点头。 「毕竟是开垦过大阿拉法特拉山上荒地的部族,只是被弃置过数年的荒废农地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题吧?加上要种植的作物是他们熟悉的玉蜀黍,想必更加容易。」 「嗯,是啊……我原本认为第一次收割前会是最关键的难关,但多亏有丰沛的准备资金,在衣食住方面免于让席纳克族受到困扰。当然这包括军方给予的资金,但另外也得感谢好心赞助的哈马特耶子爵。」 马修因为自己的发言而抿嘴笑了起来,雅特丽则是无言地耸了耸肩。 「对我们来说,帮忙农务也是个新鲜的经验呢。什么时候可以第一次收成?」 「这里大概还要三个月以上,不过如果是早期耕作的田地,快的话下个月就能收成第一批作物……大概吧。我也是第一次栽种玉蜀黍,所以无法那么确定。」 「真期待,听说刚采收的新鲜作物更好吃?」 「好像是,我老爸那边似乎也在企划配合时期的收获祭。」 两人边聊,嘴角也自然绽放出笑容。若以「在新天地展开生活」这层面来看,他们和席纳克族可说是一样;不过由米尔特古上校率领的新部队却提供了至今以来最舒服的环境。 透过每天帮忙农务作业,还有由汉娜经营的太太组活动,帝国军人和席纳克族之间的情感摩擦也日渐缓和。甚至可以宣称,现在已经证明当初并没有选错人担任团指挥官。 「……雅特丽小姐!小马!我们这边结束啰!」 「太太组的各位也一起来了!我们也来吃午饭吧!」 托尔威和哈洛拉著清空的马车,从西侧的田埂前来。听到这喊声的雅特丽和马修也立刻回头面向部下,讲出众人期待已久的发言。 「把这些搬完就可以吃中饭!今天是吃米饭的日子!」 如此追加说明后,连在旁听到的农夫们都发出了欢呼声。 「中尉!您到底在哪里,伊库塔中尉!」 苏雅士官长呼唤长官的声音空虚地回响著……她率领的排从一大早就外出把堆肥和腐殖质送给农夫们,并在正午前回到基地。然而,即使想要报告任务结果,却遍寻不著关键人物伊库塔的身影。 「啊啊真是的!请您乖乖死心出来吧!午后也得进行同样任务,今天我可不会让您偷懒!您在哪里,伊库塔中尉!」 「……伊库塔,下面有人在找你耶,伊库塔。」 「我什么都没听~到。」 少年用单手轻轻塞住抱在自己胸前的搭档嘴巴。 枝叶遮挡了强烈的日照,舒爽的微风抚过躺在吊床上的身体。少年现在正在享受短暂的天国。 「抱歉,苏雅。不过我已经决定,无论哪个人说什么,我今天都要在这里睡到傍晚……」 在自言自语的 期间,眼皮也逐渐往下掉……从设立新的团级部队后,伊库塔不断翘掉任务浑水摸鱼,就像是要把在北域活跃的份都赚回来。每次只要他认真逃走,能逮住他尾巴的人并不多。 「──哼,还真巧,我今天也想在这里睡。」 但不知何时,那少数的例外之一却爬上了他的圣域。伊库塔撑开眼皮把视线转向旁边,只见席纳克族的少女稳稳地站在从树干延伸出去的粗壮树枝上。 「……原来是娜娜,真亏你能找到我。」 「因为我们和生活在平地上的你们不同,总是把视线放在高处。不过……」 讲到此处,娜娜克暂时把视线从伊库塔身上移开,俯视下方风景。她眺望著往下距离远达二十公尺,可以看到军人们来来去去的基地情况,同时叹了口气。 「……脑袋正常的人不会想在这种地方睡觉。」 「嗯,这不是可以推荐给入门者的方式。」 「是啊──不过,只有现在,我的脑袋也不正常。」 娜娜克先讲了这句话,接著居然踢向脚下的树枝,跳起来整个人扑向躺在半空中的伊库塔身上。这动作让少年也不由得感到惊慌,他张开双臂拚命抱住对方。用绳索固定住的吊床承载著两人,在树枝间不断摇晃。 「危……好危险……!刚刚真的有生命危险啊,娜娜!」 「不,我有信心,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接住我。」 娜娜克把库斯推向脚边,顺势紧抱住伊库塔的身体。面对彷佛有磁力的肌肤感触和芬芳甜香,好一阵子没碰女性的少年不由得产生想要乐在其中的冲动。 「嘻嘻,这样正好。只要你不打算把我推下去,就完全无法抵抗。不管是要杀要剐都只能随我便。」 「等、等一下,不能无视安全上的问题。就连我也没有在这种高度办事的经验。」 「我也是一样。所以啊,你知道……不贴紧一点会很危险喔?」 娜娜克的双手缠上伊库塔的脖子和腰际,让两人更加贴近。纤细指尖抚过皮肤带来的肉体感受让伊库塔带著困扰表情「唔」了一声。 「你不觉得怀念吗?伊库塔。这个样子会让我想起谢灵祭那个晚上。」 「如果你想听古老故事,我现在的存货倒是比那时增加很多。」 「虽然那也不错,但还是下次再听吧。现在连我也知道,所谓夜袭其实是要做什么。」 娜娜克解开伊库塔的衬衫扣子,开始轻轻舔起露出的胸口。她一边舔著,同时把眼神往上凝视著对手的脸孔。 「要一个劲地忍耐,还是要老实回应呢──你只有这两种选择。」 这真是奢侈的两个选项啊──在伊库塔还悠哉地如此思考时,探入衣服里的娜娜克双手愈来愈侵入深处。但,在她的双手即将到达不能算是在闹著玩的领域前,突然有刺耳的声音和震动传向正在缠绵的两人。 「……?怎么觉得刚刚那是──」 在娜娜克感到疑惑的期间,第二次的震动也伴随著震耳的「匡」声传了过来。这时伊库塔已经理解状况,他的脸色瞬间大变,用双手抓住娜娜克的肩膀。 「……不妙,快从我身上下去,娜娜克。这是斧头正在砍树的声音!」 「再砍一次!」 接到指示的士兵虽然有点困惑,还是抡起斧头砍向大树。身旁带著苏雅士官长,以严峻表情观看这一幕的金发少女──夏米优殿下也在现场。在两人的视线前方,第三次斩击深深切入树干。 「再砍一次!你的气势不够!乾脆以真的要把树砍倒的心态来做!」 「啊……噢……」 「不不,等一下!先别执行这命令!」 当公主正打算命令士兵继续挥动斧头时,树上传来近似惨叫的喊声。她先吩咐士兵暂时停手,并仰头观察上方,不消多久就有个熟悉的少年爬了下来。 「什么啊,原来你在上面吗?那么一开始就该老实报告,刚刚真的很危险。」 「你是明明知道还动手吧……要不然为什么会突然必须砍掉基地正中央的树?」 「因为米特卡利夫士官长提出要求,希望能撤除违规者用来偷懒的地方。」 「就是这么一回事!好了,去执行午后的任务吧,伊库塔中尉!」 副官抓起伊库塔的手把他往前拉。幸福时间被打断的伊库塔露出厌烦表情开始跟著移动,然而在他即将就这样被带走时,另一个人物从树上出现。 「喂,你们几个……为什么要妨碍我们幽会?」 「……娜娜克·鞑尔?为什么你……」 公主一时愣住,但,根据状况想像原委后,她再度以严峻表情看向少年。 「……索罗克!你和娜娜克·鞑尔在树上做了什么!」 「呃,因为我们是老相识,当然有很多话可以聊……」「你要知道还太早了。」 伊库塔试图朦混过去,但当事者之一的娜娜克却讲出毁了一切的发言。公主因为害羞和怒气而面红耳赤,一脸不高兴的苏雅则从她身旁往前一步。 「等一下,娜娜克……请你不要对我们的长官出手。」 「苏雅,就算是你的请托我也不能听。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现在不行就换晚上,晚上不行就换明天,明天不行就换后天。」 「不可以做那种事!军队有所谓的纪律!」 「没……没错!不是有句话说入境随俗吗?你要满脑子小花是你的个人自由,但不可以牵连到其他人!」 获得援军的夏米优殿下高声大喊。然而,娜娜克却不屑地嘲笑她们两人的这番主张。 「你们叽叽喳喳吵死了。基本上,要是不希望男人被我抢走,你们也只要随意动手不就得了?」 「什么……!」「谁……谁在说那种事情!」 娜娜克这种摆明硬干的态度成了起火点,三人间开始上演喧嚣的口头争执。周围的士兵们听到骚动后也好奇地聚集过来,但当事者们却毫不在意。 「……够了!有够蠢!基本上,这全都是因为索罗克你那种轻浮态度──」 公主无法继续忍耐无穷无尽的争论,打算改变攻击出标,然而她的声音却半途中断。这是由于她为了逮住罪魁祸首而转过身,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慢了一秒,苏雅和娜娜克也察觉这个车实。 「那……那家伙居然逃了!」「什么时候消失了……!」「伊库塔,你跑哪里去了──!」 初秋的清澄空气也形成助力,她们三人的叫声就这样越过甚至让人佩服的距离,傅向远方。 * 「──以上就是让席纳克族难民移住到犹纳库拉州这措施的结果。关于玉蜀黍的收获量还必须等待收成,但暂以可以评估至今为止算是很好的成效吧。」 耸立于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宫殿。在宫殿用地的一角,使用磨碎的翡翠来镶满整片墙壁的绿色圣域──深绿堂中,拥有同色眼眸的高级将领的声音正清楚地响遍整个大厅。 「在米尔特古上校掌管的团级部队监视下,席纳克族应该会继续以佃农身分工作吧。若把促进席纳克族和帝国人民和睦相处订为长期性目标,在此想恳请今后也能从行政面上获得支援。」 「…………」 雷米翁上将和伊格塞姆元帅并肩屈膝跪著,禀告移住计画的中途经过。在其正前方,可以看到皇帝正坐在王座上。 然而,却无法确定皇帝是否有听见重点的内容。他的双眼依旧望向不确定位置的半空中某处,而宛如枯木上残留细枝的手指,也只是毫无意义地一直搔抓王座的扶手。 「陛下……」 无法继续承受这种无反应状态的上将正打算抬头,这时却有个尖锐声音介入。 「真是非常好的消息!没错,当然我从一开始就很有信心!」 站在王座旁边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没有请示皇帝的意见,而是以旁若无人的态度直接插嘴。雷米翁上将狠狠咬牙,带著满腔恨意看向宰相的脸孔。 「宰相,我现在是对著眼前的陛下报告,没有你出场的份。」 「是啊!是啊!其实我本来也想谨守本分在旁待机,但看起来陛下今天的健康状况似乎特别欠安。既然如此,我当然有责任代为传达陛下的意见。」 以比平常更强硬的方法取代皇帝后,自认是代言者的宰相换上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口气。 「──经过先前的北域方面战役,已拉拢阿尔德拉本部国的齐欧卡带来愈来愈多的威胁!如果只是像乌龟一样贯彻防守并努力经营内政,能够克服现今的局面吗!答案是否定的!现实并非如此简单!对东夷不可等闲视之!因为在我等这样做的期间,敌国肯定也正在讨论下次侵犯我国的策略!」 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逐渐绷紧,因为他对这种带动话题的手法还有印象。当托里斯奈以皇帝的名义召唤帝国军首脑二人前来,并开始谈论战局时──接下来的发言总是只会对军人们指示出不入流的未来。 「那么我等也不能处于被动!如果面对前方的困难,只有从现在就持续提出对策才是通往必胜 的道路!那么在不久后的将来,最令人担忧的威胁到底是什么呢?我想两位想必非常清楚!」 上将的太阳穴浮现出血管──没错,他的确非常清楚。然而即使如此却仍旧不肯倾听军方意见的人,正是固守教义的阿尔德拉教神官们,以及眼前这奸臣本人。 「没错,那就是爆炮!我等不能继续容许齐欧卡制造那个恐怖的兵器!因此皇帝陛下有令──伊格塞姆元帅以及雷米翁上将!基于适当的战略,断绝制造爆炮的根源!」 忍耐著听完这刺激精神的声音后,雷米翁上将衡量发言的内容,并以低沉的声音进行确认。 「……讲到制造爆炮的必要条件,最优先的是高品质的铁。如果要断绝铁的供给,意思是必须破坏,乃至夺走齐欧卡保有的矿山……」 「正是如此!」 「以现实上的限制来说,除非想要在目前接受全面战争,否则无法对齐欧卡领土深处的矿山动手。那么现今在战略上有可能夺取……夺回的矿山,可以筛选出唯一的答案。」 雷米翁上将一边担心自己会不会忍不住以怒火代替言语,一边继续说道: 「夺回旧东域的希欧雷德矿山──我等认定刚才是收到这样的敕命,没问题吗?」 「正、是、如、此!」 托里斯奈点头回应,咧嘴露出反光的虎牙,让脸上出现最灿烂的笑容。雷米翁上将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窜过──正是这种特异性质,让托里斯奈,伊桑马成为让人无法理解的怪物,而非单纯只是个奸臣。 托里斯奈正在享受。享受军人收到不合理命令后产生的痛苦,悲痛,愤怒,还有矛盾的恸哭──他把这些视为胜过任何美酒的娱乐,甚至还胜过保全自身。 「……为什么……是现在……!」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怪物,雷米翁上将都不能感到畏惧。他明知反抗敕命是多么严重的不敬行为,也依然高声怒吼。 「如果要主张希欧雷德矿山是必要地区,为什么两年前不肯下令!在东域还是帝国领土的期间,在哈萨夫·利坎还抱著必死之念死守国境的时候!为什么无法送出援军去救援他们!那样一来甚至没有必要夺回来!我等只要对那个名将下达『守住矿山』这一句命令就能解决!只要那样做,我等应该就不会失去国土也不会失去他吧……!」 皇帝的肩膀猛然一震,或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人对他讲出激动至此的发言。缺乏生气的双眼带著畏惧感情,看向臣子的脸孔。 「哎呀!这怎么行呢,雷米翁上将!我刚刚说过了吧,我现在是代替陛下──」 「闭嘴!你这奸狐!不要继续靠近王座!那里不是你这等人可以碰触的地方!」 全力的怒吼驳斥了诡辩,那不顾自身的魄力让狐狸不禁狼狈。 「陛下!在下是在向陛下您报告!请您倾听我等的话语!不要透过任何人,而是以您本身的双眼看向我等!长久以来,这国家的每一个人都没能亲耳听见陛下真实无伪的声音,在此请让在下聆听……!」 雷米翁上将苦苦恳求,他的翠眼里甚至含著泪水。这是他舍命的赌注,祈愿化为傀儡的君主能恢复心智。因为他还想相信──声音依然能传进对方耳里。 「……啊……啊……」 「……陛下……!」 皇帝举起双手,用力抓住自己脑袋。褪色成黄土色的头发硬是被根根拔下,在这种安静的狂乱行径中,从他口中发出的是…… 「……啊啊啊啊……让……让那个……闭嘴……托里斯奈……!」 听起来宛如幼儿,呼唤著宰相名字的声音。雷米翁上将屈膝跪倒在地,托里斯奈脸上则浮现出相反的耀武扬威笑容,大摇大摆走向皇帝身边。 「啊啊,陛下……真可怜……请安心,我会立刻吩咐人把您送往寝室。」 宰相一边安抚处于恐慌状态的皇帝,接著换上严峻表情重新面向两名高级将领。 「你这样不行啊,雷米翁上将。如果你要继续做出会让陛下伤心的言行举止,我也不得不认定你不仅是行为不敬,而是有意反叛喔?」 「……让陛下伤心的我,和让陛下丧心的你这混帐……哪边的罪比较重……」 上将撑在地上的一只手因为失望和愤怒而颤抖。在他的情感第二次发生爆炸前,至此都坚守沉默的另一名高级将领张开那寡言的嘴。 「在此郑重承接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敕命。」 雷米翁上将以绝望的表情凝视如此报告的炎发将领面孔。另一方面,托里斯奈的表情却整个放松。 「伊格塞姆元帅,我一直深信你一定会这样说!──噢,对了,我要提出唯一一项要求。毕竟北域才刚发生过一阵骚动,现在是国内稍微飘散著厌战风气的时期。所以为了吹散这种空气,希望这次的出征能镀上够水准的金箔。讲得具体一点,举例来说──在下次战争中成为英雄的年轻人们,以及那位公主。如果是他们,应该很适合拿来当作吹捧的神轿吧?」 宰相讲完这番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彷佛该讲的话已经全部吩咐完毕。伊格塞姆元帅行了一礼后起身,对著身旁还跪在地上的上将搭话。 「站起来,雷米翁上将。如果是军人,只能接受每一次的命令。」 「…………索尔……」 最后再度狠狠咬牙后,总算从失意中恢复的雷米翁上将也站了起来。 他跟在元帅背后离开深绿堂,并往后瞥了一眼。只见侍从们正从两边扶著脚步踉跄的皇帝,让他往前走去。而旁观这一幕的托里斯奈却是一派从容的表情,让翠眼的将领只能诅咒自身无法勒紧对方脖子的这种立场。 「……没错,无论什么都只能听命接受……索尔,如果是像你这样,无论何时都要身为一个正当的军人,就无法……」 离开之际,他在嘴里喃喃自语的言论并没有被本人以外的任何人听见。 在这件事的两星期后,受到皇帝敕命支持的希欧雷德矿山夺回案在军事会议中正式决定,被拔擢为实行部队的成员们也陆续收到召集命令。在东域陷落后,初次对该地域发动的进攻行动成了由陆海军双方携手合作的大型作战,在总人数超过三万的动员兵力中,也包括许多当初由已故利坎中将指挥的前东域镇台的士兵们。 北域方面战役终结后过了五个月又多一点,短暂的和平只维持这点时问,就简简单单地落幕。千辛万苦撑过生死关头才总算生还的士兵们,甚至还来不及让战火的记忆慢慢淡去。 而犹纳库拉州的田地中,由席纳克族培育的玉蜀黍正准备迎接第一次收成。 第四卷 第三章 卡托瓦纳海盗军 在漫天飞舞的沙尘中,一大群孩子追著球到处奔跑。 晒得皮肤发疼的阳光和气温都不算什么,他们眼中早就只剩下脚边的球。虽然这只是分成两个阵营,想办法把一颗球踢进对方球门里的单纯比赛──但即使如此,已经十分足以让满心都是玩乐的孩子们沉迷其中。 「小心点小心点,帽子都掉了!要确实重新戴好才行!」 在面向广场的建筑物屋檐下,有一位坐在扶手椅上旁观的老妇人正以带著关心的语气提醒孩子们小心。要是丢著他们不管,肯定会玩到中暑昏倒。为了避免用不尽的精力反而造成不良后果,保护者有义务确实监督。 「「「「「「是的!院长!」」」」」」 孩子们正面回应后,暂时中断比赛,各自开始捡起在四处奔跑时弄掉的帽子。虽然有很多顶已经被来来回回踩了好几脚,但他们只是随便拍掉灰尘,就毫不犹豫地重新戴上。看样子除了想尽快再度开始比赛之外,孩子们的脑中已经没有其他念头。 「……咦~?我的帽子跑哪里去了?」 许多同伴都纷纷完成再度开始比赛的准备,却有个少年找不到自己的帽子所以还在晃来晃去。或许是在比赛时被风吹走了吧?他在附近的地面上找了一阵还是没看到踪影。 「唔~跑哪去了……」「是这个吧?」 这时,一顶有帽舌的帽子不晓得从哪里飞来,套到了实在找不出办法的少年头上。他愣了一下才东张西望,只见在广场的入口站著一个身穿军服的陌生男子。由于对方头上的军帽压得很低,因此无法看清楚表情。 「您是哪位呢?」 感到诧异的老妇人从扶手椅上起身,询问对方的身分。在警戒的孩子们面前,男子拿下帽子行了一礼。他的黑发黑眼,以及意外年轻的脸孔也一并公开。 「好久不儿了,院长。」 男子以亲切的语气开口,而老妇人这边也在看清对方面孔时就巳经露出喜悦神色。 「……伊库塔……你是伊库塔吧!啊,天啊……!」 虽然脚有点不听使唤,但老妇人还是小跑著靠近男子。途中差点整个人往前跌倒,但事先已经做好准备的伊库塔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啊啊……危险……您的脚不方便,请不要太勉强啊。」 被伊库塔抱住的老妇人在他怀里起身的那瞬间,注意到对方左手应有的五根手指却少了一根。同时,她瞪大了双眼。 「你的小指……!怎么会这样?是在战争中受的伤吗……?」 「嗯?噢……关于这事情说来话长。」 伊库塔把左手从老妇人身边抽开,就像是在反省自己怎么让对方发现了道件事。从这反应察觉出他并不想说太多的心境后,老妇人也不再追问此事,而是默默地把视线转移到他处。 「对不起,是我太粗神经了……哎呀,库斯也有好好和你一起行动呢。好久不见。」 「真的是久违了,芙尔希拉。你似乎瘦了点。」 腰包中的库斯也亲切地回答。被称为芙尔希拉的老妇人嘴边绽放出笑容。 「欢迎回家,两位──索罗克孤儿院今天也平安无事。」 在孤儿院后方的树林中,老妇人和少年结伴走著。孩子们的吵闹声已经远去,在翠绿的林子里,只有此起彼落的鸟儿啁啾声。 「在你毕业时,我根本无法想像有一天你会穿著军服回来,伊库塔。」 芙尔希拉眯著眼睛说道,伊库塔也满心不爽地拉著衣服的袖子。 「我也是一样,院长。请您别再说了,会让我很郁闷。」 「呵呵,是啊。老实说,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毫不客气地打量伊库塔全身的芙尔希拉这样说道,少年反而露出放心的表情。 「不过,我有听说你表现得非常活跃。居然能获得帝国骑士的称号,在这里的毕业生中你可是头一个……还有,你好像在北方也经历了很辛苦的战役?」 「那场战争真的很惨。就算获得再多的正面评价,也只觉得别人是在称赞我很会清水沟。」 「你不该讲成那样,以结果来说,你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吧?」 「或许吧。但是为了那样,我也杀了很多人……不分敌我。」 伊库塔不屑地说道。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四处都立著圆柱型墓碑的区域。在杂木林的深处,小小的墓园充满了清幽的静寂。 「……嗯?多了一座很大的墓,这是?」 「你还记得前院长吗?他长期患有肺疾,在三个月前往生。之后就按照本人的希望埋葬在这里。」 「前院长……噢,司麦索那臭老头吗?」 很快换上不满表情的少年反应让芙尔希拉感到很有趣,她呵呵笑了。 「他和你处不来呢,因为那个人是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 「虔诚……吗……算了,就当作是那样吧。就算在墓前抱怨死者也只是白费力气。」 伊库塔叹著气这样说完,直接从自我主张莫名强烈的墓碑前通过。芙尔希拉先向前院长的墓鞠了一躬才跟了上去,很快来到墓园用地的东边角落后,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小巧而端正的墓地。虽然样式和其他同样是圆柱型,但尺寸却很含蓄,照惯例通常会刻在墓碑上的一段宗教典籍内文也没有出现在这上面。如果说前院长的墓碑是为了彰显生前功绩而傲然屹立,这个墓地则给人一种沉默寡言,彷佛悄然伫立于此的印象。 记载于白色墓碑上的文字,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优嘉·桑克雷长眠于此。 「好久不见了,妈妈。」 伊库塔屈膝跪地,嘴角挂著温和的微笑,正面朝向这个墓地……朝向最爱的母亲安静沉眠的小小墓地。 「抱歉好一阵子没能过来,因为有很多事情乱成一团。说是为了表示歉意虽然有点奇怪……不过我今天带了点礼物来喔。」 伊库塔使用根据平常的他实在难以想像的温柔语调对著墓碑说话,并从单手拿著的布袋里取出某个物体。原来是用厚朴叶裹著的一团巴掌大米饭。接著伊库塔把水壶里的茶倒进小碗里,放在刚刚那东西旁边一起供在墓前。芙尔希拉以很有兴趣的态度从旁探头观察。 「……那是什么?」 「好像叫做饭团,据说是亚波尼克的传统食物。因为从友人那里拿到了上好的古那米,所以我就趁这个机会,参考以前从妈妈那里听来的做法试作了一个。」 讲完这句话后,伊库塔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母亲的墓。芙尔希拉在旁边守护著他的背影,过了一阵子才突然开口说道: 「你果然还是不祈祷呢。」 「…………」 「不,其实这也没关系。毕竟你一直把自己身为科学信徒这点引以为傲。不过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前院长疏远……」 「……虽然常常遭到误会,但我即使身为科学的信徒,也不是无神论者。既然现有的科学没有能证明神确实不存在的手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非神哪天自我宣告说:『我真的不存在』,才能另当别论。」 「你不是已经听过这句话了吗?在令堂过世时……」 伊库塔不自觉地咬紧嘴唇。他并没有回答芙尔希拉的提问,而是继续发言。 「……我讨厌信仰在绝对化后,有时会导致人们停止思考的状况。然而,那并不是在否定宗教本身的意义,我甚至觉得宗教会挽救靠科学无法拯救的对象。因为这个孤儿院的经营,也有很大部分是仰頼阿尔德拉教团的捐款。」 「是啊,我明白,因为你从以前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有时候总让我忍不住感到心痛。因为面对再也不会归来的重要对象时,科学的言论似乎并不会安慰你那颗拒绝祈祷的内心……」 老妇人的手轻轻地放到少年肩上。彷佛是想要拒绝这份安慰,又像是因为感到害怕……伊库用力踏著地面起身。 「……对不起,院长。其实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 「嗯,我明白──你必须前去参加下一次的战役吧?」 伊库塔不可能是自愿穿著这身和他格格不入的军服出现在母亲墓前。打从一开始,芙尔希拉就已经隐约察觉到即使如此他仍旧不得不这样前来的理由……同时这位老妇人也明白,伊库塔在前往战地的途中绕来老巢的目的,并不是只为了向母亲的墓致意。 「是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先过来取回之前寄放在您那里的东西。」 伊库塔转过身,以僵硬的语调这样说道。芙尔希拉重重点头,把手伸进长袍中。 「从听说你成为军人的那时候开始,我就产生了近似预感的感觉。觉得必须把这个还给你的日子,总有一天必定会到来……自从有那种想法,我一直把这个随身带著。」 她拿出的物体,是一个尺寸勉强还能用手握住的银制工艺品。根据边缘的箭头型装饰,以及内侧露出的勾扣,看起来似乎是和军方有关的某种徽章。伊库塔带著感谢向芙尔希拉鞠了一躬,然后才以类似厌恶 的态度,伸出右手接下这个银制工艺品。 「……我希望必须依靠这玩意的日子永远不要到来,这种想法到现在仍旧没有改变。」 「嗯,我明白,我还记得当初你丢弃这东西那天的情况──不过,伊库塔。对现在的你来说,已经有即使必须舍弃那时的坚持也想要守护的对象吧?」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少年才微微点头。芙尔希拉的嘴角露出浅浅微笑。 「能得知这一点,是最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比起那些透过传闻听到的任何一个显耀武勋都让我高兴。」 「…………」 「你务必多加小心,伊库塔。我不会祈祷你武运昌隆,因为我只会一直祈祷……愿你能确实保护你自己本身,还有重要的对象。」 充满皱纹的双手握住伊库塔的右手。芙尔希拉在小墓前讲出的祈祷化为无限温柔的语调,逐渐浸透伊库塔的耳膜……就算这祈祷仍旧无法上达天听,他还是默默地仔细体会这尊贵的心意。 * 另一方面,在同一时期。除了伊库塔以外的骑士团四人与夏米优殿下都按照军方的召集,前往位于帝国南域的港口。那是比以前参加高等军官甄试时去过的港口更靠近东方的大规模军港。 「呜喔喔,好壮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军舰排在一起。」 来到码头的马修感叹地说道。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景象,可以看见有超过二十艘的中、大型军用帆船,以及数量是帆船两倍以上的输送船正浮在蓝色水面上。在多云的天空下,还有无数船桅正一根根朝著天空昂然竖立,就算船帆因为处于停泊状态而被收起,但依然具备足以震撼观赏者的魄力。 「看来卡托瓦纳海军第一舰队的船已经有七成左右聚集于此。剩下的三成应该会在其他港口会合,所以是不是该判断出航的准备已经完成了呢?」 「我等有可能正在让对方等待,稍微加快脚步吧。」 听到夏米优殿下的发言,其他四人也点点头提高速度。和维修船只的海军士兵们错身而过的一行人正沿著海往前进,却听到头上突然响起不吉的轰隆声响──下一瞬间,他们就遭到强烈的骤雨侵袭。 「糟……真的下起大雨了……!已经可以看到被订为集合地点的旗舰,如果不想被淋成落汤鸡,就快点往前跑吧!」 听到雅特丽的喊声,所有人都依言开始奔跑。他们在宛如瀑布般的豪雨中跑了几分钟后,到达一艘和港中停泊的其他船只相比显得大了一圈的军舰旁。在船只和港口间的舷梯前方,有两名水兵挡在那里。 「站住!那边的五个人!快报上所属单位和姓名!」 「这边是隶属于帝国陆军第三十二团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包括同行者总共五人。除了预定在下个港口会合的伊库塔·索罗克中尉,我等皆是根据召集命令前来报到。」 雅特丽一边报上名号,同时从背包里拿出放在皮革制护套中的委任状递给对方。水兵们必须费好一番工夫才能在豪雨中看清内容,其中一人把上衣当成雨伞撑起,另一人则负责确认。没过多久,他们一发现来人中包括皇族立刻脸色大变。 「……实……实在多有冒犯!第三公主殿下!非常感谢您这次前来支援,吾等深感光荣!」 水兵们以紧张拘谨的态度敬礼之后,才动作僵硬地指向舷梯。 「请您直接前往甲板后接受船上人员的导引,上将在作战室里恭候您的大驾。」 五个人按照在船上等待的水兵指示,从甲板踏入通往船内的楼梯后,才总算逃离这场狠狠淋下的大雨。话虽如此,也很难说他们有成功避免成为落汤鸡,顶多只勉强保住贴身衣物没被淋湿。 「呜……被淋得好惨啊。在见到上将前,得先稍微擦一下身体……」 哈洛摸著湿透的头发喃喃说著,但负责带路的水兵却很乾脆地继续往前走,让她没有时间从行李中拿出毛巾。其他四人也是同样状况,总之他们只能被迫放弃擦拭身体的念头。 一行人边尽量避免身上雨水落到船上,同时观察著船舰内部。 「……刚刚没空仔细看清外表,原来这是一艘大得惊人的船呢。看样子往下似乎还有其他楼层,主要居住区大概也是在下面?即使只算水兵,搭乘的人员恐怕就已经不只百人吧?」 「这艘船是海军第一舰队旗舰『黄龙号』,搭乘人数的上限应该是一千零四十人。」 马修嘟囔著回答了雅特丽的疑问,托尔威瞪大眼睛看向他。 「你真清楚,小马。原来你对船只很熟悉啊?」 「这……这点小事算是常识吧,是你们没好好用功。」 「唔,这话听起来真有点刺耳。毕竟陆军和海军连命令系统都有很大差异,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两方是不同的组织……不过实际上也会出现像这样联合组织作战的机会,所以不能当成没好好用功的藉口。我们也得向马修看齐才行。」 雅特丽双手抱胸如此沉吟。明明难得被人称赞,微胖的少年却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并转开视线。对他这种态度感到不解的夏米优殿下正打算开口,前方已经有点拉开距离的带路水兵却在走廊最深处的房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作战室,各位请进吧。」 五人虽然对湿掉的军服感到介意,但还是按照指示进入房内──一见到在室内等待的光景,雅特丽以外的所有人都表现出明显的狼狈反应。 「wee!欢迎你们来到人家的船,年轻的英雄们!很开心见到各位!」 一个清晰俐落,但是却又带著莫名魅力的声音贯穿五人。声音的主人正在房间深处和两名部下一起迎接他们,而且散发出让人一看就会留下强烈印象的特质。 首先对方拥有挺直的鼻梁,带红色的黄色长发呈现宛如海面波浪的起伏,嘴唇抹著颜色鲜艳的口红,眼皮则利用紫色眼影呈现出阴影……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理解这是一位浓妆艳抹的美人。然而问题是继续往下──出现了被发达肌肉从内部撑起的海军服,以及绝对有超过六尺的高大身驱。 「……哎呀~?怎么了你们几个,是淋到雨了?真~可怜!全身都湿透了嘛!邓米耶、波尔蜜,快点帮他们擦乾!」 听到这个人物──到目前还无法判断到底是男是女──的命令后,原先在两旁待机的男女两名部下都走向雅特丽等人身边。接著他们从怀中取出手帕,开始帮有些不好意思而缩著身体的五人擦拭脸孔和头发。 「啊~用手帕根本不行呢。真抱歉啊,我会让人马上拿毛巾过来。」 被唤作邓米耶的男性军人边擦著哈洛的头发边这样说道。他是个态度温和的短发青年,自然的笑容给人良好的印象。 「可以麻烦你把头稍微抬高吗?因为脖子这边也要擦到……」 插图 「啊……嗯……」 叫做波尔蜜的女性军人则是帮马修擦去脖子上的水滴。虽然右脸上有一道让人目不忍视的明显旧伤,然而她的笑容却相反地非常温柔。由于和第一次见面的女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让微胖的少年满脸通红。 「劳烦您费心照顾,实在令我们惶恐,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大人。」 雅特丽率先敬礼,回应受到的亲切待遇。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心想「果然是这样没错吗」的其他四人脸上都不由得露出扭曲表情。 「别在意别在意~!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也不需要那么拘谨,什么都可以提出来。你们可是重要的客人,人家会尽可能回应你们的要求!」 虽然雅特丽对「客人」这讲法有点意见,但在此她并没有明说,仅以眼神表示谢意。身为卡托瓦纳海军总司令官兼旗舰「黄龙号」舰长的尤尔古斯上将在年轻军人面前心情愉快地露齿一笑。 「我欣赏年轻人!年轻就是美,年轻就是力量,年轻就是奋勇向前不回头!虽然有时也会伴随著愚蠢,但你们不是其他人,而是北域方面战役的英雄!所以你们应该要比任何人都美丽,比任何人都强大,还要比任何人都奋不顾身!要向帝国骑士这称号起誓,成为无瑕理想的具体化身!」 虽然这激励让人有点不想毫无犹豫地点头,但五人也只能姑且率直回应。接著,尤尔古斯上将的视线转向夏米优殿下。 「──初次拜见,第三公主殿下。这次劳您前来区区在下的船舰,实在光荣至极。虽然是个充满鱼腥味又狭窄的地方,不过还请您多多见谅。」 「不,这是一艘巨大雄伟的船。我才要请海军上将多多指教。」 公主敬礼回应。经过多次从失败中求取经验后,她对长官的用词总算以刚才这形式拍板定案。符合一介尉官的举止反而会让对方感到困惑,倒是故意稍微摆出皇族架子才会让彼此都比较好对应。向贵客致意之后,尤尔古斯上将把视线放回其他四人身上。 「话说回来,好像少了一人?」 「很抱歉未能事先报告,伊库塔·索罗克中尉预定会在下个港口会合。」 「是吗?那就好。来介绍我们这边的部下吧。」 尤尔古斯上将并没有继续追究伊库塔不在场的问题,而是很乾脆地进入下个话题。 「这个一看就让人觉得像伪善者的温柔型男子是邓米耶·刚隆海校。基本上算是人家的副官,也是这艘黄龙号的领航长。我话先说在前面,他绝对不是人家的男宠或是侍童,彼此是只要有破绽就会找机会把对方踹进海里的关系。」 「我是邓米耶·刚隆,请各位多多指教。我们的老大乍看之下是个奇怪的人妖,但无论认识多久,还是会觉得他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妖。所以请你们当作是倒楣碰上暴风,趁早放弃。」 「小心我宰了你,邓米耶!」 挖苦和怒吼声此起彼落。果然这人是个人妖啊……听到这对话的马修不禁头痛起来。 「哼……还有,这个女孩是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一等海尉。我想各位听到名字就能明白,她是人家的侄女。她并不是这艘船的成员,而是在另外的中型舰上担任副舰长。军阶和各位相近,年龄大概也只比你们大一点,要和睦相处。」 「以前就曾经听说过各位的英勇表现,还请多多指教!」 波尔蜜纽耶一等海尉这样说完,就和马修等人一一握手。在得知「她是尤尔古斯上将的侄女」这种预备知识的情况下观察外表,的确能够从那头带著红色的黄发上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不过话虽如此,其他部分却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我预定要让你们分成同人数的两组,分别搭乘这艘船和波尔蜜的船。当然再怎么说公主殿下都是要待在本船,不过其余的人要怎么分组就由你们自己决定。还有虽然不太礼貌,伹是连不在场的同伴也必须帮他一起决定。」 获得意料外的选择权后,五个人纷纷看向彼此。在年轻人们正在烦恼时,尤尔古斯上将笑著追加了这么一句: 「以我个人来说,可爱男孩留下会让我比较开心……呼呼呼。」 「我希望能前往中型舰!」「我……我也想要前往那边!」 感觉背脊发凉的马修和托尔威接连举起手,尤尔古斯上将露出明显的失望表情。 「哎呀,你们两人都要离开吗?真可惜,人家还特别注意你们呢……」 「我想和殿下一起留在旗舰上。哈洛,你呢?」 「嗯~我是去哪边都没关系啦……」 虽然对哈洛来说这是个难以做出判断的状况──但如果以雅特丽留在旗舰上作为考量的前提,那么另一边应该要让伊库塔以领导者的身分加入吧。她如此决定后开口说道: 「……那,我也要留在旗舰上,不过这样好像分成了男性组和女性组呢。」 「偶……偶尔这样分也不错吧?话说回来,上将大人,请问我们的部下该怎么办?」 「这个嘛……我原本打算让你们的部下分别搭乘包括这艘旗舰的好几艘船,不过很不巧,波尔蜜那边的搭乘人数没有剩下那么多名额。嗯,适度地带个八人左右过去就行了吧?」 上将给了很随便的指示,马修和托尔威只能面面相觑。 「……好像只能带少少八人过去。该怎么办,托尔威?」 「从小马你的部队和我这边熟练度最高的狙击兵排里各挑出四人如何呢?毕竟光照兵在海战中很难成为战力,我想阿伊也能接受。」 这次托尔威带来了一个连的风枪兵共两百人,由马修指挥的排也包括在内。由于他们分别身为中尉和少尉,在军方组织上是属于长官和部下的关系。 「我是没差……不过带八个你的狙击兵过去应该比较好吧?」 「这要看用什么角度思考。例如在冲进敌舰时,或是在被敌方入侵后发生的战斗中,我觉得习惯近距离战斗的你们会比较可靠……而且,基本上这次我们算是身处客场。就算阿伊可以另当别论,但是有听从自己指挥的部下跟在身边应该会让我们感到比较放心吧。」 要是没有部下,就会成为空有头衔的指挥官。既然得待在原本就不习惯的军舰上,最好避免陷入那种微妙的立场──马修听出托尔威的这种言外之意,也理解地点点头。 「看来有结论了?那么,等一下会领你们前往各自的岗位。等你们从落汤鸡恢复成正常水准的人类后就立刻行动吧。」 尤尔古斯上将这样说完,没过多久就有拿著一叠大型毛巾的水兵进入房内。 和女性组分开行动后,马修和托尔威一起离开旗舰。他们从待机的部下中选出八人,然后跟在波尔蜜纽耶一等海尉后方,开始在港口中移动。豪雨已经在一行人和尤尔古斯上将谈话的期间完全停歇,可以透过逐渐散开的云层隙缝看到美丽的蓝天微微露脸。 「啊……那个,称呼你为尤尔古斯海尉……就可以了吗?还是该加上大人?我说,托尔威,这种情况下的指挥系统是怎么排列啊?」 「尤尔古斯小姐是一等海尉,所以和我们同样是尉官。既然是要在同一位舰长手下分别指挥不同的部下,所以关于哪边阶级较高的问题很难一概而论……」 核对双方知识的两人还沉吟著没找出答案,这时波尔蜜纽耶海尉回过头对他们微笑。 「请不必加上大人这种称呼,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们是搭乘同一艘船的伙伴。」 看到对方露出宛如野外盛开花朵般的可爱笑容,马修的心情也整个好转。他放松警戒心,不知不觉之间也变得多话起来。 「你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哎呀,其实我本来很不安。参加高等军官甄试时曾经碰过船难,而且除了这件事,我还听说过各种关于卡托瓦纳海军的可怕谣言。例如『是军队也不是军队』或是『拥有治外法权的粗暴集圑』等等……不过,果然谣言只不过是谣言,在还没有亲眼见识之前不能妄下判断。」 当双手环胸的马修还在自言自语,不知何时,前往目的地船舰的移动过程已经结束。两人站在停下脚步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后方,一起抬头仰望眼前的船只。 浮在平稳海面上的船只虽然比先前的「黄龙号」小了很多,但仍旧是相当雄伟的三桅木造巡洋舰。由于处于停泊状态所以并没有放下船帆,但还是可以根据帆桁的方向看出前面这一根是横帆,其余两根是纵帆。 「来,各位上船吧。全体船员已经等很久了。」 波尔蜜纽耶海尉以轻快的脚步踩上舷梯,马修和托尔威也跟了上去。然而,当他们带著轻飘飘的心情,毫无戒心地踏上甲板的那瞬间── 「「「「「「「「欢迎回来!尤尔古斯老大!」」」」」」」」 却受到一整群男人的粗野吼声迎接,让他俩差点跌倒。连跟在后面的部下也一起往后仰。 只见在中板上列队的一大群水兵们全都敞开上衣,露出晒黑的皮肤,直接展示著双臂和胸前的强壮肌肉,某些人的身上甚至还可以看到刺青。他们这副模样,再加上那没好气的粗鲁声调,只能用「看起来活像流氓」来形容。 「啊~我回来了,辛苦你们来迎接啦。」 马修和托尔威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句话是出自于谁的口中。然而,只要冷静思考,就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久之前才露出花般笑容的女性一接受水兵们的迎接,立刻脱下上衣随手甩开,展现出和他们一样的晒黑肤色。 「正如你们所见,这些家伙是根本不懂大海的陆军新人。在习惯之前,要好好『照顾』他们,知道吗。」 「「「「「「「「是!尤尔古斯老大!」」」」」」」」 明明语调很粗鲁,但声音却整齐一致。马修产生非常不妙的预感,同时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那个……尤尔古斯海尉……?不,我是说海尉大人?……呜哇!」 在一阵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后,锐利的刀刃逼近想要提问的马修眼前。原来是手上握著宽刃弯刀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在回身的同时也挥刀把尖端指向马修。 「我说过叫你们不要加上『大人』吧?你有没有好好听人说话啊?胖子!」 凶恶的声音刺中马修,让他真的很想哭,怀疑先前为止还在眼前的那个温柔女性到底上哪里去了。这时,对方发动毫不留情的追击。 「如果要加,就叫我『大小姐』!或是叫我尤尔古斯老大!雷米翁家的竹竿也给我记住!」 「咦……是!」 托尔威那种碰到对手以蛮横态度强硬要求就无法抵抗的弱点久违地暴露了出来。波尔蜜纽耶海尉对精神上已经完全被压倒的两人露出狂妄笑容,率领背后那群虎背熊腰的部下,大摇大摆地双手环胸站在众人眼前。 「我话先说在前面,是你们两个自己挑错了前往天国和地狱的选项喔?和叔叔的船舰不同,在我们这边可没有要求船员们必须温文有礼……算了,这也没啥好惊讶,只不过是这里和那胖子之前听过的评价相同而已。」 她把弯刀的刀身靠在肩上,抿著嘴哼哼笑著。马修和托尔威一瞬间就深深理解。看她的言行举止,与其说是军人,的确更接近海盗。就连当初刚见面时让人不忍目视的脸上伤痕,现在也仅仅只是构成她原本形象的一部分。 「不管怎么样,欢 迎你们前来卡托瓦纳海盗军第一舰队第十三号巡洋舰『暴龙号』。我很乐意接受各位喔,陆上的英雄们──好啦,别那么明显地铁青著一张脸,就算你们再怎么想逃走,也已经上了贼船。」 一看到所有士兵都已登船,水兵们立刻在马修和托尔威的背后收起舷梯。得知与陆地的联系遭到切断的那瞬间,一行人产生这下真的被关进野兽笼里的感觉。 「长……长官……」 即使听到背后的部下以微弱的声音这样叫著自己,两人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应任何话。 * 另一方面,同一时期。在即将出航的第一舰队旗舰「黄龙号」上,完成赴任手续的雅特丽和夏米优殿下正两个人一起参观舰内各处。 「啊──您……您是第三公主殿下!很不好意思要从您身边经过!」 「虽然这里是个骯脏的地方,还是请您放松心情好好休息。」 一看到两人的身影,在船内匆忙往来的水兵们立刻停下脚步向她们致意。虽然很抱歉必须让忙碌的他们更添麻烦,但两人还是坚持想要尽早掌握舰内的构造。 「……毕竟这可不能告诉尤尔古斯上将,其实我们从上船的那瞬间就开始担心船沉时的问题呢。」 「即使如此,但还是要有备才能无患。因为我们已经亲身体验到军舰在该沉没时照样会沉没。」 两人回想起在前往高等军官甄试会场的途中,接驳船遭遇暴风而沉没的往事。她们尽量贴著通路的墙边,在船内移动。总共有四层的船内广大得像是一间小型旅馆,一行人被分配到的房间位于第二层,光是探索这里就已经花了相当多时间。 「三层以下可以另外再找时间去看看。那里主要是士兵们的居住空间,我等应该没什么机会过去,何况照顾部下的任务也已经交给哈洛负责。」 「看来是如此。那么,就在尽量不要妨碍到他人的情况下往甲板上移动吧。」 两人对著彼此点头,沿著楼梯往上。一来到甲板,下一瞬间含有潮水味道的海风就拂过两人,吹起长发。跟瀑布没两样的豪雨已完全停歇,太阳取代飘往西方的云朵,正发出耀眼的光芒。 「很快就要出发!快点拉开后桅上的横帆!」 在毫不留情的阳光下,有许多水兵正在进行操船动作。有人为了撑开收起的船帆而沿著绳梯爬上会让人头晕的高度;也有人正在为了解开把船只系在港边的系船缆而忙碌地动著双手。这种连外行人都看得出来的俐落动作,真不愧是旗舰上的人员。 在雨后的晴天下观察这艘「黄龙号」,正在港口中突显出它的雄伟样貌。首先超过一百公尺的全长就已经具备压倒性的魄力,而且并不是呈现细长形,而是透过该称为船舰脊梁的极粗龙骨来架构起中心稳固的坚实构造。虽然和其他船舰一样是三根船桅,但船桅上的船帆数量却完全不同,光是主桅就可以看到六根帆桁。 「这是很有看头的船吧?基本上我方自称是世界最大的船舰。」 为了避免妨碍到操船作业,雅特丽和公主殿下躲到位于后方甲板的较高位置,从那里眺望整艘船。这时,突然有一名青年靠近他们。那正是先前在作战室中已经见过的尤尔古斯上将的副官,邓米耶·刚隆海校。 「是的,我觉得这艘船很雄伟,也不认为他国能拥有比这艘还要大型的船舰。」 「的确……不过,船这种东西并不是单纯地愈大愈好。因为既然体积如此庞大,在航海中的动作自然也会变得比较迟钝。所以活用载运量的人员和物资输送就成了本船的主要任务。明明是一艘军舰,这种情况是不是不太对呢……两位不这样认为吗?」 明明只要用社交辞令带过对话就好,刚隆海校却丢出了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质问。公主感到困惑,而旁边的雅特丽则面露苦笑──从他和尤尔古斯上将的互动也有察觉到,看来这个青年的个性和外表并不一致,似乎相当悲观讽刺。 「……在舰队中,旗舰本身就是指挥的中枢,也是能移动的司令部。如此一来,旗舰的任务与直接战斗无关反而是很自然的情况吧。因为这里一且被攻陷,战事就会结束,因此最优先的条件并非进攻的力量,而是防守的力量。从这点来看,这艘船拥有符合自身规模的大量近身战斗人员,应该十分有资格被称为优秀的旗舰。」 雅特丽毫不胆怯地叙述意见后,刚隆海校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这真是正确理论。不愧是伊格塞姆小姐,如传言般无懈可击。」 「不,没那回事。我先前才自我体认到对船只实在缺乏知识。」 看到雅特丽谦虚地低头行礼,刚隆海校赶紧伸出双手制止她。 「等等,这也太出人意料……不需要那么恭敬,请表现得更了不起吧。毕竟尤尔古斯上将也有吩咐我要好好款待各位。」 「是这样吗?那么虽然这是让人惶恐的冒味行动,但我现在就有件事情想请您指教。」 「还是坚持讲话要这么毕恭毕敬吗……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在搭乘这艘船的期间,我等要做什么才合适呢?」 这是一个直接到不能再直接的提问。青年露出苦笑,犹豫著不知该说什么,一阵子之后才摆出似乎已经放弃的态度,靠到甲板的扶手上。 「……讲得直接了当一点,完全没有事。请各位尽量放轻松休息就可以了。」 「听说这趟船旅会超过二十天,这段期间内如果没有任何工作,实在非常无聊。」 「我们并不是想把各位晾在一边乘凉。但是关于这次要如何对待各位,即使从我等的角度来看也实在很复杂……」 青年搔著脸颊,露出不好启口的表情。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夏米优殿下开口说道: 「因为内阁意图让出征行动镀金的如意算盘,让你们被迫收下并没有主动提出的附带赠品……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请……请不要这样说!我可以发誓,我很感谢各位的驰援。即使我等被称为卡托瓦纳海盗军,但根本上果然还是军中的一份子。光是公主殿下您在旗舰上,船员的士气就和平常差了好几倍。」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总算能够放心……不过即使如此,在现实面上还是没有能托付给我等的任务吗?」 面对公主的追问,刚隆海校收起表情,双手抱胸开始沉吟。 「……您应该知道这次作战的纲要吧?陆军为了夺回旧东域的希欧雷德矿山而往东征战,而我等则沿著海路运送补给物资。」 两人点点头。他们的长官暹帕·萨扎路夫少校也率领著一个营参加了那支陆军部队。由于要夺回的矿山位于内陆,因此主要战力也是陆军。 「如果能按照理论路线朝向目的地航行,途中就会进入由齐欧卡拥有制海权的海域,所以可以预测到在那之后发生海战的机率并不低。因此本来,我等是希望以海兵定位前来援助的各位能够在那种时候成为战力,但……」 在非战斗时间负责进行操船作业的人是「水兵」,相对之下,作为纯粹的战力登船的成员则被称为「海兵」。骑士团与他们指挥的部队原本这次应该要被视为这样的身分── 「……但基本上各位是陆上的军人,如果想充分活用这能力,应该会被编入陆军部队那一边。结果却特地把各位送来不同分野的海军,这事实被我等解释为来自高层的暗示讯息。也就是在表示──『安全至上,别让第三公主和英雄们的部队受到伤害』。」 雅特丽叹了口气。「被郑重藏匿在后方的援军」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也是经常出现的讽刺状况。 「已完成离港准备!解开系船缆!」 宣告船旅开始的叫声清晰传遍了宽阔的甲板。有种脚下似乎浮起的感觉瞬间闪过,让雅特丽和公主殿下都确实感受到船只真的离开港口了。 「……已经出航了吗。很抱歉,虽然才聊到一半,但我必须离开了。」 刚隆海校先向两人致歉,接著挺直背脊举手敬礼。两人也以相同动作回应后,他微微一笑才转过身子,以小跑步冲过甲板,最后背影就消失在通往船内的楼梯口。 「……虽然早有预想,但果然没有被视为对等的战友呢。不过他并没有试图以言语讨好并敷衍搪塞,而是像那样明确解释。这点倒是可以说运气很好。」 「事实上我等的确是门外汉。把一切都委交给身为专家的他们应该也是一种可行的选项……但是,你并不打算那样做吧?」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已经在北域深切感受到『身处逐渐恶化的状况却没有改善事态时所需的必要权限』是让人多么烦躁不甘的事情。我对海军的实力寄予相当的信赖,也完全不打算把尤尔古斯上将和萨费达中将混为一谈──然而即使如此,所谓的战场就是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的地方。」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只要是为了提升生存率,雅特丽甚至不惜跨越有礼客人该谨守的界线。那双鲜红的眼眸带著坚强的意志,仰望眼前耸立的船桅。 站在她身边的公主虽然觉得这样的雅特丽很可靠 ,但表情却似乎还带著阴影。 「……可是……暗示的讯息吗……」 「?您是在说刚隆海校刚刚的发言?」 「嗯。『安全至上,别让第三公主和英雄们的部队受到伤害』──对于高层把我等送进海军部队的意图,他们似乎是那样解释。既然是自许为海上战士的人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吧。然而……若从我的视点来看,却觉得那未必就是真相。」 「……您意思是这个安排并不是为了保障我等的安全?」 「有让我纳闷之处。和一越过国境就必定会发生武力冲突的陆路相比,或许海路的确可以算是安全……然而,这再怎么说也是指在最前线战斗的部队。只需让我等在战线后方负责输送任务,即使在陆上应该也能够充分保障安全。而且考量到若有万一时哪边比较方便避难,反而是陆路比较合理吧。」 「若要假设在确保安全之外还另有意图……殿下,那就是……」 「在目前的时间点,我还不能下判断。或许单纯只是想要提振海军的士气……不过,关于刚刚提到的『高层』,并非仅限于军方的高层。让我等成为援军好为出征行动镀金──根据这种想法,这应该是担心国内厌战形势高涨的内阁做出的考量吧。」 那可是魔境啊……公主满心厌恶地低语。栖息于宫廷中的腐败贵族们到底有什么企图──就算公主很聪明,但是要她在目前就看穿这点依然超过她的负荷。 看到公主快要陷入思绪形成的迷宫,雅特丽开口说道: 「无论如何,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必须巩固基础。虽然不能否定我等在海上的确是外行人,但在先前战役中和齐欧卡部队交手后获得的经验里,肯定包括许多现在的海军并不清楚的情报。我想以此为开端,趁早确保我方的发言权。」 雅特丽边说,边把视线从甲板移向大海。从「黄龙号」右舷往外望的大海上,可以看到整个舰队已经开始移动。在那些比旗舰更早离开港口的中型舰中,也包括了马修和托尔威应该在船上的「暴龙号」。 「……或许尤尔古斯上将的侄女也有可能成为某种突破口,不过要期待马修和托尔威办到这种事情,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呢?」 * 「喂!别慢吞吞的,胖子!给我更俐落点行动!这个迟钝的蠢货!废物!」 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怒吼从遥远的下方传来。马修拚命地抱住帆桁,甚至没有余裕感到火大。 「别……别强人所难!我们根本没有在船上作业的经验,哪可能在这种地方迅速行动!」 马修一开口叫苦,下面就爆出一阵笑声。他目前的所在位置是用绳梯爬上前桅后──在距离海面约十二公尺的地点,以垂直角度往前延伸的帆桁前方。脚下没有稳固的立足点,只有一条又细又不可靠的踏脚索作为代替品。马修当然会感到害怕。 「竹竿!你也一样太慢!想担心同伴,就先把你自己给照顾好!」 同样被命令登上主桅的托尔威由于手脚较长,可以说是比马修更为有利,但他在踏脚索上移动时依旧猛冒冷汗。毕竟光是高度就已经让人腿软,还会有强风毫无预警地从横向吹来。 然而,讲到他们两人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行径,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只是要他们去拿下事先绑在帆桁最底端的绳子,好让船上人员嘲笑他们那种拚命的模样。简言之,这是假借船上作业训练之名,行虐待之实。 「──哎呀哎呀,你们的动作实在有够慢!就连蜗牛也比你们俐落!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花了将近三十分钟拿到绳子后,两人惊险万分地回到甲板上,却遭到波尔蜜纽耶海尉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阵痛骂。这让马修的忍耐力终于到达极限。他强制调整好急促的呼吸,接著用力踏著甲板地面站了起来。 「你……你也该差不多一点!为什么身为援军的我们必须模仿水手做这些事!又不是人手不足,别让我们做这种不同领域的工作!」 「……啥?喂喂,你这胖子还没理解自己的立场吗?」 波尔蜜纽耶海尉以不以为然的态度这样说道,举起架在肩上的弯刀用力一挥。把弯刀的前端对准马修的鼻子后,她继续开口: 「首先,我们对来自陆上的援军并不觉得感谢,只会因为增加了多余的负担而感到很不爽。再加上这艘船上可没有所谓的海兵,出状况时所有人都要参加作战,平常时每个人都得工作。这是理所当然的状况,我们可没有余裕让人吃闲饭!」 「……我承认这种方针是有道理,我们也对于自己吃闲饭的状况感到很过意不去。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帮上忙,当然不会吝于协助──可是!」 马修讲到这边,伸手指向背后。他那些在晕船状态下还被迫进行严苛训练的部下们,正四个人一起脸色铁青地躺在那里。 「从第一天就把他们逼成那样是想怎样!如果是新兵的训练期间,稍微过度的操练倒也还可以接受,但现在的情况并不一样,或许几星期后就会发生实战啊!基于这点,比起训练我们成为半吊子的水手,现在更应该去思考如何让彼此更有默契的合作吧!」 「哼!明明是个动作慢吞吞的胖子,就只有嘴巴很厉害嘛。」 「……没错,就是那表情。让我最不爽的是你的态度。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好好锻炼我们,只是单纯想利用训练当幌子实施虐待吧!」 一股火气冲上脑袋的马修压低声调提出指责,波尔蜜纽耶海尉哼了一声。 「哼,有一半算正确答案。我们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期待你们这些家伙,因为陆上的人来到海上不可能有正常的作战表现。所以当然也不需要合作,毕竟一旦开打,你们只会躲在船舱中吓得瑟瑟发抖而已。」 「你这混帐讲什么话……!」 马修气得浑身发抖,但托尔威却代替他往前一步。 「尤尔古斯海尉,可以请你适可而止吗……我已经很清楚你瞧不起我们,但不管怎么说,看到战友受到侮辱会让人很不愉快。你能了解吗?这种事情真的让人感到很不快。」 带著强烈意志光芒的一对翠眼狠狠瞪向对方。或许是有点被托尔威的气势压倒吧,波尔蜜纽耶海尉撇著嘴转过身。 「哼!声势倒是不错嘛!我就等著看看这种干劲到底能撑多久──喂!你们几个,游戏结束了,回去工作!」 「「「「「「「「是丨尤尔古斯老大!」」」」」」」」 收到命令的船上人员立刻散开,被拋弃在甲板角落的马修凭著一股怒气,用力踏响地板。 在那之后,假借训练名义的虐待依然持续发生。马修等人动不动就会被叫到甲板上,不是要他们进行没有意义的危险作业,就是要他们不断擦拭甲板直到差点累瘫。利用舰长把实质权限委交给她的状况,波尔蜜纽耶海尉专横跋扈到了极点。 当然,遭到迫害的这一方的挫折不满感不断累积……在离港后第四天晚上终于出事。一如过去几天那样,两人在海尉的命令下花了两小时修补已经破破烂烂的老旧船帆,最后才饥肠辘辘地前往船内的军官用餐厅。这时却发生让忍耐突破极限的状况。 「有够慢,这就是你们两个的晚餐。」 「……啥?」 马修和托尔威愣愣地看著放在桌上的「那东西」。只见在两个盘子上,装著已经变成淡红色,看起来似乎是鱼片的物体。而且只有这样,别无其他。别说是汤和肉乾,甚至连面包都没。托尔威把脸靠向盘子,皱起眉头。 「这个好像没有调理过……是生的吗?」 「没错,新鲜蔬菜在海上是贵重物品,为防止坏血病所以要吃生鱼。你们该不会不懂吧?」 把手肘撑在桌上托著脸颊的海尉不怀好意地笑著。这态度激起了马修的怒意,他狠狠咬牙。 「……这事之前有听说过。虽然现在离港后才过四天,我并不认为物资会缺乏到这种地步,但这点也可以不计较。我想问的重点,是没有其他东西吗?」 「看起来像是有吗?正如眼前所见,那就是全部了。」 「这样怎么可能会够!而且基本上,你们不是有面包也有蔬菜吗!不要再耍人了,快点给我们一样的食物!」 怒气冲冲的马修用双手拍击桌子。波尔蜜纽耶海尉也不示弱地拿起弯刀刀柄前端重重往桌上一扣。 「不要太得意忘形,这个没有用的累赘!光是有给你们食物就该心怀感谢!」 「你说这种快要坏掉的鱼片是食物?为了避免吃坏肚子,不吃还比较好!」 「闭嘴!有种抱怨就别吃!」 「……是这样吗!不需要你说,我也会这样做!」 马修不屑地丢下这句后,就转身踹开大门走出餐厅。托尔威也毫不犹豫地跟著离开,在两人原本该使用的桌上,只留下没被碰过的盘子。 「──可恶!」 正在气头上的马修冲上甲板,在怒气尚未平息的状况下狠狠跺脚,接著甚至踢向主桅的底部。跟上来的托尔威以平稳的语调安抚他。 「小马,船本身 并没有罪。」 「是啦,是那样没错啦!但是我们也没有犯下必须被罚吃那种快要臭掉的生鱼的罪啊!」 他大叫时,正好肚子也传出响亮的咕噜声。这下马修的气势整个散了,他有点自暴自弃地原地躺下。在逐渐被蓝黑色夜晚笼罩的大海中,托尔威并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在友人身边坐下。 「……我说那个女人,为什么会那么仇视我们?」 「嗯~看来和陆军成员搭乘同一条船的状况本身似乎就已经让她感到不快……」 「如果只是因为这点理由,会如此纠缠地一直虐待我们吗?就算只根据船上作业的情形来判断,也可以知道那些家伙实际上应该没有那么闲吧?或是船员的不满已经累积到必须把这种霸凌行径当成娱乐……如果真是这样,这艘船打从一开始就真的很不妙吧。」 马修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也很清楚这种担忧不是正确答案。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但「暴龙号」的船员们在波尔蜜纽耶海尉手下表现得很团结。是一个和那种必须把外人当成牺牲品来试著排解压力的不安定状态根本无缘的集团。 「那,真的只是因为那女人是个虐待狂吗……?万一真是那样可就没辙了,混帐!」 马修的拳头无力地打向甲板。托尔威不知道该对垂头丧气的友人说什么才好,烦恼一阵仍找不出结果后,他决定改变话题看看能不能多少提振一点精神。 「我说,小马。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虽然很丢脸,但是我对帆船的构造是一窍不通。所以,或许这也是很蠢的问题……不过,这艘船现在受到的风,应该是和行进方向呈现垂直的横向风吧?为什么这样还能往前进呢?」 托尔威望著扶手前方的阴暗海面,同时不解地歪了歪头。过了一会,依然躺在甲板上的马修才开口说道: 「……嗯,这是在讲解帆船性能时很重要的部分。如果只粗略回答原理,那就是船底突出的龙骨会在水中产生阻抗避免船只往左右移动,然后再从船帆受到的横风力量中只抽出往前方的推进力……大概是这样吧。」 「唔~这有点难。如果是受到顺风推进感觉上倒还可以理解……」 「嗯,的确很难理解。虽然应该也不是因为这样,但以前的帆船真的只能靠顺风前进。也曾经有过必须等到风向赏脸才能够开始航海,这种不便状态是理所当然的时代。正因为如此,能靠著调节船帆方向来让船只逆风前进之航行技术的发明,为当时的航海者们带来了革命──」 「哦~身为陆上的家伙却学了不少知识嘛,佩服佩服。」 这时,突然有个嘶哑的声音插嘴。马修吓了一跳撑起身子,只见不知何时有个一手拿著拐杖,长著长长雪白胡须的老人站在他们面前。 「不过啊,到头来除非有试著亲自接触,否则对船这种东西还是会什么都不懂……虽然讲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但这道理或许在任何一个分野都一样吧。」 「……老爷爷,你是谁?」 「嗯?我?我姑且算是这艘船的舰长。」 即使听到对方这样说,但马修和托尔威却无法直接相信这句话……对方身上穿著把裤管卷到膝盖的皱巴巴裤子,虽说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是海军服,然而瘦削的上半身却只穿著脏兮兮的无袖衬衫,完全找不到阶级章之类的配件。 若是这种规模的军舰,舰长应该是相当于陆军校级军官的高阶军人,然而却很难从眼的的寒酸老人身上看出那种水准的威严。话虽如此,也很难想像对方在这个状况下还对他们两人说谎,因此马修和推尔威半信半疑地站起来敬礼。 「真……真是冒犯了,舰长大人。在下是陆军少尉,马修·泰德基利奇。」 「同样隶属于陆军的中尉,托尔威·雷米翁。那个……很抱歉,请问舰长大人您尊姓大名……」 「我是拉吉耶希·库奇海校。但,平常叫舰长就好。波尔蜜那家伙也让其他人称呼自己为尤尔古斯老大吧?对于这方面,这艘船上并不是那么计较。」 「很不好意思到今天才向您致意。尤尔古斯海尉什么都没说,而且至今都没见到您,因此我们以为您会在下个港口才登船……」 看到两人惶恐地低下头,库奇海校笑著摇了摇头。 「不必在意。我想你们看了就知道,我已经是半隐居的状态。即使基本上还保有舰长的立场,但指挥船员的实质权限已经让给了波尔蜜。现在的我跟摆设没有什么两样。」 「关于这点,我们也已经在这几天内实际体认到……但和舰长大人您相比,尤尔古斯海尉看起来非常年轻。无论有什么理由,现在就交接任务是否还太早了呢?」 「年龄不是问题。海军讲求实力主义,只会要求能对应立场的能力。」 「……那家伙有那么优秀吗?我实在无法相信。明明她光是因为『看陆上人员不顺眼』这点理由,就完全没打算认真和我们互动合作。」 马修忍不住直接讲出真心话,老人呵呵笑了。 「这个嘛……至少关于操船技术,她拥有出类拔萃的优秀水准。在操纵中型舰时,即使找遍全海军,恐怕比那家伙优秀的人也不超过五个。」 听到讨厌的家伙获得如此高的评价,微胖的少年露出不爽的表情。对这反应似乎乐在其中的库奇海校继续说道: 「然而,讲到除此之外的部分是否已经达到及格点,老实说还有疑问。例如和你们的相处方式,也呈现出在那方面的不安要素。」 「……关于这点我很想请教,为什么她会把我们视为眼中钉呢?就算有外人登上自己船舰的确会让人感到不快,但我并不认为是只因为这样。」 「……嗯,雷米翁家的老么,你看起来是个天生的优等生。发言举止中处处都透露出善良,善哉善哉。」 「呃……?」 「然而,以这种健全的思考反而很难体谅波尔蜜的心境吧──所以这时得由你上场了,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 「由我上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只要在想像中换个立场就行。好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波尔蜜,身为历经卡托瓦纳海军训练的新锐海军军官,也是『忠义御三家』之一的尤尔古斯家成员,一个拥有血统书的女孩。对立场和家世具备强烈的自觉,再加上年轻,自尊高得没有上限──然而,这样的你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还未经历过实战。」 老人流畅地解释著,让马修自然而然地听得出神。 「因为从来没上过战场,当然也尚未立下战功。那么就算实力再坚强,也不会被称为英雄。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不过呢──正当你对这种情况感到焦虑时,却发生了一点小事。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那些比自己年轻却拥有帝国骑士之称号,被赞颂为真正英雄的一行人出现在眼前。好啦,在这种时候,你会有什么感觉?」 听到这边的瞬间,少年以猛然领悟的态度望向库奇海校。 「……嫉妒、焦躁、对抗心……是这些吗?那家伙的敌意就是来自这些吗?」 「看来你很自然地想像到了。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波尔蜜那家伙嫉妒你们,才因此感到厌恶,甚至到了根本不想去思考如何协力的地步。」 海校边叹气边说,马修举起右手搔了搔脑袋。 「嫉妒……?那个尤尔古斯家的成员嫉妒我……?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你发现自己已经换到受人羡慕的那一边了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因为直到刚才为止都无法察觉这事实的状况,也是你的视线依然看向高处的证据──看来你不只对现状完全无法满足,而且目标还放在高得吓人的地方吧?」 被对方说中的马修无言以对,老人似乎很愉快地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 「总之,就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要怎么办?如果因为刚才那些话而对波尔蜜彻底失望,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权限把你们送回旗舰。在那边应该能够以贵客的身分享受舒服的待遇吧。」 听到对方提出自己求之不得的逃跑机会,托尔威反射性地看向友人。然而,微胖的少年却皱起眉头陷入思考,没多久之后就摇了摇头。 「……虽然这提议很让人感谢,但我还是要婉拒。那样一来跟夹著尾巴逃走根本没两样。」 「小马……」 「你回旗舰去吧,托尔威。你没有必要配合我的固执。」 对于这份体贴,托尔威立刻摇头拒绝。这不出所料的回应让马修也露出苦笑。因为如果立场相反,他也会同样配合对方。 「是吗,不逃吗?看来你们还挺有骨气嘛。」 「只是因为单方面挨打让人很不爽而已,我这人的个性可没那么善良。」 马修露出豁出去的笑容。托尔威一方面为友人恢复精神而松了口气,同时举手抵著下巴开始思考。 「……可是,具体上该怎么做?想让那个尤尔古斯海尉对我们刮目相看,我想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实说,我也还没想到 能达成的手段──不过,也不是全都没有盼头。因为至少从明天起,这艘船的空气就会大大转变。」 马修带著确信这样说道。看到青年因为不明白他有什么根据而表现出困惑反应,马修不怀好意地拉起嘴角。 「你没有计算出航之后的天数吗?航程似乎有按照预定执行,所以这艘船明天应该会抵达最后补给点的港口。」 「……啊!」 「就是那么一回事。持久战会在今天结束,准备和援军会合并转为反击吧,托尔威。」 过了一夜,隔天早上。包括「暴龙号」在内的卡托瓦纳海军第一舰队按照马修的预想,进入位于帝国领土东南方的塔库港开始补给。在港内待机的十二艘军舰也会在此和舰队会合。从这港口出发后,齐欧卡的领海已经近在眼前。 「好啦!不要偷懒发呆了!快点把这艘船喂饱!」 站在甲板上的波尔蜜纽耶海尉指挥著搬运物资的水兵。当然马修等人也在其中,正没完没了地搬运沉重的木箱和木桶。明明从早上十点就开始作业,但即使过了正午,也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也太慢!那家伙在干嘛……!」 全身被汗水浸湿的马修一边搬著木桶,同时不断重复跟诅咒没两样的抱怨。这也难怪。虽然船只的确到港,但他等待的关键人物却迟迟没有出现。而且因为有搬运物资这个名目可利用,海尉的蛮横更是愈来愈升温。 「喂!胖子跟竹竿!你们两个的动作怎么那么迟钝!那样的话就算搬到晚上也搬不完!」 「……呜!既然如此那你也下来帮忙啊!居然可以只在那边大模大样的挺著胸膛不断骂人,海军军官还真是相当轻松的工作啊!」 「嗯~?猪在叫个什么?我完全听不到!」 「混帐……!」 边忍耐痛骂边继续搬运物资的状况又进行了三小时半,时间已经快要来到傍晚。虽然物资几乎都已上船,但他们等到心焦的援军却尚未到达。 「唔……!」 马修和托尔威合力把感觉特别沉重的最后一个木桶搬上甲板。总算完成严苛劳动的两人正靠著扶手调整紊乱呼吸,海尉的嘴里却发出无情的命令。 「好!补给已经结束了吧!那么你们几个,把舷梯拉上来!」 「……呜!等……等一下──」「「「「「「「「是!尤尔古斯老大!」」」」」」」」 士兵们受到指示后,淡淡地把连结船只和港口的唯一通路收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马修和托尔威茫然呆站著。 「看来是久候的人没来?真遗憾啊~」 看出他们的希望已经被斩断,波尔蜜纽耶海尉抿著嘴笑了。两人因为过于震惊而讲不出话。 「怎么会……骗人的吧……居然没来……」 微胖少年甚至已经无力站著,弯下一边膝盖跪到甲板上。然而,在他们的精神即将彻底受挫之前,两人背后刚刚才搬上甲板的那个木桶开始喀喀摇晃。 「──不,已经来了。」 「……!」 「所谓压轴总是会晚一点才出现。现身~!有谁召唤了我吗!当当当当当!」 伴随著熟悉的声音,木桶的上盖弹飞了起来。马修和托尔威吓了一跳转向背后,只见下半身还整个套在木桶里的怀念黑发少年正出现在眼前。 「阿……阿伊!」「伊库塔!」 两人原本消沉的表情逐渐恢复光彩。因为突袭成功而心满意足的伊库塔也从木桶里拔出脚,踩到甲板上并得意地挺起胸膛。 「吾友马修还有小白脸,好久不见啦。看到你们这么欢迎我实在令人高兴,忍著霉味躲在桶子里的行为算是有得到回报。」 「我……我还觉得这桶子怎么特别重,原来是你这混帐……!一开始就该正常地出现!」 「我们等你好久了,阿伊……!太好了,刚刚我还真的以为无法和你会合……!」 连声音都透露出安心。看到他们这种态度,伊库塔也立刻察觉自己在到达前出过什么事。 「才好一阵子不见,你们两个都憔悴不少嘛。什么?原来海军供的餐很少?」 「不不,已经顾不到那边──呜哇!」 三人正在对话,一把弯刀突然从旁边插了进来。一脸不高兴的波尔蜜纽耶海尉毫不客气地打量著这个才刚闯上船的陆上家伙的全身上下。 「你这家伙就是第三人吗?明明已经迟到还敢这么大摇大摆,这是怎样?」 她发出带有怒气的声音。根据马修和托尔威逐渐罩上阴影的表情,伊库塔大略推论出这艘船上发生过什么事。 「──这真是不好意思,我是陆军中尉,伊库塔·索罗克。请亲密地叫我阿伊就好。」 「谁会那样叫你,白痴!你这种人叫桶男就够了!」 「那么请亲密地叫我桶男。呵呵呵,这么快就帮我取了昵称,这样应该可以判断为有机会吧,马修!」 即使表现出高压言行,伊库塔依然保持这种吊儿郎当的调调。这是海尉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对手。不知该如何对应的她只能一语不发,换成伊库塔主动提问。 「那么这位姊姊,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是负责掌管这艘船的人。我话说在最前面,叫我的时候必须称呼为尤尔古斯大小姐,或是尤尔古斯老大。」 「好的,我明白了!──那,我问一下,小波儿你几岁啊?」 这瞬间,伊库塔以外的所有人都僵住了。波尔蜜纽耶海尉的表情一口气绷紧。 「……喂,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刚刚叫我什么?」 「嗯~我想应该是刚好二十岁吧……如何,猜中了吧?」 「给我听人说话!你刚刚到底叫我什么?你说啊!」 激动的海尉用弯刀的刀刃抵住对方的胸口。伊库塔随便看了一下在傍晚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光芒的宽幅刀身,接著不解地歪了歪头。 「把武器拿来当玩具很危险喔,小波儿。可能会不小心切到手指,你看你看,就像这样。」 少年说完,挥起缺了小指的左手。波尔蜜纽耶海尉虽然因为这光景而吓了一跳,但是在部下面前,还是拚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凶狠吼道: 「你……你觉得这个看起来像玩具吗!还有小波儿是什么!要是敢瞧不起我,我可会真的把你剖成两半!」 「哼哼哼,就算你吓唬我也没用没用。来吧来吧。」 「咦……!」 伊库塔毫不介意抵在自己胸前的刀尖,反而靠近波尔蜜纽耶海尉。当刀刃前端即将刺入肉里时,她慌慌张张地拉回弯刀。 「哇……哇哇……!」 「啊哈哈,你的刀尖根本没有杀气喔,小波儿。而且你啊,没有真的砍过人吧?如果是有经验的家伙,这里该在对方不会死掉的程度内动手稍微刺下去。不过你却办不到。因为头一个问题,就是你并不明白到底要刺多深才会让人死掉。」 伊库塔用手掌轻松地推开刀身,逐渐接近对手。产生危机感的海尉虽然往后退开,但已经太迟了。下一瞬间,伊库塔已经钻到她身前,双手甚至还绕到了她背后去。 「不管怎么样,为了纪念我们相遇,来个拥抱吧。我抱──」 「咦?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出生至今头一次被男人抱住的冲击让尤尔古斯的后裔发出惨叫。在许多船员的旁观下,她呈现半错乱状态,用手中的弯刀刀柄前端用力敲打这个无礼者的背部。 「好痛啊啊啊啊,怎么这么纯真。不过谢谢你,我好久没这么过瘾了。」 隔著无袖背心充分享受柔软触感后,伊库塔以彻底满足的态度放开海尉。面对喘著气恶狠狠瞪著自己的对方,少年先顿了一下,才举起右手上捏著的某物体。 「话说回来,小波儿。我刚刚很巧地捡到了这种东西……」 乍看之下,那是有相连的两块半球状部分,类似条状物的布制品。慢了一拍才察觉那东西是什么的波尔蜜纽耶海尉虽然觉得没有可能,但还是把手伸向自己胸前──接著发现无法摸到原本该有的感觉,让她的脸色一口气发青。 「你……你什么时候……!」 「唔~这是谁的东西呢?线索只有这东西的主人拥有七十八公分的胸围。」 「不要说出数字!快……快点还来!」 她以充满杀气的表情想拿回内衣,但伊库塔却哼著歌闪过海尉的手,接著转过身跑了出去。波尔蜜纽耶海尉很不幸,明明才刚和伊库塔见面,就得深刻体认到这个人在认真逃走时有多恐怖。 「当鬼的人来这边~往有拍手声的这边来喔~」 「给我站住~~!」 才看到他沿著甲板从船头一口气冲到船尾,接著伊库塔就把手伸向后桅的绳梯,以简直不像人反而可以和蟑螂媲美的速度爬了下去。他的攀登能力已经靠著平日的爬树行为获得彻底锻炼,就连波尔蜜纽耶海尉也无法与之相比。 「喂喂~!港 口中有没有哪一位掉了这件胸罩啊~!」 「哇~!快住手!快住手啊啊啊啊啊啊!」 在船桅顶端被高高举起的内衣受到海风吹拂而不断晃动。面对这让人实在无法正视的光景,甲板上除了有哑然呆站的船上人员,还有双手抱著肚子的马修和托尔威也一起抬眼看著。 「呼哈哈哈哈哈……!你……你看,托尔威!之前一切都一口气还回去了!」 插图 「啊哈哈哈哈哈……!不……不愧是阿伊,即使会推翻预测,也不会背叛我们的期待!」 在海拔十五公尺的高度展开了一场争夺内衣的格斗。这种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低水准争执,让两人忘记这几天以来被迫尝到的辛酸,笑到几乎无法呼吸。 这成了转机。援军到达,持久战结束──反击开始。 * 伊库塔这个新要素的加入,为「暴龙号」的环境带来远超过马修预想的剧烈变化。现在,他已经把波尔蜜纽耶海尉视为目标,完全盯上她了。 「──哼!连缆绳都无法绑好吗!所以说陆上的家伙真的没用!」 离开港口后的隔天中午。海尉照惯例把马修等人叫上甲板后,再度开始假借训练之名的虐待。 这次她的要求是要众人练习结绳术,面对和陆上绑法情况不同的多种绳结,就算是手特别巧的托尔威也被迫陷入苦战。 「我们没学过当然不可能会吧!要是突然叫你清理风枪,你有办法做到吗!」 「啰唆,胖子!不准违抗我!你只要闭上嘴,按照指示动手就对了!」 无法忍耐这些恶言的马修狠狠地咬牙。这时,他注意到在自己视线范围的角落。可以看到挺著胸一副了不起样的海尉背后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起身的人影。 「……没错,绳索的使用法深奥得无穷无尽。一直麻烦你单方面教导我们未免让人过意不去,所以我也来指导一招吧──看招!」 「──呜啊!」 复杂交错的绳索从后方缠上猎物的身体。接著少年以几乎会产生残影的迅速动作来调整好各处的绳结后,最后的收尾则是把手中的绳索用力一扯。 「「「「「「「「哦哦!」」」」」」」」 眼前发生的奇迹,让旁观的人们纷纷瞪大眼睛。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缠住海尉身体的绳索居然呈现出分别围住胸前两处山峰的状态,并构成了左右对称的六角形。 「龟甲绑法……这正是结绳术的艺术。由束缚和勒紧来酝酿出的极致女性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于被绳子勒住,胸前双峰变得更为明显,感到非常丢脸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弯腰蹲下。然而,即使她想至少要遮住胸前,双手却无法动弹,因为连手臂也一起被绳索绑住了。结果,就成了个从某角度看起来反而会比站立时更加煽情的姿势。 「快……快解开!我叫你快点解开!」 「哎呀不要那么说嘛,小波儿,这样很适合你喔。」 「开什么玩笑!……你……你们几个发什么呆!快点想办法弄开这个!」 无法行动的海尉寻求部下的帮助。水兵们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却在她身边犹豫起来。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解开绳索。 「老大,我们连看都没看过这种绑法……」 「那就切断不就得了!你们腰上挂著的东西是装饰品吗!」 既然她这样说也没办法。部下们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拔出腰间的弯刀,把绑住长官的绳索一根根切断。好不容易靠这样让双手恢复自由后,海尉以燃烧著熊熊怒火的双眼瞪著身为犯人的少年。 「你这混帐,居然敢再度做出这种瞧不起我的行径……!可别以为这次能平安无事!」 海尉对部下们送出暗示众人一起上前围殴的视线。然而,注意到这动作的马修和托尔威毫不迟疑地抢先行动。他们带著八名部下,一起挡在伊库塔前方。 「……喂喂,虽然我想应该不可能,但你该不会想带著这么多人围殴他吧?」 「给我让开!你们几个也想一起挨打吗!」 「如果你真的想打,我们可以奉陪。不过啊,你也冷静下来看看现在的自己吧。我们这边的伊库塔戏弄的对象只有你一个,丢脸的人也只有你一个。换句话说,这是你和伊库塔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吧?和其他船员一点关系都没。」 「…………呜!」 「我有听说过『个人受到的耻辱要以自己的力量来洗刷』是海上战士的气概。难道这艘船的领导者是一个不借用部下的力量就无法收拾自己残局的没出息家伙吗?」 美学被拿来当成挡箭牌,海尉也只能愤愤咬牙。如果就这样动手围殴伊库塔,等于是把自己眨低成如马修所言的蠢货。这正是可能会对部下的信赖心造成不良影响的愚蠢行为。 「如果真的要打,你就一个人动手啊。先靠自己把伊库塔逮住后,想打想踹都随你高兴。只要,你能遵守这规则,我们也不会出面阻拦。」 马修带著无畏的笑容这样说道。遭到至今为止都瞧不起的对象反抗,这屈辱让波尔蜜纽耶海尉的脸涨得通红。伊库塔脸上挂著吊儿郎当的笑容,对著这样的她挥了挥手。 「聊完了吗?好啦,来吧,小波儿,试著抓住我吧!」 这句挑衅成了最后一击,让波尔蜜纽耶海尉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她抖著手拔出腰间的弯刀,朝著黑发少年全速冲去。 「很好!看我宰了你啊啊啊啊啊啊!」 这之后的展开,只是昨天的翻版。就连在船只这种封闭性的空间中,要逮住全力逃跑的伊库塔仍旧是难如登天。他们沿著甲板顺时针跑了十三圈,逆时针跑了八圈,还在前桅、主桅、后桅各上下四次。在船上四处追逐这么久之后,耗尽体力的波尔蜜纽耶海尉终于屈膝跪下。 「……你……你这家伙是怪物吗……」 她边喘气边抬头望向船桅,在那里可以看到少年正充满余裕地挥手……在挑衅下不断怒吼;追著前方的背影而不得不做出一些不必要动作;还有伊库塔自始至终都冷静地去配合船只的构造,刻意采取高效率的移动──这几点合计起来造成在体力消耗上的差异,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这样。 「今天是我赢了。明天再玩吧,小波儿。」 伊库塔先沿著绳梯往下爬到适当的高度,才一口气跳到甲板上。接著他直接从那些目瞪口呆的船员们中间穿过,在众人注视下从容地走进船舱内。 或许是害怕在身体还感到疲劳时动手会导致状况又演变成相同的发展吧?隔天波尔蜜纽耶海尉收敛了平常的虐待行动,和部下们一起专心进行船上作业……然而,当她前往前桅最下面的帆桁缩帆(注:收起一部分船帆以减少受风面积)时,想避开的对象却从船帆对面突然探出头来。 「呼呼呼,小波儿。」「呜哇啊啊啊!」 由于过于惊吓,她放开抓住帆桁的手,两脚也从踏脚索上滑落。糟了,会掉下去──这样想的海尉用力闭紧双眼,然而在这瞬间,却有组合成复杂模样的绳索化为缓冲垫确实地接住了她被抛向半空中的全身。 「……咦……?」 「好!我逮到一只小波儿了!」 而对垂挂在帆桁下方,活像是中了陷阱的动物的海尉,伊库塔高举起双手发出喝采。她本人晚了一拍后也理解到状况,但由于全身都被绳索绑住,根本无法行动。 「放……放开我!快点放开我!」 「好啦好啦,不必那么慌张。呃……这里要这样,还有这边是要这样……」 伊库塔以笑容随便应付掉海尉的惨叫,开始调整缠住她身体的绳索位置。当注意到骚动的船员们聚集过来想弄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伊库塔的作品也刚好完成。 「好,结束了……悬空紧缚·菱绳绑法!虽然是省略跨下部分绳索的简易版,不过……嗯!不愧是我,做得真好!」 伊库塔双手抱胸,露出放松的微笑表情。至于手脚被绑在背后,而且还以正面朝下的姿势被悬挂在半空中的海尉,唯一能使用的抵抗手段只剩下破口大骂。 「可恶!可恶!你居然毫无反省,胆敢做出和昨天一样的行为……!」 「……咦?一样?你说一样?不对!绝对不一样!你仔细看看,今天是网罗全身的菱绳绑法!至于昨天是针对胸部的龟甲绑法!规模和艺术性不都完全不一样吗!」 「谁理你这种病态的坚持!喂!你们几个,不要光看,想点办法!快点帮我把这些绳索解开!」 听到命令的船员们赶紧想要跑向海尉,然而伊库塔却坚决地阻止他们。 「等一下!现在动手还太早!因为你们还没有欣赏到这个紧缚秀的最高潮!」 靠著带有异样热意的眼神逼退船员们后,伊库塔再度转向悬空的猎物,并拔出插在自己腰间皮带上的细长木棒。 「各位仔细欣赏──嘿!我戳!」 「……呀啊!嗯!嗯啊!呀啊啊!」 被戳中侧腹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发出尖 锐的叫声。由于这叫声和她平常给人的印象宝在差别太大,让船员们不由得听到出神。 「对!就是这个!无论任何事物,都很难取代对这种状态的女性做出戳戳行动时能享受到的愉悦!我戳我戳!」 「啊!呀!住手!快住手!拜托你快住手~!」 接下来,少年花了约三分钟对猎物这里戳戳那里戳戳后,才「呼~」地吐出满足的叹息。 「……嗯,过瘾了。我就到此为止吧──那么,我说你。」 伊库塔转过身子,把自己刚刚才使用过的木棒交给呆站在旁边的船员之一。接著少年露出最棒的笑容,对那个盯著拿到手的木棒,整个人傻掉的船员说道: 「拿出勇气试试看吧。别担心,一定会出现新的世界。」 「……呃……咦?」 没让对方有时间思考,伊库塔绕到船员的背后用力推著他前进。接著在波尔蜜纽耶海尉开口前抓起船员的右手腕,直接往前一戳。 「呀啊啊!」 「…………呜!」 波尔蜜纽耶海尉口中发出来的叫声化为甜蜜的麻痹感窜过船员的脑髓。觉得时机已到的伊库塔放开协助船员的手,这次不再需要有人从背后推一把,而是船员自己举起颤抖的手,把木棒往前戳。 「呜!嗯啊!──呜……汉吉!你这混帐!到底是什么意……啊呜!」 「……啊!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恢复神智的汉吉放开木棒。之后其他的船员也总算清醒,开始动手救出依然被挂在半空中的长官。 等绳索被切断恢复自由之身后,波尔蜜纽耶海尉总之先瞄准身旁的汉吉,狠狠赏了他鼻梁一拳,才移动含著泪水的双眼在船上四处捜寻。然而,无论是船上的哪个角落,都已经找不到伊库塔的身影。 同样的骚动和骚动后的追捕行动一起组合成的戏码之后又上演,四次。然而第五次时并没有发生追捕行动,而下一次的第六次时,波尔蜜纽耶海尉的精神终于崩坏了。 「老大!请您出来吧!求求您,尤尔古斯老大!」 船员们来到长官躲藏的房间前敲打房门,悲痛的喊叫声锷遍整艘船。 在别的房间内,托尔威和同伴们一起听著这些叫喊,同时以僵硬的表情看向犯人。 「……我真的再次深深体会到阿伊的恐怖……」 「……啥?喂喂,你说那什么话,小白脸。好戏接下来才要开始,我连自己学会的捆绑技巧的十分之一都还没施展出来耶!」 讲到伊库塔,他正一派悠哉地躺在房间里的其中一张吊床上,双手上拿著绳索燃烧著创作意欲。 另一方面,背靠窗边墙壁坐著的马修则叹著气摇了摇头。 「不,你停手吧……的确这样让我们出了气,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该说,你的做法从根本上就把手段和目的搞错了吧……」 微胖的少年闭上眼睛烦恼著──自己这些人的目的,绝对不是想用连续好几天的变态攻击把波尔蜜纽耶海尉逼疯。反而最后必须想办法把事态导往和解的方向,让双方能承认彼此都是在同一艘船上并肩作战的同袍。 「唔……为了达到目的,到底该怎么做……」 马修的思绪陷入迷宫,对面的托尔威则担心地望著他──这时,托尔威注意到有个奇妙的影子从友人头上的窗户外一闪而过。 「……刚刚那是……」 「?怎么了,托尔威?」 看到青年突然起身冲向窗边,微胖的少年愣了一下。然而,在托尔威开口说话之前,房门外的走廊上已经响起通知发生异变的声音。 「右舷前方发现所属不明的舰影!所有船员进入二级警戒态势!」 房间中的懒散气氛整个转变。首先是伊库塔一溜身滑下吊床,冲向放在墙边的十字弓。接著马修和托尔威也效法他背起风枪。 「──老大!您听到了吗!是二级……呜哇!」 传来船员的惨叫,接著是有东西碰撞地板的声音。大概是船员被突然打开的房门给撞飞了吧。听到之后还响起有哪个人冲过走廊离去的脚步声,马修轻轻地哼了一声。 「不明船舰的状况如何?」 冲出之前躲在里面闭门不出的军官房间后,波尔蜜纽耶海尉直冲上甲板,向在船桅监视台上的部下发问。依旧看著望远镜的船员开口回答: 「方向是西北西,和我方的距离约三海浬。由于海上有浓雾,因此进一步的情报还不明!」 「首先要确认对方是否为军舰,其次是要确认是否为单舰──传令兵,和旗舰的联络呢?」 「刚才已经送出光信号!现在正在等待回应!」 指示和回答接连不断地响起。船上笼罩著和至今截然不同的紧绷空气,这时马修等三人也从船内把部下带下甲板。 「喂!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武装好在甲板中央待机就可以了吗?」 「啰唆!没人要找你们!给我老实待在船舱内!」 回应极为冷淡。马修狠狠咋舌,原本他还期待一旦船只置身于紧迫状态,就能顺其自然地彼此合作,但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修、托尔威,让部下们装填子弹。当然,也别漏了你们自己的风枪。还有得趁现在先去确认甲板上的掩蔽物,做好随时都能够开始射击战的准备。」 伊库塔压低音调做出指示后,同伴们也立刻回应并开始动作。比起其他船员,他们的心已经早一步进入战场。 * 「好啦,这下该怎么对应呢?」 另一方面,同一时期。在位处舰队中央的旗舰「黄龙号」甲板上,总司令官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上将收到发现不明船舰的报告后,似乎很烦恼地双手环胸。 「发生遭遇事件的时机比预料中还快呢。这里还是帝国的领海,如果不明船舰是齐欧卡的军舰,还真是相当大胆地闯了过来。」 副官邓米耶·刚隆海校提出冷静的分析,化著浓妆的司令官哼了一声。 「……算了,不管怎样,都要看对方的数量。如果是单一舰艇或是二至三艘,那么目的应该就是侦查。这种状况下要立刻追击和缉拿,只挑出好男人作为俘虏,剩下的就丢进海里……」 「上将,我现在是真心在烦恼。一想到我只要把眼前这个不懂得自重的人妖丢进海里,不但能够防止重大违反战时条约的行为,而且还能拯救许多俘虏的性命,我就……」 「快把你那手指动个不停的双手放下,邓米耶!刚刚那些话当然只是在开玩笑!」 当两人正以平常的风格进行乱七八糟的互动时,从忙碌往来的船员间找缝钻过的雅特丽和哈洛以及夏米优殿下朝著这边跑了过来。来到他们前方后,炎发少女停下脚步举手敬礼。 「很抱歉打扰两位的谈话,尤尔古斯上将──听说『暴龙号』发现了不明船舰?」 「哎呀,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不过也对,毕竟你们的伙伴也在那艘船上。」 「可以请教您打算如何对应吗?」 「这是把『不明舰艇是齐欧卡军舰』设为前提的疑问吧?嗯,大致上有两种做法。如果敌人只有少数,应该会在注意到我方后逃走,这时就要命令处于队形外围的船舰去追击并缉拿对方。要是对方也有相当数量,就会当场命令整个舰队直接展开海战。不管要怎么做,现在都只能等待来自波尔蜜那边的后续报告。」 「那么『暴龙号』在这两种情况中的定位是?」 「因为『暴龙号』目前待在最靠近敌人的位置,无论是追击还是海战,都得让这艘船担起光荣的率先攻击任务──啊,不过你们不需要担心那些男孩。我会在下次的光信号中确实指示,要『暴龙号』在战斗开始前就先用小船让他们回到旗舰避难。」 你们放心吧……总司令官对众人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这是充分为客人考量的体贴表现,但雅特丽却摇了摇头拒绝这提议。 「我等想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希望您不要发出这种信号。」 「好啊好啊,不要客气什么都可以提出来──咦?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如您听到的意思。请不要特地把搭乘『暴龙号』的三人召回,而是让他们直接参加战斗。如果对手是齐欧卡军舰,我想他们一定能帮上忙。」 雅特丽边以坚定的语调这样说明,同时晃著那一头炎发往前踏了一步。面对她的惊人气势,尤尔古斯上将表现出困惑反应。 「……我……我并没有认为各位派不上用场。只是你也懂吧,要是让身为客人的你们站上前线──」 「万一身为援军的我等战死,海军的确会脸上无光吧。然而,和您的侄女乃至『暴龙号』全体船员的生命相比,那是重要的事情吗?」 「什么──?」 尤尔古斯上将根本没有想过要基于这种条件来衡量孰轻孰重,因为他并没有把齐欧卡军舰视为这种等级的威胁。在他还无法推论出对方真正想法时,原本在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刚隆海校开口说话。 「……上将。看来对齐欧卡军舰可能带来的 威胁,她们的评估远高过我等。因为这是以在北域的实战经验──和最新的齐欧卡军交战过的体验作为佐证的观点,我想应该也值得列人考虑。」 获得意外人物的支援,让雅特丽以诧异的眼神看向海校。另一方面,听到副官如此建议后,尤尔古斯上将也不能全然无视,他不得不双手抱胸开始思考。 「──上将,『暴龙号』送来后续报告!不明船舰巳确认为齐欧卡军舰,然而只有单舰,似乎没有僚舰!船型是三桅的中型舰!」 新情报打断了他的思绪。稍作考虑之后,总司令官提出妥协案。 「……我还是要发出回到旗舰的许可。不过,会加上必须是他们本身想回来才执行这动作的条件。雅特丽希诺中尉,这样可以吗?」 「是!这是求之不得的命令,非常感谢您接纳在下的意见。」 雅特丽挺直上半身敬礼,并把视线看向在甲板右舷外那片弥漫著白色雾气,不断往外延伸的大海。她一边品尝著自己无法参战的焦躁感,同时坚定不移地确信已已经用最正确的形式从背后推了同伴一把。 * 「──旗舰送来了回应!命令本舰和僚舰『枪鱼号』、『石辉号』协力追踪、缉拿敌方船舰!此外,许可伊库塔·索罗克中尉、托尔威·雷米翁中尉以及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移动到旗舰!如果本人希望移动,就以小船送回!以上!」 负责传令的水兵喊声响遍甲板。直到现在,波尔蜜纽耶海尉才第一次转身面对背后那些做好武装已经在待机的陆军人员。 「……正如刚刚听到的内容,我现在会叫人放下小船,你们这些家伙快点开始准备离舰。」 「拒绝。刚刚有说『如果本人希望移动』吧?但我们不想离开。」 马修代表众人立刻回答,下一瞬间,拔出弯刀的海尉逼近三人。 「你们也给我识相一点……接下来是真正的战争,就算你们留下也只是碍手碍脚,连这点都不懂吗?别瞧不起大海!」 把刀尖对准一行人的海尉厉声威胁。但是马修并没有感到畏惧,反而捞起对方的领口。 「……瞧不起战争的人是你,尤尔古斯海尉。」 「你……你这家伙……!」 「你说接下来是真正的战争?这话听起来真让人觉得好笑。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你要做出在战前主动减少战力的举动?一旦把我们移到旗舰上,就等于这艘船舰的战斗人员会减少这么多人!你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吗?」 「才……才不需要借用你们这些家伙的力量……!」 「所以我说你太小看战争!总之,给我仔细听好!所谓的战场就是永远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的地方!就连根据数字推论应该能轻松获胜的情况下,也必须为了对应不测的事态而事先尽可能确保战力!要是指挥官忘记这个原则,你知道会怎么样吗?不,你应该不知道吧!所以我告诉你!就是死者的数量会再往上提升一个位数!」 从近距离发出的怒吼压倒了波尔蜜纽耶海尉,让她一时无言以对。不光是音量,还有在这番发言中扎根的马修的沉重经验也是造成这结果的原因吧。 过了几秒后,回过神的海尉甩开揪住自己领口的手,退后几步像是想要逃走。 「……我……我不管了!如果你们要无视警告留下来的话就随你们便!我也没有空继续应付你们!」 波尔蜜纽耶海尉抛下这句话,接著跑向舰尾。到达后她先深呼吸好几次调整心情,才对著等待指示的船员们大声吼道: 「改为一级警戒态势!要追赶上风处的敌舰!准备迎风换舷!」 「「「「「「「是!尤尔古斯老大!」」」」」」」 「冲吧!你们这些家伙!如果要比逆风航行的速度,『暴龙号』是历史上最快的船!齐欧卡的慢吞吞乌龟根本不是对手!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在英勇激励下团结一心的船员们为了对应接下来的指示,纷纷前往各自该负责的位置待机。海尉口中发出最初的命令。 「右满舵!」「是!」 掌舵手把手中的船舵往顺时针方向转动到底,几秒过后,船体开始改变方向。 「主桅、后桅,转动各帆桁!」「「「「「是!」」」」」 在中央以及后方这两根船桅下待机的船员们一起拉动绳索,转动帆桁。原本的船帆位置是配合从右舷吹来的风,这时却为了迎接反向的风而逐渐改变。 「就是现在!回舵!」「是!」 从船速下降看出转向已经到达极限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命令掌舵手把船舵往反方向切回。于是,还没有改变位置的前桅船帆就受到来自正面的风,这力量导致船慢慢开始往后方漂移。由于船舵在这段期间也继续打向左方,因此船身一边后退,一边转换到可以从左舷受风的角度。 「……好!前桅,转动帆桁!」 判断船首已经和上风处呈现四十五度角后,海尉下令剩下的前桅也和其他两根船桅开始反转帆桁。在来自左舷的风力推动下,船只恢复速度,就这样,暴龙号精彩地改变前进方向,开始逆风航行。 「哇!呜喔……!」 由于受风位置已经从右舷变更为左舷,船只的倾斜方向自然也跟著变成另一侧。托尔威因此脚步不稳,而不受影响的马修从背后扶住了他。 「小心点,船在迎风换舷时的动作会最剧烈……不过,连我也不知道可以做得这么俐落。」 「谢…谢谢你,小马……话说回来迎风换舷是?」 「是帆船朝著上风处逆风航行的方法之一。在转动船体的同时改变帆的位置,让整艘船能沿著ㄑ字型的路径转换方向。虽然无论什么样的船都无法从正面迎风航行,但只要利用这个技术,在一定的角度以内都能够逆风前进。所以帆船可以藉由重复这个方法,让船只以锯齿状朝著上风处航行。」 马修流畅地说明,表情透露出明显的佩服。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事情。首先不可或缺的条件是要有熟练的船员们彼此互相合作,再者一旦切换船舵方向和转动帆桁的时机稍有失误,船只就会在尴尬的角度停下。而这个责任,大部分都压在负责指挥操作的那个人身上。」 微胖的少年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站在舰尾的海尉那看起来似乎比过去更大的背影。 「……同样是为了逆风航行的技术还有一个叫做顺风换舷,这种比较容易办到。不过,代价是转换方向时需要长距离与长时间,像现在这样以追击为目的的场合,未免浪费掉太多时间。既然敌舰待在上风处,那么就只能重复迎风换舷的动作来追赶对方。」 「和对手的距离是三海浬吧?能追上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对方的船舰是两个横帆加一个纵帆的三桅帆船,相较之下这艘『暴龙号』是一个横帆加两个纵帆的前桅横帆三桅船。一般来说,纵帆被认为适合迎风换舷,既然在船只的适应性上较为有利,那么剩下就要看船员的技术了。」 在浓雾的另一端,可以隐约看到敌方的舰影。伊库塔横著眼望了一下,同时把十字弓的弓弦拉紧。 「关于驾船技术的输赢,就交给专家们负责就好……不过问题是,这次并不是在赛船,而是战争。但现在的小波儿还欠缺对这事实的认知。」 「──好!逮住对方的尾巴了!」 开始追击约四小时后。靠著船员们秩序井然的合作进行多次迎风换舷,在短时间内争取到距离的暴龙号终于逐渐将敌舰纳入射程。 或许是操纵技术的差异造成的结果,同时离开舰队开始追击的两艘僚舰隔了约半海浬跟在后方。这也是让马修等人感到介意的状况之一。速度快是很好,但拉开这么远的距离,在战斗时就很难活用数量上的优势。 「……差不多要进入膛线风枪的射程了……阿伊,你对这状况有什么看法?」 「……由于帝国内已经进入量产体制,因此海军的风枪兵也配备了膛线风枪。我方有你和马修在,如果演变成单纯的枪击战倒是并不会处于劣势。而且只要稍微争取一些时间,僚舰也会前来支援……只是……」 伊库塔眯起眼睛凝视敌舰,推测出他在担心什么的马修开口说道: 「──你在担心的是爆炮吧?」 「没错,马修。虽然好像还没有报告提到齐欧卡在海战中使用爆炮的案例,但如果我拿到那样的武器,首先就会放到船上。」 「可是如果是那样,我方应该早就进入对方炮击的射程了吧?结果却没开炮,这代表……」 「当然,也有可能是敌方的船上并没有爆炮。不过直到最后都不可以掉以轻心。在还没亲眼见识到损害时或许很难想像,但真正看到时已经太迟了。毕竟敌方有没有那个可是天差地别。」 由于曾经尝过爆炮的苦头,伊库塔的警戒心比任何人都强烈。被他的紧张感传染,马修和托尔威屏息凝神地往前看去,只见前方出现终于逐渐被追上的敌舰身影。 「以左舷邻接敌舰并排航行!枪兵弓兵列队!」 在波尔蜜纽耶海尉 的指示下,拿著风枪和十字弓的水兵们前往甲板的左舷列队。看到他们组成密集阵形的战列横队并举起武器的样子,托尔威的表情哭闷地扭曲。 「那不太妙……既然已经导入膛线风枪,使用方法却还跟滑膛风枪一样。那个密集阵形会成为敌人的最佳标靶。」 「没办法,上一场战争结束后到现在的时间实在太短,大概根本没有空把因应射程长距离化的训练普及全军。既然连陆军都是这样,较晚导入膛线风枪的海军就更不用说了吧。」 不过……伊库塔也提出了另一面的观点。那就是齐欧卡应该也处于同样条件。除非有亡灵部队那种等级的敌人在船上,否则双方枪兵的熟练度应该没有太大差异。 「老大!敌舰主动靠近了!」 看到即将成为并列前进状态的两船间距离更为缩短,一名水兵大声报告。波尔蜜纽耶海尉有些意外,因为她原本以为一开始会在彼此保持距离的状态下形成枪击战。 「……意思是对方没打算跟我们玩小家子气的枪战吗?很好!掌舵手,船舵向左!」 「是!」 受到刺激的她下令把船舵往左打,和敌舰之间的距离也更加缩短。枪击战在彼此几乎能看清对方船员的距离下展开,从敌舰飞来的子弹打破船帆,掠过船员头上并卡进木头船桅里。 「接下来会和对方相接!全员上刺刀!准备白刃战──!」 波尔蜜纽耶海尉的喊声已经在预告战斗将速战速决。为了对应登舰攻击,水兵们纷纷开始装上刺刀和短矛。马修和托尔威正想命令部下也进行同样的准备,伊库塔却伸出手来制止他们。 「等一下,时机未到!托尔威!看清楚敌舰的侧面!不是船上而是船身!你会觉得那里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吗?」 听到这个问题,托尔威也把原本紧盯船上的视线一口气往下移。从海面到甲板为止的船身侧面只有厚重的木材,他无法看出伊库塔口中的不对劲之处。 「不,没什么奇怪之处──啊!」 翠眼惊讶得睁大。在托尔威的观察下,原本似乎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的船身侧面接连出现四方形的缺口。那些缺口看起来像是从内往外推的窗户,下一瞬间,带著暗沉光泽的铁制炮身从窗内出现。 「──是大炮!阿伊!有七门……不,八门!在船身侧面排成一横线……!」 「所有人都趴下!即将受到冲击!」 当不妙的预感变成确信的那瞬间,伊库塔在思考之前已经先开口大叫。然而,只有从陆上带来的同伴们听从这警告并立刻做出对应。在船上人员中占了大多数的水兵们根本不把陆军的发言当一回事,因此在没有任何防备这状况下迎接那一瞬间。 类似雷鸣的轰隆声响震撼众人耳朵,同时「暴龙号」的船身也剧烈晃动。在左舷组成战列的水兵们有一部分被打成碎片,飞散出去掉进右舷的海里。没被直接打中的人们也在晃动下摔倒、落水、或是狠狠撞上船帆,这一击造成的死伤者随随便便就超过了十人。 「呜……!」 伊库塔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连预料到冲击的他也没能安然无伤,腰部撞上索具而受到挫伤。总算平安无事的马修和托尔威站了起来,正打算前来救助负伤的战友,他本人却严词柜绝。 「不必管我,快跑向舰尾!她要掉下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两人猛然一惊,把视线移向舰尾后,就发现似乎是被先前冲击打飞的波尔蜜纽耶海尉以上半身挂在外侧的姿势,浑身无力地瘫在扶手上。而且她好像已经失去意识,身体正朝著大海逐渐下滑。 「可恶!拜托要赶上……!」 位置比较靠近的马修用力在地板上一蹬,往前冲出。他到达舰尾的同时,波尔蜜纽耶海尉的身体也整个从扶手上滑落。马修伸出去的右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对方的脚踝。 「呜……!快……快醒醒啊!笨蛋!现在是该昏倒的时候吗!」 「……咦……?」 身处倒吊状态的波尔蜜纽耶海尉恢复意识。发现往下看是海面,往上看则是抓著自己脚踝的马修后,她总算了解现在正处于生死关头。 「什么……啊!呜哇!啊哇哇哇哇哇哇……!」 「慌什么!我也已经撑不住了……!只能孤注一掷,我要一口气把你拉上来!」 马修讲完,接著用左手确实抓紧扶手,然后一口气把握著海尉脚踝的右手往上提。当上半身回到船上时,波尔蜜纽耶海尉也拚命地伸长手臂,好不容易抱住了扶手的下段部分。这时马修先喘了口气,才再度把手臂往上拉,最后她总算平安回到了甲板上。 「呼……呼──」「别在这种地方休息!笨蛋!」 由于死里逃生的冲击,让海尉像是泄了气般地整个人坐倒在地。连调整呼吸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的马修站了起来,半拖半拉地把她拽往后桅后方。靠这样躲过枪击后,马修伸手抓住恍惚状态的波尔蜜纽耶海尉双肩,用力摇晃。 「喂!你振作点!战斗还没结束!」 「啊……呜啊……呜……发生……什么事……?」 「是齐欧卡军舰的炮击啊!而且还是强烈到万一我方运气不好有可能会被打沉的攻击!我过去已经提过好几次关于爆炮的事情吧!」 「我……我不懂……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她哭丧著脸诉苦的样子,呈现出让人很难从过去那种跟女海盗没两样的言行举止想像到的脆弱。马修咂了咂嘴,放开她的肩膀──看这样子,要她现在立刻恢复成指挥官身分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先待在这里调整呼吸吧。等冷静下来之后就回去指挥,知道吗?」 马修不抱期待地这样交待完后,就弯著身从船桅后方冲出,赶回同袍身边。在那边可以看到托尔威把马修留著的部下也一起统整起来,正在指挥迎击行动。 「继续射击!瞄准船身侧面的炮手,别让对方再发射!」 「桅楼上的两人!你们要狙击敌舰的高阶船员!从根本削弱对方!」 伊库塔也忍受著腰部疼痛并发出指示,但再怎么说形势都不太妙。由于关键的「暴龙号」正规船员还没从混乱中恢复,因此状况完全是寡不敌众。而且直到遭受炮击前,这艘船都维持往敌舰靠近的方向没有再转动船舵,因此再这样下去两艘船的路线将会交叉。不只会在近距离承受下一次炮击,而且根据情况,敌方或许会直接登舰攻击。 「再这样下去不妙……!」 托尔威抱著焦躁情绪喃喃说道。这瞬间──尖锐的锣声响遍落入绝望深渊的「暴龙号」船上。在这种似乎能骂跑船员内心胆怯的响亮锣声后,接著是嘶哑的老人声音以强而有力的语调傅向甲板。 「喝!你们这些混帐还不快点清醒!」 声音的主人待在后部甲板──因为先前的炮击而失去掌舵手的舵轮旁边。那正是至今为止都没有在正面舞台上现身的「暴龙号」舰长,拉吉耶希·库奇海校。目睹船舰落入绝境因此挺身而出的老练军人舍弃朽迈的老人形象,让全身都洋溢著往年的活力。 「前桅,把帆桁往左转!要让船帆以前方受风!」 海校以毫无犹豫的声调发出指示。他把刚刚敲响的锣丢向脚边,亲自握住舵轮。接著老人再次以大音量激励还没从混乱中恢复正常的船员们。 「你们在拖拖拉拉个什么!这样还算是卡托瓦纳海军的成员吗!没事的人给我赶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不会效法陆上的友军吗!」 听清楚这吼声的瞬间,船员们就像是被淋了一头冷水,行动也恢复秩序。回想起自己任务的他们慌慌张张地在船上移动,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姑且先靠著把船舵往右打以拖延冲突时间的库奇海校再度重复一次和刚刚相同的命令。 「我说了要你们快点把前桅的帆桁往左转!手脚再不快点,敌人可会再度炮击!」 忆起刚才冲击的船员们非常慌张地回应这个以紧迫声调下达的指示。由于舵轮和帆桁都已转动,原本来自斜前方的风转为来自正前方,与前进方向呈现反向量的风力让船帆往逆向高高鼓起。这样就等于是让船踩了紧急煞车,船身的前进速度也突然大幅变慢──没过多久,走在前面的齐欧卡军舰就传出了第二次的轰隆声响。 「好……好险啊……!」 马修带著背脊一阵发凉的感觉,确认炮击从快要打到船头的位置惊险飞过。要是库奇海校再晚一点才介入战局,「暴龙号」这次真的会因为来自极近距离的炮击而受到致命伤吧。 「直接把船舵打往下风处!我们要以全速逃回舰队,陆上的小鬼们,这样没问题吧!」 「我们举双手双脚赞成!……但,既然船身已经因为最初的炮击而受损,而且船帆面积也是对方较大!真的有办法逃走吗?」 「如果只有这艘船的确很困难,但我方有僚舰!我和『枪鱼号』的舰长是老交情,对方会推测状况而展开牵制战术吧!」 库奇海校给予坚定的回应。伊库塔和马修以及托尔威决定相 第四卷 后记 大海真是浩瀚广大啊,不过话说起来好一阵子没看到海了……人家好,我是宇野朴人。 本书是系列第四集!哼哼哼,终于踏进未知的领域。如果用动作游戏来比喻,就是登场敌人和关卡气氛都和前面完全不同的第四舞台,必须慎重行事。哎呀,真的不能粗心大意……呜啊(嘟嘟哪哪)。(注:电玩游戏「洛克人」死掉时的音效。) ……好痛啊……不过这样一来,这个后记部分感觉也需要更新一下。虽然内心有个声音对我低语,建议我可以写点有用的情报好稍微回馈各位读者,不过需要这类情报上网去找反而快得多的现象就是所谓「现代」的特徵。 那么,我宇野朴人要故意和时代反向而行!来聊聊2d动作游戏吧! 咦?都到这时代了还提2d动作游戏?讨厌啦有够落伍~如果您这样想……呃,我也没想到该怎么反驳,所以请以宽大胸怀来配合一下。 总而言之,我对这类型的游戏再度燃起热情。契机是在网路上免费公开的「洞窟物语」这款游戏。我最近疯狂迷上了这个,也因此在相隔许久后,又再度为了攻略游戏而忘记睡觉。这款游戏的公开时间是二〇〇四年,之后也曾在很多地方多次成为话题,所以我想应该有不少人听说过。当然,对于「怎么到现在才讲这个!」的意见我会当作没有听到。 目前我手边有还算齐全的游戏主机。有ps3有xbox360也有wii,所以如果想享受现代才能制作出的美丽画面,可说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在这种状况下隔很久才又疯狂迷上的游戏,居然是散发出强烈红白机时代风味的「洞窟物语」,这点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理由是什么呢?到现在,当然不必再特地强调作品本身有多优秀。然而不仅如此,我想应该也受到了自身经验的影响。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我在童年时期「几乎没有靠自己全破过」超级玛利欧和洛克人还有魔界村等游戏。在别人背后屈膝坐正并旁观攻略状况才是我的固定位置。在这种情况还没改变前,3d的时代就已经来临。 回想起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察觉到一件事。结果我是对「2d动作游戏」这种类型本身抱著「未完成」的感受吧?大概是因为在儿时没能尝到「打不倒的空气人」的那种感觉,所以直到现在还会无意识地去追求吧。(注:「打不倒的空气人」エアーマンが倒せない)是一首同人歌曲,歌词主要是在叙述无法打倒电玩「洛克人2」中的敌人「空气人」。) ……啊,糟了,空间不够了!接下来要进入照惯例的结尾! さんば揷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了美妙的插图。封面的两人可爱到了极点!责任编辑的黑崎编辑,还请您以后也能继续给予指导! 那么当然,我要在此对拿起这本书的您致上最诚挚最真心的感谢! 宇野朴人 第五卷 第一章 风暴前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最早的记忆,是潮水涌上又退去的浪涛声。初次接触的海潮之音,传进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少女耳中。 才刚懂事没多久,把大海当成摇篮的少女就得知自己的出身。认识伟大的船员喀尔谢夫船长和继承他血统的尤尔古斯家,以及明白自己出生为其中一员的意义。 幼小的内心毫无迷惘地决定──既然如此,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变成那种人。 少女周围的大人们也点头赞同──你总有一天必须成为那种人。 从少女拟定生存方式的那一天开始,原本是温柔摇篮的大海就开始掀起惊涛骇浪。所有的船员都是依靠知识、技术以及勇气去挑战大海。而这些能力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拥有,因此少女跟著严格前辈努力学习。和同期相比,她比所有人都更快通过那段被老兵们嘲笑为「长得像人的包袱」的训练生时期。 第一次让她稍微显露出才能锋芒的机会,是操控五人用小型帆船的训练。少女搭乘的船只自由自在地航行于海面,彷佛受到海风的特别关爱。必须确实理解帆船构造,精准指挥船上成员,还要兼备判断海风和海浪的能力,凑齐一切条件后,才有可能如此驾驭船只。少女轻松地踏入了只有累积长久经验的船员才总算能到达的场所。 每一个人都说,这是喀尔谢夫船长的血统。少女自身也满心自豪地点头同意。 所以,有许多人支持她以破格的速度出人头地。因为除了阶级相近的竞争对手,海军内部已经有了共通的看法,认为展现出英雄血脉的她应该要尽快获得船舰。「喀尔谢夫船长再临」──不知道哪个人提出的这句标语发挥出足够的吸引力,从海军高官们身上夺走年长者应有的冷静。 再加上有叔叔这后盾,少女配发到「暴龙号」上一事很快定案。一年后,身为舰长的库奇海校退居监察人员,「暴龙号」开始成为她的船。让少女掌控中型船舰的结果也毫不逊色,海军中再也没有任何人怀疑她作为船员的本领。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以军人身分上阵的初次战役──然而在这种时期,从和她注意方向相反的场所,也就是陆上传来出乎意料的消息。 据说,比她更年轻的五名少年少女因为救出第三公主而被封为「帝国骑士」。以此为契机,他们在实际战场上也表现活跃,不断往上晋升……而且,其中还包括和少女同样出身于「忠义御三家」的伊格塞姆和雷米翁家成员。 少女回头看看自己连第一次战场都还没经历过的模样。让她出生至今,头一回尝到宛如身受火烧的焦躁感。 明明不该是那样──明明英雄不该来自陆地,而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身处海上才对。 「……她似乎一直在梦呓。」 看向背后床铺的雅特丽喃喃说道。同样聚集到这间客舱的骑士团其他成员和夏米优殿下也都拿著由哈洛为大家准备的茶水,望著同一方向。 「毕竟她昨天才刚失去部下,当然会作恶梦啊……别去打扰她吧。」 在讲出这种体贴发言的马修的视线前方──一脸惨白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正躺在床上,在睡梦中露出苦闷表情。枕边可以看到搭档的水精灵陪伴著她。 昨晚马修把在船上无处容身只能到处乱晃的她带回这间船舱。于是,波尔蜜和骑士团的女性成员们一起度过一夜,直到现在。 「波尔蜜小姐好像到凌晨才总算睡著。而且她昨天似乎没吃晚餐,我担心她的身体可能会出状况。」 「嗯,毕竟精神脆弱时,身体也会跟著衰弱……」 哈洛和公主也异口同声地担心著波尔蜜。这时,躺在对面床铺上的伊库塔边呻吟边撑起了上半身。 「呜呜呜……这理论即使反过来也讲得通,我现在正因为腰痛而觉得内心快不行了。」 「能让两者分离不正是你的长处?把自己小指切断的人别因为一点跌打损伤就哭哭啼啼。」 「这种状态对你来说算是刚好吧,索罗克。既然只能躺著,等于你无法把精力用在猎艳上。好了,主治医生还没许可你起来,快点老实躺下。」 被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的公主推了一把,伊库塔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倒下。负伤后过了一天一夜,患部虽然已略为消肿,但根据哈洛的诊断,还必须再安静休养一阵子才能顺利动作。 「……算了,要我睡觉是睡多久都行,而且还正合我意。不过一小时后就要开军事会议了,不稍微事先讨论一下恐怕不太妙吧?」 「这话也对,既然这种样子的你无法出席,那么该由谁去参加呢?」 伊库塔以外的每个人都看著彼此。尤尔古斯上将要求骑士团必须派两人出席一小时后举行的紧急会议,由于这是能参加战略等级讨论的贵重机会,自然不能白白放过……但是现在的伊库塔连起床都有困难,就算想参加也无法参加。 「如果躺著也没关系的话我是很想出席啦,不过再怎么说应该都会挨骂吧?」 把搭档光精灵库斯抱在胸前的伊库塔低声说道,因为这句不知道包含多少玩笑成分的发言而露出苦笑的托尔威把视线看向其他成员。 「既然无法使用阿伊和雅特丽小姐这对致胜搭档,那么……就得讨论谁可以代替阿伊。」 「哎呀,我是固定人选?」 「除了伊库塔,只有你在面对海军那些大人物时还能够毫不胆怯地提出意见吧……那么另一个人应该选托尔威较为适当?毕竟他是雷米翁一族,海军那些家伙应该也会给予尊重吧。」 「我……我吗……老实说,我在交涉方面欠缺自信……」 被提到名字的青年双手抱胸露出困扰表情。这时,伊库塔躺在床上说了句话。 「正如本人的声明,这不是适合他的工作。我推荐马修。」 「……咦?我……我吗?」 突然被指名的马修因为吃了一惊,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变了调。受到微胖少年的困惑视线注视,伊库塔淡淡地说明选择他的理由。 「消极理由方面,单纯是消去法。我是这副模样,托尔威不适合,哈洛为了照顾我所以不能离开这里。既然雅特丽是固定人选,那么另一人就决定是你了。」 「那……那个……伊库塔先生的情况已经不需要有人一直陪伴照顾了……」 「那就订正一下吧。哈洛必须亲手喂无法动弹的我吃午餐,所以会议期间无法离开这里。」 「……雅特丽,看来索罗克希望伤势能比现在更严重。」 「不愧是殿下,那么要不要让他的双手脱臼呢?这种情况下有人帮忙他吃午餐才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订正一下吧。我希望哈洛在会议期间照顾小波儿,因为现在最好有个人能和她聊聊,但如果那个人是公主,会让她感到畏惧。所以雅特丽,你别像那样把手指凹得喀喀作响,拜托。」 伊库塔在床上爬著逃走,这时马修以还带著困惑的声音再度发问: 「所以选我吗……?不过,我也一样不擅长交涉……」 「不,你有这种能力。还记得我们去把哈马特耶子爵逼进绝路那次的事吗?明明事前只有大略讨论,你却可以确实和我一搭一唱。如果没有掌握话题发展和要点,根本无法做到那种事。」 「因为那时候只要配合你就好……」 「这次也一样会事先讨论,而且雅特丽会在现场提供支援。而且说句真心话,我想拜托你出席。在现场人员中除了小波儿,你对海军的知识遥遥领先大家吧?我想这份知识正是在军事会议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语毕,黑发少年笑了。尽管无法判断这话里带了多少真心,不过被人捧成这样,马修心里当然也觉得舒坦。他先考虑了一下,才把确认的视线朝向一行人。 「……伊库塔虽然这样说,但你们几个觉得如何?尤其是雅特丽,你真的可以接受由我和你一起出席重大军事会议吗?」 「我没有任何不满,还请你届时帮忙弥补我才疏学浅的部分。」 雅特丽带著微笑立刻回答,随后其他人也点了点头。这份信赖让马修感到相当难为情,费了很大工夫才维持住严肃表情。 「我……我明白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会尽力。」 「吾友马修真是可靠。不过你放心,接下来我会安排确实教育的时间,好让你能对应所有问答。」 讲完这句话的瞬间,伊库塔的视线贯穿围成圆圈坐著的同伴们,锐利地看向对面的那张床。 「你也愿意帮忙吗,小波儿?」 「…………呜!」 依然躺著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因为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而吓得肩膀一震。除了伊库塔和雅特丽以外的四人也带著讶异反应回头。 「你……你醒了啊?」 「话说起来,好像之前就比较没有在听她呓语……」 「呃……那个,波尔蜜小姐。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啊,请等一下,我现 在帮你倒茶。」 哈洛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茶壶和金属杯,倒了一杯新茶。就这样房内出现很难继续装睡的气氛。波尔蜜只能战战兢兢地在床上撑起上半身。哈洛也立刻把冒著白烟的热茶递给她。 「来,请用!还很热喔!」 「谢谢……」 马修看著接过茶水小口小口啜飮的她,低声说道: 「……喝慢一点,太急会呛到。」 「嗯……」 从这简短对话中透露出的亲密氛围让托尔威瞪大双眼。不久之前才在「暴龙号」上横行逞威的女海盗,现在却摆出一副老实相。 伊库塔带著平稳表情望著他们两人,然后再度开口: 「在讨论海上的军事活动时,身为现役海军军官的你是珍贵的顾问。都是陆上人员的我们讨论出的内容或许会成为纸上空谈,不过只要再加上你的检查,就能成为适用海上的正确理论。」 「…………」 「我期待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提出意见喔,小波儿。那么就开始吧,首先──」 在变强的西风送来的雨水开始零星洒落的上午十点前。位于编队中央的帝国海军旗舰「黄龙号」的巨大身躯旁靠著许多从其他船舰滑来的小船。 带著副官登船的舰长们个个都脸色阴沉。不惜暂时停止所有船舰的航行并召开紧急会议的状况,足以夺走他们内心的乐观。再加上他们所有人都已经亲眼目睹──靠在旗舰左舷后方的破烂船体。也就是遭受齐欧卡军舰炮击,外观已经和幽灵船没两样的「暴龙号」。 「看来到齐了呢,那就开始吧。」 超过二十名的海军军官们围著一张已固定在地板上不会因摇晃而移动的长桌坐下。角落里可以看到雅特丽和马修的身影,但他们采用先旁观状况的方针。没过多久,身居上座的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上将以略高的声调率先开口: 「你们下来之前都有看到吧?『暴龙号』千疮百孔,原本要捕获的齐欧卡船舰甩掉我方三艘船舰的追踪,成功逃走。现在已经认定当时发生的战斗中有几个预料外的要素,才会要大家像这样在大海中央会面。」 上将大略说明状况后,一名军官举起手。 「……追捕敌舰的『暴龙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报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如果真要举例,就是那个叫爆炮的威力比我们的概念还强大了一点,负责指挥『暴龙号』的人比我的预估还要不成熟很多,以及敌人的战法和我的预测完全不同──」 尤尔古斯上将讲著讲著,突然站起并转过身子。他的双眼看向挂在墙上的镜子,那正是上将本人为了检查化妆是否完美而设置于船上各处的东西。 来到镜子前方后上将停下脚步,让擦得乾乾净净的镜面照出自身身影。 「──就是这么回事哼哼!」 接著他带著充满余裕的笑容,对著自己的脸孔使出毫不留情的头槌攻击。 碎裂的玻璃撒向地面发出叮当声响,相反地,室内却是一片寂静。 尤尔古斯上将缓缓拉回撞向镜子的脑袋,转向部下们。好几道鲜血从被割伤的额头流向下巴,这壮烈的光景让每一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然而,以自己的鲜血作为代价后,上将脸上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松懈情绪。 「……算了,用一句话做总结,就是人家自己睡迷糊了。不过已经靠刚刚那招清醒,你们可以放心。」 「不,我说……可以请您克制一下那种清醒法吗……」 在旁边位子待机的刚隆海校叹著气起身,动作俐落地拔下长官额头上的玻璃碎片。接著用消毒水浸湿从怀中取出的纱布,压住伤口后再缠上绷带固定。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完成这一连串的处置。 「真是,这么乱来……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只是擦伤,可以晚一点再唠叨吗?」 「您果然没弄懂。我的意思是,和您那张极为坚固的脸不同,把镜子丢著不管并不会自己修好……」 「我让你尝到同样后果喔邓米耶!」 邓米耶·刚隆海校闪过伸向他的手,一脸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尤尔古斯上将一方面因为他的厚脸皮而狠狠咂嘴,同时也回到会议桌边。 「啧……算了,继续吧。清醒之后,该和大家讨论的问题只有一点。既然现在已经确定齐欧卡海军的威胁超过我方的预想,那么必须针对战术方面做大幅的重新评估。」 军官们紧张地挺直背脊,这时刚隆海校再度淡淡地开口: 「战术方面吗?……我想正确来说应该是战略方面吧?」 「……你说什么?」 「我认为该重新检讨的议题并不是如何战胜敌人,而是基本上我方是否还有机会获胜。如果在开打之前就明白最后将会战败,那么这次应该要避免和敌军对决吧。」 室内立刻充满骚动声。尤尔古斯上将举起一手制止众人,同时瞪向副官。 「在遭受更惨痛的教训前,乾脆先卷起尾巴逃回去……你是这个意思吗?」 「哎呀,感谢您如此简洁的归纳。」 刚隆海校保持一副表面恭敬内心无礼的态度来应付似乎想靠眼神杀人的长官。虽然这种光景在以两人之间并不罕见,但这次的程度却和过去不同。一触即发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尤尔古斯上将眯起双眼。 「……好,那你就提出说明吧,毕竟以悲观角度判断状况也是你的工作。」 「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特地用嘴巴说明,毕竟在场所有人都亲身体会到了──既然现在已经被迫见识到爆炮的威力,而且只有敌人拥有那种武器,我方没有。那么我想无论是谁都能理解这事实有多么沉重吧?」 刚隆海校看向在场的众多军官,继续说道: 「举例来说……在隔著一海里的状况下,我方的十艘战舰和对方的五艘爆炮舰准备开战。我方的战术是靠近到两百公尺以下后展开枪击,接著利用船头的撞角来冲撞,最后闯上敌舰发动白刃战。相较之下敌人呢?首先会在距离一公里以上的位置开始利用爆炮进行炮击,接著应该会保持间隔最少也有两百公尺以上的状况,持续同样动作直到我方船舰全都无法行动为止。」 如何呢?刚隆海校开口发问。回应他的沉默,就是比其他任何答案都更加明确的事实。 「哪里有足以逆转的余地呢?既然有效的攻击无法击中对方,连我方唯一占有优势的船舰数量也几乎无法活用。能做的事情顶多只有忍耐到对方用尽弹药,然而届时我方船舰还能有几艘平安无事?一艘?还是两艘?预估得乐观再乐观一点,算个五艘好了……即使剩下这么多,持续受到长时间炮击,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全无损伤。相较之下,敌方的五艘船舰却是毫发无损,而且还会一口气攻击过来。」 经过单纯化的战场让军官们确实感受到敌我双方的战力差距,刚隆海校对著脸色发青的听众们给予更多绝望。 「或许会有人认为所有敌舰都装备爆炮是不太可能发生的状况,虽然我也认同,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乐观判定只有少少几艘。请各位回想这次的遭遇战,假如各位是齐欧卡海军的提督,会让如此宝贵的船舰只身出来侦查吗?」 这推测十分合理。在海上排出阵形的多艘爆炮舰编队──一想像这种绝望的光景,军官们就觉得背脊窜过一道寒气。 「根据以上的顾虑,我判断这次作战中能成功夺取制海权的胜算很稀薄。在此提议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所有兵力都进行战略性撤退。要不要挟著尾巴逃走呢,各位?趁著现在还有尾巴可挟。」 这言论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不过,军官们还是提出反论。 「等一下!等一下!在目前的状况下,撤退是还能被原谅的选择吗?希欧雷德矿山夺回作战已经开始,这不但是陆海军的联合作战,而且还受了敕命!」 「这话说的对,要是吃了败仗在最后撤退还可以另当别论,但战斗前就撤退明显是无视命令。不只帝国海军将会名誉扫地,尤尔古斯上将最少也无法避免被撤职的处分!」 大部分的军官都认同「撤退判断并不符合现实」的意见。然而,刚隆海校却耸了耸肩,表现出他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种事情的态度。 「唔,换句话说就是这样吗?为了让我等敬爱的上将大人能保住立场有胜算的战争,甚至不惜全灭?」 「你……你自重一点,刚隆海校!身为副官,有可以说出口的发言和不能──」 「不,没关系,他的意思已经充分表达出来了。」 尤尔古斯上将淡淡地插嘴,锐利的视线望向副官那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要我别为了自己的面子或立场,让部下去打一场会输的战争吧?」 「嗯,我想在各式各样的死法中,那算是相当愚蠢的类型。」 即使听到刚隆海校这种过度带刺的意见,尤尔古斯上将依旧没有怒斥驳回,只是静静闭上眼睛摆出要默默思考的态度。于是其他军官也效法他,闭上嘴没有说话。 他 们拒绝随便发言的结果让现场被寂静笼罩──这时,一个毅然的声音介入其中。 「恕我无理,刚隆海校。在这次的情况中,该和决战的风险一起放到天秤上衡量的比较对象,并不是只有尤尔古斯上将的面子或保身问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这个出乎意料的发言者身上。一头炎发鲜亮夺目的少女从长桌几乎处于对角线另一端的位置上,对刚隆海校送出强烈的视线。 「比起其他问题,最该列为第一优先的是参加共同作战的友军。如果我等在此回避决战进行撤退,他们将会失去所有原本预定会收到的援军和补给。必然,在战斗中受到的损害也会増加。」 「……是的,雅特丽希诺中尉。这部分正如你所说。不过当然,我等也无意舍弃陆地上的同袍逃走。」 判断议论的对手已经换人后,刚隆海校对雅特丽露出爽朗微笑。 「我在此主张的撤退,顶多只具备『要避免在预定海域进行决战』的意思。说成『登陆地点要比当初预定更往西修正』应该会比较好懂吧?这是原本就被列入本次进攻计画内的『海路决战败北时的次善之策』,因此陆军那边应该也已经做好对应的准备。也就是补给和援军都会沿著别条路线送到,不需为此担心。」 「真的是那样吗?仔细回想,这次作战的最终目的是要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由于齐欧卡方会为了对应我等袭击而采取固守策略的可能性很高,因此我方必须在敌方援军赶来前就先击败躲在矿山里的敌军。此时有两大重点──一是要发动迅速的攻击,二是要挡下来自后方的敌军。所以确保目标海域的制海权不但是为了达成作战的第一步,同时应该也是为了意图牵制来自海上的敌军。」 配置在希欧雷德矿山的敌军部队规模并不是很大。虽说这种水准凭帝国这次动员的兵力已经足以攻下,然而前提是对方没有获得增援。所以换个说法,只要能在援军到来前打下矿山,就是帝国军的胜利;如果办不到,就会由齐欧卡军获胜吧。 「在此回避海战,就代表无法占领前方的齐欧卡港口。一旦海路还通,甚至连港口也还在对方手中,敌人就会从那里接二连三地送出援军吧?让人不得不预估这状况会在今后的战斗中成为我方的巨大隐忧。」 「……我不否定这个威胁。然而以现实来看,眼前的爆炮舰威胁更在其上。要是在欠缺十足胜算的状态下挑战敌人,让这支舰队受到严重损害而败北,会导致连最低限的补给都无法送到友军手上。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这最糟的事态。」 「为了避免最糟事态而选择次善之策,这行为本身是当然的判断──然而刚隆海校,这理论再怎么说,都是基于我方一旦决心发动海战就会败北的前提。」 「……你想说的是还有胜算吗?应该已经在北域战事中率先领会到爆炮威力的你,却认为有机会……?」 「在海战方面只不过是门外汉的我等无法如此夸口,但我想应该能够举出可能性──在为了避免最糟事态而选择次善对策之前,要不要再一次针对最佳的可能性进行讨论呢?」 雅特丽先讲到这里,才把视线移向坐在旁边的微胖少年。到此为止一直像个摆饰般低调的马修因此明白,终于要轮到他自己上场。 ──好啦,我已经帮你做好事前准备了。 看到雅特丽以视线如此示意,马修只能勉强带著僵硬表情点头回应。接下来他先花了整整十秒以上,才好不容易把不断发抖的右手高举过头。 「……在……在下是……陆!陆军少尉,马修·泰德基利奇!那个,暴龙号和齐欧卡舰艇发生遭遇战时,我……我本人在船上,也……也从近距离看过敌舰……用自己的眼睛确实观察过。」 少年虽然不断结结巴巴还是拚命发言。靠著天生的责任感和不服输的气势,他拚命鼓舞快要因为年长军官们送来的严苛视线而萎缩的内心。 「基……基于以上经验──希……希望能允许在下提出针对爆炮舰的对抗策略……」 * 仅靠自己一艘就造成帝国海军第一舰队受到前所未有冲击的这艘齐欧卡船舰,也为自军带回了同等的惊讶。在旧东域南侧海域巡回的一艘军舰──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旗舰「白翼丸」的船员们从单舰外出侦查的爆炮舰「龙胆丸」收到敌方舰队正在接近的报告。 「敌人是一整支舰队,这点没错吧?」 在白翼丸的甲板后方,最先收到报告的海兵队长葛雷奇再度确认内容。即使因为他的魄力而感到畏惧,部下仍旧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是的……!在舰队深处能看到的巨大舰影毫无疑问是『黄龙号』,因此敌方很有可能是帝国海军第一舰队──」 葛雷奇没有听完内容显而意见的说明,就转过身子从楼梯口冲进船内。 「……哼,看来这次的战争以比预期更夸张的形式来了呢……!」 对葛雷奇的庞大身躯来说,狭小的走廊显得太窄。他沿著通道往前冲,同时撞飞那些在途中和他擦身而过的部下。当他抵达目的地的舰长室门前时,他举起了巨大的拳头动作粗鲁地敲向房门正中央。 「少将!派出去侦查的船舰送来报告了!看来对方是整团来犯!」 虽然他对门内大声喊叫,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应。焦急的葛雷奇更扯开嗓门: 「少将!现在不是您休息的时候──」 这时,葛雷奇眼前的房门突然打开。下一瞬间,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一口气绷起表情。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从门缝后露出战战兢兢身影的人是个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年轻男性──也就是葛雷奇前几天才让对方稍微尝到恐怖滋味的部下克蓝加。 「队……队长……这是……我是帮太母大人……不,少将大人的爱鸟送食物过来……」 克蓝加把皱成一团的上衣和搭档水精灵抱在胸前,心惊胆战地辩解。依附在他全身的淡淡香甜气味飘了过来,藉此察觉情况的葛雷奇重重叹了口气。 「──够了,快点给我滚!」 被他大声赶走的部下匆忙沿著走廊跑走。就像是要和他交班,葛雷奇毫无顾虑地直接踏入舰长室。下一瞬间,和先前部下身上香味相同的味道就以好几倍的浓度刺激他的鼻子。 「嗨,葛雷奇。看你的模样,状况似乎不寻常。」 在占据房内一半空间的床上,一名身上只有薄薄床单,除此之外寸丝不挂的女性──齐欧卡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露出微笑。挂在床铺顶篷下方的栖木上还可以看到她的爱鸟,米札伊的身影。 「没错,的确不寻常。所以现在不是悠哉猎食男人的时候。」 葛雷奇的语气中带著指责,然而挨骂的艾露露法伊却一脸泰然自若地开始穿上之前脱掉的军服。而且不知为何,她丢著内裤不管而是从上半身著手。虽说这是早已看惯的光景,事到如今也不会因此烦恼该看向哪里,然而还是感到有点头疼的海兵队长继续说道: 「明明才在北边尝到苦头,帝国那些家伙还是没学到教训,又动用了大量兵力。既然派出整支舰队,想必他们至少是打算夺走这里的制海权吧。」 「嗯,一定是那样。」 「不过,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夺回东域吗?原本就是对方无法应付,我方才好心接手,结果闹到现在还想来抢回,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的行动。」 「你说的没错──啊,不好意思,葛雷奇。你可以帮忙从柜子第二层随便选一件给我吗?」 听到长官这么说,葛雷奇依言走向她指出的柜子,从第二层抽屉随便捏起一件内裤,朝著床铺随手丢了过去。单手接下的艾露露法伊露出亲切的笑容。 「水蓝色条纹吗?不愧是葛雷奇,品味真好。」 「所以说至少内裤这种玩意请自己拿!」 少将无视以类似惨叫的声音来指责自己的副官,慢条斯理地穿上内裤。葛雷奇只能充满耐心地等待,在上衣钮扣也终于扣好时,艾露露法伊再度开口: 「我想是矿山吧。」 「啥?您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矿山,齐欧卡新获得的西领──对帝国来说的旧东域中,不是有产铁量不低的希欧雷德矿山吗?这东西的有无会对我方制造爆炮的速度造成很大差距,我想帝国大概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吧?」 她坐在床上,晃动那修长纤细的双腿。即使听了这番分析,葛雷奇还是觉得无法全盘接受。 「不是一样吗?所以一开始别交给我们不就得了?」 「如果帝国是军国的话应该会那样做吧?关于这方面,老实说我也深感同情。」 少将边说,边把手肘撑在整个露出来的大腿上。葛雷奇以受够了的表情请求长官。 「麻烦快点穿上裤子……」 「你的建议有道理。但是葛雷奇,对我来说,裤子等于是一种罪业。要是穿上就必须再脱下,这无限的重复有时候会让我感到极为无益。」 「有那么夸张吗?只不过是一天一次,上床时要脱掉而已吧。」 「一天 一次……?抱歉葛雷奇,有点困难。这是什么高等的玩笑吗?」 看到艾露露法伊认真思考的模样,葛雷奇重重叹了口气。她并不是在装疯卖傻,只是对于只要一逮到机会,即使是在航海中也会把男人弄进自己房间床上的艾露露法伊来说,「上床」这个词的定义和葛雷奇的认知有根本上的不同。 「算了,无益也是一种正理。今天就把胜利让给你的理性和忍耐吧。」 看到长官总算把手伸向裤子,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谢了……还有,可以顺便请您克制一下对船员一视同仁,见一个就吃一个的行为吗?」 「这种事情要是厚此薄彼才会有问题吧?这些无可取代的孩子们每一个都有被我拥抱的资格,我这边不会做出筛选。所以葛雷奇,我说你也别再逞强,应该要乾脆地被我请上床才对啊。」 艾露露法伊拋开穿了一半的裤子,开开心心地在床上招手。即使面对这天真纯粹的诱惑,葛雷奇还是转开视线坚定拒绝。 「我还是坚决婉拒。抱歉这只是个人坚持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认为所谓女性该是由我主动出手的对象,绝对不是被主动的对象。而且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从离不开妈妈胸前的时期毕业。」 「嗯,不过葛雷奇,这也是我的一贯主张──即使你们像那样不断绕著远路,但最后还是会束手无策地回到这里来喔。」 艾露露法伊边说,边指向自己丰满的胸部。葛雷奇只能苦笑。 「我希望自己能好好加油,避免变成那样。不过,是啦──对于即使看到这不堪入目的长相还是一视同仁的少将,我算是相当感谢。」 葛雷奇的逞强回应里混著一丝真心话。艾露露法伊以沉稳态度望著他的背影,同时再度拿起先前拋开的裤子。 「……好啦,首先必须让舰队集合,总之把航向定为西南吧。在我慢慢把裤子穿好之前,你可以先让船员们进行出发的准备吗?」 「遵命!」 接下命令的葛雷奇离开舰长室。他快步通过狭窄的走廊并爬上楼梯,而察觉到异变的船员们已经在甲板上等待指示。葛雷奇从其中找出领航长和掌帆长后,复诵长官下达的命令。 「是,了解。」「好!展开上桅帆!」 船上立刻充满活力。船员们首先解除和「龙胆丸」船舷相靠的状态,几乎同时,爬上船桅左右支索的其他人员也接二连三打开原本收起的船帆。当摊开的船帆受风并让两艘船舰开始在海上滑动时,他们的将领从通往舱内的楼梯现身。 「听我说,我可爱的孩子们。看来战争即将开始。」 艾露露法伊以宛如能包容一切的温柔声调如此宣布,船员们的脸上立刻浮现喜色。即使内容显然不是好事,但光是从她嘴里说出,就让许多水兵听得浑然忘我。 「敌人是帝国海军第一舰队,单纯以船舰数字来看,是对方会获胜吧──不过不需要担心,你们有我这个母亲,而我有你们这些孩子。只要有这份紧密的情谊,就不会输给海盗军那些无赖家伙。」 艾露露法伊以唱歌般的态度发表演说。去空中滑翔一阵的爱鸟米札伊轻巧地停在她肩上,双翼往左右张开像是花朵绽放。羽毛洁白得简直眩目,让主人获得彷佛背后发光的效果。 「太母大人……」「您说的对,我们的『白翼太母!』」「一切将如您的引导!」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赞颂司令官。被他们称为「白翼太母」的女性回应这些声援,露出温暖的微笑。毫无疑问,那正是母亲对拥有自己血缘的孩子们满心慈爱的表情。 另一方面,从旁边望著众人狂热模样的葛雷奇歪著自己那裂到耳边的嘴。 「嗯,真是……就算是所谓的拥有魔性的女人,也多的是方法对抗。」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战场是男人的世界──过去的他对此点深信不疑。那时的葛雷奇恐怕根本无法想像,自己未来会在一个女人手下老老实实地担任部下。和艾露露法伊的相遇就是如此出乎意料。 「而且最恐怖的事情是,这一位是充满母性的女人──哪赢得了?只要是男人肯定都打心底明白,去抵抗这种人到底有多白费力气。」 * 由于中间多次插入高官们提出的质问,马修的说明持续了两小时以上。至于他本人甚至觉得自己讲话讲了好几倍以上的时间,然而在雅特丽的支援下拚命地应付追究后,密集的质问攻势终于转换成思考的沉默时间。 「──很有趣。」 尤尔古斯上将发表这样的意见,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挂著或许该形容为气势骇人的笑容。高官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是长官的斗争本能被点燃时的表情。 「柔软且大胆针对盲点的点子……不是很好吗,了不起,泰德基利奇家的小朋友。没错,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才行!」 一对横长的双眼里涨满精力。在因为战意高涨而握紧双拳的长官身旁,副官邓米耶·刚隆海校默默思考很久之后,终于平静开口。: 「……我认为是很优秀的想法。以陆地军人提出的点子来说,从经过这场会议的讨论检验却依然具备现实性的这一刻起,应该就可以评价为非凡吧。」 由于刚隆海校至今为止都给人坚持辛辣评语的印象,因此马修也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同时,自己没有资格直接接下这份称赞的事实也让他很不甘心。因为被尤尔古斯上将和刚隆海校正面评价为「非凡」的部分──大多是黒发少年在事前托付给自己的内容。 「然而对我来说,还无法乐观到认定『这样做就能获胜』。的确这番话提出了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却有著会受到现场状况与运气好坏左右的不确定内容。所以如果要视为托付帝国海军第一舰队命运的提案,我不得不做出还欠缺信赖性的──」 「我没有要你把畏缩行为正当化,邓米耶。」 没让副官讲完,尤尔古斯上将就打断了他的发言。就连向来发言尖酸的刚隆海校也不由得哑口无言。舰队司令官横著眼瞪向他,同时搓著双手的手指。 「你懂吧?其他也就算了,只有这种掩饰不会获得原谅。成败将受到现场状况与运气好坏影响──你虽然有意遮掩,但实际上最影响胜败的原因却不是这些。」 「…………」 「有颗聪明脑袋的你不可能没有察觉。比起其他原因,在这个战术中最有可能造成胜败差距的要素是我们第一舰队身为船员的熟练度高低。讲得极端一点,一切全都要看所有船舰能不能以泰德基利奇家小朋友期待的水准来行动。简而言之,要是我们很逊就会吃败仗。和这个要素相比,我认为所谓运气好坏顶多只算是误差范畴罢了──难道不是吗?」 「…………不,的确是如此。」 承认自己的诡辩被看穿后,刚隆海校也没有继续掩饰。他收起闪过嘴边的自嘲,转身正面朝向长官。 「那么我就拋开面子老实说吧。在马修少尉提案的作战中,要求第一舰队执行的技术水准实在太高。尤其是进入胜负关键后的驾船更是刺刀边缘的冒险行为。根据状况,或许会出现无法完全对应的船舰,而这失败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态──呜!」 他的发言突然停止。原因显而易见,让军事会议的现场瞬间结冻──因为尤尔古斯上将往前伸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刚隆海校的跨下。而且还展现出一副随时会动手捏扁对象物体的气势。 「我问你一件事,邓米耶。我们是什么?」 「──帝……帝国海军……第一舰队──」 「我是指更前提的立场──你应该没有忘记吧?我们可是卡托瓦纳海盗军。是继承喀尔谢夫船长的技术和精神,天下无敌的粗暴集团。所以当然,建立起这份自尊的基础,正是身为船员的优秀水准。反过来说,当我们在驾船方面心生畏惧的那瞬间,就已经不战而败。」 「──」 「我个人的保身和面子根本无关紧要,这句话没有错,你说的很好。不过,当前被要求的最优先事项,是我们身为海盗军的自尊。从在场的我们到在船上负责磨亮甲板的一兵一卒为止,自尊是所有海军士兵共有的灵魂银币。换句话说,失去这东西的时候就是我们不再是自己的时候。」 握住要害的右手加重力道。面对额头冒著冷汗,嘴里一言不发的副官,海盗军的老大继续追问。 「你要主张现在就是那种时候吗?海盗军甚至不需要因为和敌人交手而败北,可以直接在此就完蛋了吗?」 「──……不……的确,不是那样。」 即使遭遇身为男性最严重的恐惧,刚隆海校还是很了不起地露出难以捉摸的苦笑。不过脸上倒是挂满冷汗。 「──哎呀……哎呀,我居然忘记自己隶属于什么集圑……不战而败这种取巧的行为,我等本来就不可能办到。要是有那种小聪明,从一开始就不会获得海盗军这种感觉很蠢的别称。」 尤尔古斯上将咧嘴一笑,接受这张不服输的嘴。他收起抓住对方跨下的手,在眼前把五根手指轻轻握起又张 开。 「知道你并没有真的缩了起来,让我总算放心。」 笼罩两者的紧张解除,让旁观状况的人们全都放心地呼了口气。即使因为眼前的发展而产生畏惧感,马修依然觉得──刚刚那些行为,一定就是所谓「尤尔古斯」这家族的部分特质。 「既然下了决定,就不能继续这么悠哉。必须赶快仔细检讨出战术上的结论,并决定决战时的舰队编成──不过,在那之前要先解决一些事情,库奇海校!」 被指名的老将挺直背脊,尤尔古斯上将以毅然态度对下巴长满雪白胡须的暴龙号舰长开口。 「我想你应该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明白暴龙号不可能回归战线。现在也是靠一大群人去帮忙把水舀出后才勉强可以浮在海上的状态……要是至少能回到港口或许还有办法,但也无法保证到达之前不会沉没。而且基本上我等即将面临决战,现状下无法给出人手……你懂吧?」 「……是,属下了解。」 两名船员只有这时不分阶级,都带著难以承受的表情互相点头。对于船员来说,自己搭乘的舰,艇就等于载著家人的家──马修回想起喀尔谢夫船长的冒险记里写著这样的内容。让少年不由自主地离题思考,如果是自己失去家会是什么心情。 「一旦准备完成,会在今天内让那艘船葬身大海,同时暴龙号的船员也会被重新分配到其他船舰。库奇,你被发配发到的新去处是『枪鱼号』。」 「遵命!是西古鲁姆海校的船舰吗?」 「嗯,他是你的旧友,要去借住打扰也比较容易吧?你要活用和爆炮舰直接对决的经验,辅佐他在战斗时的行动。可以带三名值得信赖的部下过去。」 沉著仔细地听完命令后,库奇海校以有点犹豫的态度发问。 「小姐……不,关于波尔蜜纽耶海尉该分派到哪,您有何想法?」 「由你决定。要是觉得那家伙还是能够信赖的部下就带她走,如果不是那样也无所谓,我只会把她当成一般水兵,丢去某艘合适的船舰。」 即使再怎么无能,起码也可以把甲板擦乾净吧?带著符合军事会议现场的冷漠,上将发表了这番舍弃她的发言。老将重重点头,把视线朝往下方。 「关于其他船员,也会陆续通知新的分发单位。那么如果没有其他质问,『暴龙号』的事情就到此结束。」 尤尔古斯上将先确实结束这个话题,然后不由分说地切换成下个议题。 「可以了吧──那么接下来,唯一该思考的问题就是要如何打倒敌人。」 「──其实我一眼就看穿了,她颈饰上的宝石是用糖水浸渍法制作的假黑色蛋白石。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那女性真的非常珍视那东西。问了之后,才知道那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赠送的结婚贺礼。本来是个以吝啬出名的人,却在那时花了大钱买这个宝石给她。虽然她父亲似乎没有鉴定宝石的眼光,这却是个让人感到温馨的故事。」 军事会议结束后,和雅特丽一起回到自己房间的马修才刚打开门,就受到这串流畅的长篇大论迎接。原来是伊库塔正把夏米优殿下和波尔蜜当成听众,充分发挥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 「不过呢,她却以最恶劣的形式得知这个不会让任何人获得幸福的事实。因为姊姊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所以女性先在父亲墓前道歉,才依依不舍地去变卖那条颈饰。结果在店里被鉴定出是假货。不但回忆惨遭破坏,而且也无法筹措到金钱,因此她在茫然自失的情况下把一切都告诉我。听完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让最初骗人的那个家伙负起责任。」 伊库塔发言时语气流畅,节奏也掌握得很好,因此很具备吸引力,公主和波尔蜜看起来都已经听得出神。少年用视线对开门进来的马修和雅特丽表示「欢迎回来」,同时继续叙述这故事。 「没想到三两下就找到了那家伙,因为他一直不知节制地重复同样手法。我也借用了雅特丽的力量,一一追溯当时在邦哈塔尔的市场上流通的伪造黑色蛋白石的来源后,还不到两星期就查出『答案』。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要是从正面去逼问对方,必定会被蒙混过去。想从这种家伙身上把钱要回来,到头来也只能由我方反过来去欺骗他。所以我筹划出一个计策──」 「──装成完全没有鉴别眼光的有钱人家少爷,在对方彻底放松戒心时骗走真正的宝石。之后不但自己逃逸无踪,同时还去怂恿事先找到的其他被害者,让他们去把诈欺犯逼上绝路。好,故事结束。」 雅特丽以省略大幅内容的说明来结束这个话题,正讲得起劲的当事者含著眼泪整个人趴向床铺。 「你太狠了雅特丽,真的太残酷了。接下来正是高潮啊。」 「那真是抱歉。因为看你刚刚那态度,感觉还会讲很久。」 「就算是那样你也省略太多了吧。到骗走宝石前,不是还有很多详细的程序吗!」 「嗯,的确有。你把那个诈欺犯带到公共美术馆,宣称『这些展览品是从自己的收藏中借出』的厚脸皮行为确实让人吃惊……因为那个诈欺犯后来好像真的跑去索讨那些东西,想用来抵偿宝石的金额。」 雅特丽似乎边说边觉得很好笑,举起手来掩住嘴角。在旁边看到她让话题提早结束而松了口气的马修往前踏了一步。 「……真是的,我们在军事会议里艰苦奋战的期间,你们一直在这里闲聊吗?」 「多亏两位,我过了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间。成果如何?」 「我紧张得要命,也累得半死……现在非常能体会萨札路夫少校在军事法庭那时的心情……不过,我想该做的事情应该都有做到。原本还以为事态会更复杂一点,但没想到尤尔古斯上将明明外表是那副模样,脑袋却出乎意料地柔软。不过有时候也很可怕啦。」 「最后是以你的点子为骨干,筹划出一套作战计画。虽然许多我们没注意到的部分都遭到修正,然而战术方面的梗概和预想相同……这次以结果来说,会严重影响到一整支舰队的倾向,所以我们的责任也很重大。」 「比起事后被迫扛起恶劣的战况,事前提出意见并负起责任还比较好一点吧……就算决定在这里避开决战,在登陆后同样必须偿还这部分的欠债。所以必须趁现在让海军也分担风险才行。既然这次是共同作战,这才叫做公平的态度。」 黑发少年耸著肩这样说完,然后把视线重新放回马修身上。 「好啦,既然确定要进行决战,也必须针对这一点准备──马修,你接下来必须去打开那个货物,并训练部下在船上运用。应该有取得尤尔古斯上将的许可吧?」 「嗯,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期待我们的表现。」 「好,托尔威和哈洛已经先行动了,所以你先去下面的第六仓库和他们会合。运出来之后首先在黄龙号上,接在要在你们被分配到的船舰上实际测试。因为我们必须确实宣传那是『能派上用场的武器』。」 「我知道了──是说,你也太会使唤人了吧。明明自己还一直躺在床上。」 马修边抱怨边转过身子,以看不出疲劳感的脚步冲向走廊。伊库塔在床上挥著手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等到脚步声远去后才终于一口气撑起上半身。 「──雅特丽,我们的部队被各自分配到哪艘船舰?」 「你是新月号,托尔威是日轮号,这两艘船都在战列的边缘。我是猛虎号,这艘船的位置是战列中央。只有马修搭乘的船舰还未确定,不过我想会再收到指示。」 雅特丽在连连点头的伊库塔面前继续淡淡报告。 「哈洛与殿下要和部队一起留在旗舰上专心照顾伤患。虽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敌人闯上旗舰的事态发生,不过根据战况的推移,这里大概也会变忙碌吧。还有波尔蜜纽耶海尉,你──」 讲到一半,房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是拉吉耶希·库奇,有人在吗?听说我们家的小姑娘在你们这里。」 「库奇爷爷!」 被叫到的波尔蜜赶紧打开房门。面对出来迎接的她,脸上带著复杂表情的库奇海校有点犹豫地开口: 「……上将指示我移到枪鱼号。」 「那……那么,暴龙号……」 「因为损伤果然很严重,似乎难以修复……一旦准备完成,会在今日内就葬入大海。」 听到这消息的瞬间,波尔蜜脚一软,身体整个往下倒。雅特丽反射性地想从后方帮忙扶她一把,但在出手之前,本人已经用手撑住墙壁避免倒下。尤尔古斯的后裔一边如此强忍著绝望感,同时拚死挣扎,努力接受自己造成的结果。 「……呜……呜……唔……!」 呜咽声也在最后一刻勉强忍住。就像是在表示,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这种丑态的行为只要发生过一次就已经十分足够。 等波尔蜜恢复平静后,库奇继续说道: 「我可以带三名部下前往枪鱼号……接下来就看你了,波尔蜜纽耶海尉。」 「……我要去,请带 我去。」 面露苦涩表情的波尔蜜从肺里挤出这句话。这迅速的回答似乎让发问的老将有点意外,库奇海校睁大双眼。 「是吗……不过啊,会很辛苦喔。因为是以战败之身前往其他船舰打扰,虽然西古鲁姆海校是个宽容的男人,但手下的军官们应该会用侮蔑的眼神看待你吧。」 听到这忠告,波尔蜜用力咬住嘴唇……她从军后就以异于常例的年轻不断晋升,虽然获得高官们的赏识,但相反地,遭受年轻同辈敌视的状况也不少见。在初次上阵就窘态毕露的现在,想必会有人打算趁此机会让她吃瘪吧。 「我会想办法应付……因为这是我自己导致的结果。」 从以颤抖声音如此回应的部下身上看出她具备多少决心后,库奇海校也重重点头。结束意志评估的老将把视线转向房中,寻找认识的脸孔。 「好啦……真是给几位添了麻烦,尤其是泰德基利奇和雷米翁家的小子──哎呀,不在吗?我本来想在带走这家伙前也跟他们两个致个歉呢。」 「我会确实转达您的心意。倒是海校,下次战斗时请您多多关照,因为我认为至少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战斗。」 伊库塔从床上提出意见,老将也以认真表情点头回应。 「纵使我已经不是舰长,但还是打算竭尽全力……我绝对不会忽视你们的忠告,这点我可以保证。」 老将最后深深鞠躬,静静地离开现场。波尔蜜正要跟上去,却在踏出房间的前一瞬间停下脚步,有点犹豫地开口。 「……谢谢……那个……很多方面都受到帮助……」 吞吞吐吐道谢之后,她最后以勉强能够听到的音量,加了这样一句话。 「……也帮忙这样转达给那家伙吧。」 另一方面同一时期,提早一步离开房间的马修已经前往位于下一层的船舱,和托尔威与哈洛会合。看到两人正忙著和部下一起拆卸货物,微胖少年也卷起袖子加入他们。 「……面对敌人的爆炮,这玩意能对抗到什么程度呢?」 在靠著光精灵的周照灯来获得些微光亮的仓库中,拿走原本裹著行李上的厚布后,出现发出金属反光的中型炮身。听到脸上带著一半期待一半不安的马修这样喃喃说道,托尔威露出苦笑。 「如果是先数一二三然后正面互相开炮,恐怕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根据运用状况,一定有这东西能活跃的场面。至于到达那场面之前的事情,就相信阿伊的策略和海军的实力吧。」 「也对……毕竟这次大部分的行动都必须委托给海军负责,实在让人焦急。就算想对敌人发动一波攻势,也得先等海军让船靠近敌人,否则什么都不能做。」 嘴上说著话的两人并没有停手,让部下按照拆封顺序把货物一一运出。当他们完成一轮作业正在稍作休息时,在略远处工作的哈洛突然以似乎很吃力的态度,抱著占满整个胸前的木箱走向两人。 「马……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那个啊,伊库塔先生吩咐我等货物拆完以后,要把这东西给你们各十瓶!」 这样说完的她把木箱放到地上,只见里面塞满了装有茶褐色液体的细长瓶子。马修拿起其中一瓶,以不客气的眼光观察。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酒……」 「正确答案!听说是甘蔗的蒸馏酒喔!」 「甘蔗酒?噢,在喀尔谢夫船长的冒险记里好像经常出现……等等!他特地把这种东西弄上船?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要是有空位放酒,乾脆多放一些子弹啊!」 「──他也说了马修先生一定会生气。另外还有其他传言,伊库塔先生表示:『这是面对海盗时最强的实弹,在决战前,每个人都要在各自的搭乘船舰上有效利用』。」 「这……简单来说,阿伊是要我们利用酒来打好关系……?」 托尔威拿著酒瓶陷入思考。听了他的推论后,马修也稍微感到心服。 「这些是为了让我们在搭乘船舰上能和海军顺利相处的后盾吗……如果是那么一回事,那好,我就先收下吧。不过,我还是不认为光送个酒就能让待遇改变。」 三人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总之先平分这些酒。 准备迎接决战的「黄龙号」舰内非常忙碌,前往位于第二层的部下待机处的雅特丽也包括在这些喧嚣声中。由于她本身也率领了一个连,虽然很快就会收到移往其他中型舰的命令,但大量的部下却会被分派到好几艘船舰上。实际上,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能直接对所有部下做出指示的机会。 「连长,水兵们似乎都打算只靠著一把宽刃弯刀来面对白刃战,而不是使用上了刺刀的风枪或十字弓。我们是不是也该更换武器呢?」 「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们一直是拿这些武器进行训练,到现在才只有形式上去模仿海军并没有意义。虽然在船上弯刀比较便于行动的确是事实,然而不习惯使用弯刀的人拿来乱挥反而有伤到自己人的危险。这次应该要使用短矛,以突刺动作为中心来战斗。」 即使身处不同的环境,她的判断依然明确而毫无动摇。听著雅特丽的命令,原本陷入不安的部下们也逐渐恢复冷静。 「无论是在陆上还是海上,白刃战就是白刃战,该做的事情不会发生极端性的改变。不要害怕不要畏缩,也不要光凭蛮勇自己往前乱闯,要和同伴互相合作打倒敌人。只要这样做就一定能胜利。」 「是!」「了解!」 心服口服的士兵们听令离开。在目送他们背影远去的雅特丽身边,一直旁观双方沟通的夏米优殿下叹了口气。 「真是毅然坚决。即使身处波涛汹涌的海上,你的作风还是毫无动摇。」 「部下中也有人因为晕船而倒下,所以至少身为长官的我必须代替大地,成为不会动摇的寄托处。」 两人边对话边把视线朝向室内,这时在半开的入口大门的另一边,突然有个熟悉的人影正一跳一跳地经过。由于看到那人影的肩膀上似乎扛著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雅特丽和公主都看向彼此。 「……我离开一下,帮忙注意一下士兵们的情况。」 把后续处理交给回应的副官后,炎发少女离开房间,公主也跟在她身后。她们快步在走廊上前进,最后就在通往船舰后部甲板的楼梯前方追上那个撑著拐杖的人影。 「……果然没有看错。你到底在做什么?」 「哎呀,雅特丽,还有公主。正如两位所见。」 随性回答的伊库塔一只手撑著拐杖,而另一只手则拿著长度是身高两倍的钓竿,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雅特丽跟在开始以不稳脚步踏上楼梯的他后方,以挖苦语气开口发问。 「还以为你总算能够下床,现在居然已经想练习用钓钩扯破敌舰船帆吗?」 「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呃,只是我觉得既然已经离岸这么远,能钓到的鱼应该也不一样吧?所以才想要试试看。」 「在准备决战的军舰上吗?真是了不起的钓鱼兴趣。」 「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要求获得了许可喔。好像是因为比起单纯躺著发呆,要是能钓到鱼还好一点。」 走上楼梯后,阴沉多云的天空迎接他们。经过后桅底部,来到舰尾扶手的前方后,少年把鱼饵挂到钓钩上。他用了发霉的肉乾。 「嗯咻!」 完成这步骤后,他对著大海缓缓挥动钓竿。挂著秤坨的钓钩在空中飞舞,固定在手边的卷线器开始转动并放出钓线。雅特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工具,以有点佩服的语气说道: 「我还在想从船上到海面的距离要怎么解决,原来有这种便利的东西。」 「是吧?可以把钓钩丢到想要的位置,而且收线时也不必直接用手去拉,渔民道具这种东西是近在身边的发明宝库喔。」 调整完钓线长度后,伊库塔原地坐下。少年把钓竿靠在扶手上,双眼看著遥远的水平线,一动也不动。夏米优殿下原本想对著他的背影搭话,却在开口前产生犹豫。因为少年散发出显得莫名紧绷的气势。 在海鸟的叫声中,同样看著远方的炎发少女平静开口。 「主要派出马修去行动似乎是你这次的方针。」 「正是如此,多亏有他,我才能尽量偷懒。」 「看来是这样。不过说归说,你的脑袋似乎还是在忙碌工作。」 少年沉默著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才像是投降般露出苦笑。 「……这么明显就能看穿吗?我想应该不可能吧?」 「明显。因为按照你的风格,在享受娱乐时应该会彻底投入其中才对吧?只是握著钓竿却心不在焉,让我无法认为你真的如外表所见是在偷懒。」 没有错──伊库塔带著自嘲这样说完,收回放在钓竿上的左手并举高。 「讲真心话,我是很想偷懒──因为回想起来,在北域时根本工作过度。」 「的确,那场战争很忙碌。状况不断改变,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嗯,是啊。在忙碌之中──不知何时,我掉了 一根小指。」 伊库塔把少了一根指头的左手朝向多云的天空,似乎很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我不认为那是错误的判断,不过,那是平常的我无法实行的举动。毕竟真的很痛──是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会让我想吐的痛。嗯,痛到我真的觉得会死。即使要我现在再做一次同样行动也不可能办到,但,那时候的我却做了。」 「…………」 「为什么我能办到那种行为呢?──虽然我非常不愿意承认,不过大概是因为我是英雄。那时的我身处过度残酷的那个战场,下意识地想要以英雄自居。」 伊库塔像是很不屑地如此告白,用力握紧剩下的四根手指。 「『所有的英雄都会因为过劳而死』──送给不眠的辉将的这句警告,不是给别人,也是对我自身的鉴戒。英雄并不是靠天生具备的才能,反而是因为时势造成。强大的敌人,该保护的对象,必须贯彻的信念──只要凑齐这些条件,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轻易成为英雄。在全体希望该表现出那种样子的情况下,渺小的个人只能褪色消逝,而且还不明白其实这正是陷阱。」 一阵强风从横向扫过。依然坐著的少年缩起身子,彷佛是在忍受强风造成的压力。 「无法避免的绝境制造出的英雄,或许还能算是无可奈何……但是在大部分的案例中,制造出一个英雄的原因其实是其他多数人的依赖性怠惰。像这样产生出许多英雄并把他们一一累垮的正是现在的帝国──所以我不想顺从这种发展,也绝对不想让身边的哪个人被丢进这种情势。」 风势已经过了高峰,少年绷紧的嘴角也略为放松。 「所以,我选了马修。有上进心,不服输,同时也确实具备责任感……却还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所以正好。他即使会成为好意的对象,也一定不会成为依赖的对象。正因为如此,应该不会让周围的人以错误的方法偷懒,也不会让他们以错误的形式工作。」 雅特丽微微点头。对于这个微胖少年,她也抱著差不多的期待。 「马修不需要勉强装出威严或个人风格。因为,从刚认识到现在,我就一直很欣赏他的平庸。不管什么时候,他那种产生正确的动摇却还能持续成长的自然模样,看在我眼里总是显得非常尊贵……不过这些话绝对不能在他本人面前说。」 「是啊,可以想像到他会非常生气……可是,考虑到这一步并把工作交给马修的你却连脑袋中都无法彻底放松偷懒,是因为──」 伊库塔把严肃视线朝向大海,让钓竿前端稍微上下移动。 「因为敌人是齐欧卡吧……首先,我们绝对不会碰上愚蠢的将领,甚至连期待对方平庸都太天真。老实说比起爆炮,我反而更害怕这个问题。在自己没有全军指挥权的状况下就更……」 炎发的少女也带著紧绷表情对少年的担忧表示同意。 「嗯,我对这种心情可以说是理解到无以复加。毕竟我也不由得回想起面对『不眠的辉将』时那种惊险的状况──不过……」 雅特丽以强烈语气在发言最后做了个转折,往前踏了一步后,从旁边伸手握住钓竿。原本无力靠在扶手上的长竿立刻像是长出脊梁般地竖直并朝向多云天空。 「只有这点要先答应我──像切掉小指这种事情,下次就轮到我出面。」 「──这……」 「当然,没有任何人必须失去小指是最好的情况,然而还是会碰上无法避免的事态。如果是那样,下次你得让给我。没什么好抱怨吧?因为我们两人要轮流。」 少年的黑色眼眸目不转睛地回望对方。在他眼前,雅特丽希诺露出作为共犯的笑容。 「在全体希望该表现出那种样子的情况下,渺小的个人只能褪色消逝──你刚刚是这样说的吧?不过,如果个人换成了两人,情况应该会有点不同吧?即使是能把一颗小石头磨碎并继续旋转的齿轮,要是两颗一起跳进去,或许有机会使其停下。」 为了不要丧失而陪在彼此身边。过去表达的意志绕了一圏,又回到少年身上。 「雅特丽希诺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库塔?」 「……无法拒绝呢。因为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只有这点绝对没有改变──从那一天开始。」 伊库塔带著苦笑回应,用双手重新用力握紧钓竿──这瞬间,微微的脚步声从两人背后逐渐远去。 「──殿下?」 雅特丽反射性回头时,原本应该站在那里的公主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从后方甲板回到楼梯口并下到第二层后,接下来已经是双脚擅自行动。第三公主虽然让途中撞到的好几个水兵吓得脸色发青,但现在她的内心却完全没有余裕去在意这种事情。 「啊,殿下,您回来了──呜哇!」 她低著头冲过走廊,不久之后右前方出现贵宾室的房门。不发一语的公主从边敬礼边向她搭话的卫兵前方直接通过,冲进房间里。 比军官用床还要大上一圏的床铺,可用空间充足的桌子,还有两张藤椅一起迎接房间的主人。相隔不远就设置的两个船窗也可以看出为了宾客而注意到采光的体贴。以军舰上的个人房来说,这是属于最高等级的房间。然而,公主本人上船后到现在几乎都和骑士团的成员们一起行动,因此安排给她专用的这间贵宾室里还是缺了点生活感。 她关紧房门并上锁。就这样获得独处的空间后,靠理性维持的最后部分终于崩毁。于是夏米优殿下趴在床上开始痛哭。 「呜……呜……!」 面对冲向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以及这份疼痛,少女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 ──像切掉小指这种事情,下次就轮到我出面── 「……啊……」 继续响起。即使拚命摀住耳朵,那两人的对话还是不肯停止。 ──没什么好抱怨吧?因为我们两人要轮流── 「……啊啊……」 少女听著内心扭曲摩擦发出的嘎吱声,把身体缩成一团。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被阳光灼毁的死者。 ──雅特丽希诺如此希望,你又是如何呢,伊库塔── 没有任何时刻能获得救赎,宛如坠入炼狱的罪人。 ──无法拒绝呢。因为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 「……啊啊啊啊啊……!」 置身于无尽灼热里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诅咒著自己。诅咒自己的愚昧,自己的无益,以及无可救药的腐败。 为什么会这样希望呢──居然想要撕裂这份情谊。 为什么能这样认定呢──凭自己可以斩断这份关系。 她早就已经彻底明白。伊库塔·索罗克的灵魂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共存,难以分离。根本没有旁人能介入的缝隙。即使只是暂时的想像,这种半路插手的行径也充满罪孽。 理性早就已经清楚理解,告诉自己应该立刻斩断这种妄想执念,应该要靠自己的双脚走上通往毁灭的旅程……如果连这点心愿都无法实现,至少不要牵连到任何人,而是要往某个远处,很有自知之明地独自一人迎接终局。 「──呜!」 ………………可是。 可是……可是……她已经作了一场梦,已经无法自制地产生期待。 期待和黑发少年并肩前行的自己,期待他带来的结果,期待无尽腐败的终结。 也期待不是由任何人,而是由少年的手来促成的,最后审判──以及救赎。 「…………真丑陋……」 一道泪水涌出,沿著脸颊滑落,沾湿床单。她发出的声苜里混著呜咽。 「……我真的……很丑陋……」 少女身处绝对不会获得原谅的自我惩罚中,动弹不得地一个人不断哭泣。一直,一直,流泪再流泪── 在夕阳快要接触西方水平线的时刻,执行了为「暴龙号」漫长航海生涯划下句号的仪式。「暴龙号」已经被僚舰「枪鱼号」拖往西方来到远离舰队的位置,之后只剩下交给浪潮带走的步骤而已。 「算成整数是二十四年,真是艘长年航行的船只──你们自己选个时间放开拖曳绳吧。」 「枪鱼号」的舰长西古鲁姆海校站在舰首,一边抽著大菸斗一边如此说道。听到老交情盟友的体贴发言,站在排出送葬行列的部下们前方的库奇海校静静点头。 「──我等的船,我等的家。辛苦你没有屈服于炮击,直到最后都成为我等的依靠……」 带著感慨叙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献给达成任务的船舰的悼词。和这位老将相比,就连强忍泪水站在旁边的波尔蜜纽耶海尉与这艘船共处的时间都短得多。库奇海校的人生有一大半都在「暴龙号」上度过,的确足以把这艘船称为「家」。 「另外,你也是孕育出许多船员的摇篮。部下们当然不用说,连我本身也是在你的守护下学习如何和大海相处。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风平浪静,都在你的怀中随著晃动入眠。也在遭逢暴风雨的日 子里一起奋斗并胜利。」 两人背后传来多人的呜咽声。这也难怪,因为曾苦乐与共的船只走向终点,就等于失去了一名家人。 「长久以来谢谢你了。别离之时终于到来──祈祷先离世的十七人的灵魂能在你的守护和庇佑下,前往主神的身边。」 库奇海校说完,从投锚台上往后退了一步。以此动作为信号,波尔蜜和另外两名船员跑向舰尾,解开两艘船之间的拖曳绳。 已经破败的「暴龙号」失去最后的枷锁,往西飘向大海。海水从被打出的船底大洞灌入内部,舰影已经有将近一半浸入海中。不管是会完全沉没,还是会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船员们原本希望亲眼目睹她的最后──然而夕阳却无视众人的心意,抢先一步日没。 在已经陷入黑暗的大海中央,库奇海校以舰长身分对失去依靠的船员们下达最后的命令。 「……吊唁到此结束,所有人在本船回归舰队后,必须立刻前往下一个岗位。」 即使他这样说,列队的部下们也没有随即行动。对于众人这种沉浸在悲伤中的模样,看不下去的老将开口怒吼: 「你们这些船员别哭哭啼啼!大海不会等你们重新振作!」 受到这喝斥的鼓励,原本属于「暴龙号」的船员们终于开始下一步行动。在慢慢解散的送葬行列中,波尔蜜最后一次把视线朝向吞没「暴龙号」的黑暗。 「……呜……」 原本下定决心绝不落泪,却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沿著脸颊滑落。她用手背狠狠一抹,之后再也不曾回头。 目送僚舰步上最后旅途的「枪鱼号」回归舰队后,已经无船可归的船员们纷纷服从命令移动到其他船舰上。熟悉的脸孔一张张消失后,此刻只有库奇海校和他选中的三名部下还留在「枪鱼号」上。 「不管怎样,得先让你们和我这边的军官们见个面。」 西古鲁姆海校咬著没点火的菸斗,库奇海校和波尔蜜以及在「暴龙号」上各自担任领航长和掌帆长的两人则跟在他身后,排成一列沿著楼梯口往下……虽然中型军舰的构造都差不多,但不熟悉的走廊还是让四人都感到相同的陌生。 「就是这里……其实不介绍你们应该也都知道,总之先进去再说吧。」 西古鲁姆海校推开位于走廊底端的房门,在军官集会室里围著桌子待机的「枪鱼号」军官们立刻一同站起并举手敬礼。从一等海尉到五等海尉全都到齐,总共有三名男性和两名女性。 受到众人眼神注视的那瞬间,波尔蜜拚命忍住想退后的冲动。以这次的案例来看,五人中包括认识脸孔的现状只会带来不妙的预感。 「库奇海校以及几个部下都是从暴龙号移过来的人员,不需要说明来龙去脉吧?」 「是!已经了解!」 看起来似乎是一等海尉的强壮青年以明确语气回答。西古鲁姆海校点点头,把视线移到长年的盟友身上。 「我是拉吉耶希·库奇。身为败军实在惭愧,还请多多关照。」 听到老将的简短致意,军官们以按照形式的敬礼回应。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发展可以说是已经固定,以波尔蜜为首的三人也一一自我介绍。 「──好,大致结束了吧?总之,你们就看状况好好处理。」 留下不知道算是指示还是激励的随性发言后,「枪鱼号」的舰长带著库奇海校离开军官集会室。剩下来的人只有这艘船的五名军官,以及从其他船舰来此打扰的波尔蜜等三人。他们还来不及体会如坐针毡的感觉,最初的攻击已经袭来。 「──哟,真不知道怎么有脸来这里,实在不知羞耻。」 一等海尉的青年开口说道。这叫骂是在指谁非常明显,肩膀发抖的波尔蜜回看对方。 「因为自己犯错而失去船舰,居然还可以悠悠哉哉继续活下去,真是让人佩服。」 「同感。我说你,要不要现在去跳海啊?」 两名女性军官中身高较矮且眼角有点下垂的那一个发言附和青年,波尔蜜勉强挤出回应。 「……我会……挽回过失……之后……绝对会……」 「啥?喂喂,你是白痴吗?──才没有那种机会!至少在这场战役中都没有!」 青年发出威吓性质的怒吼,并握拳用力敲击桌子。波尔蜜不由得缩起身子。 「话先说在前面,会交给你们处理的只有杂事!擦亮甲板或磨利弯刀,轮班也顶多只有半夜到凌晨的时段!别说掌舵,连操帆也不会让你们有任何插手的机会──简单来说,你的立场已经和最底层的水兵没什么差别!懂了吗,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六等海尉!」 青年军官带著满满讽刺如此宣布。他的主张并没有错,在卡托瓦纳海军中,海尉之间的排行会由各船舰自行决定。在「暴龙号」上被任命为一等海尉的波尔蜜来到新隶属的「枪鱼号」后,地位只能全部归零。原本海尉的排行是从一等到五等,既然目前已经有五名先到的军官,波尔蜜的立场别说是六等海尉,甚至只能跟不到尉官的军官候补生同等。 「你最好低著头过活,别暴露出更多丑态!要是心情好,我们就会让你有得忙。」 「同感同感!我说,可以立刻叫你做事吗?其实厕所脏到不行!」 刚才那个女性军官兴高采烈地把杂务硬塞给波尔蜜负责,波尔蜜以苦闷表情回看她。 「……你真的都没变呢,尤琳。现在是这家伙的跟班……?」 波尔蜜勉强回嘴反呛,这瞬间,叫做尤琳的女性军官收起笑容。她从位子上起身接近波尔蜜,接著单手抓住她的脑袋撞向墙壁。 「嚣张什么!你这个败家之犬!只有出身优秀是唯一优点的母猪!」 尤琳以完全变了个人的凶暴气势粗鲁咒骂,掐住波尔蜜脖子的手指指甲甚至刺进肉里。气管被勒住的波尔蜜无法喊出声,只能闷声呻吟。剩下三名军官都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连该出手帮忙的两人也在彻底的客场气氛中不知如何是好。 获得压倒性有利的态势后,尤琳更是满心余裕,她换回原本语气继续说道: 「我说波尔蜜,你有弄清楚吗?能靠著祖先光环庇佑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要是你无法尽快理解这点,我想对彼此都不是好事喔……?」 「……我明白……我以前太依赖尤尔古斯的权威……而且……还污辱了这个名字……」 「哎呀哎呀,你不是很清楚吗!既然这样,应该有所谓的正确态度吧?总之你要不要先舔舔我的鞋子呀?这样才像一只败家犬嘛!」 尤琳松手之后,把自己的一只脚伸向蹲下来猛咳的波尔蜜面前。她脸上挂著不怀好意的笑容,打算破坏敌人最后的尊严。 波尔蜜纽耶从下面狠狠回瞪对手,出手用力打飞眼前的脚。 「……谁会那样做!就算已经不够格作为尤尔古斯的一份子,我也不会屈服在你之下!」 「……啧!这只母猪,还敢那么嚣张──」 当抓狂的尤琳打算再度抓住波尔蜜时,房门那边突然响起声音。她慌忙收回正要勒住波尔蜜领子的手。在间隔固定,听起来似乎有点刻意的脚步声之后,房门缓缓打开,出现一名新的人物。 「打……打扰了,啊,呃……我是从陆军被派来支援的马修·泰德基利奇,现在起被配置到『枪鱼号』上。所以……请多多指教。」 微胖少年这样说完并举手敬礼后,「枪鱼号」的军官们全都诧异地面面相觑。察觉自己介入麻烦场面的马修立刻把藏在背后的「实弹」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为了纪念大家相识而准备的一点支援物资。已经先送给舰长那边了……各位也喜欢甘蔗酒吗?」 青年军官伸出手,以随便的动作抓起放在桌上的酒瓶。这时,他看清贴在酒瓶上的标签内容,忍不住惊愕地睁大双眼。 「──『遥远南海的神酒』!是莫塔格州的酿酒厂一年只能制造数十瓶的那个吗!」 「咦!」「真的吗!」「等等,也让我看一下!」 看到军官们只是因为一瓶酒就大惊小怪的反应,让马修不由得目瞪口呆。然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他带来的「遥远南海的神酒」是位于帝国南域的莫塔格州只生产极为少量的最高级甘蔗酒,但不光是高级而已。这种酒在制造时使用了过去喀尔谢夫船长历经往南方的航海旅程后带回来的异域甘蔗──名为「南方甘露」的品种。换句话说,是传说级冒险的战利品。 对于把那位伟大船员视为祖先的卡托瓦纳海军成员来说,这瓶酒是无与伦比的好运象徵。纵使每个人都听过这名字,但由于高价又稀少,凭下级军官的等级,这可是连想看一眼都极为困难的珍品。这次能成功入手,全是靠著夏米优殿下的立场和财力。 此时此刻,这种珍品不但出现在眼前,甚至还可以拿在手上实际接触。叫他们别那么兴奋反而比较困难。 「……喂,你还好吗?」 趁著军官们的注意力全都被酒引走,马修若无其事地走向在墙边瘫坐的波尔蜜。她愣愣地握住伸向自己的右手。 「抱歉,我在走廊上稍微听到一点对话。」 马修一边拉起波尔蜜,同时把脸靠近,以别人听不到的音量悄悄说道。 「该怎么说,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出现这种家伙呢……我刚当上军官时也碰过类似的事情,真是让人受不了。啊,还有在之前搭乘的船上也发生过。」 波尔蜜的胸口一痛。像这样稍微报复后,微胖少年把过去一切全都拋开,爽快地耸了声肩。 「不过──比起在战场上的残杀,那也不算特别恐怖。你不必太在意,放宽心待下去吧。」 这样说著的马修脸上浮现出充满力道的笑容,让波尔蜜不由自主地看到出神。她从来不曾经历过因为身边有哪个人而感到如此可以依靠的瞬间──然而她却过了很久之后,才面红耳赤地对自己这种心态有所自觉。 当各自搭乘不同船舰的骑士团诸成员都实际感受到「实弹」的效果时,和公主殿下一起留在「黄龙号」上的哈洛正在船内第三层的大房间里,与部下们共同设置船内医院。 「嗯~地板的空间怎样都不够……伤脑筋~也不能让伤患躺在吊床上啊。」 「会让患部的血液循环变差,不建议。」 搭档的水精灵米尔也从腰包里提出意见。哈洛待在这间为了防止渗水而几乎没有设置采光窗,只能靠光精灵的周照灯照亮的潮湿房间里,双手抱胸开始思考。 虽然经过北域动乱让她对设置野战医院已经很熟练,然而待在可利用空间本身就已经有限的军舰中,又必须采取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处置。 「这样一来,到时候只能让伤患躺在走廊上……至少如果可以再借用一个空仓库──」 「可以啊,由我去向上面报告吧。」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让哈洛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来此的邓米耶·刚隆海校正站在众多医务兵忙碌行动的大房间里,削瘦的脸上还带著微笑。 「啊……咦?那个,谢谢您,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 「不需道谢,或许我也会麻烦到各位啊。」 听到他半开玩笑的这样说,哈洛只能苦笑回答「请多小心不要演变成那种情况」。刚隆海校轻轻点头,并把视线移向周遭。 「话说回来──贝凯尔少尉的部下们的动作都很俐落呢。熟悉每一项工作内容,不过却不会因此随便应付,在基础部分上随时保持著紧张感……可以看出他们都具备丰富的实战经验。」 「嗯~的确到目前为止,我们的部队都不曾无事可做……不过虽然能派上用场是很好,偶尔还是想讲讲看『这次都没人受伤,很闲呢』之类的悠哉发言。」 「我也有同感……而且基本上,如果遭遇这艘旗舰出现大量伤患的情况,就表示败北的可能性已经很高。到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去使用第二个房间。」 这点也是船内医院不会设置在宽广空间的原因之一。一旦伤患人数多到需要另一个大房间,就应该判断人员损耗已经到了极限,甚至无法维持身为旗舰的机能。当然哈洛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 「就算这艘船舰陷落,也不代表伤患会消失。投降之后,应该还是可以救助伤患吧?所以果然还是需要房间。」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刚隆海校收起那难以捉摸的笑容,凝视眼前的医护兵。 「──你意思是就算确定自军已经败北,你还是会留在这里继续工作?」 「因为无论胜败,我的工作都是要尽量拯救多一点负伤的人。」 哈洛保持沉稳微笑如此断言。面对这简直耀眼的决心,就连向来发言尖酸的海校也举起双手像是投降。 「我输了,能让你照顾的士兵很幸运……不过,贝凯尔少尉。」 下一瞬间,男子看著哈洛的眼里出现某种类似怜悯的神色。 「刚才的发言怎么听都像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所以我才要这样说──你能抱著这种心态还真行。」 「咦……?」 哈洛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能不解地歪著脑袋。这时刚隆海校突然把嘴巴凑到她耳边,以只有哈洛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道: 「……在关键时刻真的会麻烦到你,请多多关照啊──同志哈洛玛。」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哈洛全身僵硬得像是被冰水淋到。刚隆海校从哑口无言的她身边通过并离开现场,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即使他已经完全远去,哈洛依然无法动弹。过了一阵子之后,经过附近的部下诧异地对她开口。 「……少尉,您怎么了?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稍微发呆。」 听到部下声音才终于回神的哈洛立刻挤出笑容,装出没事的模样。于是部下也放心地回去工作。 「…………呜……」 哈洛一边目送士兵的背影远离,同时用五根手指紧紧扣住自己那无论怎么克制都无法停止发抖的肩膀。 第五卷 第二章 舰队决战 有一个黒影从空中以锐利角度飞向翻滚著白色浪花的海面。黑影在即将冲入水面时用力挥动双翼,划过波涛之间,再度回到上空。 「哦哦。」 看清飞回天空的那个黑影用爪子牢牢抓住一只鱼,让站在沙滩上的男子发出欢呼声。在这段期间,技术高超的猎人去海上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在岸边等待的主人身边。 「──做得好,米札伊。」 从高处迅速往下滑翔的猎人在低空把抓到的鱼丢向沙滩后,直接飞向站在男子身旁的少女,在她裹著皮革的右肩上停下。这是拥有白色身躯和黑色羽翼的猛禽──鴞,岁数可能还不大,体长只比海鸥还大一圈。 少女捡起鱼,用小刀在鱼背部分削下一片肉,接著丢给在肩上发出自豪鸣叫声的搭档。被唤作米札伊的猛禽用鸟喙灵活咬住鱼肉后一口吞掉,表现出觉得很美味的模样。 「真了不起。哎呀,实在精彩。」 男子拍起手,少女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抓到的鱼放入腰间鱼笼,准备离开海岸。然而男子并没有因为少女的冷淡态度而放弃,反而一脸理所当然地跟在她身后。 「这就是拉欧的『鹰匠』之枝吗?虽然听过传言,但亲眼见识后才知道实际上完全不同。身为空中王者的猛禽居然会如此忠实地听从人类命令,真让人惊讶。」 少女继续在沙滩上往前走,对长篇大论的称颂毫无反应。男子一边吹气暖和因为海风而变冷的双手,同时不死心地继续开口。 「不过实在遗憾,这么棒的技巧会在你这一代就失传。」 踩著沙滩未曾停歇的脚步这时变慢了,男子也很自然地配合她的步调。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了,你是最后一个『鹰匠之民』。其他人都去参加战争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 「和邻国帕犹希耶的战争是彻底的泥沼。无论将来是哪边获胜,两国都会在筋疲力竭的状态下迎接战后吧。这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情,届时你打算怎么做呢?」 男子直截了当地发问,旁边的少女则是停下脚步保持沉默。即使想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日复一日光是要求个温饱就已经竭尽全力,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将来的问题。 「要是无处可去,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呢?或许有能活用你技术的地方。」 「……技术……你是说捕鱼技术?」 那么可以去找渔夫啊。少女瞪著对方,像是想这样说。男子夸张地耸了耸肩。 「你的能力不只是那样吧?我有听说过传言,据称『鹰匠之民』能够看出风向。」 「就算能做到那种事,在渔业之外又有什么用处?」 「我倒是能想到很多用处。自卖自夸一下,我的想像力可比其他人丰富很多。」 「……你到底是谁?」 少女对于这番无法掌握重点的对话感到厌烦,提出根本性的质问。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男子露出无畏笑容,摊开双手。在随风翻飞的外套下,可以看到笔挺的深蓝色外套和长裤。 「──我吗?这个嘛,如果真要归类,是个随处可见的爱国份子。让开始稍微好转的国家变得更好的行动,会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生存意义。我就只是这样的人。」 对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然而,和难以捉摸的发言相反,男子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少女,而眼中的光辉,有著莫名吸引她的部分。或者是在这时少女也已经基于直觉感受到──这个男子的目标是尚未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场所,也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两人不发一语地看著彼此,这时少女肩上的米札伊突然高声鸣叫。因此想起重要事情的少女中断对话,再度开始往前走。 「……我可以和你谈,但现在必须先回村子。」 「?我当然可以接受,是有事情要处理吗?」 「也不是……快一点,快下雨了。」 少女简短回答。在她把背后的斗笠戴到头上的那瞬间,两人上空就出现一些乌云。男子还来不及感到讶异,原本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降下了倾盆大雨。而且还像是在实际示范什么叫做晴天的霹雳,连雷声也开始响起。 「──真了不起。」 即使全身都在雷雨中被淋得湿透,男子嘴边的笑意却变得更深。一道闪电划过被乌云覆盖的天空,以刺眼的白光照亮整个天空。 在少女的视线前方,吸入大量水分的深蓝色外套和长裤已经呈现出近似黑色的蓝黑色。 「──唔……」 粗鲁的敲门声刺激耳朵,在梦中回到遥远过去的艾露露法伊清醒过来。她先来回看了看从舰长室才有的大型船窗照入室内的明亮阳光,以及在自己两侧悠哉沉睡的裸男们,轻轻叹口气知道这下糟了。 「──少将!起床时间早就已经过了!还有,我的部下里也有三个家伙没看到人!您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海兵队长的粗哑吼声和敲门声一起传入房内,原本熟睡的两名男性士兵也因为这声音而同时清醒。 「……队长!惨……惨了……!」「哇!我本来打算在天亮前就起来……!」 「抱歉,我自己也睡过头了。」 看到他们才刚起床就脸色铁青,艾露露法伊也略带苦笑表示歉意。然而,她下床走向房门后,却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抱歉,葛雷奇。我好像睡太久了。」 「这是常有的事……是说,您又全身光溜溜……」 葛雷奇那张嘴巴裂到耳边的脸孔有点扭曲,同时叹了口气。他的双眼凌厉地在室内四处搜寻,让还没穿上内裤的两个水兵像是刚出生般的小鹿那般不断发抖。 「居然同时找了两人,兴致还真好……寇里、索尔博,给我快点穿上衣服上甲板去。期待的地狱会在之后再让你们好好欣赏。」 确定将遭到严厉处罚的两人即使眼里含泪,也只能以艺术般的速度来穿上衣服冲出舰长室。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叹了口气后,他的长官拍了下手像是想到什么,然后回到自己的床边。 「抱歉,不是只有两人。」「太……太母大人!」 在掀起来的床单下方,还有另一个全裸男子正在发抖。太阳穴爆出青筋的葛雷奇立刻把这个少根筋的部下从床上拖了下来,直接踹出舰长室,根本没给他穿上衣服的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基于一丝怜悯,把揉成一团的衣服从背后丢给他。 「我说您饶了我吧,少将!您愈是像这样宠他们,我就得把部下松懈的基本心态给重新锻炼起来!」 「只要你愈是像那样严格,我就会更加宠他们。真是美好的责任分担。」 「我不是在耍幽默也不是在开玩笑!我这边可是舞刀弄枪的海兵行业,要是被部下们瞧不起那可全完了!我就是为了避免那种情况才毫不留情地训练他们,但您知道有一部分家伙在背地里是怎么叫我吗?配合您的『太母』,我成了『老爸』耶!就连我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时都差点当场昏倒!」 听到这宛如嘶吼的惨叫,艾露露法伊不由得放开手上的衣服,开始捧腹大笑。葛雷奇也忍不住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哈哈……老……老爸……!──不,抱歉,这不是该拿来说笑的事情。不过葛雷奇,这种称呼也不坏吧?只要把第四舰队视为一个大家庭,这个『老爸』就是被致上最高敬意和畏惧的对象喔。」 「那当然,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真的被瞧不起……不过少将,就算这次可以把部下们的事情先放一边去,您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睡过头未免也太大胆了吧?侦察舰带回敌舰接近的报告后已经过了三天,即使现在这瞬间受到敌人攻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会发生那种状况。即使估算最短时间,至少应该还有四天都不会受到敌人的攻击。」 艾露露法伊边穿上衬衫边回答,不明白原因的葛雷奇皱起眉头。 「那又是为什么?帝国的船有那么迟钝吗?」 「船舰本身的性能没有太大的差距,问题是这海域的海风条件。现在的风向几乎是往西吹吧?如果假设敌人会从西边进攻,当然我等必须从东边应战。那么,在开战之际,你认为往西吹的海风会造成什么影响?」 海兵队长思考一会后,以理解的态度点点头。 「原来如此,意思是敌人必须从下风处发动进攻。也就是说,少将您认为帝国军不可能吞下这种不利条件?」 「一般脑袋正常的船员都不会想要逆风战斗,因为大家都很清楚那样会受到多少限制。更何况我方已经在前几天接触时,让敌人对爆炮的存在留下深刻印象。既然对方很清楚在装备方面劣于我方,帝国军应该会想尽办法取得上风处的优势。为了达到这条件,他们大概会采用从东边绕进个海域的航路吧。」 艾露露法伊悠哉穿好上衣后,终于把手伸向内裤。葛雷奇嘟囔了一声。 「所以在绕远路过来的敌人到达之前,我等只能在港口里傻傻等待吗……不过少将,把上风处让给敌人真的没问题吗?在那种情况下,是我们处于劣势吧?」 「无所谓。包括这艘船在内,我们拥有爆炮舰。这可是只要我们确实排好阵形迎击,就能够抵销逆风劣势的玩意。让我比较担心的问题,反而是在争夺上风处的过程中被敌人从旁边溜过的状况。我想你也能理解我想避免那种状况的理由吧?」 「因为这个港口会受到攻击。当然防守的兵力将出面应战,但届时敌人会因为处于被我方两面夹击的状况而舍命作战。万一被敌方攻陷,我等第四舰队就会失去能回去的港口而被孤立在海上。」 「正是如此。如果说我们有走错致命棋步导致败战的可能性,那就是唯一且最合理的步骤。所以必须趁早破坏这种可能性,这就是我们待在港口等待的理由──为了让这支舰队在帝国军发动进攻时,一定能在敌方的正面布阵。」 窗外吹往西方的强风发出飕飕风声,让两人搭乘的船舰随之摇晃,就像是在支持刚才那番明快的理论。艾露露法伊一边听著那声音,同时穿上军服的裤子,脸上表情却宛如碰上什么宗教难题的神学家。 「根据米札伊的预报,东风的强度会在今天到达顶点,中午过后大概会有暴风雨来袭吧。只要一想到在那种天候中操控船只是多费力的事情,就会觉得能像这样待在港里悠悠哉哉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是是是,我明白少将如此从容的理由了。不过讲难听一点,无论敌人会出现还是不会出现,所谓的舰队总司令官应该连平常也很忙碌才对。」 「你说的对。放心吧,我并没有被梦境迷惑到只是因为风势很强就可以一整天都在睡懒觉的地步。」 最后穿上注册商标的羽毛外套,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终于久违地恢复身为海上将领的威严。确认这一幕后,葛雷奇也认同地转过身子。 「──看来您总算醒了,那我也该回到自己的船上。前几天为止还是『白翼丸』的一份子,让我差点忘了现在的岗位可是在别艘船上。」 「嗯,辛苦了。记得明天也来叫我。」 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决定彻底无视最后这句话,离开长官的房间。艾露露法伊隔著门感觉到他逐渐远去,并伸了个懒腰。 「好啦,今天也差不多该去看看我可爱的士兵们──」 她边说边把手伸向在栖木上休息的爱鸟,当雪白的手指正要轻轻抚过羽毛的那瞬间,未曾停止过的呼啸风声却被来自船舱外的刺耳警钟声给完全盖过。 「敌方舰队来袭!重复,敌方舰队自西方来袭!」 为了监视而离港的六艘齐欧卡船舰之一,率先发现了在西方水平线上形成行列的舰──以旗舰「白翼丸」为首,每一艘停泊在港内的僚舰都听见在距离港口不远的海湾内敲响的警钟,水兵们的战意也一一被激起。 被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当成根据地的尼蒙古港是旧东域唯一面朝南方海域开设的港湾设施。利用海湾深入陆地的地形,在海浪平稳的湾内建造而成的港口能让许多船舰安全停泊。 由于没有其他已经整建以作为登陆地点的港口,过去在争夺旧东域的攻防中,这里总是会被视为战略上的要点。因此当然,这次并不是帝国军第一次进攻此处。过去发生的海战总是极为惨烈,无论胜败,敌我双方都会出现大量的死伤。 「对方该不会忘了这些前车之鉴吧──居然偏偏挑中这种强风的日子,逆风从西方进攻。」 担任舰队总司令官的女性站在设置于齐欧卡军舰「白翼丸」主帆上方的监视台里,边透过望远镜观察边喃喃说道。亲眼确认报告无误后,她把望远镜还给负责监视的士兵,迅速沿著绳梯回到甲板。 「……原本以为是试图诱出我方的佯动部队,但若是那样,阵容未免过于庞大。看来敌人是真的要进攻──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脑袋清醒。」 艾露露法伊边对著屏息等待的士兵们发话,同时半认真的怀疑──敌方的将领是不是因为什么意外撞坏了脑袋?因为按照船员的思考模式,自己主动从逆风位置进攻的行为就是如此的欠缺常识。 首先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这世界上的所有帆船都无法正面逆风航行,能办到的动作只有在一定的角度内斜向前进。当处于上风处和下风处的船舰各自套用这原则后,就会形成单纯又明确的有利或不利构图。换句话说──处于上风处的船舰可以自由航向位于下风处的敌人,但相对之下,处于下风处的船舰却无法直直冲往位于上风处的敌人。 如果要更简单说明这个优劣势的差距,可以试著想像一种让两个人互相丢球的游戏。只是其中一方能直接朝著对手丢球,但另一边却必须让球先打中地面再弹向对手。而前者就是上风处的船舰,后者则是下风处的船舰。无论看在谁的眼里,哪一方具备压倒性优势都是一目了然吧。 再回到帆船的话题,处于逆风的不利并非只有无法自由航行的问题。和顺风的敌人相比,航速将会受限也是很大的劣势,而且还要再加上先前提过的「无法直线冲向敌人」这一点。综合以上,可以试著从上风处船舰的角度来思考。眼前有航行速度劣于我方的敌舰,多次左右转换方向并以「之」字型航线逐渐靠近。在这段期间内,对方会持续暴露出毫无防备的船只侧面。 那么我方该如何攻击这可怜的敌人呢?可以按照古老方法以船头撞角撞击,只要执行得当,敌舰将会受到严重损害。不过在这次战役中,会追加另一项凶恶的条件。如果处于上风处的船舰装备了爆炮,那么会如何? 「要把在这种条件下发生的事情称为海战都嫌夸张──」 即使身处即将开战的状况,艾露露法伊甚至有种满心遗憾的感觉。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指挥的单方面屠杀,她实在无法抑制沉重的忧郁情绪。即使那等于自军的压倒性胜利也一样。 「太母大人,所有船舰都已经完成出港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出发!」「请下令吧,太母大人!」 心爱部下们的声音激励著她。艾露露法伊斩断内心感伤,终于开口大喊: 「──出击!虽然敌我双方的位置和预定相反,但要做的事情都一样!敌人是恶名昭彰的海盗军!就让喀尔谢夫船长的后裔们好好见识我等的实力!」 「「「「「「「一切都遵从太母大人的意志!」」」」」」」 回应的声音形成嘹亮的和声。就像是要为合唱增添风采,在旗舰上空盘旋的米札伊也发出鸣叫声。在「白翼太母」之下团结一心的士兵们朝著大海上的敌军,勇猛驱船向前── * 「──出来了吗!」 在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旗舰「黄龙号」的舰尾甲板上。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和各守岗位的部下们一起远望著在航行路线上摆出阵形的敌方舰队。 首先冲向最前方的是排成一横列的十六艘三桅帆船中型舰。前进到敌我距离约剩下一海里之后,那些齐欧卡船舰一起开始向右调转船头。不过这行动并不是为了改变航向,单纯只是在变更船体的方向。 齐欧卡舰队保持彼此间的位置关系,结束向右九十度的调头行动。就像是表现出绝不让帝国舰队通过的坚决意志,这十六艘船舰在东方海面上排出纵一列的战列。 「单一战列线……!正如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所说!」 尤尔古斯上将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根据以近距离战斗为基础的惯有海战理论,根本无法想像这种将船体侧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敞人面前的阵形。因为这种阵形不但无法主动缩短和对方之间的距离,甚至像是在邀请敌人攻击自己侧面。 然而,这常识已经因为爆炮的诞生而遭到推翻。既然采用把爆炮并排装备在船只侧面的构造,那么这个新武器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的情况,就是把侧面朝向敌人的期间。所以敌人才会排成战列线,而且采用单列的原因,是基于避免前方船只妨碍到自军炮击的考量。 在排成一列的这十六艘船舰后方,从远处港口出现排成双横队的军舰群。这一批大约是二十艘。按照数量,这批船舰才是齐欧卡方的主力,然而根据他们排成两列并在单一战列线后方待机的状况来看,那些应该都是没有装备爆炮的旧型船舰──因此,帝国士兵们注意的对象果然还是集中在前方布阵的这十六艘船舰身上。 「上……上将!如果那些家伙全都是爆炮舰──」 听到舵手讲出的话,周围的水兵们都咽下一口唾沫。每个人的脑海中都闪过暴露在炮击猛烈威力下的「暴龙号」下场。然而他们的长官并没有回应。因为他为了看出情况,正在专心观察掀起白色浪花的大海另一端。 「──不可能,十六艘太吹牛了。」 另一方面,位于帝国军双横队北端位置的帝国军舰「新月号」上,站在前桅监视台里的黑发少年比任何人都先得出解答。 「评估齐欧卡一年的铁矿产量,还有为了冶炼、加工必须耗费的劳力;爆炮完成后在分配时的军方内部优先顺序;以及能装备爆炮的新型船舰的建造成本。即使在有相当误差的情况下来进行推论,目前齐欧卡第四舰队依然不可能拥有十六艘爆炮舰。如果是身为国防关键的 第一、第二舰队应该会优先获得装备,但新设的第四舰队不会有那种待遇。」 由于原本是从帝国分割、独立出的国家,帝国对齐欧卡关于天然资源的内情也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资讯。所以这不只是基于伊库塔的知识,也是和可以称为国政资料活字典的夏米优殿下的知识互相对照后才做出的否定结论。 插图005 「托尔威,你的判断如何!」 少年对搭档库斯下令,对著隔壁船上的战友发出光信号。 「──嗯,看得出来,阿伊。那个舰列里混著两种船舰。」 在伊库塔搭乘的「新月号」右方,僚舰的帝国军舰「日轮号」驶过大海。在左舷靠近船头的位置,可以看到弯下膝盖,以双脚贴著屁股的独特姿势坐在甲板上的托尔威。 他抱著以三脚脚架支撑的中型炮管,而翠绿色的右眼正透过新武器附带的望远镜──不,光学瞄准器仔细观察。 「虽然无法找出详细的差异,但只有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同样是中型舰,从水面到船上的高度却不同。我想恐怕船身较低的是爆炮舰,较高的则是旧型舰。是因为爆炮的重量,导致船身有较多部分沉入海面下。」 托尔威先仔细观察所有敌舰后,才命令部下对旁边僚舰送出光信号。一边利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见解传达给伊库塔知道,同时让船上的船员们也注意到关键性的「差异」。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吃水深度不同……」「用那种方式来辨别真的没问题吗?单纯只是舰型不同吧?」「不,如果是因为舰型,会更──」 水兵们半信半疑地交换意见。这时──正好把视线朝上的一名男子愣住并瞪大眼睛,放声喊叫。 「喂!大家看!是气球!天空兵出来了!」 * 「……嗯,既然对方没有表现出畏惧反应,表示我方的伪装应该被看穿了?」 受到强大的顺风吹动,气球部队很快从空中越过艾露露法伊的头顶。她待在右舷承受强风导致船身有点倾斜的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上,露出无畏表情目送气球远去。 「算了,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这种做法或许有点奸诈,但没有人规定战场仅限于海上,就请你们接受来自天空,无法阻止的扰乱吧。」 过去让名将哈萨夫·利坎吃了不少苦头,自空中落下的轰炸弹──天空兵部队的「空袭」。 几乎对所有船员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船上的火灾更让人觉得厌恶棘手。必须先将脚下的无限海水一桶桶汲起才能用来灭火,而且这份努力也得赢过火势,否则就会失去意义。著火的船帆会被烧落,船桅会成为燃烧的巨大柴薪,船上很快就会化为灼热地狱。想逃命的船员恐怕只能投身大海。 「实际上,我并不期待能得到那么大的效果。这里的天空兵人数不多,『轰炸弹』本身的命中精准度也是问题。还要担心误击,只有彼此还保持距离的现在才能使用。所以呢,总之只要能让敌人乱了手脚就算及格,若能进一步让哪艘船的船帆烧起来则是满分。」 艾露露法伊满心从容地这样说道,继续旁观天空兵们的活跃。可以看出前方的气球慢慢降低高度。应该是想要降低到膛线风枪的有效射程边缘再开始「空袭」吧?后续的气球也跟著这样做。 这时,在太母抬头望著的空中,瞬间炸出一团伴随著爆炸声的火焰。 「──咦──」 她的大脑约有两秒半陷入空白。这段期间内又发生第二次爆炸,高度降低最多的两个气球连续从艾露露法伊的视线中消失。 「──快……」 慢了一秒,彷佛被落雷打中的冲击窜过艾露露法伊的全身。在其他水兵都站在甲板上茫然仰望天空的状况下,即使明知无法传达给对方,她依旧竭尽全力嘶吼。 「快恢复高度!逃往空中!快!──!」 * 「……呼……」 在帝国军舰「日轮号」甲板前方靠左舷的位置,将历史上第一次的恐惧和冲击送给原本宣称无敌的空中士兵后,青年带著怀中的武器瞪向天空。 「打……打下来了……」 正在准备帮浦和水桶以应对灭火作业的水兵们忘了自己的工作,纷纷因为在遥远天空中发生的状况而原地呆站。数秒前的慌乱彷佛只是一场梦,「日轮号」上被名为战栗的沉默占领。 「击坠两个目标。继续射击,调整角度──右四上三。」 狙击手发出指示后,旁边负责辅佐的部下动手调整炮身的角度……以风枪的标准来看,这个炮管太粗了。然而就暮这东西和风臼炮一样,在炮身底部都有管线连结到三只风精灵身上──但要称作大炮又显得炮管过细。 「──剩下机体的高度上升,已经要逃走了吗?」 确定敌方丧失战意后,青年隔著光学瞄准器的视线也稍微缓和。不过周围的船员们又多花了一点时间,才总算能开口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和做了什么。 「对物膛线风枪,这就是我们带来的新武器。」 在位于战列中央的帝国军舰「枪鱼号」甲板前方,微胖的少年对要求说明的船员如此解释。实物还和狙击手一起待在他们的眼前。 「如同各位所见,发射的原理和风臼炮相同。只是使用的子弹尺寸不同,这个武器并不是使用炮弹,而是大型子弹。因为是利用三只风精灵产生的压缩空气来击发,飞行距离当然能够大幅延伸,对空的话,四百公尺多一点都还在有效射程内。所以在巨大气囊里灌满可燃性扬气的气球是最好的猎物。」 伴随著结果的性能解说让水兵们发出一阵感叹。对于陆上人员带来的隐藏王牌的威力,就连旁边的波尔蜜也难掩惊讶反应……其实前天已经做过同样的说明,但那时这东西还被视为只是比较细长的风臼炮,似乎并没有特别引起注意。 ──对物膛线风枪。虽然马修说是新武器,但比较正确精准的讲法,其实是把过去没有实用化的旧武器拿来改造。 利用复数风精灵来射出子弹并藉此让射程长距离化,这个点子本身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然而当时却认为「就算能飞得再远,无法瞄准目标也没有意义」而遭到放弃。没想到在能让弹道取得飞跃性安定的膛线技术登场后,却因此死灰复燃。 ──虽然具备射程但是却没有压制力,所以无法取代爆炮。不过就算是这样,这武器依然有意义。因为这样起码可以结束天空兵的无敌时代── 当时说出这些话的伊库塔脸上带著阴影。马修突然想到,那或许是在悼念直到最后都遭受天空兵折磨的利坎中将的生涯吧?因为至少现在,马修本人也回想起那位只在东域见过一次的名将的沉稳脸孔。 这时,「枪鱼号」舰长西古鲁姆海校边命令那些快成为看热闹群众的水兵们回到岗位,同时走向马修身边。咬著粗大菸斗的嘴边挂著无畏微笑。 「小子,居然突然打出这么豪华的烟火。托福,我方船舰才能避免被烧焦的下场,真是谢啦。」 「不……不客气。不过击落敌军的应该是『日轮号』上的同伴,因为这边还在射程外……」 「怎么那么麻烦,总之我就全都一起道谢。能像那样让自以为待在天空就绝对安全的家伙们好好尝到苦头,真是让人感到爽快!」 「枪鱼号」舰长先豪爽地笑了一阵,接著才转向船头。 「好啦,既然开场戏已经在空中演完,接下来终于轮到我们了──上吧!船员们!」 「「「「「「是!」」」」」」 * 在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旗舰「白翼丸」船头甲板上。亲眼清楚目睹部下在空中失去生命后,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就像是失去支轴般地屈膝跪倒在地。 「请……请您振作一点,太母大人!『空袭』虽然遭到封锁,但是被击落的气球只有两个!天空兵们受到的损害很轻微!」 「没错!这都是因为太母大人您事前曾指示:『万一被对空炮火或是类似的东西狙击,就要立刻停止攻击恢复高度』!」 周围的水兵们纷纷出言鼓励,然而艾露露法伊却抖著嘴唇喃喃说道: 「……队列前方的两个气球是三号机和七号机。马娄、荷普金、辛迪、洛可、比达加、艾克堤尔、萨伊达、摩尔德普、黑奇、马兹卡──大家……大家都死了吗?甚至还来不及发挥出训练的成果,就这么轻易死去!」 年轻的海军将领眼中含著泪水,用力挥拳打向甲板。永远失去的士兵们的名字、脸孔以及和他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都在她的脑中不断打转。 「你们一定很害怕吧,一定很痛吧……!真可怜,真可怜,真可怜……!我该给你们更多拥抱!不,早知道会这样,应该要把你们永远留在怀里!那些孩子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对我展现笑容!」 正因为明白这恸哭没有任何虚假,周围的水兵们纷纷闭上嘴巴保持沉默……「白翼太母」对指挥下的所有士兵都给予同样深厚的慈爱,所以她刚才一口气失去十名心爱的孩子。没有人能明白她的痛苦到底有多深重。 哔……上空响起鸟叫声。听到爱鸟像是在斥责自己「振作一点」的叫声后,它的主人缓缓站直身子。她没有抹去沿著脸颊滑落的泪水,直接狠狠瞪著敌军。 「……我要让你们偿还……用你们的死来赔偿我的孩子!」 沸腾的憎恨从太母的口中冒出。无限的慈爱现在已经完全反转,化为没有极限的敌意袭向伤害亲人的对手。 「打开左舷全部炮门,准备炮击!所有船舰跟上!要使出全心全力,将死亡带给夺走无可替代家人的他们!」 听到太母的命令后,士兵们别无选择地开始行动。即使这命令代表单方面的屠杀即将展开,也已经成为所有人该期待的事实。 「收到命令了!快准备炮击!」 从露天甲板往船内向下两层的炮台甲板上,收到指示的齐欧卡炮兵们正在狭窄的空间里忙碌行动。人口密度已经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爆炮沿著舷侧排列,每边共有八门。调节射击角度,清扫炮身内部,还有装填炮弹──为了维持发射速度并完成全部工作,一门大炮需要六名士兵。所以,炮台甲板当然会很拥挤。 「……痛!喂!当心点!」「抱……抱歉!船身倾斜得太严重……」 每当脚下晃动,到处都会有炮兵相撞。这也难怪,除了空间狭窄,再加上右舷受到强风吹袭,现在船舰本身往左舷大幅倾斜。而且不只「白翼丸」,这是把右舷朝向上风处并排出单一战列线的十六艘船只的共通现状。 「你们别拖拖拉拉!敌人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了!」 负责监督的士兵怒吼著提醒众人。即使因为倾斜的立足点而吃了不少苦头,炮兵还是围住爆炮,同时,位于船体侧面的炮眼也跟著打开。下一瞬间,发现浪涛已经逼近脚边的士兵们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好,完成准备了吧!──开始装填!」 配合指示声,炮兵们迫不期待地开始行动。首先用刷子伸入炮口清扫内部,接著把必须抱个满怀的椭圚球形炮弹塞进去。 「注入扬气!」 火精灵的「火孔」产生的扬气经过管线运送,并通过作为中继点的风精灵,注入炮身底部并进行压缩。炮兵们的脸上闪过紧张,因为一旦处置有任何错误,这里累积起来的力量甚至大到有可能把他们本身给炸飞出去。 「瞄准!」 为了瞄准对面的敌方战舰,炮兵们看向有十字线的瞄准器──然而这时,他们却全部停止动作。 「……咦?」「等等,这是……」「要更往上……?可……可是……」 作业已经完全中断。他们只是纷纷发出困惑的声音,却一直没有提出「完成瞄准」的报告。负责监督的士兵满心焦躁,不由得大骂:「你们在搞什么!」 这边的情况尚未解决,船上已经送来开始炮击的命令。实在无法继续拖延,士兵慌慌张张地催促部下们行动。 「等……等第二炮再进行左右的调整!有确实调成仰角吧?不能再等了!要开炮了!」 听到这种命令,部下们也无法违抗。他们的长官连负责瞄准的士兵们为何如此困惑都没有确认,在满心焦躁的影响下开口大喊: 「好了,开炮!」 ……排成单一战列线的齐欧卡船舰共有十六艘,其中非伪装的爆炮舰占了半数,共有八艘。 这瞬间,伴随著类似雷鸣的轰隆声,八门x八艘=共六十四门的爆炮从这些船舰上一起喷出火花。总共六十四发力量强大到只要一击就能够打断船桅的炮弹发出媲美龙的怒吼声,在海上击出。每个人都预想到单方面的屠杀即将开始。 然而,所有炮弹却在飞行两百公尺之前,就落入大海造成一根根水柱。 「──什么?」 在「白翼丸」船头甲板上的艾露露法伊带著困惑,亲眼目睹完全没对敌军造成任何损害就已经结束的第一击。 是面对敌人的焦躁导致船员们没有瞄准吗──带著这种怀疑的她转过身子,把视线朝向通往下层甲板的楼梯口。几乎同时,一脸惊慌的炮击监督士兵就冲了出来。艾露露法伊立刻对他严厉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离敌人还有半海里以上!快点修正炮击的瞄准!」 「关……关于这件事……!我等也没有预料到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要把仰角调整多一点不就得了吗!至今为止的训练明明做过很多次了!」 只是吞吞吐吐没有讲出重点的监督士兵让艾露露法伊失去耐性,为了亲眼确认状况而冲进楼梯口。沿著楼梯往下到达炮台甲板后,士兵在一片混乱中依旧拚命和炮身格斗的模样映入她眼中。 「──这是──」 只看一眼,艾露露法伊就完全理解状况,同时也领悟到自己刚才的命令是多么偏离要点。原因就是──那命令已经被实行了。在她的眼前,八门爆炮已经被调整成可能的最大仰角。 「太……太母大人!因为船身的倾斜实在太严重,爆炮的角度无法跟上!」 「真是非常抱歉,但已经提高到几乎会击中炮眼的角度了……!」 现场的炮兵们提出远比刚才的监督士兵更精确的状况说明。这瞬间,艾露露法伊就像是被雷打中那般,脑中的许多线索一口气全部串连起来。 「……难道,敌人是早就预测到这点……?」 艾露露法伊一边因为从未承受过的冲击而全身发抖,同时透过炮眼的洞口,瞪向在波涛汹涌大海上列队的敌方舰队。 * 「……敌方应该差不多要察觉到我方刻意从下风处进攻的理由了吧。」 在帝国军舰「新月号」的前桅监视台上。黑发少年一边抓住扶手抵抗来自正面的强风,同时观察混乱的敌军。旁边还可以看到因为担心他而跟来监视台的副官苏雅的身影。 「敌方炮击打不到这里……伊库塔中尉,这是……?」 「这里面没什么困难的道理。让船只侧面正对著吹来的风,当然会让船体倒向下风处,今天这种风势强劲的日子会更严重。而船体倾斜,就代表装在船舷的爆炮也会跟著倾斜。换句话说,所有的炮身都会朝下。」 透过眼前的光景,伊库塔取得作战第一步确实有效的反应。他一边看著望远镜,同时半自言自语地继续说明。 「如果只是不严重的倾斜,大概可以靠提高炮台本身的仰角来调整……正因为如此,我方才会选择风势强烈到甚至超过调整上限的今天。从一开始就放弃处于上风处的优势,为了缩短爆炮的射程而从下风处进攻。如同预想,对方的最大射程已经降低到平常的三分之一以下。」 听到了这番彷佛在表明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状况的解说,他的副官拚命让理解力能够跟上……为了让自己身处跟在这长官身边的立场却又不显得突兀,苏雅也从平常就付出许多努力。 「……到封锁炮击这段的理论我可以理解,但是,还是有无法想通的部分。什么程度的风和什么程度的倾斜能造成敌方爆炮的射程大幅减少──没有搭乘过爆炮舰的伊库塔中尉为什么可以如此深入了解?」 少年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苏雅很清楚,那是他听到好问题时的表情。 「……在『暴龙号』上第一次看到爆炮舰时,我第一个印象是『这东西并不洗练』。作为装备爆炮的船舰,我认为整体的造型与构造还是有不相称的部分。特别明显的是船体侧面的炮眼尺寸,看起来那样实在太小。所以我怀疑,根据运用爆炮的状况,那尺寸是不是会在调整射击角度时造成阻碍。」 苏雅倒吸了一口气。身处船只本身几乎沉没的激战,而且自身也负伤面对生命危险的状况下,这少年居然还能观察敌舰到如此详细的地步。 「当然,光这样还无法挤出具体弱点。所以接下来我去请求经验丰富的各位船员提供意见。因为有详细记录爆炮舰的外型、尺寸以及航行速度,要请他们推测出哪种程度的风势会让船身大幅倾斜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可……可是,敌方的爆炮舰不一定全都采用相同构造吧?刚才中尉提出的炮眼过小问题也有可能会在之后建造的船舰中获得改善……」 「那不可能。就算齐欧卡有造船的天才,要制造出能以高水准对应爆炮搭载需求的战舰,过程需要的反覆试验程序还是严重不足。你可以试想看看,对齐欧卡军来说,即使把之前碰上『暴龙号』那回也算进去,这也只是他们第二次在实战中投入爆炮舰的案例。因此至今为止,他们几乎都没有实际验证在战场上使用时的便利性。换句话说,现在出来应战的那些船舰实际上等于是测试作品而已。」 少年继续解释。几乎其他帝国军人都没察觉,这正是爆炮舰因为是新武器才会出现的缺点。 「假设齐欧卡有造船的天才技师,而且那家伙也主张『应该要让炮眼的尺寸更大』。不过在这意见实际反应到设计上之前,应该会遭遇到相当激烈的反对。毕竟炮眼是在船身侧面挖出来的洞口,扩大洞口会直接导致船体进水的风险变高。如果要执著于船舰本身的性 能,炮眼应该是愈小愈好。既然爆炮是刚完成没多久的武器,那么在齐欧卡的造船现场,应该有很多人比较想把船只本身的性能视为优先条件吧。想说服那些家伙,要靠实际证据,也就是必须明显展示出『炮眼太小导致的弊害有多严重』这点。不过,为了达成这目标,需要──」 「……爆炮舰本身在实战中的运用经验──对吧?而现在的齐欧卡还欠缺这种实例。」 苏雅找出解答后,继续反覆思考过程。伊库塔偷看那认真的侧脸,确定自己的副官应该会继续成长。跟在他身旁而持续受到的刺激,对苏雅·米特卡利夫的思考回路带来巨大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这下封锁了靠爆炮的单方面攻击──敌方将领会怎么做呢?」 * 「……把位于炮列左右两端的炮台各一个,还有现在堆在这里的炮弹的三分之二都立刻移到右舷的炮台甲板!快!」 艾露露法伊静静思考一会之后,很快对著束手无策的炮兵们发出这种命令。 「啊……是!」「快搬!你抓好那边!」「大炮要通过!快点清出空间!」 虽然有极少数的人无法理解她的意图,但是这瞬间却没有任何人还愣著不行动。这可是太母下达的指示,不会有人怀疑其价值。 「叫船上也把人手派过来!要把船只重心暂时移向右舷!这样做应该会让倾斜的船身被拉回一点!」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想通了。她是想要藉由移动重心,来让被强风吹到倾斜的船体恢复原来位置。由于大炮和炮弹都是铁块,只要移动场所,就能直接当成压仓物。虽然对必须搬运的士兵来说那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船内还有这种程度的人手。 「也用光信号传达给其他船舰!叫他们先把三分之二的炮弹和两门大炮移动到右舷,直到跟敌舰间的距离缩短到两百公尺内之前都这样战斗!即使间隔看起来很近也没有必要惊慌!敌人处于逆风位置!无法正面朝向我方移动!」 士兵们对太母的发言寄予全面信赖,片刻不停地继续行动。艾露露法伊以信赖眼神望著他们的背影,但实际上内心却遭到严重的挣扎侵袭。 「……真是让人烦恼……我实在很想乾脆让所有船舰都转向下风处。光是那样做就能让船身的倾斜恢复正常,大炮的射程也会恢复。很容易就能从侧面让敌方受到炮击,但──」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甩开这诱人的诱惑。在这时选择切向逆风位置并趁著和敌人错身而过时展开攻击──换句话说,这个选择就是要展开反航战,也就是双方各采用相反的航行方向并进行海战的一种战法。 处于顺风优势反而成了缺点的现状,乍看之下,那似乎是单纯的好主意。和敌方舰队保持平行,趁著彼此交错而过时击出炮弹攻击,接著只要保持距离并绕到对手后方继续炮击即可。到时应该可以让情势演变成和目前在后方布阵的二十艘僚舰一起展开夹击的战况吧,正可说是一网打尽──要是再稍微欠缺考虑,说不定她已经实行了这个念头。 「……有两个陷阱。首先在反航战中,能对敌方使出炮击的时机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就算爆炮的确强大,光是这样恐怕也无法对大部分敌舰造成强烈损害。」 艾露露法伊用力咬牙。为了告诫自己,她继续自言自语。 「另一个陷阱是只要绕到敌方背后,就能够和目前待在后方的二十艘僚舰一起展开夹击──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决定性的错误。要是演变成那样,敌人会立刻切换成乱战。因为从敌我双方混战的那瞬间开始,远方的爆炮舰就再也无法出手。」 爆炮的命中精准度并没有绝对到能够在双方舰艇交杂的乱战中只针对敌方射击。既然不能接受误击僚舰的后果,那么远方的爆炮舰到头来只会被迫旁观。如果硬要参加战斗,只能前进到不必担心误击的近距离后再发动炮击……然而这种情况下必定得放弃爆炮舰最大的优势,也就是距离。 艾露露法伊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怀疑,确定帝国军是因为评量到这种发展后才发动攻势……仅仅遭遇过一次,仅仅观察过一次,就正确看穿新建爆炮舰的缺点。换句话说──敌军里有能够办到这种事情的人才。 艾露露法伊感觉一股寒气爬上背脊。在她认识的人物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敌方存在著能够和那个白发将领媲美的威胁──这个推测在「白翼太母」胸中唤起彷佛漩涡般的战栗感。 「……一瞬的大意就会威胁到生命,大家要好好记住──这次的敌人很强。」 * 「左满舵!」 西古鲁姆海校那跟怒吼没两样的叫声响遍甲板,帝国军舰「枪鱼号」的船体往左舷大幅倾斜。在左右和后方列队的僚舰们也在同一时机进行迎风换舷,切换前进方向。 到达爆炮的有效射程前,所有舰艇都配合旗舰「黄龙号」降低速度。即使在强风中操控船只需要高水准的技术,然而依旧没有任何一艘船在舰队运动中落后,只能说是不愧是帝国海军。马修再度亲身体会到他们的实力。 「……呜!」 在他视线前方,海面冒起几根水柱。同样是炮击,和从船上发射后飞不到两百公尺就落入海中的前一次相比,这次的射程提升了大约五成。只是水柱的数量减少到约剩下四分之三。 微胖少年稍微思考了一会,就正确判断出这光景代表的意义。 「呃,我记得这样确实是……对,把一部分大炮移往右舷减少船体倾斜。在伊库塔的预测中是『最棘手的情况』。」 马修脑里回想起黑发少年的声音──如果敌人的指挥官是个愚将,光是对预料外的状况感到束手无策,大概就会浪费不少时间。如果是平凡将领,应该会切换成先进行反航战再夹击的战术。然而如果是名将,会不惜暂时减少炮门也要固守上风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风枪兵必须好好工作一番── 「……风枪兵第四班,在右舷船头甲板集合!一边注意不要妨碍到船上作业,同时适度散开举枪备战!」 听到命令后,风枪兵一起从楼梯口往外冲。看到部下们各自在船舰前方右侧找好位置后,马修以不输给风势的大音量做出指示。 「接下来要开始压制射击!每两个伍为一组,统一射击目标,以一齐射击瞄准敌舰的炮眼!现在还可以无视船上的敌兵,重点是尽量让爆炮无法行动,知道吗!」 「「「「「「「是!」」」」」」」 「对物膛线风枪的狙击手暂时先优先观察敌人,不必射击!要看穿可能狙击这艘船的大炮并发出通知!我会根据情报,逐一做出变更射击目标的指示!你们要给我听清楚并好好记住!」 「「「「「「「yes, sir!」」」」」」」 听到马修这种以正面意义放松了紧张情绪的命令,部下们也没有感到不安,直接服从……因为在北域突破死线而促使评价提升的人并不是只有伊库塔和雅特丽。这个微胖少年也逐渐被士兵们认同为一个能够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将领。 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人在遥远上方的监视台观察马修的情况。在这艘船上几乎陷入孤立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边尽全力达成被赋予的观测任务,同时以羡慕的眼神望著现在仍旧精力旺盛地指挥部下的马修身影。 「……北域动乱的英雄吗……」 她喃喃自语。波尔蜜已经在「暴龙号」上体会到这评价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也很清处对方远比自己更具备战场上人员应有的心态。 「……可是,我也可以……我也……!」 由于太过用力,抓著扶手的手指已经泛白……波尔蜜反覆回想著死去部下们的脸孔与名字,现在仍旧寻找著能向他们表达歉意的方法。 「好,开始一齐射击!」 在攻击命令后,压缩空气炸开的声音尖锐地刺激耳朵。无视于她内心的挣扎,战场一刻刻变得更加严酷── * 「……呜啊!」「咦!」「哇……哇啊!」 在和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一起组成单一战列线的八艘爆炮舰上,所有船舰的左舷炮台甲板内都响起水兵们的惨叫。手脚或肚子被击中的人翻滚著倒到地上,他们一边扶起负伤的同袍,同时咂嘴地从炮眼口退开。 「可恶!帝国那些家伙……!居然用风枪集中射击炮眼!」 「没办法对应吗!这样连装填弹药都有困难!」 目睹同袍在眼前被击中的光景,让炮兵们犹豫著无法继续工作。马修等人的攻击出现预期的效果,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敌方士兵,而是要尽量减少爆炮的发射频率。 「没办法!装填炮弹的期间把炮眼关上!虽然会多增加手续,但这样就不必畏惧枪击!」 负责监督的士兵下令后,炮兵只能实行这对策。在炮眼被一一关上的情况下,他们一边听著弹雨打中船体侧面的声音,同时迅速将炮弹塞进炮管里── * 「……舰队前列即将进入爆炮的射程范围内,尤尔古斯上将。」 在帝国舰队旗舰「黄龙 号」的舰尾甲板上,暂时离开展帆作业监督岗位的刚隆海校平静地对长官提出警告。 「嗯,我明白,接下来不可能完全无伤。」 回答的尤尔古斯上将脸上也带著强烈的紧张神色。原本配合「黄龙号」而放慢的其他僚舰已经开始逐渐提高航行速度,在下一次的舰队运动──迎风换舷之后,他们就会完全抢先在旗舰前方吧。为了尽早要冲进敌方舰队里。 「唉,真让人不甘心……!要是配合这巨大船体的速度,靠近敌人前不知道会受到炮击的多少损伤。虽然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我本身还是很想搭乘最需要驾船技术的先锋船舰。」 「我实在无法同意,不管是爆炮还是膛线风枪,都是最适合让站在最前方的得意忘形指挥官突然丧命的武器。毕竟没有人能保证在正要冲锋的关键时刻,会不会有凑巧飞来的炮弹与上将的头部发生了命运般的相逢。」 「虽然听起来火大但很有道理!明明宣称保身行为很蠢的人不就是你吗!」 「即使回避战斗的结果导致上将被左迁,第一舰队也能继续存在;然而在战争中上将一旦死亡,舰队本身将会陷入危机。所以我想那样其实也很蠢。」 「下一次要不要真的捏烂这家伙的那里,让他成为侍童呢……」 尤尔古斯上将先瞪了一眼把想讲的话全都讲出口还满脸若无其事的副官,才再度把视线朝向前方。连刚才和旗舰并排的后列僚舰,现在也领先了两个船身的距离。至于更前方的前列船舰,已经逼近到距离敌舰略多于三百公尺的位置。 「──好了,终于要开始了。考验海盗军的勇气和技术的三百公尺。」 「听好!迎风换舷!」 在西古鲁姆海校的命令下,船员们操作帆桁,让帝国军舰「枪鱼号」的船体随之斜向朝著上风处移动。和本舰组成横列并排的僚舰也同样改变航行方向,和十六艘齐欧卡船舰的距离愈来愈接近。 「所有人变更射击位置!往右舷移动!」 在船头甲板上,部下们正根据马修的指示行动。由于船的方向会随著迎风换舷而改变,他们也必须在船头甲板的另一侧重新布阵。在新的位置重新瞄准目标的同时,士兵们发出兴奋的喊声。 「哈,敌人这么胆小真轻松啊!」「没错,只要攻击盖子打开的位置就行了。」 在装填炮弹的期间,敌人靠著关闭炮眼来躲避射击。然而看在攻击方眼里,这样反而方便。毕竟他们只要「攻击炮眼打开的位置就行了」。比起不确定哪个大炮会攻击的情况,现状更容易集中射击。 「别大意!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敌方的炮击开始能打中了!」 然而,马修却以严厉的声音替告部下不要过于乐观。即使承认战况按照预想发展,他也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现在只是敌人的拳头尚未到达。 微胖少年很清楚,那种能把军舰侧面当薄纸般突破的威力,还有只需一击就能够夺走船员全部战意的冲击,他都已经在「暴龙号」上亲自体验过。正因为如此…… 「──炮击来了!所有人快找个东西抓紧──呜!」 马修先看穿炮击的时机,以最大音量吼叫。不只是对自己的部下,也为了要带给搭乘同一艘船的所有人名为「心理准备」的精神防御。 下一瞬间,船体两侧立刻冒起水柱,从海面传来的压力让「枪鱼号」的船体往左右剧烈摇晃。脚步不稳的几个士兵倒下,被溅起的海水则从上而下地淋在他们身上。惨叫形成的合唱响遍整个甲板。 「……呜……!」 马修抓著绳梯忍耐冲击,同时感觉到有类似呕吐感的恐惧涌上喉头──仅仅两发炮弹击中附近海面就带来此等冲击,但是接下来还必须更靠近会接二连三击出这种玩意的对手……! 「有人落海!船上有人落海──!」 背后响起的这喊声让微胖少年一惊,连忙转身。仔细一看,几个士兵正靠在舷侧的扶手上,满脸焦急地指向海面。马修也反射性地探出身子望向大海。 「……在那里!快丢出救生圈……!」 在十几公尺下的海面上,可以看到拚命挥动双手的落水船员。每当海浪打来就会重复下沉又浮上的状况,然而这种抵抗不可能维持太久。有个水兵从船上丢出绑著绳索的救生圈……但是这一缕希望却落在与落水船员有好一大段距离的海面上。 「喂!是那边!快游去那边!」「不是那里!是右边!」「别这样!别被冲走啊!」 船员们纷纷大喊,试图诱导落水船员前往救生圈……然而,这些努力只是白费力气,落水船员已经到达极限。一波特别高的海浪盖住船员探出水面的脑袋,就像是带著恶意,把落水船员的全身都拖进海里。 「司……司帕斯!」「可恶!」 领悟到同袍已经没有救了的水兵们一边怒吼一边狠狠踏著甲板……由于海面波涛汹涌,再加上船只本身也在移动,和落水者的距离每一秒都愈拉愈远。成功救助的机会打从一开始就很低,马修感到颤栗的同时也领悟到──这种状况下的落海就等于死。 「呜……!」 将同袍残酷的死深深印在脑中后,马修把视线放回船头甲板。他重新面对还没从炮击冲击中恢复的部下,扯开嗓门大吼。 「……怕什么!我方怕得越久,敌人就会击出愈多炮弹!海上无处可逃!不想死的话就别停手!」 他把想发出惨叫的真心话给吞回肚里,发出命令。马修勉强守住了身为指挥官的义务,在长官的激励下,差点因为冲击而失去正常判断力的士兵们也开始行动。 「可恶!怎么能被那种东西打中……!」「要在被打中前先干掉你们!」 士兵们各自怒吼著并重新回到岗位,经过不到十秒的中断,压制射击再度开始。配合事前的警告,微胖少年成功让整艘船的动摇压到最小限。 「波尔蜜,你没事吧?没因为刚刚那样摔下来吧?」 确认部下们回归战线后,马修把视线往上抬,对著前桅的监视台大喊。等了几秒后,紧抱住扶手的波尔蜜挥挥手像是在表示没事。微胖少年松了口气把视线移开。 「整个舰队已经完全进入敌方射程了……!僚舰没有受损吧!」 「──还……还以为会死。」 航行于战列北端的帝国军舰「新月号」上,伊库塔和苏雅在前桅的监视台里倒成一团。 「在船只附近落海的炮弹就造成这种冲击吗……幸好有绑著救命索。苏雅,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不要紧,所以那个……!」 察觉到自己被从后方抱住,苏雅慌忙起身。伊库塔跟著她站了起来,把手放到自己腰上像是在确认状况。 「……嗯,开始恢复的腰也没有恶化,幸好你像羽毛般轻。」 「说……说什么呢!总之我们下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你现在就下去吧,不过我要留下。我必须观察敌方的反应。」 伊库塔说完,再度拿起即使跌倒也没有放开的望远镜。看到副官依旧很担心地望著自己,少年带著苦笑回应。 「别担心,下去吧。毕竟正在下将棋,我可不能从棋盘前离开吧?」 * 「──完全没命中吗?」 艾露露法伊在「白翼丸」上观察敌方舰队进入射程后的第一击。然而炮击只有搅乱海面,没能对任何一艘敌舰造成损害。 「也没办法,毕竟因为船体倾斜导致能使用的大炮本身已经变少,再加上持续受到如此烦人的压制射击……」 「要催促士兵发出下一次炮击吗……?」 在旁边待机的副官提出问题,但,太母毫不犹豫地摇头。 「相反。装填可以维持现在的步调,但是要命令他们慎重瞄准。命中数为零正是炮手心浮气躁的证据。还有,对了……士兵们似乎是在畏惧压制射击,所以把盾牌送去炮台甲板吧,数量跟炮眼同样即可。」 在讲这些话的她前方,也有保护指挥官的士兵举著大型的长盾牌。可以把一整个人都藏在后方的盾牌原本是像这样避免指挥官被流弹击中的东西。艾露露法伊毫不犹豫地下令把这些东西转给炮兵们使用。 「没有什么好犹豫,这场战争的胜败会取决于爆炮的运用上。」 「是!正如您所言!」 听令的副官冲向楼梯口。艾露露法伊以尖锐眼神望著逐渐逼近的敌人,同时冷静地思考下一步。 「……再过一会,就把移往右舷的大炮放回左舷。因为少了击发的炮弹,左舷应该已经变轻,这样应该还是能维持射程。从那时起就能以最大火力迎击敌舰,但──」 她心里想像著危险摇晃的天秤,严肃地抿紧嘴角。 「──机会并不多。到双方接近为止,到底能让多少敌舰无法航行呢?」 * 在双方舰队逐渐缩短距离的情况下,彼此必须具备的条件其实是同样的趋势。帝国海军要靠著最高效率的舰队运动和压制射击来赌上胜负,齐欧卡海军要以最大效率的爆炮运用来迎击。 指挥官的判断力和士兵的训练程度,再加上运气要素的结果即将呈现在众人眼前。 「呜哇……!」「雷……雷云号中弹!」「右舷侧穿孔!」 进入射程后第二次的炮击终于造成第一艘被打中的船舰,击中船只侧腹的炮弹贯穿外层,到达船内第二层的仓库。从甲板探出身子确认被击中部位的「雷云号」船员们从那瞬间开始以全力来阻止船舱进水。幸好这次被打出的洞穴还高于吃水线,对航行能力的影响很微小。 「呜……呜啊……!」「好……好痛……混帐……!」「快搬送伤患!医务兵!」 第三次的炮击打中「虾蛄号」和「白鲛号」,这两艘船上负责甲板作业的水兵们出现许多死伤者。其中「白鲛号」因为伤患都是负责控制船帆的老练船员,因此对船只操控的负面影响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接著第四次炮击,有五艘船被打中,其中一次落到航行于队列中央的「枪鱼号」船上。 有什么东西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飞过头顶。马修正这样想,船体后方已经爆出轰隆声响。 「呜喔……!」 微胖少年勉强撑过几乎把自己甩向大海的上下晃动后,把视线投向后方。只见隔著三根船帆,另一边已经冒出滚滚尘埃,周围的船员也极为慌乱地往后方聚集。 「不妙,是舰尾甲板被打中吗……?」 即使感觉到手脚发冷,马修首先还是指示部下们继续射击,然后才跑向舰尾。几乎是从监视台上直接跳下来的波尔蜜也跟他会合。不需多少时间,受到炮击的舰尾惨状就映入两人眼里。 伤痕一目了然。舰尾甲板从船舵正后方整个下陷,像是被挖出一个大洞,周围倒著四个人。其中两人似乎已经失去性命,至于受伤并发出呻吟声的另外两人之一,连马修和波尔蜜也只要看一眼就能判别出对方是谁。 「西……西古鲁姆海校……!」 明白事态多么严重的马修冲向伤患,负责担任「枪鱼号」舰长的强壮老人那外露的右肩和背后都流出鲜血,整个人倒在甲板上。看来受伤的原因并不是被炮弹本身击中,而是中弹后的余波导致。乍看之下,无法判断负伤的程度。 「可……可恶……偏偏在这种时候,好运离我而去了吗……」 西古鲁姆海校一边带著痛苦表情抱怨,同时以没事的左手在甲板上四处摸索,寻找掉了的菸斗。很快就有五名医护兵带著担架赶来,然而他在麻烦医务兵照顾前,先发出彷佛负伤猛兽的嘶哑吼声。 「等一下再疗伤,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站起来指挥!现在要先叫库奇……叫库奇那个老头过来……!」 「我在这里,西古鲁姆老头。」 从意料外位置发出的声音让马修和波尔蜜都讶异地抬起头。他也是察觉到紧急事态而赶来此处吧。身为已沉没船舰「暴龙号」舰长的拉吉耶希·库奇海校摇晃著那随意留长的白胡须,正握著船舵站立。 「啰唆!我还不是老头!重点是工作!代替我指挥这艘船!」 这发言让聚集到舰尾的一部分人员脸色变了,是西古鲁姆海校手下的「枪鱼号」海尉们。之前在军官集会室里刁难波尔蜜的青年军官和女性军官纷纷往前站,像是现在时机正好那般地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 「舰长,指挥请交给我!我会完美达成!」 「我也赞成波姆海尉的意见!何必依靠身为客人的库奇海校!」 尤琳二等海尉也跟著青年军官质问长官。作为正式船员,他们的主张的确理所当然,但西古鲁姆海校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让我得一一说明!我意思是你们扛不起这责任!要是你们能在如此凶暴的风势下『完美办到』逆风驾船,我早就把舰长位置让给你们了!」 「别激动,西古鲁姆,就算是你也会影响到伤势……总之,接下来『枪鱼号』的指挥由我代为掌管,可以吧?」 白胡老人静静确认,两人之间进行旁人无法介入的沟通。 「……嗯,交给你。要是失败,之后我会痛扁你。」 「到那世界也打算靠腕力讲理吗?你真的都没变。」 听到老友苦笑,西古鲁姆海校哼了一声转开脸。医护兵认为这是命令,于是把他放上担架运走。另一名伤患的舵手也和其他两人的尸体一起被送往船内。 「──好啦,状况正如各位所见,接下来你们得接受我的指挥。我想也有人心怀不满,但别讲出来,给我全吞下去。现在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花在议论上。」 老人说完,以锐利眼神瞪向军官们。这种和衰老印象相反的冷静魄力把众人的反驳都逼回喉咙里。 「……不,能请『白胡库奇』担任指挥官,我们当然没有不满……」 波姆一等海尉代表其他所有人讲起客套话。轻轻点头回应后,库奇海校把视线放回手边的船舵。 「那么波姆海尉,你负责担任舵手。原本岗位交给副官也没问题吧?」 「是!」 「很好,其他人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好了,不要拖拖拉拉!像这样愣住不动的时候万一再挨了一发炮击,这条船真的会完蛋!」 老将的一喝让水兵们回神,纷纷四散奔回自己的岗位。受到影响的马修也转过身子──却发现身旁呆站不动的女性身影,赶紧又停下脚步。 「你在干什么,波尔蜜纽耶海尉,你也回到岗位。」 库奇海校口中讲出冷淡的命令。这瞬间,波尔蜜羞愧得简直想要杀掉对老将掌握指挥权的状况抱有微微期待的自己,立刻转身在甲板上开始奔跑。 「……呜……」 马修原本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说。他摇头甩掉迷惘,也冲向部下们正在等待的船头甲板。 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拚命重建已经被打乱的战列,继续逼近处于上风处的敌方势力。距离终于只剩下三十公尺,甚至能看清在彼此船上行动的水兵脸孔。这瞬间──宣布这局面进入尾声的炮击一齐喷火。 「呜喔喔喔!要撑住!」「右……右舷侧中弹两发!」「可恶!主桅被打中了!」 这是从极近距离精确瞄准的炮击。被击中的船舰有八艘,其中两艘的后帆和主帆从中间被打断,无法航行。还有三艘船舰是吃水线以下的侧面被击中,这几艘船已经极为接近沉没的命运。然而,即使如此。 「上将!剩下船舰是三十八艘!」「很好!给我冲过去!」 在慢了一步才跟上僚舰的黄龙号舰尾上,看清战况的尤尔古斯上将鼓起斗志。因为他知道己方已经达成最初的关卡,也就是要在保持数量赢过敌方舰队的情况下缩短距离。 * 经历到此为止的炮击后,无法航行的帝国军舰是两艘,其他看来受到致命伤的有四艘,船帆或绳索器具等受到伤害导致航行速度减缓的有七艘。经历过三百公尺的攻防后,这就是结果。 「……真了不起,居然只有这点损伤。」 正确掌握结果的艾露露法伊只能率直承认这是连预定的一半都未能达成的战果。除了自己的估算太过天真,她也被迫体会到敌方那种超越想像的韧性。然而──即使如此,下达下个命令的缓冲时间几乎是零。 「中断炮击!改为执行敌方战力具备优势时的计画四!开始舰队运动!」 用来传达的铜锣被敲响,在海上传播的音色告知目睹敌方已经逼近眼前的僚舰,下一步该怎么行动。雨滴混在变强的风势中开始落下,宣告第二局面正式上演。 * 帝国军舰「新月号」上。坚持留在监视台上观察战况的伊库塔视野中,排成单一战列线的十六艘齐欧卡军舰分别采取两种行动。八艘爆炮舰开始准备朝著后方上风处进行逆风航行,然而剩下的八艘一般船舰则是挺身向前,像是想要保护其他僚舰。 「……不管怎么样都不打算放弃上风处吗!再怎么会忍耐也该有极限吧!真是!」 原本期待对方这次会改为反航战的少年忍不住咒骂违背自己预测的敌方将领坚定态度。他也能看穿敌人的目的。一方面把接近战交给一般船舰,同时打算让珍贵的爆炮舰暂时退往上风处。 「果然至今为止都在后方待机的二十艘船舰也开始行动,应该是打算和眼前这八艘船舰会合并演出接近战吧……虽然我方也期待这种发展,但不能让爆炮舰那么简单地就逃走。」 少年把望远镜收进怀里像是在表示他只旁观到此,接著以媲美蟑螂的速度爬下绳梯回到甲板上。在苏雅指挥下进行接舷冲锋战准备的部下们虽然把视线朝向这边,但他把这部分交给可靠的副官,直接跑向舰尾。 「阿古西舰长!爆炮舰要逃了,能躲过前方敌舰追上去吗?」 「喂喂,这要求也太困难了吧,小子!你也知道上风处和下风处的船哪边比较能自由行动吧?在这种状况下,敌人即使必须直接撞上来也会阻止我们!」 虎背熊腰的「新月号」舰长快活回应。在到今天为止的航海期间,靠著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名酒「遥远南海的神酒」的威力,伊 库塔和这位舰长建立起相当良好的互动。 插图006 基于对方好战又很乘兴的个性,黑发少年再进一步怂恿。 「没错,我知道!一般来说应该很困难,但我还以为帝国海军中第一的船员,阿古西舰长或许能够办到!是不是我有点期待过头了呢!」 「……!你这混帐小子说什么?我可没有讲过办不到吧!别自己先下结论!」 阿古西舰长的思考从慎重倾向冒险。既然如此容易诱导,就算放著不管也会从一开始就做出相同行动吧?伊库塔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根本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卡托瓦纳海盗军这个组织到头来就是由这些蠢蛋组成的集团。 「去旁边睁大你的眼睛!我会让你看看特别的技术!绝对别看漏!」 舰长宣言之后,一边吩咐新人手加入前桅和后桅的操纵,同时也对逐渐逼近的敌舰继续投以锐利视线──已经往逆风方向航行到极限的「新月号」无法继续把前进方向往上风处变更,能做到的只有把船舵往左打往下风处移动,然而敌人不但看穿这点,还会从难以躲避的角度来勇猛发动撞角突击吧。 「哼!很好──右满舵!」 然而,在应该只能把船舵往左打的状况下,阿古西舰长却下达了背叛那前提的命令。即使如此,舵手还是毫无动摇地把船舵往右切。 「放出前桅上的各面船帆,让船帆以背面受风!后桅相反,让风穿过!」 船员们立刻回应并操作船帆,这瞬间开始演出杂技。前桅上的所有船帆都摊开并承受来自左舷的风,但是角度调整到和风向平行的后桅所有船帆则是让风压直接通过,几乎完全没有抵抗。结果──因为切了右满舵而朝往右边的船头在只有前桅承受的风力作用下,就这样一口气转向了下风处。 「喔……喔喔……?」 船体的激烈运动让伊库塔失去平衡,他抓住绳梯勉强避免跌倒。连已经逼近眼前的齐欧卡船舰上也传来惊愕的反应──把船头一口气转向下风处的新月号利用这力道把舰尾甩向上风处,就在敌舰前方成功做出将近一百八十度的回头动作。看在敌方眼里,就是原本准备攻击的帝国船舰侧面突然从眼前消失。 「要交错而过了,开始压制射击!」 手持风枪和十字弓的士兵们从近在咫尺的位置,瞄准沿著右舷侧逐渐通过的敌方船舰开始一齐射击。敌人也立刻展开反击,但新月号的目标终究是爆炮舰。一方面重新把行进路线转向上风处,同时把交战时间压到最少,再度开始航行。敌舰也慌忙想要重整态势,然而却没有成功,反而受到追上来的后方帝国船舰撞击。 「正如你的希望,我们逮住爆炮舰的屁股了!还有什么怨言吗,陆上的小子!」 阿古西舰长炫耀般地挤出上臂二头肌并如此说道。伊库塔也毫不犹豫地敬礼回应。位于上风处的爆炮舰似乎因为恶劣天候而难以操控,和新月号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幅缩短。 * 「快!再不快一点敌人就要追上来了!」 也因为炮击中几乎算是停船状态,除了伊库塔等人的「新月号」追赶的敌舰外,还有不少爆炮舰在转向上风处时费了不少功夫。由于船速不提升到一定程度船舵就无法发挥功用,因此不能立刻做出迎风换舷的动作。 「呼……呼……!」「怎么能让敌人追上!」「动啊!快动啊……!」 在屁股著火的状况下,齐欧卡的船员们专心一意地投入船上工作。原本收起的船帆接二连三撑开后,船速也逐渐提升。实际感受到这点的船员们纷纷放心地吐了口气。 「赶……赶上了……!」「这距离能逃得掉!」「右舵!快点!」 负责掌管船舵的舵手也加强手上力道……然而,就算同袍再怎么催促,舵手也不会基于独断转动船舵,而是会等待船长确认船速和船帆展开程度后的命令。 「──好,右舵二格!」「是!」 听到所有船员都已经久等的指示,早已做好准备的舵手转动船舵。然而,同时他也察觉手上的反应轻得不自然。 「……?喂!怎么回事!航行方向根本没变!」 舰长发出略带焦急的喊声。这段时间内舵手也继续拚命转动船舵,然而不管转了多少,对船只的航向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在空转──直觉到这点的舵手即使觉得不敢置信,但还是绕向船舵后方,检查和船身相连的底部。 「……舰……舰长……!」「什么事!」 听到长官以尖锐声音反问,负责掌舵的男子表情紧绷地举起双手。于是舰长看见──部下手中的动力传达绳索从中间被凄惨截断的模样。 「断……断了……?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生这种事!」 也难怪他如此惨叫。直接影响船舰航行能力的船舵周遭是他们从平常就特别留心并彻底维修保养的部分,动力传达绳索在航行途中断裂是绝对不能发生的状况,更不用说现在处于准备逃离敌舰的关键时刻。 出乎预料的意外让两人停止思考,这时船舵的一部分突然毫无前兆地碎裂。被碎片打到的舰长发出惨叫,而站在旁边的舵手终于理解发生什么事。 「……敌……敌人的狙击?该不会这绳索断掉的原因也是……!」 * 「敌舰,中断转往上风处的动作!推测已经成功破坏船舵附近设备!」 在帝国军舰「日轮号」船头甲板靠右舷处,观察敌舰的观测手对著头上的前桅监视台报告观测结果。听到报告后,在高处布阵的青年狙击手微微点头。 「好,从这边再瞄准一艘……!」 利用固定器材,对物膛线风枪被架在监视台的扶手上。托尔威·雷米翁一边单眼看向瞄准器,同时开始寻找下个猎物。脚边有包括他搭档沙菲的三只风精灵正在把压缩空气送进中型炮身里。 正如「对物」这名称所示,这武器射出的大型子弹比起对人,反而在破坏器物时更能发挥威力。虽然相当依赖使用者的技术,但是既然现在和敌舰之间距离已经缩短至此,甚至能像先前那样狙击舵周遭的设备。和打倒指挥官时会由次席军官递补的状况不同,只要破坏船舵,到修好之前都能确实阻止敌舰行动。 「除非船舵能正常使用,不然他们已经无法逃往上风处。在这边要尽可能让爆炮舰故障并停住不动……!」 才刚确定下个目标,托尔威的食指就扣下扳机。他们这些狙击手击出的每一枪都在企图逃走的敌人脚上缠住锁链。 * 「──爆……爆炮舰三艘遭到敌方扣留!另外两艘也正遭受追击……!」 在最先逃往上风处的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舰尾,透过望远镜确认僚舰状况的船员发出惨叫。听到报告的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 「果然还是有船来不及逃走吗……!」 这是能够预料到的状况。如果处于敌人已经逼近的状况下,结束炮击并逃往上风处的时机将会非常严苛。而且比较双方船型,基本上帝国的前桅横帆三桅船原本就比齐欧卡的三桅帆更适合逆风航行。艾露露法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明白会出现一、两艘没能成功脱离的船舰。然而对物膛线风枪的妨碍与帝国海军船员们的驾船技术却超过预想,让这数字更为增加。 「不过已经失去三艘,要是再增加会很不妙,至少必须留下半数……!」 艾露露法伊打算采用的战术是率领剩下的爆炮舰先暂时逃往二十艘僚舰的背后,然后直接在上风处重新组成单一战列线。 这种情况下,目标占领港口的帝国舰队首先必须突破齐欧卡的二十艘一般船舰。但,成功闯过后又得再度面对爆炮舰。不太可能发生一口气有大量敌舰闯越的情况,因此艾露露法伊等人只需要用炮击确实解决少数漏网之鱼即可。 话虽如此,除非关键的爆炮舰能保持绝对数量,否则这作战只是画在纸上的大饼。最少也要有四艘──要是全体的半数无法逃离,那么战术本身就不可能实行。已经有三艘爆炮舰被对方抓住,正在受到猛烈追击的两艘是否能确实甩开敌人将成为决定这场战役胜败的分水岭。 「拜托了,葛雷奇……!你一定要保护他们!」 在明白一切的状况下,艾露露法伊喊出最信赖的海兵队长之名。 * 「好!逮住对方的尾巴了!就这样跟紧!」 在帝国军舰「宝贝号」上,气势正旺的水兵们一起怒吼。他们追逐的爆炮舰已经近在眼前。被对物膛线风枪破坏绳索的敌舰暂时放慢了航行速度,而他们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小子们听好,要进攻了!准备接舷战!」 枪兵依旧待在船头甲板持续压制射击,而手持宽刃弯刀的水兵们则接二连三地来到他们后方聚集。由于先前多次受到远距离炮击的威胁,一旦敌人来到自己能够碰到的位置,战意就无止无尽地往上膨胀。 「哼!终于!」「居然在船上打了个大洞……!」「让你们尝尝厉害!」 由于现状是从舰尾追逐打算逃往上风处的敌舰,所以不需要畏惧来 自船身侧面的爆炮。只要能保持这状态追上,还能获得登船攻击的绝佳位置。满心期待那瞬间快点到来的士兵之一因为太过心急,把身体探出船头…… 「你们这些混帐太得意忘形了!」 却因为来自船身侧面的强烈冲击而落入海中,根本无法抵抗。 「呜哇──!」「是敌舰!居然冲撞过来!」「敌人要登船了──!」 船上瞬间沸腾。趁著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的爆炮舰上,另一艘齐欧卡船舰从旁边撞了上来。敌舰的撞角深深刺进「宝贝号」的舷侧,手持武器的士兵们一个个登上两船之间已经相连的甲板。 「可恶!居然无视我们只顾著追击,你们也想得太美了,帝国军!该不会以为齐欧卡海军只有爆炮舰吧!」 歪著裂到耳朵的嘴巴,大摇大摆站在船头的海兵队长葛雷奇放声吼叫。登上甲板的齐欧卡士兵和「宝贝号」船员开始战斗。 背对怒吼和弹雨交错的战场,九死一生的爆炮舰逐渐逃离── 「……呜!『宝贝号』和『飞鱼号』被敌舰缠住了!爆炮舰会逃走!」 从「枪鱼号」船头甲板观察战况的马修大叫,在另一侧的舰尾目睹同样光景的库奇海校下达命令。 「迎风换舷!除了这艘船,没有其他船位于能追上那艘爆炮舰的位置!」 听到老将的指示,担任舵手的青年军官把船舵打向右方。「枪鱼号」到此为止已经靠著巧妙操控技术来避开两艘敌舰的撞击,结果就成为面对敌人以二十艘船舰构成的屏障后,少数能在这时间点成功突围的舰艇之一。 「要靠这艘船去追吗……!那么,我们也得行动!」 发现船舰展开追击的马修也对船头甲板的部下们下达新命令。于是无数的枪管以及对物膛线风枪那较粗长的炮身都一起朝向正逃往上风处的敌舰背后。 * 「──伤脑筋,还以为总算成功逃走,没想到还有敌人继续追上来。」 在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的舰尾甲板上,观察僚舰情况的艾露露法伊低声说道。她的视线前方有一艘打算逃往上风处的爆炮舰,正受到跟在后方的一艘帝国船舰──「枪鱼号」的猛烈追击。 「在这种恶劣天候下,居然能那么自在地驾驭船只……相较之下,我方僚舰光是要控制船只就已经竭尽全力,无法集中在炮击上。」 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基于爆炮装备在船体侧面的僚舰构造,面对从舰尾追上来的敌舰,不管怎么做都很难回以炮击。如果想要确实应战,必须改变和敌人之间的相对位置,然而那样做会导致逃往上风处的动作变慢。 要是大海的状况更加平稳,齐欧卡水兵们对爆炮舰的操控也更加熟练,或许能巧妙驾船同时开炮攻击──也就是「边逃边打」……然而,在爆炮舰实用化之后才过没多久的现状下,要求部下们娴熟至此是强人所难。光是在航行方面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严重失误,就该算是表现优秀。 「──好,去救他们吧。把航行路线变更为朝向下风处。」 她下达彷佛理所当然的决断,副官愣了一下赶到她身边。 「您……您想让本舰去救援吗?太危险了!就算能帮助僚舰逃走,说不定会换成我们被敌人逮住……!」 「必须扛起这风险。既然已经有三艘爆炮舰被敌人扣留,那一艘能不能逃走会成为影响胜败的关键。」 「我也明白这点,但是这艘『白翼丸』是我等的旗舰!包括太母大人您本身在内,要是有个万一,将会无可挽回!就算要派船去救援,至少也要派出其他爆炮舰……呜哇!」 这瞬间,侧面受到海浪拍击的「白翼丸」船体剧烈摇晃。艾露露法伊用双手轻柔撑住差点跌倒的副官,同时在对方耳边低语。 「……在浪涛如此险恶的大海上,先从这里前往下风处,击退敌人让僚舰逃走后再逃回上风处,除了这艘『白翼丸』,还有其他船舰能办到这种难题吗?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有能力指挥吗?」 找不出话回应的副官只能沉默。太母轻轻吻上对方的额头,态度温柔地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小孩。 「……好了,不需要那么担心。只要由我负责指挥驾船,无论是多么险恶的风浪都不足以畏惧。你们也知道──这艘船受到风的加护。」 艾露露法伊坚定地如此断言后,抬头望向在头上盘旋的爱鸟。 「好了,走吧,米札伊!告诉我该往哪走!」 哔……上空传来鸣叫声。听到这叫声的同时,艾露露法伊也做好准备,让船舵打向下风处。 * 「开始齐射!让敌舰停止航行!」 在马修的号令下,压缩空气炸开的声音交叠响起。被聚集到船头甲板的风枪兵们正朝著在前方约五十公尺处航行的敌舰集中射击。 「船舵周遭果然被特别保护……!好,瞄准后桅的后樯纵帆绳索!只要让对方的航行速度暂时变慢,我方就能够追上!」 根据他的指示,在船上占据比其他人更多空间的对物膛线风枪的射击手改变目标。虽然比不上托尔威那如同媲美神技的技术,但他们也是受过严苛训练的精锐狙击手。没花多少时间就展现出成果。 「……命中!后樯纵帆绳索已断裂!」 在马修的视线前方,失去绳索张力的后桅船帆之一正无力地随风飘荡。由于受风面积因此减少,敌舰也慢慢降低速度。微胖少年用力握紧拳头。 「很好!这样就能追上敌舰──」 「爆炮舰从左舷方向接近!警戒炮击──!」 马修正打算开始准备接舷战,待在头上监视台的波尔蜜却朝著下方喊出警告。他愣了一下看往左舷方向,只见那里的确有一艘从上风处朝这里接近的齐欧卡军舰。微胖少年瞪大眼睛。 「那艘船……!明明已经逃走,又为了帮助僚舰而回来吗?不妙,这里已经在对方炮击的射程内……!」 大吃一惊的马修催促部下们提高警戒。同一时刻,在舰尾甲板上注意到敌舰从上风处航来的库奇海校也涌上一阵危机感。 「支援出现了吗……!小心点,船员们!对方已经开始掉头!没多久之后就会遭到炮击!」 「枪鱼号」船上窜过一阵紧张。所有船员几乎才刚有这种感觉,在另一端掉头的敌舰已传出轰隆声响。「快找个东西抓住!」──老将如此大叫后,来自横向的冲击立刻让船体剧烈震动。 「呜喔喔……!快……快确认命中部分!」 耐住冲击后,马修咬著牙发出指示。根据至今为止的经验,他也能够区别出近距离落海带来的动摇和真正被打中时的冲击。刚才的炮击确实击中了船体,问题是损害到什么程度。 「左……左舷后方的船身被打中一处!贯穿到船内!」 「在吃水线上方还是下方!有没有进水?」 「略微上方!进水……现状似乎是没有!」 部下以九死一生的表情报告。总算避开了致命伤吗──马修虽然如此判断损害,却无法就此安心。因为无法保证受到下次炮击后还能平安无事。 「可恶!该怎么对应……!」 微胖少年狠狠搔著头。状况不在伊库塔传授的计画内,而且已经和当初一对一的追击战条件不同。考虑数秒后,他决定总之先请教长官的判断并冲向舰尾甲板──来到目的地后,仅剩的少数乐观却遭到完全否定。 「……!喂,发生什么事……?」 看到船员们以包围船舵的形式聚集在一起,让马修的背后窜过一股寒气。因为这状况和西古鲁姆海校受伤那时完全相同。少年推开水兵们闯入人墙内部后,发现在圆圏中心跪在地上喘个不停的老将。 「库……库奇海校!您是因为刚才炮击而哪里受伤吗……?」 乍看之下没发现外伤,然而白发老人却按著胸口缩成一团没有回应。马修正感到困惑,察觉异变的波尔蜜也从监视台下来并赶来现场。 「您怎么了,库奇爷爷!」 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喊声,老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拚命调整慌乱的呼吸,像是硬挤般地把每一句话慢慢说出口。 「……我没有……受伤……但,伤脑筋……刚刚的震动让我发作了……」 光讲这些话似乎就造成很大负担,库奇海校用双手很痛苦地抓紧胸口。根据先前发言配合这种模样,马修和波尔蜜都倒吸一口凉气。 「……胸部有病……?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激动得双肩发抖的波尔蜜相反,马修反而觉得总算理解──仔细想想,他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这位年老的舰长把船舰托付给还年轻的部下。然而跟这种类似隐居的印象相反,在第一次与爆炮舰交手时展现的精彩指挥,还有让处于发愣状态的水兵们恢复战意的那一喝,以及脱离绝境的驾船技术──光看这些表现,他应该没有任何不足以担任现役的条件。 「由于库奇海校健康恶化,接下来由波姆一等海尉代为指挥!所有人重新回到岗位,要直接冲向前方敌舰──!」 看到老将退出,掌控船舵的青年军官大声喊道。这是正确的行动,要是没有人代替老将负责指挥,战争就无法继续。然而──这瞬间,似乎察觉到什么的波尔蜜弹簧般地猛跳了起来,从旁边握住船舵。 「什么──!你这家伙打算干嘛!」 「把船舵往右打!快点!会来不及!」 波尔蜜甚至不愿意浪费时间回答,直接使出浑身力量扳动船舵。突然的介入让青年士官非常火大,他满脸愤怒地举起右手。 「搞什么!快点放手!你这个败家之犬!」 使劲击出的拳头狠狠打中女性的脸颊。折断的牙齿飞向空中,半失去意识的波尔蜜双脚一软。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开抓住船舵的双手。她的力量赢过把一只手用来攻击的青年士官,让船舵一口气往右转。 就在这瞬间,宛如神一时兴起的狂风发出呼啸风声,从左舷刮向右舷。船桅和船桁想起嘎吱声,受到强烈压力的船身也往右侧大幅倾斜。差点被拋入大海的船员们发出惨叫。 等狂风在数秒后吹完,波尔蜜才放开船舵倒向甲板。微胖少年赶紧冲向她身边。库奇海校来回看著两人和张著嘴巴愣愣呆站的青年军官,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风势偏移了吗……刚刚真危险……要是没有把船舵打向右边,大概会有哪面船帆被吹破,或是哪条绳索断裂……」 听到这话的瞬间,不只青年军官,连马修也觉得背脊整个发冷……即使处于正常来说必须靠著缩减船帆面积以及下锚才能撑过的强大风势中,目前的「枪鱼号」却依然把船帆展开到最大限度并继续航行。虽然这全都是为了保持速度,然而这种乱来行为怎么可能没有风险。太强烈的风连对帆船也不会手下留情,要是从正面迎向超过耐久限度的强风,船帆就会被轻易扯破。 「别擅自决定,波姆海尉……我虽然是这副德性,但还没有说要把指挥权让给你。」 「……呜!虽……虽然您那样说,但库奇海校……」 「我知道。既然我已经成了这样,身为一等海尉的你接掌后续是自然的发展。如果是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交给你……但是,即使看在我的眼里,这风势还是激烈得超过限度。」 老将的双眼看往上方,厚重黑云在空中翻滚的模样让人完全无法期待天候会好转。 随著对现状的理解,动摇也逐渐在船员间扩散。霍雷修·西古鲁姆和拉吉耶希·库奇──正因为有这两位伟大船员,「枪鱼号」才能克服凶暴大海支撑到现在。然而他们正在失去这双翼── 「没有空犹豫……虽然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无法决定。在这个关键时刻,到底该让谁坐上后任位置……」 库奇海校的视线转往另一个方向,在马修的搀扶下站起的波尔蜜正在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大变的青年军官逼近长官。 「您……您该不会打算无视我的存在,把船交给那家伙负责吧……?怎么能接受那种事!怎么能把船交给没多久前才让自己的船沉掉的败家之犬……!」 「我也反对!」 一名横眉竖眼的女性军官介入对话,那正是二等海尉的尤琳。 「在军队组织中,应该要随时严格遵守上下阶级!而且,要把所有船员的命都交给那女人……不可能!光是想像都让人毛骨悚然!」 尤琳带著满心憎恶不屑地说道,以简直能杀人的视线贯穿波尔蜜。面对强烈反弹的两名海尉,库奇海校一边押著发出剧痛的胸口,同时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 「你们的发言很有道理……但,事实上这状况的确也超出了你们有能力应付的范围,就像刚才的风……」 「没那回事!刚才只是偶然……不,要不是被那女人妨碍,我自己也会发现!我不会失败,我能做得更好……!」 青年军官坚持不退让,库奇海校也没有靠权力强制压抑这反弹的意思。因为和他人相比,最无法下决定的人正是老人本身。 在短暂思索之后,他没有把视线放到眼前的船员们身上,而是看向来自陆地的援军少年。 「──由你决定吧,马修·泰德基利奇。该把这船交给谁?」 「……咦?」 「我实在无法决定。由于心里有太多多余的感伤,影响我做出公正的判决。所以只能交给身为外人的你。交给曾经因为波尔蜜纽耶海尉的不成熟,而在『暴龙号』上受过比任何人都苛刻对待的你……」 面对突然丢给自己的选择权,让马修暂时停止思考。与此同时,发现判断权将委交到他身上的两名「枪鱼号」海尉也像是把握机会那般地凑了过来。 「喂!拜托你,选我吧!你应该也不想死在这里吧?」 「要是交给波尔蜜那家伙,船一下子就会沉没!既然你之前是待在『暴龙号』上,当然可以理解吧!拜托你,英雄大人,把船交给波姆!反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这两者的激烈态度虽然让马修有点狼狈,依然在内心开始自问自答。 ──该把船交给谁?换句话说,自己和部下的命,全部都要托付给这个被选出的对象。 「…………」 他回想起刚见到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情景。当初介绍彼此认识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和海盗军这种事前评价相反的温柔女性,也因此松了口气。然而,这印象从登上对方船舰的那瞬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在船上他每天都和托尔威一起遭受虐待。那不讲理的蛮横甚至让马修心里涌上杀意,真的碰上实战时,暴露出的难看模样也让他深感失望……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在那时就轻易放弃波尔蜜。毕竟那种不成熟的表现,让马修觉得彷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他把视线从记忆拉回现在,眼前有两个「枪鱼号」的军官正在强烈要求自己。波姆一等海尉和尤琳二等海尉。关于这两人,彼此交情还没有深厚到可以做出全面评价。虽然从两人身上都可以看出对波尔蜜的明显厌恶感情,但回想起自己待在「暴龙号」上的日子,马修总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反应。他不能以这点来作为轻蔑对方的根据,况且现在原本就不是该基于个人好恶来下判断的局面。 马修进一步思考──那么,这两人和波尔蜜有什么不同?至少不是驾船技术的差距。如果该以这为基准来决定,库奇海校根本不会把选择权交给他。应该是要基于连他也能理解的部分……不,现在必须要基于「正因为是自己才看得清」的某种条件,在他们之间作出区别。 他重新观察三人。只有波尔蜜看起来略小,三人差不多年纪。换句话说,没有人在过去拥有胜过其他人的实际成绩。反而对所有人来说,这场战争应该是第一次上阵吧?眼前排成一横排的三人身上到底能看出什么不同? 根本不需要烦恼,答案是有没有失败过。有没有犯下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导致船只沉没的过失。这是波尔蜜的劣势,但波姆海尉和尤琳海尉没有。她失败过,他们没有失败──以这点不同为根据,眼前的两人主张自己才是有资格被托付船只的人选。 因为自己没失败过所以放心交给我吧。考虑到是不是该接纳这种主张时,马修无论如何都无法同意,无法顺利用言语解释的格格不入感卡在胸前。为了找出正确答案,他的视线漫无目标地在空中飘移──这时,他注意到站在略远处的波尔蜜身影。 波尔蜜只是站著,没有提出任何主张,也没有解释什么。为了让自己无论听到什么结论都要正面接受,她只是静静地下定决心,等待马修做出判决。 「…………噢……」 看到那绷紧表情的瞬间,少年得出自己寻找的解答。他毫无犹豫地讲出答案。 「由你负责指挥,波尔蜜纽耶海尉。」 马修也把所有觉悟都投入这次指名。被叫到的波尔蜜肩膀微微颤抖,其他两人先是愣住,接著张开口打算提出猛烈抗议,但马修却抢先一步开始说明: 「……自己不会失败,一定能做得更好。波姆海尉、尤琳海尉,你们刚刚这样说过吧?」 微胖少年直直看著两人的眼睛,如此开启话端。伴随决心的发言充满力量。 「我到今天为止,曾经失败许多次,从小失败到大失败都有。曾经因为失败而遭遇危险,甚至让部下丧命。讲到后悔和反省的次数,连数也数不清……可是,这些经验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在北域的死斗掠过少年脑海,那些日子烙印在灵魂上的教训在这里结出果实。 「──所谓失败,是一种每次都会伴随著痛苦的经验。否定失败的家伙,等于是自己阻止了成长的可能性……所以比起没失败过的人,我更相信曾经失败的人。既然在这个关键时机必须选择──我想把命运交给曾经犯下最严重的失败,而且依然正面面对这经验的家伙。」 果断地讲到这边,马修看向少女。波尔蜜也拚命地克制自己颤抖的肩膀,敬礼回应他的视线。她带著感谢,以全心全意来承接少年托付的意志。 「…………呼……」 对于两人间的交流,老将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决 定要把一切命运委交给他们,所以他只是微微拉起嘴角,轻轻点头而已。 正当风向准备改变的时候──第三次炮击命中「枪鱼号」的船体。 * 「哼!真没劲……!」 葛雷奇狂妄地低声这样说道,甩动沾满鲜血的战斧。撞击帝国军舰「宝贝号」并登船攻击的齐欧卡「蹂躏丸」的海兵们趁著敌人畏惧,让白刃战取得优势。 「压制前方甲板!敌人已经被逼向舰尾和船内,要开始扫荡行动吗?」 「只要装装样子就好。要是认真追杀,退无可退的那些家伙也会下定决心吧。这种时候要挑个适当时机叫对方投降。」 面对血气上冲的部下们,葛雷奇用小指挖著耳朵并开口训诫。和恐怖的外表不同,他的信条是要把战场上的互相残杀抑制到最小限度。 「如果敌人不打算投降,那也无所谓。只要把船帆船桅那些全都破坏到船只无法航行的地步,就可以闪人了──你们快点!只是打下一艘船不会让我们的工作结束!」 受到严厉的声音鼓励,齐欧卡海兵们的动作加快。这时候,有部下从背后对著在船头旁观的海兵队长大叫: 「队长!有其他帝国船舰从右舷靠近!」 「什么……?」 听到报告的葛雷奇把视线移向右舷,只见那里的确出现一艘把船头直直朝向他们冲过来的军舰。看到敌人接近,他低声咂嘴。 「这艘船一开始肚子就被我们撞破了,若是要来帮助同袍,动作未免也太慢了吧……喂,你们!可以不必战斗了!把周围看到的所有绳索都斩断,然后回自己的船上去!要是谁敢拖拖拉拉,就会被我丢下!」 他在判断状况时不带任何犹豫。闯上帝国船舰的海兵们动作变得更加忙碌,他们在短时间内把一切破坏殆尽后离开敌舰。当所有人都回到原本的船舰上时,问题的帝国舰已经来到眼前。 「好,左满舵!」 舰长的命令在船上响起,没多久之后船只就开始移动。撞上帝国舰侧腹的撞角已经在战斗期间拔出,因此不会妨碍到航行。 「蹂躏丸」以半推开「宝贝号」的形式,把船舵打向左方。面对从右斜后方逼近的敌舰,这样等于是把眼前的帝国舰当成盾牌。 「这下敌人就无法直直朝著我们过来,因为僚舰会妨碍到前进路线。要是还打算继续追上来就只能绕路,但对方往上风处的逆风航行角度从一开始就已经逼近极限,只能从下风处绕过……换句话说,不管他们怎么挣扎,都是我方比较有利。」 葛雷奇按照理论导出最善手段,咧嘴一笑。从已经无法航行的「宝贝号」旁边通过后,帝国船舰很快就按照他的预测,从僚舰的另一侧绕了过来继续追赶。然而对方似乎拉大逆风航行时的角度,彼此的距离比预想中更近。 「啧!真是纠缠不清……!」 包括船员的熟练度在内,帝国船舰逆风航行的性能超出葛雷奇的预测。他不但承认这事实,并且迅速修正判断──在这种距离下,要重新把航行方向朝往下风处并实行撞角攻击会有困难。应该会从并肩航行的同航战演变成缩短距离的接舷攻击吧。 「……算了,如果对方想玩这种战法,就偶尔配合一下!你们这些家伙,要把战果带回去给少将啊!」 看到长官举拳往上挥,部下们也鼓起战意回应。靠著对「白翼太母」的坚定思慕以及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的统帅力,他们保持的士气不但能应付上一战的疲劳,甚至还有剩余。 「枪兵弓兵,到达射击配置了吧!瞄准、瞄准、射击!」 葛雷奇一声令下,箭矢和子弹都击向处于下风位置的敌舰。对方也在几乎同一时间点反击。虽然士兵在交错的弹雨中纷纷负伤,但这点程度并不会让他们的战意动摇。 「船体靠近!准备登船攻击──!」 为了对应白刃战,海兵们纷纷拿起宽刃弯刀,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在敌舰上做著同样准备的帝国士兵们。在这段期间内,分隔两船的大海也愈来愈狭窄。在让人屏息的时间中,海兵们不断提升自己的战意。 彼此的距离来到三公尺以下。判断时机差不多的士兵们抱著用来登船的板子往前。他们一方面因为掠过头顶的子弹而心惊胆跳,一方面打算把有一定宽度的板子倒向敌舰──然而在他们的眼前,在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到的时机,有个红色影子无声降落。 「咦──」 还来不及表示讶异,抱著板子的士兵就被斩裂脖子。近距离目睹鲜血喷出的后续海兵也几乎在同时被人从肋骨之间贯穿心脏。 「呜啊──」「──咦?」「呜……!」 袭击他们的瞬间之死还在继续扩大,从意识到那是威胁的人开始按顺序倒下。因此,他们暂时无法理解自己搭乘的船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是……是敌人!已经闯上──呜哇!」 第八个被砍倒的海兵终于留下仅仅是把状况告知周围的成果。在他发表遗言后,至今为止看起来只是一阵红色疾风的威胁在海兵们的眼里迅速成型。被海风吹动的炎发,沾满鲜血的右手军刀与左手短剑。 「什……」「二……二刀──」「这家伙……!」 面对因为战栗而瞪大双眼的齐欧卡战士们,形成人型的红色旋风──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毫无松懈地把双刀尖端对准敌人。 「以言语构成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武器的时间──但是要以剑来交谈!」 斩断所有大意心态的剑光闪过。受到这魄力影响,齐欧卡的海兵们也做好要互相砍杀的决心。然而,在众人注意力集中到单身闯入的雅特丽身上时,从接舷的帝国舰──「猛虎号」上也接二连三有其他帝国兵攻来。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了!在磨蹭个什么!」 对于隔著前卫士兵,位置比较后方的葛雷奇来说,前方战斗状况有点偏向死角,让他对自军对应处于被动的情形产生疑问和焦躁。然而,这种疑问在他登上高台的那一瞬间就全数瓦解。得到高度后,他的视线里出现精心培育出的勇猛海兵们一一被砍倒的模样,还伴随著炎发少女挥动的双刀轨迹。 「啥──?」 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首先怀疑自己的眼睛。然而无论他眨眼几次,这光景依然没变。斩断生命的军刀和短剑,双刀的剑光展现出的绝望美感让他想起一个名字。 「……最强剑(伊格塞姆)?开什么玩笑啊,为什么那个怪物在海上!」 觉得像是作了恶梦的葛雷奇大叫。海兵们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墙,红色的剑士单身挥剑突破一角,后续的帝国兵们闯入从那一角出现的破绽并扩大缝隙。有人替他们指出该瞄准的要害后,帝国兵的行动没有犹豫。也因为一开始遭到对方先制,齐欧卡士兵已经快要被敌军的气势压倒。 「这下不妙……」 忍不住低声这样自语的瞬间,葛雷奇察觉敌舰上有枪口对准自己,立刻从高台上往下跳。他完全不在意从头上掠过的子弹,对著上方的监视台大叫。 「枪兵!想办法对付那个怪物!别让对方继续扰乱前卫!」 「可是……有……有困难!从这位置只能勉强跟上行动,要避免误射同袍并狙击单一目标实在──呜啊!」 在葛雷奇抬头望向的前方,枪兵的上半身突然一斜,翻过扶手从监视台上倒栽葱落下。海兵队长绷著脸冲向落下位置,只见那边躺著脖子已经转向不合理方向的部下尸体。 「泰夫可……可恶!」 顺著涌上的怒气,他把右手的战斧斧柄前端用力敲向甲板……既然敌舰上面也有枪兵,必须让自军枪兵专心对射,否则就会再发生跟刚刚一样的状况。换句话说,在白刃战现场发生的事态必须要靠他自己想出办法应付。 「……要我负责对部下怒吼以外的工作吗……很好,这笔帐可欠得大了!」 虽然受到激情影响还是瞬间想出对策的葛雷奇对著附近的副官大吼。 「去把交涉旗拿来!现在就去!」 从闯上船开战后开始计算,在打倒第十二名敌兵时,雅特丽也注意到他们背后举起的红白直条纹旗帜。 「提案交涉……?还真快,明明才刚开始交战。」 虽然抹不去心中的讶异,但过了一会注意到交涉旗的后方「猛虎号」也传来暂时停战的命令,因此雅特丽也命令部下重新拉开和敌兵之间的距离。双方势力各待在左舷侧和右舷侧,让「蹂躏丸」上形成以纵向分成两边的对峙状况。 「──喂喂,发现是女人就已经让人够惊讶了。」 不久之后,有个身躯高大的男子分开齐欧卡侧海兵们形成的人墙出现。看到一边嘴巴裂到耳朵旁边的葛雷奇后,帝国军起了一阵骚动。 「而且靠近一看,没想到这么年轻。你现在多大年纪?伊格塞姆的小姑娘。」 「大概是你的一半吧。不过,我想现在不是介意我年龄的场合。」 从这样回应的她身后,负责指挥攻击敌舰行动的「猛虎号」原本的白刃队长走了出来。即使比不上葛 第五卷 第三章 身旁的黑影 「──我说,艾露露法伊候补生。你觉得我这人看起来像是喜欢干涉他人性生活的人吗?」 在西向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照耀下,房间内显得明亮健康。然而对于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军服少女来说,反而因为逆光所以很难看清窗户前方座位上的男子脸孔。 「好像也给人那种感觉吧?」 少女嘴上不服输地说道。在光影形成的极端对比中,男子的双手正放在厚重栎木桌上,固执地试图拆解数个相扣的金属圏。而少女则盯著他的动作。 「我要解释一下,那是误解。虽然我会根据当时的情况去捏造、消除或扭曲各式各样的事情,却只有在『我本身比任何人都热爱自由』的这一点上不存在著任何捏造和虚伪。当然,性生活的自由也包括在内。只要不违反公共的利益,无论有什么性嗜好都完全没有问题。即使对性生活特别投入也无所谓。」 「如果是那样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所以说,前提是不能违反公共利益。很遗憾,一个高等军官的候补生毎天晚上都随便找人上床的行为再怎么说都有伤害各种利益的危险。」 叽……男子坐著的椅子发出嘎吱声。身上笔挺的外套和裤子呈现深蓝色,和皮革制座椅的黒色在交会处融合,形成调和的样貌。 「就算是大白天在街上正大光明做那档事,我也觉得没差。」 「关于暴露癖会对公共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这一点有讨论的必要。但,那不是今天的论点主题。」 男子暂时停下摆弄智慧环的双手,凝视少女。 「我认为像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再三重复极端性行为的举动,是内在有某种缺陷的象徵。希望你可以老实回答,不要有所隐瞒。实际上,你想透过和男性接触得到什么?」 「…………」 「你有聪明的脑袋,起码聪明到无法沉溺于只是以快乐为目的的性行为里。我猜,你对于自己的缺陷应该具备自觉。例如说……对了──憧憬即使追求也无法获得的父爱之类。」 男子扬起嘴角,彷佛在表示「怎样,是正确答案吧」?然而,看到当事者的少女愣愣地歪了歪头之后,他迅速换回认真表情,再度开始对抗智慧环。 「不必介意,我的第一个推理经常落空。」 「既然知道是那样,为什么要摆出充满自信的样子?」 「对发言内容愈没有自信时,就要摆出愈有自信的样子,这可是政客的基本。你最好也记住这点。」 这莫名其妙的理由让少女嘻嘻一笑。看著在这段期间内依旧持续挑战智慧环的男子,少女先犹豫了一会,才轻轻表白内心的想法。 「和刚才的推测算是正好相反吧……我想要的不是父亲,而是小孩。」 「哦?」 「我想要和自己有血缘的孩子,想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把爱灌注在那孩子身上。」 「那是因为你想要能传授鹰匠技能的继承人──是这样吗?」 「这也是一部分原因。只是,一个人太寂寞是更大的因素。虽然这个国家的人们并不会排挤我,但是也不会张开双手接纳我。总觉得和每个人之间都隔著无法越过的鸿沟,实际感受到这点时,真的很心酸……」 少女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如此说道。这时,男子手中复杂相扣的金属环有一部分被解开。 「是吗,意思是住在齐欧卡的生活让你感觉受到排斥吗?」 男子以能理解的态度点点头,接著隔著智慧环让双手交握。 「我很高兴你坦白说出来,也会好好反省。既然让你感觉这国家住起来不舒服,我必须负起一部分责任。」 他先强而有力地表示负责后,才把视线放回少女身上。 「──但是,在考虑具体对策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很简单,你说你是因为想要小孩才和男性多次进行性行为。既然是这样的缘故,你应该没有避孕吧?」 「噢……嗯,我连想都没想过。」 「那么,这行动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化为日常行为?」 「大概是……三年前左右?」 「性行为的频率如何?大约是一个月数次吗?」 「一个月……呃……等我算一下……」 看到少女先使用双手手指计算,结果还不够用只能开始心算的模样,男子重重点头并回答「我明白了」。 「果然,我的担忧似乎没有错。这样一来,对你来说大概会是个痛苦的消息──不,就算顺利怀孕,那也是另一种棘手状况。」 「……你在说什么?」 「是医学上的见解──三年以来,你持续和不特定的多数男性频繁从事性行为,却没有怀孕的迹象。到此为止都没错吧?」 「……嗯……」 「既然如此,那么很遗憾,我不得不做出诊断──你是不孕体质,艾露露法伊候补生。就算你今后和再多男性上床,恐怕也没有机会怀孕产子。」 听到这宣告的瞬间,少女的世界从根源受到了震撼。男子手中的金属环再度有一部分发出声响并被拆离。 「……怎么可能……是那样……」 「你想必不愿相信吧,然而同时,你也不认为我是在说谎。你本身应该也一直抱著焦虑和怀疑,毕竟过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怀孕。」 「…………」 「如果你要求,我可以介绍医生。只是除了祈祷偏方之类的等级,现在的医疗里并没有治疗不孕的方法。到你接受这事实为止,诊断结果大概都会一直重复先前的结论。」 男子平静讲出口的发言毫不留情地贯穿少女的内心。在异乡的孤独生活中怀抱的唯一希望发出破碎的声响,逐渐崩坏瓦解。 当少女失去精神中心的灵魂浮上虚空的那瞬间,男子恶魔般地抓准时机,再度开口说话。 「但是艾露露法伊候补生,只要稍微改变想法,你的愿望并不难实现。」 「……咦?」 「你只是想要能付出感情的对象吧?那么,这个对象应该并不一定绝对要是和你拥有同样血缘的亲生小孩。只要有能坦率接受你的感情,并把你当成母亲仰慕的对象,这就是够格称为亲子的关系性,你的孤独也会在交流中获得治愈。这方法至少值得一试。」 「……意思是要我收养孤儿吗?」 「没错,除了你的故国拉欧,齐欧卡也接纳了其他周边灭亡国家的许多难民。其中当然包括很多因为战乱而失去双亲的人。」 「…………」 「你明白吧?他们正是和你怀抱著相同孤独的存在,也是该由你担任母亲的孩子们。」 男子的提案温柔拥抱少女悬在半空中的心,被赐予新光明的精神也再度开始脉动。 在露出满足微笑的男子手中,智慧环发出咔锵声,完全解开。 「你今后只需克制随便找人上床的行为,不必做任何特别的行动。好好按照过去那样继续待在海军军官学校里学习,再稍微忍耐一阵子。我会帮忙安排你期望的东西,不会花太长时间。」 时刻接近傍晚,从窗口照入的夕阳光线更为强烈。少女因为逆光而眯起眼睛,同时对男子露出求助般的眼神,她只能清楚看见对方笑意更深的嘴角。 「我保证──在不久之后的未来,你就会被心爱的孩子们唤作母亲。」 「──唔。」 一听到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原本坐在质朴木椅上打盹的艾露露法伊立刻清醒。她集中精神站起身,穿上军服外套,把钮扣扣好时,敲门声很凑巧地响起。 「请进。」 她回答之后,房门静静打开,一名男性进入室内。对方的陆军军服上别著中尉的阶级章,是个比预想还年轻很多的黑发少年。 「早安,泰涅齐谢拉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听到对方亲切问候,让太母惊讶得瞪大眼睛。居然以「小姐」称呼俘虏的敌方将领,明明才这种阶级,这人倒是相当会套近乎──即使心中讶异,但艾露露法伊依然冷静应对。 「睡得很熟,因为此处本来就是我方的基地,想也知道吧?」 「如果是这样,你的睡相一定好得让人吃惊呢。」 黑发少年看向位于无窗房间角落的床铺,似乎很佩服地说道。艾露露法伊保持沉默,毕竟一眼就能看出床单根本没被躺过。 「不好好睡觉会让皮肤变差喔,那样就太可惜了。」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帝国军人。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艾露露法伊投出带著责备的视线,少年则笑著点了点头。 「真抱歉,我是帝国陆军中尉伊库塔·索罗克,这是我的搭档光精灵库斯。请不必客气直接叫我阿伊吧。」 一听到这名字,艾露露法伊的表情立刻整个绷紧。 「……原来你就是让那个约翰尝到苦头的英杰吗?」 「虽然我很高兴自己被人认识,不过这种印象倒是有点……」 「你要我们有什么其他的印象?话说回来,真是 的,原来是这样吗……这下我总算能接受之前的败北。就是你把能击败我方的智慧传授给帝国海军吧?」 「不不,我只有偷懒而已,这次都是同伴们在努力。」 少年耸著肩膀如此回答,然后走向房间深处,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 「我想跟你谈一谈,没关系吧?」 「我是俘虏,你们是胜利者,想审问就问吧。」 「不,这是和军事方面几乎无关的话题,该说是我个人的兴趣吧。」 黑色眼眸直直望向太母的脸孔,其中没有任何一丝敌意,甚至反而带著亲近的光彩。艾露露法伊无法判断对方有何意图。 「你为什么会被海军的士兵们称呼为『母亲』呢?」 这是出乎意料的问题。艾露露法伊更无法猜透少年的心思,只能以问题回答问题。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认识你。这就是目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小姐。」 太母不高兴地保持沉默。即使身为俘虏,也没有义务必须连私人过去都老实招认──或许是感觉到这样判断的她打算封闭内心,伊库塔主动开口。 「大约十年前,我也曾有母亲,她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女性。如果现在的我内心还有能称得上善性的部分,大部分应该都是从母亲那边继承而来。」 「…………」 「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总是会去注意比自己年长的女性。尤其是无法丢下在哭泣的女性不管。」 「……你是指谁在哭泣?」 「你是母亲,失去孩子的母亲当然会流泪。」 少年平静讲出的发言是出乎太母预料的一击。就像是坚硬外壳的内侧受到直接攻击,她的嘴角微微颤抖。 「海战结束后,被俘虏的士兵们全都异口同声地为你求饶。说自己等人不管遭到什么处置都无所谓,只希望我们能手下留情放过太母的命……正常来说应该会相反才对。所谓败战的部下通常会主张全都是下令的指挥官不好,所以希望自己能逃过一死──这样才正常吧?」 「……他们……居然做那种事……」 「而且只要一有空就会大合唱喔。托此之福,对你的隔离处置已经差不多来到极限。我想大概今明两天就会找你过去,麻烦安抚一下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那样做,因为我有责任该保护那些孩子。」 太母不断重重点头。伊库塔以不忍眼神望著她的模样,开口说道: 「……他们每一个人的肤色和口音都有点不同。在那些士兵中,大部分的人恐怕已经连故国和家人都不存在。我推测齐欧卡第四舰队就是特别集合这样的人员来成立的舰队。而──被称为『白翼太母』的你本身,也是『鹰匠之民』的残存者,来自已灭亡的拉欧国。」 「……的确是那样没错,我的舰队聚集了失去故乡的人们。」 「原来如此……说是很有齐欧卡风格也没错。一方面利用多民族国家的名义来培养爱国心,同时制造出能和军队组织划上等号的模拟家庭。这做法巧妙利用了人们在失去根源后会产生的缺陷,高明得甚至令人佩服──不过构思者低俗至极的兴趣不包括在内。」 伊库塔带著苦涩表情如此评价。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太母感到一股气往脑门冲。 「……你能够体会生不出小孩的女性是什么心情吗!」 冲口而出的吼叫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回响很久。听懂这句话的意义后,少年的表情也很快绷紧。 「该不会这就是理由……?你担任许多士兵母亲的理由?」 「没错!就是那样!我的肚子无法怀上孩子,和大部分人相同的做法永远无法让我成为母亲!正因为如此,我决定要把所有感情都灌注在把我当成母亲仰慕的他们身上……!」 「这不科学!」 瞬间沸腾的伊库塔从床上站起。他快步逼近艾露露法伊,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同时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明。 「你不懂吗!没有不会死人的战争!指挥官的工作就是要以高价出卖士兵的生命!只要你继续把舰队当成模拟家庭经营,每次发生战争,你就要再三尝到失去自己孩子的痛苦!因为你身为他们的母亲,所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尝到光是一次就足以撕裂人心的痛苦……!」 少年激动发言的强烈气势让艾露露法伊忘记怒气,只能愣愣呆站。少年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生气──她无法立刻理解。 「用这种方法不会得救!只会让感情在投入后就立即流失,并不断累积母亲失去孩子后的悲伤哀叹而已!总有一天当你无法承受这重量时,就会在绝望的底部毁灭!面对没有任何回报的人生末路……!」 「伊库塔,你冷静一点,伊库塔。」 腰包里的库斯开口劝解。少年这下才猛然回神,从太母身旁退开。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抱歉做出这么粗鲁的行为。」 「……你到底是对什么感到如此愤忾……?」 艾露露法伊脸上出现明显的困惑,向眼前的少年表达疑问。伊库塔原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在即将实行前注意到一个问题并用力闭上嘴──无论是要接触她的内心,还是想帮她化解精神上的纠葛,目前的时间都完全不够。 「……等这场无聊的战争告一段落之后,我一定会再来见你。拜托你到那之前都老实地当个俘虏。」 伊库塔以苦闷表情这样说完并转过身子。他以沉重脚步走向房门,同时像是突然想到般地追加了一句。 「──对了,关于你的爱鸟,被我们的士兵发现它窝在『白翼丸』的炮台甲板角落里并已经予以保护。虽然它的翅膀被子弹打中,但至少骨头似乎没有受伤。不过目前尚无法确定以后还能不能飞……」 「──你是说米札伊吗!真……真的……?」 「我想你今天之内应该就能见到它。原本打算一开始就提这件事,没想到却成了最后,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就此告辞。在下次见面前,请多保重。」 留下这些话的黑发少年离开房间,静静关上房门。艾露露法伊半欢喜半困惑地目送对方离开。伊库塔·索罗克是为了什么才来见自己?直到最后,她依旧无法判断。 历经激烈战斗后,在海战中获得胜利的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接受了敌方总司令官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投降。在入港的同时压制了尼蒙古港,俘虏大部分敌兵,达成夺取旧东域南方海域制海权的任务──这是两天前的事情。 「──哎呀,你还没上岸吗,伊格塞姆小姐。」 在战时恶劣天候宛如只是一场梦的万里无云晴空下,旗舰「黄龙号」正停泊于港口内。船上处理杂务的刚隆海校注意到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一角的炎发少女,亲切地对她搭话。 「是的,刚隆海校。我在等部下的报告。」 「等报告是无所谓,但你们今天就要出发前往希欧雷德矿山吧?如果出发前没有先在陆地稍事休息,身体会拖比较久才能摆脱潮水湿气喔。」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只要一拿到报告,我就会按照您的建议行动。毕竟我也开始怀念起不会摇晃的地面。」 「哈哈,是吗。毕竟经历过那种惊涛骇浪,也难怪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听说你闯上敌舰后发挥出三头六臂般的活跃表现。」 「没那回事。虽然是不习惯的战场,但很幸运敌方采用了错误的对策。」 雅特丽带著微笑回答,这时部下们正好也从陆地沿著舷梯回到船上。他们把一个非常小的物体交给长官,并凑向耳边低声报告。从旁看著这光景的刚隆海校明白对话已经结束,为了继续自己的工作而准备转身…… 「──请等一下,刚隆海校。」 然而雅特丽却以有点强烈的语气硬是留住了他。 「?怎么了吗,伊格塞姆小姐?」 「是,很遗憾……在回到陆上之前,似乎还有一个工作必须处理。」 炎发少女散发出的气势变严肃了。前来报告的部下们全都一起跑走,就像是要从她身旁逃离。 刚隆海校也因此察觉事态并不寻常。 「不久之前,这艘船上送出了信鸽。而刚刚的那些部下就是来向我报告这行动的结果。」 「……怎么回事?」 刚隆海校表现出怀疑的态度并开口发问,雅特丽则以生硬语气开始解释。 「在开始海战前,除了战术面的课题,我还有另一个隐爱,也就是顾虑到关于情报泄漏的可能性。出乎敌人意表从下风处进攻的方法是这次作战的关键,但这也属于那种一旦被敌人事先得知就会瞬间化为泡影的奇策。」 「……唔……?」 「只是,仔细观察状况并进行推论后,也有机会判断这不安只是多余的顾虑。毕竟当时我等全都待在大海的正中央,就算舰队内部有什么不稳份子,也没有和敌人互相联络的手段。 然而即使明白这点,我还是无法完全排除不安。因为在我搭乘的『黄龙号』舰上,存在著唯一能让联 络化为现实的手段。」 「……也就是鸽子……吗?」 「是的,利用归巢本能的信鸽有时候能飞行一千公里以上的距离并传达情报,因此也有机会成功从大海正中央把情报带往敌方舰队。当然这绝对需要在敌人基地尼蒙古港饲养的鸽子,但也无法断定潜伏份子没有事前就做好准备。」 此外,信鸽中还有受过更进一步训练的类型。然而在这次的案例中并不需要特别的传令,因此雅特丽认定这是几乎无关的情报并省去说明。 「……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还是认为未免过分猜疑。」 「假设潜伏份子已经事先准备好信鸽,我认为能保管鸽子的地点应该也有限。俗话说想藏树就该藏在森林里──换言之,应该被混在正规的军鸽里。这是最合理的做法。毕竟在漫长的船上生活中,要一直偷偷饲养活鸽子是很困难的事情,就算真能办到,也有可能导致鸽子在真正要放飞时已经变虚弱了。况且信鸽的归巢成功率并不是那么高,无法准备太多只想来也是困难点之一──因此我把警戒的对象集中在正规的军鸽上,判断如果有正确答案,就会从此处出现。」 「……如果是那样,对策也很简单吧?只要不放出信鸽就能解决。」 「是的,我最初也想到了这个办法。然而,那样做只是治标不治本。因此我产生了更贪心点的想法,认为若是能特定出潜伏份子会更好──于是去见了尤尔古斯上将。」 「…………!」 「说明情报有泄漏的风险后,上将立刻接纳不放出信鸽的方针。一方面是因为并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和后方联络的事项,另一方面也因为当时天候已经开始恶化,从一开始就判断联络的成功率并不高……这时,我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提案──装作把鸽子放出去但实际上却藏在别处。」 「…………呜!」 「如果我的担忧成真,那么正规的军鸽里应该混有尼蒙古港饲养的鸽子。换句话说,那种鸽子飞出去后,会回到位于这港口某处的鸽笼。我认为只要能找到那鸽笼,就是显示内贼存在的最有力证据。」 讲到这边,不知何时两人身旁已经聚集了大量士兵,其中还包括托尔威。除了他和雅特丽的部下,手持弯刀的水兵们也若无其事地加入包围圈。 「在海战前假装放出的鸽子被暂时藏在巨大的『黄龙号』船底,二十分钟前才真的离开这艘船。而且已经事先掌握了港口内的鸽笼,并全都安排好确认人员。而刚才的报告就是关于这件事的结果……很遗憾,在这港口的鸽笼里,找到了三只从船上放出的信鸽。」 雅特丽边说,边把左手伸向胸前军服的内侧,拿出一张被多次折叠的纸张。 「这纸条是这次找到的鸽子运送的联络文之一,我刚刚才从去确认鸽笼的部下手上拿到。」 接著她张开从至今为止一直紧握的右手,摊平并展示另一张纸条。 「邓米耶·刚隆……上面签署著名字──海校,这的确是你写的东西吧?」 雅特丽一边揭示左手上那些写满文字的纸条,同时以平静态度进行确认。在周遭士兵的屏息围观下,刚隆海校面无表情地开口: 「……伊格塞姆小姐,你是想指称我就是内贼吗?」 「绑著这联络文的鸽子应该是被放往这个港口,而写下联络文内容的人是你。这就是我查明的所有事实。」 「那么关键的联络文内容呢?上面写著这次作战的纲要吗?」 「乍看之下,内容似乎是给后方的状况报告。然而多读几次之后,可以找到许多在文法和表达方面显得突兀的部分。我怀疑这有可能是暗号文。」 「这充其量只是你的主观,但是你并不清楚我平常的文章是何种风格吧?」 「正是如此。我并不打算在此时就证明这是暗号文,刚才的发言已经包含所有我想提出的事实──绑著这联络文的鸽子应该是被放往这个港口,而写下联络文内容的人是你。」 雅特丽重复自身的发言,像是在强调每一字每一句──她没有兴趣配合偏离问题本质的不重要议论,也让刚隆海校充分感受到这种态度。 「……真是难看呢,邓米耶。」 这时一名高大的美貌男性──尤尔古斯上将带著紧绷表情,从围著两人的士兵外侧走了过来。刚隆海校以不客气的视线望向长官。 「上将也是同样意见吗?认为我是齐欧卡的间谍?」 「我不知道。然而无论真相是哪一边,现在的你都非常难看。如果你真的是间谍,那么就是一个被看穿真实身分的蠢货;如果不是,就会成为被哪个人陷害的蠢货……至于把这种家伙任命为副官的人家本身,也会从今天开始成为蠢货的一员,可喜可贺。」 「……确认有无嫌疑之前,先责备我的失态吗?的确很有你的风格。」 身受嫌疑的军人如此说完并露出苦笑后,平静地原地举起双手。 「我暂时投降。虽然很想展示自身的清白,但目前似乎难以达成。不管是要拘捕还是要监禁都随便处置,在这段期间内,我也会思考能证明自己无罪的方法。」 「嗯,我很期待。因为若以这种形式和你那张欠揍的嘴巴道别,其实也并非我所愿。」 依旧保持苦涩表情的尤尔古斯上将对周围的士兵们下令。 「话说完了,把刚隆海校带往仓库。」 举著弯刀的水兵们围住并坚守嫌疑犯的两侧和背后。在他们无言的催促下,刚隆海校安分地开始往前走。雅特丽和托尔威也带著少数部下一起往舰内前进。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伊格塞姆小姐。」 刚隆海校边从楼梯口往下层走,同时开口发问。隔著水兵看到旁边的雅特丽轻轻点头后,他继续说道: 「关于刚才的事情,有个根本性的问题让我想不通……根据对情报泄漏的严重警戒态度,我推论在这件事情上你并不是只打算以备万一吧?而是在比海战还早很多的时期就已经强烈怀疑有内贼存在。」 「正如你所说,我的确认为应该有内贼。而且讲得更明白一点,我怀疑你就是内贼。」 「为什么?难道是我曾经在你面前表现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我是在和爆炮舰接触后紧急举办的军事会议上,才产生明确的不对劲感。还记得吗?那时你从头到尾都坚持主张该避免海战的慎重做法。」 「嗯,当然记得,因为我确定以我方装备挑战爆炮舰是有勇无谋之举。即使是已经获得胜利的现在,我依旧不认为自己当初有说错话。」 「我虽然基于立场而表示反对,但那的确是很聪明的意见。不但具体指出爆炮舰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还针对高官们那种『已经没有退路所以打吧』的僵硬思考提出批评。所以对于你以及愿意聆听这种主张的尤尔古斯上将,我都打心底感到佩服。」 「上将虽然看起来是那副样子,却是欣赏乾脆批判胜过阿谀盲从的人。」 「身为将领,上将值得尊敬──然而,即使基于这前提,你的意见还是有让人无法理解的部分。也就是说,你对爆炮舰的说明过于详细。」 「……这部分哪里可疑?的确爆炮是帝国国内没有制造的武器,但透过东域和北域的战事,已经收集到不少情报。要从情报假定出具体射程和威力并不是难事,我只不过是基于自身知识来进行推论而已。」 「你有机会获知这些情报的状况本身的确没什么好奇怪,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问题是,海军全体并没有共享这些情报。」 刚隆海校的肩膀一震,雅特丽淡淡地继续说明。 「你是尤尔古斯上将的副官,基于这立场,应该有能力让帝国海军全体都普遍了解爆炮的威胁。然而实际上,直到『暴龙号』第一次接触爆炮舰为止,整个舰队几乎完全没有针对爆炮舰进行警戒。『暴龙号』之所以惨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吧。」 「……的确,我具备关于爆炮的知识。但是如果可以让我辩解,老实说在海上实际遇到之前,我也没想过那武器会被装到船上。我一直以为爆炮是在陆地使用的武器,这是思考的死角。」 听到这说明,雅特丽带著微微苦笑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我们刚来支援那时,曾经在船上进行过的对话吗?『这艘旗舰因为体型庞大而动作迟缓,作为军舰如何呢』──这是你说过的话。就算对象是能称为帝国海军象徵的『黄龙号』,也能提出极为冷静又实际的指责。让我产生一个印象,就是这个人的思考很灵活。」 「…………」 「我不认为这种人无法推论出『结合爆炮和船只』这种程度的联想。如果明明有想到却没有知会其他人,就表示你可能抱持著要把帝国海军导向劣势的意图──或许你不知道,刚隆海校,但我从一开始就对你的能力有很高评价。」 「真是伤脑筋啊,早知道是这样,或许我该表现得更愚蠢一点。」 刚隆海校以僵硬的笑容如此抱怨。雅特丽没有回答,于是对话在此结束。 「那个……雅特丽希诺中尉、托尔威 中尉,两位陪到这里就可以了。到仓库前,我等会负责确实监视。」 水兵之一以略带顾虑的语气如此说道。除了不算宽广的走廊因为挤了太多人而不方便行动,而且在这些水兵心中,总觉得这次事件是海军内部的问题。要是陆军继续参与或许算是太多管闲事──察觉到这点的雅特丽带著部下一起停下脚步。 「那么,之后就交给各位了。」 敬礼之后,水兵们也以眼神致意。于是雅特丽回过身子,负责任务的士兵们也正准备把视线放回前方──就在此时。 前方不远处的走廊十字路口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晚了一拍,怀中抱满待洗床单的医务兵女性──哈洛从转角现身。 「嗯咻、嗯咻……咦?哇!」 小跑著往水兵方向移动的哈洛或许是被怀中的床单遮蔽视线,似乎晚了点才注意到这群挡住走廊的人们。虽然在即将撞上最前方士兵前已经慌忙停下,然而勉强煞车的动作却让她的身体往前倾。 从怀中甩出的床单一口气飞向半空,吸引住士兵们的注意力。甚至连雅特丽的意识都反射性地比较偏向即将摔倒的同伴身影──这时产生一瞬间的破绽。 邓米耶·刚隆不只被怀疑是间谍,而且还有足以佐证的证物。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一点彻底瞒住了所有人。很难算是强壮的体格,甚至会被挖苦是侍童的长相,还有「擅长舌战的头脑派参谋」的印象──在这些条件的掩护下,藏著连炎发少女也没能看穿的最后秘密。 那就是,他身为亡灵的本性。 「──呜!」 雅特丽慢了一点点,才察觉到有个动静无声无息地穿过士兵之间。沿著人群隙缝往前冲的人影从半空飞舞的床单下钻过,到达另一端。 「所有人都不准动!」 在遮蔽视线的白布全都落地后,众人眼前出现一个架住哈洛并以小刀抵著她喉咙的男子。 「咦?咦·?」 「你也一样,哈洛玛·贝凯尔少尉。最好保重自己的性命。」 用刀刃抵住哈洛喉咙的男子说道。推开水兵们冲到最前方的雅特丽把手放在军刀刀柄上,狠狠咬牙。 「我太大意了,你也是亡灵之一……!」 「在这种状况下被人这样称呼,实在丢脸到脸上快要喷火。在潜伏的地方被逼上绝境还在众人面前现出真面目──对于躲在阴影中工作的我等来说,这是最大的屈辱。」 男子带著自嘲如此说道,下一瞬间,他的视线锐利地看向士兵们后方。 「把枪丢了,雷米翁家的青年!你不在乎同伴的生命吗!」 「……呜!」 原本想从人墙缝隙中针对敌人狙击的托尔威因为这句话而完全停止动作。他被迫把风枪放到地板上后,刚隆海校也点点头把视线放回正面的所有人身上。 「好了,帝国军人邓米耶·刚隆似乎要在这里放下职务。我必须回去报告来龙去脉,能麻烦各位帮一点忙吗?」 「……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只是一点小东西,一匹载有二日份饮水和食粮的马,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当我逃到离这个港口够远的地方,就会把贝凯尔少尉还给你们。」 「我完全无法接受。你可以直接把哈洛带走,也可以在逃走的途中杀害她。没有办法保证你会归还人质。」 雅特丽也毅然反驳。刚隆海校一边把刀刃压向哈洛的皮肤,同时笑得更开。 「是吗,比起同伴的命,伊格塞姆小姐更想要保证吗?」 「我很确定你无法在这里杀掉哈洛。一旦失去人质,你在那瞬间就会遭到压制。」 「原来如此,这话有理──那么,先削下一边耳朵如何?」 「你动手试试?如果你认为在削下哈洛一边耳朵的期间不会失去自己脑袋的话。」 雅特丽摆好姿势,做出会在往前踏步的同时拔刀攻击的准备。她的坚毅态度动摇了刚隆海校的主导权──这不是虚张声势。只要稍微做出多余动作,那瞬间自己的脑袋就会被砍掉。亡灵的一份子不由分说地实际感觉到彼此之间的确有如此大的实力差距。 「……我实在赢不了你呢。好吧,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提出保证吧。这种形式如何呢?」 亡灵举出提案。在危险的对峙中,双方开始针对人质安危进行交涉。 注意到异变而从船上赶来的尤尔古斯上将也加入后,充满杀气的交涉大约在十分钟后得出结论。既然来自陆军的「寄放品」骑士团成员之一被对方当成活盾牌,就算是海盗军的首领也无法太强硬。 等待五分钟后,在尤尔古斯上将的安排下,陆地上准备了装好飮水和食物的马匹。刚隆海校和身为人质的哈洛一起下船,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雅特丽则跟在后面同行──最后就是演变成这种状况。 「真是难看到极点──不管是你,还是我。」 在三人即将下船前,海盗军的头目以骇人表情瞪著过去副官如此说道。应该已经拋下邓米耶·刚隆这假象的亡灵开口回应。 「我有同感。虽然只是演戏,但当你的下属的确还不坏。」 结束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和尤尔古斯上将的对话后,亡灵带著人质下船。在紧绷的气氛中,依然保持沉默的三人离开港口,来到宽阔的道路。按照预定,有一匹被拴在桩上的马在此等待。 「好了,贝凯尔少尉,请解开桩上的绳索。」 在亡灵的指示下,哈洛把发抖的手伸向绳索。雅特丽站在和两人有一小段间隔的位置上旁观。亡灵一边慎重地测量和她之间的距离,同时慢慢从哈洛身边退开,把手放到马鞍上。 「我这边已经可以了。」 「我这边也可以。哈洛,解开绳索吧。」 亡灵在评估的是能确实逃离炎发少女的间距,至于雅特丽则是在测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介入并救出哈洛的距离──在明白双方条件都已经达成时,哈洛下定决心解开绳索。 「喝──!」 马匹在男子翻身上马的同时往前冲去。另一方面,雅特丽也挡在以全速冲过来的哈洛身前,目送亡灵的背影逐渐远去──她心中涌起被对方摆了一道的悔恨,然而因为同伴平安归来的放心感却更加强烈。 「哈洛,幸好你没事……!」 雅特丽的双手放开双刀的刀柄,抱住无伤归来的同伴。哈洛在她怀中低下头,同时低声喃喃说道: 「对不起,雅特丽小姐……」 「你在说什么,要道歉的人是我。我应该对他更加警戒。」 是自己的判断失误导致同伴遭遇危险──这是雅特丽的想法。面对明显表现出强烈自省态度的雅特丽,哈洛依旧重复著和先前相同的发言。 「对不起……对不起……」 她眼角浮现泪水──只有谢罪的本人,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虽然这出乎预料的意外事件带来的冲击尚未完全沉静下来,但是在同一天午后,骑士圑成员还是要按照预定朝著希欧雷德矿山出发。他们以自己指挥的兵力来组成营规模的输送队,正准备离开尼蒙古港。 「喂~我们这个排也准备好了……」 脸色还有点差的马修完成点名,回到同伴身边。如此一来,骑士团成员加上夏米优殿下的六人终于到齐。 「辛苦了,吾友马修。你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吃不下饭……总觉得地面还在摇晃,老实说,真希望能在这里再休息三天左右。」 「我也有同感,但我们入港的时间已经比预定晚了一点,必须提早出发才能赶上。」 托尔威拍了拍马修无力往前倒的后背,这时微胖少年稍稍抬起头。 「话说回来,我躺在床上挣扎的期间,又发生了夸张的状况呢……听说那个刚隆海校是和齐欧卡私通的内贼?」 「讲正确一点,他似乎是以此为目的而刻意潜入海军的间谍。我没看穿他居然是亡灵的成员之一,都是因为我的判断太天真,才会害哈洛遭遇危险……」 「不……不是的,不是雅特丽小姐的错!全都是在那种状况下还跌倒的我不好……!」 由于雅特丽只要稍微放著不管就会开始自我反省,哈洛只能每一次都含著眼泪解释。当现场空气正要因此变沉重时,伊库塔介入两人之间。 「好了好了,既然已经平安结束,那不就得了?虽然让犯人逃了,但光是把间谍赶出海军内部就是很重大的成果。万一没能看穿刚隆海校的真面目,说不定接下来的情报都会一直泄漏。就算把雅特丽称为海军的救世主也不为过。」 「够了,接下来才辛苦。因为内贼不一定只有那家伙一个,尤尔古斯上将想必会为了审查部下而极为忙碌吧。」 雅特丽再度叹气。听到她这番话,公主把视线朝向微胖少年。 「讲到尤尔古斯上将,马修似乎相当受到他的赏识。之前好像也有去询问你要不要加入海军。」 「拜……拜托请饶了我吧,光是想到要再搭船,就觉得我的胃……」 马修按 著胸口摇头,黑发少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插嘴。 「不不~根据你这次的活跃表现,就算特别被针对挖角也没什么好奇怪。我从搭乘『枪鱼号』的士兵们那边听说了,你似乎是靠著巧妙的交涉技术,成功促使敌方的总司令官投降。」 「交涉……?啊,不,那是……」 是因为想到你说过的话所以才总算找出办法……马修正想这样说,却在即将出口前又闭上嘴巴。要他当面对著本人讲出这些话,总觉得有点不太甘心。马修正为了这种事情烦恼,伊库塔却抢先继续发言: 「哎呀,真的超乎预想。没想到不是眼泪攻势而是呕吐攻势。这独创性值得尊敬。对于开拓出『呕吐外交』这种新境界的自身功绩,你该更感到自豪啊,马修!」 「原来你是要讲这个!毕竟在交涉之前都被迫接受简直跟胡搞没两样的驾船方式,我有什么办法!而且基本上,我不是在交涉中就吐了,是在交涉结束后才吐!」 被挖苦的马修把身体上的不适都拋到脑后,提出猛烈的反论。伊库塔本来还想继续狠狠闹他,但不知为何却把已经张开的嘴巴又半途闭上,接著把食指朝向前方。 「马修,看后面。看来舍不得你离开的人不只尤尔古斯上将而已。」 「啥?」 少年依言回头后,才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躲在和这里有点距离的树荫后。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发现,过了一会之后,才以下定决心的态度靠近。 「波尔蜜纽耶海尉……」 她在海战中负伤的左手使用三角巾挂在胸前。或许是贫血还未完全复原,脚步也不是很稳。然而来到马修面前后,波尔蜜尽全力挺直背脊望向他。 「你……你要走了?」 「咦?啊……嗯。因为比预定还晚入港,所以不能悠哉休息。」 「是吗……」 讲完这句话之后,波尔蜜不再发言,让马修好一段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对应才好。最后波尔蜜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把右手塞进口袋,接著把从口袋中拿出的物体递给对方。 「……把这拿去当护身符!」 被递向少年眼前的东西是附带日晷的携带型罗盘。看起来似乎相当古老,呈现流线型的金属部分甚至已经磨损,显得别有情趣……但是没有任何地方出现锈蚀,看得出来持有者一直很认真保养。 「啊……噢……呃,这是……?」 「是喀尔谢夫船长在青年时代使用过的罗盘……尤尔古斯(我家)的传家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马修差点把手上的这东西摔到地上。他先用双手确实握紧罗盘,才讶异地望著对方。 「真……真货吗……?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吗!不,老实说我真的感到非常高兴,不过……!」 「我……我只是借给你……!下次见面时要还我!绝对喔!」 看到波尔蜜这紧迫感的表情,让微胖少年忍不住有点胆怯……然而从认真的视线中看出对方的心意后,少年这边也改变想法,认为老是这么畏缩实在欠缺礼貌。 马修盯著手中的罗盘,稍微思考一下后,才把左手伸进军服胸口。 「……只有我向你借东西不公平,所以你也把这拿去吧。」 少年递出去的东西是一个很小的丝绸袋子。他让波尔蜜握住袋子后,继续说道: 「虽然很逊,但这里面放著扭曲的硬币。听说是我的曾祖父在战场上被打中时,在衣服里挡下子弹救了他一命的东西。基本上算是泰德基利奇(我家)的幸运物……当然完全比不上喀尔谢夫船长的罗盘啦。」 从苦笑的马修手上接下护身符后,波尔蜜小心地把那东西压向胸前。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下次见面时一定会还给你。」 「嗯,我也一样。毕竟我借用了船长的幸运,要是随随便便就死掉,去到那世界可没脸面对他本人。」 把彼此的护身符都收入怀中后,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由于双方在各方面都没什么经验,还以为这次的沉默会持续很久──然而从伟大祖先身上继承的勇气在这个关键场面让波尔蜜成功跨越了犹豫。 「你绝对不能死喔,笨蛋!」 她再缩短一步距离,伸出右手乾脆抱住微胖少年。短短一瞬,柔软的嘴唇碰触到脸颊──接下来在对方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波尔蜜已经先回过身子跑走。而且还试图藏住自己那张整个通红的脸。 「………………」 以结果来说,她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答案吧。因为在那之后,受到过大冲击而化为石像的马修又花了好几分钟,才总算能够行动。 第五卷 第四章 希欧雷德矿山攻略战 对于大部分的帝国人来说,酷暑是日常。然而东域的炎热却有著不同的性质。用一句话来解释就是湿气重。而且和乾燥地区相比,潮湿的环境能让动植物的活动变得更旺盛。再加上各式各样的条件后,诞生出的东西是热带林。内含多采多姿生态系的树林虽然会赐予人类诸多恩惠,但也会造成同等的麻烦。 「呜啊,居然连这种地方都可以吸住,真伤脑筋啊。」 萨札路夫少校边脱下军靴拉起裤管,同时嘴里喃喃抱怨。待在中央时剃掉的胡渣已经在进军期间完全恢复原状。而这样的他皱眉注视的对象,是吸住大腿皮肤的红褐色软体动物。 「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泥泞或沼地,几乎每天都被水蛭吸血,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大概就会贫血。」 少校脚边有向部下借来的火精灵正在待机。把火精灵手上「火孔」点起的火焰靠近尾巴后,被烤到的水蛭立刻吐出刚吸进的血液并从皮肤上掉落。 「席巴少将,您不这样觉得吗?」 在同一顶帐篷中,先处理完毕的长官依然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 「……无谓之言。比起贫血,对于水蛭问题更该担心的是感染症。」 这和平常无异的冷淡反应让萨札路夫少校在内心叹了口气。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在这次以攻下希欧雷德矿山为目标的作战中,他被任命为陆军这边的总司令官。是一位下巴蓄著胡须,脸上挂著严正表情的壮年男性,体格也相当健壮。再配上那沉默寡言的个性,是那种光在场不必说话就能带来压迫感的类型。 萨札路夫非常烦恼到底要怎么跟这位新长官沟通。这是因为不管他用什么当话题,都会确实遭到对方以「无谓之言」这句话驳回。从开始进军到目前为止,扣掉纯粹的军务交流,萨札路夫几乎不记得彼此有正常对话过。 ──是啦,毕竟是长官和部下,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好到哪里去的关系。 萨札路夫边想,边横著眼偷瞄了一下。那是一张无法看出感情的严肃面孔。 ──话虽如此,我实在看不出来这位到底在想什么。这点很不妙。 无法看出总司令官的想法──对于萨札路夫来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不管是北域动乱还是更久以前,他都会先掌握长官的个性、能力以及判断的倾向,然后才藉此在各种局面中灵活反应。 碰上那种在全方面都很有能力的长官时,基本上只要遵从对方的判断就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情况明显不是那样,就必须找机会诱导长官修正命令。例如容易畏缩的类型要鼓励对方做出决断,会莽撞行事的类型就要劝谏对方改变心意,至于不听他人意见的类型则是要靠奉承来掩饰──不管怎么说,最关键的部分是首先要掌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看得出来这位不是蛮干型的军人,似乎也不是那种满脑子都想要立下战功的家伙。从这种角度来看,我是很想认为起码比某一位好多了…… 萨札路夫清楚回忆起让过去长官面临末路的军事审判光景。席巴少将那时应该也有列席,但是萨札路夫不记得他有积极发言。记忆中,他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反而是会让人觉得「这人没什么干劲吧?」的例子呢,该怎么办呢…… 正当萨札路夫趁著晾乾脚的时间思考时,帐篷入口突然传来「报告!」的喊声。席巴少将以低沉声音回以许可后,年轻的传令兵带著开朗表情进入帐篷内。 「来自海洋方面的补给部队第二阵已到达!第三公主和骑士团的成员们也一起前来!」 听到这报告,让萨札路夫的情绪大大提升。他把还没全乾的脚塞进军靴里站了起来。 「那些家伙到了吗……!哎呀,得去迎接一下才行!」 他看向长官希望获得赞同,然而席巴少将依旧一声不吭。喂喂,这种时候即使是表面工夫也该表现出高兴反应吧──萨札路夫内心吐槽,同时再度向长官建言。 「少将,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听说年轻的英雄们也一起到来,我想这应该是鼓舞士气的绝佳机会。其他高官都已经外出,是不是该由我们去迎接呢?」 萨札路夫边说,边心惊胆跳地担心万一回应又是那句惯例的「无谓之言」该怎么办?然而年长的军人似乎并没有迟钝到那种地步。他轻轻点头,似乎很没干劲地从椅子上起身。 「但是这边倒是没有好消息。」 离开帐篷前,少将嘀咕了这么一句。察觉到这是把留在嘴里没讲出来的「无谓之言」换了个形式的发言后,萨札路夫也只能叹气。 希欧雷德矿山的地形大致可以区分为四个要素。首先是包围周边的树林地区;接著是标高略高于六百公尺的山壁;然后是一个以沿著山往下掏的形式,被挖成钵状的巨大直立洞穴;最后是在内部以及外围形成的聚落。大约可以形容成甜甜圈形状的矿山聚落。 和旧东域全体相同,这个希欧雷德矿山也是被帝国和齐欧卡不断争来夺去的地点。所以必然,在造成现在地形的过程中帝国也出了一份力。一方面保持矿山的功能,同时还要提升防卫能力──抱著这种共通目标的双方势力各自累积巧思后,就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易守难攻。作为自军的据点虽然可靠,但相反地,换成敌人窝在里面防守就会成为非常棘手的地方,就是这么回事──嚼嚼。」 伊库塔一边在山麓上以望远镜眺望,同时咬下在进军途中摘下的野生香蕉。 「──这次我方是进攻方,所以不出所料,战况似乎处于胶著状态。」 同样看著望远镜的其他人也点了点头。帝国军以围住山麓树林并开拓出一条突入道路的形式来包围住希欧雷德矿山。山上的敌方势力已经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只能坚守在内并和从山麓步步进逼的帝国军互相开枪攻击。 当六人正在推测战况时,前方建设的阵地里出现两名军官率领著大批部下前来此处。其中一人是名体格健壮的壮年军人,另一人则是对骑士团众人来说最熟悉不过的人物。 「感谢援军到来!各位能克服严苛海战来到此处真是辛苦了!不愧是声名远播的骑士团!」 才刚开口,萨札路夫少校就边敬礼边讲了这种话。由于平常总是很随和的他使用了如此郑重的语气,让马修和哈洛都惊讶得瞪大双眼。然而,其他四人只看一眼就明白状况。他大概是为了利用这次会面来提升士兵们的士气,才会故意用几乎能传遍整个阵地的大音量说话。因为战况一旦陷入胶著,士兵们的紧张感总是比较容易松懈。 「非常感谢两位出来迎接,席巴少将,萨札路夫少校。由于前来会合的时间晚于预定,希望接下来能够挽回这部分。」 「喔喔,你真是充满干劲呢,雅特丽希诺中尉!实在非常可靠,是吧,少将!」 少校向身旁的长官寻求同意。席巴少将理所当然似地以沉默回应,并来到夏米优殿下面前跪下。 「……劳烦您驾临前线实在有愧,第三公主殿下。很抱歉尚未成功夺取矿山。这里虽然是炮击的射程外,还请您务必小心流弹。」 「噢……嗯,明白。」 「实在惶恐──那么,在下先回去指挥。萨札路夫少校,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席巴少将在听到回答之前就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阵地深处。萨札路夫慌忙对愣愣目送他背影离开的公主和骑士团打起圆场。 「少……少将很忙,虽然外表看起来是那副样子,不过心里实际上很高兴!总……总之呢,那个……差不多该开始交接补给物资了吧!」 由于少校强行改变话题,雅特丽等人也甩开微妙的气氛,叫来在背后待机的部下们。士兵们虽然对少将的冷淡态度也感到怀疑,然而在忙著交接物资的过程中,这种心情姑且被应付了过去。在这种状况下,作业约花了三十分钟就大致结束。 「好,辛苦了!阵地西侧已经做好野营的准备,在有其他命令之前,可以先让士兵们去那里休息。」 「这真是太好了──苏雅,你有听到吧?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是!」 收到命令的苏雅开始指挥部下聚集。仿效这个方针,其他副官也同样负起安排野营的责任。在伊库塔等人指挥下的一个营进入阵地内后,只剩下骑士圑众成员和公主,以及萨札路夫还留在原地。 「我希望您可以创明状况……针对很多方面。」 黑发少年提出这要求后,萨札路夫少校很尴尬地搔著后脑。 「……战况正如你们所见,虽然包围大致上已经结束,但对方的防守实在太坚固。随便出手也很危险,所以目前是想要形成消耗战并开始扰乱的阶段。」 「的确……在这种案例中,持续攻击强迫敌人消耗,并从多方面造成压力逼迫对方投降是最佳的惯用战法。」 托尔威发表意见。在攻击具备高守备力的要塞或堡垒时,必须率领在数量上大幅优于敌方的兵力并耗费数个月──运气不好时甚至有可能耗费数年。想击败躲在优秀防卫据点里的 敌人,就是如此困难。因此在实行正面进攻时,通常会同时针对敌人弱点下手。 「不过,既然包围完成,意思是已经截断敌人的补给吧?只要继续攻击,敌方那边的饮水和食粮以及子弹箭矢等物资迟早会耗尽吧?」 马修乐观地如此发问后,少校板著脸双手抱胸。 「……迟早会吧?总有一天会耗尽,问题是无法得知到底会是哪一天。敌阵中有独立的水源,而且为了应对这种事态,应该也多少储备了一些粮食。还有另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那里是金属供给来源和加工设备都齐全的矿山聚落。」 「原来如此,意思是敌人能够自行生产子弹和箭矢……或许真的很棘手。根据这些情报,我方有机会确实消耗的目标只有敌人的粮食。」 雅特丽把手搭在下巴上思索,过了一会,她旁边的伊库塔再度开口。 「不管是飮水、粮食、子弹还是箭矢,截断这些供给的行动主要是为了磨损敌人的精神吧?既然如此,没有必要执著于手段上,能用来骚扰守城不出的敌人的方法还多著是。例如投入有可能会造成疾病的东西,或是派出大量士兵不断挑衅,还有在敌人眼前举行盛大的宴会展示我方的余裕等等……」 「宴会吗?这点子不错……我非常赞成,请你务必实行,伊库塔中尉。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说服总司令官就是了。」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吗?根据刚才的态度,他似乎不是很欢迎我等。」 直接和少将对话过的夏米优殿下喃喃说道,萨札路夫少校赶紧低头赔罪。 「若是让您感到不快,实在非常抱歉,殿下。不过请恕我稍作解释,少将面对每一个人都是那种感觉,就连我自己也在就任后长期被无视……甚至我根本没看过那个人笑的样子。」 萨札路夫带著苦笑解释。这时,阵地那边有一个注意到对话内容的女性军官靠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听到了对话……恕我代替少将表达歉意,第三公主殿下。还有──骑士圑的各位,我也曾多次听说各位的活跃表现。能有各位赶来支援,实在可靠。」 女性军官说完,露出温和的笑容。她的年龄大约是三十岁上下,胸前的阶级章是少校。和女性同样阶级的萨札路夫突然以焦急的态度挥动双手。 「梅……梅尔萨少校……!不,我刚刚的发言绝对不是在批评少将……」 「没关系,萨札路夫少校,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也一样无法和现在的少将心意相通。更何况你是北域动乱的英雄,对这状况想必会感到焦躁吧?」 对方以平稳语气表示理解后,反而是萨札路夫无法再说什么。梅尔萨少校先对他露出微笑,才把视线放回骑士团众人身上。 「很抱歉这么晚才报上名号,我是帝国陆军少校米塞伊·梅尔萨。还请各位趁此机会记住我,不过由于各位被编入萨札路夫少校的属下,我并不能算是直接的长官……」 「不不,如此美丽的名字让我一瞬间就深深刻在脑里!话说回来梅尔萨小姐,你应该还没结婚──鸣喔!」 当立刻进入泡妞模式的伊库塔正打算靠近女性的那瞬间,萨札路夫少校的双手从后方狠狠框住他的脑袋。 「哈哈哈,这家伙是我可爱的部下,太可爱了所以实在无法放手。」 「等……你做什么啊少校……!我头骨会碎裂啊你是认真的吧!呜啊啊啊!」 萨札路夫一边完全封锁还在拚命挣扎的伊库塔动作,同时对梅尔萨少校露出绅士般的微笑。她先是因为两人互动而莞尔一笑,才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般地忧郁叹气。 「少将以前也是个开朗的人……在利坎中将过世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听到有印象的名字,让骑士团众人都瞪大眼睛。过了一会,雅特丽和托尔威以理解态度多次点头。 「……是这样没错呢,席巴少将在两年前也负责防守东域。」 「我记得在关系镇台撤退的最后双面作战(two-front war)中,席巴少将担任所有撤离部队的司令官。还有,结果是他成了将官中唯一还活著的人……」 「是的……看上这份经验,这次的东域再入侵作战中他被任命为总司令。以少将的立场当然不可能拒绝,然而内心应该自感有愧吧?既然事到如今高层还命令他再度夺回矿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令好好坚守……」 讲到这边,梅尔萨少校闭上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注意到再讲下去有可能会成为对皇室的批判吧。少校先轻轻甩头,才再度面对骑士团众人。 「──不过,只有这点请各位相信。无论内心抱著何种复杂想法,席巴少将都不是会草率对待职务的人……只要依然身为军人,最后他必定会引导我方迈向胜利。总有一天,萨札路夫少校也一定会明白这点。」 最后向所有人敬礼后,梅尔萨少校离开现场。剩下来的人们带著复杂心境保持沉默时,雅特丽突然开口。 「……萨札路夫少校,再那样下去我想你的衣服会被弄脏。」 「啥?」 茫然望著梅尔萨少校背影远去的萨札路夫听到这句话后才把视线往下看。只见在他勒紧的双臂中,黑发少年已经口吐白沫。 「……呜喔!抱……抱歉!我太用力了!」 他慌忙放手后,伊库塔当场倒下不断痉挛。维持这状态一会儿后,他很快恢复意识,以双手撑在泥泞的地面上,气得嘴唇颤抖。 「不只在北域丢著我们不管,现在还给出这种对待……!这口气实在无法再吞下去!」 「抱……抱歉,是我不好。所以别那么生气。」 「请不要以为梅尔萨少校的贞操可以守到明天早上!」 「……嗯?你说啥?意思是你今天内就想要只身对敌方阵营发动突击吗?」 「不妙,快阻止他们!两人的眼神都很认真!」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引发别的战争~!」 马修和哈洛慌忙想要阻止,但两名当事人都带著僵硬笑容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在争夺对象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当毫无仁义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时──从背后冲撞而来的某物体让伊库塔的身子像垃圾般地被弹飞了出去。 「任务完了!在此报告,少校!」 激起泥巴的那个人物在萨札路夫面前停下后,以标准到可以刊在教科书上的动作敬礼。军服上套著轻铠甲,腰上插著两手用长剑,背后以及两耳前方总共有三撮红茶色的长发。从时代大约得回溯一世纪的这个英勇站姿中,只有胸前显得内敛的鼓起部分坚强地显示出性别。 「已经派出部队所有人员,去树林里砍下两天份的烹煮用柴薪!现在正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木材乾燥,请您之后抽空前去检查!」 「啊……噢,辛苦了……我想你应该累了,要不要暂时待在帐篷里待机……」 「哈哈哈哈!您真是爱说笑!那点小柴小枝,无论必须量产多少数量,下官都不会感到任何疲劳!那么,请您尽快下达下一个命令,少校!下官的骑士道精神早就已经在爆发边缘!」 少女握著拳头表现出英勇反应。这种以压倒性气势遵循骑士道而活的模样,让骑士圑成员们感到记忆受到刺激。 「怎么说……这感觉……」「我觉得有印象……」「我也有似曾相识感……」 马修和哈洛还有托尔威眯起眼睛凝视少女。这时,她的搭档水精灵从腰包里对著一行人挥手。于是三个人一起想通了似曾相识感的答案──慢了几秒,萨札路夫少校开口说明。 「啊~也要介绍给你们才行……这家伙是露康缇·哈尔群斯卡准尉,是担任我护卫的轻装甲骑兵部队队长。嗯,看姓氏也知道……」 「是丁昆准尉的妹妹。」「一眼就看出来了。尼基,好久不见。」 站在一起的夏米优殿下和雅特丽都点了点头。就像是到现在才总算注意到一行人的存在,露康缇准尉瞪大眼睛原地跪下。 「失礼!没注意到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不,不必在意。衣服会沾上泥巴,请站起来吧,露康缇准尉。」 公主弯下腰伸出手后,少女的双眼流下一滴泪水。 「对下官这种微不足道者居然如此亲切……!本人露康缇因为过于感动而痛哭,现在实在无法抬头!」 「不,虽然你这样说,但不站起来也让人困扰……」 一脸困惑的夏米优殿下再度催促后,露康缇准尉才用手背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她朝著公主正式敬礼后,接下来把视线转向炎发剑士。 「您一定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听说兄长大人在北域受到您多方照顾!」 「受照顾的人是我。在愈来愈严苛的战场上,令兄持续表现出坚毅不摇的骑士举止,那高洁的模样也带给我等许多救赎。」 雅特丽讲出毫无虚假的真心话。听到这些,刚抹去的泪水再度从少女的眼中涌出。 「动……动乱开始前,下官收到兄长大人的信件。上面写著他和刚赴任的雅特丽希诺中尉进行决斗,而且彻底败北… …还说──您是一位远超过想像的人物,即使败北也能感到自豪,希望有一天能让下官也和您见面。」 「我打心底感到光荣。」 「不……不过,下官却对兄长大人的败北感到非常不甘心……实在无法承认那个兄长大人居然会束手无策,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回信。结果还在闹别扭时,北域动乱开始……兄长大人也前往战场。」 「……原来是这样……」 「在下官开战后才慌忙寄出的信件送到前,兄长大人已经离世。花费长时间来克服悲伤后,我一直很在意家兄最后是怎么走的……当然,我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几次,然而还是希望能由雅特丽希诺中尉您亲口告诉我。家兄……丁昆·哈尔群斯卡到最后都是个勇敢的骑士吗?」 听到这提问,雅特丽毫无犹豫地点头。 「以双刀起誓,我可以保证──丁昆·哈尔群斯卡的人生划下了令人敬佩的句点。他身为一名比任何人都深爱国家与同胞的骑士,自始至终都彻底实践没有一丝污点的生涯。如果有人污辱他的生存方式就告诉我吧,就算其他哪个人能够原谅,我本人也绝对不会无视此事。」 帝国骑士把手放在双刀的刀柄上,严肃宣誓。听到这句话而深受感动的露康缇准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转身以全速跑走。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之后还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而且双手上各自握著一把练习用的木剑。她递出其中一把,同时弯下腰诚恳请托。 「请您给予指教!下官希望藉由和您交手来祭拜亡兄!」 到此为止都只是旁观的萨札路夫少校慌忙介入这个发展。 「喂……喂喂,露康缇准尉。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要看时间地点……」 「我不在意,少校。如果可以,我愿意陪热心的晚辈稍微练习一下白刃战。」 雅特丽以眼神寻求许可。加上这种名目后,萨札路夫也没有强硬否决的理由。他声著肩膀东张西望。 「……算了,拜托你们动作快点。要是闹得太大会传进席巴少将耳里,到时候会挨骂的人可是我啊。」 「了解──那么,立刻开始吧。随便你要怎么攻击都行,露康缇准尉。」 以右手举著木剑的雅特丽开口催促。相较之下,露康缇准尉也行了一礼后摆出中段姿势,首先以木剑前端轻碰对方木剑前端,同时往前踏步发动攻击。 「失礼!」 瞄准护腕的第一击。为了让接下攻击的雅特丽没有机会反击,年轻骑士继续果敢前进。即使接二连三受到兼具速度和精准度的斩击,红色剑士还是靠著巧妙的脚步运用和身体动作来确实闪躲所有攻击。 「……没错,那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况……」 旁观双方比划的夏米优殿下喃喃开口。对现在的她来说,隔著一个战争的过去记忆彷佛非常遥远──流逝的时间不会回来,无论眼前光景和过去多么相似,丁昆准尉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喝啊!」 露康缇准尉的动作愈来愈激烈。腰腿都必须经历过非比寻常的锻炼,才能使出这种边追著敌人往前踏步边持续施展的七连击。雅特丽带著佩服接下每一次攻击,然而却没有错过最后一击后产生的破锭──对方身躯轴心的些微晃动。 「──喝!」 雅特丽轻松挡下在重心移动没有彻底完成的情况下使出的斩击,挥下的木剑前端逮住对方的手腕。伴随著甚至震撼骨头的冲击,木剑从露康缇准尉的手中滑落。 已经分出胜负的双方都停止动作。短暂沉默后,挑战者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理解。下官根本望尘莫及,的确兄长大人也不是对手。」 「如果真是这样,感到惊讶的反而是我呢。你的实力远远高出于我的预想,关于剑技方面甚至在令兄之上……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嚣张,但你要继续精进。五年后一定能打一场比刚才更精彩的对决。」 红色剑士把借来的木剑反持后递给对方,同时讲出这些话激励晚辈。对于纯粹无垢的骑士少女来说,这些直接乾脆的发言实在太过刺激。再度感动到不行的露康缇准尉全身发抖,突然非常用力地弯腰敬礼。 「实……实实实在光荣!啊啊啊啊啊骑士道太棒了!」 留下意义不明的喊叫后,露康缇准尉以全力冲向阵地内。看到骑士团成员们都愣愣望著这一幕,萨札路夫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 「好啦,活动到此为止。总之你们先前往野营地区放下行李吧,不过伊库塔中尉和雅特丽希诺中尉在放下行李后要立刻前来阵地中央,我有点事情要麻烦你们。」 「才刚来就有工作吗?真讨厌~听起来好像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事。」 「不是好像,本来就是要来做事,你跟我都一样──那么我先把夏米优殿下送往房间。来,一起走吧,殿下。」 雅特丽带著微笑伸出右手,公主原本反射性地想要回应,然而她的手却在途中又缩了回去,就像是改变了心意。面对表现出困惑的炎发少女,夏米优殿下转过身子宛如要躲避她的视线。 「……不,不必,现在还有其他护卫士兵。只要知道地点,我自己就能过去。」 以僵硬语调如此宣言后,公主向萨札路夫问清自己的寝室地点,并迅速走向阵地内部,亲卫队成员也慌忙追上。 被绕著圈子拒绝的雅特丽只能暂时来回望著逐渐远去的公主背影,以及不知道该伸向何方的右手。 「我希望你们陪我去和敌方会谈。」 等伊库塔和雅特丽处理完手边事务从野营地回来后,萨札路夫少校举出正题。 「你们也知道在这种状况下,心理战的重要性会提升到和直接战斗差不多。因此常用的手段是安排会谈,这次敌方也愿意回应。我方和对方的指挥官之间,已经进行过三次谈判。」 「既然是这样,那么应该已经试过劝对方投降吧?敌人反应如何?」 「嗯,关于这点……第一次立刻遭到回绝,第二次多少获得了一些反应。因为已经收到你们在海战上获胜的报告,告诉对方后,敌人产生明显的动摇。他们应该也不想继续没有胜算的战争,所以那时候我还以为说不定有机会……」 萨札路夫讲到这边,皱起眉头搔著后脑。 「……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东方飞来一架气球,还降落到山上的敌方阵地里。在那之后立刻进行了第三次的交涉,但是也不知道对方心境发生什么变化……敌人表现出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强硬态度,甚至充满自信地表示──他们丝毫没有投降的打算,而且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援军赶来前都会全力支撑下去,所以我方才应该乾脆放弃收兵回国。最后推测完全落空的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敌兵的状况如何?如果只是交涉对象在虚张声势,我想应该可以从在前线战斗的士兵们身上看出士气低落的迹象吧。」 「很遗憾,没有那种倾向。甚至让人觉得和我方刚开始进攻的当初相比,现在的战意似乎较为高涨。或许是那个气球带来什么能让处于劣势的敌人强硬起来的要素。」 对于长官的见解,伊库塔和雅特丽并肩开始思考。萨札路夫继续说道: 「就算对方已经不可能投降,我想至少也要找出那个『要素』的真面目。因此我想借用你们的力量。伊库塔中尉,这是你擅长的范畴吧?」 「嗯……总觉得少校您是不是误以为我是什么很高明的骗子啊?」 「如果是那种印象,我倒觉得不是误解──话说回来少校,根据先前的对话,意思是我的任务就是会议中的护卫吗?」 「护卫任务自然占了很大比重。虽说受到战时条约的限制,然而和敌人的会谈还是会伴随著危险……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既然你们两个难得到齐,当然没有理由不一起利用吧。因为比起让你们其中哪个人单独上阵,同时出马想必能获得更好的结果,这是我的想法,如何?」 萨札路夫带著浅浅微笑这样说道。听到长官说词的两名中尉互看一眼,接著分秒不差地同时敬礼。 帝国军布阵于山麓,而高山聚落位于山顶,所以双方势力的会谈地点就被设置于正好在双方位置中央的山道上。在爬上那里的过程中,伊库塔一直瞒嘀咕咕地抱怨。 「啊啊真讨厌,爬山只会让人觉得很累,我讨厌爬山。而且明明在阿拉法特拉山上就已经爬满一生的分量了……」 「有体力讲话还不如用在脚上。和神之阶梯相比,这点程度跟登上平缓小山丘没什么差别吧。」 「正是如此!光是这样的山道就示弱,这种软弱的态度实在可叹!索罗克中尉,请您和下官一起每天早上挥剑千次来开始锻錬吧!」 陪在护卫对象的萨札路夫少校身边,身后还率领著自己那一班的露康缇准尉发出充满精神的叫声。黑发少年一脸疲劳地放慢脚步。 「拜托别把我牵扯进那种极度不科学的精神论世界里……会让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失去气力。」 伊库塔虽然 满嘴怨言,但幸好这里并不是什么太险峻的高山,一行人聊著聊著似乎就到了终点。可以看到在面朝山道展开的土地上,选了一块平坦地面架了帐篷。在土地四周竖著代表此处为双方承认之交涉地点的红白方格旗帜。战时条约禁止在竖有这旗帜的场所战斗,而且除非双方同意,也禁止拔下旗帜。 「我是帝国陆军少校暹帕·萨扎路夫,前来进行第四次的交涉!这次还有两名部下也要一起列席,你们可以接受吗?」 过了一会,站在帐篷旁边待机的敌兵传来许可的回覆。萨札路夫一行人对彼此点点头,迈步前进。露康缇准尉与她的部下们都留在入口外,三人才刚踏进会谈用的帐篷…… 「──总算到了,hum,我们这边已经等候多──」 迎接他们的对方说话声不知为何半途停止。在同一时机,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彷佛结冻般地停下脚步。 宽广帐篷的中央是一张大桌。靠近萨札路夫等人这边并排放著三张空椅子,对手那边虽然也是同样数量,不过实际上只有中间那张椅子坐了人。那是一名白发的军人,而身躯巨大的男性与给人理性印象的女性则分别充满警戒地守在他左右。然而…… 「「「「「啊──!」」」」」 在彼此视线相对的瞬间,众人的喊声同时响起──这是「常怠」与「不眠」的第二次邂逅。纵使这次被当成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并流传于后世,然而却以极为愚蠢的形式揭开序幕。 所有人就座后已经过了五分钟。到此为止双方阵营都没有任何人开口,只有充满压迫感的沉默支配著会议桌。在这种气氛下,头一个服输的人是萨札路夫少校。 「……啊~那个,怎么说?双方代表似乎都和之前不同……」 「……的确。我是齐欧卡陆军上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我等已经取代过去的负责人,接手希欧雷德矿山阵地的指挥。」 听到对方名号的那瞬间,萨札路夫惊讶得睁大双眼。在北域动乱中和他们直接面对面的人只有伊库塔和雅特丽,因此对少校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声名远播的「不眠的辉将」。 「啊……真不应该来……您太过分了少校,这根本不算是什么解谜。」 萨札路夫正在犹豫该如何回应,懒散地把双肘撑在桌上的伊库塔从旁边插嘴喃喃抱怨。白发将领先瞪了他一眼表示责备之意,接著以带刺的语气开口: 「hah……萨札路夫少校,你们那边似乎混著一个明显欠缺品行的家伙。由于实在不适合重大的会谈,能不能请你们立刻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如果要讲究什么品行,先上个茶水招待如何啊,白毛小白脸?一想到自己是为了看到你那张脸才爬上漫长山路,我就觉得想哭。你要如何赔偿我心中这份充满徒劳的感觉?」 听到对方呛声,黑发少年立刻反击。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的约翰也予以回应: 「和你的对话真是相当折磨人的苦行。我实在非常怀疑,像这种唯一专长是激怒他人精神的人格,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才有办法制造出来?」 「如果有这种感觉,就表示你的精神大概已经起毛起得相当厉害。何必不惜赌上人生,来证明睡眠不足正是造成烦闷焦躁的起因呢?」 「会讲这种话的你,平日一定经常在享受懒惰睡眠吧。可以持续白白浪费有限时间却还能保持平静的内心,到底拥有多自豪的粗神经呢?」 双方讲出的带刺发言就像是枪击战那般,在桌上毫无停歇地一往一来。炎发少女举起一只手制止这种无益的对话,开口仲裁: 「两人都冷静一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吵架。」 雅特丽那坚定不摇的冷静让现场恢复秩序──然而,在伊库塔和约翰同时闭嘴之后,却有另一个人物发言: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 担任约翰副官的女性从眼镜后方对雅特丽投出锐利视线,雅特丽也把注意力移到她身上。 「……你是米雅拉·银中尉吧,有事情找我?」 「没错,在北域勤乱中,应该有名为尼路瓦·银的武人曾找你挑战。请让我听听那次的颠末。」 带著紧绷表情的女性如此质问。雅特丽看了一眼对方插在腰上的小太刀,以理解的心情点了点头。 「……是吗,他是你的亲人吗?因为姓氏相同,我是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没有必要追究这些细节,请告诉我对决的结果!」 米雅拉用双手拍向桌子,从这反应看出对方确实介意的雅特丽也率直回答。 「是我赢了。他以一名武人的身分挑战伊格塞姆,然后离世。」 「──呜!」 「那是难得的强敌,我想以后也没有太多机会能面对那么有实力的高手吧。我绝对不会忘记在和他的决斗中曾感受过的战栗。」 雅特丽带著全副敬意如此回答,在她视线前方愣愣站住的米雅拉从漫长僵硬中恢复后,就抖著肩膀低下头──下一瞬间,踢翻椅子站了起来。 「别说谎!」 她的黑色眼眸里含有杀意,右手也放到了小太刀的刀柄上。雅特丽几乎同时摆出备战态势,然而在两人拔剑之前,齐欧卡那边的两人出面阻止同伴。 「等一下!米雅拉!你冷静点!」「哪有人突然拔剑!」 即使被两名男性压制住双手,米雅拉的激动情绪也无法轻易冷却。她立刻想要甩开束缚砍向仇敌,约翰一边拚命阻止这样的米雅拉,同时在她耳边大叫: 「这样做只是单纯的自杀!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的剑术比不上令兄啊!」 他的发言狠狠地提醒了米雅拉发狂失控的内心。之后,她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握住刀柄的手也放松力气。这时两名长官总算能够强迫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虽然这是正常的反应,但是遭到怀疑实在让人不好受。」 雅特丽也把手从军刀刀柄上收回,同时喃喃说道。她重新坐下时紧张已经解除,脱离惊险场面的会议桌又回到沉默。 这时,到此为止的过程中几乎都没有插嘴的萨札路夫故意「嗯哼!」咳了一声,像是要强调自身的在在。 「……啊,怎么说?看起来彼此的人选似乎都出了错。」 哈朗上尉以眼角余光看著充满杀气的约翰与米雅拉,并以伤透脑筋的表情点了点头。 「唔,无法否定……要乾脆下次重来吗?」 「否!不需要,哈朗!」 「我们这边的老人都这样说了……虽然我不反对,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继续,就让我负责开口吧。毕竟要是演变成互呛,重点的会谈无法获得进展;万一米雅拉又拔了刀,说不定这次真的会演变成见血的结果。」 听到这番正论,白发将领只能不情愿地接受提议并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对坐在对面的萨札路夫来说,原本也只能被迫考虑是否要下次重来……然而要是换个角度来看,这种能直接面对敌方将领,而且对方还欠缺冷静的现状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换个想法后,他在椅子上重新拉正姿势。 「明白了,那么我方由我来作为主要代表,继续会谈吧。」 「正确的说法是开始对谈才对,毕竟还没有讲到任何议题……噢,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齐欧卡陆军上尉塔兹尼亚特·哈朗。你的名字我已经从前任人员那边听说过了,不需要回报名号。」 「真是谢了。那么哈朗上尉,直接开门见山说吧……你们真的没有打算投降?」 「nyatt de nyatt!」 「冷静一点,约翰,只要针对我无法回答的内容补充就好……总之,我方回答就是刚才那样。这点你们不必再问也知道答案吧?如果我方会就此投降,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不惜搭乘气球也要赶来支援。」 「话虽这么说,但是你们有掌握到战略上的劣势吗?尼蒙古港已经被我方占领,和军需方面没有后顾之忧的帝国军相比,你们的势力在这周边是孤立无援。就算继续打下去,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的确,艾露露法伊大娘输掉让人吃了一惊……不过就算是那样也还有办法,不需要你们担心。」 哈朗上尉带著从容回答。面对这悠闲的回应态度,萨札路夫皱起眉头。即使判断对方是在虚张声势,然而也不像是光凭一股气势在空口白说。他不得不认为这个对手的确具备获胜的信心。 「……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匆促先上路吧?」 少校正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黑发少年突然喃喃讲了这么一句。在齐欧卡方三人全都把视线放到他身上的情况下,依旧摆出托腮姿势的伊库塔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腹案,然而,这里已经是被帝国军全面包围的据点。我不认为齐欧卡军的高层会做出可以把没带几个护卫的高等军官丢进这种危险地带里的判断。至少如果是我,就不会选择这种高风险的行径,毕竟我可不想让堪用的将领白白挂掉。」 「你不认为这样是因为受 到足够的信赖吗?如果是平凡的指挥官还另当别论,但我们的长官可不是别人,而是『不眠的辉将』。把受到敌军团团包围的孤立友军从绝境中救出……理所当然地成功办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就是他受到的期待。」 「如果真是那样,我只能说还真辛苦……不过到头来,我依旧不认为齐欧卡军是乐观主义份子的集团。所以我会擅自做出负面推论,认定这状况是你们几个强出风头的结果。」 约翰的眼角跳了一下,少年以视线角落掌握这个反应,同时进一步发言。 「如果硬要分类,你们那边的军方高层做出的战略性决策应该比较接近萨札路夫少校的见解吧?不是要你们『死守』希欧雷德矿山,而是在尼蒙古港被攻陷的时候就已经下令『必须考虑放弃的选择』吧?作为判断,这种内容适当多了。因为即使继续持久战,等你们那边的援军到达后,接下来会展开的也只有为了争夺矿山的正式冲突,彼此都派出以万为单位的士兵厮杀拚命的大战争──在目前这时机,我并不认为齐欧卡期望出现那么大规模的发展。」 哈朗上尉一边听著伊库塔的发言,同时保持扑克脸。伊库塔心想要破坏这表情大概得费好一番工夫,接著改变发言的切入点。 「……话说回来,有一件事情让我也感到意外。那就是在这次的战争中,齐欧卡明显处于被动。若说你们已经预料到我方的进击行动,但无论是陆地还是海上,防卫的准备都不够充足。虽然我只能推测大概是因为事前的情报战进行得并不顺利……」 即使这番话是为了转移对方注意力的岔路,但实际上对于少年来说,也的确是一个疑问。潜入海军高层的亡灵明明拥有立场,看起来却没能成功在帝国军发动攻势前把情报传达给友军。是因为数量不多的传信鸽没能成功归巢,而且也没有其他联络手段吗……如果真是那样,也可以判断是帝国军的防谍对策运作顺利的结果,然而总还是留有突兀感。 「……不管怎么说,我会以你们是基于独断来到这里的前提来继续推理。这样一来,一开始该思考的问题点是:『援军真的会来吗』?对于你们擅自做出的强出风头行为,后方的友军到底頋意支援到什么地步呢?」 哈朗少尉的嘴角浮现出浅浅微笑,彷佛是在嘲笑伊库塔的刺探只是在白费力气。 「援军会来,伊库塔·索罗克中尉,你自己刚才的发言已经做出保证。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军人,那么无论是谁,应该都『不想让堪用的将领白白挂掉』吧?」 「的确是那样,根据从北域动乱后的短期间内就爬到上校位置的飞跃性表现,毫无疑问那个白毛小白脸受到齐欧卡的重用。正如你所说,为了救出那家伙,援军应该会来。你们故意在这场会谈中露脸的行动,也是为了宣扬这一点吧?」 伊库塔耸著肩表示认同。停了一拍后,他的双眼锐利地吊起。 「不过,这正是重点。如果目的并不是『守住矿山』,那么援军的规模自然会有所不同。因为如果只是要救出你们,很难送出以万为单位的军队。」 「你想那样想的话就请便吧,不过索罗克中尉,你不认为那才叫做乐观推测吗?」 「这句话我要直接还给你。不但无视战略构想独断专行,最后还想等待担心自己等人安危的同伴们率领大军赶来救援──这已经是超过乐观,到达妄想的领域。」 以讽刺回应讽刺后,伊库塔总算停止发言。对手的哈朗一边观察旁边已经在嘴里堆满反驳的约翰,同时叹了口气。 「……由于你们的人想说就说,让我们的老大快爆炸了。萨札路夫少校,不是要由你担任主要代表吗?」 「咦──?啊……噢,抱歉。」 「我是不是太抢戏了?那,接下来就交给少校。」 伊库塔并没有特别执著,把后面的任务整个丢给长官。萨札路夫慌忙整理脑袋里的情报。 「……啊~怎么说?简单来讲就是你们并不是根据齐欧卡陆军的战略构想而待在此地,而是基于其他理由擅自决定要守住希欧雷德矿山。至于会前来帮助你们的援军,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规模……先前的对话就是这种内容吧?」 「那全都是某人在自说自话,你如果想相信的话倒是请便。」 「这理论的确有价值让我方视为一种可能性来考量──不过,如果这是真相,倒是会留下疑问。意思是对你们来说,有不惜无视齐欧卡军的战略构想也要守住希欧雷德矿山的理由吗?」 少校歪著头望向对面的三人。基于错误假设的质问根本无从回答──透露出这种讯息的他们坚守沉默,然而黑发少年却打破这份寂静。 「……被敌人包围的同伴在求救。我认为光是这样,就已经是充分的理由……足以让那边的英雄蛮干乱来。」 伊库塔对著白发将领如此宣言。这种彷佛看透自己的发言让约翰的忍耐力终于到达极限,他粗鲁地从椅子上起身,像是在表示无法忍受单方面挨骂不还口…… 「好,会谈就到此为止。」 然而哈朗上尉不由分说的发言却阻止了年轻英雄的失控行径。伊库塔咂了咂嘴。靠著累积的年龄和经验,身躯巨大的军人并没有弄错该踩煞车的时机。 「结果到底是怎样,该推测敌方援军会有什么程度的规模才妥当?」 沿著山路往下回到自军阵地后,萨札路夫立刻对著两名部下如此提问。黑发少年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讲出正确规模。那个白毛小白脸似乎还在努力提升数字的阶段,或许后方的敌军高官们也正在抱著头苦恼。况且虽然我在会谈中予以否定,不过从一开始就接到『死守』命令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在避免做出断定的伊库塔旁边,炎发少女也点头同意。 「虽然可以做出很多负面推论,但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不眠的辉将』是为了保护希欧雷德矿山才前来此地的这个事实……话说回来,伊库塔,对于这是他们擅自行动的假设,你有多少程度的自信?」 「嗯~我认为可能性并不低……要是带了一个营的天空兵过来那还另当别论,上校等级的指挥官跟少数幕僚只搭乘一架气球赶来的状况很明显是不合常理的事态。不知道是因为没空凑齐人数,还是这行为本身根本没获得高层的允许。无论如何,毫无疑问他们的确是匆促上路,尤其是如果原因是后者,这行动同时也是一种赌命说服军方高层的做法。」 「我最无法理解的就是这部分,为什么『不眠的辉将』会这样乱来?是他真的很想守住希欧雷德矿山,还是他确定如果是自己就守得住?」 「我想两者兼有吧,再加上那家伙应该认为,自己有义务要守住这里。像这种思考,就是被称为英雄的家伙们的共通心态。」 伊库塔很不屑地说道。会话到此告一段落后,在旁边的露康缇准尉垂头丧气地喃喃开口。 「下官完全听不懂三位到底在讨论什么……」 「放心,我并不期待你提出意见,露康缇准尉。反正你就在旁边跟著学吧。」 「下官总觉得好像脑袋发热……」 「用脑过度所以发烧了吧,自己看情况休息一下。」 萨札路夫随便应付完少女部下,继续动脑思索。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后,伊库塔像是要重新来过般地用力拍手。 「基于推测继续推测根本没有意义,我们还是回归基本吧。现在的我们需要的是能快点对付躲在矿山里的敌方势力的方法。」 「嗯,也对。要不要邀请那三人来开个宴会啊?」 「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出席──算了,玩笑话先放一边去,其实我想到了一个计策。先不说是否能算是妙计,不过倒是个非常符合我喜好的点子。讲具体点──」 * 「那小子真让人不能掉以轻心,居然把我们这边的内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山上被挖出的巨大洼坑内部,齐欧卡军固守的阵地中央。在因为门窗全都关上而显得昏暗的司令部里,把巨大身躯靠在墙上的哈朗上尉哼了一声。 「尤其是被他看穿我们是独断专行,这点实在很伤。原本是为了让帝国那边自行认定齐欧卡很重视希欧雷德矿山才故意让约翰出面,结果这行动却造成了彻底的反效果──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他叹了口气。过了几秒,坐在房间深处椅子上的白发将领开口说话。 「……抱歉,这是我的失误。实在不够谨慎。」 「不,头一个该受到责备的人是我……居然在敌人面前做出那么难看的失态举止。」 约翰旁边的米雅拉狠狠咬著嘴唇。哈朗上尉看了看两名年轻人一个劲反省的模样,轻轻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你们虽然很优秀,但毕竟还年轻。正因为年轻气盛,当然也会出现一时莽撞的状况。我就是为了帮忙弥补才跟著你们。」 年纪最大的人如此告知。把这番话听进耳里后,约翰将双拳都握得死紧。 「伊库塔·索罗克……!那家伙前来会谈是最大的失算。」 「嗯,是啊。 虽说每个人都有特别犯冲的对象,但没想到你和他水火不容到那种地步。好久没看到你试图冷静却没能成功的样子。」 白发将领也一脸苦闷地点了点头。米雅拉把手轻轻放到他肩上,开口说道: 「……约翰,你完全没有必要介意上次战事中发生过的事情。北域动乱这场战争本身的主导权被掌握在你的手中,而且在战略层次上,也总是由你支配大局。那家伙办到的事情,其实也只有在最后的最后阻挡我们而已。」 「nyatt……就因为那一点点阻挡,导致阿尔德拉神军没能成功占领北域……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失去了以令兄为首的『亡灵部队』主力。就算只针对这部分,我方的损失也难以估计。」 「…………呜!」 「米雅拉,我自认能理解你的想法。为了银一门的名誉,在你心中,放弃为令兄复仇的选项根本不存在吧……然而正因为如此,即使明知一切,我还是要下达这个命令,你万万不能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战斗。无论要拿多少名誉放到天秤上衡量,我也绝对不能失去你。」 为了明确表现出这命令的重要性,约翰执著地把视线放在咬著牙低下头的副官身上,一直没有移开。不久之后这心意终于成功传达,在他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米雅拉的下巴缓缓上下移动。在一旁确认两人互动的哈朗也露出满意的微笑。 「看样子总算恢复成平常的你们──那么反省时间就到此结束,该开始正式讨论。有难对付的家伙成了敌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然要继续进行防卫战。既然敌方有伊库塔·索罗克在,那么这次的状况刚好和上一次相反。率领少数友军来撑过由多数敌军发起的攻势──这不是那家伙对付我时成功办到的事情吗?所以我当然没有理由做不到,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办到!」 「唔……虽然我觉得过于介意对方也不是办法,然而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在援军到达之前,我们必须彻底守住这里。要让友军的士兵们能平安回到齐欧卡国内,也要避免造成国境线比这位置更往东后退──更重要的是,这是为了齐欧卡的未来。」 「yah,我很清楚这样做已经偏离了战略构想。但是只要我能守住,这据点就能得救。既然明白这一点,我有义务按照这理论来行动。因为我已经在失去一切的那一天,当著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们面前发过誓──包括原本应该能救起的另一个生命,我都不会再错过。」 「不眠的辉将」像是在告诫自己般地低声说完后,从椅子上起身,以强烈眼神看向窗外。 「关于接下来的发展,我只能确定一件事。虽然没有明确的根据──但即使如此也毫无疑问,想来那家伙会选择并使出我最讨厌的手法。」 * 「无谓之言。」 低沉的说话声响遍整个帐篷。对于伊库塔透过萨札路夫提出的议案,这时候席巴少将的反应果然还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话。 「你们真的认为可以实行这种计画吗?只要弄错任何一步──不,即使没有犯错,这依旧是利敌行为。即使大幅退让,假设真的能获得成功结果,也无法避免事后遭到指责。失败的情况就更不用说,甚至连我本身都有可能被视为叛徒惩罚。」 席巴少将以平淡的语气,对著并排站在正面的三名部下讲述严苛内容。黑发少年和雅特丽与萨札路夫一起承受这些话,脸上却不可思议地浮现平稳表情。 「呃……那个,就是啊,在下认为,因为这方式针对了能导致敌方发生确实消耗的唯一部分,可说是个相当巧妙的提案……」 「肤浅,如果只是想卖弄不切实际的空谈,那么任何人都能做到。」 遭到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绝,萨札路夫很快就无言以对。看样子没可能通过了──他以不知所措的表情朝向左右表达这种意思后,伊库塔摇了摇头。 「您弄错了,少校──席巴少将到此为止的发言,全都只是开场白而已!」 少年高声如此主张,彷佛是在叙述什么不言而喻的真理。萨札路夫瞪大双眼,而席巴少将也皱起眉头满心怀疑,只有雅特丽露出苦笑。 「对于一个提案,当然会出现反对意见。毕竟完美无缺的立案可不是随便就能办到的事情。席巴少将是在测试我方意见的强度。已经深入考虑到什么程度?还有面对反论时,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先像这样进行评估之后,才要求我们必须提出更高水准的议案。对于这种用意,您要确实体会才行。」 伊库塔边饶舌地继续发言,同时往总司令官的方向踏出一步。这种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举止,让萨札路夫即使到了现在也忍不住感到佩服。 「那么,既然已经获得严厉的意见,按照规矩,应该要先收回提案并再度深入检讨。不过虽然冒犯,这次想请您允许我们省略这个步骤。毕竟有个棘手的家伙自己跑来当上敌方的指挥官,目前想尽可能多节省一些时间。」 「……虽然我之前就听说过,但你果然很能言善道。想靠那轻浮的嘴上功夫来说服我吗?」 「说服……这样讲有点不对。如果真要分类,应该说是想要诓骗吧?」 少年这样说完,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使面对这表现出亲昵的举止,席巴少将依旧顽固拒绝。 「无谓之言,没有任何人能办到那种事情。」 「您这话可不是真实。只要回顾过往,至少有一个人曾经办到吧?」 伊库塔摇著头纠正少将的发言,少将嘴角整个拉紧。 「……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就是要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做一件稍微有趣点的事情。基于这层意义,我们的提案应该相当愉快吧?不但可以看到敌人困扰的模样,而且要是顺利,甚至可以期待接近无血攻陷的成果……是啦,的确事后或许会受到指责,不过同样只要换个思考角度,这不也是会让人感到痛快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 「因为『即使跳脱框架,也要夺取结果』的做法,是最符合您风格的方式啊。『日轮双璧』之一的库巴尔哈·席巴少将。」 少年带著明确好意如此断言。对于少将来说,这是彻底的奇袭。突然窜进耳里的怀念外号震撼了原本跟石像没两样的扑克脸。 「……居然拿出这种已经相当陈旧的名牌。」 「是啊,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把灰尘撢乾净,再度别在胸前呢?名牌后面还写著这种内容──『没有比自保更不适合你的行为』。」 在伊库塔乘胜追击般地追加这句话的瞬间──「哈」的一声,至今为止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善意的席巴少将口中发出像是无法继续忍住的笑声。纵使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是打心底感到愉快。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所谓的诓骗吗──」 似乎到现在才总算想通意义的席巴少将带著笑意凝视对手,伊库塔也回应般地露出微笑。年龄和阶级都有很大差距的两名军人透过到此为止的些微交流,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伊库塔·索罗克吗?」 席巴少将这时才再度喃喃念著对手的名字。他的视线总给人一种似乎在少年背后看到哪个人身影的感觉──过了一段时间,结束这个行为的总司令官把视线放回面前的三人身上并开口。 「把刚才的提案仔细检讨到实行步骤并进行报告──听完之后,我才会决定到底要不要被骗。」 * 会谈后过了三天的中午,笼统预感到的异变终于造访约翰。 「上……上校,有报告!」 当传令兵冲进司令部时,白发将领已经做好可以承受任何坏消息的心理准备。然而实际听到的报告却带著相反的讯息。 「友军的一个班到达本阵地,要求和我方会合!似乎是在比这边更西方的防卫据点先迎击过帝国军的部队!」 「──你说什么?」 约翰带著僵硬表情从椅子上起身。以为早就被敌人击败的同伴成功逃来此地──只听字面上的意思,毫无疑问是个好消息。然而,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好事。 「这个阵地已经被帝国军全面包围,根本没有友军能通过的空间。这支部队不是假扮成友军的敌兵吗?」 「不,看样子确实是友军没有错。这个阵地里有很多原本从西方其他据点撤退过来的士兵,其中有许多人认识今天到达的部队成员。班长的身分也已经获得证实,因此敌兵混在里面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由于这是关系到收容同伴的问题,因此传令兵在报告时也很激动。看到无法做出判断的约翰开始思考后,身旁的女性副官举起手。 「约翰,我去看看情况吧。只要找班长问话,或许能厘清详情。」 「……syah。好,麻烦你了,米雅拉。由你亲自去确定有没有暗藏著陷阱。还有因为要问话,总之可以让班长先进入阵地。」 既然还无法确定没有刺客混在其中,由约翰亲自出面确认是过于危险的行为。代替他承担起责任的米雅拉先举手敬礼,接著立 刻冲出司令部。白发将领目送副官的背影离去,同时内心深处有种摸不清楚底细的不安感逐渐膨胀。 沿著呈现碗状的阵地朝西方往上坡跑了一阵子之后,米雅拉注意到在靠近坡道顶端的场所聚集了许多士兵。而且在一大群人之中,还有个特别高大的熟悉身影。一注意到她正在接近,对方就主动搭话。 「喔,你也来了啊?应该有传令兵过去通知,约翰有什么意见?」 先前似乎是待在坑道里,哈朗上尉全身上下的军服都沾了泥土。米雅拉对他轻轻摇头。 「他感到非常怀疑。所以暂时保留结论,由我先来看看状况。」 米雅拉边回答边攀爬上用土堆成的防御用围墙,然后带著对枪击的警戒,观察起墙垣另一边的状况。于是,她发现有一群人数约超过四十名,看起来像是齐欧卡士兵的集团正以忧心的态度聚在一起趴在地上。米雅拉主动开口询问慢了一步才来到她身边的哈朗。 「……听说已经证实班长的身分,请告诉我名字。」 「是卡洛尼·穆吉哈少尉。就是在那群人前面举著友军旗,个子不太高的那个圆脸男子。」 听到回答后,米雅拉瞬间找出应该是目标的对象,接著开口大喊: 「卡洛尼·穆吉哈少尉!接下来我要询问详细状况,所以你一个人上来吧!」 听到指名的班长慌忙攀上土墙。个子不高的中年军人靠著哈朗垂下去的绳索帮忙,连翻带滚地摔进友军的阵地。米雅拉从土墙上往下跳,开口对他搭话。 「欢迎来到希欧雷德矿山。然而现在没有空让你休息,请迅速说明详情。我这边也很想尽快让在外面等候的士兵们进来。」 「啊……是……!但是……呃……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 「你就从和帝国军开战后,按照顺序说明原委吧。到底是发生什么情况,你们现在才会来到这里?」 哈朗补充更详细的质问。穆吉哈少尉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回答。 「……我等的部队收到帝国军开始侵略的报告后,就从基地出发,来到西侧的防卫据点迎击敌人。然而寡不敌众,没有获得什么成果就败战并投降。当时,在下和部下一起成了帝国军的俘虏。」 「成了俘虏吗?……那么,你们是逃出敌阵并来到此地?」 「这部分连我也无法理解,我等并没有逃走。而是帝国那些家伙带著我等离开俘虏收容营,来到这里的山脚下。」 「然后,你们就从山脚逃来这个阵地?」 「不……所以说,我等从来没有逃走。帝国军在到达山脚后就解放了我们,没有获得任何说明就被直接丢在荒野里的我等至此也不可能回到西边阵地,因此只能以最近的友军据点,也就是此处作为目标。」 穆吉哈少尉边说明,边从怀中拿出放在皮制文件夹里的公文并展示在两人面前。 「宣告由齐欧卡陆军少尉卡洛尼·穆吉哈暨部下共三十七人所构成之部队的俘虏劳役义务已经解除」──这样的内容和日期、时刻,以及印鉴都一起记载于公文上。米雅拉和哈朗的表情同时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是简略版本,但却是正式公文……内容方面也没有可疑之处。根据我的判断,这是基于战时条约的有效公文。」 「……换句话说,敌人单方面地引渡了俘虏吗?没有要求任何代价,只是白白把同伴还给我等?」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也同样感到无法理解,但实在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说明……」 穆吉哈少尉以不知所措的态度垂下脑袋。面对经历荒诞过程后归来的同伴,米雅拉和哈朗只能面面相觑。 「……我看穿敌方的目的了。」 听完两名部下带回来的报告,「不眠的辉将」露出满是苦涩的表情。 「正如你们的推论,敌人不可能不求任何回报就放回俘虏。这很明显是一种攻击行动。」 「那么,果然穆吉哈少尉等人已经投敌……?」 「nyatt……他们清白无罪。穆吉哈少尉的说明恐怕没有任何虚假,只是实际情况更加单纯且恶毒。你听好了,米雅拉──这次的部队只不过是第一批而已,接下来应该会发生好几次相同的情况。因为帝国军就是意图透过这种增加粮秣负担的方法,来压迫我方的军需补给。」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米雅拉瞪大双眼。哈朗也以总算理解的态度一拍额头。 「……原来是这招!可恶,听你这么一讲,我才发现是盲点……!」 「这主意本身相当古典,不,甚至可以说是过时。为了拖累躲在防卫据点里的敌人,把从周围的聚落和村庄里带来的一般民众一个个送进来──毕竟这种不人道的行径在过去的战争里是理所当然的手法……不过,随著时代进步,战争也逐渐制定出『双方都必须遵守这些最基本要求』的规则。基于国家之间的相互利益而拟订的这个协约,就是现今的『战时条约』。在这个条约中,原则上禁止在战争里利用一般民众,关于对俘虏的待遇也有设下同样的限制。然而──」 「──在战时条约中,虽然有规定禁止虐待俘虏,但是却没有注明不可以解放俘虏……不,正确来说『在无法确保生存手段的状况下将俘虏置之不理』的行为应该符合虐待的定义,然而我记得这只限于『解放地点对俘虏来说是敌地』的案例才会涉及违反条约。」 「没错,此处属于齐欧卡国内,穆吉哈少尉等人也确实逃进了友军的阵地──混帐!这真是让人火大的高招。明明实际上干的勾当和上个时代的不人道行为在本质上相同,然而拿来和条约互相对照后,却找不出任何能指责对方的部分。」 哈朗上尉半是佩服半是憎恨地咂了咂嘴,他身边的米雅拉用力摇了摇头。 「不!既然约翰在此时已经看穿对方的目的,那么敌人的策略等于已经遭到封锁!既然收容俘虏会导致粮食消耗加快,那我等只要拒绝接纳俘虏就行!」 面对提出单纯解决方法的副官,白发将领却只回答了一句「否」。 「……办不到,米雅拉。我们只能接受对方送来的俘虏。」 「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约翰……!有时候也必须做出冷酷的判断吧!」 「syah,我完全不打算逃避身为指挥官的义务。要舍弃少数而拯救多数──毕竟所谓的战争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舍弃十人可以拯救百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就算是四十九人对五十一人,也必定会选择同样行动──可是,这次的问题并不一样。」 约翰对著无法理解而皱起眉头的米雅拉继续说明: 「你试著思考看看,为什么这里的士兵们会愿意服从不是原本长官的我们?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舍弃他们。是因为我们不顾危险,前来救助被敌人团团包围被迫孤立的他们──正是因为这个第一印象形成了信赖的基础。」 「啊……」 「所以反过来说,当这基础动摇时,统率也会一起崩溃。和你们不同,他们对我的信赖并不具备绝对性。因为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几天前才第一次见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如果他们是我亲自费心培育出的重要部下,那么或许还可以另当别论。」 「……可……可是!敌人并没有无视战时条约吧?既然这样,要是我等拒绝接受俘虏,想来不会演变成那种残酷的结果!只要他们表现出投降意愿回到敌阵,起码应该不会受到攻击……!」 「是啊,或许你说的对。虽然期待敌人是愚蠢的行为,但讲到这次的敌人,的确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还无视条约虐杀俘虏……只是,就算他们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做,也有可能会营造出有那样做的假象。例如──一等到我方这边无法看清俘虏的身影,就抓准时机制造出枪声和惨叫声之类的手法。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人听起来应该会觉得真的发生了虐杀事件吧。」 「什么……!」 「这次的敌人,就是会做出这种程度行为的对手……实际上万一真的发生那种状况,被迫想像同伴遭到虐杀的光景时,会让这里的士兵有什么感觉呢?不安、悲伤、愤怒、憎恨……他们心中的这些负面感情,会只针对帝国军吗?不,没那么简单。连我们也会因为拋弃那些原本可以救助的同伴,而成为憎恨和怀疑的对象吧。」 做出这种结论后,约翰重重叹了口气。米雅拉也找不出话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那家伙……伊库塔·索罗克是在预先推测到这一步后,才实行这个策略。他早就已经看穿,我方根本无法拒绝收容同伴。我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前几天的会谈中和他见面是完全的失误。给他可趁之机的原因不是其他人,正是我本身。」 白发将领握起右拳打向左手手掌,狠狠咬牙。他一边利用这种方式努力自制,同时思绪也毫无停歇地搜寻著推翻情势的手段。 「……既然曾经成为俘虏,接下来被送过来的士兵们会被解除武装。这阵地里没有储存多余的武器,而且十字弓与风枪和子弹、箭矢不同,没有专门技师就无法制造。所以会成为粮 食消耗量增加,却无法加强战力的结果。」 「完全找不出对我方有利的部分……总觉得开始冒冷汗了。」 「不,有唯一一个好处。或许那家伙自以为已经彻底看透我方的内情──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们也知道,我们还妥善地隐藏著最后的王牌。」 约翰低声说道,同时隔著窗户把视线投向户外。可以看到在露天往下挖出的洼坑里,有无数以横向凿入山壁内的坑道,还有许多士兵正在坑道内进进出出。 「即使战力无法增加,但人手却会增加。没有多余的武器,但还有许多矿工们之前使用的铲子──你说找不出任何有利之处?mum,哈朗,不可以乱开玩笑。现在这种情况,甚至可以算是过于有利。」 「……对啊!」 「冷汗收回去了吗?那么应该没问题吧──好,哈朗回到原本岗位继续监督挖掘作业,米雅拉去正式接纳穆吉哈少尉的部队,记得要尽量亲切对待他们。」 「是!」 「yah。多多麻烦你们了,两位。能不能让伊库塔·索罗克尝到苦果,全都要看两位的工作成功与否。」 聴到以坚毅语气下达的命令,米雅拉和哈朗都重重点头回应。两人穿过大门后,「不眠的辉将」带著信赖,从窗户目送两人在阵地内迅速离去的背影。 * 「好啦~对方能撑多久呢?」 同一时期,讲到让约翰等人忙著准备苦果的对象──正在很没格调地啃咬著烤鸡爪,悠哉地透过望远镜观察敌人状况。 「刚刚送过去那一班已经是第四批了……这样一来,代表对方食粮的消耗会比一开始加快约一百六十人份吧~」 哈洛带著佩服说道。坐在小圆椅上的伊库塔身边可以看到骑士团众成员、公主以及萨札路夫,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在吃饭。明明是彼此相连的战场,但双方阵营的紧张感却是天差地别。 「居然能想到这么恶劣的手法……现在是属于下手方所以还好,但只要一想到站在对方立场的处境,就觉得毛骨悚然。」 「哼哼哼,可以明确想像出敌人满心厌恶的反应吧?这正是这次的精华滋味啊,马修。那个白毛小白脸虽然满心想要打场轰轰烈烈的抗战,不过我已经在海上打那种战争打到想吐。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跟对方打正常的战争!」 「我……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这么生气勃勃的阿伊……」 「这种恶毒卑劣的手段最符合他的本性,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和上次陷害骗子时根本是一个模样。」 雅特丽似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受到影响的萨札路夫也笑了出来,用手撕下一片烤薄面包。 「不不,我也不讨厌这种做法。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少打一点战斗就了事,那可是最棒的结果。部下和我都不会受伤,空出来的时间还能够像这样悠闲吃饭。哎呀~真的没什么好挑剔。」 「……萨札路夫少校,你最近是不是变得愈来愈像索罗克?」 夏米优殿下突然提出这句批评。萨札路夫本人先僵住好几秒,才刻意咳了一声。 「这……这不重要!虽然这次的策略本身就让我吃了一惊,但让人更惊讶的是,没想到你们能说服席巴少将。旁观的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面对那位硬脾气的大人,为什么事情可以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我并没有特别耍什么策略。正确说法是,我打从一开始就相信席巴少将。既然明白都是敲下去立刻能得到反应的对象,接下来只要确实打中该敲击的点就行。」 「我最不懂的就是这部分。不管怎么看,都只能认定你原本就已经掌握席巴少将的为人。明明我花了将近一个月也没能办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萨札路夫提出更深入的追问。这时,雅特丽若无其事地插嘴回答: 「少校,纵使现在的席巴少将宁愿韬光隐迹,但过去他可是被称颂为『日轮双璧』的人物。在同一将领的带领之下,在那个时期和已过世的哈萨夫·利坎中将同受这封号。要作为信赖的根据,我想这已经是充分到过头的经历。」 「我对这个好像也隐约有印象……不过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几乎是你们出生前的事情吧?」 萨札路夫略带苦笑地回应之后,决定放弃继续追究。 「真是……我还以为透过战争跟其他事情,和你们之间已经培养出还算深入的交情。不过看样子,还有不少我不清楚的部分。」 伊库塔和雅特丽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啃著木瓜乾作为这顿饭的最后收尾。不久之后所有人都吃完自己的餐点,准备回到各自的岗位。 「肚子也填饱了,回部下那边去吧……不过老实说,好闲。而且我们还被指定为预备兵力,没什么机会靠近敌阵。」 「这样不是很好吗,吾友马修。你之前在海战时算是工作过头,起码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放轻松点。要是你来到这边还那么拚命,这下可会成了过劳。」 「所谓军人的活跃表现就是指那种情况吧?我也不打算吝于付出努力啊。」 「不,错了。在集团经营中,如何适切分配风险与劳力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让组织整体都健全运作,单一的构成人员就不能把过劳视为理所当然。这是军队以外也适用的道理,非常重要,希望你能记住,马修。」 伊库塔再度强调。虽然语气和平常相同,但黑色双眼里却散发出严肃的光辉。微胖少年也注意到这一点,在脑中重复刚刚听到的发言。虽然他无法立刻全盘接纳,但还是点了点头,打算之后再多思考几次直到理解为止。 马修离开后,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也各自回归自身岗位。热闹的用餐光景结束,现场只剩下伊库塔、雅特丽和夏米优殿下这三个人。 「……」 这时,公主似乎心浮气躁地动了动身子。这是因为她回想起海战前在「黄龙号」上发生的那一幕,所以三人的组合让她产生难以形容的坐立不安感。公主从椅子上起身,试图以若无其事的态度离场──然而很不巧,这时却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殿下,请稍等。您的头发上沾了污泥,虽然冒犯,但请让我为您清洁。一起前往那边的帐篷吧。」 「咦……?不,不必,不需要。头发我可以自己处理。」 「但是后面的部分您自己应该不方便处理吧?若是看到殿下的秀发之美有所减损,不只是我,士兵们也会感到心痛。况且这样对头发本身的健康有害,所以还请您接受──」 炎发少女以理路清晰但依旧听得出是打心底为对方著想的语气来继续说服夏米优殿下……雅特丽或哈洛主动要求照料公主起居并不是罕见的情况,对于殿下本人来说,这应该也绝对不是让她感到不快的多管闲事。 「……呜!」 认识骑士团众成员前,公主成长的环境里根本不可能有哪个人会以带著亲爱情感的手来为她梳理头发。在大部分情况下,周围众人对她的感情只会是畏惧或好奇其中之一,甚至连少数的例外也是憎恨与怜悯──所以对这样的公主来说,雅特丽与哈洛是意外相遇,而且唯二能敞开心胸的同性对象。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少女的内心陷入仰慕和嫉妒之间,发出惨叫……到底为什么,对方表现出的亲近情感会让现在的自己如此心痛?为什么内心里只有混浊漆黑的感情不断旋转翻滚,掩盖了感谢和喜悦──! 「……?殿下,您怎么──」 啪!清脆的声音冲击耳──等公主回神时,她本人已经以全力拍开雅特丽伸出的手。 「我──我说了不需要!」 少女用因为激动而变了调的声音怒吼,遭到拒绝的雅特丽当场僵住。 「认清并记住你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并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侍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当理由要由你来照顾我!明……明明是这样,你却无视我的意见,讲出自以为亲近的发言……!你以为自己成了我的母亲或姊姊吗!」 一旦决堤而出,连殿下本人也无力再阻止。毕竟内心里累积的情绪实在过多,以怒涛般的气势冲出的言语化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雅特丽。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连公主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吼了什么骂了什么。等她终于回神,才发现炎发骑士已经垂下头,单膝跪在呆站著猛喘气的自己面前。完全不在意脚下地面充满泥泞。 「──真是非常失礼,夏米优殿下。此等未能谨守自身分寸讲出逾矩发言的行径,不但是不符臣下立场的狂妄之举,更是忘记骑士节度的愚蠢行为。在下会将您的训斥铭记在心,并尽力深切反省。」 雅特丽没有提出任何理由和解释,只表达了骑士应有的完美谢罪。面对她的十全表现,让公主带著畏惧体认到自己先前究竟做了多么愚蠢的行径。 「……啊……啊……」 不是亲人也不是侍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当理由要由你来照顾我──作为皇族对臣子的指责,这番言论很正确。然而,这绝对不是夏米优该对雅特丽讲的话。 公主站在皇族这种具备绝对性的立场,残酷地践踏了自己和炎发少女之间至今培育出的所有关系。因为她刚才的无心发言,让耗费许多时间才逐渐拉近的彼此内心距离,一口气退回了普通的主从。 「啊啊啊…………呜!」 造成的结果,就是雅特丽跪在泥巴里的身影。强迫她这样做的人别无其他,正是公主本身。领悟到自身行动多么绝望又罪孽深重后,夏米优殿下的理性啪嚓破碎。她以全力冲了出去,逃离现场。 「殿下……!」 雅特丽站起来想要追上去,然而她的肩膀却在同一时间被人从后方抓住。回头一看,只见黑发少年摇了摇头。 「……最好给她一点时间,就算立刻追上去,也只是把她逼得更紧。」 炎发少女无法否定这意见,只能带著无可奈何的焦躁情绪,停下正想跨出去的脚步。伊库塔在她面前蹲下,开始拍掉沾在膝盖上的泥巴。雅特丽一边接受他的帮忙,同时闭上双眼像是在深刻体察自身的无能。 「问我是不是自以为成了母亲还是姊姊吗……殿下这句话真的让我受到打击。」 「……」 「我现在的立场是以骑士身分侍奉殿下。可是,把殿下当成一个普通女孩看待时,我也很清楚比起臣子的忠诚,还年幼的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是亲人的感情……大概就是因为这理由吧,我才会在无意识状况下做出类似那样的行为。」 「你没有错。对公主来说,每一个骑士团的成员都该是类似哥哥或姊姊的存在。我认为这正是跟在晚辈身边的年长者所应负的责任。」 「是啊……但是,我没办法乾脆到那种地步。我总是会先想到自己的骑士立场,殿下的皇族身分,还有这两者之间的主从关系。所以就算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会演变成这种结果,刚才还是只能以骑士立场来表达谢罪之意。」 雅特丽低著头,脸上浮现出罕见的自嘲情绪。 「……如果是真正的姊妹……不,就算只是朋友,刚刚也应该要吵个一架吧。透过多次的小争执来慢慢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以人来说,或许要这样才显得健全。」 「你没有必要受到所谓的『普通』束缚,毕竟不是只有一种做法。你只要在自己做得到的范围内面对公主就行了。不是以一个无名骑士的身分,而是以年长大姊姊的立场。」 「我真的能办到吗……虽然一方面有以骑士身分护卫帝国的第三公主,但另一方面却完全没有保护到名为夏米优的小女孩……我最近总有这种想法。」 黑发少年拍掉大部分的泥巴后,无言地站直身子。原本凝视著公主离去方向的雅特丽到此才再度把视线放回伊库塔身上。 「──伊库塔,从最早的时期起,就只有你待在接近夏米优殿下真心的位置……连许多无法告诉我的事情,她都有对你明说。是这样没错吧?」 「…………」 「纵使提不出明确的理由,但我依然有察觉到殿下藏著某种巨大秘密。虽然我无连内容都想像到,不过至少明白那并不会是太平稳的事情。因为你似乎也还无法决定态度。」 「……啊~算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能瞒住你啦。」 伊库塔露出尴尬苦笑,接著立刻换回严肃表情继续说道: 「讲得极端一点,公主是以扭曲方式长大的小孩。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想往极为徒劳无益的方向前进……至于我呢,似乎实在无法放著她不管。」 「毕竟这是身为年长者的责任……所以,情况如何?有办法吗?」 听到这问题,伊库塔的表情更加严峻。 「老实说,很难。公主的内心连比我想像还深的部分都已经遭到扭曲。那女孩以毁灭为目标的生存方式实在非常顽固又惊人,甚至让我只能推论是被哪个人带著恶意蓄意诱导而成……再加上要成为一个能引导晚辈的年长人士,我本人可以算是根本不够格吧,所以我想只靠自己一个人实在无力改变。」 「看来陷入的瓶颈比想像中还深呢──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在雅特丽的眼神注视下,伊库塔犹豫之后,露出似乎有点腼腆的笑容。 「嗯,关于这件事情……你在『黄龙号』上跟我说过一些话吧?我想,直接把那些话拿来当答案大概也没有问题。」 少年用一只手搔著脑袋,同时如此回应。这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少女瞪大双眼。 「我一个人无法拯救公主,你一个人无法保护叫做夏米优的女孩。既然这样,只有一个结论──你看,这里有我和你两个人。」 伊库塔补充般地说道。过了几秒,炎发少女的嘴角浮出温暖的微笑。 「……说不定殿下又要怒斥该懂得分寸喔,这次会两个人一起挨骂。」 「嗯,如果她问你是不是自以为成了母亲或姊姊,我就乾脆豁出去说自己是爸爸或哥哥好了。」 「会让她更生气喔,说不定真的会演变成严重冲突。」 「那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发展吗?要是彼此间的距离能够缩短到会吵架的程度,还真是可喜可贺。」 少年先转过身子这样讲完,才重新面对雅特丽。 「……关于『巨大秘密』也是一样。在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内容都告诉你,这点我可以做出保证。所以,你能不能再多等一会呢?」 伊库塔看著对方的双眼,明确地如此断言,雅特丽轻轻点头。以此动作为信号,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既然伊库塔已经承诺总有一天会告知一切,那么少女只要相信这保证并继续等待。 「……噢,话说回来我要换个话题,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伊库塔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转为提起别的话题。 「这是我从司令部那边借来并复写的矿山内部构造图,配合另一张地图,有让我感到在意的部分。在地下可以看到朝著北边延伸过去的坑道──」 「很抱歉打断两位的对话!」 帛伊库塔从怀中取出地图,两人一起摊开研究时,突然有三名帝国士兵插嘴。根据阶级章似乎都是尉官,不过脸孔却很陌生。对方随便敬礼后,立刻进入本题。 「我们从后方带来要送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的联络事项。根据命令,内容只能告知本人,所以能请您和我们一起移动吗?」 「只能告知我本人……?虽然完全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但也罢,去那边的树荫下说吧。」 雅特丽暂时中断会话,与三名尉官一起前往较远的场所。被独自留下的少年正觉奇怪,苏雅对著他大喊「连长!」的声音却在这时传了过来。伊库塔只好乾脆抛下这件事,同样离开了现场。 直到那天晚上,骑士团的五人才再度会合。 在矿山南侧的阵地里,设置了给他们作为集会场所的专用帐篷。利用库斯的周照灯照亮的内部空间里,已经聚集了伊库塔、马修、托尔威以及哈洛四人,正在等待雅特丽与公主殿下回来。 「送出七批之后,差不多是三百人吗?山上的齐欧卡军接纳了我方解放的所有俘虏,我想不管怎么様,想必也已经看出我方的目的……」 「那个白毛小白脸肯定在一开始的第一批人就已经察觉。即使如此,那家伙还是没有拒绝接纳俘虏的选项。因为一旦失去部下的士气和信赖,才没有人会愿意继续配合他打这种困守孤城的苦战。」 听到托尔威的发言,伊库塔一边瞪著桌上滩开的矿山内部构造图边回答。隔著圆桌的对面,哈洛正在努力去除被泥巴弄脏的上衣污渍。 「就算是『不眠的辉将』,没有食物也会感到很困扰吧……接下来他会么做呢?」 「这部分正是问题。如果他不打算放弃投降,就必须在食粮耗尽前先确保新的补给路线,这是相当严苛的难题。即使援军能够到达,为了把物资送进山上的阵地,首先必须突破我方的包围。算了,我想在实现这点前,毫无疑问士兵们会先开始挨饿。」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部分。敌人会不会利用气球运送呢?如果只是要把物资空投进阵地里,就算位置必须待在比对物膛线风枪射程还要远的上空,应该还是有可能办到吧?」 「考虑到一架气球能运送的物资量,我是觉得再怎么说还是不太现实。就算对方为了运送物资而派出一个营的天空兵,那时我们也可以派出骑兵,追赶敌人到降落地点。因为现在和利坎中将那时无法攻进敌地里的状况已经不同。」 「也就是你对天空并不是那么警戒呢,阿伊。这样看来,你注意到的地方是相反位置……也就是地面下吗?」 翠眼青年把视线移到桌上,如此开口。伊库塔也点了点头。 「是啊。矿山和坑道有斩也斩不断的关联,为了因应据点遭到包围的状况,事先挖好逃脱用坑道正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固定手法吧。假设真的有那种东西存在,不光是可以用来脱逃,也有可能会利用成补给路线。」 「我才想问这种推测真的符合现实性吗?想穿越我方包围并来到地面,会需要相当 长的隧道,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挖出来的东西吧?」 「问题是并非一朝一夕啊,马修。这是帝国还拥有矿山时的构造图,在当时,紧急逃脱用的大坑道就已经挖了一半。毕竟帝国也同样会担心遭到敌军包围的事态。所以,你无法断定齐欧卡并没有接手进行我方没做完的坑道挖掘作业吧?」 拿到构造图后,马修瞪著内容低声沉吟。至于伊库塔则把视线移向另一张图──希欧雷德矿山周边的地形图。 「在矿山往北约七百公尺的地方,是一片广大的热带林……只要把坑道挖通到这附近,就能够避免被包围矿山的敌军发现,并且和外部取得联络。我警戒的就是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坑道否存在。」 「你打算怎么调查?又不可能在树林里展开地毯式搜索,难不成要试著在可疑地点拿耳朵贴著地面听听看吗?」 「要挖掘这么长的坑道,地质是否适合也很重要。这附近的地盘即使把标准放再怎么宽也不能算是坚固,所以真的──」 来自帐篷外的脚步声让开始热烈起来的讨论暂时打住。把入口布幕往旁边掀开后,炎发少女走入帐篷。四人的视线一起迎接同伴。 「欢迎回来,雅特丽小姐。今天比较晚呢,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吗?」 哈洛停下去除污渍的手,对著雅特丽委婉发问。然而,雅特丽的表情却正好相反,看起来显得很僵硬。托尔威注意到这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雅特丽小姐?」 「……嗯,我这一连收到返回国内的命令。」 雅特丽以没有起伏的语气回应,这答案让四人都目瞪口呆。 「你说回国命令……咦?意思是只有你必须回帝国?明明还没打下目标的矿山,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修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听到这个也代言了其他三人心声的问题,炎发少女不知为何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从这反应看出事态明显异常的伊库塔稍微思考一会,接著开始用手指在桌上敲出有节奏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 利用把齐欧卡式光信号转换成声响的暗号,伊库塔试图进行两人之间的秘密对话。注意到他意图的雅特丽先思考了好一段时间,才靠近桌子同样用手指打出暗号。 ──我什么都不能说。 这简短的回答让少年感到自己的体温一口气下降──什么都不能说。身处突然脱离战线这种看在所有人眼里都显得异常的状况,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却表示,无法对伊库塔·索罗克提出任何状况说明。 「……好,我明白了。」 只限于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会成为甚至让人感到畏惧的雄辩。既然得不到任何说明,那么伊库塔只能反向推求并做出这种结论。换句话说──现在这瞬间发生了比任何她能说出口的凶讯都更加险恶惊悚的事件。 「什么时候出发?」 伊库塔边发问,边从椅子上起身。雅特丽也淡淡回答。 「今晚之内就要离开,大约两小时后。」 只被告知几乎已经没有缓冲时间的讯息,让马修等人再度无言以对。但是伊库塔却稍微点点头,迈步往外走去。 「……我出去一下。一小时后,你一定要再过来这里。」 黑发少年在经过雅特丽身边时丢下这么一句话,接著快步离开帐篷……他离开之后,在完全无法理解状况的同伴们面前,雅特丽只是沉默伫立。而她的左右手都攥紧了拳头。 离开同伴们之后,伊库塔直接前往司令部的大帐篷。因为总司令官不可能没收到雅特丽要率领一个连脱离战线的报告。 「打扰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身体已经穿过入口,所以完全是先斩后奏。除了席巴少将,大型帐篷内还聚集了十人以上的高阶军官,对于年轻中尉突然闯入的行为都投以困惑和指责的视线。其中还包括萨札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的身影,但引起伊库塔注意的对象并不是他们。黑色双眼立刻找出的目标是白天只见过一次的尉官三人组。 「什……什么──呜啊!」 伊库塔一逼近原本似乎在和席巴少将谈话的他们,立刻不由分说地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把对方拉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这种做法和少年平常的风格不同,是完全不绕路的直球质询。被他的魄力压倒的尉官转开视线,完全没意愿开口。伊库塔继续抓著对方,把视线往旁边移。 「席巴少将,对于雅特丽希诺中尉脱离战线的事情,您从这些人口中获得何种说明?」 少年完全不顾所谓的形式礼节,对远比自己年长的总司令官如此提问。周围的高阶军官们全都因为愤忾而瞪大眼睛,但不知道是心胸宽大还是真无所谓,席巴少将只是以淡淡的态度回答。 「我只知道是『基于极为重大的战略安排』。」 「没有针对内容的具体说明吗?那么,命令书上的署名者又是哪位呢?」 「伊格塞姆元帅。」 「少……少将!对于区区中尉,您怎能那么随便……」 带来问题的尉官之一提出抗议,少将却狠狠瞪向他。 「……无谓之言。我也一样觉得这状况很不对劲。因为在接下来即将对敌方据点展开攻势的阶段,突然收到要我归还将近两千名战力的命令;而且在理由方面,等于完全没有说明。就算哪个区区中尉在视线范围的角落里做了多少有点冒犯的行径,也会因为眼前的异常状况而显得不甚重要。」 少将冷淡又不屑地对应。先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起码总司令官似乎打算允许伊库塔的粗鲁行为──就箅有点过火也会视而不见,尽量逼问那些家伙吧。少年察觉这种言外之意,也微微点头。 「您刚刚说将近两千人的兵力吧?根据这句话,显示脱离战线的部队不只雅特丽的部队……除了雅特丽,能请您列出奉命回国的所有中尉以上军官的全名吗?」 「无妨。努达卡·梅格少校、亚分历克·犹多利可上尉、马尔吉·尼尔希斯纳上尉、波连·斯希库上尉、席格·戴索斯中尉──」 席巴少将流畅地背诵出列在命令书上的名字。听完整串名单后,伊库塔将这些名字和记忆中的各种情报相互对照──没过多久,就找出了一个共通项目。 「──所有人都是伊格塞姆派的军官吗?而且还是比较积极的那一群。」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尉官的嘴角抽了一下。确定自己击中要害的伊库塔继续追击。 「关于脱离战线的理由,雅特丽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和她之间有秘密必须瞒著对方的情况原本就非常罕见。私事自不用说,就算是军事方面的情报,既然隶属于同一长官并执行同一任务,彼此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理论上应该是如此,然而这次明明毫无疑问是军事情报,她却表示无法共享。到底为什么呢?」 「……呜……」 「能让她的嘴巴彻底闭上的事物──通常就是身为伊格塞姆一族的立场。而这个事实,也符合只有伊格塞姆派军官收到归国命令的现状……因此在目前这个时间点,我能够以近似确信的形式来进行推测。也就是……现在的帝国内部发生了与伊格塞姆派阀有关的重大事态。」 够了!别再继续说下去!对方的眼神虽然殷切地如此诉说,但伊库塔却完全不予理会。他的嘴巴把决定性的名词说出口。 「从最糟糕的可能性开始确认吧──是政变吗?」 这瞬间,尉官的脸孔就像是石膏像那般失去血色。从近距离确认这反应的少年领悟到自己射出去的第一箭就已经命中不愿期望的真相。袭击他的战栗感随即传播到帐篷里的所有人身上。 「……而且这政变还具备了逼使伊格塞姆元帅不得不从前线把『确定隶属于同一阵线』的兵力叫回国内的规模。在现在的帝国里,没有几个人能办到这种事情……所以基于单纯的消去法,首谋者是雷米翁上将。」 「不……不是!」 直到此时,尉官才第一次发出否定,然而若想让人相信这句话是真相,他的嘴唇未免抖得过于严重。伊库塔把自己的脸整个凑过去,在双方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内瞪著对方。 「喂,你既然要否定,至少要连理由也一起提出。还有其他说得通的藉口吗?我可想不出来。这支军队正在执行受到敕命支持的作战行动,然而却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只有伊格塞姆派的军官连同多达两千人的兵力突然被召回国内──除了政变以外,还找得出其他的可能原因吗?」 「呜……呜……!」 「没有吧?正因为伊格塞姆元帅也明白无论捏造出何种理由都会让人起疑,才打算以『极为重大的战略性安排』为由来强行通过吧?」 彼此互瞪一段时间之后,尉官闭上嘴巴保持沉默。看来像只缩壳防卫的乌龟,坚决保持缄默就已经是他竭尽全力的对应。把这份沉默视为最关键肯定的伊库塔重新转向席巴少将。 「这就是真相,少将。伊格塞姆派的军官是为了对应在帝国内发生的政变才会 被突然召回,因此可以推论帝国军即将分裂成两派吧。」 「…………」 「我想在场诸位里应该没有符合条件的人物,不过还请您暂时警戒雷米翁派的高阶军官,他们有可能会试图从您身上夺走指挥权……只是,就算有那种军官恐怕也仅是少数吧。在目前这时间点被派出来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我们,大概算是被雷米翁上将在引起叛乱前就先赶到国外去的碍事者。换句话说无论是基于什么形式,都不被期待会参加政变。证据就是包括您本身在内,在场的军官都是对参与派阀显得比较消极的人物。」 伊库塔在茫然呆站的军人们身上以视线巡了一圈,接下来就像是事情已经办完,随即转过身子冲出帐篷。 「喂!伊库塔中尉!你要去哪里……!」 没有回应萨札路夫那惊慌失措的喊声,伊库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在阻隔一切,只有夕阳透过布帘照进来的昏暗帐篷中。受到罪恶感与自我厌恶感烧灼的公主独自躺在床上,用毯子裹住身体缩成一团。 对雅特丽讲出那种过分言论并逃走之后,除了躲进准备给自己专用的这空间里,她没有其他选择。别说是面对骑士团众人,连前往只有数公尺远的供水处,公主都怕得无法做到。 她感觉甚至连每一棵树,每一粒沙,世界上的一切万物全都等著指责自己。责备声从内侧不断传出,光是要承受这些,就已经让公主的精神不断磨损。要是再进一步遭受来自外界的攻击,就会毫无抵抗力地彻底粉碎──正因为如此确信,所以她唯一能选择的方法就是自我封闭。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夏米优殿下在吗?」 心脏猛然一跳,因为帐篷外面传来现在的公主最畏惧的声音。炎发少女那抬头挺胸昂然伫立的气势,甚至能穿越帐篷和毯子传进内部。 「很抱歉,雅特丽希诺中尉。殿下不愿意见任何人。」 护卫的士兵按照公主的指示对应。少女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倾听,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人轻轻点头的动静,接著雅特丽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么,虽然冒犯,请恕我在此直接报告──由于收到来自后方的撤退命令,在下将和负责指挥的部队一起回到帝国国内。出发时间已经逼近,因此赶紧前来向您报告。」 公主暂时停止呼吸──回到帝国?在这种状况下,只有雅特丽一个?到底为什么? 「骑士团其他成员会留下。还请您今后更加注意安全,尽可能和他们一起行动。」 雅特丽讲到这边,停止发言陷入沉默。感觉像是在等待回应,也像是在思索寻找更贴心的发言……然而,公主死抓著这份沉默不放后,即使是身在帐篷外的她似乎也能体察到这份心情。于是雅特丽并没有继续试图对话,而是为道别的致意做出总结。 「那么,在此告辞──夏米优殿下,请您多多保重。」 最后讲出这句宛如祷告的发言后,回身的动静透过布帘传进帐篷内。明白脚步声缓缓远离,让公主的全身都瑟瑟发抖。在极为强烈的焦躁驱使下,她发狂般地产生想要立刻冲出帐篷追上去的愿望──即使如此,到最后少女依旧无法行动。 「──啊──」 等到动静完全消失后。在没有任何救赎的昏暗环境最深处,少女再度被孤独留下。 和公主道别之后,雅特丽前往骑士团的帐篷。结果根本不需要进去,脸色凝重的四名同伴全站在入口前方。根据不再显得困惑的表情,雅特丽只看一眼就明白他们已经得知背后原因。 「雅……雅特丽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一脸僵硬的哈洛和马修开口发问。雅特丽在和众人之间的距离比平常还遥远的位置就停下脚步,必须像贝壳一样紧闭著嘴的理由已经消失。 「在正确掌握目前情势之前,我还无法发表任何确实的意见……不过,既然已经发生动摇军队秩序根本的事态,我也必须以伊格塞姆的身分来做出严格对应。无论对手是谁都一样。」 听到带著残酷含意的这番说词,托尔威的表情痛苦扭曲。 「父亲他……父亲他真的做了那种事……?」 「我知道你没有被告知任何消息。毕竟依你的个性,要是事先得知,根本无法彻底隐瞒……雷米翁上将恐怕是刻意让老么远离计画吧。」 雅特丽带著确信回应……这青年过于温柔,在必须把昨日战友视为敌人互相残杀的政变战场上,不可能毫无犹豫地扣下扳机。他父亲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吧。 「老实说,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也比较好。毕竟你的狙击部队若是成为敌人就会化为最大的威胁。」 「什么──」 翠眼少年这次真的哑然无言。因为雅特丽刚刚这段话显然已经把托尔威当成敌对势力之一,甚至已经实际假设过彼此敌对战斗的状况,所以才如此牵制。 「不,不只托尔威……如果是要安分待在这里那还无所谓,但如果不打算这样做,那么马修和哈洛也必须明确决定出自己的立场。因为在这种状况下采取行动,就代表你们要选择加入伊格塞姆或雷米翁阵营。讲极端一点──就是要站在我这边和托尔威为敌,还是要站在托尔威那边与我为敌。」 马修和哈洛的表情也惊愕地扭曲。炎发少女明知会造成反感,却蓄意使用这种残酷的讲法。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明确理解状况,而且,也是为了避免夺走他们进行选择时的余地。 「我也认为最好能够不要和任何人为敌……不过,我并不会期待能演变成那种状况。因为遭到背叛时,若是下手产生迟疑可是会造成困扰。」 雅特丽平静地如此断言。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比任何人都先下定坚毅决心,准备前往新的战场。即使明知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然而马修、托尔威还有哈洛却都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在自身心情都尚未得出定论的三人心中,当然不可能找出能对她说的话。 「不是期待,雅特丽,这时只要希望就行了。」 唯一例外,只有黑发少年能讲出一直准备著的发言。和炎发少女相同,他也在胸中抱著决心来到此地,打从最初就不曾产生任何动摇。伊库塔·索罗克稳稳承受这个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时间终于真正到来的现实,连一步也没有后退。 直到此时,雅特丽的视线才总算朝向黑发少年……原本她打算不说一句话就直接和他道别。因为只有对他来说,没有必要说明状况,也没有必要那样做好催促对方下定决心。双方对彼此的想法都已经知晓透彻,无一遗漏。 「……真是困难的要求。就算假设真的有我们『骑士团』能够不少一人维持原状的未来,那也位于我可触及的领域之外。如果希望这假设能实现,那么该怎么做?乾脆向神祈祷?」 「神并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伊库塔目不转睛地凝视雅特丽的双眼,如此宣言。他在肺里吸满空气,然后指向逐渐沉入西方地平线的夕阳──以丹田发出声音。 「……保持希望吧,雅特丽!如果你真心如此希望,就算要我把那个太阳再度拉上天空,我都会做给你看!如果那里有你希望的未来,即使远在天边尽头,我也会把手伸过去!」 「──」 雅特丽睁大双眼,少年继续以听起来实在不太科学的表现方式发表主张。 「就算你本身并不希望,我也会擅自此希望!不,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一直如此希望!我应该说过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 炎发少女听懂了。伊库塔想要表达的重点,并非是已经互相彻底熟知的彼此决心,而是该进一步共有的意志──别把觉悟当成理由而舍弃希望。少年最后传达出的这个讯息,让雅特丽原本应该已经完全控制住情感的内心却在此时还产生激烈动摇。 「我……能够正确希望吗?」 炎发少女低声说道,接下来立刻转身背对黑发少年……既然保持冷静的自信已经不再巩固,那么现在就是结束一切道别的时机。她朝著即将完全落下的夕阳走去,就像是要甩开犹豫那般加快脚步。 带著二刀的少女直到背影被昏暗天色吞没再也看不见为止,都不曾回头再看向同伴。 「……伊库塔,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马修不知所措的发言打乱寂静……虽然他总是告诫自己不可以完全依赖优秀的同伴,但只有这时,他失去求助以外的任何想法。托尔威和哈洛的心情也和马修相去不远。 雅特丽离开,骑士团分裂。根据情势演变,或许接下来会分裂得更加严重。一想到这现实,他们甚至感到脚下的地面似乎开始逐渐崩毁── 「你们三人都听我说──在我心里,思考和烦恼的过程都已经结束了。」 在混乱的泥沼中,只有伊库塔的声音依旧坚定明确。三人就像是连根稻草也想抓的溺水者,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选择 第五卷 后记 是哪个人随便提议说要写海战啊?大家好,我是宇野朴人。 当我忙著和充满怀旧感的帆船格斗时,听说这世上正在流行叫做「舰队collection」的玩意,推特的时间轴上也满是提督们的推文。虽说声称自己并不想参加会成了谎言,但光听到两个字就会躲进被窝里瑟瑟发抖的这种状态实在无法……只能祈祷风潮能一直持续到我克服这个精神创伤时。 那么,接下来就聊聊今年终于实行的南下作战的过程吧。 为了逃离北国的寒冷冬天,我南下来到东京,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适应都会的生活,尤其是狭窄的浴室和道路让我受了不少罪。每次泡进系统卫浴型的浴缸里,就能体会到屈肢葬的遗体是什么感觉;就算是轻型汽车(注:日本一种排气量在66以下的小型汽车,其体积比一般汽车小)也要特别小心的窄路,却有十吨卡车开进去的光景,更是让我惊讶得瞪大双眼,不由得认真烦恼起自己真的能适应这种环境吗……不过结果,搬来这里约一个月后,这一切全都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总是会习惯。 然而,在新的土地生活果然还是会发生各种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首先是「太过方便」这一点。由于我租了车站附近的房子,必要的设施在步行数分钟的距离内大致都找得到,不太会发生必须远行的状况。所以刚开始的第一个月只有在租屋处附近晃来晃去就过去了。不妙!这样一来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执行这个南下作战! 不过,就算我像这样过著近似家里蹲的生活,但这里不愧是东京。电视上几乎每天都会播放许多动画节目,再配合徒步五分钟距离的tsutaya出租店,让我出生至今第一次充分享受到所谓被动画围绕的生活。把差不多最近五年的有名作品一个个全都扫过一遍后,现在总算产生跟上时代的感觉。 接下来,要对执笔时麻烦到的诸位表示谢意。 首先是责任编辑的黑崎编辑,谢谢您每次都让我能放手去写! 插画家さんば插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了美妙的插图,以后也一起继续努力吧! 还有送来感想以及鼓励讯息的许多读者,很抱歉我无法回信给每一位,但我有非常认真仔细地读过所有来信。每一字每一句真的都会化为对我最有用的鼓励! 最后,我要对支持我写作的所有人士致上无穷无尽的感谢……! 第六卷 第一章 爆发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s♂x 那一天的开端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至少对于生活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 在毫无减弱迹象的猛烈阳光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充满活力。四处奔跑购买日用杂货的人、 一边散步一边纯粹逛逛露天摊贩的人、拿著货品和老板讲价的人──看来今天卡托瓦纳的最大都市也一如往常地运转著。 「喂,快让路~马车要经过了!」 载满货物的马车分开群众驶过大街,驾驶座上握著缰绳的旅行商人荷鲁希德毫不顾忌他人目光,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 「咕啊啊,昨天喝多了……原本预计早上出发,结果却拖到了中午。今天明明得把货物送达邻州啊。」 「荷鲁希德,再喝点水。你的脸色有点差。」 在身旁的搭档水精灵关心之下,荷鲁希德将铜杯靠近精灵躯干上的「水口」。紧接著淡水汨汨注入杯中,他一口气喝光整杯水,流过咽喉的清凉感一路扩散到后脑勺。 「呼啊啊!醒过来了,谢啦,尼姆。」 原本因为宿醉昏昏沉沉的脑袋豁然清醒,荷鲁希德握著缰绳的手加重力道……不过在挤满行人的路上不能催马走得更快,结果马车仍保持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行进著,此时,相识的商人忽然开口喊他。 「呦~荷鲁希德,没想到才过一天又碰面了。你不是早上就要出发吗?」 「啰嗦,金加夏。归根究柢都是昨晚被你拉著猛喝一顿害的。要是我因此错过做生意的机会你该怎么负责,啊?」 「嘿嘿,答应要拚酒的可是你……话说,你这次送的是什么货?」 「昨晚我也说过,重头戏是卡米奴染的布匹。尽管在帝都渐渐退流行了,送到其他州还销得出去。还有满满一车南域产的辛香料。」 「喂喂注意点啊。你之前把辛香料和布匹堆在一起,结果很惨吧。不但没做好准备就遇上大雨,辛香料的气味和颜色还渗到布匹上……」 「不要老是拿我刚出道时干的蠢事出来讲啊!看清楚,这次的货物全都用皮革包好啦!」 荷鲁希德指著车上的货物气势汹汹地叫嚷,看得相识多年的商人笑了出来。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唉,尽力挣钱吧。战争接连不断,政府只顾著徵税。不打起精神好好赚,连能不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等布匹卖完,下一趟我要到东边从军人身上发笔横财。战况愈是艰难,茶叶和药品愈是畅销。」 「太得意忘形的话,整车货物都会被徵收喔。要看准收手时机啊!」 「就说你多管闲事,你打算倚老卖老到什么时候啊。」 荷鲁希德厉声拒绝后哼了一声。对话到此中断,但金加夏似乎想送后辈离开,继续跟著走在马车旁边。不久之后,前方已可望见市区的出口,但是── 「……啊?喂、喂,怎么回事?」 眼前一群著军装的男子封锁道路,两人面面相觑。疑惑的他们还没发问,对方已厉声警告。 「那边的两个人,停下来!现在未经允许,一般民众禁止离开帝都。马上掉头回市区。」 「啊、啊?」 荷鲁希德一脸错愕。本来以为是取缔违禁品的盘查,但军人甚至没检查货物便拋来一句「不准通过」。他无法接受,脸色大变地顶撞回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旅行商人,要检查货物也没问题。我车上没载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没理由被挡著不让过……」 「无论如何,这里不准通行。马上掉头回市区,这是军令。」 「那……那么,要等多久?总不能害客户等太久……」 「之后会通知你们解除封锁的时间。」 军人的回应没有回答问题。隔著一大段距离问答令他焦躁起来,拉起马车缰绳想往前驶去。一旁的金加夏惊慌地拉高嗓门: 「等等,荷鲁希德!别再前进了!」 荷鲁希德听到警告后停下马车,眼前的军人几乎就在同时全体举起风枪。面对枪口,两名商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我再说最后一次。掉头回市区──下次就不只是警告而已。」 军人以拒绝一切妥协的严厉态度宣告。比一旁的前辈商人慢了一步,荷鲁希德也察觉那个事实──这件事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同一时刻──位于帝都邦哈塔尔南方不远处的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此地也同样,或者该说正因为是在此地,异变才会以决定性的形式发生。 「……请您投降,元帅阁下。」 一名军官警惕地两手举起让风精灵吞下子弹,压缩空气也已填充完毕,只需扣下扳机就能发射的最新型膛线风枪,并开口说道。他和四十多名配备相同武装的部下,全将枪口对准唯一的对手。 「我要反问你。这道命令可有依据?库亚伦上校。」 反问者的声调极为平静。在军方机构走廊中央,被大批部下持枪相对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置身于这种状况之下,依然未流露出一丝动摇。 「能够对位居元帅的我下令之人,说来非常惶恐,只有手握帝国全军统帅权的皇帝陛下,或是奉敕令代理陛下的宰相。据我推测,并非那两位的你发出的命令不存在法律依据。」 「正如您所推测,我没有那种高级玩意。非常遗憾,我们是用纯粹的武力在威胁您,元帅阁下。」 与元帅对峙的壮年军官也毫不畏惧地承认自己违法犯纪。他忍受著眼前对手散发出的无言压迫感,继续往下说。 「话虽如此,我们也有我们的命令系统。我们遵从帝国陆军上将泰尔辛哈·雷米翁大人之命,对你表明叛心。和所有忧心国家的同伴也与我们同在。」 「意思是不作解释吗?」 将手中的文件扔在地上,伊格塞姆元帅双手伸向腰际的双刀。看见那个举动,库亚伦上校大喊: 「请住手!像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不明白状况吧!」 「什么状况?」 「意思是就算凭您惊人的高超剑术,也无法从这局面杀出重围!为了封锁您一个人,这次派出一的人员直接就有一个排,间接数量更超过一个连以上!」 库亚伦上校一边以眼神示意部下们的存在,继续喊道。 「拉开一段距离的双横队,已堵住这条走廊前后两端!即使您击倒突破包含我在内的第一列, 只是招来在后方待命的第二列集中射击!往另一侧寻找生路的结果也将一样!难道您以为中了十发铅弹还能活下来?」 库亚伦上校嘶声力竭地拉高嗓门。尽管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的样子却毫不游刃有余。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地表上最强的生物对峙。 「这是最后的警告,元帅阁下。请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们只得开火!」 插图005 双手停在双刀刀柄上方寸许,伊格塞姆元帅陷入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现场。握著风枪的士兵们手上也渐渐使力──剎那间,同伴的惨叫与马蹄踏地的声响传入耳中。 「……!」 库亚伦上校的表情一下变得紧绷起来。包围建筑物周遭的部队遭遇来自某方的袭击──他瞬间想像到这种情况,但并未动摇。这里是二楼走廊,纵使敌方势力突破包围网赶到元帅身边──这最糟糕的想像成真,应该还有一些缓冲时间。只要在时间内制伏对手就没有问题。 「……我等待五秒。请放下武器,元帅阁下!五、四──」 库亚伦上校开始倒数,但还没念完,从背后走廊传来的马蹄声突然更加剧烈。说是来自屋外的回音太过接近了。后列的士兵心中想著看向背后,超乎想像的事物瞬间跃入眼帘。 「──喔!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难以置信的,他们看见一队从屋内的楼梯骑马冲上来的骑兵。一名老兵面露可怕的笑容骑在带头的马上,扎成马尾的炎发向后飘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肩,自肩膀以下没有手臂。 「后排,迎击!」 毫不夸张地说,库亚伦上校没犯转头往后看而露出破绽的愚蠢错误,即刻下令的判断值得称赞。然而──在短短两秒都不到的发言期间,伊格塞姆元帅抓住那连破绽也称不上的极短空档猛然拔出双刀。 「疾!」 枪兵们的手指还来不及扣下扳机,他便迅速踏出一步,甚至将疾风都抛在脑后。那一瞬间,库亚伦上校失去了双臂自手肘以下的部分。 「──啊──」 他下令的时机没有延误。也不是部下的反应迟钝。这件事无法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库亚伦上校的部队的确依照其实力尽了全力。 他们倒楣的地方在于对手是伊格塞姆──仅仅这一点足矣。 死亡肆虐而过。手脚头颅躯干、风枪的枪管,不分肉骨铁全被砍飞抛向半 空。看见双刀轨迹的瞬间即意味著死亡到来。不容任何反抗或逃跑,只有尸体堆叠累累。横扫而过的军刀斩下头颅,短剑突刺而出刺穿心脏──以炎发元帅为中心展开的空间里,生命的终结无止境地连锁蔓延。 「就这样冲出去,索尔维纳雷斯!」 老兵驾驭的军马轻盈地从那名剑鬼头上跃过,直接率领后面的部下朝在走廊另一头摆出射击姿势的敌军──枪兵横列冲去。 「他们要冲进来……?」「啧!别看不起人!」 但是不像刚刚趁隙奇袭,这显然是个鲁莽的尝试。已做好迎击准备的枪兵战意昂然,将枪口对准傻愣愣冲锋过来的敌人。 「开火!」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走廊上反覆回荡,带头老兵的坐骑轻易沦为枪火齐发的靶子。被铅弹击中的马身无力地颓然歪倒。 「喝喝!」 但那一瞬间,还骑在马上的炎发老兵脚底猛踹马鞍,身躯顺著疾驰的力道描绘出拋物线飞过半空。枪兵们半是呆然地注视著这一幕,老兵几乎无声无息地轻盈落地──用独臂流畅地拔出腰际军刀。 「想靠这种玩具除掉我们?小鬼头!笑掉我的大牙!」 以如野兽般凶猛的笑容为信号,第二幕的惨剧开演。在枪兵们压缩空气准备下一波射击的空档,老兵的军刀已取走五条人命。 每当钢铁的轨迹一闪而过,被砍中的士兵躯体便迸出鲜艳的血花。不容任何在自己攻击范围内的敌人生存──尽管只有一把,老人挥舞的毫无疑问正是伊格塞姆之剑。 「咿……啊……!」「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地步,库亚伦上校的属下们喉头才迸出惨叫。化为惨烈战地的走廊景象,将超越逻辑的绝望分享给所有人。他们已经发现局势无从挽救──这里已是死地,我方连区区一个人也无法幸存。 这个预感正中红心。跟随老人涌上的骑兵进一步追击崩溃的枪兵战列,蹂躏接著蹂躏。完全掌握势头的骑兵,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将走廊上残存的敌人扫荡殆尽。 「哼,真没劲!」 杀戮暂时告一段落,独臂老人踏著染红的地板悠然地伫立当场。伊格塞姆元帅将双刀收回鞘中,静静地敬礼。 「多谢援助,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 「别用比你低的军阶称呼老前辈!……不,现在不是挑毛病的时候。究竟怎么搞的!你好久没找我,过来看看却发现怀念的基地上上下下都闹翻天!」 被老人粗鲁的口吻一问,伊格塞姆元帅看向脚边的军官遗体。 「根据库亚伦上校的发言和状况来判断,应该是发生了由雷米翁上将主导的军事政变。」 「泰尔辛哈那个混小子?喂喂,什么时候闹得这么僵了。两边的第三代最近不是例外地感情挺好吗?」 独臂老人──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皱起眉头抱怨。和元帅交谈的同时,他正熟练地指挥统整部下。部队在短短时间内恢复控制,骑兵整齐地排列在狭窄的走廊上。 「算了,无论如何现在得先行动。既然雷米翁派全力发动军事政变,这座基地被占领也只是时间问题,只能尽量多带一点部下逃跑,反击等之后再说。」 「我有同感。目前,名誉上将手下的兵力……」 「你也知道吧,退伍军人手边顶多只有一个骑兵连。还有,差不多也该叫我声叔父了吧,喂。」 「明白。那就活用机动力,尝试与正在反抗的友军势力会合。」 伊格塞姆元帅淡淡地说完后,转身往走廊上前进。这家伙还是没变,这么冷冰冰的──独臂老人儍眼地嘟囔著,也跟了上去。 耸立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宫殿建地内。率领大批部下的翠眸将领,面色凌厉地大踏步走在通往禁中的石板路上。 「停步、停步!」「没有事先预约,究竟为何突然擅闯!」「竟用军人的脚玷污陛下禁中的庭园,失礼也该有个限度……!」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粗鲁地推开过来拦人的侍从,加快脚步。他的目光直直盯著目标禁中的最高层──皇帝的卧房。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雷米翁上将,这般脸色大变。」 一名异常肥胖著宽长袍的男子摆出不合时宜的亲切态度介入双方之间──是帝国上流贵族的一员,韩拜·山札利伯爵,他在宰相托里斯奈的关照下担任侍从长,平常就经常进出禁中。 「不必这么心急,如果有事想禀报陛下,像平常一样由我转达就行了。我们不是来往多年吗,呼呼呼……」 雷米翁上将冰冷地瞥了一眼面露可憎笑容凑上来的伯爵。 「山札利伯爵……」 正如同对方所言,他们的确来往了多年。正因如此,他知道若不花钱贿赂这人,对方甚至连传说话工作也不肯做。为此不断筹措金钱的日子究竟有多长──苦涩地回想起那段虚度的时光,翠眸将领开口。 「……打从以前起,我便想对你说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 「不扭曲报告内容。不要求零用钱。不嫌弃运送的距离──根据上述理由,传信鸽远比你优秀得多。」 太过犀利的讽刺听得伯爵脸颊抽搐。但在他开口抱怨之前,上将周围的枪兵一个接一个举起风枪。 「咦……啊……?」 被枪口对上的伯爵与其说惊慌,更像是无法理解情况地呆立不动。那丢人现眼的德性,令雷米翁上将瞠目结舌──在这个人眼中,军人只是好用的钱包或垃圾桶。他恐怕没有任何罪恶感,一直以来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反覆压榨和任意驱使军人吧。所以,伯爵或许连自己遭人怀恨都不知情。直到最后的最后,当下这个瞬间为止。 「不,开玩笑──」「开火。」 双方已无话可说。简短的命令一下,空气爆炸的声响交叠。总计由四把枪管发射出的铅弹各击中头部与胸口两处,伯爵即刻毙命。 脑满肠肥的躯体瘫倒,自尸体淌流出的一大片朱红犹如地毯,渐渐覆盖彷佛象徵这里是圣地的雪白石板──此时,终于理解状况的侍从以惨叫声大合唱。 「我们走。」 连踩烂一只蝼蚁那般轻微的感慨也未曾表露,翠眸将领命令部下后再度迈步前进。斜眼瞪著四散奔逃的侍从,他决然地呢喃。 「帝国的未来不可留下奸臣──一人也不留。」 「你、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等等,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钱──」「住手,别开枪、别开枪啊啊啊!」 宫殿各处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大都是哀求饶命或濒死的惨叫,两者皆是的情形也不稀奇。 侵入宫殿的雷米翁派士兵动起手来非常俐落。就像一一捏烂田里的害虫,他们始终如一地几乎没开过口,四处屠杀视野内的贵族。 「求你行行好,饶了我、饶了我啊……!」 「啊,没子弹了。」「注意点啊,拿去。」 一名士兵在跪地求饶的贵族眼前满不在乎地填充子弹,再度将枪口抵上贵族后脑勺扣下扳机。 另一名士兵在开枪前一秒觉得太浪费子弹,没有用枪便将对方从四楼窗户踹了下去。 他们并未杀红了眼,反倒极其清醒。取走贵族性命的行为没有带来一点亢奋或罪恶感,这样的杀戮对士兵们来说还是第一次。相对的,他们心怀朴实的厌恶及强硬的义务感。每一个士兵都仅仅想著「这场可笑的大扫除必须尽快结束」。 然后,禁中四楼北侧。快步登上每一层位置都不同的阶梯,终于来到皇帝卧房前的雷米翁上将,在那道门前反覆深呼吸。 「……请恕臣无礼,陛下。」 他单手推门,被门锁坚硬的触感阻挡。受上将眼神示意,部下们举起风枪瞄准门上的绞炼开火。几声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后,粉碎的绞炼弹开,锁也失去意义。 倒下的房门另一头,是一套穷尽世上奢侈之能事的卧房。然而,多样家具在室内耀武扬威,鉴赏它们的主人却不见人影。王者的床铺仅仅空虚地摆放在那。目睹那片空白的瞬间,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霎时变得更加凌厉。 「……快搜!应该藏在某个地方!」 带著烦躁下达的命令,指的并非如今连自力起床也有困难的现任皇帝。对雷米翁上将来说,皇帝始终是应该从腐败贵族手中救出的存在。这场血腥的大扫除,另有无论如何都必须最优先清除掉的目标。 「给我出来,托里斯奈·伊桑马!你这是白费力气挣扎!这个国家可没剩下任何一处供你安心喘息的地方……!」 上将倾尽所有的杀气大吼。吶喊仇敌之名的叫声,在宽敞的卧房里嗡嗡回荡── 沉浸在夜色中的希欧雷德矿山山脚。布阵包围死守山上敌方势力的帝国军,相对于压倒性占上风的战局,正彻夜进行撤退准备。 「赶快组成梯队!就算现在是晚上也没闲功夫睡觉,事情可是分秒必争!」 帝国陆军少将库巴尔哈·席巴以跟前一天相比截然不同的有力声调发出号令。听令四处奔走 的士兵激动的心情,甚至彷佛使得本来就难以成眠的旧东域热带夜,变得比平常更加闷热。 这次,为了夺回矿山动员的陆军兵力扣除后方支援有一万多人。但是,随著雷米翁派掀起军事政变,属于伊格塞姆派的两千人已被召回帝国。 而现在,剩下八千人也正要跟上。这是既不属于伊格塞姆也不属于雷米翁的第三势力。在伊库塔·桑克雷号令下复苏的昔日传说,「旭日团」的成员们。 「……意思是要我跟你们一起走?」 说归这么说,并非所有人都步调一致。毕竟在士兵之中,更多人是在大局已定后才得知这个事实。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也是其中之一。她此刻正神情冷淡地面对著年纪比她轻的长官。 「嗯,我希望你也同行。」 因现实的优先顺位问题考量,向他们做说明的时间不得不排在军官之后。尽管因此感到内疚, 伊库塔仍然向自从军起便一直陪伴他的副官寻求协助。不是以长官身分命令,而是用个人身分请求。 「你们光照兵第四连,是我无可替代的重宝。理解我的用兵思想又能予以实践的部队,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 「…………」 「其中,苏雅你这位副官更是特别。你早已能代替我担起现场等级的指挥工作,直接接手连上的士兵也不会陷入混乱。可以在不减弱我最仰赖的部队战力之下,全力投入军团营运──」 「太随便了。听起来你从刚刚开始都只想到自己。」 苏雅冷冷地唾弃道,伊库塔面露苦笑陷入沉默。那副乾巴巴的样子看得她莫名火大,情绪化地拉高嗓门。 「这时候沉默有什么用!要拖我们下水,就用像样的理由说服我们!例如国家的危机、军人的职责……!」 面对瞪视自己的苏雅,伊库塔依然带著苦笑摇摇头。 「国家有危机是事实。不过,光是这样放著不管也没差。因为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打从很久以前起,帝国便走上了历史的下坡路。」 「…………!」 「要说军人的职责,也是个困难的问题。保护国民生命及财产、维持和平──在这些基总部分上,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的志向是共通的。他们对帝国的感情之深,想必深到我连拿来比较都嫌自不量力吧。即使如此,军事政变仍然爆发了。真是麻烦。」 少年掺杂著叹息说道,自嘲地耸耸肩。 「这两个人起冲突。我可没胆量摆出与我格格不入的那种忧国志士的架子介入搅局。再说姑且不论天下国家大事,干涉这次军事政变的动机,我有更符合身分的理由。」 「……那动机是什么?」 「我不想失去雅特丽。」 伊库塔没有一点停顿地即刻回答。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念出那个名字,苏雅胸中深处掠过一丝痛楚。 「在这场战争中,她比起过去被更加严格地要求当个伊格塞姆。一旦跨越界线,她再也回不到原本的生活方式。无论军事政变成败与否──你也明白吧?」 被这么一问,苏雅不禁语塞。因为在北域动乱期间,她也亲眼目睹过。经历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炎色宿业。降生为伊格塞姆后裔这个事实无比沉重的负荷── 「所以,我要在事情发展成那样前结束纷争。好让她得以尽量少杀同胞,好让我们下次见面时还能照老样子斗斗嘴一起欢笑……为了达成目的,我需要你的协助。帮我吧,苏雅。」 说完最后这句话,伊库塔完全停止说服。他没有修饰言词或打著大义旗号当藉口,只是将心中的想法直接交了出来。无论要唾弃或践踏,全都任凭对方决定。这是黑发少年所想到的唯一表现诚意的方式。 宛如熬煮铅汁般的沉默落了下来。苏雅怒火熊熊的双眸瞪著少年,认真地下定决心──如果他敢稍微别开目光,就要在那一瞬间咬住他的咽喉。 胸中涌现的真切杀意比起得知伊库塔与母亲的关系时更强。谁叫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竟毫不害臊地提起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名字,拿来当成要眼前的女人──苏雅,米特卡利夫赌上性命的理由。对这罪行没有自觉的男人、说出口之后才被罪孽深重吓怕的男人,应该马上下地狱被烈焰焚身。 可是气人的是,少年没有别开目光。他不逃避投向自身的所有指责,甘愿承受那份折磨──归根结柢,这代表他是知晓一切才站在自己眼前。紧张的沉默,表明他绝不玩弄诡辩推卸罪责的意志。 苏雅领悟到,对方是在明知一切的前提下等待自己的裁决。 「…………唉~~~~~~…………」 她松开紧抿著的嘴唇,强烈到濒临爆发的感情波动伴随肺里的空气一起无力地吐出──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声叹息。 「……彻头彻尾只顾自己方便啊。国家危机跑到哪里去了?」 「不注意的话都快忘记了。」 「对、对,我就觉得你会这样想。啊~真是的、啊啊真是的……啊啊啊真是的!真的、真~的、真~~的拿你这个人没办法!这样不就只得由我来替你记住吗!」 苏雅呻吟似的说道,双脚连连跺脚。 「别误会!我是不放心交给你,才无可奈何地帮忙!因为我也一样希望雅特丽希诺中尉回来!」 这是她竭尽全力的逞强。黑发少年点点头,露出微笑。 「谢谢你,苏雅。有你当副官真好。」 「要道谢等到事情全部结束后再说!没有时间了吧,我该做什么才好?」 一接获命令,苏雅立刻转身不让人看见含泪的双眼,奔跑著离开长官面前。伊库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走向在一段距离外旁观的夏米优殿下。 「……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捅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公主在少年身旁陷入沉默。同样以沉默避开那份沉默里包含的意味,伊库塔的视线转向大帐篷入口。 「希望大家都办得顺利。依照下属军官及士官的性格而定,出现大批士兵脱离也不足为奇。觉得人人都会像苏雅一样支持就太自以为是了。」 「……是啊。不过,我不怎么担心。过去部下里即使有人脱离也是少数,你们透过实战培养起来的信赖,对他们来说分量也绝对不轻。」 「我很希望是如此。失去正规命令系统这个根据后,我们剩下的只有和兵卒之间纯粹的信赖关系。如果积累得不够,几时被人朝背后开冷枪也没法抱怨──」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伊库塔感觉到背脊一阵寒意──此时,彷佛要突破两人之间变得有些沉重的空气,壮年军官大跨步地走了过来。 「团长,有几件事相商!」 暂时停止监督士兵的席巴少将朝伊库塔大喊。精力十足的粗犷嗓音,和前阵子判若两人。 「请说。」少年点头回应后,少将再度开口。 「首先第一点,是怎么处置第三公主殿下的亲卫队。他们现在也嚷嚷著把公主还来,该如何对待?」 「尽管令人同情,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作为皇室护卫,他们全都是伊格塞姆派的军人,在这种状况下不会赞同我们的行动。将他们继续和公主隔离。」 「这处置略微宽松了。」 「正因为考虑到日后的事情,才只能这么做。一时冲动除掉他们,等于亲手放弃和伊格塞姆派谈判的可能性。郑重对待是最好的方法。」 「就算郑重相待,我也不认为知道我等行动的伊格塞姆元帅态度会有所缓和。再问一次,这样处理真的行吗?保他们平安无事,相对的可能造成有利于敌方势力的结果──」 少将的话语突然中断。伊库塔的手掌抵到身高高一个头的少将鼻尖制止了他。 「……少将,慎言。除了矿山上的齐欧卡军以外,这个阶段我等没有『敌人』。我们的目的是和平地调停国内发生的军事政变,既非打倒国家体制也非篡夺军事权力。帝国之内没有必须打倒的敌人。」 少年以坚决的口吻说明道。听到这番话,席巴少将满意地点点头。 「失礼了,团长。以后我会多加留意。」 伊库塔对这段大有深意的互动默默地耸耸肩……即使遭到试探,以他的立场也无法抱怨。 从现实来看,以「旭日团」的武力加上第三公主的权威,计画趁机夺取国家也是可能成真的。伊库塔不会受这种短视野心驱使的保证,目前只存在于他的心中。就算现在没有那个打算,未来的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伊库塔·桑克雷的意志要往哪个方向前进?那轨道会不会动摇?席巴少将有看到最后的义务──黑发少年也有责任一直回应那份期待。藉巴达·桑克雷声威获得的地位,便是这般沉重。 「眼前先从我们的部下里分出人手担任公主的护卫。」 「了解,这么做更保险吧。关于第二件事──」 「索罗克中尉!索罗克中尉在吗~~!」 席巴少将正要换下一个话题,帐篷外有人大喊。怎么回事?周 围的军官们皱起眉头,布帘的另一头传来争论声。 「干什么!我说过这里现在只有中尉阶级以上的军官才能进入!」 「请包涵一下,通融放下官进去!」 「莫名其妙……快点离开!你想关禁闭吗?」 「那可不行!被关起来就无法保护公主殿下!」 熟悉的女声,使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面面相觑。将公主托付给选派为护卫的士兵,少年中段谈话朝外走去,穿过帐篷入口后马上碰见争论的双方。 「……露康缇准尉?」 看见穿著轻甲的女子,伊库塔有些困惑地呼唤。和年长军官险些打起来的她,发现少年的身影后表情也亮了起来。 「喔喔,是索罗克中尉!太好了,下官正想求见你!」 「不,比起这个,为何你人还在这里?你不是和雅特丽一起前往帝国了?」 搞不清楚情况的少年歪歪脑袋。正如她的言行举止显示的一般,哈尔群斯卡家是重视骑士道传统偏向保守的门第。加上露康缇本身仰慕雅特丽,伊库塔还以为这次的军事政变,她也会跟随伊格塞姆派战斗。 「是!当然下官本来也这么打算,可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给了建议。在考虑过后,下官决定留在这边。」 「雅特丽?她对你说了什么?」 「『比起跟随我,能不能请你代替我保护第三公主殿下?』。既然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的请托,下官不可能拒绝。守护身为国家基础的皇族,是下官信奉的骑士道中至高的殊荣!」 露康缇准尉自豪地挺起胸膛,接著,她像这才想起来似的将夹在腋下的活页文件递过来。 「这是推荐信!请过目。」 伊库塔藉著库斯的周照灯立刻扫视纸面。上头的确是雅特丽的笔迹,写著推荐露康缇准尉担任公主近卫的理由。还有具体的待遇全交给伊库塔决定。 将内容看过一遍,少年理解地把目光转回对方身上。 「事情我明白了。那么,你要留在这里保护公主吧。」 「正是!下官将以卑微之身全心全意保护公主殿下!」 「嗯、嗯,谢谢……总之,你可以先整顿好自己的部队待命吗。我们现在正为了撤退重编组军团,等你的所属单位决定后再通知你。」 「遵命!那么,细节就交给您处理了!」 活力十足地敬礼后,露康缇准尉立刻转身跑远了。伊库塔微带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回到大帐篷,席巴少将和夏米优殿下正一脸讶异地等著他。 「嗯~我还是不擅长应付那女孩……和她哥哥一样的那股冲劲让人吃不消。」 「这是怎么回事,索罗克。露康缇准尉要服侍我?」 「是啊,算是雅特丽留下的临别纪念品。连亲笔推荐信都写好了。」 浏览伊库塔递上来的文件,公主握著活页的手微微颤抖。 「这意思是……要弥补自己离开后的空缺……?」 「也不能说没有这层意思在,但硬要说的话,她大概是担心露康缇准尉吧。如果作为伊格塞姆派的成员对抗这场军事政变,怎样都难以避免和同胞互相残杀。因为原本的自己人划清界线成了敌人。和她哥哥一样对同伴感情很深的准尉肯定承受不了──说得更残酷点,在战场上派不上用场。」 「…………」 「为了避免后辈被内心的矛盾逼到绝境,雅特丽才故意不带她走。她判断『为了保护眼前的公主』而战,是最适合露康缇准尉的立场。还有在我的阵营,可以给予她这样的待遇。」 夏米优殿下直盯著推荐信,咬住嘴唇沉默不语。伊库塔留意到她这样的反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席巴少将。 「抱歉打断了话题。第二点是?」 「──嗯,是关于眼前的齐欧卡军。总之我军要放弃夺回矿山对吗?」 「没错,这种状况没有余力两头作战。别藕断丝连的,全军转进吧。」 「全军吗……如果压倒性占上风的我方撤退,对方也会猜到帝国内出了异变。他们多半会在包围网解除的同时派出传令兵赶回本国。这样也无所谓?」 「如果能防堵我是想防堵,这样一来就得留下数千兵力进行包围。当然,我绝不接受在此分散战力。毕竟我们接下来必须作为第三势力介入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纷争。」 再说──伊库塔嘴角往下一撇补充道。 「假使留下兵力,我也不觉得那个白毛小白脸会放弃和齐欧卡本国联络,总会靠某种手段突破或穿越包围网传递情报吧。是否能争取到时间都很难讲」 「……唔。」 「打从一开始便认清这是场和时间的战争还比较好。白毛小白脸通知齐欧卡帝国军撤退一事,接获消息的齐欧卡军调查后确定发生军事政变,国民议会同意开战,紧急编组的大部队跨越国境来犯──白毛小白脸也可能从其他路线收到帝国内密探传递的情报。将这方面也纳入考量,算得紧一点,当成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吧。」 虽然对自己说出口的数字感到头痛不已,伊库塔口气坚决地继续道。 「从现在算起两个月后。在那之前我们要调停军事政变,促使国内的军事势力再度团结起来。虽然是一大工程,但绝非不可能实现。若是在军队分裂状态下被齐欧卡打进来,国家就会灭亡──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应该都清楚这是最糟的结果。」 伊库塔最后几乎是被催著似的匆匆说完。简直像在说服自己啊──少年心中有道嘲笑的声音。正当他反覆深呼吸想甩开那刺耳的嘲笑声,席巴少将的右手豪迈地一掌拍在他背上。 「咳呜──?」 「别太逞强了小毛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是我等所有人团结一心去挑战!」 少将脸上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让咳个不停的伊库塔看得入神──那耀眼可靠的笑容,令他切身感受到昔日在父亲麾下号称「日轮双璧」的人物给予的庇护有多强大。 「咳咳、咳咳!……不,那真是帮了大忙。不过,下次请拍轻一点。」 少年眼角泛泪地呻吟。席巴少将对他的反应笑了一阵子后切回正题。 「好了,第三件事──是关于在尼蒙古港那些海军的对待方式。要怎么处置他们?」 「刚才我已派出传令兵去海军那边说明到目前为止的来龙去脉,就先放著不管吧。现阶段应该很难吸收在政治面上奉消极中立为信条的他们加入我方势力。不像少将你们,他们与『旭日团』的关系也不深。想说服那个海盗大姊头──更正,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需要做好周到的准备。」 「是啊,我个人也赞成。先告知事由再放著不管,他们会选择对政变袖手旁观吧。伊格塞姆元帅多半也不会坚持召回他们。如果撤走那批海军,将丧失对齐欧卡的牵制力。何况就算召回内陆,海军也派不上用场。」 「没错。尽管达成目的马上折返帝国的我于心不安,还是请海军留下来当防波堤吧。如果齐欧卡趁机侵略,镇压尼蒙古港回复失去的海路是当务之急。这一点海军那边也明白,想必会达成自己的使命。」 「我明白了。第四点是关于撤退路线。当然,这要选择最短最快的路线吧。」 「没错。基本上,我希望能回溯进军路线走回去。」 「能够办到那是最好的。可是依照帝国爆发军事政变的现状,认为雷米翁派不会妨碍我们撤退太一厢情愿了。路线途中零星分布著从齐欧卡那边夺回的要冲地,特别是此处──」 席巴少将摊开从怀中取出的地图,指向那一个点。 「──这座库多拉崖的堡垒,是选择路线做微调时无法回避的难关。如果避开这里,回程得沿著海岸绕一大圈,至少得多花费三天路程。悬崖本身也是阻拦大军前进的绝佳地形,雷米翁派的部队十之八九会守在这里。」 「唔。」 「凭武力强行通过也不是不可行,但相对的得消耗兵力及时间。依我个人的见解,理解必须绕远路迂回绕过去方为上──团长的意见呢?」 当少将询问,伊库塔「嗯~」地沉吟一声抵住下巴,瞪著地图。 「我记得这里,嗯……嗯~呜~啊~只差一点就快想起来了。」 以两手手指揉著脑袋,他最后不知为何望向身旁的少女。 「……公主,关于库多拉崖你知道些什么吗?」 「咦……我吗?」 没想到话题会拋向自己,公主有些焦虑。不过她仍拚命搜索记忆,凭著天生的优秀资质没多久便找出相关情报。 「……正式名称是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那里原本是帝国的堡垒,是帝历八百年代初期,作为东域防卫力强化政策的一环,由军事建筑技术师艾利希·汉简应当时的帝国军要求监督兴建的要冲点之一。不过这座堡垒没得到活跃的机会,相对直到近年为止都没有直接战斗经验──?」 没等公主说完,少年的双手便揉了揉她的一头金发。 「没错,就是那个。公主,你真了不起。」 「什、什、什… …」 撇下僵硬的她,伊库塔露出无畏的表情重新转向席巴少将。 「我想要确认,这座堡垒在这次的进军里遭遇过激战吗?是否已经严重受损?」 「不,没有。先前进军走的是沿海的迂回路线,发生战斗的地点主要在那边。当我军绕行到堡垒后方,此处对齐欧卡来说作为要冲的价值大幅下降。堡垒等于被齐欧卡弃置了,几乎无损地回归我国。」 因此不能期待堡垒的防御力退化,少将打算暗示这一点。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和他的预测正好相反。 「太好了,那就好──方针定案了。不走迂回路线,挑最短路线直行。」 「什么──?那么,您打算承担耗损攻下堡垒?」 「也没有那个必要。」 伊库塔静静地摇头,对著困惑的席巴少将和夏米优殿下坦然地强烈主张。 「雅特丽会打下堡垒。大概不用半天。」 * 「──开火!」 十二门风臼炮同时从堵住山路耸立的石造堡垒上吐出炮弹。从坡道上弹跳滚过来的成群铁球, 逼得慢慢接近敌阵的士兵们不得不后退。 「好,就这么把他们赶开。枪兵也别松懈!」 自堡垒伸出的多口炮门与自阻绝设施上方及窥孔凸出的无数枪管,令人想像到一只蹲在山路上的巨大刺猬。无论来多少人都别想通过这条路──他们的意志彷佛正以最强烈的形式具现化。 「……虽然不知道指挥官是谁,看样子伊格塞姆派太轻率了。竟想靠区区两千兵力强行穿越这座堡垒。」 指挥死守在堡垒内的六百人营的,是从基层历练起来的雷米翁派军官柯鲁沙·加兹里克上尉,在运用要冲防卫的战术上素有好评的老资历军人。高层看重他担任现场指挥官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经历,派他在这场军事政变中负责绊住伊格塞姆派。 「就这么待著别动吧。虽然对手策略错误对我等来说正好……即使已经分道扬镳,对同军的伙伴开火还是不好受。」 苦涩的感情令上尉歪歪嘴角。他忽然环顾周遭,只见许多同伴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不愧是我国建造的堡垒,堪称铜墙铁壁。」 透过望远镜眺望敌阵,伊格塞姆派军官努达卡·梅格少校开了个连他都知道不好笑的玩笑。望著被炮击追击逃回来的士兵们,他发出低吼。 「按照我方的兵力和装备,想在近日内打下堡垒是痴人说梦。那边大炮和枪枝的数量都很多,因为是石造的也不怕火攻,找不到可趁之机。如果非要打下来,只有向齐欧卡低头借用爆炮一条路走吧。」 少校以想举白旗投降的心情抱怨。若从上空俯瞰,这座堡垒呈现凹型背靠背的形状。首先是垂直挡住道路的石墙,墙壁两端各向前后延伸出共四道防壁。 每面防壁都有满满的士兵把守,不小心靠近将遭到来自三个方向的集中射击。刚才那样的炮击只不过是最初的洗礼。正式的量产阵亡人数,应该要等到可悲的士兵们进入凹型之后才开始。 「不过,我等能够在今天之内攻陷这座堡垒──没错吧,雅特丽希诺中尉。」 「正是如此。」 炎发少女在陷入沉思的长官身旁清楚地回答。听到这句话,少校考虑良久之后猛然抿住嘴唇转向她。 「……好吧,你试试。元帅阁下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老实说我是半信半疑……不过衡量预想中的损害与成功的把握,还是难以舍弃成功通过这里的可能性。现在,我等非得尽快赶回帝国不可。」 以洗炼的动作敬礼后,雅特丽准备赶回部下身边。察觉行动的意义,梅格少校慌忙从背后叫住她。 「等等,雅特丽希诺中尉!难道你打算担任活动的前线指挥?」 「是有此意。」 「太乱来了!你是仅次于元帅阁下的伊格塞姆派象徵,面临这种情势,为了慎重起见你要留在后方待命!不必担心,我们也会照你的提案做好──」 「恕下官僭越,正因为面临这种情势,伊格塞姆才有必要站在前线指挥。少校也察觉士兵的动摇了吧。」 呜,梅格少校不禁词穷。她说的没错。从听说雷米翁派发动军事政变时起,士兵们心中便产生无法忽视的震荡。忌讳同伴之间互相残杀、害怕自己是否跟随了落败的那一方──迷惘的兵卒在统驭上岌岌可危。 「必须趁现在让他们牢牢记住,应该跟随的对象是伊格塞姆。既然如此,用我的背影亲身展现这一点是唯一的办法。」 「……可、可是!你的双刀和炎发太显眼了!在这个地形会成为瞄准射击的……」 梅格少校来回看著堡垒和雅特丽,忧心忡忡地说。她露出微笑,扎起长发。 「少校,我也不想自杀。我会把头发扎起来藏进帽子和军服里,双刀交给同伴保管。武器只带装了短枪的弩弓。远远望过来分辨不出我和其他士兵的差异──不过,部下们当然不会认错我的背影。」 回答的同时,雅特丽双手已将炎发迅速塞进帽子和衣服里再度面对长官。或许是再没有说词能挽留她,梅格少校一脸严肃地低下头陷入沉默。 「那么,我出发了。」 将那份沉默视为同意,炎发少女这次展开行动。 「唔……?」 从防壁上方慎重关注战况的加兹里克上尉敏感地对敌人的动向有所反应。看见大批士兵在堡垒正面散开,那鲁莽的行动令上尉皱起眉头。 「没学到教训还想再来挑战……?所有炮门再次开火!」 指挥官下令后,自堡垒伸出的十二门炮口立刻射出铁球。面对弹跳滚落斜坡的质量弹,伊格塞姆派士兵却不露怯色。他们钻过火线的缝隙站好,当场举起风枪开火。 「白费力气……!枪兵,回击!炮击改变左右角度继续攻击!」 上尉也不服输的下令反击。虽然驳火距离近五百公尺远,双方都不拘泥于命中率。子弹几乎全无命中而四处散落,枪兵不断扣下扳机。 「他们打算把战局拖入消耗战?肤浅!」 他断定道。由于库多拉崖的堡垒是补给的中继点,从弹药及炮弹算起,储藏的物资绰绰有余。全力互相驳火的话,先耗尽弹药的肯定是伊格塞姆派。深信胜券在握的加兹里克上尉继续指挥──然而…… 「……?那是……!」 关于消耗战的预测没多久便被推翻。因为从在堡垒正前方散开的敌兵──背后,大批士兵随著多辆马车一起冲了出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拋下距离这个安全的保护,士兵们向堡垒前进。 自全体士兵喉头迸发的咆哮,与其说是战意的表徵,更像是对恐惧的反抗。在地面弹跳的炮弹,自空中射来的无数子弹──只要运气稍微差了点,两者都能轻易夺走他们的性命。 「别慌张!压低脑袋,在运货马车后面排成三列前进!」 在分别追赶八辆马车的集团中,雅特丽率领的是在最右端散开的部队。载满物资的马车完成防弹的任务,给士兵们制造了最低限度的安全地带──但那仅限于面对子弹。 「来了!做好准备!」 压缩空气爆炸的巨响传来。自堡垒同时射出的炮弹击中八辆马车里的三辆,木片迸散开来。一辆车身被削掉一大块货物滚落出来,另一辆车轮损坏的马车则原地翻倒。马腿被炸得骨折的那一辆,改由士兵们代替马匹推动马车。 「别怕!被打坏几辆都行,无论如何都要有一辆马车抵达堡垒……!」 每一辆马车后面从一开始就有士兵们拚命在推。可是受到堆在车内防弹的货物影响,马匹的速度快不起来,导致他们必然地在半途中遭遇第二波炮击。又有三辆马车中弹,其中两辆翻倒──距离堡垒还剩近两百公尺,马车总数少了一半。 「嘶嘶──!」「可恶,马……!」 防壁近在眼前之际,雅特丽他们的马车终于也出了状况。脖子被炮弹炸到的马匹陷入恐慌状态癫狂起来。尽管车夫拚命安抚,但疼痛得失去理智的马化为受伤的猛兽,无法听从人的指示。 「中士,下车!」 判断极限已至的雅特丽奔向驾驶座,以短枪枪尖割断联系马身和马车的绳索。获得自由的马头也不回地逃跑,失去负重者的马车重量沉沉地压向后方的士兵。他们发出苦闷的呻吟,军靴靴底陷入地面。 「只差一点了!所有人鼓起力气!」 雅特丽大喊。她本人和爬下驾驶座的中士也加入帮忙,整支部队倾尽全力推动马车。随著接近堡垒,刺向车身的弹雨愈发激烈。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紧邻的堡垒响起风臼炮的发射声。听到那声响的士兵,个个感受到死神的呼吸近在咫尺──直到他们推的马车撞上墙壁的冲击传来,才终于察觉刚才的炮弹以毫厘之差掠过头顶。 「到了!躲到马车右侧!」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回过神来。迅速锁好车轮后,所有人立刻冲进刚刚建立的安全地带。一行人 抵达之处是从倒凹型堡垒对面右侧延伸出的防壁──突出的一端。 「呼、呼……!」「到、到了……!」 众人纷纷发出安心的叹息。墙面装有阻止敌兵攀墙的倒钩,在这种情况下反倒化为盾牌掩护著雅特丽等人的头顶。再加上左侧又被他们辛苦推来的马车堵住,来自堡垒的射击已无法射中他们。炮击也一样,无法超过俯角的极限轰炸正下方。 「到达这里就算我等的胜利──所有人深呼吸三次,先顺好气。」 雅特丽也和大口喘气的部下们一起反覆深深吸气吐气,等所有人恢复冷静,她下令指示下一步的行动。 「依照计画,在这里展开作业。拿出大槌!」 三名士兵双手紧握住原先背在背上的槌子,面向堡垒墙壁。 「把这片范围垂直分成三等分,敲遍墙面每一个角落。开始!」 号令一下,三支槌子开始敲打厚实的石墙。然而,即使鼓起浑身力气猛砸,墙壁当然仍旧文风不动。不只如此,反弹回来的震动更使手疼痛起来。但士兵们没有抱怨,默默地不断挥动工具。 「……要是堡垒那边派出步兵,我等会被轻松解决啊。」 在一旁看著作业进行的中士喃喃低语,雅特丽听见后摇摇头。 「要派人出来必须打开大门。对方想要绊住我们,我不觉得他们在这个阶段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万一真的发生了,到时候梅格少校将立刻派援兵过来吧。」 「原来如此──不,失礼了,我并非觉得害怕,反倒是认为死在这里也不错。我决定死的时候要在您的命令之下。」 周遭的士兵们也淡淡一笑同意中士所说的话。在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缺乏这份觉悟──收到他们强而有力的讯息,雅特丽也带著感谢露出微笑。 「……谢谢。那么,我再次命令全体成员──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sir, yes, sir!」」」」 众人一丝不乱地应答。那一瞬间,持续敲打石墙的一名士兵感到击打在墙上的槌子传来奇异的手感。难道……他定睛凝视敲过的位置──发现只有构成那部分的长方形石材被按进墙壁内。 「中尉,猜中了!找到了!」 士兵满脸喜色地大喊。随著槌子第二下、第三下敲击,石材愈发陷进墙内。不久之后,石材喀咚一声伴随坚硬的声响嵌入内部预先制作的凹槽。原本由石材堵住的部位变成空洞,里面透著深深黑暗。 「干得好!负责内部作业的九个人,把搭档带过来!」 先前在后面观看的九人与挥槌的士兵交替站到石墙前,每个人双手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从腰包里出来的搭档精灵。 「拜托你了,希姆……」「露,全靠你了。」「玛卡,我相信你。要好好干啊。」 各自交代过后,士兵们将搭档送进穿透墙面的黑暗中。背著皮袋的精灵们毫不畏惧地摇摆著小巧的身躯在黑暗中前进。 另一方面在堡垒防壁上,加兹里克上尉猜不透对手的意图。 马车的冲锋被炮击和扫射挡下九成,抵达防壁的马车只有一辆,这个结果本身明明很好,他却怎么也无法释怀──敌人是抱著什么盘算派出马车的? 「就算把马车送达堡垒,又有什么意义……?要代替云梯高度太低了。不,当真想攻进来的话,需要的岂止云梯而是攻城塔才对。那种程度的事情明明一眼就看得出来……」 上尉俯望唯一穿越迎击的马车和部队皱起眉头──以敢死队来说太过草率。区区二十人的部队能够对这座堡垒做得出什么破坏行动?充其量只能像那样屏息紧贴在墙边罢了。 「那边的指挥官终于失去理智了吗──」 但同一时刻,成功侵入防壁内的精灵正在不解的上尉脚下深处的漫长漆黑通道中前进。带头的光精灵希姆点起周照灯,其他伙伴仰赖灯光跟在后面。通道缓缓地下坡,延伸至堡垒下部。 大约走了十分钟,周照灯映出的范围突然变大。他们离开狭窄的通道,来到宽广的空间。希姆将周照灯切换成远光灯探索周遭,映照出周边一整片往四面八方搭建起来的横梁。 知道抵达目的地后,九个精灵立刻分成三组展开行动。光、火、风的精灵三个一组找到梁柱的根基,从背上的皮袋里拿出浸过菜籽油的引火物环绕著根基摆放,这次换成火精灵从双手的「火孔」取出火种点燃。接下来风精灵从躯干的「风穴」送入空气,使火种的微弱火苗渐渐增强。变强的火舌自引火物延烧到梁柱,开始侵蚀整条横梁── 距离雅特丽等人展开作业后一个多小时,堡垒内部有一名士兵察觉异状。前来下层弹药库领取补给弹药的他,感觉到室内浓密的烟雾和刺鼻的强烈烧焦味。 「失、失火了!下面烧起来了──!」 这项报告也立刻传达给防壁上指挥的加兹里克上尉。尽管表情错愕地僵住,他依然派出士兵过去灭火。可是,扑向他们的异变其实现在才要上演重头戏。 「喂,起火点在哪里?火是从哪边烧起来的!」 由于一直没收到灭火工作展开的报告,上尉从下层召来部下询问。士兵十分困惑地回答。 「哪、哪边也没发现……!烟最浓的地方是弹药库,可是在那里没发现火势……!」 听到这奇异的报告,上尉困惑得脸色发白。 「别开玩笑了,弹药库可是在这座堡垒最下层!既然那里不是起火点,那你说烟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一次彻底──」 正要说「彻底重新调查」的上尉,忽然感到身体失去平衡哽住话头。虽然勉强站稳脚步没有摔倒,一股骇人的异样感却在那一瞬间窜过背脊。 「……喂,刚刚是怎么回事……?」 加兹里克上尉战战兢兢地问。在他眼前脸颊抽搐的部下回答道。 「上……上尉……那里的、地板……!」 士兵颤抖的手指指向他脚边,只见组成地板的石材竟沿著接缝凹陷下沉。而且还不只一处,仔细环顾四周,上尉站立的防壁落脚处整体倾斜、压扁── 「这、这到底是……呜喔喔喔?」 能将疑惑说出口的时间到此为止。比房屋震响更增幅数十倍的怪声传遍周遭,出现一阵剧烈震动后地板开始崩塌下陷。彷佛被刚才站立的落脚处吞没一般,上尉他们的身躯展开致命的坠落。 「……来了!推著马车退下!」 透过背靠的墙壁震动抢先判断出那股徵兆,雅特丽命令部下们退后。众人和完成防壁内部工作归返的精灵一起匆忙地和堡垒拉开距离。 紧接著,袭击堡垒的异变达到巅峰。结果可说是极为精彩。以坚固著称的库多拉崖堡垒,在他们眼前一口气开始崩塌。 雷米翁派士兵的惨叫和惊呼为堡垒如小孩子堆砌的积木般逐渐崩塌的惨状更增惨烈之色。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彻底荒谬无比,完全无法理解的毁灭吧。 「好、好厉害……」「见鬼了──」「那座堡垒居然这么轻易地……」 把茫然呢喃的部下们丢在一旁,雅特丽注视著在堡垒反方向──随著梅格少校一声令下一起展开进军的友军。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他们的脚步。原本那般激烈的炮击和扫射,都伴随堡垒的崩塌彻底停止了。 「作战计画成功,等友军赶上来就和他们会合。」 「……遵命!如果接下来要直接攻进去,要叫士兵做好肉搏战的准备吗?」 「不,这得等梅格少校决定──不过多半不会发展到那一步。既然堡垒已毁,继续交战是不可能的。」 雅特丽淡淡地回答。但她的语气听来带著一丝忧虑,并非部下们的错觉。 「……呜……」 加兹里克上尉在遍及全身的闷痛中醒来。 「柯鲁沙!醒醒,柯鲁沙!」 搭档自腰包里呼唤。即使听到呼唤声,他感觉仍像在作梦一样。可是──伸手一摸格外发热的额头,只见鲜血糊在掌心。刺人的疼痛和压倒性的现实感接著袭来。 「……!」 这让上尉一口气清醒过来,看见淹没周遭的大量瓦砾后,他茫然地理解状况──尽管不敢相信,但堡垒崩塌了。他明明没容许一兵一卒入侵,以坚固著称的堡垒却迎向太过简单的完结。 「……有人……有人吗……!」 崩塌时似乎撞伤肋骨,上尉光是拉高嗓门胸口便剧痛不已。但现在不是在意伤势的时候,既然堡垒崩塌,敌人肯定会立刻攻进来。在那之前必须重新统整士兵── 就在此时,军靴踩踏瓦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入上尉耳中。平安无事的同伴人在附近──这么以为的上尉喊道:「这里!我在这里!」于是脚步声愈来愈近。 不过,当他正要第三次呼喊的时候,强烈的不对劲感觉爬上背脊──既然听得见他的声音,对方为何一句回音也没有? 「…………!」 ,他几乎是以本能的动作摸索手边,右手指尖抓住风枪枪柄,似乎是崩塌时一起掉下来的。上尉一边感激这小小的幸运 ,一边迅速将搭档装在台座部位上。 「是谁!」 他将枪口指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问。片刻之后,勉强残存轮廓的石墙彼端传来凛然的声音。 「我是帝国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那里的是堡垒部队指挥官柯鲁沙尉吗?」 上尉歪歪嘴角。彷佛看穿他的内心,雅特丽继续道。 「请停止抵抗。你无法继续交战,我方对堡垒内部的镇压已进行到八成,大部分的士兵都投降了,现在正转往清除瓦砾和救援伤兵。」 「…………」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已无法继续交战。为了避免增加无谓的牺牲,请以部队指挥官的身分表明降意。我等已经做好接受的准备。」 对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催他投降,加兹里克上尉也能切身感受到对方所言不假。在枪口指向的墙壁另一头可以听见好几道脚步声缓缓逼近,如果他不投降,对方打算立刻改为镇压吧。 上尉在绝望中咬牙切齿──状况已陷入死路。 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不中用,但当著敌人的面不能一直沉浸在情绪里,便任凭屈辱灼烧心房扬声问道。 「……在那之前先说明清楚。我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为什么堡垒会突然崩塌?为什么我等必须落败?」 声音因为肋骨骨折的疼痛发闷的加兹里克上尉这么问,就像在主动安排好接受战败的流程。墙另一头的人也察觉他的意图开口说起。 「──上尉,你知道这座堡垒正式的名称吗?」 「正式的……?不,这里一直叫库多拉崖。我不记得有人告诉过我除此之外的名称。」 「这也难怪。由于未经历实战便在齐欧卡和我国之间易手,这座堡垒的来历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老实说,从建造由来观之,这里并非所谓『普通』的堡垒。」 要做好镇压准备的部下们待命,雅特丽隔著墙继续说明。 「这座堡垒的正式名称是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昔日由军事建筑技术师艾利希·汉简设计建造而成的堡垒。他以一生参与建造过超过百座军事设施闻名,这座堡垒也是他经手的作品之一。在建造之际,当时的帝国军曾对他提出困难的条件。」 「条件……?」 「『在防御时坚固无比,进攻时又能轻易攻略』。这要求虽然矛盾,不过是考虑到堡垒被齐欧卡军夺走时而设的。愈顽强的堡垒,被敌人占据时将构成愈大的威胁──再加上这一带的土地,从当时起一直被齐欧卡和我国两方反覆攻占。在这种情形下新建的堡垒,有必要以被敌军夺走为前提来思考设计。 若把堡垒盖得坚固,防御时很好,被夺走时却会很费力。归说这么说,如果一开始盖得太脆弱,堡垒又会无法承受敌军的攻击轻易毁坏。坚固的守备性和攻略的简单性──被要求同时满足根本上无法兼顾的两个条件,汉简依然发挥天生的才能反覆钻研,找出不同寻常的答案。其中之一就是这座堡垒所用的『计划性缺陷施工法』。」 「……计划性、缺陷……」 「正如字面念起来一样,是在建筑物里蓄意留下『针对那处就能轻易毁掉』的弱点的方法。当然,堡垒本身基本上盖得很结实,在不知道机关的人眼中只是座坚固的堡垒。关键的弱点只有少数军方高层知情,好在将来敌军夺走设施时针对弱点攻陷──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是基于这样的设计思想建造而成,说来是座包含机关的堡垒。」 「……堡垒究竟有怎样的弱点……?」 「首先,防壁的末端有密道入口。经由这条勉强可供精灵通过的狭窄捷径,将抵达建筑的基础部分──密集设置木造横梁的区块,石造的堡垒唯有这个部分是刻意作成木造。因为事先保留了通风孔,你应该想像得到在这里放火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理解事情全貌的上尉发出呻吟──难怪找不到起火点,因为火势是从比堡垒最底层更深的地方,建筑物本身的基础烧上去的。这也代表著,在那个时候已经无从挽救了。 「……提出这项作战计画的人是伊格塞姆派的谁?」 「在场的军人中,知道堡垒机关的只有努达卡·梅格少校和我而已。不过,若说是谁最早挖掘出被掩埋的知识……算是我和另一个不在场的男子吧。」 雅特丽立即回答。听到这番话,上尉皱起眉头瞪著墙后的对手。 「……真叫人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应该没有军官掌握了计划性缺陷施工法的存在。」 「这应该是从堡垒兴建当时起便只告知少数高级军官的机密,为了避免情报外泄,甚至严加禁止留下文字记录吧。此事随著岁月流逝被人遗忘,如今在帝国军高层也几乎无人知晓详情。」 「我想也是……那为什么,你和那个男的会知情?」 「……契机是个偶然。我曾在帝立高级中学的图书馆看过几本艾利希·汉简的著作,《战场建筑论》及《地质与要冲》是知名的优秀技术书籍,但他晚年所著的《堡垒的根基》──在汉简的著作中也常被埋没的这本书,隐藏了惊天动地的机关。那整本书是某种密文。若依照特定的法则重新排列文章,汉简过去设计的数座堡垒概略及弱点就会在书中浮现。」 「什──」 「这份遗产要当成玩笑之举性质太过恶劣了。如果他在本人在世时被发现,大概将因泄漏军事机密罪难逃极刑。他为何这么做的动机只能用推测来分析……但汉简本就是热衷于追求名誉地位的人物,据说晚年十分嫉妒取代他显露头角的弟子们。被众人吹捧为天才的时期已然远去,自己渐渐成为过气人物──他或许是无法忍受那个事实,才做出这样不加考虑的行为。无论以什么形式,都想用自己经手的作品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苦涩的感情在雅特丽胸中蔓延──没想到她本身刚刚实现了已故建筑师的最后愿望。若是对敌国还好,偏偏是在与帝国军同胞交手的一战中,可以说用最糟糕的形式留下了痕迹。 「……这便是事情发展至此的所有来龙去脉,你能够接受吗?」 她说明完毕后问道。数秒钟后,加兹里克上尉脸上浮现苦笑。 「……简单的说,我在那个老糊涂建筑师死后近百年后,还被他最后的挣扎给波及了?简直胡闹……要我接受,太强人所难。」 「…………」 「就算我退一万步接受这一点也一样……发现的契机是在图书馆学习,也很令人火大。我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没得到那样的环境,只有号称为步兵教育的严苛训练。尽管如此,光是不必挨饿,对生在贫困农家的我来说就值得庆幸……」 「……我知道。后来你在实战中屡屡创下活跃实绩,从一般兵晋升至尉级军官地位。」 「是啊,你说得对。但是在这段过程中,书本里的知识从未派上用场。我总是从现场学习,亲眼观看、亲手触摸、双脚踩踏过的东西──唯有这些是我的财富。」 胸怀从基层爬起来的军人的骄傲,上尉握著风枪的右手猛然使力。 「通过高等军官测验的菁英军官们,似乎很多都觉得我很烦人。我的意见和他们的见解常常相左,大多数的情况下,最后不得不退让的都是我。要说我不会愤恨不平那是骗人的。 可是雷米翁上将不同。他总是积极地采纳士官出身的我所提出的意见,说比起形式更应该重视本质、比起传统更应该重视实力。我很高兴──每次蒙他训勉,我便感到彷佛有一股清风吹过胸中……因此我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跟随那位大人直到最后。」 加兹里克上尉一边说,左手一边伸向腰际。雅特丽仍然用僵硬的语气呼唤。 「──上尉。请……」 「求你从宽处置士兵们。他们只是听从我的命令而已。」 上尉打断她的劝说,将左手枪剑剑锋抵住咽喉。察觉动作气息的搭档精灵在风枪上扭动呼唤主人的名字。 「不行啊,柯鲁沙!」 「沙罗,感谢你的帮助。」 向搭档告别之后,加兹里克上尉往握剑的手上灌注力道。从墙边冲出来的雅特丽目睹的──是一名军人在飞溅血花中缓缓倒下的临终身影。 「……结果变成这样了吗。」 俯望同袍倒在瓦砾上的遗体,梅格少校深深地叹了口气。 「非常抱歉,我应该促使他活著投诚的。」 炎发少女一脸沉痛地伫立在后方不远处。少校沉默地摇摇头。 「不,别介意。无论谁来交涉,结果都会相同吧……在雷米翁派的军官中,加兹里克上尉也是份外忠诚的一人。与其被俘虏沦为谈判筹码,宁愿自绝性命──他大概从一开始便抱定这番决心来参战。」 「…………」 「虽然是距今五年以上的事,我曾和他同桌共飮过。当时周遭的家伙全都喝得烂醉──运气不好没喝醉的我和他忙著照料那群醉鬼……感觉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梅格少校怀念地眯起眼睛,但一瞬之后便打断回忆转身。 「……我过于感伤 了。你离开吧,雅特丽中尉。虽然痛苦,但这种情况下无法一直花费时间救助伤兵。一做好准备马上出发。」 当少校这么交代,雅特丽看了加兹里克上尉的遗体一眼,献上最后的敬礼。 她转身迈开步伐,走在跟随的部下前头──忽然地没来由地呢喃。 「……并非事不关己啊……」 「咦?」 走在她背后的副官纳闷地应声。雅特丽没放慢脚步继续往下说。 「艾利希·汉简以计划性缺陷施工法建造的堡垒中,这是最后一座直到今天还在使用运作的。其他全被解体或破坏,结束了它们的任务。」 「是、是这样吗?」 「若是没装机关的普通堡垒,国内尚有汉简建造的留下……不过,如今齐欧卡研发出叫爆炮的新兵器,导致所有要冲价值大跌。堡垒本身作为防御战主角的时代即将结束。」 踏著瓦砾向前走,炎发少女思索著这件事。在本人死后仍然残留的执著,无法通往更遥远的未来。这么一想,那崩塌的堡垒残骸,等于是老建筑师穷尽妄执后剩下的尸骸。 插图006 「无论创下多么崇高的伟业,记忆终究会被历史抛下。无论多优秀的技术、理念、思想,都注定迟早会老旧腐朽。单一的事物不可能永远存在。」 「…………」 「在这样的无常之中,至少加兹里克上尉是期盼与现在不同的未来而死。因此,他的双眼一定直到最后一刻都眺望著明天的方向。」 雅特丽险些说出以打碎其希望这一方的立场来说过于傲慢的感伤之语,立刻发挥自制力结束话题。 「……快走吧。闲话说太多了。」 她催促部下们加快脚步,仰望了头顶一眼。原本被古老堡垒天花板遮蔽的遥远蓝天──目睹那片无边无际的广阔的瞬间,在历史长河中被赋予不变宿命的伊格塞姆后裔有短短片刻间无济于事地想。 期望还看不见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 「呼……呼……!」「哈啊、哈啊!」 几乎要压垮人的黑暗中,弥漫著呛鼻的土壤与泥巴气味。除了光精灵的周照灯,再没有其他光源。 ──确实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丝月光或星光,大地的一切全被遮蔽无法照耀此地。 在这样完全的黑暗的角落,四名并肩而立的士兵正默默地挥舞铁锹。其他士兵则将他们背后堆积如山的土堆装上手推车载走。每当挖掘进行到一定程度工兵就展开行动,架设防止坑道崩塌的梁柱。 重复的作业究竟持续了多久,谁也不记得正确数字。在漆黑的坑道中,时间的流逝也丧失一半的意义。只有逐渐累积的疲劳与饥饿感,勉强令他们切身感受到时间的存在。 「呼、呼──」「喂,等一下!停手!」 负责监督作业的士官在挥动铁锹的士兵背后喊道。他们沾满泥泞黑成锅底的脸转头望去,士官从手边的图纸抬起目光再度开口。 「……如果按照计画进行,差不多到了。小心地往前挖。」 那一句话令士兵的眼神亮起光彩。接到小心挖掘的指令,他们挥动铁橇的手反倒更快了。渴盼无止尽的辛苦开花结果的瞬间到来,士兵们的手臂继续挖掘土墙── 「──啊!」 突然间,一名士兵喊出声。刺进土里的铁锹,在半途中不再遭遇抵抗力。有所预感的他先收回铁锹,将刃锋摆直再度刺下去。接著换个位置再重复一遍,将土墙呈长方形挖穿。 「喔──」「呜啊……」「啊啊……!」 洞穿的土墙另一头射来一道光线。那一眼便能看出属于阳光的鲜明光辉,甚至给彻底适应黑暗的士兵眼睛带来尖锐的疼痛。 众人面露喜色地四目交会,同时一起转向背后的长官。 「开通了!开通了啊~!」 听见跑回坑道的士兵吶喊,正做著相同作业的齐欧卡兵们异口同声地欢呼喝采。回想一下,工程已持续超过半年。困在希欧雷德矿山的士兵中,没有人不渴盼听到这个消息。 「好耶!」「路挖通了!」「向上校报告!快!」 不需要伙伴们催促,传令兵已经冲了出去,兴奋的心情令他们忘掉疲惫。传令兵跌跌撞撞地穿越阵地,没多久后便抵达司令所。 「上校!报告,刚刚坑道开通了!」 彷佛来不及等对方反应,他一边敲门一边拉高嗓门大喊,可是不管等待多久都没得到回应。正觉得不对劲时,路过的士兵解答了他的疑问。 「亚尔奇涅库斯上校出去观察敌阵,现在应该在阵地西侧。」 士兵简短地道声谢后再度迈步飞奔。尽管累得气喘吁吁,要传达好消息的脚步却没有减慢。 不久后来到阵地西侧的传令兵,终于看见白发将领和许多部下站在一起。他正想像刚才一样放声大喊「开通了!」,却想起此处已靠近敌阵。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压抑下来,缓缓地走向对方。 「上校,方才坑道──」 传令兵正要尽可能压低音量通报之际──忽然察觉以白发将领为中心的军人们正被异样的紧张气息包围。 「……这是怎么回事?」 在急性子的鸟儿已开始振翅飞翔的黎明天空下,齐欧卡陆军上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一边透过望远镜眺望敌阵,一边喃喃地说。同袍米雅拉·银中尉和塔兹尼亚特·哈朗上尉也神情僵硬地站在他两侧。 在约翰俯望之处,至今包围矿山的帝国军士兵们正组成长长的队伍往西而去。从行动开始似乎已经过一段时间,带头的兵团几乎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看起来……像是撤退。大多数兵力看来都从这一带撤走了……」 米雅拉谨慎地说出意见。听到之后,哈朗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这么一来,算是我们赢了。」 他的言外之意在说,事情大概没有这么简单。约翰心里也有同感,尝试从眼前这幕太令人意外的光景推测原因。 「mum……也可能是个陷阱。说不定他们是刻意解除包围,想促使我等逃离矿山。那些部队或许是假装撤退,绕到我方退走时使用的路径埋伏……」 「不是没有可能……不过,以那个黑发小鬼会提出的策略来说,我有些怀疑。在上次会谈时,他应该完全看穿了我等执著于矿山这一点。」 哈朗抱起双臂说道。在这里坚持到底直到援军抵达──是他们的方针。既然如此,就算包围网解除了也不会拋下矿山逃走。从上次直接见面对话的感觉判断,敌方应该也很清楚。 「若非陷阱……那是出了意外吗?他们的后方或许发生了什么异变。某件令人不惜放弃夺回矿山也非得立刻折返的大事。」 「这样的话,那可是相当严重的异常情况吧。应该推定发生了什么足以动摇帝国本身的事情。」 「至于……是什么呢?」 「这个嘛,比方说──大规模的内乱。」 当白发将领说出脑海中浮现的最有力推测,米雅拉倒抽一口气。 「虽然不该把自国的事情撇在一边这么说,帝国内部的纷争导火线很多。之前我方煽动过的席纳克族也是其中之一。听说他们被逐出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后移居平地,但当然也有再度发生暴动的可能性。」 「若是如此,将很快遭到镇压吧。席纳克族不再有我方做后盾,移居平地后连地利也丧失了。再怎么努力,也掀不起动摇国本的动乱。」 「的确没错,暴动的严重性不足以将此地的战力全部召回。那应该另有导火线吧。搞不好──是军方。在他们背后动摇的,说不定是作为他们基础的帝国军本身。」 约翰也知道,以敌国的纷争导火线来说,这肯定是最大的一个。帝国军两大派阀的对立并非最近才开始。假使那在根深柢固的裂痕下闷烧的火焰熊熊燃起,火势会扩散到多广──已然无法想像。 「……不,与其在这里玩推理游戏,首先得好好地确认一番。」 约翰霎时控制住险些轻率推测的自己。轻易做出的推理将发展成拙劣的预先判断,拙劣的预先判断将导致凄惨的战败。对方有伊库塔·索罗克在的意识,要求白发将领更加谨慎。 「那、那个,上校……」 有人自背后怯生生地呼唤瞪著敌阵的他。约翰终于想起带消息过来报告的部下,暂时打断思绪转头看去。 「啊,不好意思。有什么消息报告?」 「是、是!那个,刚才坑道开通了!」 终于能传递消息的安心感,使报告的士兵嘴角绽开笑容。听见消息的瞬间,他周遭的齐欧卡军同袍一起涌上。 「太棒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好消息。道路的铺设在进行中吗?」 「是!照目前的速度,估计两小时后就能供马匹通行!」 「很好。一准备完毕,就先派出一个步兵班查看情况。哈朗,挑选士兵的事交给你了。」 「了解。我会挑一批速度快又谨慎的家伙。」 收到命令的哈朗奔向阵地深处。约翰目 送他的背影离开,这样应该打出了当下最适合的一张牌。但是──白发将领再度透过望远镜观看敌军离去的方向。 「……这是陷阱吗?伊库塔·索罗克。如果是的话,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不理会。但如果不是──我们说不定又得展开一场不同的战争。」 约翰对不在场的对象静静地说道。与战略上有利与否无关的个人感情,在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心中猛烈地闷烧著。即使对身为将领的立场有所自觉依然无法完全压抑的情绪,在他心中日渐增强。 「我是军人。如果你拘泥于内乱露出致命破锭,我不怕一刀刺在你背上──可是……」 握著望远镜的五指重重使力,白银之瞳彷佛要传递到遥遥可见的西方地平线般流露激烈的感情。 「可以的话,别让我看见无趣的背影。这种执著仅仅是不成熟──我自己也明白。尽管如此,我……杀你的时候,想亲手从正面刺向腹部……!」 第六卷 第二章 三路对立 在卡托瓦纳中央地带偏东有个米欧加罗奇州。这个地区盛产无花果、石榴及木瓜等水果,此外还以保留了许多「忠义三家」统一国内势力前的遗物──也就是军阀时代的遗迹著称。 这些遗物大小不一,不过若问当地居民最大规模的是什么,人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札露露饥饿城」吧。无论从规模或隐情来说,那里毫无疑问是全州存在感最强的建筑物。由枪林般的城栅环绕,高度不一的三座尖塔外观看来极具压迫感,同时散发出阴森气息。 城塞本身建造于四百多年前,至今仍能发挥城塞的功能,与其说是当时建筑师的功劳,纯粹是因为长年一再全面整修之故。这里是为防国内发生紧急情况,由伊格塞姆派私下持续维护的城。 这座城塞之所以称作「札露露饥饿城」,是取自史实上昔日统治附近地区的札露露侯爵家当家巴尔努·札露露在此迎接凄惨的死期一事。「忠义三家」统一国内势力──正面反抗这股趋势的他们一再战败,最后终于被迫选择这座城作为墓碑。 率领仅仅六百兵力死守城内的札露露侯爵,即使陷入被万人大军包围只剩投降或死两条路可走的状况,依然坚持不承认自己败北。他命令士兵彻底抗战禁止投降,下令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然而,和盼望与自尊心共赴黄泉的侯爵相反,麾下的士兵们似乎已对君主产生厌恶。当战败迫在眉睫,他们才终于发现自己站错了队。选择拋弃骄傲保命的士兵们暗中商量过后,决定交出侯爵换取自身的安全──当时所用的方法,成为引发惨剧的原因。 他们的手法很简单。趁侯爵待在城堡六楼的私人房间里时,从外面钉死房门。唯一的出入口被封,侯爵被彻底关起来,士兵们趁机高举白旗引敌军入城。据说三家的将领没打破封闭的房门,站在房间前的走廊上向屋中人开口──如果你放弃所有权益服从我们,我就打开这扇门。 札露露侯爵大发雷霆,驳斥了那侮辱性的劝降。三家的将领既不再三劝说也不破坏房门,连同屋中人一并冷漠地弃置不顾──那便是侯爵面临的死法。 室内保存了饮用水,反倒使得痛苦更加延长。侯爵在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内缓缓乾枯。唯一通往外面的窗户在六层楼高空也无法当成逃脱路径,能传出来的只有痛苦和怨恨的呻吟声。 在封锁房间三十六天后,因为室内不再传出任何声响,三家的将领终于打破房门。接下来的传闻众说纷耘──最有名的说法,是侯爵的遗体两臂的肉被削得露出白骨,据说是他太过饥饿自己吃掉的。 因为发生过这种惨剧,米欧加罗奇州的城堡获得「札露露饥饿城」这个谥号。与城堡有关的灵异故事多不胜数,六楼窗户每晚传来的呻吟声、双手化为白骨,在走廊上徘徊的老人──种类五花八门。有些胆小的士兵,一得知要来这里上任就吓得大哭大叫。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但是此刻,化为血腥惨剧舞台的饥饿城六楼「监禁室」里,却有两名毫不搭理这种传闻的军人安坐于此。头高高仰著双脚架在桌子上,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保持傲慢的坐姿开口。 「帝都邦哈塔尔和中央军事基地──应该说中央显眼的军事设施几乎都被雷米翁派占据,还俐落地封锁了干道,现在想跟各州的伊格塞姆派势力会合也变得困难。这可是孤立无援啊。」 和所说的内容相反,「独臂的伊格塞姆」的口气就像觉得有趣似的。另一方面,站在室内唯一一扇窗户前的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直盯窗外如岩石般保持沉默。 「唉,也不光只有坏消息。元帅本人平安逃离险境,带来四千余名兵卒,虽然地方破破烂烂的,甚至确保了据点。从反扑的出发点来看算是及格。」 「…………」 「这么一来,开头的问题在于皇帝陛下。我等能当多久的政府军?」 当约伦札夫上将说到这里,伊格塞姆元帅首度打破沉默。 「──不。根据帝国法规定,在叛乱导致军权不当移转背景下发出的敕令,没有权限推翻先前的敕令。因此,无论今后有没有敕令,我等作为政府军的立场都不会变。」 「法律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敕令现在还能发出吧?玉音放送也一样。要动摇那些不是法律学者的家伙,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 始终讲求实际地拓展思路,炎发老将领架在桌上的双脚换了个边。 「但这样的话,我反倒不能理解──为什么还没发生?」 「…………」 「假使我是泰尔辛哈那小子,就算勒著陛下的脖子也会要他马上颁发敕令,『由泰尔辛哈·雷米翁代替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接任帝国军最高指挥官』。不管有没有法律根据,陛下的金口玉言肯定没错。用来刺激那些想假扮忧国之士的家伙绰绰有余。」 毫无顾虑地说出大胆的看法,约伦札夫上将哼了一声。 「如果拿得出来,这局面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现在却没有,代表那边正遇到无法发敕令的状况……雷米翁派怎么对待陛下?总不会想根除皇族施行完全军政吧。」 这个时期就这么干太心急了──老将脱口说出依照解读方式而定十分危险的言论,但他本人只不过是站在敌方的立场展开思路罢了。正因为很了解这一点,伊格塞姆元帅没有插进一句抱怨继续对话。 「或者是陛下本身的问题。」 「对了,陛下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性命垂危,身体不适到没办法颁发敕令也很有可能──喂,杰欧!卡托瓦纳帝国的现任皇帝是谁?」 和主人并排坐在椅子扶手上的火精灵马上回答。 「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喔?至少现在在手续上还活著嘛。」 没特别露出安心的神色,老将沿著椅子靠背挺直背脊。 如果皇帝驾崩,依惯例搭档精灵在送终之后要广为向全帝国国民通知皇帝的死讯。这时候使用的方法是「玉音放送」──由帝国内的所有精灵一起说出相同话语这种奇迹般的招数。这个方法也能用来颁发敕令,其超常性也是帝国王权神授说的根据所在。 驾崩后的玉音放送有可能被延后,但帝国内的精灵另外即时共享「现任皇帝是谁」的知识,这代表著,在担任皇帝搭档的精灵见证皇帝死亡的瞬间,其他所有精灵也会得知那个事实。依照帝国法律制度,现任皇帝死亡的同时,当时皇位继承权顺位最高者即被视为新任皇帝。 所以──如果皇帝已经驾崩,精灵见证了他的死亡,刚才约伦札夫上将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不可能是「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不过严格说来,只要隔离搭档精灵,想隐瞒陛下的死也是可能的……这么做本身是重罪,现在雷米翁派没有理由要干。如果皇帝死了,马上把皇位继承权顺位最高的皇族拱为新皇帝就行了。第一皇子在他们手上吧?」 「几乎可以确定。按照现状有可能逃出雷米翁派掌握的皇族,只有滞留在南域沙雷吉塔州的第二皇子殿下及在旧东域席巴上将麾下的第三公主殿下两人。」 「第二皇子是无可奈何,没从东域叫回第三公主算是失误吧?雅特丽希诺他们正往这边赶过来吧?」 「不。让皇族加入急行军,移动时有回避风险的必要性,结果将延迟抵达时间。我等要求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统整战力。」 「……说得也对。这个状况下,比起第三公主,要士兵们以最快速度折返更加重要。如果一直没召他回来,席巴那小子大概打算直到最后都静观事态发展。把第三公主托付给他说不定是上策。」 老将理解地颔首。比起勉强叫回来增添不确定因素,应该让灰色势力继续保持灰色──这是伊格塞姆元帅的基本方针。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向海军寻求支援。 「……回到正题。无论如何,我想不通雷米翁派为何不发出敕令。设想得到的原因有只有两个。皇帝陛下病危到无法下敕令,或是雷米翁派根本没掌握陛下──」 「…………」 「要说是哪一种,我觉得后者比较可疑。根据我的感觉,这几天雷米翁派的行动缺乏自信。假设真的保护了陛下,更加强硬地出击不是更好?而非像那样远远地监视著。」 约伦札夫上将说著指向敞开的房门另一头。越过走廊上的窗户,雷米翁的一支部队散开封锁通往西边干道的情景一览无遗。然而他们并未做攻城准备,看来只是在阻拦兼监视不让固守城内的伊格塞姆派和援军会合。 「不管怎样,接下来握有皇族将具备重大意义。皇帝陛下或第一皇子殿下──只要保住其中一方,说不定便能一口气逆转到对等的立场。」 约伦札夫上将扬起嘴角,彷佛反倒很享受现状的劣势。 「……话说回来,那些家伙完全没派兵把守城东。他们认定若有援军会从西边过来──兵力会合只限于来自帝国内?」 「可以推测从库多拉崖起到东边希欧雷德矿山为止的行军路线各处都有大 量雷米翁派部队驻留,他们多半判断这样对东侧的防御够用了。」 「哈哈!伊格塞姆派也被看扁啦!」 老将拍著膝盖大笑。从面朝东侧的窗户向外眺望,伊格塞姆元帅也颔首。 「──正是。」 他的目光前方,映出越过地平线疾驰而来的友军身影。 直到她们用最大速度进城为止,就结果来说并未发生战斗。理由其中之一是来自反方向的援军出乎只顾著防备西侧干道的雷米翁派军队意料,另一个理由──则是经过十五天内走完一千余公里的超出常识急行军后,二千兵力几乎毫发无损带来的压迫感。 「陆军中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归返。」 自帝国中央爆发军事政变起第十八天的上午十一点过后,将所有士兵送入城栅之内,确认一个也没漏掉后,雅特丽和部队指挥官梅格少校一同向伊格塞姆元帅作归返报告。 「比起预测的更快嘛。好久不见,雅特丽希诺,了不起啊。」 雅特丽未露惊讶之色,平静地回应和元帅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伊格塞姆的问候。 「承蒙夸赞实在不敢当。不过,理当慰劳的对象是梅格少校,约伦札夫名誉上将。」 「明明交代过别用军阶称呼叔公的!你们父女简直像得过火,混帐!」 向夸张地叹息的叔公行礼后,炎发少女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父亲。 「──元帅阁下,可以请教军事政变的变化以及现状吗?」 「以雷米翁派势力镇压帝都邦哈塔尔及占领中央军事基地为开端,帝国中央地带的军事设施全被此势力占据,并处处封锁干道,导致我方与地方友军的势力失去联络。聚集在这座城里的兵力加上援军共有六千余人,相对的雷米翁派则有超过两万兵力参加叛乱。总的来说,战况是我方屈居劣势。」 元帅淡淡地回答。无论从内容或口气来看,都丝毫不像亲子之间该有的对话。一旁的梅格少校屏息看著两名伊格塞姆如钢铁般的互动。 「雅特丽希诺中尉,从此刻起,我任命你晋升为少校及中校待遇官。」 「遵命。」 即使被突然宣布升官,雅特丽也并未感到困惑。在逆境中应该以身作则当模范的现役伊格塞姆,在这种状况下军阶仅到尉级军官不成体统。在撤回的途中,她也想到过这次大概有必要加快升职的步调。 「努达卡·梅格少校。」 「在!」 「我想任命你作为参谋辅佐雅特丽希诺中校待遇官。你可有异议?」 听元帅郑重地问,梅格少校沉默半晌后脸上浮现乾笑摇摇头。 「……即使迅速突破库多拉崖,我估计从希欧雷德矿山到这里的路程最少需要走十八天。成功将时间缩短到十五天的人……是令嫒,而且还没额外损失兵力。约伦札夫上将的慰劳并没有给错人。」 听到梅格少校这番如同投降宣言般的台词,老将领一派理所当然地哼了一声。伊格塞姆元帅点点头继续道。 「──所有校级以上军官到城堡六楼的司令室集合,召开军事会议。」 * 四方城门封锁,催促大多数居民在家里等候,如今帝都邦哈塔尔实际上等于是戒严状态。空无一人的街道令人难以相信平常的热闹,取代过去的腐败贵族成为临时政府的雷米翁派军人──则镇座在街道深处的宫殿里。 「……为什么……」 有名匠壁画环绕圆桌的华丽会议室──本是用来商讨行政议题的地方,但肩负这项重任的贵族们已被逐出人世。和副官两人单独待在这充满浮华排场的空间里,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伤透脑筋。 「……为什么计划和现实相差这么多……!」 他呻吟出声。从军事政变开始到现在,出乎意料的麻烦太多了。 首先,是应该在中央军事基地最先擒住的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的动向。他率领四千兵力逃离基地后,勉强甩掉雷米翁派的追击,死守在米欧加罗奇州的「札露露饥饿城」。 对雷米翁上将来说,这个时候现实与计划的误差已十分严重。为了抓住伊格塞姆元帅一人,他派出超过一个连风枪兵的人力。在编组部队时对士兵精挑细选,指挥官也起用实力值得信赖的老手萨尔·库亚伦上校,他自认撒下了拥有地表最强的剑术也不可能突破的天罗地网──然而…… 「约伦札夫老将……退伍已久的『独臂伊格塞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拜访基地,只能说是恶劣的玩笑。我等本来只打算驱赶一头狮子,却有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第二头跳了进来!」 第二名伊格塞姆。可以说是彻底颠覆雷米翁上将计划的究极鬼牌。没什么对策不对策可言。年过七十的老人至今指挥能力尚在,连剑术也和往年没变,仍然是以一挡百的威胁──世上有人能料到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就算这样,我也非得料中不可。因为我是将领。这正是我的责任。到头来,库亚伦他们是因为我指挥失当才送命……」 「上将阁下,请冷静点……」 「不单如此。索尔逃离基地后的目的地──居然是『札露露饥饿城』?怎么可能!不是中央第二基地或第三基地,而是四百年前建造的发霉城塞!就算当成史迹遗留下来,也不可能保有军事层面耐用的强度!」 打断副官的劝慰,翠眸的将领咬牙切齿。这一点真真切切是伊格塞姆派对雷米翁上将企图的防备技高一筹。城堡的维修工程肯定是在未告知雷米翁派意图何在的情况下长期暗中进行。中央军事基地在军事政变中被占据,周边基地也预先安排好不让他逃进去──伊格塞姆元帅先预料到了这么多。 「索尔现在依然带著四千兵力领导伊格塞姆派。带著这么多人在城塞内死守,想强行击垮他们变得很困难……」 理论上来说,只要将雷米翁派全数兵力投入攻城,要攻下饥饿城并非不可能之事。不过,想达成这点必须召来派往镇压中央各基地及帝都邦哈塔尔、封锁干道各处的兵力。这么一来,察觉异变的地方伊格塞姆派势力必将赶到元帅身边,轻易抢回防御变薄弱的基地和帝都。 「雷米翁派和伊格塞姆派的势力在兵力人数上几乎不相上下……正面打起总体战的那一天,结束之后那才会寸草不留。这样的话,高兴的岂非只有渔翁得利的齐欧卡?现在怎么可能容许我轻易动用蛮力硬干……!」 肩负国家未来的重担,甚至令上将有全身骨骼被压得喀喀作响的错觉……但是,伊格塞姆元帅同样想避免没有成果的总体战。那么军事政变局面接下来将转向以彼此的武力为背景展开谈判,与争夺谈判筹码的对战。 「要提出有利的谈判筹码,促使伊格塞姆派投降……最有效的一步棋,便是皇帝陛下颁发敕令承认我等为政府军。这样我等便能得到正当理由,将失败感灌输给沦落为叛党的伊格塞姆派。」 伊格塞姆派高昂的士气出自于「我等才是政府军」的自负。上将本来打算先用第一道敕令加以动摇,再簇拥不远的未来将会登基的第一皇子以「玉音放送」发表拥护雷米翁派的演讲作为追击。这样丧失精神后盾的伊格塞姆派斗志应该会一下子消沉下去。 「偏偏……偏偏托里斯奈却!你、你……把陛下藏到哪里去了!」 喊出不在场的仇敌之名,雷米翁上将双手重重敲在眼前的圆桌上。继未能擒住伊格塞姆元帅之后,这才是第二个──在他眼中最大的失算。 军事政变刚刚爆发之后,他亲自前往执行保护皇帝的最优先目标。对照来自所有管道的情报,雷米翁上将深信皇帝那一天和宰相托里斯奈一起留在禁中。 当然,光是间接的确认称不上万无一失。因此他十分谨慎用心,从发动的数天前起便派密探潜入宫殿内部。密探的定期联络没有任何异状,直到前一晚为止,确实确认过皇帝和托里斯奈人都在宫殿里。 然而当雷米翁上将等人破门闯进卧房时,里面却空无一人。后来他们搜过禁中每一个角落,找到几间例行的密室,却全部落空。皇帝和宰相如同烟雾一般消失无踪。 ……不,正确地说有所发现。在二楼的房间里,找到一个穿了一身象徵最高阶文官的卡其色华服,长相和托里斯奈十分酷似的人。雷米翁上将不得不承认,密探查探到的托里斯奈是替身,被那老狐狸给抢先下手了。 「找不到陛下也没办法发敕令……只要政府没发出支持雷米翁派的敕令,伊格塞姆派将基于身为政府军的自负常保士气吧。这场军事政变正渐渐陷入最糟糕的泥淖……」 「……上将阁下。」 「该怎么办才好……我、我必须想出办法。是我将众多兵卒拖下水分裂国家,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 「阁下!」 强烈的冲击突然袭击陷入自责回圈的翠眸将领双颊。雷米翁上将错愕地一僵,两手掌心夹住他的脸庞,熟悉的女性脸孔近在眼前。 「……露西卡中校……」 「清醒过来了?」 她蕴含锐利光芒的细长双眸直视雷米翁上将的 翠眸。大胆介入他思考途中的,是副官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她是位散发伶俐气质的年近四十女军官,一部分爱说长论短的部下给她起了「冰之女」这个绰号。 「这可不是自责的时候,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阁下。现在应该追究的不是责任归属,而是打破困境的实际策略。如果无法带来结果,挣扎和苦恼都没有意义可言。您明白吗?」 「……嗯、嗯……」 「很好。那么以后,往常的『是我的错』请封印起来。这样是浪费时间。」 冷冷地断言后,露西卡中校收回夹住长官脸庞的双手。左右脸颊隐隐刺痛,雷米翁上将终于体会到自己刚才的思路很不健康。 「……谢谢你,中校。多亏这一下让我回过神了。看来我在你面前丢脸了啊。」 原来显出本色的口吻恢复威严,翠眸将领向副官道谢。 「无妨。从在这个房间两人独处开始,我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听露西卡中校毫不顾忌地说道,上将忍不住面露苦笑。两人不是最近才开始相处的,唯独这一面想遮掩也没法遮掩。打从以前起,将陷入无益思考中的他拉回现实就是这位副官的工作。 「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上将谨慎和纤细的思路就像是一体两面,优点也会有相对应的缺点。接下来只不过是如何因应的问题。」 「我很感谢有你当头棒喝,虽然方法总是有点严厉。」 「如果想找人温柔地叫醒您,那拜托夫人就好。不过为了回到心心念念的家园,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麻烦事。」 随著副官带讽刺的鼓励找回平常心,雷米翁上将重新面对眼前的问题。 「……好好思考。索尔和皇帝都不在手中,在失去好牌的不利状态下,我等该如何行动?」 「方针大致有两项。在缺少好牌的劣势下寻求胜道,或是再度去拿上次错过的好牌。」 「如今想擒住索尔,在避免决战的前提下近乎不可能。再来是皇帝陛下……假设他在伊格塞姆派手中,那条件几乎相同。」 「那么,首先必须厘清这一点。」 露西卡中校淡淡地说。翠眸将领也严肃地颔首。 「……刺探一番吗?如果要求会谈,索尔会答应吗?」 「可能性很高。我们双方都想刺探对手的内情。」 被逼到困境的绝非只有我方──这么理解中校的发言,雷米翁上将开始缩小下一步行动的选项。但那一瞬间,会议室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属下是奇涅里戈上尉!上将,有消息报告!」 「进来!」 上将允许后,奇涅里戈上尉冲入室内报告起来。 「固守城内的敌军获得来自东方的增援!兵力为两千余人!监视的部队由于担心饥饿城的势力夹击,未能阻止其与友军会合!」 「……来自东边。」 他带来的坏消息,令翠眸将领将牙齿咬得喀喀作响。露西卡中校侧眼担心地看过来,但上将也自负是统帅一军之人,并未一再出丑仓皇失措。 「这个时候抵达,代表是在希欧雷德矿山接获军事政变爆发的消息后,穿越库多拉崖以最快速度最短距离折返。何况是两千人──几乎相当于先前推估会召回的伊格塞姆派兵力总数。居然在途中毫无耗损──我的估算乐观过了头。」 用最后一句话痛殴自己一拳,雷米翁上将完成现状分析。 「这样死守饥饿城的势力增加至六千人,足以持续固守城塞同时派出大规模分遣队……终于没有余地从容不迫地准备下去了。」 「……是的。请尽快下决定,上将阁下。」 副官的声音催促著。两名部下严肃的目光中,翠眸将领拟定了下一步棋。 * 同日傍晚,伊格塞姆元帅不假思索便同意了雷米翁上将举行会谈的提议。正如露西卡中校预测,双方想刺探对手内情的意图是一致的。 透过传令兵几度交涉后,双方同意的会谈举行地点是位于中央第三军事基地与饥饿城中间点的欧鲁马欧伊原野中央。那里的地形可将东西南北数十公里一览无遗,对于伏兵等陷阱不用抱著太大的戒心。 「……好久不见,伊格塞姆元帅。」 在一如预期般乌云笼罩的天空下,两名将领在彼此率领的一营骑兵最前头,相隔许久后再次会面。 「归顺吧,雷米翁上将。你的作为并非救国,只是分裂国家。」 伊格塞姆元帅站在帝国军最高司令官此一坚定不移的立场告诉谋反者。雷米翁上将也没有畏缩,正面回瞪著对手。 「……第一句话就说这个?你的想法还是老样子,寸步不离军规框架。」 「正是。唯有在国家体制制定的规律范畴内,军人才获准行使武力。你的行动跨越了这道疆界。」 「想叫我叛徒就叫!总比坐视国家灭亡的看门狗好上几倍!」 翠眸将领咆哮。明知道没有意义,他仍忍不住诉说自己秉持的道义。 「你应该也明白才是!照这样下去放任贵族们执政,帝国也不会有未来!为私欲而非战略、为私益而非国益调派军队的家伙,怎有资格立于万民之上!地狱大锅锅底才是适合那些家伙待的地方!」 「那只不过是你的个人意见。军人勿语政治。」 「个人意见……?眼见这种状况,你还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仔细看清楚!过去曾是你部下的帝国兵,不是有半数认同我掀起了军事政变吗!你所说的军事正道,才是早在许久以前便沦为形式化的空架子!我们揭竿而起正是大义!」 「并非如此。」 元帅用如冻结钢铁般的一句话驳斥了雷米翁上将热切的主张。 「军人为了匡正世道而起,是越份称王的发端。没有法律根据获取的君主立场,不久后将被同样的僭王篡夺。这种争夺常态化的时代才是乱世。你得知道,你正要开这个头。」 「不对!我起兵为了追求和平的时代!而今负责执政的贵族腐败至极,你认为应该由谁来替政治掌舵?民众在真正意义上信赖的对象是谁?那还用说,不是只有我们军人吗!这已是消去法!靠有能力的我们来领导、拯救国家是唯一的路!」 「不。军人为了拯救国家免于毁灭而动乱,反倒将加速灭亡。主动卸下法律项圈的武力,再也无法得到真正意义的管制。于是动乱最后摧毁国家,亡国后的世间被混沌和无秩序统治,只能恒久等待下一个秩序建立。一百年、两百年或三百年,过去帝国花了比这更长的时间脱离乱世。」 「不采取任何对策坐视现况不顾才是导致那种结果的最糟选择吧!无须担心乱世的到来,腐败尽头的灭亡已经迫近不久后的将来!究竟要由谁来回避这个危机?」 「该处理执政问题的只有正统的执政者,而不是你。」 那个回答令雷米翁上将忍不住一手摀住额头。 「……事到如今,你还对贵族抱著期待?或者是当今陛下?难道你认为被老狐狸彻头彻尾蒙骗的陛下,明天会清醒过来正确地领导国家?──别开玩笑了。我所认识的你,绝不是个不切实际的人。」 雷米翁上将深深颔首,像呻吟似的继续说道。 「让我听听你的声音,索尔……不是作为伊格塞姆,而是以我的朋友的身分。」 思索的沉默落在两名将领之间。相隔许久之后,伊格塞姆元帅再度开口。 「──假使,绝对躲避不开的灭亡在不远的将来等待著我国。」 「…………」 「赋予我等的使命只有一个。一直守卫国家直到灭亡的那天为止。」 这个回答突显出恒亘在两名男子之间,绝无法跨越的峡谷。 翠眸将领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拯救国家免于迫在眉睫的灭亡。 炎发将领立誓──直到迎来灭亡的那天为止,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卫国家。 两人的道路无比接近,却又像渐近线那般绝不交会。 「……这是你的回答啊。」 雷米翁上将以丧失感情的声音说道……这样的问答直至今日重复过许多次,他打从一开始便清楚对方会怎么答覆。对于自己明知道却忍不住要问的软弱,上将感到无从压抑的愤怒。 「够了──和朋友的谈话结束了。接下来是敌人之间的会谈。」 炎发将领严肃地接下翠眸将领凌厉的目光。双方不约而同地正要说出将彼此看作敌对关系的第一句话──那个瞬间,却出乎意料地被自东边驰骋而来的骑士打断。 「元、元帅阁下!紧急报告!」 「何事?」 绕过队列来到前头的传令兵注意不让眼前的雷米翁上将听见,压低音量悄悄告诉元帅。 「……有大军从东方逼近。装备属于帝国军,但数量将近一万。推测应该是负责攻略希欧雷德矿山部队的几乎全部兵力……!」 元帅听说后脸上没露出一丝动摇,默默思索过后目光转回雷米翁上将。 「──我要求中断会谈。」 「什么?」 「我接获东方有大军逼近的报告。部队装备属于帝国军,但并非由我下令归来的。这是你的安排吗?雷米翁上将。」 和眼前的男子不同,被这么问起的翠眸将领难掩动摇之色。从他脸上肌肉抽搐的反应来看,伊格塞姆元帅判断这个状况对双方来说都是意外。 「我等要彻退了。等厘清新势力的归属后再重启会谈。」 「……我、我方没有异议。」 雷米翁上将神情苦涩地点点头,双方部队就此分别开始往西及东移动。但即使折返大本营的途中,这出乎意料时机的暂停都使上将难以处理混乱的思绪。 「怎么回事……库巴尔哈·席巴少将,你不是决定袖手旁观吗?」 同一时间,因为超出料想外的事态陷入一团混乱的饥饿城中,唯独一名少女平静地伫立著。 「──是吗。你来了。」 越过城堡窗户望向东方地平线,可以看见组成数列漫长梯队的大军。军装虽然属于帝国军,在军事政变造成国家分裂的现状下,其归属与目的都不明确。 既然如此,他们的出现将对帝国内不分派系的所有势力造成冲击。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那是……!」 「冷静点,没什么好吃惊的。」 她以沉稳的语气劝戒慌张的部下──没错,只有她知道。不,是无须通知也能领悟到,新的部队是为了什么理由出现,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炎发少女在彻底察知对方立场和目的的前提上接受大军的到来。 「言出必行,你就是这样的人。」 * 自军事政变爆发后第二十天午后,自东方出现的新势力发现饥饿城驻扎著大批兵力后,拉开距离到米欧加罗奇州偏北建立临时阵地。接著在当天之内,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分别收到指名找最高司令官举行三方会谈的邀请。提出人名义是库巴尔哈·席巴少将。 元帅和上将都没有理由不同意。第三势力加入哪一方的阵营,可能是决定军事政变未来的决定性因素。为了赢得兵力优势,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招揽库巴尔哈·席巴加入。 隔天早晨,那个时刻到了。考虑到三方势力的位置关系,第二次的会谈地点移动到欧鲁马欧伊原野东北部。天气依然是阴天。上空气流强劲,一小时后天气会放晴还是恶化谁也难以预测。 「…………」「…………」 和昨天一样,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率领一营骑兵抵达会场。但互看一眼之后,他们一句话也没说。两人暂时不互相刺探想法,将关注集中在后到的对手身上。 等待的时间比想像中久。两名大将抵达二十分钟后,最后的部队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不知道是没意识到自己出发晚了,还是在知情的前提下进行心理战──骑兵奔驰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看来我迟到了一会,失礼。」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骑在马上从队列中间现身。相对于口中的赔礼,他的举止威严大气,不知为何神情爽朗,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 虽然对印象的变化感到讶异,翠眸将领与炎发将领目光锐利地瞪著对手。 「我并未对希欧雷德矿山下达归返命令。说明你如此判断的理由,席巴少将。」 伊格塞姆元帅第一句话便询问。席巴少将立刻摇摇头。 「元帅阁下,很遗憾,下官没有立场回答这个问题。如今我不过是一介随团参谋长。」 「我没下达过这样的委任令。你至今依然是矿山攻略军的司令长官。」 「那支部队解散了,如今我不再是什么司令长官啦。」 席巴少将始终态度傲慢地回应,但讽刺的是,这样的态度对两名将领而言并不陌生。无论任何时候都挺起胸膛毫不谦逊,面对军阶更高的人也不露怯色顶撞回去──如果时光倒转约二十年,往年的他的确是这种性格。 「……你的目的是什么?席巴少将。在这个时机介入我们之间,你想做什么?」 对令人费解的似曾相识感眨眨眼,雷米翁上将也直接地问。就算要拉进我军之内对手的意图也谈不到一起。 「答案是一样的,上将。我没有立场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在这个场合有资格做主体性发言的,仅限于各势力的最高司令官。」 席巴少将说著一拉缰绳,像要让路般侧身让开原本所站立的位置。两名人物从在后方待命的骑兵队列上前来到空出的空间,一方是表情僵硬的翠眸青年,另一方则是以不稳定的动作驾驭著马匹的黑发少年。 「驾驾──喂,不是那边。往前走、往前。」 笨拙地安抚不肯笔直前进的马,少年总算来到两名将领面前。 「呼~能顺利抵达真是太好了……啊,午安,元帅阁下、上将阁下。我等是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我是总司令官伊库塔·桑克雷。旁边这位是我的幕僚托尔威·雷米翁中尉。今天请多指教。」 当他嘿嘿傻笑地说出口的瞬间,雷米翁上将脸部肌肉一口气抽搐起来。 「伊库塔……桑克雷?」 上将以说出禁语般的严肃态度低语绝对无法忘怀的名字。在那片刻,连儿子的存在都从他视野消失。 经过沉重的沉默后,蕴含近乎杀意感情的翠眸依序直视黑发少年与席巴少将。 「你等以为这是个好笑的笑话?」 「咦,不行吗?席巴少将笑得很开怀啊。」 「住口!」 上将大喝一声打断少年悠然的言行举止。他吊起眼角面露怒色。 「那个是我从前失去的最好朋友的名字……!不是给像你这样的小鬼开玩笑用的!」 雷米翁上将流露真实感情表明强烈的不快──但伊库塔没被气势压倒也没回嘴,反倒浮现复杂的微笑。 「你到现在还称那个人是朋友啊……嗯,这里姑且该高兴吧。 「你……!还没学乖又胡言乱──」「那个徽章。」 元帅的发言盖过还要争辩的上将话头。把困惑的上将撇在一边,炎发将领鲜红的双眸凝视著在少年胸膛闪闪发光的太阳徽章。 「没想到居然留到今天……你凭著旭日之证继承了父亲的部队?」 「索尔?连你都在说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因此现在,他们的最高司令官是我。」 少年看看背后的士兵们说道。在极度混乱之后,雷米翁上将从他和元帅的对话中渐渐察觉自己不知情的事实。 「等、等等……索尔,等等……!难道、难道真的是──」 「他的身世没有造假。那名少年确然无疑是帝国陆军前上将巴达·桑克雷之子。」 发自元帅之口的台词破坏力足以将上将的思考扫得一乾二净。翠眸将领愕然地瞪大双眼,想不出该接什么话呆立不动。承接这段空白的是伊格塞姆元帅。 「不过,也仅止于此。『旭日团』的指挥权并非世袭制。徽章在紧急时期的召集权限也只在包含于帝国陆军指挥系统内时才得到承认。」 元帅以坚定不移的态度裁定。伊库塔听到后也坦率地点点头。 「……当然。」 「因此,伊库塔·桑克雷中尉。你不可能是正统的最高司令官,也不许将运用的兵力冠上『旭日团』之名。要清楚你的立场如今依旧只不过是一介尉级军官。」 「是的,我随时都能回归那个立场。只要先达成目的。」 少年厚脸皮地回应。元帅的视线调离他身上,再度注视著席巴少将。 「我命令帝国陆军少将库巴尔哈·席巴回归军人的职责,归顺正统的指挥系统。」 「我拒绝,元帅阁下。因为我这个人无论今昔,都决定朝光明的方向前进。」 他回答得毫不犹疑。回过神的雷米翁上将代替元帅开口。 「……在撼动国家的动乱中,将继承名将血缘的少年奉为神主牌建立新的霸权──那便是你期望的光明之路吗?席巴少将。一阵子没见,你的思考程度退后了五百年啊。」 「上将,我先前再三说明过,我只不过是一介参谋长。关于光明之路是什么,还请询问眼前的团长。」 「你忘了何谓羞耻心吗?库巴尔哈·席巴。无论出生背景如何,你企图要连自己一半岁数都不到的少年背负叛乱大罪?在作为军人之前,这样已背离人道!」 辛辣的指责,席巴少将猛然瞪大双眼。 「胡诌──羞耻心早在很久以前就被我喝乾了!自从我等的太阳被当成献给奸臣们的活祭品那刻起!和对自己无力阻止的绝望一起吞下肚!」 自腹部深处迸发的咆哮震荡周遭一带的空气。伊库塔一手轻轻制止浑身充满怒气的少将,接过话头往下说。 「上将阁下、元帅阁下,无论两位怎么说,自旧东域归来的八千人实质上的最高司令官是我。要斥责席巴少将也无所谓,但我觉得这种事还是等时间充裕的时候再做比较聪明。毕竟状况那么糟糕。」 「……你是认真的吗,小子。军阶不过中尉阶级 ,年纪也不满二十岁的你,想和我们对等交谈?」 「对等?太悠哉了吧。我是来掌握主导权的。」 当场拋下仅仅披在身上的礼貌外衣,少年像要正面提出挑战般毫不顾忌地发言。他不再等候对手接受,单方面地拉开舌战序幕。 「……现阶段我所知道的,是这次的军事政变一点也不顺利。应该最先拘禁的伊格塞姆元帅好好的在那边,使叛乱正当化的敕令至今没有颁发迹象。伊格塞姆派统率的势力固守在『札露露饥饿城』,将兵力派遣至各地的雷米翁派,光靠武力蛮干已无法攻陷对手。我判断这算是明显的泥沼状态。」 毫无顾忌的洞察与无话反驳的事实,令雷米翁上将撇撇嘴。伊库塔逐一观察对方的反应往下说道。 「尽管如此,看得出雷米翁派仍完成了对中央各基地的镇压与干道封锁。如果地方的伊格塞姆派部队前来会合,饥饿城的势力可会暴增到不止这个程度。尽管在现阶段,我也觉得初期行动错失不少良机……」 少年边说边不经意地观察伊格塞姆元帅的表情。他的脸如同面具般没有表情,看不出感情的变化。要从这人身上得到情报很费劲啊,伊库塔在心中苦笑。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双方都缺乏关键王牌,因此战况胶著。两位大概很不甘心,不过对介入局势的我们而言正好方便。」 「……你打算跟随哪一方?既然无意回归指挥之下,那是有意缔结同盟?」 此时,雷米翁上将终于问出最重要的问题。痛切感受到两名将领刺人的视线,伊库塔耸耸肩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插图008 「嗯,是哪一方呢?」 「事到如今不要再隐瞒了!」 「不,我真的没有决定。毕竟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如果各位还是坚持要我下决定的话──」 少年右手伸进怀里,在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取出一枚银币。 「就靠它来回答吧。掷出正面我跟随伊格塞姆派、反面是雷米翁派。这样如何?」 「什──」「…………」 在两名将领注视下,伊库塔用右手拇指弹起硬币。银币旋转著往正上方弹起,在上空约一公尺处耗尽动能几乎以相同的轨道回到少年手边。 「……好,是哪一边来著?」 少年手背接住硬币,在两名将领眼前缓缓挪开遮盖的左手。当一丝银光露出来时,雷米翁上将慌张地喊道。 「等等!这种决定方式……!」 「好,我等。」 伊库塔用覆盖的左手握住硬币收进口袋里。接著黑发少年对错愕的雷米翁上将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真的没有决定要跟随哪一方。我希望两位也跟我一起烦恼。」 以故弄玄虚的言行将对手搞得一团混乱后,少年忽然抱起双臂。 「实际说来,这个阶段想要完全达成或镇压军事政变都变得很困难。如果全面开战打到其中一方求饶为止,在这段期间内察觉情况的齐欧卡很可能发动进攻。这么一来,在国内兵力分裂的状态下也做不出多少抵抗,不必想也知道输定了。」 「别讲得好像你很懂似的。才刚回到帝国的你,不可能掌握所有战况。」 「没错,我的确还有几件要事尚未确认。这些晚点再处理,先回到正题上吧。任何事都有先后顺序。 总之,我认为最愚蠢的结局,就是比拚耐性直到时限截止。齐欧卡发动侵略对你们双方都很不利,但先妥协的人将被迫让步──被这样的挣扎困住动弹不得的期间,关键的时间不断流逝。现状岂非正是如此?」 「…………」 「唉,我认为这是必然的。一开始立定的目标愈是迫切,到了紧要关头要修正方向就愈难──啊,姑且确认一下,雷米翁派这次军事政变的战术目标,看成是『清除腐败贵族』和『保护皇帝』,然后『树立实质军事政权』没有错吧?」 「……关于这一点是没说错。我等要从奸臣手中夺回皇帝陛下,建立由军人组成的新内阁。透过由我等直接聆听陛下的意志,将能够排除不当的军事力行使,实现基于战略策划的政治。」 「我明白了。说归这么说,当今的皇帝陛下不可能还剩下足以正常执政的智能,纵使奇迹般地恢复从前的聪明,皇帝与内阁分离后的实务能力等同于零,因为懂得具体行政方法的是阁员。也就是说──若如你所愿般军事政权化,皇帝陛下的存在于任何情况下都是个摆设吧?」 「我不否认。但是,任何人应该都清楚这比陛下沦为奸臣傀儡的现状好上几倍。既然没有其他能好好替国政掌舵的人才,由军人担起这个职责也是不得已之举。」 「虽然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从现实问题来说,这方面不放宽的话,很难和伊格塞姆派达成共识吧?」 伊库塔说著将目光从雷米翁上将转向炎发将领。 「你有何看法?元帅阁下。实际上,你能接受这种形式的军事政权树立吗?」 「免谈。这么做是军人侵犯了为政的分野。」 「我想也是~」 少年苦笑地耸耸肩。正想对那开玩笑的态度开口抱怨,雷米翁上将突然察觉自己对当下的状况有种奇特的怀念感。 ──索尔、泰尔,冷静点。先喝杯热茶。 他回忆起那个当他们意见对立时,总会笑著居中调解的男子。 ──闹矛盾也解决不了什么,慢慢找出妥协点吧,吶? 那让人听见后肩膀会无条件放松力道的悠哉声调在耳中复苏……如果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是水和油,那个人或许便是调合两者的魔法汤匙。有他加入的讨论,无论讨论多么困难的议题,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找出平稳的结论。 「…………」 为何会在此刻想起那段记忆?雷米翁上将自己也难以理解。人在眼前的,明明是和昔日的他一点也不相似的毛头小子。 无论长相或举止,都没什么相近之处。即使有伊格塞姆元帅保证他的身分,雷米翁上将到现在都还对此一事实半信半疑。尽管听说过很多伊库塔作为「骑士团」一分子大展身手的事迹,到了这个地步,他对他的印象只是个不懂分寸插手国家大事的莽撞年轻人。 「在这里,我希望两位试著思考一下彼此不能退让的底线。现状之下,皇帝化为腐败贵族的傀儡,透过皇帝对军方下达没有道理的命令。雷米翁派无法忍受这一点。相对的,伊格塞姆派则不容许军人代替正统执政者的贵族、皇帝掌管政治。怎么样?两位没发现这两个立场乍看之下截然相反,但依照观点而定未必一定矛盾吗?」 可是……这名莽撞的年轻人,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要居中调解一分为二的帝国军?亲身钻进如此危险的裂痕之中? 为了煽动对立引发崩溃?为了趁著混乱建立独立势力?对陷入僵局的两大势力趁火打劫榨取权益……? 雷米翁上将不明白他的真意。以可能性来说每一个猜测都有可能。假设他真的是巴达·桑克雷之子,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有资格期望帝国灭亡。因为太过悼念冤死的父亲,看准这个机会进行正当的复仇也不足为奇。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雷米翁上将心中深处超越理性的部分这么告诉他。那肯定是没有任何根据的直觉,但看著对方的一举一动,上将不知为何愈发深信这个想法。他忍不住将那故做轻松实则使尽浑身解数拚命演出的表演──那燃烧性命编织话语,发挥口才,看似在开玩笑的身影,和朋友往日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这名少年和昔日的巴达·桑克雷怀抱相同的想法站在此地。 为了填补两名当事者认定绝对无法填满而放弃的深沟。为了架起桥梁跨越阻隔伊格塞姆和雷米翁的绝望峡谷,他此刻站在此地── 「追根究柢,我认为雷米翁派寻求的是被贵族们私有化之前的帝国军。即使不走到树立军事政权的地步,只要恢复皇帝权力的独立自尊便能取回这一点。只要隔绝贵族们不让其插手战略,那些家伙再也无法将军队私有化。不是吗?雷米翁上将。」 话题突然抛来,令沉浸在思绪中的上将回过神。他甩开残留在脑海中的过去残影,迅速整理内容要点。 「……可是,他们未必会同意。取回被私有化的军队的确是当务之急,但观察帝国现状,行政方面显然也需要大幅改革。正因为此事不能交给贵族处理才需要树立军事政权,再说军事本身也并非独立成立之物。正如你也知道的,维持常设军队需花费莫大的资金。继续将国库钥匙交给光花钱不事生产的贵族保管,我等迟早将陷入机能不全的状态。」 「你会顾虑这方面的问题也是当然,但请试著换个灵活一点的方式思考。全部的改革不需要都在一次进行。从腐败贵族手中夺回皇帝,让被私有化的军队回归正常──这次的终点放在这里就好,解决行政面问题的方法另外讨论。我明白你想直接伸手触碰患部整治的心情,但绝不容忍这种行动是伊格塞姆派的立场。为了寻找妥 协点,暂时的忍耐也有所必要。」 「要我考虑阶段性的过渡?难道你的意思是这样伊格塞姆派就会接受?」 「愿意的话就轻松了,但大概没办法吧。既然知道雷米翁派最终目标是树立军事政权,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出手阻止。对不对,元帅阁下?」 当伊库塔再度询问,炎发将领默默闭上眼睛表示肯定。看到他的反应后,少年的目光转回雷米翁上将身上。 「唉,理所当然的答案。可是雷米翁上将,接下来的话希望你别生气听下去……话说,你认为军事政权能成功吗?」 「……什么……?」 「比起将政治交给腐败贵族,我们自己来执政将更为顺利──你大概是这么想的。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简单了,但我有点难以同意。 行政的要诀一言以蔽之,是如何从民众身上获取资金、如何运用收集得来的资金、如何让资金在国内不间断地流动──无论从哪部分来看从头到尾都是资金的处理。我很难想像过去一直在军事领域任职的雷米翁上将具备这些知识。」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我很清楚自己作为执政者的能力并不充分,会视需要而定加入顾问,也在一定程度上找好了相关人才。」 「如果说连这种程度的准备都没有就掀起军事政变,我才会沮丧万分啊……不过,问题在于更基础的部分。坦率的说,我能够预测你接下来将选择的执政方针,以及面临惨痛失败的未来。」 「……什么?」 「做个预言吧。树立军事政权后,你将立刻对帝国全土施行以武力为背景的严格统制经济。向贵族及商人依积蓄而定课徵重税,为免资源分配不均实施物资配给制,对市场经济活动也施加强力的制约。然后将回收的资金大半投入军事费用,持续监视民众期使所得尽可能平均化。」 上将全身僵硬。刚刚那番话几乎完全说中他在政权树立后设想的政策概要。 「……这是战争时期当然的措施。有什么错误?」 「从头到脚通通都错。没有不均就不会产生不满,这样直线性的思考方式完全是军人脑袋。在号称防备外敌的同时,你的施政却将在国内创造出更大的敌人。即使与国内握有权益的有力人士悉数为敌,你依然会坚信自己的正义,毫不妥协地向前冲吧。结果,过去对民众眼中是守护者的军人,多半在不到十年内就会沦为恐惧和憎恨的标的──」 「别做没有根据的悲观揣测!齐欧卡的威胁已扩大至前所未有的程度,将最大预算分给国防是战略上的必然!为此向金钱富裕之处徵收资金也是合理举措!还是你打算叫我压榨贫民?」 「请冷静听我说。如果刚刚发财就被课税徵走,作为政策对象的人们会采取的行动大致分为三种。藏匿收入、反抗抵制以及消极怠工。你或许能透过彻底监察防止第一项,以武力压抑第二项,但唯独对第三项无计可施。政府无法强逼丧失生产活动意欲的民众工作。如果还打算强迫劳役只有拿武器恫吓一途,而这已经是奴隶制度了。」 「我看起来像是愚昧到会施行这样的暴政吗?课税始终预定保持在民众能维持生产力的范围!」 「你无法想像要辨别那个临界点有何等困难。历史上出现过的许多军事政权,愈是心怀高洁志向的军人建立的,愈是如出一辙的犯下相同错误。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们全将以自身为基准的忍耐强加给民众。 默默忍受长官的严苛训练、咬牙承受长距离行军、饥饿地忍耐没送达的补给、颤抖著强忍死亡在战场上袭来的恐惧──对于日常生活过著这种日子的军人而言,『忍耐』是相当于绝对标准的美德。当这样的人握有政权,将以极其自然的心理认为民众也应当忍耐。误以为即使在日常生活中被迫忍耐,人人依然能保有意欲及生产力。就算知道现实并非如此,还是期望事情应该这样发展。这正是军事政权短命告终的最大理由。」 「──!你想说我也会列名这些前例之中吗!」 「想来会吧。哪怕和其他许多军官相比,你的价值观也太过依照军人标准最佳化了。正因为作为军人十分优秀,我能一口咬定你绝对当不了优秀的执政者。我在此断言,开门见山的说,你属于认真地当独裁者误国的类型。」 伊库塔的发言已超越谩骂的程度,大受冲击的雷米翁上将愕然地张大嘴巴。长篇大论说到这里停顿半晌,少年侧眼看著伊格塞姆元帅。 「军人勿语政治。元帅阁下像口头禅般常常提及的告诫,也包含同样的教训……军人和执政者的资质没有交集。正因为如此,绝不能搞错彼此的界线。」 「…………」 「因此,我反对树立军事政权。在这个前提上回到原先话题,话说两位觉得为何皇帝陛下会沦为贵族们的傀儡?」 两名将领难以回答他看不出意图的问题,沉默不语。伊库塔不在意地继续道。 「我认为,那是因为陛下住在宫殿里。持续住在如今彻底化为腐败贵族巢穴的地点,再怎么高洁的有志之士当然也会转眼间堕落。不过,另一方面可以这么想。只要没住在那种环境,也许一开始就不会出问题。」 「……你、你想说什么?」 「说得通俗点,我建议把禁中移设到中央军事基地内。」 少年以开朗的语气宣言大不敬的内容。雷米翁上将自不用说,连炎发将领也不禁眉头一动。 「随身护卫任务由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人各负责一半。你们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不仅在日常生活中阻绝与腐败贵族的接触,只要有伊格塞姆派确实监视,就不必忧虑皇帝沦为军事政权的傀儡。这么一来不仅能使被贵族私有化的军队复苏,也没必要对政体本身做根本性的变动,是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双方阵营妥协的解决点。」 「这……这实际上和拉拢皇帝陛下树立军事政权岂非没有差别?」 「天差地远。这样纯粹是以战争时期治安恶化为依据,强化皇帝陛下的随身戒护体制而已,完全没超出职权范畴。只不过是请皇帝陛下到基地内新设置的禁中起居并办理政务而已。」 「邦哈塔尔的宫殿除了禁中,在政务各种场合需要用到的设备一应俱全。还有像深绿堂和白圣堂这些和军方关系很深的建筑物……如果请陛下在基地内办理政务,这些该怎么补足?」 「那些东西,等到实在有必要时再逐次处理即可。基本上最近谒见时皇帝本人露面的次数有几次?除了不想看到的狐狸脸以外几乎没见过吧?说得直接点,只要基地内有医生和卧房就够了。新内阁起用幸免于腐败的低阶贵族之类的,实质做事的是他们。反正现在的皇帝胜任不了政务。」 「说话注意用词!……就算这么计划,若由我们单方面独断迁移起居所,这相当于严重的不敬罪吧。」 「是啊。所以最快的方法是请本人表明意愿。若要说服陛下,你们不觉得啰嗦的贵族闭嘴的现在是好时机吗?」 伊库塔咧嘴一笑。眼前的两名将领也终于看出脉络。 「根据安全保障的观点,恳请陛下将禁中迁移至基地──提出这项意见本身十分符合军人的职责。因为最优先考量皇帝陛下的安全是理所当然的。再来只要陛下答应,事情就能稳妥的进行下去。」 「在理论上的确可行……但是,陛下会这么希望吗……?」 「狐狸绝对不愿意。不过若是陛下本人,有机会花时间说服他。假设陛下身体状况差到无力听取,即可判断他已陷入不可能承担皇帝职责的状态。这时候应该召集神官们办完麻烦的手续,由皇位继承权第一顺位的皇族就任摄政之位吧。这也是本来早就该执行完毕的流程。」 伊库塔流利地陈述己见,同时望著眼前的两个人。 「那么,现在该厘清最重要的一点──皇帝目前在哪一方势力手中,以什么形式保护著?目前的健康状态如何?」 他抛出这个问题的瞬间,空气当场冻结。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互看一眼,彼此钜细靡遗地观察对方的细微反应。而──两人的样子,正好告诉黑发少年那令人发寒的「答案」。 「……咦……?不,等等……请等一下。难道说……你们两方都没找到皇帝……?」 两名将领没有回答。冒出意外冷汗的是少年本人。 在这个情况下,掌握皇帝的势力隐瞒事实没有意义可言。为了展示我军的优势地位,反倒该最大限度活用这个谈判筹码。没有那么做,表明了他们双方手里都没有这个筹码的事实。 「……第一皇子由我的阵营保护中。」 经过沉重的沉默,雷米翁上将一脸苦涩地说道。现在的他,光是亮出这张牌表明主张起码的优势已竭尽全力。之所以不混淆情报而选择共享,是因为他已隐隐察觉状况不在在场所有人的控制下。 「……这样吗……」 虽然没显露在脸上,伊库塔也很焦虑。他体悟到自己正面对极其麻烦的状况。 考量到最近的健康状态,皇帝不可能自力逃亡。这代表,现在──某个不属于伊格塞 姆派和雷米翁派的人掳走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 「……要是能乾脆地说是我干的……是最快的解决方法。」 开起逃避现实的反常玩笑,伊库塔轻声叹息。他藉此设法拋开慌乱,率先思考下一步。 「不好意思,刚才的提议暂时保留。就算事情谈妥,缺少关键的皇帝也无法实行……老实说,我甚至设想过皇帝已经驾崩时的方案,以这种形式失踪倒是出乎意料。」 少年一边抱怨一边搔搔头发……与他所说的诸多言语及种种思维相反,在场三人以极为单纯的形式来认识状况。 亦即──掌握皇帝的人,便掌握了这场动乱的主导权。 「得先从这点开始吗……很遗憾,看来靠我偏好的只动口不动手方式无法解决一切。」 在可知的范围内把握现状,放到脑海中眺望其全景的瞬间,一阵寒意窜过伊库塔背脊。 在军事政变如火如荼之际下落不明的皇帝,与展开皇帝争夺战的三大势力。这样的构图已超越混乱甚至带著喜剧意味。期望发生三路对立胶著状态而介入局势的明明是少年自身,却不由得感觉到如今的状况另有他人刻意为之。某人无比恶质又嗜虐的意图。或者是操纵的丝线。 「…………唉,总之先交换情报吧。关于皇帝在军事政变前后的消息,我们来共享彼此知道的情报如何?」 「…………」「────」 「要说谎或隐瞒当然是两位的自由,但对所有人最糟糕的发展无疑是一直没找到皇帝只有时间不断流逝。我认为不要舍不得拿出情报比较好。」 以这个忠告为开端,三方开始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中互相刺探。 会谈长达五小时。结束之际,时间已度过清晨时段接近中午。 「…………」 这段期间始终在伊库塔身旁待命的托尔威,注视著少年和两名帝国军首脑展开激烈的议论。看著他与两人口若悬河地你来我往的身影,不禁佩服万分。面对面的父亲大概没注意到的微妙变化,从他的位置上便能看得出来。 ──阿伊…… 从脖子滴落到军服上渗开的汗水多得非比寻常,一望即知不光只是因为气温炎热。少年究竟被多沉重的压力折磨著?如今主动重新招集「旭日团」,他所背负的重担与先前相比相差悬殊。 「……呼~……」 在青年注视下,现阶段能议论的议题已全数和盘托出──当所有人都察觉这一点,伊库塔也抬起一手擦擦额头的汗。 「嗯,今天到此为止吗?虽然线索称不上万全,起码可以做些推测。祝我们彼此都奋斗到底。」 用讽刺与真心话交织的台词作结,少年以眼神示意身旁的席巴少将开始撤退。然而,雷米翁上将看准这最后一瞬间开口。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 「嗯?」 「托尔威·雷米翁中尉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拿来当成人质牵制我吗?」 雷米翁上将发挥天生的自制力,到最后才追问其实开头就想问的事情。如果一开始担心儿子,等于告诉对手那里是个弱点。 「那你是白费功夫。从军事政变开始直到现在,我的双手早已杀害许多同胞。我不打算只把儿子当成例外。」 翠眸将领压抑血亲的感情这么告诉他。被亲生父亲宣布割舍的托尔威虽然体察他的立场没感到吃惊,终究难以保持平静地垂下双眸。 「嗯~看起来像人质?正如最初说过的,这家伙是我的幕僚……」 伊库塔指尖搔搔脖子,有一会儿面露思索之色。 「唉,要是你无论如何都坚持想回去的话我会考虑……怎么样?托尔威。」 意想不到的放任宣言,使雷米翁上将讶异地皱起眉头。可是当事人托尔威保持沉默没有动作,于是他主动开口。 「回这边来,托尔威。你是雷米翁家的三男。事到如今不可能不明白自己应该置身的地方是哪里。」 「…………」 「托尔威!」 当父亲拉高嗓门的瞬间,青年打破漫长的沉默抬起头。 「……父亲,抱歉。我也和席巴少将有同样的心情。」 「连你都要胡扯,说我前景堪忧?」 「不是的……!不是的,我……!」 不成言语的感情堵塞胸口,托尔威发出呻吟。无论是将自己的心情诉诸言语,或随意用些场面话敷衍过去,都是这名青年最不擅长的事情。 雷米翁上将露出包含轻蔑的眼神冷冷地注视词穷无法回答的儿子。 「怎么了?有话想说就说出来呀。既然要跟好歹也是你父亲的我为敌,别说你没有一番思量。」 「…………!」 「回答清楚,托尔威。你是为了什么站在那里?」 决定性的质问被摆在眼前,托尔威感到心脏彷佛被人抓住般浑身僵硬。见他双肩颤抖著什么也说不出来,翠眸将领深深地发出失望的叹息。 「……结果你也是未经深思就被那名少年蒙骗了?」 斜眼瞪了黑发少年一眼,雷米翁上将严厉的视线重新转向儿子。 「趁现在改变主意,这般任性妄为你不觉得羞愧吗?现在你拥有的,是在雷米翁家出生长大,仰赖家中俸禄接受高水准教育的产物。只将恩惠掠夺走后转投别处,甚至为敌枪口相向──无论再怎么遮掩,都逃不过忘恩负义的非难。」 「……!」 「再加上此时国难当前……不只是你,任谁也没有余力将个人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追求。如果你连这样的现实都看不清,那现在看看我背后的士兵们。他们才是正当的忧国之士。决心消灭私念,一心为公众大义而战。那神情的差异,你应该也分辨得出──」 「啊~到此为止。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上将还要往下讲,但黑发少年厚脸皮地插了进来。 「默默听你说几句,结果什么忘恩负义啊国难的,咄咄逼人又耸人听闻。那种硬梆梆的大义名分是用来挽留儿子的材料吗?不看场合也该有个限度。所以我刚刚也说过,你的价值观太过依照军人标准最佳化了。」 「……你连别人家的亲子对话都要插嘴?」 「摆出那种威吓态度,还有脸说成亲子对话?这可不是在法庭上展开辩论阵势。你作为军人或许是满分,作为父亲则是全场一致判定因违反规则落败。很遗憾,判决不接受抗议。」 伊库塔毫不客气地说著,同时从马上朝托尔威伸手,揪住他军服的衣襟一把拉到身畔。 「哇哇?」 「要求舍弃私情就说服的理由来说是下下之选,并非讲出正确的道理人们就会追随,如果有无论如何都想拉入我方的对象,首先应该展示自己有多么需要那个人物才对吧。」 在马背上灵巧地搭住托尔威肩膀,黑发少年咧嘴一笑。 「不用说,我对这家伙评价很高。具体来说,关于枪兵方面的照看工作几乎全交给他负责,在你来说这大概是生于雷米翁的恩惠──不过即使扣掉战力面的评价,你的儿子拥有值得惊叹的优点,你发现了吗?」 「……我就姑且一问吧。」 「这家伙不会变得世故。不变得令人吃惊。」 伊库塔环住青年肩头的手指轻轻捏著他的脸颊一拉。 「如你所知,我们在北域动乱中一路受了不少罪。在补给和联络都不稳定的前线接连不断地进行泥沼化的互相残杀,身处那样的环境中,士兵们的精神会渐渐耗损。变得对杀死敌人毫无感触,看见弃置在路旁的尸体无动于衷,拉在眼前丧命的同伴尸体当肉盾时也不再迟疑。你应该也记得──心灵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日子里逐渐被改造成最佳化的发寒感触。」 「……嗯。所有的军人都是如此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吧。」 「对啊。经历那场战争,我也变得相当老练。能够用跟切南瓜相同的技巧置敌兵于死地──对此有所自觉时,我第一次察觉自己差点被战争吞噬。那感觉令人恐惧,彷佛不知不觉间我变得不再是我……」 当少年这么说的瞬间,托尔威确实感觉到他紧贴的身躯传来微微颤抖。 「但不经意地望向身旁,这家伙一点也没变。只要眼前有人受伤不论是敌是我都会难过,当危险逼近时依然会害怕得发抖。看到他的反应,让我发现『啊~我不对劲』。得以在危险的时候抓住理智。 在那恶劣的战况下老是被派往最前线的我们,之所以能勉勉强强没有发疯,是因为有这家伙作为伦理的指标。刚才这家伙说无法责怪胆小的心态──但要我来说,正好相反。是这家伙正直的胆小一直以来拯救了我。」 托尔威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地想看身旁的少年的脸,却被牢牢按住下巴无法如愿。伊库塔直接对翠眸将领毫不顾忌地说下去。 「明白了吗?此话并非比喻,这家伙是我们『骑士团』的良心。不管是父亲或什么人,我无意把他让给不了解他价值的家伙。 总而言之──想要回儿子,回去洗把脸脑袋弄清醒了再来,倔老头。」 伊库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最后留下这句话和部下们展开撤退。望著与他们并肩离去的儿子背影,雷米翁上将还想再度呼唤──但除了拿军人楷模作标准以外,他想不出其他说服方法。 在结束长时间的会谈朝自军阵营前进的队伍中,托尔威觉得一直偷瞄身旁也不是办法,下定决心开口。 「……阿伊,关于刚才的事……」 「有同情心就别吐槽。我自己也知道,很多地方都说得荒腔走板。」 黑发少年打断他的话头,苦涩地撇撇嘴。 「像是历史上军事政权大都失败的理由……不管标准放得再低,也不可能那么单纯地解释。快点忘掉吧。我勉强算是科学家的一分子,并非专门研习历史的史学家。军人出身的领导者会要求民众忍耐云云,几乎全是信口开河。」 「……啊,你是指那件事?原、原来如此。」 「尽管手法不怎么样,我想在雷米翁上将的意识里灌输对于自身作法的疑问。毕竟连才疏学浅的我,也能确定你老爸执政的话将面临惨痛失败……唉,这算不上是学识,而是性格的问题吧。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来说,那个人要涉足政治性格都过于认真和善良了。」 伊库塔掺杂叹息地说完后,表情变得明亮几分。 「不管怎样,从直接交谈的感觉判断,和他颇有交涉余地。至少比起伊格塞姆元帅,要针对彼此的利害做调整压倒性的轻松许多。我会把他全力骗上手的。我可无法接受,某人办得到的事我却办不到。」 「嗯,如果是阿伊,父亲一定也会……啊,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好了~赶紧回去吧。天色也转坏了,不想淋成落汤鸡的话可没闲功夫拖拖拉拉!」 伊库塔装作没听见打断托尔威的话,策马加快速度。他的骑术还是没有进步。青年稳定地追随那摇摇晃晃不稳的背影而去。 三方势力各自返回大本营途中,不稳定的天气终于开始变坏。雷鸣在士兵们头顶响起,不到数秒钟后,大颗大颗的雨滴便对准乾燥的大地倾注而下。 「呼~!可以松口气了。」 倾盆大雨不间断地敲打屋顶。品尝著能够在室内听著下雨声的幸运,坐在椅子上的伊库塔吊儿郎当地伸展已脱掉军靴的赤脚。或许是出于避开士兵目光的解放感,换掉湿淋淋的衣服后,他仅仅轻松地穿著长裤和衬衫。 「你到底多放松啊……这里别说不是自个儿家里,甚至不是基地耶。」 马修代替同在大房间里的十几名军官半是傻眼地说。虽称作房间,室内仅仅放著两张合并的长桌与十几张环绕桌边的简朴木椅。连这些家具都只是借来的。 他们的临时据点是位于犹纳库拉州西南的米欧加罗奇州城镇。更精确地说,是在周边数十公里的村与镇同时设置野营地,派部队分别滞留。能够使用基地自然最好,但基地已被雷米翁派占据。现在伊库塔他们借来当司令所的地点也是镇营的文化馆。 「不,就算勉强自己也要放松,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因为下次可不知道何时才能奢侈地遇到有屋顶、床铺与三餐的落脚地。呼哈哈哈!」 以毛巾粗鲁地擦拭湿濡的头发,席巴少将放声大笑。那副模样和前阵子的扑克脸相比落差太大,让微胖少年不知该怎么回应。 「正如少将所言,有机会休息时好好休息很重要。马修先生也喝杯茶。」 用柔和的笑容缓和气氛,手持茶壶的哈洛一一为众人倒茶。啜饮一口冒著热气的茶水,萨扎路夫少校发出安心的叹息。 「……总算活过来了。那么赶的急行军,真希望不管过去或未来都只有这趟而已。」 「我有同感。持续步行十天以上,腿像灌了铅似的……」 坐在隔壁的席巴少将副官梅尔萨少校语带苦笑地同意道。听到这番话,屋内所有人都回忆起抵达此地为止的路途。 「──一般方向为犹纳库拉州驻留基地。为预防行军中脱队,将此消息通知全体士兵。」 出发前夕,伊库塔这么告诉指挥下的军官。单从这句话,他们也能预想到接下来要展开的行军有多严苛。 「基本上,此行直接使用事前预定的归路,因此路线没有任何困难之处。不过这次要用最快速度前进,可以预料将步调紊乱,但即使出现大幅落后的部队本队也不会等候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时不要慌张,以在目的地会合为目标来处理。」 当兵力多达近一万,光是移动也非简单之事。如果所有人都死心眼地想同通过一条路归返,将出现绵延数十公里的长龙。当然,少年不希望那种极度缺乏效率的情况发生。 指挥大军之际,移动基本上采用「分散进军」法。将大批兵卒暂时分成小队,派每支部队经由不同路线前进,以到事先指定的目的地会合为目标。这么一来全体的移动将变得顺畅,也能分散滞留时给中继地点的负担。 但这个方法当然有其风险。虽说仅限于移动,也得承担战力的分散。先不提在无人原野上行走的时候,这次途中遭遇雷米翁派妨碍的可能性极高。必须避免分队被各个击破削弱战力的状况出现。 率先浮现的因应对策是进军中尽可能缩短部队之间的距离并频繁联络。然而执行得愈彻底,行军的速度愈慢。最高速度与最大安全无法兼得。找出两者之间实际的妥协点,是指挥官的职责。 「在预测会遭雷米翁派妨碍的地点,先遣部队将用尽一切手段排除威胁。这主要由我及我的直属部队担纲,你们只需专心行军即可。」 许多军官都以不安与怀疑的眼神注视著撇开远比其年长的席巴少将当上团长的伊库塔,正因察觉这一点,少年没有逃避他们的目光,用甚至目中无人的泰然态度担起这份差事。这点程度的事情我当然应付得了,你们就在旁边看著吧──伊库塔一举一动都包含意在言外的讯息。 「在路线上可能遭遇奇袭的难关,也安排好缩短部队之间的间距。万一遇袭援军也会立刻赶到,放心吧。我最希望各位避免的,是被袭击吓得放慢脚步。」 伊库塔以有力的目光,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大略扫过军官们的脸庞。 「在你们之中,应该还有不少人面对这次的军事政变还没打定主意要怎么做。我要对这些人说──一切都等抵达帝国后再考虑。无论想跟随我也好,想拿我的首级当礼物投靠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也好,不先回到帝国都无从谈起。」 他超乎预期的叮嘱方式,令军人们不禁倒抽一口气。看准众人被气势压倒的瞬间,黑发少年宣告: 「从现在时刻起,朝卡托瓦纳帝国犹纳库拉州驻留基地进军──全体人员,开始行动!」 烙印在灵魂上的军人本能,促使军官们反设定地敬礼。尽管离敬意或信赖相去甚远,所有人在这一瞬间共有了伊库塔是不可轻视对象的认知。 「──尽管行军过程艰苦得以为会死,还是勉强应付过去了。半途掉队的家伙直至今天也几乎全部抵达目的地……不过路上经过犹纳库拉州时,泰德基利奇上校大吃一惊。」 「任何人看到都会吃惊吧……」 当父亲的名字出现,马修抱起双臂叹了口气──伊库塔向在犹纳库拉州带著兵团的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说明事由,请他继续驻留该州。因为需要有人照料席纳克族。 上校本人表示「我想把儿子留在身边」,但马修坚持拒绝。因为最后导致整个泰德基利奇家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状况里,身为儿子的他心情很复杂。 「不过进入帝国领地后,本队好像出现一些逃兵……」 「没错,截至目前为止约为近两百人。一共有四个排,剩下是个人单位的逃兵……虽然不甘,这样的数量已经算少了。」 梅尔萨少校以忧心忡忡的口吻说道。萨扎路夫连忙改变话题。 「唉、唉~无论如何,结果足以算在『赶上』的范围里吧?趁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陷入胶著状态时介入,应该是重大的成果。对吧,团长大人。」 「哈洛,我也要喝茶~」 「听到这对话流向居然无视我?」 「我所知道的萨扎路夫少校是永远的长官,才不会叫我团长大人~」 「士兵会感到混乱吧!你叫我在作战现场怎么办!」 当大伙开著分不清场合的玩笑话,换好衣服的夏米优殿下现身。她笔直地走向正精神奕奕地闲聊的伊库塔,直接坐在他身旁。 「别戏弄少校戏弄得太狠,索罗克。你像平常一样错失了收手的时机喔。」 「说得正是。好,大家的疲惫看来也消除不少,小憩差不多该结束了。各位,就座。」 收起先前的松懈态度,「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恢复张力的声音宣布。军官们听到后也即刻就座,等待年轻团长的下一句话。 「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去掉游戏调笑认真地讨论吧──各位,你们认为胸和屁股哪个更重要?」 「你一本正经地胡说什么!」 公主即刻挥出的巴掌发出爽快的声响拍上少年的背。相对于骑士团众人和萨 扎路夫脸上浮现半是傻眼的笑容,从席巴少将麾下新加入的幕僚们则愣住了。 「他就是这样的家伙……想改正他也没用,请各位尽快习惯。」 马修叹口气说明道。听到的瞬间,伊库塔迸出灿烂的笑容看著朋友。 「谢谢你,吾友马修。顺便一提,你不必烦恼也是屁股派。」 「我明明在替你说话,别恩将仇报!别忘了在场还有女性!」 「唔,我硬要说的话也是选屁股。稍微大一点正好。呼哈哈哈!」 「别连你也掺一脚啊少将!一直讲这些低俗的话题天都要黑了!」 无法坐视气氛在会议才刚开始就变得散漫,马修和夏米优殿下全力踩煞车。凡事都很含蓄的哈洛和托尔威敌不过起哄的势头,萨扎路夫也有偶尔会趁机胡闹的毛病。如今雅特丽不在,作为煞车的任务只能交给两人担当。 「不,公主,讲这些未必是离题喔。起码我是想当成便于理解的比喻使用。简单的说,胸是伊格塞姆派,屁股是雷米翁派。」 「你是想向两大派阀挑衅吗?」 「喔~团长大人,那我等自身要比喻成什么?」 「好问题,永远的长官。处在调停纷争立场的我们,必须是包含胸与屁股的概念形成的象徵物。包容一切的压倒性慈爱,那正是──熟女!」 「那纯粹是你的嗜好吧!」 第二记巴掌在少年背上炸开。公主的手很快发麻起来,在她强行甩出第三记前,伊库塔勉强改变话题走向。 「好痛……嗯~真没办法~看来有人不喜欢比喻,那我直接说明吧。」 「打从一开始就这样做……然后呢?会谈结果如何。」 「嗯,情况变得非常棘手。直接了当的说,皇帝下落不明。」 这次气氛为之一变,室内各处立刻一阵骚动。伊库塔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雷米翁派在军事政变初期行动中未能掌握皇帝,似乎也没在伊格塞姆派的保护中。现状是连他的去向都掌握不到。」 「下、下落不明……听说最近陛下几乎都卧床不起啊。」 「嗯,因此他不可能是自力逃亡,这次失踪恐怕甚至不是本人的意志。证据在于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也消息不明。」 当那名字出现的瞬间,席巴少将表情霎时变得僵硬。 「……可恨的老狐狸,居然绑架陛下逃了。」 「没错。对雷米翁上将来说,他应该是在腐败贵族里想率先除掉的目标。直到军事政变爆发当日之前,上将想必比任何人都更严密地确认过宰相身在何处。然而却还是让他逃脱了──」 「这并非巧合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上将被先下手为强了。」 梅尔萨少校说出谨慎的意见,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正是这样。那只狐狸事前便察觉军事政变将发生。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情报网,若非如此解释不通。因为雷米翁上将似乎在作战开始的同时便包围邦哈塔尔,之后想逃离帝都近乎不可能。接下来是我的推测──托里斯奈恐怕在军事政变开始前就带著皇帝离开帝都了。」 「唔……相反的,他们有没有可能还留在帝都内?邦哈塔尔是全国最大都市,藏匿地点要多少有多少。说不定还有帮手。」 「如果躲在帝都内,雷米翁上将想必早已用人海战术搜出来了。姑且不提只有一只狐狸,他还带著卧病在床的皇帝。需要的物品应该也很多,难以避免有人出入,若有帮手更是如此。无论如何,很难想像他们能够躲藏这么久。」 回答萨扎路夫的问题,伊库塔接著陈述自己的推测。 「假使托里斯奈有机会和皇帝一同逃到邦哈塔尔外,最有力的时机是军事政变开始前。宫殿里住了许多贵族,载运物资的马车应该也出入频繁。暗中逃脱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没错。在宫殿保安方面,从外界送进来的东西要经过严格检查,却不常注意从内部送出去的东西。若两个人混在里面想来不会多困难。」 有实际居住经验的夏米优殿下证实伊库塔的推测。此时,产生疑问的哈洛举手。 「可是……这样逃走之后,皇帝陛下和宰相就不在宫殿里了。既然有确实监视,雷米翁上将为什么没发觉?」 「考虑用了替身比较自然。说归这么说,皇帝卧床不起无法会晤,这情况下只需要准备托里斯奈的份即可。那只狐狸就算常备著一个排数量的形貌相似替身,也不稀奇。」 过去还记忆犹新,回忆起在萨费达中将军事审判上的碰面,萨札路夫不免感到脚底发毛。明明只交谈过几句话,托里斯奈那如附骨之蛆的目光留下的印象难以忘怀地烙印在脑海。 「人怎么逃脱的不是问题吧。关键在于逃到何处去。」 眼见关于逃脱手段的考察告一段落,马修将话题往前推进。伊库塔也颔首接过话头。 「没错,应该思考的是这一点。很遗憾,在现状下线索极为稀少。即使想搜索,帝都和宫殿都在雷米翁派好评占领下,那边的情报都被他们独占。」 「嗯……假设刚才的考察正确,应该能透过近日内出入宫殿的运输马车清单追查到足迹。我想父……雷米翁上将已经察觉了这件事。」 先前保持沉默的托尔威也开口道。黑发少年双手搭在脑后仰起头。 「就算是这样,能追查到什么程度也令人怀疑。一度经过中央市场,就无法厘清是混进哪批货物、由哪个商人运到何处。因为从中央到周边各地,帝国的运输网正如字面意思一般像网格般延伸出去。」 「喂喂……那是怎样?搜索皇帝陛下的工作才刚开始就无计可施了?」 伊库塔轻笑著对略显焦虑的萨扎路夫摇摇头。 「别那么慌张,从被将死的地方开始反将一军吧。既然不知道逃往何处,暂时从不同的角度进攻也是个法子。话虽如此──究竟托里斯奈是基于什么目的带皇帝逃亡的?」 伊库塔提出新的疑问,但其他众人看不出有何意义,一脸纳闷。 「什么目的……既然知道快发生军事政变,贵族当然要逃跑啊。愣著不动会被闯进来的雷米翁派杀掉。」 「……不,等等,小马。听阿伊一说的确不对劲。」 察觉异样感的托尔威插话。军官们的视线集中到翠眸青年身上。 「如果托里斯奈单纯是为了自保逃亡,事态不会是这个发展。因为那样只要奔进伊格塞姆派阵营就行了。把自己所知范围内的情报告诉他们,和元帅一同站在打击军事政变那一方就好。完全没必要像现在一样一直藏匿行踪。」 「没错,这一点令我难以接受。那只狐狸在事前察觉军事政变即将发生,却没尝试阻止。寻求伊格塞姆派保护明明是最安全的,他却刻意不选那条路。有人能够说明这一点吗?」 当少年对所有人问道,梅尔萨少校有些迟疑地举起手。 「那个,尽管说出口也嫌忌讳……考虑放弃国家逃亡的可能性怎么样?比方说宰相在得知军事政变的计画时便悲观地认定帝国没有未来,决定乾脆和皇帝一起流亡海外……」 「你的意见十分合理啊美女。怎么样?今晚与我在两人独处的房间里继续深入讨论吧。」 「嗯?嗯嗯?这次轮到我该掀起军事政变了?」 「萨扎路夫少校,你的眼神!眼神好可怕!」 马修拚命劝阻险些起身的长官。穿插这样一段已化为例行公事的纠纷后,黑发少年回到原先话题。 「刚刚梅尔萨少校提出的流亡说的确不坏。这么一来带走皇帝也能解释成是送给齐欧卡的伴手礼。以假设而言很有道理。」 「是啊。拿皇帝陛下当伴手礼流亡,很像被逼到决定的政客会干的事。」 「确实没错,吾友马修。不过实际来说,逃往国外不像在国内移动来得简单。持别是自从决定派兵至希欧雷德矿山后,一方面是作为谍报对策,对国境周边的防备应该经过极度强化。像先前那一战……虽然发生不少问题,齐欧卡行动大致上都很被动吧?那代表从前潜伏在海军高层的刚隆海校──那个亡灵无法将出兵情报送回本国。」 「在这种状况下流亡,难度的确很高……但无法断言完全没机会吧?事前的安排也有可能克服阻碍。」 「唉,对啊。如果那只狐狸在雷米翁派及海军内部找到许多帮手,是无法断言他不可能流亡成功。或者在逃亡途中进退维谷,不得不躲藏起来的案例也是有的。这么一来……比起陆路,走海路还比较实际,将从帝都通往港口的路线全部检查过一遍吧。」 伊库塔发话后,军官们分别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和他们一样动著笔的马修突然开口。 「……虽然是不好的想像,照这样下去没发现皇帝陛下的话会怎么样?就连握有第一皇子的雷米翁派,也没办法不确认陛下的安危就实行让位吧?」 「嗯。没经过正确手续强行让位,等同昭告自己的行径不正当。让皇子于皇帝不在期间就任摄政位置代行职权是可能的,不过我记得条件是──」 「需要『内阁过半数阁员承认』。但看来雷米翁派在这次军事政变里率先除去──杀害了那些阁员,如此自然无法要求死人承认。这样必须另组新阁,但唯独皇帝才拥有下令的权限。简单的说,这是在兜圈子。」 听完夏米优殿下的补充,军官们发出呻吟。根据帝国制度,雷米翁派握有的第一皇子这张牌,在皇帝下落、安危不明的状况下没有意义。 「最终雷米翁派会下什么样的决定,现阶段难以预测。也有无视手续强行让位的可能性……不过照雷米翁上将的为人来看,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成果的挣扎。一方面又有齐欧卡侵攻的时限在,我想到时候将会透过谈判来寻找著地点。」 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因为青年也感受到,伊库塔并非单纯地乐观,是基于人格方面的信赖来预测雷米翁上将的决定。 「当然,如果由我们掌握皇帝是最好的。但那是指在谈判时可以占上风,并非调停军事政变的必要条件。大家也不要搞错这一点。我们是为了阻止战争才想得到皇帝,为了得到皇帝掀起战争没有意义可言吧。要我来说的话,没有皇帝也无所谓。」 少年耸耸肩说道……从得知皇帝失踪的时候开始,他便重新区分之后的情势发展。伊格塞姆派保护皇帝的场合、在雷米翁派手中的场合以及我方手中的场合──就算是马修所说的「直到最后也没找到皇帝」的场合也尚有谈判余地,未必糟糕透顶。每一种情况虽有优势多寡之差,少年都能从中摸索出最好的著地点。 问题反倒是找到皇帝加以保护前的过程,一旦搜索范围重叠就无法避免武力冲突。即使这样,唯有量产伤亡者的大兵力交锋必然得避免。对于目标是调停军事政变的伊库塔等人而言,这是比搜索皇帝更重要的。 「唉,无论伊格塞姆元帅或雷米翁上将都有能力辨明是非,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像小孩子争抢点心般幼稚的举动。不过在此同时,他们显然也不是临到紧要关头会犹豫不决的人物。再来……像北域动乱时一样,现场指挥官及士兵也可能发生失控举动。这时候,我们主动担任驱动这个三路对立战况的威慑力量──」 「「「「「「「敕令到!」」」」」」」 几道声音一丝不乱地同时传遍周遭打断伊库塔的话。环绕长桌的军人们愣住望向腰包,发现精灵们眼神空洞地张开口后,伴随著惊愕察觉状况。 「这是玉音放送……?」「怎么可能!」「骗人吧,不是还没找到陛下──」 对他们动摇的模样看不下去,席巴少将一掌敲在桌上。 「别慌慌张张的,生手!静静地听!」 那彷佛直接殴打脑海的大喊,让骑士团成员到副官梅尔萨少校都一起闭上嘴巴。在少将靠武力取回的寂静中,军人们侧耳倾听。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国难期间行将寿终实乃遗憾之至,在残存的生命之火熄灭之际,朕盼望将意志交由下一代继承──」」」」」」 随著传言继续,夏米优殿下的眼神变得愈来愈凌厉。精灵们还在往下说。 「「「「「「──朕宣告,在此召开皇室会议。在旧日帝荣之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等候朕高贵的血亲聚集。未出席者无资格承担下一代。速速前来、速速前来、速速前来──」」」」」」 以近乎执抝的重覆语句做结尾,精灵们闭口不语。鸦雀无声的沉默落了下来,许多军人都猜不透刚才发出的敕令是什么意义。 「……皇室会议……是那个对吧……新任皇帝即位前,招集全体皇族商谈各种事情的……」 马修困惑地呢喃。梅尔萨少校也露出相同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在名义上是为了决定下一代皇帝,由现任皇帝主办的聚会。说归这么说,皇位继承顺位不可能到最后关头改变,实质上是用来正式承认下任皇帝权威的步骤──偏重于宫廷礼仪的一面……」 「皇宫里的事,我一点也不懂……不过那会议是在这种节骨眼也非得召开不可的东西吗?」 发问的萨扎路夫也面带浓浓的困惑之色。公主表情僵硬地摇摇头。 「不,相反。正因为此刻国家分裂,那家伙才做出这种行径。」 「那家伙……?不,这道敕命究竟实质上是谁发的?伊格塞姆派?或是雷米翁派?这岂非完全莫名其妙!根据刚才的推测,哪一方阵营得到皇帝,应该都会发出正当化自己阵营的敕令──」 「不对,马修。皇帝还没被找到……这是潜伏中的托里斯奈独断发出的。」 伊库塔一脸苦涩地告诉他。微胖少年的困惑终于达到顶点。 「那才是为了什么啊!向伊格塞姆派求助还另当别论,用皇室会议的名义将皇族聚集到一地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只狐狸在想什么。不过与此无关,刚刚的玉音放送必然决定了未来的发展。」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黑发少年展开说明。 「……在旧日帝荣之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等候朕高贵的血亲聚集。虽然修辞拐弯抹角,但并非暗号。『旧日帝荣之州』多半是指迁都到邦哈塔尔前禁中的所在地,即南方达夫玛州。『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还无法查明,但能想到以旧帝都拉夫暹卡为首的几个候选地点。总之,我躲在达夫玛州的某处,带著皇族来见我──就是这次的传言内容。」 「那么,托里斯奈果然是在求助……?但这样一来雷米翁派也收到传言,哪一方势力会先来救援不就得碰运气?」 「没错,结果不得而知,可是过程几乎完全决定了──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的大部队将朝著达夫玛州涌去。」 伊库塔一拳敲在桌上。察觉其意义的托尔威愕然地瞪大双眼。 「……难道……托里斯奈是用刚刚的敕命促使两大势力起冲突……?」 「促使?没那么简单,是火上浇油!一知道皇帝在达夫玛州,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都非得派兵过去不可!同时搜索同一个地点,冲突几乎无从避免……!」 「那、那个宰相疯了吗……?这样岂非只是害得状况恶化!」 萨扎路夫的吶喊令全体成员吞了口口水。「不合理」这个词汇掠过他们脑海。 「……『未出席者无资格承担下一代』,此可直接视为不出席皇室会议的皇族将被剥夺皇位继承权的宣言,因此反过来说,只要挤掉其他人出席会议,继承顺位较低者也有即位可能──内容这么暗示。」 公主以没有温度的声调说道。席巴少将严肃地颔首。 「原来如此,鼓励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不,这情形倒不如说是加速拥戴皇族的势力之间对立。这么一来,拥戴第三公主殿下的我们也落入漩涡之中……」 少将的话半途中断。身为一名帝国军人,要将下面的台词说出口实在惶恐。 当所有人的发言中止,哈洛举手插话。 「……关于刚才的玉音放送……能不能想成声东击西?比如说皇帝陛下和宰相其实都不在达夫玛州,企图趁我们前往搜索防备人力变得薄弱的空档逃往国外……」 「很有这个可能性……不过,这样的话事情的真假不是大问题。如果想显示我军才是政府军,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都没有不服从敕命的路可走。而我们也无法坐视这状况不顾。」 「……嗯,在所难免。我等是为了阻止两大势力的纷争才来到这里的。」 公主的话使在场军人想起自己的初衷。伊库塔也重重点头告诉众人。 「编成分遣队前往达夫玛州。这里交由席巴少将经营,部队指挥由我来负责。少将,要请你看家,没关系吧?」 「我没有异议。这里留下五千兵力应该足够了。」 「拜托你了。托尔威、马修、哈洛──你们三人和指挥下的部队一起跟著我。公主,你当然也要同行。」 被点到名的四人同时站起身。结束之后回头看看,得以坐在椅子上的时间十分短暂。没时间消除长途跋涉的疲惫,他们再度朝向下一个目的展开行动。 * 同一时刻,「札露露饥饿城」六楼司令室。玉音放送结束的瞬间,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向屏息待在室内的军官们下令。 「立即编成搜索队。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及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校待遇官,率领以骑兵为中心的三千兵马前往达夫玛州搜索皇帝陛下。关于部队编组的详细情报将在五分钟后通告。」 「喔。」「是!」 「移动中应避免无用的战斗。友军预计驻扎在同州基地,首先先确认这一点并努力与之会合。接著利用人数优势搜索陛下。」 元帅以严肃的声调淡淡地下达指示。约伦札夫上将觉得很有趣地开口。 「我希望一开始先区分清楚何谓无用的战斗和必要的战斗啊。」 「第一,遭受敌方势力袭击 时允许反击;第二,目的仅限于维持、扩大搜索范围时,允许先发制人作为牵制。第三,确定皇帝陛下所在地后,目的仅限于保护玉体时允许决战。」 元帅即刻回答。炎发老将扬起嘴角露出凶暴的笑容。 「我非常非常清楚了──那么走吧,迅速做好准备,雅特丽希诺。」 以这句爽快的台词为信号,两名伊格塞姆同时离席走出房间。 在走廊上往楼下前进的路上,老将向并肩而行的雅特丽开口。 「呼哈哈!听见了没,在这种状况下召开皇室会议?害事态恶化根本是那道敕令唯一的意图。尽管听过传闻,看样子陛下被只有够恶质的狐狸给缠上啰。」 约伦札夫上将把困境付诸一笑,那傲慢的态度甚至令人觉得可靠。确认相隔许久后再会的叔公还是没变,雅特丽也平静地说道。 「……因为搜索范围限制在达夫玛州,情势尚无法避免与雷米翁派的冲突。虽说行动需要谨慎,上将阁下打算制定怎样的作战方针?」 「要寻宝的话我等很有胜算,毕竟达夫玛州的地形七成是平原。管他是搜索或战斗,都不会落后给雷米翁派那些脸色惨白的瘦竹竿。」 「地形上可以说对我等骑兵有利。可是这一次,雷米翁派的风枪兵大概将活用上将阁下现役时代还不存在的新兵器。这一点还请留意。」 「膛线风枪?我叫部下拆开送来的样品看过,确实是做得很精巧的玩具。弹道不偏移,对远处标靶命中率也高。这样子战列里都不需要枪兵了,也难怪泰尔辛哈那小子得意洋洋。」 尽管说来毫不经意,感想却一针见血。明明脱离第一线时日已久,老将已经恰如其分地理解膛线风枪这项兵器的威胁。 「拿来当对手时,保持间隔的方法得做点改变……唉,交手一次后就习惯啰。话说回来,现在才重新和新兵器对战啊,真叫我和年龄不相称地浑身热血沸腾。」 看著老将应付不了高昂战意甩动右臂的样子,炎发少女发现自己操的是多余的心。约伦札夫上将不是会因为一段空白期间就身手生疏的人物。 两人下到三楼,为了省些时间一脚跨上附近的窗户。 「您看起来很愉快,叔公。」 「那还用说?无论现在或从前,再也没有比战争更愉快的事啰。」 彼此开著玩笑,两名伊格塞姆一派理所当然地从窗户一跃而下。 * 听到突然的玉音放送,虽然雷米翁上将心中激起对托里斯奈·伊桑马无比的憎恨与杀意,但没犯下再度失态的愚行。 他缓缓地做两次深呼吸让胸中盘旋的激情冷静下来,重新面对会议室内的幕僚,视线霎时间集中到他身上。置身极度混乱的状况中,所有部下都需要翠眸将领的领导。 「『旧日帝荣之州』……直率地想,是南方的达夫玛州吗?那边的基地情况如何?」 「是伊格塞姆派的地盘,现在应该也有两千多兵力常驻。考量到这里的距离,并未包含在这次的军事政变镇压对象内。」 露西卡中校淡淡地陈述事实。那份冷静,对此刻的上将而言极为难能可贵。 「以方才的玉音放送为契机,当地军力或许已展开搜索。不过皇帝陛下是否真的在达夫玛州难以判断。因为此举有可能是托里斯奈的声东击西──甚至是卑劣的恶作剧。」 「就算这样,敕命已下是事实。我们也非得行动不可,但是──」 环顾坐成一排的部下脸庞,雷米翁上将抱起双臂思索。 「──当然,我无法离开这里。这么一来……搜索队该交由谁来指挥?」 军官们吞了口口水。这是个困难的选择。不光是抵达目的地寻找皇帝就够了,还必须在过程中发生的战斗及谈判中取得有利形势。尽可能避免武力冲突,又不显露懦弱的态度遭对手轻侮,迅速找到皇帝加以保护──为此除了优秀的战略眼光,还需要某种政治手腕。 「由我去吧。」 露西卡中校打破沉默。上将惊讶地转头看她。 「一面战斗一面搜索,一面搜索一面交涉──比起上将阁下,我自认反倒更适任这种掺杂许多杂质的战争。应该能带回不坏的结果。」 「你吗?不,可是……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 翠眸将领含糊其辞。看他的样子,相处多年的副官露出坏心眼的微笑。 「哎呀,我离开大本营会令您如此不安吗?」 挑衅的说法让雷米翁上将嘴角浮现苦笑。无论事实如何,统率万军的总司令官面对这个疑问绝不能点头。 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责任,他摇摇头。 「别太看轻我,露西卡中校。我早已超过需要保母的时期。」 「能够听您这样说,我的不安也减轻几分。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还是那么辛辣……」 乾脆地放弃继续反驳,上将耸耸肩。再怎么虚张声势,面对她都无从遮掩。毕竟他刚刚才在她面前惊慌失措过。 「我知道了,搜索陛下的任务就交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平安归来。这样下去太不公平了,在现役期间,我至少也想目睹一次你慌乱的样子。」 插图009 正因为听他这么说,「冰之女」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以完美的动作向长官敬礼。至于翠眸将领笨拙的关心她是否感受到了,除去她本人之外唯有神知晓。 第六卷 第三章 烈将约伦札夫 要帝国中央南下至南方的达夫玛州,利用干道自然是最快的方法。然而,雷米翁派在掀起军事政变的同时逐一封锁了这些主要道路。因此约伦札夫上将率领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和伊库塔率领的「旭日团」分遣队,首先必须解决这个阻碍。 「到饥饿城传令,这么转告对方──本日下午五时整起,我方将派出前往达夫玛州的三千人分遣队。部队由伊库塔·桑克雷亲自指挥。」 伊库塔出发前下达的指示,令骑士团其他人颇为不解。 「喂,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在达夫玛州的搜索活动是先下手为强吧。考虑到往后的发展,不是该尽量隐瞒我方的兵力及行程?」 「别慌别慌,听好了马修,别说啥先下手为强,首先我们自己不先抵达达夫玛州什么也做不了。比起搜索更必须先考虑的问题,是如何穿越被雷米翁派封锁的干道。」 「虽然说得没错,但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嗯?啊,这样吗!你有意跟伊格塞姆派合作行军!」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干道被封,那终究只是对外封锁,既然是防止伊格塞姆派势力从各地赶来的措施。应该没设想过如何绊住自封锁线内向外而去的大部队。只要我们这边人数足够,多半能成功突破。」 马修连连点头,他身旁托尔威也露出理解的表情。 「到这里和伊格塞姆派利害一致。如果他们和我们统一步调进军,总兵力大概将达五千以上。就算把封锁干道的雷米翁派部队规模估算得相当大,想来也难以绊住这么多人的大军。」 「便是如此。形势倾向雷米翁派时就协助吃亏的伊格塞姆派恢复整体的均衡,反之亦然。眼前这个立场是我们的基本战略。」 「所谓三分之计吗……考试时国家战略论考过。」 「国家战略吗?我们不知不觉间出人头地了耶……!」 哈洛悠哉的感想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巍然不动也该有个限度啊。在你口中,这情况也能用一句『出人头地』总结掉喔?」 「啊哈哈……!但比起硬梆梆地强撑著,像这样轻松地面对或许更好。吶,雅特丽小姐也有同──」 托尔威不经意的一句话使现场完全沉默,察觉失言的青年浑身一僵。他的发言,无比清晰地凸显出所有人拚命别开目光不去看的欠缺。 没有一个人能够圆场。一旦认识到眼前张开大口的虚无,再如何挣扎也无法蒙混过去。所以他们才假装没看见,计算好不去碰触。明知这样走钢索般的举动不可能长久持续。 「……确认前进路线吧。各位,打开地图。」 反正粉饰也只会心生凄凉。正因为明白这点,伊库塔没开玩笑缓和气氛,仅仅事务性地转移话题。连他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作法。 她不在──害怕直视那个事实,骑士团的众人甚至未能正确地理解事情的严重程度。 指挥伊格塞姆派搜索队的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当场便体察「旭日团」送来的传令意图。他看出彼此利害一致,配合对方重新排定进军行程,在出发不久后便与伊库塔一行人在目视可及的距离外「会合」。 这状况简直是吴越同舟的范例,而双方部队之间充斥的气氛比起友军还是更接近敌人。现在只不过是碰巧彼此得失一致,只要状况稍有变化,随时都可能互相厮杀──连基层的士兵都能切身感受到双方这样的关系。 在血一般的暮色渐浓的黄昏天空下,约伦札夫上将愉快地笑著向身旁的雅特丽搭话。 「喂,对面的指挥官很不错,相当厚颜无耻啊。叫伊库塔·桑克雷来著?好像是个年纪轻轻的小毛头,他是怎样的家伙?」 「要用一句话说明『他是这样的人物』很困难,但请绝对别小看他。会露出破绽,但最后甚至能成功一击将局面彻底翻转,他便是这种人。」 「喔~居然能让你说到这个份上……打起仗来怎么样?是头脑敏锐的参谋型,或是擅长前线指挥?」 「两种角色皆能以高水准处理得当,但本质上并非好战的人。比起歼灭对手的压倒性胜利,更期望彼此无损伤的不战而胜。在上降阁下看来或许会感到不满。」 「哼,真没趣。但我也不是啥不分是非的疯狗,再加上这次是内战,既然对方不想动手,那再好也不过啦。」 老将到这般地步才展现自己懂得分寸,但和所说的内容相反,那紧锁双眉的神情难掩不满足。但责怪他没有意义,对约伦札夫老将而言,对于战斗的渴望已近乎本能。 「唉,暂时要这样手牵著手相亲相爱地进军。抵达达夫玛州后大概没法这么和平──尽量期盼事情稳妥解决吧。」 脸上浮现与言语不一致的浅笑,约伦札夫上将单手拉扯缰绳。 * 当伊格塞姆派与「旭日团」搜索队从干道南下,封锁路线的雷米翁派部队暂时让路任他们通过。不如说,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战力差距大到无从尝试防御战,即使可能,也没有任何人期望大军在此交锋的愚蠢错误发生。 「动作快!现在分秒必争!」 负责指挥维持中央镇压之余所能动员的极限──七千人的搜索队,雷米翁派参谋长露西卡中校往南前进。 帝都邦哈塔尔与中央军事基地之间有干道直通,两者都在雷米翁派占据下,使他们现阶段得以抢先出发。拜此所赐,已跟伊库塔等人的部队拉开四十公里以上的领先距离。 「……想要以不发生兵力冲突的形式阻碍进军,只剩下阻断交通本身这条路。所以,把前进路线上的桥全部弄断。」 露西卡中校命令负责封锁干道的部队任由其他势力的搜索队通过,但并不表示她放弃绊住对手。抢先走上相同路线的他们,可以对后面赶来的敌方势力在时间与人力允许的范围内做妨碍──说白了就是布置干扰用的机关。渡河后破坏渡桥是基本中的基本。 「……说归这么说,能顾及的地方只有干道沿线的主要桥梁。目前既没有时间破坏所有通往达夫玛州路线的桥,而且这样做的话连我们也无路可归。如果将这方面也纳入考虑,能争取到三天左右吧。」 可以迫使其他搜索队迂回绕路暂时足够了──「冰之女」这么思考。愈快抵达达夫玛州,愈能在之后搜索皇帝时为自军阵营取得有利的配置。这个优势绝对不小,只要占住州内要地,等其他势力抵达后依然能独占广大的搜索范围。 * 「嗯,离河很近。从这里转往西边前进。」 展开进军后第四天,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指示顺利南下的「旭日团」搜索队调转方向。率领夏米优殿下近卫部队,身著轻甲的女孩听到后不解地歪歪头。 「西方──吗?下官还以为要继续朝达夫玛州直线南下呢。」 「那样行不通。继续前进会碰到塔布兰大河,但雷米翁派早一步走过相同路线,肯定破坏了沿路的主要桥梁。比起目睹后失望地折返,事先迂回绕路才是上策。」 黑发少年向露康缇准尉说明,同时用望远镜眺望东方。他的视野里映出──率领伊格塞姆派搜索队的先导部队和我方步调一致但保持一定距离进军的情景。 尽管隔开彼此的紧张感依然不变,他们似乎对在此改变方向没有意见,也转而向西行进。 「都不必派出传令兵呢。对面有雅特丽在,这种时候互相理解很轻松。」 在伊格塞姆派搜索队中带头的骑兵部队由炎发少女指挥。尽管只是从远距离用望眼镜看见她的身影,他们三天前便确认到这一点。看见雅特丽平安无事,骑士团众人也暂时松了口气。 少年通知大家她在何处的声调显得有些欢喜,每次听到,走在他身旁的夏米优殿下就感到胸中一痛。可是──少女丝毫未将感情流露在外地开口。 「就此和伊格塞姆派联手,促使雷米翁派投降──这样不可行吗?」 「如果是指停战交涉的意思,最少在查明皇帝位置之前没办法。因为现在哪一方势力都还有『获胜』的可能性,此阶段没有同意妥协的理由。」 「这么说的话,果然是掌握皇帝的势力将赢得军事政变?」 「事情没有如此单纯。唉~起码透过敕命批准将行为正当化的阵营即为『政府军』,在道义、感情上占上风。相反的,被按上『叛党』烙印的势力则会失去公众大义,从那个瞬间起,无法避免士兵们的士气低落。这对由保守派构成的伊格塞姆派而言是致命打击,雷米翁派也会失去树立军事政权的正当决定性招数。不加掩饰地说,这会决定接下来的停战交涉哪一方不得不退让。 「……你预计把荣誉让给哪一方?」 「虽然只是称不上预计的期望,如非我们亲自保护了皇帝,我希望皇帝落在雷米翁派手中。只要拿出实际利益说服,雷米翁派会接受谈判,但能够抑制伊格塞姆派的只有皇帝权威。如果要让其中一方取得优势,应该选相对好对付的雷米翁派吧。」 「唔?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那不是从一开始就……」 应该与雷米翁派结盟限制伊格塞姆派?── 尽管话已到喉头,公主改变想法闭上嘴巴。假使这样做,他们此刻必然已经和伊格塞姆派彻底为敌,或许等不到搜索皇帝就爆发了武力冲突。 察觉公主咽回去的台词,伊库塔微带苦笑地说明。 「……面对这个状况,一旦分清敌我就完蛋了,公主。正因为彼此的关系流动不定,三路对立的秩序方可建立。现在我们与伊格塞姆派合作进军,但到了达夫玛州情形又将生变,得改为妨碍对方的搜索。当然,是尽可能以稳当的手法。 无论如何,我心中描绘的最终著地点,是对雷米翁派有利的平局收场。尽管怎么说也要他们放弃树立军事政权,相对的,在军方组织健全化议题上则要和伊格塞姆派之间达成明确共识。最重要的一点──是不管军事政变爆发时属于哪个势力,事后没有一人遭到惩处。也就是没有战犯。这很重要,毕竟我自己的首级也包含在内。」 伊库塔以开玩笑的举动指指自己的脑袋。停顿一会后,少年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 「如果一切顺利进展──帝国军的主流将转移到雷米翁派,伊格塞姆的职责应该会伴随变迁大幅减轻。换句话说,便是卸下重担吧。她所背负的事物也将一起──」 伊库塔注视著遥远的天空低语。看见他的样子就觉得难过,少女霎时别开目光。 「那是你所期望的光明之路……吗?」 想著被那光明所烧灼的自己,夏米优殿下用颤抖的声调喃喃地说。 出发后第九天。目的地达夫玛州近在眼前,伊库塔等人往西前进,和向东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在敌视状态下分道扬镳。暂时没发生小冲突,让双方势力的士兵全都松了口气。 到此为止的过程正如预料。包含早一步抵达的雷米翁派,为了避免初期无用的冲突,已事先决定好要在州内哪一带扎营。 走最短距离首先抵达的雷米翁派搜索队活用先到的优势笔直从北侧入州,自该地扩展搜索范围。相对的,伊格塞姆为了弥补人力不足,从基地所在的州东侧进入成功与友军会合。 剩下的伊库塔一行人则被要求行动上不与两势力重叠,因次近乎消去法地决定从西侧入州。虽然免不了初期行动落于人后,对他们而言首要之务是不引起武力冲突,毫无违反原则也要交手争夺阵地的意思。 「好,开始吧──各营朝负责区域前进!」 说完之后,伊库塔开始对属下军官们下令。由于目的是搜索要人,将特地带来的兵力固守在一个地点没有意义。当前正处在先对每个营指定负责区域派遣出去,再依照个别指挥进行搜索的阶段。 「走吧,小马!」「喔!」 六个营朝指示区域再度展开进军,指挥其中两营的是托尔威和马修。希欧雷德矿山攻略战时大幅变更编组,阶级上也晋升至上尉临时官的两人,在伊库塔指挥下分别担任营长。 「首先要确保补给中继点,最少也得找个有水源的地方。」 「嗯,我看中了一个目标,是距离此地东边四十公里外的昆瓦镇。」 插图010 托尔威在摊开的地图上指出一个点。他们率领的两营一千两百余人,今后的任务里也被指示要共同行动。微胖少年也理解地点点头。 「还不错。正好在我们负责区域的正中央,看来交通也很方便,还能期望镇民提供协助。」 「不如说,要是不能指望的话就伤脑筋了。我们这次轻装出行,为了避免损及机动力连辎重马车都没带。」 「就算节省著用,手边的粮草三天便会耗尽啊。唉,总得想想办法。在自己国家里饿死全灭,那才是一直流传后世的耻辱。」 马修讽刺地笑笑。翠眸青年也露出笑容作回应,然后展开行军。 * 另一方面,比他们早四天进入达夫玛州的雷米翁派搜索队迅速设置好搜索总部,展开正式活动。 「报告!都内第一区至第七区所有房屋搜索完毕!未能发现皇帝陛下及宰相的踪迹!」 「继续清查房屋。地下室、仓库、密室──连畜栏也别漏掉,彻底搜索。」 不带感情的女声命令著。在设于旧帝都拉夫暹卡文化馆的司令所中,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不断思量著部下送来的报告。城内已经有七成区域经过彻底调查,至今还未获得皇帝所在地的线索。 「果然不在旧帝都吗……?」 那声低语只不过是做确认,露西卡中校并未十分焦虑──既然对手是狡猾的老狐狸,她不认为能轻易逮住狐狸尾巴。猎狐有相应的步骤,对照起来,现在还是往山中放出帮手驱赶猎物的阶段。 「哇──非、非常抱歉!」 慌乱的声音打乱她的思路。打开门正要走出房间的军官似乎撞到什么人,从门缝间看见那个高个子身影,露西卡中校开口。 「进来,少校。」 「打扰了。」 受到催促的人物小声地打过招呼后踏入司令所。 那名男子拥有超越群伦的端正相貌,带著一股尖刻气息。粗鲁剪齐的短发底下,略带青蓝的翠眸蕴含危险的光芒。与其说是野心的表徵──更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拉夫暹卡的搜索工作只剩最后收尾部分。事情交给第一营处理,我等也将对负责区域展开探索。请批准部队出发。」 「我批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在这里做深呼吸。」 男子听到后皱起眉头,但当「冰之女」瞪视他的双眼,便坦率听命反覆深呼吸。他的长官亲眼确认过后颔首。 「你似乎很焦躁。理由我就不问了,但唯独这件事你要记住──处在这种情绪下的你经常失败。」 中校以教师口吻告诫眼前的对象。男子左右犬齿咬紧嘴唇。 「……在下将铭记在心。」 「能够说出这番回答,你做得很好。达成任务吧。」 随著最后这句话,男子敬礼转身离去。走出门离开司令所,只见体格比男子壮上一圈的健壮军人在旁待命。互相以眼神示意后,两人一起迈步前进。 「出发吗?大哥。」 「对,斯修拉。露西卡那老太婆也批准了。」 说著难听的话,男子的手烦躁地从脸旁边往上拨。虽然现在没必要再这么做,他还没改掉留长发时的习惯。 「机会终于来临,挤掉碍事的家伙前进吧。不管对手是伊格塞姆或『旭日团』,还是背叛出生家族和咱们为敌的弟弟……!」 不再遮掩危险气息,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浑身洋溢杀气。走在他身旁的斯修拉夫也点头,配合激动的兄长加快步调。 * 在接纳托尔威等人的问题上,昆瓦镇上演了一番争执。应该说。居民从部队到达前起就产生强烈的不安。虽然是透过不确定的传闻,他们也察觉到中央发生了某些异变。在这个节骨眼造访镇上的军人遭渴求情报的群众包围,反倒是必然的。 「通往北方的干道被封锁了!我联络不上人在中央的儿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个玉音放送是怎么回事?陛下平安无事吗!」 「请、请等一下!各位请冷静一点……!」 作为部队指挥官出来直接问候民众的托尔威被不安的镇民团团包围伤透脑筋。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这样的民众,性情温柔的他也无法豁出去贯彻军人职务。 「请放心!我们接下来向各位说明原由!」 成长过程中与故乡居民十分亲近的微胖少年对他伸出援手。 「正如各位注意到的,帝国军出现叛变部队!我等正是来追剿叛变者的讨伐队!问题部队很可能潜伏在这一带,我等将巡逻保卫各位的安全!请给予协助!」 这是掺杂事实的谎言。简直像伊库塔干的事啊,马修一边心想一边继续道。 「封锁干道是阻止叛变者逃跑的措施!虽然现在导致交通和运输迟滞,但终究只是暂时性的,还请见谅!另外,陛下平安无事!先前的玉音放送正是证据──」 因为编造得还算合理,群众的不安减轻几分。经过约十分钟的说服,感到他们咄咄逼人的气势缓和后,马修没错过良机,拉著托尔威的手略为强硬地穿过人堆前进。他边走边在青年耳畔小声地说。 「你真的很不擅长这种事耶!碰到那样的人总之让他们安心就行了!该怎么对上前言后语等之后再考虑就好!」 「谢、谢谢你,小马。不过没关系吗,那个谎要是被揭穿……」 「嘘──!不会被揭穿,别说那是谎话!无论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都不会刻意公然声明『现在正发生军事政变』吧!哪一方都不希望民众知情,刚才我说的是应该全体共享的谎言!」 在这方面的指示上,马修比伊库塔更加讲求实际。拜此所赐,托尔威等人终于和马上现身自称镇长的中年男子展开交涉。 针对镇民打点完毕后,购买粮食等各种物资都进行得很顺利。做好这些准备后,他们立刻投入原本的任务。 「总之先从掌握周边状况做起。斥候部队,行动开始!」 营长 指令一下,两个排的骑兵分成八个班奔出阵地。由三个连六百余人组成的营兵种大半为风枪兵,但也包含少数负责联络、侦查的骑兵。至于烧击兵、卫生兵、光照兵也一样,活用一个兵种需要其他兵种的辅助。 「主力风枪兵部队以连规模行动。搜索范围朝东南方向扩展,但直到斥候归来前别拉远彼此的距离,保留在搜索附近地带的程度。你或许会觉得我的安排有点胆小……」 「地形是平原,难以利用遮蔽物采取散兵战术啊。这样的话我们步兵只能靠集团行动保护自己……我没有意见,谨慎行动吧。」 马修也表情严肃地同意托尔威的意见。从现阶段开始,两人的神情都不复从容。 他们的部队负责搜索范围的外围,行动中接触其他势力部队的可能性最大。他们要确实监视被指派的区域,若有外敌入侵必须加以驱逐。 当然,此时发生战斗的可能性极高。以牵制为目的的小战斗也会死人──不如说,没死上几个人发挥不了牵制作用。他们接下来要步入的战场,宛如加水稀释过的毒药。就像持续饮用迟早将达到致死剂量,持续走下去迟早将互相残杀。 「……如果我方有更多骑兵会轻松得多啊。雅特丽那家伙真是的,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见人影。」 翠眸青年苦笑著回应马修的抱怨──希欧雷德矿山攻略战中动员的骑兵,归国后大半跟随雅特丽一同与伊格塞姆派会合了。因此现在伊库塔率领的「旭日团」严重缺少骑兵。将人员分派到侦查、传令上后,已没有骑兵可供战力运用。地形七成为平原的达夫玛州,这方面的欠缺是个重大不安因素。 「……现在雅特丽小姐一定也很辛苦。这次只能靠我们努力了。」 「哼,那还用说。那家伙不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 目光从青年身上别开,微胖少年不经意地眺望他们前来的北方地平线。 「──等一切结束以后,我想找平常的老面孔聚聚啊,想和大伙一起在中央基地的军官餐厅吃那毫无起色的伙食。」 「……嗯,会的,小马。我们正为此而战。」 托尔威竭尽全力强而有力地打包票。马修也大大地点个头。为了实现共有的小小心愿,「骑士团」的两名成员开始行动。 * 「初期布阵算是完成了吧!用将棋来说,是棋子终于摆完的时候。」 另一方面,在马修等人后方设置的野战总部内,伊库塔与夏米优殿下正和桌上的地图大眼瞪小眼。自军事政变爆发后近一个月,先前判定为两个月的时限正好来到折返点。 插图011 「终于能够展开搜索了。不过从地图来看,搜索范围似乎有些太偏州南边……?」 看著地图上以扭曲椭圆形标出的搜索预定范围,公主纳闷地问。黑发少年向她摇摇头。 「这样就好。不如说,这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在兵力数量和骑兵数量上分别远逊于雷米翁派及伊格塞姆派。再怎么挣扎,也无法像他们一样扩大搜索范围。这么一来只能行寡兵之道──挑准关键处预先下手。」 「预先下手……这是派兵绕到南侧的理由?」 「没错。雷米翁派由北边南下,伊格塞姆派从东边往西南走,我们则从西往东南搜索。因此这个包围网必然愈往南愈会缩小,搜查愈是进行,皇帝存在的可能性愈被限定在州内南侧的狭窄范围里。」 「那是没错,但不会在过程中被其中一方势力发现吗?」 「那事情就此结束。如果雷米翁派或伊格塞姆派在自军搜索范围内发现皇帝,我们无从插手手。──不过,那样也好。我们的首要目的是防止大军发生武力冲突。举例来说,要是雷米翁派明天发现皇帝,被逼到绝境的伊格塞姆派或许会考虑动用武力夺回。此时我们的存在便派上用场。一旦发生武力冲突,无论哪一方获胜事后都将兵疲马困。我们或许能坐收渔夫之利──只要促使他们想像那个可能,两方就无法轻举妄动。至少难以掀起大规模的决战。 「唔,我理解我等的存在能像这样发挥作用,可是……」 「就像是某种平衡器。棘手的反倒是一直找不到皇帝的情况。当搜索范围局限在州南侧,叫人不爆发冲突反倒困难,那等于是想在一间狗屋里关三条狗啊。不过,这种可能绝不算低才是麻烦的地方。猎人从北、西、东三个方向追逐过来,狐狸自然会往南逃吧?」 「……你是说托里斯奈不只纯粹躲藏起来,还会逃避搜索?」 「如果快要被轻易找到的话当然会跑啰。令这场军事政变无用地陷入混乱,尽量延长势力之间的对立,尽可能折磨我们──尽管动机完全无法理解,对那家伙来说这样才会心满意足。否则的话,情况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变得如此荒谬。」 用苦涩的口吻唾弃地说完后,伊库塔忽然露出认真的神色。 「……没错,这不是寻宝游戏而是猎狐。其他势力的指挥官多半也注意到了吧。正因为如此,三方选定初期位置时都很顺利。因为将退路限定到单一方向,符合所有人的盘算。」 「原来如此,现在是驱赶猎物的阶段吧……可是这样一来,派兵绕至州南侧的不可能只有我等。」 「正如你所料,在完全找不到皇帝的情形下,最终所有势力将聚集到州南侧。我刚才说的预先下手,就是指防备那个发生机率很高的状况。具体来说──我想趁著状况陷入僵局前,事先在州南端确保据点。」 少年这么说明自己的计划,紧紧抿起嘴唇。 「……正因为如此,我才派手头部队里最为信赖的托尔威营执行那个任务。虽然是非常重要的任务,但很可能遭遇抱持相同意图的其他势力部队,危险性极高……危险到可以的话,我想亲自前往。」 伊库塔的双手在地图上紧握成拳。公主犹豫过后,小心翼翼地将手叠在他的手上。 「……不只托尔威,马修也在一起吧。既然你信赖同伴把任务托付给他们,就别再回顾反思。他们两人一定会办到。」 「我当然这么认为。可是──因为这是战争。不合理、不讲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注视著地图上的一处,托尔威和马修此刻应该正行经的地点,少年一脸严厉地呢喃,一心盼望两人平安。 * 自昆瓦镇出发一整天后,托尔威等人对周遭保持警戒往东南进军。 无边无际延伸的绿野,乍看之下找不到任何危险气息。除了悠哉吃草的羊群,没特别遇上什么东西。太过洋溢田园情调的景色不断延续,大多数士兵渐渐放松紧张感──然而…… 「……这里总让我觉得心神不宁啊。是在北域太过习惯山岳战斗的关系……?」 率领一营士兵的马修本人,自出发以来始终感到神经焦灼不安。他每隔一分钟就环顾四面八方的地平线确认毫无异状,然后安心片刻──如此一再反覆。 当然,他自觉到自己变得很神经质,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因为事前黑发少年再三对他嘱咐过,他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虽然地形单纯,也不能以为这是趟安稳的旅程……吗?」 回想伊库塔的忠告,微胖少年悄悄低语──一望无际的平缓平原,反过来看也代表这是片小把戏不管用的地形。如果遇见兵力在我方之上的势力,人数差距将直接导致战败吧。这种场合下必须尽快逃跑。 意即早期发现敌踪正是生存秘诀,绝对不容松懈。前往达夫玛州的行军途中,伊库塔这么建议同伴们。 「侦查工作交给先遣骑兵排负责,为防袭击,行动时和托尔威率领的营别拉开距离……不要紧吧。这样子应该没问题,嗯。」 微胖少年彷佛要说服自己似的一再点头。 根据他们的预测,这趟行军中遭遇的敌方部队最大顶多为营规模。要彻底搜索广阔的达夫玛州,每一方势力都不得不将兵力细分运用。考虑到这个前提,「旭日团」才安排了两个营的风枪兵战力。 就算现实推翻预测,遭遇规模远超过一个营的敌方部队,到时候只要迅速撤退即可。由于行动上计画在当地筹措兵粮,现在马修他们装备极为轻便,面对同属步兵的追击不可能逃不掉。另外,若敌方部队规模与我方相差无己,因为彼此都不想见到同归于尽的结果,根本不会发生战斗。 问题在于对手为骑兵的场合,但这种情况下,实际上很难想像将遭遇营以上规模的骑兵部队。为达成搜索皇帝的目的,这样的兵力运用毫无效率。因此可以推定搜索中遭遇的骑兵部队顶多为连级规模。 若是一个连──即两百人左右的骑兵,靠马修他们也应付得来。如果人数更多实在吃力,但只要和在不远处行军的友军会合,到时候战力比就会逆转。在发现敌踪的同时敲响警钟,到会合需要二十分钟──即使对手是骑兵,这点时间也不是争取不到。 「……没错,我们准备周全。无论以什么形式遇袭都能够因应,部队毫无破绽。所以──拜托,就这样直到最后都别发生任何事吧……!」 环顾一圈 确认现状,马修的思绪最后以祈祷作结。由于他的表情过于严肃,身旁的副官一度犹豫著该不该开口交谈──但来不及等他决定,警钟打破少年真切的愿望,在阴沉的天空下传遍四周。 「──!」 马修瞪大双眼,士兵之间也掠过一阵紧张。微胖少年侧耳聆听警钟。两下、一下──接著重复。在通知敌袭的铜锣音色里,这个组合只代表一个意义。 「一个敌方骑兵连接近中!防备袭击,组成方阵!」 马修下令的声音毫无迷惘,士兵们像大梦初醒般开始行动。构成各连的五排中的四排分别将四十名兵卒排成三列形成一边呈九十度角组合起来,以绿色平原为画布,士兵们的战列描绘出丝毫不乱的正方形。三个连总共组成三个方阵。 「敌方势力进入目视距离!」「没时间了,快点整列!」 剩下的一个排在正方形内侧环绕指挥官组成小圆阵,站在他们中心的马修从怀里取出望远镜抵著眼睛试图捕捉逼近中的敌人踪迹。 「距离、距离怎么样了……?」 狭窄的视野中,少数骑兵自眼前奔驰而过。马修一瞬间吓了一跳,但那是通知敌袭的我方侦查部队。又经过几分钟后──目标出现。东南的地平线上映出掀起沙尘逼近的骑兵集团,微胖少年撇撇嘴。 「速度比预料中更快,剩下不到两公里!全员上刺刀!」 组成正方形方阵的全体风枪兵回应命令分别为风枪上刺刀。第一列单膝跪地,第二列站立,第三列从前列同伴之间探出枪身,各自摆出射击姿势。在形式上完成的方阵中心,马修依然影视著望远镜下的敌踪。距离已接近到可分辨出对方的军装。 「轻装骑兵──开始展开横列了,……喂,数量似乎很多?」 「看来有四百人!应该是两个连,或非正规编成的营!」 是侦查部队错认了敌军规模吧。马修听到副官的修正后臭骂几句,目光仍然锁定敌踪不放──轻装骑兵兵种的特色在于轻便带来的机动力,主要装备为军刀和附短枪的弩弓。铠甲通常为轻甲,或不穿戴任何铠甲。比起装备铠甲与战戟的重装骑兵,冲锋时的攻击力虽然略逊一筹,但疾驰速度是他人难以企及的。 「进入冲锋态势了!可恶!战意满满啊!连事前警告都没有喔!」 轻装骑兵对他来说并非陌生的存在。岂止如此,说不定还是平常最常目睹其活跃场面的兵种之一。钜细靡遗地想起那些记忆的瞬间──在脑海中飘扬的炎发身影,令少年停止思考。 ──难道,那是那家伙的部队……? 「进入有效射程!营长,请下令!」 副官掺杂焦虑的叫声将马修拉回现实。想起现在没有时间迷网,马修像要扯断犹豫般拉开嗓门。 「开──开始一齐射击!比起人优先瞄准马!」 「yes, sir!」「举枪,瞄准……」「开火!」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伴随号令合唱起来。射出的无数子弹迸出空中迎击敌方骑兵,因马匹中弹失去控制的数骑落马。他们反覆一齐射击数次──但敌人的势头并未减弱。 「来了!举高枪剑──!」 迫近咫尺之遥的骑兵冲锋──那速度与重量感宛如涌来的海啸。在害怕得表情抽搐的士兵们中心,马修紧抓的五指也深深陷入颤抖的肩头──冷静点,有方阵在一定撑得过去! 出于自卫本能,马会在比视线更高的障碍物前停住脚步,因此没办法直接扑向高高举起的枪剑栅栏。即使前面的士兵折损,方阵本身应该能平安坚持下来……! 在紧张屏息的马修眼前,敌方骑兵的带头集团终于到达方阵。做好承受冲击觉悟的士兵们一起摆好架势。然而──他们以双手举起的枪剑出乎意料地并未传来马身的沉重触感。 「──咦?」 视野忽然转暗。因为自天空射来的阳光被跃过头顶的马身遮蔽住了。士兵们正对这不可能发生的景象张口结舌,乘载整头马重量的马蹄毫不留情地往那毫无防备的头颅踩下。 「啊──?」 敌方骑兵轻松跃过枪剑枪林。在宛若恶梦的状况前加速的思绪,唤醒马修的一个记忆。 ──远在少年出生前,在与齐欧卡的战争最为激烈的一个时期,人称帝国军第一猛将的男人擅长的战法。凭藉反覆琢磨到甚至扭曲马匹本能的马术来施展的跳跃冲锋。据说他们从不外侧击垮敌军方阵,而是跳进去从内侧打破防御阵型。 与别名烈将一同被记录下来的战场传说。其名为──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跳骑兵部队。 「──太扯了──!」 迸出喉头的吶喊彷佛是对神的抗议。使战争成其为战争的要素──据黑发少年所言,是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邪恶的双胞胎此刻正以可想像范围中最凶猛的形式袭向马修·泰德基利奇。 「哈──呼呵呵呵呵呵!」 飞扬的尘土,迸散的血花,不分敌我响彻四周的粗野叫声。置身令人怀念的战场音乐中,帝国陆军名誉上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打从心底感到欢喜。流经全身的热血愈发汹涌,他甚至感觉彷佛恢复了昔日的年轻。 老将自己也在冲锋中目睹了部下们往敌部队方阵扑去的身影。经过四十年岁月后再于世间复苏的他的利牙,跳骑兵部队。尽管从前部下至今还在的只要单手就能数完,在成员方面等于完全是另一支部队,其威胁则继承了传说中的威力。 冲锋最前列配置马术高手,发挥轻装骑兵独有的轻盈以跳跃一口气冲进方阵内侧。趁著他们从内侧混乱敌军,后续同伴的冲锋再一口气使方阵本身溃散──这便是烈将约伦札夫擅长的跳跃冲锋战术全貌。被利牙咬中的猎物,通常连反击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败退,但是── 「……嗯嗯?」 下一瞬间,约伦札夫上将皱起眉头凝视。敌方的指挥没想像中来得紊乱。 他仔细观察,发现原因出在方阵内侧组成圆阵的排。他们一面对付跳进去的骑兵,一面奔向方阵受创最大的一边修补破洞。一个看来才十几岁的微胖少年在圆阵中心扬声大喊。 「别退缩,继续一齐射击!一旦方阵崩溃就完了!」 少年呼吁同伴,自己也手持上了刺刀的风枪加入战斗。和构成方阵四边的枪兵相比,内侧那些人的风枪枪管截短两成,是牺牲射程专门因应混战的猎兵。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应付出乎意料的白刃战。 「喔~有意思!」 看出对手的奋战,「独臂的伊格塞姆」再也按捺不住。他不顾副官的制止一拉缰绳,亲自冲进已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敌军方阵。 「挺善战啊,小家伙!我承认拿下你的首级算战功!」 来不及注意到老将那标明身分的炎发和独臂,自马上挥落的军刀一路收割附近敌兵的性命。当他迅速砍死第三人时,微胖少年也察觉对手的存在。少年活像看见怪物般瞪大双眼──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老将扬起浅笑盯准目标。 「喝啊!」 就像在说小把戏没有用,他对准猎物笔直地冲了过去。发现他目标是长官的士兵们展开防御,却慢了一步。宛如跨越路旁的小石子,约伦札夫上将以擅长的跳跃从堵住去路的士兵头顶飞跃而过。 「喔啊!」 在滞空途中,他与呆站在著地点不动的马修四目交会──好了,你要怎么行动?往右逃我就用军刀斩首,往左逃则用马蹄踩烂你。无论怎么选都无路可逃! 但微胖少年采取的行动并非这两个选择。那一瞬间,他做好觉悟紧闭双眼,对准飞扑过来的马身一头翻滚到地上!措手不及的约伦札夫上将没法子攻击从视野消失的对手。 马身发出沉重的声响著地。顺著惯性往前奔去的路上,颈背感受到杀意的老将猛然压低上半身,子弹伴随清脆的声响掠过一秒钟前他头部所在的位置。 他惊讶地回过头,那个微胖少年居然以摔在草地上的姿势举著风枪。 「──哈哈哈!很顽强嘛小家伙!」 就这样冲回去再打一场──老将半认真地考虑著,但马修身边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将枪口对准他,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约伦札夫上将往杀进敌阵时的反方向继续疾驰,穿越快要溃散的方阵脱离现场。好几发子弹追逐他的背影,但连一发也没射中。 「兴致来了,再来一击!你们这些家伙先拉开距离!」 极尽暴虐之能事的骑兵部队结束第一波冲锋穿越而去。领会老将的意图,士兵们已在数百公尺外重新组成横队。 「那个小家伙,年纪轻轻倒是经历过激战前线啊!跟过来,混帐们!方阵已经摇摇欲坠,直到最后别大意。在补上致命一击前绝对──」 说到一半,约伦札夫上将望见一名部下毫无前兆的落马。 「咦──?」「喂,怎么了!」 周遭的同伴错愕地看著那名一头栽倒在草地上的士兵,但其中又有三人遭遇同样的命运。察觉异变的老将环顾附近一带,在重组中的队列北侧──平缓的丘陵彼端找到了原因。 「枪兵 部队……?开玩笑,竟然能从那么远的距离瞄准!」 距离超过三百公尺。只见那群士兵的子弹,从远比约伦札夫所知的滑膛风枪设成更远的位置射来。 「继续狙击!别给敌人机会重整队列!」 托尔威率领的狙击部队自小山丘上持续展开支援射击。穿越长距离袭来的射击,接二连三将炎发老将率领的骑兵部队成员送入永眠。 即使目睹成果,翠眸青年还是焦虑不已。因为从远处也能分辨得出同伴受到多严重的损伤。 「我们来迟了……!再受一次冲锋,那方阵就要支撑不住!」 为了救援同伴,一发也不许落空。这么告诫自己,托尔威和部下们一起扣下风枪的扳机。为遥远距离外的敌军带来死亡的子弹,变得愈发精准── 来自远方的射击一发接一发夺走同伴的性命。面对昔日战场上绝不可能发生的状况与令人胆寒的景象,约伦札夫上将立刻放弃继续交战。 「那就是传闻所说的狙击部队……?这可不妙,撤退!全体成员撤退!」 不执著于猎杀到一半的猎物,判断时机已至的老将率领部队开始撤退。子弹依然执拗地往他背影倾注而下,但全部超出有效射程没造成伤害。 确定撤离至安全范围后,「独臂的伊格塞姆」回味起在他漫长战史中留名的新一战。 「这就是现代战场吗……!和雅特丽说的一样,果然不好对付。」 老将高兴地低语。遭遇预料外的反抗,承受预料外的反击。为这个事实感到战栗之余,他胸中涌上的情绪是无尽的欢喜。 老将嘴角绽开无从压抑的笑容。他比任何人更加深爱战争的不合理与不讲理。与那对双胞胎如情人般彼此依偎正是烈将约伦札夫的人生,赌上一生与战争相伴是他的夙愿。所以…… 「啊啊──活得长果然有好处。」 男子露出孩子般无邪的表情说道,同时深深体会著以年老体衰之躯从战场活著归来的幸运。 看见敌方部队撤退,托尔威等人即刻中断射击冲下平缓的山丘奔向友军方阵。 「救护工作开始!以班为单位替伤兵包扎!」 正确的说法,或许改成曾经是方阵的队列更适合。三个方阵中受创最深的一个彷佛被巨人手掌搅烂过一样,早已维持不了正方形的原型。 「营、营长呢?小马在哪里……!」 托尔威带著接近恐慌的神情在痛苦呻吟的伤兵之中扫视,但熟悉的声音很快传入耳中。 「这里,托尔威……我在这里。」 一认出对方好好地站著呼唤自己的身影,放下心头大石的托尔威差点双膝一软跪倒。他直接奔向微胖少年身旁。 「小马,幸好你平安无事……!太晚赶来支援,我担心来不及了!」 「嗯……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著。吶~你敢信吗?马蹄可是踏凹了我头两旁的地面喔?从正下方看著冲刺而过的马腹,世上有这种经验吗?」 马修试图靠饶舌来掩饰迟来的恐惧。托尔威等了一会等待他冷静下来,环顾周围再度开口。 「受创相当严重啊。敌人看起来是轻装骑兵,却在短短时间内把方阵破坏到这种程度……」 「那不是普通的轻装骑兵,是传说中的跳骑兵。由『独臂的伊格塞姆』本人指挥。」 即使听见那个名字,托尔威还以为是玩笑话或某种比喻。可是,微胖少年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往下说: 「是那个烈将约伦札夫。炎发独臂,货真价实的本人。早就退伍年过七十的老爷子,单骑冲进方阵中央,带著笑容笔直地对准我杀过来……要不是有船长保佑,我或许真的死定了。」 马修边说边望著从怀中掏出的指南针。那是与海军告别之际,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交给他保管的护身符──伟大的船长喀尔谢夫的遗产。他觉得是船长的好运气救了自己一命,打从心底感谢海盗军始祖及作为其后裔的女子。 「……遭受骑兵冲锋时,带头的家伙突然飞跃我方的战列。不是冲过来,而是像字面意思般靠跳跃越过,我从没见过如此轻盈的骑兵部队。我看连雅特丽的部下也效仿不来吧?」 「怎么可能……不,如果传说属实那就是真的。照当前的状况,为了补充缺乏的人力召集退伍军人也不稀奇。约伦札夫老将大概也是因此重归战场……」 「就算重回战场,正常人会亲自率领骑兵四处跑吗~?虽然不记得详情了,他退伍时应该已经升上将级军官!我记得后来又获颁荣誉军阶,现在是中将或上将──总之是堂堂高级将领!哪是可以在前线到处跑的身分!」 马修口沫横飞地大喊。对袭向自己的不合理与不讲理抱怨过一番后,他神情苦涩的望著周遭的部下。 「有一个连几乎全毁。考虑到照料伤兵的问题,这样下来我带的营战力只剩一半。重伤者也很多,不尽快抵达下一个据点让他们休养的话……」 「乾脆掉头……不,不行。我们还没达成任务。」 「说得也对,现在比起昆瓦镇更接近下一个目的地,还是干到底更好。从刚才敌方部队撤退的方向来看,我们的据点候选地还无人占据的可能性很高……我觉得啦,大概吧。」 马修没自信地说。表情僵硬地点头赞同他的意见后,托尔威也开始指挥部下搬运伤兵。 两人的部队在当天傍晚抵达下一个据点。 与州内稀少的森林地带邻接处有座村庄,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些许物资,野营阵地则设置在附近的山丘上。山丘南侧面向森林,因此除了高地优势外,还有紧要关头能够躲进树林里的优势。不用说,选择这个位置是为了防备骑兵袭击。 先前战斗中出现的伤亡之中,伤势特别严重者托付给村庄,剩余轻伤者则奉命在据点休息。包含照料伤兵的士兵在内,马修部队出现超过两百人的非战斗人员。 面对自军消耗过剧已难以称之为营的惨状,微胖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来人员就比其他营少,兵力又从一开始就被消耗掉那么多……」 「嗯,很吃力……不过,约伦札夫阁下的部队没发出警告就直接袭击吧?反过来说,岂非代表这附近对他们而言也是搜索的要地?」 「唉,『独臂的伊格塞姆』都亲自出马,他们在战略上很重视这一带肯定没错……这表示往后双方的搜索标的也会重叠。虽然不愿意去想,之后还得再跟那个可怕的老爷子交手吗……?」 想起老将凶暴的笑容,马修不禁发抖──此时,在他身旁俯瞰黄昏平原的托尔威,在远比他人更加广阔的视野中发现同伴正往阵地驰骋而来的身影。 「斥候回来了。这下能得知周边状况了,小马。」 不到十分钟后,对周边侦查完毕的骑兵部队队长归纳好部下呈上的报告,来到马修和托尔威面前,向两名年轻的长官敬礼后开始报告。 「周边两公里侦查及指定地点的观测工作完成。目前在巡哨线内没有敌踪。但根据斥候报告,位于东边二十二公里处的据点候选地及再往东二十公里处的探索预定地皆被其他势力部队占领。」 「果然被抢先一步……知道占据两地的各是哪一方势力吗?」 「非常抱歉,因担心被敌军发现未能靠近,这方面的情报并不清楚……所知的只有两边敌方部队的规模。前者约为两个营,后者约为一个营。前者步兵较多,后者则是以骑兵居多。当然,这纯粹指在阵地内能确认到的兵卒。」 「他们当然都会放出兵力在外搜索及侦查,双方的兵力估算应该都要再加一个营。至于势力,推测位置较近的是雷米翁派,较远的是伊格塞姆派较为自然?」 「嗯~……依据是兵种的比例,但还是不够牢靠。真想获得确证而非用推测的……」 托尔威抱起双臂沉思,不久后便拟定方针抬起头。 「……好,不用斥候,改派出传令兵。先去较近的对手那边,如果真是雷米翁派部队,那就寻求今后的协助。」 「嗯,是该这样干。伊库塔那家伙也说过,如果我们没找到,希望是雷米翁派找到皇帝。我也不想光靠我们单独和那个凶暴老爷子再打一场。」 马修也没有异议。能缔结合作体制自然极好,光是约定不妨碍彼此活动的敌人也将少掉一半。不过,他不认为事情会进行为那么顺利。 「问题在于对方答不答应。即使机会不大也有挑战的价值……如果要展开交涉,可以交给你负责吗?」 被马修一问,青年浑身僵住。停顿好一阵子之后,他缓缓地颔首。 「嗯,由我来……再怎么样,我也是雷米翁家的儿子。」 * 清澈的水面沉入黑暗之中,但唯独蛙鸣与虫鸣变得比白天更加喧闹。阻碍思考的杂音,使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在设于湖畔的我军阵地内咂咂嘴。 「啧……所以我才讨厌在水畔设野营。一整夜呱呱呱地吵得要命。」 「要忍耐,大哥。」 「嗯,我知道。咱们特地为了防备骑兵袭击布下背水之 阵,我才不要被伊格塞姆的老头鸡奸。」 这么回答弟弟斯修拉夫,雷米翁家的长男从鼻孔哼了一声。他们也希望尽量远离骑兵的威胁,选择这个地点布阵。 背对湖泊设置的阵地不仅防止来自背后的袭击,骑兵也几乎不可能正面突袭我军。因为骑兵部队发动突袭后非得继续笔直地向前奔驰,击破敌人后一头冲进湖里也没有用。 相反地,背对湖泊有著遭受攻击时无路可逃的可怕缺点。鉴于地形特性,在古代也是用来刺激无心战斗的士兵使出全力奋战的战术。但只有这次,不需要这样的效果。他们选择没有退路的阵地,纯粹是因为确信自军为周边一带最大势力,也有援军可指望之故。 「三个营一千八百人……被那老头削减过后,现在实际上大概剩一千六百人?」 萨利哈史拉格很不痛快地喃喃说道。他也和托尔威等人一样,为了搜索刚来到达夫玛州南边,就面临约伦札夫的袭击洗礼。 「算了,人数尽管寒碜,要应付状况是够用了。对付骑兵的对策在下次交手前也会备妥──管他伊格塞姆派还是伊库塔·索罗克一党,乾脆一起解决掉吧。」 男子的表情杀气腾腾。当斯修拉夫简短地附和,部下快步走了过来。 「向少校报告!其他势力的部队刚刚派来传令兵!是在西方二十二公里外丘陵处设阵的『旭日团』搜索队!」 听见那个名称,萨利哈史拉格皱起眉头。因适逢非常时期紧急晋级,如今他官拜少校。「继续说。」他以严厉的口吻催促部下。 「是。似乎是提出请我方协助进行搜索活动,信件您要过目吗?」 接过递上来的信件拆封,萨利哈史拉格目不转睛地浏览内容。信上简洁地陈述了期望雷米翁派部队协助搜索皇帝的要旨以及理由。主张还算有道理──但一看见文中纪载的署名,男子额头冒出青筋。 「……一介叛徒也敢要求合作,那个混蛋,一阵子不见脸皮变厚啦……!」 听到这句咒骂,斯修拉夫不必看信也察觉情况。他以淡淡的语气确认。 「那边的部队指挥官是托尔威吗。合作具体上是指什么?」 「不干涉彼此的活动,共享情报,封锁伊格塞姆派──开哪门子玩笑。」 萨利哈史拉格动手把信件捏烂,将纸团扔回部下手中。 「这样告诉传令兵。『和叛徒不谈合作,敢碍事就宰了你们』。」 「口、口头传达就行了?」 「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吧。」 「……是!」 当他露出冷酷的眼神这么说,部下颤抖著转身离开。弟弟对兄长拒绝要求的判断声调平静地提问。 「这样做好吗?大哥。」 「哪有什么好不好可说的。谁能断定那些家伙没对伊格塞姆派提出同样的提议?无论要互不干涉、共享情报或封锁敌军,缺乏信赖都办不到。而我当然不可能信赖他们。现在小托尔可是那个伊库塔·索罗克的走狗,谁知道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萨利哈史拉格唾弃般的说完后掉头就走。踏著粗暴的步伐朝司令所的帐篷走去,他以低沉粗哑的嗓子呢喃。 「还想像模拟战时那样使诈也没用,别太看扁你哥,小托尔……!」 * 同一日深夜,面对只带回简短又散发危险意味传言的传令兵,托尔威愕然地抱头苦思。 「这个答覆……是大哥,一定没错……!」 从小一起生活,身为弟弟独有的直觉使青年察觉那个事实。「呜呃~」马修听到后也表情扭曲。 「萨利哈史拉格上尉是那边的指挥官……?开玩笑吧,雷米翁派的人力资源管理究竟怎么搞的。」 清晰回忆起过去在模拟战中的种种,也难怪马修冒出这番感想。托尔威无力地摇摇头。 「小马,最好别轻视大哥。模拟战时是大哥从一开始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再加上阿伊的策略才占了上风。其实他并非能轻易战胜的对手。」 「是这样吗?老实说,我对他没有好印象……」 倒不如说印象中都是他丑态毕露的模样,但这句话实在不好意思当著他弟弟的面说出口。马修含糊其辞地换了话题。 「总之,重点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虽然对手很难搞,坚持下去有机会说服他吗?」 「…………抱歉。一下子就辜负你的期待,但要说服大哥他们合作……」 「没办法吧~不,我明白。只是做个确认。」 没有一句怨言,微胖少年微露苦笑地说。对失职不加责怪的温柔态度,反倒令翠眸青年更难受。 「唉,只得靠我们自己来了……不,大概还有对伊格塞姆派也提出同样提议,最后趁机抢先之类的办法,但卖弄口才是伊库塔的拿手好戏吧。要我们去做有点勉强。」 「嗯,我有同感。不过,那我们做得到的方法是……?」 马修抱起双臂思考,但神情不见焦虑或急躁之色。经历高密度的实战经验,他在无自觉的状态下渐渐获得面对恶劣状况也不屈服的强韧精神。 「……兵力少,骑兵少,导致可调查范围也小。大致归纳一下,这就是我们难堪的现状。」 「嗯。」 「简单的说,这次我们是寡兵,实力比其他势力差。不管要搜索或战斗,正面对决都赢不了。这种场合该怎么作战──曾向我们展示过范例的家伙,我们应该想得到吧?」 马修竖起右手食指说道。思索几秒钟后,翠眸青年也找到答案。 「对喔,席纳克族……!」 「没错。明明士兵人数和熟练度都是我方远胜,那时候却被折磨得差点要命。一方面是因为萨费达中将指挥不当──但更大的因素,是席纳克族从一开始便采取适合寡兵的战斗方式。」 微胖少年边说边调转目光,注视著全面蔓延开来涂满绿色平原的黑夜。覆盖隐藏一切的无明──在而今的他眼中,是最可靠的同伴。 「碰上好机会,我们来有样学样。既然特地付过昂贵的学费,这种时候不活用很吃亏吧。」 表情像个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小孩,马修这么说道。托尔威也把头凑过去,针对详细作战计画展开密谈。 像恶棍在商量坏事,却缺乏决定性厚颜无耻的两人讨论之后,决定了往后的方针。 * 「……哈啊~」 在周照灯的微光中,班迪上等兵望著站立入睡的马群打呵欠。 他正在站每两小时换班的夜哨,但白天搜索任务所累积的疲劳,迫使他和睡魔苦战。 「喂,起码用手遮一下。如果上将看见,可是会一拳下来打裂你的头骨。」 尽管同袍明格尔上等兵看不下去地以手肘顶顶他的侧腹,班迪的眼睛依然充满睡意。 「……这些家伙真厉害~白天跑了那么多路,睡觉时却还站著。」 他面对眼前的马群呆呆地嘟囔。明格尔叹口气,陪班迪闲聊驱走睡意。 「要说真心话,这些家伙大概也想坐下来睡吧,在住惯的马厩里就会坐著睡。」 「马的睡眠时间本身也很短耶,只要睡上三四小时便整天活力充沛。我也想模仿,乾脆变成马 好了。」 「那可得每天只吃草料喔。从今以后一辈子不吃肉你活得下去吗?」 「啊,不可能。果然我还是办不到。」 班迪以懒懒的声调回答,明格尔也低声发笑。他们两人皆为技巧卓越的骑手,但闲得发慌时聊的废话不过就是如此。 「到下次换班还有多久?」 「还满久的,将近一小时吧。」 「还有一半啊~……真难熬~」 丧失干劲的班迪蹲了下来,拿手中附短枪的弩弓尖端戳刺地面。明格尔不禁厌烦地拉高嗓门说道: 「喂,给我适可而止振作点啊。这副德性算哪门子站哨啊。」 「只要骑骑马就会清醒了……只骑一下子不行吗~」 「白痴。怎么能为了给你提神害得重要的战马更疲惫──」 「嘶嘶!」 尖锐的嘶鸣声打断明格尔的教训传遍四周。两人惊讶地看回去,一头直到刚才都静静沉睡的马躁动地扭了起来。虽然系著颈圈没有跑开,叫声却渐渐吵醒其他马匹,明格尔连忙走过去。 「喂,怎么了,静下来!是被老鼠咬了吗?」 当他抚摸马背安抚时,这次换成在不远处睡觉的另一匹马同样发出悲鸣。听到叫声的瞬间,班迪猛然蹦起来扑向明格尔,直接拎著他的脖子压到地上。 「趴下,有人开枪!」「什么?」 两人匍匐在草地上,确实听见破风声掠过头顶。藉此确定状况后,班迪再度起身压低身子奔向阵地。 「敌袭!是敌袭!快敲响警钟~!」 听见警告的人纷纷惊醒,原本安静的阵地霎时间骚动起来。警钟慢了一拍后响彻周遭,睡眠被打断的士兵们完全进入临战态势。 「──然后,结果没有发现敌军?」 骚动过后的清晨,听完事情全部 经过的约伦札夫上将这么替部下的报告作结。负责指挥昨夜迎击的男性军官脸色凝重地颔首。 「是……说来窝囊,确实是如此。光照兵和骑兵彻底搜索过阵地周边,却未能发现敌踪。」 「损失怎样?有几匹马中弹?」 「腿或臀部受枪伤的共有四匹,全都不到重伤程度,但直到痊愈前为慎重起见无法加入冲锋部队……不过,损失仅止于此实属侥幸。」 望著军官安心地松口气的样子,独臂老将按住额头低声发笑。 「你当真这样以为?以为幸好只有马屁股中弹。」 「啊……?」 军官听到后还是不明白,面露困惑之色。以军官为首,约伦札夫上将略为扫视一遍排在军官背后的军人,直接了当地说。 「在这排排站凑数的所有人,不都一副快睡著的鬼样子?」 当上将指出症结的瞬间,众士兵赫然惊觉面面相觑。 「发现得真够慢……也罢,你们没发现是因为实战经验太少,这事儿本身不是你们的错。打从我退伍以后,你们这些跳骑兵部队几乎是当成消遣在维持,把军中没当上骑兵的瑕疵品凑到一块。」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连我自个儿都觉得,真亏这么异想天开的勾当能继续啊,老将自嘲地想。 「我把你们作为骑兵好好锻炼成器了。如果看见你们技术有多精良,中央基地那些骑驴的肯定个个吓破胆……不过,单是马术好和杂耍有啥差别。我教你们的可不是博取观众掌声的技术,是要用来战胜敌军的。无论能跑多快,跳过多高的障碍物──不懂得打仗终究没有意义。」 笑声突然中断,约伦札夫上将转而以鲜红的双眸瞪视部下们。被目光直视的他们同时挺直背脊。 「和现在的你们相比,前阵子交过手的小家伙还更懂得打仗。我可有说错?有谁想反驳?」 「「「「「sir, no, sir!」」」」」 「不甘心吧~被一个没比学生大多少的小鬼头摆起前辈架子。」 「「「「「sir, yes, sir!」」」」」 众军官异口同声地回答。砰!老将拍桌。 「那就在他们下次跑来动手动脚前想出对策。证明你们比平常骑的动物更聪明一丁点。办不到的话就不是骑手,只是个累赘。只会吵吵嚷嚷讲话的丑陋皮囊。怎么样,想害马匹白白耗力吗你们这些家伙!」 「「「「「sir, no, sir!」」」」」 「我也希望!还不快去!」 当约伦札夫上将大喝一声,众军官纷纷逃也似的跑出帐篷。剩下的只有上将与原本在角落待命的另一名男子。 岁数仅次于长官──从半世纪前起一直留在烈将约伦札夫部队的少数军官之一,目送年轻人冲出去的背影离开后,弯起嘴角面露苦笑。 「好怀念。刚进部队的时候,您也曾如此斥责过我。」 「别老糊涂了道隆,你直到第五年都还天天挨骂吧。」 「是这样吗……到了这把年纪人变得很健忘。」 「想忘掉啥都随你,记得怎么打仗就够了。连那个也忘掉解雇的日子就到啦……话说,你快进入正题吧。想聊往事等进了坟墓我再陪你聊个痛快。」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回到正题,您认为昨晚的骚扰是哪一方做的?」 「旭日啥子的那边吧。做出那种狡猾行径的总是人数少的家伙,尽管也有跟雷米翁派合作的可能性。」 「大致上应是如此。不过以现实问题来看,夜里持续被骚扰的话有些棘手。士兵们的睡眠时间被迫减少,更严重的是──」 「──马有麻烦吗。每晚不知几时将遇袭的日子继续下去,会耗损马匹的神经。不管受过多少训练适应人类的良驹,一旦超过忍耐极限发起狂来都和猛兽没两样。」 「在事情发生前必须设法解决。只交给年轻人去办好吗?」 「你觉得不好?那你会怎么做?」 「可能的话,断绝来源。只顾著防御没完没了。」 「好主意,我喜欢,不过实现起来很困难。那些家伙往后都会躲在面向森林的丘陵上不出来吧。要攻陷那片阵地不是没可能,但颇有难度……再说他们专挑晚上过来骚扰,基本上又是以少数行动。靠著夜色掩护接近我们阵地,一进入滑膛风枪射程就对有灯火的方向猛开枪。马也好人也好,只要打中一发袭击就算数了。」 约伦札夫边以想像中的风枪摆出瞄准目标的动作边说明。副官揪住下颚的胡须。 「既然无法断绝来源,那只剩下对症治疗。眼前就是强化巡哨线和到不易被远距离射击击中的高处重设阵地吧。虽然两个方法在增加士兵负荷的意义上都正中敌人下怀。」 「骚扰的手法大概也不光限于射击啊,接下来那些家伙八成会动脑想出各种花招来玩。至于有多毒辣,要看指挥官的性格而定。」 「乾脆把雷米翁派一起拖下水也是个方法。我等和他们一样派人过去骚扰,再伪装成旭日团干的,顺利的话或许能导向实质二对一的局面。」 「那是无所谓,不过真要这么干?一旦开了头,可以想见旭日也以同样招数回敬。然后就是不断持续下去,弄得所有当事者疑心生暗鬼喔?这样搞的话不只搜索效率直线下滑,找到皇帝后的交涉也会受影响吧。」 「没想到能从您口中听见担心战后处理的台词……我们彼此都老了啊,上将。」 「别望向远方。你这个没事爱挑拨人的毛病打从以前起就没变过,我怎么直到今天都没一时冲动砍掉你的脑袋,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约伦札夫上将耸耸肩说完后,靠著桌子向后仰头。 「……不管怎样,现在只能放弃。考虑到齐欧卡的威胁,搜索很难长期化,短期间内靠你所说的对症疗法来填补。正好也是教导部队里的小毛头战争不从人愿的好机会。」 「真不像您。先不提军事上的对错,只有我等被整得惨兮兮却没还手,不是很不愉快吗?」 「你偶尔会像这样突然翻脸强硬起来,看得我都哑口无言,不过你还记得我好歹是伊格塞姆家的一员吗?记不得的话回想一下,说真的,一年一次就好。」 「您和元帅阁下流著相同的血的,是我确信即使翻遍帝国九百年历史也找不出其他事情足以比拟的最幽默玩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约伦札夫上将腹肌震动,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笑声。 「的确。」 第六卷 第四章 为谁而设的战场 白天静静的躲在自军阵地,入夜后对伊格塞姆派进行五花八门的骚扰──托尔威等人持续了五天这样的日常生活。 从用滑膛风枪主要瞄准马匹远距离射击算起,此外还有在敌阵上风处制造小火灾、派骑兵班敲打铜锣绕行敌阵周遭、以泥巴掩埋像是马喝水用的水坑等等──人手和伦理允许的范围内,他们实行了所有想到的点子。这些行动应该将伊格塞姆派的调查步调拖慢许多。但第六天黎明,马修不禁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我知道是我自己提议的,现在不该说这些,但这么做好吗?只顾著妨碍别人,我们自己在搜索上毫无进展。虽然阻碍了伊格塞姆派,但结果会不会只是最后造成发现皇帝陛下的机率下降……?」 一天又一天持续进行非建设性的骚扰,会产生这样的不安也无可厚非。托尔威十分理解马修的心情,因此才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小马,不对。阿伊说过,握有皇帝陛下并非调停军事政变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正在加以活用。」 「?什么意思?」 「所以说,假设我们的胜利条件和伊格塞姆派一样是『确保皇帝』,这次的作战计画或许真的毫无成果。妨碍对手相对的自己的搜索也停滞,最好顶多是正负相加为零──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不需要非得找出皇帝,再加上阻碍伊格塞姆派结果可帮助雷米翁派提升搜索效率。根据我们的胜利条件,这明显是加分动作。」 费了一番力气解开纠结的思路,微胖少年谨慎地点点头。 「……是吗,你说得对。我们的胜利条件是『由我方或雷米翁派确保皇帝』。为了达成条件,说得极端点只要伊格塞姆派没找到皇帝就行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拘泥于自力搜索的必要。」 「嗯!按照这个状况,伊格塞姆派的不利等于对我们有利,因此我认为改变态度专注于妨碍工作就好。」 「这也是单纯的消去法啊。不在白天很难进行搜索,可是大白天在平原上调动兵力,不知道几时会碰上骑兵袭击。我们能够稳定持续的行动,顶多只有夜间的骚扰而已。」 想开促使他理解释怀,马修深深叹了口气。托尔威拍拍肩头鼓励他,也喃喃说出与马修共通的想法。 「……可是,大哥他们要是知道我用这样的方式作战,一定会笑话我吧。」 * 实际上,他哥哥一行人现在没有余力嘲笑别人难看的表现。因为自北边南下的雷米翁派本队正逐渐缩小剩余搜索范围,萨利哈史拉格率领的部队先行绕到州南侧废寝忘食得四处奔忙,部下们却没带来有用的成果。 「……可恶!究竟藏在哪里!」 亲自出马到预料是关键地点的村落搜索依然落空,雷米翁家的长男烦躁地踢倒一株树。平常负责安抚兄长的斯修拉夫,这次也不禁陷入沉默。 「人口多的村落全部查过了,向居民探听消息也做得很彻底!为什么连一头狐狸的足迹都捕捉不到!」 「……冷静点,大哥。包围网正确实地缩小,只是获得成果的时刻慢了一点。」 「那就是问题所在。没有闲工夫拖拖拉拉下去!在齐欧卡察觉帝国内斗攻过来以前,我方非得结束军事政变不可!」 转头面对弟弟,萨利哈史拉格恨恨地咂嘴。 「搜寻活动本身顺利无阻,不论这里或其他地方,可疑的地点都明明逐一查清了。」 「确实,最近几天和其他势力的冲突有减少的倾向。那些家伙多半在搜索上比我等更加难以进展。」 「听说有可疑的部队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捣鬼,大概在互扯后腿吧,但那无所谓。不妨碍我们才方便──」 「少校!」 一道呼唤声插进两人的对话,萨利哈史拉格收起烦躁神色后转向部下。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不变,但如今学会了必要的自制。 「什么事?」 「是!村长想和您谈话!」 「村长?……我知道了,带路。」 他简短地点个头,跟在部下身后走去。再怎么焦急,也不能忘记讨好当地居民。他们在此地的言行举止直接构成对雷米翁派整体的评价,再加上为了搜索才刚把每栋房子的地板都撬开翻找过,没做好相应的照顾难消民众反感。 村长率领数名村民站在村落南端。这一带形成一片广场,是村落中较多人聚集之处,甚至还有旅行商人看准商机摆起摊子。 村长本人也年事已高,但身旁还有位比他更老迈的女性坐在轮椅上。尽管有点讶异,萨利哈史拉格挺直背脊在他们面前站定。 「我是陆军少校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过来请教几位有何贵干。」 「谢谢。恕我冒昧,想拜托您一件事。」 「是什么?」 「我们想送这个人送到『善终之家』。这位老妇人无依无靠……正如您所见,她已来日无多。」 村长望向轮椅上的老妪静静地告诉他。萨利哈史拉格有点意外,但立刻理解村长的意思。这是请求他解除封锁,好把老妪送到村落外。 帝国各地设有一些称作「善终之家」的宗教疗养设施,是自觉时日无多者最后的聚集之地,并特别允许无依无靠者住在那里生活。阿尔德拉教神官与多名看护会常驻机构内,安排让来访者得以迎接安宁的临终时刻。 「原来如此,有多少人要去?」 「四人。这三个年轻人负责推轮椅,要是人数再减少,走上坡路时恐怕很吃力。」 萨利哈史拉格不著痕迹地观察并排站在村长背后的数人。像只老猫般瘦小的老妪和几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怎么样也不太可能是变装后的皇帝及托里斯奈。确定之后,他点头同意。 「好的,我立刻安排让各位通行。我记得那间『善终之家』……在离此地东南方不远处吧。」 由于搜索也扩及该处,军方也掌握了疗养设施地点。村长点点头。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虽然人手不足无法直接派人护送各位,我将命令周边的部下加强戒备。途中也许会遇到我等的友军阻拦,到时候只要坦白说出理由就不成问题──老太太,愿你安详归去。」 萨利哈史拉格说完后敬礼,老妪也动动嘴巴咕哝著什么。「谢谢。」她抱在膝盖上的搭档风精灵代替主人道谢。 没多久后,大批送行的人群到来,一一和准备迈向最后旅程的老妪道别。直到一行人出发后,人群依然排成长龙注视著他们的背影。 「终于尤玛里婆婆也回『家』了吗……她以前还是咱们村里的长老呢。」 「先过去的兹格爷爷呢?大概还活著吧?说不定能在那边见面。」 「说得也是。啊,那个全身包著绷带的家伙也……」 「喂,笨蛋,怎么可能见面。就算人还活著,那可是传染病……」 两名男子窃窃私语。萨利哈史拉格无意识地停下脚步。总觉得对话内容令他奇妙地在意,雷米翁家的长男转头望向两人。 「……喂,那边的两个人。」 面对他锐利的目光,两人抖了一下。他不在乎地走过去继续说道。 「刚才的话能够详细说给我听吗?」 「咦!啊……」「不,那个……」 「有人先回了『家』吧。说老婆婆见不到那家伙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病情很严重。」「没、没错,他大概已经死了。」 瞪著两个态度明显可疑的人,萨利哈史拉格摇摇头。 「不对吧?你们刚才说『就算人还活著』。不管先过去的家伙是死是活,你们都认为老婆婆见不到他吧?」 「…………」「……那、那个……」 「我想问的是判断的理由。我再问一次,为什么?」 听他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命令,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周遭众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看样子有鬼啊──萨利哈史拉格这么确信时,村长插话道。 「少校,请别欺负年轻人。」 「啊,失礼了。我无意欺负他们。」 雷米翁家的长男简单地道歉,目光依旧直盯著眼前的两人不放。村长叹息地开口。 「他们会难以启齿也无可厚非,这是人人都不愿提起的话题……原则上,『家』平等的接纳所有濒死之人。然而,实际上却有不便公开提及的例外。」 「传染病患者吗?」 萨利哈史拉格清楚地说出口。村长面色沉重地颔首。 「正是如此。看来再也不该隐瞒下去,由我来说明内情……」 村长慢慢地诉说起来。根据他的说法──前阵子有两人结伴造访这个村落。其中一人是穿著巡礼服的瘦削男子,另一名男子全身缠著绷带卧病不起,据说他几乎无法自力移动,前来村庄时也躺在马车货架上。 「因为外表看起来就很古怪,我严加查问他们来此地原因……结果不出所料,是罹患了传染病在故乡待不下去。」 听著说明,萨利哈史拉格感到一阵颤栗爬上背脊。在达夫玛州展开搜索后, 他首度在村长的话语中有了应手的感觉。 「我当然不能把人留在村里,为他们介绍了疗养设施。收留那种病人的地方无论在哪里都很少,附近这一带只有一间。所以,我就送他们到那边……」 走近后半句话含含糊糊的村长,雷米翁家的长男牢牢抓住他的双肩。 「总之,那个全身绷带的人被送去的疗养设施,不是刚才那位老婆婆前往的『家』。而且,还偷偷建造在没有人会靠近的地点。」 「……您说的没错。至今未告诉您此事……请您不要责怪我等。」 村长呻吟般地说道。依照阿尔德拉教戒律,隔离流行病患者严格来说应视为否定博爱精神的恶行受到惩罚。但实际上无论在哪个州哪个地区,想必都暗中默认这样的行为。就算追究行为的善恶,为了防止可怕的疾病蔓延他们别无他法却是现实。 「求您宽恕……」 村长坦白后悄然垂下头。然而,萨利哈史拉格对于对方的心情及罪恶感不感兴趣,仅仅为了发现实实在在的有力线索感到兴奋。他再度询问村长。 「能够告诉我疗养设施的位置吗?」 「如、如果您希望的话……不过,就像您方才指出的一样,那个地方在地图上并未记载,连本地人也很少前往……」 村长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下子,萨利哈史拉格嘴角终于浮现明确的笑意。 「说是这样呢,斯修拉。那可不是更合适了?」 收到眼神示意的弟弟点头。终于逮著猎物尾巴的实感令人情绪昂扬,使这对兄弟的翠眸闪烁起色泽一模一样的光辉。 向村长打探完消息的雷米翁兄弟转身与部队一起出发后,先前在广场角落做生意的旅行商人也缓缓地站起身。 「──不好意思,那边的两位先生。」 「咦?我们吗?」 旅行商人攀谈的对象是刚才被萨利哈史拉格质问过的两人组。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走过去,递上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我没打算偷听,但不小心听见两位刚刚和军人的谈话……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在这张地图上标出那间疗养设施的位置?」 「啊、啊……?你真的有听到吗?那边可是专门用来关得传染病的家伙。知道那种地方的位置能干什么?」 「这是做生意的好机会。既然有疗养设施,代表也有管理人员在吧?收容许多病人,自然也需要物资。普通商人会避开的地点更是这样。」 「……告诉你也无所谓,但去过那边之后,暂时别到咱们村子来。」 「没错。你得病是你的自由,可别拖累我们。」 两名男子警告过后,在地图上标出地点。接过标出隔离疗养设施的地图,旅行商人露出满意的表情面再度面对两人。 「谢谢。尽管称不上谢礼──」 他指向留在背后的露天摊位,笑容可掬地说。 「──摊子上的货物全部送给你们。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请跟大家融洽地分享吧。」 「啊?」「你说什么──」 「告辞了。两位请多保重。」 旅行商人说完后转身奔向系在摊位旁的小型马车,解开连著货架和马匹的绳索去掉负重后飒爽地跳上马背。周遭的人还来不及呼唤,他直接抛下所有营业用具冲了出去。 「收容流行病患者的隔离疗养设施吗?道或许是个盲点,约伦札夫上将……!」 ……各阵营的搜索段分成小队四处行动。随著调查进展,搜索范围逐渐缩小。指出皇帝所在地的有力线索。以及──两个势力几乎获得这项情报的事实。 如今状况等于两名猎人正迈步奔向放在中央的共通猎物。 决战的条件在此刻齐备了。 * 雷米翁派的一个营自阵地出发后突然往南行进。接获斥候这份报告的托尔威和马修,不禁面面相觑。 「……你怎么看?」 「大概是……掌握了关于皇帝陛下行踪的线索。一口气调动这么多兵力,大哥他们或许发现了很有力的证据。」 「这样的话,那行动方式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如此露骨地调兵不可能不刺激到其他势力。实际上我们就发觉了,伊格塞姆派当然也会发现,在展开搜索前一定会出手妨碍,换成我的话会更加低调行事。」 「嗯,我有同感……所以我认为这多半是大胆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哥他们应该是想趁著我们及伊格塞姆派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南边,用剩余的兵力搜索其他地点,而那边才是有力候选地。」 「这种做法我能理解。不过,其他地点是指?」 「不清楚。不过我们该做什么是确定的。既然雷米翁派即将找到皇帝,我们得帮上一把。」 微胖少年点头同意,摊开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那么应该慎重观察的是伊格塞姆派有何反应。他们如何行动?」 「要是被声东击西吸引往南走,说不定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 「问题在于没上当的场合。有点棘手啊……这种状况下,我们该派兵到何处?」 马修抱起双臂思考。青年继续补充道。 「雷米翁派搜索失败的可能,就是在前往有力候选地途中,被识破调虎离山之计的伊格塞姆派袭击。想阻止这种事发生,我们应该趁现在阻拦伊格塞姆派,可是……」 「说要阻止……对方可是骑兵部队耶。在这种地形上没准备好策略进攻只会被反打回来──不,连开打都不至于吧。对方又没有交手的理由,肯定会忽略我们追赶雷米翁派。」 「那么,紧紧跟随雷米翁派部队自发地充当起护卫呢?」 「必须跟紧的不是往南行进的佯攻部队,是接下来要前往『有力候选地』的部队吧?但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支部队目前在哪里。派留在东北方阵地的一个营作声东击西,代表出外搜索中的两个营直接从去处前往了『有力候选地』。」 没有任何线索,不可能捕捉得到从不明现在位置a,前往不明目的地b的雷米翁派。唯独在这件事上,决定躲在阵地内不出去的战略适得其反。 放下思考陷入死局的马修,托尔威仍继续思索。 「那……只有推测了。依照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大哥他们的性格──再加上其他种种条件判断,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测出『有力候选地』的位置。没必要知道精确位置,先决定大致在哪一带后就出发,边移动边派斥候侦查,只要在过程中掌握到在哪里就……」 「好像伊库塔会说的话啊……这么做与其说是下盲棋,更像是赌博啊。」 「是呀。不过,如果只有『什么也不做』和『赌一把』这两个选择呢?」 「来这招啊……」 青年亮出答案极其明显的二选一问题,不符他风格的挑衅道。马修抬起手背粗鲁的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终于下定决心。 「……真没办法,拚了。仔细想想,胜算倒也没那么低。我可是有喀尔谢夫船长保佑。」 隔著军服抓住指南针,马修努力虚张声势。他和托尔威一起回过头,注视背后那些手头忙著赶工的工兵们。 「这样的话,或许终于到了这个派上用场的时候。对付骑兵的王牌──完工进度呢?」 在他催促之下,一名士兵拿起完成品展示。两人谨慎地对整体检查一番,确认达成要求的条件后彼此用力点点头。 *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士兵们肩头扛著闪烁钢铁色泽的风枪枪管,成排在平原上行进。 那是雷米翁兄弟的军队。兵力总共为两营风枪兵──扣除安排从阵地出发声东击西的部队,是他们现阶段所有的兵力。 「啧,这地形真讨人厌。净是让骑兵耍威风,我们连想安安稳稳走路都不成。」 萨利哈史拉格在队列中段抱怨。由于和伊格塞姆派一再发生小冲突耗损人力,虽然号称两营,部队实际人数不满九百。一旁的斯修拉夫也点点头开口。 「忍受不自由大概也只到今天为止。只要能保护陛下,事情便结束了。距离目的地那片森林还剩约十公里,大哥。」 「嗯,抵达森林就算我们赢了,希望在那之前别有人碍事。」 「派往南边的部队应该能当作障眼法。要是他们盯上那边也好,假使看穿了障眼法,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我等位置。总之不太可能被追上──」 那一瞬间,响亮的铜锣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是周边侦查的骑兵班敲响了警钟。 在一阵骚然的士兵之中,萨利哈史拉格脸色大变扫视四周。 「敌袭……?开什么玩笑,明明连斥候的影子都还没瞧见!」 「两下,两下,一下──骑兵大部队接近中!大哥,组方阵!」 担任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号令一下,士兵们开始组成方阵。 首先由四十人排成一边,四块组合起来由一百六十人构成正方形,再在地面上依序排列共四个正方形。由许多人体组成的几何学图形串联起来,凭藉经过数学保证的防御力防备冲锋。 「全员上刺刀!第一排竖起枪!」 不仅如此,这一天的方阵还带著长刺。构成正方形四边的三列横队当中,最前排十三人手持的并非上了刺刀的风枪,而是用刚砍下的树削成的近两公尺长枪。连金属枪尖都没装的原始兵器。 「枪尖呈仰角五十度!枪尾插进地面,无论如何都握紧枪柄别松手!要当成是你们的救生索!」 雷米翁家的长男大声呼吁,表情不再慌张。既然敌军来袭,需要做的只有迎击。包括在此处遇袭在内,他们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备妥因应对策。自从败给菜鸟准尉那屈辱的一战以来,他已彻底拋弃疏于准备的傲慢心态。 「来了!东北方向,做射击准备!」 敌军自远方的地平线现身,成群骑兵正掀起尘土奔来。士兵们死盯著敌军的身影,吞了口口水瞄准目标。 烈将约伦札夫率领的骑兵队全军掀起漫天沙尘驰骋大地。总数为六百余人,同样是伊格塞姆派现阶段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 他们能迅速捕捉敌人动向并非巧合,而是基于明确战略的结果。从托尔威等人开始妨碍活动的隔天早晨起,约伦札夫上将便料到作业效率将会下滑,调整立场来因应问题。 直接了当的说,就是在搜索上搭其他势力的顺风车。他让扮成旅行商人与镇民的士兵们去窃取雷米翁派的情报,将取得的线索反映在自军的搜索上。对于士兵机动力占优势的伊格塞姆派来说,这个方针效果极佳。虽然靠窃取的情报在行动上不得不比对手落后一步,却能以敏捷的脚程扳回差距。 「距离方阵还有六百公尺!看来部分敌兵举著长枪!」 「喔,真怀念!令我想起新兵时代,那时枪兵还是现役兵种啊!」 「要就此直接冲锋吗?长枪应是来对付跳骑兵的!」 「别问这么明显的问题!你们除了冲锋之外啥也不行吧!」 一针见血的谩骂,使骑兵之间迸出笑声。在预感战斗将至而亢奋的部下之中,老将拔出军刀宣告死斗开幕。 「好,全员拔刀!敌人就在眼前!豁出性命撞上去!」 「「「「「「「sir, yes, sir!」」」」」」」 以吶喊为信号,骑兵从纵列散开为横列。他们对准四个方阵杀过去的身影,比起大军更适合称之为海啸。展现质量与速度加乘后产下的暴虐。他们是从出现起直至今日持续席卷战场的最强兵种,带著烈将的传说露出獠牙。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打来的弹雨,带头那群骑兵高声咆哮著抵达方阵。负责最先冲入敌阵的,是为体现「跳骑兵部队」威名训练有素的马术好手,个个都是能够跳跃枪剑程度的障碍物冲进方阵内的高手。 然而──这次的敌军装备了平常所没有的长刺,就连他们也无法跳过。他们自己最清楚这一点。那该怎么办? 结论是,不怎么办。他们仅仅期望──要更快、更强、更疯狂。 临时制造的长枪挡下冲刺。被大地和马身或人体夹在中间的竖立长枪,与持枪者的力气无关,完全承接大质量的冲锋。被刺穿的肉体飞溅出的鲜血喷了一身,痛苦的嘶鸣近在耳畔,握枪的士兵们颤抖著失禁。长枪防御术奏效──丝毫没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只感到恐惧不已。恐惧敌人明知将遭穿刺的命运依然直至最后一瞬都没放慢一丝速度的疯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岂止不在乎同伴的惨状,后续的骑兵更像看准这个良机般继续冲锋。前面的同伴已用肉体覆盖可恨长枪的枪尖。当他们从后面推开那些肉块,长柄在横向力道作用下啪地一声拦腰折断,防马尖刺转瞬间逐一失效。雷米翁派准备的临时长枪,在第一波攻击刚开始就有一大半无法再用。 前方再也没有阻拦冲锋的尖刺。众骑兵跨越同伴的尸体,欢喜地扑进方阵内。直觉领悟到杀戮将要开始的雷米翁派士兵喉咙迸发狂乱的惨叫, 「──疯、疯了。」 站在方阵中心的萨利哈史拉格用一句话评价如怒涛般涌来的敌方骑兵。 这也难怪。他准备来对付跳骑兵的长枪,是以为吓退骑兵为前提设计的防御。目的终究是诉求心理效果,绝非是为了防御全力骑兵冲锋而准备的。因强度不足断裂是当然的结果。 人和马都怕死。此乃生物难以颠覆的本能,诸多兵法都奠基于此前提之上。可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部队却没有。他们仅仅拥有毫不顾忌死亡的狂奔。他们欢喜地冲锋、蹂躏,自身也在那道怒涛中粉碎。 理所当然──这正是烈将约伦札夫指挥的跳骑兵部队本质。若追根究柢,甚至连卓越的马术技巧也不过是装饰品。从半世纪前的现役时代起,他们的长官要求队员具备的资质只有一种。那便是勇气,又称疯狂。仅仅是面临危险时能做出疯狂举动的异常性。 「别发愣,大哥!不赶紧采取对策方阵要瓦解了!」 「……!」 弟弟的斥责将兄长拉回现实。萨利哈史拉格立刻动脑寻找解决方法,但愈是直视现状,脑海里愈是想不出一丁点头绪。就算想暂时撤退,周边地形也只有平原和山丘,再说在组成方阵的状态下移动部队很花时间。要是露出那样的破绽,肯定招来敌军猛攻。 「将死」这个词汇略过脑海。开什么玩笑!即使凭激动的情绪抗拒,雷米翁家的长男怎么样也想不出方法翻转迫近眼前的,下了败北的命运── 众骑兵极尽暴虐之能事地穿越而过。队列从疾奔开始位置的对角处掉头毅然再次冲锋,四个方阵随著反覆的攻击破绽渐增。敌人连还手之力也没有的惨状,令约伦札夫在疾驰的骑兵队列中不满地咋舌。 「不像话,不像话!就只能愈输愈惨了吗!既然敢发动军事政变,就别在战场上给雷米翁之名蒙羞!搞得一本正经对付你们的咱们活像蠢蛋!」 插图012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渴望更激烈斗争的老将大喊。他身边的骑兵们也将对暴力和流血未能满足的冲动化为野兽般的咆哮吼出来。一个人当作生命源泉的疯狂蔓延至整个部队,如今他们已沦为只要号令一下,就会冲锋到地狱底层的修罗大军。 那种存在方式与现役时代丝毫没变。独臂的伊格塞姆在战场上斩获的累累战果,总是建立于同样的狂躁中。 ──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不可就任将级军官。 这么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代的伊格塞姆。因此约伦札夫即使立下比任何人更多的功劳,现役时代在帝国军内的晋升只停留在准将阶级。 甚至连准将地位都是临退伍前才授予的勋章,从尉级到校级军官的经历实际上占据了他作为军人的生涯。军方大方地授予他荣誉阶级,是他从第一线退下来之后的事。不过约伦札夫本人没有怨言。对于无比深爱前线的他而言,安稳隐匿在后方的高级将领地位,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是。 约伦札夫自身也十分清楚要他远离军方高层的理由。自己太过热爱战争,更恶质的是还会将率领的部下全推入同一条修罗道。这样的人在军中身居高位,最后很可能扭曲组织的本质。爱好斗争的指挥官,将会推翻视战争为必要之恶的大前提。 丧失左臂的那次意外,令他笃信自己的秉性无药可救。在骑兵冲锋途中,自上空落下的炮弹正中约伦札夫肩头。 不过,当时手臂还没有断。如果迅速急救治疗再撤退至后方休养,手臂多半能保得住,副官也劝他这么做。 但他没有──因为敌人就在眼前,那群家伙是不同寻常的强敌,够资格赌上性命激烈交锋。紧要关头临阵脱逃多可惜,他不可能办得到。下次不知道何时还能遇上啊! 结果,约伦札夫只替报废的左臂粗鲁地止血,便投身激战战斗到最后。即使等一切结束后听到医生诊断左臂只能截肢时,他也十分理解地说了句「果然啊~」。比起保住手臂,更看重在战争中获得的剎那充实感──对他来说是无须苦恼的当然选择结果。 「呼──」 每次回想起来,老将都禁不住对自己发笑。生于自认军规化身的伊格塞姆家族,却太过热爱战争导致失去一臂,无法再挥舞象徵伊格塞姆的双刀。事情的始末,简直就像上天要对他打上「你是异端」的烙印。 约伦札夫本人最清楚这个评价有多正确──因为他此刻愉快得不得了。与割袍断义的我军同袍交战,身处本来应该避免的同室操戈战场上,都丝毫不损斗争的快乐。 过去或未来不是问题。有战争中的现在足矣。 「──呼哈哈哈……!」 不过──活得比任何人都更激烈的老将,也有一样尚未从战争这个伴侣手中得到的事物。原本在退役前应赐与他的战士宿命。 「看样子还远得很啊,我的死亡之地──!」 约伦札夫发号司令,重整冲锋后紊乱的队形。敌军部队已濒临无法再维持方阵形状 的极限。快的话下次冲锋,慢的话再两次就能补上致命一击,再来只剩接受指挥官投降替战斗收场。 「──嗯?」 老将的意识开始转向战斗的结局,但脖子上突然掠过一阵彷佛被成捆针尖擦过的异样感。他记得这种感触。和丧失左臂时的感觉一样,是战士本能的直觉警告。 约伦札夫的目光调离逐一做好冲锋准备的部下环顾四周。他眺望在正面展开的方阵另一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在那里发现了。异样感的来源正在那座雷米翁派士兵越过的小丘陵,呈歪斜椭圆形直径近两公尺的山丘上散开。 「啊──也对。什么还很远,真是胡说八道。」 涌上心头的欢喜令老将扬起嘴角──怎么能不高兴?来使这场战斗更加充实的宾客明明到场了。 「早就近得过火啦。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也能将死亡送来给我……!」 「──这……」 该说赶上了还是来晚了?眼前的景象让托尔威一时之间难以判断。 从山丘上俯瞰,战况呈现一目了然的一面倒状态。不成样子濒临溃散的四个方阵,层层叠叠倒在广大平原上的无数尸体。造成这片惨状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与满目疮痍的敌军拉开一段距离集结,随时将完成准备补上致命一击。 状况接近终结,连两位兄长是否平安无事都很难讲。但战斗仍在继续,我们有机会干涉战局结果──这么判断后,翠眸青年咽下苦涩的口水下定决心。 「……展开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原地执行支援射击!」 收到指示的士兵们立即行动,奔下斜坡前往各自岗位。但就在此时,负责监视敌情的部下之一高声喊道。 「敌──敌骑兵部队,高速移动!迂回绕过雷米翁派的方阵往这边来了!」 延后给眼前的方阵致命打击,约伦札夫转而接近山丘上出现的新敌军。赶来援助陷入劣势的友军,试图自丘陵上进行支援射击的风枪兵部队──状况不可思议地与上次战斗相彷佛。 虽然可以选择无视其存在先行解决雷米翁派部队,但从相互位置来看,这么做的话将在冲锋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面对射击。考虑到还有比所见数量更多的敌人躲在山丘后的可能性,先下手歼灭风枪兵方为上策。老将如此判断。 「上将!敌军下到山丘半途,在山坡上组成方阵!」 「在山坡上?喔……!」 约伦札夫有些意外。要最大限度活用高度优势,通常在山丘顶以逸待劳是最好的。无论多快的马上坡时速度都会减慢,不仅减速的骑兵冲锋攻击力会降低,射击机会也将随著抵达时间拉长而增加。 刻意放弃这些优势,在山坡半途组方阵的理由。思考数秒后,老将想出答案。 「……组成那个阵形,是打算让半数以上的士兵参加射击吗!」 基于构造,方阵最多只能有总数一半以下的人员迎击从一个方向来袭的敌人。对侧的士兵即使想战斗,也会被同伴的身体挡住。 可是,在山坡上组成方阵就不一样了。士兵们的位置产生高低差,可供更多弹道通过。 确实防御骑兵冲锋,同时最大限度活用滑膛风枪的攻击力──敌将贪心地追求一时二鸟,但在约伦札夫眼中还不及格。 「很想赞你一句深思熟虑──但这是步坏棋啊。很可惜,我们不是群只懂得直线前进的无能山猪!」 得到老将指示,疾驰的骑兵队列迅速改变行进路线,从笔直对准山丘上敌军的冲锋轨道切换为绕至其后方的迂回轨道。 从这一刻起,在山坡上组成的方阵丧失意义。只有朝向从方阵正面冲上山丘的敌军时全体士兵才能参加射击,面对从反方向绕上山丘自丘顶往下攻击的对手,原先的策略将完全适得其反。由于面向山丘上敌军的士兵位置较高,对侧同伴的弹道比在平地上时更难穿过。 「敌骑兵部队,切换为迂回轨道!打算绕过丘陵!」 站在非正规方阵中心的托尔威也亲眼目睹了部下逐一报告的状况变化。 「…………」 青年动也不动。继续坐著等下去,从山丘上伴随重力冲锋过来的敌方骑兵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清楚这样的未来,他依旧文风不动。 被焦灼的紧张感折磨的时间中,愈来愈焦虑的部下颤抖地问。 「还没──还没到吗,营长!」 「还没有!」 青年断然要部下待命。绕过山丘的后续骑兵部队仍在视野当中。从这边看得见,代表对方也看得见这里──因此他没有行动。若不等到敌人身影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目的说不定会被识破。 感受著心跳无止境地加快,托尔威脑中想像、计算──切换至迂回轨道的敌骑兵部队抵达山丘另一侧所需时间。再度变更行进路线后纵列散开为横列展开冲锋的空档。考量到我方的策略,时限极其短暂。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在焦虑的驱使下站起身。 不过──就在忍耐抵达极限前,敌方部队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相隔的山丘化为一堵墙,接下来的几分钟才是双方所有举动都被遮蔽的片刻良机。青年用最大的音量大喊。 「现在切换为夹击态势!开始变换队形,所有人动作快!」 待机命令一解除,士兵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同时展开行动。托尔威也跟他们一起迈步飞奔。 空档顶多不到两分钟。时限内的行动将划分这场战斗的命运。 绕行至对侧仰望山丘上,约伦札夫露骨地紧皱双眉。 「──怎么?这边没有埋伏?」 他扫兴地呢喃。出乎他的意料,除了露出一部分方阵以外,丘顶完全不见敌兵踪影。同时,这也代表刚才看见的风枪兵部队是敌军全部兵力。一个方阵──即一连两百人左右,比上次更少。 「方阵一角延伸到山丘上。是即使从现在开始,也想因应我方的迂回机动移到丘顶吗──」 「咱们可不会留那种闲工夫给他们。」 约伦札夫毫不犹豫地说完后,与变更好行进路线的部下再度展开疾驰。距离山丘上还有约六百公尺。他想像敌人在另一头惊慌的模样,冲过缓缓变陡的坡道。 「横列散开!山坡没多陡,别放慢速度!用最大威力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众修罗骑兵发出咆啸进入冲锋动作。应该迎击他们的弹雨始终没有造访。这也当然,或许是敌人事到如今还坚持维持方阵,只有一小部分士兵抵达丘顶。 丘顶已近。抵达前那数秒,构成方阵一角的敌兵脸孔映入眼中。意外的是,士兵们脸上没有放弃之意,全都露出做好觉悟的神情举起风枪。 众修罗骑兵也赞赏他们的勇气。排在山丘另一头的家伙也有著相同的表情吗?尽管失策的报应迫近眼前,依然打算全力战到最后── 「…………?」「咦……啊!」「什──「啊──?」 然而──骑兵们登上山丘后发现,想像与现实天差地远。冲锋将至之际,敌兵竟然一起扔下风枪,背起类似矮桌的物体直接蹲在地上缩成乌龟状。 马蹄践踏铺满一地的龟壳。也许是以格外坚硬的木材制成,马无法踏穿那个物体,仅像经过另一片地面般继续疾驰。连挥落出鞘军刀的目标也没有。骑兵们茫然地从敌兵头顶冲过去──下一瞬间,越过山丘后跃入眼帘的景象,令每个人无一例外地愕然不已。 没有方阵。应该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正方形战列无影无踪。 「这──这是……」 脑筋动得快的几个人想到答案。山丘上扮乌龟的四十人并非方阵一角,而是用来冒充方阵的孤岛集团,因此才没有战意。当成功引导骑兵朝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刻起,任务已经达成。 「啊────」「呜……!」 来到这里,众修罗骑兵终于看出落入的陷阱全貌。方阵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敌兵本身并未消失。 左侧一列,右侧一列。他们在骑兵部队即将冲下的斜坡两端组成可避免误射同伴的交叉火力网,整齐地排成战列。在化为合适狩犹场的宽敞空间保持一段距离,静静地等待猎物扑进来。 那场面宛如欢迎众骑兵归来的凯旋游行。唯一的不同,在于穿越夹道欢迎时群众给予之物的性质。不是赞美或祝福,钦羡或颂扬,而是名为弹雨的铅色诅咒── 「齐射──开始!」 以青年的号令为开端,数不清的压缩空气破裂声回荡四周。 单方面的狩猎开幕。枪管发射的子弹自左右痛击疾驰的骑兵,完全不留反击余地夺走人与马性命。骑兵队一旦进入冲锋就无法骤然调转方向,最大的武器速度反倒招来恶果,面对从侧面扫来的弹雨,除了忍耐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更加致命的是。在越过丘陵亲眼目睹之前,没办法通知后方的骑兵这片惨状。他们所有人只能跟随带头的同伴一个劲地冲锋。 另一方面,托尔威的部队甚至不需瞄准,只要全力不断射击被两面夹击的敌军就够了。一心专注在机械化作业的流程 上,毫不关心对手所期望的赌命互搏。 「呼……!」 就像要体现那种存在方式,青年的食指持续保持一定节奏扣下扳机。「射击的雷米翁」以正确无误的射击告诉为战场狂热气氛疯狂的传说骑兵,何谓杀戮真正的冰冷── 插图013 「呜喔、喔──?」 置身于从左右两侧不断被削弱的队列中间,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为了颠覆他估算的敌将那值得畏惧的顽强浑身战栗,满心欢喜。 山丘上出现的敌军,设置在斜坡上的方阵,丘顶可望见的少数士兵──原来这一切全是用来让人误以为方阵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伪装,为了一网打尽朝向幻想中的敌军冲锋的呆瓜所设计的巧妙作战。 察觉自己陷入的困境,约伦札夫兴奋得像要呕血般放声大笑。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用诡计攻下我、攻下独臂的伊格塞姆吗!诱我落进没有骄傲和名誉的陷阱中,打算像猎杀野兽般杀掉我吗!」 身处接连不断打来的弹雨中,老将甚至没必要事到如今再下决心。没有放慢奔驰速度的选项──在这里停下来只是延长遭围剿的时间。不愿意的话,呈一直线冲出射击射程,尽快重整旗鼓是唯一解决方法。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约伦札夫也发现,连这样的想法多半都在敌人的预期之内。 「……?上、上将!前方的敌军……!」 就像证实老将的预感,俯望之下的景象出现变化。在无药可救状态中被弃置的雷米翁派部队──完全放弃濒临溃散的方阵,幸存的步兵全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杀过来。连队列都没怎么排,宛如被逼上绝境的老鼠拖著肠子向前猛冲。 他们的指挥官大概也领悟现在是颠覆胜败天秤的最后机会,无视防御奋不顾身地进行夹击。好一番果断的觉悟──认可敌人的执拗,约伦札夫猛然睁大鲜红的双眸。 「……有胆量就试试!如果这是战争给我的死亡之地!我挚爱的生涯伴侣啊,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美丽双胞胎啊!试试让我发出格外响亮的濒死惨叫吧~~!」 「──全速前进!缩短间距,别给混帐骑兵喘息机会!」 穿透败北死路的唯一通风孔。雷米翁家的长男指挥风枪兵部队,奔向出乎意料从天而降的活路。 在思绪一角,他想著如今已消失无踪,先前在山丘斜坡上组成的方阵。不到几分钟便消失的短暂幻想。然而──目睹第一眼的瞬间,萨利哈史拉格就完全理解新出现部队的身分及意图。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利用山丘地形,从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展开夹击。是昔日面对人数占上风的齐欧卡骑兵部队时,他们的父亲泰尔辛哈·雷米翁用过的逆转诡计。孩提时的萨利哈史拉格不知道曾多几次央求不爱主动谈论英勇事迹的父亲讲述这段逸闻,和眼神闪闪发光的两个弟弟一起听得入神。 「由你这混帐来用那一招吗,小托尔……!由背叛雷米翁家待在那边的你!」 怀抱愤怒与嫉妒,还有其他种种感情混杂而成的心境,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呻吟。弟弟斯修拉夫紧跟在他身侧,两双翠眸锐利地瞪著在弹雨中往下冲过来的骑兵部队。 「骑兵会直接冲过来吧……大哥,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少看扁我,斯修拉。这时候说一句『背后交给你了』就够了。」 雷米翁兄弟交谈过后,毫不畏惧地直视逼近的敌影举起风枪。 约伦札夫冲下山丘、托尔威追击、萨利哈史拉格迎击。三种相异的行动方针互相冲突、互相纠缠、互相侵犯──产下一团巨大的混沌。 枪兵从前后攻向奔下山丘的骑兵部队,令人无法喘口气的白刃战开始。托尔威和萨利哈史拉格的部队视对方为友军互相合作,但为了避免误射反倒没法轻易开火。约伦札夫的骑兵看准这一点企图突围,但步兵们知道再承受一次冲锋就完了,赌上性命不肯罢休。部队早已不成队列,各士兵只能乱纷纷地交手。 「呜……!」 一言以蔽之,这是场泥淖般的混战。讽刺的是,这种状况下最陷入困境的是托尔威。他的部队擅长远距离狙击,相对的在至今的战斗中不常有白刃战经验。马修的部队擅长这类混战,但他目前不在场。 托尔威带来此地的兵力为一连两百人。并非他只能带来这么多人,而是将手边的兵力分散派遣出去,结果只有他们遇上目标较为正确。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带队军官的行动方针──即使根据这些条件做了最大限度的缩减,不具备黑发少年能力的他们,顶多只能把候选地点限定到三个。 承认无法再缩减下去后,托尔威和马修放弃只盯一处的想法,将兵力划分为三等份送往三个候选地点,判断一个连两百名风枪兵已足以进行有效的支援。 结果,托尔威的部队猜中目标。说不定是喀尔谢夫船长的指南针保佑马修落了空。若真是如此,青年打从心底感谢不已。既然得以不必送重要的朋友到这种惨烈的战场,就不该期望更多幸运──没错,不该期望。 「呜啊啊啊!」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来躲过骑兵挥落的军刀──耗尽的幸运已不再帮助他。不由分说,托尔威·雷米翁非得倚靠实力度过这个困境不可! 「保护托尔威营长!」「营长,往这边走!」 和他一样不熟悉白刃战的部下们也拚尽全力想保护长官。尽管告诫自己不能依赖他们,青年握著枪柄的双手却抖个不停。 「哈啊、哈啊……!」「托尔威,冷静点!仔细看清四周!」 连搭档沙菲都提出忠告。但他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而且士兵们为了保护托尔威聚集过来,更容易被目标是指挥官的骑兵发现。 不出所料,附近的三名骑兵手持染血的军刀冲了过来。青年也将枪口对准他们准备迎击,可是── 「……呜……!」 他无可救药地瞄不准目标。不只双手因恐惧而颤抖,和敌人的距离也已经太过接近。近得能够看清对方的脸庞。一直倚靠和目标隔开一大段空间来掩盖对「杀害生物」的逃避,近身战对他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弱点。 「呜……啊……!」 连扳机也扣不下去,来势汹汹的骑兵就迫近眼前。其中两骑被部下开火赶走,但最后一名骑兵强行冲杀过来,在对准自己笔直冲刺的马身前,青年不知所措地呆立不动── 「傻愣著站在那里干嘛,笨蛋!」 令人怀念的怒骂传进耳中。同时插进来的射击贯穿马头,紧要关头救了托尔威一命。他赫然惊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名兄长神情严厉地站在那边。 「哥、哥……?」 「叫什么哥哥!没救你的话,刚才那下你就死定了吧!简直超越惊愕的地步令人感动了,当著这种情况你那没出息的性子居然还是没变!」 雷米翁家的长男怒吼著逼近,暂时忘掉状况一把揪起么弟的衣襟。 「还是老样子一脸无辜……!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别站上互相残杀的舞台!」 托尔威只能目瞪口呆地回望著怒气冲天猛烈抨击他的兄长。萨利哈史拉格的表情超越愤怒露出苦涩。 「所以说!给我听懂啊!你或许很有天资,这点我承认!刚才也受你帮助!可是──你的问题重点不在那里!你的这个地方!胸口这里!没有足以承受不断杀人的心!」 长兄一拳捶在弟弟胸口大喊。托尔威依然没法做出任何回应,原本沉默地著注视这段争论的斯修拉夫察觉危机拉高音量。 「大哥,有敌军!整批过来了!」 萨利哈史拉格啧了一声放开弟弟,重新举起风枪望向斯修拉夫瞪视的方向,看见超过二十名骑兵正排成纵列冲锋过来。 「计功的首级在那吗~~!」 不仅如此,炎发随著疾驰飘扬的修罗王也在队列中。斩下指挥官首级结束斗争──约伦札夫朝向这个单纯的目标全心全意狂奔。相对的,雷米翁兄弟手下的兵不到三十人。穷途末路。 「迎击,组成阵──!」 萨利哈史拉格的命令没能全部传出去。因为带头那群骑兵随著震耳欲聋的吶喊发动冲锋。大质量的暴力来袭,痛击脆弱的步兵。被马身撞飞的士兵身躯像木屑飞了出去── 「──啊……」 飞向茫然呆立不动的托尔威。他头部被部下身躯撞个正著,底下的大脑也被无情地猛晃。想咬紧牙关忍耐过去也没办法,青年的意识当场落入黑暗。 「──在紧要关头无法扣下扳机的你,一定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我清楚地记得那句在失意与自我厌恶的深渊里听见的台词。因为大哥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深深地刺痛过我的心。 「差不多该有自觉了吧。问题的重点不在技术……你竟然连想杀自己的野兽都开不了枪。」 杀掉野狼的萨利哈大哥烦躁地踢开倒在我脚边的狼尸。其间,斯修拉哥默默地拿水壶里的水清洗我脚踝的咬伤。 「所以,别再想著要当军人, 你不适合。本来打从一开始拘泥于从军就没有意义啊。难得身为三男,去找出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吧。」 无论是那带刺的粗鲁话语,或藏在话语底下的关心,我都无法回应。一语不发地垂下头,斯修拉哥早已包好绷带包扎完毕。 「如果老爸发牢骚,我也来帮忙说服他──走吧,斯修拉。背起那个笨蛋。」 我的身躯被二哥背在宽阔的背上走下山路。直到抵达山脚为止,走在前头的萨利哈大哥始终一脸不高兴地踢著地面。不过──我发现了。容易打滑的落叶和松动石块都在大哥走过后消失得一乾二净。 ……啊,是这样呢。尽管种种事情交错沉淀,如今变得极其错综复杂。 那时候两位兄长心中──一定只充满了温柔。 「──小托尔。你或许不适合当军人。」 我清楚记得那句在疲倦和饥饿极限下听见的台词。因为老师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听来更温柔过。 「我本身在军中培育过许多部下,但过去连一次也没说过『你不适合,放弃吧』。因为只须弥补不足之处就够了──这是我的信条。要体力不佳的人跑步、要射不中标靶的人反覆练习射击、殴打不听从命令者令其服从。我就像这样塑造出许多可用的士兵。如同现在我对你所做的一样。」 她说著走向目光所及之处的小笼子,开锁打开铁笼的门──轻轻抱起在里头发抖的小野兔。我无法开枪的目标。 「……可是,我不认为你的性格是缺点。即使挨骂、挨鞭子,足足三天不准吃饭,你依旧不愿射击眼前的生物。你的性情,不是本来应称作温柔的美德吗?」 她十分悲伤地注视著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的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满心都是歉意,一放松下来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 「身为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教导你是我必须尽的职责……但是,将你培育成独当一面的士兵就是尽到义务吗?扭曲你的心灵,将你培育成毫不在乎地朝人开枪的畜生,真的算得上教导吗?那说不定──对一名成人而言,是无比可耻的行径吧?」 一手抱著兔子,她另一手在单肩包里摸索掏出一颗苹果……那肯定是原本在我达成课题后要给我的。 「吃吧。我再也不会骂你、打你。吃完苹果以后,和我一起去告诉你父亲。你应该有不同于士兵的生活方式。只要好好说明,阁下想必也会──」 我几乎反射性地朝老师递出的苹果伸出右手──但在指尖摸到苹果之前握紧拳头。相对地,我当著惊讶的她再度拿起坚硬粗糙的铁块。 「……老师。我喜欢母亲做的菜,吃了很多……」 「……?」 「但我知道,菜肴里有老师和哥哥猎来的兔肉。明明吃得下,却没法开枪──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任何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的部分。只要做适合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我动动肿胀变硬的嘴唇,勉强对为我这么说的老师挤出笑容。 「可是,老师明明也……不适合向人开枪的。揍人时看起来也很难过。」 老师的肩膀颤抖一下。从她身上别开视线。我直盯著手中的风枪。 「不只老师,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还有父亲也是──一定都不适合杀人。大家都很温柔。世上大概无论何处都找不到发自内心期望杀戮的人。 尽管这样,还是需要士兵对吧。因为战争不管我们适不适合都会发生,一旦发生,就算不得不杀掉不想杀的对手,也必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这一点就连是无知孩童的我也明白。那肯定就像不吃其他生物会饥饿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常理。 「如果我现在害怕得逃避,帝国某处一定会有比我更害怕的人选择成为士兵。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选择抱著胆怯的心战斗。 那么,我觉得我也──还能再努力下去。非得努力不可。」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老师怀中的野兔,咽下发苦的口水后说道。 「所以,请把它关回笼子里。因为那是我今天的……晚餐。」 老师沉默半晌后,自我身上别开目光喃喃地说。 「……连这种毫无办法的地方,都像父亲。」 「咦……?」 「没什么……要做的话,就快点动手。别说今天的晚餐,那本来应该是三天前的午餐。」 将兔子重新关回铁笼,老师恢复平常的严厉表情离开。被留下的我,对在风枪上担心地望著我的搭档沙菲笑著说声「不要紧」,请他再度吞下子弹。 然后──用抖个不停的手将枪口伸进铁笼。 「…………」 在黑暗中颤抖的野兔。比我更加衰弱,远比我更小的生命。 到死都不许遗忘。那是我第一次猎到的猎物。 「──小──尔!──托尔!快醒醒,小托尔!」 肩膀被摇晃的感觉,将青年从短暂的睡眠中唤醒。 「……大、哥。」 「喔,醒了?那快站起来,别悠哉睡大头觉!那伙骑兵马上会掉头!不迎击下一次冲锋就要全灭了!」 大哥慌张的脸庞近在咫尺。在此刻的青年眼中,那急切的神情和梦中的扑克脸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以不太有感觉的双脚站起身,托尔威思考。回头想想──许多温柔的人都试图让他远离战场。你不适合,你不应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如此说服他的人们,全都很关心他。 然而托尔威却无法接受那些温柔提供的保护,直至今日仍然留在战场上。在自己和他人都不期望的争斗生活里挣扎著活下去,不断杀害大量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无数次被梦到亡者的恶梦折磨──如今仍旧一再令双手染上鲜血。 ──这是为了什么? 他回想起先前的问题。父亲问儿子,你是为了什么站在那里?当时,他无法回答。他认为自己还没找到答案。 换成泰尔辛哈·雷米翁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拯救这个国家。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应该会毫不苦恼地回答──为了保护这个国家。 伊库塔·索罗克……那名少年想必连答也不必答吧。 尽管向往他们的姿态,羡慕他们始终如一的生存方式,青年一直思考著。托尔威·雷米翁拥有什么?自己为何上战场? 于是现在──他找到了答案。并非新的收获,而是寻自过往的记忆。 自己上战场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为了自己而设的地方。 回头想想,他从一开始便相信。没有人发自内心期望互相残杀。人人内心深处都怀抱著胆怯,无可救药地恐惧自己受伤死亡与伤害杀死陌生的人。 尽管如此,他们挺身战斗。为了保护国家、同胞、绝不能失去的重要的人,身心都像野兔般颤抖著踏上战场。紧紧抓住不畏死亡的勇者这个理想,英雄这个幻想做支撑──尝试在那些灯火创造出的虚幻狂热中,对抗死亡令人绝望的冰冷。 托尔威心想。因此──战场是为了胆小鬼而设的地方。 「…………」 在草地上踏步渐渐找回感觉,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风枪上。不接近便能击杀敌人的兵器,一再经过扭曲的进化,专为胆小鬼发明的武器就在那里。 不,托尔威于心中订正。不光是风枪,弩弓、枪甚至剑──这世上种类繁多的武器,不全都是为了让使用的人类尽可能远立死亡的恐惧才诞生的吗? 明明是这样,擅长用武器的人在战场上还是被唤作英雄,被期待下一战能写下更英勇的事迹。如此反覆的过程中,他们或许不知不觉间连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都遗忘了。 正因为如此,托尔威坚定地下了决心──我要记住。然后总有一天也让人们回想起来,每个人类都是恐惧死亡的弱小生物。想起这样的一群胆小鬼扮演勇者互相残杀才是战争的真面目。此外── 「──我要令那种存在方式走入历史。」 想法化为言语的瞬间,青年像遭雷击一般领悟自身宿命──为了宿命的残酷落泪。 如果伊库塔·索罗克是为了拯救雅特丽而战,托尔威·雷米翁则必须为了葬送伊格塞姆而战。他必须否定伊格塞姆的骄傲,而非夺走其性命。 因为他期望中的无勇战场,胆小鬼的苦海里,没有挥舞双刀的勇者存在。 「……是吗?阿伊。所以你──」 来到这里,青年领会了黑发少年持续鼓励他的理由,与对他投注的期待与信赖背后的意义──在众多温柔的人中,唯独那名少年对他很严厉。明知他是不适合战争的胆小鬼,仍将他推上战争的最前线。 一定是因为,他是关键。少年对托尔威·雷米翁抱著比任何人都更大的瞩望,瞩望他成为将炎发少女从双刀宿业中解放时所需要的独一无二搭档。 回忆起自己的原点,领悟自身该做的事──持枪面对前方,翠眸青年静静地迈开步伐。 「营长,您平安无事吗!」「就这样躲到我们后面──咦?」「营、营长?」 部下们关心地搭话。 托尔威沉默地摇摇头,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喂,你想干什么,小托尔!」「托尔威,别上前!」 两名兄长也出言制止。但青年没停下脚步。他推开最前列的士兵走上前。一双翠眸直盯著更前方的──已在冲锋后调转方向,此刻正要再度展开疾驰的骑兵身影。 「我在这里!约伦札~~~~夫!」 应当克服的过去象徵。他对独臂的伊格塞姆倾注浑身之力拋出挑战书……! 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那声呼唤在怒吼与惨叫交织的战场喧嚣中传达给了对手。 「────喔……?」 老将脸上浮现惊讶。或许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五感并非透过声音,是从投向自己的目光感受到挑战的意志。无论如何,他很欢喜。因为近二十年来,他不记得有哪个人曾对他发出挑战。 「──有意思。枪兵之流也胆对我约伦札夫叫阵要正面一决胜负?」 令人怀念的亢奋使他吊起嘴角。紧握缰绳的右手咯吱咯吱作响,跨在马鞍上的两条大腿像老虎钳般鼓满劲道。 心情彷佛变年轻了半世纪的岁数,老将拉高嗓门。 「你们听著!既然被点了名,那个小家伙就由我来杀!」 「「「「是!」」」」 「虽然年纪轻轻,那多半是主将首级!开路交给你们了!别让无趣的家伙来碍事!」 「「「「sir, yes, sir!」」」」 领会约伦札夫意志的部下齐声答应。他们本来净是些疯得彻底的家伙,只要能全力战斗谁也没有异议。传说的跳骑兵为下一波冲锋顺当地整顿旗鼓── 「你这混帐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啊啊啊?」 托尔威以前所未有的有力眼神回望大叫著逼近的大哥。 「我来讨伐约伦札夫·伊格塞姆。」 青年如预言般断然宣言。别说梦话!萨利哈史拉格想要怒吼,却办不到。因为弟弟注视自己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怯弱。 「我要在这一个回合内解决他。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去引开其他骑兵。」 简短地说完后,青年举起风枪。除了目标及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都从他意识里渐渐消失。 「只有我办得到!因为只有我是为此而活的!」 面对露出狙击手神情的托尔威,萨利哈史拉格愕然地呆立不动。沉重的沉默包围兄弟。 看不下去的斯修拉夫正要朝弟弟伸出手──心中经过一番纠葛后,雷米翁家的长男咂咂嘴抓住他的手臂。 「……随他去。反正不管说啥那家伙都听不见。」 「大哥……可是。」 「让他放手去做!直到今天之前,无论再怎么欺负他他也不肯改变生活方式。这种超级大笨蛋,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不坚持到底!」 留下最后这句吶喊,萨利哈史拉格扯碎所有的执著转身离开。雷米翁家的长男回到岗位上,咬牙切齿地继续指挥部下。 「可恶!开玩笑……!明明只是小托尔,明明只是我弟弟……!」 他以为数不多的兵力修补阵形,做好迎击准备,自己也加入其中一角。在萨利哈史拉格目光所及之处,敌骑兵即将起步狂奔。 「啊啊,可恶……!反正我一辈子也没法露出那种疯狂的眼神──!」 抬起手背擦去模糊视野的液体,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号令扣下扳机。斯修拉夫和部下们也听令开始射击,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激烈地重叠在一块。 ──另一方面,一进入狙击手集中状态,在托尔威耳中一切听来都变得很遥远。在只有一人份的寂静中,猎人将自身意识的敏锐度提升至极限。 「……呼~~……」 讨伐约伦札夫。青年知道,他主动说出口的课题困难得近乎不可能。那是指和伊格塞姆交手并打得他认输。只要还记得他跟炎发少女一同经历过的战场,只要切身了解过那深不可测的实力,现实甚至不容他去梦想缺乏真实感的胜利。 如果仍然期望强行达成此事的话,有一个根本上的问题。虽然是全体枪兵连说出口都觉得畏惧的事实──子弹打不中武艺高超的伊格塞姆。根据观测实例,凡是正面射击,他们都几乎确实闪避掉从十几公尺外射去的子弹。 当然,他们并非看得清子弹或速度比子弹还快。应该视为伊格塞姆能预先判断出开火时间与瞄准目标并进行回避,但这种犯规的程度还是令人想放弃。如果人人都办得到,风枪兵这个兵种根本无法成立。幸好,除了伊格塞姆家族外没发现过有人能重现这样的绝技,枪兵直至今日都得以保有存在意义。 无论如何,正面射击会被闪避掉,这与其说是问题更接近前提。此时首先会想到的对策,大概是从发觉不了射手存在的位置做远距离射击。然而,那并不符合托尔威的现状。由于刚才的挑衅,目标已辨识出他的存在。就算不是这样,在这种混战中从一开始便难以指望有远距离射击机会。 状况已经等于面对面,这代表著正常射击也会被闪过。虽然在马背上动作受限,至少上半身是自由的,也可以拿马身当盾牌护住要害。对伊格塞姆来说,这样的条件足以避开一发子弹吧。 考虑到这些条件后拟定的对策──首先,托尔威闭上双眼。 「………………」 声音回归。听觉代替被遮蔽的视觉发挥作用,青年的大脑全力分析得自耳朵的情报。同时还进行计算。根据展开冲锋的骑兵的疾驰速度与敌我间距离来算出到达为止的时间,迎击的印象朝向那一瞬间变得更加敏锐。 策略的要诀仅有一个。直到最后的瞬间,马身迫近眼前的剎那到来前绝不能睁开眼。一旦视觉恢复,将忍不住无意识地盯著目标。这样即使开火也只会被闪避掉。要从正面打中伊格塞姆,唯有不给他预先判读瞄准位置的机会。 只有最后那一瞬间才能瞄准目标……但是,这个策略有三项无法忽视的忧虑。第一,实行后仍然被闪避的可能性。既然托尔威能够一剎那瞄准目标,谁也不能断言约伦札夫无法同样在剎那间闪避过去。 第二,子弹命中却同归于尽的可能性。直到最后关头才能睁开眼睛的托尔威,必然无从闪避冲锋。但凡稍有差错,甚至可能在张眼的瞬间目睹自己的身体与脑袋分家。 第三点──则是他自己是否能无所畏惧地射穿迫近眼前目标的疑问。 「…………!」 不可以迷惘。既然击退这些败因是唯一的胜利之道,事到如今还怀疑自己毫无意义。骰已掷出。是否能掷出希望的点数,话说骰面上是否画著他所希望的点数,全部要等结束后才知晓。 震动自黑暗的前端接近。托尔威调整呼吸,根据计算开始读秒。 剩余五秒──想像迎击画面。将凭藉计算和想像锤炼出的成果做整体最后加工。 四秒──以脑髓容许范围内的最大精密度描绘睁开眼睛那瞬间目睹的光景。 三秒──心身完全做好准备。指尖描摹枪柄的触感。 两秒──想向神祈祷又打消念头。 一秒──仅仅想著「骑士团」的每个人。 零秒──使劲张开眼睛。 在奔向终结的疾驰中,约伦札夫被奇异的感觉所困。原因毫无疑问是敌人的身影,对手竟然紧闭双眼伫立在他的冲锋轨道上。 他不可能是认命放弃,也并非精神失常。那般善于作战的将领,不可能在最后关头丢人现眼。那他就是正在预备。准备以孤注一掷的招式迎击骑兵冲锋──这么一想,老将感到更加愉快。 射击扫向前头的部下。或许对方俱是高明的射手,拉近最初一百公尺就有七名骑兵掉队。距离敌军近五十公尺,约伦札夫手下的兵包含他在内只剩十三骑──但他已经不在乎那些数字。只要拿下指挥官首级便结束了。时间倒转回新兵时代,老将化为一介骑兵疾驰。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带头那批骑兵冲进步兵的阵型。肉体碰撞,骨胳粉碎,敌我双方的吶喊无止尽地交叠。狂热在此刻达到最高潮,众修罗骑兵不顾性命疯狂肆虐。 「我来也,小家伙──!」 将那一切扫进背景,约伦札夫做好准备拔出腰际军刀。青年的身影已近在咫尺,距离不用两秒就能缩短。他毫不犹豫地以脚踝一踢马腹。 插图014 对手依然紧闭双眼。独臂的伊格塞姆在错身而过之际挥起军刀想一刀砍下他的首级──正当老将的斩击动作即将完成,瞪大的一双翠眸捕捉住他。 「────?」 对手在电光石火间举起枪身。当枪口内的黑暗对准自己,约伦札夫皱起眉头──不应该在这个时机反击。最好顶多只是同归于尽,再说从青年的射击位置来看,弹道明明没经过任何要害。 利刃迫近毫无防备的颈项。约伦札夫已确信无疑,青年端正的脸孔必将面临与躯干永远分离的命运。因为甚至连老将本身都无法推翻了。 然而──猎人仅仅对那样的命运扣下了一次扳 机。 「呜──?」 一阵灼热掠过老将右手,紧握的刀柄紧接著传来坚硬的反作用力。他看过去,发现青年用枪身接住了军刀。最后的抵抗──但这不成问题。配合疾奔劲道挥下的伊格塞姆双刀之一绝对无法阻挡。无论碰到铁或钢都能毫不在乎地斩断,砍掉藏在后面的首级。 老将确信无疑的想法──在下一剎那遭到自己的右手背叛。 「────什……」 钢铁的光辉飞向半空。支持约伦札夫整个生涯的武装,已可称作半身的军刀没给主人带来首级便脱手而去。他绝不曾放送松过力道。被难以置信的现实惊愕得双眼圆睁,独臂伊格塞姆的身躯随著战马一起向前冲远。 「────呜!」 愕然地奔离敌人数秒钟后,老将领悟他致命的失策。现在不是没出息地发愣的时候。他明明正背对著方才未能杀死的猎人空门大开。 「喔喔喔!」 约伦札夫察觉后立刻在马背上转身,却太迟了。时间已轮到猎人出手。 「──嘎──!」 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双胞胎露出微笑。老将生涯与共的伴侣,给予他最后一吻。 铅块扎中颈脖的触感传来。那足以冻结因战争沸腾的心的冰冷,使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得知自己战败的时刻终于来临。 当骑兵们高举的红白旗帜林立,传遍平原的战场配乐迈向尾声。 说归这么说,即使下了停止战斗命令,冲突也不会立刻停下来。三方势力交错的混战,导致各部队的指挥系统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指挥官一声令下即可叫停战斗的阶段早已过去,大批士兵误失停止互相残杀的时机。必然的,这样造成大量没有意义的伤亡。 尽管如此,冲突总算在对整体造成致命伤害之前收场。由于会谈时预先推演过这种情况的发生,事前决定的各种停战信号也发挥效果。不过──对收拾事态贡献最大的,从结果来看应该是高举红白旗帜高喊「停战」的众骑兵吧。 他们以旗帜代替军刀四处奔驰的身影十分醒目,也没什么误解意图的空间。与两个势力混杂在一起的风枪兵不同,因为大家知道骑兵几乎全属于伊格塞姆派,无须怀疑他们关于「停战」的共通意志。接受伊格塞姆派丧失战意的事实,步兵们一个接一个放下风枪。 当战争花费一番时间迎向终结,交错乱战的士兵们再度依照势力划分开来,各自开始重整队列及救援伤兵。 托尔威也作为指挥官负责调派,然而── 「啊──嘎啊……」「──好、好痛──」「营……营长……」 ──在严酷的战斗后,他得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青年的部下也出现大量伤亡。亲手栽培的狙击兵同样牺牲惨重,其中还有一看便知只等著断气的重伤者。 「保持清醒!有感觉到我正握著你的手吗?」 「呜、呜啊……啊啊……」 「我们马上送你到附近的城镇!只要撑到那边一定能得救,坚持下去……!」 「呜、呜~!呜呜呜~……!」 「利古伊一等兵,你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之一。回到中央后先颁发勋章给你,然后我们再到希羌卡的酒吧痛饮到天亮,酒钱当然由我请客。不过,如果你在那之前死了就当我没说!全部当成没发生过,你不想看到这样吧!」 托尔威鼓励的部下躯干被马踩踏,腹侧附近凹陷下去,一次断了五、六根肋骨。如果没伤到内脏应该是奇迹──虽然这么想,但做完急救包扎以后,除了盼望奇迹发生外便无计可施。 「咻~!……咻~!……营、营长……我会没事吧……?」 从脖子到后脑勺的肉都被军刀剐掉的士兵趴在地上,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问。 「罗邦中士,你不是我的部队里首屈一指的男子汉吗!万一连你都不行,其他所有人通通不行了!拜托你当成是在拯救大家,坚持下去……!」 「咻~!……那、那我可是责任重大啊……因为不想招人怨恨,我会撑住的……」 除了以激励鼓舞他们快要崩溃的意志力之外,根本无法为重伤者做些什么。即使无力感逼得他想大叫,托尔威不断将有机会获救的伤兵包扎伤口后送走,为无法挽救者送终──这样反覆磨耗心灵到最后,终于把所有重伤者送往邻近城镇。包含搬运的人手在内,此时托尔威部队的人数几乎减少一半。 「……啊……」 当照料伤兵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想起还有事情没做。青年捡起放在草丛里的两根枪管,走向一名部下。 「……哈尔金上等兵,刚才谢谢你了。枪管还你。」 「是!……没关系吗?」 「还有备用品。我们很快就能跟小马的部队会合,先还给你……」 托尔威以无力的声音说著将风枪枪管归还部下,侧眼看向扛在肩头上的另一把──自己半是变形的风枪。那是在挡下斩击时被打弯的。 「……对不起,沙菲。尽管是执行作战计划,我把你给扔了出去。」 「别在意,托尔威平安无事就好。」 听到青年道歉,他的搭档沙菲微笑著回应──挺过冲锋的那一瞬间,他当场拋下报废的风枪将附近部下的风枪连同精灵一起借过来对准约伦札夫的背部开枪。那成为分出胜负的一击,替激荡的战斗画下休止符。 「……好,差不多该走了。」 托尔威往几乎虚脱瘫软的身心鼓劲,竭力挺直背脊。就算这一仗获胜,他的任务什么都还没达成。因为他们来到达夫玛州的目的,是搜索皇帝。 他带领少数部下走过平原,又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扩展开来。由于只参加后半的战斗,托尔威部队的伤亡和其他部队相比还算少的。方阵被搅乱到濒临崩溃的雷米翁派风枪兵部队,与直到决胜负前不断悍不畏死冲锋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损害之严重都令人不忍卒睹。 「──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 托尔威呼唤两位兄长。目光所及之处,二哥斯修拉夫右臂、左腿及头部都包著绷带躺在地上,那种样子看得令人心痛。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则几乎毫发无伤地站在他身旁,形成对比。骑兵冲锋过来的最后那一瞬间,身材魁梧的弟弟一派理所当然地护住兄长。 「抱歉,我们要离开了。那座隔离疗养设施就在前面的森林里对吧。」 「…………」「……同盟的事我们答应了。随你高兴。」 斯修拉夫一语不发,萨利哈史拉格背对么弟回答。 负伤的同伴过多,他们动弹不得。幸存下来的士兵光是全部投入救护工作就竭尽全力,即使想继续搜索,也不可能抛下濒死的伤兵前进。 如此一来,没有其他路可走的他们选择与托尔威等人有条件地缔结盟约,那正是搜索刚开始时青年曾提出过却被强硬拒绝的提案。依照共享情报的约定,他们也透露了关于传染病患者集中隔离疗养设施的情报。 「就算找到皇帝,也不会要求陛下发出害大哥你们蒙上叛党污名的敕令,请放心。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期望内战以雷米翁派占上风的形式谈和收场。」 「……那种话谁信得过。别妨碍救护工作,还不带著部下快滚。」 大哥始终不肯回头。托尔威垂下头闭上嘴巴,准备转身离去。 「──喂,等一下。」 但结束谈话正要转身时。一个不悦的男声使他停下脚步。 腰际插著军刀的炎发老人撇著嘴角站在那──正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他下了马右手缠著绷带,恨恨地注视翠眸青年。 「说明完再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将一面说一面摸摸脖子,确实被铅弹打中的那个位置仅仅浮现一片瘀青。 在恶狠狠的瞪视下,托尔威脸上浮现模棱两可的表情。 「呃……说明指的是?」 「第一次的射击和第二次的射击我都不能接受。首先是第一回,假使你直到最后关头前都闭著眼是为了不让我判读狙击目标──为什么在紧要关头瞄准了手?」 老将说著把负伤的右手举至与头同高。他的拇指几乎动不了了。挥出本该斩下敌人首级那一刀的瞬间,青年瞄准精确的一枪将他手掌内侧整个剜掉。一旦丧失握紧拇指所需的肌肉,军刀自然会脱手。 犹豫一下子之后,青年脸上流露一丝自嘲回答。 「……因为除了那里之外,我都没有自信打得中。」 「我不懂。」 「因为认识雅特丽小姐……我认为就算瞄准要害,同样是伊格塞姆的你一定能避开子弹。所以必须瞄准无法闪避的部位──唯一符合条件的,就是挥动军刀时的右手。」 托尔威揭露。不管多厉害的高手都很难同时兼顾攻击与闪避。伊格塞姆或许连这一点也办得到,但至少这次的条件下未能实现。也许是自马背上斩击之故,也许是托尔威直到最后关头都没暴露狙击目标,也许是老将想像不到手中弹的情况──大概这些因素都有影响。 「如果你我同样站在地上,事情多半不会这样发 展。正因为军刀从马背挥落,我才得以预测握刀的手会经过什么位置。从那个高度砍向我,手应该会移动到这附近……实际发生的情形,与我闭眼模拟的印象几乎毫无差异。」 「……我未必会挥刀斩首吧?如果改用马蹄踩死你的话你怎么办?」 「如果那么做,结束后难以确定我是生是死吧?想让战斗分出胜负,必须迫使指挥官投降或以戏剧化方式传播指挥官的死讯,所以我觉得你会来取我首级。你有武艺、有基于经验而来的自信,没有理由逃避对决。」 托尔威带著敬意说道。约伦札夫听到后更是满脸怒容地瞪视对方,再度抚摸脖子。 「这样的话,就把这个恶劣行为也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还活著?」 这才是他感到不悦的最大理由。在战斗的尽头未能获得死亡之地。眼前的青年,夺走了他深信不疑的信念。 「……因为我一瞬间调低了压缩空气的瓦斯压力后才开枪。」 「看不起我吗?我是问你为何要调低。」 在约伦札夫严厉的瞪视下,青年烦恼到最后突然改变态度露齿一笑。虽然那笑容几乎和在哭没两样。 「跟瞄准手的理由一样。」 「啊?」 「若非如此,我没有自信打得中……每当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手的脸,以及跟对手相识的时候,我怎么样都瞄不准目标,身体无法接受要射杀对方的事实。因此……我专门避开致命要害来射击,以止住颤抖。在那个距离下,我有自信不伤及性命只击昏人。」 「我又不是你的熟人。要是我清醒后继续指挥战斗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不用手,起码在指挥上我可不会落后。」 老将冷冰冰地断然驳斥。虽然害怕,托尔威仍然不服输地回嘴。 「因为没法取你性命……取而代之的,我取走了你的骄傲。」 「……什么?」 「在那个混战状态中,想让被害抑制到最低限度结束战斗,无论如何都必须让你生存下来。因为唯有骑兵们的长官──你才能下令要他们举起红白旗帜绕行战场。考虑到这件事,射杀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选择。 而且,你是雅特丽小姐的叔公吧。这是我没瞄准要害的另一个理由,同时也是发射第二发子弹的理由。 你以战士身分接受我从正面发出的挑战,并且我获胜了。纵使状况有机会颠覆结果,你的自尊心应该也无法容许。」 青年回覆的话语,令独臂的伊格塞姆张口结舌。 即使老将对他露出一脸「这家伙在说啥鬼话」的表情,青年也固执地不肯别开目光──此时,直率的笑声介入两人之间。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干得好,青年!反击得漂亮!」 「道隆……」 笑了好一会后,「跳骑兵部队」最老资格的副官走到长官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是时候退场了,上将。这样的年轻人能骗倒你,看来坏心的战场女神们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给你你期望的死亡之地啊。」 「…………」 「不管我们这些老人再怎么和年龄不相称地喧闹,时代也时时刻刻不停变化。到底有谁能够预料会出现这样的军人,还击败了我们?哎呀~活得久真是既愉快又残酷……」 道隆感慨地说。瞥了叹气的副官一眼,约伦札夫再度瞪视托尔威。 「……的确是你们赢了,这点我承认、不过这样的话,你们对我的处置就更显得宽松过头。按照战场的礼仪,现场俘虏好不容易打败的敌将怎么样啊?」 「我不是要求以下达举起红白旗帜的命令换取不俘虏你吗?而且老实说……如今我们没有余力收你为俘虏。该怎么逮捕就算拿绳索捆绑、持枪包围也难以放心的对手才好?好像放猛兽扑进怀里一样……即使扣掉你现在手不能动,我也一点都提不起劲尝试。」 「真没出息。那现在也不晚,干脆杀了我!」 「这同样办不到。你太过受伊格塞姆派士兵尊敬,万一杀害你招来他们反感,说不定会妨碍到日后的交涉。你或许很难理解,但我们的目的是调停军事政变。」 「……啧……一开口讲的净是不杀人的藉口……」 「你才是,不必那么固执地想死也没关系吧……」 「啊啊?你说什么啊混帐!」 「不、不,没什么,……那、那个,可以饶了我就到此为止吗?差不多该出发了。」 托尔威一脸束手无策地请求。被道隆再次拍拍肩膀的老将再度大声地咂嘴后,像忽然想起似的盯著包上绷带的右手。 「……我或许再也没法握剑了。」 「是啊。」 「连拉缰绳都有问题。我明明原本就得靠独臂两头兼顾了。」 「是啊,正是这样。不过上将,无论有没有受伤,到了您这把年纪正常来说早就该节制玩斗剑和骑马出游了。」 道隆毫不留情地插嘴打诨。他的说法听得约伦札夫忍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 用大笑挥开感伤,独臂的伊格塞姆视线转回眼前的青年,直接快步走过去,受伤的右手咚地敲在怕得往后仰的青年胸膛上。 「喂,雷米翁家的小子。」 「是、是。」 「把腰板挺得更直些。虽然我想像不出来,但是往后的战争就要由像你一样的枪兵来当主角吧?」 「…………」 「我知道你胆小得无可救药,不过胆小也要表现出属于胆小的自信。管他勇敢还是没出息,人类总会跟随深信自己的生活方式笔直迈步前进的镓伙。」 老将咧嘴笑著说完后和副官彼此以眼神示意,转身背对超越自己的后辈。 「奋发吧小子。我可不会再给你啥忠告。到头来你没杀我也没俘虏我,我往后也是伊格塞姆派的指挥官,在军事政变期间都是你们的敌人。」 「……我们会马上终结政变,将你变回同伴。」 「能的话就好了──唉,尽力加油吧。」 独臂的背影挥挥手后,这次真的离开了。幸存的部下们在另一头翘首盼望老将归来,他扎成马尾的炎发随著从侧面吹来的风飘扬。 烈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比谁都更热爱战争,比谁都更激烈地驰骋战场的男人。作为在战场上战胜伊格塞姆的胜利者,托尔威确实见证了他作为前线指挥官的经历画下句点的那一幕── 一群骑士在黑夜的大地疾驰。在人人表情严厉地握著缰绳的队列中央,帝国陆军中校露西卡·库尔滋库满心焦虑。 「啧……!」 光从背后追来。以远光灯映照出露西卡中校一行人背影的,是携带光精灵的伊格塞姆派追踪者。 他们多半是专门从事任务的轻装骑兵,追踪即为目的,很难完全甩掉。 被他们钻了空子──明知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还是不由得后悔。 前几天,眼见搜索局面接近最后阶段,她将搜索队大本营移至州南侧,在移动途中遇袭。 当然,露西卡中校也对这种状况有所防备。既然三方势力同时混杂在一个州内相争,移动途中自然不能疏忽大意……然而,她得承认错估了可能发生的袭击规模。 在搜索范围所剩无几,哪一方势力都应将兵力往南调派的局面,她没有想到依旧留在后方的雷米翁本队会遭受大规模骑兵部队袭击。 遇袭当时,他们营和走在前头的部队拉开两公里的距离行军,而且由于地形限制,连与连之间的间隔也较远。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以正常形式会合,分散的时间只有数十分钟。抓准这一点破绽,敌骑兵以令侦查无用武之地的速度冲了过来。 「一旦进入战斗就麻烦了,别放慢速度!库姆年中尉,殿下平安无事吗?」 「是!殿下在此!」 跟在后面的部下回应,是亲卫队队长库姆年中尉。在他背后,和他同乘一骑的人物将兜帽压得极低。 侧眼确认过那个身影后,露西卡中校目光转回前方咬牙切齿。 「果然太大意了……!」 如呕血般呢喃的她诅咒自己太没用,在紧要关头被敌人逮著可趁之机──就算被嘲笑胆小如鼠,移动时也应该带更多兵力防御才对。因为她护送的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要人。 目前,露西卡中校手下仅有两个排的骑兵,为亲卫队所属排与从本队带来的一个排。刚脱离战场时人数还超过两倍,却在逃到此处的路上减少许多。幸好追兵也相对地减少,但即使敌人数量只有我方一半,现在也不能被追上。 「──!看见河川了!沿著河往南走,渡桥!」 幸而有月光帮助,露西卡中校找出在黑暗中闪烁的河面,是在漫长的逃亡最后终于发现的活路。只要抵达桥的另一头,跟友军会合一事就有眉目了。 与她的记忆相符,静静流动的河上架著一道桥。跨越河宽的桥梁全长十公尺多,宽度也超过四公尺,相当气派。只要组成纵列,供骑兵队通过也不成问题。 「变更队列为三列纵队!别放慢脚步一 口气渡河!」 收到指令的部下们奔跑著切换配置,灵巧地配合桥面宽度组成纵队。队列刚组好,带头那批骑兵便冲上桥。这段距离凭骑兵的速度不须几秒便能跨越。然而──心急的步伐却被来自正面的远光灯挡住。 「……?停下来!」 眼睛被光芒晃花的带头骑兵停了下来。同时露西卡也拦住后面的骑兵。停在桥头,他们瞪著堵住去路的阻碍。 「恕我失礼,各位看来是带第一皇子殿下脱离的部队。」 响亮的盘问自光的帷幕彼端传来,是凛然的少女嗓音。露西卡中校撇撇嘴。站在掀起军事政变的一方,她不可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吧。没想到你居然抢先埋伏在这里。」 「鉴于正逢非常时期,我获得过度的荣誉晋升至中校待遇官。好久不见,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首先,请原谅我没面对面就直接交谈的失礼。」 「既然阶级相同,你不必道歉或对我加上敬称。我们的关系也没好到会互相亲昵问候。」 「那马上进入正题。请立刻投降,中校。我等的任务是保护遭叛军绑架的第一皇子殿下。进行无用的战斗并非所愿。」 斩钉截铁的投降劝告。眯著适应光亮的眼睛望向光另一头的敌影,露西卡中校拚命动脑思考──尽管看不见装备不确定主力兵种,但对方兵力最少也有一个排。而桥后半段似乎设置了临时的拒马。 尽管判断在当前状况下对付起来很棘手,她既没有时间烦恼,选择也没有多到足以烦恼。虽然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稍微甩开一段距离,追踪者很快就会追到背后。一旦遭到前后夹击,那才是被将死了。不愿意的话,只能在被追兵抓住不放之前跨越阻碍。 「……那么,只有强行通过了。」 露西卡中校断然回应,手放到背后向部下们传达行动指示。毅然的嗓音自光的彼端回答。 「容我提出忠告,诸位想达成那个企图非常困难。为了皇子殿下的安全著想,请做出聪明的判断。」 「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不接受。」 「冰之女」毅然决然地断言,告诉周遭的部下。 「部队全员进入绕行机动!杀出血路!恢复速度后转为冲锋!」 根据她刚才用手势发出的指示,后列部下早已转而行动。露西卡自己也一拉缰绳掉过头。同时,弩弓自对岸发射箭矢,无数的破风声宣告这一夜的战斗开幕。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当透过绕行机动渐渐恢复势头的骑兵冲上桥,战况的激烈程度达到最高潮。那骑手与马身都披覆铠甲防御坚固的样子绝不可能看错,他们正是重装骑兵,肩负在这种困境挺身而出打开缺口的责任。 然而,迎击方的阵势也不是能轻易打乱的。箭矢专门瞄准在拒马前退缩的骑兵,再加上远光灯也不定期地时亮时灭混淆人与马匹。最大限度活用少数光照兵的作战计划、准确又擅变通的战术,令露西卡中校咬住下唇。难以置信这居然是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在指挥,感觉简直像正在和老练的前线指挥官交手。 「……可是!」 她随著脱口而出的逆接词扣下扳机。露西卡中校的射击逐一击碎敌军的光源,光精灵身上的「光洞」。哪怕明暗急骤交错也不为所动,她的射击精准至极。这也理所当然──她不仅是雷米翁派第一参谋,同时也是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她可是托尔威的老师,射击实力毫无疑问名列帝国前五。 活到今天,她也拥有由岁月累积的经验,赌上作为雷米翁派智囊一展长才的经历,她不能在这一战落败。 这么鼓舞自己,露西卡中校在敌方击退第三波冲锋时视线转向桥梁护栏另一头──缓缓流动的上游水面。 没多久后敌人似乎也察觉动静,其中一道远光灯投向与她视线相同的方向。那边有数名骑兵正踏进水中试图渡河,是战斗刚开始之际,奉命不引人注目地脱离绕行机动的士兵。 露西卡中校以天生的冷酷思维推测敌人的思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多半会判断,这若非渡河后从侧面发动袭击的作战计划,就是想保护要人迅速脱离战场。她的注意力将会放在因应这两种可能性吧。 当她这么想,此时需要的是士兵及光线。特别是光源已在露西卡的射击下减少一半,若将剩余光源调派过来,作为主战场的桥梁那边就不得不有片刻恢复黑暗── 「全体待命。为下一个信号做好准备。」 叫部下们摆开架势,「冰之女」屏息等待那个瞬间。每一秒钟彷佛延长十倍的等候到了终点──正如她所料,映照桥的光线消失大半。 「就是现在!冲锋开始,突破敌军封锁!」 骑兵们收到命令后一个接一个策马疾驰,手持冲锋长枪冲过落入黑暗的桥面。看不见骑兵的出发动作,敌兵的迎击来迟数秒。未受任何干扰抵达拒马的带头骑兵凭著一身重装连人带马冲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猛攻在第三个人撞上去后得到回报。拒马承受不了冲击拦腰折断,损坏部分形成致命的空隙。后面的骑兵欣喜不已踩过同伴遗体接二连三地涌向拒马空隙──他们眼前忽然冒出火墙。 「什──!」 露西卡哑然失声。火焰在此时加入运用光亮与黑暗互相欺骗的较劲。为了预防拒马被突破,他们大概事先准备了浇过油的稻草束之类的物品吧。畏惧炎热的马匹迟疑不前,骑兵集团被拖延著没能冲进好不容易撬开的防线缺口。其间,弩弓的齐射再度倾注而下。 「嘎──!」「呜咕!」「好烫──!」 瞄准铠甲缝隙的箭矢毫不留情地贯穿马与人,涌进狭窄空间的骑兵们难以行动自如。而且损害还不只这些,穿越火墙及拒马的步兵也冲入对他们来说已化为地狱的桥上。 「呜、呜哇?」「可、可恶,你们!」「区区步兵竟敢──!」 骑兵从前列起依序发出惨叫。丧失机动力的骑兵,在这个受局限的空间内仅仅是步兵的好猎物。相对于完全无法施展冲锋长枪及战戟的他们,敌人灵活机敏的步兵以上了短枪的弩弓不断创造战果。 「呜……!」 眼见我军时时刻刻被削弱的惨状,露西卡喘不过气来。而今她只得承认,敌将的智谋在自己之上。连找出活路的余地也没有,大势已定。除非敌人犯下大错,不可能从现在起逆转战局── 「──?」 判断骑马不再有任何优势的她下了马,一个几乎灼痛眼球的鲜红人影跃入眼帘。飘扬的炎发、沾染人血与马血的军刀及短剑。挥舞号称最强的双刀轻松地在骑兵之间一路冲杀,少女出现在露西卡·库尔滋库面前。 「我要求你投降,库尔滋库中校。这一战你没有胜算。」 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手,雅特丽这么断言。面对敌人露西卡瞬间给风枪上了刺刀,却没有任何话能反驳对方指出的事实。 「咿啊啊啊啊!」 被逼到绝境的她背后传来惨叫。不必回头,露西卡也知道惨叫的是谁。披著兜帽的人物被亢奋的马甩落马背摔倒在地,慌张地扫视周遭后,勉强辨认出保护人的身影奔了过来。 「你!救、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殿、殿下……」 男子在露西卡背后不顾形象和体面地求饶,掀起的兜帽底下露出一张双颊凹陷的憔悴脸庞,还有骨碌碌转动的含泪双眼及褪色得面目全非的金发。 他是卡托瓦纳帝国第一皇子──莱暹奴·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于军事政变爆发之际受到雷米翁派「保护」的皇位继承权最高顺位皇族。 「我再说一遍,库尔滋库中校。请投降吧。我不想继续战斗下去,害得殿下被卷入无谓的危险中。」 雅特丽再度要求。夹在强敌与护卫对象之间左右为难的露西卡,在旁人看来像是进退两难。不过,她本人并不这么想。她在这种极限状态下执拗地分析著的,是眼前从天而降的逆转机会。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并不是比喻,敌方部队指挥官正在眼前。只要当场制伏她,突破失去统御后的敌方部队的可能性便将再次滋生。 「…………」 然而,想要实现难如登天也是事实。即使风枪在手,想从正面挑战并战胜伊格塞姆近乎痴人说梦。露西卡必须靠著受部下赞誉为「冰之女」的头脑,突破生涯最大的困境。 可是,雷米翁派引以为傲的最优秀头脑不容小觑。掌握状况五秒钟后,聪颖至极的她脑中已迸出答案。 「──欸?」 第一皇子喉头发出傻愣愣的叫声──那便是露西卡的答案。一手揪住皇族衣襟拉到身边,然后对准雅特丽一脚往他背上踹下去。 「呜嘎!」 所有帝国人目睹这一幕的瞬间都会吓得僵住。主动做出这种行径,「冰之女」毫不在乎地举起枪口。她定睛瞄准的目标是炎发少女,在最接近的地方看到第一皇子被踢飞的人。 对君主绝对的忠诚心,想必是构成伊格塞姆精神的因素之一。透过从前所做的背景调查,她充分理解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格特别强烈地显现出这种特徵。那么,少女面对这样的状况必然无法冷静。目睹她脚踢皇族产生的愤慨、对正要一头摔倒的第一皇子的关切、企图保护进入弹道的皇子的舍身精神──无论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少女出现一点感情动摇,露西卡专为击杀敌人而精心磨练的一枪,都将准确地贯穿那个破绽── 「──疾!」 雅特丽的身体向前压低。判断那是准备接住第一皇子的动作,露西卡即刻扣下扳机。这一枪将从皇子太阳穴旁仅两公分的极近处通过,射穿少女眉心。发射出的子弹,穿越射手事前决定的轨道。 「──?」 睹上女子整个生涯孤注一掷的子弹──仍然在雅特丽比预料中压得更低的上半身前划过空气,仅仅只掠过飘扬的炎发。 露西卡只错认了一件事。雅特丽之所以压低身子并非是要接住快摔倒的皇子,正好相反,是为了用手扫倒皇子双腿好令他彻底跌个狗吃屎。根据普遍的理论,卧倒是保护自己躲开射击的最好方法,因此她毫不犹豫地这么做。靠著效仿「冰之女」专长的冷静,雅特丽选择让皇子撞伤鼻子流鼻血而非背部中弹溅血,深信这是最好的对应之道。 「──为什么?」 露西卡只在一件事上运气不佳。如果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还是两年前的她,利用皇族攻击弱点的手段或许能奏效。可是,少女已经在当她还是实习准尉时发生的一桩事件里学到教训。 帝国陆军上尉伊森·胡策动的绑架第三公主未遂案。当时夏米优殿下被当成人质,雅特丽必须在四周全是敌人的情况下保护公主,导致受了伊森上尉的心理作战影响下出现疏忽失败。尽管结果因为同伴赶到而获救,她不可能没从那次失败中学到任何东西。 「──喝啊!」 摆出压低身子的姿势当然并不只为了绊倒皇子,同时也显露雅特丽穿过射击主动杀向对手的意志。露西卡不肯认输地试图以枪剑迎击迫近的双刀刀尖,然而── 「嘎哈……!」 别说刺中,枪剑甚至没擦到边。钻进对手怀中的雅特丽当即以军刀刀柄末端往她太阳穴敲下去,露西卡呕出胃液踉跄数步。只跨了一步就缩短原本就此拉开的距离,炎发少女将短剑剑尖抵上女子颈脖。 「……你很强。技术自不用说,无论置身任何状况都冷静寻找活路的心,真是名副其实真正的战士。」 「……呜……」 「正因为如此,现在请认输吧。失去像你这般优秀的将领,对帝国军的损失难以估计。我不愿见到那样的结果发生。」 雅特丽以最大的敬意和诚意劝说眼前的女子。连这段时间手头都像小毛贼似的偷偷给搭档吞下子弹的露西卡,只能自嘲地抽动脸颊肌肉──落差大得吓人。和为求胜利像只虫子般卑微爬行的自己相比,这名少女的存在方式显得多么高贵美丽。 可是,不对。少女展现的并非人类的生存方式,而是没有血肉的剑身之美。 我怎么受得了被那种玩意束缚住!露西卡激起自尊心愤怒地想。 因为她决心为了某个男子奉献一切。哪怕自己整个人都深陷泥淖,也决心要把他推上高峰。 「──呵、呵……」 所以──鲜红的剑士啊。为了达成心愿,我这个卑鄙的女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辜负你的期待。 风精灵体内的压缩空气填充完毕。就在填充完成前,露西卡的身躯当著雅特丽的面颓然往后倒。从旁看来或许就像她已放弃一切双膝脱力,但事实绝非如此。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手脚依旧令人惊讶地只依循理智运作。 「────」 逐渐上仰的视野中,露西卡只有一瞬间往下看。雅特丽没有动作。大概是无论对手怎么反击,都有自信完美地阻挡住吧。 露西卡松了口气──总算有一回能让这名少女大吃一惊了。 她的背部接近地面。如今女子的身躯几乎和桥面平行,无论是背部、手臂或腿──那一剎那,炎发少女眼眸如电光般闪过「察觉」的预兆。 露出一生中最灿烂的微笑目送少女的反应,露西卡·库尔滋库扣下手中的扳机。 在那个瞬间,战场上的时间永远停止。 炎发少女双膝落地,覆盖住女子往后倒下的躯体。在桥上各处搏斗的士兵们也停下动作,只是一味愕然地望著那一幕。 连结两人躯体的,是雅特丽伸出的右臂和──从那只手上更向前刺出,沐浴著月光的军刀刀刃。打磨锋锐的刀尖扎进女子胸膛。 插图015 「──咳噗!」 仰天倒下的女子口中溢出鲜红的液体。液体像水龙头只扭开一点般徐缓却不断地流出,显示盛装生命的容器底部被打出了一个再也无法修复的破洞。 「……真是的……连这一招也行不通吗?」 露西卡露出连嫌恶都觉得累的表情呢喃,在察看过自己枪口瞄准的方向并目睹结果后,她微微抬起的头部落到地上。 消瘦的男子害怕地蹲在桥上。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毫无疑问地证明他还活著。 还有──就在他头上的护栏被打穿的小洞。那微微冒烟的小洞,是女子人生最后留下的惨痛失败证据。 「…………为什么……」 雅特丽口中发出低沉的疑问。露西卡疑惑地眯起眼睛。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 「我不会、交给你。不会交给、伊格塞姆。所以,只能这样做啊。」 女子毫无顾忌地说出不辩自明的道理。即使那是军人所能犯下最差最恶劣的背叛行径,她断定的口吻也没有一丝内疚。 「可是,还是没成功。明明不顾形象豁出去拚一把,我的人生却以如此难看的失败划下句点──因此起码剩下的时间里,我要恨你。真的好久没这么做了……让我毫无意义的迁怒你吧。」 露西卡直视雅特丽,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即使被她的目光直盯著,炎发少女甚至无法抽刀。因为她知道一旦动手,女子仅存的生命余晖也将瞬间散尽。 「吶,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是为了什么而战?」 女子突然拋出这个问题,少女心中的伊格塞姆反射性地回答。 「……和你相同。是为了保卫帝国所有居民。」 「哎呀,我可不一样。别把我和那种玩意算在一块。」 露西卡微弱的声调忽然恢复力道,否定的语气里甚至带著憎恨。雅特丽一动也不动地双眼圆睁,回望女子。 「别搞错了。我只是为了心爱的人而战,对正义或大义没有执著。只要那个人期望,对我来说就算牺牲其他所有的一切也无所谓。」 「我并非为了救国而行动,也无意拯救在那里生活的人民。仅仅是因为他这么期望……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拯救不了他。」 女子的眼中映出少女,脸上一瞬间浮现明显的怜悯。 「──可怜的孩子。破坏这场军事政变,究竟能留下什么给你?你本身能得到怎样的幸福?继续保卫没有未来的帝国,迟早有一天只能一同灭亡吧。 无法接触属于女孩的幸福,不识爱人与被爱的喜悦。你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终有一日只会被弃置在腐烂的尸堆上──」 露西卡说到此处打住──仰望位于少女彼端,高挂莹白半月的夜空。 「没有任何人指使过我。我依照自己的心意,一路以来倾尽全力支持唯一爱慕过的对象……纵使这份感情无法开花结果,纵使心中一直怀抱无法吐露的爱意,名叫露西卡的女人的确存在过。 唯独那个价值不容任何人否定。也不可能被否定。因为在临死之前,我本身从那份感情里找到了──我生而为我的意义。」 毅然说出口的宣言,是露西卡·库尔滋库这名女子一生中对外界掀起的最后波澜。接下来──她的双眼不再映出现实的任何事物。 「……他不要紧吧……我不在了以后……明明脆弱,却对自己很严格……痛苦难过的时候……懂得向同伴求助吗……懂得向夫人撒娇吗…… 啊啊──还有孩子们……萨利哈、斯修拉、小托尔……孩子们都各自怀抱著……完全不同的烦恼……」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皮缓缓地阖上。逐渐落入黑暗的意识中,女子珍惜地拥抱著眼睑底下描绘出的所有情景。 「……呵呵……要说遗憾……倒有一个……如果能亲自……生下他们……大概…………更…………加…………──」 接下来的话语永远无法自她口中吐出。 「中校──!」 扑通……坚强地跳动完最后一下,女子的心脏永远停止。透过扎在她胸口的军刀,雅特丽的右手清晰地感受到一条性命告别的触感。 「────」 炎发少女拔出军刀。忘了收刀回鞘,她当场呆立不动。 她甚至无法哀悼。不 第六卷 后记 大家好,我是宇野朴人。谢谢大家陪我进入系列第六集。 这次我想省略闲聊,立刻进入重要话题。 大家或许已经注意到了,本系列从这一集起出现重大变化。没错,就是插画家换人。从第六集以后,将由新的专业画师与战友──竜彻老师取代前五集承蒙关照的さんば插老师负责插画工作。 不仅如实地继承过往的印象,竜彻老师也以独有的笔触描绘出《极北之星》的众角色。但愿各位读者都很享受经过正式又独特的翻修后焕然一新的世界观。 借后记的篇幅,我也想向前任插画家さんば插老师表达谢意。真的非常感谢您在前五集中为本系列绘制许多美妙的插图,往后也请温暖地关注故事的发展。 接下来,要对第六集出版之际麻烦到的诸位致上问候。 首先当然是插画家竜彻老师,承蒙您接手系列,细心地重新设计主要角色造型,实在感激不尽,往后也请多多指教。一起让故事迈向更高潮吧! 责任编辑黑崎编辑,我又……没能保卫成功。真是没用……不过,下次我一定会坚守住。我不想再把她拖延下去了,不想再拖延到极限为止……! 最后,我要对所有拿起本书的读者献上不由分说的感谢! 宇野朴人 大家好,我是さんば揷。 从第一集起负责《天镜的极北之星》插画工作的我,这次出于健康因素辞去插画一职。 因为事出突然造成各位读者的困惑,我觉得非常抱歉。 前年我的健康严重受损,医生也建议我暂时休养,使我很犹豫该不该继续绘制插画。但我本身对这部作品感情很深,也多亏编辑部弹性应对,才得以一路努力到今天。 如今本系列顺利上了轨道,令人越发期待往后的发展,可是今年以来,我的身体出乎意料地持续出状况,考虑到作品的未来,我向编辑部表明这个想法,和宇野老师及编辑部协商了许多次,得到他们「请以身体为重」的温暖回应。尽管要离开只有一句「万分遗憾」可以道尽,我还是做出这次的结论。 以后我将尽力保养身体,希望有一天能够健康地和大家相会。 宇野朴人老师、电击文库编辑部的诸位与其他相关人士,至今为止承蒙各位关照了。也打从心底感谢喜爱本作的读者们。 今后恳请大家继续期待《天镜的极北之星》。 我也会默默地支持第六集以后的《天镜的极北之星》! 2014年8月 さんば插 大家好,初次见面。 我是这次继さんば插老师之后接手《天镜的极北之星》插画一职的竜彻。 从半途中加入这部深受许多读者喜爱的作品给我很大的压力,不过在珍视直至五集为止存在于各位读者心中的伊库塔及雅特丽等人的形象之余,也照自己的风格加以诠释……是我的目标。 我会全力以赴,好让大家更加享受《天镜的极北之星》的精彩内容,希望大家今后也温暖地关注本作。 竜彻 第七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总觉得绕了很长一段远路。在扫开黑暗转为大亮的天空下,炎发少女娇小的身躯牵著缰绳开始这么想。 「──还没到吗?」 「对不起,再一会!再一会就到了!」 听到与三十分钟前询问时完全相同的答覆,少女狐疑地皱眉──自作为中转地点的村子出发时,天空甚至还没泛白。只要笔直地走完剩下十余公里即可抵达目的地,她本来预想在黎明前能够抵达。 然而,负责带路的士兵们却藉口「这里路况不好」、「有山贼出没」等等,每逢岔路就选奇怪的路线,导致现在已远远超过预定抵达时间,少女终于愈来愈感到不对劲。 「…………」 她闭上眼睛在眼睑下描绘地图──从伊格塞姆邸出发前,少女将目的地周边的地理环境牢记在脑海中。拜此所赐,即使经过好几次岔路仍然能确实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这对八岁小孩而言是超常的空间辨识能力。 从结论来说,大约从一小时前起,他们和目的地的距离既没拉远也没拉近,只是没有意义的反覆迂回绕行,看不出朝哪个地方前进的意图。看在少女眼中难以理解──以这种形式白走远路有什么意义? 「难道说,我不受欢迎?」 少女率直地发问。她首先怀疑,这如字面含意般是种拐弯抹角的刁难。处在其他派系以游学名义安插进来的立场,若遭遇刁难她倒也非无法理解。军队组织对内十分团结,相对的在对待外人上很排外──父亲这么教导过她。 「咦?──不!」「绝无这样的事!」 被她一问,士兵们慌张地回头拚命摇头,态度看起来不像只是表面的敷衍。少女本人也完全没印象曾遭士兵冷漠对待过,反倒从出发开始,便察觉他们处处用心以免她感到不便。 也不是因为看她是小孩就加以轻视。不过少女的出身背景和容貌,最重要的是本人的言行举止足以拒绝这样的轻蔑。小小年纪的她已具备某种风格。少年老成──那是这类的形容终究无法企及,生而为伊格塞姆者坚定不移的威严。 「啊──从、从这边往左走!真的就快到了!」 跟在士兵们身后,少女也在迎面碰到的十字路口往左转。她透过脑海中的地图确认,这是相隔许久后再度接近目的地的选择,接下来只要笔直前进应该就能抵达。虽然原本预定从西侧进入营地,在绕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圈后大概会从相反的东侧进去…… 背对朝阳在干道上又前进约十分钟,在即将到达的时候──少女忽然察觉目光所及之处的奇怪景象。 「…………?」 道路上方架了一座桥。先不提这么描述是否正确,她找不出其他说法。一座呈漂亮拱形的建筑物跨过宽度近十公尺的道路搭建起来,那或许是座有点独特的大门的骨架──继续往前进的话,就要从下方穿越而过。 觉得奇怪的少女再靠近些,发现拱门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一些披著从未见过的白衣的人也混杂在穿军装者之间四处忙碌,似乎正在延伸至道路左右的拱门边进行某种作业。 「那是──那些人是什么人?」 少女问走在前头的士兵们。他们具备统一感的简朴服装令人联想到阿尔德拉教的朝圣者,但散发出的气息有些不同。她也不认为那道拱门是象徵信仰的造型物。面对以自己的知识无法说明的「存在」,她纳闷地歪歪头。 「是我们团里的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了……」 带路的士兵不时偷瞄高挂在背后的太阳回答。「准备?」少女才刚发问,他们突然停马拉高嗓门大喊: 「喂~!到了喔!」「这位置可以吗~?」 距离拱门还有约三十公尺,士兵似乎与聚集在拱门下的人群确认了什么事。「没问题!」很快地,对面传来活力十足的回答。 究竟有什么要开始了──少女正要张口询问之际,三名士兵同时举起右手,食指指向拱门上方的空间。 「来,请观赏。」 士兵们面带笑容促请道。尽管疑惑,少女仍依言眺望他们指出的方向,注视在拱门另一头展开的一望无际晴朗蓝天──一切,从那个瞬间开始。 拱门各处随著清脆的声响朝蓝天喷出水柱。喷出孔似乎做了某种机关,使水花喷出后化为雾状往周边的空间散落。受阳光反射的无数水滴,在少女眼中看来也闪闪生辉── 「──啊──」 稀奇的机关看得她瞪大深红双眸,在下一瞬间,目光牢牢盯著正上方的空间不放。 不知不觉间──空中又架起了一座桥。红、橙、黄、绿──桥由好多颜色交叠而成,在持续喷水的拱门上方描绘出美丽的弧形。 跨越蓝天的彩虹。她一直以为那是当自然心血来潮时才会出现的美景。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名少女,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七彩的科学。 「────」 被那光辉所吸引,她沉默地策马前进。想穿越那座桥──几乎无意识下萌生的好奇心,驱动她握住缰绳的手。 她还没有从正下方仰望过彩虹,也不曾听说有人办到过。不过,若是现在的话,若是那道拱门制造了彩虹,那拱门底下应该就等于彩虹之下── 少女充满期待地前进,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彩虹倏然变淡消失。 「──啊!」 当她收回仰望失去色彩天空的视线,已来到聚集在拱门周遭的人群附近。少女直接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反射性地向军服与白衣混杂的人群开口。 「消失了吗?」 炎发少女之所以脱口第一句话不是讲究形式的问候或自我介绍,而是这般纯朴的疑问,或许可以说正是彩虹的魔力──此时,群众中忽然有个和少女年龄相仿的黑发少年走了出来。即使被拱门喷出的水花淋得一身湿也毫不在乎,他笑容满面地摇摇头。 「不,没有消失。从这里看不见,你退后回去试试。」 「……?」 尽管不解,少女还是试著照办,以缰绳指示马匹不转向直接退后。于是──一会之后,消失的光辉又重回视野。跨越蓝天的彩色拱桥,丝毫无损地出现在原处。 「──这是怎么一回……」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这样想吗?」 少年的笑容突然透出恶作剧的意味,抢先说了出来。少女坦率地点点头。 「那么,那个疑问便是你的入口。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过来这里。」 少年招招手。挥开一瞬间浮现的犹豫,少女俐落地跳下乘坐的马匹,直接用自己的双脚穿越拱门底下。水花霎时间落了下来──当脸颊传来清凉触感的瞬间,她周遭包含少年在内的白衣人同时喊道: 「「「「「「欢迎来到科学的世界!」」」」」」 那群白衣人表露欢迎之意包围了她,沉著的少女也不禁感到困惑,彷佛看穿她的想法,一名著军装者从人墙外扬声说道: 「啊~抱歉吓到你了。这是我们风格的欢迎方式。」 那人分开人群走来,少女对他的第一印象仅仅是个疲乏的中年男子。身高既不高也不矮,肌肉分布也很平凡。他的长相颚骨略为明显,下巴比较宽。双眼都眼白偏多,下垂的眼角看来像在装糊涂。 尽管从外貌感觉不到多少威严,少女并未被气氛影响到忽略男子军服上的阶级章。她挺直背脊转向来者敬礼。 「我是从今天起有幸来到帝国陆军全域镇台游学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您看来便是团长巴达·桑克雷上将,首先,我先为比预定时刻晚到一事致歉。」 「不,那也是为了配合这边的状况安排你绕远路的。今天早上有一个喷雾器故障了,得争取一点时间修理。哎呀~幸好结果顺利。我儿子直到刚刚为止都非常慌张呢。」 「我才没慌张!……只是有点急。」 「连内衣裤都淋得湿透还敢说──唉,先不提这些。从家里一路过来这里很远吧,辛苦你了,雅特丽希诺。」 巴达宛如迎接女儿般以温柔的口气说道,然后视线投向背后。 「还有,欢迎你来我们『旭日团』。从我儿子算起,这里有很多人都期待你的到访。大伙或许有点吵闹,不过你若是能在不至于厌烦的程度下搭理他们,我会很开心。」 巴达·桑克雷说著露齿一笑。和刚才少年的表情一样,他露出满脸带著恶作剧意味的笑容。 「另外,虽然是自吹自擂──说到找小孩子来玩的地点,我们这里大概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军队。」 第七卷 第一章 旭日的每一天 右手军刀,左手短剑。两道人影两手握著长度相异的木剑正在对峙。 从双方的武装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剑术流派相同,但要将这一幕形容为镜中倒影,双方的体格却相差太远。 一方是身高六尺余的壮年男子,饱经锻炼的筋骨散发钢铁般的压迫感;另一方──则是大概还不满十岁的少女。 「…………」「────」 两人保持前进一步就能撃打对手,退后一步就能闪开的距离瞪著对方,从高处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晨光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如燃烧般的炎发,显示双方的联系不仅只限于剑术流派。 他们看似面对面文风不动,在水面下上演的策略战却激烈万分。视线的移动、重心的改变、架势的变化──观察这一切看清虚实,尝试从积蓄的经验中找出攻防的正解。两人在沉默中交流的,正是历经悠久岁月锤炼而成的「武道」。 正因为如此,少女的劣势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身为修练同门武艺之人,经验更丰富的年长者占据的优势难以撼动。压倒性的体格差距也使得她更加不利──然而…… 「…………」 就算如此,少女直盯著敌手的深红眼眸里没有一丝诸如放弃念头的杂质。她是为了胜利站在这里。为了打倒超越眼前的对手拿起剑──即使对手是公认的地表最强生物。 那一剎那──阳光射进男子眼睛。刚刚升起的太阳、房间的窗户与男子的脸庞三者连成一直线,从天空射来的直射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视野。 「疾──!」 少女抓住良机接近对手,同时以巧妙的脚步左右交换架势。短剑取代军刀往前刺出,迎向对手斜肩砍来的一刀。 短剑剑身接下斩撃,传来的威力震得她手腕嘎吱作响。少女运用全身的弹性倾斜身体,挺过了对成长中的身体来说负荷过重的一撃。当手腕上的负荷消失,少女知道自己的计画成功了。男子对著右脚在前架势挥出的一刀,未能撃中切换成左脚在前的她的躯体。 如今少女的位置在男子右脚边,接近得足以断言他已逼近对手胸前。 「喝啊!」 少女立刻转守为攻。一口气伸展为了挡开刚才那一刀而弯曲的全身关节,候著没动的右手军刀同时瞄准对手腹部右侧往上刺。胸前宽阔的男子没对近在咫尺的敌手挥下军刀,左手的短剑在角度上想要迎撃也太过困难。 男子面不改色地──用腋下夹住少女堪称必杀的逆袭一撃。 「──!」 少女惊讶得双眼圆睁。在她施展刺撃的同时,男子仅仅用身法便闪避过去。本该从腋下贯穿胸膛的一刀穿过手臂与躯干的缝隙落了空,刀身就此被绷紧的肌肉困住。 少女即刻下了判断放开军刀,但是在对应奏效前,男子的短剑剑尖已抵上她的颈子。 「……我认输了。」 她随著叹息开口。判断胜负已分,男子也静静地收刀。 「──碰到良机就下手的态度不错,但也因此让人能判读出你的目标。在攻撃致命要害前,至少应该再加上一个步骤。」 「是!」 「直到接近对手之前都算及格,特别是将架势的变化加上阳光运用值得称赞,继续钻研精进吧。」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直视著女儿简短地评论。再度体认父亲位于遥远的高度之上,雅特丽希诺也打起精神。 以亲子的比试作为晨练收尾后解散是例行的流程──但唯独今天,索尔维纳雷斯尚未从女儿面前离去。 「……?怎么了?父亲。」 当觉得奇怪的雅特丽希诺询问,沉默思考数秒钟后,他再度开口。 「有人邀请你去游学。期间大约三个月。」 听到不存在于自己词囊中的字眼,炎发少女有些不解。 「抱歉,父亲。请问游学是什么?」 「离开这里前往别处学习。」 「类似调任吗?」 索尔维纳雷斯对换个说法的女儿轻轻颔首。由于语言优先学习军事相关部分,现阶段雅特丽希诺的词汇库相当失衡。 「这样理解没有问题。」 「我明白了。凡是命令要求,任何地方我都会前往。」 女儿站得笔直地敬礼回答,但父亲却沉下脸色。雅特丽希诺觉得这种反应很稀奇,因为父亲极少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不是命令。对方表示想徵询你本人的意愿。」 「咦?」 「意思是你想去的话就去,我不会强制要求。」 索尔维纳雷斯以不习惯的口气说道,雅特丽希诺也一脸困惑。对于过著效仿传统军队形式家庭生活的他们来说,「想去的话就去」这种说法几乎如同异国语言般陌生。 眼见炎发少女无法作答,做父亲的察觉提供的情报不足,继续说明道。 「目的地是驻扎在东方阿米巴拉州的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 听到这个名称的瞬间,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瞪大双眼。 「那支由巴达·桑克雷上将指挥的精锐部队?」 「正是。邀请是上将本人提出的。」 追加的情报令少女更加吃惊。此时,父亲再度问道。 「那么,你的意思呢?」 「当然,请让我去游学吧。」 雅特丽希诺清楚地回答。尽管不清楚来龙去脉,她并非无法理解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既然事情出自父亲之口,怀疑背后另有目的也毫无意义。 「听说那里拥有最先端的军事技术,去拜访时想必有很多可以学习之处。」 「这一点没有错,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只要认识平常的他,就会发现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他。雅特丽希诺正觉得疑惑,父亲很快地似乎也察觉她的想法轻轻摇头。 「……不,既然你有意愿,那事情就此决定了。最快三周后出发,过去好好学习吧。」 索尔维纳雷斯说完后转身离去。在即将走出练习场,半步从门口踏进走廊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开口。 「不过,无论学到什么,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伊格塞姆。」 * 唯独最后一句话,老实说雅特丽希诺完全不懂父亲说出口的意图为何。就像狮子的后代也是狮子一般,生于伊格塞姆家的自己只会是伊格塞姆。她如此深信不疑。 然而──抵达「旭日团」驻扎地当天下午,她很快理解父亲感到困惑的部分原因。 「……桑克雷上将。」 「叫我巴达叔叔就可以了。什么事?小雅特丽希诺。」 尽管觉得他用的称呼或希望她称呼的方式都很不对劲,炎发少女将这些暂时搁置一边,仰望天空发问。 「那个是在做什么?」 膨胀鼓起的气囊,和被飘在空中的气囊垂下的绳索吊著的黑发少年。气囊正下方有十余名白衣男女,少年正从距离地面约五公尺高的上空向他们猛挥手。 「放一个儿子去飞行。」 巴达若无其事地回答。犹豫了一会该说什么,雅特丽希诺谨慎地开口。 「在我看来,那个球体和齐欧卡所用的叫气球的工具十分相似。」 「你知识真丰富。没错,原理上是相同的。」 「这样的话──我记得帝国法律禁止制造和运用气球。」 理应禁止发生的景象在眼前展开,这个事实使少女难掩困惑之色。站在她身旁的帝国军最高阶军官一本正经地抱起双臂清清喉咙。 「我来为你上一课吧。嗯~军事定义上的『气球』,是充满扬气的气囊装上载人吊篮所组成的。」 「听说是这样子。」 「对吧?可是眼前的气囊只吊著我正值反抗期的儿子,没装上关键的载人用吊篮。把这种半吊子的玩意称为气球会惹人生气的,你不觉得吗?」 「…………」 雅特丽希诺皱起眉头。这时候,少年正在上空发挥取悦大众的精神摆出各种姿势,但专注于对话的她完全没看进眼里。 「因此那不是气球。不是气球的物体飘浮起来并不犯法,所以我儿子也能够安心地飘在空中了,嗯。」 望著脸上浮现故作不知的笑容仰望天空的巴达,少女抵著太阳穴思考。虽然觉得不该接受刚刚的说明,八岁的她毕竟还不知道如实表示这种作弊行为的「诡辩」概念。 「你也要试试看吗?」 「咦?」 「试试那个。就算优秀的你,也没有在空中飞行的经验吧。」 巴达指向儿子带著笑意开口。雅特丽希诺迅速回答。 「凡是命令要求,我便去尝试。」 少女直盯著浮在半空的少年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听得巴达苦笑著拍拍额头。 「──原来如此~嗯,你是索尔的女儿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小看索尔的教育了。没什么,这是私事,你不必在意。」 两人谈话的途中,吊在气囊下漂浮的少年也由正下方待命的白衣人牵引绳索重返地面。一解开固 定身躯的安全带,他便笔直地奔向雅特丽希诺和巴达。 「哼哼!怎么样,很厉害吧?虽然这次高度只有这种程度,但有心的话可以飞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喔。还能飞到云的上面!」 兴奋尚未平息的少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雅特丽希诺严肃地向同龄的伊库塔·桑克雷敬礼。 「真是让我见识到了罕见的景象。关于此事,我想问一个问题。」 「嗯,什么?尽管问!」 「那个气球……不,那个交通工具,是设想到什么用途而设计的?请告诉我实际的运用方法。」 雅特丽希诺正如字面上意思般是准备「前来学习」,因此立刻拋出一本正经的问题。少年留下一句「等一下」后马上跑回白衣人那边。 「我想问问大家!这架『升天君七号』是用来干什么的?」 「嗯?可以做很多事啊。」「用它无论在哪里都能占据高处位置,比方说在军事上用来侦查或放哨啦。」「不,这方面被教团施加压力没批准吧。」「在帝国内好像不能在战场上放出去喔。」「那就改成民间利用?」「例如把物资送往远方?」「不行。载运量不够多性价比又太差。」「制作地图时如果能从上空俯瞰那可轻松多了。」「你知道地图本身就是军事机密吗?」「感觉好不起眼~」「没有更愉快的利用方式?」 一个问题成为起爆点,穿著白衣的男女侃侃而谈大发议论。少年本身也参加了的讨论在几分钟后告一段落,这次他们所有人一起跑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我们讨论过了,但很难决定。你有什么看法?」 没想到会被反问的炎发少女双眼圆睁。一字排开的他们表情十分认真,受到气氛影响,雅特丽希诺也认真地思索一番后回答。 「……例如在有高低差的地方交接物资?」 「「「「「「「就是这个!」」」」」」」 所有人同时一拍掌心,吵吵嚷嚷的议论在少女周遭再度上演。 「纵向输送是盲点啊。」「没载人的话,对教团那边大概也敷衍得过去。」「山岳地带应该有需要吧。」「要推销给席纳克族?」「我前阵子才去调查过呢,真可惜。」「要这么做没取得北域镇台同意可不成。」「也推销给镇台吧,事先宣传这可以用来替山岳战做准备。」「刚刚我不是说过不能用在军事用途上了吗。」「那边的司令官是蠢蛋喔。」「话说,向双方都贩卖军事物资怎样?」「我知道,这叫做敲诈。」 科学家们众说纷纭的表达意见,热烈地继续讨论。被那股气氛压倒的雅特丽希诺向他们拋出单纯的疑问。 「……难道说,各位在制造尚未决定用途的东西?」 「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用途,而是要制作什么、能够藉此发现什么。」 一旁的巴达耸耸肩。那群白衣人听到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毕竟我们是──」「「「「科学家!」」」」 他们异口同声自豪的宣言。面对得意洋洋的众人,雅特丽希诺感到更加困惑。 在屋外参观过「升天君七号」后,巴达暂时离开,雅特丽希诺留下来和其他人一起前往科学家的实验室。她在那里与混入军队组织的异物「科学」──这门学问的起源人物面对面。 「喔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客人吗!来得!好!」 精神抖擞挺直背脊的白衣老人正和另外两名年轻科学家一起忙碌地上下摇晃盖著锅盖的铁锅。伴随唰噗唰噗的水声,坚硬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响亮地传了出来。铁锅看起来很沉重,三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我叫!阿纳莱·卡恩!算是他们这些科学家的!代表!叫我阿纳莱博士吧!」 「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次还请多加关照,阿纳莱博士。」 炎发少女敬礼。这时候,阿纳莱放下摇动铁锅的双臂。 「呼!呼……伊、伊库塔,该换手了~」 「嗯,包在我身上!」 伊库塔代替阿纳莱加入,和剩下两人再度开始摇晃锅子。尽管由于体格之差必须用上全身使力,少年仍拚命继续这项重责大任。 「那是什么?」 看不出这项作业的意义,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问。在弟子们摆放的其中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阿纳莱擦去额头的汗水回答。 「唔。蛋黄、牛奶、砂糖、肉桂少许──将盛装约一公升这些成分混合液的容器放进锅里,周围则是加了盐的冰水。」 雅特丽希诺试著依照说明想像,却还是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冷却掺入混合物的牛奶能做什么?想喝冰镇牛奶直接加冰块就解决了,没必要像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还想追问这件事,但在说出口前打住。因为她还有更加根本性的疑问要问。 「博士,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马上就问问题啊。无妨,尽管说吧──啊,不好意思,你们能到远一点的地方摇吗?」 正在发出喀锵喀锵的噪音摇铁锅的伊库塔等人依言移动到房间深处。侧眼看著他们,雅特丽希诺发问。 「那我便不客气了──话说科学是什么?」 收到这直率的问题,阿纳莱露出浅笑将双手放在膝头。 「你知道制造彩虹的原理吗?」 「不。刚才的彩虹令我大吃一惊。」 「唔。我以前也一样。对于孩提时的我而言,无论看到多少次不知不觉间出现在天空上的七彩虹桥──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奔跑著试图跑到彩虹尽头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当然,这个愿望连一次也没实现过。 反覆这么做的过程中,光是观看变得不足以满足我。我想知道彩虹为什么、是怎么样出现的──如果是你,这时候会怎么做?」 「首先,我会问身边的大人。」 「真聪明。可是,如果周遭的大人谁也答不出来呢?」 老人以柔和的声调继续问。少女思考一下后再度开口。 「……找机会请教神官。」 「我也这样做过。」 阿纳莱脸上浮现怀念的苦笑,轻轻哼了一声。 「当时请教的对象是擅长街头讲道的神官,官位也颇高,深受本地人崇敬。每次遇见他都对我说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个难以应付的人。 总之,那名男子确实是在我交流范围内知识最渊博的人没错。说到这个帝国的知识阶级,指的便是学习阿尔德拉神学的神官,理应是最适合请教疑惑的对象。可是──」 老人说到此处暂时打住,叹了口气。 「──如果能在那阶段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事情就简单了。面对我的问题,神官微笑著如此回答。『彩虹是神的祝福。是当主神心情平静之际,对我们展现爱的形式』。」 阿纳莱蕴含深邃理性的双眸从正面注视著雅特丽希诺的脸庞。 「你能够接受这个说明吗?」 炎发少女思考半晌,极为含蓄但明确地摇摇头。 「总觉得……这回答闪避了问题。」 「能将不对劲的地方化为言语说出来,你比当时的我优秀得多。」 发出自嘲的低笑,阿纳莱的视线投向天花板。 「童年时期的我做不到。虽然半点都无法接受神官的答覆,但问我哪边有问题却又指不出来。当然,就算如此我还是插嘴了。依照我当时的经验,大多是在雨后背向太阳的情况下看见彩虹。有时候在清晰的彩虹外侧还会见到另一道朦胧的彩虹。我还发现其他几个可能是线索的共通点,通通告诉神官。我发问前先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准备。 但神官那家伙听完我说的话,又一次自信十足地断然宣言,『那一切也全都是神昭显爱的形式』。」 老人放在大腿上的拳头颤抖起来,往日的焦躁渐渐自记忆深处鲜明地复苏。 「再也忍不下去的我终于放声大叫──『那么,你把神那家伙带过来啊!』」 沙哑的叫声在室内回荡。终于察觉自己情绪激动的老贤者清清喉咙做掩饰,而雅特丽希诺紧张屏息地问他。 「……大叫以后怎么样了?」 「狠狠挨了一顿揍。后来我父母听说之后,还加上不准吃晚饭的惩罚。」 阿纳莱吐吐舌头替往事作结,少女也轻笑出声。 「结果,我透过这桩事发现──令人火大的是,用神官们的口头襌『神的伟业』作为说明事物的解答效果简直无敌。毕竟那家伙好像无所不能,无论塞给他什么不可能解决的问题都处理得来。哪怕太阳不从东边升起、月亮不从天空下沉,隔壁的夫妻天天吵也吵不腻地吵架,只要说句那是神的伟业全部就能圆满平息。真是叫人感激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人指尖按著内眼角垂下头,以低沉的声调继续道。 「可是……那样有多少意义?」 「…………」 「一切皆为神的伟业,的确是很好的解释。但在这之后有什么发展?既然没办法带最关键的神明过来,那岂非只是替『我什么都不知道』换种说法罢了?接受这种停止思考的行动,到底能得到 什么答案?又怎能亲手制造出那道彩虹! 当我清楚地察觉自己对神学产生的愤慨时,便对自己下了一个要求。在说明任何现象时都不用神来说明──简单地说,『依靠神太难看了』。可以说,这件事在我心中直接成为『科学』的开端。」 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阿纳莱环顾在室内走动的弟子们。 「我们科学家向世上存在的所有谜题发出挑战信。不依靠神这个万能解答,相对的则运用此外一切手段来追寻真理。尽管在这个过程中衍生出许多技术,但追根究柢来说连那些都是副产品,只不过是通往下一个真理的垫脚石。利用方法由局外人随意决定即可。 科学家的双眼仅仅直视『真理』两字。无止境的探究正是我等的悲愿!那正是我和这些家伙,『阿纳莱的弟子』的存在方式──呜喔?」 「喂,博士你很挡路耶!这里空间很窄,别摊开手臂!」 一名抱著实验用材料的科学家推开老师的肩膀走了过去。招牌台词被搞砸的老贤者一脸郁闷地看著她。 「我说奈兹纳……现在到了最帅的场面啊……」 「是是是。博士你愈自以为帅气地说话的时候,听众就愈是被你拋在一边。现在也一样。你有仔细考虑过对方的年龄来发言吗?」 唤作奈兹纳的女子毫无顾忌地教训远比她年长的老师。阿纳莱回过神目光转回交谈对象身上,只见炎发少女摇摇头表明无须在意。 「……虽然有几个不认识的词囊,我大致理解了您所说的内容。其中也许有误解之处,但科学这门学问就是──试图以其他方法严密地解析神学中用『神的伟业』一句话说明带过的事物,对吗?」 雅特丽希诺谨慎地斟酌字句,以自己的方式陈述科学的简略定义。周遭的科学家们全都瞪大双眼。 「我真是服了……这孩子真聪明。」 「唔,我也吃了一惊。」 谈话期间,移动到房间深处的三人走了回来。他们发挥最后的谨慎将铁锅放在地板上,几乎瘫倒似的坐了下来。 「呼~呼~……我看差不多、好了……」 「喔喔,辛苦了。不过巴靖,你再怎么说也喘得太厉害了吧。」 「半途开溜还敢嫌我!我加起来可是摇了超过三十分钟耶!」 「巴靖哥只要一累就会露出一脸怪相的毛病不能改改吗?每次一看到就没力。」 「伊库塔,连你都说这种话?我最后也是会哭的喔?」 黑发少年一边调侃师兄,一边逐一取下密封铁锅的油纸和绳子打开锅盖,锅内的冰块大约溶化了六成,盐水中漂浮著一个远比锅子小的金属制圆桶。伊库塔以双手举起圆筒。 「……嗯,里面没有流动感。这样子大概……」 少年松开开口部分的别扣,抓住圆筒边缘的指尖猛然使力。紧接著,盖子伴随啪匡一声打开,筒内的情况微微落入在一旁观看的雅特丽希诺视野之中。奇怪的是里面完全不见液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知为何的乳白色物体厚厚地覆盖住圆筒内壁。 「做得很成功嘛!来,准备盘子和汤匙!快点快点!」 奈兹纳应要求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餐具。伊库塔接过她递上的小盘子,用汤匙刮取圆筒里的乳白色物体堆在盘子上。 「这样就完成了!来,从你开始试吃!」 最后配上一只小汤匙,伊库塔笑容满面地递出小盘子。雅特丽希诺保持接过来的姿势,直盯著盘子上奇异的物体。 「这是……一种冰点心吗?」 「比起用问的,还是用吃得更快。先尝一口!」 当少年再度催促,她似乎也下定决心,拿起汤匙插入眼前那堆乳白色物体。伴随比粥略硬的触感,汤匙轻易地杓起一口分量。 「……我开动了。」 在科学家们的关注下,雅特丽希诺终于将物体送入口中。冰点心特有的冰凉触感在上颚扩散──下一瞬间,浓郁无比的甘甜在紧张地等待著的舌头上融化。 「…………?」 从未体验过的冲撃蹂躏少女的口腔。从鼻孔窜出的牛奶与肉桂风味。在尽情强调那香甜滋味并彻底融化之后,这次又如同爱抚般清凉地滑落咽喉。 「──!──」 炎发少女有好一阵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至今为止的她甚至无法想像,吃某种食物的行为竟会带来如此强烈的感动。 花费长长的时间彻底品尝完第一口,她的目光悄悄转回盘子,汤匙再度插进那惊人的物体。第二口一落在舌头上,那股滋味配上先前的记忆渐渐变得更加鲜明。 接著,她再也停不下来。在甜美的喜悦洪流中,时间如光一般迅速流逝。恍然回神时,雅特丽希诺在已经扫空的小盘子前收住汤匙,半陷入茫然自失中。 「──要再来一盘吗?」 将汤匙插进圆筒,少年带著灿烂的笑容问。白衣老贤者像赢得胜利般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仰望上方。 「怎么样啊,叫神的家伙!你的专攻领域里没有这种滋味吧!」 伴随许多惊喜的基地导览接著继续,晚上则举办欢迎会,大家在户外围著烤全猪痛飮高歌狂欢大闹一场。除了科学家们还有约四十名士兵参加,尽管军阶和年龄各不相同,每位士兵都秀了一手炒热气氛的「拿手特技」──听说他们是按照点子的有趣程度从想参加宴会者里选拔出来的。 等所有节目结束后,雅特丽希诺被带往宿舍,一个人待在熄灯的房间里,她忍不住认真思考──所谓的游学,或许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第二天清晨。她在天色还没全亮的早上五点醒来,迅速穿好衣服,找回昨天一整天被全盘打乱的日常步调。雅特丽希诺背起皮囊,在不吵醒其他女兵的情况下走出房间,一路来到宿舍之外。尚未被太阳烤热的清凉空气抚上脸颊,各种建筑物依机能性配置各处的基地在宽敞的视野中展开。 「哎呀,早安。」「你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好吗?」 「早安。托各位的福,我睡得很香。」 与站哨的两名女兵互相问候,少女以客气的口吻提问。 「如果不会造成麻烦的话,我想进行晨练。请问这附近有人迹较少的空地吗?」 「我想想……宿舍背面应该可以吧?」「嗯,我觉得不错。如果有同伴要过去我们会叫住他。」 雅特丽希诺向两人道谢后绕到宿舍后方,迅速环顾周遭地形,站在空地中央解开皮囊封口拿出两把木剑。右手握住军刀,左手握住短剑,她保持自然姿势倏然闭上眼睛。 「……屋外、混战。敌方有七人──」 雅特丽希诺自言自语,集中意识──令空间认识中像点亮蜡烛般显现出复数的敌影。有些持剑、有些持长枪、有些则拿著弩弓。那些敌人布阵包围少女,散发毫不留情的杀气。 没有实体的敌人共有七名。忽然间,拿长枪的人朝少女发动攻势。少女扭腰闪过那记瞄准胸膛的刺击,早晨的混战就此开幕。 「疾──!」 这是伊格塞姆相传的修练技法之一,称作「想战」。正如字面意思一般,是与自身想像力创造出的无实体敌人对战。这种作法本身只不过是其他著众多流派也采用的意象训练,但她实践的等级却有不同。 「想战」是伊格塞姆的剑术基础,同时也是令他们成为最强战士不可或缺的秘诀。其意义在于超越纯粹的精神准备,将常在战场的概念化为现实这一点上。完美习得此技法的人,无论有没有练习对手都能不断累积实战经验,说是通往成为身经百战战士之途径也不为过。 「呼……!」 当然,光是如此还没超出胡言乱语的范围。透过「想战」实现常在战场理念的大前提,是自身创造出的架空敌人必须具备迫真的威胁性。不管打倒多少个凑巧削弱得如稻草人般的对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形塑优秀想像所需的基础要素大致有两项。其一是亲身到场观察许多武人战斗的经验,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不足之处。在伊格塞姆家出生长大的她,与父亲招聘到家里的武人较量的机会不计其数。这些累积的经验今后也会继续增加,使想像中的敌人变得更加精细。 其二──则是绝不宽待自己的钢铁自制心。 「喝啊啊!」 以短剑接下横扫过来的长剑,在错肩而过时剜断敌人大腿的动脉。自背后袭来的长枪突刺同时擦过腹侧,燃烧般的炽热从伤口窜上神经。雅特丽希诺用力咽下痛苦继续行动──连自身的疼痛与创伤,她也理所当然地加以重现没有删减。 为了避免遭到包围,她的脚步始终不断移动,雅特丽希诺留意著一露出破绽就射箭的弩弓手,同时砍倒一个又一个对手。敌人的强度设定得比她现有实力能够撃退的程度略高,只要有一个行动做错下个瞬间便会陷入死局。 「──呼──!」 第六人趁著她砍倒第五人的空档袭撃过来。近乎同归于尽的反撃成功后,雅特丽希诺感觉到鲜血从负伤的腹侧与小腿肚滴落,目标转向十几公尺外举著弩弓的最后一名敌人 。 在狂奔而去准备一决胜负的途中,敌方射手的杀气贯穿少女全身。直觉领悟到带著腿伤躲不过那一箭,她霎时间以左手的短剑护住心脏。知道这一箭落空自己必将被撂倒的射手必然地将修正弩弓射撃轨道,瞄准目标转向另一处致命要害──头部。 雅特丽希诺瞬间将军刀打横挡下敌人受到诱导的一箭。虽然还未习得「弹开箭矢」绝技,在知道敌人瞄准特定部位时,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样。感受著被弹开的箭帘掠过脸颊飞远,少女踏进一撃必杀的距离一刀斩去。 「喝啊啊啊!」 她先一刀斩断敌人手腕,再回转刀锋割破颈子。按照父亲的指导,雅特丽希诺毫不大意地对准失去力量瘫倒的敌人颈部补上致命刺撃。完全切断颈椎的触感传来,确信胜负已分的她终于停止动作──然而,她的意识里突然浮现第八个敌影。 「……?」 由于在严酷的自我暗示下进入相当于实战的临战状态,少女并未立刻察觉矛盾的状况。她单纯地判断为还有敌人尚未解决,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那股气息。 「咦──?」 对方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相对的傻乎乎地喊了一声。 雅特丽希诺在那一瞬间察觉决定性的异样感,煞住全身的驱动力。经过几乎扭断肌肉的冲撃,军刀在触及对方脖子之前停了下来。 「不──对不起。我不擅长玩斗剑。」 战场的气息如雾气散去般消失,她的深红双眸重新映出现实的景象──昨天刚认识的少年,像为性命求饶的俘虏般举起双手站在那里。 「──非常抱歉。」 领悟到自己的过失,炎发少女马上将木剑插到腰际立正深深低头道歉。面对她的反应,伊库塔瞪大双眼纳闷地问。 「咦?呃,你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我太过专注于修练,差点害你受伤。」 「修练……啊,对喔。听说你家以剑术很强闻名。那应该是我妨碍到你才对。」 少年难为情地搔搔头,再度望向少女时愣住了。 「……我说!你的手臂啊肚子啊才是受伤了嘛!」 见他指出身体各处浮现的暗红色斑纹,雅特丽希诺轻轻摇头。 「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瘀青类似,过段时间就会消失。」 那是想战中受的伤留下的痕迹。由于少女模拟意象的水准太高,连身体也产生受伤的错觉。伊库塔疑惑不解地说。 「是吗……?不过看起来好痛,还是擦药吧,来。」 少年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小木盒,打开盖子递给少女。 「这是我们团里特制的软膏,药效我打包票喔。像我从树上摔下来之类的经常用到。」 「这样吗?那么,承蒙厚赠。」 雅特丽希诺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用指头挖起膏药擦在身体的瘀青上。虽然很感兴趣地看著他,伊库塔撇撇嘴呻吟道。 「你说话的措辞不能改一改吗……你和我同年吧?」 听他这么一说,炎发少女倏然停下涂药膏的手,目光笔直地回望伊库塔。 「我的措辞很奇怪?」 「不奇怪,但是硬梆梆的。比起砖头还要硬。不管你再怎么端正有礼,面对立场相近的人说话口气不是应该更随意吗?」 被少年问起,雅特丽希诺霎时间沉下脸色垂下头。 「……其实在这次机会之前,我都没见过立场和年龄与我相近的人。」 「你不跟朋友玩吗?话说,你平常都过著怎样的生活?」 「除了修习从剑术算起的各种白刃技术,也不分日夜学习军事领域的知识。」 「挥剑、用功……除此之外呢?」 「当然,在锻炼和学习之间也有效率地穿插了进食与睡眠时间。」 雅特丽希诺一派理所当然地回答,令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尽管完全无法想像那种生活,我明白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只会说出事实。」 「我也这么想。这样的话……简单的说,你不知道怎么玩耍。」 如此解读对方的性格,少年咧嘴一笑注视著少女。 「总之,先和我一起玩吧。」 「那是包含在『游学』之内的行为吗?」 「我认为……包含在内,大概吧。里面有个『游』字嘛。」 「那么,我赞同此一提案。不过,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嗯,关于这一点,其实老爸给了我这个。」 伊库塔从怀中掏出折成四折的文件摊开,皱起眉头。 「也许是你来了的关系,今天的工作很多都相当棘手。」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按照指令书写的去做。任务一,『让古伊汉少校掉进洞里』。」 在少年带路下,雅特丽希诺跟著他不知为何躲进路旁的草丛里。 「……掉进洞里,是指什么──」 「嘘!少校来了!」 他以尖锐的声调打断少女的问题。两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名中年男子正走出看似军官宿舍的建筑物。他在门口大大伸个懒腰,朝著两人的方向走来。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每到这个时间一定会出来活动筋骨。少校脱下衣服可是有六块腹肌喔,很厉害吧?」 好了~少年掺杂著笑意说明完毕后,眼神为之一变。 「陷阱我布置好了,这次你就当成示范来看吧……有点紧张呢。」 雅特丽希诺听到后一本正经地调回目光,正好看见古伊汉少校察觉地面的异状停下脚步。 「……唔?这是……」 少校在土壤变色的部分前方停下来,沉吟一声。 「……伊库塔那小子,学不乖又来恶作剧了吧。」 少校居然一眼便看穿陷阱。从学不乖这句话判断,看来他以前做过很多次类似的把戏。雅特丽希诺斜眼偷瞄少年心想。 「不过土被翻动过的痕迹显而易见,表示只要避开这里就安全──」 古伊汉少校再度迈步从左侧绕过去,第一步却没往下踩,直接踹起了眼前的地面。 「──伪装成这样,其实真陷阱在这边吧!」 覆盖表面的泥土飞起,露出底下以树枝和树叶布置的机关。看穿双重陷阱的快感,令少校双手叉腰放声大笑。 「哈哈哈,正如我所料!别以为我会中两次同样的计!──喂,你正在偷看吧!快死了那条心现身!」 少校朝周遭拉高嗓门大喊。躲在草丛里的伊库塔老实地站起身来。 「──唉~被看穿了吗?我还以为今天也行得通~」 「躲在那边吗!哈哈哈,少瞧不起年长者!」 伊库塔噘起嘴巴走向胜利后洋洋自得的对手,因为他脚步缓慢,古伊汉少校也一边没有意义的展示肌肉一边走了过来。 「好啦,做好觉悟了没?既然我看穿陷阱,今天的晨间运动你可得扎扎实实地和我一起咕喔!」 话说到一半,他的身躯沉入地面直到腰际。少年高举拳头。 「好,跟我计算的一样!」 「什……什?什么~!」 「今天也是我赢了!双重不管用,那改成设下三重陷阱就行了。别以为同一种陷阱我会用第二次!」 伊库塔说完后自豪地挺起胸膛,这次蹲下来从怀里掏出纸笔交给对方。 「来,少校,快点签名。都已经第四次,你应该很习惯了。」 「可恶……!」 尽管不甘心得咬牙切齿,输家的服从心促使少校照办。收下签名的纸,少年简短地说了句「谢谢!」后掉头回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所以呢,第一项任务完成。唉~幸好很顺利。要是一开始就失手那可不像样。」 即使他这么说,炎发少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评语回应。无视于她的困惑,伊库塔越发得意忘形地继续道。 「类似这样的任务还有四个。大概明白情况了吗?从下一个开始你也要帮忙!」 「话说在前头,这个任务风险很大。」 接下来雅特丽希诺被带往位于基地中央附近,厨房与餐厅并设的建筑物。当两人绕到房屋后方,伊库塔立刻压低音量开口。 「任务内容很简单,只是从厨房里偷出指定的食材……可是,这里有位可怕的守护神。」 少年仰望位于高处的窗户告诉她。站上周边靠墙堆积的木箱,他们探头注视屋内。一名体格粗壮的老妇人,正带著一脸彷佛在狠瞪杀父仇人的表情搅拌大锅。 「看得见吧。她是炊事长玛莉班·苏沙,通称玛莉婆婆,在本团危险人物排行榜上大约名列第三名。对捣乱她厨房的家伙毫不留情,光是抓到有人偷吃,处以来回搧耳光加跪坐两小时的刑罚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是偷拿食材,万一漏馅的话──」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竖起拇指比出割喉的动作。 「──我们很可能变成早餐的材料。」 那口吻太过逼真,听得雅特丽希诺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将目光转回厨房内,她也提出疑问。 「……话说回来,擅自拿走这里保管的物资没关系吗?」 「当然ok。要追溯起来,本来是我老爸在恶作剧。」 「既然是团长的命令,那堂堂正正地要求对方提供食材不就可以了?」 「这你就不懂了。听著,只要行动直到离开厨房为止都没露馅就没问题。不过,在途中露馅是不行的。如果没被发现就算任务成功,一旦被发现的话等于从一开始就没有任务这一回事。必须在对所有人保密的情况下达成,确实有这样的工作吧?我记得在军队中也有,叫内查……不对,内访,也不对──」 「内部谍报任务?」 「没错,就是这个,这种感觉。总之我们必须窃取食材。不是享用美味的早餐,就是变成早餐供人享用──我们的命运只有这两条路。」 看见玛莉婆婆的视线往他们的方向转来,两人慌忙把头缩到窗户下。保持这种姿势,伊库塔继续和身旁的少女交谈。 「……难得有机会,就活用你刚来到团里还没激起对方戒心的立场吧。你找个想参观之类的藉口进入厨房,吸引玛莉婆婆的注意力一阵子,我会趁这段时间偷出食材。」 「负责声东撃西吗。作战计画我明白了。但是……失败时的挽回方案呢?」 「到时候嘛,我会说服玛莉婆婆主犯是我,你是硬被我拖下水的。如果只有你一个,她应该不会追究……大概。」 伊库塔没有自信地保证,然而炎发少女静静地摇头。 「那是投降被俘后的程序。我问的是,当作战没有照预定计画发展时,该如何支援你。」 少女直视著对方订正他的误解。少年愣愣地回望著她。 「……第一次有人问起这种事。」 「拋弃同伴的判断本身即为一种失败,父亲是这样教导我的。」 雅特丽希诺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接下少女毅然的主张,少年也露出认真的神色点点头。 「嗯,抱歉,你说的没错……不过该怎么做才好?假设我被发现那就当场出局无从支援起,可是还要考虑到有几项目标食材没成功运出去的情况。」 「如果面临这种情况,剩余的食材由我来运送。你则迅速脱离敌人的巡哨范围。」 「巡哨范围是什么?」 「逃到敌人的……这里是指玛莉婆婆此人看不见的地方。事后的集合地点也先决定好吧。我还不熟悉基地内的地理环境,由你指定比较妥当。」 「嗯,我知道了。那就在从这里往东望去最深处的那栋房子──背面集合。」 伊库塔指著集合用的房子,面露忧虑之色。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说要运送我没成功带走的食材,但你必须先在不引发玛莉婆婆戒心的情况下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能带著手提包或袋子进厨房。带那些东西进去等于宣告你想偷食物。两手空空进去是最好的,可是这么一来……」 嗯~少年看看雅特丽希诺的服装歪歪脑袋。长度只到肚脐上方的上衣,和贴身材质制成的膝上裤。这身衣著方便在屋外到处活动,相对的却几乎没有任何藏东西的空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适合窃盗任务的服装。 将抱起双臂沉吟的伊库塔拋在一边,炎发少女环顾周遭开口。 「──这附近有马厩吗?」 「马厩?在那边有一座大型的。毕竟是基地嘛。」 「那么,来往这栋建筑物周边的人接下来会变多吗?」 「嗯……这里是厨房背面,和餐厅是反方向。距离早餐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没有人会经过。」 确认这些必要讯息后,少女轻盈地跳下木箱。 「那我们到马厩筹措稻草吧。数量尽可能愈多愈好。」 「──嗯?你来做什么?」 「早安。我是有幸获得前来此基地游学的荣誉,昨天抵达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老妇人沙哑的嗓音和少女嘹亮的音色在冒著热气的房间里回响──前往马厩做好准备之后,雅特丽希诺依照计画踏入厨房,毫不胆怯地面对厨房霸主玛莉婆婆。 「喔,传闻里的客人吗。阿纳莱老爷子从昨天起就很兴奋……那你来厨房有什么事?」 「我想参观进行炊事的过程。我会注意不妨碍到您,能请您同意吗?」 「嗯?想看人煮饭,真是奇怪的孩子。」 尽管对稀客来访感到纳问,玛莉婆婆不怎么介意她的存在,以熟练的动作剁著鸡肉。确定她的注意力回到手头的活计上之后,伊库塔跑著脚从厨房门口侵入。作战计画已经展开。 「厨房里没什么有趣的喔。那些饥饿的士兵很快就会过来了,我只是迅速、大量地做出供那些家伙吃的料理,味道也要好。如果想看这种事的话你就随意看吧,只不过──」 玛莉婆婆咚地一声拿厚刃菜刀斩断鸡头。举起被血与脂肪染得油亮的刀身,厨房霸主低声警告。 「──不准偷吃。」 老妇人宛如狱卒般的压迫感,使得雅特丽希诺提心吊胆地点点头。她偷偷瞄向背后,只见侵入厨房的伊库塔早已开始行动。她也立刻展开支援。 「今天的早餐是鸡肉料理吗?」 「看上去不像猪或鱼吧。不过这些是士官吃的,至于小兵们的伙食,喏,在那边的锅子里。如果你答应我不偷吃,可以打开盖子瞧瞧。」 趁著雅特丽希诺和玛莉婆婆交谈引开她的注意力,伊库塔在厨房里俐落地四处移动,一一回收指定的食材。一边侧眼追逐他的身影,炎发少女一边探头看向正咕嘟咕嘟烹煮的大锅。 「是炖菜呢。看起来放了很多种部位。」 「我连内脏也放下去一起炖。尽管卖相不好看,这道菜很好吃喔。」 玛莉婆婆露出笑容说明,说话的同时手头的作业也毫不停顿。 「秘诀在食材要用现宰活鸡的新鲜内脏,还有辛香料的用法,不是把所有东西扔进锅里就行了。一开始得先用油炒出香气。」 她边说边把剁好的鸡肉重新堆在砧板上,形成一座小山。 「光是这样味道太强烈,这时候就该蔬菜登场了。我会将洋葱充分炒过……哎呀,盐巴用完了。」 停下正要调味的手,玛莉婆婆探头注视装盐的小壶。那一瞬间,从对话内容察觉危机的伊库塔躲进调理台底下。紧接著,厨房霸主缓缓地转过身。 「我居然忘了补充。备用的盐巴在……」 「我去拿。在正面那座橱柜里吗?」 如果让玛莉婆婆在厨房内走动就会发现伊库塔。为了使她停留在同个地点,炎发少女主动相助。 「嗯,对,就是那里。有一包表面写著『盐』的袋子吧?」 「盐……有的,是这个对吗?」 雅特丽希诺一路走到厨房另一侧,从橱柜一角取出盐袋。在折返途中,受她的支援搭救的伊库塔从调理台下竖起大拇指。 「谢啦。你的动作乾脆俐落,看了就很爽快!」 玛莉婆婆向她道谢,拿起袋子往小壶里倒盐,并像忽然想起似的开口。 「对了,这座基地里还有另一个年纪正好和你相当的小孩,是叫伊库塔的捣蛋鬼,你已经认识他了吗?」 「是桑克雷上将的公子吧。昨天,我见到上将时也和他见过面。」 「没错,就是那家伙。他的动作与其说乾脆俐落更接近匆匆忙忙,一个不注意就会使坏,大意不得。」 老妇人从鼻子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盐掺进鸡肉里。 「明明是小孩子却比大人还懂得临机应变,所以才恶质,都是遗传自他父亲啊。你也要多注意,一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正当雅特丽希诺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那锅炖菜在她身旁开始沸腾涌出锅外。 「哎呀!炉灶的火太旺了点,得抽几根木柴出来。」 玛莉婆婆弯下腰拿起火钳探进炉灶里。趁著她专心调整火力,伊库塔正想继续凑齐食材,不幸的是他的意图全泡了汤。一名士兵在此时闯进厨房。 「玛莉婆婆,拔鸡毛和替蔬菜削皮的工作总算都做完了!」 「到底得花多少时间啊!快进来帮忙!」 是是是~拿著食材的士兵走了过来。他是刚刚在别的房间埋首于简单作的轮值伙房兵。人口密度上升的厨房热闹起来,也许是感觉到已达到继续躲藏的极限,伊库塔跪脚出了厨房。 「…………」 炎发少女没有错过,少年在逃离前一刻指向自己先前藏身之处。她以不经意的动作接近那里,果然发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雅特丽希诺拿起来一看,那是目标食材清单,已拿到的部分用指甲做了记号。 确认还剩下三样尚未取得的食材,雅特丽希诺的眼神变得像老鹰般锐利。 「再怎么说也太慢了,你该不会把所有的活都丢给搭档去做了?」 首先是洋葱。少女不动声色地走到食材旁,从篮子里拿起一颗洋葱避开两人的目光扔出窗外,然后以同样方式再投掷两颗。 「那怎么可能 ,纯粹是菜刀太钝了。再不送去磨利不行啊。」 再来是芒果乾。要找出这样食材花了一番功夫,不过在刚才找到盐巴的橱柜内发现存放果乾的角落后,她立刻从中发现橙色的果肉。由于芒果乾切成薄片,要投掷令人有点不放心。雅特丽希诺考虑数秒之后,明知很粗鲁还是把好几片芒果乾摺叠在一起,一整团扔出窗外。 「这样吗?那你在中午之前把太钝的菜刀都整理在一块。」 最后是南瓜。尽管马上在橱柜最下方发现南瓜,奈何体积太大。就算挑出最小颗的也有儿童头颅大小,而且重量沉甸甸的。 虽然如此,炎发少女还是毫不迟疑,看准玛莉婆婆和当值伙房兵同时背对她的瞬间展开行动。她右手抱住南瓜,按照掷铁饼的诀窍身体回转两圈将它顺势掷出窗外。 咚!外头传来沉重的声响。「嗯?」听见声音的两人转过头来,雅特丽希诺早已若无其事地望著调理器具。食材全部取得,接下来只剩撤退而已。少女走向玛莉婆婆开口。 「这里的炊事情形非常值得参考。现在厨房变得有些拥挤,我就先告退了。」 「喔,辛苦啦。随时欢迎你过来。」 面对难以取悦的老妇人和蔼的笑容,罪恶感刺痛雅特丽希诺的心。另一方面,达成这个像小偷般的「任务」,也让少女心中产生不可思议的兴奋感。 「…………?」 对从未体验过的心境感到纳闷,未能掌握那种情绪真面目的雅特丽希诺走出厨房。 由正面大门走出来后,她再度绕到建筑物背面。离高处的窗户一段距离外的地面上铺著厚厚一层稻草,但上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见少年已回收了食材,雅特丽希诺迈步奔向集合地点。 「看来很顺利啊。」 在类似仓库的建筑物前找到对方,少女放慢脚步攀谈。伊库塔露出一脸感叹之色回望著她。 「那是没错……不过你真厉害~」 少年说著望向脚边的大麻袋,里头满满都是食材。 「不管哪一样都准确地落在稻草堆上。那些全是你避开玛莉婆婆的眼睛从厨房里丢出来的吧?」 「没什么特别困难之处。柔软的食材都由你优先拿出来了。」 「不,要我做同样的事情那可办不到,首先就会撞上窗框。即使成功丢出来,也不可能瞄准稻草堆的位置掉落。因为窗户太高看不见另外一头啊。」 「只要掌握食材的重量和形状,在一定程度的距离内可以靠斟酌力道掷出特定的拋物线。我从外面观看时确认过距离,接下来则是简单的弹道学实践。」 少女说明的口吻在连她也没意识到之下带了几分自豪。伊库塔有些焦虑地抱起双臂。 「……唔唔唔。总觉得我多了一个很厉害的同伴。」 完成几项类似的「任务」以后,在太阳高挂中天时,两人走向位于基地中心的独栋住家。 「这里是我家。」 伊库塔站在玄关前指著住家说道。雅特丽希诺不解地歪歪头。那是栋由木材和泥砖建成的独栋房屋,尽管整体建造得很坚固,但扣掉位于基地中央这一点,仅仅是随处可见的民宅。 「……我可以进去吗?」 「我要反问,为什么不行?──妈,我回来了!」 少年打开家门活力十足地宣告他到家了。住家内传来含蓄的迎接声。 「伊库塔,欢迎、回──咦?」 一目睹门后出现的女性,雅特丽希诺在感动中说不出话来。 女性有一头宛如漆黑清流般滑顺无瑕的披泄长发,一双足以比喻成缟玛瑙的黑眸,白皙得令人炫目的冰肌玉骨则散发出正好相反的白。她穿著具异国风情的长上衣,光滑的薄布料贴身地包覆身躯。从衣襬伸出的手脚优美又纤细,光是望著她指尖圆润的指甲就让人不禁叹息。 女子不管再怎么年轻应该也接近三十岁,整个人却没有任何能感觉到年龄的要素。想到此处,不对──少女订正。连这副绝世美貌大概也仅不过是表面。这名女子的美丽在于本质,讨论年龄没有意义。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少女察觉自己失礼了,慌忙摆出敬礼动作。 「我──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奉桑克雷上将指示,与他的公子共同行动。」 「──是吗。我是优嘉,伊库塔的母亲……谢谢你陪我儿子玩。」 优嘉嘴角扬起微笑,配合少女的作风敬礼。光是一个动作便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性格,雅特丽希诺心中一片暖意。 「我们按照老爸的要求,带各种食材回来啰。幸好有雅特丽在,今天东西好重。」 伊库塔边说边从麻袋里掏出食材放在桌上。优嘉高兴地拿起来看了看。 「有好多、吃的……」 「午餐多煮一点吧。我和雅特丽都从一大早起四处跑,肚子饿扁了。」 「不,请容我谢绝。这样太过叨扰府上……」 当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回答,少年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地回过头。 「咦?你不吃?为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是我妈做的菜耶?美味程度可是全世界第一名喔?」 伊库塔以全身强调这个选择有多愚蠢,他的母亲也在一旁悲伤地低下头。 「雅特丽、不肯吃吗……?」 「……不,那就多谢招待。」 面对她扬起湿润的眼眸倾诉,任谁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当炎发少女死心地点点头,优嘉脸上迸出欣喜光彩。 「我马上、做饭……做好之前,你先和伊库塔玩。」 留下这句话,她踩著小碎步跑向厨房。眼见事情决定了,伊库塔从客厅橱柜里拿来将棋盘放到雅特丽希诺面前。 「你会下将棋吗?」 「嗯,家里教导过我,说这是军官的休闲活动。」 「那我们下一盘。不让子可以吗?我想和你公正地较量。」 少女没有异议,双方排好棋子后掷硬币决定先后顺序。 「嗯,是我先手──好,我上了。」 「──久等了,饭、煮好了……嗯?」 大约一小时过去,准备好午餐的优嘉过来叫两个孩子吃饭。然而,伊库塔和雅特丽希诺在客厅里隔著将棋盘相对,神情认真至极地沉思著。 ──派出6──3风枪兵,6──7烧撃兵攻撃,然后战力在右翼会合……不,要歼灭敌人还少一步棋……那就派3──8医护兵绊住敌方脚步……在这个情况下,和现有棋子的联合行动── ──无视前线由8──2展开奇袭……不行,有5──5的烧撃兵阻挡著……用来进攻的棋子不足……乾脆解除围阵?可是,要虑到对手从6──3发动攻势的情形…… 在沉默之中几乎可以听见两人的思路。优嘉犹豫著该不该呼唤太过关注的两个孩子,但舍不得做好的餐点冷掉,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孩子们,午饭、煮好了……喔?」 「…………」「…………」 别说回应,两个孩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接著连续呼唤四次也都没得到搭理,女子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饭、煮好了……」 当优嘉眼角泛泪,稍微加大音量强调,两人投入棋盘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 「啊……?对、对不起,妈,我刚刚在专心分析棋局……!我这就过去,不要哭!」 「非、非常抱歉!我马上过去。」 他们分别道歉,慌忙到餐桌就座。这时候,另一个人穿越玄关进了家门。是巴达·桑克雷。 「呼~今天也顺利溜出来了。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巴达。午饭刚刚、煮好。」 「啊~饿坏了──喔,你来啦,小雅特丽希诺。儿子啊,今天的任务办妥了吗?」 「做完是做完了,可是过程很惊险。这是雅特丽第一次出任务,内容应该弄简单点啊,笨老爸。」 也许平常总是和父亲这样相处,伊库塔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巴达耸耸肩。 「太简单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无聊──啊,桌上有将棋盘。你们下了棋?」 「因为午饭做好了暂停中,现在停在第一百二十二手。」 「我瞧瞧……啊~这可厉害了,矢仓战阵打得难分难解。看样子还有得下。」 巴达以佩服的语气说道,和妻子一同入座。四人到齐后开始用餐,但放在眼前的筷子马上令雅特丽希诺不知所措。优嘉发现之后,连忙站了起来。 「雅特丽,抱歉。这个叉子、给你用。」 炎发少女感激地接过熟悉的餐具,目光仍回到眼前的筷子上。 「各位都用这两根棒子……吃东西吗?」 「要夹在手指之间,你看,像这样。用习惯之后意外地方便喔。」 伊库塔将筷子开开合合展示给她看。未知的文化让雅特丽希诺瞪大双眼,再望向摆在餐桌上的料理,看来也十分新奇。好几个小碗分别盛放一人份的料理,主食似乎也不是烤面包,而是装在器皿里的杂粮粥。 烦恼了一会,她首先试著品尝眼 前的清汤。琥珀色汤汁进入口中,淡淡的海鲜风味窜过鼻子,鲜美的滋味在口腔内缓缓扩散开来。 「……这个……」 「清汤、怎么样?味道可能、有点淡。」 「不……很好喝。明明没放辛香料,味道却感觉很有深度……请问这是鱼汤……吗?」 一听到这番感想,优嘉合起手掌表达欢喜之情。 「……真开心。雅特丽,吃得出来。明明第一次吃到,就发现了小鱼乾高汤、有多好。」 「高汤……?小鱼乾是什么?」 「熬煮成乾的、鱼。可以直接当保存食品,不过泡在水里,滋味会慢慢沁开。那就是高汤……做成汤品,就像这样。」 优嘉起身到厨房拿来小鱼乾实物。打开麻袋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乾燥的小鱼。雅特丽希诺拿起一条,很感兴趣地观察著。 「真亏你喝第一口就发现了~小雅特丽。我可是一头雾水。」 「……没错,我还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巴达的反应。巴达、喝了一口后马上说──『这汤忘了加盐啊』。」 「老爸的舌头笨得很。我看就算说肥皂是起司递给他,八成也会吃下肚?」 「那句话是我要说的,儿子。只要是优嘉做的菜,哪怕知道是肥皂你也照吃不误吧。」 「吃啊。那可是妈妈做的菜,给我一大盘我也会大快朵颐。」 「小雅特丽、小雅特丽,恋母情结很恶心吧。」 巴达向坐在斜对面的少女低声呢喃。被他们的互动逗得泛起微笑,趁著餐桌上气氛和睦,雅特丽希诺问起好奇的事来。 「桑克雷上将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吗?」 「嗯,我不喜欢拋下家人一再调任。我们部队是全域镇台,有需要的时候无论在帝国哪个地方都必须赶过去。所以我想,那乾脆带著妻儿一起走。结果就过著这样的生活。」 「有我在妈妈就不要紧,尽管放心上哪儿去都可以啊,老爸。别老是派席巴叔叔和利坎叔叔在全国到处奔走。」 「你不懂啊,儿子。当头头的非得在大本营里坐镇才行。不然的话,库巴和哈萨都会找不到归处。何况要说真心话,其实爸爸我不在了你也会寂寞吧?没错吧?嗯?」 父子彼此牙尖嘴利地互相挖苦,而母亲在一旁欣慰地注视著。受到他们酝酿出的温暖气氛包围,雅特丽希诺感到心情十分安宁。 「吃完饭之后……大家一起做南瓜金锷饼。你们两个拿了、很多食材,得给玛莉班回礼才行。」 听著优嘉慢慢说出口的话语,雅特丽希诺露出笑容点点头。不只外表美丽,这名女子浑身还散发著让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感觉亲近的不可思议气息。 来游学真好。少女啜飮清汤坦率地想── 幸福的美梦到此中断。雅特丽在昏暗的帐篷里迎来与舒适相去甚远的清醒。 「向雅特丽希诺中校报告!约伦札夫上将的部队已返回!」 士兵的声音传遍四周。她立刻从床位上起身穿好衣服,将搭档火精灵西亚收进腰包,走到帐篷之外。 看见雅特丽出现,野营的士兵们纷纷站起来敬礼。以微笑作回应,她冷静地看出部下们的状况。尽管在指挥官面前展现刚强的态度,接连的行军确实耗损了他们的体力。考虑到还看不到军事政变解决点的现状,在兵力的运用上必须谨慎。 穿越士兵集团,雅特丽没多久便碰见熟悉的独臂老将领。帝国陆军名誉上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站在那里,正由医护兵替右手包扎绷带。 「对不起,我搞砸了。」 老将领神情苦涩地说道,举起负伤的独臂。 「我上了雷米翁家小子的当,在前线被撃退,皇帝很可能已经落入旭日那伙人手中。说来丢脸,这趟我带去的骑兵部队也几乎全军覆没。」 「这样吗……您生还是最重要的。可否告诉我详细经过?」 当雅特丽如此要求,约伦札夫颔首开始说明。炎发少女严肃地倾听著在达夫玛州南侧发生的三股势力之争──关系到皇帝藏身处情报的来龙去脉。 「……假设陛下真的在那座隔离休养设施里,应当视为旭日团搜索队找到了他。不过,宣告赢家是谁的玉音放送至今仍未响起。」 「那边扑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样一来就没有进展,不过狐狸也可能在紧要关头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化,比方说拿皇帝当人质死守不出等等。」 「有进行确认的必要。虽然可以派遣精力充沛的士兵先行过去侦查……」 「算啦算啦。那么小一个村落,周边肯定早就给包围得密不透风。企图潜入也只会被敌方发现俘虏而已。命令斥候们拉开距离监视吧。」 「我有同感。如此一来──为了察知内情,只有我等直接前往一途。」 雅特丽毅然说道。看出对方没有异议,她转换话题。 「我这边也有两件事报告。前几天,我和雷米翁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率领的部队交战并将之撃破,保护了与该部队同行的第一皇子殿下。」 「喔~把人要回来了?真不赖。站在体制这一方的伊格塞姆派,终于能脱离皇族缺席的状态像模像样了。」 「是。第二件事──则是雷米翁派搜索队在后方的本队行动迟缓。主因应该是担任总指挥的库尔滋库中校战死,但我派士兵探查,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混乱起因。据说是内部有人叛离。」 「叛离?那群下定重大决心掀起军事政变的家伙,到了这个田地还闹内哄,如果是真的简直马虎到极点……尽管不是啥稀奇事,总觉得有点可疑啊。」 约伦札夫皱起眉头。这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有利情报,但比起坦率地为此高兴,他更觉得难以理解。雅特丽也抱著相同的想法,视线转往南方。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南下。我预计在一小时候后结束大休息出发。上将的部队要如何安排?要重组的话,我来调派士兵。」 听到她做确认,独臂老将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虽然很想这么干,但只剩一只的手臂成了这副惨状,实在担当不了前线指挥。不必重组部队,剩余的骑兵也由你接收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那么,关于我等今后的行动方针,您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只有一个──代替我担任总指挥,雅特丽希诺。如今的我没法挥剑也没法骑马,就算挥舞旗帜也鼓舞不了士兵们的士气。你刚立下找回皇子的功劳,时机也正适合。战败生还的老头要隐退啦,在这里交接吧。」 约伦札夫语带叹息地告诉她。雅特丽一瞬间双眼圆睁,但察觉对方的认真,她挺直背脊郑重地颔首。 「……遵命。不过有点吃惊呢,没想到竟会听到叔公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好意思,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点儿沮丧啊……我至今为止不是没吃过败仗,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怎么说,感觉像一口气老了三十岁似的。」 老将领以判若两人般缺乏雄心壮志的口气抱怨。面对看来比平常瘦小的叔公,雅特丽下定决心问道。 「托尔威·雷米翁的部队很强吗?」 「嗯。托他们的福,我没死成。」 他回答的语气带著几分怨恨。雅特丽感到心情复杂,不知是否察觉她的想法,约伦札夫主动换了话题。 「你杀掉的露西卡·库尔滋库,我记得是雷米翁家的教育负责人,对那小子来说应该是关系很深的人物。听说她的死讯,说不定会激起他一股狠劲。要交手的话最好小心点。」 「…………是。」 「我要说的话只有这些。正式的交接等以后再办就好,管理士兵的事交给梅格那家伙处理,你在出发前歇会吧。对不住,把你从睡梦中叫醒。」 最后留下关心雅特丽的台词,约伦札夫转身自她眼前离去。敬礼目送老将领的背影离开,炎发少女仰望乌云笼罩的天空……从几天前起丝毫没变过,就连云隙也看不见。 * 在追查皇帝下落的三股势力蜂拥而至的达夫玛州南方,悄悄坐落在森林深处,无人看顾的偏远村落。 在堪称村落最深处的淤积黑暗底层,伊库塔与夏米优殿下正与帝国史上最糟的佞臣对峙。 「真亏你能实现如此愚蠢的企图。」 少年耸耸肩说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狐狸转了转双眼眼珠。 「──哎呀,你到底是指什么?」 托里斯奈样板化的装傻,伊库塔淡淡地往下说。 「……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以及我们旭日团。自帝国军分裂出的三股势力为了皇帝发生冲突,形成三方对峙战况。如今回头想想,构成这局势的经过,岂非充满了刺鼻的蓄意人为的气息? 第一,发出夺回希欧雷德矿山敕令的人──是你吧,托里斯奈。结果导致帝国在北域动乱受到的创伤还没恢复就展开下一场战争。以旧东域镇台的军队为中心组成攻略军,我们『骑士团』再度被派往战场……光是这样明明就够令人厌烦了。」 少年暂时打住话 头,轻轻转动在公主另一侧的手臂,想放松不必要地使劲绷紧的肌肉。 「站在当时高阶军官的立场,利用我们来提升士兵士气的判断本身可以理解。我们打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被放上『帝国骑士』的位置,尽管并非情愿,在北域的表现也打响我们的名号。用来当成激发战意的素材再好不过。 但进一步缩小范围,以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所做的判断来说又如何?──这么思考时,有许多地方令我难以释怀。首先,姑且不提我们,元帅不会将公主调往前线。使皇族面临危险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即使编入军队应该也会安排成后援人员。不如说,要处理像我们这种比起实力更看重参战名义的部队,这么做可说才是常规方法。 再来是雷米翁上将。既然我们成员里有托尔威在,他下这种决定很明显更加不对劲。军事政变爆发前,他本来想将儿子召回身旁。作为派阀首领,同志自然愈多愈好,而出自父母心的考虑更是不用多说。」 伊库塔感觉到思绪正随著一一陈述分析与推测开始运转。首先要营造自己的步调,流利的口才直接关系到获得谈话的主导权。 「根据上述理由,能够看出我们在希欧雷德矿山攻略军编组中所受的待遇并非出自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的意思。那么,为何两人被迫接受事与愿违的选择?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更容易了解──足以歪曲世上无人能比的帝国军两大首脑判断的权威是什么?」 将所有不对劲之处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伊库塔向对方拋出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皇帝。只可能是狐假虎威的狐狸搞的鬼──吶,托里斯奈。你发出的夺回希欧雷德矿山敕令里,以相当直接的措辞将对于『骑士团』和公主的安排也包含在内吧?」 就算少年指出这一点,他如面具般的笑容依然没有变化。佞臣摩擦著双手开口。 「这般出言干预,对我有何好处?」 「既然你衡量事物的标准并不正常,讨论有利与否没有意义。我指出的只是那道敕令制造了现今这种可笑状况的事实。」 伊库塔迅速截断对手的发言,继续阐述。 「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命令是你下的。矿山攻略战展开后没多久,雷米翁上将发动军事政变。帝国内的伊格塞姆派兵力因出兵至矿山减少,他大概判断这是个好时机吧──跳进你筹画好的局里。」 少年凭藉论述深入探索现实,他所挥舞的分析之刃正逐渐厘清托里斯奈企图的全貌。 「期望与下令军队出兵的人都是你,而且从你在叛乱爆发后难以对付的行动来看,军事政变的发生显然从一开始就在你的计画之中。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确然无疑──雷米翁上将这次起义是你有把握地诱导下的产物。」 伊库塔根据累积的推论导出第一个结论。见对方没有如意料般反应,他著手准备第二点。 「……何况,事情还不只如此。 现在想想,把我们交给海军的判断,应该是伊格塞姆元帅在不违背敕命界线内能做的最大安排。若你的指示是『将骑士团投入最前线』,那只要走陆路,我们在路途中非得参加战斗不可。可是走海路的话,至少在部队转移期间必然会得到『宾客』待遇。在名义上置身前线的同时,不管是好是坏皆可远离危险。」 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摀住额头。 「唉,一方面是我们自己爱多管闲事,那个安排结果适得其反……无论如何,我们得以平安地抵达矿山。当时敌阵包围网早已布置完毕,交派给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显著的风险。回想起北域的遭遇,情况要好得多。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和齐欧卡的白毛小白脸互相试探起对方的想法……就在此时,得知军事政变爆发的消息。」 他的发言渐渐语带苦涩,狐狸微微加深笑意。 「如果知道军事政变有一天会发生,我也会多少做些准备。但那终究只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从大局上来说不得不以守势因应──可是当事情实际发生,状况好得过头。作为权威层面后盾的第三公主在我身旁,攻略军司令官是旧识席巴少将,其部下大都为具备旧『旭日团』背景的军官。哎呀,这简直就像在要求我创设独立势力。 我决定性的缺乏信仰心,无法将这一切当成纯粹的巧合或幸运看待。」 伊库塔以带著明确敌意的目光直视眼前的元凶。 「我在此断言。和雷米翁上将的军事政变一样,我重新召集『旭日团』也是你期望并筹画的结果──你操纵了我,狐狸。」 感受著在腹部深处灼烧的愤怒,黑发少年出示第二个结论。一会之后,托里斯奈摩擦双手的动作转变成鼓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很好、很好,这才像话……!」 低笑声在黑暗中回响。狐狸如面具般的笑容在此刻有了血色,显得更加毛骨悚然。夏米优殿下的颤抖透过相握的右手传向少年。伊库塔的手像要消除她的恐惧般使劲握了一下,接著他再度开口说道: 「……自从在萨费达中将的军事审判打过照面以来,我便有所觉悟会被你看穿身分。尽管拿萨扎路夫少校当掩护,我身处的立场也醒目到没办法彻底隐身其后。」 「没错、没错──从那名少校提出战后处理提案开始我便闻到了,闻到那个令人怀念的男子的味道。唯独这个我是不会错过的……和现在的你发出的味道完全相同。」 「我是不是喷点香水比较好?很可惜,我一点也不想为了你而盛装打扮。想捏住鼻子的人可是我。」 少年边说边真的捏起了鼻子。即使面对这样的反应,托里斯奈也只是十分愉快地笑著看著他。感觉好像我正在和某种妖魔鬼怪交谈──虽然知道不科学,伊库塔还是不由得那么想。 「无论如何……帝国军如你的企图般陷入分裂为三方势力互相冲突的窘境。再加上又发现皇帝失踪,从那一刻起任何人都难以预测事态的未来发展。我们率先抵达此地的可能性绝不算高。所以即便是你,也别想说你看透了现在这个局面。」 当他指出这一点,托里斯奈轻松地点点头。 「没错,我没看透。我只是不断期望著。只是边搅拌战场这口大锅边期待著。如果是你,说不定有机会。如果是巴达·桑克雷的遗子,也许──就像这样。」 一说出已故英雄之名,托里斯奈的神情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执著。连去分析那种情绪都嫌毛骨悚然,伊库塔像要扫去那股恶寒般开口。 「这就是你不负责任的烹调造成的结果。看著我们在炖汤里痛苦挣扎,满意了吗?」 「呵呵呵呵……!的确,食材比想像中更加新鲜有力,要是跳出锅子也很伤脑筋,我正想著是不是该把火力加大点。」 这段对话完毕后,两人彼此瞪著对方不再发话。见两人的唇枪舌战结束,夏米优殿下鼓起勇气插口。 「……你依然是个一流的小丑。但事已至此,这样的表演早已不剩多少意义。别再隐藏,表明本意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被她一问,托里斯奈细长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向公主,彷佛为发现新猎物感到欣喜。 「呵呵……?这个问题别问我,您扪心自问更适合吧?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第三公主殿下。」 「……什么意思?」 「不可以装傻啊。我是说面对此一局面,应该得偿夙愿的人是您。您也明白才是?为此所需的条件都在眼前齐备了。」 托里斯奈说著展开双臂。那露骨的诱惑令夏米优殿下皱起双眉。 「……眼前被逼到绝境,这次转而试图笼络我?尽管我自认理解你腐败至极的本性,你可真没节操──我的叔父大人。」 听见那个词囊的瞬间,伊库塔瞥了公主一眼。少女的目光依旧瞪视著托里斯奈,并淡淡地开始说明: 「这个传闻在宫中常常有人提及……托里斯奈·伊桑马虽然生于中阶贵族之家,但确实追溯他的经历,会发现他母亲年过五十才生下他。我不会说那是毫无可能成真的高龄生产──但收集当时的证词,我不认为这名男子名义上的母亲哈塔莉法·伊桑马有过怀孕迹象。」 狐狸默默地听著公主说的每一句话。纵使话题触及他的出生,游刃有余的态度也没有一丝动摇。 「再加上他关于如何攀上皇帝,也有未解之处。作为文官明明没有立下显著功劳的纪录,托里斯奈和当今皇帝的交流却从他本人官位远低于目前地位时就延续至今。这靠贿赂金额的多寡难以说明。当时的伊桑马家财力即使高估也不过算是中上,财力在他们家之上的贵族多的是。」 夏米优殿下说到此处暂停一下,目光投向在托里斯奈身旁──浑身缠满绷带躺在床上的本国皇帝。 「……在他还未登基为帝,只是众多皇子之一的时候。从周遭没有任何人能够打从心底信赖这一点来说,倒在那边昏睡的人──年轻时的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应该很孤独。这可以说是所有皇族的共通点,能够拋开尔虞我诈来往的人极其罕见。市井小民还有家人, 但对皇族而言,愈是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愈不能放松戒心。在皇宫里的生活,代表著手足之间争夺皇位继承权──经常发展到互相残杀的地步。」 身为当事人的少女怀著真实感情诉说道。她本身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族生存的环境到底有多扭曲。 「持续生活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环境里,那个人的孤独感想必是不由分说地愈来愈强烈。在猜疑心无边无际地扩大的同时,想将得以交心的人物放在身旁的冲动应该也会无止境地加剧。然后──如果此时有一个例外出现的话?和自己继承相同血统,立场却只是没有后盾的一介低阶官员,背负著绝对无法参与皇位之争的命运。如果遇见这样的人,产生想将他留在身旁的念头不是很自然吗?」 孤独也等于可趁之机。在掌握她所说内容的前提上,伊库塔静静地插嘴。 「……那么,那个例外继承了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血统却不是皇族?」 「皇帝必须是完美的存在。血统也必须毫无瑕疵。那是贵种幻想从一开始便蕴含的矛盾,索罗克。被判定抵触这道戒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生来就具备一目了然缺陷的皇族将面临什么遭遇,你应该也想像得到。」 以冰冷的声调说完前提,公主明确地指向眼前的对手。 「抹消其存在。像这个人一样。」 托里斯奈眯起眼皮。他十分欢喜,宛如一个目睹孩子成长的父亲。 「这份聪慧,正是您继承了尊贵血统的铁证。聪明的夏米优──我可爱的侄女。」 在汇集的目光注视之下,狐狸毫不犹豫地一把掀起卡其色的上衣和内衣,一看见底下的身躯,少年和公主同时倒抽一口气。骨骼畸形。从胸部到腹部的肋骨有好几根都扭曲或欠缺,在胸口中央部位形成特别大的凹陷。 最严重的是心脏。本该被层层保护在胸骨深处的心脏,紧贴著薄薄一层皮肉扑通跳动著。 「我打从一开始便无意隐瞒。这是皇室一味想掩盖的秘密,对我本人来说不构成任何弱点。既然是得到您承认血缘关系,我甚至觉得很高兴。」 「继承这个血统觉得高兴吗……我果然无法和你互相理解。」 将公主的感想当成耳边风,托里斯奈放下衣服。这么一来,骨骼的怪异感便完全被藏了起来。为了填补体型的轮廓,他的上衣里似乎有填充物。 面对暴露的真相,夏米优殿下深深叹口气。 「过去只限于推论范围,但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出生时是先皇的次子──亦即当今皇帝的大皇弟……话虽如此,如今绝对无法再取回身分。」 「意思是不可能恢复皇籍?」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皇室典范规定所有皇族在诞生后一个月内要和皇帝的贴身精灵相见,经由这道手续赋予皇籍,不容哪怕晚上一天。然而托里斯奈并未得到这个机会,不同于对发生丑闻的皇族所做的剥夺皇籍处分,从一开始就没算进去的人,不可能恢复权利。」 公主凭藉记忆力断言。伊库塔也点点头望著狐狸。 「也就是说……帝国宰相地位便是你出人头地的极限吗?托里斯奈。不愿接受的话只有自己另行建立王朝一条路,但你总不会说那是你的目的吧?」 少年半讽刺半认真的发言,在此刻引起重大异变。托里斯奈皱起了眉头。他的表情确然无遗的表漏了毫无虚假的遗憾之意。 「真是出言不逊啊,桑克雷。为何要这么说?无论在何人眼中看来这岂非都是自明之理?即使放眼世界,除了永灵树之外别无其他堪称正统的王朝。这个世界上除了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明明都微不足道。」 听到托里斯奈这番热烈的主张,这次轮到少年皱起眉头。 「……你要谈论统治权力的正统性?亲手使皇帝沦为傀儡,靠著狐假虎威的权威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你来谈这个?」 「这么批评我实在遗憾。绝非虚言,再也没有比我更深爱帝国的人。」 「喂,你想讲什么都行,起码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讲吧?」 就像表明已经束手无策一般,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狐狸的视线转向公主。 「夏米优殿下,刚才您指著我称我是存在被抹消的皇族──但您可知道,您也险些有同样下场?」 他细长双眼里的两个瞳孔发出不祥的光芒。公主下意识地后退,同时反问。 「……你说什么?」 「那是在殿下诞生的时候。作为当今陛下第十四子出生之际,您论排行是第五公主。您应该也知道,后来不到三年之内上面有两位皇姊去世,您的地位也随之晋升至第三公主。您不认为非常可怕吗?」 「……我听说争夺皇位的手足之争从当时便很激烈。除了肖像画,我和已故的两位皇姊未曾谋面。不过……听说过两人是都死于非命的传闻。」 「年纪较长的那位在卧房内遭人勒毙。较小的那位则是食物被下毒,痛苦挣扎后死去。同一时期还有一位皇子失踪。毫不夸张,当时的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皇族不是活在畏惧遭到谋杀的危险之中。」 「想来也是。那么,我也无法否定自己曾面临走上同样命运的危险。」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您而言最初的危机甚至不是皇宫的生活,而是更早──在您刚刚生下来时便发生了。」 托里斯奈的口吻带著阴郁的气势。明知道不应该听,公主还是不由得侧耳倾听。 「当时,陛下对亲生子女越发炽烈的斗争感到痛心忧虑。后继之争与作为后盾的有力贵族利权密切相关,即便以皇帝的立场要他们住手也无法阻止。皇子们早已失去接受父亲谏言的度量,连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他们的脸都觉得厌烦──在陛下的心理陷入如此凄惨状态的时期,您却出生了。」 托里斯奈掺杂著哀叹说道。苦涩地看著他那副装腔作势的举止,伊库塔领悟。在此人目睹的过去,昔日在皇宫中发生过的无数悲喜剧中,也包含夏米优殿下的出生。 「再也不想要更多皇子或公主。抱持这番想法却又没停止每晚召女人进寝宫,实在很像陛下的风格。因为唯有随心所欲控制玩弄后宫佳丽的时候,陛下才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绝对性。换句话说,陛下追求的全部只限于和女子交欢──对于行为带来的结果毫不关心。不,反倒觉得厌恶。」 在半途中直觉领悟到接下来的内容将不堪入耳,伊库塔绕到公主背后摀住她的双耳。托里斯奈看见后露出浅笑,加大了音量。 「正因为如此,当我向陛下报告您出生消息的瞬间,他面露怒容这么交代──」 狐狸双手抵著脖子吐出舌头,倾注所有的恶意说出那句话。 「『我不要了。勒死扔掉!』」 冲撃贯穿少年摀住她耳朵的双手窜过夏米优殿下全身。不等她恢复正常思考,托里斯奈继续拷问。 「说出那句话时,陛下确实是认真的。按理来说,陛下的意志应该在您洗完新生儿的初浴前实行──不过,正如从殿下活著站在此地这一点可以明显看出的,事实上并未发生。吶,您认为这是何故?」 伊库塔紧抱住公主的头大喊「住口!」。连那声斥骂楚虽成喝采,狐狸高声吟咏。 「是我向陛下进言。我拚命说服急性子发作的陛下息怒,冷静接受公主的诞生──明白了吗?因为有我搭救,您才得以站在这里!」 难以接受的情报接二连三涌入公主超越恐慌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 「可爱的夏米优、聪明的夏米优。我救您的次数不只这一回。否则的话,为何连父亲都厌恶的幼儿能够在那地狱般的环境里存活下来?为了不让您遭手足所害,不沦落为贵族们的傀儡,当时我用尽了一切手段。将您交给齐欧卡也是其中一环。赋予您作为政略人质的存在价值,同时使您远离皇位之争。」 托里斯奈一个劲地大谈自己的奉献,以热烈的眼神注视公主,双眼中甚至蕴含著某种类似慈爱的感情。 「您应该理解了?我没有笼络您的意思。不必做出那种事,我也是您独一无二的监护人,您也应当体察回应我的愿望。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为您如此鞠躬尽瘁!」 夏米优殿下的身体开始阵阵发抖。伊库塔用力拥抱住她,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管哪个家伙……为什么都想凑上来诅咒这孩子?」 手臂依然紧抱著公主不放,他仅将双眼转向敌人宣言。 「喂,狐狸。尽管觉得讲也是白费力气,我告诉你一个常识吧──只要眼前有小孩遇到危险,伸出援手对成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进一步来说,对于援助不该要求任何代价。从你搞错这一点开始,你的论调就不具任何分量──还有……」 伊库塔愈说愈压抑不住情绪。想到有多少蛮不讲理的事情持续折磨著怀中少女,他出自肺腑斩钉截铁地喊。 「……只能让这孩子保住一命,却坐视她的心灵创伤化脓不管,哪来的颜面自认监护人!」 那声咆哮撼动室内淤积的黑暗──以此为分界,公主的 颤抖慢慢地平息。狐狸企图侵入她内心的话语,被更加强而有力的温暖驱散。 脸上首度收起笑容,托里斯奈直盯著两人。 「──原来如此。现在你是她的监护人吗?伊库塔·桑克雷。」 「我很清楚我作为监护人资质不够完备,但远比你好得多。」 「……呵呵呵呵!哎呀,我还真是惹人厌。」 瞬间恢复小丑的态度,狐狸忽然为难地以手指点著眉间。 「……不行、不行。和你们交谈太过刺激,再继续聊下去我恐怕会忘了时间。在那之前,让我们回到正题。」 伊库塔紧张起来。就连直至目前为止的言语交锋,实质上都只不过是单纯的牵制。 「在奉现任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号令之下,宣言从本日此时起召开皇室会议。出席的皇族只有一位──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托里斯奈以陶醉的神情这么宣告,恭敬地当场跪下俯首。 「恭喜您,夏米优殿下。如今您的的确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忍受漫长的雌伏时期,夙愿得偿的时刻近在眼前。」 宰相喜悦地说道。不愿落入对手步调,少年打断他的话头。 「别冲过头,狐狸。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皇族在世,更何况在这里谈论即位没有意义……为了预防那边的皇帝突然暴卒,将公主的皇位继承权升至最高顺位。以保险来说,这么做就够了。现任皇帝在世期间不必走到让位那一步,在实务上只要设置摄政者便足以应付。」 伊库塔一点也不打算让怀中的少女背负皇位这种重担。尽管当现任皇帝暴毙时不得不暂时即位,但假使真的发生,也只需等到情势安定后让位给其他皇族。像这样去守护公主的心灵,正是他和炎发少女的约定。 「听懂了就快点做。你好歹装作是皇帝的代理人,起码有变更皇位继承顺位的权限吧?」 「关于这一点自不消说,既然抵达此地的只有夏米优殿下一人,我绝无将皇位让给其他任何人的意思。明明已公平地给予机会,他们却未显露出永灵树的血统。多么不像样、多么愚蠢……!这种不完美的人,必须立刻自皇统中排除!必须被抹消存在!」 吶喊声渗出怨恨。连那股恨意都在转瞬之间平息下来,托里斯奈笑容满面地转向公主。 「因此,有资格承担下个世代的只有一人。夏米优殿下──身为帝国宰相的我,准备授予您至尊地位。虽然我想进言先担任摄政者这种绕远路的做法没有用处,但您本人坚持的话那也无妨。无论如何结果都大同小异。 距离云端雾霭笼罩的山巅只剩一步──为了登上颠峰,不管过去或将来,我提出的条件都只有一个。」 他加深龟裂般的笑容。显露出藏在面具背后的魔性,托里斯奈告诉他们: 「消灭伊格塞姆。在敕令支援下集合雷米翁派势力,将冒充帝国军正统的炎发元帅一干人打为叛贼蹂躏至体无完肤。您就以这一战所流的鲜血作为最后的祓禊,登上颠峰成为完美无缺的绝对者吧!」 「什──」 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心脏,夏米优殿下停止呼吸。狐狸那一句消灭伊格塞姆,在她耳中听来只像是在说──杀了雅特丽。 「你闹过头了,狐狸。」 少年发出冰冷的声音,以眼神示意背后待命的风枪兵将枪口对准佞臣。 「饶你一命的理由已彻底消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你就要死在这里。」 不带感情地说完后,伊库塔用双臂紧紧环抱住公主的头。这次不只耳朵,连她的双眼也牢牢摀住,好让她的心不再受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做好一肩扛起所有责任的觉悟,少年正要下令开火──就在此刻。 『──察觉对权限者的攻撃行为。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被设定为现存统一国家单位「卡托瓦纳帝国」相关项目的初始化开关。』 一个精灵在床铺上开口。是作为皇帝搭档的贴身精灵? 『实行此行为,将使所属同国家单位的全体人类生存成本上升十倍以上。审慎考虑过法律与伦理以及成本效益后,劝告侵害者中止攻撃行为。重复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 伊库塔在此时感受到足以令全身寒毛倒竖的凶兆,不等脑袋理解便反射性地大喊: 「──把枪放下!」 手指就要扣下扳机的士兵们听到指令后慌忙放下风枪。感觉到冷汗流过背脊,黑发少年沙哑地问。 「……那是什么?托里斯奈。」 明明险些被射杀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帝国宰相轻轻将手放在床铺边缘。 「如同刚才所听见的,那是精灵们对你们下达的最后通牒。虽然掺杂了不认识的词汇,还是能掌握大意吧?」 「……你的死将对卡托瓦纳帝国的全体居民带来重大负面影响。如果我的耳朵没突然出毛病,听起来是如此。」 「果然厉害,理解得真快。是的,这么解释没错。并非比喻或夸大──只要杀了我,或做出相当于杀害的行为,这个国家将永久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 托里斯奈摊开双臂这么回答。虽然感觉到恶寒加剧,伊库塔仍努力保持平静发问。 「真爱吹牛。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说八道?」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狐狸说出一个人尽皆知的国名,以此为信号开始说明。 「你在北域交手过的军队的大本营。自那一战以来,他们似乎在军事方面暂时止步,和齐欧卡合作并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伺机而动。说归这么说──如果以为连国家之间的外交都完全断绝,那可是你们贸然断定。」 狐狸嘲讽地说。伊库塔歪歪嘴角。就算找遍全帝国。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够准确掌握这只狐狸暗中活动的全貌。 「你们或许忘了,我乃文官首长帝国宰相。政治领域才是原本属于我的战场。正因为如此,凡是我有出征的机会,绝不容露出没带回任何战果的丑态。」 托里斯奈有力的口吻说完前言,手轻轻贴上胸口。 「而我赢得的战果是这个。大司教神官职──仅次于教皇的神职者地位。现在的我有四大精灵及主神庇佑。明白的话,就该知道对我枪口相向是何等罪孽深重!」 托里斯奈盛气凌人地严厉斥喝。毫不畏惧他的态度,少年摇摇头。 「因为你是大司教,一旦你死亡精灵将会放弃帝国?──简直一派胡言。高阶神官的地位如果真那么灵验,阿尔德拉总部国老早就制伏了帝国。」 「正如你所言,那个国家并不具备这种权限。由于作为国家母体的阿尔德拉教团也没有,因此这是当然的。话说,谁也无法命令精灵『放弃人类』。因为协助人类的生活,是他们在所有时代中坚定不移的本能。」 「你的说词互相矛盾。那为什么,你一人的死会导致人们失去精灵的恩惠?」 「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我基于此理念扩张贴身精灵的权限。贴身精灵是皇帝的搭档,例如玉音放送的发信,原本便被赋予更多特殊权能。不过,其权能在真正意义上能够做到何种地步──没有一个人确实知晓。我在这里找到应该探究的主题。也就是,贴身精灵作为发信源对其他精灵的干涉可以进行到什么程度? 我这就说出答案吧。只要对象是帝国内的精灵,依照发动条件而定,甚至可能强制停止所有个体是我的结论。明白了吗?失去精灵的恩惠,具体来说便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伊库塔也无法马上回应,为了分析内容陷入沉默。这段期间,狐狸十分自豪地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我是担任皇帝代理人的帝国宰相,谋害我会对帝国整体不利。我的死亡将导致更多人的死亡──姑且不论事实,在场的贴身精灵这么认为,因此对我的死设下惩罚好避免你们行凶,在结果上使更多人类过著幸福的生活!」 「…………!」 「就算回顾历史,特定个人的死亡伴随这么严重惩罚的例子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当然要说服贴身精灵费了一番力气,特意抢来大司教神官职,也是为了增加我的存在对这个国家的分量。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丧命,有必要设定极大的惩罚作为杀害我的抑制力──实际上我花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才使精灵接受这个逻辑。」 听到这段话的瞬间,少年终于想通帝国宰相作为的本质。 「……利用逻辑矛盾诱导精灵的思考吗……!」 「没错。原理和你们诱使火精灵发出『扬气』时所用的手法相同。你应该知道,精灵的思维与我们相比有些笨拙,但又无法放下眼前的问题不管,努力想在人所提出的条件中找出通融方法。不是很坚强又惹人怜爱吗?那种献身的态度而今正保护著我的安全,就更加可爱了。」 帝国宰相从床铺上抱起贴身精灵高高举起,发出嘲笑。 「听完 这些,如果你还打算杀我──没关系,尽管动手。就像你们方才所见,要一剑刺进我的胸膛容易至极。不过动手时……得做好将帝国境内两千万臣民全数虐杀的觉悟喔?」 面对他的恐吓,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如果真的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产生的损失不计其数。帝国居民大半都过著仰赖精灵的生活。 人们得以安心开拓降雨量稀少的土地,是因为有水精灵保障乾净的飮用水。活动时间得以延伸至日落之后,是因为有光精灵提供灯光。不必每次烹饪时从头开始生火,是因为有火精灵准备火种。帝国和齐欧卡之间的战争得以成立,是因为风精灵愿意纳入枪身。如果这一切全都被收回,帝国人民的生活水准好一点也会倒退回数百年前。 问题不仅限于实用层面。精灵已在人们的生活中扎根,再加上阿尔德拉教给予的定位,等于是国民的精神支柱。精灵的消失势必替帝国社会带来严重的混乱,作为被神拋弃的国家,皇室权威也将一落千丈。 万一这样的情况成真──在未来等待著他们的只有毁灭一途。 「……谈判之后再从头开始。」 看出情势不利,伊库塔牵著夏米优殿下的手转过身准备快步离去,背后传来托里斯奈严厉的呼唤。 「皇室会议已经开幕。难道你以为这场肃穆的集会允许人半途离席吗?」 少年暂时停下脚步,斜眼凌厉地回瞪对手。 「不允许又怎样?剥夺公主的继承权作为中途离席的惩罚?──怎么可能。我很清楚那样对你来说结果是本末倒置,连恐吓也算不上。」 这个反撃令狐狸无法立刻回应,闭口不语。伊库塔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没办法当场提出其他惩罚,代表你手中的牌也没多到绰绰有余──废话少说老实等著,不必那么著急,我也会确实把你从你自豪的保护罩里揪出来。」 自昏暗的半地下建筑物重返地面,和在外等候的同伴们一起前往设于村落外围的野营地。所有人首先依照哈洛的指示更衣、洗手及漱口完毕,再用沾上消毒水的毛巾擦拭全身。 等全身打理得焕然一新,伊库塔再度召集「骑士团」成员。当大家在军官用帐篷里到齐,他第一句话便向同伴们做确认。 「大家有仔细消毒吧?好好漱口、洗手过了吗?」 「都确实做过了,阿伊。」「你都再三交代过了。」 「我当然不用说,更是替殿下特别仔细地清洁过了。请放心!」 听到他们的回答,伊库塔微笑著点点头。然而马修面带忧虑。 「……不过,靠这些步骤足以防治传染病吗?只要有一个人被传染问题就麻烦啰?」 「大部分士兵都在村落外待命,我命令进入村内的士兵都要和我们一样做清洁。为防有人随便应付,分成两人一组执行。不接近和不让本地居民接近自不用说,我还彻底要求他们不靠近呕吐物及排泄物,尽可能不站在两者的下风处。当然,即使如此并非就毫无风险也是事实。只是……」 伊库塔的话声一顿,犹豫半晌之后露出复杂的表情开口。 「……因为不希望大家松懈,我犹豫过该不该说。在现阶段,这个村落里多半没有可怕传染病的患者。哈洛,你有发现类似的病患吗?」 哈洛正往数量与人数相同茶杯里倒茶,听到后摇摇头。 「……虽然没靠近诊治不能打包票,据我所知的范围内,那些在外头走动的村民的症状并非特殊的传染病。还有……如果有那类疾病蔓延,村落里的状况应该会糟糕得多。」 「是、是吗?那么,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人……」 「不是传染病病患。硬要说的话,他们得的是人们害怕会传染的病。」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到这里,冒著热气的茶杯搁到眼前。少年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下后继续诉说: 「前提是这五十年来,达夫玛州都没有重大传染病的报告。我向公主确认过,不会有错。唉,以常识推论,接近帝都的州若有疫情蔓延,没引发大骚动反倒奇怪。」 相对于听见这番话后露出安心之色的同伴们,伊库塔却表情低落。 「……接下来我要讲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尽管传染病并不会频繁地出现大流行,不再送人进这类隔离村落去的一天却不可能到来。不如说,只要周遭的人认为『我不想被传染那种病』,便足以作为隔离患者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疾病是否真的会传染并非问题所在。 明明不会轻易传染给人,一旦罹患后将遭到孤立的疾病──大都有肉眼可见的特徵症状。代表性的病名,我想你们也知道几个。」 四人表情沉重地陷入沉默。望著他们的反应,黑发少年静静颔首。 「总之,平常这里并非传染病患迎接临终之地,而是收容罹患难治疾病被歧视弃民的隔离村落。这个村落能长期维持下来的事实本身,显示不等传染病流行,各地就以不低的频率持续供应居民到这里来……那只狐狸也是料到这方面才选为藏身处吧。这里没有危险的病人,正适合用来藏身。」 伊库塔一脸苦涩地说完后轻轻甩头。 「抱歉,我扯太远了──虽然感染流行病的风险不高,往后也一定要彻底进行漱口、洗手与消毒。依照目前的状况,光是得个感冒也很麻烦这点是不变的。」 看到所有人点头回应,黑发少年改变话题。 「那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上,谈谈托里斯奈·伊桑马与皇帝。」 只去掉关于夏米优殿下过去的部分,少年淡淡地说明他们在黑暗底层的交谈内容。现场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说那个宰相拿帝国全体精灵和国民当人质?」 马修满脸难以置信地说。对他的心情产生共鸣之余,伊库塔撇撇嘴角。 「如果照单全收就是这么回事,不过首先有九成是虚张声势。」 少年有力地断言,令哈洛瞪大双眼。 「是、是吗?」 「当然了。强制停止在帝国内的所有精灵──如果真的办得到,他应该会小规模实行一次示众,比方说先停止我的库斯。明明只需这么做便可大幅增添真实性,那家伙却只做理论上的说明,什么也没实际操作。在这个阶段便事有蹊跷。」 当他指出可疑之处,托尔威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嗯,那部分我也觉得不自然。主张自己做得到和实际做出来之间有天壤之别,既然没动手,那怀疑他是纸老虎很合理。」 「没错。总而言之,那套说词和大声嚷嚷『杀了我会遭天谴!」没什么差别。如果一字不差的话嗤之以鼻就行了──但麻烦的是,不像十分令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的天上神明,精灵的确存在于我们眼前。」 除了夏米优殿下以外的四人分别注视著搂在膝头上的精灵。 「他们体内具备的机能之多,对我们而言是巨大的未知术理。在日常生活中受惠于那些机能的同时,我们却对于精灵们是如何实现这些的理论大都不得而知。库斯制造光的机制、沙菲和图召唤风的机制、米尔凭空生出水的机制──无论哪一点都是尚未去解开的谜团。甚至在连『阿纳莱的盒子』内也没超出假说范围。」 伊库塔甚至是抱著敬畏地点明这个事实,以指尖抚摸库斯的头。 「更何况是皇帝的贴身精灵,神秘性更加强烈。那个个体掌握的权能和其他精灵有明显区别是确切的事实。发送玉音放送、赋予皇籍、关于皇统部分知识的普及化──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超常特权。」 「这么说来,也无法断言强制停止所有精灵的神迹不包含在其中……是这么回事吧。」 少年颔首同意公主的补充。马修抱起双臂沉吟。 「虽然知道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可是只有间接证据能够佐证……吗?」 「要在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豁出去,负担的风险太大。没有精灵,人们的生活无法成立。」 伊库塔面带苦涩地说道。哈洛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咬著指甲。 「……怎么办?宰相说殿下就任摄政者的条件是『消灭伊格塞姆』吧?那种事绝对、绝对办不到。我们是来调停军事政变……再说,那边有雅特丽小姐在……」 现场的气氛愈来愈沉重。对此感到忧虑的托尔威率先开口。 「各位,沮丧也无济于事,先来整理状况。 皇帝陛下和宰相已在我们手中。我方本来打算运用这个权限调停军事政变,但托里斯奈在紧要关头提出不可能实行的条件胡搅蛮纒。正准备除掉他时,这次他又宣称帝国境内所有精灵和国民都是他的人质。虽然知道他的说词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却只有间接证据无法全面否定……我们的现状约是这般。」 听完青年的状况说明,黑发少年点点头。 「嗯,描述恰到好处……不过,这样吗。你也终于会主动出面担任协调人啦。」 「啊……抱歉,是不是太爱出风头了。」 「笨蛋,这样才好。你不出风头谁来出风头?难 第七卷 第二章 二者为一 一艘小船漂浮在拂晓时分的水面上,船上载著两个手握钓竿的孩子。 「…………」「────」 伊库塔和雅特丽瞪著绿色的浊水,连一动也不动。要说变化顶多只有偶尔传递水壶喝水,就连喝水的时候视线也直盯著钓线前方不放。令人傻眼的是,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已超过一小时以上。 忽然间──伊库塔手中的钓竿垂在水面的浮标有一瞬间下沉。 「…………!」 钓竿前端连续弯曲了两、三次。感受到他的紧张,雅特丽也在小船上转过身。没多久后,少年两手承受的负荷一口气加剧。 「上钩了──!」 和某个东西相连的钓线迅速划过水面。一眼看出那个情形,雅特丽当场拋下自己的钓竿站起来。 「喂、怎么回事、力道好强劲!真的是鱼?身体快被拉走了!」 「用力沉下腰!只要拉高到附近的水面就对付得了!」 少女楸住少年的皮带,将他快从小船上浮起的腰际拉回原位。虽然为了预防这种状况,钓针、钓线和钓竿都挑选特别牢靠的,但唯有体重没办法增加。他们两人合力对抗一个人应付不来的猎物。 「咕咕咕咕……!」 伊库塔使尽浑身力气举起钓竿。不久之后,一道巨大的影子自眼前的水面浮现。少年的脸因为使力过度胀得通红,从颤抖的双臂就能明显看出,他的奋斗支撑不了太久。 「再十秒钟就好,挺住!」 说完之后,雅特丽拿起一旁的割线用小刀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鱼身滑溜的触感紧接著落水的冲撃后传到手臂上,她擒住了水中的猎物。 猎物拚命挣扎想甩掉她,尽管被猛烈的反抗甩得全身摇晃,少女坚持不放松手臂的力道。不只如此,她还抓准对手动作迟缓的短暂破锭将右手小刀插进鱼头,刀尖穿入刺中骨骼的触感,深深扎进鱼体内。 「──噗哈!」 趁著还有气,雅特丽轻松地浮出水面。运用浮力和上半身的弹性轻松地回到位于她视野中较高位置的小船上。 「我肯定给了它一记重创!手感怎么样?」 少年气喘吁吁地拉钓竿,发现手上传来的抵抗感远比刚才的劲道弱得多。 「抓到了抓到了!抓到了~!」 胜利的欢呼声传遍基地。背后拉著放猎物的手推车,黑发少年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他身旁的雅特丽也面露喜色。没多久之后,听到欢呼的士兵们纷纷聚集过来。 「怎么啦,伊库塔小弟?──哇!这到底是啥玩意!」 「呜喔,好大!和我们身高差不多喔。」 「这是你们两个人抓到的?干得好~」 士兵们佩服地说。跟在后头过来查看情况的玛莉婆婆也惊讶得瞪大眼睛。 「唉呀,我还想说是什么,这不是雀鳝吗?真亏你们能抓到这种活像怪物的东西。」 「玛莉婆婆,你知道这种鱼?」 「就是雀鳝啊。栖息在大河或湖泊之类水流缓慢的地方,活得久会长得很大。偶尔会抓到这样的大家伙,我年轻时见过几回。」 老妇人怀念地说。听到这番话,周遭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说到玛莉婆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数代前的皇帝陛下的朝代吧?」「肯定比军阀时代更早。」「叫更多人过来,听时代活生生的见证人谈论宝贵的经验喔。」 「哈哈哈!──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开玩笑的士兵们慌张地四散奔逃。给那些没规矩的家伙重重打个栗暴后,玛莉婆婆边弄响双手的骨结边走了回来。 「话说回来,这鱼要怎么办?就算个头大也没法用啊。」 「咦!不能吃吗?」 「好歹也是鱼,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但我没自信做得好吃。这种鱼的身体构造有点特别。你们用手摸摸鳞片试试。」 两人依言触摸雀鳝的体表,立刻察觉不对劲。 「鳞片剥不下来……?」「真的耶,紧紧黏在身上。」 「与其说鱼,更像鳄鱼的皮对吧?嘴巴也像鲨鱼一样特别大,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种古怪的生物。」 玛莉婆婆耸肩说道。也许是听见骚动声,这次换成大批白袍科学家朝巨鱼前交谈的三人一拥而上。 「听说你们钓到了沼泽霸王?」「哇!是这个吗!这可是条大家伙!」 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女开口。他们是奈兹纳和巴靖──在阿纳莱为数众多的弟子中,和伊库塔相识特别久的两个人。 「抓到是很好,但该用来做什么就伤脑筋了。奈兹纳姊、巴靖哥,有什么好点子吗?」 「用不到?那由我们接手如何。大型鱼类的进食习惯还有很多不明之处,我想趁这个机会解剖观察内脏。」 奈兹纳眼中闪烁著好奇的光芒。伊库塔听到之后,看向身旁的少女。 「雅特丽也接受吗?」 「没关系。抓到的猎物能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天生的果断使炎发少女乾脆地点头同意──这一个月内,雅特丽参考从奈兹纳算起的女研究者们如何用词遣字,将日常生活中的说话口气全面更新。用硬梆梆军队口吻说话的时期,如今已成为怀念的回忆。 「好,那么『钓到沼泽霸王!』任务到此结束。马上进入下一个──」 「等等。」 玛莉婆婆揪著衣襟留下正想立刻切换至下一个行动的两人。 「你们两个把那大家伙拉上水面时很拚吧,不但弄得浑身湿透,还透著泥巴味。」 「嗯……会吗?这点水晒晒太阳很快就乾了。」 「只有你一个这样或许也可以,但别忘了,今天你带著淑女当搭档。以后如果想当个够格的男人,就不能把身旁的女人弄得脏兮兮的还满不在乎。」 老妇人直视著少年仔细地嘱咐。唔唔~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说得也对。」 「明白的话就去冲澡……不,乾脆泡澡吧。这样正好。伊库塔,你家不是有装浴池吗?」 「虽然有可是很小耶?我更喜欢大家用的大澡堂。」 「大澡堂用的是温泉,要灌水调节到适当温度很费工夫。总不能单单为你们两个给许多士兵添麻烦。」 若无其事地教导他们轻重有别,玛莉婆婆在两人背上往桑克雷家的方向推了一把。 「总之快去吧。还有,帮我转告优嘉夫人。前阵子送来的点心──叫金锷饼来著?我和厨房的人一起分享了,很好吃。」 「嗯,我会转告!」 伊库塔活力十足地答应,和雅特丽一起奔向基地中央方向。老妇人叹口气,手叉著腰目送两个小小背影离去。 「……湿答答。」 看见从玄关进屋的孩子们,优嘉简短地说。她一眼看出他们此刻需要什么,立刻著手行动。 「我去向邻居、借风精灵。雅特丽的搭档、也可以帮忙吗?」 「当然。西亚,麻烦你了。」 「谢谢。先在浴池放水好吗?帮浦的用法、和我以前教你的、一样。」 从两人的对话也看得出,随著经常往返桑克雷家,雅特丽已对这里相当熟悉。两人按照优嘉的吩咐打井水注满浴池,烧热洗澡水的火力由风精灵和火精灵控制,他们的任务只有提水。 在客厅边下将棋边等待数十分钟后,浴室传来呼唤声。 「洗澡水烧好了。我去准备替换衣物,你们慢慢洗。」 将湿透的衣服放进优嘉准备的篮子,伊库塔和雅特丽踏进充满蒸气的浴室。他们先冲水洗去泥泞,然后再把脚跨进浴池里。 「「…………呼──!…………」」 当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浴池,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的那一刻,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栋房子里有浴池。」 「……啊~嗯,这么小的尺寸,在别处不常见吧。」 少年脸上浮现苦笑。手放在浴池边缘,他说明这间浴室的由来。 「这里是老爸为妈妈盖的。妈妈很爱泡澡,但是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在大澡堂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所以老爸和阿纳莱博士商量过后,弄出这样的迷你浴池。当时妈妈可是心花怒放。」 伊库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对了──自从你来到这里,感觉妈妈变得比平常更开朗。」 「是吗?」 「嗯。她好像很高兴我和你一起玩。我平常很少和年龄相近的人玩耍,也许是这个缘故。」 「这么说来,至今为止你虽然介绍过很多人给我认识,却没有其他同龄的人。」 「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军事基地……我自己也觉得和博士他们玩起来更开心。虽然也认识一些年龄相近的孩子,但该怎么说,每当要深入的时候对方就不肯跟上来。当我开始觉得有趣的时候,对方大都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少年不满地吐露,撇撇嘴角。但他的心情又在下一瞬间好转,望向身旁的雅特丽。 「原本担心和你也会这 样,结果却是令人惊喜的意外。岂止跟上我,一不小心我都快被你拋在后头了。」听到这段评语,炎发少女微微挺起胸膛。 「秉持自主性来努力处理任务是理所当然的。光是听令行事,不管经过多久也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指挥官。」 「指挥官吗……那样也不错,不过你乾脆当个科学家如何?」 伊库塔没头没脑地提议。雅特丽愣愣地回望他。 「……当科学家?」 「没错,当科学家,和我们一起分析辨明全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由你和我搭档挑战,肯定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什么都做。到北方新大陆寻找未知生物、寻找传说沉没在东方海洋里的太古遗迹,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谜团,你有办法置之不理吗?不,我办不到!」 少年热烈地说明,从洗澡水里高举双臂。少女皱起眉头沉思。 「……总觉得想像不太出来。」 「是吗?我想像得到。比方说在调查洞窟时遇到巨大怪物袭撃,被我和你合力撃退。弓箭射不穿它坚硬的身躯,但我们看穿光源是栖息在暗处的那家伙的弱点。先用光精灵的远光灯使怪物退缩,再引诱它到出口受阳光照射!」 「哪来的光精灵?你没有精灵,我的搭档则是火精灵。」 「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订下契约就行了。还有呢,例如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袭撃航向东海的船只,被我和你合力赶跑。你挥剑斩断怪物缠住船身的触手,趁著怪物畏缩时。用珍藏的那发炮弹轰炸它。在运用了扬气爆发力的炮撃威力下,怪物简直不堪一撃!」 「不管去哪里怎么老是被怪物袭撃?没有其他模式吗?」 「其他的?嗯……如果对手是巨人或龙,在我看来感觉不太科学……」 「来袭的敌人够多了。我不是指这些,既然跃入未知的世界,应该有更多各式各样的发现才对。像是穿著不可思议的服装、语言无法相通的人,造型前所未见的房屋……」 雅特丽回忆著刚来到这座基地时的经历一一举例。听到这番话,伊库塔的脸上也迸出光彩。 「你瞧,你不也想像得到吗?怎么样,想不想亲眼看看这些东西?」 被少年一问,少女几乎要在脑海中描绘起尚未见过的景象。然而──自制力在前一秒发挥作用,她强行打断思绪。 「……去思考这些也没有意义。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走上军人之路。」 「咦~?那样太奇怪了。重要的不是你想不想当吗?」 「并不奇怪。就像龙生龙、凤生凤,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生而为伊格塞姆的我该怎么生活。只是如此而已。」 雅特丽以淡然却坚定不移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伊库塔在洗澡水中噗噜噜地吐著气泡,以动作表露对这番说词的不满。 「……我无法接受。」 「你不必接受。」 「非常有必要。没有你同行,我说不定会被怪物吃掉。」 少年这么抱怨,闹脾气地嘟起嘴巴。他身旁的少女微微一笑。 「怪物有那么容易遇上吗?──我先出去洗身体了。」 雅特丽在浑身泡暖和后跨出浴池,拿起毛巾和肥皂清洗身体。伊库塔在浴池里沉默了一阵子,目光投向在冲洗区的她──就在那一瞬间,他像被落雷劈中般瞪大双眼。 「……雅特丽。该怎么说,你的体型非常漂亮。」 极为匀称地互相连结的骨骼和肌肉,薄薄的脂肪层,在水珠迸散下闪闪发光的光滑肌肤──没使用任何修辞,少年直接将目睹这一切产生的感想说出口。炎发少女停下清洗身体的手愣愣地回望他。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因为还在成长期,我想我在女性化体型这方面远远比不上优嘉阿姨。」 「当然,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人……不过你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明明从头到脚全都经过锻炼,却找不到一点僵硬紧绷的感觉,柔朝又有力,该怎么说……」 为了寻找下一句台词,少年犹豫许久。他苦思良久后,总算挑出一个比喻轻轻说出口。 「……像一把精心砥砺过的剑。看著你,我总觉得──快要流泪。」 「要是你哭了,我也很伤脑筋啊。来,你也出浴池吧。我帮你洗背。」 无从得知对方的感动,雅特丽向少年招招手,让他坐在眼前。边接受她用沾著肥皂泡的毛巾擦背,伊库塔边悄然低语。 「……你知道吗?纯粹的铁很脆弱,掺入杂质会变得更加强韧。」 「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说你的事就好了。如果我也包含在内,那就更好了。」 伊库塔难为情地垂下眼眸,闭上嘴巴不再说话。雅特丽难以理解他想说些什么──无关于她的困惑,他心中的感情或许便是在此刻第一次明确成形。 当天下午,基地内开设了供军人和科学家交换意见的会场。依照总司令的方针,旭日团经常召开这类活动。雅特丽一派当然地表明参加意愿,获得首肯后和常客伊库塔并肩就坐参加讨论会。 「今天的主题是考察古战场,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争初期的加修那克之战。以这一战为对象,重新评估帝国军的兵力运用。」 担任主持的阿纳莱在黑板上喀喀地画出战场分布图,吸引与会者们的目光。 「这是一场证明从中距离展开战斗时,风枪兵对当时的主力兵种枪兵占有优势的遭遇战。相对于帝国的千人枪兵部队,当时的敌国·加伦姆王国的风枪兵为半数五百人。地形是全长八百公尺,宽度五十公尺的平坦直路。双方在近两百公尺外确认敌军存在,同时展开攻撃。结果为帝国方惨败。相对于加伦姆只损失了整体的两成兵力,帝国军部队实际上有超过五成战死──受到在军事上足以判断为全灭的重创。」 博士停下书写数字的手,转向与会者们。 「为什么加伦姆的风枪兵获得胜利,帝国枪兵战败?有没有扭转胜负的方法?反过来看,这一战在战史上具有何种意义?希望你们讨论这些议题。」 一听博士催促,雅特丽率先举手。当阿纳莱点头回应,她也站起身开口。 「我认为帝国方部队在加修那克之战吃了败仗有两大原因。其一是缺乏与风枪兵对战的经验,其二是枪兵部队缺乏士气。」 「唔?」 「有没有遭遇横排散开的风枪兵齐射的经验,将使指挥官与士兵们的应对截然不同。他们没有切身感受过战列风枪兵的威胁──当然,战败的原因不能去掉这一点。 根据纪录,这一战枪兵部队的指挥者是李尔金·卡迪上尉。据说他在子弹射不中的最后方不断对遭遇射撃裹足不前的前排士兵们下达冲锋命令。作为军官这样的态度并不算错,但他表现出的立场恐怕导致在劣势战局中成了众矢之的的部下们士气低落。」 「喔~我懂。」「长官躲在安全的地方下令,士气当然会下滑。」「让人很想说『那你先上啊』。」 科学家之间传出特别直率的感想。军人们有些颔首同意,有些反倒摇摇头彷佛在说「你们不明白」。尽管对这种融为一体的气氛感到困惑,炎发少女还是继续道。 「不必冲上最前线,起码努力前进到战列中段,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应该也会恢复不少。关于缺乏士气的问题,不要只限于现场指挥,说不定可以追溯到更早之前的实战──或是士兵们的训练课程来寻找原因。 就结论而言,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没有足够的勇气在迎面而来的枪林弹雨中冲刺完两百公尺。身为后世的军人,我认为没有让士兵们培养出这种勇气,是从加修那克之战的战败中看出的应当反省之处。」 雅特丽如此归纳替发言作结。正等著其他与会者的反应,她身旁出乎意料冒出声音。 「我不这么认为。」 伊库塔·桑克雷迎面针对少女的意见提出异议,在阿纳莱以眼神示意他发言之下,少年在众多成人环绕中堂堂地说出看法。 「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战败──这或许是事实,但反省之处应该选其他部分。话说,这单纯是帝国方没有风枪才会输掉吧?虽然在因为缺乏某些事物导致战败的意义上是不变的。」 雅特丽趁著少年说到一个段落再度举手,徵得博士的同意反驳道。 「等一下,这说法太过穿凿附会。加修那克之战是在帝国枪兵对决加伦姆风枪兵条件下开战的。既然是考察古战场,那岂非应该去摸索在此一框架中可能实现的应对?」 「意思是指,讨论『因为这样才会输』、『如果这么做就获胜』对吧?我从这层面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因为,这是一场幸好输掉的战斗吧?」 面对他根本性的异质意见,少女皱起眉头。伊库塔进一步说明。 「因为我的知识不足,下面的说法包含了部分推测。这一战发生在风枪兵加入战场初期,可以视为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比加伦姆晚了一步吧。以这一场败仗为契机,帝国内也开始将风枪看成重要的军备之一。 到这里为止有错误吗?」 「……多半是这样。既然这一战被当成枪兵输给风枪兵的象徵性一役,将其视为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十分自然。」 「那么,我试著反过来思考。如果这一仗打赢了,帝国引进风枪兵的时间点大概就会延迟很多了。」 少年这么主张,目光转回黑板上描绘的战场分布图。 「李尔金上尉在加修那克之战中输得很惨。幸亏他惨败了。假设结果是压倒性胜利或、险胜或者──呃……」 伊库塔讲不出模模糊糊记得的词汇,阿纳莱小声地帮忙解围。 「是惜败?」 「没错,大概是那个。是惜败的话,这场仗应该都不会变成彻底重新评估军备的契机。直到下一次被别人打得溃不成军前,从结果来看说不定会造成更多的损害。难道不能说,他在应该战败的时期战败了吗?」 少年说著再度转向身旁的雅特丽。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尽管不会断言这并非一方面的事实,但我绝对无法赞同。这纯粹是结果论。大体上在所有战争中,扣掉策略性假装败退的案例,没有应该战败的局面存在。这是军事的大原则。至少身分为一介前线指挥官的李尔金上尉,没有权利关注胜利以外的目标。」 「你说的或许没错。就算如此,应该只责怪现场指挥官李尔金上尉吗?假设他是一员猛将,赢下这一仗得到的也不过是空虚的胜利,绝对无法迈向正式导入风枪兵的未来。如果必须反省这一点,应该检讨的不是当时权位更高的人吗?」 「权位更高的……等一下。你打算追诉到多远来做批判?」 「无止境往上追溯。我可是每天都在向现任的帝国陆军上将抱怨喔。」 伊库塔不满意地断然说道。那倨傲的态度令炎发少女发出叹息。 「……在长官下达的命令中完成任务,是世间普遍要求全体军人表现出的态度。无视这一点只顾著批判长官的判断,因怠慢遭受惩处也无可奈何。」 听到雅特丽严厉的批判,少年不高兴地撇撇嘴角。 「很可惜,我是科学家而非军人。话说你也不必受到这种规范束缚吧。你还没成为军人,也还没确定会是啊。」 「确定会是。我先前也说明过,生而为伊格塞姆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不知道什么伊格塞姆。我在跟雅特丽说话。」 他反驳的内容变得更孩子气,雅特丽生气地也加重语气。 「话说,你把军人当成什么了?考虑到前线指挥官的立场,『幸好输掉』这种话应该死也说不出口。不管在战史上被怎么定位。士兵们在战斗中受伤流血的事实都没有改变。如果结果战败,没有一个指挥官不会对自己力有未逮感到懊悔。」 「我没说这种态度是错的。不过,让最必须反省的家伙藏在那份真诚背后放过他们太奇怪了。缺乏足够的勇气这种论调,如果要说一直待在战列后方的李尔金上尉很胆小,那从战线后方不断下达专断命令的大人物就不胆小吗?为什么不责备他们?」 「前线指挥官和高级军官所需的资质不相同是理所当然的!你所指责的高阶军人,过去必然有过担任低阶士官上前线的经历,因为在前线立下的战果得到肯定才被提拔为高阶军官。只拿担任司令官的立场指责他们缺乏勇气并不恰当!」 「表面上是这样!可是一爬上高阶军官位置,我看那些人不会轻易把地位让给部下吧?接二连三阵亡替换掉的总是低阶军官,就这么倚靠他们的努力,结果帝国军这个组织愈来愈演变成靠底层弥补高层无能的军队!」 愈是争辩,双方的情绪就愈激动。面对两个坚持各自的主张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孩子,半是化为观众的其他与会者小声交谈。 「好厉害,火花四散的激辩耶。」「我们完全被撂在一旁。」「太难介入啦~光是看著他们就被青春光芒烤焦啦~」「多么高水准的小孩子吵架啊。」「要不要赌输赢?我赌小雅特丽五百。」「有意思,我赌伊库塔五百。」「议论的胜败怎么判定?驳倒对手的人算赢?」「我看赌谁先喘不过气比较好吧。」「不然先咬到舌头的人算输。」 科学家们甚至开始拋出轻率的提案。这些闲话当然都进不了两个当事者耳中,他们脸凑著脸,额头几乎撞在一块。 「明明连组织内情也没掌握多少,说得像你很懂似的……!」 「你的立场明明也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总是说些看破红尘的话!」 虽然双方都怒气冲天到很可能演变成打架却决不至于动手,是他们自尊心的展现。在争论途中动手等于主动认输。虽然年纪还小也能够明辨是非,伊库塔和雅特丽仅仅用彼此的主张全力针锋相对。 「──那个,嗯。总之,我明白我正遭到大力批判。」 一道悠哉的沙哑嗓音介入那亢奋的漩涡中。众人的视线同时转向门口,只见巴达·桑克雷拉著拉门站在那里。 「阿纳莱老爷子,今天的讲义内容是这样子吗?」 「原本应该讨论加修那克之战,但论点从那个主题展开飞跃性的发展,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情况。」 「装傻啊。反正你根本没有修正讨论走向的意思吧。」 「不先使他们对自己无法冷静的部分产生自觉,便没办法冷静的讨论。」 老贤者故作不知地说,将原先站立的位置让给巴达。代替阿纳莱站上讲台的旭日团总司令官没规矩地将两边手肘搭在桌上,咧嘴一笑。 「既然被当成抓著地位不放的老贼,那我也要插嘴说几句。以主张的内容来看,小雅特丽和我家笨儿子说的都有道里。小雅特丽从前线指挥官的立场指出战术层面的错误,我儿子则从连神明都不怕的科学家立场指出战略层面的错误。姑且补充一下,大略来说,所谓战术是在战场的战斗方式,战略是战争整体的进行方式。 两个主张的差异可以说直接等同于你们所持观点的差异──不过要论哪一个观点才正确,那就令人苦恼了。」 巴达搔搔脑袋,看向炎发少女。 「以军人的角度思考,正确地毫无疑问是小雅特丽。毕竟基层随时都得听上面的命令行动。因为平日得执行有死亡危险的任务,一旦发号司令者与听令者的上下关系动摇,组织本身便无法运转。军人不允许批判长官也是基于这个道理。无论今时往日,军队都是极端的直线领导组织。我家的笨儿子不清楚这些基本规则,真是盛气凌人啊盛气凌人。」 巴达接著望向儿子叹息著耸耸肩。在少年回嘴之前,他迅速往下说。 「可是──在我担任前线指挥官四处奔波的时候,最折磨我的也是这种属下不能对长官有任何意见的军队组织体质。 在这个系统中,一旦长官无能,下头的人全部会跟著遭殃,而且要一直持续到长官承认错误为止,那大多是在战场上的士兵伤亡惨重之后。关于这一点正如我儿子所说的,高阶军官往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制定作战方案负起相对的责任,但障碍在于成功与否难以判断。特地呈上修正意见,却被长官说『才不需要这些,战况接下来会逆转』驳回的次数多得很……说真的,那个蠢上校要是早点摔下楼梯该有多好。」 巴达忍不住吐露怨言。他清清喉咙当成没发生过,再往下说。 「这话是到了现在才能说出来,成天都在制造藉口以便无视长官指示的战争也不少。真的很麻烦啊~老实说我很想放声大喊:『够了,闭嘴把事情全交给前线的人处理吧!』然而,奇怪的命令要来的时候还是会来。比方说要求在储备粮草只剩三天份的状况下保卫要塞一个月,而且不提供补给……这算什么?土?要我们吃土吗?是白痴吗?想死吗?」 他的措词听得军人们不由得带著几分苦涩发笑。回顾从前被迫面对的苦战,巴达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一直回应长官拋出的难题是基层军人的工作,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打从心底讨厌那样的身分,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经历同样遭遇。因此我决定,拥有自己的军团后要随心所欲放手去做。举办这场集会也是出于这个理由──瞧,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伙人简直毫无节操到神清气爽的地步吧?」 巴达指向室内坐成一排的众人说道。这句话没有说错,在场的军人从士官到高级军官都没有隔阂,连军人都不是的白衣科学家们也堂堂包含在内。这一幕象徵了旭日团的现有状态。 「这并非军事会议,而是意见交流会,举办目的是为了让处于任何立场的人都能从他的角度毫无顾忌地表达意见。所以小雅特丽和我儿子的意见也一样可以存在。只要遵守讨论礼仪,唯独在这个场合对长官做出批判并不受限制。」 巴达说完后笑了。无法立刻释怀的炎发少女开口。 「……允许这种侵权行为,军队组织真的还能成立吗?」 「虽然不是没有负面影响,直到今天为止都是成立的。而且今后我也想努力继续维持下去。这便是我期望中『沟通通畅』军队的理想状态。」 用感觉不出意气昂扬的口吻做结论 ,巴达越发扬起嘴角。 「不过──小雅特丽和儿子都还太年轻,没办法在我这样的成年人过问后就停战吧。」 一双漆黑眼眸迎面注视著两个孩子,他缓缓地宣言: 「你们一决胜负吧。不必有所顾虑,无论如何不辩出是非好歹就不甘心,是可爱年轻人的天性。」 「你们讨论的是关于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执行职务能力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运用部下。要了解实际情况,尝试亲自运作一个集团是最好的方法。」 巴达将伊库塔和雅特丽带出意见交流会会场,拋出前题之后在广场上召集士兵。看来他事先已安排好,转眼间人数就凑齐了。 「所以,我借给你们一营人马,往后的『任务』就运用他们来完成。」 两个孩子站在整然列队的六百人前茫然地呆立不动。雅特丽在数秒钟后回过神。有些焦虑地开口。 「这……再怎么说,应该会妨碍到军团营运吧?」 「这些士兵都是从后备人员中募集的志愿者,你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再说,全力回应孩子的需求可是成人的志气啊。」 巴达乾脆地宣言。炎发少女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现阶段我的运用经验只到步兵排而已。」 「不会吧~伊格塞姆家都要求实地学习到这种程度?……就算如此,在这次的事情上我准备的玩具大小可是更胜一筹。呼呼呼,下次我要向索尔夸耀一番。」 这次换成儿子对笑得像个坏孩子的父亲提问。 「借我们六百人,是要我和雅特丽各指挥三百人吗?」 「不,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你们应该认识的是现场指挥官及司令官在各自立场上需要具备的能力及差异所在。你们的职务就随每次任务交替来指挥这六百人。」 「像是今天的任务由我当司令官,明天的任务由雅特丽当司令官?」 「正是如此。不过任务未必都能一天之内完成,有时候要担任相同职务好几天。当然机会是公平轮流的。」 少年听到说明后思索地沉吟起来。雅特丽也接著发问: 「司令官的职责是针对要求的任务来拟定作战计画、编组部队、整备军需,这么理解正确吗?」 「大致上是如此,但你们不必太逞强。不起眼又麻烦的例行公事部分由我们来处理,在基地内的生活还是像之前一样,把实质负起指挥工作的期间看成自任务开始后从据点出发直到归返为止即可。」 「等部队按照拟好的作战计画出发后,担任司令官的人要留在基地内等候?那不是有点无聊?」 「没那么便宜。担任司令官的人也要跟随前往现场,但运用部队的权限要全部交给现场指挥官。也就是说──无论眼前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准插手或过问。」 一听见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同时陷入沉默。看穿两人心情的巴达默默地笑起来。 「喔,你们都想像到了?没错──你们将钜细靡遗地在特等座上目睹拟定的作战计画有何优缺点、自己下的命令造成哪些结果。即使在现场察觉失误也为时已晚,除了看著满腹牢骚的士兵们缩起身子以外无计可施。看著多达六百人因为自己的责任流泪或欢笑。那可是痛得很喔。」 用挑衅的口吻断然说完,他依序探头注视两个孩子的脸庞。 「哎呀,难不成你们怕了?到了这节骨眼才吓到?那要取消吗?」 巴达瞧不起人地笑笑,伊库塔和雅特丽双眼炯炯有神的回瞪著他。 「那怎么──」「──可能!」 满意地收下他们默契十足的回答,巴达再度大大颔首。 「这才像年轻人。那么我马上给你们第一个任务──做好觉悟了吗?」 从那一刻起,伊库塔和雅特丽之间漫长的决胜赛揭开序幕。 事情从开头就不轻松。两人一开始别说每天,而是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遇到问题,藉此得知作战很难按照预定计画进行的事实。行军速度会受天候的一点变化左右,企图追回半天的延误时间而勉强士兵们,累积的疲惫又持续影响数天之久。 「咦?我记得这次的任务只是前往二十公里外再折返而已吧?为什么士兵们却累瘫了~?」 第一天结束后,巴达望向士兵们归来后大口喘气的模样嘻皮笑脸地问。担任司令官构思行军计画的伊库塔和担任现场指挥官直接指挥的雅特丽一起咬牙切齿地垂下头。 「……我的计画有难以办到的地方。没好好考虑地形变化及高低差,几乎只依照距离来估算所需时间。遇到路宽变窄的地方不得不一一重组队伍,为此浪费的时间比想像中更多……」 「不,是我的指挥能力不足。因应地形改变花费的时间过多,累积起来的延误压迫到整体行程……暴雨导致地面泥泞不堪及视野恶化的程度也超乎预期。半途中因为天气恶劣迷路,使得士兵们身心的疲惫倍增。」 「哼~那么,下次不能再重蹈覆辙喔。」 听完双方的说明,巴达仅仅装糊涂地说,没给什么建议便发出第二个任务──隔天晚上,他在返抵基地的一营部队前不解地歪歪脑袋。 「嗯~不但归返时间比预定大幅延迟,士兵们全都饿得肚子咕噜噜噜叫……这是怎么了?」 在他催促两人公开失败之处下,伊库塔和雅特丽咬紧牙关回答。 「……路上的渡河点因昨日大雨水量增加,渡河时泡水的粮食有超过一半都无法食用……」 「……我指定了附近的桥梁作为迂回路线,但我的计画书里设定的实行判断基准是『当水量增加至判断无法渡河时』……现实状况则是『腰部以下都泡在水里也不是渡不了河』,因此指挥官伊库塔不得不强行渡河……」 「喔~所以粮食浸到水,结果害士兵们没吃到多少东西?──啊哈哈!你们两个真没用。」 巴达的话深深刺痛两人的心。无法忍耐继续沉默,少年和少女同时开口: 「雅特丽的计画没有错!如果我在渡河前机灵一点,将背包里的粮食堆在最上面就好了!」 「责任不在伊库塔的指挥上!追根究柢是我的错,没把粮食包含在渡河造成的损失内考虑进去!」 两个说法在责任归属上正好相反。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脸色大变地互瞪起来。 「我说了是我的错!雅特丽你住口!」 「你才应该住口!别连我该反省的部分都多管闲事!」 双方坚持自己有错互不相让,争执的样子令巴达忍不住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吶,儿子。对自己的立场抱持自信时,碰到这种情形很难责备对方吧?」 「…………!」 「吶,小雅特丽。你性格直率,比起怪其他人,更忍不住想责怪自己身为司令官的缺失对吧。」 「…………!」 「真是的……两个高尚的孩子。但尽管如此,也不能自己独占该反省的部分。那是你们共通的财产,要好好均分共享。」 拍拍孩子们的肩膀,旭日团总司令官以沉稳的声调劝诫。 「对方的失败改天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好好地以这一点为依据挑战下一个任务。」 伊库塔与雅特丽再度沉默不语。巴达绕到他们背后,在背上推了一把。 「不如说──你们先去洗个澡。我老婆放好洗澡水了,快去泡泡。」 在充满蒸气的浴室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整个人泡进热水里直到肩膀深,有好一段时间保持沉默。 「……昨天和今天,我们体验了一轮彼此的职务。」 「……是啊。总之,来整理该反省的地方吧。」 他们彼此都没有异议。为了找出第二次失败的原因,两人开始交换意见。 「首先是司令官这边。我和你的共通点,就是没有看现场下判断。」 「虽然不甘心,但我有同感。在拟定计画的阶段明明自认为考虑得毫无破绽,到了实践的时候却发现是千疮百孔。昨天一整天,有好几个场面都让我羞愧得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不过坦白说,想到我们缺乏经验,计画有破绽在某方面来说是无可奈何。即使想预测行军中遭遇的困境,对既没碰过也没听说过的状况也无从设想起。」 「没错……结果也只能在往后一点一点慢慢提高计画本身的精准度。」 伊库塔在洗澡水里抱著膝盖得出结论,感觉到讨论停滞不前,他迅速换个新题目。 「作为另一侧的现场指挥官,你有什么看法?」 「我一样也受经验不足所苦。就连一个编组队伍的方式,没有士官提供建言处理起来都很吃力。」 「嗯,的确如此。不过──关于这个职务,我认为无论我或是你,其实应该都能做得更好一点。」 见雅特丽以目光询问这番话的意图,少年立刻往下说。 「你大概也发现了?今天和昨天──扮演司令官的人拟定的行程在两边任务的各种场面都变成拖累。」 「要讨论行动计画有许多缺失 ,不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就算计画漏洞百出是无可奈何……不需要连酌情处理避开漏洞的自由都受计画限制吧。」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思索著仰望天花板。 「举例来说像昨天的任务,由于被迫遵守我设定的路线与时程表,你行动起来绑手绑脚的。我自以为选择了地图上的最短路线,其实当中却包含许多小路和高低差起伏很大的坡道,那样反倒像是指定走费时费力的路线。你也在半途中察觉这一点吧?」 「……是啊。一边对照地图和眼前的地形,一边觉得比起指定路线或许有更适合的路径可走──我不否认有好几次这样想过。」 「我想也是。今天的我也一样,要是没被计画限制,我想老实地迂回绕过那个渡河地点。」 「……嗯。当时我也对无法开口干预感到很不甘心。虽然水深及腰也渡得了河,但河水流速颇快,有可能发生预想不到的意外。即使扣掉粮食问题,为了慎重起见也该迂回绕路才对。」 讨论到这里为止都意见一致的两人得出相同的结论,面面相觑。 「没错。简单的说……从昨天和今天两个例子可以看出……」 「现场指挥官或许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呼~他们同时吐出一口气。由于泡在热水里好一阵子,两人的思绪都朦胧起来。他们趁著还没真的泡晕前踏出浴池,分别清洗起身体。 「担任司令官的人,与其去填补计画的漏洞──或许放松对整体计画的控制会更好。」 「我也有同感。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计画,乾脆交给现场指挥官决定更好。『视状况而定由现场判断』──计画书上应该增加这条指示。」 「那可是玩忽职守──我很想这么说,不过这大概是正确解答。明明作为计画者本就实力不足,还剥夺现场人员想方设法的余地,那才叫本末倒置。」 用浴桶舀起热水冲在彼此身体上,伊库塔和雅特丽近距离四目相对。 「计画的漏洞补也补不完。就算如此,对于可能出现漏洞的局面我们应该心中大致有数。」 「计画书中故意留下余裕,以交给现场判断该如何弥补计画漏洞就行了。」 决定方针的瞬间,两人嘴角浮现大胆的笑容。 由于反省发挥效用,接下来两天伊库塔和雅特丽没出现重大失败便完成受派的行军任务。应该在计画书上做指示的部分及应该交由现场判断的部分──尽管还嫌粗糙,他们开始思考两者的平衡后得到好的结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们脱离了最初的没用状态。」 望著返回基地后还保有不少体力的士兵们,巴达承认两人的进步,但还是照老样子目中无人的拦住两个孩子的去路。 「既然如此,我也要不客气地提高任务等级了。呼呼呼,小鬼头们跟得上吗?」 正如他的宣言,随著两人能力的进步,每天发派的任务难度日渐上升,也可以说是更加刁钻了。 有一个任务派伊库塔一行人到单程一天路程的森林筹措建造暸望台所需的木材。时限是必须赶上预定后天开始的工程。此时雅特丽是司令官,伊库塔担任现场指挥官,一路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但问题发生在伐木作业开始之后。 「伊库塔小弟──不,营长!这种树很麻烦啊!」 挥斧头的士兵们陷入苦战异口同声地呻吟。斧头锋口无法照预期般砍进树干外皮里。赫然惊觉的伊库塔亲手拿起斧头尝试,发现原因所在。 「这种树纤维紧密,硬度很高……!这样砍倒树需要花费的时间会比预定计画多得多!」 巴达命令他们采取的木材,是一种名为蚊母树的硬木。这个树种以高硬度和高密度著称,是优秀的建材,但相对在采伐和加工上都很费工夫。 「而且还很重……要运输这些木头,大概也会影响到回程的速度。」 愈想愈觉得要按照预定计画折返很困难。被迫修正计画的伊库塔当场回想计画书内容,以眼神向在一段距离外观看作业情况的雅特丽示意。 「……采伐、搬运树木时的指挥全交由现场指挥官负责对吧?让我来想办法!」 伊库塔做了决定之后,原本安排去休息的士兵立刻被动员为轮班人员,避免挥斧头的工作因疲劳而中断。一行人就这样设法在日落前砍伐完木材,稍事休息三十分钟后慌忙踏上归途。 「真的可以吗?小弟。靠现在的你带路,即使勉强走夜路也会迷路喔。」 「一直走到快认不出路为止,然后在原地露营。我想这么做比起等到天亮再出发能走更多距离。虽然说木材沉重速度快不起来,无论如何都得害大家受累……」 用夜间强行军来弥补速度的迟缓,士兵们不断迈步前进。然而──即使硬拚到这个地步,第二天的行进仍明显大幅延误,伊库塔搔搔脑袋。 「真是的~不行。这样子绝对赶不上预定时间!只能做好迟到的准备了吗……!」 他不甘心地跺脚,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身。 「雅特丽……」 鲜红的眸子直视著少年。尽管处在完全不许插手或过问状况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没有流露出焦虑或烦躁之色,凛然地伫立著。 别放弃,还有办法──感觉她的目光彷佛正这么说,伊库塔霎时从怀中扯出计画书。 「……我有没有忘掉什么环节?有没有……」 进军路线、日程、目的──为了寻找突破现状的方法,他逐一重新确认计画书上记载的内容。当伊库塔一路看到位于纸张中段的文章时,被先前不曾留意过的一句话吸引了目光。 ──筹措之木材用途:在基地外围建设三座新暸望台所需的建材。自作战结束预定时刻起同时动工,预计在施工期五天内全部完成。作战日程是从指定施工期倒过来推算而出。 「……建造暸望台。」 小声的呢喃之后,伊库塔脑海中浮现一个点子。 「──哎呀~?」 当天傍晚,旭日团司令官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迎接几乎在预定返回时刻同时抵达的伊库塔一行人。 「筹措到的木材只有这一丁点?我要求的应该还多一倍。」 巴达指向二十余辆手推车上载运的圆木,毫不客气地挑毛病。从正面接下他的挑衅,黑发少年走上前。 「……另一半留在途中的村落。全部一起搬运的话太重,很难在今天之内返回基地。」 「所以只带一半回来?这个决定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顶多只有五十分喔。以这些建材的量可盖不了三座暸望台。就算接下来再回去搬运,肯定会延误到施工期。」 面对辛辣的评语,伊库塔毫不畏缩的笔直回望父亲。 「我们当然会回去搬运。不过不会延误施工期,老爸。」 「嗯?怎么回事?」 「使用现有的建材立刻开工就行了,不必等候剩余木材抵达。只要三座同时从基底部分开始建造,直到另一半木材运达前应该不会浪费时间。当然,我们也会在这里的建材用完前将其余部分搬回来。」 巴达沉吟著望向儿子。少年也加重语气继续说明。 「这次的任务老爸你一开始只讲明了施工期。因此,雅特丽有权限在赶得上施工的范围内决定作战日程。你看,计画书的备注栏也写著──『只在目的为维护部下与自身安全及遵守施工期的情况下,允许现场指挥官在作战计画上有些误差。』」 少年从包包里拿出文件展示,放肆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我说,让我吐槽一下,刚砍下来还没乾的木头怎么可能拿来当建材?我明白你想调高任务难度,但这次的设定有点欠缺真实性喔,老爸。」 听他趁胜追撃的指出这点,巴达思索了一会后苦笑著耸耸肩。 「……就当我输了一分吧。看来从拟定计画的阶段起,小雅特丽便看出后来的发展。」 他漆黑的眼眸瞥了少女一眼,雅特丽微笑著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到像推车损毁及遗失等等好几种无法一次运送所有木材的情形,一一思考各种案例也没完没了,因此身为司令官的我,拟定了可以尽可能靠现场判断对应更多状况的计画。」 「真是高见。话说回来,没想到连工程的施工方法都会得到你们提意见……不过,我也找不出驳回那个提案的理由。毕竟内容很合理。姑且不论其他军队,下层对上层呈报有建设性的意见,在旭日团可是很常见啊。常见常见。」 听到这番话,伊库塔和雅特丽伸出右手一个撃掌。面带笑容看著两个孩子,巴达再度开口。 「好啦,在输了一分之后差不多可以问问──你们觉得如何?在轮流体验过司令官的立场和现场指挥官的立场后,整体来说是哪一方赢了?」 两人被问到后面面相觑。最初的目的,早在许久之前便被他们拋出脑海。 「这么说来,这是一场对决呢。」「由我们自己评分吗?」 「 那当然。你们无法接受的话就没有意义可言。」 巴达一脸认真地抱起双臂这么催促。互看数秒钟后,两个孩子依序回答。 「……那我就照办了。老实说,我们的水准没有到足以争胜败的程度。不依靠士官什么也办不到。」 「我们互相指出彼此犯的错误仔细考虑,勉强撑起运用部队的场面。在这段过程中,一点也没有余力竞争高下。」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回想起先前累积的错误数量,少女和少年同时苦笑。 「──我就知道。我也一样。」 对孩子们的答覆扬起嘴角,巴达望向排在两人背后的士兵们。 「不依靠部下司令官根本做不下去,如果司令官无能,部下也很难办。你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做得很好。总之,无论现场或后方,只要有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打仗的蠢蛋事情便很难处理。」 欣喜于让孩子们体会到这重要的教训,帝国首屈一指的名将背对夕阳微笑。 「记住。所谓战争不是军师、猛将或天才在打的,而是大家一起打的。」 以完成前几天的任务为一段落,两人一天到晚忙著执行任务的日子暂时告终。但这阵子无暇他顾的反作用,导致两人这回换成被基地各路人马争抢,完全没时间觉得无聊。 这一天,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应巴靖和奈兹纳等科学家之邀,前往附近做环境调查。年龄及性别各有不同的七人组,与驮行李的马匹并排在荒野中前进。 「……总觉得,好久没有不带著一大队士兵走动了。」 「是呀……百般忙碌过后,实在觉得负担轻松许多。」 两人对身边环境的落差感到一丝困惑。为了修正那股异样感,科学家们也带头攀谈。 「你们两个天天只顾著任务,我们也有点寂寞。」 「对呀。伊库塔和小雅特丽突然约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厌倦了。」 「不好意思,害你们担心。」「所以说全都是老爸的错嘛。」 聊著聊著,七人抵达作为调查基点的观测站。尽管称作观测站,这里只是间建在视野辽关的山丘上的简陋小屋。磨损的稻草屋顶、仅仅由几片薄木板黏在一起组成的墙──无论从何处看来都简朴至极,空间勉强足够供七人躺卧,但除此之外连能不能遮风避雨都令人怀疑。 说归这么说,他们也预料到这一点准备了露营用具。这次调查原本就只有三天两夜,不需要太过拘泥住宿地点。众人确认过门的开关状况后,陆续将行李搬进小屋──然而…… 「……咦?没看到测量用具。巴靖,外面还有行李吗?」 奈兹纳一边检查背包内容物一边问。在后面喝水小憩的巴靖表情一瞬间「咦?」地僵住了。 「……这次的调查有包含地形方面?」 「那还用问,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难道你!」 女科学家迅速板起脸孔。领悟到自己逃不过被追究责任,巴靖战战兢兢的重新转向她── 「我、我忘在基地了──欸嘿!」 正因为加上多余的动作,他的脑袋被同事手中五十公分长的圆规打个正著。 「──唉~托巴靖哥的福,要有一整天无事可做啦~」 伊库塔越过格子窗向外望,语带叹息地抱怨。小屋里只剩下他和雅特丽、火精灵西亚以及科学家们留下的光精灵、水精灵。其他人全都留下沉重的行李折返基地。「我们马上回来,你们在这看东西。」──他们如此告诉两个孩子。 「这次的主要目的是动植物生态调查吧?没有我们两个可以先著手的事情吗?」 「倒不是没有,先开始观察就行了──只是,你看看周遭就明白了。」 伊库塔兴致不高地回答,以眼神示意在窗外展开的景色。只有草木稀疏的荒野向外蔓延,无论何处生命气息都很薄弱。 「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这次调查主要是为了确认这一带的动植物『减少到什么程度』。像一片一片清点乾涸树叶之类的作业很多,对我来说不怎么令人兴奋。」 「既然是不情愿做的工作,岂非更应该趁早完成才好?──来,到外头去。你掌握了要调查的生物种类吧?也告诉我。」 「咦~」 雅特丽的行动力依旧不减。被她拉著的伊库塔也无可奈何地出了小屋。 「等等、等等。外出调查是很好,但出发前先把今晚要用的木柴劈好再说。你也不喜欢在四处跑半天之后再挥斧头吧?」 「说得也对。木柴放在哪里?」 「应该堆在小屋后头。我先过去准备,你拿斧头过来。就挂在小屋入口右边墙上。」 伊库塔这么告诉少女后,和她暂时分开走向小屋背面。他一绕过房屋立刻看见地上的柴堆,却没找到充作作业台的树桩。 「奇怪,我以为这里有树桩的?」 少年边走边东张西望,脚趾突然碰上坚硬的物体。他低头望向地面,一眼便看出被沙子掩埋的树桩轮廓。 「怎么,原来被盖住了……不挖出来不好用啊。」 伊库塔持续用手脚清掉树桩周遭的沙子,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踩踏沙地的声响。少年非常自然地心想是雅特丽来了,开口说道: 「等一下,树桩被沙子盖住了。我马上──」 伊库塔蹲在树桩前回过头──在高度相当处对上一双眼睛。一头自口腔露出锐利的长牙,浑身长著灰色体毛的四足动物。 「──把它挖出来。」 「这再怎么说未免也生锈得太厉害了。」 雅特丽看著被一层红褐色铁锈覆盖的斧头锋口发出叹息。 「即使是专门用来砍柴,利器依然是利器,不保养一下的话……这里有磨刀石吗?」 将斧头放在地上,雅特丽嗜嚓嘻曝地在周遭翻找确认。小屋里杂物特别多,八成在哪个地方有块磨刀石──正当她想到此处,小屋背面传来叫声。 「有狼!」 少女在听见的瞬间即刻起身冲出小屋,右手牢牢握著斧头。从那声调中所带的紧张感判断,这显然并非单纯的玩笑。 她快步绕到小屋背面,发现表情僵硬的伊库塔正前方有一头狼正狂烈地嘶吼著。少女倒抽一口气。狼的后腿肌肉鼓起,正是扑向猎物前的动作。 「疾!」 雅特丽剎那间下决定掷出右手斧头。她的奇袭令狼慌忙退后,伊库塔也趁著狼分神的空档脱逃。两人直接以最快速度跑回小屋正面,滑进敞开的门扉。 「哈啊!哈啊……!吓、吓死我了~」 伊库塔锁上房门,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雅特丽在这时奔向格子窗,警惕地窥视屋外情况。 「我不知道这一带有狼出没。」 「我也没听说过。因为这里距离基地才徒步半天路程啊。」 少年望著窗户说道。那一瞬间,看著外头的雅特丽脸色沉重起来。 「……果然吗?虽然对手是狼,我认为只有一头的可能性很低。」 听到这不祥的说法,伊库塔站起来自少女身旁窥视外面情景,倒抽一口气──第二、第三、第四头。光是在从窗户可见的范围内,就有四头狼在小屋周遭徘徊。 「看来──事情有点不妙啊。」 少年嘴角抽搐地喃喃说道。他身旁的少女也紧紧抿住嘴唇。 两小时多一点。自从两人死守小屋以来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然而包围他们的狼群却毫无离开的迹象。 「看样子它们不肯轻易放弃。」 站在窗边的雅特丽低语。面临紧急情况,她腰际已配上双刀。她的心理早已进入备战状态,伊库塔却一脸难以接受。 「……真奇怪~狼应该不是会积极袭撃人类的动物才对。它们基本不接近人类气息的地方,偶尔发生攻撃事件,顶多也只有在人类侵入它们地盘的时候……」 「无论哪一头狼看上去都很瘦。最近这阵子久旱不雨,因过度饥饿跑到村落找猎物……我想大概是这么回事。」 雅特丽根据可见范围内的情报推测,转向少年。 「总之,既然它们不肯离开,我们必须思考因应对策。这栋小屋即使说客套话也称不上多坚固,脆弱的地方被狼撞破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就算继续死守下去……」 「……嗯,我知道。这么一来明天回到小屋的巴靖哥他们就危险了。」 伊库塔抱著至今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感说道。雅特丽也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巴靖哥那边是五个人,到目前为止确认出的狼则有六头。光看数量也是狼群更多。如果就这样被我们坚持到明天,狼群或许会将刚出现的人类当成猎物。」 「我听说狼狩猎时会追逐同一头猎物长达数天之久。到了明天它们便会放弃离开──应该拋弃这种乐观的猜测。」 少女浑身的气息变得越发凌厉。伊库塔直盯著她严肃地问。 「雅特丽。我先问一声,你过去有跟狼战斗的经验吗?」 「没有。父亲了聘请许多武术家来到家中,但毕竟没包括动物。如果对上一头我还有 自信应付得来,可是这次至少有六头……何况。」 她的视线转回窗外继续道。 「在狼群中有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大概是群体的首领──那头狼显得独具一格。散发著像老练战士般的风格,打起来应该不好对付。」 她以战士的眼光分析敌方战力,伊库塔却微微笑了笑。 「……感觉松了口气。因为你很有可能认真地说现在要去外面把狼杀得一头也不留啊。」 「我对实力的自信可没那么高,不好意思辜负了你的期待。」 「所以我才说松了口气。这代表我也能掺一脚吧?」 少年用轻松的口气说著,重新环顾起杂乱的室内。 「我方的武器……首先是你的双刀及放在小屋里的狩猎用弩弓一把──非军用,没装短枪──与十七支弩弓箭。另外还有修补建筑物用的木材、视情况而定有机会派上用场的日用品等等。」 伊库塔掌握所持物资的种类及数量,简单地想像了这些东西做得到与做不到哪些事情后重新转向炎发少女。 「『撃退所有包围小屋的狼』是这次的任务,我想和你一起完成。目的是确保巴靖哥一行人的安全。从自此处来回基地需要的时间倒推回来,达成期限为明天早上九点。以上内容你可有异议?」 尽管对少年主动提起这个行动方针感到惊讶,雅特丽仍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没有。来安排作战计画吧。」 在彷佛拧绞著内脏的饥饿感折磨下,那群野兽包围小屋。 狼群之间弥漫紧张感。长时间停留在一看即知是人类领域的地方,对它们而言本来并非上策。姑且不论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年轻狼只,担任首领的年长公狼十分熟知人类这种生物的威胁性──熟知那没有尖牙与利爪,却运用一切手段追猎它们的狡猾对手。 被从铁筒飞出的铅弹撃杀的兄长、吃下毒饵与兄弟一起断气的母亲。回想起来令它几乎要全身寒毛倒竖的许多记忆,同时与使它这头野兽存活至今日的智慧息息相关。不可对人类及人类圈养的动物出手。否则日后将遭受惨痛的报应──这正是它严格要求群体同伴遵守的戒律。 然而──无论对手是多么可怕的生物,在没有其他食物可吃的状态下也无可奈何。 长期久旱不雨,导致它们当作猎物的草食动物在这一带土地上数量锐减。没有降雨草木便会枯萎,吃植物维生的动物当然也面临饥馑。位于食物链上层的狼同样无法逃离这个因果关系。五天前抓到的一只兔子,是它们最后吃到的东西。 非得想办法不可。群体首领需要的最低条件,是不让同伴挨饿。 它们甚至做好与其他群体起冲突的觉悟,前往广阔的地盘之外。当发现这样也得不到满意的成果,便打破禁忌跑到村庄附近。带头的狼碰上人类小孩正是在这时候。 虽然结果未能立刻解决猎物,给他们逃进小屋,但这无可厚非。狼狩猎时本来便极为谨慎,整个群体一起追猎一头猎物是常规方式。它们追求的是基于团队合作打下确实战果,而非单枪匹马面对敌手的无谋之勇。 牙齿磨得嘎吱作响,首领思考──它们该如何驱赶出躲在壳里的猎物? 对手是两头人类小孩。从屋里传出的声响判断,小屋内并未躲藏著年长者。但经过第一次撞上之后,猎物对它们已警惕万分。 它不认为就此继续包围下去会得到成果。首领下了结论,发出嚎叫告诫冲昏头的同伴们,要求包含自己在内的全部狼只退离小屋周遭。无论如何进攻,都要先用上等待对手疏忽大意这一招。 夜晚在不久后来临。在躲进周遭地形起伏及岩石阴影处窥视小屋情况的野兽们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灯光。首领知道──那是与人类共同行动的小生物发出的光芒。 人类夜间视物的能力没有它们来得好。取而代之的,人们依靠那种小生物提供光亮。另外,有时他们还会点燃火焰这种恐怖的东西。如果打算利用黑暗之便攻进去,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此时,在正提高警惕的首领视野中,小屋的一角透出白光。 ────! 首领以凌厉的眼神制止差点同时站起的同伴们抑制它们的兴奋,坚持不为所动──猎物或许总算露出破绽,现在太焦急将搞砸一切。 门打开了就算是事实,问题从这里才开始。猎物要外出吗?假使看见我方放弃离去,他们说不定会这么做。那就等人类离开小屋时全体一拥而上收拾掉他们。 或者,现在也许还是透过门缝查看情况的阶段。由于小屋的窗口很小,从屋内多半只能从有限的视野眺望屋外。人类说不定觉得在安全确认上还不充分,正打开一条门缝来获得视野。 无论如何,猎物的戒心依然很重。现在还是打出等候牌的时候──它正要下判断的瞬间,跃入眼帘的灯光一口气变得更为耀眼。 ────? 推翻首领的预测,小屋的门完全敞开,还没有再关上的迹象。一阵骚动在同伴们之间传来,它们的视线齐齐投向首领──这不是个绝佳良机吗? 相对于兴奋的同伴,首领对状况的可疑之处抱著怀疑。因为这看起来只像在引诱它们进去。然而,很难让年轻的同伴们理解这份忧虑。在群体之中,亲身体验过人类有多狡猾的只有它和妻子而已。 一直被按捺住不许行动的同伴们忍耐力差不多已接近极限,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长时间过著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正在消耗它们的理智。 要求现在的同伴们拥有放过眼前机会的冷静十分困难──首领得出结论,不得不承担风险下了决定。 「──狼的气息接近了。」 进入备战状态的小屋内,背靠紧邻门口左侧墙壁的雅特丽小声警告。蹲在另一边右侧的伊库塔听到后也一脸紧张地点点头。 「加快脚步了!──来了!」 冲在最前头的狼保持疾驰的劲道冲进屋内,却被门内堆起的路障挡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狼在障碍物前停下脚步。 「嘿咻!」 在那一瞬间,伊库塔看准时机拉扯手边的绳索。临时设置的套索陷阱立刻发动,拉紧的套圈绑住后腿,一头狼立刻被吊上半空。 「射撃靠近的家伙,雅特丽!」「收到!」 雅特丽毫不留情地向其他冲过来想解救中陷阱同伴的狼发射弩弓。当痛苦的嚎叫声在黑暗中回荡,两头狼中箭之后,提高戒心的狼群不再从正面靠近。眼见第一波攻势已退,炎发少女报告战果。 「两头狼各中了一箭!但不是致命伤!」 「首领呢?你那边看得见吗?」 「确认范围内有三头,看起来没有首领──」 雅特丽报告到一半,小屋背面的墙壁突然剧烈嘎吱作响。两人脸色大变地回头望去。 「要撞破那边的墙杀进来了!」「难道正面的攻撃是声东撃西?」 伊库塔暂离岗位朝遭受攻撃的背面墙壁跑去。雅特丽正想跟上,却在即将转身的瞬间忽然察觉一股气息再度注视门的方向。 「────」 她运用父亲传授的暗视法凝望黑暗深处。于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出一头体格大上一圈的狼正从离小屋约十公尺远的位置迈步飞奔。是那头体格傲视群体的首领。 「──?那边才是重头戏──!」 首领一口气飞奔到木门前,踏著前面同伴的背部纵身一跃。雅特丽在它起跳前一瞬预料这次跳跃将超越路障高度,以脚踝将朝内开的门扉踹回原位。这可说是剎那间的英明决断,关上的门勉强挡住了首领的入侵。 「好险……!伊库塔,那边的墙壁没问题吗?」 「虽然只是应急处理,我正在抢修加强墙壁!这栋小屋比预期的更不牢靠!」 少年边挥铁锤边喊。雅特丽的目光转回正面,关上的门板另一头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吊在半空的那头狼似乎挣脱了束缚。由于她踹门时连带打坏了套索陷阱,导致这个结果也无可奈何。 没多久后,小屋外响起长嚎。从此刻起,野兽群包围他们的压力减弱。 「气息渐渐远去……它们似乎暂时撤退了。」 雅特丽窥视著窗外开口。得知最初的难关已过,两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时间明明只有短短几分钟,这一战的浓密程度却远远超乎想像。 果然是陷阱。望著中箭的两头同伴,群体首领咬牙切齿。 由于明知有风险仍发动袭撃,它也做好了遭受反撃的觉悟。然而,对方的手法却超出预期的周密。不仅在门内建起另一道墙,设陷阱吊起停步的狼,还瞄准前往救援的同伴射箭──每次回顾这一连串的流程,它就重新认识到人类这种生物的狡猾。 不过也有可惜之处,它心想。猎物注意力吸引到门对侧的墙壁上,趁机亲自从正面冲进去──这个策略只差一步就能奏效。因为直到开始助跑的那一刻为止,小屋内的两头人类都没发现它的目的。 可是在迈步的瞬间,两头人类中炎发的那一个迅速反应过来,一眼看出 它将踩著同伴飞扑进屋,毫不犹豫地踹上门。它连想都没想过,人类的动作居然能够像风一样敏捷。因为它对人类的认识是──靠狡猾弥补迟钝的生物。 猎物比预料中更加棘手。事已至此,它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认知到这一点,它同时也得面对严苛的决定。是不是应该别再执著于这次的目标,放弃去寻找其他猎物? 背部中箭的同伴当中伤势较轻的一头幸运地成功拔出箭头,但另一头身上的箭矢依然深深扎在体内,或许到死也拔不出来。像它的兄长一样。即使并非如此,伤势深及肠子也支撑不了多久。 即便解决了猎物,到时候可能会付出比现在更多的牺牲。那么,在这里放弃选择寻找其他猎物是否更聪明──当首领的思路正要倒向安全的办法时。 ──呜汪。 微弱的叫声传入耳中。它彷佛全身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回过头。 一头体格比它瘦小两圈的狼,与又更瘦小许多的狼并排而立。两头狼都消瘦到极限的程度,自躯体明显浮现的肋骨轮廓惨不忍睹。 那是它育儿期才刚结束的妻子与刚刚断奶的儿子。现在祂正迫使应该最优先保护的家人忍受极度的饥饿──作为一头公狼,想起这个事实令首领感受到焚身般的痛苦。 儿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在撒娇似的用鼻头顶顶父亲的前脚。首领温柔地舔舔它的脸,激烈地否决自己刚才想下的决定。 现在的群体中,只有这孩子继承了它的血统。其他孩子不是在成年前夭折,便是独立出去率领其他群体。考虑到妻子已老,这孩子肯定是它最后一个儿子。 必须让这孩子活下去。否则它的血统将在群体中断绝,在它死后领导群体的将不是它及妻子的子孙。唯独这个结局是首领无法接受的,那等于否定了它大半的生涯。 它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向妻子。发现在它眼中──也蕴含著同样的感情。 两头狼共享的意志传达给群体所有成员,它们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你认为狼群放弃了吗?」 伊库塔一边挥动铁锤修补破损的路障,一边问身旁的人。 「刚才那一战,对方应该发现我们做了应战准备,敢出手就得吃不完兜著走。接下来……得看狼群的性格及饥饿程度来决定。」 持续进行相同作业的雅特丽回答。少年哼了一声,在木材上钉钉子。 「期待阁下做出英明决断吗?群体首领好像是头非常聪明的狼。」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大意。要是那样还不肯放弃,下次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 当少女警惕地说出口的瞬间,两人的肚子在称不上宽敞的室内同时咕噜噜地大声响了起来。 「……对了,我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 「来吃饭吧。不必配合它们一起挨饿。」 两人彼此点点头,从行李中取出食物。伊库塔啃著薄饼卷洒上辛香料的烤肉,突然想到似的开口。 「……这栋小屋里也有储备物资,我们的食品很充足。」 「要想想怎么利用到下一个陷阱上吗?」 「这样也行……但我总觉得有点不痛快。即使扣掉我们的份,食物明明也够供狼群充饥。」 少年低头看著摆在脚边的食物说道。雅特丽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就算分给它们,反倒只会让它们得意忘形,使狼群笃定这栋小屋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食物。」 「嗯,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如果是语言相通的对手就可以沟通,进而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寻找彼此的妥协点啊。」 「虽然我有同感,但要求野生动物沟通对话是缘木求鱼。再说,如果对手是语言相通的人类那也很棘手。万一碰上风枪攻撃或火攻,没办法再悠哉地死守在木屋里,大概早早便做好出撃的觉悟了吧?」 彻底保持冷静的炎发少女说出现实情况。伊库塔也点头表示接受。 「说得也对……到头来,不管有没有智慧,被饥饿逼到绝路的动物采取的行动都一样吗。」 「就连人与人的战争都是在双方耗尽子弹箭矢后才终于开始对话交谈,父亲总是说,这个顺序绝对无法颠倒过来。」 沉重地接受她的意见,少年轻轻抬起头望向窗外。 「这一战,也要持续到狼群的利牙折断为止吗?」 「若有其他结局,那只会出现在我们力气耗尽的那一刻。」 雅特丽直率地回答。一听到这句话,伊库塔大口一咬手中的食物,用力咀嚼塞满口腔的肉和面饼后吞咽下去,喉咙发出响亮的咕乡声。 「唯独这个下场我可不想要──没办法,打断那些家伙的牙齿吧。」 在东方天空开始泛白的清晨五点多,在那些野兽目光所及之处,小屋的灯光突然熄灭──同时,正面的门吱呀作响地打开。 与同伴们互看一眼,原本趴在地上的首领起身。如今毕竟不再有谁什么也不想就企图冲进去,将自上次失败中得到的教训牢记在心,狼群留下一头年幼的狼,全体蹑脚接近小屋。 由于小生物发出的灯光熄灭,透过窗户及墙缝完全无法窥视屋内情景。远处越过敞开的门探头注视,也只见一片漆黑的黑暗。狼群在能够藏匿踪迹的最短距离外停步侧耳聆听,还是没听到一点声响。 当然,没有谁认为那两头人类睡著了。随著黑暗与寂静低垂,其中弥漫的危险气息反倒变得越发浓郁。虽然感觉到浑身的毛在骚动,首领很快便下定决心,和同伴们一起缩小对小屋的包围网。 它们正面门口处留下两头狼,另外两头绕到小屋背面,首领及妻子则停留在能够暸望两组情形的位置上。兵分数路的手法和上次相同,过去曾用这个办法多次狩猎成功,是它们自信的来源。 只要有一头侵入屋内,胜利就属于我们。首领这么认为。根据它的经验,人类的道具──弓箭及铁筒从远处使用时才是威胁,在狼的利牙攻撃范围内不足为惧。只要第一撃咬碎脚踝拖倒人类,第二撃朝他们柔软的脖子咬下去就解决了。更何况这次的猎物是人类的小孩。 或许,害怕的猎物将在它们入侵时逃出小屋。那样也无所谓,广阔的大地才是它们原本的领域。只要在没有遮蔽物的地点一拥而上,收拾两头脚程缓慢的人类不需要多少时间。 首领正想像著迈向胜利的路径,下一瞬间,视野中却出现同伴额头中箭的画面。 ────! 第一个牺牲的,是绕到小屋背面那两头狼中的一头。它支撑体重的四足失去力气,消瘦的身躯颓然倒在地上。 一目睹同伴咽气的景象,连极度的饥饿都猛然从首领的意识中消失。它自腹部深处高声咆哮──人与兽的决战,在此刻点燃最后的战火。 「──命中头部。打死了一头!」 「了解。还剩五头!」 两人紧张的声音在黑暗的小屋里回响。透过穿墙小洞发射的弩箭射死了狼。 他们在拂晓到来的同时熄灭光精灵的周照灯,使屋内和屋外的明暗和夜间颠倒。狼群看不见小屋内部,伊库塔和雅特丽却将屋外的情况看得很清楚,正是从窥视窗狙撃敌人的绝佳条件。 「另一头接近墙边了。我正在装弩箭,正面那两头的情况呢?」 「没靠近门这边!背上中箭的那头正往墙壁飞奔过来……呜哇!」 咚吱!整栋小屋随著冲撃晃动。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伊库塔慌忙站起身。 「它冲向了墙壁!打算强行撞破墙闯进来!」 少年报告状况,同时慌张地从窥孔查看情形。于是──正如他所料,那头撞墙的狼被大量附钓针的线缠住,在墙边动弹不得。失去自由的野兽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是他判断狼群会攻撃墙壁薄弱之处,趁晚上布置的陷阱。伊库塔看见陷阱的成果后哼了一声,拿起由生锈小刀和木棍组成的武器──临时赶造的长枪。 「当然,我已经料到啦……!」 他将长枪插进窥孔,半是靠著摸索对准狼的躯体刺出枪尖。尽管落空好几回,但重复尝试第十几次后传来刺中的手感。肉体痉孪的触感透过少年紧握的枪柄传过来,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穿透墙壁。 「……嗯咕……!」 想呕吐的冲动突然涌上喉头,伊库塔勉强咽回去忍住……他在基地里多次看过屠宰鸡或羊的场面,自己也曾挑战过。然而,这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成为军人之后……你必须经常做这样的事情吗?」 少年忍不住向背后的少女脱口而出。为了生活而做的宰杀,与发生在互相残杀中的杀害──他切身体会到两者在性质上的种种差异。 「第二箭,落空!箭还剩九支!──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解决了一头,还剩四头!」 甩开打乱思绪的感伤情绪,伊库塔握住临时赶造长枪的手加重力道。刺穿狼只躯体的枪尖扎进地面,深深地埋进土壤中。当他再用绳索将枪柄和附近的柱子绑在一起固定住,那头可悲的狼便只能在穿刺的 状态下等死。 目睹第二头狼中陷阱后,首领立刻和妻子一同迈步飞奔。 难以坐视群体严重受创,赶去救援同伴──并非奔驰的目的。眼见猎物的注意力被正面和背面的攻势吸引,它们想要趁虚而入。唯有它们在远处等候,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跑在前头的妻子抵达小屋,以前脚压著墙壁。但首领没有停下来,而是用妻子的背部当踏板,如同昨夜那般,使尽全力跳跃起来。 与长年相伴的妻子联手,使这次跳跃的飞跃距离、高度都比上次更远。经过一瞬间的滞空,它伸出的前脚爪子构到了攀附处。首领藉此往上爬,整个身躯漂亮地站上小屋屋顶。 杂技才刚成功,它马上在简陋的稻草屋顶上展开行动。找出破损严重的部位,鼻头钻进快腐烂的稻草束空隙间──昨夜那一战里,它在越过门缝仰望小屋天花板的那一瞬间察觉,这栋房屋的屋顶是比起任何一面墙都更加脆弱的地方。 济进稻草里的鼻头突然不再感觉到阻力──那一剎那,一阵恶寒窜上首领背脊。它反射性地退后,一道箭矢几乎同时从刚才它一头钻进的位置飞了出来。 「狼爬上屋顶了!注意头顶!」 弩弓依然瞄准天花板,雅特丽发出警告。要桌上的光精灵重新点起周照灯,在视野恢复的小屋中,伊库塔这次终于惊讶得瞪大双眼。 「不会吧?那可不是动物跳得上去的高度!」 「多半是群体首领搞的鬼。昨晚它也做出过杂技似的动作!──伊库塔,拿著弩弓!」 将弩弓塞给少年,雅特丽按住腰际的双刀。在伊库塔火速卷弓弦的时候,炎发少女也直瞪著天花板。 「要进来了──!」 才推开厚实的稻草露出头,一头体型庞大的狼在下一瞬间跳进小屋内,还没著地便扑向伊库塔。 「疾──!」 雅特丽迅速曳倒少年,使他以毫厘之差躲开来袭的利牙。她瞬间拔出腰际的双刀,从正面对上咆哮的狼。 「快站起来,但别乱动。如果离开我背后……你大概会死。」 「……嗯,我知道。」 从和炎发少女近距离对峙的瞬间起,首领直觉领悟到──这家伙很强。明明是人类却有一口利牙。 这句评语指的并非对手双手所握的军刀和短剑。在更本质的部分,首领看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暗藏著深不可测的实力。 随便挑战她反而会被撃败。尽管是不具备武术概念的野兽,它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眼前的少女完全没有破绽,足以令它如此确信。 地点为狭窄的屋内,对它来说也是不利因素。面对这种强敌,以敏捷的动作玩弄对手后再进攻是踏实的取胜之道,但这个受限的空间无法让它充分到处奔跑。少女似乎也一样没办法随便动手,虽然改变站立位置逐步逼近,战况还是停留在互相怒目而视的局面。不过,首领并不对此感到焦急。因为它知道,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 小屋正面和背面的墙传来咬碎木材的啪擦啪擦声。幸存的同伴们正试图侵入屋内。 既然两头人类困在原地,它们的目的大概不用多久即可实现。分出胜负的时刻近在眼前,首领在胸中发誓──我要把你们大卸八块。只有你们的血肉、冒著热气的肠子才能平息这股饥火。 正迫不及待地等著同伴冲进屋内的瞬间到来,它在视野一角瞥见──待在少女背后的少年拉扯了一条从头顶垂下的绳索。 ────? 霎时间,一根横梁从天花板掉落下来。首领在横梁眼看即将掉落前在猛然后退没被打个正著,但两头人类趁隙拔腿就跑。 他们跑向一张靠墙放倒的大桌子,桌子侧面与上方铺著木板,是为了因应这种状况而准备的紧急避难所。两头人类冲进唯一的小入口,迅速从里面盖上盖子。 首领晚了一步也跑过去,但两人或许是从里头支起了支撑棒,入口看来没那么容易橇开。尽管对猎物的顽强感到傻眼,它仍冷静地退后一步,等待同伴们过来会合。 「……幸、幸好做了准备。」 在狭窄的黑暗中,伊库塔摀著心悸个不停的胸口喃喃地说。 「没想到会被动物逼到这种境地……担任首领的那头狼该不会懂得人话?它肯定有那么聪明。博士说不定会想拿去当成样本。」 「你在没有余力的时候就变得饶舌耶。」 「希望你别冷静地指出别人的毛病。我要哭了喔。」 「唉,我理解你的心情。老实说我也很害怕。」 少女叹息吐露心声,手指描摹搁在手边的木板。 「剩下的计策只有一个……如果失败了,真的要陷入绝境。」 「要做的事很简单,却需要很大的勇气……」 「想写遗书趁现在喔?」 「就算想写也没笔啊,而且又没有纸。话说,我才不会死。万一死掉也会跑到妈妈那边显灵,不需要留遗书。」 「为什么回答得有点软弱啊?最后还不经意地加入不科学的内容。」 「我和妈妈之间超越生死的科学性羁绊无庸置疑。以上,证明完毕。」 少年突然改变态度的说词听得雅特丽微微发笑──接著,她心中做好坚如钢铁的觉悟。 「……放心。哪怕豁出我的性命,我也绝对要让你活著回去。我好歹是伊格塞姆的后裔。只要抱著同归于尽的觉悟,四头狼还解决得掉。」 作为在国家守护者伊格塞姆家族诞生的一人,她坚定不移地告诉少年。可是伊库塔听到之后,前所未有地沉下脸回望少女。 「──这算什么,自杀式攻撃?作战计画里可没提到过。」 「我是说到了最后关头,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的时候。比起两个人一起送命,至少有一人活下来更好。这种程度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雅特丽以劝戒的口气说道。这使得少年终于发火,情绪激动地拉高嗓门。 「──不对!目标是两个人都平安地回去,除此之外的结果全都一样糟糕透顶!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懂?那你就是个笨蛋!笨蛋中的大笨蛋!笨雅特丽!笨蛋~笨蛋~!」 「什──!笨蛋是你才对!为了使损害降到最低限度,有时不是必须做出残酷的判断吗!」 「哈!到了紧要关头说什么只要牺牲自己就能解决,那不叫残酷的判断,是敷衍的判断!话说,别擅自扮演起我的监护人!你明明和我一样大!」 「你才是像个小孩子在撒泼而已!你从先前的任务里学到了什么!」 「那还用说!我从老爸给的任务里只学到一件事──」 伊库塔在狭窄的黑暗中摸索著抓住少女的双肩,倾注全心全意说出下一句话。 「──只要我和你联手,无论碰到任何状况都解决得了,不是吗!」 那强而有力的宣言,令炎发少女霎时间哑口无言。没有放松抓住她肩膀的力道,少年继续强硬地愈说愈激昂。 「答应我,雅特丽。不管如何被逼到绝境,都别企图独自战斗。我们只有两个人,想活著回去不可能分散战力。」 「…………」 「坦白说,狼群非常难缠,我们分头挑战肯定也打不赢。所以要两者合而为一来挑战。像左手和右手,像左脚和右脚,像左脑和右脑──不是个别的生物,我们要变成在同一意志下行动的一对器官。」 他说著伸出手掌和她的手贴在一起,彷佛在诉说这份联系有多重要。 「所以,一方牺牲一方存活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雅特丽想不出话反驳。 回过神时,她发现她也这么期望──想要成为那样。想相信他的话去战斗,一同夺下胜利。从浮现这种念头的阶段起,炎发少女已同意参与少年指出的可能性。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应该做得出相应的结果吧。」 「那是当然。只要你无论任何时候,都以有我这只左手为前提行动就成了。」 伊库塔信心十足地点点头。那声调之畅快,令雅特丽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为以你监护人自居的态度道歉。现在想想,我和你打从一开始就属于对等关系。」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炎发少女小声地补充,像要回应眼前的少年般扬起无畏的微笑。 「如果说我是右手,那左手也得做出相称的动作喔。」 「包在我身上。当成我是惯用手也没问题。」 纵然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他们非常清楚对方正露出什么表情。抱著所有懦弱一扫而空的心情,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做好不同于几分钟前的觉悟。 「那就是双手俱利啰──的确,这么一来完全不觉得会输啊。」 打破背面的墙壁,屋外的狼群陆续进入小屋。 它们最初因为不见猎物踪影感到困惑,但得知首领将猎物赶进眼前的箱子里后便放心下来,立刻在室内物色起来。狼群在嗅到食物气味的地方翻找,没多久即发现储存的肉乾,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喜的咆哮。 它们正要按照 本能大口咬肉,却因为太过疏忽被首领凌厉的吼叫声告诫──好好确认过气味再吃!受到警告,年轻的同伴们慌忙将鼻头贴上肉乾。靠气味区分东西是否是食物是它们的本能,但人类使用的毒药未必都散发容易辨别的恶臭。顾及这一点,首领要求同伴们小心为上。 谨慎地嗅过后,也没闻到奇怪的气味──当同伴们以眼神表示,首领终于同意。霎时间,狼群争先恐后地大口撕咬肉乾。背对尽情填饱肚子的它们,首领吞著口水不为所动。跟同伴们不同,在杀死躲在眼前箱子里的猎物前,它不打算疏于戒备。 直到刚才为止还从里面传出的说话声和声响如今彻底停歇,即使是那两个顽强的家伙,说不定也束手无策地认命了──正当首领开始这样想,小屋外传来微微的响动。 ────? 就在它错愕地回过头那一瞬间,贯穿小屋背面墙壁的破洞被外面竖起的木板堵住。怎么可能,那两头人类明明在箱子里──尽管陷入混乱,首领仍比其他狼只更迅速地向堵住退路的木板冲撞过去。 尽管它使出全力一头撞上去,依然无法将木板推开。这也无可厚非。由于狼群是挖开土壤咬破木墙腐朽严重的部分,洞穴的位置本身便开得很低。外面的人类可以用上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屋内的狼群却因为姿势难以使力,只能用前脚和头部将木板顶回去,而且还只顶得到木板下半段,不管再怎使劲,向量大都转移到地面上。 被彻底关在屋里了──首领刚察觉这一点,背后又传来响动。连小屋正面,狼群挖到一半搁置的墙洞,也被人类毫不疏忽地从外面竖起木板堵上。 看样子外面最少也有两头人类。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增援出现?在极度混乱之中,首领忽然想到什么跑回靠墙摆放的箱子,耳朵贴到箱面上。 没有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确认这一点,它完全理解了状况──人类已从箱中打穿墙跑出去,它们认定两头人类还在屋内的想法被利用了。连切下木板的声响都没听到,代表他们昨天晚上就连逃脱路线都准备完毕。 如今内外的关系逆转,四头狼全部被关进小屋里。尽管接二连三的屈辱使它发出嘶吼,首领还是努力冷静思考──将它们关进屋内,猎物究竟有何用意?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数秒钟后,赤红的火花落入等待著后续发展的首领眼帘。 「烧撃开始!」 向屋顶投掷火种后,雅特丽用整个身体压住木板在小屋背面大喊。在小屋另一侧的伊库塔也同样地以全身堵住墙洞。 鼻腔闻到烧焦味,两人吞了口口水仰望头顶。对准在久旱不雨期间晒得极度乾燥的稻草屋顶拋去的小火团──以令人莫名觉得可怕的速度延烧开来。 不到几分钟之内,屋顶很快地开始塌陷。狼群纷纷发出嚎叫。如今小屋没有出口,室内却充满可供火焰吞噬的可燃物。不管脑筋多迟钝的狼,都能轻易想像将由此展开的折磨。 野兽们在小屋内疯狂的躁动越过墙壁传向伊库塔和雅特丽。胡乱抓墙的声响、毫无意义地四处乱窜的脚步声──两头年轻的狼或许连等候首领下判断的理智都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接连不断地回荡,不管由谁听来都仅仅是惨叫。 「执行扫荡──」 可是,惨剧只不过才刚揭开序幕。看准屋内狂乱状态抵达顶点的时机,雅特丽取下木板。焦热地狱唯一的通风口──狼群已经没有余力怀疑这是不是陷阱,朝著出口冲过来。 碰巧在附近的年轻狼只首先抵达,但墙洞大小只够勉强供一头狼钻过去。它顶开后面赶到的同伴,争先恐后地一头钻进洞口。 「疾──!」 少女手中军刀的刀锋刺进那不加防备伸出的头颅。刺撃穿透眼窝直达脑部,别说反抗,连后退的机会也不给就夺走一头狼的性命。 「剩下三头!」 她嘹亮的声音报告战果。看见头钻在洞里咽气的同伴,正想跟上的狼吓得停步。既然看见钻过墙洞者面临怎样的命运,它再也无法往前进。 嗷呜!自墙洞旁缓缓后退的那头狼发出尖锐的哀鸣。它的后腿被弩箭射中,那一箭是伊库塔从小屋正面窥孔发射的。 「好,勉强射中了……!」 背部重新压好木板,少年再度拉起弓弦──既然得知无法指望狼群撤退,他们想生还只剩将整群狼全数歼灭一条路走。既然是在了解这一点下投入战斗,两人的行动变得毫不留情。 不久后小屋内烟雾弥漫,两人无法再从外头窥视情况。因为热流太旺盛,连压住木板都渐渐变得困难。他们谨慎地不再背靠著墙,拉开约一公尺的距离继续等候狼群。 「…………」「──」 然而,再怎么等也没有狼逃出小屋的迹象。或许已经被浓烟呛得动弹不得了,伊库塔心想。火势从屋顶向下延烧至墙壁,小屋本身烧塌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屋内早已成为一片火海。 当两人缓缓意识到战斗的终结之际──突如其来的破碎声敲打鼓膜。 「「……?」」 既非伊库塔监视的小屋正面也非雅特丽监视的背面,声响自建筑物正面看来右侧的墙壁传来。两人立刻冲过去查看,正好发现首领带头和另一头狼一起穿过破裂的墙壁。 两头狼毛皮处处烧焦的身影,令他们惊叹不已──这两头野兽在穷途末路的状况下并未奔向他们准备的假出口,静静地等待著火焰破坏小屋结构。愈接近烧塌的瞬间,建筑物愈是脆弱。它们大概忍受著高温与浓烟直到极限等待机会来临,看准时机冲撞小屋变形得最厉害的部分,然后漂亮地成功生还。 两对蕴含极度憎恨的眼睛盯著人类的小孩。感觉到背脊因为那股杀气泛起鸡皮疙瘩,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分别举起武器。 竟敢下手那么狠──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逃离灼热地狱的首领满怀愤怒瞪视眼前的敌人,接著注意力投向背后的小屋。 另一头同伴──没有跟在妻子之后逃出的迹象。没头没脑地乱窜大概导致它吸了更多浓烟,如今也无法再折返伸出援手。未能拯救同胞的悔恨,令首领颤动浑身低吼。 到此为止已有四头同伴丧生,只剩下它和妻子两头。要说凄惨,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的状况了。不──它同时想到。唯有一个幸运之处,便是犯下一切凶行的仇敌正在眼前。 它们的杀机已超越最初充饥的目的,经过最大限度的纯粹化。因此──两头狼甚至没发出威吓的咆哮就冲出去猎杀各自的猎物。 「哇哇……!」 妻子迅速地追向转身逃跑的黑发人类。侧眼看著它的背影,首领自己一动也不动地和红发人类对峙。既然不可能选择背对这个强敌,夫妻的分工从一开始便决定了。 摆开架式的少女手中的双刀刀锋对准了它。为了闪避刀锋并咬中对手的脖子,首领四足猛踏地面。 「哈啊!哈啊……!很好,追过来了……!」 抱著弩弓逃跑的少年背后跟著一头狼。尽管严重地感受到杀机的压力,伊库塔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胡桃大小的物体放进口中,全速冲刺绕到熊熊燃烧的小屋背面。 若是打算摆脱追逐,这样的抵抗太过脆弱。小孩和成年狼只的脚程相差太远,结果不出所料,跑不到十公尺双方便拉近距离。 「……呜哇!」 当少年感觉到狼的呼吸近在咫尺,猛然回头的瞬间──狼飞扑而来,前脚转瞬间就按倒他的身躯。面对野生的敏捷和力量,人类的小孩实在过于无力。 狼燃烧著杀机的双眸俯望伊库塔,缓缓张开嘴巴。在它连同丧生同伴的遗憾一起张口咬下仇敌──的前一刻,少年咬破口中的容器,对准狼的鼻头吹了过去。 「咕喔?」 制伏少年的狼宛如鼻子重重挨了一撃般猛然退后。趁这个空档,同样被刺激物呛到的伊库塔缓缓站起来。他刚才吹出了含在口中的辛香料粉末。对于嗅觉特别发达的狼而言,这种攻撃效果极佳。 「咳咳……!实、实在没招数可用了……!」 争取到的时间仅有短短数秒。伊库塔没错过机会,捡起掉落的武器拔腿就跑。他穿越小屋背面,依反时针方向绕至建筑物侧面。 他绕过转角后先行转身,将弩弓瞄准继续追来的对手做牵制。防备著射撃的狼慌忙退后。藉此又争取到几秒,他终于绕行小屋一圈抵达起跑地点。 「汇合战力,雅特丽──!」 伊库塔向正和首领对峙的炎发少女爆出一声大喊 听见少年自背后传来回响四周的吶喊,首领剎那间感到一阵如心脏冻结般的战栗。 为什么那家伙回来了!既然那家伙没事,那妻子怎么样了?难道、难道连它也──! 「疾──!」 对峙中的少女没有错过恐惧与动摇产生的破绽,发动攻势。分神担忧妻子安危的首领反应慢了一拍──这一瞬间决定了它的命运。 刚抽身躲避斩撃,它的右前脚的关节掠过一股灼热感,身体霎时间失去平衡歪倒──还来不及发现原因,炎发少女已从它身旁穿越而 过。 ────! 首领愕然地回过头,只见两头人类像是事先约好一般背靠背站在一块。目睹这一幕的瞬间,它胸中充满了难以表达的绝望。晚一步折返的妻子,面对敌人的威摄也不得不停步。 被两头人类所散发的坚定斗志压倒,首领战战兢兢地俯望身躯──右脚少了半截。它失去了支撑体重的一条腿。鲜血不断从伤口切面滴落,染红乾涸的大地。 脸孔因剧痛而扭曲,首领调回目光,看见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依然两个像是一对那般站在那里……不,或许打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很讽刺的,首领正确地理解到自己被砍下前脚的理由。 相对于企图两头分开战斗的它和妻子,这两头人类乍看之下像是分别行动,实际上却以彼此的存在为前提联手合作。在黑发少年被妻子追著跑开后,炎发少女依然相信另一半会回来,持续等著他。 不──首领订正。如今想想,少年从一开始就没逃跑过。只要甩开妻子绕行小屋一圈,那一瞬间将形成和它二对一的状况。少年为此而行动,少女则察觉他的意图等待时机。想必是这样吧。 首领没办法做到和他们相同的事。当原以为已经逃走的少年回来大喊时,它剎那间担心起妻子的安全。不是信任并等候她,而是想著要赶到她身边。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它却犯下除了战斗之外心有旁骛的愚蠢错误。 没有错过破绽,炎发少女夺走了它一条腿。伤势令它光是勉强站立已很吃力,再也无法指望行动敏捷──然而,连这个伤都不是关键一撃。在不同层面上,它的斗志已然受挫。 相信另一半的他们,和无法完全信任的自己。两头人类的强大与坚定不移的羁绊,令首领绝望。它不得不承认,那种存在方式更胜于它和妻子的关系。 ──我们打不赢这一对。 从认输的瞬间起,首领再也支撑不下去,双眼失去斗志的光芒。 当绕过小屋一圈的伊库塔成功和雅特丽会合,与两头狼的战况再度陷入胶著时,出乎每一方意料的存在闯进战场。 ──汪! 那是一头幼狼。年纪才刚刚断奶,体型和中型犬差不多,多半是发现双亲有危险冲出来的。看著幼狼发出尖锐的叫声果敢地威吓他们,少年和少女皱起眉头。 「……这应该视为增援吗?」 「……的确,如果我单独跟它扭打,说不定会输啦。」 无视于犹豫该如何判断的两人,失去一边前脚的首领摇晃不稳地走向幼狼。它挺身挡在爱子前方,以眼神向站在对侧的妻子示意后,重新转向两个人类。 「────」 雅特丽与首领互相对望几秒钟──看出它眼神里的意思,少女叹息一声放下双刀。 「好像结束了。」 「咦?」 伊库塔还来不及愣住,首领便仰天嚎叫,几头狼以此为信号同时转身。 母狼紧紧地依偶在断腿的丈夫右侧,孩子则用鼻头磨蹭首领的左侧胸口。三头狼亲昵关怀彼此,互相扶持著往西方而去。 ──嗷喔喔喔。 首领的嚎叫声在迎接清晨的热带大地上传得很远很远。伊库塔和雅特丽沉默地目送它们的身影翻越山丘消失。两人并肩而立,一直望著、一直望著── 「太好了。你们也平安无事。」 雅特丽抱起迈著小短腿摇摇摆摆走过来的水精灵和光精灵,安心地松了口气。放火烧小屋之前,精灵已从事先凿好的小逃生口逃到外头。他们的「魂石」能够承受相当高的温度,但盼望精灵连肉体也平安无事是另一种问题。 「唉~虽然知道,但这样子是没法挽救了。」 伊库塔在熊熊燃烧的小屋前耸耸肩说道。吞噬掉所有濒临腐朽的建材和屋内的可燃物,小屋窜起的火势猛烈至极。没有水和用具的状态下,两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雅特丽也在他身旁轻轻颔首。 「虽说是不得已,我们烧掉了一座军事设施……该怎么向巴达上将和科学家们道歉才好?」 「我和你明明都平安无事,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吧。这里本来就是快变成废墟的破烂小屋,刚好趁这个机会改建。」 少年以毫不愧疚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然后转而望向黎明的地平线。 「──好了。我想巴靖哥他们也看见了这股烟,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过来接我们。」 伊库塔边说边摸索全身的口袋,掏出一片肉乾撕成两半,一半递给雅特丽。 「来,一人一半。其他全被烧掉了,这是最后一片。吃的时候好好品尝。」 少女接过肉乾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背靠背原地坐下,各自将肉乾送到嘴边。 「……那几头狼往后会怎么样呢?」 「群体几乎溃灭。首领也身受重伤,我看八成前途多难。」 伊库塔坦率地说出想法,雅特丽听到后直盯著手中的肉乾。 「感觉好像在吃它们的肉。」 「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少年说完后仔细地品尝口中的肉乾,接著吞咽下去。 「吶,雅特丽。我觉得你既然能够想像到这一点,果然还是有从军之外的生活方式可选。」 「…………」 「不必急著回答,试著慢慢考虑吧。只是记住我今天曾说过这番话也可以。和如此强烈的回忆组合在一块,以后绝对忘不了吧?」 伊库塔斜眼看著熊熊燃烧的小屋笑著说。因为他的说法太可笑,炎发少女环顾周遭一圈扬起嘴角。 「的确,看来再怎么想遗忘也忘不了──」 后来,两人和看见浓烟赶来的科学家一行人会合,斜眼对著燃烧殆尽的小屋残骸说明事情经过。两人的英勇事迹令巴靖和奈兹纳等人大吃一惊,但因为滞留当地所需的设备大都烧毁,他们完全没达成一开始的环境调查目的就全体返回基地。 科学家们都对自己粗心大意的行动害得两个孩子遇险的事实深感自责,巴达听到报告后也说「是我思虑不周」,对自己太欠缺考虑感到惭愧。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都在苦思如何设定放任和不负责任的界线。 然而成人们的道歉,反倒使伊库塔和雅特丽愤慨不已。凭自力脱离绝境生还的事实,对他们来说是值得骄傲的勋章。「与其道歉,不如夸奖我们。」伊库塔这么说了出来,雅特丽也用表情传达相同的心情。 结果,狼群袭撃事件成为雅特丽游学的最高潮。接下来的日子没发生什么大风波平静地过去,不久后,三个月的长住期限迎向终点。大家举办了一场充满各种巧思,一点也不简单的欢送会后,炎发少女准备和许多人道别,由大家送行离开。 「今天我要回家了。感谢您长久以来的照顾。」 晨光自面向东方的窗户射入屋内。在司令官办公室里,雅特丽站在握著画笔而立的房间主人面前说道。巴达霎时间露出一脸讶异之色,目光从画布转向少女。 「回家……?小雅特丽,你不是我家的孩子吗?」 「再继续待下去,我也快产生错觉了,所以要趁现在回去。」 雅特丽已十分习惯对方装傻的模式,毫不费劲地自然回应。巴达直盯著她,不禁大大地叹息一声。 「真可惜~……难得你才变得柔软灵活起来的。」 他打从心底感到遗憾地呢喃。炎发少女回以微笑,目光投向对方眼前的画布。 「您的兴趣是绘画吗?」 「不熟练的业余爱好罢了。本来以为能赶在今天画完,可惜时限到了。」 他说著将画笔放在旁边的工作桌上。那幅四人站在一块的人物画,在现阶段还分辨不出谁是谁。直到完工为止,似乎还有许多工程要做。 雅特丽的视线自画布转回对方身上,犹豫一会后毅然开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巴达叔叔想从这次的游学得到什么样的意义?」 「嗯?那当然是想把索尔的女儿教成坏孩子,让他看到回家后的你惊讶得瞠目结舌啊。不过,你是比我想像中更乖巧的好孩子,远比预料中更加棘手,我的阴谋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还只进行到一半。」 巴达耸耸肩叹息。炎发少女笔直地回望那双黑眸,继续问道。 「叔叔──发现了伊库塔的才能吧。」 「有个自大的儿子真伤脑筋。年纪才那么大,脑筋太好也是个问题。」 「您无意将他培养成军人,继承您的事业吗?」 她拋出关键问题。听到她如此发问,巴达错愕地歪歪头。 「为什么?不必刻意进入这样的世界,其他快乐的生活方式不是多得很吗?无论科学家或冒险家,那孩子只要去做他想做的事就行了。这句话也完全可以套用在你身上啊,小雅特丽。」 依序望著桌上的画笔和眼前的画布,男子自嘲地弯起嘴角。 「我没能选择那样的生活方式。明明想拿著画笔度日,回过神时却不知从何时起握著武器生活了……既然要活,你不觉得被才能和家世摆布的人生很无聊吗?不受那些因素束缚,一心一意追求自己心之所向 第七卷 第三章 永别 一睁开眼睛,视野感觉格外的清晰。光是这样便让伊库塔切身感受到休息的效果,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 他望向身边,金发少女正安稳地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那安祥的睡脸看得少年扬起嘴角,拿起枕边的怀表──早上七点。就寝时是下午三点,尽管没到整整一天,他也结结实实睡了十六小时。 「……很好。」 伊库塔轻轻拍打双颊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下了床重新穿回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将搭档库斯收进腰包。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对公主呼唤。 「公主、公主,早上了。」 「……嗯……嗯?」 她缓缓地睁开眼,睡眼惺忪的双眸花了些时间缓缓聚焦。 首先是黑发少年,接著转向帐篷顶,然后换到身躯底下的床铺,最后看清穿著睡衣的自己时,公主一口气面红耳赤地在床铺上退后──结果动作太大摔下了床。 「啊呜……!」 「哎呀,没事吧?你是刚起床会睡迷糊的类型来著?」 伊库塔走向她笑著伸出手。被他拉起来的夏米优殿下越发满脸红晕地一语不发。 「既然充分休息过,我要回到岗位上了。公主呢?部队没有要正式转移,想再睡一会也没问题。」 「……我也要起来。感觉睡了很久,现在几点?」 「早上七点。我们都奢侈地睡了一觉。」 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双手叉腰向后仰。呆呆地望著他的样子,公主忽然想起炎发少女。 「……不知道雅特丽有好好睡觉吗?」 「大概不会比我更轻松。约伦札夫·伊格塞姆负伤后,担子应该转移到她身上。」 没有修饰言词,伊库塔直接地回答。少女还来不及沮丧,他便拍拍她的背。 「来,快点换好衣服走吧。差不多该结束这场愚蠢的内乱了。」 记取上次的教训,伊库塔这次选择独自和敌人对决。将夏米优殿下托付给骑士团的同伴们,从部下中挑出六名护卫,少年再度走进黑暗底层。 「久等了,狐狸。」 当伊库塔开口,托里斯奈照老样子露出面具般的笑容。尽管多日不曾见过阳光,他从旁看来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哎呀,今天是你一个人过来?第三公主殿下怎么了?」 「我不打算再带她过来。因为这里有家伙会散发对儿童教育有害的毒素。」 「呵呵,这可真是……不过,你忘了这场集会是皇室会议吗?皇族不在场议事就无从进展,变成得不到任何成果的无益集会。」 「随你爱怎么说。什么无益,被你的步调牵著鼻子走才是最无益的。所以这样子才好。什么皇室会议,这种可笑的玩意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 断然舍弃先前的对话走向,少年冷冷地俯望眼前的狐狸。 「在皇位继承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理会你的胡说八道。我没有理由在这个场合讨论这个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足以结束军事政变的因素──简单的说,正是你和皇帝。不必讨论皇位的将来,皇帝正在此处。」 「请重新慎重考虑。如你所见,依当今陛下的病况随时都可能驾崩。一旦在这场皇室会议尚未协商出结果时发生,那只得依照既往的继承顺位,由第一皇子登基担任下一任皇帝。现在你手边只有第三公主,眼睁睁将胜利让给其他势力也无所谓吗?」 「是吗?我唯一能断言的,是你自己无法扣下扳机。既然你用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两者的地位来说服贴身精灵,皇帝的存在应该是你维持自保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皇帝死亡,你作为代理人的地位也将确实受到打撃。因此,由你亲自杀害皇帝可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我亲手加害陛下……不必你指出这些,我也没有半点这样的意图。我所忧心的纯粹是陛下的病情。面对侵蚀玉体的疾病,我瘦弱的双手实在太过无力……」 「如果真的是生病,我想是吧。」 打断对手话头,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的症状不是病,而是你长年对他下药的结果吧。」 「你究竟有何依据,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 「依据就是你工于心计。说起来,皇帝的病情不在你的操控下才奇怪。绝代佞臣托里斯奈·伊桑马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拿一个不知何时会病死的人当成自保的支柱。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让皇帝存活,这一点到现在也一样。不对吗?」 「唔……我以奇妙的形式受到信赖啊。」 「只要诊治皇帝事情应该会更加清楚。我多少具备一些药物中毒症状的相关知识,同伴中也有人是看护学校毕业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查明所用的药物……怎么样?托里斯奈。既然你是清白的,能同意我们诊察吗?」 「想都别想。不是御医的人,怎有资格触碰陛下玉体。」 狐狸夸张地耸耸肩。伊库塔像要盖过他的回答般拉高嗓门喊道。 「听著,贴身精灵!将皇帝害成这副德性的正是托里斯奈·伊桑马本人!他毒害君主并将之当成傀儡操纵,随心所欲地扭曲国政!保护这家伙无法拯救国民!只会招来导致更多人不幸的结果!」 听到他大声点名,床铺上的贴身精灵动了动。托里斯奈悠然地挡在精灵前方,依然面带笑容地摇摇头。 「请别这么做。贴身精灵等同于当今陛下玉体的一部分,我不记得曾经允许你对陛下直接发言。」 「真对不起,我教养不好。」 将对显贵的礼节当成路旁小石般不屑一顾,少年淡淡地继续道。他并不觉得说服贴身精灵有那么简单。从他一直旁观托里斯奈种种蛮行的事实即可知晓,精灵的思维具备独特的忠实与笨拙。他或许是在明白与复杂的政治与伦理上的正确答案未必相同的前提下,刻意选择保持距离的立场──伊库塔如此推测贴身精灵现在的状态。 「无论如何,要攻破这道防线看来得花一番时间,那就等情势安定后再慢慢来。现在我们将静静等待与雷米翁派会合。即使不颁发敕令、不传播玉音放送,只要掌握你和皇帝,我们的优势就稳如泰山。不对吗?狐狸。」 伊库塔有力的目光直射狐狸的脸庞。依然挂著面具般的笑容,托里斯奈回应。 「为何你能断言雷米翁派会前来此地?」 「……什么?」 「我换个说法。你认为雷米翁派为何尚未前来此地?」 少年没有回答。欣喜于那份沉默,狐狸如歌唱般地告诉他。 「答案很单纯。因为有人叛离。有一部分搜索队背叛并绕至后方,扰乱补给及传令工作,因此他们目前难以行动自如。」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雷米翁派抱著背水一战的觉悟发起军事政变,事到如今居然冒出叛徒?假使真是如此,为什么你会──」 反驳到一半,伊库塔的嘴角僵住。看穿对方已然察觉,托里斯奈加深笑意。 「我在事前便知道将发生军事政变。答案和那个理由一样。」 透过这个答覆理解所有状况,少年握紧双拳。 「……皇室直属秘密谍报部队吗……!」 「你知道?没错,那是我能够个人专断并暗中调派的唯一武装势力。从前只不过是寥寥数人组成的内庭暗探,但他们获准伴随在当今陛下身旁,因此我努力扩充并有效地活用了这个组织。要说结果……也算不上,但让我比普通人得知更多关于帝国军的内情。」 伊库塔咂嘴。我派了间谍潜伏在本国的军队里──狐狸言下之意如此。说归这么说,这事情本身并不稀奇,也在少年的预想范围内。问题在于他误判了投入的人员规模。 「他们也有不少人混进雷米翁派的搜索队里,是我打从之前便安排好的。愈以团结自豪的集团,碰到来自内部出乎意料的背叛就愈脆弱。以干扰后方使得进军停滞为最低条件──我期待部下们交出更高的成果。」 「……真亏你把这么多人一起拖下水,加入你可笑的企图。」 「关于这个,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不少皇室的热情信徒。将他们教育成无敌的精兵真的很简单,帝国有多了不起、皇帝陛下有多伟大、皇室有多神圣不可侵犯──仅仅给予这些悦耳的情报,遮蔽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行了。同样的灌输持续两年,在任何人看来都很优秀的皇室机要主义者即告完成。」 「实行军事政变计画时,雷米翁上将应该对组织彻底进行过内部调查。你口中的优秀机要主义者,真有可能人数众多地逃过检查网?」 「只要派人混进拿补网的那一方就简单得很。不过为了以期万全,我送出了几个牺牲品。雷米翁上将还以为这样便清理完毕,真是个老实人。」 狐狸低声窃笑。伊库塔勉强将想动手勒住他脖子的冲动克制下来。 「再补充一点,在目前这个你们比另外两方势力抢先抵达此地的模式中,我只命令部下妨碍雷米翁派。我在伊格塞姆派也安排了潜入者,但现阶段什么也没做。你明白这句话的意 思吗?」 少年不可能听不懂。察觉对手意会过来,托里斯奈高声告诉他。 「没错,将抵达此地的并非雷米翁派搜索队。伊格塞姆派的军队将远比被绊住的他们更快蜂拥而来!」就像眼前满心期待的剧目即将开演的观众,托里斯奈的脸庞迸出光采。感情温度反过来落至冰点以下的伊库塔声调低沉地反撃。 「……那又怎样?就算伊格塞姆追上来,皇帝在我们手中的事实依然不变。只是调整商谈的顺序而已。」 「没错。因此,我要剥夺你周旋的余地。」 狐狸斩钉截铁地宣言后转过身,目光投向床铺上的贴身精灵。 「──敕令到!」 * 『──敕令到!』 传遍四周的吶喊令士兵们停下步伐。朝隔离村落不断南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成员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难掩惊讶之色,聆听透过众精灵之口传递的至尊旨意。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担负帝国军正统之人啊,若汝等对职责怀抱自负,便惩办在达夫玛州南方与世隔绝的荒村胁迫朕的逆贼。诛杀那一伙意图侵犯皇室大权的罪孽深重者。 那些家伙的无法无天与傲慢不可饶恕。哪怕逆贼企图以朕的性命当挡箭牌,汝等亦要保卫皇室九百年的威信。朕已觉悟自身的命运将在此终结。因而从此日此刻起,汝等遵奉的皇族为朕的继任皇帝。下一代托付给血缘相连的孩子,朕之精魂将在主神身畔永远照看汝等。』 在队伍中段负责整体指挥的炎发少女脸色一沉。玉音放送继续从她的搭档西亚口中播放。 『不遵从此命者,亦为叛军。为屈服于逆贼蛮行的不忠不义忘恩负义之辈。若非如此,就讨伐敌人。无需顾虑朕,倾全力挫败叛贼的反意。须知唯独如此才是唯一绝对的大义。 重复一次。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 * 「──你这、混蛋……」 伊库塔愤怒得浑身颤抖。托里斯奈欢喜地转向他。 「我给了伊格塞姆派大义和机会。讨伐你们便是政府军,不动手则是叛军。好了,怎么样?──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还会答应协商吗?」 「……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谁会把内容配合你的方便变个不停的敕命当真?叫我们讨伐伊格塞姆派,叫伊格塞姆派讨伐我们,想逼人自相残杀的意图显而易见!」 「你当然不会听从。雷米翁派大概也一样。但伊格塞姆派不同,他们就是一直以来都服从敕命的人。试著想像看看──遭叛乱势力囚禁的皇帝不顾自身安危要求他们讨伐叛贼。命令他们比起顾及皇帝自己的一条命,更要保卫帝国的威信。这种姿态正是君主的楷模。不服从还谈什么尽忠之道!」 狐狸毫不犹豫地断言。拒绝接受这个说法,少年顽固地摇头。 「如果真心想保卫国家,当务之急应该是重新统合国内势力!在这里歼灭我们将造成战力的绝对值减少,结果失去对抗齐欧卡侵略的力量。即使是伊格塞姆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那我得说你估计有误。首先,你带来达夫玛州兵力顶多三千左右。毕竟军事政变主战场在中央,主力非得留在那里不可。因此若将你们全数歼灭,国内战力的损失最多为三千人。不是无法看成必要牺牲接受的数字。」 「别说蠢话了!发生战斗双方都会有伤亡,不但无法保证伤亡数字在可接受范围内,而且唯独这一次,失去的不只是士兵们的性命,还有时间。距离齐欧卡入侵的时限,时间所剩无几!」 「这两者不都是只要迅速除掉你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宣言。伊库塔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重生『旭日团』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成立。一旦你死亡,这个军团必然将丧失许多东西。战略构想、人望、士气──甚至是战斗的理由。当伊格塞姆要求失去这一切走投无路的士兵们归顺,他们除了接受也没别条路可走──所以,除掉你才是迈向胜利的捷径。」 「轻易被收拾掉叫我怎么受得了!我们的韧性在北域已获得证明,只要有三千兵力,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我都会打下去!伊格塞姆派应该至少也知道这一点!」 「没错──正是因为知道。只要有熟知你思路的名将在,就算对手是你,也可以预期在开战后早早攻克。幸运的是,伊格塞姆派岂非正好有全世界唯一得以实现此事的人才?」 彷佛被他的指摘撃穿胸膛,少年停止呼吸。狐狸毫不留情地往下说。 「在不远的将来,她父亲想必会这么命令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以你指挥下所有兵力,迅速讨伐逆贼伊库塔·桑克雷──!」 伊库塔双眼圆睁,眼中浮现从未表露的感情动摇。看那反应,托里斯奈将笑容加深至极限。 「呼、呼呼呼呼呼──你脸色发白了。连两千万国民被当作人质都不为所动的你,现在无从遮掩地血色全失。和她交手有那么可怕吗?和过去最大的盟友为敌有那么可怕吗!」 少年无法反驳。旁人甚至无从想像,他面对这个状况感受到的恐惧有多深。被超乎狐狸期待的冲撃撼动心灵,伊库塔不寒而栗。 「如今雷米翁派陷入功能失调状态,达夫玛州的最大势力无疑是伊格塞姆派。就算把至今的损耗纳入考量,若召集州内外的士兵,最终可动员兵力将达到五千。再重复一次,部队由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挥──怎么样?这些事实为前提,你还有办法和刚才一样夸下海口吗?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都会打下去?」 「…………!」 「为此欢喜吧。你只能选择一战。除了用尽所有智谋撃退挟我军两倍战力蜂拥而至的伊格塞姆派攻势之外,别无他法。这一战将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占卜帝国未来的决战。当战争获胜之时,你们将名副其实地取代伊格塞姆派成为帝国军正统!」 佞臣高声歌咏,其双眼散发无从掩饰的疯狂光芒,托里斯奈·伊桑马逼迫眼前的少年投入斗争。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讨伐对手就能接近胜利,对你来说也一样。不必迟疑,动手吧。就算四千或五千具尸体堆积如山那又如何?只要你当上军队首脑,要怎么反撃都可能实现。就算防守不住的领土暂时被夺走,之后再收复就行了。凭伊库塔·桑克雷的神机妙算,易如反掌!」 催促他互相残杀的台词自狐狸肺腑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每一句话都带著纠纒不放的不快感,令伊库塔颤抖著肩膀往后退。 「最重要的是,你本身也有讨伐伊格塞姆的理由──吶,你没有忘记吧?从前伊格塞姆对你下过什么毒手,因此失去双亲的遭遇、对于已逝过往的哀叹!你并未全部当成没发生过吧!」 那句话跨越了最后一道界线。察觉自己达到极限无法再对峙下去,少年转身就走。托里斯奈的声音继续追逐他快步离去的背影。 「这是福音。伊库塔·桑克雷。接受者将直升青云,拒绝者只能匍匐于地。」 为了不再让任何一句话传入耳中,伊库塔一次跨两阶地冲上楼梯。即使跑得那么急,声音依然直到最后都在追赶他。 「弄清楚这一点──千万不要犯下和你父亲相同的错误。」 *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刚刚的敕令……」 雅特丽过去的长官,如今担任辅佐的努达卡·梅格少校表情痉孪地看著她。在部下们的注目下,炎发少女冷静地摇摇头。 「……别慌张。是否要遵从尚未定论,根据规定,如果敕令在受人强制或恐吓的情况下发布便不具效力。」 雅特丽宽解动摇的少校。即使刚收到爆炸性的重磅消息,她敏锐的理智依然坚定不移。 「刚刚的敕令是否属于这个范围,要由元帅阁下而非我们做判断。如今皇帝陛下估计很可能落入其他势力手中,集结此地所有兵力发动决战,在展开搜索前受命的『必要战斗』的定义之外。只要上层没下达与这个基准相左的命令,我们的行动原则没有任何改变。」 她如此断言,望向目的地的反方向──大本营所在的北方。 「派快马全速赶往饥饿城,传令兵最短也要四天后才回来。在那之前必须追上『旭日团』的搜索队──继续进军吧。」 看见担任总指挥的她稳如泰山,士兵们的慌乱也暂时平息。中断的行军重新展开,整然有序的队伍开始南下。 可是──就在出发前,梅格少校追上走在前头的炎发背影,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中校,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梅格少校。」 目光没转向他,雅特丽仅以侧脸回应。梅格少校犹豫了一下后问道。 「收到方才的敕令,您认为元帅阁下……令尊会如何判断?」 他隔了许久才听到回答。炎发少女谨慎地斟酌言词答 覆道。 「……如果敕命内容对叛乱势力有利,父亲将毫不犹豫地忽视。然而,刚才的内容并非如此,反倒可以说在替我们撑腰。另一方面,当中也包含听命即政府军、不从则是叛军的露骨威胁。剥夺我们的选择余地,逼我们自相残杀──多半是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意图。」 「…………!」 「父亲应该同样明白这一点,也理解听从敕命就中了宰相的阴谋,决战也将造成庞大的伤亡人数……尽管如此,他应该还是相当苦恼。从正规军的立场来看,『旭日团』只不过是一介叛乱势力,而皇帝陛下正在他们手中。虽然不甘心,在这种状况下发出的『无需顾虑朕的安危,去讨伐逆贼』敕命,是强力的大义名分。如果不从,等于不去保卫即将遭非法侵害的帝国威信。恐怕许多国民会将这种懦弱的态度,视为正规军不该有的不忠行径吧。」 雅特丽无意识地握住双刀刀柄。正因为知道托付给自己的家族的责任有多沉重,她彷佛亲身体验般想像著父亲的挣扎。 「我也无法看穿父亲会如何决断──现在只能等待。」 * 向著士官聚会所的帐篷直奔而去,置身于乾脆想大叫出声的焦躁中,少年不断持续思考。 完全上了他的当──想到和托里斯奈对峙的结果,伊库塔咬紧下唇。 成功与雷米翁派会合之前,应该在表面上先接受他的条件吗?──他一瞬间几乎后悔又改变主意,那样也没有意义。就算这么做了,结果那头狐狸肯定照样发出类似的敕命,促使他们自相残杀。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战力会合。巧妙地破坏三方对立的均衡,制造使旭日团和伊格塞姆派只能够正面冲突的状况──伊库塔只得接受,这便是那名男子的目的。 「啧……!」 没有余力假装冷静,伊库塔带著冷酷的表情冲进帐篷。在里面等候的同伴们立刻脸色苍白地转向他。 「伊库塔先生……!」「喂,刚才的玉音放送是──!」 微微点个头回应哈洛和马修的话,少年瞪著放在桌上的地图。 「有可能成真──托尔威,我们现阶段和伊格塞姆派本队的距离!」 「最后侦查到他们的踪迹是四天前的事,只能做大致推测……我想目前距离应该不到一百二十公里。最晚估计三天后将被追上。」 「考虑到部队由雅特丽指挥,剩下有没有两天都很难讲……可恶,没有时间!」 少年两手猛敲桌子,保持这个姿势进入沉思──在数秒钟后决然扬声喊道。 「现在立刻出发!大家叫各自的部队做好准备!」 「咦──等、等一下!说要出发,你打算离开这里前往何处?」 「还没决定,总之只能南下!留在这个村落没有退路。这里无法应付火攻!一旦对方不考虑皇帝的安危进攻,此处连一天也支撑不住就会被打下来……!」 很清楚自己所言缺乏计画的伊库塔大喊。这座隔离村落位于一片小森林中,没有方法可对抗来自外界的火攻。对于不在乎皇帝安危的对手,此地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在熊熊燃烧的森林中烧死,或是被火势逼得逃出森林后遭遇袭撃全灭──无论哪一种,都代表留在这里下场只有毁灭。 「一边南下一边寻找适合布置防卫线的地形,一找到就重新设定为阵地。虽然临时也该有个限度,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请、请问!等待和雷米翁派会合一事──」 「被托里斯奈安排的内奸给毁了。雷米翁派那边因为内部有人背叛而分身乏术,只要雅特丽他们更早一天以上抵达,我们两方将在会合前被分头撃破。留在此地的话,出现这种结果的机率很高。」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使同伴们共同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在令人呼吸困难的紧张气氛中,夏米优殿下以颤抖的声调开口: 「索、索罗克……意思是指……我们要和雅特丽交战吗……?」 「如果我方处在可以轻易攻陷的状态,她或许不得不这么判断。因此我们必须转移阵地。」 伊库塔用最后一丝余力放缓语气对公主说明。他摸摸害怕的公主的头让她镇静下来,向其余同伴投去严厉的目光。 「像这样待著不动的一分一秒都嫌浪费,大家动作快!」 * 饥饿城六楼司令室。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也和紧张屏息的军官们一起听完透过精灵之口颁发的敕命。 「……您、您觉得怎么样,元帅阁下?」 「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得到皇帝批准,连作梦也想不到……」 半晌之后,环绕大桌而坐的众人纷纷有所反应。有人怯弱地寻求元帅的判断,有人开始提出更加积极的意见。 「……我反对。这非常明显是托里斯奈·伊桑马阴谋的一部分,我不认为答应会得到好的结果。」 「我也赞同。首先,决战的风险太高。率领旭日团……第二反叛军的将领,据说是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他在北域战争中创下十分出色的战果,证明其出生背景并非不自量力,年纪轻轻却不容小觑。」 幕僚中较为年轻的两人鼓起勇气提议谨慎行事,立刻遭到年长的高官们反驳。 「小子,在这节骨眼怎么可以畏缩!不遵从要求保卫国威的敕命算哪门子军人!」 「正是如此。既然能够趁雷米翁派还没插手前夺回皇帝陛下乃至诛杀第二反叛军将领,不活用这个机会才是愚不可及。应该加上前提是作战可在短期间──六到七天内完成的附加条件,下达讨伐命令。」 「唔。不仅第一皇子被我方夺回,再加上那位『冰之女』──露西卡·库尔滋库战死的事实,失去领导者的雷米翁派搜索队想必十分混乱。达夫玛州的三方对立稳定局面已然崩溃……那么,没道理不趁隙动手。」 接连不断的赞同意见使强硬派势头更旺。那两人产生危机感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这么做太过轻率……!展开决战也无法保证能够获胜,一旦战争期间拉长,明明有被齐欧卡入侵的风险!」 乾脆入侵就好了──年轻军官一边激烈地反驳,一边萌生反常的愿望。 携带传信鸽出发的斥候部队传来报告,齐欧卡大军至少几天前尚未踏入旧东域。这事实延长了镇压军事政变的时限,成为眼前的军官们摆出强硬态度的重要因素。因为还有约半个月的缓冲期,若能在几天内攻陷敌营,强硬手段也是可行的。若敌军已逼近国境,他们的意见想来也会不同。 「虽然尚未接受进军的通报,假设齐欧卡调动大军准备侵略,半个月后将会如何……就算一切顺利,这一战将造成同胞的尸骨堆积如山的结果也无从改变。眼下的局面不是应该放弃用武力解决,与其他势力展开交渉吗……?」 「你这东西,打算巴结反贼吗!你以为帝国军的自尊是什么!」 「各位想怎么说都行!哪怕巴结敌人,我也要保卫国家!保护自军的同伴!我相信这正是军人的职责,才一直奋战到今天……!」 意见相左的军官们展开白热化的激辩,渐渐互相破口大骂,险些动手扭打起来。炎发将领望著部下们的样子,在事态终于快不可收拾之际郑重开口: 「保持肃静──」 那句话使得几乎爆发混战的室内气氛一口气沉静下来。军官们像没了牙的野兽般老实起来,相对的目光炯炯地等待著元帅发言。 「…………」 炎发将领沉重地陷入沉默。虽然没有时间深思熟虑,这个局面却绝不容许快而不精的决定。置身于决断前的挣扎中,男子像在刨削灵魂般猛然地一再思索。 网罗战略层面及战术层面的种种条件,因应战局情况选择是否决战──到这个阶段都很顺利,从已得知范围内的情报归纳出军事上的解答。问题在于后头。在他心中肉眼看不见的部分,正无人知晓的激烈倾轧著。 元帅脑海中掠过许多记忆。女儿的面容、失去的盟友面容、他儿子的面容,同时整齐地逐一列出应该回应的情义、应该尽到的责任。残酷的是,任何一个都无法忽视。排列在心中的,是男子必须赌上人生保卫的所有价值。 然而──在那些达成方法背道而驰的事物导致炎发将领的人格出现致命的矛盾前,双刀执行了毫不留情的严格区别。所有多余部分都被剪除、削落──男子眼前只剩下身为伊格塞姆应该选择的道路。 「……陈述结论。」 他说出走上那条路的决定──他甚至没有资格向盟友道歉。 * 坦白说,从被迫没有目标就出发开始,少年便料到走投无路的结果。 雅特丽率领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预期将追逐他们时时刻刻不断南下。即使逃离他们,折返北边会碰个正著,往东边或西边逃,没多久后也将在平原中央被追上。用消去法判断,逃亡路线只有南边可选──就连这唯一的选项,都远远不足以令人产生希望。 伊库塔一行人抵达隔离村落时,已接近达夫玛州南端。如果继续南下,不得不逼 近州境。只要看得懂地图,任谁都很清楚在那里等著他们的是什么。 愈往前走,视野之内的绿色比例便愈趋减少。沙地与石地取代草地变得渐渐显眼,跨越这片区域,这次换成许多岩石绊住脚步。这些岩石呈加速度地增大,最后比人还高的岩块随处可见──在地形变迁的尽头,他们目睹一幕如末日般的景象。 乾涸的岩石连绵不断。连草都无法扎根的巨岩毫无缝隙地盘据在此,不言不语的将附近一带的地面染成灰褐色。生命气息稀薄的大地上,只有掺杂沙尘的风咻咻吹过。 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人们这么称呼的不毛之地,在他们眼前荒凉地延展开来。 「……我们要跨越这里吗……?」 面对这遗弃排斥生命的地形,哈洛不安地问。她身旁的托尔威无力地摇摇头。 「没办法。前面根本没有村落,飮水可以仰赖水精灵提供,但包含后续辎重部队,我们手边的粮食节省著吃也才七天份……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踏入这片岩地是自杀行为。」 这番话无论任谁听来都很有道理。马修在岩石上瘫坐下来。 「那,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马上回答。每个人都闭上嘴巴,沉重的沉默落在他们之间……但即使看不见活路,少年仍等待著找出活路所需的契机。 「──来了吗?」 独自望著反方向北边的伊库塔发现目标后开口。 「吾友马修,还不到一筹莫展的时候。」 这句话使骑士团众人同时转头望向北边──发现在数百公尺外,几名骑马的士兵正沿著难走的裸岩区往这里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与奔上前迎接的同伴一起来到伊库塔等人面前。 「报告!来自雷米翁派搜索队的传令兵抵达!」 「我是戴欧·纳贾士官长!想求见伊库塔·桑克雷先生和托尔威·雷米翁先生!」 被点名的两人出面应对。看见对方的脸,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 「纳贾士官长,是你来了!」 「是,中尉。再次感谢您上次的支援。对您战斗时的英姿,我可是记忆犹新。」 年迈的士官露齿一笑。青年回以微笑,为同伴们介绍。 「啊,他是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部下。应该说是我训练生时代的资深士官长吧。他也曾当过父亲的部下,经验丰富又可靠。」 以立场来说,他之于托尔威似乎等于伊库塔的苏雅。能干的士官是军中很重视的人才,经常被安排负责辅佐菜鸟军官。和雷米翁家的密切关系证明他本人来历可靠,黑发少年也理解地颔首。 「嗯。在这种状况下,有可以信赖的人负责传令值得庆幸。纳贾士官长,虽然冒昧,能请你详细报告那边的情形吗?」 「是。说来难以启齿,我方搜索队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军官及一部分士兵之中有人离反。尽管整体的指挥权不至于被夺走,但传令及补给系统遭到扰乱,导致快要会合的兵力分散各处。在代理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少校麾下,目前正处于重新构筑命令系统的阶段──」 「咦──大哥?等一下,我记得那边搜索队的总指挥的确是──」 不祥的预感令托尔威扬声问道。纳贾士官长遗憾地垂下眼眸。 「……非常遗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战死。遭遇伊格塞姆派袭撃时,她为了保护第一皇子殿下亲自率领部队脱离,结果……」 这项噩耗一传入耳中,翠眸青年血色全失呆立在原地。 「老师她……死了……?」 「……是。我亲眼确认过遗体。」 托尔威的肩膀微微颤抖。瞥了动摇的他一眼,伊库塔接手继续谈话。 「总之,可以理解成第一皇子被伊格塞姆派夺走了?」 「很可惜,正是如此……我方也想要询问,皇帝陛下有与你们一起转移吗?」 「嗯,我们离开隔离村落时一起带走了皇帝,他现在正和宰相待在那辆马车内。」 少年指向停在附近的马车,进一步补充道。 「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解除武装后单独过去。在我方士兵监视之下,我允许你做确认。」 听他这么说,纳贾士官长立刻转头望向同伴用眼神示意。伊库塔也唤来部下,告诉他们做确认时的大致步骤。 「回到正题,虐待狂小白脸……不,萨利哈史拉格少校在多少程度上取回了对部队的掌控?恢复进军的准备就绪了吗?」 「等所有兵力会合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少校也把将战力派往这边视为最优先目标,应该会在召集无须忧心被分头撃破,又足以威慑伊格塞姆派的最低人数──三千兵力之后赶过来。」 听见士官长的话,微胖少年慌忙插嘴。 「咦──援军会来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 「这得依各位在何处等待我等而定……假设在这个地方,多半是四天后。」 听到那个数字,刚要找回希望的马修脸上再度失去血色。 「四天后……?不会吧,雅特丽他们明后天就要追上来了!」 「要再缩短这个数字……非常抱歉,以我的立场无法做出保证。连四天都是以相当严苛的强行军为前提估算的。再加快速度的话,若非未招满三千兵力就出发,便是进行可预期许多人将会掉队的『过快』行军,很可能招来本末倒置的结果……」 「就因为这样,就叫我们坚持到四天之后?对付人数近两倍的雅特丽他们?别强人所难啊,我们可没法死守在堡垒里!」 摊开双臂指向周遭的荒凉景观,微胖少年使劲大喊。 「在我们目前可达的范围内,不管南下多远也没有可充作防卫据点的设施!没有河流、没有山,也没有山谷!明明只有连绵不断的裸岩区,这种地形叫人怎么打持久战……!」 马修近乎哀鸣的发言令哈洛垂下头,纳贾士官长难以回应地沉默不语。 「……就等你们五天。」 当现场气氛倾向悲观之际,伊库塔毅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开的他身上。 「多加上一天,纳贾士官长。我们将由此地花费一天南下,然后在地图上的这一带──岩石地带偏北处布阵,承受伊格塞姆派的攻撃并等候援军抵达。虽然无法指定阵地的正确位置,我们第三天起会点燃狼烟发信号,你们一看见便全速赶过来。这样安排可以吧。」 「我、我等没有问题……不过各位真的坚持得住吗?」 「我们会设法办到。所以,你们的援军也要及早赶到──听好,哪怕只快上一秒也要及早赶到。毫不夸大地说,这一秒钟的差距或许是决定持久战成败的关键。我们接下来要打的是这样的战争。唯独这一点,你们要在一开头就先理解。」 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乐观看待状况,少年努力以急迫的口气仔细嘱咐。纳贾士官长也了解他的意思,直视他的双眼肃然颔首。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萨利哈史拉格少校。」 「嗯,拜托了。」 谈话到此结束。收下要传达给长官的讯息,纳贾士官长和同伴一起牵著马离去。望著他们的背影,黑发少年苦笑地叹息。 「……连作梦也没想到,我有等待那个虐待狂小白脸救援的一天。」 伊库塔并非对谁而发的自言自语。完全没察觉他这个想法,哈洛和马修同时喊道。 「撑、撑得过去吗?在这里坚持五天……」 「你是认真的吗!就算防卫是持续四天,对手可是雅特丽啊……?」 伊库塔轻轻举起双手平息两人的不安。 「你们冷静点。换个观点,此时进入岩石地带也不坏,可以限制伊格塞姆派的主力骑兵的活动力,比起在平原上正面冲突好上一百倍。」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有数量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风枪兵喔?这种没像样遮蔽物的地点,没办法布置防卫线!一旦对上就会被数量压倒,一下子也支撑不……!」 他摇摇头否定微胖少年的忧虑。 「你太心急而判断错误,马修。我刚才说要在岩石地带作战,但完全没提过要在这里战斗。无论怎么应战,首先都得南下再说。」 少年这么回答,视线转回南方。 「恢复进军吧。尽管已进入岩石地带,这里还只是入口。再往深处走岩块更大、地形也变得更加复杂──托尔威,别发呆。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好视力。」 伊库塔强行将接获恩师噩耗茫然自失的青年拉回现实。谁也没有时间悲伤,不仅得引开他对现实的注意力,也得要求他专注于当下面临的课题。 「这个地形广阔地往四方延伸。因此,在某处一定有足以让我们接下来坚持四天持久战的地形。有我们想生还不可或缺的战场──」 * 追著他们逼近达夫玛州南端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也根据先遣侦查部队的报告掌握了伊库塔一行人的动向。 「看来对方进入了岩石地带……是打算跨越州境继续往南逃吗?」 「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这么做太过莽撞,应该当成另有意图。」 雅特丽一边和梅格少校交谈,一边思考对手的行动。但结果不需要动脑,传令兵便说出了答案。 「报告!已查明第二反叛军在西南方六公里处布阵!」 雅特丽的部队在难走的岩石地带谨慎地行进,朝侦查到的对手目前所在地而去。到接近对手为止并未花多少时间,她在恰当的时机登上附近的岩山,从山上眺望旭日团搜索队的现况。 「……这是……」 即使在放眼望去全是岩石的这一带,该处的地形也更具特色。首先,横跨广范围隆起的裸岩区形成灰色的大丘陵。而且还不只一座,相距不远处更并排著几座同样的隆起,可以望见大批士兵在山丘上方或周遭忙碌地来回行动。观察一阵子后,雅特丽开口。 「他们选择突出的裸露岩石区密集的地点,在上面及缝隙间安插士兵当成防御阵地。我判断裸岩区上方多半已配置好光照兵及狙撃兵,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摆出迎撃状态。可供士兵们藏身的遮蔽物……则靠人工堆起石块制造。」 「可是,这……虽然不好说出口,真亏他们找得到适合条件的地形。姑且不论一百或两百人的小集团,要找到能容纳两千人以上的地形并不简单……」 当梅格少校抱起双臂这么说,炎发少女摇摇头。 「顶多七成吧。」 「啊?」 「他们需要的条件,和实际地形的符合比例。现在他们正在拚命弥补这中间的差距。」 雅特丽远眺眼前的景象,敏锐地分析其在军事上的适合度。 「在一眼即可看出的范围内,每个裸岩区的形状太不规律。有些地方坡度过陡连自己人都难以攀登,有些则太平缓,令人担忧面对敌军的防御力。有几个裸岩区标高太低也是问题。即使一定程度上靠工程作业弥补,也没有时间填补所有的漏洞。最终只能多部属兵力来因应吧。」 掌握对手的优势及弱势一一罗列出来,少女透过视野内看得出的所有情报,正确地估量对手的防卫力。 「相对于需要的野战筑城规模,作为建材的岩石数量、搬运岩石的士兵人数、能够花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全都称不上充足。除了特别走运的情况之外,将天然地形加工成要冲都得大费周章。」 她这么掌握对手的现况,转向身旁的梅格少校陈述今后方针。 「将兵力分为三股,分别派往那个阵地的西北西、东北东与南面。他们似乎正从阵地外搬运回短缺的岩石,光是这样设置即可对作业形成牵制。」 点头同意她的指示,中年军官立刻召集周遭的部下。将细节的指挥全交给他处理,雅特丽轻轻叹息。 「……不过,也仅止于此。虽然想到各种妨碍工程的手段,一旦实行的话,很可能在不希望的情况下误启战端。」 少女的呢喃中包含不安──无论看出多少个弱点,她都不希望实际上去攻撃弱点的状况发生。想像著大概正在裸岩区某处四处奔走强化防备的骑士团成员,涌上的心痛令雅特丽垂下眼眸。 「雅特丽希诺中校。」 忽然间,背后有人呼唤。她抱著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几名部下神情严肃地伫立在那。 「来自饥饿城司令部的……传令到达。」 扑通!她心头一跳。她保持表面上的平静,强行蠕动不想动的嘴唇。 「将命令书交给我。」 受到催促,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递出装在皮革活页夹里的命令书。雅特丽双手接过谨慎地开封,当纸张一部分进入视野,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 光是确认书面内容,便需要凝聚前所未有的勇气。她花了将近一分钟勉强成功后再度张开眼──那一瞬间,父亲熟悉的字体毫不留情地跃入眼帘。 ──我等必须时刻以捍卫国体为最优先目的来行动。 看完第一段文字,雅特丽颔首。不用说,正是如此。 ──卡托瓦纳帝国国体乃建立于皇帝陛下唯一且至上的公权力下,国民生活的秩序与安定。 她再度颔首。臣民们建立于皇帝权力下的和平,正是帝国的型态。 ──而我等注定奉皇帝陛下为君主,赌上性命保卫陛下。 第三次颔首。事到如今不需再说,帝国军人必须如此存在。 ──但如同现状,当陛下的大权濒临违抗统治的逆贼侵害,皇权独立性的维持与陛下本身的安全致命地无法两全时。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读下去。到此为止她都看得懂。看不懂的是下面一段。 ──结论,以皇帝陛下健在为优先,图使皇权正常存续,乃我等作为国体守护者的职责。 「──────────」 雅特丽全身僵硬,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文章的意义。 她在重读第七次时解读完毕。应该说,确认没有其他解读方法。 言下之意是,就算对现任皇帝陛下见死不救,作为国体守护者的军人也必须确保皇权正常的独立性。 「…………………………」 她仍旧反覆思考。拚命寻找理论上的破绽。可是──多半没有矛盾。 因为──伊格塞姆、帝国军人本来就不是效忠于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相对的,皇帝宝座可超越死亡传承下去。 当前者与后者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军人必须强制保卫后者。 ──完成此文所述的责任,正是皇帝陛下敕令所命。 这也的确没错。纵使是将皇帝当成傀儡操纵的宰相颁发的敕令,只要制度上没有缺失,伊格塞姆便无法否定。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理由无视要求保卫作为国家基础的皇帝大权,亦即国体的命令。 ──根据以上内容,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确认以下要件。 雅特丽知道自己正瞳孔放大。下面的段落才是她非得看到最后的。 ──第一、该处是否有俘虏皇帝陛下,企图将大权据为私有的势力。 依照伊格塞姆的价值观判断。不得不说有。 ──第二、现阶段自军战力是否可战胜该势力。 两千数百余人对五千人。可以战胜,她只能这么说。 ──第三、自此命令送达起六天内,是否可能凭武力攻下该势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又怎么样? ──当此三要件皆为肯定,以帝国陆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之名,要求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执行下述任务。 所以说,到底命令了什么? ──即刻讨伐该叛乱势力,诛杀领头人物。 在第二反叛军中,前帝国军人伊库塔·桑克雷符合此一条件。 答案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穿插疑问的空隙。 她的思考完全消失。视野迸成一片空白。从手脚直到脚尖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她飘浮在逐渐崩溃的世界中。约束雅特丽希诺的一切都混乱波动,像被扯破的羽绒枕填料般四散开来,往虚空飘散。 「──中校?」 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只是微微站不稳。但光是这点迹象,已足以令部下们惊愕地赶到她身旁。除了此刻,她茫然自失的样子没有在任何时空出现过。 即使部下攀谈雅特丽也没有回答。甚至对搭档西亚的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就像对著贯穿岩石的巨大空洞说话。 超过五分钟以后,那双深红眼眸在极度慌乱的军人们面前缓缓聚焦。可是,那也只不过是找回一丁点力气罢了。炎发少女血色全失的面容,宛如雕像般没浮现任何表情。 「……………………」 就算在这种状态下,雅特丽依然试图做些什么。某种力量促使她如此。某种栖息在炎发少女体内,如钢铁般的事物坚持不许少女露出双膝落地瘫倒的丑态。 「…………给我……」 她嘴角微微蠕动说话。周遭的部下们屏息倾听那近乎濒死伤患呼吸声的声音。 「给我、一点、时间。」 耗尽所有自制力说完后,雅特丽踏著生硬的步伐转过身,走向前方可见的帐篷。途中脚下绊到凸出的岩石,好几次向前摔倒。平常的她绝不可能出现的样子,看得士兵们超越动摇甚至感到恐惧。 「…………!…………」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帐篷,手几乎是无意识地绕到身后放下入口的布幔。雅特丽一路走到昏暗的帐篷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 那一瞬间,少女突然察觉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依照从前所说过的──接下来自己必须举行仪式。 「──啊、啊……」 停顿的思考朝著反方向回溯过去。记忆如洪水般满溢而出浸透全身,波涛起伏地刷洗著她,雅特丽的心灵渐渐被卷入追忆形成的巨大漩涡中。 沉入遥远的深邃中──她在水底回想重逢的那一天。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和初级部联合举办入学典礼。 超 过千名少年少女双眼闪烁著希望与野心并排站在操场上。对新生活感到不安的人不多,他们深具自信,相信自己正是承担帝国未来的人才。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他们都生在支付得起昂贵学费的富裕家庭,又通过困难的考试展示了能力,方才得以站在此地。 「辛苦各位穿越窄门来到这里,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们。我为这个美好的日子深深致上由衷的祝福。」 迎接他们的成人也用尽一切言词来刺激年轻人们。先极力讃扬再叮咛嘱咐,出言挑衅却又教导他们辨别事理,再绕了一圈肯定竞争的价值。这里还只是晋升跳板的入口,飞黄腾达的未来还在朦胧的远方,只要稍有失误就将坠入深渊──这番告诫沉重地传入兴奋的新生耳中。 「那么,接下来开始宣誓。新生代表,初级部──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不久后一切准备妥当,师长呼唤站在那群少年少女排头之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少女穿著崭新制服飒爽地登上讲台。 褪去稚气更增凛然风采的脸庞、散发出洗炼的机能美与柔韧的身躯,随风飘扬的鲜艳炎发。十三岁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这个年纪已具备令人见之屏息的魅力与风格。 敬意、嫉妒、憧憬、对抗意识──蕴含种种感情的视线打在她身上。面对所有视线也毫不畏缩,炎发少女和高级部代表学生并肩站上讲台,迎面直盯著那些竞争对手。 「在此宣誓。我等将一同珍惜片刻闲暇钻研学业,以身心健康为宗旨──」 嘹亮的声音传遍操场每个角落。别说学生,少女从容不迫又堂堂正正的宣誓更让教师们也听得入迷。这一幕等于已经暗示了往后的校园生活将以谁为中心展开。 跟教师和新生们交谊一番并婉拒后续聚会之后,雅特丽独自在学校用地内四处漫步。既然往后要在此处就学数年,她忍不住想先掌握地形。这是确实受到伊格塞姆家军人教育影响的结果。 她走进校舍,一一看过教室及其他房间,在脑海中想像房间的立体位置关系。她不到一小时便大致掌握概况,再度走出来前往校舍之外的其他设施。有种植观叶植物的庭园、地面平整的运动场,经常可见到许多学生在上头走动。 抱著各种目的待在宽敞设施内的人们。少女从前也曾见过相近的构图。她忽然停下脚步。一旦回想起那件事,她总是不由得停步仰望天空。 「从那时候起过了四年──」 雅特丽低声呢喃。她在旭日团的游学结束后,已度过那么长的岁月。 巴达·桑克雷的下狱与极为费解的死、他留下的母子俩的失踪、旭日团的解散──这一连串的事件都发生在这段期间内,多半至今尚未结束。至少在她心中没有。 雅特丽想著这些事再度迈步,突然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气息,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啪!一颗核桃伴随清脆的声响落在她的掌心。雅特丽叹口气抬头望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这个我可以扔回去吗?」 少女瞄准没礼貌的家伙所在的树挥动右臂。树上霎时传来声音。 「等等、等等!我马上下去!」 一个身影很快地沿著树枝往下爬,几秒钟后便来到地面。那是一名跟雅特丽一样穿著希嘉尔高级中学制服的黑发少年,他的体格十分平凡,但脸庞给人一种久经世故的印象,制服也相当大胆地穿得很随意。 「真是的,要对你恶作剧得赌上性命啊。」 对方初次见面却亲近地攀谈,令炎发少女困惑地皱眉。 「你好像也是新生。找我有什么事?」 当她问出口的瞬间,少年先是瞪大双眼,接著猛然垂下肩膀。那极度沮丧的模样,看得雅特丽都吃了一惊。 「……刚刚的反应伤到我了。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会那么痛。」 对方消沉的反应,使得少女更加困惑。少年嘟著嘴告诉她。 「我的长相变化有那么大吗?──你看,是我啊,雅特丽。你的另一半。」 少年最后浮现的微笑,和炎发少女记忆中的笑容相符。在几乎令人昏厥的冲撃后,她的深红双眸用力张大。 「────伊库塔?」 回过神时,雅特丽已走过去将少年从脸庞到身躯摸了个遍。若不亲手触摸确认,她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好像……不是变成鬼冒出来的。确实有实体。」 「我好歹也是科学家,变成鬼冒出来的话表情会更不好意思啦。」 少年开玩笑地说。这种口气越发和记忆重叠,让少女得以确信。发现既不是撞鬼也不是作白日梦,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不必要地加重力道。 「……我明白如今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说。」 将自制心拋在脑后,少女开口。这一瞬间,她有比任何事都想更率先传达给对方的心声。 「真高兴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一直挂念是否平安的对象、自己那甚至生死未卜的另一半,正像这样子四肢健全地活著啊。 「虽然没能很快向你介绍,我有了搭档。他名叫库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来到庭园一角的草地并肩而坐,在相隔长达四年后再度互道近况。雅特丽露出微笑注视著他抱起的精灵。 「你和光精灵订下契约啊──初次见面,库斯。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称呼我雅特丽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搭档,火精灵西亚。」 「初次见面,雅特丽。我听伊库塔提起过你,听说你非常出色。」 得到比想像中更流利的回答,少女有些惊讶。一般而言,精灵对刚遇见的人不会说出如此风趣的应对。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特定主人,库斯相当世故。他总是我聊天的好对象。」 「看来是这样呢,我有点吃惊。」 和与众不同的光精灵聊了几句后,雅特丽再度望向少年。 「……话说回来,你是经过什么情况后来到这里的?那套制服也是真的吧?」 「嗯,说来话长──」 双手抵著草地哼了一声,伊库塔开始描述空白的岁月。 「老爸出事之后,最初的两年我和妈妈一起躲在山上生活。」 「山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嗯,一模一样。倒不如说是山林的正中间吧。因为有危险的家伙在追捕我们,我们躲进为了非常时刻准备的藏身处之一等情势稳定下来。然而……事情却比想像中更加风波不断。」 少年一边说一边把玩杂草。少女从他的动作看出,他正试图将沉重的话题说得轻描淡写。 「大约在山上生活三个月后,那些家伙发现了第一个藏身处。保护我们的军团士兵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为了不落入追兵手中,我和妈妈只能继续逃往深山。我们并非毫无著落地乱跑,而是照著士兵们所说的另一个藏身处前进,可是──」 伊库塔终于仰躺在草地上,继续往下说。 「第二个藏身处是用陈旧的烧炭窑小屋改建而成,远比第一个破旧得多,但毕竟地点不便也无可奈何。更大的问题是水和食物──不仅一个月就耗尽储粮,我们从第一个藏身处逃跑的路上甚至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水精灵。就算如此也不能下山,只得在身边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想像著那种生活,少女咬住嘴唇。少年继续说下去,声调也变得不再轻快。 「狩猎和采集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辛苦。一整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得花在上面,一旦没有成果就得挨饿。尽管靠著老爸经由『任务』及野外考察传授给我知识与技术勉强度过,但每天都像在走钢索……最后终于摔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令雅特丽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此时,她终于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事情。 「……优嘉阿姨现在……」 「妈妈她有话要我转告你。」 伊库塔仰卧著闭上眼睛,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很想再摸摸你的头。』──她说。」 这使得她理解一切。优嘉脆弱的微笑掠过脑海,撕裂般的痛楚袭上雅特丽心头。 「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健壮。她只是没表现出来,其实远比我更早不堪负荷。尽管如此,她连一次也没想过要下山,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消耗生命──有一天,她倒下了。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一样。」 漫长的逃亡最后迎来的结局,是他们母子的终点。 「妈妈在当天晚上咽气……就连出去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少女什么也说不出口。面对她的沉默,少年缓缓地摇摇头。 「哭嘛,雅特丽。要是你忍耐的话,就没有人替妈妈哭泣了。」 伊库塔微微睁眼仰望蓝天,用不再颤抖的声音悄然地说: 「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两人转往校舍内的餐厅兼公共休息室,继续相隔四年的叙旧。由于今天没排课程,餐厅里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的学生。他们挑 了宽广空间的角落入座,以免谈话内容被人听见。 「……我犹豫许久,决定将遗体火葬。埋葬在山上也会被野兽挖掘出来,日后想想回去扫墓也非常困难。无论如何,我在相隔两年后带著遗骨下山,一方面是因为潜伏生活逼近极限,而且时日已久,我又丧失了『母子』这项特徵,追兵应该不容易认出我。很讽刺的是,世界上的孤儿多得数不完。」 少年端起盛水的杯子润润喉,皱起眉头。 「但是……失去妈妈打乱了我的步调。我一下山后便感到身体沉重,抵达村庄附近时几乎动弹不得,勉强支撑到走进映入眼帘的空屋后,立刻倒下失去意识。我就那么直接死了也不奇怪──这时候,库斯来了。」 伊库塔指著在桌面铺上布坐下的小搭档微笑。 「我倒下的地点附近有间孤儿院,库斯在那边照顾孩子。在遇见我很久之前,身为他前任主人的孤儿院职员就病故了。正如你知道的,失去主人的精灵会进入『等待契约』状态,如果身边找不到下一个主人,精灵将主动四处漫游寻找契约者。而他在探索途中发现了我。」 一手摸摸库斯的头,少年开朗地继续道: 「后来我成为索罗克孤儿院的院童。虽然和院长合不来,有一位叫芙尔希拉的职员人非常好,经常帮助我。加上库斯发现我,这对我来说是相隔许久后连续降临的幸运。」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事先做个通知。 「因此,我现在的名字是伊库塔·索罗克,你也这么称呼我吧。从前的姓氏不能用了。」 从广义上来说,他仍然在逃亡中。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和我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碰面,对外就这么解释吧。」 为了让少年活下去,这是必须要关照到的。伊库塔点个头再往下说: 「──至于我为什么人在这里,索罗克孤儿院并非常见的那种以骗取捐赠为目的的非法设施,而是受国家认可的正规孤儿院,因此适用于国家实施的儿童奖学金制度。那是给予在学业上表现出资质的儿童在一定条件下无须归还的奖学金,与推荐至指定学校就读的制度。希嘉尔高级中学也有一个名额,给我拿到了。」 「真亏你弄得到推荐。我不认为你能力不够,但你跟作为关键的院长合不来吧?你又不是会去巴结讨厌对象的类型。」 「如你所料,中间是有些纠纷,但总算搞定。我自己暗中安排了各种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芙尔希拉努力支援。院长和其他职员都颇为尊重她。」 听到此处,雅特丽抱起双臂沉思。 「原来如此。我清楚你是怎么入学的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最关键的部分吧。」 「你指的是?」 「刚才那番话,是在说明你如何来到这里。我反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见我,应该没必要辛苦地赢得推荐名额。」 伊库塔对她犀利的问题回以澄澈的笑容。 「我想当你的同学──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也很高兴。这个说明让雅特丽希诺心满意足,高兴得很想马上蹦跳起来……不过,我是以伊格塞姆的身分发问。」 她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方,眼中包含著不许模糊带过的问题。 「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我,有足以遭你怨恨的理由。」 被这么一问,少年脸上浮现雅特丽从未见过的寂寞神情垂下眼眸。 「你认为……我怀里藏著刀子要对你不利?」 「不认为……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没有怨言。我──我们伊格塞姆对你下了那样的毒手。夺走你的家、你的双亲……害你永远失去你的故乡旭日团。」 伊库塔对著承认罪行的少女抬起眼眸断然摇摇头。 「首先做个订正,事情不是你做的。更进一步来说,我本身并不认为是伊格塞姆下的手,因此没有理由怀恨在心,无论对你、你父亲或你家都一样。」 「我不这么觉得。将巴达上将当成战犯拘捕并移交给内阁的人确实是父亲。再加上叔叔的罪名……无视命令专断独行的污名,本来应该是父亲要背的黑锅。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这么做国家将陷入危机。」 即使未能解开事件全貌,她四年间查明的事实也不少。少女根据所知的事实发言,但少年不为所动,叠起双手开口: 「……关于那个案子,我自己也调查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老爸他是主动抽起那支下下签。虽然没问过他本人,唯有这一点我清楚明白。既然不能让好友无视敕令,乾脆自己动手吧──抱著这种想法来调动军团的判断,简直太符合老爸的风格,令人傻眼。」 他也归纳出一个答案。少年回溯亡父的思路往下说: 「明知一切仍选择行动的我家老爸,和同样明知一切后选择默认的你父亲。虽然不满他没跟我们事前商量,我不打算恨任何一方。因为状况是二选一。要是老爸没被当成战犯惩处,那只可能出现反过来的例子。没错吧?」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恨我!」 雅特丽不知不觉拉高嗓门。少年平静地说话的模样、不责怪伊格塞姆的态度,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那起事件的结果是伊格塞姆家作为帝国军的保守主流在现代存续,桑克雷家被看成反叛者一伙完全排斥在外……可是,如果巴达叔叔没蒙上战犯污名,两家的立场应该颠倒过来。而这个事实可以换句话说。」 少女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到,用力紧握起两手拳头。 「你至今所失去的一切,应该是我要失去的──」 雅特丽垂下眼眸做出结论。伊库塔笔直地回望著她的脸庞开口: 「……你记得我们和狼群战斗的那一天吗?从那时开始,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半身。像右手和左手、像右脑和左脑,我们是两者为一。」 少女点点头。她不可能遗忘。在她度过的十三年人生中,那是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 「有两种不同的境遇,我们必须分别承担一种。虽然无法选择由谁承担哪一种,但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时右手拿著沉重的行李,有时则是左手。这次碰巧重担轮到我的头上──仅仅是这样而已。 因为,假使立场颠倒,你也会对我说出同样的话吧?」 伊库塔如同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般问道。雅特丽颤抖著嘴唇反问: 「……你真的能够接受?」 少年静静颔首。 「在我失踪期间,你也一直背负著重担。我没有笨到推测不出这一点。」 他反倒从自身的立场担心少女。停顿一会后,他的表情苦涩地扭曲起来。 「……对,没错。到了现在,重担反倒是压在你身上。要我来说的话,事情正好相反。获得自由的人是我,被拋下的则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雅特丽发问,少年做个深呼吸。 「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吧。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伊库塔从桌上探出身子,近在咫尺地正面注视著对方说出答覆。 「我是来拐走你的,雅特丽。拐走你离开这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现任内阁有部分人士期望伊格塞姆失势。」 两人第二次更换地点,一起走出学校来到附近的拥挤餐厅。他们挑了最里面那一桌,藉著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掩盖下继续交谈。 「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那些想配合自己方便随意调遣帝国军的阁员们,应该很厌恶伊格塞姆标榜的政军分离理念。就算被隔离贵族和军人的制度高墙阻挡,那些家伙一直企图将仰自己鼻息的人马送进军中。相对的,帝国军把这类人隔离在北域来勉强维持组织的健全性。当然,我清楚这是苦肉计。」 伊库塔一边从他点的鸡腿上剃下烤好的肉,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和方才谈论的相比,现在谈话的内容在不同的意义上不能公开大声宣扬。 「想将军队私有化的阁员,坚守军队独立性不肯退让的伊格塞姆。由于双方在台面下长期对立,我认为阁员们改变了想法。也就是──只要伊格塞姆还担任军方领袖,再怎么尝试也无法将帝国军纳入手中。首先必须更换领导者。」 鸡腿烤过头啦~少年将一片鸡肉放进口中后抱怨。对料理抱著相同的感想,雅特丽继续倾听他说的话。 「产生这种念头时,我认为那些家伙最先看上的是雷米翁上将……不过立刻察觉这并不现实。那位将领不容贵族侵犯职权的坚定意志和伊格塞姆元帅不相上下,而且对现有体制持批判态度。如果那个人当上军方领袖,反倒会危及贵族立场。」 第一根鸡腿剃得只剩鸡骨,伊库塔将餐刀刺进另一根鸡腿里。 「此时中选的人,应该是我家老爸。他无论言行举止或价值观都不太像军人,阁员们大概认为这家伙懂得通融,再加上能力方面也值得信赖。听说在出自三家之外的将领中,他的表现是打从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以来最为活跃的。 如今回头想想,别看我老爸那样 ,他很擅长和贵族协商。要将部队调往国家各地需要一一事前疏通,尽管觉得很费事,他还是顺利完成了。当中大概有很多近似于交易的利害调整,构成使贵族们产生奇怪误解的环境。没有察觉这情况,唉,也可以说是老爸自己的过失。」 伊库塔叹息一声,从鸡骨周边开始剃肉。 「就这样,使巴达·桑克雷当上帝国军领袖的阴谋开始运作。他们想拉下马的目标是伊格塞姆元帅。直到实行为止中间应该经过种种波折,但这部分我不感兴趣,跳过……要说阁员们实际上在策画什么,其实非常单纯──将伊格塞姆元帅逼进不得不违背敕命的状况。明明齐欧卡发兵入侵,却不允许自元帅以下的全军迎撃。而且还是在必须迅速应对的状况之下。」 用门牙啃著剃乾净的鸡骨,少年将中断的台词继续下去。 「你的父亲比任何人都更严守纪律,但唯独有一道敕令是他绝不会接受的。毁灭那便是毁灭帝国这道命令。当时皇帝下的命令实质上代表这个意思。对入侵的外敌什么也别做,坐视国土及人民惨遭躁触──他被要求放弃身为军人的职责对吧。」 雅特丽默然颔首。她调查出的片段事实,和少年的推测相符。 「当状况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父亲能选择的行动并不多。既然不可能坐视不顾,他只能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到这里为止是确定事项──剩下的问题,在于要以谁为主体来做这件事。 既然敕命要求军队待命,此时调动部队的人将不由分说地被追究反叛罪。如果元帅本人不动手,就必须从部下中交出牺牲品,而且还是将级军官以上的高阶军官。因为不至少调动旅以上规模的兵力,无法对抗当时的齐欧卡军。」 当伊库塔说到此处,炎发少女轻轻补充。 「……再加上,那个人物还必须是名将。据说当时率领齐欧卡部队的将领,偏偏是极为难缠的强敌。若我不亲自去,只能拜托巴达上将──父亲曾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少年意会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你父亲并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考虑自保的人……正因为如此才痛苦。要为了保卫国家交出伊格塞姆的一切?还是交出朋友的性命?这种无从选起的二择题,不难想像挣扎的过程本身就是地狱般的折磨。 因此,我家老爸擅自做了选择。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就主动牺牲,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发挥旭日团的全力驱逐齐欧卡军──然后一肩扛起所有责任,以战犯身分死在狱中。」 少年握著果汁杯的手加重力道,抵著杯身的指尖渐渐泛白。 「那个混帐东西,打算当英雄吗?」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杯中的果汁泛开涟漪。 「吶,雅特丽,你认为我爸为什么会死?因为贵族们的阴谋?因为他不惜违背敕令也想保卫国家?为了使你父亲免于失势?」 继续诉说的少年表情阴沉空虚地发笑。 「答案是全部。简单的说,老爸是过劳而死。独自背负起所有重担,随著重压一同沉进泥淖底下……拋下周遭众人的心情不顾。他明明那么自以为是地教导过我们,战争是大家一起打的。」 少女也咬著唇瓣低下头。两人份的沉默沉重地横亘在吵杂的餐厅内。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伊库塔再度开口。脸上流露明显的看破之色。 「帝国已然无可救药。严守岗位的军人别说得到奖励回报,甚至连人格、名誉或一切都遭到践踏,当成消耗品用完就扔──这种不合理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著。我已经放弃了。无论皇帝或贵族,甚至都没发现他们正亲手勒住自己的脖子。是人才先枯竭、还是军方先厌弃体制──无论哪个,在未来等待的都只有灭亡。」 这么断言后,少年直盯著眼前的对手,消沉的声调恢复力道。 「国家自己去灭亡就行了……可是,我唯独不许国家的灭亡波及到你,因此我来诱拐你了。在你面临和老爸相同的命运之前,在这个国家将你消耗殆尽之前。」 雅特丽倒抽一口气。伊库塔带著认真至极的表情继续道。 「不久的将来,我要带你离开帝国。目的地是何处都无妨──只要比这里更有未来,哪里都好。至于实行的方法也有著落。我和阿纳莱老爷子与他的弟子们渐渐恢复联系,只要我想,逃亡可是轻而易举。」 少女正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轻轻颔首。 「我知道这个提案你无法轻易接受。正因为如此,我才和你进入同一所学校,好待在你身旁,花更多时间说服你。」 黑发少年露出大胆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的杯子。 「做好觉悟吧,雅特丽。从现在起,我会用尽浑身解数来诱惑你堕落。」 以那段像在开玩笑却毫无疑问很认真的宣言为开端,两人的学校生活揭开序幕。 从刚入学开始,伊库塔就是个明显不认真的学生。他心血来潮便翘课、在课堂上毫无顾虑地大睡午觉,甚至像蜘蛛似的在校园各处的树木筑巢。学生们傻眼地远远围观他的举动,入学还不满几个月,「懒惰的伊库塔」这个绰号就传遍整间学校。 不过,要说四年岁月是否令他变成自甘堕落的人,却又不是。雅特丽在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后察觉那个事实。亦即──伊库塔懒惰到底的表现是一种表演。 如同在旭日团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所显示的一样,少年原本就了解学习在本质上的喜悦。吸收新知识、习得新技术、从历史中学习──从前的他坦率地接受这一切并享受那份喜悦。无论是实地学习或透过书籍解读,接触未知的事物本身是伊库塔的毕生志业。这种根本性的部分,经过波折连连的四年依然坚定不移。 他失去的并非对学问的热情,而是将热情直接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总之,他执著于尽可能浪费向国家抢来的奖学金。甚至期望把浪费情况显摆给周遭众人看。这大概是他对夺走他许多事物的帝国拽愤的方式。 「这种作法很孩子气──唉,我自己也清楚。」 某天放学之后,少年边躺在树荫下看书边喃喃地说。雅特丽只能叹口气。这一天的第五堂课是地理学,但他翘课溜出来埋首阅读《地理学事典》。 「不过你试著想想,我几乎整整两年都躲在毫无文明的深山中生活,学会辨别是非的速度比旁人慢一点也是当然的吧?」 尽管这套说词完全是歪理,知道缘由的雅特丽无意责备他别扭的脾气──如果这点程度就能让他释怀反倒应该高兴。因为他有理由对帝国做出更加激烈的报复。 「我不会报复的。那种行径不科学,更何况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原本仰卧的伊库塔合上正在看的书本站起身。 「好了,时间正合适,差不多该出去玩啰。」 在任何事上记性都很好的少年,每次一前往热闹场所,转眼间就在那里学会不良嗜好。这一天,他也和雅特丽乔装打扮隐瞒身分造访地方富商开设的赌场。 「喔~喔~真热闹、真热闹。」 宽敞的平房内并排摆著许多张桌子,年龄、性别与身形不一的人群纷纷朝那些像海面岛屿般的桌子涌去。此起彼落的欢呼与惨叫、输家的破口大骂不绝于耳。赌客们呼出的香薛烟雾,将屋内空气微微染上一层白。 「真是个好地方。光吸这里的空气就让人感觉人生脱离了正轨。」 「开玩笑。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人生正轨有多窄,要是你肯轻易脱轨的话,也不会那么辛苦。就算只剩一根头发那点宽度,你也会跨越过去的。」 少年故意哀叹,重新环顾室内。 「不管哪种赌博,当然都设计成赢家是赌场老板。明知如此依然来享受胜败乐趣也不错,但我今天没那个心情。难得和你一起来,得玩点更刺激的游戏。」 说完开场白,伊库塔在压得很低的帽子下转动目光。 「今天的目的是那个,墙边玩扑克牌的那张桌子。先从这里观察一下吧,用斜眼不动声色地看。」 雅特丽也观察了他以眼神示意的桌子将近十分钟。没多久后少年询问: 「……你有什么看法?」 「是诈赌。庄家和其中一名赌客串通。」 少女即刻回答。观看赌局进行的深红眼眸,带著比剃刀更锋利的光芒。 「洗牌的动作不对劲。他动了手脚,好让同伴拿到有利的牌吧。」 「光凭你的眼力,就足以在这里当保镳混饭吃。」 感叹到极点的少年脸上浮现苦笑,转而说明道: 「总之和你察觉的一样,那个人最近这阵子靠同样的手法诈欺了几十人。虽然诈赌的技术本身普普通通,他十分擅长对待猎物。半死不活地吊著赌客又是怂恿又装腔作势的,只吃掉尾巴留下头。硬要说的话是以说话技巧为主,不高调但也相对的难以看穿。」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凑到少女耳边呢喃: 「我想找那家伙出我们今天的酒钱,你觉得如何?」 原来如此,雅特丽心中理解地想。说是玩火也算玩火,不过是这种 风格吗? 「……我加入。但是,别将其他赌客拖下水。」 胸中深处萌生到睽违四年的兴奋,少女毫不犹豫地答应。少年高兴地笑著点点头。 「知道了。你的作风就是我的作风,只从鱼塘里偷偷拿两条肥鱼吧。」 接下来伊库塔花了约十分钟说明详细规则,雅特丽也在观察赌局时抓住大致流程,没花多少时间便完全掌握细节。 两人做好准备的时候,正好看见先前在赌牌的人群转身散去。伊库塔看准时机说道: 「桌子空出来了。好啦──任务开始。」 「来,乾杯。」 相碰的陶瓷杯锵地一声发出高音。结束在赌场的「任务」后走进酒吧围桌坐下,两人啜飮著略含酒精成分的飮料地爽快地交谈。 「很好玩啊。只是,这次的对手稍嫌微不足道。」 「一旦防线失守就变得很脆弱,大概没想过自己会被别人盯上吧。」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你眼光压倒性的锐利。动手脚的时机完全被看穿,对手也只好认栽。到了后期,你连对方发什么牌给你都看穿了吧?」 胜利的兴奋使两人话多起来,愉快地聊下去。 「你才是,对从头到尾用上的三副一百七十七张牌如何消耗完全瞭若指掌,却还扮起傻瓜,真是恶质。你故意输牌假装气得敲桌子的时候,我可是拚命忍著不笑出声。」 「要诱使对手疏忽大意,得先让他以为我们是脑筋不好的冤大头。要我教你扮演傻子的诀窍吗?」 「那点小事在旁边一看就懂了。简单的说,表现出只为了眼前的事情一喜一忧就行了吧?」 她直截了当的说法逗笑少年。直盯著他趁对话空档大口喝光杯中飮料的样子,雅特丽切换话题。 「在你还没喝醉之前,我父亲有话要转告。他问你『生活上可有不便之处?』。」 伊库塔咧嘴一笑,举起右手的杯子。 「我用国家经费过得很宽裕!」 听到那太过露骨的答案脱口而出,雅特丽叹了口气──经过本人同意后,她向父亲传达少年的现况。 两人从先前便确信,派兵追捕伊库塔的并非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反倒属于为保护巴达留下的母子而奔走的一方。再度对父亲没遭受怨恨感到安心,炎发少女轻轻点头。 「我会转告他──另外,他还提议收养你。」 一切入正题,少年用餐的手霎时停顿。 「……他是说真的?」 「连我也还没见过父亲开玩笑的样子。」 雅特丽表明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少女为露出一脸白日见鬼表情的伊库塔补充说明。 「这提议也没那么奇怪吧。你可是巴达叔叔的儿子,父亲长年盟友的遗子,他有足够的关系和理由领养你。你不必担心,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内幕。」 「我不是指这个……话说,伊格塞姆收过养子吗?」 「有啊,不过主要是赘婿。」 伊库塔险些一口酒喷出来。雅特丽对著呛得咳个不停的少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放心,这次不是提议招赘,单纯是问你要不要当我家的孩子。」 「……这么做,你父亲不会很辛苦吗?我是战犯之子喔?」 「正因为如此才要收养你啊。父亲想在帝国军中找回桑克雷家的系统,他或许想让身为儿子的你来填满巴达叔叔去世后组织出现的缺口。尽管那是未来的事了。」 「老爸的功绩和我的能力没有关系。要我填满他留下的缺口是不可能的。」 「这么认为的多半只有你自己吧。」 伊库塔板著脸陷入沉默。留心要做到公平的说明,炎发少女继续补充。 「话虽如此──就像你所担心的,这提议并非只有好处也是事实。一旦加入伊格塞姆家,你也必须作为伊格塞姆生活。虽然不会强人所难要你从现在起学习双刀武艺,在作为家族一份子的前提下,可以看作没有军人以外的生活方式。」 雅特丽不假修饰地告诉他关键所在。少年听到后缓缓地摇头。 「……那我不会接受,虽然名副其实地成为你的亲属很有吸引力。」 「当场拒绝啊。后半段的说明或许等收养手续办妥之后再说比较好?」 少女开玩笑地回答,伊库塔苦笑著耸耸肩。 「又不是社会上流行的行销骗术。如果你们不惜采用这种手段也想要拉拢我,那倒是我的荣幸。」 「可能的话,是很想拉你入伙。我也抱著同样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你会拒绝。」 雅特丽边说边啜了一口飮料。收养提议展开的一连串言语交锋,其实就像结果已定的套招。少年直盯著少女。 「我曾经说过吧,雅特丽,我是来拐走你的。如果我加入伊格塞姆家,就实现不了关键的目标。」 「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唉~我被甩啦。」 「上次我邀请你一起当科学家时,你不也甩了我吗?彼此彼此。」 当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露出笑容互相对望,不约而同地碰碰杯子。 「为纪念这次平手──」「乾杯。」 和上街的时候截然不同,两人表面上在校内毫无共通点。 全心用功学习的雅特丽和心力全花费在偷懒上的伊库塔,作为学生的评价正好相反。他们的共通之处顶多只有校内知名度,唯独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两极相通。因此不必碰面,他们的行动便透过传闻传进彼此耳中。 「听说雅特丽希诺小姐这次考试又遥遥领先拿下第一名。」 「伊库塔那家伙,今天也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闯了祸。」 关于两人的新闻频频更新,夸张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即时得知彼此正在校舍何处做什么。简直和在同一间教室里相差无几。 「听说你今天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脱得精光?」 「那个大叔在说明关节和肌肉的时候趁机偷摸女学生的身体,所以我就主动担当模特儿啦。顺便一提,我没脱内衣裤。」 包含传闻传播时加油添醋的部分在内,伊库塔和雅特丽很享受这个状况。广受瞩目也不以为苦的强韧神经,是两人同样具备的资质。 「马修那家伙,好像又跑去挑战雅特丽希诺。」 「然后反而被撃败吧。明明每次结果都一样,那家伙真学不乖。」 那些新闻中偶尔会掺杂其他名字。最常出现的无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在那些持续挑战自入学起不曾稍受撼动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要塞的挑战者当中,他显得特别不屈不挠。 「喂,雅特丽希诺!下次军事史的考试和我一较高下吧!」 「那是无妨,但挑数理系来较量比较聪明。我不觉得自己会在背诵问题上出错。」 展现王者风范轻松应对连日的挑战,雅特丽在所有领域都称霸学生们的顶点。马修却几乎从未胜利过,但另一方面,有一个人很感兴趣地旁观著他连战连败的经历。那便是伊库塔·索罗克。 「喂喂,那边那个丰腴的少年,我有要事相谈。」 「你说谁丰腴?我很忙,别随便烦我!」 「好了好了~别那么冷冰冰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传授不管输多少次都不气馁的你战胜雅特丽所需的力量。」 「除了睡午觉和翘课别无长处的家伙这么说,听起来也只像是新的诈欺手法!」 持续挑战全校第一的优等生,不知为何就被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缠上,搞得马修十分混乱。不过相对于本人的困惑,伊库塔很中意他。马修是少年在校园内会主动交流的少数对象。 打从入学以来,伊库塔一直避免在校内结交亲近朋友。雅特丽能够理解,他计画迟早要离开帝国,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伊库塔积极的接近微胖少年就显得更加显眼。某天放学之后,她试著询问理由。 「有件事想问你,为什么你要缠著马修·泰德基利奇?因为捉弄起来很有趣?」 正和迷路跑进校园的野猫玩耍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也有一部分,但最大的理由是他不屈服于你。明明挑战你那么多次又持续落败,切身感受到实力差距,他依然没丧失挑战的气慨,也没因为嫉妒而心态扭曲企图扯对手后腿。这是很了不起的表现。我打从心底尊敬他那率直的不服输精神。」 他难得认真的口吻这么说,转向雅特丽。 「反倒是你,才应该快点察觉他的可贵。承认赢不过你而低头的人,会从屈服的舒适中尝到甜头,往后越发依赖你。当你总有一天陷入真正严苛的状况时,这种人绝不会站在你身旁帮忙。比起堕落成应声虫的同伴,此时更可靠的一定是持续当个劲敌的人。」 伊库塔近似忠告的建议令雅特丽抵著下巴沉思。 「失去后才会明白竞争对手的重要性……是这个意思吗?」 「正因为你出类拔萃地优秀,这才是切身的问题。要是理解的话,你也不时慰劳一下马修。偶尔把荣誉让给他──我不会要求那么多,视时机称许他 的努力就好。尽可能别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 她试著依言想像,但要对那位不服输的同学做到这点难度颇高。特别是别摆出居高临下态度的部分。 「虽然没有自信,我会试著留意……不过仔细想想,刚才这番话真令人意外。你不是打算带我离开帝国吗?」 逗猫的手霎时顿住,伊库塔一脸苦恼地抱起双臂。 「……问题就在于这里。如果去邀马修,他愿意一起走吗?」 听到他微弱的问,雅特丽不禁笑了。终有一日要分别──这名少年既不够机灵也不够无情,没办法为了这种理由一直拒绝和眼前的人们交流。 「回到正题──谈到保有竞争对手,我也想告诉某人。让你认真起来才是最快的方法。」 「要一边翘课一边避免不及格也是很不容易的喔。」 两人的叹息声重叠在一块。被逗弄腻的野猫悠哉地躺在原地晒起太阳。 另一天,雅特丽前往他位于校地内树林深处「巢穴」查看情况,惊讶得瞪大双眼。 「──肿得好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正和美丽的妇人一起愉快地喝茶,她老公突然出现……狠狠给了我一拳。」 躺在吊床上的少年右脸瘀青肿胀。回想起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炎发少女疑惑地歪歪头。 「尽管肯定是你自作自受……你在其他不良嗜好上明明处理得很好,唯独在女色方面特别笨拙耶?」 「……或许是吧。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要看见年长女性一个人寂寞的模样,我的身体就会擅自行动。」 「听起来不怎么健康。不如说,你是打从以前起就那么偏爱年长异性吗?」 说到此处,雅特丽直觉地领悟到那股冲动源自于什么。昔日他拚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年长女性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样,你可别跟人私通。否则的话迟早真的会挨刀子喔。」 基于理智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后,她结束这个话题。决定何时去面对伤口,是专属于当事人的权利。 蕴含许多波折及某种预兆,两人的日常生活继续著。 有时设计卖假宝石的诈欺师中圈套── 有时经过一番激斗后将恶名昭彰的盗贼团送进大牢── 有时拿出证据揭发官吏暗中贪污的罪行── 有时救出被人口贩子带走的十七名小孩,将他们全部送回父母身边。 当然,事件并不全都有痛快的结局。伊库塔提出的「任务」,背景时而包含沉重的主题。 社会制度的缺陷。公权力的腐败。产业的衰弱化。特权阶级的压榨。透过许多事件看见的帝国实情,甚至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黑发少年担任向导,让雅特丽一一直视在生活中模糊感受到的腐败真实情况为何。 「最致命的并非腐败本身,而是没有可充作剎车的机制存在。」 某天傍晚,从校舍屋顶上俯瞰眼下街景的少年说道。雅特丽俯瞰著相同的景色,侧耳倾听。 「讽刺的是,皇室和贵族们的怠慢源自于对军方的信赖。在真正出大事前,军人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抱著这种想法,直到直接面对决定性的破绽为止,他们都会肆意实施苛政。因为那些家伙仅仅只看到眼前的得失。」 伊库塔加重语气阐明,这个国家是何等病入膏肓。 「这个国家没有能够指出这种愚行的角色。即使有人看得出来,也没有这种角色。以伊格塞姆代表的主流派军人能够执行来自内阁的命令,却无法指出命令内容的缺失。对施政表达异议是不可原谏的逾越职守行径──这么认定的价值观深植人心。」 黑眸望向远方的街景。目光所及之处,快步踏上归途的大批行人将染成暗红色的大马路挤得热闹不已。 「市井小民本来便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参与政治。对他们来说政治就像天气变化,无论下雨或打雷都只能接受,他们已经认命了。而且,民众果然也同样觉得──真的出了大事,军人想会办法解决的。」 对这个事实深深叹息,少年再往下说。 「根据这种状况来思考,帝国将面临的命运只有两种。腐败尽头的灭亡或腐败末了的变革。跟制度一起自杀,或是破坏制度重生。」 挑明残酷的二择一选择,伊库塔目光炯炯地直盯著身旁的少女。 「你明白吧,雅特丽。无论哪一条路,伊格塞姆都将确实灭亡。亡国自不用说,即使国家依循新制度重生,身为旧体制守护者的你们也将面临最先遭到清算的下场。如果你们懂得改变立场灵活地钻营处世那另当别论,但要是做得到,这个国家应该早已转换成军政体制。」 雅特丽仅仅沉默不语。少年所说的内容,她没有一点能够反驳。 「未来只有毁灭等著你们。明知如此,我无法将你留在这个国家。 ……所以,和我一起走。拋弃将你束缚在帝国的伊格塞姆姓氏,作为纯粹的雅特丽希诺,不受任何事物拘束──和我一同在这个广阔的世界生活吧。」 少年说出和孩提时相同的邀约,话语中包含了长年累积的感情。 即使痛切地明白他的请求有多么殷切,炎发少女只能摇头。 「为了自保拋弃帝国的一切逃亡……你这么要求我?」 「没错,我这样要求。不趁现在逃跑,你只会被这个国家害死。 当你面临比谁都更真切地为国家著想、比谁都更激烈地奋战,身心都因为过劳千疮百孔──却依然撼动不了的破绽时,你将被迫发觉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光是想像你就此结束一生,我几乎现在就要发疯。」 少年用因愤怒而颤抖的声调呻吟。在遭到利用、残酷驱使后毫无回报地死去──伊库塔无奈地将身旁少女的未来和过去许多英雄面临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不过,偶尔我也搞不清楚。我真的相信吗──相信你会有答应这个提议的一天,相信我带你离开帝国的日子终会到来。」 无力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在黄昏夕照之下,他虚张声势的伪装显露无遗。 「我好不甘心,雅特丽。明明想像得到你的毁灭,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切实地描绘出你的救赎──」 今天我们普通地逛街购物吧,伊库塔提议。两人之间有一些随时都能轻易做到,却还没尝试过的事情。 「我打从以前起便想过,如果有机会将你好好打扮一番,一定很愉快。」 一方面是为了少年的愿望,两人今天来到当地有名的裁缝店。信步观赏著卷在木棍上贩售的五颜六色布料与剪裁成各种造型的成衣,雅特丽一脸不怎么理解的表情。 「嗯……?对我个人而言,非机能性的衣服不太具有吸引力。」 「我很尊重你的价值观,不过唯独今天别争论这点吧。所谓的打扮是从牺牲机能性开始的──嘿,老板!」 伊库塔一拍掌心,一位衣饰高雅的女子没多久便踏著碎步匆匆从店内过来。 「……果然是伊库塔。你带了位好漂亮的姑娘过来。」 「好久不见,雪薇。我依照约定,今天以顾客身分上门。」 「我等你很久了。这代表──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的小雅特丽吧。」 名叫雪薇的女子充满好奇心的接近雅特丽,花了好一段时间将她仔细从头打量到脚。 「原来如此……的确是顶级的原石。搭配起来很有成就感。」 「我自认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过来,尽情放手去做吧,雪薇。」 「就想听你说这句话。来,两位都请进来。」 伊库塔和雅特丽跟著招手的老板踏进店内深处。 「话说小雅特丽,你和伊库塔认识很久了?」 挑选几件衣服之后,雅特丽和少年暂时分开被带往试衣间。她一边试穿,一边隔著布帘和外头的雪薇聊天。 「这几年认识的。雪薇小姐是怎么结识伊库塔的呢?」 「我在酒吧喝酒时遇到他搭讪。一开始,我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他怎么看都是才十来岁的男孩,而我是快满四十的大婶耶?」 雅特丽以指尖确认布料的触感,听到后老实地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也觉得雪薇小姐应该更加年轻。」 「呵呵,谢谢。我好歹是服饰店老板,外貌不看起来年轻点会影响到生意嘛?」 雪薇老练地应答后继续话题。 「回到伊库塔的话题上,那一定和外表年不年轻没关系,他好像和更年长的对象来往过……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怪怪的,看了不是令人有点不安吗?」 当她徵求同意,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前阵子他还脸颊瘀青,听说是被调情对象的丈夫揍的。」 「啊哈哈哈!对呀,也发生过这种事。只是挨揍就能解决还好,万一卷入砍伤事件就大事不妙。」 雪薇哈哈笑著说道,口气突然变得严肃。 「但是──最主要的是,我认为那孩子的青春很混乱。单纯喜欢年长异性是无妨……不过该怎么说,伊库塔的情况 好像更严重?」 雅特丽挑选服装的手霎时顿住。脑海中浮现优嘉,桑克雷柔弱的面容,一阵掺杂乡愁的痛楚掠过她心头。 「……或许没错。」 「就是说吧?我直觉感到,他好像在追逐某个人的影子。伊库塔真正喜欢的大概不是年长女性,而是某个人……唉,但我也不方便追问得太深入。」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直盯著布帘后的少女,雅特丽也从动作的气息察觉到了。又相隔一会,雪薇悄然开口。 「不过……是呀。老实说,你来到这里让我放心多了。因为伊库塔的目光笔直看著你。不是透过你看向某人的影子,而是确实注视你本身。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如此评论她与少年的关系。雅特丽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感觉到对话告一段落,开始专心试穿。雪薇的声音最后一次越过布帘传来。 「他说他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来呢。真叫人吃醋──」 「这种感觉如何?总之配齐了一整套。」 雪薇牵著少女的手来找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少年。才刚转过头,伊库塔的时间一下子暂停了。 那是一袭她平常很少穿著,细长布料包裹全身的纱丽服。上半身部分为穿透式,透出贴身短上衣和胸口到腰际的曲线。长裙部分为沉稳的红褐色,凉鞋鞋跟不算高。搭配整体不至于太过高调,与少女本人的魅力出色地协调在一起。 「怎么样?我参考你的意见,试著不去考虑机能性。」 雅特丽手放在轻薄光滑的布料上询问。可是等了一阵子,少年也没开口说话。 「──啊──嗯、呃──」 察觉伊库塔一直语塞的理由,雪薇得意地笑笑。 「看样子,本店不必担心砸招牌了。」 作为专家的自尊心获得满足,老板绕到两人背后推了一把。 「好了──打扮妥当就出去玩。你们今天的目的地不只这里而已吧?那得趁著日头高挂天上的时候去逛逛。」 「啊,雪薇,买衣服的费用──」 「不必了,这次当成是我送的礼物。」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伊库塔瞪大双眼回答: 「不、不不──这些全都是上等货吧?」 他望向少女的服装说道。抱著相同念头的雅特丽在少年身旁正要开口,却全被雪薇摊开一只手制止,并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 「所以说是礼物啊──送给儿子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 被那一句话封住所有反驳,两人最后无计可施地被推出裁缝店。 「……我在等的时候,你和雪薇聊了什么?」 并肩走在被购物客人挤得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少年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在意地问。雅特丽没有隐瞒地回答。 「主要谈论你对女性的偏好。她很担心你,说你专找年长女性当对象不太健康。」 「真没料到……唉,我也无法反驳。」 伊库塔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沉默,因为找不出下一句话该接什么,他强行改变话题。 「那么,起码今天我们就健康地玩乐吧。你是不是有点饿了?」 「是呀。来吃点东西吧。」 「那我去附近的摊贩随便买点吃的,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也一起排队啊?」 「现在的你怎么能排队。你也不喜欢弄脏新衣服吧?」 伊库塔苦笑地说。低头瞧瞧刚买的衣服,雅特丽皱起眉头。 「……的确牺牲了机能性。」 「或许没错。不过,看见你盛装打扮的样子更令我开心。」 少年脸上浮现无邪的笑容,就像到了现在才终于能够表明自己坦率的心情。雅特丽怀抱温暖的心情目送他转身跑向摊贩的背影离开。 接下来要等他回来,但呆站在相同位置不必要地引人瞩目,少女走向就位在附近的店铺,准备看看商品打发时间。 「老──老公,有客人!」「欢、欢迎光临……!」 才刚站到朝向街道敞开的店面前,一对年轻夫妻便猛扑上来。雅特丽正对那股气势感到错愕时,做丈夫的开始介绍商品。 「您觉得如何?这是时下流行的塔兹克织物!这匹布的花色很适合您!」 他拿起陈列在店面最显眼处的布匹递到客人眼前。不等少女反应,他就更换一样商品继续同样的行动。 「这一款如何?虽然花色有点大胆,小姐你很漂亮,穿什么应该都合适……啊哈哈!」 雅特丽拿起对方塞过来的塔兹克织物观看,脸色却为之一变。没发现她的变化,那对夫妇又拿出其他商品。 「──打扰啦。」 充满威吓力的沙哑嗓音传入店内。那对夫妇浑身一颤停住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贝、贝夫克先生……」 「喔,老板。钱准备好了吧。」 长著一张可怕脸孔,名唤贝夫克的男子率领背后数名同伴踏进店内。年轻夫妇撇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那个……再、再一会!只要再等几天一定凑齐!请看,贝夫克先生你批给我们的货也一点一点卖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三天前就下了最后通牒!」 贝夫克毫不理会那些藉口放声咆哮。店老板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既然还不出钱,我们就要按照契约扣押房子──喂,你们几个。」 当他一声令下,那伙人便企图进入店内扣押,其中还有人拿著拆卸住宅用的工具,著手破坏房屋面向街道的部分。大概是要同时回收值钱财物及解体店铺,他们的动作既匆忙又粗暴。 「住──住手、住手啊!」「店面!我们的店面!」 那对夫妻颤抖著抱在一块嚷嚷。雅特丽挺身挡在两人面前,毅然地喊道: 「……请住手。我有事想请教几位。」 「干什么?小姐。无关的顾客闪一边去。」 「我也想这么做,但三天前发出最后通牒今天就扣押,令我感到有些不解。依照本州的债权回收规定,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也要间隔一周才对。」 少女根据知识主张。贝夫克恶狠狠地皱起眉头。 「……啊?不然怎样,如果再等上四天,这两个家伙趁机连夜逃跑,小姐你要负责吗?」 「即使真的发生,你们看来也不会有时间之外的损失。打从提供融资的阶段起,你们盯上的就是这块土地吧?」 雅特丽寸步不让地反撃。贝夫克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别多管闲事,小姐。听著,我借钱给那边那对蠢夫妻,打契约要在上个月月底前连本带利地偿还,他们却还不出钱。因此我才按照协定来扣押这间当作借贷担保品的店铺。事情只是这样,没有任何把问题复杂化的理由。」 「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们还清借款对吧?既然安排店里出售这种劣等货的话。」 少女递出先前曾拿起的布料说道。刚刚老板亲口说过,店内的货物是眼前这群人转卖给他们的。 「南方特产塔兹克织物──最近很流行是事实。因为畅销,想靠只有花样类似的假货大赚一票的家伙也源源不绝。世上也有讨厌的巧合呢,我前阵子可是才刚对付过这么一帮人。」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年轻夫妇听到后瞪大双眼。 「……咦?假、假货?这是……?」 「我并非专家,但织物的结构明显不对,也找不到塔兹克织物最大的特徵,艺术性的斜纹线。我刚刚在别家店见过真品,因此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明显。店里摆著这种商品销量也不可能增加。卖家只是将库存硬推给你们而已。」 看上这对眼光不佳的夫妇经营的店铺及土地,借钱给他们──看出整件事的压榨结构,雅特丽把布料放回橱柜。贝夫克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嘲笑。 「哈──那又怎样?不过是那边那对蠢夫妇眼睛不够利罢了。做生意等于打仗啊,小姐。错全算在看不出东西好坏的人头上。」 「我是外行人,不否定这一点。恶质的提前催债,在商业的世界或许也被认可为一种作战手法……就算如此,下达最后通牒的时间是三天前是你们也承认的事实。那么,基于此地的商业法,他们应该还剩下四天的宽限期。」 「混帐,给我差不多一点──」 对延长的问答感到烦躁,一名手下上前想扭住少女。她迅速抓住那只手臂压下去,以站姿锁住对方的关节。 「嘎啊啊啊啊……?」 「既然你们企图以明显的形式违反规则,这一点我绝对无法坐视。四天后再上门。这是应该遵守的道理。」 雅特丽将惨叫的男人推回店门外,向对手表明坚定不移的意志。认为自己被黄毛丫头看扁的那伙人接二连三地扑上去,然而当第二人被打中要害、第三人被投掷技摔出去时,贝夫克不禁脸色一变。 「喂──你们停手。」 他叫住正在煽动同伴的手下,直瞪著眼前的少女。因为在这个阶段他已领悟, 第七卷 第四章 约定 在向前突出的裸岩区形成屋檐的宽敞浅洞窟中,「旭日团」搜索队中尉以上的军官整齐划一地并肩而立。 「我来说明战斗方式。」 和骑士团同伴们一起并排站在他们面前,担任总指挥的伊库塔这么起头。 「我们现在率领全军冲进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选择适合防卫战的地点配置兵力。这个大片裸岩区相距不远的密集据点──具体地形是这样。」 在他眼神示意下,四名士兵缓缓地放倒摆著手制地形图的长桌。伊库塔指向纸面对部下们展示内容。 「正如各位所见,这个防卫据点共由八个裸岩区构成。中心部分三个、环绕在周遭的五个,总计八个。为了方便起见,各裸岩区在此称作区块。我们要在各区块安排部队,与其他裸岩区的同伴携手合作,坚持抵御敌方攻撃直至友军抵达──到此为止都明白吧。」 伊库塔看向部下们确认。因为没有人发出疑问,少年将目光调回地形图上。 「各区块加上的编号当然是为了方便辨别称呼,但同时也代表防卫的优先顺位。根据这一点,我来说明为何如此排序的理由。 首先──现在我们集合的地点是第一区块,八个密集区块的中心部位。这里不仅位在深处,外围又大半是耸立的悬崖难以进攻。再加上躲在这个地点……隐蔽在大幅凹陷的裸岩区内,适合设置司令部。不必多说,一旦此处被攻陷一切便结束了。 在对面右侧的是第二区块。这个区域是司令部直接的护盾,为迎撃来自阵地东侧攻势的要地。如果此处被攻陷,全面陷落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军官们吞了口口水。一瞥他们紧张的神色,少年淡淡地往下说。 「紧邻第一、第二区块下方的是第三区块。尽管裸岩区体积最小,这里和第二区块一样是防御要点,作为司令部的护盾,同时直接支援南侧的两个区块。当然,也不能被敌人攻下。」 画个圈包住说明过重要性的三个区块后,他的目光移向周边。 「从第四区块到第八区块虽然编了号,但几乎没有确定的优先顺位差距,将依照对手如何进攻变动。而选第八区块当最低顺位,是由于该裸岩区本身位置孤立距离中央区块遥远,面临来自正西方的攻撃时其他区块难以支援,在战斗初期被盯上的可能性很高,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 当然,第六、第七区块也面临同样的危险。反过来说,只要严加保卫住这些地方,对手就找不到侵入阵地的破绽。」 画一条线串联起外围五个区块,伊库塔掌心用力一拍地形图。 「在第四到第八区块尽可能维持防线,不让敌军接近第一到第三区块要地,并坚定固守部队整体的持续交战能力,直到友军预定抵达的四天之后──这是我们要达成的胜利条件。 伊格塞姆派搜索队兵力为五千余人,相对的我们则是两千四百。双方战力比大致是二比一──考虑到我们守在据点贯彻防御的立场,很有可能完成防卫任务。因为地形环境是裸岩区,也不必担心骑兵的威胁。」 少年以有力的口气承诺,重新正面对著部下们。 「军事政变的结局将依照这一战的结果而定吧。根据这一点,大家听听我的一个想法。 听好了,我们绝非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无奈战斗,而是知道在这里的胜利将通往未来而战。分裂的帝国军重回一体,重整大厦将倾的国家──我们接下来要打实现此事所必要的最后一仗。平安地坚守到底并结束乱象。」 黑眸中带著意志的光芒,伊库塔斩钉截铁地说。接著明确指出战斗理由点燃他们的士气──尽到总司令官的职责之余,少年努力用每一个言行举止来鼓舞部下们的战意。 「手段和目的的区别算是讲清楚了。如果没有问题,我要任命负责防卫各区块的指挥官。 第一区块──负责人当然是我本人,因为我必须考虑战况对整体作出指示。以公主为首,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当然都要待在司令部。」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望向身旁的微胖少年。 「第二区块──马修,这里交给你。」 「我、我吗?……不是托尔威没关系吗?」 「非你不可。我要安排托尔威和他指挥的狙撃部队一起视状况游走在各区块之间。与两侧第六、第七区块连动的调整、敌军进攻时白刃战的指挥──考虑所有因素,在适应能力上能够胜任东侧防卫的人选也只有你。」 听伊库塔仔细说明挑中他的理由,马修经过微妙的犹豫之后毅然颔首。 「……包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到底,尽管放心吧。」 为了展现起码的志气,马修在言词上装出自信十足的样子。心怀感谢地望著他展现尊严,伊库塔的视线转回正前方。 「接著是第三区块──分配在这里的兵力较少,希望指挥官迅速并准确地加以运用。交给老手赛佐伊上尉吧。」 「属下领命!」 被指名的是曾在前旭日团服役的年迈军官。在这种状况下托付指挥权的对象,若不支持伊库塔的立场就不用谈了。接下来的第四到第六区块,也根据这个条件及指挥能力挑出人选。 「然后是第七区块──这里也是依战况发展,愈到战斗后半重要性愈高之处,相对的士兵们的负担也可预料会加重。考虑到这一点──」 他话声一顿,看著在排成一列的军官边角缩著肩膀的女子选中了她。 「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交给你指挥。原本的阶级实在不够高,所以你从现在起升为中尉临时官。」 她本人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一脸愣愣地呆立不动。直到那一瞬间为止,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召来这里的理由。 「……咦、咦?请、请等一下!我只是士官耶?」 「才不等。各区块的运用兵力平均近三百人,我可不准平常替我代管部队的你说办不到。如果你想去军校进修,等一切结束后我来安排。」 苏雅正想说问题不在那里,被伊库塔有力的发言盖过。 「我要订正另一点。你不是单纯的士官。而是我的副官──爱徒。」 这么一句话完全封住她的反驳。少年保持严肃的表情往下说: 「我本人判断你在这个局面值得担当大任。你还有什么怨言吗?」 「…………不,没有。」 沉默数秒钟后,苏雅微低下头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 「那就好,交给你了──继续任命,最后的第八区块是──」 军事会议回到正题。补上剩下一个之后,所有区域分配完毕。 「──各区块负责人的任命一如上述。此外,托尔威上尉的狙撃部队、哈洛玛上尉的医护兵部队视状况而定往所有区块游撃。从现在起直到防卫成功为止,别以为有空闲坐下来休息。」 「……嗯!」「是!」 托尔威和哈洛同时颔首。接著,伊库塔的目光转向穿著轻甲的女孩。 「露康缇准尉的部队继续担任公主近卫保卫司令所。你们是最后一道防护墙,绝不容许轻率行动。无论在任何状况下。都以公主的安全为最优先考量来行动。」 「了解!」 她活力十足地回答。以此做结,黑发少年拉高音量。 「从现在时刻起,作战开始──全体展开行动!」 在人口密度随著军人们奔出去降低的司令所中,夏米优殿下踌躇地接近若有所思地伫立著目送他们背影离去的黑发少年身旁。 「索罗克……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怎么了,公主。厕所在那边。」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句话无论如何都想现在告诉你。」 公主以严肃的口气说道,咬著嘴唇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被迫陷入这种状况……」 「要怎么看才是你的错啊。从事情开端直到现在,扮演臭不可闻的幕后黑手耍著我们玩的都是在那边装作游刃有余的狐狸。」 少年彷佛在说她估计错误似的耸耸肩,但金发少女还是摇头。 「正因为如此……现在回头想想,我应该最优先除掉那个人……除掉托里斯奈才对。不择手段,不管做出怎样的暴行也该除掉他。」 公主对著皱起眉头的伊库塔继续道。 「直到今日为止,应该有很多次机会。以我的地位做得到。只要在怀中藏著刀子若无其事地靠近他,不由分说地一刀刺进他胸膛──事情就解决了。国民和精灵不会被当成人质,那个人的阴谋将在实现之前化为泡影。就算我和他同归于尽,也绝不至于演变成这样──绝不会发生你和雅特丽被迫交战的情况──」 少女自责自己的失策。伊库塔对她的误解当场一笑置之。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是为了没有铤而走险道歉?那我反倒要夸赞你──多亏你平安无事活到今天,公主,你的谨慎、你的聪慧──如今全部成为我们的希望。」 少年沉稳地说著摸摸公主的头。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 「为什么你要对我如此和善……?快点回想起来,是我把你拖进非你所愿的军人之路!彻底夺走你的亲人和故乡的是我们家族!所以你应该恨我,应该马上挥拳揍我才对!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当公主双眼含泪地逼近,伊库塔忽然露出认真的神情。 「……是啊。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谢谢你,公主。谢谢你那个时候推了我一把。」 他回应少女的既非痛骂也非责难,而是正好相反的话语。公主倒抽一口气仰望著他。 「什……么……」 「参加高等军官甄试时──我正动弹不得。为了想带走雅特丽留在帝国,却在挣扎的过程中察觉自己的作法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从此走进了死路。 无论如何都想拯救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有办法拯救她。不是把雅特丽希诺从伊格塞姆切割开来带走,不拯救完整的她脱离毁灭的命运就没有意义可言──面对这个矛盾,令我完全看不见前景。」 回顾从前的挣扎,伊库塔直视著金发少女。 「不过,此时你出现了。你撞破死路尽头的厚墙,强行将我丢进军人这条路上──一开始我是很愤怒。绝对不从军,是我在妈妈临终时答应她的约定之一。因此我恨过不讲理地迫使我违背约定的你。」 少年长长地叹息一声,以豁然开朗的表情仰望天空。 「可是──这样很好。我愈是思考,愈体认到没有其他正确答案。想拯救雅特丽,只有我自己从军改变国家型态一条路走。察觉这一点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下决定和实行的顺序交换而已。 如果……没有公主推了我一把,我或许会白白浪费好几年。这段空缺或许将化为致命的缺陷影响到现在。一想像到这种可能──我对你只剩满心感谢。」 伊库塔在岩地跪下来使视线与对方同高,再度说道: 「要我说几次都行。谢谢你推了我一把,公主。 多亏遇见你──我如今才能站在有能力拯救她的位置上。」 这番话令少女呆立不动。她搞不清楚自己正浮现什么样的表情。 「……直到战斗结束为止,请确实躲在司令所深处。虽然有据点,这次打的是真正的野战,难保一不小心就有流弹飞过来。 啊,还有──无论如何都别接近司令所那一头。正如你所知道的,那边有个远比流弹更恶质的家伙。」 伊库塔指向浅洞窟北侧隔离皇帝和狐狸的角落忠告,嘿地一声打直膝盖。 「我要专心思考一下。要和她全力交手,脑筋动得还不够呢。」 托尔威在军事会议结束后离开司令所,登上第一区块裸岩区。 「嘿咻……这里相当高啊。」 大略环顾周遭景色,青年说出感想。话虽如此,第一区块和其他裸岩区相比并未特别突出。在标高上逊于第二区块、第四区块、第七区块,和第八区块相差无几,无法一眼望尽周遭地形──必然的,视野中隔著裸岩区有多个看不清楚的死角。想掌握整体战况,密集的联络不可或缺。 过了下午四点开始转暗的天空下,外围五个区块已部属好士兵,正根据刚才的军事会议内容进行最终调整。作为核心的三个区块之间也有士兵频频往来,急著输送从子弹算起的各种物资。 「雅特丽小姐那边呢……?」 青年从右手的望远镜探头望去,环顾拥有他们两倍兵力的敌军布阵。往西北西、东北东、南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配置从数小时起就没有变化,没有展开某些行动的迹象。 如果对方衡量风险和胜算,打消战斗念头的话──青年正抱著这样的期待,另一具望远镜从身旁伸了出来。 「很遗憾,他们会发动攻势。多半是在日落之后,做好心理准备。」 伊库塔彷佛看穿他的想法说道。托尔威弯弯嘴角放下望远镜。 「……无法避免一战了吗?」 「没错。如果对方有透过交渉寻找妥协点的意思,应该早已表明态度。既然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联络,那只有认识到他们的觉悟了。」 「他们说不定正苦恼于该如何判断,比方说等待后方传来指示。」 「根据此地和饥饿城的距离及玉音放送的时机,指示应该也送到了。既然判断要素齐全,我不认为她会白白浪费时间。这么一来,没有行动便是在等待进攻良机。」 少年始终笃定的陈述。托尔威努力接受那些刺耳的话语,将顽强地想留下的天真念头扫出脑海。 「……是啊。关于夜袭的预测也很合理。既然他们知道我方主力是风枪兵,首先应该会采取封锁狙撃的措施。」 「我预定派光照兵部队合作,好在夜间也保障射撃需要的视野。话虽如此,也不能照亮整片黑暗。要是机动力优秀的小规模部队趁著夜色四处行动那可难以应付。以少数精锐杀进来打乱战局──正是雅特丽的拿手好戏。」 伊库塔将望远镜收进怀中,转向身旁的青年。 「在开打之前,我只告诉你一个──依目前的战况,若对手是平庸将领要坚守到底不成问题。虽然双方战力比为二比一,我方有临时凑数的防卫据点,支撑四天不至于太吃力。」 「……嗯,我也这么想。如果对方指挥官不是雅特丽小姐的话。」 托尔威以僵硬的声调说道。黑发少年也沉重地颔首。 「就是这么回事……我将不折不扣地绞尽所有心力来面对这一仗。可是,别期待在战术层面上胜过她。自有生以来,我作为军人的资质从来不曾赢过她一次。在所有意义上,连一次也──没赢过。」 依序眺望往三个方向展开的伊格塞姆派部队,伊库塔一脸严肃地往下说: 「不光是你,马修和哈洛,或许连公主也误会了。听好了──我之所以能在『骑士团』内一直扮演领导者到今天,并非因为我的战略眼光和拟定作战方案能力在雅特丽之上。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作为前线指挥官只有二流水准,雅特丽则是超一流,只有她才能胜任最前线指挥工作。」 对这段发言感到吃惊的翠眸青年摇摇头。 「……我不如此认为。无论在北域或海上,我们都遇过许多靠著你的指挥才跨越的难关。不──正因为同时拥有你的战略眼光和雅特丽小姐的战术能力,我们才得以存活至今。我想这便是『骑士团』的战斗经历。」 「听你这么说感觉很不错,我也对自己过去的成绩抱著一定程度的自信──不过,我还是想说。如同我用我的方式跨越困境,雅特丽也有她的一套。即使在先前托付给我的整体指挥分野──她的实力也绝不比我逊色。」 少年重新做出结论,直盯著托尔威。 「所以,光靠我全力以赴依然很危险。你不一起翻出所有压箱宝是不行的。 ……听著,要胜利,托尔威。作为开拓下一代战场的旗手,彻底撃溃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凭藉走在时代最先端的射撃手段,将战争形式刷新得面目全非,取代伊格塞姆的存在。 唯有这个结果──能使她脱离炎色的宿业获得自由。」 咻~一阵掺杂砂砾的风吹过两人之间。在直视自己的青年面前,伊库塔没多久后自嘲地垂下眼眸。 「我的愿望只有这个……想想还真过分。这一仗是甚至连部下和同伴的性命都拿来当成筹码,一生只有一次的豪赌。 你可以轻视我,可以诅咒我,我为此利用了你,至今为止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煽动你承担下个世代的战争──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将托尔威·雷米翁强留在战争中。强留住温柔到连眼前的动物都不忍心射杀的你。」 和她交手前夕,少年也像公主一样忍不住吐露心声。完全体谅他的心情,托尔威露出坚定不移的微笑。 「这是我自己选的生存方式,阿伊。拜你所赐才得以选择的生存方式。我不会轻视你,也不会诅咒你。因为──我们不是抱著同样的想法站在这里吗?想找回和雅特丽小姐一起欢笑共度的那段时光。」 说完唯有这一点绝不改变后,青年将手轻轻放在胸膛上。见他连一句抱怨也没有,伊库塔为难地弯弯嘴角。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我一直在依赖你的善良。」 真心话从心灵的缝隙间溢出。托尔威面露微笑回应: 「只对我严格、只对我冷淡、只对我坏心眼──我一直都很喜欢这样的阿伊。」 他的言语和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伊库塔绝对模仿不来的率直……持续面对自己的软弱,怀抱软弱走过漫长艰险道路的青年。对他的生存方式心怀敬意,黑发少年猛然举起握拳的右臂。 「我们要拿下胜利,搭档。」 「──嗯!」 两只手臂交错撞在一块。由两人交织成的十字稳固地纹风不动。 * 下午六点过后。不出黑发少年所料,当暗红色的余光从西方地平线消失,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同时展开行肋。 「全体前进。」 少女淡淡的声音在 黑暗中响起。首先行动的是部属在密集裸岩区西北西方的部队,尽管路况崎岖,队伍依然整齐地行进,拉近与第八区块的距离。 一眼就能看出的异状,是他们所有人都遮住了一边眼睛,在战斗上应当最为重要的「视野」受限一半的情况下一步一步接近敌阵。 「风枪兵、弓兵──蹲下。前排,确保遮蔽物。」 部队在彼此距离约一百五十公尺外停步,听令压低身躯。前排士兵收集周遭的岩石堆砌起来,充作临时遮蔽物。 「举起远程武器。」 士兵们同时举起武器。他们手中的风枪和弩弓瞄准敌阵整然排开。 敌人似乎也察觉他们的动向,远光灯的探照线同时从眼前的裸岩区射了过来。担心曝露踪迹的士兵们无意识地接二连三低下头。 「光照兵部队散开。第一、第二、第三小队──开始照射。」 相对于众人的反应,指挥官不动如山地下指示。在风枪兵和烧撃兵背后散开的光照兵按照命令让弩弓上的光精灵发出远光灯。在目光所及之处,裸岩区的一角被白光照得发亮。 「风枪兵、弓兵──展开射撃。开火。」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扣下扳机──第一夜的战斗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揭开序幕。 * 「──第八区块开始交战!以远程射撃应战中!根据远光灯及弹幕密度判断,敌军规模推测为一营六百人!」 收到光信号的传令兵报告前线状况。在第一区块裸岩区上听取消息,伊库塔表情紧绷地抱起双臂。 「……对手正如预料般从第八区块开始攻撃是很好,不过,以雅特丽来说攻势太弱了。」 「嗯,我也有同感。」 站在一旁的托尔威点头同意,翠眸闪过戒备的光芒。 「乍看之下像是武装侦查,但那是不可能的。对方已知道我方的总兵力,事到如今才来刺探没有意义。话虽如此,若真想攻下区块,应该会派两营以上兵力一口气攻过来。」 「说得对。这波攻势要视为声东撃西。」 暂时这么判断对手的意图,伊库塔向方才的传令兵开口。 「呼吁第四、第五区块保持警戒。就算相邻区块遭到攻撃,士兵也别放太多注意力过去。对手可能想趁隙而入。叫他们以固守岗位为第一优先。」 「是!复诵一遍──」 确认过内容后,传令兵用光信号传递起少年的指示。然而,半途中位于反方向的另一名传令兵喊道。 「第六、第七区块也开始交战!第六从南边、第七从北边遭到射撃,正以各自判断展开应战!敌军规模各为两个连约四百人!」 在脑海中整理新增的情报,伊库塔托著下巴陷入沉思。 「东边也来了吗……用兵特别分散啊。不像她的风格。」 「不必提醒小马注意吗?派少量部队攻撃第六和第七区块,很可能是声东撃西想袭撃位于中间的第二区块……」 「不用提醒马修也会发现的。那边因为裸岩区较少部属了较多兵力,对手应当也不会突然冲进正中央的第二区块。先从第六和第七用交叉火力对付敌军,到了紧要关头也能够从第一区块这里派兵支援。」 不操不必要的心。伊库塔对于微胖少年的信赖,早已纳入战术之中。 「雅特丽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代表,这边的动静也不是重头戏。」 仅仅抱著难以处理的莫名危机感,他无意识地咬著拇指指甲。 「……糟糕。我看不出她的目标。」 面对无法理解地消极的敌军,第八区块士兵们稳定地持续应战。 「开火!趁现在尽可能削减数量!」 担任指挥官的少壮军官玛尼加·谢伊上尉的声音传遍周遭。自开战斗经过二十几分钟,被射伤的伤患依然不多。在高处布阵并躲在岩石后战斗的他们,要保护自己不被来自下方的射撃扫中并不难。 「好,这边也开始射撃!可不能全靠上面的人!」 在裸岩区下战斗的士兵们也间接地蒙受好处。尽管没有高处地利,他们得到来自高处的支援射撃。躲在各区块之间准备的遮蔽物后战斗,敌人一进撃就退后保持距离。再和头顶的友军联手,以枪林弹雨扫射深入裸岩区之间的敌军。 这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战况。继续这样打下去,他们的损失将压到最低限度,只有对手单方面地消耗疲乏。 「……说归这么说,对手不会让这局面持续下去吧。」 谢伊上尉告诫自己喃喃地说。他一点也不认为这批敌军会贯彻愚蠢的计画自取灭亡。毕竟同样是帝国军正规兵,他学过的东西对手理应也学过,考虑到这一点,上尉找不出现在的状况持久不变的理由。 「无所谓,如果敌军发动冲锋……那就是展现毅力的时候了。」 我说得对吧,利坎中将──上尉握紧手中的弩弓自言自语。昔日在旭日团担任巴达·桑克雷的部下,在前东域镇台也以哈萨夫·利坎为上司的他,面对这个局面有足够的理由奋战。正因为知道他士气高昂,司令官伊库塔才将他安排在危险度较高的区块。 「请您看著,桑克雷上将……您的儿子和您的遗志,我都会保卫到底。」 上尉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尊敬不已的名将脸庞。他燃起斗志瞪视敌军所在的方向──那片光景忽然令他皱起眉头。 「……怎么?有东西……不对劲。和刚才相比,有哪边……」 背对后排同伴发出的远光灯持续射撃的敌军身影映入眼帘,样子看来有些不对劲,可是乍看之下却分辨不出来。 上尉觉得奇怪定睛细看,随即发现原因。两个、三个……敌军发出的远光灯光源在他的视野中渐渐增加。 「灯光正慢慢增加……?」 不对劲的源头在此。然而,他不明白意义何在。在上尉难以决定该如何解释眼前光景的期间,敌军发出的远光灯继续增加。 「……不太对劲。传令兵,报告司令官光源增加的情况。」 「是!」 「那或许是冲锋的前兆。可能的话徵求司令官判断──呜……」 当他将问题视为必须警戒的异状时,光量已增加到令人眼花。周遭的士兵们也全都皱著眉,要不是顾及敌军很想摀住脸庞。 「这是……打算当障眼法?不过,再怎么说以这种距离──」 上尉正要说出口的瞬间,噗──黑暗在眼前落下。 「──咦?」 占据他视野的无数白光,全部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八区块传来报告!敌军发出的远光灯数量正缓缓增加!」 收到报告的瞬间,伊库塔和托尔威同时纳闷地歪歪脑袋。 「……这是想增加灯光来提升射撃效果……吗?」 「这么做反倒让我方的风枪兵更容易瞄准目标。就算用强光照得人眼花,不在相当近的距离下也没有意义──」 少年说到一半猛然领悟,踢开椅子站起身大喊。 「──通知第八区块!别看那些光!」 * 「可以脱下眼罩了。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听令拿下眼罩,分别将刺刀与短枪装在各自的武器上。 「两翼部队先行。到山脚为止快步走,抵达后转为小跑步。要严格遵守。」 指挥官考虑到崎岖路况下达行动指示。预感将有一场激战的人吞了口口水。 「冲锋开始。」 相对于部下的紧张,他们的指挥官以不带任何犹豫的声调下令。士兵们一踏岩石著手行动,保存没使用的一边眼睛直盯著黑暗彼端的敌阵。 * 「全员提高警戒!敌军要趁著夜色来袭!」 谢伊上尉口沫横飞地大喊。他直接判定敌军远光灯消失是冲锋开始的前兆。 「各排报告敌军动向!那些家伙怎么行动?有多少人从哪个角度接近裸岩区!」 在紧张的空气中,受命的士兵们同时眯起眼睛想看出敌军动向。为了维持视野,光照兵也拚命发出远光灯。无数白光划过黑暗──但经过十几秒,士兵们口中也没说出任何话来。 「上、上尉……」 「怎么了,快点报告!想耽误时机吗!」 「可、可是……我们什么也……」 他们终于挤出微弱的声音。随著时间过去,那口气渐渐带著恐惧。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上尉……!」 一接获近乎惨叫的报告,谢伊上尉立刻冲了出去──亲眼从岩石堆砌成的碉堡上凝视眼下光景。 「…………!」 映入视野的是九成黑暗与光照兵发出的一成光芒。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明与暗的反差极端化到异常的地步,看不见中间许多事物的轮廓。士兵们说的没错,完全看不见直到刚才为止确实看得见的东西──面对这个事实,谢伊上尉用颤抖的右手按住眼皮。 「我等的眼睛……适应了强光……?」 到了这个节骨眼,他终于领悟敌人行动的意义──掺杂在射撃中一点一点增加 的灯光,和老实地迎面持续注视灯光的我军。由于这个状态长时间持续,无法承受过剩光线量的瞳孔缩小。在这个时机熄灭灯光,已适应强光的眼睛自然无法看透黑暗。 「糟──糟了,这个技巧是──」 上尉脑海中的记忆抽屉喀喀作响地摇晃著。但还来不及打开,士兵们便像惊叫般的报告。 「来──来了!那些家伙就快到达这里──!」 受到远光灯映照的各处浮现黑影,距离之近令谢伊上尉瞠目结舌,反射性地拉高嗓门大喊。 「呜喔喔喔喔!开火、开火~~!」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齐声合唱,枪林弹雨朝著正在攀岩的敌军倾注而下。黑暗中立刻有数人倒下。但是──当他们用射撃回敬冲锋之际,已有许多敌人冲上斜坡。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迎撃弹幕的敌军集团发出嘶吼闯入阵地,在射撃不再有意义可言的距离下进入白刃战。碉堡旁的士兵们因为太晚上刺刀导致无计可施地被砍中,入侵成功的敌兵越发威猛地企图深入阵地深处。 「别退缩,打退他们!重整旗鼓!」 谢伊上尉在焦虑驱使下大喊。敌军已跨越应该坚守的防线杀过来,这样下去全盘溃败──他十分确定,努力尝试冷静地掌握战况。 「敌人是从阵地西北和西南两边集中攀登上来!全员朝这两处迎敌!指挥官别闲置兵力,动作快!」 上尉在挤满视力衰退士兵的阵地中命令部下。集中兵力对应敌方攻撃的确很正确,但是──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的正确答案,也容易料中。 士兵们依照长官命令改变布署,但其中有数人却在长官要求注意的方向之外看见异状──有人正以快得不像人类的速度在斜坡突出的岩石之间跳跃逼近裸岩区顶部。 「……?喂、喂,那边!喂,光照兵。快点灯──呜啊!」 探出身子确认的士兵脖子喷出血花。一道红色影子纵身越过他朝著碉堡倒下的背部,带著绝望的预兆降临。在黑暗中飘扬的炎发。染著鲜血闪烁的右手军刀、左手短剑。 「咿──」「呜、啊……」「哇啊啊啊啊啊!」 士兵们的惨叫交叠。凡是帝国兵,几乎没有人不理解这一幕代表的意思。恐慌的众人面前,红色剑士比起自背后跟上的同伴们先一步展开行动。 「疾──」 利刃划出的疾风吹过。士兵们胡乱刺出的刺刀扑空,回敬的斩撃无情地夺走性命。浑身鲜血的剑鬼杀进敌阵中央,后续跟随的部下全力扩大她在行经路线上制造的破洞。其势头正如怒涛奔腾,就像过去在战场上一样,谁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进撃。 「是雅特丽希诺小姐!上高台,由我们狙撃兵阻止她!」 不过,也有人挺身挑战难题,那就是托尔威直属的狙撃兵。眼见炎发少女来袭的三人登上阵地内设置了数个点的高台,开始瞄准目标。 「呼……!」 他们在敌我交错混杂的战场上等待狙撃对手的一瞬机会,正如黑发少年严令的,瞄准的是下半身大腿以下部位。只要腿部中弹就算伊格塞姆也得放慢速度,那么便能够制伏她。这也是他们在此一困境中最大的机会。只要抓住她,说这一战算是结束也不为过。 停止眨眼举著风枪等候数十秒后──良机降临。在抵达阵地中段的炎发少女周遭,害怕的士兵们迟疑地退后。讽刺的是,这举动清出了弹道。从她刚砍倒一人到再度前进之间,至少有零点数秒的空档。 没有错过机会,狙撃兵们扣下扳机。子弹随著压缩空气的爆炸发射,不管身手多么高明,应该都闪避不了分别从不同方向射出的三枚子弹── 「──疾。」 ──剎那间,少女微微一个扭身就让一切全部归零。三枚子弹从她皮肤数公分上方穿越。期望一发必中的狙撃兵们眼中浮现绝望──子弹并非落空,是完全被她闪掉。在一团混战当中,她彻底发现了瞄准自己的风枪兵。 那些狙撃兵的尝试失败后,再也没有人阻止少女狂飙。第八区块的士兵们被蜂拥而来的敌人彻底淹没,毫无余力重整旗鼓。指挥官谢伊上尉仍然继续抵抗,但他的奋战在不久后迎向终点。 「别放弃,打退敌兵!这才是第一天,不能在这时候被攻陷──!」 士兵们化为最后的防线持续抵抗。当一部分战列出现破洞的瞬间,一道风从缝隙吹了进来。 「──呜?」 上尉察觉时,短剑剑峰已抵上颈脖。绕至背后的少女对僵硬的他无动于衷地说: 「给你五秒钟。你要投降或死亡?」 「…………!」 一辈子最强烈的恶寒窜过上尉背脊。那是生物本能所能发出的最大限度警告。她的声音中带著足以屈服军官的骨气及自尊等等一切的强制力。 不需要五秒。不等理智下令,他的双手兀自高举起来。 「别去,托尔威!」 伊库塔坚决制止正要率领部下前往支援第八区块的青年。依然看著望远镜,他以没有温度的声调继续道。 「太迟了……第八区块陷落了。」 开战后不到一小时,对手在短短时间内打下一城。托尔威哑然失声的呆立在原地,黑发少年不断对周遭传令兵下达指示。 「通知第四、第五区块,掩护、回收撤退的士兵们。中断对第八区块的支援行动,该区已经陷落。再重复一遍──该区已经陷落。」 司令官通知的噩耗沉重地回响。传达完事实之后,伊库塔往椅子上坐了下来,叹口气摀住额头。 「……被光撃的『反面』摆了一道。」 「咦……?」 「和用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普通光撃相反,那是用黑暗夺走视力的招式。使敌人的眼睛在长时间远光灯照射下适应光线,再熄灭所有灯光。直到闭缩的瞳孔再度扩大之前,敌方的夜视能力将极度降低。此时趁隙冲锋,对手便无法全力抵抗。」 少年也知道这个方法,但这一招硬要说的话是属于奇袭计策,并不常用。普通光撃更轻便得多,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也更显著。一旦意图被看穿效果就会大减,也是难以轻易实行的原因。 但唯独这一回,用上这招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作为伊库塔他们防卫重点的风枪,射程和命中精准度将因此大幅削弱。 「如果我亲自指挥第八区块,应该能及早发现对方的目的……不过,正因为指挥官不是我,雅特丽才用了这个方法。我在阵地中央负责整体指挥、从中央看去的八区块西侧是死角──她料到这两件事来拟订策略。派兵前往东侧,与其说是声东撃西,不如说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 透过伊库塔淡淡的说明,令一旁的托尔威得以窥见水面下互相洞察机先的斗争有多么激烈。青年吞了口口水──如果现场的报告早几分钟传来,结果或许将截然不同。收到远光灯数量增加的消息时,伊库塔约十秒钟便看穿反光撃的意图,向第八区块发出因应指示。如果来得及反应到指挥上,谢伊上尉也许就能坚守岗位更久,单是把眼睛适应了强光的士兵和阵地另一侧的人员互换就有效果。 短短几分钟、几秒钟的差距决定了结果。托尔威战栗地体认到──自己尊敬不已的少年和少女,正展开这种程度的激烈交锋。 「操控光线明明是我的看家本领,专长却一下子被抢了过去──这便是雅特丽。我办得到的事情她大都也办得到。第一波攻势就令我重新确认到这一点。」 自言自语的他嘴角甚至浮现苦笑。闭上眼睛数秒整理思绪后,伊库塔开口命令: 「托尔威,各派一排四十名狙撃兵前往第四和第五区块,威吓遭占领的第八区块。别让对方的士兵有机会冷静。」 针对状况处置完毕,少年望著已被夺走第八区块方向喃喃地说: 「既然被抢走了只能要回来,这次轮到我了,雅特丽。」 伊库塔形容第八区块是「会被敌人扎进一根钉子的地点」。实际上在区块陷落的同时,炎发少女便开始将钉子敲进去。 下一个目标是阵地西北的第五区块。因为那里位于从第八区块能够俯瞰的位置,风枪弹道直接可及。说归这么说,西南方的第四区块同样能俯瞰第八区块,伊库塔他们也不至于陷入单方面的防御战。弹道依照第四→第八→第五的顺序贯通,战况成了各裸岩区互相射撃的状态。 同时,阵地东侧的第二、第六、第七区块也正持续进行攻防战。伊格塞姆派的进攻以远距离射撃和光撃扰乱为主,明显是打算消耗旭日团部队的力气。在伊库塔这一方还有余力的现在不冒险冲锋,而是加重士兵的疲惫与逼他们浪费弹药。 「节约弹药,和对手距离尚远时别开火!等到对手发动冲锋时弹药会不够用!」 在第二区块担任防御指挥的马修当然也清楚敌人的目的,但依然无法避免神经战持续下去。敌军的行动是意图消耗他们的骚扰?还是真正冲锋前的准备攻撃?或是要进攻其他区块的声东撃西?他不能轻忽这些区别。 「一旦露出破绽,这里下场也会跟第八区块一样……!」 少年喃喃地告诫自己。已经有区块陷落的事实,足以夺走他心中的乐观。将传令兵带来的反光撃消息放在心上,马修全神贯注地面对黑暗中的敌军。 「很好,雅特丽──要来就来!别以为有我保卫的地点能够轻易打下来!」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但从第八区块陷落到天亮,伊格塞姆派并未发动正式攻势。不过他们一直像要随时转而冲锋般虚张声势,使旭日团士兵们深受折磨。 在隔离村落好好睡一觉是正确选择啊。在缓缓泛白的天空下,伊库塔嚼著古柯叶心想。只要一有空闲便躺在吊床上睡懒觉的时光,如今令他非常怀念。 「夺回第八区块吧,团长!对方驻扎的兵力并不多,只要有第四区块支援很可能成功!」 防卫战第二天,人人在交错的弹雨中一夜无眠地迎接早晨,数名军官向伊库塔提议。可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行。即使夺回那里也没有兵力可派遣过去。区块陷落时有超过五十人战死,三倍人数被俘虏。从其他区块调遣这些人力过去,将出现为了局部导致整体防御力下降的结果。」 「但是,照这样下去第五区块会守不住!情况不好的话,恐怕将在今天之内陷落……!」 「所以我派狙撃兵过去避免这种况状发生。至少白天可以放心。无论战况如何改变,那些家伙会想办法的。」 伊库塔对站成一排面露不安的部下们有力地断言。然后──这句话没有说错,狙撃部队在日出后惊人地大显身手。 「举枪、瞄准!……开火!」 托尔威在第四区块亲自拿枪上阵,和饱经锻炼的部下们一起接二连三地命中第八区块周边的敌兵。 即使同样是枪兵,射撃的精准度却天差地远。和熟悉风枪战斗方式的他们相比,伊格塞姆派的士兵们还没完全脱离战列枪兵的作风。 「嘎啊!──可、可恶,腿上中弹了!」 「负伤就退下!喂~医护兵,过来搬运这家伙!」 抬伤患的担架在第八区块和伊格塞姆派阵地之间忙碌地来回,托尔威等人的战术更促使情形加剧。依据黑发少年的指示,狙撃兵们集中瞄准敌兵腿部。 「很好,就像这样!继续射撃……!」 这么做并非手下留情,而是有两大理由。首先,藉由瞄准不致命的部位减轻射撃自军同伴的抵抗感。其次,比起战死者,伤兵能够给对方增加更多麻烦。搬运一名伤兵最少需要两名士兵,还得分配人员包扎伤口。 「打头减一人、打腿减三人……没错吧,阿伊。」 不必杀死狙撃对象,还能获得比下杀手更多的成果。对于翠眸青年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作战方针。感谢少年命他们以这种方法战斗,托尔威将目标转移到下一个猎物,不断扣下扳机── * 「士兵们似乎迟疑不前。」 在北边的远处野营地眺望敌阵,梅格少校说道。这句话也是向站在身旁的年少长官而发。 「这也无可厚非。日出之后,对方的子弹准得吓人,好不容易抢下的西侧裸岩区陆续送回伤兵。只要想到一过去自己也会中弹,任谁也不会想去。幸好有性命之忧的重伤伤患不多……」 听完他的看法,炎发少女针对最后的意见摇摇头。 「士兵腿部中弹并非幸运,而是策略所致。对方正透过促使我们分出人力搬运伤兵来加速耗损我方的实质战力。在这个崎岖难行的地形,就算只受轻伤,也无法派有脚伤的士兵战斗。」 梅格少校倒抽一口气。这个主意超出他的常识范围。 「对方竟然如此精于算计……那该怎么应对,直到日落前暂不攻撃吗?」 「我本来便有此意,但要继续小规模的枪战。一旦枪声停止,对方士兵就有机会休息。特别是狙撃兵,更必须逼迫他们不分日夜出勤早早疲惫不堪。这么一来,弹药消耗速度也会变快。」 少女毫不犹豫地说,瞥向放在担架上运回来的士兵们继续道: 「现阶段不断出现伤兵,是因为我方风枪兵还不习惯拉开距离的枪撃战。没有负伤持续战斗的人,代表具备这方面的资质。当人数达到一定数量,量产伤兵的情况也将停止。」 梅格少校脸色凝重。无论敌我,这个战场上有太多他不熟悉的要素。 「用实战来筛选人才……这道理是可以理解,但不会略嫌粗暴吗?」 当带批判意味的言论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深红双瞳冷冷地回望他。 「五千余总兵力之中,阵亡、重伤人数合计一千五百,是打完这一仗可容许的损失。在考虑到上限之余付出必要的牺牲,你对这个作战方针有何异议?」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问及军事的正道。不可能说出其他回答,梅格少校垂下眼眸摇摇头。 「……不,没有。您是正确的。太过正确了,伊格塞姆中校。」 「那就好。往后也这么称呼我,努达卡·梅格少校。」 少女的口气明确地转为命令。梅格少校敬礼回应,不得不领悟到──她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位辅佐官的意见了。 * 一整天在小冲突中过去的第二天晚上。晚间十一点过后的深夜时分,伊格塞姆派成员再度出撃一决胜负。 「敌军从第五区块北侧接近!是两营以上的大军!」 「嗯,从这里也望得见。」 伊库塔望著北方回应传令兵的报告。第五区块标高是所有裸岩区中最低的,从少年坐镇的第一区块上也可以越过我方裸岩区观察敌军。 「命令第七区块展开支援攻撃。指示第四区块继续压制第八区块的敌军。」 「阿伊,我们也去第五吗?还是从第七区块支援?」 「派两个排到第七区块,你留在这里待命。也必须从这个区块提供支援。」 少年边说边指向横亘眼前的裸岩区一角。 「第五区块的弱点是西南侧的斜坡。该处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对面冲锋的防御力较低。如今弥补漏洞的第八区块被夺走,雅特丽肯定会攻撃这个弱点。」 「我明白了,在这个区块的暸望范围内射撃敌人就行了吧。」 「射撃时注意安全。第八区块应该会出手妨碍。」 对指示表示理解地点头后,青年召集部下在第一区块西侧展开行动。在迎撃对手方面,能够从相对安全的位置进行支援射撃的狙撃兵极具分量。 「第五区块报告!自后方新出现两个营,正从区域西侧绕过来!」 意料之中的消息没多久后送达。伊库塔轻轻颔首回应。 「这么快就来了吗。联络安排在第一至第五区块之间的部队,散开兵力进入迎撃状态。」 「了解!」 光精灵散发的闪烁远光灯化为信号传至其他裸岩区。下达开头的对策后,少年开始动脑判读后续的发展。 * 「别退缩,往前冲!要是怕了就打不下来!」 枪声与吼叫交叠在一起传遍周遭。在伊格塞姆派军官尤哈德上尉指挥下,绕至第五区块西南边的士兵们持续攻撃眼前的裸岩区。 「我方进攻中的裸岩区当然会还撃,而来自中央裸岩区的射撃也很激烈……看来无法避免流血了。」 上尉苦涩地撇撇嘴角低语。占据裸岩区的敌军抵抗极为剧烈,持续交战愈久损害愈是增加。尽管希望及早攻克敌营,但对前线士兵们来说,那绝非易事。 「啊,脚滑了……!」「可恶!居然泼了油!」 在赌命冲锋途中,登上斜坡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滑倒。为了补强西南斜坡坡度比其他地方来得平缓的弱点,伊库塔指挥守军事先洒上油。所剩无几的菜籽油库存,有一大半都倾倒在这里。 第一裸岩区上,由托尔威指挥的部队发射的子弹倾注而下,接二连三地贯穿在斜坡中段速度减慢的士兵们。腿被射穿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在斜坡半途动弹不得,只剩下等候同伴救援或自行滚下斜坡两个选择。 「──各排,抬梯子上前。」 相对于绕至第五区块西南侧的部队陷入苦战,炎发少女亲自指挥的北侧部队出现新动作。抱著长度相当于一列队伍物体的士兵们在最前线现身,没多久后,远光灯映照出物体的真面目。 他们搬来的是连结起来高度超过十公尺的攻略要冲专用梯。 「搭上去。后列展开掩护。」 抱著长梯的士兵们听令同时奔向斜坡。察觉对方目的的敌军集中火力射撃,但就算在枪林弹雨中,他们也不会轻易停下。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搭上去、搭上去~~!」 一个人中弹倒下,就有另一个人接手扶住梯子。要是那个人也中弹,又有下一人取而代之。他们如此反覆地抵达岩山山脚,就像忍耐获得回报般陆续将长梯搭上斜坡,几分钟之内便搭起超过十座梯子。 「──冲锋开始。路径开通了。全力猛攻吧。」 眼见事前准备完成,少女当场下令──这 次,她不亲自加入冲锋。因为她很清楚,既然敌方有伊库塔·桑克雷和托尔威·雷米翁在,类似状况下相同方式攻撃对手必然有方法应付。就算享有最强剑士的声誉,伊格塞姆绝不犯下过于相信自身剑术实力的愚昧错误。 士兵们同时开始挑战裸岩区,迎撃他们的枪声也变得更加激烈。 * 「第五区块报告!敌军架起大量长梯!加上西南侧攻势激烈,我军同伴渐渐有被压倒的迹象!」 「唉,当然会这样。」 伊库塔面不改色地接受预料到的发展──虽然受岩石地带地形所限无法携带笨重的攻城兵器,但梯子不需用车载运也可靠人力搬运。站在雅特丽的角度,没有道理不使用现有的工具。 更何况,运用在进攻第五区块上也很自然。理由简单明瞭,这里的岩山为所有区块中标高最低,可以期待搭梯子的效果显著。 「不要紧。专指北侧来说,敌人的攻势很快就会趋缓。」 少年没特别下指示,仅仅如此断言。他越过望远镜注视的──并非第五区块的激战情况,而是遥远更东方的黑暗。 * 在向裸岩区冲锋的同伴背后待命,屏住呼吸等待顺序即将轮到自己的后排士兵们之中,有数人发出惨叫倒下。 「嘎啊……!」「──?怎么了!」 周遭的同伴们包围倒下的士兵。看见军服背部渗出血迹,一名女兵猛然回过头。 「射撃……!来自后面!」 在他们发觉的同时,担任指挥的炎发少女也看见这个事实。她转向与正在猛攻的裸岩区相反的方向,深红的双眸直视黑暗彼端── * 「看样子对方也发现了。各自继续射撃!」 两百余名风枪兵在第五区块东北方数百公尺外──被黑暗笼罩的一带散开。指挥其中一个排四十名兵员的,是在托尔威狙撃部队担任排长的纳群·库克少尉。他们对准目光所及处浮现的敌军背影,专注地不断扣下扳机。这次奇袭也是伊库塔安排的。少尉一行人避开伊格塞姆派的耳目移动到阵地外,自背后攻撃由第五区块北侧进攻的敌方部队。他们反过来利用夜色黑暗与敌军兵力集中一处的状况,从单方面防御战发动奇袭。由于没有任何照明,想发现他们只能倚光照兵的远光灯。 「仔细瞄准!对方差不多要反应过来了!」 少尉说完数秒之后,一名部下在西北方向发现异状。 「少尉,两点钟方向有远光灯!应该是在搜索我们?」 「唔……!正如司令官所言,对方也设了伏兵吗!」 少尉提高警戒,但并未动摇。包含应对这样的变化在内,黑发少年已传授对策给他。 「接下来切换至分散行动!我等和第二排扮演诱饵,让敌人追著尾巴跑!」 * 「伊格塞姆中校,来自背后的射撃一直没停!那些光线不是我方在反撃吗?」 部下们难以忍受背后不断遭枪撃的状况,一名年轻尉级军官向司令官陈诉。炎发少女点点头。 「……为防敌人从背后攻撃,我派了伏兵。那些光线确实属于友军无误。既然没有成果,代表他们在现场无法捕捉敌人踪迹。」 「这究竟是何故……不管再怎么暗,我方也派出了光照兵,集体移动的敌军应该很显眼才是。」 她淡淡地为困惑地皱起眉头的军官说明。 「敌军并非一大批人集体移动,多半是细分成排或班的规模分别独立行动。当中应该有专门吸引迎撃的诱饵部队。相对的,我方派出的两个连则担心遭到分头撃破集体移动。双方的轻便程度截然不同。在这种地形及黑夜里,别说交战,根本找不到敌人。 新时代的散兵战术──我自认清楚,但估计得还太浅。置身于连同伴身影也看不清的状况,仅靠事先制定行动方针,竟然能实现如此弹性的运用。」 伊格塞姆抱著对雷米翁的敬畏表情僵硬地低语。虽然被她的气势吓得畏缩,军官还是再度开口: 「派、派兵支援那边的部队如何?只要动用多人包围,再怎么敏捷的对手也──」 少女立刻摇头否决了他直觉的提案。 「那同时也代表放缓这边的攻势。在我们和少数敌军你追我跑的期间,西南侧的友军将蒙受莫大损害,正中对方下怀。」 「不然,请求没参加这次攻撃的部队支援!」 「我方剩余的兵力也不多。假使寻求支援,要调动一营超过六百人的兵力。尽管如此,或许还是会让大半的敌军逃掉。而且驱赶他们的期间将丧失对其他裸岩区的牵制与威慑效果。这么一来,对方应该会把兵力进一步集中在这个区域。」 她的分析准确冷酷无比,眼中早已做出结论。 「那么,我方的选择只有一个──继续冲锋,无视背后的射撃。」 刚听到这句话,尉级军官错愕地张口结舌呆立不动──几秒之后才终于回神。 「什──就、就算您说要无视!事实上士兵中弹了啊!」 「敌军数量不多,而且奔跑扮演诱饵的人不能参加射撃,因此射撃密度并不高。比起任由敌军继续射撃造成的损害,这次未成功攻陷第五区块的损失更严重得多。」 那金属质地的嗓音冷冷地要求他理解。年轻的军官哑口无言地陷入沉默。 「既然理解了就复诵一遍。我们今后的方针是?」 她甚至不允许对方保有沉默这条退路。尉级军官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继、继续冲锋,视背后的射撃为无物……」 连最后一句也不放过地听完后,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严肃地颔首。 「按照方针行动。」 * 靠著驻守岩山的士兵们奋战、其他区域提供的支援以及绕到敌军背后的风枪兵部队大展身手,第五区块的防卫战坚韧地延续下去。从第一区块观注战斗情形,并考量其他区块传来的报告,黑发少年在脑海中俯瞰战况。 「……好,差不多到极限了。」 他像要割舍执著般简短地说,立刻告诉周遭的传令兵这个决定。 「向第五区块部队发出撤退命令。指示驻守的士兵撤退到第一及第二区块之间。」 「遵命──可是,这样好吗?第五区块的指挥官尚未发出判断继续交战有困难的报告……」 「这样就好。大多数情况下,在本人尚未察觉分界线已至前雅特丽就会发觉了。」 伊库塔耸耸肩断然说道。斜眼看著开始通讯的传令兵,他深深地叹息。 「即使背后持续挨子弹,北侧部队几乎文风不动吗……你真不肯让我轻松啊。」 少年掺杂著苦笑呢喃,目光投向岩山另一头她此刻应当所在之处。涌向岩山和迎撃的士兵们赌上性命血战的片断,由无数远光灯白晃晃地映照出来。 「尽管如此,今晚的战斗是七比三我方胜利。虽然交出第五区块,我们拿下了足够的代价,打倒非常多你那边的兵卒。 ──没错,杀了非常多人。无论是杀害的人数或害死的人数,之后都必须好好算清楚。」 少年摀著额头,彷佛有肉眼看不见的重物压在背上一般深深低下头。他摆出这样的姿势,在短短五秒之间,容许自己难看地分神去想战争以外的事。 「……好。」 他准确地在五秒整后抬起头,黑眸中的软弱已然消失。挺直弯下的背脊,少年像要挥开淤积的阴暗感情般开口。 「倾斜的天秤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平衡。从明天起是第三天──折返点喔,雅特丽。」 漆黑的疲惫之色笼罩士兵们的脸庞,防卫战迎向第三天清晨。消耗战在第五区块陷落后依旧没完没了地持续,确实地削减了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 「请只将重伤伤患搬送到这里来!轻伤的人到那边!」 野战医院早已充满伤患,掌管包扎工作的哈洛也彻夜忙碌不已。比起转眼间陷落的第八区块,自长时间力战的第五区块送来的伤兵人数更是压倒性地多。 「嗯~!嗯嗯──!嗯呜呜呜────!」 「别让他乱挣扎!压得更牢一点!」 在她眼前,嘴里塞了毛巾的士兵正神情痛苦地翻腾挣扎。她正挖出他体内的子弹。同样受枪伤的伤兵多不可数,没有余力去减轻伤患的疼痛。拉开伤口将镊子伸进去,推开肌肉组织夹住子弹拉出来。哈洛已经不记得自己重复做过多少遍相同的措施。 尽管如此,能拿出子弹还算好的,腹部或胸膛中弹无从挽救的例子也很多。就算直到刚刚为止还是伤兵的人列入阵亡名单也没有时间悲伤,一判断有个床位空出来就要搬运下一名伤患进来,继续默默地治疗。不让感觉麻痹根本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医护兵比前线面对了更多近在眼前的死亡。 「那边的人已经死了!搬出去!」 为了节约阵地有限的空间,处理死者时也只重视效率。沿著指定为停尸处的岩山一角,沉默的遗体堆积如山,甚至没有余力安置在地上。尽管遗体表面覆盖著延缓腐败的遮 阳黑布,外泄的尸臭正时时刻刻加剧。 两个区块遭到镇压后,白天倾注而来的射撃密度也随之增加。正如炎发少女所料,伊格塞姆派风枪兵也渐渐习惯利用遮蔽物互相射撃,托尔威等人无法再像打活靶子一样轻松。命中率和开火次数成反比地降低,弹药消耗的加速变得难以避免。 士兵们也愈来愈焦虑。尽管时间经过愈久战况愈严苛是防卫战的常态,包围他们的伊格塞姆派制造的压力非比寻常。实际上也有人无法承受强大的压力,第六区块有四名士兵企图逃亡,被现场指挥官「处置」掉了。收到报告的伊库塔沉默地颔首,接下来好一阵子都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持续下令。 灼烤般的时间在人人神经紧张的状况下流逝。没多久后太阳西斜,在连绵不断的岩石地带展开防卫战以来的第三个夜晚接近。 在迎接日落的同时,大军涌向阵地北侧开始进攻第七区块。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从开战直到此刻,苏雅·米特卡利夫不知如此自问过多少次。 「北侧的一个排转移到东侧加入射撃!西侧和预备队换班!」 女兵毅然的声音在挤满士兵的裸岩区上回响。在一开始的军事会议中被指派的岗位第七区块,苏雅中尉一直全力奋斗。率领著一群年长的部下,直到不久之前军阶还比她高的军官们奋战。 「西侧的光照兵将灯光再往前移!这样看不清山脚!」 尽管处在这种立场,她的胆怯早已一扫而空。苏雅置身的环境并非从现在才开始变化。 原本只是一介帝国军士官的她,经过一番波折成为反叛军的一介士官,前几天更成了反叛军的一介军官。如今,她指挥三百余名部下,和旧日同袍帝国军士兵们互相残杀。 连我自己都觉得落魄得厉害,苏雅心想。甚至夸张到令人神清气爽。 不过再怎么说,我有理由落到这种地步吗? 「梯子自东侧靠近!距离尚远!狙撃兵,可能的话在梯子搭上前撃倒敌兵!」 她当机立断的处理视野一角辨识出的危险。由于被逼到绝境放手一搏,她观察敌人的眼光和思考战况的头脑都前所未有地敏锐。然而,没有益处的自问却在心灵角落不断出现。 举例来说──没错,像旭日团的再次召集。连那个使包含她在内的许多人决定脱离帝国军的事件,对于苏雅来说虽有著出乎意料的惊讶,却没什么激动的感情涌上心头。即使知道这支部队昔日的活跃事迹,她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或是产生憧憬,当然也不认识巴达·桑克雷。因此,她不太理解为了这些动机下决定者的心情。就算说要继承已故名将的遗志,她也不懂是指什么。 「面向西侧左边的碉堡崩塌!谁快去维修!」 士兵们的注意力下滑,只能靠提升下指令密度来弥补。忽略喉咙的疼痛,苏雅拉高嗓门──战况濒临极限到极点。然而,她脑海的某个角落却顽强地猛聊废话。 话说──她并未完全理解状况发展至此的来龙去脉。 苏雅不懂政治。虽然近来稍微会去思考,政治对她而言依然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识字能够读写、懂得测量、会组装、拆解和清理风枪和弩弓。军中需要一般士官具备的教养都是这类技能,既不认为他们需要懂更多,也没有好事之徒教导士官更多知识。直到短短几年前为止,这样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有一个好事的长官,是她沦落的开端? 「残余弹药剩下三分之一!催促司令部补给!」 苏雅向传令兵大喊,在顽固地做著不同行动的心灵一角,她非常不痛快地承认──没错。不知不觉间,她被那只手拉著一路走到了这里。 无论在模拟战中、北域或是海上,都一边向他学习一边战斗。否则她已在半途阵亡,否则她不会跟随他。从年少长官那边学到的知识没有尽头,加快了她追求新知的脚步。 学习他的战术、学习他的人格、学习他的生存方式。 当苏雅回过神时,每当人在附近时,她的目光总是追逐著那个背影。 「伤兵退到裸岩区南侧!待命的士兵协助走不动的同伴!」 可是相处得愈久,对他的不满愈从种种方面累积。 气他只要一有空就偷懒。 气他一看见年长女人就求爱。 气他和骑士团同伴之外的人都不怎么亲近。 气他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默默地互相理解的样子。 气他和担任副官的她出去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令她生气的是,自己在意这一切在意得不得了。 「北侧枪兵暂停射撃!敌军是在诱使我方浪费弹药!」 希望这段关系并非一厢情愿。因为在他的指挥下,她曾不只一次赌命奋战。因为她回应他的请求,此刻也正赌命奋战。 明明这么努力,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很马虎,远远比对炎发少女、比对金发公主轻忽太多,令人连去比较都觉得反感。自己明明是年长异性却从没被求爱过,在工作以外亲近聊天的次数也很少。就算顺利完成他命令的任务,他也没摸过一下自己的头。 因为总是心怀不满,一句爱徒让自己像个笨蛋似的高兴得忘乎所以。 真不甘心。对于被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她在此刻也不甘心得要命。 「──!──尉!」 这就是理由,苏雅忽然间想到。 没有伊格塞姆派的大义、雷米翁派的使命,也没继承某人的遗志。 现在苏雅·米特卡利夫这个人,仅仅是出于不甘心站在此地。 「──米特卡利夫中尉!」 熟悉的声音敲响鼓膜,她赫然惊觉看向身旁。部下淹没在战斗喧嚣声中的话语终于传入苏雅耳中。 「来自司令部的报告!『箭矢及弹药从当前时刻起停止补给。当现有残量减少时,即放弃岗位撤退』!」 收到传令的女兵以不输给噪音地大喊传达。理解消息内容的瞬间,苏雅咬著嘴唇环顾周遭──放在风枪兵们背后的弹药箱已经空了三分之二。箭矢的剩余数量更少。 不分日夜持续打消耗战,终于导致部队整体的弹药和箭矢库存渐渐流失。停止补给也是这个缘故。照这样下去,大部分的子弹将在保卫第七区块上消耗殆尽──伊库塔如此判断,决定放弃该区块。 这也代表苏雅长达数小时的奋战到了结束的时候。刚才的报告也包含催促她准备撤退的意思在内。如果正常的接受指令,她必须立刻调动兵力准备撤退。 「…………!」 可是──忽略部下有话要说的眼神,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敌军上。 「……各部队,将迎撃线内缩十公尺!仅射撃越线的敌兵!」 「中尉?比起指挥迎撃,现在更重要的是准备撤退!」 「还坚持得住,还不到撤退的时候!这里是保卫中央区块最后的防火墙!」 「话是没错,但没有弹药无法作战!请看枪兵们的剩余弹药,顶多支撑几十分钟──」 「我就是说要支撑完那几十分钟再撤退!服从我的指示!」 苏雅像要否认反驳般大声命令,再度开始指挥部下。士气高昂反倒化为枷锁困住了她,不容许她在适当的时机撤退。 「敌兵在裸岩区北侧集合!有冲锋迹象……!」 而敌军指挥官不具备半点会放过这个破绽的天真之处。 * 「全员上刺刀。」 一声令下,所有士兵的风枪和弩弓同时装上刺刀。 迎撃线再三后退,代表不断消耗的弹药快要见底。炎发少女也清楚地察觉对方指挥官企图节省剩余弹药坚持下去的意志,正因为如此,她才将兵力派往至今没有进攻的东南斜坡。 先前她一直主要针对眼前裸岩区北侧斜坡施加压力。如果只考虑攻撃,全面包围自然是理想状态,但这么做将遭到中央裸岩区两面夹撃,必须挑选其他裸岩区弹道不通的角度。 明知此事,少女现在自行打破限制。这要一来,在东南方展开的我方部队当然将遭遇夹撃。不过──如今敌军剩余弹药渐渐告罄,增加攻撃角度合乎战术道理。为了迎撃从新角度进攻的对手,敌方也不得不调派兵力过去,分配本来便所剩无几的弹药。 「冲锋开始。」 扩展宽度的墙将付出失去厚度的代价。为了一口气贯穿变薄弱的防线,伊格塞姆的少女在完美无比的时机派出军队。 * 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兵,剩余弹药以可怕的速度不断减少。根本不可能节约使用。毁灭的脚步声一刻刻接近,苏雅握紧拳头压抑颤抖。 「呜……!」 她不得不承认,先前的预估太过乐观。敌人简直像看得见他们手头弹药剩余数量般增加进攻角度,派出兵力至东南侧,使得当初预期可坚持数十分钟的时间减少近一半。 「中尉,到极限了!请下令撤退!」 「……不,还能再坚持五分钟!到了这个地步,能做多少算多少!」 拒绝部下的意见,苏雅 仍旧在困境中顽抗。一方面是意气用事,另一方面,还有五分钟的判断也有根据。她准确地掌握了剩余弹药量。 弹药消耗特别激烈的是面向北侧的三个排,透过以均摊形式由其他部队通融弹药,所有排的残余弹药量保持在一定数量。只要彻底执行,应该直到最后关头都可以避免出现「别处明明有子弹,却耗尽手头分量无法坚守到底」的部队──她这么判断,继续指挥。然而…… 「分、分子弹过来!这边快耗光了!」 「我们也快不够!去找别的排要!」 现实并未照苏雅的预想进行。最前线的士兵们坚拒通融只剩一点的弹药,被拒绝的人只好再找别的排,可是…… 「喂,分子弹给我们──」 「怎么可能还有多的可分!你瞧,再过不到几分钟就要用完了!」 士兵指著所剩无几的弹药箱怒吼。对于驻守岗位的责任感、或是对于眼前敌军的恐惧,使得每一个部队几乎都做出相同行动。 这完全是苏雅失算。她判定的临界点,和大多数部下并不共通。因为敌军逼近眼前在心理上被逼到绝境的他们,完全丧失调拨弹药给其他部队的余力。 苏雅忘了一个过去从黑发少年学到的教训,那便是──在毫无余裕的状况下用兵本身即为一种错误。 「喂,子弹!手头的用光了,谁分点子弹啊──!」 士兵们停火拿著枪持续等待弹药补给,口中迸出近乎惨叫的催促──紧接著,战况整体开始崩溃。登上北侧斜坡的敌军部队冲进裸岩区,将防卫方的士兵拉进白刃战。 「────!」 完全超过极限了。苏雅体认到这一点,撤退命令刚涌至嘴边,身旁的部下就拉高嗓门喊道: 「司令部联络──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指挥官立即率领部下撤退!复诵一遍,对第七区块全体兵力下达撤退命令!」 「……!啊──」 女子愕然地瞪大双眼。司令部直接下达了她应该发出的命令。 「听见了吧,米特卡利夫中尉!这次真的要撤退了!」 部下的声音严厉地传入耳中。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那名女兵继续道: 「由这里的排殿后!保卫同伴直到最后,这么一来你也能接受吧!」 受到这番话激励,苏雅慌忙环顾周遭。尽管屈居劣势,士兵们仍拚命抵抗自裸岩区北侧入侵的敌兵。 「…………!」 双手猛拍脸颊,她强行切换心情──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必须在他们争取到的时间里尽可能让更多同伴平安归返。 「……第一、第二排,从后列士兵开始撤退!从南侧斜坡下去,后退到第一至第二区块之间!快!」 苏雅参考战况开始支援士兵们撤退。既然敌军攻了进来,所有人同时向后转背后会遭到追撃。另外,如果一大群人不假思索地一起冲下斜坡,当后面的人脚步踏空很可能发生一个压一个地倒下的惨剧。先由前列士兵阻拦敌军,就算焦急,也必依序每次让几个人分批逃跑。 沿著裸岩区外围排列的士兵随著敌兵前进缓缓地后退。配合形势持续放部下逃走,苏雅亲自和殿后的排一直留在第七区块。可是──大约有六成部下逃脱时,前列的士兵们发出异常的叫声。 「咿──」 「啊、啊……」 「呜哇啊啊啊!」 战列一角喷出血花,紧接著传来几声濒死惨叫。当苏雅错愕地望过去的时候,部下们的惨叫愈来愈接近她。 察觉敌方集团正以异常的速度杀进来,她立刻提醒周遭的同伴提高警戒。 「──疾。」 眼前的同伴被一刀砍倒,手握双刀的炎发影子站在另一头。 「──啊……」 我会死,苏雅心想。沾著鲜血的军刀利刃对准呆立不动的她挥起──刀尖在刺穿胸膛前突然停止。 「我们、投降。」 理由在她身旁。身为苏雅部下的女兵以双手举起白旗。 「向部队发出投降命令。」 刀尖依然抵著她胸口正中央的炎发少女催促。那欠缺所有人类气息的钢铁音色,听得苏雅倒抽一口气──直视她的深红双眸,令她不由分说地体认到一个事实。 那里只有伊格塞姆。她曾嫉妒、羡慕、憧憬过的少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尉,快啊……!」 双手发抖地紧握白旗的部下口气急迫地催促长官投降。军刀刀尖微微往前一压,代替最后通牒挖掉一小片胸口皮肉。 要杀就杀,要是这可允许的话。苏雅很想放声大喊,作为指挥官的责任却不容她这么做。她握住拳头,咬紧牙关济出声音: 「…………停止战斗!全员放下武器投降!」 最后的命令传了出去,在即将陷落的第七区块上持续战斗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拋下武器高举双手。见证这一幕,炎发少女终于收回抵著指挥官的军刀。 「……为什么……」 苏雅张口低沉地问。她的战斗结束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谏的事物正站在眼前。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苏雅不顾后果地吶喊,完全忘了自己今后将沦为俘虏的立场。一旦失去控制,连她自己也抑制不了迸发的激烈感情。 「你──你真狡猾!他明明那么深爱你!明明那么挂念你!你明明从很久之前起就独占了我再怎么盼望也得不到的东西……!」 炎发少女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周遭的部下拚命拉住冲动地想逼近少女的苏雅,但她的双脚还是顽固地要往前走。 「可是、可是为什么,最关键的你本身却成了这副德性!」 苏雅眼泛泪光,将所有感情诉诸言语。彷佛要撞破双刀交织而成的钢铁之墙,传达给在墙另一头的她。 「说点什么!你正在听吧,你还在那里吧?」 少女淡淡地从不断吶喊的对手身上别开目光,沉默地转身离去。苏雅压榨沙哑的喉咙,依旧一直对著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全力呼唤。 「回答我,雅特丽希诺────!」 深夜三点二十二分,第七区块陷落。从那一瞬间起,作为防卫据点核心的第一、第二两区块终于直接暴露在攻撃下。按照第八→第五→第七顺序夺下三个区块的伊格塞姆派,在全部区块重新驻扎自军兵力充作桥头堡,离攻克目标只剩一步之遥。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到底!」 第二区块在马修的指挥下坚持著对抗敌方攻势。抱著「一旦这里陷落就完了」的觉悟,接受伊库塔和托尔威毫不吝惜的支援,微胖少年防守的岗位化为最后与最大的防御墙一直阻挡住伊格塞姆派的去路。 一直打到天亮的攻防战激烈万分。伊格塞姆派自不用说,旭日团方面也有超过两百名士兵阵亡及重伤,阵地内几乎塞满了尸体及伤患。被迫不眠不休值勤的医护兵陆续倒下,接连发生四起士兵因压力过大精神错乱到处乱闹的事件。 在尸体上堆放更多尸体、在血迹上泼洒更多血红──跨越这一切,他们一整夜战斗到底。 「──撤退了!看啊,那些家伙撤退了!」 防卫战第四天早晨。在受到黎明太阳映照的岩石地带中,在第二区块持续战斗的士兵之一大喊。他看见整夜不断进攻的伊格塞姆派部队正停止攻撃从裸岩区后退。 「真的撤退了……」「因为天亮了?」「我们坚守到底……了吗?」 士兵们愕然地低语。不过,马修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落下。 「继续戒备!什么都还没结束!」 被长官提醒的士兵们慌忙重新举起武器。但是──如今迎接清晨,微胖少年心中也抱著和他们一样的想法。直到今天为止的三天之间,为了使马修等人的主力武器膛线风枪威力减半,伊格塞姆派总是在夜间大举攻撃。而他们刚刚度过的,多半是最后一个夜晚。 「在今天傍晚之前,雷米翁派的友军应该会抵达……这么一来。」 注意不让周遭的部下们听见,马修在口中喃喃自语──膛线风枪在视野清晰的白天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考虑到这一点,敌军从现阶段起应当不可能冒著严重折损的风险接近裸岩区。 「接下来只要用射撃做牵制,等待友军抵达……吗?」 他的心在防备和乐观之间摇摆。马修想听听同伴的意见,瞄了背后一眼──发现一缕烟雾向天空升起。那是和昨天相同的景象。 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正焚起红色的狼烟,通知雷米翁派我方所在位置。 「呼……呼……」 肩上背著风枪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踏入司令部。除了保留最低限度的动线,浅洞窟内全安置满重伤伤患,内部空间从许久以前起便充斥著伤兵的体味和血腥味。 「我暂时回来一趟,阿伊……」 当他一开口,洞窟深处的两名同伴转头望来,是眼下深深挂著黑眼圈的伊库塔和哈洛。认出青年的身影,黑发少年招招手。 「总之坐下来休 息吧,托尔威。你引以为傲的帅脸都不能看了。」 「啊哈哈,彼此彼此。哈洛小姐也辛苦了……体力还支持得住吗?」 「这、这点程度根本不算什么!」 哈洛展现坚强的态度,但在伊库塔严厉的目光下很快无力地低下头。 「……我很想这么回答,不过刚刚站不稳,伊库塔先生制止我继续工作,要我休息一会。」 她疲倦的脸上努力浮现笑容说道。然而,下一瞬间──哈洛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泛红晕,从两人身旁退开。 「别太靠近我比较好。现在我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都重到极点,连自己都分不清……」 「好,决定了,让我来紧紧拥抱你。哈洛,你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呀!请、请等我下次身上乾净的时候再说!我去休息了……!」 哈洛势如脱兔地逃掉,整个人瘫倒在铺在洞窟最深处的稻草上。侧眼瞥了她一眼,伊库塔从脚边的箱子里拿出两人份的粮食。 「吃些东西吧,托尔威。吃完后你也去睡觉,应该能歇上一小时。」 「嗯,我会的。可是阿伊你呢?」 「她大概醒著。同样是总指挥,我就奉陪到分出胜负为止。」 少年笑著回答,从椅子上起身。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如果收到紧急报告就大声喊我。」 伊库塔交代青年后,走到司令所外。相对的裸岩区缝隙间露出天空,越过岩山望向陷落的第七区块,他重重地叹息。 「……苏雅──」 他不知不觉间握紧双拳。想著未能归来的副官,少年喃喃呼唤那个名字……连她误判撤退时机的理由,他好像都察觉得到。 「真是英勇奋战啊。」 突然间,旁边传来貌似恭维实则轻蔑的声音。少年全身僵硬地环顾四周,确定信赖的士兵们正在监视后,重新转向声音来源冷冷地回应。 「什么事,狐狸?我应该要求过你,一步也别离开分配到的区域。」 「虽然说过,但你不认为我会照办吧?我受不了那里弥漫的恶臭,看来战况也度过了难关,便出来摆脱束缚放松一下。」 托里斯奈面不改色地说完后,依言伸展双臂。他摇摇头回应少年越发冰冷的视线。 「不必担心,我没接近第三公主殿下。不,其实我尝试过几次,但每次都被护卫挡下。当队长的那女孩……叫哈尔群斯卡准尉来著?真叫人傻眼。连听都不肯听我说话。」 「她是彻底无视道理凭直觉行动的人。比起稍有几分聪明的家伙,她更适合当阻挡你的防波堤吧。」 隐瞒自己也因为同样理由难以应付露康缇准尉,伊库塔露骨地哼了一声。 「不快之余顺便警告你,想装模作样扮演幕后黑手无所谓,但别在这种状况下随便调动手下。如果想让旭日团打赢,你最好一直安分到最后。」 脸上依然挂著笑容,狐狸没有回答。伊库塔兀自往下说: 「你希望我们打赢吧?如果想让伊格塞姆派赢,你没必要促使雷米翁派发动军事政变,想让雷米翁派赢的话,你应该会打从一开始就积极支援军事政变。无论如何,都没有找来第三势力介入的理由。而剩下的可能性是想让我们赢,或者三方对峙的战况带来的混乱本身即为你的目的。」 少年淡淡地分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对手。 「后者是最棘手的。如果毁灭本身就是你想要的,那便无计可施。可是看来并非如此。你在这场动乱前方看到了某些事物。出于某种目的企图利用公主和旭日团──先不论内容,唯独这一点我很笃定。」 伊库塔断言。狐狸听到后加深笑意,却依然一语不发。 「而且,你似乎不愿意事情和平解决,看来不管怎样都要藉这个机会将伊格塞姆派从帝国军保守主流中拉下马。理由和我老爸死的时候一样?想要更懂得通融的军队? 那就太愚蠢了。卡托瓦纳帝国的帝政得以能勉勉强强维持至今,是因为伊格塞姆秉持绝对的忠诚心效忠皇室。当军方首脑替换成懂得通融的人,主权将迅速逆转沦为军政体系。无论在谁眼中看来,这明明都显而易见。」 伊库塔带著最大限度的侮蔑拋出这番话。托里斯奈静静摇头。 「正如你所言,伊格塞姆是优秀的看门狗。说是完美也可以。不过正因为如此,你不认为这正是招致帝国腐化的元凶吗?」 他反常的说法令少年皱起眉头。狐狸朗朗地说明起来。 「只要交给优秀的看门狗处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基于这种愚昧的乐观想法,历代皇帝渐渐不再思考事情,误以为不思考如何为政也不教诲人民,高居宝座之上即是皇帝的理想状态。帝国的黄昏可以说是由此开始。」 伊库塔没有异议。仅限于这一点,他也有相同的看法。 「伊格塞姆应当从许久以前起便发觉这个事实。发觉之后却疏于努力不去阻止君主的堕落,本身岂非即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藉由持续的服从贬低皇帝,对主人日渐腐化的惨状视而不见。我绝不容许他们自认是忠义之士、继续担当帝国军的正统。」 少年惊讶到极点。对方从相同看法导出的责任归属,和他实在相差太远。 「……你想说他们应该从臣下的立场提出谏言?那么,究责的对象应该是包含你在内的文官才对吧。岂止视而不见,你们可是积极的将皇帝当成傀儡。」 对这番言论的荒谬感到头痛的伊库塔指出这点,此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狐狸脸上失去笑容,甚至蒙上一层悲伤。 「关于历代皇帝你说的确实没错,但论及当今陛下……是为时已晚啊。」 「……什么?」 对第一次目睹的表情感到毛骨悚然,少年反问。托里斯奈垂下眼眸。 「当我跟随陛下时,他的精神状态已衰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所有让陛下的心找回光辉的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照那样下去,他只有作为愚笨的昏君名留历史──正因为如此,我只得请陛下变成那个样子。」 这个说法等于默认,将皇帝逼成废人正是他。 「为了保卫君主的名誉蒙受奸臣污名。伊格塞姆绝不明白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吧。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在保护称作皇帝的权力装置,不管皇帝陛下无能也好、愚笨也好是人偶也好,只需还保有皇帝的权力他们便心满意足。因此,先前他们才毫不犹豫地遵从敕令。既然有皇族可以继承皇帝的权威,当今陛下就算卷入战争中身亡也无所谓──根据这种傲慢至极的离谱论调。」 托里斯奈以颤抖的声调说著握紧拳头,继而流露出纯然的愤怒。 「那种东西不是忠义,绝对无法称作忠诚。从轻视经由皇帝陛下之手统治的大前提起,伊格塞姆便没资格自称忠臣。 当然,文官们轻忽陛下也同样罪孽深重,能够藉此机会一举扫荡真是爽快至极,因为他们一直以来也完全仰赖伊格塞姆的存在。雷米翁上将解决掉的那伙人,对我来说也是打从心底碍眼。」 狐狸表情神清气爽地随意说道。伊库塔插嘴针对内容责问道: 「──等一下。照你的说法,在贵族之中期望伊格塞姆失势的只有你一人?打从老爸去世时开始就是如此?」 「尽管不能说只有我,要是此事徵得多数阁员同意,以敕令罢免就解决了,也不必准备那样明显的陷阱。话虽如此──宫廷的权力斗争可没轻松到能够轻易掌握主导权。」 狐狸露出怀念的表情喃喃地说。感情倏然从伊库塔脸上消失。 「杀害我爸的……也不是当时的内阁,而是你个人?」 「其中有解释的余地,就让我这么说吧。」 留下带著谜团的说词,托里斯奈不再发言。瞪视那张脸许久后,伊库塔从对方身上别开目光有意识地深呼吸。面对现在的状况,没有时间在个人情感驱使下冲动行事──他这么说服自己,回到正题。 「我想问一个问题。你认为……皇帝是什么?」 「是现人神。」(注:以人类姿态现身于世上的神) 眼见托里斯奈毫不迟疑地回答,伊库塔倒抽一口气,因为他的表情简直像个爱梦想的少年般无邪。 「是兼具无穷的慈爱与无尽的聪慧,唯一且绝对的统治者。是拥有他人无法企及之超常力量的绝对存在。此为稳如磐石般的真实。绝非缺乏相符君王实态的权力装置。 相传初代皇帝鲁西亚罗手臂一挥即可扫荡千军万马,第二代皇帝桑基亚力能够随心所欲召唤雨水滋润荒芜的土地。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施展超现实的奇迹──皇帝本应是这样的存在。如今只不过是代代在看门狗庇护下无所作为而累积的陈年铁锈,掩盖了皇帝原有的光辉。」 一阵恐惧窜过伊库塔的背脊。他从对手陶醉不已的神情发现,这只狐狸真心相信近乎神话的古代皇帝传闻以及关于皇室血统的荒唐无稽幻想。打从心底盼望重现那一切。 看出少年的战栗,托里斯奈带著笑容补充: 「我承认历史文献的记载 有些夸大和渲染之处。纵使如此,皇统代代传承了神秘的系统是确然无疑的。如你熟知的夏米优殿下那卓越不凡的知性,不正显现出皇统力量的一鳞半爪吗? 然而──要唤醒沉睡的血统,首先必须除去不再需要的看门狗。藉此让陛下切身感受到即将发生的危机,然后再派给陛下新的看门狗。不能是像伊格塞姆那样徒具形式的忠犬,需要时时警惕的恶犬才适合。靠陛下本身的意志制伏、屈服恶犬、随心所欲地加以使唤──如此一来方可建立应有主从关系的开端。」 托里斯奈热切的声调深信自己所做作为是正义的。少年作呕地往后退。 「你明白了吧。唤醒永灵树血统原有的姿态,在其统治之下恢复帝国繁荣──是我唯一的夙愿。」 托里斯奈如此高声阐述后,立刻收起恍惚失神的表情,双眼骨碌碌地盯著伊库塔。 「吐露这一切之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消灭伊格塞姆,伊库塔·桑克雷。在达成的那一天,夏米优殿下将登基为帝,你则担任她的左右手率领新时代的帝国军。」 事态到了如此地步,少年终于理解,那毫无疑问是认真的提议。 「坦白说,别再愚蠢地假扮监护人了。你其实也明白才是?那位殿下诞生在将成王者的命运下。我们不是该竭尽全力,让她走上那条正确的道路吗?如此一来富贵与荣耀唾手可得,你必将作为史上最出色的名将名留青史!」 两人的论点像平行线般没有相交。伊库塔面露不愉快地摇摇头。 「……历史上留名,在你心中那样重要?都是留名,对我来说留在墓碑上便足矣。另外,既然你这么讲,那我也直说了,适可而止吧,别拿妄想胡搞蛮缠波及其他人。都是年纪不小的成年人了,想作梦风险自负,别把公主拖下水。」 少年毫不留情地指出横亘在彼此认知之间的鸿沟。听到回应的瞬间──托里斯奈的脸庞倏然失去温度,变得和之前在黑暗底层争辩公主之事时一样面无表情。 「意思是你始终想将那位殿下贬为凡俗之辈?」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女孩不是你的玩具。」 「当然不是玩具,她应当成为我的君主。那位可是殿下看中了你──你却无法理解吗?说明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改正错误的想法?」 不再听他胡言乱语,伊库塔背对狐狸迈步走开。既然得知对手是如何疯狂,没什么好再谈下去的。 「──真遗憾。结果你也不明白。」 托里斯奈最后喃喃吐出的一句话,仅仅充满了沉重阴暗的失望。 上午九点。看出敌情变化的前卫士兵向司令所内的伊库塔报告。 「请看那个。」 在第一区块的裸岩区上,少年压低脑袋注视著站在碉堡边的士兵指出的方向。异状一目了然。伊格塞姆的士兵们正在北侧两个已陷落的区块之间忙碌地行动。不只行动,还在地面陆续堆起什么东西。 「他们似乎想填满第五区块和第七区块之间,堆积了大量木材。从这里看不清楚,但第五和第八区块之间也有相同情形。我等尝试靠射撃妨碍作业,但对方也躲在堆起的石墙后移动,效果并不显著。」 「方才从北边有一营部队抵达后,作业立刻展开。看样子那支部队是运送木材过来的。假设是野战筑城的材料,现在开始建造未免太晚……」 士兵一脸难以理解地歪歪脑袋,伊库塔朝他摇摇头。 「……那些不是材料,是木柴。再补充一句,应该是一半还没乾透的刚砍下树木。」 「啊──木柴吗?那么,敌人打算在那边生火?」 不顾越发困惑的士兵们,黑发少年继续说道。 「我之前就觉得,白天从这里看得见的士兵数量略嫌少了些。在我方刚展开防卫战的时候,对方大概为了取得木柴派出一个营到附近的村落和树林四处收集,今天终于带回必要的数量吧。」 「是……可是,这代表什么意义?这里并非火攻有效的地形。」 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伊库塔仰望天空悄然问道。 「你们认为,我有天命吗?」 士兵们难以回答这突兀的问题。少年依然仰望著头顶继续说。 「在关键时刻上天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传说喀尔谢夫船长曾靠著上天相助多次突破绝境,是一生深受风和海浪眷顾的男人。 唉──按照科学观点,老实说这一切都只是结果论。一个人类的特质不会左右气象。虽然可以靠作为船员的经验预测天候,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伊库塔以像教师般却缺乏热情的口吻边说边轻轻叹息。 「幸运这个词囊指的是结果而非属性。就算有人们口中的幸运儿在场,机率也不会只在那家伙身边失常。掷硬币翻出正面的机率为二分之一。理所当然的,无论由谁来掷这一点都一样。」 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不久后连同整个身体转向反方向。于是──自同区块中央的火堆笔直上升的泛红烟雾落入眼帘。那是向雷米翁派发出的狼烟。 「从这种意义来说,现在的状况几乎和掷硬币没两样,只是条件较为复杂。关键要素是强弱、方向及持续时间,任何一种都没有人力介入的余地。」 少年静静地断定。我所能做的,只有因应包含最糟可能性在内的所有状况做好准备──伊库塔如此想著,注意力从上空回到地面,告诉周遭的士兵们。 「将我接下来的说明通知全区块的军官。这是最后的作战计画。」 * 「木柴已设置妥当,伊格塞姆中校!作业中出现八名伤兵,果然大都是腿部中弹,但皆为轻伤!」 确认作业结束之后,梅格少校立刻向长官报告。 伊格塞姆几乎全数兵力都在三天以来镇压的第五、第七、第八区块裸岩区及区块之间的北侧广范围地面上散开。他们站立之处是一布阵的后方。尽管阵形是由北侧向第一、第二两区块施加压力,自天亮之后,他们并未进行牵制射撃以外的攻撃。 「留下负责点火的三个烧撃兵排,要负责作业的部队退到裸岩区北侧。与该处部队会合后,按照我先前的命令行动。」 「唔。待命等候铜锣声,一旦响起全军立刻发动总攻撃么。」 少校回应炎发少女的指示,顺便确认作战内容。然而──他的目光忽然投向敌军驻扎方向的另一头。 「……话虽如此,今天已经是开始攻打后的第四天。雷米翁派何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也不足为奇……在那之前会有机会来临吗?」 梅格少校的低语中带著不安、忧虑与其他种种感情。他已经搞不懂,自己是否衷心期望机会真的到来。 「思考会不会来临没有意义。只设想机会来临时的情况作好准备。」 伊格塞姆家的少女以正确无误的答案割舍掉部下的软弱。梅格少校机械性的颔首。在她手下参战,根本没有时间烦恼。 * 上午十一点。黑发少年目光所及之处,狼烟依然笔直地升起。 中午十二点。炎发少女眼前,旗帜像忽然想起似的时而摇曳。 下午一点。在持续的紧张中,两军士兵们开始冒出战局会就此结束的念头。 下午一点三十二分。从北方吹来的风,使狼烟慢慢地往南飘。 「…………」 下午一点四十分。旗帜在渐渐增强的北风中不再垂下。 「────」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狼烟更加往南飘,旗帜更加有力地飘扬著。 「点火。」 收到指令的伊格塞姆派烧撃兵向柴堆放火。大量木材同时点燃,在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断面,受热的水分滋滋沸腾起来。 下午两点六分。在吹抚脸颊的风中,两名总指挥官同时掌握置身的状况。 「强劲的北风──吗?」 少年视为最糟的局势。 「强劲的北风──吗?」 少女视为最佳的良机。 下午二点十一分。宣告决战开打的铜锣声在蓝天下大声响起。 * 「呜喔……!」 事情发生的瞬间,马修被震撼得呆立不动。 灰色浓烟如海啸涌来,转眼间覆盖周遭一带。不仅无法看见对面第七区块上的敌兵身影,连同样待在第二区块的同伴轮廓也渐渐模糊。视野缩小的世界中,只有士兵们动摇的呼喊愈来愈多。 从伊格塞姆派点燃的大量木柴──升起的大片浓烟顺著北风吹向他们。烟雾相对于火势异常地多,是占木柴半数的未乾树木不完全燃烧所致。为了获得同样的效果,伊格塞姆派部队在火堆中掺杂许多的质,窜进士兵们鼻腔里的气味也和普通火堆不同。 「冷──冷静点!状况在预料之中!」 微胖少年半是说服自己地大喊。没错,他的确预想过。正因为如此,他知道眼前展开的景象属于最糟糕的可能性。 「全员摆开攻撃架势!敌军要一口气攻过来了!」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将颤抖的枪口对准眼前。 「举枪,瞄准──发射!」 号令一下,无数个压缩空气爆炸声重叠在一块──他们的地狱从此开幕。 * 「冲锋开始。」 随著总攻撃指令,伊格塞姆派士兵们同时展开行动。靠染成灰色的空气本身遮蔽行踪,他们朝被浓烟包围的中央裸岩区发动最后攻势。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烟幕冲锋。炎发少女所用的决胜招数是单纯又有效的一招。 在这一仗中,旭日团的防卫力系于两大支柱。第一是膛线风枪的射程及命中精准度,第二是裸岩区之间透过光信号密集且迅速地联合行动。伊格塞姆派之所以只在夜间全力进攻,是为了让前者的效果减半。 但是,自开始攻打算起快进入第四天,雷米翁派极可能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前抵达。在日落同时进攻这一招只到昨天为止可行,伊格塞姆剩下的攻撃机会只有白天。 正因为如此,炎发少女亲手制造出黑暗。比夜色更加阴暗的灰色黑暗。 最终决定烟幕效果程度的,是风向、风力与持续时间三要素。这些完全得由天意安排,谁也无法判断强劲北风持续稳定吹袭的最佳条件能够齐备。如果起的是反方向的南风,伊格塞姆派必须在其他地点重新堆放木柴,将延误许多时间。 可是──在等待天意安排之前,实现这个战术需要许多程序。最初的前提是,此计只有在筹措到木柴之后,即战斗后期才能实行。靠有限人手搬运的木柴总量不足以重做,而且已镇压多个相邻区块也是必要条件,否则会受到敌方妨碍,无法在有效位置堆放木柴。即使在远处点火,烟雾在飘到目标裸岩区前便会散去。 他们在作战开始时已镇压第五、第七、第八三区块,当然并非巧合。炎发少女从一开始就设想到这个情势来作战,黑发少年也一样,使出所有想得到的对策去避免现在的状况发生。纵然如此,还是未能将第五、第七、第八区块中的任何一处坚守到第四天。 谁也无法怪他做得不好。少年面对炎发少女率领伊格塞姆派猛攻足足坚持了三天,直到今天都坚守住中枢,本身即是值得惊叹的结果。若换成平庸将领指挥,防卫战打从最初便无法成立。 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下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命中注定要「听天由命」。少年和少女之间在先前的部分完全没有高下之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秤倒向哪一方,全看战场女神一时兴起。 * 「可恶,看不见!看不见敌人啊!」 「没有结束吗!还不肯结束吗……!」 在灰色地狱中,丧失视野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传遍周遭。情况等于一度离开的夜晚再度降临,他们的精神渐渐被超过烟幕的绝望笼罩。 「别胡乱开火,弹药会不够用!等敌兵接近再同时射撃!」 由于失去射程,他们的战术倒退至滑膛风枪时代。和用远光灯照射即可确保视野的夜晚不同,前线几乎没有对策因应烟幕带来的遮蔽。承受压倒性的劣势战斗,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传令兵,请求司令部增援!光信号不管用就用跑的!快!」 另一方面,藏身在烟幕中的士兵们也毫不留情地涌向至今没直接战斗过的区块。在最小裸岩区第三区块上,风枪兵察觉逼近眼前的敌人踪迹时脸色大变。 「向司令部传令,第三区块附近发现敌方部队!正侵入裸岩区之间!」 「别让他们破坏路障!那边被突破的话就完了!」 「可是,在浓烟中很难瞄准──」 视野不佳到连子弹是否命中都难以确认,令士兵们焦虑不已。指挥官赛佐伊上尉咬咬牙决然的转身。 「既然枪不管用──第三、第四排跟我来!从裸岩区下去转为白刃战!」 「等等,连长?您是认真的吗?」 「只是驱逐少数敌兵而已!没什么办不到的!」 上尉强而有力地断然说完后大跨步地往前走,部下们提心吊胆地在背后跟上。 「──来了!在碉堡旁弯下腰!对准敌人往上刺~~!」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士兵们喉头迸发怒吼。敌我双方的肉体互相碰撞,挥舞利刃刺向彼此胸口,一起栽跟斗倒下。由于效果减半的射撃阻挡不住冲锋,他们在微胖少年号令下与入侵的敌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嘎啊啊啊啊啊!」「别退缩,打退敌军!」「可恶,下去!给我下去!」 拚命调动濒临恐慌的部下们,负责指挥的微胖少年本身坚持保持冷静。看见前卫勉强将一波敌人顶了回去,他泛著血丝的双眼环顾四周尝试掌握状况。 「刚才是第三波敌袭……!各排报告损害状况!」 「第一排,伤兵五名!其中两人重伤!」「第二排有三人阵亡,可恶!重伤两名!」「第三排,四人死亡!六人重伤!」 部下们报告的伤亡数字不断增加,流的血也时时刻刻愈来愈多。此时,被焦躁感烧灼全身的马修背后传来同伴的声音。是负责游撃的托尔威旗下狙撃兵赶到了。 「我等前来支援,马修上尉!我等该调往何处?」 「很好!你们先和第二排会合──」 正要下达指示的瞬间,话头被激烈的吶喊声淹没。同时斜坡方向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马修瞪大双眼喊道。 「冲锋又要来了!挺过去──!」 不等那句警告传入大多数士兵耳中,敌兵再度涌来。 「哇、哇哇!」「呃啊──!」 他们专攻上次冲锋产生的战列破绽,先前受创特别惨重的部队被敌军压倒了。数名敌兵穿过战列缝隙成功入侵,混在烟雾和人海之间全速奔向裸岩区西侧,笔直奔向指挥官马修所在位置。 「上尉,危险!」 察觉长官遭遇危机的士兵们一起赶过去。迫近的敌人也让微胖少年后退,背靠著最西边的碉堡准备站稳── 「──啊?」 一股浮游感包围马修全身──脚步踏空后,他才发现那里没有碉堡。 「马修上尉负伤!第二区块的防御工作由塔布尔奇中尉代为指挥──!」 一阵冲撃掠过伊库塔的背脊。报告传达后没多久,马修就被扛在担架上搬进司令所。黑发少年立刻和哈洛一同赶到他身旁。 「马修,被打伤哪里了?」 「我、我才没被打伤!只是不小心摔落裸岩区,这点小事算什么……呜!」 马修坚强地回答,但他的军服处处磨破,身体撞到岩石的各个部位都在流血。逐一检查伤口后,哈洛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大都是擦撞伤,但是右腿骨折了。我马上拿夹板──」 「随便包扎一下就好,更重要的是谁来扶我一把!我必须回到岗位上……!」 两人坚决制止企图不顾伤势起身的马修。此时,翠眸青年脸色苍白地从阵地北侧赶到正在争论的三人身旁。 「阿伊、哈洛小姐!小马的伤势如何?」 「伤了腿,没有性命危险!第二区块的现状呢?」 「我的部队大半人手都过去增援,目前勉强坚持著!那边应该还能支撑一阵子,可是这次正面又有──」 青年背后传来士兵们的怒吼声。不等他说明,伊库塔不由得从叫声感受到灭亡的预兆。 * 「风向成了决定性关键吗──」 预备队整齐划一地排列在第五至第七区块之间,梅格少校在此处和炎发少女并肩眺望敌阵喃喃地说。他已渐渐著眼于这一仗的终点。 「看来大势已定,中校。照这个趋势来看,不需要太多时间──」 他刚说出这句话,后方便有数名士兵冲了过来,原本在战场遥远北边执行巡哨任务的他们没花时间调整呼吸直接匆匆开口。 「向伊格塞姆中校报告!雷米翁派部队三千余人正从北北西方接近!从进军速度与剩余距离计算,预测将于一小时后抵达此地!」 梅格少校表情扭曲起来。这个消息将他对胜利的确信扫得不见踪影。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 用背影接下同一则报告,伊格塞姆的少女静静扬声说道。 「烧撃兵第一连,全员上刺刀。」 士兵们接令后立即行动。经过数秒后才理解她的意思,梅格少校浑身颤抖不止。 「……你打算亲自杀进去吗!」 这不用问。不必加上雷米翁派接近的消息,她打从一开始便打算这么做。敌方的防御坚固,风向条件不知何时会改变。在这个局面不该满足于距离胜利只剩一步之遥,应当全力将下一军。 「你率领自己的部队对裸岩区压制射撃。我在这段期间率领一连部队杀进敌阵中心,迅速逼近敌将──取下伊库塔·桑克雷的首级。」 少女以坚定不移的声调断言。少校终于看破,对她的觉悟插进肤浅的忠告实在太过愚蠢。 「……我不会阻止。如果是你,想必做得到。」 梅格少校伴随深深的叹息说 第七卷 尾声 最终,是努达卡·梅格少校下了放弃攻打及撤退的决定。 炎发少女未能归来的事实,使他彻底灰心丧志。决心不再战斗的少校从南侧撤回进攻裸岩区的所有兵力,与雷米翁派拉开距离重新布阵,联络战力会合的两军表明不打仗与愿意交渉的意志。 接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先前那样继续分出敌我。以治疗和搬运伤患为第一优先,所有势力互相支援物资与人手,谁也没有力气再互相残杀或是互相欺骗。能够不分区别地救助眼前的伤患,反倒让士兵们松了口气。 旭日团搜索队总指挥由托尔威负责。伊库塔的状态无法适任军官工作,他的职务改由同伴们补上,安排好归返中央的计画并逐一实行。 他们和伊格塞姆派之间发生了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处理托尔威等人收回的少女遗体。梅格少校想送回饥饿城的元帅那里,伊库塔却坚持不肯交出遗体。尽管因为发生冲突,梅格少校没有力气以此为理由重启战端,最后以「答应我你们必将郑重对待遗体」为条件妥协了。不必提醒,托尔威等人也做得非常彻底,使用大量水精灵制造的冰块来维持遗体状态。 陆续将伤兵留在半途的城镇及村落,所有势力开拔北上。由于三方以不打仗为前提进行过协调,归途一路平静无波。情况在离开达夫玛州后也没有改变,三路搜索队行经同样的路线笔直地朝中央前进。 雷米翁派前往帝都邦哈塔尔、伊格塞姆派前往札露露饥饿城、旭日团前往位于米欧加罗奇州的大本营,他们怀抱著各自的结局归返。 「司令官怎么了?」 在旭日团大本营迎接托尔威等人归来,席巴少将第一句话先询问为何没看见应该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受到腿上的箭伤影响,阿伊病倒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连日来不眠不休的疲倦也爆发出来。在他休息的这段期间,由我们来主持军团吧。」 托尔威假装平静地说明。那态度只不过是勉强维持的表面罢了。 只要稍一松懈,所有的一切都将崩溃──青年有所自觉,封印起感情带领同伴们……在骑士团里,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办得到。 听到他避开最重要部分的说明,席巴少将抱起双臂沉吟。 「……唔,说得也是。现阶段让他休息一下也不成问题,往后的发展等于大势已定。」 听闻皇帝和宰相落入自军手中,少将当场决定进行下一步行动。 「进帝都。」 他做出强而有力又明快的结论。率领大军进入帝都,让皇帝重返宝座──这个过程本身即化为一种仪式,赋予他们的行动正当性。从皇宫内颁发的敕令与不知在国内何处颁发的敕令在分量上截然不同。 现阶段占领皇宫的尽管是雷米翁派,他们现在却是缺少玉将(注:将棋里代表王的棋子)的状态。席巴少将打算有条件地提供他们皇帝这片可完美填补空缺的拼图。 「上将也会接受吧。帝国已经没有退路。」 托尔威等人也神情僵硬地颔首。对雷米翁派有利的平局收场,正是他们期望的军事政变著地点。依他们目前的立场,应当有足够的可能展开交渉实现这一点。即使在没有伊库塔指示的状态下,他们也依照这个方针肃穆地推动情势。 「…………」 夏米优殿下空虚地望著众人的身影,眼神彷佛在眺望遥远异国的风景。 「来,公主……」 她在商议结束后也没离席,直到哈洛牵起她的手才终于迈开步子。除了像这样停止思考之外,她没有别的方法来保持精神正常。 根据和雷米翁派交渉的结果,旭日团进帝都一事没多久后拍板定案。四千兵力进入首都后,半数驻扎在皇宫用地内。为了在帝都内与雷米翁派之间继续保持均衡关系,此乃必要之举。 「……没想到居然是你们带回皇帝陛下……」 在位于两个势力地盘交界处的庭园一角,雷米翁上将当著席巴少将等旭日团军官面前说道。神情间的苦涩与断念之色各半。自从露西卡·库尔滋库阵亡后,他脸上因为操劳增加的皱纹愈来愈多。 「──这算是遭遇妨碍导致的结果,还是得到帮助的结果,老实说我无法分辨。只有状况超出我能解决的范围是事实吧。」 上将带著复杂的感慨诉说。透过接受与旭日团的合作框架,派兵前往可能遭齐欧卡侵略的国境一事已准备完毕。这么一来,驻扎在饥饿城的伊格塞姆派势力也难以继续采取强硬态度。状况总算往稳定的方向前进。 「那些都过去了,父亲。重要的不是今后我们该如何携手合作吗?」 青年迎面回望父亲如此回答。那毅然的态度令翠眸将领有种双方立场逆转的错觉,苦笑地摇摇头。 「不用你说,倾尽全力促使帝国各种制度健全化是我一心所愿。不过……」 雷米翁上将握紧双拳低下头。 「没能趁这个机会除掉托里斯奈·伊桑马是我唯一懊悔的。听你们转述时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竟然藏著那种自保王牌。」 席巴少将也点头认同他的愤慨。 「同时停止帝国内精灵的活动啊。其他阁员在世时,他不愿发生内哄所以没有公开吧。当然,是虚张声势的可能性也很高。」 两名将领明确地共享那如骨鲠在喉般的不快感。雷米翁上将忽然环顾周遭,深深地叹口气。 「……就算正像这样玷污皇宫之地,我等身为军人的事实依然不变。未来我也不想作出忘记国防本分日日沉溺政争的行径来。」 半是牵制、半是抱著纯粹的心愿说出口后,他转过身。 「总之,现在需要的是敕令。你们也一起想想,有什么使那只狐狸拿出敕令来。」 皇宫用地内有许多供皇族及大贵族生活的宅邸。大部分宅邸在军事政变爆发的同时失去屋主,但房屋本身依然完好,家具及日用器具遭破坏的也很少。那是雷米翁士兵并未轻率掠夺的证据,可以说证明了他们起义是出于纯粹忧国之心的事实。 自从旭日团进入帝都后,夏米优殿下这几天都受到警备森严的保护,在其中一栋宅邸内生活。分配给她的是一个独自使用过于宽敞的房间。 「殿下今天心情如何?」 负责照料她的哈洛一边替她梳理睡觉时弄乱的头发,一边攀谈。公主保持沉默没有回答。少女的眼睛投向虚空,彷佛别说心情,根本不存在感情。 「因为先前好一段日子只有身上的一套衣服,真高兴回到帝都后不必烦恼没有替换衣物。这栋房子里也有很多衣服喔,不论女装或男装都豪华到令人吓一跳。虽然忍不住想试穿一下,不过现在毕竟是执勤中,要忍耐、要忍耐。」 即使公主没有应声,哈洛也独自说个不停。碰到非得填满不可的沉默,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可是就算试穿,我想适合我的衣服也不多。你瞧,我身高白长那么高吧?每次去服饰店总是很为难店家。」 哈洛接连不断地一直说话不光只是为了眼前的少女,也藉由这么做试图欺骗自己。因为说话的时候不必思考,哈洛全力朝那里逃避。 「……索罗克、呢?」 她的努力被公主吐出的一句话无情地阻止。没有意义的闲聊不由分说地中断,哈洛用粉饰太平的开朗态度回答; 「他好像还──行动不方便。因为这次是腿上中箭嘛。」 公主知道问题不在伤势。观察少女的表情,哈洛试著轻声询问: 「要……去见他吗?」 夏米优殿下在被问到的瞬间血色大变,按住脑袋猛摇头。哈洛慌忙从背后紧抱住她,在她的臂弯中,少女的颤抖迟迟没有平息。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坐在床沿的公主勉强停止颤抖起身。看著那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屋外的背影,哈洛察觉自己并没有帮到她。同时也察觉少女想独处的心情。 「……我去泡茶,三十分钟后回来。」 绝不能拋下少女不管,但被她疏远也没有意义可言。作为这个矛盾的妥协点,哈洛反覆出入少女的房间许多次。只要说三十分钟后回来,她必定会在三十分钟整泡好茶端过来。顽固地持续坚守这小小的「必定」,是现在哈洛所能替少女做的一切。 「…………」 公主在只剩她一人独处的房间中开始度过空虚的时光。一心只想著不去思考,彻底保持空洞,是她目前能够实行的唯一自我防卫机制。 「看您愁眉苦脸的。」 居心不良的狐狸,甚至不许她保有最后的退路。 「────?」 猛然回头的瞬间,少女的嘴巴被人摀住。那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掌心触感,使她泛起鸡皮疙瘩。 将她按在窗边的墙壁上,托里斯奈露出微笑。 「这可不行啊,细节的检查没确实做好,密道明明是大贵族宅邸必备之物。少了伊库塔·桑克雷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两大支柱,就算表面上掩饰过去,看来在这种细节就会出现破绽。」 听到对方说出口的名字,公主浑 身一颤──紧接著,对他的憎恨从体内燃起。少女知道,她为什么面临那种下场。知道在战斗终结的那一刻,是哪一帮家伙袭撃了两人。 「嗯──!嗯嗯──!」 被摀住的嘴巴说不出话。从少女的目光与神情看出她的愤怒,托里斯奈悲伤地叹息。 「别这么责怪我。对我来说那也是个痛苦的决定,而且还以半途而废的结果收场。」 狐狸面不改色地说。这种不讲理的说法,听得公主全身奋力踢打。 「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没错,的确没错。姑且不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直到不久前为止,我都没有理由杀伊库塔·桑克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希望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担任伊格塞姆灭亡后帝国军的精神支柱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实际上,我直到不久前都打算这么做。一方面也因为他是您中意的人。我可是充满干劲地盘算,既然没说服父亲,那儿子一定要拉拢到手。」 托里斯奈面露自嘲之色耸耸肩,失望至极地唾弃道。 「可是,他不行。虽然作为军人很优秀,他致命地不知分寸为何物。一条看门狗假冒您的监护人,简直不自量力。多令人惶恐,区区一介暴力装置竟企图对继承卡托瓦纳皇室九百年血统的公主讲授人伦!」 他灰色双瞳中燃烧著赤裸的愤怒,两人的愤怒正面冲突。 「凡庸之人有凡庸之人的、王者有王者的价值观。那个人不认清分寸,企图教导您凡庸的幸福。他毫无引导您迈向皇帝地位的意思,玩弄诡辩宣称当个市井丫头度过一生是最大的幸福。真是应当斩首的严重冒犯──未成功诛杀他,连我也觉得是非常遗憾的失败。」 狐狸恨恨地撇撇嘴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极其侮蔑黑发少年的样子,使少女心中的愤怒达到饱和。她对没办法马上张口吐火感到绝望,仍然踢打个不停。 「嗯──!嗯呜!嗯嗯────!」 「既然他们察觉我动了杀心,第二次机会很难轻易降临。本来想过在部队转移途中或许能碰巧得手,但他身边围得像铜墙铁壁一样,我的棋子也无从接近起。到您这里来还简单得多,真是讽刺。」 「────嗯──────!!」 公主发出呻吟,挣扎著试图推开他的手臂。那几近疯狂的劲道让狐狸困惑地回应。 「哎呀,请等一下,殿下。恨我是无妨,但这恨意来得毫无理由吧?尽管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一方死亡一方生还,全都符合您的期望!」 少女的动作轧然而止,原本燃烧著愤怒的眼眸缓缓地浮现恐惧。托里斯奈不客气地捞起她顽固地别开目光不肯看的内心深渊。 「您讨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不是吗?」 「────」 「没错,我知道。像从前的我一样,您也渴望得到伊库塔·桑克雷。将担任下一代看门狗的英雄人物纳入掌中是与君王十分相称的尝试。连同挑选的眼光在内,我由衷感到钦佩。」 像这样讃美公主,狐狸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是,您的做法略嫌宽容。到接近他本人尝试笼络为止都还好,但中间有人碍事应该立刻除掉才是。因为她充分信任您,方法明明要多少有多少。为何不付诸实行?」 身体依然僵硬,公主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就算没被摀住嘴巴也一样,她害怕面对内心的阴暗面。 「不用问吗──我当然明白。您尚未觉醒,卡托瓦纳皇室代代相传的神秘血脉尚未达到真正的显现。真令人心痛。几百年来积蓄的腐败,竟使王者的血统如此黯淡无光。」 托里斯奈夸张地感叹,下一瞬间,眼神骤然恢复光芒。 「不过有片断迹象。您身上的确显示过王者的一鳞半爪。正因为如此,我才亲手分裂军队招致国难,化身为您觉醒所需的烈性药。 对了,您可知道军事政变的现状?雷米翁派与旭日团联手,正准备压制伊格塞姆派自命为帝国军正统。很可惜,我没兴趣拿一望即知的杂种狗当看门狗。要迅速瓦解那个串通一气的体制──我想想,下一步该使出什么手段?」 狐狸像安排远足计画的小孩一样愉快地说道。那表情和口中不祥内容的落差,使一股强烈的恶寒爬上少女背脊。 察觉对方的战栗,托里斯奈微笑。 「您明白了吗?──没错,如果您不觉醒,我会再次动手,下次将规模更大、更加激烈。从背部分裂军队,从国外引来威胁。所有国土被烈焰包围,上演最大最糟糕的困境给您观赏。 我想您应该没发觉,这次我可是有手下留情。您以为齐欧卡的介入为何来得这么晚?」 每当托里斯奈的言语传入耳中,少女内心深处便涌上熔岩般的冲动──非杀了他不可。非得有人杀掉这名男子不可。那个甚至不是佞臣,而是呈现人类姿态的灾祸。是自皇室肆意排出的腐败血海中诞生的异端份子。直到满足他那扭曲至极的愿望前,绝对无法制止他诡诈暴虐的行动。 「下一次该找谁当对手呢?伊库塔·桑克雷作为敌手倒是奋勇拚搏,但看那副样子,无法期望他东山再起。如果恰好有取代他的英雄出现就好,没有的话局势会有些一面倒啊……唔,连我也没信心,下次不会玩到国家灭亡吗?」 夏米优殿下在内心深处咆哮──啊,好吧。 他们本来便是开在相同血统上的谎话。都是没有人想要,在腐败中诞生的诅咒之子。 既然你那么想玩,我来奉陪。 「看起来──您有意觉醒了。」 看出夏米优殿下抱定觉悟,狐狸欢喜地笑了。他将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张纸片,放进少女手中。 「听好──今晚午夜零时离开房间,按照纸上所写在皇宫中前进。不可带人陪同,务必要独自前往。 走到尽头,您将主动理解该做的事。」 留下最后这番话,托里斯奈松开摀住少女嘴巴的手。他以灿烂的眼神望著瞪视他猛咳个不停的少女。 「我很期待,我的夏米优。期待目睹您真正光彩的那一瞬间。」 狐狸滑进家具的缝隙间,消失在深处的黑暗中。 同一天晚上,午夜零时。 从月光感觉到时刻到来,公主在床铺上睁开眼睛。 「…………」 她早已穿好衣服。少女注意不发出声响地下了床,脚板贴地走到房间角落,目的地是家具之间的缝隙。她探头注视狐狸消失的黑暗,战战兢兢地踏进去。 就快碰到墙壁前,正面左边出现一片空间。从外面看来只像长方体的衣柜,背面裁切掉一部分形成暗道。里面的地板被切割出一个四方形的洞穴通往楼下。 少女踏入洞穴,鞋底传来类似梯子的触感。她继续摸索著往下走,不久后来到洞穴底。她环顾漆黑的空间,找到从石材缝隙间透出月光的位置。 少女伸手用力一堆,风吹了进来,她谨慎地从那道缝隙走到屋外。 「──好。」 少女来到月夜的庭园。她回忆看过一遍后烧掉的导览图,开始继续前进。 公主爬下附近的水井进入横洞,走在地下道里。每当碰到梯子及阶梯就往返于地面和地下,躲在庭园的树后避开巡逻光照兵发出的远光灯,弯下腰钻过石墙下凿出的窟窿。 穿越最后一条地下道进入屋内时,熟悉的装潢令少女忽然察觉。 这里是禁中。 从穿越密道到抵达寝殿,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 回过神时,她已站在皇帝的床前。 事情顺利到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可怕。不是士兵们疏于警备,而是穿过巡逻死角抵达这里的路径设定神乎其技。其中有许多部分是身材娇小的她才能通过,换成同样年龄的男孩恐怕都很困难。进入禁中后通往寝殿的通道,几乎狭窄到像是给猫走的。 也许我反过来走了一趟儿童用的逃生路线──少女一边心想,一边望向床边的桌子。 桌上随意地摆放著一把短刀。 她的确只看一眼便明白,在这里该做的事是什么。 「…………」 少女重新望向床上。除了卧床的皇帝,贴身精灵不见踪影。 虽然想像不到用了什么骗术,这大概是托里斯奈知趣安排的。此刻,皇帝没有任何保护,比起刚出生的婴儿更缺乏防备地迎接闯入者。 真亏他大费周张地制造这个状况──公主心中想道,半是傻眼,半是颤抖。 「…………」 她再度俯望眼前的皇帝。除了单薄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之外,和死人相差无几。 打从身心都化为傀儡前,他便是名丑陋的男子。好色又愚蠢,脾气暴躁到无法应付。 她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不过,她没把他当成父亲。 硬要形容的话──对少女而言,那个是躯体彻底腐坏的一部分。 若能把心一横剁掉烂肉,不知该有多痛快。 「…………」 少女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比方说,杀害亲生父亲。比方说,杀害一 国之君。 她摇摇头。两个说法都没错,却远离本质。 「…………」 憎恨父亲时,她总是憎恨自己。 憎恨皇帝时,她总是憎恨第三公主。 憎恨托里斯奈·伊桑马时也一样。以继承相同血统的叔父为镜,她从中看出自身难以拯救的腐败。 对于血统无止境的憎恨,换言之正是对自己无止境的憎恨。 「…………啊啊。」 没有苦恼的余地,少女便得出结论。领悟自己即将做出的事的本质。 这是自杀。不然便是自残。 是生来污秽不堪的自己,在世上唯一容许的祓禊。 「…………!……」 有一位少年说这个答案是错的。 然而,伊库塔·索罗克身旁总是有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伴。 伊库塔的心属于雅特丽。雅特丽的心属于伊库塔。 她觉得两人的存在方式非常宝贵。不该用骯脏的手触碰。 可是──当她回过神时,这颗心却渴望彻底夺走少年。 「────啊──」 不可以哭。自己没有哭泣的资格。 因为渴望夺走他的人是自己,既然心愿实现,她非得高兴不可。 实在愚蠢。实在鄙俗。实在丑陋。 作为腐败至极血统的后裔,正适合这样的存在方式。 「────」 她满心憎恨。伸出右手握紧短刀刀柄。 少女发誓,往后自己前进的道路将没有任何正义。 杀死父亲。杀死叔父。杀死所有永灵树的血脉。仅仅以憎恨为粮成就这一切。她再也没有资格为了保卫、为了拯救某些事物而战。 因为她已经践踏了世上最宝贵的事物。 「──────!────」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别流泪。适合你的表情不是哭泣。 少女高举反手握住的短刀。左手叠上右手覆盖刀柄。 挥下去便结束了。挥下去就是开始。她将永远失去犹豫的理由。 所以笑啊,堂堂大笑吧。笑得比狐狸更加冷酷、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加残忍。 笑啊! 「──────啊啊!」 深夜两点。事情从突如其来的玉音放送开始。 「在此宣告,皇帝陛下驾崩。」 睡梦中的人惊跳起来,清醒的人惊讶得双眼圆睁。皇宫内的军人们一片骚动。 「第二十七代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崩殂。 帝国全体臣民,为前往主神身畔的陛下默哀。」 为何是现在──许多人产生疑问。既非失踪期间、也非遭第三势力囚禁时,为何皇帝在如今回到皇宫后驾崩? 「同时根据帝国法制定的规章,任命下任皇帝。」 军人们戒慎起来,准备严肃地接受新君即位。 「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没有人预期那个名字出现。 不是第一皇子、不是第三皇子、不是第一公主──是第三公主。 「重复一次。第二十八代皇帝,乃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毫不在意放送内容的异常,精灵们淡淡地不断传达。沉入夜色的帝都街道齐声合唱。 「从现在起庆祝新皇登基。身在皇宫者,全数至白圣堂趋谒。」 继深夜两点的登基之后是深夜两点的庆祝仪式,要找出没有异状的部分反倒更难。尽管被几近于混乱的困惑驱使著,军人们依然展开行动。他们尝试在异常状况下保持礼节,苦思一番之后,决定只由两方势力司令官等级的军官赶往白圣堂。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真的符合礼仪,只有军人祝贺的登基仪式本身就前所未闻。 「……参见御前。」 以生硬的声调通知后,雷米翁上将走进白圣堂大门。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铺向宝座的红地毯。左右两侧沿路点著火把,摇曳的火光将黑暗中的宽广空间染上一层神秘气息。 「可、可以进来吗……?」 双臂拄著丁字拐的马修战战兢兢地前进,托尔威、哈洛、萨扎路夫、席巴少将也跟在后头。对他们来说,现在不是在意礼仪的时候。 「公主……?你在这里吗……?」 哈洛注视著昏暗的深处问道。托尔威和萨扎路夫神情紧张地并肩站在一旁,在他们眼中,只有宝座的轮廓从火光中漆黑地浮现。 「你们在──困惑什么?」 那道轮廓内响起第一句话。认识说话者的所有人浑身僵住。 那的确是她的嗓音,却有些不同。带著某种致命性的差异。 「靠近些。身在皇宫者,全数──我应该这样命令过。」 她呼唤军人的声调,的的确确具备君主威严,宛如高踞宝座数十年的国王。她过去连一次也没展现过这种面貌。跟年龄不相衬的聪明、跟年龄相衬的稚气──应该是公主的特质。 「夏米优殿下……?」 托尔威忍著异样感上前几步定睛望去,宝座的轮廓内缓缓地浮现那个身影。 「不是殿下。马上改口,托尔威·雷米翁。」 青年脚步一晃停住。几秒钟后,跟在后面的军人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坐在宝座上的金发少女全身穿著不掺任何杂色的全黑服装。令人联想到黑亮乌鸦羽毛的上衣,彷佛由夜色熬煮而成的裙子、色泽比深渊底部更晦暗的外套。在庆祝新皇登基的场合,这身服装委实太过出格。 「……您的衣著风格有些不可思议呢,夏米优陛下。」 尽管疑惑,雷米翁上将依然按照对方的意思选择称谓。靠在宝座的扶手旁,少女扬起嘴角颔首。 「无论深夜或拂晓,该死亡的时刻到来就会死。甚至皇帝也不例外。」 危险的发言令军人们倒抽一口气。从那番话明显感觉得出言外之意。 「那么至少庆祝吧。高歌对抗黑夜吧。人人终将腐朽,那便先庆祝葬礼吧。」 少女如歌唱般地说著,手放到身上的黑衣上。没有任何夸耀之意,表明这正是唯一的正装。 「臣可要大胆地否定您的金口玉言,陛下的光辉才是真正属于永远的一部分。」 说话声自军人们背后传来。他们错愕地回过头,狐狸显得异样苍白的笑容映入眼中。 「您觉醒了呢。呜呼──实属侥幸。我托里斯奈降生于世四十余年,再也没遇过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托里斯奈彷佛神魂颠倒地说道,在宝座前低垂著头跪下。少女依旧笑容嫣然。 「这句贺词虽然俗套却还不坏,狐狸。过来领赏。」 托里斯奈回应召唤走向宝座。少女悠然地俯望跪拜在眼前的狐狸。 「你的指甲真长。」 她没来由地指摘,拿起他一只手。 「我来替你弄短。」 少女以指尖掂住托里斯奈的食指指甲,不由分说地往后剥掉。 「~~~~~~~~?」 狐狸口中吐出没有成声的空气。少女淡淡地掂住第二片。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臣子。你连日常生活都打理不好吗?」 嘶!撕裂的皮肤拉出一条线来。托里斯奈痛得向后仰。 「嗯?怎么了,为何一语不发?我不是正亲手替你剪指甲吗?明明应当欣喜若狂,为何没听见你开口赞美我?」 她剥掉第三片、第四片指甲扔在地上。狐狸嘴角吐出白沫。 「还是保持沉默吗。太失礼了吧?……太失礼了吧!」 少女以拇指剥掉第五片指甲,直接砸在对方脸上。当她放开抓住的手,托里斯奈用手撑地当场瘫倒。失去所有指甲的右手五指指尖露出粉红色的指肉,一股股地渗著血。 「──哈啊!呼!哈啊……!」 等待麻痹大脑的剧痛浪潮平息,托里斯奈伏在地上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缓缓地站起身面露笑容。 「光荣、之至。」 他满脸冒著冷汗地说完回答。少女恢复笑容开口: 「退下。你身上有下流畜生的臭味,我不喜欢。」 人格遭到否定,被极尽侮蔑之能事的唾骂。在军人们愕然的注视中,狐狸彷佛难以忍受地抓住额头向后仰,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愤怒的反应。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臣失礼了。下次仔细清洁过后再拜谒陛下!」 托里斯奈以完美的礼仪行礼后转身,一脸欢喜地离开白圣堂。马修、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都只能哑口无言地旁观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 「好,余兴节目玩够了。听听你们要说的话吧。」 少女若无其事地调回目光,逐一环顾军人们的脸庞。看到没有人接话,她倨傲地从鼻子哼一声。 「皇帝傀儡化的时代结束了。我命令你们直言不讳,尽管但说无妨。现在我要的是贺礼。雷米翁上将、席巴少将,交上来吧。」 被点到名的 两人面面相觑。少女拉高嗓门对困惑的两人宣言: 「叫你们上奏欲以我当后盾去完成之事。快,别浪费时间!」 在她大喝之下,军官们慌忙地动脑思考。拋来无数的异状与不对劲之处,场面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少女手中。庆祝典礼转变成军事会议,军人们在黑衣新皇御前战战竞竞地开口。 「────呵。」 少女扭曲地扬起嘴角发笑。那凄惨的笑容,甚至已不是刻意为之。 帝历907年,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登基为皇。 后年的历史学家谈论这位一百八十年未见的女皇时,总是伴随「破坏」两字── 第七卷 后记 午安,我是宇野朴人。谢谢各位拿起本系列的第七集。 这次我想别说太多,静静地作结。 下一集将是新章开幕,大约秋季能送到大家手里。 虽然间隔太久很过意不去,但我会好好运用时间努力作出相衬的充实内容。 但愿大家期待。 插画家竜彻老师,谢谢您这一集也提供出色的插画。 在此向各位读者们致上最诚挚的感谢,为问候告一段落。 第八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百度贴吧 录入:wszdfg赛高 耳边响起粗鲁地踢翻路面整齐石板的脚步声,以及数名男子大口喘气的呼吸声,那些人以暴力般的匆忙从他们附近穿越而过。 少女躲在暗处屏住呼吸等待不知是第几波的声响过去后,牵起弟弟的手拔腿就跑。 【姐,好痛……】 面对手腕被抓疼眼角泛泪的弟弟,少女竖起食指抵在嘴角。 【……忍耐点,修利。忍到我们逃离那群家伙为止。】 她低声告诫,察觉前方传来的气息后慌忙冲进民宅屋檐下。紧接着,四个带着风枪的人影陆续绕过转角出现。 【……呜……】 砰砰!敲门声响起。那些人似乎正分头胡乱搜索附近的民宅。从屋檐下偷看情况,姐弟俩只能一直拼命销声匿迹的躲藏着。 ————如果被发现,我们也会被带走。 这么一想,少女背脊窜过一阵寒意,感到非常不安。呜咽声对着仿佛勒紧胸口的痛苦涌上喉头。 【————呜………………!】 她拼命压下冲动等待气息再次通过,凭借不服输的精神鼓舞快要萎靡的心。少女以手背用力擦去眼角浮现的泪珠,咬紧牙关跑出屋檐下。 少女也隐约知道,事情是【王国复兴派】的家伙搞出来的。 她所居住的齐欧卡共和国是由复数国家及民族合并而成,成立年数相对较短的国家。因此即使同为齐欧卡人,国民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群各自有不同历史源流之人的集体。加伦姆王国、尼塔达亚公国、马姆兰各族联邦、帕酋希耶、拉欧、亚波尼亚克分设国——合称为东方六国。回溯到大约两百年前,他们的祖先在这些现已被灭亡的国家过着各自的生活。 这一点是全体国民共同的历史,然而有极少数人过度拘泥于这段过去。加伦姆王国复兴派便是一例,还是特别糟糕的例子。直至齐欧卡建国超过百年的今日,他们依然难以王怀昔日的荣耀企图重建王室。他们在国民议会保有一定的势力,并不时以暴力的形式来实行追求目标。 【爸爸……妈~妈……】 弟弟伴随着呜咽声而发的呼唤,听得少女也险些哭出来。两人的双亲已被王国复兴派带走了。 只要闭上眼睛,那一幕便历历在目。当出门玩的姐弟肚子饿正想回家时,看见双亲在自家玄关前和几名陌生男子争执。霎时察觉危机的她牵着弟弟的手躲进暗处,偷偷观察了一阵子————没多久之后,他们的双亲就被那些人拿着枪指着押走,不知带往何处。‘’ 父母被人抓走了。 少女从认识到状况的瞬间起开始思考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并果敢滴付诸执行。 【他们好像走了。走吧修利!】 她牵着弟弟的手爬出屋檐下,再度迈步奔跑,她抬起手背粗鲁地擦去脸颊上的尘土雨滴落的泪水,借此压下内心的胆怯。 少女拼命用小小的脑袋思考————首先必须让弟弟修利逃到安全的地方。年幼的弟弟是全家最弱小的人,需要比他年长的自己关照。理应如此——问题在于,该带他逃到哪里才安全? 碰到困难就请邻居帮忙,母亲会这么交代过,但唯独这一回,她觉得这样做行不通,无论是蔬菜铺的哈莎阿姨或者鞋店的梅迪叔叔,还是体格比她大上好几倍的木匠玛巴赛师傅,对拿着枪威胁人的家伙都无计可施。 要求助,应该要找配备相同武器的人。少女得出结论,决定以邻区的公安署当做目的地。她曾和母亲在购物途中一起经过那里,模模糊糊地记得路怎么走。如果正常地走过去,大概不到四十分钟就能抵达——然而…… 【哈啊!哈啊……啊……!】 问题在于复兴派的党羽正四处跑来跑去。明明已经出发超过一个小时,为了避开他们的耳目前进,姐弟俩甚至尚未抵达邻区。这停顿出乎她的意料。 【哇!这里也有……!那些家伙有多少人啊?】 停下脚步的次数越多,少女越是认识到自己正置身于重大事件的漩涡中。至于这究竟是规模多大的异变,她甚至无法想象。对于才刚满十岁的少女来说,以家为中心的半径数百公尺的范围便是她的全世界。 尽管如此,幸亏儿童体格娇小,姐弟俩没被任何人发现地不断前进,异样的景象忽然在两人眼前展开。躲进停在路肩的运货马车阴影处,少女皱起眉头 【他们在玩不过让……】 少女依照所见的印象呢喃。正如她所言,大批士兵像阻拦两人去路般堵在前方,另一头还摆放着用木材搭建到一起半的路障。 【……】 虽然意料之外的难关出现,少女并未消沉下去。既然对方摆出那么大阵仗的不让过,只要越过那里情况应该不同了————她极为乐观地思考。姑且不论面对当前情况是吉是凶,这可以说是一种才能。 【姐,怎么办……?】 弟弟不安地拉拉沉思的姐姐袖口。少女沉默地环顾四周。 麻烦的路障似乎才开始搭建,有几个显眼的空隙,两个体格娇小的孩子要钻过去一点也不难。 然而,他们离空隙太远,中间又有太多人看著。距离粗略一看超过三十公尺,他们没办法不被人发觉地跑那么远,就算想一口气冲过去,多半也会被成人的脚程追上。 苦思良久后,少女毅然地瞪视眼前的马车。仅仅替马匹挂上马轭,粗心大意地没锁上车轮,显示复兴派行事漏洞百出──少女没有想那么多,纯粹将马车看成「交通工具」想到一个单纯的点子。 「上车。」 只要解开马车绳索,再拉扯一下马尾巴马儿应该就会跑。少女凭着模模糊糊记得的知识思考,在驾驶座上摸索起来。 「加紧作业!国军很快就要来了!」 一边监督路障设置作业,属于王国复兴派的中年男子一边大喊。无论是命令口气或调派部下的手腕,他的指挥都颇有造诣。这也当然,他可是挂中士阶级的齐欧卡退伍军人。 「作业进展顺利,队长。」 「唔,继续。能否封锁路口,之后的结果将大不相同。」 男子如此回答前来报告的部下,神情严肃地抱起双臂。 「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计画。近来那些议员的懦弱态度叫人无法忍受……靠那些家伙,想复兴故国只是做梦。」 部下沉默地颔首。男子拉高嗓门继续说道。 「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就由我等来挑起事端。将这个首都诺兰多特的一角改设为加伦姆民族专属居住区,排除其他民族召集同胞,找回民族的团结意识。加伦姆人必须以加伦姆人的身分生活──什么全体国民共通的基础教育岂有此理!」 他的话语渐渐带著激情,像连珠炮似的愈说愈急。 「你敢相信吗?库亚迪。我儿子在学校里竟然和尼达格亚的大头呆和马姆兰的蛮族小鬼同席。一提出抗议,反倒被校方指责是歧视……简直不可救药!」 哒!男子以军靴鞋底粗暴地踩踏地面,稍微放低音量恨恨地砸嘴。 「退一万步来说,所有民族共荣的理念还算可以接受……不过,应该是由我等加伦姆人带头来达成这个目标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吗?齐欧卡建国前最有实力的正是我等。尼达格亚人也好、马姆兰人也好、亚波尼克人也好、帕犹希耶人或拉欧人也好──原本都是臣属于我等的立场。他们究竟搞错了什么,竟然傲慢地以为彼此关系对等!」 部下反覆点头附和。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强而有力地宣言。 「就由我等的行动来纠正这个误解。明白吗,库亚迪!」 「是,队长!」 正当两人互相确认彼此的目标,重新坚定复兴故国决心的那一瞬间── 「──喂,怎么回事?那辆马车,快停下!」 同伴错愕的叫声传进耳中,两人愕然回过头。在目光所及之处,原本停在路肩的马车正拖着载货车朝他们跑过来。 「停下!叫你停下──」「喂,要撞过来了!」「呜喔喔喔喔喔?」 不顾制止横冲直撞的马匹在路障前原地踏步,被惯性甩出去的载货车撞上搭建到一半的木材──但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紧接著一对年幼的姊弟从半毁的路障所拦住的载货车上迅速跳下来。 「呼……!快跑,修利!」 目光直盯著路障的另一头,少女牵起弟弟的手拔腿狂奔,丝毫不顾冲撞时撞伤的额头冒著鲜血。看见两人的身影,复兴派的成员们脸色大变地大喊: 「是小孩!小孩逃跑了!」「什么?抓住他们!」 那群人追向试图钻过木材缝隙的两个孩子,转眼间便拉近距离。尽管一时猝不及防,以小孩的脚程要追上是轻而易举──才小看地想著,意料之外的冲击窜过他们的身躯。 「嘎……?」「咕啊!」 已逼近到离姐弟背影只有一步之遥的男人们一个接一 个摔倒。眼见部下们捂住肩膀与胸口痛苦挣扎,担任现场队长的男子瞪大双眼喊道: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是射击,队长!我等正遭受攻击!」 「射击?别开玩笑了!敌兵根本不见踪──」 在他们眼前,又有一名同伴被子弹贯穿倒下。这让队长察觉自己的疏失,原本只顾扫视地面的视线一口气转向头顶──立刻双眼圆睁。 街道两旁相连的住宅屋顶落入他眼中。大批风枪兵正趴在屋顶上摆出射击姿势。 「──将先遣部队布置到民宅屋顶上?可恶,耍这种小手段……!」 队长瞪着敌兵咬牙切齿。在他身旁,发觉另一个危机的部下大喊: 「前方确认敌方部队!正迅速接近此处──是骑兵连!」 队长躲进遮蔽物后,目光从屋顶上的敌兵转向路障另一头,确实捕捉到在路上掀起尘埃疾驰而来的骑兵身影,重新激励被杀个措手不及而产生动摇的心。 「重头戏来了吗!别怕头顶的射击,全员准备迎击!路障一定会挡住他们!看准那个时机迎击!」 得到具体命令的部下们依照指示举起武器,不服输地回看自路障另一头掀起尘土逼近的骑兵集团,瞄准准心──在只等著扣下扳机的时候,一部分士兵察觉异状。 「吶──那个……」「嗯……没放慢速度。」 距离明明已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的军服,敌方骑兵的势头却丝毫未减,宛如看不见拦路的路障一样。 「……难道他们打算直接撞进来?」 不见减速征兆的骑兵毁灭性的步伐已临近障碍物前。复兴派众人只预想到骑兵队撞上路障自取灭亡的景象,然而──下一瞬间,他们近距离目睹猛踏地面跃上半空的重量感十足马身。 「什──!」 远远超出骑兵所需水准,他们飞越障碍物的技巧已达到杂技表演的范围。本应保卫士兵们的木材,甚至没绊到跳跃马匹的马蹄就失去作用。 「咿──!」「呜哇啊啊啊!」 领悟自军失策的士兵们发出的惨叫声成了大合唱。眼前的路障不构成障碍物──从误判这个事实起,他们的反抗早已结束。 「mum……建造路障的方法还是上个世代的老法子。不必费事搭建木材,如今改用有刺铁丝网明明更快。」 一名格外显眼的白发将领在完成镇压的街道中段四处实地调查。他在周遭的军官之中年纪特别轻,但步伐比任何人都更威风凛凛,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满满的活力。 「这也无可厚非,约翰。负责指挥的顶多是退伍军人,有刺铁丝网直至最近才开始实用化……离开第一线多时的军人并没有实战运用过的经验。」 担任其副官的黑发女子,米雅拉.银少校回应。她的五官轮廓与腰际的小刀造型,都显示她来自已灭亡的亚波尼克。 「世代间的代沟吗……如果这道沟壑也能阻挡王国复兴这种无益思想的传播就好了──」 约翰语带叹息地呢喃。将镇压地区大致调查完毕后,两人走向成为冲入敌阵关键的两名小孩身边。 「──抱歉吓着你们了。你们是从里面逃出来的对吗?」 约翰弯下腰配合姐弟俩的视线高度开口问道。姐姐露出打量的眼神直盯著回望他,弟弟则紧紧黏在她背后。 「你们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吗?」 当约翰继续询问,少女缓缓地点头。 「大哥哥们是警察?」 「有点差异,不过类似。我们一样是来救你们的,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约翰面露微笑地承诺,而少女淡淡地告诉他。 「爸爸和妈妈被王国复兴派的家伙带走了。」 少女将黏在背后的弟弟推到表情一僵的米雅拉面前。 「带我弟弟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之后会去接他。」 她边说边环顾四周,注视著忙碌走动的士兵们又补上一句话。 「还有──请给我武器。像那把枪一样的就好。」 「武器?……你打算拿来做什么?」 少女在询问的米雅拉面前转身望向来时路,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那还用说。去要回我的亲人。」 少女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断言。站在哑口无言的副官身旁,白发将领露出微笑。 「……真棒。好,我借给你。」 「约翰?你做什么──」 不顾米雅拉的讶异,约翰的白银双眸牢牢直视著对方,以郑重的口气问道: 「勇敢的淑女,能够请教你的芳名吗?」 「……卡夏.玛斯库斯。我弟弟叫修利。」 「谢谢,卡夏小姐。放心,我会负起责任将你弟弟托付到安全之处。」 他以眼神向背后的部下示意,一名态度温和的女兵过来接少女的弟弟。少年一时之间不肯离开姐姐,但看出她的决心坚定,只得沮丧地跟着女兵离开。 和卡夏一起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后,白发将领以右手拇指比向自己说道。 「我也报上姓名吧。我叫约翰,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共和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当代青年才俊充满自负与自信地报上名字。那背后彷佛有光线迸射而出的身影,看得少女无意识地瞪大双眼。 「记住了吗?那是你借到的最强武器之名。」 第八卷 第一章 「……报告已送达。看来没有错,前加伦姆激进派占领了首都诺兰多特东部第六区。」 书记官带来决定性的坏消息。耸立于首都中央的议会议事堂委员会办公室弥漫着沉重紧绷的气氛,聚集于此的大多数议员都严厉地盘问屋内唯一背对他们站在窗边的深蓝色西装男子。 「──情况变得非同小可啊,执政官。」 说话者的声调散发出明显的敌意,同时又难掩喜色。另一个带著同样意味的问话声紧接著跟上。 「即使只算大规模的,这也是在你任期内发生的第五起内部纠纷……针对帝国的军事行动因此长期停摆。这次可无法替你说话了。」 「正是。不顾周遭反对大刀阔斧地整顿导致如此结果,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两年前帝国军因军事政变分裂之际,如果我国准备万全,应能越过国境大举入侵,但未能实现──只因国内隐含的争端导火线多到难以实行。」 「一场接一场内乱破坏了我等的战略构想。即使有帝国方面暗中煽动,也无法当作藉口。你不认为应当有人承担责任吗?」 尽管面对接二连三的逼问,他们瞪视的背影依旧文风不动。只有金属管交互摩擦的卡嚓声,从背影的另一头断断续续地传来。 「请给我们可以接受的答复!即使打定主意保持缄默也躲不掉的!」 一名议员对男子的毫无反应烦躁起来,一下子拉高嗓门指责对方的沉默。彷佛终于察觉他们正要求自己答复,金属摩擦声戛然而止。 「──就算指责我在保持缄默,各位的忧虑对我而言难以理解。」 男子回答的语气平静得可恨。面对那伫立在房间最深处不为所动的中等身材背背影,期望击溃这座大本营的议员们不服输地竭尽全力声讨。 「逞强也该有个限度!还是你其实没理解状况?前加伦姆的激进派势力占据了部分诺兰多特市区死守不出!任谁都看得出此事会波及大量民众!不管激进派有什么目的,他们肯定会利用民众当人质……!」 「若这起事件造成许多牺牲者,你的政权支持率将难逃暴跌,但接受激进派的要求曝露出己身懦弱的丑态结果也是一样。你终于无路可走了,执政官。越过这扇窗俯瞰的街景,也不知还能再看几天──」 听完一连串露骨地盼望预测成真的发言,男子深蓝色的背部缓缓地耸动,显示他正不由得发笑。 「真是光荣。没想到比起被抓市民的安危,各位更担心我的前程。」 以淡淡的讽刺给予议员们一击,在他们还没更加破口大骂前,深蓝色的背影高声宣言。 「不过请放心,各位的忧虑大体上是杞人忧天。」 被男子气势压倒的议员们一瞬间哑口无言。金属管的摩擦声再度在宽敞的室内响起。 「由于已采取必要的措施,我仅仅在这里等待好消息。」 **************************************************************************** 「…………」 在张设于封锁道路中央的帐篷内。面对眼前的长桌,勇敢的少女卡夏的时间停止了。虽然正确地说,是注视著放在桌上切成方块的面包、水果拼盘与倒在铜杯里的牛奶才对。 「怎么了?吃啊。你肚子饿了吧?」 在少女对面,桌子另一头的约翰面带笑容地要她开动。他自己也啃著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必担心你弟弟,他现在正吃着相同的食物。在这里三餐都能供应生菜和水果,是在城市内战斗的优点之一。」 「……不去收拾那些家伙吗?」 当少女握紧汤匙问道,约翰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地反问。 「卡夏小姐。收拾王国复兴派的人,是你的目的吗?」 感到意外的卡夏沉默一会儿后噘嘴摇摇头。 「……不是。我一开始说过,我要找回爸爸和妈妈。」 「太好了,那你的目的几乎和我一样。」 白发将领松了口气似的笑逐颜开,指尖咚咚地敲着桌子。 「光是要收拾掉敌人不难。只要派我带来的部队全力进攻,不用一小时即可解决──但这样做必然将发生激战。如此一来,你的父母或许会受伤。明白了吗?」 唔唔唔~卡夏皱起眉头。停顿足够的时间后,约翰继续往下说。 「目的是救出被抓走的人,战斗只是达成目的的方法。不可以弄错这一点喔,卡夏小姐。」 「……那么,约翰你打算怎么救出我爸爸和妈妈?」 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白发将领的目光投向帐篷入口。很快地,副官米雅拉掀起布帘探头进来。 「约翰,潜入被占据区域的部队派回的传令兵刚刚抵达。」 「yah。报告吧。」 「是──首先,敌方总数看来为一个营约六百人。其中大多数是未经正规训练的民兵,但有三分之一左右由退伍军人及现役士兵组成。」 「正如我所料。被他们抓走的市民情况如何?」 「几乎所有人都被监禁在位于此处东边三百余公尺外的地点──东部第六区中央的文化馆,现阶段的待遇好像不算差。他们为在初期行动中负伤的伤患包扎,并给予所有人饮水。除了部分情况之外,目前市民们仅仅是在精神方面惊慌失措而已。」 「部分情况是指?」 没有错过这一句话的约翰追问。米雅拉使劲咬住嘴唇回答: 「……有部分民兵对出生背景为加伦姆以外国家的市民动粗。虽然目前还停留在脚踢民众背部、咒骂等轻微程度……若监禁长期化,令人忧心这些行动将逐步恶化。」 「──愚蠢。」 语气激动地抛出一句评语,约翰深深叹息。 「敌方势力的规模及人质的现状我都清楚了,必须尽速解决事件的理由也是──再来,告诉我对方详细的战力配置。」 「是──敌方的战力分配分别集中在占领区域第六区的中央及外围部分。驻扎在中央──文化馆周遭的兵力约百余人,大半是训练程度低的民兵。主力近五百人则负责防御外围,派往占据区域西侧──我们目前所在地这一带的部队特别多。」 「将只需监视人质的工作交给外行人,主力过来牵制我们吗?也算适当的安排。」 看出敌方用兵的态度,白发将领关注这一点。 「但这对我们来说正好方便。既然敌阵内全是外行人,潜入内部的他们应该也易于行动。」 「看来正是如此,潜入中的拉凯少尉还报告『大多数的民兵和稻草人没两样』。」 「hah!这俏皮话真有他的风格。想到『上一次的工作』,这种程度的任务不足为惧啊。」 欣喜于部下靠得住,约翰继续归纳应该采取的战术。 「状况我大致了解了。在外头的我们贯彻声东击西的任务,基本上让他们由内侧击溃敌营比较好。尽管相对的他们的负荷也会加重──米雅拉,你可有异议?」 「没有。我等这次应该也能够大展身手。」 米雅拉一脸自信地承诺。她和约翰接着花了几分钟讨论作战计画细节,在即将谈完的时候,又有传令兵抵达。 「──你说什么?」 接获报告,米雅拉微微皱眉。 「──很抱歉,约翰。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向你报告。」 「是不太好的消息?」 「没错。在可能成为人质的重要人物名单上多了一个新名字。」 米雅拉露出半是紧张、半是疑惑的神情,说出那个名字。 「阿纳莱.卡恩。数年前从帝国逃亡至此,自称是『科学家』的怪人。」 ****************************************************************************** 另一方面,说到他本人──这次也和可怜的助手一起置身于弥漫着呛鼻发酵气味的黑暗中。 「唔。真伤脑筋。」 在调低光量的远光灯朦胧映照出的空间中,老贤者仰望低矮的天花板。他的眼前是和文化馆职员借来的光精灵,已经死心认命的助手巴靖则和他的搭档火精灵拉喀一起躺在另一头。 「怎么了,巴靖?你格外地冷静啊。这次不连我的份一起惊慌吗?」 「再怎么说也习惯了……直到逃离帝国为止,也不知体验过多少次类似的经历。」 因为生闷气躺着不动也躺腻了,巴靖在黑暗中缓缓地坐起来。他像老人一样仰望天花板喃喃地说。 「不过,这场叛乱发生的规模如何?希望奈兹纳他们没被波及。」 「唔。似乎是王国复兴派掀起内 部纠纷,但齐欧卡没天真到轻易容许他们夺走首都吧。刚才过来巡逻的家伙看来也是不习惯动武的民兵,我判断他们镇压的地区并不大。」 「那么,就此等待军方救援较为妥当吧。就算演变成持久战,存粮也多得像座小山。」 巴靖说著望向背后的橱柜。成为浓郁发酵气味源头的柜子里,塞满了颜色大小不一的各种面包,周遭还堆著大量的面粉。 「……受国家委托开发,可长期保存的耐饥口粮面包。虽然是还在追踪检查中的试作品,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要确实从制作日期较早的开始吃。是否腐坏或发霉自不用说,口感的干燥程度及味道好坏也别忘了纪录下来。那可是重点。」 「是是是。博士对味道真讲究,委托明明没要求到这个部分。」 「『如果连三餐都难吃,战争就毫无救赎可言』──巴达说过这句话。」 阿纳莱怀念地说,从吃到一半的面包上撕下一口份量。 「我也很清楚,高品质食物对士兵带来的影响绝对无法忽视。再加上像这种保存食品用途未必仅限于军事运用,在未来迟早将发生的饥荒中,或许能充作喂饱民众的粮食。」 「博士说得好听,不过我可是知道喔。比起这种『对社会有益的开发工作』,你现在明明很想分心去研究长在面包表面的霉。」 说完之后,巴靖不由得发笑的哼了一声。阿纳莱不高兴地把手伸进摆放实验作的橱柜,拿起一个发霉的面包凑到助手面前。 「那你不好奇吗?这些红色、蓝色、黄色的五彩缤纷玩意是从哪来的!明明身为科学家,却不盼望一窥我们肉眼难以观测的微小世界吗!」 「哇,好难吃!博士,放了醋的面包无论再怎么调整还是很难吃。」 「正因为如此,现在需要制造更精密显微镜的预算……喂,听我说话!」 就在阿纳莱当真发火大喊的瞬间,天花板上传来嘎吱嘎吱的震动声响。两人同时仰望头顶。 「……他们发现了?」 「嘘……!……都是博士大声嚷嚷……」 「谁叫你不听我说!」 两人依然学不乖地继续小声争辩,这时声音自头顶传来。 「──躲在那边的,是阿纳莱.卡恩博士吗?」 被点名的老人面露狐疑之色。巴靖拿起橱柜里的面包刀,准备面对最糟的状况。也许是察觉两人提高戒备的气息,自天花板传来的说话声换了语气。 「请不必紧张,我是齐欧卡军的人,是前来救你的。刚刚有听见交谈声,你的助手也在下面吗?」 阿纳莱和巴靖面面相觑。如果事情是真的自然求之不得,但是否可以相信这个人? 「现在出来还有危险。我也有事想告诉两位,能不能让我进去叨扰一会?」 考虑几秒之后,由于外面听不出复数呼吸声,阿纳莱打开了通往研究室地下室的暗门门锁。若是王国复兴派想骗他们上钩,就算不肯开门敌人也会强行闯入──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干脆地如此判断。 「这里……看来像是面包店的地下仓库。尽管上面也差不多。」 一名蒙面遮住半张脸的瘦削男子走进黑暗。他的衣著乍看之下和复兴派民兵相相同,但阿纳莱在最初数秒便看出对方所言不假。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洗练,水准是用来凑数的民兵难以达到的。 感觉到情况好转让老人哼了一声,拿起放在附近的面包给对方。 「要不要吃一个?我正在开发的军用保存食品,听听军人的意见。」 「我刚才听到有人喊难吃,而且又正在执行任务……比起这个,说到军队粮食,我个人希望博士能考虑引进米。」 「米的供应量不稳定,很难判断啊。帝国有一片产米的粮仓,米却依然几近被当成奢侈品看待。虽然我认为别拘泥于小麦,开辟更多水田也不错,但小麦也有它难以放弃的优点──」 由于对方有所回应,阿纳莱也得意忘形地谈论起来。巴靖头疼地插入对话。 「这种事情晚点再谈,总之先来确认状况吧……那么,嗯──」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尉莫恩.拉凯。请叫我拉凯。」 自我介绍后,自称拉凯的男子很快地开始说明情势。王国复兴派武装占领诺兰多特市东部第六区,带着许多人质一起死守在这栋文化馆内。包含他在内的齐欧卡军部队以尽早解决事件为目标分头散开。 「──原来如此。嗯,大致上如我所料。」 「政府方面希望在进入谈判僵局前迅速镇压反叛军,奉体察政府意向的指挥官之令,我等接下来将扫荡敌军。尽管我等准备极力节制战斗,但发生一些冲突在所难免。到时说不定会有流弹乱飞,请两位在这里躲藏到一切结束为止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我们可以躲着,但其他人质怎么办?你说有超过两百人被关在这栋建筑物内吧?」 「我军将在扫荡民兵的同时放人质逃往面向干道的南边。外头的部队也会联合行动,想来大多数人皆可平安逃离。尽管无法断言不会出现牺牲者……」 虽然继续流畅地说明,但拉凯默认,考虑到要救援的市民人数,不得不接受一定程度的不确定因素。 「你不想把牺牲人数降低到接近于零吗?」 看出他果断的想法,老贤者大胆地提案。拉凯狐疑地扬起眉毛。 「……博士有什么主意吗?你足智多谋的事绩,我也多少听说过。」 「只是大谈我有多古怪时顺便一提的吧。唉,这无关紧要。我很清楚潜入内部的你们人数比和部属在此的敌军来得少,因此必须尽可能有效率地除掉以数量取胜的敌兵。而你们多半打算利用这栋文化馆的结构来战斗。关键字是声东击西与分割──自敌军空门大露的背后夺走人质。怎么样,我可有说错?」 这回拉凯惊讶得瞪大双眼。眼见他的反应,阿纳莱加深笑意往下说: 「我想你们早就知道,这栋文化馆的构造有点变形。」老人扯破附近的面粉袋将面粉洒到地上,用手指画起地图。 「房子内部像这样划分为北馆和南馆,两者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走廊作连结。因为原本只有南馆,北馆相较之下是近期增建的。这代表在北馆的人要和南馆的人联络,需要依靠唯一一条连结走廊。」 拉凯颔首。阿纳莱的指尖指向那唯一的走廊。 「只要尽可能吸引大量敌人前往北馆再截断这条线,就能分割他们。这部分交给你们处理,人质集中在南馆──这间地下室所在的区域,所以剩下的问题全在于如何清除这一侧的敌兵。好了,我有一个提议──」 接下来,老贤者的说明声占据了三人的对话。 「……这种事真的可行?」 「我以科学家之名保证。不过,关于你担心是否真能办到的部分,即使失败损失也不大。通往这里的走廊是条称不上宽敞的单行道。光是诱使对方派兵力过来这里就就算有意义──只要占领出口,这里是阻挡大批人马的绝佳地形吧?」 拉凯分析对方的说法后谨慎地点头同意。他从老人的提议中看出保持作战大方向不变,又能获得更有利结果的可能性。 「由于是奇袭,在最开始行动的几分钟是你们占优势。在这段期间内将大半敌兵引到文化馆北侧,清除留下来监视的民兵释放人质。这部分的状况得看你们的身手而定,但是──要是那个机关顺利运作,我保证工作会轻松许多。」 说到此处,阿纳莱重新转向助手拍拍肩膀。周遭依旧一片黑暗,但巴靖不需用眼去看也很确定,博士正露出像顽童般的笑容。 「就让我们给他们上一课吧,巴靖。面包的原料也可以变成可怕的武器。」 ****************************************************************************** 不知道现场正发生这样的化学反应,此刻白发将领终于要将他拟定的作战计画从准备付诸执行。 「──时间到了。米雅拉,你也率领部队行动吧。」 「包在我身上。约翰你也要小心。」 接获命令的米雅拉挺直背脊敬礼,飒爽地上马疾驰而去。卡夏板着脸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小声地询问身旁的青年。 「……这一次要打了?」 约翰立刻转向她摊开地图,蹲下来配合少女的视线高度。 「卡夏小姐,我来特别专为你说明我正要进行的作战计画。」 卡夏的身子无意识地往前倾。听到「特别专为你而做」,几乎没有小孩会不开心的。 「首先──现阶段王国复兴派的人集中在两个地 点。那就是我们眼前的──位于那些家伙镇压地区正中央的文化馆。」 「我没有看过文化馆。」 「想成一栋比你家大很多的房屋就行了。你的爸爸妈妈都被关在那里,房屋内及周边大约躲藏着六十名我派去潜伏的同伴。」 这件事要保密喔,约翰竖起食指抵着嘴唇──既然地点在不缺潜伏地点的市区,以少数人占领广大区域的王国复兴派,等于毫无办法防止亡灵部队侵入。 「我们假装从这里发动攻击,使眼前的家伙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迎击上,让屋内的同伴趁机行动救出被抓的人。你爸妈他们重获自由后将离开屋子,往前笔直地逃跑。」 即使是十分简化过后的说明,卡夏这样年纪的小孩理解起来也颇为费力。少女全力运转小小的脑袋掌握他所说的内容,一脸不安地回望著约翰。 「……妈妈她跑不快啊。」 「不必担心。我们也会从这边过去接人。」 约翰如此承诺,将地图收进怀中飒爽地转身。 「……如果那些家伙不顾颜面地拿人质当肉盾就麻烦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内部潜入班的迅速行动是关键所在。」 这句话已是独白而非对少女的说明。和所说之事相反,白发将领脸上没流露一丝不安之色,无畏地扬起嘴角。 「既然夸口敌军和稻草人没两样,这种程度的人数差距就靠你们翻转了,可靠的亡灵们。」 驻守在文化馆内的王国复兴派大半是民兵,但他们也具备基本的指挥系统,以身身经百战的退伍军人为首的干部们在相当于司令室的房间内坐成一排。 将部下们提出的状况报告全部考虑过一番后,担任司令官的男子重重叹息。 「……没想到没成功封锁索涅波路。只要堵住那里,就能大幅减少敌人的侵入路线啊。」 「非常抱歉。根据报告,他们因为同伴的马车在搭建路障时失控而分神,被敌军打个措手不及……」 「不必找借口。无论如何,都得晚点再追究责任了。」 打断部下的发言,担任司令官的男子以严厉的目光环顾坐成一排的众人。 「我等甚至还没站上起跑线,先牢记这个事实吧。为了将这个占领区域建立成加伦姆民族的占有居住区,我等必须以『请求提供协助的』市民为材料和国家谈判。想要逼那个执政官坐上谈判桌,这个死守据点必须在军事上是牢固的。牢固到足以让他判断『用武力攻陷风险过高』的程度。」 当司令官说到一个段落,一名干部举手发表意见。 「既然重视印象,那不是杀掉一个异民族的人质示众就行了吗?」 拼命按捺想抱住脑袋的冲动,司令官摇摇头。 「……我没有说要性急坏事。听好了,我等是秉持大义发起行动。在名义上,并非叛乱而是示威──仅仅是对齐欧卡政府的抗议活动。这栋屋子里的市民不是人质,而是『请求提供协助的』抗议活动的人。这就是禁止无意义地攻击市民的理由,你们要理解。」 「退伍军人拿风枪抵着市民,用这套说词解释实在说不过去啊。干脆豁出去坦承是叛乱还好一些。」 「断然说出这种话想必很痛快。但这么做,我们还有未来吗?」 这句反击令干部词穷。司令官狠狠地瞪着他往下说: 「我再强调一次,这场变革只靠武力无法达成,需要政治的支援。有许多潜在的势力反对现任执政官推动的同化政策──特别是解散占有居住区这一点。这场示威必须刺激到那些人的自尊。 『找回加伦姆人得以作为加伦姆人生活的地方』──别忘了这是我等的口号。」 这次他们能听进去多少?司令官一边说服,内心一边不由得失望地想。如今在他们的阵营里,没认清自己只不过是少数过激势力,一切都想用暴力解决的家伙太多了。 「只要占有长期化构成既成事实,议会内的情况必然有利于我方,对执政官强硬手腕的不满应该会一口气爆发出来。如此一来,使亲加伦姆的议员就任执政官的目标也将大幅跃进。这代表重建王国的路线也能够上轨道。作为达成目标的第一步,我等非得尽可能稳当又顽强地坚守住这个区域。」 司 令官很有耐性地指出他们接下来要走向的多个步骤。然而,大多数干部对于这种迂回的做法并不满意,反应不怎么好。 「占领区域的状况不稳定,甚至连这样的思想都无法展现给社会大众……你们要先做好工作。善待市民,有什么怨言我晚点再听。」 顾及事到如今再长篇大论地说教只是带来反效果,司令官匆匆结束话题。干部们一脸不满地起身走了出去。 关上的门板彼端传来他们咂嘴的声音,司令官心头火起,这次一拳砸在桌面上。 「都如此仔细说明了还摆出那种态度!真受不了……尽管缺乏人才无可奈何,民兵的急性子真是不可救药!」 由于周遭只剩从现役时代至今的知己,他终于吐露真心话。靠少数退伍军人指挥大多数民兵──是他们现今的处境。尽管主要任务为监视人质而非直接战斗,血气方刚的民兵管理起来颇为麻烦。 体察司令官的辛苦,周遭的部下们刚要开口鼓励长官时,有同伴脸色大变地冲进屋内。「──报告!文化馆北面发现敌踪!躲在暗处看不清正确人数,但推测规模超过一个排!」 司令官脸上浮现紧张。现在不是感叹同伴不明理的时候。 「已经潜入防卫线内了吗?但这种程度还在预测之内。叫士兵往北面集中以射击做牵制!这边有人质──不对,提供协助的市民在,反正那些家伙没办法杀进来!」 为了使部下放心,他斩钉截铁地下达指示。得令的传令兵正要跑回去,又有另一名民兵慌张地出现。 「报──报告!部分士兵在这里的地下室与敌兵接触!」 「接、接触?敌军规模呢?」 「不清楚。巡逻士兵发现疑似敌人的踪迹,迅速掉头折返……」 这次司令官没有立刻回答。僵硬数秒钟后,他激动地摇头。 「──不可能!虽说以民兵为主体,好歹监视者也有百人之多!竟然容许敌人潜入屋内,你们眼睛瞎了吗?」 「我、我赞同您的看法……目击敌兵的士兵怀疑有密道存在。既然是从地下室出现,那里可能有通往屋外的路径……」 听到部下提出意料之外的可能性,司令官神情苦涩地沉思。 「……的确,倒不是没有可能。文化馆是不时有重要人物来访之处,无法断言这里没有为他们准备的紧急逃生口。我们事前应该仔细检查过……可是……」 不管再怎么考虑周详,也无法完全避免漏掉的可能性。司令官花费十几秒接受这个事实,终于发出指示。 「……无论如何,最好排除这种可能性。好,派人前往那间地下室!为防遇敌,派二十人过去!」 自传令兵口中接获命令的民兵们,行动与小心谨慎相去甚远。 「──上头命令我们确认状况!手边有空的人集合,二十个人一起过去!」 「好。刚刚说看见敌兵的人是你,负责带路去那个地方!」 「喔,包在我身上!」 身材瘦削的民兵──不,是扮成民兵的拉凯活力十足地回答。他一开始就跟真正的民兵交换身分,碰到点名也不会被拆穿。 顺利上钩了。他在心中暗自发笑,按照事前的安排带着大批民兵走下楼梯。文化馆地下有条通往多个房间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分配给阿纳莱他们的临时研究室。 「这个房间吗……上次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四处散落著面包。」 「我先进去了!」 不给人继续思考的时间,拉凯冲进室内。虽然对这个不瞻前顾后的鲁莽家伙感到傻眼,既然他主动迎向危险,民兵们也没有抱怨。他们在确认没有敌人迎击后踏入房房间。 「喂──你们看这个!」 拉凯立刻指向一样东西。走过去的民兵一起纳闷地歪歪脑袋。 「这是啥?面粉袋?」「堆了好多。」「上次查看时可没有啊。」 房间一角堆满了大量的面粉袋覆盖整个角落。在难以理解这一幕代表什么的民兵面前,拉凯抢先说出自己的解释。 「挪开这些面粉袋,另一头肯定有密道没错!──喂,大家也来帮忙!」 那毫不犹豫的口气,让民兵们也认同说不定真是如此。他们一抬起面粉袋,袋子立刻破裂撒出面粉。民兵们在飞舞的粉尘中惊叫,只有拉凯一个人继续拼命作业。 「哇──喂,冷静点!有干劲很好,但到处是面粉谁受得了!」 「说那什么悠哉的话,不现在马上堵住暗道,说不定会有敌军出现!这点粉末 就忍一忍!吸进多少面粉也不至于死人!」 因为拉凯太激动地搬动袋子,室内空气变得一片白茫茫。从这片景象看出时机已到,他钻过呛得咳嗽的民兵之间,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入口。 「下脚处越来越少了,得将面粉袋搬到后面才行。喂~还在走廊上的人!别偷懒,进来帮忙!」 将留在走廊上的民兵推进房间内,就完成了最后一步。拉凯几乎是独自一人走出房间,直接轻轻关上门。 「──?喂,为什么关门?」「等等,别挤!」「就算你这么说,到处是粉前面也看不清──」 在最前面作业的民兵忽然在弥漫粉尘的另一头发现一个小身影。 「──嗯?你是谁的搭档?」 一个火精灵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在捧著面粉袋的民兵注视下举起双手自「火孔」点火。  「────咦?」 剎那间,同个空间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灼热的闪光淹没。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肤和眼睛被火灼烧的民兵们口中迸出惨叫。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狭窄的地下室一瞬间化为凄惨的地狱。 「啊、嘎……!」「好烫!好烫啊啊啊!」「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怎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开门!放我出去!」 全身皮肤烧伤的十九人推挤着涌向出口。然而门从外面被牢牢堵住,一动也不动。强烈的晕眩感在他们设法转开门把时来袭,脚步也摇晃起来。 「呜,头好痛……」「喘不……过气……」「水……谁给我、一些水……」「…………」 敲打门扉的力道渐渐减弱,不久后连抓门声都戛然而止,室内完全陷入沉默。从门板另一头感受到寂静的气息,提出这个计策的老人哼了一声。 「看来很顺利。」 耳朵贴着门板的拉凯点点头转过身。 「连惨叫声都听不见了……你是魔术师吗?」 「别乱开玩笑,这是堂堂正正的科学技术。」 对不当的赞赏表达愤慨,阿纳莱不等人问便开始说明技术内容。 「这一招我命名为小麦炸弹。是指像面粉一样的细微粒子大量散布在空气中,这时点火燃烧效率将大增的现象。依条件而定,威力足以杀伤人命。」 「为了找出条件,做实验时面临性命危险的次数也不止一两次。」 巴靖从后面小声地吐槽。老贤者大声清清喉咙做掩饰,继续往下说。 「再加上缺氧。不仅急骤的燃烧耗尽密闭空间内的氧气,又有大批伤患持续猛喘着气。里头的家伙应该全部昏迷了。」 拉凯耸耸肩。他的眼神已极度惊愕到露出认命的神色来。 「……就算听完说明,我还是只觉得这是种魔术。从没听说过小麦可以打倒人的。」 「你明明不算特别笨,既有的成见还真棘手。这样如何,要不要到我手下来学习科学?我来把你顽固的脑袋变得灵活一点。」 「好可怕的邀约。等这件工作结束后,我会考虑。」 任谁都听得出他说的是客套话。不顾遗憾地撇撇嘴的阿纳莱,拉凯望向走廊另一头。 「我要回上头去,两位请留在地下直到逃脱准备完成。真的没有发生火灾的风险吧?」 「没有。没剩多少氧气怎么可能燃烧。」 老人像阐述自明之理般说道。对他的态度再度心生敬畏,影子的成员直视前方切换心境。 「无论如何都很感谢,托两位的福,让工作变得轻松了──那么,请稍待片刻。」 *** 「……去地下的家伙还没传回报告吗?」 等待好几分钟都没收到后续报告,司令官十分焦虑。连做个确认都让人这么焦急,干脆自己过去亲眼看看──当司令官在冲动驱使下正要站起来,传令民兵勉强赶到。 「来自地下的报告。那里正如先前所忧虑的发现了密道,前往确认的二十人正展开封锁作业。」 这份报告让司令官瞪大双眼开口。 「真的有密道吗……能够在发生致命问题前堵住,是不幸中的大幸。」 原本以为十之八九是部下看错,报告内容虽然使他吃了一惊,但想到已先采取对策因应,他松了口气。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事态已在水面下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来自馆内北侧的联络。那边正持续进行牵制射击,但敌人毫无撤退迹象。希望不要减少人手,让他们继续戒备。」 「可以。不过,派往地下的二十人没回来,馆内兵力有些薄弱……」 不自觉地抖了一阵子的腿,输给不安的司令官终于从椅子上起身。 「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我也到市民聚集的大房间去,万一他们趁着混乱打起歪主意那就头疼了。」 他像对自己找借口似的喃喃地说,带著两名部下离开指挥所。前来传令的民兵──乔装的拉凯也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包含他在内的四人下到一楼在走廊上前进,抵达监禁市民的大房间。一打开门踏进去,许多充满害怕与不安的目光迎向他们。面对这种状况也毫不退缩,司令官堂堂地开口。 「我是抗议团代表布凯欧斯。很抱歉使各位必须忍受不便,不过请明白,我们毫无粗暴对待各位的意思。相对的,如果有什么不方便之处请尽管说出来,想照顾孩子的妇女,隔壁也有哺乳室。」 正如要部下郑重对待市民的指示,他的态度远比民兵绅士得多。拉凯在心中叹息──既然如此分得清轻重,那就从复兴故国的幻梦中醒来啊。 「司令官阁下。我也可以提出一个请求吗?」 拉凯看准时机缓缓地走过去攀谈。被人从意料之外的角度搭话,司令官不快地皱起眉头。 「喂,别开玩笑了。我正在向市民们──!」话声到半途中断。被拉凯一掌重拍在下巴上,司令官的意识倏地飞向虚空。 「就这么入睡吧……我想你应该听不见了。」 拉凯不带感情地诉说,从指挥所跟来的两名部下脸色大变地拿起风枪。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枪口抵上两人背部。动手的是从背后偷偷靠近的民兵──和拉凯一样乔装潜入的「亡灵部队」成员。 同一时间,大房间内的复兴派势力全体被解除武装。在短短几秒内夺走主导权,拉凯面对错愕的市民们淡淡地开口。 「各位市民,请保持肃静──我等是齐欧卡军救援部队,前来救出各位。正如你们所见,反叛势力头目已丧失反抗能力,接下来我等将送各位前往安全地点。为了让家人看到各位平安的样子,请依照我的指示行动。」 在他眼神示意之下,影子们立刻奔向市民,用小刀抵住以三人为一组绑在一起的腰绳。 「接下来我等将依序割断各位的腰绳,松绑的人到那边排队,直到我下令前不可以动。如果乱动的话,我无法保障性命安全。我明白各位焦急的心情,但请保持冷静。在这种案例中,因逃跑时的混乱造成牺牲者并不稀奇。」 拉凯在冷静的口吻中加入危险的词句,震慑眼前的市民。 击退当前的敌兵后,现在最该防备的情况转移到市民失控自取灭亡上。处理没受过统一训练的民众集团,比战斗更加消耗精神。 「……真是的。」 如果至少在初等教育阶段让所有民众学习集体行动的基础知识,影子们也不必那么辛苦。回想起现任执政官将这些知识也囊括进课程内的教育政策,拉凯蒙面下的脸庞浮现苦笑──在这样的场面发现了希望现今政权持续下去的理由,这个事实让他感到可笑至极。 「冷静下来后按顺序等候。别担心,时间还很充裕。」 ****************** 「──指挥所传来指示,要我们以原班人马继续戒备。」 当靠文化馆南边的大房间状况产生变化,在反方向的北边持续射击战的民兵们,收到伪造的司令官命令,要他们继续迎击。 「不必见到异民族的家伙真是帮了个大忙。看见他们我就想一脚踹过去。」 「我有同感。再继续多待在一个屋檐下几天,我可没信心息事宁人。」 占驻扎文化馆兵力过半数的民兵里,包含许多仅仅想利用大义名分肆意施暴的家伙。这些只要朝敌人开火就满足的家伙,对于发生在看不见之处的事情不怎么在意。 这次的作战关键就在于这一点。影子们放出的假消息,配上民兵素质低落及馆内南北两边除了一条走廊,外在物理上隔绝的事实,使在场所有人被分割开来。 「你们真蠢,到碍事的人盯不到的地方折磨那些家伙就行了。比方说去厕 所的时候,异民族离开大房间的机会多得是吧?」 「好主意。我今晚就来试试。」 卑劣的提议引起一阵笑声。直到一切都太迟的时候,他们才发觉再也没有机会折磨抓到的市民,此刻尚且一无所知。 ********** 「后方似乎吵吵嚷嚷的……是文化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在与耍得团团转的民兵们相隔一段距离的占据区域外围,反叛势力主力驻守的一角,忽然感到不对劲的士兵望向背后。 与防守文化馆的粗劣民兵不同,这里配属的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们,没有迟钝到对后方异变毫无所觉的地步。 「如果需要援军,后方应该会派传令兵过来,好了,专注在眼前的──」 但在与眼前敌兵互相射击的状况下,难以深入思考不对劲的感受所为何来。一名士兵重要的发现被战场的紧张感冲走,几秒钟后就被当成没发生过一样。 「敌方部队自正面接近!全员举起武器!」 指挥官开口下令。敌军越过路障传来的气息更增压力,目睹那样武器跨越漫长坡道接近,一名视力优异的士兵以变调的声音通知。 「队长,是爆炮!」 「别慌张,只有一门!这里是诺兰多特市内,国军无法进行很可能破坏首都街道的抱击战!那些家伙的目的是局部破坏路障!」 这个可能在事先预测范围之内,他们的指挥官并未动摇。比起在没有居民的地点展开野战,现在这种城市战在战术上受到的限制更大。相较于国军属于少数势力的他们,要利用这些限制找出胜算。 「炮口正对准这边!他、他们打算这么近距离开火……?」 「别退缩!全员往左右散开!」 指挥官谨慎地判断炮身动向,命令部下们闪避。若是好几门大炮并排堵住马路那便无计可施,但只有一门的炮击不构成威胁。 炮门在士兵们左右散开后不久喷火,射出的炮弹击中路障正中央。作为障碍物的木材有四分之一粉碎迸散,但没有人员伤亡。司令官激励恐惧炮击声的部下,命令他们反击。 「别害怕,趁现在冲锋!压制爆炮!别让敌人发射第二发炮弹!」 装填第二发炮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趁隙压制、夺取爆炮是他们的反击计画。体察长官意图的士兵们越过路障发动袭击──疾驰出现的马匹,挡在势头正猛的他们眼眼前。 「什──!」「呜哇啊啊?」 少了路障保护的步兵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全力奔上坡道的骑兵冲散。一名女子在马背上宣告,为这宛如恶梦般的景象做总结。 「──投降吧。只要投降就饶你们一命。」 判断对手战力已被削弱到不可能继续交战,米雅拉.银少校催促他们投降。复兴派指挥官无法接受状况,脸颊抽搐不已。 「……怎么可能。一点也没看到这种规模骑兵队调动的迹象──」 「如果只顾着监视地图上有标示的道路,大概会这样以为。」 米雅拉半是自豪、半是疲倦地回答……从民宅庭院到民宅的私人道路、从无人知晓的小路到人人都避开不敢走的小路。多少次低头向私人用地被骑兵经过满腔怨言的市民道歉,她终于避开敌兵耳目率领骑兵排穿越至此地。与华丽的结果相反,这也是种需要毅力的战斗。 「凡是马匹能走的路应该全部检查过了!你们究竟──」 「这只是马术的熟练度,以及更重要的,面对战争的态度有根本上的差异而已──不准再说废话。」 米雅拉打断对话,从马背上向对手举起弩弓。这一来复兴派指挥官也承认战败,将手中的风枪放在脚边。确认之后,米雅拉点点头扬声喊道。 「镇压完毕──好了,快解除他们的武装。完成之后,就去迎接市民们。」 「没、没关系吗?像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央。」 「不知道……不过,那个人叫我们这么做。」 排成时不时乱掉的四列纵队沿马路南下的市民之间传出这样的窃窃私语。带头引导他们的拉凯在此时停下脚步说道。 「看来有人来接我们了。」 跟在拉凯后面的阿纳莱和巴靖注视著马路前方。不久之后,便能看见一个骑兵排正迅速接近。双方的距离转眼间缩短,抵达市民们眼前的骑兵队形整齐不乱地停住。 「各位久等了。齐欧卡陆军少校米雅拉.银以下共四十人,从现在起接手市民护卫工作。」 出现在队伍最前头的米雅拉从马背上敬礼。拉凯以带著亲近的目光仰望她的脸庞,也微微颔首回应。 「那就放心地交给你们了。而我要掉头──回到一直在声东击西的同伴们身旁。」 双方就此结束对话,拉凯如宣言般转身准备回文化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阿纳莱拍了一下手掌。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那边』海军的青年军官吧?」 拉凯猛然停下脚步。对着因突如其来的指证而僵硬的他,老人继续列举回想起的情报。 「记得是叫刚隆少校?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原来是访问港口基地时曾见过几面。在亮处看见你的脸我才总算确定,没想到你是谍报方面的人。居然跨国重逢,真是奇缘──」 「──博士。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还请到此为止。」 终于无法忍受的拉凯直截了当地制止对方说下去。那对他来说是重重的屈辱──作为亡灵的自尊心嘎吱作响,他对眼前老人的敬畏无止境地增涨。 「最后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果然真的是魔法师吧?」 「我明明说过我是科学家!」 阿纳莱愤慨地更正。那么,科学家就是比魔法师更可怕的东西──从前自称邓米耶.刚隆的青年清楚地记住,总算继续迈开步伐。 ************ 「好──看来暂时告一段落。」 传令兵送来市民们平安脱困的报告,让白发将领在相隔许久后放松肩膀的力道。 「这里的封锁工作交给第二连,第三到第五连回归各自岗位,维持对被占领区域的包围网。不可以给他们机会补给。」 做好理所当然的安排,约翰再次转向身旁的少女。他柔和笑容的含意隐约传达过去,使卡夏眼中也渐渐浮现喜色。 「你很有耐心。我们去接你的爸妈吧,卡夏小姐。」 ******** 「……现场传来报告。国军派遣的救援部队作战成功,夺回所有被当成人质的市民。」 书记官的报告令议事堂的一室鸦雀无声。原本准备的谴责台词几乎全部派不上用场,对现任政权没有好感的议员们困惑地站起来。 「伤──伤亡情况呢?既然用武力强行夺回,想必造成了许多牺牲吧。」 「根据报告,在作战中死亡的人全部出自叛乱势力,市民与救援部队只有少数人受到轻伤。国军的计画是继续包围被占领区域,催促叛乱势力投降。」 没有任何情报可以用来反击的事实,使得议员们只能一脸错愕。以背影接下这份沉默,站在窗边穿深蓝色西装的男子也静静地开口。 「各位忧虑之事都已解决,真是太好了──看来我现在得以欣赏一下从这扇窗望出去的景色。」 喀锵──随著这句发言,男子手边传来金属管解开的声响。与他敌对的议员们赫然回神,同时叫嚷起来。 「 没错!关于这个事件,我要连带严厉批判你强硬的政权营运手法!只要还继续满不在乎地大刀阔斧整顿,未必不会再发生相同的状况!」 这番话已没有具体的批判对象,接连说出的台词也相当于没有意义的噪音。在迷失罢手时机的他们身旁,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议员们开口。 「……玛吉亚议员。刚刚的发言可以视为恫吓吗?」 「──什么?」 被点到名的其中一人脸颊抽搐。另一名议员接著追击。 「正是。在叫嚷执政官阁下有错之前,你应该先担心自己的将来。最近这阵子你似乎频频与加伦姆派阀联系啊。」 被指出这一点的议员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直到刚才还一起出言奚落的家伙也没袒护自掘坟墓的同伴。反正愚笨到连攻守交替都没发现的人,没办法在齐欧卡的政治环境生存下来。 「请随意批判。任何意见我都会真诚地接纳。」 至今一直面向窗外的男子缓缓转向议员们。中等身材的他穿著不带一丝皱褶的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两手拿着已解开的益智环。偏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称不上英俊,却不知为何在见者脑海中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不过,我在这里。只要民意还想要我,这个事实就牢不可破。」 齐欧卡共和国主席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齐欧卡国民最熟悉 的那张脸,摆出与内心想法完全分隔的政治家笑容。 一时的风暴无力地远去,再也无人能撼动这名男子的笑容 **************** 「──街上的紧张气氛减弱了。看来约翰那家伙处理得很好。」 侧眼看著路上行人松了口气的表情,率领手边一个排的壮汉塔兹尼亚特.哈朗喃喃地说。 尽管随著约翰的发迹晋升至陆军少校,他能够带进首都的兵力却顶多只有四十人,更只有在碰到特殊情况需要增加警备人手时才获准在议事堂周遭走动。而他们正得到这种罕见的机会。 「那是当然的。我们的老大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犯错!」 身材娇小的副官米塔.肯席士官长全力挺起小巧的身体斩钉截铁地说。哈朗几乎是反射性地一手摸摸她远比自己矮的头。 「是啊。因为清楚这一点,我们从一开始心情就很轻松。」 「所以说!别随便摸淑女的头~!」 米塔士官长抓住放在头上的手挣扎。两人一边打闹一边前进,不久后前方出现同规模的排,他们停下脚步。 「哈朗少校?警备任务的交班时间到了,你们是特地来接我的?」 「就是这么回事,桑迪斯少校。」 哈朗亲昵地攀谈。对方是军中同袍率领的部队,名唤桑迪斯少校的同世代军官也回应道: 「刚刚听到一点消息,据说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又立下了功劳。在市民被当成人质的棘手情况下依然立功,简直把『能干』穿在身上走在大街上似的。」 「加伦姆激进派也做了蠢事啊。约翰明明不可能输给参杂民兵的乌合之众。」 哈朗哼了一声。桑迪斯少校也苦笑著点点头。 「就是说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差不多该交班了,哈朗少校。」 「如果办得到就好了──」 哈朗搔搔头,原先亲昵的气氛一扫而空,他迎面瞪著对方的脸庞。 「──但这个挪不开啊,因为看样子你接下来也正要做蠢事。」 部下从他两侧走上前举起风枪。抬起一只手制止背后正要应战的部下们,桑迪斯少校神情不变地扬声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哈朗少校?你明白枪口对准友军的意义吗?」 「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们彼此并不陌生,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并肩作战到最后。」 「那么我问你,你怀疑我哪一点?」 「什么怀不怀疑,我们首领早就看穿,街上发生的叛乱本身正是为了镇压官署设计的大规模声东击西伎俩。」 看见对方嘴角微微一撇,哈朗仍旧往下说: 「当同个市内发生那样的事件,官署的警备程度必然会加以强化。平常不许进入市区的部队,也能像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诺兰多特内……我认为这个著眼点不差,就以少数人压制中枢的作战计画来说很合理。」 「猜疑也该有个限度。我为何要做出这种勾当?我的祖先是马姆兰骑马民族,和加伦姆毫无关联,也不记得显露过对体制的不满。前阵子选举时,我才刚投过现任执政官一票。」 他寸步不让地强调自己的清白,哈朗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对现任政权有所不满的不只加伦姆激进派而已……你无法忍受的,是扩及前马姆兰领土的农业推进政策吧?」 当他指出这一点,桑迪斯少校周身的气息明显为之一变。感觉到敌意和杀气刺痛肌肤,哈朗平静地继续道: 「配合人口增加,目前处于发展期的齐欧卡需要确保足够的农耕地。特别受重视的是当作主食的作物──即小麦,但扩展麦田需要更多的人力。不是在平原上与爱马一起生活的骑马民族,而是耕耘田地、和土地一起生活的农民。」 「…………」 「所以现在政府正推广前马姆兰地区的游牧民转行务农,当然,有国家补助。抛弃马匹拿起锄头──在你看来就成了这么回事吧。」 桑迪斯少校咬得牙齿喀喀作响。示意部下们准备好随时展开攻击,哈朗说出结结论: 「部分地区已有志愿者定居并著手开垦。你故乡那一带似乎也预计要全面变更成农地……这让你无法接受吧,桑迪斯少校,平原之民的后裔。」 沉默即是回答,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烈的肯定。 「姑且告诉你一声,想随便蒙混过去也没有意义。我们是为了引出合作者才放你自由行动到今天,关于你罪证确凿的证据已备齐。比起企图在这里说服我,不如老实等待军事审判再辩解。」 暗示现在反抗也没有意义可言,哈朗催促同袍投降。被逼到绝境的桑迪斯少校不久后挤出一句话: 「……放过我,哈朗。」 「…………」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祖先应该也来自马姆兰。那你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我无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我等祖先昔日驰骋的大地被丧失民族自尊的家伙贬为农地。」 哈朗沉默著没有回应。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沉默,令桑迪斯少校烦躁起来。 「不过──我更加无法原谅的,是出自马姆兰的大部分同胞甚至不对现状感到忧虑!」 饱含憎恨的声调震荡空气,桑迪斯少校吊起眼角,面对面告诉比他高一个头的同胞。 「我也清楚,多民族共存共荣是齐欧卡共和国的理念。可是哈朗,你敢斩钉截铁地说这理念里没有欺瞒吗?在为了增强人口及国力逐步最佳化的社会背面,我等过往的文化日渐磨损消失。记录祖先英勇传说的口耳相传歌谣被改写成一行行名叫历史的枯燥无味文字,孩子们专心学习算数而非马术,从前斟满马奶酒的酒瓮早已用来存放黑色的葡萄酒。 更加便利、更加普及、更加合理的形式──只靠这些标语建构的国家,在我眼中看来无比令人发寒。哪怕未来有富裕繁荣的保障也是一样。」 听桑迪斯少校坦率地吐露心声,哈朗叹了口气。真悲伤──他心中并未如对方预期的产生共鸣感。 「……我理解你的心情。别让我太难做,桑迪斯少校。作为齐欧卡人的国民性,若不奠定在超越昔日六国传承的高度就没有意义可言。如果像王国复兴派的家伙一样期望重建已经消失的故国根本没法谈。这件事你也明白吧?」 「…………!」 「我们必须建立的,是世上任何地方都还没存在过的国家,这个目标位在拘泥于过往原地踏步终究无法企及的领域。像你这种人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怀疑约翰想实现的理想。」 见他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桑迪斯少校面露失望之色。 「……我还以为你在最根本的部分也是我的同伴。」 「不好意思,没符合你的期待。」 哈朗半是真心,半是讽刺地向同袍道歉。马姆兰各族联邦,驰骋平原的骑马民族──在不在乎祖先传承的差异,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由于体格关系,打从以前起只要我一上马,马匹就不乐意,因此我没法喜欢上马术。从军之后,我也一直避开骑兵相关职务──要不是兜了这个圈子,我也不会遇见约翰、米雅拉和人在这里的米塔士官长。」 「…………」 「我的传承不在出身背景,而在于此。希望从今以后,像我这样的家伙愈来愈多。抱持这种想法的我,对你来说果然是敌人吧。」 哈朗迎面注视著对方宣言,他身旁的米塔士官长举起风枪,要动手就动手──有段高低差的两双眼眸表明自身的觉悟。 「……无法阻挡时代的潮流吗?」松开紧握的拳头,桑迪斯少校不甘心地喃喃低语。他没有丧失理智到在会波及市民的市区进行毫无意义战斗的地步。 他带领的排听从劝告当场投降。那一天,诺兰多特市内不再有更多伤患出现。 第八卷 第二章 英雄与科学家 不只限于军队,组织这种东西随著规模扩大,管理的繁琐将以二次函数比例程度增加,很快就会需要专门的管理部署,此时无法避免地应运而生的机关之一是后勤部门──主要任务为输送物资与人员、建造与保养管理设施,被前线士兵们取笑是纸糊军队的一群人。 「啊~可恶!这样会超出预算……!」 一名后勤部门的男性士兵对著放在桌上的文件堆反覆抱怨。除了常驻军队平时所需的物资,每次进军申请的粮食也是由他们来安排。由于政府拨给的预算称不上充裕,在预算范围内回应前线的要求有时候极其困难。 「哪一笔?给我看看。」 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拿走文件,士兵回头一看,发现竟是传闻中的白发将领,错愕地瞪大双眼。 「mum,盐巴的进价估得太高了。告诉盐商由军方派人运货,杀价两成就行了。虽然说坚持交涉可以谈到更便宜的价格,这里还是刻意杀两成就好。如果发现我们狠狠压价,商人就会在盐里掺杂质充数。」 毫不在乎他的惊讶,约翰单方面地提供建议。对了,前任的同伴好像教过他这些诀窍。男性士兵总算回想起来。 「谢、谢谢──」 他正想道谢,背后却不见对方人影。士兵慌张地环顾四周,发现白发将领这回正对隔两个座位的女兵提出建议。 「先别盖那个章,那份文件上写的补给地点37号仓库应该在四年前就失火烧毁了。去调查运过去的物资流向何处,多半有无耻之辈盗卖物资。」 「是、是……!」 在他提醒下察觉可疑之处的女兵收回正要按到纸上的印章。 「好~」像这样到处给予好几个人建议之后,约翰在办公室正中央点点头。 「看来没有问题了。打扰各位了,继续努力工作。」 只对错愕的士兵们留下这句话,他便走了出去。一来到走廊,约翰就碰上四处寻找他的副官米雅拉。 「你在这里啊,约翰……今天是跑到后勤部为所欲为?」 「哪有,什么为所欲为说得太难听了。我只是指出他们在工作上的瓶颈和不自然之处罢了。后勤部门是军队的腰腿,若不能运转自如军队整体将陷入功能障碍。」 「话是没错,不过有些部署有人对你抱著反感,请注意别被人当成是无益的挑衅。」 米雅拉忠实地重复一遍明知说了也没用的忠告。约翰没有工作时爱去别处查看的习惯,任谁也不可能改变。 「前阵子王国复兴派的叛乱,也因为你的活跃平安收场。尽管以你的能力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从客观角度来看却有些太过引人瞩目。暂时安分度日才是上策。在这栋建筑物里,嫉妒你的飞黄腾达想扯后腿的家伙可是多得像座小山──」 「喂────────!等一────下!」 就在她终于要正式开始说教的时候,尖锐的叫声传进两人耳中。看见几个士兵追逐著什么跑过眼前,约翰很感兴趣地开口: 「喔,怎么了?不可以在基地走廊上到处奔跑啊。」 「亚……亚尔奇涅库斯少将!还有副官银少校也在,真是在两位面前丢脸了。」 被叫住的士兵们匆忙敬礼。当约翰要求说明,其中一人为难地说了起来: 「那是……刚刚我们在检查送达基地的邮件,从一样货物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找到了!这次一定要逮到!」 跑在前头的另一名士兵喊道。约翰跟著他们一起跑过去,目睹意外的景象。 「恶作剧的丫头,你逃不掉了!看我把你揪出来!」 「不~要~!让我见约翰!我不是从刚才起就一直拜托你们吗!」 年约十岁的眼熟少女对抓住她手臂不放的士兵咒骂。听她还提起自己的名字,白发将领立刻插口: 「──卡夏小姐?真是在意外的地方相逢。」 「约翰!」 发现目标人物,少女的脸庞迸出光彩。士兵松手后,她笔直地一路奔向约翰面前,周遭的人都愣住了。 「亚……亚尔奇涅库斯少将认识她?」 「yah,她是我的朋友。在前阵子的事件中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勇敢的女孩。」约翰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表明少女是他的好友。得到支援的卡夏得意地挺起胸膛。 「然后呢,怎么了,卡夏小姐?我很高兴你来见我,但躲进货物里可不太好。这样会吓到他们吧?」 「因为……我一开始想从玄关进门,却被监视的人赶了出来。我想了很多该怎么进来的点子,感觉这是最好的办法。」 少女露齿一笑。原来如此,约翰点点头后重新转向其他人。 「mum,听见了吗?她给本基地的警备制度带来很大的启发。以后大家要有心理准备,货物中可能藏著人混进来。」 虽说卡夏是利用体型娇小的优势,但容许小孩侵入基地,代表我等的警备制度也有问题。明白约翰暗示的意思,士兵们沮丧地垂下头。约翰自己也一边思考著该提振何处的警备,一边再问卡夏。 「我很清楚你靠著令人惊讶的智慧漂亮地抵达这里了。那你见我想做什么呢?」 「道谢!我还没有好好地向你道谢。」 少女以天真无邪的语气表明来意,重新对约翰绽放笑容。 「 谢谢你救了我爸爸和妈妈,他们俩都没有受伤。弟弟虽然哇哇大哭,现在已经恢复精神了。这全都多亏了你!」 听她带著灿烂的表情表达谢意,约翰也无意不解风情地教训少女。他面露微笑蹲下来配合少女的视线高度与她交谈: 「不客气。我做的事与你的努力相比微不足道,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约翰伸手牵起卡夏的手,用眼神向一旁的米雅拉示意后,直接在通往楼梯口的走廊上前进。 「妨碍他们处理业务也不好,总之我们先出 去吧。」 「刚刚那种状况就叫引人侧目。」 离开基地后,傻眼的米雅拉开口第一句话便这么说。约翰也苦笑著点点头。 「这一点就算是我也明白,所以才早早离开基地。」 「我很想说这是个英明决断,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送这孩子回家的话,我去备马。」 米雅拉周到地提议,抓著约翰裤管的卡夏却连连摇头。 「不要~!我还不想回家~!」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可是卡夏,太晚回家家人会担心你吧?你有好好告诉父母要去哪里才出门吗?」 呜呜~大姊姊体察她父母心情提出的忠告,让卡夏无话反驳。果然没错,米雅拉发出叹息。前阵子的事件,似乎令这名少女学到在负面意义上的行动力。 「这样不好。好,派传令兵到她家转告这段话:『令爱正和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一起,傍晚时将送她回家,无须担心』。」 听到约翰说出口的台词,米雅拉错愕地转过身。 「──你打算带著这孩子行动?究竟是为什么?」 「mum,关于前阵子的事件,有一位人物我想和她一起过去道谢,现在正是个好机会。」 白发将领露出大胆的笑容说道。从这番话中察觉某种意图,米雅拉虽不满依然接受了提议。 「那就出发吧──卡夏,这是你第一次骑马吗?」 「你要载我?」 卡夏眼睛一亮。三人奇妙的路途从此展开。 ******************************************************** 「喔~……我还是最习惯这里的气氛啊~」 啜饮右手茶杯里冒著热气的茶水,阿纳莱皱起老脸喃喃地说。 以巴靖为首的研究者们,挤在摆满各种实验材料及器具的杂乱空间中四处移动。这是位于诺兰多特郊外的山丘上,受到齐欧卡政府资金援助成立,作为科学家们据点的研究所。 「真羡慕博士那么轻松……我可是提心吊胆地怕国家要我们支付炸掉的文化馆研究室的修缮费。」 「政府哪会来要钱啊。我们主动帮忙解决状况,反倒该收一笔丰厚的礼金吧?」 「话是没错。在帝国的时候,不管做哪种实验不都被拿去当成异端审判的材料吗?我很难忘怀当时不愉快的记忆──」 和博士交谈的同时,巴靖的意识集中在眼前的培养皿上,将玻璃吸管的溶液一滴一滴滴下去。此时──在作业途中,通知有客人上门的门铃尖锐地响起。 「哇!──说人人到?」 「纯粹是访客吧,你冷静一点,巴靖──请问是哪位?」 老资历 的女研究者奈兹纳率先出去应门。打开沉重的大门,只见外头站著两名年轻军人及一个小女孩──乍看之下十分奇特的三人组。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前日的市区占领事件中担当国军的司令官。听闻部下表示阿纳莱.卡恩博士当时在作战上大力相助,便和副官一同前来致谢。」 「哎呀,客气客气──令爱也一起来了?」 奈兹纳直接说出从这个组合直觉联想到的答案,米雅拉听到之后双颊转眼间泛起红晕。 「不、不是的!这孩子只是一般民众,我们是上司与部下关系──」 在惊慌失措到有趣程度的她身旁,还是老样子的约翰说明道: 「她是我的副官米雅拉.银,这孩子是在上次事件遭受波及的民众之一。卡夏,你懂得打招呼吗?」 「懂!我叫卡夏.玛斯库斯,十岁!喜欢的食物是杏乾!」 卡夏活力十足地自我介绍。她天真无邪的模样,让奈兹纳也露出笑容。 「怎么看都不像是审判官呢──请进,说来难为情,屋里有点……不,是相当乱。」 「什么!『不眠的辉将』?」 一听说访客的身分,老贤者的情绪瞬间冲上沸点。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动送上门啦!巴靖,去锁门!在这里碰上就是你的末日,在我充分取得传闻中的不眠体质相关资料前──」 「不可能这么做的。好了,先冷静点坐下来,博士。难得人家过来道谢,不展现一点威严怎么像样。巴靖,去泡茶。」 奈兹纳劝住失控的阿纳莱,要其他研究者收拾房间,俐落地做好待客准备。在这群或多或少超脱世俗的研究者之中,她打从以前起便具备超越群伦的生活能力。 约翰很感兴趣地环顾转眼间整理乾净的研究室。 「hah──尽管看过神学者们的研究室,这里相比之下热闹得多,似乎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器具。你们在这里进行『科学』吗?」 「不只限于这里。只要有应该观察的对象、应该解开的谜团,该处便是科学的现场。」 阿纳莱企图照奈兹纳所说的「展示威严」,挺起单薄的胸膛断然说道。约翰走到他正前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 「失礼了,首先我要致上感谢──由于博士的帮助,我们得以将民众的伤亡压低到最低限度来完成作战计画。我想军方之后会送来正式的感谢状,但在那之前,先由我个人向您表达谢意。」 「很难讲啊,说不定没帮上什么忙。作战能成功是因为你的指挥十分高明。」 阿纳莱这么说并非谦虚,而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感觉到他们谈起「大人的话题」,卡夏开始静不住地东张西望。 「约翰,我可以在室内到处看看吗?」 少女在好奇心驱使下开口,奈兹纳比约翰抢先一步回答。 「啊,害这孩子觉得无聊也过意不去,到这边来。」 在约翰目送之下,卡夏笔直地冲向朝她招手的奈兹纳。解决一桩挂心之事,白发将领调回目光对眼前的老人抛出话题。 「不仅作为学者,据说博士在军事方面也造诣很深,让我的部下吃了一惊。」 「这并非我第一次协助军方。来往的时日一长,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学到军校教学程度的知识啊。」 阿纳莱对于这个事实没有夸耀的意思,表情反倒带著厌恶。看出这一点,约翰尖锐地发问。 「mum?……恕我失礼,博士本身对于研究的军事运用没有太大的好感?」 面对涉及内在人格的提问,老贤者乾脆地回答。 「倒也不是。我只是在很久以前,就厌倦了只为了有效率杀伤人类而做的研究。」 直截了当的真心话答覆,反倒令本来打算谨慎地弄清对手想法的约翰伤脑筋。他正在寻找下一个切入点时,阿纳莱又往下说。 「军事仅仅是科学领域的一个领域而已。要我只顾著研究这方面,等于是叫人看著眼前堆积如山的水果却只准吃香蕉一样。我说的不对吗?」 又是个简单易懂的比喻──不如说是在表明不满。察觉和此人互相刺探没有意义可言,约翰也改为用自己的话坦率地回答。 「战争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如果这样换个说法也行,我完全赞同。」 「看来我们意外的合得来。」 阿纳莱咧嘴一笑。感到肩头的担子忽然变轻,约翰也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阿纳莱.卡恩这名老人身上,的确有某种足以使第一次见面的人放松的特质。 「然而──令人烦恼的是,进行一项研究需要许多资金。而且愈是动乱的时代,愈会牺牲其他许多事物将莫大的经费花费在战争上。」 老人耸耸肩说道。活得比别人更久,使他见证过许多这类历史的情形。 「总而言之,想在这时代发展科学,无论如何难以避免跟战争扯上关系。军事虽然只是科学的一个领域,却是能保障开拓未来的领域。因为在历史上尚未出现过与战争无缘的时代例子啊。」 老人说出必然的结论。听到这番话让约翰忽然产生疑问,毅然问出口: 「那么……博士你们这些科学家,以后也准备寄生在军事上存续下去吗?」 一旁的米雅拉一脸错愕地看向他。对于初次碰面的长者,还是对己方有恩之人问这种问题,怎么说也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不过──约翰认为这个问题应该现在要问。不管现在或等很久以后再问,对方的答案都不会变。那应该从一开始就先问清楚。 阿纳莱沉默地站起身,以眼神示意对面右边另一个房间的门。 「到这边来,我想介绍我们的研究。」 两人被带往的另一个房间日照不足,空气比刚刚那里来得清凉。狭窄的空间里摆满了橱柜,想走动时必须从橱柜之间钻过去。 「我说,你们知道疾病生自何处吗?」 阿纳莱一边走向房间深处一边问两人。侧眼看著米雅拉不安地环顾四周,约翰根据自己的知识回答。 「我学到的疾病生成原因是瘴气。比方说腐败的生物尸体及排泄物等污秽之物,若没归于尘土一直淤积,就会产生恶臭的瘴气侵害人体。」 他说出神学等级的标准答案,阿纳莱却摇摇头。 「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不仅对于瘴气本身的深入探讨不够,又令人误会臭味是疾病的起因。帝国、齐欧卡都有在病人房间猛洒香水的习惯,但我以科学家的身分断言,这么做毫无意义。」 他凭著由经验证实的根据否定尝试。阿纳莱从一言一语中透露出的态度,令约翰感到背脊发寒。他本人尚未察觉,那是对科学这个未知领域的期待与兴奋。 「疾病的成因是『细菌』。『细菌』是比羽虱或蚂蚁更小的存在,可以说是肉眼分辨不出的微小生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细菌,查出细菌是种种现象的成因。面包发霉、长在暗巷里的蘑菇丛──这些近在身旁的景象,也是细菌造成的。」 肉眼无法察觉的微小存在。只要一想像充斥著那种东西的世界,约翰顿时有种周遭空间密度增加的错觉。 「我们知道细菌分为许多种类。虽然还停留在假说阶段,如果种类繁多的疾病各有各的对应细菌存在──怎么样?不是就有发现与过往截然不同治疗方式的可能性吗?查明在人体内造成危害的细菌抑制其繁殖,最终加以驱逐──这种技术,应当能建立新的医疗形式。」 陈述己见至此,阿纳莱从放在最里面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培养皿举起来。琼脂培养基上培养的,是乍看之下毫无特别之处的绿色霉斑。 「然后再进一步,假设疾病的成因是细菌──只要有一种药能够消灭所有细菌,称作万灵丹也不为过吧。」 老贤者脸上浮现典型的大胆无畏笑容。理解那个表情代表的意思,约翰这次真的瞠目结舌。 「这就是那个可能性。当这种霉增加,周遭其他许多细菌便停止繁殖。明白吗?这很可能并非细菌之间在竞争,而是有某种阻碍其他细菌繁殖的物质正在产生。假使可以单独抽出那种物质──」 谈论仅是假设的可能性时,科学家总会自制。这一次也不例外,阿纳莱刻意中断话题。一方面也是提醒自己,谈论这个议题所需的立足点还不够稳固。 「后续的发展还有待研究。细菌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还在摸索的领域,我也无法保证,这个研究不是离谱的误解……不过,即使包含犯错的可能性在内去思考,这次的研究仍然带来一个启发。」 老人以具有控制力的声调回到正题。作为优秀的聆听者,约翰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既然涉及医疗发展,已不只是战争的范围而已──吗?」 「正是如此。」 听他朝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释,阿纳莱露出微笑。环顾屋内摆放的无数培养皿,老人继续道。 「这个研究的预算来自齐欧卡政府军事部门。因为战争和疾病密不可分,这绝非不适当的开发。但是──在此前提之上,我们的研究远远超越战争。」 他的口气再度透出傲慢气息。这次轮到约翰刻意自制,告诉自己不该为这个话题感到兴奋。目光笔直地望著他,老人强而有力地说下去。 「你问我往后是否要寄生在军事上存续下去吧?我的回答是,暂时是这样没错。然而──我所知道的寄生生物里,也有吃掉宿主长成成虫的。我深切期盼我们也能做到。」 阿纳莱给予约翰大胆傲慢的答覆。当著因为兴奋和戒备而颤抖的约翰面前,「渎神者」阿纳莱.卡恩展开双臂仰望天花板。 「──科学就在这里。在战争灭亡后依然会留下。」 「──最好避免深入接触。」 在结束这段浓密的对话离开研究所的归途上,米雅拉对白发将领开口。老贤者的发言给她留下的印象,与约翰有著微妙的差异。 「那位老人的思想过于异质。对国家没有归属意识,为了发展科学不择手段,立身的基础太过广大。即使能力出类拔萃,我终究不认为他是应该重用的人才。」 尽可离远离蕴含风险的要素。尽管理解这也是一种正确答案,约翰脑海中却反覆回想起与老人的对话。 「……感觉很像。」 「?」 「感觉很像。我从那位老人身上,感觉到某种类似那个断言我是奴隶的家伙的特质。」 他伴随痛楚告白。因为这等于是承认并吐露他怀抱至今的懊恼。 「我知道别跟他扯上关系比较好。米雅拉,你说的没错。可是──」 背著玩累睡著的卡夏,约翰透过背部感觉到她的呼吸。如果我能够以和这名少女一样天真无邪的心态接触「科学」──约翰已经察觉,自己不由得如此盼望的心情。 「──不知为何,我怎么样都无法一直忽视那位老人的存在。」 ********************************************************************* 距离不眠的辉将与老贤者首度相见仅仅两天后,主席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邀请约翰、米雅拉、哈朗三人前往官邸。 「打扰了,执政官阁下──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等三人应召前来。」 约翰在阿力欧妻子带领下踏进宽敞的客厅,一眼就能分辨的无国籍景象在眼前展开。格子纹壁布是马姆兰风格,但独脚大桌属于尼达格亚的传统工艺。阿力欧本人坐的藤椅则是来自帕犹希耶的骨董。 另一个房间的「壁龛」统一摆放亚波尼克的家具,甚至铺著植物纤维编织成的草席当地板材料,是一个难以划分趣味与政治性质的地方。 「不是召见,是招待。这是私人邀请,放轻松点。说归这么说,你难得休假却找你过来,真过意不去。」 「不,既然是阁下召见那在所难免,哪怕正在举行婚礼也要赶到。」 和同伴并排坐在阿力欧对面的毛皮长椅上,约翰这么承诺。执政官嘴角扬起微笑。 「虽然可靠,这样的玩笑不适合你啊。你有预定行程?」 「不,很遗憾的没有。不得不说,现在工作就是我的情人。」 「那是无妨。我认为你单身的时候大概是最强的。」 阿力欧断定的语气令米雅拉微微皱眉,坐在另一边的哈朗开口。 「执政官阁下认为有了伴侣会使人变弱吗?」 「这视人而定。我也有妻子,却不觉得自己比以前来得弱。 只是──怎么说呢。那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人性,哈朗。」 「您言下之意是……」 「问题很单纯。当妻子与国家放在天秤的两端,我不会有一秒的迟疑。」 齐欧卡的国民代表望向妻子所在的厨房,毫无顾忌地断然说道。 「这件事我也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假设她被抓去当人质,我不会花费超出救援其他国民的成本去救她。不流于私情,平等对待全体国民──这是作为执政者的条件吧?」 面对那教条式的正确言论,米雅拉和哈朗犹豫著该怎么回应。阿力欧在困惑的两人面前吐吐舌头。 「──这当然是谎话。」 这次米雅拉露骨地皱起眉头。 「──啊?」 「谎话啊谎话,大谎话。只要平等待人国民就会接受?怎么可能,事实上反而相反。像刚刚的例子,我反倒很可能被看成抛弃妻子无血无泪的男人,导致支持率下滑。你们明白吗?用太过激烈的形式表明『无私』,反而会令国民倒胃口。」 执政官面露苦笑地说。这名执政者有著拿这类讽刺当成幽默的一面。 「平等的概念本来就和人类不合,因为人类是希望受到偏袒的生物。无论弱者或强者、老人或年轻人、男人或女人都一样,追求平等的总是没受到偏袒的那些人。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全体均分好处,而是希望恩惠毫不吝惜地倾注在自己一人身上。」 十指交叠放在下巴下,阿力欧滔滔不绝地说。 「很遗憾的是,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历史尚浅,不足以让每一名国民理解平等本质的价值。许多人只不过是拿平等当成求而不得的偏袒的代替品。不过,这绝非坏事,光是众人共享平等这个表面方针本身即是一大进步。只要还透过这层过滤网议论,今后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多民族国家最大的隐患,即单一民族主义的死灰复燃。」 此时阿力欧的妻子回到客厅,将端来的茶分给所有人。那被比喻为百合花的甘醇香气,属于据说昔日加伦姆王族爱饮用的发酵茶。四人份的茶斟入附把手的金属杯里,这些餐具则属于拉欧。 「平等当然很重要。可是,我希望那并非『人人都无法得救』的消极状态,而是以『人人皆能获救』的积极形式呈现。两者确实都是平等性的显现,但前者与后者的印象差距很大吧?」 「yah。也就是说碰到危险时,阁下必定会去救夫人。」 「唔,虽然依状况而定可能做不到──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内子的血统明确包含六国所有的血统。我选择娶这样罕见的女子为妻。简单的说,她和犬子没过得幸福,我也很头疼吧?在象徵的意义上来说也是如此。」 他的妻子仅仅带著安祥的微笑把丈夫所说的内容当成耳边风。那泰然自若的态度,每次都令约翰十分佩服。无论再怎么偏心去看,他都不觉得阿力欧.卡克雷的妻子这个位置是普通人的精神能够胜任的。 「可是──显示无私会造成反效果吗?对我个人来说,这值得深思。」 凭著不追求私利迅速晋升至现在地位的约翰,面对与他相反的哲学陷入沉思。不过阿力欧很快地摇摇头。 「那是无用的懊恼。这项法则不适用于你,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思考的阶梯在第一步就被拆除,白发将领的目光转回对方身上。 「──言下之意是?」 「我只不过是一介执政者,但你是英雄及军人,内在超出民众理解的范围正好。你不需要讨人们欢心,只要担任最强的武力执行者即可。只要不断打下谁也无法模仿的战果,赞赏自然会随之而来──我一直这么告诉你吧?」 「……的确。」 「不需要睡眠,不想要休息,甚至不娶妻。仅仅以国家的繁荣为乐,一生奉献给齐欧卡的忧国志士。我以为刻下这段文字作为墓志铭是你的愿望──不对吗?」 「──当然没错,义父。」 约翰颔首将手贴上胸口,倏然闭上眼睛。 「我的性命从一开始就奉献在实现母国齐欧卡永远和平的夙愿上。从你发掘我的那一天起,我对献身作为未来的基础就毫无异议。」 「你是我的骄傲,吾儿。」 眯起眼睛注视著他,阿力欧静静啜饮深翡翠色的茶水。 「现在说有些晚,不过前阵子的内部纷争你处理得很好。没有一名人质丧生就让事件收场的结果,正是实现我刚才所提的积极式平等的例子。那群议员吵得人受不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不胜惶恐。但这份功劳不单只属于我和部下们,人质没出现牺牲,是多亏了碰巧在场的阿纳莱.卡恩博士相助。」 当话题转换到这里,约翰立刻提出老贤者的名字。然而,正要喝第二口茶的阿力欧听到后手立刻顿住。 「……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你见过他了?」 「是。前几天我非正 式地礼节性拜会过他。看来是位非同一般的人物,当时他也说了十分奇特的──」 「不准再和他见面。」 阿力欧以沉稳但不容辩驳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要求。 「我再重复一次,不准再和他见面。和阿纳莱.卡恩接触,对你绝无益处。」 面对出乎意料的回应,约翰一时词穷。看出他的反应,哈朗从旁插口。 「──真令人感兴趣。我还没见过本人,但听说阁下也十分支持起用阿纳莱.卡恩博士。能够请教要我们主帅远离他的理由吗?」 「你们和阿纳莱.卡恩同样是齐欧卡需要的人才。不过安排时要适才适所,将发明家和军官凑在一起没有益处,反倒会因为双方立场差异产生思想上的龃龉,引来不必要的混乱。」 执政官说出难以否定的笼统理由。无法释怀的米雅拉反射性地开口: 「发明家……吗?那个,博士本人自称是科学家……」 「都一样。约翰,你反对我的说法吗?」 一句话带过她的发言,阿力欧再度转向白发将领。当从少年时代便很熟悉的眼眸迎面认真地直视自己,约翰的回答只有一个。 「……不,我没有异议。既然阁下这么期望──我会按您的交代,往后避免与其交流。」 「很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 男子笑容满面地颔首,靠在藤椅椅背上。 「我明白叫你休息也没用。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有意义地运用偶尔到来的假期。虽然刚刚才说过你不必讨民众欢心──这次我想拜托你去小学演讲,你可愿意?这本来是我的工作,但由你出席更受孩子们欢迎。」 「当然,悉听尊便。」 约翰立刻乾脆地回答。既然他本人答应,米雅拉和哈朗也无话可说。 聚会在大致算是和睦的气氛中结束,三名军人离开官邸后,阿力欧呼唤妻子。 「莎拉姆,能再给我一杯茶吗?加三匙糖。」 「好的,老公。」 也许是事先察觉他会开口,她走向厨房不到一分钟后便泡好茶端回来。茶具也从待客用的杯子换成没有把手的亚波尼克传统茶杯。除去政治表态,这是他最惯用的杯子。 啜饮一口甘甜的茶,男子总算松了口气。 「──呼,刚才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原以为双方没有共通点而轻忽,他们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了接触。放养那名贤者也值得商榷啊。」 他谈论的内容,实在不是在公然宣称视若亲子的约翰面前能说出口的。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幸好有机会早早做出警告。我亲自培养出的英雄,怎么能被突然冒出来的自由人毁掉。莎拉姆,你也有同感吧?」 她带著柔和的微笑一语不发。愉快地接受那份沉默,阿力欧缓缓地仰望自家的天花板。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需要自由,那孩子有使命就够了。只要有穷尽一生也无法达成的悠久职责在身──他就能成为完美无缺的英雄。在世期间自不用说,即使在死后依然如此。」 ********************************************************************* 首都诺兰多特一角耸立著崭新的立方体建筑。 那栋大建筑物旁边紧邻著小上一圈,宛如「手下」的小学校舍建筑物,是为了使学龄儿童身心健全发育而设,齐欧卡史上第一座体育馆。 「──初次见面!大家有用功读书吗?」 国立诺兰多特第四小学。这所共六百名儿童就读的五年制教育设施,今天有稀客来访。容纳了全校学生加上近百名一般听众的体育馆内,大批小孩坐在自己搬进来的椅子上,目光聚集在讲台上的英雄身上。 「…………」 远远眺望著这片热闹景象,米雅拉.银少校站在体育馆的两个出口其中一处,监视建筑物内外有无异状。不过,她散发出的气息比平常来得尖锐几分。同样进行监视任务中的哈朗站到她面前,戳戳她的眉心。 「注意一下这里的皱纹吧,难得生了张可爱脸蛋都糟蹋了。」 「多管闲事。我已经超过被人称赞可爱的年纪了。」 米雅拉粗鲁地回嘴,别开脸庞。体格壮硕的大哥苦笑著搔搔后脑杓。 「我觉得你不管几岁都很可爱,特别是在约翰面前。」 感觉他在调侃自己,米雅拉的眼神凌厉起来。哈朗举起双手安抚她。 「喂喂,别瞪我。把关键部分蒙混过去也没有用,反正你现在也正想著那家伙的事吧?」 「…………」 「我猜中了?那,你担心的是『哪一方』?」 哈朗见她露出不悦之色仍不退缩,直言不讳地直指核心。那一如往常的粗暴关心,让米雅拉叹了口气不再固执下去。 「……哪一方指的是?」 「你担心的理由,是约翰和执政官阁下的对话,还是跟阿纳莱.卡恩博士?你变得不对劲,是自从那两次陪同约翰出门之后吧?」 呜,女子嘴角一震。哈朗乍看之下体格庞大粗枝大叶,却不会错过同伴感情的微微妙变化。 「……两者都是。」 「那操心的程度也是两倍啊──唉,拜访阿纳莱博士时我并未同行所以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得到你是担心执政官阁下说的哪一段话。」 他一边说一边拍拍米雅拉的肩膀。 「别沮丧。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愈是高喊单身宣言的家伙,愈会因为一点契机就和女人凑成对。」 「──不是这么回事!」 米雅拉脸泛红晕地瞪著哈朗。她彷佛很害羞地垂下头,以截然不同的语气悄然说道。 「……不是的。执政官阁下的说法,听来就像约翰不可以得到幸福一样……」 「嗯?怎么,你认为现在的约翰很不幸吗?」 当哈朗愣愣地问,她缓缓摇头。 「我没这么说。不过,我经常感觉他独自努力过头了。就算具备不需睡眠的体质,再有多一点普通的闲暇……余裕也行吧?他立下的功绩,应该足够允许他有些空闲才是。」 「有困难啊。如果约翰是要他休息就会休息的人,也不会这个年纪便升上少将。工作对他来说像呼吸一样。」 「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是……」 米雅拉说到此处停顿一会,仔细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景象。 「……和阿纳莱博士交谈时,约翰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喔?」 「他的眼神闪闪发光,远比看著我们的时候更加天真无邪、纯朴……表情就像个无涉于义务与使命,碰到有趣东西的少年。我……以前无法想像,约翰露出那种表情的样子……」 「原来如此。你真正担心的是这一点吗?」 「……很难讲。不过,看见当时的约翰,我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如果他变了怎么办?如果他从我眼前消失怎么办?我想著这些……」 她的声音渐渐颤抖。自己一直长伴在白发将领身旁──过去从未怀疑过的未来构图,在她心中摇曳模糊起来。 「……我希望约翰不要变。可是反过来看,这不就和执政官阁下前几天所说的话一样?我不希望约翰得到幸福吗?我一开始思考这件事,就停不下来……」 米雅拉藏在眼镜下的眼眸闪过挣扎。看不下去的哈朗温柔地拍拍她的背。 「我明白了。先不提约翰,你需要一段烦恼的时间。」 思考著该怎么帮助一本正经的同袍,壮硕的军人努力开朗地说: 「话说回来,阿纳莱博士还真会哄骗人。第一次见面就让约翰露出本色,我也想拜见一次啊。」 这同时也是率直的真心话──当两人对话中断的时候,体育馆内响起盛大的掌声,讲台上的约翰也挥手作为回应。 「──演讲似乎结束了。我们的护卫任务也告一段落啦?」 「嗯,看来是这样──」 米雅拉打起精神试著再度专注在任务上,动作却突然停顿。 「嗯?怎么突然默不作声?」 她没有立刻回答,直盯著体育馆内排成多排的椅子后方,以右手食指示意目光所及之处。 「……看样子你也有机会了。」 视线顺著望去,哈朗也立刻发现,一名穿著少见的白袍、满头白发的老人和身旁的助手一起混在一般听众中向讲台上的约翰鼓掌。 「孩子们看到你眼神都闪闪发亮啊。你果然大受欢迎,不眠的辉将。」 待要求握手的大批儿童离开之后,阿纳莱和巴靖走到白发将领身旁。对于这相距出乎意料短暂的重逢,由于前阵子被执政 官禁止交流,约翰怀抱复杂的感情应对老人。 「……在听众中发现博士的身影时我吃了一惊。您特地过来听我演讲吗?」 「与其说听讲,不如说我是来见你的。比起写信邀请你来研究所,还是主动走一趟进展快得多。」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对现在的博士来说,居然有比霉更想见的人类。」 巴靖耸耸肩说道。按捺住对这个事实感到喜悦的心情,白发将领努力摆出冷淡的态度应答。 「我深感荣幸,但我不认为只是一介军人的我对研究有帮助。把时间花在其他事务上应当更有意义。」 和前阵子相比变得疏远的措词,让阿纳莱也察觉约翰有某些苦衷。不过,这点程度的牵制不足以令老贤者退缩。 「作为军人的你不是研究对象。我感兴趣的,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个人。」 阿纳莱靠著与生俱来的胆大拉近与对手间的距离。在约翰开口说话之前,老人先夺走了对话主导权。 「我们闲聊一会吧。睡眠是死亡的兄弟──你可听过这种说法?」 「……不,我孤陋寡闻。」 青年坦率地回答。阿纳莱点个头说明道。 「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无法依自身的意志行动。这句话指的是在丧失主体的意义上,认为睡眠与死亡性质极其接近的看法。仿照这个理论,甚至可以说人类是每晚死亡后在隔天早晨重生。」 抓不准对话意图的约翰瞪大双眼。老人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或许正因为间隔了这种断绝──不,更新,人类才得以漫长地朝未来前进。要一个劲儿地活著,人类的一生实在太长了。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明天和后天。藉由像这般划分人生,使人类勉强承受在眼前展开的庞大岁月……我如此认为。虽然这种说法一点也不科学。」 老人说到这里暂时打住。直觉领悟到落入对方的步调不是好事,约翰说出反射性地想到的反驳。 「……睡眠和死亡应该有很大的差异才是?至少人类在睡眠时会作梦。当然,我不清楚亡者是否会作梦……对我而言,梦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一听到这个主张,阿纳莱咧嘴一笑。 「原来如此,没错。那么──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你也会作梦吗?」 受到反问的白发将领立刻不寒而栗。一边对自己被这极为单纯的诱导式提问钓中感到羞愧,一边抱著某种敬意回答老人。 「……如果是白日梦,偶尔会有。虽然大都是反覆出现过去的景象。」 「咦?──我、我都不知道。」 一旁的米雅拉面露惊讶,约翰摇摇头。 「作梦又不是什么值得逐一告诉别人的东西。那么──阿纳莱博士,我会作梦又怎么了?」 「真是令人很感兴趣的事实。该说我的假说得到了强化吧。」 眼皮深处的双眸闪闪生辉,阿纳莱如此说道。 「扣掉你这个例外,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人类不睡觉还能存活的。我想就算放眼整个动物界也没有。我推测你是以某种不得而知的形式,在清醒期间完成普通人每晚统一进行的睡眠工程。」 他以热切的口吻说著,同时用食指敲敲脑袋。 「关键在于这里,大脑的运作。虽然又和神学见解相左,我等认为人体当中掌管思考的部分是大脑。睡眠可定义为让大脑休息。你的不眠体质,看来可从休息方式寻找原因。」 约翰无意识地摸了摸头。老贤者继续陈述他的主张。 「尽管是建立在假说上的假说,让分割大脑各部分轮流休息──这解释怎样样?就像数人轮班站夜哨一样。你在日常生活中,说不定连现在这个瞬间也是一边醒著一边让大脑的一部分休眠喔。」 「……毫无结果啊,博士。只要不剖开我的脑袋,这个假说无法证实。」 「是吗?纵使无法直接验证,间接验证不是可行的吗?方法我已经想好了。」 阿纳莱露出无畏的笑容宣言,迎面直视著约翰的双眼。 「今后两周──有困难的话一周也行,能不能让我们留在你身边?我希望你每隔一小时接受简单的测验。依结果而定,即可验证分隔睡眠假说。如果让大脑的一部分休眠,那个部位肯定会使你的能力出现变动。例如当掌管语言的部分睡眠时,语言功能便下降,掌管计算的部分睡眠时,计算功能便下降这样子。」 老人看待人类的观点与众不同。察觉这一点,米雅拉忍不住插嘴: 「……这是种亵渎。你们就用功能一个词汇来切割人类的思考──甚至是灵魂吗?」 「在科学的世界观中,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因此,我们将人类所有的活动都视为肉体机能。思考、感情、进食、生殖和睡眠,全都地位相当。」 阿纳莱再度毫不犹豫地回答。侧眼看著被那股气势吓得退后的副官,约翰吃力地挤出声音。 「……很遗憾,请容我回绝。我十分忙碌,恐怕无法协助博士做实验。下次有机会再回报您的帮助……」 「马上拒绝过于轻率了。即使不眠不休的生活可能导致你丧命也一样吗?」 老人不停进攻。白发将领眉头一动。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缺乏睡眠造成的身体病变不胜枚举,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逃脱这一切,未免太过乐观了!」 阿纳莱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默默旁观的哈朗也终于在此时插入对话: 「您的说法互相矛盾,阿纳莱博士。刚刚不是您才亲自说明过分隔睡眠的假说吗?」 「不过那是假说。现阶段只是没有任何证据的推论,就算正确,也无法成为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健康的保证──话说,如果他真的是外表保持清醒,大脑在水面下分区轮流休息……你们当真以为这种粗暴的方式不须付出任何代价?」 米雅拉和哈朗同时陷入沉默,想反驳也无从反驳。约翰的不眠体质可说是其英雄特质的象徵,光是去怀疑这一点就被他们视为禁忌。然而──眼前的老人轻易地跨越那道围栏企图踏入禁地。 「无论如何,先不提实验,我认为接受我的诊察是聪明的选择,我有自信做出比一般医生更适当的诊断。既然你身为军人工作繁忙,那岂非更应该正确地理解自身的现状,查出应有的休息方式吗?」 阿纳莱在最后的最后归纳了符合常识的结论,使得约翰等人更加难以说出合理的反驳。不只如此,他更对其他事情产生疑问,下定决心问出口: 「阿纳莱博士,是我的哪一点让你如此──」 突然响起的压缩空气爆炸声打断了下一句话。 「敌人来袭!敌人来袭──!」 部下的吶喊声紧接著传遍四周。约翰剎那间切换注意目标开始指挥。 「所有人保持警戒!米雅拉、哈朗,别让一般民众跑出体育馆!要他们全部聚集在一处压低身子!」 两名同袍即刻应对展开行动。体育馆内充斥著叫声,自外面奔来的传令兵报告状况。 「有敌人来袭,少将!至少一百余名装备不统一的民兵从校舍北门闯入!肯席士官长正率一排士兵应战,但那样下去无法支撑太久……!」 「一边进行防御战一边后退!通知米塔士官长,将这座体育馆当成防卫据点死守!」 收到明快指令的士兵奔回前线。约翰越过他的背影观察战况演变,同时向身旁的两名科学家开口道: 「阿纳莱博士、巴靖助手,请两位也回馆内……继上次之后又害两位卷入事件,我先趁现在为我等做得不好的地方道歉。」 「没什么,常有的事。」 「是啊,常有的事。」两人的反应乾脆得甚至显得不合时宜。虽然知道面对紧急情况这样有失慎重,约翰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敌军数量约一百三十人,七成拿弩弓,三成拿风枪。大多数弩弓并未装上精灵,几乎包围了整个体育馆。」 从体育馆入口旁观察外面状况,米雅拉如此报告。约翰抱起双臂环顾周遭。 「相对的,我方只有担任护卫的风枪兵一排四十人吗……在人数上处于劣势。」 被卷入异常状况的儿童与市民们聚集在室内中央附近,害怕地挨在一块。哈朗看到他们的反应后目光转向外面,哼了一声。 「从民兵散发的气息来看,又是王国复兴派的人?居然袭击小学,那些家伙终于疯了吗?」 「很难说,我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老人忽然从高大的他身旁探出头。约翰一脸为难地按住额头。 「……mum,博士。您也算是一般民众,请到那边和孩子们一起……」 「巴 靖已经过去了。他很擅长跟小孩相处,应该多少能排遣他们的紧张。」 离题的答覆,令白发将领绕回原点产生一种奇特的理解感──因为这使他确信,这名老人打从一开始就缺乏老实接受保护的谦虚。 「现在更重要的是外面那伙人。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你吧?」 「……考虑到前阵子的事件,这个可能性很高。」 约翰也未加敷衍地同意他直指核心的意见,继而表明疑问。 「不过若是如此,敌方人数却有些可疑。发动上起事件的罪犯已全数被捕,如果他们还保有那么多战力,为何不在一开始时投入?」 「不是有人想得渔翁之利──就是当作保险吧。也可以看成是预估上次作战将会失败而准备的预备计画。」 做出相同推测的青年马上颔首,但阿纳莱继续往下说。 「可是──先不提这个,最近这类事件未免发生太多次了。与其说是激进派的家伙忽然狂暴起来,我认为其中有帝国特务煽动是更妥当的看法。这并不令人吃惊,引发内乱是齐欧卡也运用过许多次的──」 「──博士!请注意您的发言。这里有很多一般民众!」 当约翰以略为强硬的口气嘱咐,就算是阿纳莱也察觉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喔,抱歉抱歉。这算是天生的,活到这把年纪,唯独祸从口出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连我自己也很傻眼。」 枪声在他自嘲地说明时响起,人倒在砂地上的声响传入耳中。阿纳莱佩服地望著守住两个入口的枪兵。 「回到正题,你的部下们实力果然厉害。看见子弹准确命中跑在前头的人,那些家伙似乎裹足不前。凭藉迅速的应对在一开头挫了对手锐气发挥很大的效果。」 另一方面,持续防备外面情况的米雅拉开口。 「国军应该不久后就会派来援军。只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那样行不通。」「那样行不通啊。」 白发将领和老贤者的声音交叠。约翰对著瞪大双眼回过头的米雅拉继续道。 「既然在首都正中央动手,他们起码也对时间限制有点概念,大概打算在救援部队抵达前镇压体育馆,拿我和孩子们当人质。这段胶著状态不会持续太久。一下定决心,他们就会做好牺牲的觉悟同时冲进来。」 「唔。一旦演变成室内混战,靠现场战力终究是保卫不住。」 阿纳莱环顾体育馆内部冷静地下结论。约翰也毫不犹豫地颔首。 「孩子们将被卷入战斗当中。唯有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白发将领神情严肃地断然宣言,抵著下巴沉思半晌。 「──mum,转换视角吧。既然难以完成防卫战,将这座体育馆视为单纯的防卫据点很快就会走投无路。必须把偏向防御的意识强行转向攻击才行。」 「喔,具体而言呢?」 老贤者两眼发光地催促他往下说,约翰以接著下达的指令作为答覆。 「哈朗,变更士兵配置。叫两个班分别登上左右楼梯间,拉上所有采光窗的窗帘。由少数人不起眼地分次行动,以免敌人察觉。」 「了解。弹道从窗户瞄准对吗。」 「没错,当敌人在外头时就这么做。」 当直接指挥一个排的哈朗展开行动,约翰的目光又转向女性副官。 「米雅拉,让一般民众躲避到别处。努力挤一挤,讲台上、讲台两侧的工具室和讲台下方的收纳空间应该挤得下所有人。让低年级的孩子优先躲到深处,成年人最后进去,并请他们躲进去前先帮忙搬椅子。」 「了解!」 她也即刻应对奔了出去。独自留在原地的约翰转向阿纳莱开口。 「转换视角后,这座体育馆不再是单纯的建筑物,而是用来引敌人上钩后一网打尽的巨大陷阱。我们并非要忍耐敌人的攻势,反倒要主动迎击打倒敌人。接下来就抱著这个念头行动吧。」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你的想法了。」 不必他说出来就料到作战计画的老人重新眺望体育馆。 「这么一来,问题在于时间。事情必须在那些家伙下定决心前安排妥当。这么一大群人,来得及吗?」 「非得来得及不可。博士,请您也来帮忙。」 「那是无妨,不过──」阿纳莱刚说到一半,脚边窜过一个小巧的身影。 「──约翰!怎么回事,又是复兴派吗!」 一口气冲到白发将领面前,卡夏.玛斯库斯一脸愤怒地问。看来像是她母亲的妇女很快从她背后追了上来。大概是卡夏很想来听讲,约翰从演讲途中便留意到母女两人的身影。 「卡夏……不可以待在这里。你快和小朋友们一起──」 「才不去!我也要战斗!」 卡夏一派理所当然地断然宣言,阿纳莱听到后立刻一拍手掌。 「很好。约翰,也找她帮忙吧?」 「博士?您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指人手。姑且不论低年级儿童,高年级的孩子挺有力气的吧?」 老人绕到少女背后拍拍她的肩膀,咧嘴一笑。 「这女孩会成为带动民众的起因。听到军人突然要求帮忙,民众也会感到困惑,有这么小的女孩带头行动,年长者也不能不动起来。」 「但我无法赞同。应该让小孩优先避难才对。」 「说什么避难,要是现在你的计策没成功所有人都将面临危险,没有谁优先可言。不管是小孩或猫狗,凡是能干活的都得要他出力才行。」 阿纳莱边说边卷起袖子准备做事。约翰正感到犹豫,卡夏的声音不断从低处传来。 「我会努力的!吶~约翰,要怎么做?我该做什么?」 少女的双眸认真地注视著白发将领,和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那股自然而发的勇敢,在他背上推了最后一把。 「……谢谢你,卡夏。那就请你帮忙。首先──能把这张椅子搬到我指的地方吗?」「嗯!我知道了!」 卡夏点点头迅速跑开。人们纷纷望著用娇小身躯抬起椅子的她,好奇是怎么回事。看准这一瞬间,约翰立刻拉高嗓门。 「──在场的成年人,还有高年级的同学!希望你们也像她一样帮忙搬椅子!我们会全力以赴,但想跨越这次危机需要各位的协助!全体合力解决敌人吧!」 儿童们发出一阵骚动。白发将军发挥与生俱来的领导魅力鼓舞感到不安与困惑的孩子们。 「不必担心!赌上母国齐欧卡及『不眠的辉将』之名,我们必将战胜!只要听从我的指示,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一起奋战拿下胜利吧!」 约翰以快活的语气说道,自己也带头加入作业。当士兵懈怠时,首先得由指挥官带头行动做榜样,他与卡夏一起实践这个原则。 「来,开始吧!让那些坏蛋瞧瞧你们大展身手的成果!」 「喂,你要拖拖拉拉多久!都下了冲锋令了吧!」 「话、话是没错……!但你看看跑在前头的家伙,全都中弹摔倒了!」 当同伴在背后催促,一名民兵胆怯地说。那吓得腿软的丑态,看得担任指挥官的男子啧了一声摇摇头。 「所以才要同时冲锋!愈停留在这里裹足不前状况愈会恶化!如果国军部队在我们镇压体育馆前抵达,到时候才真的完了!」 被提醒时间限制的民兵们脸上失去血色。趁著心生焦虑的他们尚未再度被恐惧控制,指挥官对著他们的背影搧风点火。 「听著,下定决心冲锋!随著号令同时向前冲!这是最后一道命令!我会从背后射杀没迈步的家伙!」 话刚说完他就朝地面开了一枪,对部下们推了最后一把,做好觉悟的民兵们同时奔出暗处。 「「「「「呜、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一群人集体往体育馆杀过去。空气爆裂声交叠在一块,中弹的好几人向前趴倒。 「别停下!」「冲啊、冲啊~!」 虽然出现不小的伤亡,带头的民兵们仍抵达体育馆入口。由于谁也没有单独冲进去的勇气,他们暂且贴在墙边斜眼偷看里面情况。 「到了、到了!」「冲进去!快点进去!」 他们等人数到齐后再度行动,终于冲进建筑物内。刚穿著鞋踏进去,一名民兵同时喊道: 「谁也不准动!我等是加伦姆王国复兴派的勇士──奇怪?」 迎接他们的──不是一大群害怕的小孩,而是占据整片视野的黑暗。关上所有采光窗的体育馆内部,远比他们想像的更加漆黑。 「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可能!这里应该 聚集了超过六百个儿童!」 「说归这么说,太黑了看不清里面……喂、喂!别推!不要推挤!」 背后受到后头冲进来的同伴们压迫,他们不得不在黑暗中前进。换成正规军队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但预期打白天闪电战的民兵们身边并未带著处理白刃战所需的精灵。无法靠远光灯确保视野,导致带头的民兵们膝盖撞上并排的椅子。 「可恶!椅子害人好难走……小鬼头们,别躲了快出来!不乖乖听话你们会后悔的!再敢给咱们添麻烦,就让你们和国军的走狗一起尝尝苦头──」 威胁的话刚说到一半,远光灯自前后左右四方照亮挤在一起前进的他们。 「嘎──!」「咕啊啊啊!」「呜唉!」 霎时间,枪林弹雨甚至没有一声号令就倾注而下。受到重创的民兵们脸色大变。 「可恶!是陷阱!开火反击!瞄准灯光方向!」 「怎么搞的!国军会避免市民遭到波及吧,不是一进来就安全了吗!」 「跟先前说的不一样!小鬼们跑到哪里去了,可恶!」 边咒骂边想躲到椅子后的人、试图逃到同伴背后的人……这些轻率的行动使得本来水准就低的集团更加失去控制。 「喂,别推我!这边可是对著枪口!」 「就算你这么说,同伴一直从后面挤过来……!别推、别推~!」 「前面的家伙在搞什么!后面都挤满了,散开点!」 「被椅子挡著很难走!要抱怨就过来帮忙搬开──呜啊!」 自以为躲进椅子后方的民兵后脑杓中弹趴倒在地板上。看著同伴在眼前一个接一个断气,民兵们越发陷入混乱。 「──继续射击。敌人停止前进了,趁现在狙击。」 从设置在采光窗正下方的踏脚处俯瞰混乱的敌军,哈朗对部下们下令。他们射击的位置不在民兵们前后左右,而是斜上方。地面的远光灯是兼作照明功用的声东击西,灯光源头只放著向一般民众借来的光精灵。 「那些家伙还在朝远光灯方向开火反击,他们没确实掌握体育馆的构造,没发现射击来自上方。」 「发现状况和预计的不同,应付不来了吧。终究只是一群外行人的乌合之众!」 米塔士官长哼了一声扣下扳机。在敌军集团另一头,米雅拉等人也正展开同样的攻势。原本打算在光天化日下猛攻的民兵们曝露在出乎意料的奇袭下,在猛烈的夹击中一一丧命。 「──好。跟预测分毫不差。」 馆内北侧放下布幕的讲台上,有一双眼睛眺望著那幕妻惨至极甚至显得滑稽的景象。护著背后数十名一般民众,包含约翰在内的六名士兵与阿纳莱在此待命。 「 让一般民众躲避到讲台上及收纳空间里后引来敌人,由并排在采光窗踏脚处的风枪兵集中射击──真是漂亮。可以说是我想得到的范围内最佳的策略。」 「这不值得夸耀,因为策略是建立在民兵水准低落的前提上。」 白发将领压低音量回应,眯起眼睛掌握战场情形。从两个入口侵入体育馆内的大多数士兵远离讲台上的他们,不知为何朝著位于反方向的南边前进。 「而且博士的办法看来也发挥效果了,大多数敌人正朝著我们的反方向前进。藉由障碍物的配置来诱导动线……我记得您是这么说的。」 「正是。如果只是单纯排椅子当路障,那些家伙想必会毫不犹豫地推倒。但人类可悲的习性是,只要发现一部分障碍有缺口就会忍不住往那边跑。那些家伙也不例外,无意识地往椅子排得较少的地方移动,走上我们刻意设置的路线。结果就朝著我们反方向前进了。」 阿纳莱露出大胆的笑容说道。这正是连儿童也动员来帮忙的突击作业的成果。近距离目睹诱导的效果,约翰点点头。 「工具室位于讲台两侧,收纳空间在我们正下方。拜路线诱导所赐,大幅降低了一般民众被战斗波及的可能性。」 「就是说吧。不过这还不够保险,一个团体中必定会有乖僻的家伙──看,就像那样。」 大概是想逃离射击,在老人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名民兵离开同伴集团推开椅子往讲台方向跑来。约翰瞄准他的腹部亲自扣下弩弓扳机,中箭的民兵发出惨叫蹲了下去。 「我们待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漏掉的人……不过……」 约翰注意不发出声响,谨慎地换上新的箭矢。在他背后,孩子们的呜咽声此起彼落地响起。 「──喂,等等。有什么声音。」 听见同样声音的民兵告诉走在前头的同伴。 「……在后面,从后面传来的。是小孩子的哭声。」 「在灯光的反方向?……喂,难不成咱们上当了!」 敏锐的人察觉状况,开始传达给周遭同伴。 「你们也掉头!小鬼们不在那边,躲在反方向!」 「什么?」「开啥玩笑……!」「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干掉了!」 人群在狭窄的空间内肩靠著肩掉头。在高处俯瞰的哈朗等人没有错过那显而易见的行动变化,还不到十几秒后,来自上空的射击便朝著讲台附近的民兵倾注而下。 「呜喔喔喔喔喔喔!齐、齐射像雨一样密集……!」 「可恶!对方也发现咱们注意到了!」 「快搬开椅子!一路冲到另一头──!」 民兵在扑来的枪林弹雨中拼命推开椅子接近讲台。约翰将那来势汹汹的景象当作预料之中的结果静静地接受。 「……果然变成这个样子。唯独这一点是无可奈何,要求低年级的孩子一直屏息沉默到一切结束为止也是不可能的。」 自背后传来的小孩哭声,已从呜咽变得接近哀鸣。但约翰既不烦燥也不焦虑。他一边觉得害得应当保卫的对象陷入恐惧的自己很没用,一边与周遭的部下们一起替手中的弩弓上刺刀。 「我去迎击过来这边的敌人。博士,这次请您退下吧。」 「有必要的话,白刃战也不在话下吗?不眠的辉将也擅长玩斗剑?」 「我不曾输给军校同期的同学过,敌人也因为再三的射击消耗很大。不过──在讨论擅不擅长之前,这就是我的命运。」 白发将领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地断言。相对的,阿纳莱听到之后皱起眉头。 「命运……吗?我无法同意。这不是科学的语言。」 「像灵魂一样吗?不过,我并不怀疑命运的存在。」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毫无顾忌地表明信念,在脑海中描绘起那至今依然反覆梦见的白日梦。创造出他这个人类的开端,那绝对无法忘怀的景象。 「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片地狱中得救──这不叫命运又叫什么?」他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喃喃低语。一脚踏在讲台边缘,一口气跃入战场。 「──出发!」 战斗开始。约翰一箭射穿奔来的敌人躯体,另一名部下紧接著拉近距离以刺刀补上致命一击。红色的液体自抽回的刀锋滴落。 「呼……!」 两名民兵立刻冲了过来。约翰迎战其中一人,压低身子刺穿他的胸膛。即使被敌人临终咳出的血花喷了一身也不退缩,白发将领毅然地继续指挥。 「别放一个人过去!挺身而出保护孩子们,我们是最后一道防线!」 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死守。一名民兵像头山猪般看准防御的空隙猛然冲向讲台。 「呜喔喔喔喔喔!」 「──!别想通过!」 察觉没有部下来得及应对,约翰放开装著搭档的弩弓同时毫不犹豫地扭住敌人。跟他扭打在一块摔倒的民兵骑在约翰身上,举起刺刀对准了他。 「放手,混帐东西!去死!快受死吧!」 弩弓倾尽浑身之力压了过来。约翰双手抓住弩弓,也用尽全力推回去,凭著难以感觉出姿势不利的强劲力道,使得刺刀刀锋在逼近咽喉处停住。 「……!……这么想杀我吗,所谓王国复兴派的勇士。」 「没错,赶快受死!什么多民族共存共荣!这里是我们的国家!」 面对那赤裸裸的真心话,约翰无畏地扬起嘴角。 「这句发言让我确定──你杀不了我,你没有天命相伴!」 这句笃定的台词一说出口,约翰施出比刚刚强上两倍的臂力将民兵推回去。对方不由得踉跄,在下一剎那感到背后有一股寒气。 「──咦──」 断绝性命的刀光一闪,转身到一半的民兵身首异处。保持一头雾水地迎向死亡的表情,男子的头颅咕咚滚过地板。 「约翰,你没事吧!」 手持染血的短刀,拯救主人脱离危机 的米雅拉.银奔向他身旁。约翰也立刻站起来表明自己平安无事。 「谢了,米雅拉。有你在我就心里踏实!」 「我会赌上性命保护你。来,到我背后来!」 她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属于战士的神情,以双手握住短刀。约翰捡起弩弓准备和她一起拼战到底,忽然察觉情势变化。 「你看,米雅拉──敌军正在撤退。」 「──后面的家伙开始掉头了。是被同伴受创的惨状吓到了吗?」 敌人从两个入口逃向体育馆外的样子,被占据高处的哈朗看得清清楚楚。在他身旁持续射击的米塔士官长一脸理所当然地宣言。 「胜负已定!我们头儿果然是无敌的!」 哈朗也轻轻颔首同意。但那一瞬间,他越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校门另一头看见熟悉的军服身影。 「国军部队似乎也抵达了。逃跑的家伙交给友军处理,我们得扫荡馆内的残兵。」 壮汉发出著眼于战斗结局的指示。正如他所言,接下来的状况都是甚至连战斗也称不上的消化赛程。 「约翰,成功了!我们又打败了那些家伙!」 一爬出讲台下的收纳空间,少女立刻找出白发将领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幸存的民兵接受战败的事实陆续投降,全体由赶到的国军押走之后。从紧张感获得解放的人们热闹的声音充满了风暴过后的体育馆。 「卡夏也辛苦了。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听我说,因为有孩子在哭,我一直握著他的手喔!」 当卡夏自豪地报告,约翰蹲下来配合她的视线高度,露出笑容点点头。在一旁看著两人的互动,阿纳莱频频点头。 「看样子事情解决了。一般民众无人受伤,士兵伤势也只限于轻伤。非常好的结果。」 听到他的声音,白发将领站起身挺直背脊转头面对老人。 「这是因为有博士相助……在回报您上次的恩情前,我又欠下了更多人情。」阿纳莱抓准机会对低头道谢的青年说个不停。 「那么,我要立刻行使这笔债权。可以让我诊察你的身体吗?由我跟著你们行动,对工作的影响应该不大。」 老贤者探出身子重复先前的提议。回想起阿力欧要求他再也别去见此人,约翰考虑了一会──脸上浮现认命的苦笑。 「……承蒙您两次相助,实在难以拒绝。」 他一边回答,一边在心中向义父道歉──他只得承认,这名自称是科学家的怪人超乎常规的理性与一举一动都吸引了自己。 「……不过博士,真的没关系吗?配合我的行程行动,对老人家来说有些吃力。」 「别瞧不起我,小伙子。你以为眼前这个人是谁?有人叫我『渎神者』,我可是靠这双健步如飞的快腿逃离神的追缉长达五十余年吶!」 阿纳莱说著拍拍大腿。约翰确定──他将和老人长期来往。 从初次交谈的那一天起,他就有预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约翰随著不可思议的畅快感受体认到,预感成真了。 第八卷 第三章 破坏的女皇 一般而言,战场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从前不是战场的地方「沦落」而成。 正因为如此,有时人们会以战争所需的便利性为最优先考量,来整备可以预期有极高机率变成战场之地──例如城市建设等等。 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就是一个例子。那是在卡托瓦纳帝国内以仅次于帝都邦哈塔尔的坚固著称的古都,防卫力从军阀时代起一再获得证实。除了环绕市区的厚实城墙,还具备都市本身标高由周边向中央呈阶梯状逐渐升高的独特构造,给予防卫方占据高处的优势,作为不陷之都的地位日渐上升。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体验到那座城市的坚固啊……」 微胖的青年军官拿开望远镜,掺杂著叹息自言自语。 号称坚固无比的城塞威容如今不是用来保护他和同伴,而是化为威胁耸立眼前。 「──泰德基利奇少校,斥候已完成外围侦查。」 从背后赶来的部下报告。在聆听内容前,「泰德基利奇少校」这个称呼的怪异感先令他皱起眉头。年方二十一岁的他,官拜少校显得有些异样。 「在城墙的材质与高度、墙上配属的兵力两方面皆未发现重大的弱点。西侧城墙有年久劣化的迹象,但是否有战略上的意义就──」 「……这样吗。唉,虽然是意料之中……」 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在年长部下们严厉的目光下,帝国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走向设为司令所的大帐篷。 ************************************* 「喔喔──?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另一方面,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顶端第五层。在可瞭望市区的特等座置宅的军官一手搂著女人愉快地说。 「国家对区区在下发出的小小挑战派出了过量的大军啊。你看,妮雅姆。城市彻底被包围了,多么壮观。」 「以阁下的实力,做出这种程度的戒备非常合理,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 女子在臂弯中贴上他的胸膛,用谄媚的语气附和。宛如妓女般的举动做得炉火纯青,连她身上朴素的军服都显得煽情起来。 「我没听清楚。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碰到拥有人世间无与伦比军事才华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揭竿而起,帝国军将领们理当恐惧万分。」 名唤妮雅姆的女子凑在他耳畔花言巧语。五官轮廓深邃的潇洒男子──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听到这番话,心情更加愉快地重复前言。 「真是悦耳。重复一遍,妮雅姆。」 「重复一遍。在古今无双史上最强、超越人类智慧逼近神之领域的武艺化身,伟大的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行经的霸道之路上,只有被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的命运在等著可悲的国军将领们。」 尽管说的人有问题,信以为真的人也半斤八两。将修饰过度甚至显得滑稽的花言巧语当成烈酒般喝乾,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放声大笑。 「…………」 另一名女子在一段距离外看著两人的身影。她脸上表情看来若无其事,交握在腰后的双手却用力握到发痛。视线恨恨地投向眼前拥抱的男女,特别是后者。 「呼哈哈哈哈!──嗯,就现实来说该打出持久牌。」 当笑声音量放到最大,米卡加兹尔克突然恢复冷静俯瞰眼下。快得不自然的切换速度,是他自我警惕不能被气氛牵著鼻子走而做的措施之一。 「现在的帝国没有余力能将这种规模的大军长时间驻留在此。因为长期出兵一旦被齐欧卡发觉,这次必然会招来侵略。」 与刚刚夸下的海口相反,他们今后一段时日的战略构想是彻底防御。包围米卡加兹尔克的正是帝国军部队,仅率领一州团级兵力的他不可能「当成草芥般践踏打垮」那支大军。 「……正如您所明察的。国军希望进行短期决战、早期决胜。相对的,我等作战方针为彻底防御、长期固守城塞。除了地利之便,时间也站在我们这一方。」 原本在一旁待命的女子像是难忍沉默般插口。妮雅姆露骨地沉下脸色,但米卡加兹尔克满不在乎地转向她。 「没错,梅特拉榭少校。既然无法期望靠武力攻克,对方不久后将不得不坐上谈判桌。这等于是在某一部分上默认了我们的实质统治。从那一瞬间起,本州将成为我们的王国。」 名叫梅特拉榭的女子颔首。米卡加兹尔克以热切的眼神注视眼下的大军,感慨万分地展开双臂。 「拥戴皇帝的伊格塞姆受挫,国家主权从基础受到撼动。现在正是历史的转机──真令人兴奋啊,妮雅姆。长年来被称作『旧』军阀名门的我们创造新时代的时刻到了!」 ************************************************** 「──那男人大概正慷慨激昂地说著这种话。」 同一时间。包围加尔鲁姜的帝国军旅大本营,这次讨伐动员的校级以上军官齐聚在帐篷内召开军事会议。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上校吗?不用特别说明也知道的旧军阀名门鹰派领头人物──我以前就认为若有人在这种情势下举旗造反,那家伙会是第一个,真是不负期待。」 挂著中校军阶章的军人语带叹息地说。他身旁的军官也颔首同意。 「现在好像自称大元帅。因为他擅长对大众吹牛说大话,士兵们的士气也很高昂。」 「那家伙从以前起就属于用夸大举止博得欢迎的类型,不仅唆使部下,还顺势豪言壮语巧妙地打动拉拢了加尔鲁姜的市民吧。」 会议上有几个人在军校时代认识米卡加兹尔克,全体对他抱持共通的印象。由于关于敌将性格的情报几乎过于充足,议题自然地转向其他方面。 「整座要塞都市发生了叛乱。无论如何,这是现实状况。」 「如果放置下去将发展成整个州的叛乱,必须尽速镇压。」 「这我明白,问题在于该怎么做到?」 当他们讨论起攻略要塞的方法,坐在长桌末席的年轻男子开口。 「──不,到什么时为止得做到。不先决定这个不行。」 军官们错愕的目光聚集到说话者身上。挂著少校军章的微胖青年,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一脸厌烦地继续发言。 「要塞战是持久战。用正攻法攻略加尔鲁姜至少需要几个月,一个不好还得以年来计算。不过,我们没有余力用这种方式战斗吧。」 当他如此强调,坐在斜对面保持沉默的翠眸军人也赞同地静静颔首。 「……比起没头没脑地讨论,从剩余时间反过来推算可采取的战略更快。这样应该会扣除掉几乎所有军事上的正统方针。」 年龄看来与马修相仿的年轻军官以缺乏抑扬顿挫的语气如此补充后,没有再往下说。他──托尔威.雷米翁中校近两年来变得沉默寡言许多。 「结论应该是,剩下的手段只有放弃靠武力直接解决,采用包含行政措施在内的委婉迂回方法吧。」 马修抱著一不作二不休的心情迅速说出答案。至今为止经历的许多次军事会议,已让他锻炼出这点程度的厚脸皮。 当沉默笼罩长桌,上首的阴影处传来一阵低笑声。 「你们主动扮黑脸啊,马修少校、托尔威中校。」 散发出强烈到难以解释的权威感的少女嗓音,令在座军官们肩头同时一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望向凝固在帐篷深处的黑暗。 「这场议论会得出这种结论的结果,打从一开始便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人都发觉了,只是拒绝说出口──一心不愿让人认为自己面对坚不可摧的要塞都市,轻易选择放弃攻略。」 轮廓融入黑暗之中,她依旧继续诉说。唯独露出像龟裂般妻惨笑容的嘴角,不时从黑暗中浮现。为了保住身为军人的颜面,你们选择继续进行形式上的议论。多么委婉。结果明明只是在同一个结论上软著陆罢了。」 说到此处,笑声停歇。像铅一样的沉默压在军官们的肩头。 「这叫浪费时间,一群蠢材。」 君主猛烈的斥责彷佛要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军人们额头冒出冷汗,嘴角因后悔和恐惧而发抖。 「拼命讨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蒙混过去,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 那侮蔑的声调贯穿每一个人的胸膛。谁也没有反驳,不光只是因为说话者的地位。首先,她的指责一针见血。其次则是因为恐惧。 「我不想看人耍猴戏。可行就是可行,不可行就是不可行,把一切都公开在我眼前。徒具形式的议论给我扔一边去。 先不提正常的军事会议── 我可没有时间浪费在顾及你们的颜面上。连一秒也没有。」 她的叮嘱,不,严厉的警告深深刺进轻视她的全体军官心脏。抛出杀气腾腾的前言后,她亲自带头展开议论。 「那么,马修少校。拒绝当个蠢材的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被点名询问的微胖青年先是为了承受压力反覆深呼吸,接著下定决心开始发言。 「……从此地撤兵,暂时搁置叛乱。目标放在敌方势力的内部崩溃,而非从外部攻克。」 「继续说。」 「在撤退的同时,从那些家伙可能用来补给的邻近村庄徵收物资,在干道设置关卡对商人严加管控通行。彻底执行这些措施,不必特别做什么,加尔鲁姜也会渐渐乾涸。」 他发挥经过两年岁月磨练的流畅口才,一边回想昔日见过的黑发少年身影,一边尽可能将他的身影重叠到自己身上,马修拼命地组织话语。 全盘理解他的提案后,帐篷的黑暗深处再度传来回应。 「断绝补给加以孤立吗?就城塞攻略来说是可靠的方针,但解除这里最关键的包围网,将造成本末倒置的结果吧。不管再怎么取走村落物资、管控干道通行,必然都会冒出趁隙送达补给品的家伙。最重要的是──即使一切顺利,现阶段加尔鲁姜储备的庞大物资都要等许久后才会耗尽。」 微胖青年停顿一下,好在适当的时机回应意料之内的反驳论点。 「我刚刚所说的计策,全部都叫士兵们假扮成反叛军士兵──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的部下来进行。」 少女在黑暗中加深笑意。 「──喔?」 「让民众以为徵收的物资送达加尔鲁姜。只要持续实行这个方法,州民的怨言很很快将传向米卡加兹尔克上校。教唆人们叛乱,却连三餐饭钱都拿走,他们不可能受得了。就用『为了支援米卡加兹尔克大元帅阁下的大义之战』当作徵收物资的名义,虽然这得要士兵们演演戏。」 我归纳得还不错,马修边说边心想。他顺著势头再往下说。 「总之,让他失去州民的支持。对于在这个州长期经营兵团的米卡加兹尔克兵团来说,这应当是与饥饿不相上下的恐惧因素。其效果不久后会扩及加尔鲁姜市内,不分军人和民众,他们当中应该很多人都在城市外有知交好友。一旦察觉自己的行动导致同伴挨饿,就无法一直对状况乐观以对。从一时的狂热清醒过来的团体将迅速失去统驭力──随即瓦解。不必等到物资枯竭。」 马修说明提案手法的优点,简短地指出根据与结果。在对方指出缺点之前先自行补充比较好──他留意到演讲的顺序,细心地按部就班论述。 「虽然需要连续的处置……比起从正面攻略城塞,此一作战计画需要的人手及费费用都远远少得多。因此我推荐这个做法。」 「……我同意马修少校的提案。」 托尔威的支援成了报告的结尾。不顾沉思的军官们,黑暗深处传来佩服的气息。 「基于判断州民的支持乃敌军基础所做的提案吗?原来如此,很有你的风格。不愧是自幼便观摩父亲经营兵团成长的人。」 微胖青年吞了口口水。他早已做好觉悟,这位君主现在才要展现严厉的一面。 「不过,说不上没有瑕疵。应该说──就算是作战的一环,你过于轻忽长期放置叛乱的风险。」 「…………这……」 这是他难以否定之处。要推翻早期解决的前提,这当然是个问题。 「如果反叛只限于此州内部解决还好。不过,万一其他兵团连锁性的暴动该如何处理?叛军将立刻突破封锁的干道,重新构筑更加坚固、横跨两州的补给线吧。这么一来,你拟定的长期战计画岂非将完全崩溃?」 马修苦思良久后正要开口,又慌忙闭上嘴巴。可以对邻近州施加政治压力避免这个问题──他正想这么讲,却察觉重点不在此处。 「早期解决这桩叛乱,正是对全国国土施加的最大压力」。正因为下定决心这么做,他的君主才亲自来到前线。 「你把只为了反驳而反驳的台词吞了回去吧,马修少校。你果然不是蠢材。」 比侮蔑及斥骂少见的赞美,少女在黑暗深处抿唇一笑。 ********************************** 「别一脸痛苦地陷入沉默,选择动摇人心而非攻陷城塞的主意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继续讨论吧,从这个前提更进一步思考,该由用什么方法来动摇什么人?」 仅仅承继马修提案中她所偏好的部分,议论再度展开。本来应由微胖青年赢得的现场主导权,在短短几句交谈后转移到她手中。 「以米卡加兹尔克上校为中心画出一个大圆,与叛乱相关的人物放在圆形内侧,态度愈是积极,位置就离圆心愈近。」 沉思的军官们脸色变得越发严厉。为了挽回名誉,他们也很认真。 「距离圆心愈远的人物或团体对叛乱的积极度愈低,心理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涉动摇。但是,动摇人心带来的影响力大小与跟圆心的距离成反比。愈接近外围者愈容易撼动,而撼动位于中心者效果则较大。考虑到这个矛盾──目标应该放在何处?」 当她刻意放缓的说明一结束,在座军官们同时举手。 「……首先能想到的,是针对市内全体民众展开说服。他们虽然被米卡加兹尔克上校笼络,对叛乱本身应该抱著强烈的旁观意识。既然是国军之间的纷争,即使支持较接近的那一方,却不太拘泥于胜负──这是帝国民众的特质。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 「那要动摇他们很简单。打破那天真的想法就行了。」 她对这个算是及格的意见,轻易地加上答覆。马修苦涩地弯起嘴角。 「针对民众下手促使他们叛离都市是可行,不过想撼动核心还需要再有一计。这部分不必大张旗鼓,要动手就该单点突破──米卡加兹尔克上校身边可有适当目标?」 少女在黑暗中睁大双眸,金黄色的目光扫过桌边众人。在她眼中浮现失望之前,一名军官从记忆中找出答案。 「──他有爱妾。」 「爱妾?」 「是,虽然是俗称。他会任命为副官放在身旁的人可分成两种,一种是一般针对战术、战略方面提供建议的参谋人才,另一种,那个──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这份上我就明白了。爱妾,也就是情妇角色吧。」 在犹豫之际被对方抢先一步说破,军官惶恐地同意。 「……因此,在他身边副官之间的冲突从未停止过。纯粹靠实力受到拔擢的参谋,与凭外貌与魅力蒙受宠爱的爱妾彼此互相厌恶。大概是想独占长官关注的心态,连同男女之情一起产生了影响。」 「原来如此──米卡加兹尔克的兴趣可真不错。」 嘲笑震动黑暗。一听到那个笑声,军官们眼中充满了恐惧。因为他们回想起当君主这样发笑时,代表是那种结果的前兆。 「好,这样就知道下手目标在哪里了。接著进入具体的立案──无论作战计画如如何安排,都需要有人在都市内部活动。有办法将这些人员送进加尔鲁姜吗?」 「依照做法而定,是可以的。但恕臣惶恐,陛下──」 做好遭到训斥的觉悟,马修开口。然而,他鼓起的勇气立刻被压下。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马修少校,你其实也察觉了吧?只要稍微用点旁门左道,迅速攻陷那座都市绝非不可能实现之事。」 「陛下,那是……!」 不该用的方法。正要脱口而出,微胖青年的咽喉本能地僵住发不出声音。因为从那双在黑暗深处发光的黄金双眸里,看不到一丝迟疑。 「那就去做。不必烦恼,你们的君主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偏离正道──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从跨出第一步起就是如此。」 ***************************************** 「──好惊人。看啊,周边真的完全被包围住了。」 此处是兼具运动场及集会场地功能的公园与喷水池等公共设施的集散地,加尔鲁姜市第三层。平常总是在较低层生活的部分市民自发性地聚集于此,眺望城墙之外。 「那是中央派来的军队吧?不要紧吗?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说不必担心……」 「别担心~国军内斗至今发生过好几回,我们总是置身事外吧?反正这次也一样。」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交谈。尽管置身在城市被大军包围的危险状况中,一得知对手是国军,帝国民众总是有把内战当成某种稀奇活动看待的倾向。 「就算开打,也 不会发展成连我们都受波及的大战。吶,你也过来瞧瞧。难得我特地跟邻居借了望远镜,来享受作壁上观的乐趣吧。」 「你真是的……」 他身旁的女子傻眼地说。紧接著,看著望远镜的男子再度开口: 「……喔?有支部队穿越包围接近这边。」 「咦?在哪里?」 「看,在那边。他们打算干什么?」 男子以空著的左手指尖指出地点,定睛看著镜片后的景象。看清详细情形后,他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他们拉著一些怪家伙过来了。」 由领头的帝国士兵们带来的那些样子奇特的人影跃入眼帘。男子企图看清那些米粒般大小人影的真面目,但望远镜倍率不够使男子啧了一声。 「戴手铐系著腰绳……头上还罩著袋子?真叫人不安,简直像带罪犯游街示众一样。」 「也给我看看。」 女子也不禁在意起来,催促他交出望远镜。经过一番争论之后,抢到望远镜的她终于目睹那幕问题景象。 「是那个对吧。他们很接近外墙附近了。那些怪人排成一排──?」 在她的视野中,手拿上刺刀风枪及弩弓的军人走向排成一排、双臂依然被束缚的问题人物──下一幕让望远镜从女子手中掉落。 「────刺下去了。」 **************************************************8 「嘎啊──!」「咕喔喔喔!」「呜啊啊啊啊!」 由濒死前的惨叫交织成的大合唱在晴空下传遍四周。士兵们当中有人难以忍受地别开头,也有人眼角泛泪。 「……结束了,班长……」「……唔。」 身上喷溅著血花的部下颤抖地报告。尽管倒卧眼前的尸体令他感到事情已无法挽回,担任班长的男子还是依照步骤进行自己的工作。 「──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就在刚才,与你们连坐的罪犯已遭处决!」 班长朝向耸立的城墙拉高嗓门大喊,站在一旁的光照兵紧接著开始传递光讯号。虽然不知道声音能传递多远,反覆发出相同内容的光讯号他们必定收得到。 「整个城市勾结叛乱乃是重罪!其罪责不仅限于本人,更祸及满门!现阶段留在加尔鲁姜市内者,与其亲人无一例外都是制裁对象!」 吶喊著违反自身常识的内容,班长胸中涌上难以言喻的不快。 「这次处决的八名罪犯,是在东北兹艾利镇逮捕的连坐犯!从今以后,我宣布我等将从州内所有村落逮捕相关者,在此地持续处决!」 士兵们的表情抽搐。宣布要持续处决──代表从明天起还要继续相同的工作,这个事实令他们恐惧。 「偿还你们所犯重罪的方法只有一个!立刻停止固守城堡,打开城门!好好领会皇帝陛下的慈悲心肠!在你们赎罪之前,连坐犯的鲜血将不断染红这片大地!」 口腔异常地乾燥。在自己沦为穷凶极恶之徒的错觉中,班长依然没有沉默的权力,按照计画念起第二遍宣告。 「重复一遍!在皇帝陛下的威严之下,向加尔鲁姜全体居民宣告──」 * 「──抓来连坐犯处决?」 果汁从右手的铜杯中洒了出来。收到部下报告的瞬间,米卡加兹尔克胸中涌现的亢奋彻底消失,沉沉的黑暗开始笼罩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既然自称是国军,不可能被容许做出这种暴行!」 「不过──这是事实。部属在外墙的士兵有许多人都目睹了那一幕。」 「参谋」副官梅特拉榭以僵硬的语气告诉他。她的长官咬著拇指指甲沉思。 「对面的司令官是谁?在帝国军当中,当真有人会诉诸这种手段……?」 参谋对自言自语的他进一步补充道。 「尽管不清楚是否与此事有关──我方从敌军举起的部分旗帜上辨认出王冠图案。」 米卡加兹尔克猛然转向屋外。此人心中也保有无法忽视这个事实的敬意。 「皇帝陛下亲自驾临?虽然听说过她在登基后多次前往前线……」 思考这个事实与现状有无关连,男子苦笑著摇摇头。 「……不,实在无关吧。陛下还是年仅十六岁的小孩,这年纪不可能指挥大军,只不过是被拿出来当神主牌罢了。」 当长官做出结论,参谋看准时机提出下一个应当忧虑的问题。 「处决的谣言口耳相传开来,造成市民之间的不安。既然预计要长期固守城塞,不能无视这个倾向。现在必须请大元帅阁下发表演说,安抚民众的心──」 话还没说完铜杯就扔了过来,橘子汁泼洒在她胸口。烦躁地掷出杯子的长官怒吼: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话声方落,男子便转身走出司令室。在低头目送他离去的梅特拉榭背后,「爱妾」妮雅姆哼了一声开口: 「像个笨蛋似的,又惹火他了。」 以手帕擦拭胸口的渍痕,梅特拉榭冷冷地回应那带著敌意的台词。 「……我和只需要讨好饲主的你立场不同。」 接著两人无言地互相瞪视。这一幕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楚描述出,中间夹著长官的两名副官关系如何。 「加尔鲁姜的市民们!保持肃静!请保持肃静!」 听说方才那场「处决」的大批市民几乎塞满市内第三层通往上层的阶梯前方,未经许可的一般人能够进入的最后区域。米卡加兹尔克赶到那里,在质问声涌来前抢先开口。 「在你们当中,应该有很多人听说了刚才的处决消息吧!听到此事后,各位想必也明白!国军已彻底丧心病狂!」 切身感受到市民们的骚动,男子继续往下说。 「各位可明白?那些家伙将应当保卫的人民性命当成道具利用!为了逼我们感到恐惧而投降 ──此等恶行断不能容!假借尚且年幼的皇帝陛下的威望做出这种暴行,那些家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叛军!」 他强调大义与自己同在,藉此设法应付拿不出具体方法解决市民不安的状况,男子全力试图转移眼前众人的注意力。 「不过,我不会输给他们!我要坚决对抗叛军的暴行,保卫各位的身家性命!绝不让敌人踏入加尔鲁姜市内一步。请各位放心!」 尽管是空泛的承诺,这番话配上他本人相貌堂堂的外表,多少安抚了市民们。但光如此不可能敷衍得过去,质问在他话声停顿的空档一拥而上。 「可是,处决怎么办?」「这次遇害的是谁!」「我在兹艾利镇有亲戚……!」 「请冷静!各位请冷静!」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直到市民们叫喊到累了为止,米卡加兹尔克刻意停顿一会。向亢奋的人群说话时,感受整体的呼吸趁隙发言是关键所在。抓准喧嚣平息的时机,他再度开口。 「──不可上当!敌人的目的就是像这样煽动各位动摇人心!他们想要打乱我等的团结从内部引发崩溃,不可屈服于这种卑鄙策略!不可认输!」 男子一边说一边拍拍厚实的胸膛。以这堪称是他自身象徵的举动再次彰显存在感,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高声宣言。 「请交给我处理!我米卡加兹尔克答应各位,必定会带来最好的结果!如至今为止我所做到的一样,我会一直保卫这个城市和州的和平!请各位相信我的话,暂时再忍耐一阵子……!」 「开始射击!别让敌人接近!」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号令之后传遍四周。驻扎在加尔鲁姜的士兵们从屏障上迎击全面包围城市并屡次接近的国军作为对抗。 「可是,队长……那玩意的用途是什么?」 一名士兵说出疑问。在他们瞄准之处,全长有平均成年男子身高七至八倍的木造投石兵器,保持超过一百公尺的距离并排著。 「接近外墙的只有三架大型投石器和少量步兵。以声东击西来说规模太小了。」 「我知道,但也不能忽视不理。」 队长同样无法判断对手的意图。在狐疑的他们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竖起的投石器主棒嘎吱作响地渐渐弯倒。 「要投石了!全员戒备!」 发出警告后没多久,三个重物随著划破空气的声响飞来。物体紧贴越过著外墙正上方,在空中描绘出抛物线坠落在士兵们背后。 「马上确认中弹点!报告损失!」在附近的士兵立即奔向坠落地点,不到两分钟后就送回报告。 「人员、建筑物皆未受损!坠落物既非石头也非抱弹! 」 「什么?那他们投掷了什么过来?」 「请等一下。外面用皮囊包了好几层,内容物还不清楚……」 「小心点。有可能是丢了动物尸体进来想引发传染病。」 一边提醒部下小心防备,队长自己也走向坠落在附近的那一处。谨慎剥开皮革的士兵看到里头的东西后倒抽一口气。 「是──是骨头。」 「什么?」 「看来是三颗人类头骨和大量的……人骨碎片……」 迟疑著不敢触摸确认,士兵直接向长官报告他所看见的。此时,他发现另一个异样之处。 「──请等一下。头骨口中有东西……折叠的羊皮纸?」 士兵以指尖拈起羊皮纸抽出来,放在地上摊开。浏览过纸上记载的文字,他再度哑然无言。 「喂,别不说话,把内容念出来。」 「……『这是卡奴哈村连坐犯的下场。要是不开城门,你们迟早也会走向同一条路』……」 部下告知的内容,令队长愤怒地歪歪嘴角。 「又是恐吓……给我扔掉!」 「请、请等一下!假使这是连坐犯的遗骨,市民当中说不定有他们生前的好友。轻忽处置恐怕不妥。」 「啧……碎成这样,根本分不清是谁的骨头。」 连随便处置都不行的状况,令队长不禁啧了一声。此时,调查其他坠落地点的士士兵们赶了过来。 「其他两处也检查过了。除了羊皮纸上记载的村落名称之外,内容物几乎相同。」 「……总之先集中放到一处。通知大元帅阁下请他示下。」 队长发出深深的叹息命令道。他忽然想到什么,重新转向附近的部下。 「喂。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市民,只会激起不安。明白吗?」 士兵们连连点头。然而──难堵悠悠之口。虽然想靠现场指挥官的指示彻底隐蔽情报,然而此刻知道投掷「内容物」是什么的人已经太多了。 「……你听说了没?这次他们好像扔了白骨进来。」 当天晚上,骨骸之事已传进军人之外的市民耳中。固守在同一个城市里,军民自然会有所交流。岂止如此,扩散的情报更由于一再口耳相传渐渐加油添醋。 「是大量的白骨吧?只算外面被处决的家伙数量对不上。他们在别的地方也这么干。」 「连我们都被当成叛逆分子是真的吗?我们只是碰巧住在这个城市里而已啊?不可能对吧?」 没有人能明确地回答男子不安的疑问。在气氛越发沉重的酒吧桌子边,市民们为了抛开不安仰头灌酒。 「……市内的气氛一天变得比一天阴郁。」 城市的状况在数天后化为无法忽视的问题报告给司令官知道。在爱妾妮雅姆服侍之下,米卡加兹尔克神情苦涩地抱起双臂沉吟。 「我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若国军以武力进攻我自有方法因应,但没想到竟像这样仅仅彻底地动摇大众心理……」 「不只市民,惊慌的情绪也在士兵们之间蔓延。我不得不承认,那些表演对于没做好被认定为叛逆分子觉悟的基层兵卒来说极为有效。」 梅特拉榭的发言更加凸显出严峻的现实。先是厌恶地瞪著迫使饲主面对痛苦的参谋,妮雅姆转而露出谄媚的笑容贴近男子。 「米卡加兹尔克大人,请您打起精神……」 「住口,妮雅姆,你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米卡加兹尔克对爱妾发出沉重的斥责,梅特拉榭嘴角流露出难掩的优越感。 「容属下僭越,提出一个提案。想转换因为噩耗不断变得沉重的气氛,效果最佳的就是简单的喜讯。现在由守势转为攻势,打出一番战果如何?」 「──还不坏。不过,有可能做到吗?」 「我认为可行。也许是认定我军彻底固守城塞,敌军对自家营的防御渐渐松懈,处处可见防御薄弱之处。设置在都市东北方的物资集聚地也是其中之一。」 梅特拉榭指向摊放在桌面的都市周边地形图继续说明。 「趁著黑夜猛攻此地。除了夺取物资充作守城的粮食,给予敌人迎头痛击的事实更能够激励市民们。最重要的是──」 「──可以向市民们宣传,我等不会任人宰割?」 男子一边检讨一边连连点头,最后再度转向参谋下令。 「我准许实行这项作战。由你来担任指挥,梅特拉榭。全部交给你处理。」 「谨领大任。」 梅特拉榭敬礼领命。爱妾怨恨的目光,对此刻的她来说比什么都令人愉快。 * 「──我指示的地点可是放松戒备了?」 「是,一切都按照陛下旨意进行。」 托尔威.雷米翁保持跪姿回答君主的问题。在专为一人搭起的大帐篷内,翠眸青年与丝绢帘幕后的绝对存在对话。 「快的话就在今晚,他们迟早会袭击那里。按照事前准备的欢迎他们。」 「今晚……吗?」 「可能性不低,因为那边的参谋急于立功。」 帘幕另一头传来低笑。托尔威低垂的目光一动也不动。 「你们说米卡加兹尔克手下有两种副官,即参谋和爱妾──你认为这两者之中,谁在平日里更渴望立功?」 被她问到的青年思考一会后回以沉默。这多半涉及男女关系的微妙处──他本身也清楚,自己无法对这方面的问题说出什么风趣回答。 「不知道吗?是参谋。爱妾每晚都有机会博取饲主的好感,参谋却非如此。若想要立下大功吸引长官的关注,只有在发生战争时才办得到。」 原来如此。托尔威意会过来出声说道。那就不是仅限于男女关系的情况了,青年改变想法,在心中暗暗自愧无能。 「因此,那边的参谋对于机会十分饥渴,很可能跳进我方布下的陷阱。」 翠眸青年也同意地颔首。越过帘幕射来的目光凌厉地贯穿了他。 「不要吝惜诱饵,尽管洒出去。只要假装成上当的样子,那些家伙就会拼命把战利品搬回巢穴──对里头下了毒一无所知。」 **************************************************8 同日深夜。由梅特拉榭提案的作战计画按照预定执行,途中没遭遇任何阻碍顺利成功。梅特拉榭将夺取的物资全部交给部下处理,她踏著微微加快的步伐走向长官正在等候的司令室,报告达成任务的消息。 「突袭毫不费劲地成功了,看来他们果然放松了警戒。在敌军汇集过来之前,我军便成功将几乎所有储备的物资搬空。」 参谋装模作样地报告。米卡加兹尔克听到后转眼间面露喜色,一把抱住副官。 「干得好,梅特拉榭!真是无可挑剔的成果,这下子市民们的心情也会略为好转。」 「承蒙谬赞。」 被他粗壮的胳臂强而有力地拥抱著,梅特拉榭一脸陶醉地回答。男子又凑在她耳畔呢喃。 「晚点到我房间来领赏。」「……是。」 梅特拉榭点点头并安静地退开,行礼之后走出司令室,正好与板著一张脸站在走廊一角的 「爱妾」四目交会。 「怎么了,妮雅姆?愣在那边生闷气,不卖弄你最拿手的魅力吗?」 「……!」 遭到挑衅的妮雅姆抿起嘴角回瞪过来,梅特拉榭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接下她的目光。 「这样就好。你似乎忘了,这里是战场──只懂得谄媚的母猫别出来碍手碍脚的,躲到角落发抖吧。」 挑准关键之处乘胜追击后,她得意洋洋离开现场。 同一时间,在按照梅特拉榭指示夺得的大量物资中,出现好几个蠢蠢欲动的气气息。 「──外头的人声减少了。」 「好,都出来。」 躲在物资里的帝国兵自内部打破木箱及麻袋,接二连三地现身。拿起一起装在箱里的武器,以班为单位点名确认人员没有短少。 「别被哨兵发现,直接混进市区里。」 将空空如也的货箱推进深处避免引人注目后,他们屏息溜出储藏库。一个排共四十名士兵陆续消失在黑暗中。 两周之后。违背米卡加兹尔克等人的期待,加尔鲁姜市内的气氛日渐恶化。 「今天又有人被处决……」「照这样下去连我们都会……」「住在其他城镇的家家人还平安吗?」 在都市外墙俯瞰可及之处举行的公开处决与兼具劝降作用的投掷骸骨行动没有一天中断过。然而──令 市民人心动摇的还不只这些事实。 「──事情交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处理,我们都会死光!」 危言耸听的叫喊在街道一角回荡。从按照梅特拉榭参谋的提案夺取国军物资的那一天起,市内各处冒出像这样发表激进言论的人。 他们是假扮成旅行商人、流浪神官或乞丐的国军特务。异类想混进平常便出入频繁的都市十分简单,躲在物资里入侵市内的他们,首要任务是煽动市民解放都市。 「喂,别乱讲话。」「巡逻兵会听见的。」「可是,照这样下去的确……」 虽说是进行地下活动,他们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只是抢先把人人都开始隐约感受到的不安喊出口。仅仅如此,就使得都市的气氛渐渐改变。对于煽动的一方来说,怀抱模糊的危机感却欠缺自主性的人类群体易于操纵得令人惊讶。 「──吶~不然这样做吧?由我们来打开城门。」 当不安上升到一定程度,他们终于提出具体的行动。此时,市民们已不由得觉得这样的提案充满真实感。已被特务驯养得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大伙多凑些人,冲到路面宽敞的北门去。只要一大群人一起抗议,士兵肯定放行。毕竟咱们没有任何错吧?不,岂止没有错,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擅自发起叛乱拖咱们下水才伤脑筋呢。万一受牵连被处决,开什么玩笑。」 既未赞成也未反对,市民们只顾著东张西望地观察其他人的反应。然而──特务接下来的发言悄悄地促使胆小的群众下决定。 「不必全部人都逃跑,想留下的家伙尽管留下。不过,就算咱们跑了对战力也没有影响,没必要觉得对不起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同样都是支持,在城外支持还不是一样?我有说错吗?」 用来消除罪恶感的藉口,替他们的企图添上最后一笔。当群体意识走到这一步,之后放著不管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异。陷入集体心理的市民们,独自奔向特务诱导的终点。 「尽可能通知更多人,明天傍晚行动。」 隔天,应当发生的状况发生了。 「大元帅阁下!期望撤至市外的市民们涌向北门!」 梅特拉榭冲进司令室同时大喊。米卡加兹尔克抱住脑袋呻吟。 「怎么可能,市民等得不耐烦的速度太快了……!说服群众叫他们解散!不能在这种状况下打开城门!」 「我已经尝试过了,但市民们太过激动没有人听得进去。别提说服,就因为太过吵杂连声音都传不出去……」 参谋面露羞愧地说。男子怒火中烧地俯瞰下方的街景。 「够了,我来出面!只要我开口,市民们也会──」 「……?不行,太危险了,阁下!」 挡在冲动的长官面前,梅特拉榭愈说愈激动。 「从固守城塞后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敌兵入侵市内的可能性不等于零!这个情况是不是为了诱出阁下设计的圈套也不得而知。如果阁下出现在市民面前,或许会瞬间被风枪狙击……!」 「啧……!」 理解风险的米卡加兹尔克表情扭曲。趁著他还没发脾气,梅特拉榭抢先决定如何行动。 「……市民们由我来应付。请阁下继续坐镇司令室。」 留下这句话,她立刻不由分说地走出司令室。此时──她发现妮雅姆正和上次一样站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走廊边。 「──这不是你的错吗~?」 「爱妾」坏心眼地问正要经过眼前的「参谋」。 「虽然米卡加兹尔克大人没注意到,对敌兵可能入侵市内这档事,你心里有数吧?」 「…………」 「是那时候对吧。在你一脸得意地抢来敌军粮食时,我看敌兵也混在里面一起进了城吧?物资集聚地的防御之所以薄弱是诱饵,自以为立下功劳的你完全上了敌人的当。」 妮雅姆咯咯发笑地指出对手的过错,梅特拉榭握紧双拳垂下头。 「……我无法否认。如果你希望我道歉,我愿意低头道歉──但是,妮雅姆,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强行按下痛苦哀鸣的自尊心,她恳求最厌恶的对手。 「在我前往北门时,请劝住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尽管接下这个任务,要说服市民想必会碰到困难……这么一来,阁下说不定会等得不耐烦想亲自出面。」 「你要我拦住他?嗯~这个嘛~」 「求求你!想保护阁下的心情,你我都是一样吧?」 梅特拉榭拼命鞠躬恳求。那股不顾颜面的气势令妮雅姆瞪大双眼,接著叹口气耸耸肩。 「坦白说,我觉得米卡加兹尔克大人差不多要倒霉了。」 「…………啊?」 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的「参谋」反问。妮雅姆突然改变态度换个说法。 「一开始先是兴致勃勃地固守城塞,但到了这个地步,情势完全不利嘛?就算支撑过眼前这几天,感觉他迟早会输。我啊,唯独在这方面的直觉特别敏锐。」 「你……说什么……」 「就是指战败后的事啊,我们彼此都该考虑一下前途比较好。」 还没听完,梅特拉榭的身体就行动了。搧向妮雅姆脸颊的巴掌,被事先察觉得她轻松躲开挥了个空。 「不知羞耻!你竟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 「喔~好兄。一本正经的家伙就是这样才麻烦~」 妮雅姆边开玩笑边重新拉开距离,刻意地发出叹息。 「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拿我刚刚说的去告密喔?就算你去揭发我,我也会坚持都是你编出来的。这样只会让阁下的心情变得更糟。」 「…………!」 「相对的,是你导致敌人入侵的事我会保密。就这么扯平如何?」 妮雅姆提出秘密交易让梅特拉榭咬牙切齿,目光从她身上别开。 「……劝住阁下的任务就交给部下去办。拜托你是个错误。」 「是是是~你就加油吧,尽管我觉得八成是白费力气。」 妮雅姆挥挥手。努力说服自己没这回事, 「参谋」再度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别再靠过来!」「退后!退后、退后──!」 在都市北侧的城门,士兵们正被迫面对背著行李蜂拥而来的民众。从一大早开始聚集的市民随著时间过去愈来愈多,如今淹没了城门前的道路。 「糟糕,人数愈来愈多!」「挡不住了,该怎么办!」 将人群挡回去的士兵之间也发出哀嚎。看出状况恶化的指挥官,经过一番苦思后下了决定。 「实在不得已,只好鸣枪警告!朝空中鸣枪!」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举起没有填充子弹的风枪,一起对空鸣枪。压缩空气的爆裂声响起,前排的市民们露出怯色,对于后面的人却影响不大。慌乱的民众立刻与后面的人交替,群体又恢复和先前相同的气势。 「不行,枪声被喧嚣盖过……!」「一点警告效果也没有!」 发现效果不彰的士兵们啧了一声。能靠著声响警告解决的阶段早已过去,想同时吓退人数如此庞大的人群,不是抬出爆抱,就是得放弃这一招。 回到混乱现场的梅特拉榭,对于短时间内恶化得超乎想像的状况感到一阵战栗,开始指示周遭人员。 「这里的人手不够应付这么多市民。呼叫更多支援!你们排到门前组成人墙!特别是城墙上的开关装置,绝不许他们靠近!」 眼见难以将全部群众挡回去,梅特拉榭先设定必须守住的要点,在该处集中兵力。然而,那些士兵立刻发出疑问。 「这么被动行吗?市民完全群情沸腾,我看不见血没法收场──」 「不可以!尽力避免伤及市民,这是大元帅阁下的命令!」 女子断然摇头。正因为知道市民的支持是米卡加兹尔克的立身之本,梅特拉榭在此划下不可退让的底线。一旦被民众抛弃就完了──身为地方的军官,这项认知超越理论深深在她心中扎根。 「只有当有人想动开关装置时才准许开火!只要守住那里,不管涌来多少群众,城门都不会打开──」 刚下令到一半,响亮的钟声忽然传入她耳中。警钟从群众的另一头──都市的中心传来。 「──怎么回事?」 没多久后,传令兵错愕地飞奔而来。 「敌、敌袭──!敌军大部队正接近都市!特别是南侧,敌军正用攻城武器发动大规模的攻势!」 「什──」 她有数秒哑口无言,表情悔恨地扭曲起来。 「时机算得太准了。果然中了暗算……!我收回刚刚的命令,将呼叫的兵力 派往南门!现在不是拘泥于这些市民的时候!」 「那这里该怎么办!再怎么说也不能丢下不管啊!」 「在关闭装置前留下一个排,继续从城门上往内进行鸣枪警告。敢在枪林弹雨中冲进来的市民想必不多,靠这个办法设法支撑过去!」 梅特拉榭最后如此下令,往遭遇敌袭的都市南侧前进──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在场士兵要应付的,并非纯粹的市民。 「看啊,城门开关装置就在那里!往那个地方冲过去!」 梅特拉榭离开城门前不久后,注意到城墙上开关装置的市民开始针对该处。唆使他们的,当然是潜入市内的国军士兵。 「别过来!长官已下令准许开火,谁上来这里就要挨子弹!」 这么一来,负责防卫的士兵们也不得不举枪。看著他们在阶梯上排成一排保卫开关装置,显然军方无意放人出城,使市民们的不满爆发。 「什么?别开玩笑了!」「让我们出城!放我们自由!」「这边可是有妇孺在啊!」 当众人的注意力聚集在大声抗议的市民身上,国军士兵看出「时机」到了。 「──好,动手。」 一下令开始攻击,他们从人墙缝隙间伸出枪口──扣下扳机。 「嘎──!」「……!咕啊!」「……什……?」 阶梯上的士兵们中弹蹲下身。以为只需应付「市民」的他们无法马上因应状况,僵住不动。 「敌、敌袭──!那些家伙有风枪!」「开火!开火反击──嘎?」 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掩护射击毫不留情地袭向几秒钟后终于展开迎击的守城士兵们。眼见同伴一个接一个中弹,士兵们愕然地瞪大双眼。 「射击不光只有正面!」「可恶,在哪里?是从哪边瞄准的?」 他们匆忙地环顾四周,这番努力却没多少意义。进行掩护射击的狙击兵分别配置在约四十公尺外的树上、约六十公尺外的屋顶以及另外两处。 作为帝国要塞都市,国军方面自然知道加尔鲁姜的结构。国军士兵也知道开关装置位于城门边,在潜伏期间仔细地拟定了镇压该处所需的战术。 开关装置本身虽然位在墙上深处,保卫通往装置阶梯的士兵们却不得不曝露在射击中。从容许特务侵入市内起就有五成,没预料到这场袭击则有十成机率,国军事前就确定对方会处于劣势。 「迎击停了──就是现在,冲过去!」 在狙击造成相当损害之际,混进市民之间的正面进攻组同时冲锋。畏惧射击退后到城墙内侧的敌兵无法充分迎击这波攻势,在怯懦的时候遭受攻击,他们没抵抗满一分钟就宣告全灭。 「镇压完毕。开关装置怎么样了?」 「已经拿下!立刻进入开门作业!」 「动作快!趁现在引友军进城!」 接获命令的士兵们集结十人之力转动起巨大的门把。数十秒钟后,牢闭的城门开始嘎吱作响。 **************************************************** 另一方面,微胖青年率领的一营部队也从城外目睹这一幕。 「马修少校,正面城门打开了!」 「嗯,看来潜入部队做得很好──带头的工兵部队,往城门前进设置夹具!其他兵员掩护他们!」 士兵们即刻应对展开攻城。工兵穿越来自城墙上的射击奔向开启到一半的城门,在护卫步兵的保护下往城门左右两端设置约两公尺高的木造夹具。 「城门内人山人海!进攻部队不要急著前进,先让路给逃出城的市民通过!城门下方设置了夹具,再也无法轻易关上!」 成群的市民在下达指示的马修眼前冲了出来。由于担心误伤市民,在人群没停步直往前跑时,城墙上的敌兵也很安分。 「大规模的群体都通过了!现在城墙上的射击也停止了!」 「好,冲进去!一口气侵入市区!」 从群众人潮离去的那一瞬间起,市民们眼中的出口化为马修等人的入口。带头的部队冲进都市内,要塞都市加尔鲁姜的陷落就此以决定性的形式展开。 *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都市的统治者目瞪口呆地俯瞰著那宣告他的野心终结的景象。 「北门被突破了……国军不都跑进城里了吗!」 米卡加兹尔克歇斯底里地叫嚷著,周遭的幕僚表情抽搐地向他报告: 「现、现阶段我军正在第一、第二层与敌军交战。不过……由于兵力大都调往都市南侧,人数不利的市内友军形势不妙……」 「这么一来,想夺取及维持第二层以下的区域已然无望……应当依序撤退下方兵力,防卫包含此处在内的上层。」 「到哪里!有办法防卫到哪里!」 「以、以实际情况来看……应将放弃第三层也纳入考量,死守更高层……」 幕僚们边擦拭额头冷汗边回答,所说的内容令米卡加兹尔克感到一阵晕眩。 「只剩第四、第五层……?市区几乎全面陷落,这不等于都市有一大半落入敌手吗!」 回过神时已在一瞬之间被夺走大部分的内脏。被宛如梦餍般的漂浮感所困,男子依旧挣扎著寻找生路。 「总之,叫南侧的兵力回上层!既然对方入侵市内,再防守城门也没有意义!不先巩固防卫重整旗鼓简直不像话!」 听到这道命令,幕僚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外墙南侧的部队被从城外攻入的敌军与攻进北门的敌军包夹,正在交战……」 「即使很想召回部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到这里……」 连召集剩余兵力都做不到。得知这个事实,连挣扎也变得困难的米卡加兹尔克不禁呆立当场。 「……吶~你们几个。这该不会──」 从窗边俯瞰加尔鲁姜的街景,男子面对著长久以来都很熟悉的景色问道。 「──是场败仗?」 幕僚无人开口,沉默就是所有的答案。 ****************************************************** 战争在迎向正午时分出胜负。从国军部队开始自北门冲进市内,与司令官失去联系的孤立士兵们陆续投降。一直抵抗到最后的南门势力,终于也在看见司令部竖起白旗后放弃抗战。 「背后有枪口指著你们,别打歪主意。」 原本在南门指挥现场的梅特拉榭在投降的同时被俘。马修一边要部下们举枪,一边走到她背后。 「……以军官来说,你看上去非常年轻,你是营长?」 「我是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要是别提年龄这件事,我会很感谢你。」 青年一脸厌烦地回答。听到这句话,梅特拉榭总算理解。 「原来如此,你是传闻中的『骑士团』成员吗……在先前的内乱中投靠有利的一方,飞也似的出人头地。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如果这是打算挖苦我,你们可没资格说这种话。」 「对极了。就当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对连一句讽刺也说不好的自己感到失望,梅特拉榭大大地叹口气。踏著通往都市上层的阶梯,再度发问。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可以的话,我想确认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安危。」 「你之后应该会见到你的长官。不过,我不保证他平安无事。」 青年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答。「参谋」凌厉地吊起双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得依陛下的意思决定……你最好也趁现在做好觉悟。」 马修始终淡淡地说道。他没有用露骨的威胁口气,反倒让梅特拉榭感到毛骨悚然。她从走在背后的青年身上感觉到,他正拼命试著接受某种难以接受的事物。 他们于交谈中抵达第三层,在国军接管的房屋前停下脚步。 「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带敌将副官梅特拉榭.兰兹少校前来──谒见陛下。」 微胖青年带头穿越敞开的门踏入屋内。一跟著他走进去,前所未有的寒意立刻扑向梅特拉榭。 「马修少校,辛苦你了──那女人就是『参谋』?」 军人们神情僵硬地并排而立,少女的声音嘹亮地传遍四周。那道身影就坐在位于屋内最深处的临时宝座上。 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她身穿金银装饰如繁星般点缀其上的漆黑黑衣,头戴皇室代代相传的王冠。今年满十六岁的身躯抽高许多,五官渐渐褪去稚气,显露出聪慧的美丽容颜 。女皇左腰佩著一柄军刀,从开始佩刀起经过两年,军刀不再显得与其体格不相衬。 「皇、皇帝陛下……」 最为压倒谒见者的,是她嘴角那抹刻薄到残酷的笑容与双眸中宛若劫火的光芒。梅特拉榭甚至产生被那道目光灼烧的错觉,膝盖咯咯打颤。 黑衣女皇用俯望濒死蝼蚁的眼神望著她,面对俘虏问道; 「是谁告诉这女人,可以在我面前抬头?」 梅特拉榭本人还没发觉自己殿前失仪,马修就先抓住她的肩膀强押她跪下。勉强准备好谒见的形式后,女皇再度开口: 「梅特拉榭.兰兹。接下来我将亲自盘问你,只准回答我所问的事情。」 「……遵命……」 尽管感到口腔发乾,梅特拉榭设法挤出回应。此时,两个人从旁边被拉了上来。是她很熟悉的两个人──司令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及其「爱妾」妮雅姆.奈伊少校。 「第一件事。这名男子确实是你的长官吧?」 女皇自宝座发问。用焦虑的脑袋拼命分析状况,梅特拉榭谨慎地回答。 「……确实没错。这位是我的长官奈安.米卡加兹尔克阁下。」 「好。第二件事,这名女子可是你的同事?」 她指向另一人问道。这个问题同样也只有直接回答一途。 「……她是幕僚妮雅姆.奈伊少校。和我、一、一样是……米卡加兹尔克阁下的副官。」 尽管说得结结巴巴,梅特拉榭还是回答。闻言,女皇的视线像是失去兴趣般从她身上转开。 「好。关于你的盘问结束了──马修少校,摀住她的嘴。」 微胖青年奉命从背后架住梅特拉榭,堵住她的嘴巴。她一瞬间险些陷入恐慌,但听见青年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呢喃「别挣扎,拜托你老实点」,她直觉领悟那是青年给予的忠告。 她体认到,此时的一举一动绝不可犯错,否则这条性命活不到明天。 「那么,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可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 女皇转而望向自封的「大元帅」确认道。梅特拉榭不知道她所指为何,但发现他们在自己到达前曾交谈过。跪在女皇眼前,米卡加兹尔克脸上冒著冷汗沉默不语。 「如果你记不清楚,我只重复一遍──若你交出性命,我就饶剩下两人一命。若你交出她们两人的性命,我就饶你一命。我是这么说的。」 梅特拉榭错愕地仰望女皇,但背后的马修慌忙按住她。半晌之后,米卡加兹尔克口中挤出声音。 「……陛下,开玩笑还请适可而止……」 「喔。在你眼中,这看来像是玩笑么?」 女皇如此回答,微微加深嘴角的笑意。光是那些微的变化就令米卡加兹尔克觉得自己的命运往灭亡迈了一大步,焦虑地采取行动。 「……让我解释!恳求陛下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允许,说。」 她乾脆地同意。觉悟到这是最后的机会,男子猛然说了起来: 「──我!夏米优陛下的股肱之臣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正因为替陛下著想,此次方才揭竿而起!为了借陛下威严击退蹂躏国土的叛军,秉持正当的忠义替陛下效命!为了排除万难趋谒陛下脚下!」 他竭尽全力的解释在屋内响起。女皇已露出观赏小丑表演的愉悦神情。 「真有趣。你称呼我指挥的国军为叛军?」 「正是。恕臣惶恐,正是。」 「就让我问问你,将他们看作叛军的根据为何?」 米卡加兹尔克毫不停顿地立刻回答君主的问题。 「容臣回答。只要目睹这次的战斗情形,自称国军的叛军诸将,其心肝之卑贱洞若观火。因为他们将应当挺身保卫的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却不对此等行径感到羞愧。」 米卡加兹尔克背后的马修脸色发白。不知是否清楚他的反应,夏米优陛下依旧愉快地继续问道: 「将臣民贬低为战争的道具?具体而言是指?」 「首先,那为使加尔鲁姜市民心生恐惧而执行的阴险毒辣公开处决,其作法之愚蠢无须赘述,因此牺牲的许多性命,都属于被蒙上连坐犯污名的无辜臣民。可怜的加尔鲁姜市民们,只不过是在我起义时碰巧在都市内,却称他们为叛贼,称其亲属为连坐犯,此举可说是残暴至极,非笔墨言词所能形容。」 男子像受到催促般继续说道。这并非比喻,他将一切全赌在这个解释机会上。深信眼前的少女──是对臣下的邪恶本性一无所知,可悲地被拱为神主牌的君主。 「再加上,将处决牺牲者遗骨抛掷到市内的魔鬼行径。只要心中对亡者尚抱持一丝敬意,都不可能做出这等蛮行。虽不知道是诸将中何人想出的,但此案未受掣肘付付诸实行的事实,令我难掩恐惧。」 每一个形容词或连接词都阴气逼人。米卡加兹尔克穷尽所知的词藻,背水一战地继续施展辩才。 「未兼具伦理及健全判断力的军队已不是军队,等同于魔鬼罗剎栖息的魔窟!不知那些戴著忠臣面具的魔鬼本性,被拱为神主牌的陛下真叫人心痛万分!求您睁开眼!陛下,求您睁开眼!」 眼里泛著血丝的米卡加兹尔克大喊。霎时间,被那滑稽表演逗得忍不住的女皇开口: 「那两个计策出自我的提议。」 男子的时间冻结。在他心中膨胀的妄想,随著她抛出的一句话出现龟裂。 「──啊?」 「公开处决和抛掷遗骨,你所说的这两个计策,皆由我构思并下令实行。不过,原来如此──在你眼中看来是魔鬼行径?」 「咦──啊……呜、啊……」 大前提被颠覆的米卡加兹尔克舌头打结。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纯真的人。因为直到这一瞬间为止,他都无条件相信君主具备健全判断力。 「我反问你,皇帝拿臣民性命当道具使用的行为,何残暴之有?」 她质疑伦理的基础。手贴著黑衣胸口,女皇再往下说。 「我乃卡托瓦纳帝国现任皇帝。从两千万人民算起,国土内存在的所有事物,连一片小草都不过是我的所有物。那么,谁能够插嘴指责我该如何使用它们?你哀悼的无辜臣民,的确是按照我的希望滥用掉了。甩开和你同样诉诸健全判断力的诸将掣肘,我将其亲手丢进战场化为柴薪点燃熊熊战火──事情岂非仅仅如此?」 女皇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她未因此感到任何愧疚。在哑口无言动弹不得的米卡加兹尔克面前,少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托住下巴。 「啊──对了,还有神来著。四大精灵不属于我,属于主神。原来如此,那么你插嘴干涉我的领域的无礼倒也非无法理解。很遗憾,我至今尚未得知拥有神的方法。」 厌恶地越过天花板仰望天空,女皇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那,你可是神?奈安.米卡加兹尔克。」 「────」 「不是吧。若是神明,不会辩解自己的行为──那么,你果然是我的所有物。还是已一脚踏进垃圾桶的玩意。别不自量力,蠢材。」 侮蔑的目光贯穿男子。领悟到他以浑身解数施展的辩才全部落空,米卡加兹尔克茫然自失地低头望著地板。 「浪费时间。不许再作拖延,说出你对先前问题的结论。」 不再观赏小丑表演,女皇切回原先的话题。对她来说,这才是正题。 「不必想太多。对国家而言,只要有人背负罪名接受惩罚,在维护秩序上就不成问题。三人一起接受惩处也好──但不愉快的是,现在的帝国军人才奇缺,受过军官教育的人才非常宝贵。就算要切除腐败部位,我也想尽可能维持在最低限度。」 她所说的内容忽然变得很实际,让米卡加兹尔克的大脑稍稍恢复思考的余力。自己的命运尚未结束──他拼命这么认定,仔细聆听女皇的话。 「我将判断交给你决定,米卡加兹尔克。从军人的角度来看并不困难吧?让你一人活命,还是让两名副官活命──你只需考虑,哪一个才是对帝国更有利的选择。」 她最终提示的,是单纯至极的二选一。经过刚刚的落空,米卡加兹尔克再也没有余力足以颠覆问题本身。 「说出你的答案,米卡加兹尔克。回答是什么?」 被催促回答的瞬间,他的脑袋停止思考。既然除了回答之外什么也做不到,那只需对自己坦诚──话语从突然豁出去的他口中轻易地脱口而出。 「──我献上这两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自己的性命无可取代。这是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此人的结论。 「妮雅姆、梅特拉榭,可别为性命求饶,起码在最后派上用 场吧。」 男子依序瞪著两名副官,以急迫的口吻警告──那一瞬间,在一旁关注事情发展的「参谋」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她推开马修摀在嘴上的手,不顾失仪被处死的风险开口: 「──阁下,为性命求饶是什么意思?」 对著长官的背影,女子以颤抖不堪的声调发问: 「我的性命献给了您。我应该反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过您,在效命于您的岁月中,在爱慕您的日子中──在您的臂弯中。」 往昔的日子掠过脑海,梅特拉榭眼角泛泪。不过──真正令她悲伤的,并非那段日子将要在此结束。 「若您要拿我当踏脚石活下去,我愿意接受。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 可是──您连这个约定也不相信吗?所以、所以您直到最后都怀疑我会改变主意?把我和妮雅姆一视同仁,警告我不可背叛吗!」 她难以忍受的,是那段日子的价值遭到否定。是从她奉献一切深爱至今的男子口中,听到怀疑她奉献的言语。 「我──我是你的什么?参谋?妾?还是──两者都没当上的没用棋子?」 男子什么也没有回答。眼见时机已至,女皇以眼神示意马修牵起梅特拉榭的手走向门口。她一边竭力反抗,一边悲痛地不断对男子愈离愈远的背影发问: 「求求您回答我,米卡加兹尔克大人──」 不放松拉著她的力道,是马修唯一能做到的温柔。眼前的大门在两人离开之际关上──梅特拉榭.兰兹和奈安.米卡加兹尔克从此永无相逢之日。 「──最后一件工作办妥了吗?」 女皇冷然的话语,在女子吶喊声远去后恢复寂静的室内回响。 「那就够了。向我证明你的恭顺之意,米卡加兹尔克。」 被这么要求的米卡加兹尔克跪在君主眼前深深地垂下头。 「……全凭陛下吩咐。您想要什么证据?」 他以无力的声调询问,女皇毫不犹豫地命令他如何行动。 「在原地双膝跪倒低下头,向我伸出双臂。」 「……?是,谨遵旨意。」 尽管不明白指示的意思,男子什么也没想地依言而行。保持向女皇前倾伸出双臂的姿势,米卡加兹尔克再度询问: 「这样可以吗?」 「嗯,非常完备──动手,露康缇!」 一头红褐发丝随动作飘扬,一名骑士从并排站在宝座两侧的臣子里冲了出来,挥下长剑一口气自上臂处斩断男子毫无防备地伸出的双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紧接著,男子的惨叫声充斥整个空间。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屋内,女皇不悦地皱起眉头。 「真刺耳,让他闭嘴。」 米卡加兹尔克周遭的军官即刻摀住他的嘴作为回应。挥舞著已断的双臂抗拒,男子淌著口水向女皇叫唤。 「您──您说会放过我!只让我保住一命……!」 「你以为还有机会幸存?真肤浅,叛贼。」 一边以手肘靠著宝座抵住下巴,少女厌恶地宣言: 「我刚才要你做的,是身为她们长官的最后一件工作。这意思你可明白?」 「哈……啊……!」 「不明白吗?是继承。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爱妾』装模作样地物色起新饲主,而『参谋』到了这个地步还醉心于你。我一眼就看出──想把她们与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分开纳为己有,必须经过相对的通过仪式。」 米卡加兹尔克绝望地瞪大双眼。夏米优陛下加深嘴角的笑意。 「没有那场闹剧,梅特拉榭.兰兹多半会主动追随你自杀。关于这一点,我要向你道谢,米卡加兹尔克。多亏你用那短短的一幕,彻底地使醉心于自己的女人幻想破灭。如今帝国军缺乏人才是确然无疑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年轻军官被你这种货色拉著一起寻死。」 少女说到此处暂时收起笑容,怜悯地摇摇头。 「可是到头来,你搞错了。那个选择并非用来决定你自身的生死,正确来说是要决定两名副官的前途──同时,也用来决定你的死法。看样子你似乎选了更痛苦的那一种。」 女皇这么告诉他,同时自宝座上起身。她悠然地走到被按在血泊中的男子面前──凑在他耳畔悄悄呢喃: 「你将被砍掉四肢处以串刺刑。」 「────?」 「这是你这个叛贼的死法,米卡加兹尔克。处刑地点是耸立在这座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最上层──第五层的尖塔顶端。士兵们会把你搬运到那边,活生生地绑在塔顶。这墓碑很壮观吧?在你眼下展开的街景想必景色绝佳。」 前所未有的恐惧使米卡加兹尔克因失血而朦胧的意识恢复清晰。此时他忽然发觉──像羽虱般成群涌来的卫生兵,正沉默地替他断臂的伤口进行止血及缝合,好让他无法轻易死亡。 「你就在生前花费数天,死后花费数年──亲身展示违抗我的人会面临什么下场吧。这是你的人生真真正正的最后一个任务。」 「──咿──啊──」 「别穷嚷嚷。身为一国之君,我对你可是感激不尽,米卡加兹尔克。愿意主动承担这等大任的人,除了你之外可是打哪儿也找不著!」 女皇口中迸出一串失控般的大笑。打从心底畏惧那黑衣飘扬不断嘲笑的身影,米卡加兹尔克眼眶地含泪环顾周遭。 「谁──谁来……救救……救救、我……!」 即使他急得想抓住稻草救命地恳求,也没有人回应。在被女皇给予的恐惧所控制这一点上,尽管有程度之分,大部分的军官都和米卡加兹尔克处境相同。面对惨剧时,他们的反应大致可分为两种:别开目光等待一切结束,或是压抑感情投入职务中。 「……妮雅姆……拜托,救救我!替我恳求陛下大发慈悲!拜托、拜托……!」 这种状况下,他最后仰赖的是「爱妾」。既然「参谋」不在场,这对米卡加兹尔克来说大概是当然的选择。然而,他的恳求并未如愿。以看著已经完蛋东西的眼神瞥了一眼前任饲主后,妮雅姆重新转向女皇深深地垂下头。 「──皇帝陛下,鄙人妮雅姆.奈伊,从今天起将成为只效忠于您的家猫。」 大笑戛然而止,女皇背对著她转而静静地开口: 「嗯。然后呢?」 「我不想像他一样死掉。能否请您雇用我?」 妮雅姆毫不掩饰真正的意图或修饰言词,因为她理解若是这么做,这次将轮到自己被斩首。理解眼前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得到满意的正确答案,女皇缓缓地转过身直视妮雅姆同时斩钉截铁地说。 「想要饲料就去抓老鼠。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她抛出的酷寒冷笑,令不再是爱妾的女子浑身一颤──随著契约成立,她也加入女皇臣子中成为新的一员。 第八卷 第四章 动荡之中 场景来到贯穿帝都邦哈塔尔市区的干道。站在道路两排的市民们,发出欢呼迎接由皇帝亲自指挥的讨伐部队归来。 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比起出阵时更加绚烂豪华。在弦乐器及长笛乐团演奏的雄壮旋律中,女皇乘坐的游览马车绕行都市一周,向民众展示皇帝威严后回到皇宫。 这一幕与其说使得观赏游行的民众情绪激动,更让他们感到困惑。亲自上战场打下战果带回战功的皇帝──君主这么做的身影,从他们的记忆中消失已久。 看来这次的皇帝陛下年纪轻轻却极具行动力,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著。经由口耳相传散播至此的谣言跨越距离引发议论,其一是女皇攻陷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所用的策略,其二则是叛贼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下场。 「迅速镇压叛乱后堂堂凯旋归来。真是出色,夏米优陛下。」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的声音在深绿堂的大寺院内回响。归来的君主坐在最深处的宝座上,从高处俯望迎接自己的两名总帅。 「只是场称之为叛乱也嫌可笑的没出息纷争,想费事也无从费起。」 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淡淡地说道,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托著脸颊。雷米翁上将有些惊讶地扬声开口: 「奈安.米卡加兹尔克并非强敌?」 女皇点点头,以扭曲的嘴角不可置信地说: 「那家伙──在谈及战略或战术前,首先就缺乏觉悟。占领整座都市掀起叛乱,却又战战兢兢地看市民脸色,那副丑态叫人难以直视。」 翠眸将领神色复杂地陷入沉默,夏米优在他面前耸耸肩。 「某方面来说算是和平日子过到糊涂了,这是代替敕任官长年来摆出亲善面孔对待市民的反作用。想让叛乱成功的话,他应该利用武力震撼及恐惧让市民闭嘴。明明只要朝著群众来一次齐射状况就会大有不同,无法下决定这么做是那家伙的战败原因──你不认为吗?席巴上将。」 她重新对跪在皇帝面前的另一名总帅说道。库巴尔哈.席巴毫不犹豫地颔首。 「正是如此。因为陛下可是迅速地决定下令拿人民当祭品。」 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错愕地僵住。在他眼前,女皇一下子扬起嘴角。 「──哈哈哈哈哈!你这敢当面讽刺我的胆量,亲自面对起来感觉倒还不坏,库巴尔哈.席巴。和从前拿『无聊』当口头禅的时候相比,现在神采奕奕的你简直判若两人!」 笑了一会之后,少女犹带笑意地继续道。 「不过,『日轮双壁』之一啊,你不会说我的做法有错吧?我在以最低限度的代代价换取最大限度的成果这方面很有自信。至于代价,也只不过是将一州死囚的处决日提前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当君主若无其事地宣言,席巴上将始终神情严厉地回应。 「是冠上连坐犯名义的死囚……关于那些注定迟早要接受死刑的牺牲者,我就忽略不管吧。也可以看作他们的死拯救了士兵们的性命。」 可是──他强调转折词。 一旁的雷米翁上将以眼神制止,却没对他发挥半点作用。 「我无法坐视的,是陛下命令不准公开这个事实一事。若就此不揭开真相,陛下将被当成利用活祭品镇压内乱的君主流传后世。您可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污名?就算如第十一代皇帝般得到『刑帝』的外号也不足为奇。」 席巴上将不假修饰的言语,听得女皇忍不住隔著黑衣按住腹部。 「真是笑破肚皮!帝国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名偏偏在这里冒出来吗!」 以大笑面对臣子奋不顾身的谏言。这两年来渐渐固定的形式,按照夏米优陛下的理想发展。 「不过,那正合我意。得到『刑帝』的外号很好。只要这名号响彻天下,任谁也不会忘记我这个皇帝的存在。我就积极地效法第十一代吧。」 她决定不退让的部分就绝不让步。让席巴上将闭嘴后,女皇改变话题。 「那么──两位将军。我不在的期间,中央的防卫是否万无一失?」 知道场面再度轮到自己发言,雷米翁上将抬起头。 「──禀告陛下,在您御驾亲征讨伐叛党期间并未发生欲趁隙偷袭的动乱。至于案情轻微的部分,军方内部发生了四起因不敬行为被关禁闭的案子,罪状皆为士官以下的兵卒对陛下出言无状。」 「近两个月共四件吗?和刚登基时相比,士兵们变得老实多了──处分是?」 「按照您的指示,公然批判陛下的三人处以五下鞭刑,侮蔑陛下是『不知世事的小丫头』者则判决斩首。」 女皇对上将的报告不带感情地点点头。 「很好。恐惧我可以、厌恶我可以,估量我的斤两也可以──唯独不准侮蔑我。胆敢触犯者要以死谢罪。这是我定下的规矩。」 君主断然宣告的口吻,令雷米翁上将吞了口口水。他再次切身感受到现任皇帝的淫威,继续肃然报告。 「此外,前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兵力都维持了秩序……这可说是陛下两年来亲自展现皇帝权威的成果。」 「原来如此,是成果没错。一路处死数千名叛贼的成果。」 女皇低笑著回答。她这种爱刻意曝露缺点的言行,经常让臣子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真是的──一旦伊格塞姆这个枢纽退下那个位置,思考便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家伙家伙还真多。光是大规模叛乱就发生过四次,米卡加兹尔克是第五次。也该站在不得不全部出面镇压的我的角度想想啊。」 「…………」「────」 「这次是斩断四肢处以穿刺刑,上次是将整个人从肩部以下埋进土里后用生锈的铁锯锯掉脑袋,再上一次则是把人扔进关野狗的铁笼内喂狗。关于首谋的处置,我的花招差不多快用完了。要是『刑帝』留下了札记,还能当作参考──你不这么认为吗,席巴上将?」 没有理睬那些有毒的话语,席巴上将以沉默的气势作为劝谏。纵使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女皇嘴角依然挂著残酷的笑容── 「席巴上将,拜托你在陛下面前注意言词。别害得站在一旁的我心惊胆跳。」 并肩走在深绿堂外的石板路上,雷米翁上将向身旁的男子抱怨。席巴上将咧嘴露出大胆的笑容。 「我在两年前就不再顾虑这点了,上将阁下。时势变迁,环境也有所改变,要单独我重回那个时期是强人所难。」 男子回应按住额头叹息的翠眸将领。 「你才是,近来丧失了锐气。换成两年前忧心帝国未来挺身而出的雷米翁上将,今天谒见时插嘴的次数明明会比我更多。失去能干的副官,害得你早早衰老了?」 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令雷米翁上将屏住呼吸,苦涩地别开目光。 「……你可真敢讲。我也自知我精力衰弱。」 「想来也是。说到这里还不反击,看来衰弱的情况相当严重。」 那与其说是讽刺更接近真心关怀的口气,令翠眸将领花了一番力气思索该如何回答。 「要……要我来说的话,你能够保持这股干劲才令人惊讶。席巴上将,考虑到你两年前拱出的神主牌现在的情况,你会意气消沉才是当然。」 为何你还有力气不断精力充沛地行动?雷米翁上将坦率地抛出疑问,席巴上将神情严肃地闭上眼睛。 「的确,那场军事政变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形式收场。那个结局确实不符合我的期望──尽管如此,并非没有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 他睁开双眼转过头眺望刚刚走出的深绿堂。 「首先,现任皇帝陛下很出色。她年纪轻轻就具备清晰的头脑及坚定不移的意志,虽然眼中的黑暗过于深沉──但即使连同这一点在内来考虑,依然可以说帝国在最后关头抽中了数百年未见的明君。」 「对这位评价极高的陛下,你的说话态度为何如此激烈……从旁人眼中看来,还以为你有自杀念头。」 翠眸将领按著胃部一带的模样,看得席巴上将露出微笑。 「陛下有心理准备因自身的所作所为被民众当成暴君畏惧。这一点在这次十分可靠,考虑到未来有时又让人担心。为了避免钟摆摆到负面的方向,那种态度也包含了我的关照。」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维持那种调调你迟早会丢了脑袋。」 「若能成为未来的基石,献上这颗头颅只是小小代价。」 男子乾脆爽快地回答──却又苦笑著耸耸肩。 「……虽然耍帅地这样说,现今的情势不容我轻忽自身性命。你变成这副惨样,如今我也身负同等的上将地位。一走了之不顾以后──我知道事情无法这么简单俐落。」 「……别 像这样把激励我和自我告戒的话一次说完行吗?」 「这是你接受了我的忠告的证据。如果你一直不中用,我也很伤脑筋。现在反倒是令郎更有决心。」 儿子的脸庞闪过脑海,雷米翁上将皱起眉头──这两年来,他的么儿托尔威.雷米翁的面容变化很大。那种变化既让人觉得可靠,又让作父亲的感受到如履薄冰的危险。 「……我在军事政变时丑态毕露,没有立场对小儿子说三道四。 不过,你才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有觉悟继续在女皇陛下身边担任帝国军首脑?」 「那怎么可能?你已经忘了吗,上将阁下。我只是参谋长。」 席巴上将神情开朗地断然说出与事实相反的台词。翠眸将领回忆起来,两年前以敌我双分身分见面时,他也说过相同的话。 「你或许无法理解,但对我来说等待并不痛苦。因为我已知道,没有天不会亮的夜晚。」 席巴上将遥望著与深绿堂位于不同方向的大建筑物静静地告诉对方。那是在先帝时代住满大批宠妃的后宫。他正在等待──太阳从那里再度升起。 「就算如此,过世的人也不可能再回来……」 雷米翁上将以疲惫的声调喃喃低语,席巴上将也只得颔首。 「是啊,经过两年时光,让我发现有多少事物再也回不来,这就是结论。」 其中也包括许多他的部下。两名将领注定从今以后也要一直背负那花费两年时光也难以全部凭吊的无数牺牲,与那些死亡的责任。 「接纳那份虚无需要一段时间。正因为如此──等待是我等唯一允许去做的。因为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年轻灵魂,不像我等一样习惯失去。」 * 「──可恶!」走进校级军官宿舍的公共休息室在角落坐了下来,微胖青年一拳砸在桌上。经过走廊的女军官听到声响,立刻奔进室内。 「欢迎回来,马修先生。听说加尔鲁姜的攻略很顺利。」 「是你啊,哈洛……嗯,我回来了。」 见到知心旧识,马修的怒气也跟著缓和几分。在他对面坐下,哈洛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托尔威先生没过来吗?你们是一起回到中央基地的对吧。」 「他去训练部下了。明明叫他至少在归还当天休息一会,但他根本听不进去。」 青年大大地叹口气,皱著眉头继续抱怨。 「那家伙彻底变得像另一个人了。话愈来愈少,这两年来我大概从没看过他的笑容。总是低著头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连吃饭时也味如嚼蜡地面无表情,偏偏什么都又不肯找我商量……」 一旦开口,宣泄不满的台词就无止境地满溢而出。哈洛认真地聆听每一句怨言,努力地用温柔的语气回应: 「我想是他背负重责大任的关系。因为现在托尔威先生是雷米翁的……三家的头号人物。」 「我们也差不多吧。回过神时,我们俩可都晋升到校级了。」 马修唾弃似的说道,整个人趴倒在桌上。 「饶了我吧……我完全没有能力能跟得上地位的自信啊……可是陛下却不停地分派任务过来,害得我们招来年迈军官微妙的视线,而且陛下在关键时刻又不肯听我的意见!」 青年抓准机会发泄不满。尽管年纪轻轻便出人头地相对的也会辛苦一些,但他的情况在这之中又可称作特例。在军队组织中,获得女皇直接当后盾支持的晋升与其说是耀眼,带来的异样感反倒更加显著。 「……吶,哈洛。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攻陷加尔鲁姜的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是靠著动摇民心。」 「动摇?没那么简单,那是胁迫。恐吓市民不开城门就杀掉他们的亲人及朋友,逼迫他们变节。从州各地收集死刑犯,当成连坐犯处决示众。还在死囚骸骨里掺进家畜骨头增量后,用投石器扔进城市内……」 这些内情都属于机密,马修却毫不犹豫地告诉哈洛。他有所自觉,一旦连跟她都无法商量的事情变多,自己真的会崩溃。 「那是场讨厌的战争。本来打起来就令人作呕,更糟糕的是处决首谋──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方法。关于那件事,我什么也不想谈。真想乾脆彻底抹消那段记忆,他死前的惨叫却一直在耳里回荡……」 马修以双手堵住耳朵呻吟。不忍心看到他这副模样,哈洛从椅子上微微起身。 「你今天还是去休息比较好。我陪你回房……」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拜托,再让我多说一会,不在这发泄出来,我觉得我会睡不著。」 把担心自己的哈洛硬是按回座位,马修沉浸在狂热的情绪中继续往下说: 「在我眼中,那并非单纯地选择了残酷的行刑方法。陛下──那个人打了一场将市民也拖下水的战争。她是彻头彻尾有把握也有意愿地那样做,我不由得这么想。因为市民没出现大量伤亡近乎奇迹。当市民们涌向城门后,只要司令官或现场士兵的一个判断都可能酿成重大惨剧。而这个问题,说不定是我们亲手造成的──」 哈洛倒抽一口气。比起这些遭鞭刑处分也不足为奇的批判,她更对他所抱持的危机感产生共鸣。 「我──我很怕陛下。不明白陛下的想法令我恐惧。如今坐在宝座上的,真的是我们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吗?她以前不是那样的,在我们还称呼她殿下的时候……」以怀念的口气一说出口,马修眼角渗出泪水。他慌忙抬起手背擦去眼泪。回忆那段尚未失去任何事物的日子──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太难受了。 「──哈洛。在我们出差期间,你见过伊库塔吗?」 为了掩饰落泪的事实,马修改变话题。哈洛露出无力的微笑点点头。 「见过两次。获得陛下的同意,我向他说了各种话题……但还没得到、回应。」 这样吗。听到早在意料中的答案,微胖青年也重重点头。 「……该怎么办才好?万一那家伙就此没有恢复的话……」 哈洛什么也无法回答。没有一丝光明射入这份如铅块一般沉重的沉默中,两人目不转睛地盯著桌面。 同一时间,士兵们的惨叫声在距离基地不远的森林深处回荡。 「嘎──!」「呜喔!」「唉啊啊啊啊啊!」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掺杂在同伴的惨叫中自背后逼近,一名拿著风枪的年轻士兵勉强甩开声响的追击,拼命跑过森林。 「──呼!呼!──」 他磕磕绊绊地跨过树根,在柔软潮湿的腐叶土上到处奔跑。即使手脚早就累得僵硬,也没有余力停下来喘口气,因为敌人就是从放松戒心的目标开始依序击杀。 「呼!呼!呼──哇啊!」 专心逃跑的士兵眼前突然冒出人影,吓得他瞪大双眼举起风枪。对方也做出如出一辙的反应,但拿枪口指著彼此数秒钟后,他们认出彼此放下武器。 「希克拉特中士……!同一班的同伴怎么样了?」 「米湘士官长!你还平安无事吗!」 遇见同伴的希克拉特中士面露笑容,年纪较长的女士官也点点头,拉著他躲进可作为遮蔽的树荫下。 「我的班几乎全灭。塔泰士官长的班也一样……」 「被解决掉了?误中陷阱,对敌军的气息穷追不舍,在兵力分散后『阵亡』……我这边的状况也差不多。」 在下一瞬间,同等的敬畏盖过米湘士官长脸上浮现的自嘲。 「你敢相信吗?对方只有八个人,竟能将我等四十个人痛击至此……」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该如何应付。是我受过的训练非常不足吗?」 「这也是一部分,但主因是对手太强了……」 拨开树丛的沙沙声打断对话,两人马上将枪口对准声音来处。 「来了……!别露出破绽,用树木当盾牌举好武器!」 「是!」 依然躲在树荫后的希克拉特中士手指放上扳机。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敌人现身的中士头上,一条细绳无声无息地自视野和意识双方面的死角处垂下。 「──咕喔?」 绳子一勾住他的脖子就猛然往上吊。呼吸道被勒住的痛苦令中士忍不住放开风枪,身旁的米湘士官长错愕地呼喊。 「希克拉特~!」 当她站起来想用手边的小刀割断绳索──粉红色颜料砸中她从树荫后探出的脑袋,炸了开来。 「──咕啊!」 在撼动大脑的冲击中,米湘士官长成为最后一名「阵亡士兵」双膝落地。 「……明白了吗?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实力。」 战斗结束恢复寂 静的树林里,翠眸青年神情严厉地注视著奄奄一息地瘫坐在地上、浑身沾满粉红色颜料斑点的四十名士兵。 「当狙击和陷阱这两个要素配上密林地形,战场会展现与过往截然不同的面貌,变得更加复杂、更加严酷、更加阴险──你们应该也亲身感受到了。」 青年指向背后的树木说道。以他为首,在场所有人都穿著专为密林战斗开发的迷彩服。将人类的存在感融入草木之间的身影,确实和过往的军人有所区别。 「我已将各种技术一整套传授给你们,对战时却显现出差距,是因为那些知识没有化为你们的血肉。在战场上可能遭遇的状况多不胜数,我无法一一告诉你们,在什么场面要采取什么行动才正确。正因为如此,你们必须具备思考能力,需要没有指挥官命令时依然能够独自下判断行动的思考力。」 青年重述他过去曾多次指出的教育理念。好让这番教导随著苦涩的战败记忆铭刻在全体部下的血肉中。 「各班在今天之内归纳应当反省之处提出报告。下一场模拟战要依据这些重点来拟订作战计画──那么,今天就此解散。」 不顾疲惫不堪的部下们,青年淡淡地做出结论后转身离去。他在昏暗的树林里独自走向基地,嘴里反覆刀念著自责的言语。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士兵、教官和训练期间都完全不够用……!」 猎人发出阴气逼人的独白。那股气息吓得小动物挤在周遭的树上乱窜,摇下树叶往青年的前方飘落。 「──呼!」 三片树叶在约三十公尺外飘了下来。眼角一捕捉到的瞬间,青年让风枪吊带滑下肩头,仅用右手弹起枪身即刻开火──唯一发射的那枚子弹一口气贯穿重叠在弹道上的三片树叶消失在空中。 「……不要紧,雅特丽小姐。别担心,阿伊。我做得到。我会好好做到……」 他抽搐著嘴角近乎呓语地说……最尊敬的两个人不在身旁,相当于一个时代的沉重压力压在他的肩头。在绝望的责任感与丧失感折磨下,青年的精神状态渐渐脱离常轨──就像牺牲换来的代价一般,他的射击水准几乎要踏入超神入化的领域。 不过,这甚至可说是一种适应。凭藉实力取代了昔日承担战场重责的伊格塞姆,青年置身之处正是战场的最先进地带──战争概念的开拓地。只要他还置身于此,连想维持精神正常都是虚无飘渺的愿望。 「我要战斗……雷米翁必须打倒敌人,保卫大家。代替伊格塞姆,代替雅特丽小姐……!」 在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踏入的领域里,托尔威.雷米翁甚至磨灭自己的灵魂孤独地持续挣扎著。唯有烙印在眼睑内的炎发身影,是他唯一的心灵支柱。 ******************************************* 「……下。」 身旁彷佛传来什么声音,但男子当作耳边风。 「……阁下,准将阁下。」 就算那人喋喋不休地呼唤,男子也不回应。他像自我暗示般认定自己不是会被称呼为阁下的身分,坚持无视呼唤。然而…… 「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声音在他耳畔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将臆想打得粉碎。 「你正在处理军务!尽管这里是将级军官的个人房,但也在基地内,请振作点!」 「────」 回神的瞬间,男子的视野迅速恢复现实感。这是间有办公桌与文件柜、连小睡用床铺都有的豪华个人房。一位佩带中校军阶章的女军人站在眼前,甚至是以他的副官,也就是部下身分出现。 「……不可能。说真的,这不可能……」 哪怕认识到现实,萨扎路夫准将仍然嗤之以鼻。他盼望这是场会随著一句「不可能」瓦解的白日梦。可是,眼前的景象进一步严加指责他。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请振作起来!」 「……呜……咕……」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你是帝国陆军准将暹帕.萨扎路夫,无庸置疑的帝国军高级军官!」 「我……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萨扎路夫大声嚷嚷盖过对方的话,从椅上起身钻进办公桌下。对那活像害怕打雷的小孩会有的举动感到傻眼,梅尔萨中校轻轻叹了口气。 「……阁下……」 「不可能!准将已经是将军级了!就算我退一万步接受校级军官身分,但将军级免谈!我的人生规划里没预想过这种局面!喂,神快给我适可而止!快送我回到正确人生的叉路口!」 男子不顾颜面地嚷嚷。但从桌底下冒出的一连串泄气话,依然遭到副官毫不留情的拒绝。 「没有回头路可走,这就是你的人生!别退化回幼儿时期,请接受现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名闻遐迩的北域方面战役英雄!」 「别那样称呼我!大家究竟对连军官教育也没好好受过的人抱著什么期待啊!」 他双手堵著耳朵回嘴。这几年来并非出于本意走过的经历,闪过萨扎路夫的脑海后消失。 「北域……没错,那是一切的开端。如果没在那时候主动负责殿后……不,在那之前,如果我没因为那些家伙说我是最棒的长官就得意忘形……」 面对像中邪般反覆念著「若是……又怎么样?」的他,梅尔萨中校思索一会儿放缓语气后向他攀谈。 「那是你和『骑士团』成员的结识经过对吗?不管听多少次,我都觉得很羡慕。因为我不曾像那样深受部下信赖过。」 「是错觉、错觉……因为先前老是碰到黑心长官,才会高估只是普通照料部下的我……」 他的语气终于开始带著哭腔。厌烦又提心吊胆地摸摸肩头的阶级章,萨扎路夫没完没了地吐苦水。 「每个人都要逼绝世庸俗之辈萨扎路夫先生当将军是想干什么?先把人捧得高高的,要叫我干到暴露缺点为止都不打算放过我?我已经是躺在砧板上的鱼了?接下来只等著开膛破肚?是这样吗?想死吗?」 当男子的独白透出自虐意味,梅尔萨中校严厉地开口。 「既然你说那些信赖是错觉,那将错觉变为现实的机会,岂非只有现在而已?」 办公桌下的萨扎路夫闭上嘴巴。将沉默当作开端,他的副官继续展开说服。 「他们过得很辛苦。虽然有几个人不时在基地里露面,浑身散发的气息却愈来愈沉郁。支撑团体的两大支柱──一个已经永远丧失,另一个是否还能复原不得而知。而且正逢千年一度的国难时期……要是灰心丧志也不足为奇。」 萨扎路夫咬紧牙关。他的情绪已超越纯粹的自虐,对自身的不中用感到愤怒。 「……我什么也没法帮他们。总是这样。光是替他们打掩护就耗尽全力,关键部分总是交给他们解决。从北域战役起一直都是如此……」 「我不这么认为。即使从『旭日团』再次召集后算起,应该经历过好几次少了你就无法维持的场面。话说,席巴上将阁下可不会提拔无能之辈当部下。你是实力受到认可才待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梅尔萨中校彻底否定萨扎路夫的自我评价。既然他因为自身的无能深受打击,那首先必须改变这个认知。 「我也会尽微薄之力全力支援你。毕竟我也长期担任过席巴上将的副官,应当能弥补你经验不足的部分。凡是碰到不清楚的事情,我有问必答。」 她在此时展开行动,绕到办公桌另一侧推开椅子伸出手。 「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萨扎路夫阁下!」 萨扎路夫缓缓抬起低垂的目光。打从与骑士团成员相遇时开始,他就令人悲伤地欠缺足够的卑鄙拒绝他人满怀诚意伸出的手。 「……我绝望地想像不出自己拿你当部下用的样子……」 「因为实际上没试过,才会浮现不出想像画面。好了,站起来!将级军官的工作有五成是坐镇大本营!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模像样就有五十分!在纠结烦恼之前先动手做做看,来!」 梅尔萨中校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拉他起身。萨扎路夫认命地站了起来,梅尔萨中校对著他重新燃起斗志──看来这次的长官很棘手喔。 ********************************************** 讲师在黑板上喀喀书写的声音持续了一整堂课,终于随著宣布正午时刻到来的钟声结束。 「──好,今天讲课到此为止。回去记得预习下次要教的范围。」 他话一说完,来听课的军官候补生们同时起立敬礼。教室内的气氛在讲师离开后一下子放松下来,学生们开始闲聊。 他们纷纷和交好的朋友走向餐厅,只剩一名 女性被孤伶伶地留下。 「……唉……」 这个流程也是一如往常。未经测验以特例身分就读高级军校的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目送那些没好好说过几句话的军官候补生背影离开,叹息一声走出教室。 「……接下来做什么好呢?」 一般来说她应该去餐厅用餐,但若在人多的时间过去,没有好友的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必须错开时间挑冷门时段过去,在那之前得先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书也借了……到外头去吧。」 手提包里装著从战史资料室借来的书,她决定把这本书当空闲之友。她走出门口绕到教育大楼后面,在那儿的长椅上坐下。运动场在眼前展开,还可以看见忍著饥饿按命令行进的新兵们。 「呼……我将来会如何呢?」 苏雅未对谁而发地喃喃自语。这两年来──更精确地说,是半途转入高级军校起的一年六个月以来,她都在默默学习军事知识中度过。加上每天的课程,她已被指派带领一个训练排。 由于具备士官时代的经验,她指挥起士兵远比其他人出色得多。然而,这个事实反倒造成她与其他军官候补生之间的隔阂。 他们打从苏雅免试入学的阶段起就看她不顺眼,她的实力却让其他人难以嘲笑她。更重要的是,传闻她有女皇陛下关照──这些要素结合在一块,使苏雅.米特卡利夫在高级军校受到敬而远之的待遇。 「──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哇?」 在蓝天之下专心看书的她耳畔传来说话声。苏雅猛然跳起来回过头,看见一名皮肤晒成褐色的娇小少女。她所穿的短版上衣和长度不到膝盖的短裙,黑发编成三股辫垂在脸庞的发型,都显示她出生于帝国北方的山岳民族。 「如果我是刺客已经得手了。你太粗心了,苏雅。」 太过出乎意料的人物出现在眼前,苏雅足足花了快十秒钟才开口回答: 「娜娜克.鞑尔……?你怎么在这里!」 「既然我在你面前,那当然是过来探望你的。」 娜娜克若无其事地说。不等苏雅从困惑中恢复,她也不打声招呼就在长椅旁坐下。 「听说你进了军校。学业还顺利吗?」 「咦……?很、很难讲啊,只有军阶倒是正式升上准尉了……」 「怎么吞吞吐吐的,发迹了你不高兴吗?」 面对毫无顾虑的追问,让苏雅花了一番功夫来说明她的心情。 「……原以为自己的服役生涯会以士官告终,突然有机会晋升让我感到愕然……再说我也没有在军人这条路上往上爬的想法。」 「尽管如此,发迹就是发迹。薪晌也会跟著增加,不是吗?」 「话是没错。」 当娜娜克平淡无味地指出这点,让苏雅也搞不清自己在烦恼什么。事到如今苏雅才切身感受到自己和对方感觉上的差异,此时娜娜克悄然低语。 「──红色家伙好像死了。」 这次苏雅陷入沉默。那句话无情地在她胸口开出的大洞里回荡。 「事情我许久以前便听说了。虽然想马上过来确认,但两年前发生什么军事政变后,我们身边的监视变得严密起来。为了避免席纳克族成为猜疑的对象,这两年我只能老老实实待著。今天要来这里也经过很多麻烦事。」 娜娜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抱怨。说到此处,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笑著补充: 「我想你大概也会担心,不过犹纳库拉州还算和平。我们和当地的帝国人没发生重大冲突,玉米的栽种状况也一直很顺利。那个叫泰德基利奇的人挺有一套的,在各方面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方便。最近,有一部分田地开始栽种那种白色一粒一粒的……叫米来著的作物。听说是要试著贩售利润率高的作物来赚钱。」 报告他们昔日曾共同生活之地的近况,是这女孩表达关怀的方式,此举让苏雅感觉稍稍得到救赎。 「──那么,红色家伙死了,伊库塔怎么样了?」 尽管如此,她不会为此偏离正题。苏雅认命地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他。」 「什么?」 「是真的。自从两年前,他被现任皇帝……夏米优陛下藏匿在皇宫里以来,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团长连一次也没外出过。我提出过会面申请,但全部遭拒。」 苏雅揭露实情,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娜娜克狐疑地皱起眉头。 「夏米优就是那个金发小不点?你说她绑走伊库塔把他藏起来了?」 她的措词令苏雅慌忙环顾周遭。 「拜托你,要称呼陛下,娜娜克……这座基地里,可是有人因为辱骂陛下被判斩首的。」 这不是能抱著轻率心情谈论下去的话题。当苏雅这么叮咛,娜娜克撇撇嘴角。 「──真讨厌。」 「就算讨厌也无可奈何。未经陛下允许,我们绝对进不了皇宫。」 苏雅语带叹息地告诉她,自己也有所自觉。见不到伊库塔──为了逃避这个事实,她才会一心投入读书及训练直到今天。 「特地来到这里却要见不著他就回去?你的熟人里,有人见过伊库塔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听说『骑士团』的成员偶尔能获准与他会面。」 「那,我去找他们当中的哪个人试试。接下来我自己去交涉。」 娜娜克说完就从长椅上起身,苏雅慌忙抓住她的肩膀。 「等、等一下,娜娜克!即使徵得同意,你一个人在基地里四处走,肯定会制造麻烦!」 「不然你也一起来吧?你不想见伊库塔吗?」 「那个……」 如此率直的问题令她词穷。不清楚对方的心情,席纳克族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见他,这两年我一直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苏雅咬住嘴唇低下头,老实地羡慕起对方的直率。 「──想见伊库塔先生……吗?」 两人在基地四处寻找,意外地立刻找到哈洛玛.贝凯尔。当苏雅传达娜娜克的希望,她一脸为难地陷入沉思。 「我很想帮忙……可是就连我们,最近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娜娜克小姐同行,陛下会不会同意面会就……」 问题果然在这里吗?苏雅垂下头。尽管如此,娜娜克还是顽强地不断追问: 「伊库塔情况如何?听说他腿上受了重伤,伤势可痊愈了?」 「伤口完全愈合了,不过他的左大腿被箭矢刺穿……虽然外表看来已经痊愈,说不定还会感到疼痛或留下后遗症。」 「怎么含糊其辞的。要知道伤口痛不痛,为什么不问他本人?」 娜娜克直言不讳地发问,哈洛脸色沉重地对她摇摇头。 「……即使问他,也得不到回答。」 「你说什么?」 「无论问任何问题、说任何话,他都一句也不肯回答。这两年来就算有人见过伊库塔先生,也没有任何人和他交谈过……多半连陛下自己也一样。」 一听到这番话,娜娜克脸色大变。她抓住哈洛的肩膀逼问: 「──哈洛玛。拜托你去问问金发小不点的意思。既然伊库塔处在那种状态,没见到他我绝不回去……!」 「如、如果只是询问,只要等待几天应该可以……不过就像我刚刚提过的一样,陛下是否会同意很难说。」 「管她同不同意!要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见伊库塔,我不惜潜入皇宫……!」 「娜娜克,别说了!你也有族长的身分要顾及吧!」 无法坐视不理的苏雅抓住她的胳膊斥责。娜娜克赫然回神,咬住下唇。 「……没错,我不能冲动。你说的对。谢了,苏雅。」 娜娜克朝她回以无力的微笑,让苏雅察觉两件事。其一是娜娜克比想像中更加对自己敞开心房。其二是不断担忧伊库塔是否平安无事的日子,削弱了她的心。 「哈洛玛,我要更正刚刚的请求──这并非娜娜克.鞑尔个人的请求,我以席纳克族族长的身分希望晋见皇帝陛下。你能够这么告诉夏米优陛下吗?」 娜娜克深深低下头恳求。这两年来,她也被迫面临许多变化,学会了如何违背自尊像这样恳求别人。 **************************************** 「……呜……」 回到中央基地的第四天。太阳开始西斜之际,全身笼罩在倦怠的疲劳感中,马修自沉眠中醒来。 「……图,现在几点?」 「下午三点二十二分。虽然 早上清醒过一次,你又直接睡起回笼觉。」 他的搭档风精灵图回答。欠缺生活感的校级军官单人房里,微胖青年在床铺上搔搔脑袋。 「……我睡得还真久,明明是难得的假日啊。」 由于看出他累积了不少疲劳,马修得到一周的假期。他隐约察觉,多半是哈洛拜托陛下让他放的假。老实说,真是值得庆幸。如果用刚回基地时的精神状态去接下一个任务,连他都想像不出自己会搞出什么纰漏。 「肚子饿了,可是我不想待在基地……到街上逛逛吧。」 马修迅速更衣洗脸,没带风枪便直接走出房间──走路时肩膀感觉很轻松。仅仅如此,就是他许久没有过的感受。 他正在马车站随意寻找前往帝都的马车,突然被人从背后蒙住眼睛。 「嘿嘿!猜猜我是谁──」「呜喔?」 身体牢牢记住的反射动作,使他立刻往前一扑闪避开来。在地面翻了一圈转向背后,发现一名眼熟的女子哑口无言地站在那儿。 「抱、抱歉!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吃惊。」 晒成褐色的肌肤,右脸颊的十字疤痕。那绝不会认错的外表,让微胖青年瞪大双眼。 「──你是波尔蜜?波尔蜜纽耶海尉?」 被叫到名字的当事人露出快活的笑容。帝国海军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伫立于此。 「好久不见,胖子。看你好像瘦了一点,过得好吗?」 「嗯、嗯,还好……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当然的疑问对吧。那家伙搭人家工作的顺风车过来的。」 娇媚的男声插入对话。看到自波尔蜜背后现身的说话者,马修瞬间挺直背脊。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久、久未谋面!」 「好好好,好久不见,马修少尉。不,你现在是少校了?跟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发达得真快。」 「惶、惶恐之至。不过,海军上将居然亲临中央……」 很少发生的罕见情形,令微胖青年难掩困惑之色。尤尔古斯上将苦笑著耸耸肩。 「真麻烦~接下来我得去向泰尔辛哈和席巴大叔打招呼,再到皇宫谒见。这一年来十分忙碌,没有什么向女皇陛下尽臣下之仪的机会,人家打算趁这次出差补上。」 「我则是随行部下。嘻嘻,很厉害吧?」 「那是惯例上需要有人同行,只要放在人家身边,不管是猫或稻草人都无所谓。不过是在志愿者当中抽签,从四人里抽中你而已。」 原来如此。当尤尔古斯上将乾脆地揭晓内幕,马修理解地想道──身为喀尔谢夫船长的后裔,她果然是靠与生俱来的好运道抓住通往中央的车票。 来回看看侄女和马修,尤尔古斯上将微笑著别开头。 「不过,人家稍微改变主意了──波尔蜜,我命你单独行动,向马修少校仔细打听这两年来陆军的变化。这对你很有益处。处在他这个阶级的人,对实际运作看得最清楚。」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马修双眼圆睁。他还没开口,海盗军头目就望向背后的部下们往下说: 「这边有三个人就够了。今晚我会请他们吃顿好的,落单的你明天白天到基地会合。明白了吗?」 「遵命,上将!一等海尉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从现在起转为单独行动!」 当波尔蜜本人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尤尔古斯上将一行人迅速往基地内走去。马修茫然地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波尔蜜开心地开口: 「──要上哪里去,马修?其实我还是第一次来帝都。」 马修和波尔蜜一起搭上马车前往帝都,却想不出什么周到的介绍,姑且决定带她到自己所知范围内的酒菜最可口的餐厅去。 「就是这里。虽然店面不怎么乾净……」 拥挤的餐厅里充斥著辛香料的气息,太阳还没下山,围著餐桌的酒醉客人已经喝得热火朝天。波尔蜜环顾这片喧嚣场面,安心地松了口气。 「什么嘛,原来这里的酒吧看来也差不多,真是白紧张了。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更讲究的餐厅。」 「军官专用的餐厅就安静得多。你想去看看吗?」 「那是陆军高官的聚集地吧?死也不想去。」 我也有同感。听到她坦率的回答,马修苦笑著回应。感觉到自己在相隔许久后再次放松下来,微胖青年随意找张空桌和波尔蜜面对面坐下。 「唉,就算统称为大人物,现在也换了不少新面孔……前伊格塞姆派的军官一律从第一线退下,那位伊格塞姆元帅也变成没有实权的荣誉元帅,如今扮演夏米优陛下在军务上的助手。」 他正要喝随即送上桌的麦酒,又改变主意。由于波尔蜜面前也放上玉米蒸馏酒,他将啤酒杯朝对方一推,她也笑著碰了碰酒杯。 「无论如何,乾杯。真亏你敢到大陆中央来。」「彼此彼此,真亏你能一直活到今天。」 两人互相庆祝重逢之喜,同时喝起酒来。感受著酒精沁染进疲惫的胃里,马修喘口气继续说道: 「……呼。所以,如今站在顶峰掌管帝国军的,名实两方都是夏米优陛下。她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在活用统帅权,大家也无从抱怨。席巴上将和雷米翁上将在陛下手下执勤,不过这阵子是席巴上将更有存在感。雷米翁上将近来感觉缺乏雄心壮志。」 「这方面大致上和我们这边听说的消息相符。作为回报告诉你吧,海军非常平静。自从刚隆海校事件后海军一直在进行内部监察,但除此之外全都一如往常。在老大看来,只觉得『中央政变是什么东西?』」 波尔蜜彷佛这才是老样子的态度,让马修叹息一声耸耸肩。 「老实说,我真羡慕这种一贯不变的状态……我们这边两年来可是不稳定得很,无论军事或行政,主事人都是不断变动。」 目光落在带著泡沫的麦酒表面,微胖青年淡淡地往下说: 「这是第五次镇压大规模内乱了。这回是出自旧军阀名门的军人掀起叛乱,但直到上回为止背后都有既得利益因陛下的政策受损的敕任官──贵族操纵。这次多半也一样……等到背后关系调查完毕,大概又有好几个人要人头落地。」 「每次发生内乱,你就获得陛下重用被派上前线吧?真厉害!」 波尔蜜无邪地为他的活跃表现而高兴。面对她的笑容,马修却静静地摇头。 「……很累。因为在那个战场,我是孤单一人。」 将酒送到嘴边的手霎时顿住,波尔蜜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青年一边切著送来的羊肉一边低声继续道: 「直到两年前为止都不是这样。我身边总是有比我更优秀的同伴,只要和他们一起战斗就行了。既可以商量怎么分工合作,发生任何问题也能藉著互相帮助克服。也幸运地遇到善待我们的好长官……」 怀念著已然失去的景象,马修眼中忽然蒙上阴影。 「而现在不同。现在我只有部下。年长的幕僚们虽然不算敌人却也不是自己人,陛下不肯向我吐露心声。跟托尔威……也有很长一段日子没好好谈过话了。虽然在军事军事会议上他会支持我的意见。」 波尔蜜认真地聆听青年的每一句话。此时,马修发现自己正单方面的发言,闭上嘴巴一口气喝乾剩下的麦酒。 「──不好意思,突然想吐吐苦水。你想问的明明是陆军的变化,我说的这些算不上是报告啊。」 「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说吧。」 波尔蜜一脸严肃地催促。她也不希望他有所顾虑。 「继续说,不管是吐苦水或什么都好,我是来听你说话的,马修。」 同一时间,两名女子正待在耸立于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等候室里,依序等待谒见的通知。 「怎么了,苏雅?你的肩膀在发抖。」 「因、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谒见陛下了……」 一再检查服装是否有不整之处,苏雅显得心神不宁──自从拜托哈洛玛少校去询问后,事情进展得很快,谒见一事在短短数天内成真。虽然是她盼望的结果,却快到她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事情自然是愈快愈好。我说话有解释不够清楚的毛病,这就期待你的帮助了。」 「我也没有自信!你或许不知道,在宫中说话方式一一都有必须遵守的规范……!」 两人正交谈著,不久后便有贴身武官命令她们进去。苏雅倒抽一口气,娜娜克则好强地吊起眼角,两人分别跟在武官身后。两人穿过最后一扇门踏进大寺院,从门口通往宝座的红毯前端,那具身首异处的男尸就跃入眼帘。 「──搁在那会妨碍谒见。快收拾乾净,露康缇。」 「是!」 当女皇冷冷地命令,担任近卫队长的女骑士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扛起尸体。右肩扛著驱干,左手拎著首级,衣著看来属于贵族的男尸转眼间被运出大寺院。 「────」「…………」 进门后第一眼目睹的景象,令苏雅和娜娜克脚下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不过一名武官神情焦虑地招手,使她们勉强回过神继续前进。 「──拜、拜见御前。」 我来了一个可怕的地方。确信不移的念头让声调打颤,苏雅在女皇面前跪下。娜娜克紧接著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和陆军准尉苏雅.米特卡利夫?无妨,抬起头来。」 继续低著头还轻松点。苏雅一边心想,一边战战兢兢地仰望君主。 「给、给给给陛下请安──」 「拙劣的开场白就不必了,别做那些不习惯的举动。」 女皇爱理不理地拒绝道。她主动向完全缩了起来的苏雅开口: 「在军校的学业顺利吗?米特卡利夫准尉。你应该已奉命指挥训练班了。」 「是──是!多亏陛下的支援,让我得到这难能可贵的机会……!」 「那就好,以尽快有能力上前线为目标努力吧。虽然是士官出身,你可是索罗克的爱徒。我对于你的成长抱著比其他高等军官候补生更大的期待。」 听到这番话,苏雅回想起眼前的少女等于是她的监护人。过于畏惧援助自己仕宦的对象必然也是失礼的。然而──目睹刚刚的尸体,她实在不认为自己的恐惧过了头。 「那么──娜娜克.鞑尔。这次前来谒见,你似乎心有所求。」 夏米优的目光转向一旁问道。娜娜克迎面回望著她回答: 「没错。身为席纳克族族长,我这次过来是想知道陛下的想法。」 「想法?若是能回答的事自然最好,你想问什么?」 「首先是第一件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这是以部族代表身分提出的问题。女皇面不改色地回应: 「──你们在犹纳库拉州的生活很顺利吧?」 「目前算是。」 「那么,我没有任何要求。从今以后也别挑起无益的争端,平静生活吧。历代皇帝中有人十分厌恶席纳克族,但我不包含在内。只要你们不危害帝国,我就保障你们拥有国民最低限度的权利。」 女皇极为稳妥又理所当然地说出对席纳克这支部族的处置。心头的忧虑因此减去一半,娜娜克坦率地低头致谢。 「……身为族长,非常感激陛下这番话。」 「对你们课徵的税额和其他国民一视同仁。不好好经营生活,只会让整个民族面临饥馑,别忘了这点。」 夏米优陛下严厉地补充,直视两人的目光一口气变得冰冷。 「场面话说够了吧。你们两个是来申请与索罗克会面的吧?」 她一针见血的台词,令苏雅和娜娜克屏住呼吸。既然中间有哈洛玛少校转达,她将目的一并告知皇帝也是当然的。两人以沉默当作回答,等待她往下说。 「不准,我的回答只有这句话。」 女皇很快下达的结论,没有一丝容许反驳的余地。 「是──是否能请教理由?」 如果自己保持沉默,娜娜克会失控。苏雅直觉领悟到这一点,主动反问。女皇眉头也不动一下地回答: 「伊库塔.索罗克属于我。这个问题不可能有除此之外的答案。」 「──伊库塔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你的了?」 耐心即将耗尽的席纳克巾帼英雄声调流露出胸中熊熊的怒火。面对气势汹汹的娜娜克,夏米优扬起嘴角浮现这两年来已十分熟悉的残酷笑容。 「不明白吗,娜娜克.鞑尔?那我告诉你。从我登基为帝的瞬间起,国土内存在的一切都隶属于我。你们两人的性命也一样。」 摆在眼前的专制君主论调,逼得娜娜克和苏雅哑口无言。带著与被奈安.米卡加兹尔克指责她做出魔鬼行径时相同的表情,女皇继续说道: 「我要怎么处置我的东西,由我来决定。因此我不准你们见索罗克。至于理由──对了,就当作是我没这个心情。我不会要求你们接受,因为这种话不必说出口,你们也只有接受一途。」 「──你!」 怒火中烧的娜娜克正要站起来,肩膀被苏雅从旁边伸来的手拼命压住──「那个行动将导致死亡」。 从她使尽浑身力道的手指察觉这个讯息,席纳克族族长强行压下激动的情绪。 「……你……俘虏现在的伊库塔打算干什么?听说自从那个红色家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死后,不管对他说任何话也得不到一句回应。对你来说不也一样吗?」 大寺院内的空气震荡。一听见那句发言,女皇的眼神明显大变。 「为了你的安危著想,我给你一个忠告──在我面前提起雅特丽的名字时要很谨慎。就算我无意如此,嘴巴也很可能一时冲动下令斩下你的首级。」 黑衣少女瞪著娜娜克,双眸里蕴含宛如熔岩的激烈感情,紧握的双手五指陷入宝宝座扶手──但这样的反应也只在一瞬之间。女皇做个深呼吸,将感情藏进回复原样的冷笑底下。 「关于索罗克的病情,我本来就没有义务通知你们。他的病情已经稳定,受到全帝国最高水准的医疗待遇,我就只这么说吧。」 「这不算回答。我问的是,你软禁伊库塔打算干什么──!」 娜娜克还要追问,夏米优陛下加深了脸上如龟裂般的笑容。 「别得意忘形了,娜娜克.鞑尔。我并不在乎──因为一时兴起去蹂躏一个本来就已濒临灭族的边境民族。」 从这番话里看出女皇带著疯狂的认真,娜娜克没有再说任何话。眼见她和苏雅一起陷入沉默,女皇就当作事情已经谈完了。 「谒见结束。后面还有人在等,你们退下吧。」 当两人离开,一名身材高大的俊美男子交替地踏入大寺院。 「拜见御前──陛下欺负了刚刚和人家擦身而过的那两个小丫头?」 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上将毕恭毕敬地跪下,同时询问宝座上的女皇。忽略他一开口就抛出的失礼话语,夏米优陛下悠然颔首。 「没错。海盗军的头目无法效命于会欺凌小丫头的君主吗?」 「怎么可能。嗜虐成性是君主的兴趣──陛下在这方面真像你的父皇。」 第二波攻势是明显的讽刺。恢复冷静的少女眼中一瞬间燃起劫火,瞪著眼前的军官彷佛要直接用目光将他燃烧殆尽。 「──在这里下令斩首,有伤我的颜面。」 「陛下能够发现真是再好不过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尤尔古斯打从以前起就是如此。」 尤尔古斯上将毫无怯色地宣言。看出他的态度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我介绍,女皇哼了一声。 「就算效命也不讨好主人,这是所谓海盗的自尊?──一群无赖。」 归根结底,身为卡托瓦纳海盗军首脑的尤尔古斯上将就是这种家伙。清楚地接受这个事实,她缓缓地将险些喷发的怒火吞回肚里。 「也罢,就饶了你。失去驯服你的乐趣也很可惜。」 「臣钦佩万分,陛下。」 尤尔古斯上将这次不带讽刺地说。眼中充满了衡量新君主斤两的光芒。 ********************************************* 「……呜恶……」 「你、你没事吧?靠在我身上也没关系,慢慢地走,来。」 搀扶著脚步摇摇晃晃的马修,波尔蜜走在越发热闹的帝都闹区街上。 他们第一家店喝得起劲,之后只要经过哪家酒吧就进去喝酒,结果马修刚刚终于在第四家店到了极限。 「地面不得了了……转来转去的……」 「你喝得太快了,我看直接搭上马车会吐吧?」 波尔蜜边说边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 「要──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你瞧,附近也有旅馆。」 青年没有回应,但波尔蜜强行将沉默解释为默许继续道: 「那、那就决定萝!唉~该选哪里才好──」 利用马修没有抗拒的事实,她的话不断进展。刚冲进映入眼帘的旅馆站到老板面前,波尔蜜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 「双人房住一晚!房钱用这笔钱付!」 「请、请慢慢休息。」 还真是位特别有干劲的客人上门了。老板惊讶地瞪大双眼,替他们带路。 「呼~!呼~!……」 进了房间之后,波尔蜜先到公用浴室脱去衣服,用帮浦打起井水一头浇下弄醒自己。 「……真的进来了……怎么办……」 她以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先行动再烦恼,对于是无论是好是坏都过著积极人生的她来说是常有的事。首先要行动──不是仔细想过后再动手,总之行动完再来思考。这种莽撞的积极性格,果然称得上是尤尔古斯家的血统。 「别、别胆怯!这符合事先的计画,嗯!」 波尔蜜捏捏双颊,压下懦弱的念头。像这样急急忙忙的也好,波尔蜜说服自己──属于海军的她与属于陆军的马修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既然获得罕见的机会,希望关系出现最大限度的进展是当然的。我会支援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尽管去做。目送她离开时,叔叔的眼神不是这样暗示了吗? 「……没错。下次见面时,就算我和他有其中一方死了也不稀奇……」 要过著即使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后悔的生活。初次上阵幸存下来之后,她自然地产生这种想法。纵非如此,玩互相刺探的慢条斯理恋爱游戏也不是大海女子的风格。 「──好!」 她重新振作起来穿好衣服,连做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波尔蜜下定决心,回到有青年等候的房间。 「──我、我回来了!抱歉,拖了那么久。感觉有好一点吗?」 她以太想故作自然反倒僵硬的语气攀谈。油灯映照之下,躺在床铺上的马修仍旧茫然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 「……嗯,好一点了……不好意思,你难得来帝都,我却给你添了麻烦……」 「别介意,在海上我受过你的照顾嘛。」 波尔蜜回答,一派理所当然地和青年坐在同一张床上。换成平常的马修会惊慌失措,无奈他喝得大醉。没察觉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慢慢地开口: 「……海上吗?说来是有这么回事。」 「对呀。不如说,一开始我闯了很多祸……没好好向你道歉,我一直耿耿于怀。」 随著交谈,波尔蜜自然地吐露真心话。刚相逢时一切都手忙脚乱的那段时光,如今回头想想,却充满了留恋。 「对不起,我在你上船的时候像个蠢蛋一样欺负你。那个,老实说──我嫉妒你们。明明年纪和我差不多,你们却好几次立功被大家当成英雄看待。我心想至少在海上不能输给别人,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成了像那样讨人厌的家伙……真的很抱歉。」 不先道歉,一切都无从开始。她殷切地想著,为从前在船上虐待青年一事赔罪。沉默一会之后,马修一脸认真地开口: 「……你叫我登上船桅,去拿下绑在帆桁最底端的绳子。」 「对不起……」 「还逼我吃生鱼。我去吃饭的时候,餐盘上只放了一块生鱼肉。藉口是什么来著?为了防止坏血病需要吃?」 「…………真的很抱歉……」 「那时候你是怎么称呼我的?有点想不起来了,你现在可以再说一遍吗?」 「…………坏心眼……」 波尔蜜低下头,眼角泛起泪光。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马修也面露苦笑不再捉弄她。 「不好意思,我得意忘形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伊库塔说过──责怪犯错的家伙也于事无补。你的确曾经犯错,但后来做过适当的反省,我认为这样算是及格了。」 他对一同跨越过生死关头的同伴说出坦率的真心话。如果少了她的力量,马修已经在战斗中葬身海底。 「比起这个,那一战结束后还真辛苦啊……因为伊库塔在最初的遭遇战负伤,我只好代替他参加军事会议。那时不得不在尤尔古斯上将和其他海军高官面前演说,我紧张得要命……明明毫无自信,伊库塔却点名推荐我,雅特丽也没有任何异议……」 以他和波尔蜜的对话作为开端,当时的记忆渐渐复苏。所有的回忆都令人怀念地和溶进血液里的酒精一起在马修全身循环。 「那两个家伙很擅长诱人上当,骗人时默契十足。就算本来完全不想搭理,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激起想尝试的心情。 或许因为如此──工作成果得到他们的认同,是最让我开心的事。比起获得长官夸奖、接受先帝陛下授勋的时候更加……那比什么都更令我开心。」 青年口中忽然吐出不曾对任何人表明的心声──接著声调颤抖起来。 「然而──为什么死了?」 波尔蜜屏息转过头,目睹了那贯穿马修胸膛、深不可测的虚无。 「雅特丽──为什么死了?伊库塔──为什么不回来?少了你们……我以后该向谁夸耀自己的功劳?该以谁的背影为目标前进?」 大颗的泪珠自他的双眼溢出,青年以双臂遮住脸庞──他一点也没有恢复过来。短短两年不可能足以让他接受现实。冷风休休地吹过失去炎发少女后再也不曾补上的空洞。 「我一直追逐著你们的──你们的背影!不只是我,托尔威、哈洛还有公主不都一直像这样跟随著你们走过来吗!在你们的引导下前进吗!──结果却、结果却!」 「马修……」 波尔蜜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除了沉默以外的行动都被封住了。因为她领悟,折磨眼前青年的悲伤绝非自己所能治愈的。 「──可恶。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你们的战场,我是孤独一人。」 马修像被父母抛下的孩童般呻吟。找不出否定这番话的台词,波尔蜜纽耶此刻只能依偎在他身旁。 **************************************************************** 结束与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的面会后,夏米优本日预定办理的公务告一段落。她与贴身武官们一起离开深绿堂,前往位于禁中更深处的壮丽建筑物──以作为宠妃住处闻名的后宫。 「──我在后宫逗留片刻。别放松宫中的戒备。」 「遵旨。」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上尉即刻回应。送君主到房间后,她将直接负起附近的守卫工作。 穿过从禁中连结过来的走廊来到后宫大门前,近卫兵们同时止步。除了原本居住于此的人和分配过来照料起居的人员之外,原则上只有皇帝本人有资格进入此处。负责送皇帝到房间的露康缇是唯一的例外。 听著沉重门扉在背后关闭的声响,女皇和她的骑士走过后宫的走廊。精雕细琢的石墙厚重又华丽,但除此之外可以说找不到任何美术品。昔日密集地点缀室内的美术术品,都随著新任皇帝登基被脱售充作财源。 不只美术品。这座后宫里,早已连一名宠妃也不存在。在先帝时代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的美女们,都在少女登基的同时遭到遣散出宫。代替她们入住后宫的只有一名男子──那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男宠,对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露康缇。」 「是。」 走在视野辽阔的走廊上,女皇忽然对骑士开口。露康缇挺直背脊等候她发话。 「你应该后悔了吧?」 听到出乎意料的问题,她双眼圆睁。看出对方的困惑,夏米优补充道: 「我是指两年前跟随了我。从任命你当贴身近侍以来直到今天,我总是命令你干骯脏事。全是些无法让人昂首挺胸面对你已故兄长的脏活。」 女皇淡淡地说著,停下步伐转身望向骑士,脸上浮现彷佛在嘲笑对方忠诚的残酷笑容。 「最近这阵子……还有人称呼你是『斩首骑士』。」 不祥的绰号传进耳中。露康缇针对此事思索了一会,乾脆地摇摇头。 「下官下起手来确实变得熟练许多,但不觉得自己有被强迫去做讨厌的差事。」 女皇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黄金双眸直视著骑士的脸庞。 「……有意思,表明你的心声。」 「斩下某人的首级时,鲜血的确喷溅在下官身上。然而,因流血产生的责任,全都由陛下带走了。」 既未被气势压倒也不露怯,露康缇直接说出想法。能够像这样不带任何逞强在女皇面前自然回应的人,已是寥寥可数。 「下官只确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夏米优陛下正倾尽全力想要守护帝国的人民。陛下以无论对谁来说都严苛又痛苦的形式著手,不惜自身遭人厌恶也要达成。」 曝露在夏米优严厉的目光下,露康缇脸上依然浮现坚强的笑容。那是个和女皇形成对比,不带任何深意,非常无邪的纯朴笑容。 「既然这个基础从两年前起毫无改变,下 官没有什么需要懊悔的。」 原来如此。夏米优陛下在心中佩服地想,沉默地再度迈步──无论何时试图动摇她,这名女骑士都不为所动。两年以来,女皇多次切身感受到,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名派她过来可说是相衬的必然结果。 抵达在后宫中也特别位于深处的一扇门前,少女没有回头直接背对著告诉骑士: 「……送到这里即可。不管是谁来了,都别放人进门。」 对于君主一如往常的要求,露康缇挺起胸膛承诺。 「包在下官身上。说实话,比起斩首,下官更加擅长驱逐狐狸。」 女骑士强而有力地断然说道。暗暗羡慕她的坦率,女皇藏起内心想法消失在门后。 所有为宠妃们准备的房间,在门口到主要的起居室之间必定设有等候室。这是考虑到皇帝和宠妃双方做的安排──避免他们在补妆完毕之前碰面。 「────呼。」 仅管这项惯例已没有意义可言,少女还是很感激有机会先做好心理准备。拜访他的时候,没有一次她的心不是砰砰直跳。 「──我要进来了,索罗克。」 等心情冷静下来,她交代一声踏进房门。霎时间,数不清看过多少次的景象几乎毫无改变地在眼前展开。 房间不算宽敞,比起一般平民的寝室略大一点。屋内家俱也像在配合这点般统一选择了朴素的款式,是希望在这里生活的他能够稍稍获得平静。 房间深处有扇窗户,但窗外并非户外而是中庭。为顾及保全问题,窗户无法设计成宽广的视野,相对地窗外栽种了色彩缤纷的花圃作为慰藉。从清晨到白天,小鸟会飞到中庭一展歌喉。 目前后宫唯一的居民,就在窗边的床铺上。他微低著头坐起上半身,漆黑的双眸俯望著窗外的中庭一动也不动。即使少女走进房间,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就是伊库塔.索罗克这两年来毫无变化的现状。 「午安,夏米优、西亚。今天你们也来看他了。」 光精灵库斯从床边的椅子上代替主人欢迎访客。夏米优嘴角浮现柔和的微笑。那是除了在此处之外,她绝不会显露的真正表情。 「库斯,索罗克的情况如何?」 她一边攀谈一边走近床铺,同样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库斯静静地摇摇头。 「和昨天一样安静。今天也没法和他交谈。」 是吗。少女冷静地接受每次造访时就重复一遍的报告。通晓人心的光精灵,总是不会忘记补充几句: 「不过,他吃了东西。冰镇的发酵乳和新鲜水果似乎比较容易吞咽。多亏你做了各种尝试,最近这阵子他看起来不再消瘦了。」 「那就好,我不能让索罗克吃经过反覆试毒后冷透的食物。」 回想起自己住在皇宫时的记忆,夏米优略带苦笑地说。侧眼看了看她,库斯呼唤在同一个空间里的另外三个精灵。 「西亚、鲁涅、费欧,你们也往这边走。」 「了解。」 钻出少女腰包的火精灵西亚回应库斯的呼唤,走过地板。原本待在床铺枕畔的水精灵和风精灵也跟著照做。除了西亚之外的精灵,是为免伊库塔生活不便,后宫仆人寄放在这里的。 「我们照以前一样到等候室去。需要灯光就叫我们。」 精灵们移动到等候室,以免妨碍两人相会。在他们离开后变得更安静的房间里,夏米优斟酌词语好半晌后悄悄开口: 「……腿伤还疼吗?索罗克。我觉得像今天这样的大晴天,试著到中庭散散步也不错。」 没有回应。不过这是老样子了。少女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今天,娜娜克.鞑尔和苏雅.米特卡利夫前来谒见申请和你会面,在我拒绝后回去了,那个……你该不会想见她们其中一人吧……?」 别提就好的消息,在罪恶感促使下脱口而出。然而,即使听到这句话,伊库塔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真是愚蠢的问题。换个话题吧……」 对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作呕,少女仍旧往下说。 「──前几天,我镇压了陆军上校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叛乱回来。从两年前的政变算起,这是国内第五起大规模叛乱。 攻略那家伙固守不出的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时,为求尽早攻陷,我用上有些残暴的手段……被席巴上将斥责。还拿出恶名昭彰的『刑帝』打比方。」 夏米优脸上浮现自嘲,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叹息。 「或许他说的没错。实际上,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马修渐渐开始畏惧我。最近他看我的眼神掺杂著恐惧……虽然现在尚有竭力想理解我想法的部分在。」 夏米优愧疚地告诉他。那些全是摆出女皇面孔时绝对无法说出口的丧气话。 「相对的,托尔威似乎决意彻底追随我……这两年间变化最大的人,毫无疑问是那位青年。最近他下定决心的态度,甚至令我连想到往年的伊格塞姆。」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少女还是面对那份沉默说下去: 「如今,哈洛是连系他们两人、将他们留在我身边的最后寄托。假使现在出了意外失去她……『骑士团』说不定会分崩离析。」 她以沙哑的嗓音吐露不安。说话时,少女的肩膀一直微微发抖。 「在击败敌人之前,必须先害怕失去自己人。很滑稽吧,索罗克。不过,这是当然的状况──对选择恐怖政治这种烈性药,来重建一度动摇的秩序的愚蠢君主来说。」 低头望著放在膝头的双手,她看见手上沾满血迹的幻影。 「我已经砍掉了许多脑袋。趁机尝试谋反的军人、事到如今还不肯放弃既得利益的贵族……连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民众也不例外。他们是当事者。因为他们才是必须率先参与决定这个国家未来的人。」 宛如忏悔般,她未对谁而发地说个不停,忽然抬起头对黑发青年投以无力的微笑。 「可是,索罗克……这一切或许都再也和你无关了。」 夏米优眼中透出断念之色。少女比谁都更清楚,他保持沉默乃是必然。知道那个欠缺永远也填补不了。正因为如此……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要求你去做些什么。相对的,你只要……只要留在这里就够了。只要在背后见证我的过错、我的奋力挣扎──就够了。仅仅这样就足够。」 她起身离开椅子走向床铺。站在她亲手关进笼里的男子面前,夏米优的声音无从压抑地颤抖著。 「娜娜克.鞑尔问我,我把你软禁在后宫打算干什么。我不得不拼命按捺住马上反问的冲动──我能干什么?我、我究竟能够……」 她往床铺探出身子,伸出右手指间轻触对方脸颊。 「你的心永远属于雅特丽。那么,至少得到身体──吗?」 想要一狠心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袭上心头。少女咬住嘴唇,打退那股近乎妄执的感情。 「我办不到。一旦那么做──到时候自己的丑陋会让我崩溃。」 几乎像一根根扯下来似的收回触摸脸颊的手指,取而代之地以双臂将青年无力垂下的右手搂到胸前。 「所以……只要一个掌心就可以了。」 掌心传来从前拯救过她性命的温暖。扫除沉积在她心中的黑暗,让她窥见应有的赎罪未来,对夏米优而言独一无二的救赎。 「仅仅这样而已,你可愿宽恕?可愿放过?请原谅我依赖这份温暖……」 一滴泪流过脸颊,滴在青年手臂上沾湿肌肤。 无人回应少女的哀求──笼中的时光无比缓慢地流动著。 ***************************************************** 接见娜娜克.达尔两天后的晚间九点过后。 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当世上所有生命中她最厌恶的人物晋谒,女皇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杀气坐在翠绿堂宝座上。 「──没想到必须在深更半夜见到你的脸。」 开口第一句话,她就对眼前的臣下抛出打从心底的侮蔑。但他本人听到之后,面具般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动摇。 「真是严厉,我竟在不知不觉间惹陛下不快了?」 「开什么玩笑,你讨我欢心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极致的痛苦中挣扎。」 沐浴在君主的责骂中,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愉快地笑著。从两年前的事变直至今日──唯独这名男子丝毫未变地独自散播著疯狂。 「…………」 女皇的双眸里沉积著熔岩般的杀气。真想立刻将他大卸八块喂狗──每次碰面就忍不注涌现的疯狂冲动,至 少往后三年都没有实现的可能。这两年之间,她试过所有想得到的方法来除掉眼前怪物,全数以失败收场。 有些看法认为,以先帝代理人身分滥用皇帝权力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其权力基础会随著第三公主夏米优登基成为新皇连根崩盘。夏米优登基后,先帝托付给他的大权将正式归她所有──她登基后没多久,便发现这种预测有多乐观。 「──『为图政务顺利交接,自皇帝驾崩后五年内不可免除帝国宰相的职务』。不管重想几次,都是段了不起的废话。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法典似乎沦为你的涂鸦册了。」 「呵呵呵,请别乱讲话……即使是现任皇帝,本来也不许在前任皇帝驾崩五年内更改先帝时代制定的律法。这是为了避免君主交替导致国政混乱的传统规范,可有任何怪异之处?」 狐狸一脸欢喜地说。实际上,先帝的权限唯独在这一点上优于在世的夏米优。如果她主动推翻先帝的决定,等于否定继承自先帝的皇位本身。看在监视皇族动向的贴身精灵眼中,多半会解读为明确的反叛行为吧。 「……真好笑,有两个贴身精灵存在的现状,在你口中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那是自然。如同方才所述,先帝陛下托付给我的权限有一部分依然生效。贴身精灵的存在是此一事实的实体保证。这么一来,若非陛下和我双方皆拥有精灵岂非不合道理?」 作为现任皇帝掌握大权的夏米优,与作为代理人保有先帝部分权限的托里斯奈。为了接受这种没有前例的抗衡状态,贴身精灵必须主动抛弃贴身精灵只有一个的前提。现任女皇的搭档──继承自炎发少女的火精灵西亚已具备贴身精灵权限伴随在她身旁。同时,既往的贴身精灵也在托里斯奈身边保有部分机能。 「只要身为宰相的权限还通用,那个悠关你性命的保险依然有效……简直令人烦躁到极点都觉得傻眼了。真亏你能只为了自保无法无天地胡搞到这种地步。」 那个保险指的是藉由兼任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使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死亡背负了导致「国内所有精灵停止活动」的过度不利条件。 事情的真伪至今依然不明,夏米优也构思了许多趁隙暗杀他的方法,却没有一个付诸实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贴身精灵方面对于惩罚发生条件「杀害托里斯奈」和「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的判断基准范围极广。 从夺走托里斯奈的贴身精灵算起,到塞住他的嘴使其无法跟贴身精灵沟通、迫使他做出非自愿的行动及发言,以及剥夺其移动自由的举措在内,都被贴身精灵当作「相当于杀害的行为」给予警告。 ……实际上,这些法子不必夏米优尝试,伊库塔在两年前就全部实验过了。正因为全部遭到防堵,他才直到最后都无法制止托里斯奈打乱战况。经过两年的时光,女皇仍旧尚未找出狐狸的自保破绽。不仅如此,还不得不考虑给他特别的保护,以免他意外死亡带著国家一起陪葬。 「我这么做绝非为了自保。只要还活在世上,我会尽微薄之力协助陛下办理圣务。因此才想方设法直至今日。」 「你说你想活著帮助我处理国政?不过,期盼尽早把说出这番话的你绞成碎肉的人,可正是我。」 散发杀气的黄金双眸闪闪生辉。连承受那股压迫感都能感到愉悦,狐狸的身体随之摇动。 「呵呵呵……!虽然不排斥遵循您的意思展现忠诚,恕臣惶恐,那还是等日后其他机会再说。现在我有紧急情况要报告。」 「……说吧。只有报告期间,我就得忍受和你吸相同空气的不快感。」 已化为每次见面惯例的吐露恨意就此告一段落,夏米优催促著佞臣上奏,于是托里斯奈抬起头开口: 「那么我简短地报告──拖时间差不多已到了极限。」 女皇眼角一颤。托里斯奈抢先举起双手。 「请先容我解释以免误会,潜入齐欧卡的特务非常卖力,他们已数度引发大规模内乱,在那边的政治和军事方面造成很大的困扰。」 「正合我意。继续下去如何?」 依据以毒攻毒的原则,女皇要托里斯奈参加对齐欧卡的特务活动。部分派往实地活动的人员,是两年前在狐狸手下工作的秘密谍报部队。除了特务活动本身的目标,这安排还有削弱托里斯奈依然深不可测的国内影响力的意图在。 「虽然很想,可惜准备的材料已经耗尽。我手边的人力自不用说,连过去雷米翁上将和伊格塞姆元帅派出的间谍都全数利用上了,但拖延两年已是极限。活动往后也会继续──但想再掀起组织性的叛乱十分困难。他们的活动只能当作收集情报的助力。」 「这就是报告?总之,你这次是来令我失望的?」 女皇眼中浮现明显的轻蔑。那一瞬间,狐狸夸张地展开双臂。 「岂敢岂敢!倒不如说,我是来报告大事已成。」 「──什么?」「这两年之间,陛下政绩卓越。首先,您将分裂为三股势力的帝国军重组为一体,借自身的强权重新竖立因伊格塞姆失势而动摇的军规。每当有军人显露野心暴动,您便亲自上战场展现武威──正是君主应有的英姿。我怎能不欢喜?卡托沃玛尼尼克的神秘血统,终于在您这一代复苏!」 托里斯奈突然唱起独角戏,他用热切的眼神望著女皇,满脸欢喜地往下说: 「内政方面的出色成绩也毫不逊色。真亏您在短时间内,将失去大半阁员陷入机能不全的国政修补到可运作的程度。起用低阶官吏人才、重组内阁与人员安排,还有育成方针──每一个环节一旦犯下重大错误,想必将招致悲惨的结果,然而陛下顺利地达成了。这正好证明您在整体上理解这个国家的构造与缺陷。」 夏米优的背脊掠过一阵恐惧。她明白对方的话语是不包含任何客套话的真心赞赏,正因为如此才不快得难以忍受。 「我达成了这个怪物的期望。」 光是这么想,她就忍不住希望两年来的工作全部化为泡影。 「在筹措财源方面也是放手一搏。腐败贵族们储存的财物自不用提,您还脱售了皇宫内大部分的皇室财产吧?不只用来重建国政及军方组织,还毫不吝惜地提拨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作为抚恤金。真是分得清优先顺序!钱断情也断──处在这种潮流下,才更应该牢牢栓紧士兵们的脖子!」 毫不顾虑对方的心情,托里斯奈单方面地不断赞美女皇的功绩。这是赞誉形式的评定,用来评价少女以多高的水准效仿了他心中理想的君主形象。 「替换盗用公款化为常态的敕任官,使各州的徵税效率提升。肃清那些无礼之徒兼具端正纪律的效果,可说是一石二鸟。如今再也无人怀疑,这个国家的当权者是谁。」 「──住口,狐狸!无论哪一件事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吗!」 无法忍受他滔滔不绝的演讲,女皇大喝一声制止。 「国内暂时的兴旺景象是恐怖政治的效果。然而,那只不过是靠我威胁才成立的临时稳定状态。既然国家的结构本身未变,这也是当然的。军事与政治的稳定仰赖个人能力维持──你还不明白,这状态本身就是极度的不安定吗? 打个比方,我现在就像双手拿著锅盖按著两口大锅,一放松力道沸水不但马上会冒出来,就算不放手,锅内压力也将随著时间上升。如果不动脑筋一直做同样的动作,被沸水当头浇了一身的日子也不远了!」 少女气喘吁吁地大喊。打从一开始,她就丝毫不认为自已算得上优秀的君主,反倒自认属于暴君、昏君一类人物。正因为如此,再也没有比自己的行径获得赞赏更叫她不愉快的事情。 相对于激动的君主,托里斯奈脸上浮现沉稳到可恨的笑容,他以甚至感觉得到慈爱的口气继续补充: 「在凭藉恐惧使人服从的阶段,产生这种忧虑也是无可奈何。不过,陛下走上的王道还只是开端,您迟早会用超越恐惧的威严让万民拜服。正因为如此,我毫不担心您的命运。」 「疯子真轻松啊,只要像这样作著美梦就够了──」 尽管受到焦躁驱使,女皇拼命保持自制。现在继续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轮也没有意义可言──她如此说服自己,好不容易回到皇帝应尽的责任上。 「……回到正题,你说拖时间已到极限……意思是必须作战争准备?」 「正是,陛下,齐欧卡再度来犯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吧,我会强化国境防卫。」 她中止无益的应答说出结论。然而,托里斯奈还不肯退让。 「那是很好,但还不够──陛下可还记得齐欧卡对外战略的基本方针?」 夏米优的动作戛然而止,不同于先前的胡言乱语,她感觉出这个问题带有无法忽视的意图。 「──『找敌人的敌人当朋友』,像从前促使席纳克族暴 动一样。」 彷佛在赞许她答得很好,狐狸对冷静说出正确答案的她投以灿烂的笑容。 「没错,更应该防备的是内贼,以这观点审视国内,陛下应当能发现一群立场比席纳克族更不稳定的人。」 一理解对方想说什么,女皇咬著大拇指指甲垂下目光。 「……阿尔德拉教团吗?」 **************************************************************************** 「──挑拨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相关团体,应该会掀起一番骚动。」 这里是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耸立于井然有序的街景中央,一座耀眼白色大理石议会议事堂内,不眠的辉将与两名亲信副官再度奉召来到主席执政官办公室。 「自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翻越山岭入侵,可以推测帝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平时就深感不安。既然宗教层面的正义背离到本国之外,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其中神官们动摇得最严重。愈虔诚的信徒愈夹在教义和现实之间而苦恼,其他人也对和保证自己身分的母体分开感到不安。由我们动手,抓准这一点促使他们行动的可能性很高。」 明战略构筑的根据,执政官把玩手中的益智环。今天的益智环是三根复杂弯曲的金属管,令人有种难度比平常更高的预感。 「这么做有几个目的。打乱帝国内的世态人情,先行替决战削弱其军事战力──唉,这部分和至今所做的诱发内乱策略并无不同。在决战时期到来前,我们会一贯采用这种手法。」 虽然曾错过一次机会。阿力欧以轻松的口气开玩笑。表面上当成玩笑话听过去,在约翰胸中闷烧的懊悔之火却难以压抑。 「不过这一次,这些战略目标还要加上一个重点。趁计画执行敌方阵营陷入混乱之际,夺回『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 听到被俘虏的好友名字,三人的表情同时一凛。进行救援同伴的任务时,士气会比平常更高昂。阿力欧露出微笑,这是烙印在许多军人身上的条件反射,对在场的他们来说也不例外。 「正如你们所知,我很执著于自己发掘的人才。她也和你们一样,是齐欧卡无从替代的人才。该请她放完这场长假,回到我的手边了。」 「yah。少了她,重组后的第四舰队战力将大幅降低。」 「这是一方面,同时她的存在也是政治意义上的象徵。在如今还称不上团结一心的齐欧卡,虽然略嫌过于奔放,再也没有比她更能体现博爱的人物。考虑到战争结束后的势力版图,我想趁现在让这样的人占据高级军官的位置。」 在战争中大展身手的军人,离开第一线后依然会在各方面维持很大的影响力。阿力欧根据这个原则设立的方针,让哈朗抱起双臂表示佩服。 「执政官阁下真不愧是具备远大的视野,已经考虑到战后的情形了?」 「硬要说的话,我想一直考虑战后的事啊。我是热爱和平的人,经常感叹自己运气不佳生在战乱时代。」 执政官露骨地叹口气。他没有错过米雅拉微微皱眉的反应。 「……听起来有够假的~看你的表情刚刚是这么想的吧,米雅拉。」 「咦?──我、我没有那样想!」 米雅拉错愕地否定他正中红心的猜测。很明白她内心的想法,约翰也微露苦笑地开口。 「就是说啊,阁下。即使心中这么滴咕,她措词也不会如此粗鲁。『执政官阁下难以猜测的真实想法,想必和表面的言行举止大不相同』……假使她心怀不满,多半是像这个样子。」 「连约翰都……!请别捉弄我了!」 完全成了取笑对象的米亚拉愤慨地转过脸。阿力欧耸耸肩。 「无法照字面意思解读话语是政客可悲的宿命。唉,先不提这些──像席纳克族那次一样,这次在帝国内也需要有伴引路。雷米翁派的内部监察揪出了不少我们的谍报人员,作战难度大概会比以前来得高。作为亡灵的一分子,米雅拉,关于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他露出认真的眼神徵求意见,那股压力使她立正站直后开口。 「……敌方加强戒备,我方的干涉力道减弱,的确令人不安。在此前提下想谋求必胜,我认为必须彻底唤醒『睡梦中的人』。」 米雅拉用亡灵之间的暗语提议。考虑一会儿之后,阿力欧扬起嘴角。 「的确,在这个阶段动用珍宝也不坏。那么,选中的人是她?」 「没错,若是她就办得到。」米雅拉自信十足地承诺。一旁的约翰也颔首表达赞同。 ************************************************************* 「──少校,一大早打扰你了,有你的信!」 打理好衣服的她正在刷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呼唤。她慌忙漱口,快步走到玄关开门。 「有信吗?谢谢你。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送到房间来。」 哈洛一如往常亲切地向相识的邮务配送兵攀谈,对方脸上也浮现可亲的笑容。 「不必担心,依照规定这是校级军官以上的待遇,贝凯尔少校也晋升到这个阶级了,请更光明正大地使唤我们。」 「啊哈哈,我还是不习惯呢。」 和他在玄关闲聊一会儿道别后,哈洛抱起转交给她的几封信转过身。她走回起居室,同时一一确认寄信人及内容。 「下个月的班表和薪资明细表……啊,还有汉娜阿姨的信。真怀念~在犹纳库拉州的大家过得好吗~」 哈洛一一拆封检查内容,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 「……老家寄来的?」 贝凯尔家寄。哈洛打开这样标注的信封,望向里面的信纸。 「…………」 字面乍看之下是极为平常的父亲来信。除了报告全家人的近况,还挂念女儿的生活给她一番强烈的鼓励。 「……呼啊!……呼啊!……」 阅读著那平凡无奇的文章,哈洛的呼吸呈加速度愈来愈急促,巧妙地交织在字里行间的暗号,超越理智诉诸意识深层领域的讯息。 「……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呼啊──!」 异状不久后转变成颤抖扩散至全身,化为直接在头盖骨内回响的声音。 ──「起床时间到了,派特伦希娜」。 「呼啊────────!」 肺腑收缩到极限。在呼吸过度的临界点上,被漂白的意识此时猝然断绝。 「──不好意思,少校,你还有一封信!混在其他信件里不小心漏掉了!」 发觉疏失的邮务配送兵折返打开房门,只见哈洛挂著和平常一样的沉稳微笑站在起居室内。 「──好的,谢谢你。」 「不不,刚刚才提过要你尽管使唤我就出错,真抱歉──嗯?那是……老家寄来的信吗?」 递出忘记转交的那封信,他看见她手中的信纸。也许是抓住时太用力,纸上有著扭曲的指痕,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呀。弟弟们经常来信,但爸妈倒是很少,今天相隔许久后收到了他们的信。」 「这样吗?有好弟弟真叫人羡慕。我在故乡也有妹妹,可是她非常不爱动笔,这几年连一封新年问候也没寄来过。」 士兵面露苦笑地表明,哈洛摀住嘴角咯咯发笑。 「呵呵──不过,我的老家家教也很严格,这次的来信就斥责了我,说:『反正你连工作也没做只顾著睡懒觉吧,快给我从梦中醒来去工作!』」 「真严厉啊。在我看来,少校在工作时明明很勤奋……──哎呀,一不注意就聊了起来。下官告退了,请慢慢看信。」 士兵贴心地结束对话,离开房间。唉~~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哈洛忧郁地叹息一声。 「──真是的……其实,要是能让我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她的口吻出现微妙的改变,每一个表情和举止都渐渐透出稚气来。 「晚安,哈洛玛.贝凯尔。取而代之地道声早安,派特伦希娜。啊啊,想起来了──没错,我是最差劲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嗯~哈洛小碎步走到窗边,浑身沐浴在倾注而下的阳光里呻吟一声,像刚清醒的猫一样伸个懒腰。 「──快乐过吗?伤心过吗?直到今天为止,和朋友一起哭泣过欢笑过吗?可可是,没有以后了。作梦的时光到此结束。」 彷佛像在对身旁的什么人呢喃般,哈洛在明亮的房间里不断自言自语。 「我醒来之后,不管 好事或坏事,全都会由我这双手毁掉,那是『我们』的命运,想起来了吧?来──所以该走了。外面天气真好!」 无邪的声音、纯洁的眼眸与无比空洞的笑容,一切面目全非。昔日叫哈洛玛.贝凯尔的女子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会有的。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脚步像云朵般轻盈,哼起歌来比小鸟更爽朗。 从长年沉睡中醒来的最恶质亡灵,在这一天的早晨不为人知地被投入世间。 〈完〉 第八卷 后记 怀抱焕然一新的心情,新章节开幕。大家好,我是宇野朴人。 系列来到第八集,担任故事视角的人物也出现大幅变化。希望大家能看出这些分属不同国家及阵营的许多角色各自抱持的想法。 关于本篇的话题到此为止,这次我想聊聊猫。 我家现在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是大家知道的,占据本系列小说作者近照的大型缅因猫。它不仅体格大还属于长毛品种,放著不管很快会变成全身是毛团的巨大毛茸茸团块,时常刷毛是必不可少的。若在森林中遇见毛线球化发展到末期的这种猫,与其说是动物看来大概更像妖怪吧。 另一只则是形成对比的苏格兰摺耳猫,是还不满两岁的小鬼头。它一碰到什么状况就会立刻露出牙齿低吼作威吓貌,相对的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不分场合地躺下来露出肚皮。「吶,你的野性丢到哪里去了?」我经常一边抚摸它的肚皮一边问。 这令我突然想到,当人类灭亡之后,它们会恢复野生状态吗? 假设有个无法重返大自然的临界点,我担心它们会不会已经跨越了。换成同样是人类好伙伴的狗,想像它们回归野生化坚强活下去的样子很简单。经历大灾难后的世界很适合野狗。例外的……大概顶多只有吉娃娃。 可是,猫呢?在遭核灾笼罩人类消失后的地球上,是否有猫的容身之处?把数值全点在可爱项目上的猫儿,是否能在无情又严酷的原始世界存活,令我十分不安。猫……猫到底…… 接下来,我要问候执笔本系列时关照过我的各位。插画家竜彻老师,感谢您这一集也提供了精采的插画!非常抱歉,因为我的延误压缩到绘图时限,请让我在年底好好赔罪……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角色与画风随著连载回数愈来愈契合,我每个月都对《电击魔王》的发售期待万分。作为一名读者,我很期待后续的发展! 责编黑崎编辑,今年我又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惶恐……你作为编辑一贯不变的态度总是我的救赎。 最后,我要对拿起本书的你献上今年最大的谢意! 第九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有什么人把一整座湖泊搬运到上空,还不小心倾倒一空──倾盆大雨的雨势大到就算有人这么说也不值得惊讶的程度。 每走一步泥泞就包住脚踝,得拨开沉重的泥巴往前走。尽管进入山路后有树木枝叶遮挡雨滴,视野和路况却取而代之地恶化了。再加上时逢夜晚,更是连眼前的地形都没把握。 「主神啊,主神啊……」「请保佑我们──」 三名男女仅仅依靠著带头男子光精灵的光芒,一边祈祷一边在已化为湿地的腐叶土上前进。雨季中的热带雨林的植物气味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在黑暗中蠢动的生物气息从四处传来。这一切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极度让人毛骨悚然。 「哈啊……哈啊……咿!」 啪答──有东西掉落在颈脖上的触感,吓得男子打个寒颤。他慌忙摸索那附近,指尖碰到某种果冻状的阴森物体。连看一眼确认都觉得厌恶,他连忙将物体扔掉。 「又、又是水蛭吗……!」 「冷静点……!要是吓得摔倒就惨了!」 走在后面的女子如此劝戒同伴。这让男子勉强恢复冷静,再度迈步向前。他重新披上进入森林后就脱下的兜帽外套,缩起身子赶路。现在没有余力觉得闷热,长时间停下脚步彷佛就要被湿泥给吞没。 「……我想差不多是在这一带……」 女子心中祈祷著没走错路,如此呢喃。紧接著,带头的男子大声喊道。 「……!喂,有灯光!我看见灯光了!」 他熄灭搭档的周照灯指向前方。后头的两人眯起眼睛望去,在自地面生长的交错树木枝叶彼端发现隐隐的光芒。三人的表情霎时一亮,抱著亲眼目睹希望的心情往光源方向走去。 「到了,是山中小屋……!」 由圆木搭建而成的简朴大型建筑,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摇地耸立在远光灯映照出的视野内。建筑物采高架地板式设计,大概是预防淹水的措施。三人迅速登上通往正面玄关的阶梯,举起拳头猛敲由整片厚实木板做成的木门。 「喂,我们到了!快开门!」 男子以双手反覆敲门。十几秒钟之后,平静的说话声从门后响起。 「──法欧利记第五章第十二节。预言者法欧利付出什么代价才跨越榭·拉哈德荒野?」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男子错愕。但他好歹也是神官的一分子,停顿一会后设法想出了回答。 「六……六十头羊与一贯金币,还有次子利克塔夫的重大献身。」 叽~解开门锁的声音响起,木门在三人面前缓缓打开。 「进来。」 不等对方催促,三人便一头钻进小屋。室内零星分布著周照灯朦胧的光芒,一脸疲倦的人们互相依偎,分别环绕在各个光源旁,人数大致为四十人左右。相较于小屋的大小,显得相当稠密。 所有人有一项共通的特徵,身上以黑色为基调的服装胸口处有个雪白的点,是带著主神星象徵的神官服。 「这么一来全员都到齐了。」 独自站在房间深处的男子环顾周遭清点人数后说道。听到这句话,刚刚进门的三人组其中一人开口。 「等等,哈汀……哈汀·卡尔法司祭在哪里?你在吧,是我啊,和你在神学院宿舍同寝室的提欧利柯。」 一名神官对游移目光寻找好友的他摇摇头。 「卡尔法司祭没到。不,是无法前来……听说他在正要出发之际被军方盯上了。」 「他──被捕了?」 当神官面带苦涩地颔首,男子愕然地呆立不动。看到这一幕,另一名神官插话。 「……世事就是如此。在场所有人都一样正在铤而走险,事到如今就别惊慌失措了。」 「是啊,现在反倒应该担心这个地点有没有被发现。我可绝对不想看到军方突然闯进来把我们一网打尽。」 半数神官淡漠地接受一名同伴被军方擒获的事实。跨越类似危机的经验,使他们变得极为现实。 「好歹身为神的仆从,我相信各位不会如此笨拙。没多少时间了,让我进入正题吧。」 站在房间深处的神官说完开场白后脱下兜帽,看来是名相貌严厉的少壮男子。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中央大神殿圣务第六课的玛斯提艾罗·古坦辅祭。作为圣职者的位阶应该是各位更高,但我不胜惶恐地捎来教皇陛下的传言,请各位当作是在陛下本人面前,安静聆听。」 他一提到教皇,小屋内立刻充满紧张的气氛。等周遭恢复寂静后,古坦辅祭开口。 「汝等,投身圣务的时刻到了。」 第一句话就让全体神官皱起眉头。在疑惑的众人面前,辅祭开始说明。 「自许久以前起,卡托瓦帝国在信仰上的越轨行为就让人无法容忍。人心涣散、丧失伦理与秩序、忘了对赐予精灵恩宠的主神献上敬畏与感谢。」 他说话的口吻流畅无比,作为一流的代言人向帝国的神官们诉说。 「自不用说,原因在于皇室。施行轻视信仰的恶政的皇族、贵族罪恶不容坐视,身为走狗的军方也是同罪。各位应当也听得见,审判之刻时时刻刻逼近那群人的脚步声。」 「……所以,这是打算叫我们掀起叛乱?」 一名年轻的神官明知无礼还是插嘴。现在的他们,没有余力安分地一直恭听训示。 「开什么玩笑──我们不是来听这种话的。我们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两国究竟何时才会恢复邦交!」 「我也有同感。你可知道,自北域方面战役以来一直和你们这个宗教母体分离,我们在帝国内的立场有多微妙吗?前往总寺院的路线封闭,连每年例行的朝圣都办不成!需要教皇陛下批准的位阶相关手续,已经用延期的名义搁置超过两年了!神学院的毕业生也因此无法任职……!」 「……正是如此。得不到正式的洗礼与精灵的认可,他们不管经过多久依然只是凡人。前辈们健在时还不成问题,但我们也无法长生不老……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圣职者将从帝国内绝迹。」 中年女神官与年迈的男性神官分别为年轻同伴的发言作补充。而老人再往下说。 「还是说──虽然我认为不至于有这种事,难道这正是总寺院……教皇陛下所希望的?」 他半掩在白眉下的双眸露出近乎敌意的眼神瞪视对方。古坦辅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胡说。主神要求我等懂得忍耐的美德,有时或许会化为漫长的试炼。就算如此,主神也绝不会拋弃我们。这绝无可能发生。」 「若是如此实在荣幸。按照你的说法,教皇陛下也不会下令我们去搧动发起没有成功把握的叛乱吧。」 老神官以强硬的口吻警告。现场气氛变得紧绷起来,有人从角落拋出一段话。 「……总之,你们没看清帝国现状。什么叛乱,这里的民众哪有那种胆量,就算经过军事政变还是怯懦得很。现在气势汹汹的是有旧军阀背景的军人,然而连他们也被年少的皇帝陛下一一制伏……面对这种局势,谁会有心思反抗政权?」 尽管言行太过粗野,这番话无疑代表了许多人的心声。接受周遭沉默的赞同,满脸胡渣的男神官继续道。 「总寺院和齐欧卡联手行动,如今是连小孩都知道的事实──不过,如果这代表要割舍帝国境内的阿尔德拉教徒,我们也有我们的因应之道喔。」 散发危险光芒的无数双眼眸包围辅祭。怀里抱著光精灵的女神官此时起身宣告。 「将帝国境内所有教徒都拉进来,脱离阿尔德拉总部国完全独立……若有必要,我们并非没有这样的计画。」 这番话背负了全体同伴的意志。暴露在那股压力之下,古坦辅祭扬起嘴角。 「独立──独立吗?夸下海口是不错,但我想问个问题。你们到底打算如何实现目标?」 他从正面还击瞪视自己的所有人,坚定不移的态度反倒令包围的神官被气势压倒。 「希望各位回想起来,你们并未被赐予任何圣礼。没有方法使凡人晋升为圣职者,甚至未能接触到一点精灵所隐藏的奇迹。至今为止所有的圣务都由我等掌管,各位一路以来仅仅是听命行事。正因为如此,和总寺院分开之后,最后你们将什么也不是。现在不就渐渐变成这样了吗?」 辅祭淡淡地仔细说明,好让神官们彻底领悟到彼此的立场与力量关系。 「一旦失去神官的力量,现任皇帝还会像过去一样把神殿交给你们管理吗?我听说那位女皇已在国内施行苛酷的暴政。回顾历史,这种人很快就会动念想要排除碍事的神官,独占主神的恩宠。」 神官们哑口无言地陷入沉默。他们正是忧虑这种可能性,才不惜犯险来到此地。从未听说现任皇帝对阿尔德拉教团有好感。他们最恐惧的是,皇帝将教团视 为和腐败贵族一样必须排除的旧恶势力。 在再度鸦雀无声的小屋中,古坦辅祭语带叹息地耸耸肩。 「……看样子似乎有些吓唬过头了。冷静点,我们也无意催你们引发叛乱。这完全是各位的误解。」 再度沐浴在神官们狐疑的目光下,他露出悠然的笑容说道。 「如果在帝国无处容身,逃过来就行了。」 现场再度陷入沉默。谁也难以估量这句话的含意。 「…………啊?」 「我说的是,要你们逃出帝国。逃离没有神明恩宠眷顾的荒芜秽土,到我等充满光明的土地来。」 熟悉的句子传入神官们耳中。抱著光精灵的女神官瞪大双眼。 「……法欧利记第一章第二节。主神授予预言者法欧利的圣务……!」 「没错,大逃亡。」 古坦辅祭满意地颔首,大幅度展开双臂。 「一万人,或是两万人。尽量率领更多的阿尔德拉教徒脱离帝国,逃往齐欧卡的领土──这是授予各位的圣务。」 一桩效法圣典记述的大业。这超乎预测的内容,令所有人哑然失声。 「当然,只要成功逃亡到我方的势力范围,往后的待遇就由我等保障。如今帝国和齐欧卡之间国境警备强化的时日已久,盼望流亡的难民人数应当已上升至濒临饱和的程度。各位要带领这些人前往齐欧卡──根据我等指定的计画。怎么样?胜算远比随便叛乱高得多吧?」 辅祭缓缓扬起嘴角。一名神官非常艰难地挤出声音。 「……要我们背叛帝国,把大批国民出卖给齐欧卡……?」 「不对,是救出他们。带无罪的众多信徒离开没有未来的帝国,引导他们前往光明照耀之地。还有比这更崇高的圣务吗?」 回过神时,辅祭的双眼中已燃起火焰。只要一看他的眼眸,任何人都会明白──他本人毫无正在玩弄诡辩的意思。这是一名深信教皇陛下托付之事是真正圣务的狂信者。 「就像各位揣测的一样,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放弃了帝国,各位与其他众多信徒继续留在这艘渐渐下沉的船上也没有未来。毕竟目前帝国内最高阶的神官竟是那个托里斯奈·伊桑马,留在帝国代表任凭那只狐狸玩弄──你们之中有人这样期望吗?」 神官们的表情同时一阵痉孪,所有人都咽下了同一句话。给予恶名昭彰的宰相大司教地位的人,不正是教皇陛下吗──? 「相反的,齐欧卡国民的绝对人数相对于在大陆东边扩展的开垦地并不充足。各位带来的信徒应当会随著充分的支援被送往开垦地。与帝国没计画的开垦不同,那是未来必然被开拓得整然有序的土地。 至于各位──在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将准备好与达成圣务的功臣相衬的地位,那是在帝国无法期望的飞黄腾达之路。」 除了圣务的重责,古坦辅祭还提出与风险相衬的报酬。神官也不是圣人君子的集团,但这名男子深知从圣俗两方动摇人心的技巧。 「继续犹豫也无济于事。各位,展示你们的信仰吧。这是唯一回报主神的方法。」 * 「「「「努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衰退为何物的灼热阳光下,齐欧卡海军士兵们劲头十足的使力声传遍四周。 有人挥斧砍伐树木、有人搬运砍下的树干、有人在最后剩下的残株上绑上绳索鼓起浑身力气猛拉。这一切都是强制俘虏服的劳役,做起来不可能轻松。 自从在尼蒙古港海面的海战落败沦为阶下囚以来,就被迫在远离海岸的帝国北域边境从事开拓劳动,他们已长期未曾目睹原本生活的汪洋大海。 「咿……拔、拔起了……」「我没力了……差不多也该休息一下吧。」 经过一番苦战总算拔起残株的士兵们大口喘著气吐苦水。 「还早呢……小子们,换下一棵树。」 命令他们继续作业的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声调也缺乏锐气。在远离故国的地方劳动──甚至不得不远离熟悉的海潮气息,看来正日渐磨耗著他们的身心。 此时──有两名军人正从有段距离外的树荫下眺望著他们引人同情的身影。 「……那些俘虏看起来疲惫不堪。」 「是,不过那是俘虏应服的劳役。」 担任现场监督的中尉回答挂著中校军阶章的军官。他们并肩望著同一幕景象,两者之间流动著微妙的气氛。 「虽然让俘虏太轻松也不好,但这样会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吧?……你瞧,还有人累得快昏倒了。」 「是~但我是按照上层的指示安排他们干活的……」 遭到规劝的中尉面露困窘。站在负责管理俘虏者的角度来看,这个状况只不过是听命安排俘虏进行开垦作业罢了。但中校却有不同的感想,这大概与他本人有过和部下一起被俘的经验有关。 看著俘虏们浑身尘土摇摇晃晃地四处行动的身影,中校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叫人看不下去。今天就让他们休息吧。他们来自远比这里凉爽得多的地方,特别难忍炎热吧。」 「……既然中校您这么说的话。」 「日常的劳役也有必要调整作业强度。把难得的劳动力压榨过度也是一无所获。而且不能忘了,他们作为俘虏的权利是受到保障的。」 听到长官偏向俘虏立场的意见,中尉只能一脸难以释怀地点点头。 「喂~结束了!今天可以收工了!」 同伴的呼喊一传进耳里,被疲劳感笼罩的齐欧卡士兵们脸庞霎时蹦出光采。 「好耶!和葛雷奇队长说的一样!」 「咱们努力装出累坏的样子可没白演!」 环顾周遭确认无人监视后,他们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开始谈天说笑。从士兵们的样子也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中校所担心的那样疲惫不堪。只是为了争取到提早休息,假扮成疲惫万分的样子而已。 「因为听说有当过俘虏的上官要来视察啊。你们说话可别太大声,太有精神别脚的戏码可是会被拆穿的。」 和部下们一起演了一场戏的葛雷奇如此警告完,咧嘴一笑。本来的他就算部下叫苦也毫不留情,但敌国的劳役就另当别论。既然愈努力只会给敌方带来愈多利益,那就得在不至于被责怪偷懒的程度下偷工减料了。 「记得感谢提供情报的太母大人。既然作业提早结束,我过去露个脸。你们有什么话要带给她的吗?」 「好想早日见到您!」「请告诉她我们的士气丝毫不减!」「啊啊啊啊好想见您一面,太母大人啊啊啊啊啊!」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热烈喊道。收到他们的意思,葛雷奇点点头转身迈开步伐。 「──就像这种感觉。无论哪个家伙一开口嚷嚷的都是太母大人、太母大人,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从服劳役的地点在监视下搭乘马车走了半天多,葛雷奇来到监禁俘虏中高阶军官的设施。监禁在此处的人虽不需服劳役,相对的生活几乎全部置身于严格的监视之中。 「对不起,让你们等了很久……我明知道持续这么久的俘虏生活,会有人病倒的。」 「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少将端正的五官浮现忧虑之色,如此说道──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以亡国的少数民族为首,专门集结失去故乡者组成。担任舰队司令的她,以作为海员的优异才干与称呼舰队所有部下是我的孩子的慈爱性格闻名。披在齐欧卡海军军服外的羽毛披肩与不在此地的爱鸟米札伊,是她的独门特徵。 「不必担心。不管是在战场上或其他地方,我们的工作都是拚命干活。」 「可以的话,身为你们的母亲,我希望你们的精力都能投注在有成就感的事情上……啊,抱歉,我的意思并非指在这里的劳役毫无益处,那边那位先生。他们开拓出的土地会供人居住吧?至少我也自认明白开垦的重要性。」 艾露露法伊这么向监督会面现场的帝国军人解释,投以笑容。光是一个笑容,就让对方红著脸别开视线。她大概事事都像这样害看守们伤脑筋吧,葛雷奇心中想著的同时,坐著的那张尺寸太小的椅子嘎吱作响。 「话说回来,本国没传来任何联络啊,多半是因为内部纠纷导致难以决定交换俘虏的时机吧。可别忘了咱们就好。」 「应该会有动静。大概就快了。」 艾露露法伊十分笃定地告诉他,使葛雷奇微微睁大双眼。 「那个男子对于地位、财产都不执著,唯独异样地执著于人才。一旦看中什么人之后,就不肯轻易放弃。」 就像在表达某种可悲可叹之事一般,白翼太母发出一声叹息。 「尽管要以深情来形容,太过深不可测──」 第九卷 第一章 大逃亡 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心脏,如今成为名实双方面政治核心的广大皇宫。这一天,一名男子被押进耸立在皇宫建地内的深绿堂大寺院里。 「呜、呜呜呜……!」 那名穿著阿尔德拉教神官服的男子两侧跟著监视武官,被强迫跪倒在红地毯上,不停地冒著冷汗。其一是害怕自己随时被斩首也不足为奇的处境,第二个理由则是无法承受眼前君主投来的目光里那股超乎常人的压力。 「这家伙就是未经我的许可企图跨越国境的神官?」 坐在宝座上的黑衣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询问。站在她身旁的女骑士迅速乾脆俐落地回答。 「他是哈汀·卡尔法司祭。因逃亡计画败露遭部队逮捕后,依陛下的要求押至此地。」 「计画的详细内容是?」 当夏米优继续问道,站在卡尔法司祭身侧的武官立刻回应。 「由于他拒绝招供,尚未问出详情……不过,计画涉及许多人这点看来不会有错。」 喔~女皇听到后呢喃一声,目光再度转向神官。 「军方的审问应该相当严苛,经过审问后还不肯松口?」 被那双黄金眸子盯住,卡尔法司祭打了个寒颤。女皇对那恐惧得缩成一团的背部直接问道。 「我不喜欢慢吞吞的问答。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你,你们可有谋反企图?」 一听到问题,司祭猛然摇头。这是他在别说直接发言,甚至不许抬头的状况下,竭力表明意见的方法。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被这么问起,没有人敢回答『没错,我想谋反』……实际上,我也不认为你们有谋反企图。身为执政者,我很清楚,教徒们累积的负面感情在现阶段并未达到那种程度。」 她根据两年来培养出的执政者感觉判断。国民累积了多少程度的不满,将在何时达到临界点──任何一名君主都会敏锐地看清那道界线。在展现暴君的态度之余,夏米优也时时注意著这样的部分。 「不过,教徒们的不安日渐增加乃是事实,必然有人会企图趁虚而入煽动你们──齐欧卡自不用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是如此。」 听到女皇说出的名称,卡尔法司祭猛然抿住嘴唇。 「我知道你们这些神官一直暗中和总寺院保有联系。更进一步来说,我倾向默认此事──以确保紧要关头所需的外交通路。不过最近这阵子,我和你们的沟通本身就令人生疑。」 「…………!」 「这一点我不会责怪你们。『那家伙』是大司教,你们想和政权保持距离也无可厚非……就算如此,以为我有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就太遗憾了。为了解开误会,我在此断言,只要我在位期间,阿尔德拉教仍旧是国教,你们仍旧是圣职者。」 夏米优微微放缓声调说道,命令神官「抬起头来」。司祭战战兢兢地抬起上半身,目睹比想像中沉著几分的女皇面容。 「我也知道,和总寺院断绝联系,对你们神官的日常业务造成了重大负面影响。首先神学院毕业生便无法成为神官。那么,我代替总寺院向你们保证。往后不必再徵询教皇的指示,将教团本身改组成在帝国内即已完整的组织即可。」 卡尔法司祭惊讶地双眼圆睁,原本充满恐惧与怀疑的表情掺入一成的希望,女皇没有错过这个变化,接二连三地往下说。 「你以为我这样说是只限于当场的权宜手段?不过──与数量达全体国民半数以上的阿尔德拉教徒为敌对我而言没有好处。这么做等于自掘坟墓。」 这本身是个单纯的事实。展现暴君的态度也有应遵守的分寸。企图趁著情势混乱谋反的人、只顾著从国家牟利不给予任何回报的人──她肃清的对象大致属于这两类。光是肃清他们就够费劲了,她不可能毫无意义增加自己的敌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在明示这个立场之后,我再问你一次──你们打算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总寺院要求你们做什么?」 女皇一连串根据君主原则而发的言论,略微减轻了卡尔法司祭的恐惧。如此一来,他也不能只顾著害怕。司祭拚命蠕动僵硬的嘴唇,开始回答君主的询问。 「……我等的期望只有一个,就是帝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正常化。」 「从情势来看,暂时不可能。」 「我们明白……正因为如此,人人都很苦恼。我们不知道正确答案,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才符合信仰之道。」 卡尔法司祭也不加欺瞒地说出实情。对于迷失前进方向已久的他来说,连回答问题时粉饰言辞都很困难。 「我也不清楚比陛下方才的推测更深入的情报。我之所以想跨越国境进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是为了与总寺院的使者会面请示今后的方针。而且无意盲目听从,打算尝试透过交涉恢复邦交。刚刚陛下提到的让教团在帝国内独立的方案,也包含在我等准备的底牌里……」 司祭说到此处中断一会,吞了口口水再度禀告。 「恕我惶恐,以罪囚之身启禀陛下──若您刚才说无意迫害阿尔德拉教徒的话属实,请尽快告知国民您的想法,尽可能传达给更多人知晓。无论总寺院有何意图……只有这么做,才是将教徒们维系在帝国的方法。」 他眼角泛泪,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那身影比什么都更生动地诉说著,卡尔法司祭发言时已做好了被当场斩首的觉悟。 「…………原来如此。」 看出对方的认真,夏米优微微点头。 「你的忠告我收下了。我要思考一会,暂且退下吧。远路迢迢而来,你想必也疲惫了,在下次传召前好好休息吧。」 女皇拋出意料之外的关怀话语,令卡尔法司祭错愕地回望著她。 「请问,对我下达的处罚呢……?」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一看见人头就不管不顾地想砍下来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你问话。」 夏米优语带叹息地说完后,再度严厉地注视著神官。 「依状况发展而定,以后就由你负责联系其他教徒,前提是教团的存续与新体制保持安定。方才的忠告我也会采纳,你可有异议?」 如果这番话属实,与卡尔法司祭的立场并无矛盾之处。这次轮到他来估量对手的本意。他不惜冒著被指责不敬帝王的风险,凝视眼前的君主。 「……陛下。我真的可以相信您吗?」 「自己决定。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为了什么存在的?」 女皇如此严厉地为询问作结。司祭惶恐地垂下头,沉浸在漫长的沉默思索中。 「今天陛下让我很轻松呢。」 卡尔法司祭与两名武官一同离开后,露康缇上尉对自己效命的女皇如此说道。夏米优脸上浮现苦笑。 「……既然是你说的,这话就不是在讽刺吧。尽管今天的确很难得没砍掉任何人的脑袋。」 「就算只是砍下头颅让人身首异处,想要没有痛苦地一击做到并不简单。而且──老实说,我以为刚刚的神官也会如此,摆开架式做好了准备。」 露康缇轻描淡写地宣言,她刚刚摆开架式打算杀人。不愧是有本事在现在的帝国担任近卫队长的人物,这名女骑士也绝非常人。女皇语带叹息地摇摇头。 「只忙于镇压叛乱,未及时安抚阿尔德拉教徒是我的疏失……更何况他并非为求个人的安稳而犯罪,还不惜做出丧命的觉悟也要向我提出忠告。轻率地肆意杀害有骨气的人物不符合道理。事情仅是如此。」 「那么,事情就仅是如此。对于下官来说真是高兴。」 女骑士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名叫夏米优的人类并未丧失正常判断力的事实,比任何事都更值得欢喜。 「──说归这么说,法律是法律,罪行是罪行。无罪释放的判决未免略嫌宽松了?」 然而──少女刚要放松下来,一个令她的心瞬间察觉危险的声音传进耳中。夏米优目光凌厉地望向大寺院入口,语气激烈地开口。 「我不记得曾命你入殿。你终于疯了吗,狐狸?」 「接到召唤才前来是二流的臣子。当陛下真正需要我时,此身已在您的左右。」 穿著象徵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礼服的男子,挂著龟裂般的笑容伫立在那里。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是个利用继承自先皇的多种权限,至今依然栖息在皇宫内的魔物。 「即使如此,将人传唤至此询问真是舍近求远!我明明再三说过,秘密谍报类的任务请交给我处理。只要派遣一百名人手给我,就能马上查出神官们的内情。」 「这番话想来不是虚言。不过,你会趁隙对他们灌输什么可就难说了。只要我还在位,就不打算给你半点暗中活动的机会。」 「既然陛下这么想那也无妨。不过在现实问题上,必须尽快揭发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企图。为此应该拷问刚刚那名神官,查出共犯者并全数逮捕,确认他们在聚会上听到了什么消息。」 狐狸直接地对君主的判断唱反调。那傲慢的态度,令女皇发出势如烈 火的怒吼。 「你僭越了,狐狸!不必动用拷问,我迟早会从那人身上问出情报!只要让他理解我没有迫害意图就行了!」 「这就叫舍近求远,陛下。既然目的同样是问出情报,估算起来拷问至少也快上两天。」 托里斯奈指出极为单纯的计算结果,又往下说。 「这是场情报战。那么及早掌握状况,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夏米优陛下。现在不是舍不得一名神官性命的时候。如果您顾及国家百年的安稳,此刻必须主动狠下心肠──」 「我拒绝!折磨那人之后,你的脑袋却还没掉,在我心中不合情理!」 女皇以几乎要冲上去的猛烈气势驳斥他的意见。狐狸轻轻耸肩。 「既然您的意志如此坚定,我不再多说什么……不过,请您要留意时间。太晚采取对策,教徒们有可能发生暴动。」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满意了就退下,狐狸!如果你不打算现在测试我忍耐的极限!」 不再顶撞女皇,托里斯奈一脸若无其事地鞠躬后离开现场。在他的气息渐渐远去的过程中,女皇的指甲深深陷进宝座扶手,咬牙切齿。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露康缇。我不由得认为,那只狐狸的意见也有道理。」 从如此认为的阶段起,就必须纳入考量。无论多么痛恨托里斯奈·伊桑马,作为一名君主要保持公正──是她要求自己承担的戒律。 「拷问一度决定饶恕的对象的做法没有讨论价值。不过,有必要思考如何弥补因为这个限制产生的延误……该怎么做才能尽快掌握情报?」 她做个深呼吸后闭上双眼沉思,不久后得出结论。 「果然──还是只能依靠值得信赖的人。」 第二天早晨,三名军人并肩走在宫中通往深绿堂的石板路上。 「……唉。」「……唉……」 暹帕·萨扎路夫准将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反覆地交互叹息。走在中间的哈洛不断鼓励著致命地缺乏气势的两人。 「两位,晋见陛下时不能露出那么忧伤的表情啊!连看到的人都会沮丧起来!就算得勉强自己,也要打起精神!」 「我明白……可是,一想要陛下又要指派讨厌的工作,心情就很消沉。」 「我也是,匹配不上的将级军官地位最近令我觉得好累……」 「真是的!你们这副样子,又会挨陛下的骂喔!」 哈洛拍拍两人的背、捏捏他们的脸颊,试著激励他们。一行人谈著谈著抵达深绿堂,来到女皇面前时,萨扎路夫和马修都停止了叹气。眼前的对象不容许他们做出这种举动。 黄金双眸目不转睛地俯望著获准来到御前的三人。 「辛苦你们奉召前来──不过,哈洛你也来了?」 看到没有召唤的人物也在里面,夏米优先提及此事。哈洛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 「放著马修先生和萨扎路夫先生两个人我会担心,就跟过来了……给您添麻烦了吗?」 「不,没这回事。我允许你旁听,这件事是你也该掌握的。」 女皇没有特别责怪她,认同她的在场后切入正题。就算在凡事都获得特别待遇的「骑士团」中,最近夏米优对哈洛的态度也有特别宽容的倾向。 和往往要求他们作为军官拿出突出表现的马修与托尔威不同,夏米优对哈洛的期待,是透过她沉稳的性格扮演人际关系的润滑剂角色。夺走她本人的从容只会一无所获,因此夏米优常对她不拘常规的言行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找你们过来,是因为国内的阿尔德拉教徒有可疑的动静。」 微胖青年皱起眉头。从那个表情看出强烈的忌讳意味,夏米优胸口一阵抽痛。 「又、又是叛乱吗……?何况是阿尔德拉教徒,那不就既非军人也非贵族,是一般人?」 「冷静点,马修。状况没有变成你忧虑的那样,目前还没有。」 当然,她丝毫未表露内心想法地往下说。面对三人寻求说明的视线,女皇亲自回答。 「位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另一头的总寺院──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使者似乎想煽动他们做某些事。教团之间保持联络本身是理所当然,但最近司祭以上的高阶神官似乎受到动员,我怀疑背后有什么企图。」 理解君主的忧虑后,萨扎路夫举手开口。 「……陛下,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国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邦交表面上自不用说,在非官方层面也尚未修复吗?」 「我方正推动复交,但对方坚持拒绝。想从那方面刺探情况也无从著手。」 在水面下暗中活动,让外交关系维持断绝状态的阿尔德拉教总寺院。听到女皇的说明,让萨扎路夫再次意识到其存在有多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避免发生重大问题,我希望对国内进行牵制同时查出教徒们的内情,因此想委托你们这件工作。」 女皇触及话题核心。马修神情有些意外地反问。 「……也就是所谓的秘密侦查任务?」 「一方面是如此。更进一步来说,我也期待从中央派遣部队这项行动本身发挥抑制效果。」 萨扎路夫托著下巴思考,瞄了身旁的部下一眼。 「只要是敕令,当然得二话不说地接受……不过恕臣失礼,我们这几个人之中有这方面的专家吗?无论是我或马修少校,至今的经历都明显偏向战斗方面,资质未必适合秘密侦查任务。」 将他的问题视为当然的疑问,夏米优淡淡地回应。 「即使想派遣你口中的『这方面的专家』前往,现阶段人手几乎都调到对齐欧卡的谍报任务上,难以召集到足以进行广范围调查的人员。所以我想找你们──并非专精此道,但表现令我信赖的人物出这趟公务。」 她特别强调最后的部分说道。此乃无庸置疑的重用,从女皇的角度来说,不管再强调多少次这个事实都不够。和臣子的摩擦在无意识中渐渐恶化,对所有君主而言等同于难治的恶疾。「骑士团」的信赖关系连最后一道界线也崩溃,是现在的她最害怕的事。 「…………!」 察觉自己的恐惧,少女咬住嘴唇。过去不是这样的──当炎发少女还在世的时候。纵使隐瞒著重大秘密,在她身旁,和骑士团众人的交流显得友善而温暖。置身于年长朋友们的温柔之中,让少女感受到得以扮演与年龄相符少女的喜悦。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她,在他们心中份量有多重?每次描摹过开了个大洞的心灵空虚深渊边缘,少女就深深体认到这一点。 「……关于人选,我也认为很适合。我并不是要你们当什么典型的间谍,无论过程如何,只要能确认教徒们的本意即可。根据在艾伯德鲁克州和犹纳库拉州的经验,擅长与一般民众交流的你们应该办得到。」 除了与藏匿在后宫内的伊库塔交流之外,如今她几乎没有机会与「骑士团」的成员私下接触。要说这样是划清君臣界线说来很好听,实际上却是只能透过「召唤」形式交流的关系──昔日温暖有人情味的关系,被改写为坚硬冰冷的主从构图。 夏米优心中暗藏著复杂的感慨说道,微胖青年缓缓颔首。 「……尽管缺乏自信,我接受这个任务。总之,不是镇压而是预防叛乱发生吧。我将尽棉薄之力。只要顺利,就谁也不必丧命。」 「没错……不过马修,你愈来愈厌恶战争了。身为肩负帝国未来的大将,这恐怕有些问题吧?」 女皇口中半自动地吐出无情的讽刺。连马修不愿自军同伴受伤这种身而为人当然的感情,都以命令他作战的身分傲慢地揶揄以对。这也是她要求自己作为暴君应表现的态度之一。 按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女皇的挑衅,马修炯炯有神地回望对方。 「我只是受够了国内的纷争,对付齐欧卡就会拿出干劲。击退蛮夷保卫国民──才是军人本来的职责吧。」 无视萨扎路夫要他自制的眼神,马修斩钉截铁地说。言词中充满了对现状的不满,流露出「是你总是命令我打不是保家卫国的战争」的意味。 「──!」 马修甚至掺杂敌意的视线、带刺的言语,化为带倒钩的长枪贯穿夏米优的胸膛。除了她本人,无人知晓那股痛楚有多剧烈──但她绝不会表现出来。 就像无关痛痒似的,少女嘴角浮现一如往常的凄惨微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萨扎路夫准将,你可有异议?」 「……唉、唉,我对这份工作没有怨言。毕竟我也讨厌战争。」 这一连串的互动没酿成大事让萨扎路夫松了口气,如此回答。在北域漫长的不得志时光,使他养成了自虐的坏习惯。 「──请问!能不能让我也参加这次的任务?」 在事情正要谈妥的时候,先前一直在旁边看著情况发展的哈洛开口。夏米优有点惊讶地望向她。 「你?为什么──」 正想开口询问哈洛的意图,她也察觉理由何在──无论马修 或萨扎路夫,距离上次出征的间隔时间都太短了。比起肉体的疲劳,更不能轻忽反覆投入不愿从事的战争造成的精神疲惫。从马修刚刚对讽刺的反应,也看得出令人忧虑。 「……我想想。既然专注于练兵的托尔威中校无法同行,你的支援对他们而言想必也值得依靠。我允许哈洛玛·贝凯尔少校随行,让你率领一营兵力可以吧?」 「是!感谢陛下的隆情厚谊!」 哈洛露出灿烂的笑容低头道谢。然而──「她」丝毫没表露出,心中抱著与女皇的推测截然不同的意图。 谒见完毕返回基地后,三人立刻聚集在会议室内讨论今后的行动方针。 「当前的问题,是该从何处、如何著手调查。」 马修指出根本问题。微微后仰地坐在椅子上,萨扎路夫也陷入沉思。 「嗯……教团的活动应当是以各地的『神殿』为据点展开。先前往那里,再四处探查周边的村落比较妥当。」 「示威和秘密侦查之间的平衡很难斟酌啊。除了组成队伍缓步前进的部队之外,还需要有人员隐藏军方身分进行调查。这批人必须乔装。」 「说得也对。得在帝都取得大量的朝圣服,事先让部下们换装吗……啊,不太清楚这种状况都是怎么处理的。」 缺乏对这类任务的经验,使他们的军事会议没什么进展。尽管想乾脆徵询部下或长官的意见,但基于秘密侦查任务的性质,难以向在场三人之外的对象吐露内情。 不忍坐视放置不管很可能撞上暗礁的会议,哈洛开朗地喊道。 「好好好!最优先事项应该是拘留神官吧?毕竟连重要人物名单都列出来了。」 察觉她试图从其他角度往下谈的意图,马修和萨扎路夫也浏览手边的名单。 「……嗯,没错。一找到这张名单上的神官要立刻带走审讯,再决定是将人纳入我方管理之下,还是派人监视暂时让其自由行动……考虑到对方可能是清白的,这么做也叫人心情沉重。」 「我有同感,不过我也明白陛下的顾虑。不能小看神官们对教徒的影响力,过往也发生过好几次由他们主导发动的叛乱。」 「那是很久以前,足足好几百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只要和军阀勾结,就能相对容易地获得武力……但现在又如何?即使阿尔德拉教徒尝试谋反,你认为会有军官或部队协助他们吗?」 马修说出根本性的疑问。无论战意再怎么高昂,现状单靠阿尔德拉教徒都无法掀起叛乱。首先是单纯的武器问题。现代战争的主力武器风枪──若是数量不足,就成了徒具虚名的武装势力。但风枪的制造及流通都受到法律限制,一般人连想弄到旧式滑膛风枪都不容易。若想大量取得,就更少不了特殊管道。 「很难讲……不过接连四次叛乱都遭到陛下施展手腕漂亮地镇压,再加上激进派头号人物米卡加兹尔克才刚惨死。和陛下登基时相比,国内势力反弹的机运已被大幅削弱。要是我就会安分下来。」 这一点马修亦有同感。现在不是掀起叛乱的好时机。若是在前阵子要塞都市加尔鲁姜暴动时与其合作倒还有可能,但那场动乱的结果,使新皇夏米优的淫威传遍全国。很难想像连军人都不是的教徒们能够跨越对她的恐惧高举叛旗。 「话虽如此,也不是没有信仰虔诚的军官。这张名单上也有几个我眼熟的名字。这次得连这方面也纳入思路来搜查吗……」 萨扎路夫一边在名单中挑选自己在北域接触过的人物,一边没自信地把玩著思绪,但随即察觉这样不符合自己的身分,赫然回神抬起头──现在和两年前不同,黑发少年和炎发少女也不在这里,身为长官的他不主持会议,不会有任何进展。 「──抱歉。担任总指挥的我态度不明确,大家都无法行动。来汇整行动方针吧。 首先,将人员区分为两大类,分别是作为监察团穿著军服堂堂展示给大众看的部队,以及穿便服或朝圣服融入当地进行搜查的部队。我负责指挥前者,你们指挥后者。想成牵制与真正的目标应该容易理解吧。」 马修和哈洛分别点点头。按捺住想确认「真的这样做就行了吗?」的心情,他们的长官提醒自己要尽可能明确地发言。 「首先取得大量的朝圣服后出发……尽管有点违背道义,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向当地的驻扎部队打招呼。因为那些部队里未必没有内奸,这可是秘密侦查任务。万一在当地快发生冲突,到时候再想……不,由我来应付。」 萨扎路夫想了一下后改口。对自己稍有松懈就想交出主导权的性格,他也感到非常傻眼。 「我明白了!那取得朝圣服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两位请在这段期间做好出发准备。毕竟数量庞大,或许得请你们等一阵子……」 哈洛率先主动担起杂务。在感激她的积极态度之余,萨扎路夫思考一会后补充应注意之处。 「那也无可奈何,不过根据任务性质,把衣服全部包下的动作显得太露骨就糟了。理想的作法是叫部下换上便服,到多家店铺分别少量购买。这样得走遍整个帝都的服饰店,只靠你们人手够吗?」 「虽然很费力,全营一起出动总有办法的!啊,早点动手比较好吧。可以开始了吗?」 哈洛话声未落便起身离座。萨扎路夫点头同意后,她绽放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敬礼。 「那么,哈洛玛·贝凯尔少校这就出发去取得物资!」 她快活地宣言,同时转身奔出会议室。那过度朝气蓬勃的身影,让剩下两人怀抱同样的感慨叹了口气。 「……害她操心了。我得更振作点才行。」 「是啊……的确。」 马修拍拍双颊打起精神。他必须严厉地告诫自己,别再毫无意义地抱怨了。 「──所以,今天的任务是取得朝圣服。因为时间很赶,会很辛苦喔!」 听完注意保持机密的最低限度说明后,哈洛指挥的医护兵营成员换上便服前往帝都。今天的目的地,是分布于市内各处的数百家服饰店。 「注意别让行动显得不自然,尽可能分别从多家店铺少量购买收集回来!尺寸只要别太小都可以!太大改短就能穿!」 「「「「「「「是!」」」」」」」 到现场的安排已事先传达完毕。士兵们分散搭乘马车抵达帝都,再细分成五人一组为伍展开行动。 「任务开始!请依照分配绕到帝都各地,傍晚六点前回到这里!因为人手不足,我也加入采购!提早做完是没关系,但动作比我快我会很难为情的,请多留意!」 听到部下们爆笑出声,哈洛一一在他们背上推了一把。 「看到大家有精神真好!出发~!」 尽管感觉今天营长比平常更有朝气,没有任何人觉得她的态度不对劲。 「好了──那么,从那家店开始吧。」 包含哈洛在内的伍造访一家位于巷弄深处的小店面。 「我去和老板谈谈。因为店里很小,我先做个示范,大家留在外面等我。」 留下这句话,她独自进入昏暗的商店内。在这个路过客独自进门需要一点勇气的地方,哈洛却毫不胆怯地朗声呼唤。 「打扰了~我想购买朝圣服,请问有存货吗~?」 在后面抽菸斗的老板听到声音后站了起来。这家服饰店似乎由他独自经营,店内看不见其他店员。 「……啊,朝圣服吗。我记得收在里头,嘿咻……你要买什么尺寸的,买几件?」 「我想买大概十件,男用七件,女用三件。两种都要成人平均尺寸。啊,还有──」 从背后靠近弯下腰找存货的老板,哈洛在他耳旁呢喃。 「──中央将派军方监察北域的『神殿』。部队三天后出发。通知煽动民众的神官们加紧速度并藏匿起来,同志克雷格。」 「──?」 老板一瞬间猛然回头。名叫克雷格的男子吃惊地注视著对方依然挂著天真无邪笑容的脸庞。 「你、你也是……吗?」 「没错。不过我直到前阵子为止都睡得很熟~」 哈洛轻轻向他打个呵欠。克雷格目不转睛地检视著她的一举一动。 「……你连我的名字和门路都知道,我却连你的长相都不清楚。同样是特务,我们彼此的阶级似乎差得很远。」 「或许吧。但对多余的事情感兴趣可不是好事──会早死喔?」 她乾脆地发出哈洛绝不会说出口的台词。克雷格吞了口口水。 「……我将牢记在心。无论如何,这桩事包在我身上,今天之内就用传信鸽和快马连络同伴。不过军方三日后出发,神官们的游说不知来不来得及出现成果──」 「这方面大概没问题。出发之后,我也会安排拖慢军方的动作。」 女子轻描淡写地承诺。这回克雷格真的惊讶得瞠目结舌。 「……你潜伏在帝国军内部?地位还足以干涉大部队进军,包含在这边活动的所有同志在内,这样的特务也没几个──」 他的话声中断,终于 想到眼前之人的真实身分为何。 「──难道说,你是──」 「啊,还有。」 将脸庞凑过去不让对方说完,与哈洛有同一张面孔的女子从怀中抽出一叠纸塞给对方。 「关于被俘的海军少将,这份文件上一并记载了我构思的夺还计画。我本身得去北方无法参加,不过里面设计的方法连猴子也做得到,赶紧随便办一办吧。」 「喂,什么随便……」 「那这些我拿走了,再见~」 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抱起衣服,彷佛在说事情已办妥般离开店面。女子不顾愕然的克雷格跑回部下们身旁,得意地向他们展示手中的战利品。 「让大家久等了!先买到了十件!来,趁著天还没黑到下家店去!」 采购在第二天晚上凑到足够的数量,做好分配及出发准备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这是经过绵密计算以免更早或更晚达成的结果,但她本人一脸歉疚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要取得足够数量比预计的更花时间。我担心一次买太多行动会被察觉,可能太过谨慎了……」 「不,没关系。这一类作战不秘密行事就没有意义可言。」 计画更早出发的萨扎路夫也没针对这一点责怪她。他也认为谨慎为上,毕竟几乎是第一次出秘密侦查任务,萨扎路夫有些超出必要的过敏。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有穿上朝圣服的一天……怎么样,哈洛?看起来像个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吗?」 试穿一套服装的马修徵询感想。哈洛沉吟一声注视他全身上下。 「……身材好像太壮了点?感觉脸颊再消瘦一点更像朝圣者。」 「真敢讲。我这两年可是瘦了不少耶……」 被指出体型肥硕的青年闹起别扭。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萨扎路夫下达出发前最后的指示。 「在当地最好别发生战斗,但进军毕竟是进军。按照前天的说明,让部队这次也依照分进合击的原则前进。设定好目的地,从一开始就分散成比伍更小的单位行动。就算经过乔装打扮,出现好几个大批人马的团体还是太显眼了。」 「了解……那么要暂时分开了。由担任潜入搜察班的我们先走一步,错开出发时机比较自然。谁的部队最先走?」 「啊,那么,由我来带头!两位路上请多小心,下次到北域再会!」 自然地取得先行出发的位置后,她率领部下离开中央。 自中央基地往东北方前进约三十公里后太阳下山,哈洛一行人第一天的进军宣告落幕。在路线上的村庄借宿吃完晚餐,她躺在一翻身即嘎吱作响的床铺上和部下们一起就寝──当晚。 「──呼啊~」 她彷佛被月光唤醒般睁开眼,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来到屋外,进入后方的树林里。 「哎呀,好美的星空──」 大约一小时前下过的骤雨洗去空气里的污浊,那一天的满天星斗格外清晰。陶醉地仰望头顶无数闪烁的星子,她忽然开口。 「──那边的四个人,继续躲下去也无济于事吧?快点出来。」 人僵住的气息透过夜晚的空气传来。不久之后,四名男女自郁郁苍苍的灌木丛身处静静地现身。 「……不只位置,连人数都察觉到了吗?我们太小看你了,同志派特伦希娜。」 「嗯~我正好相反,或许有些失望。」 哈洛随意地走近带头的那人,下一瞬间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脖子。 「嘎啊──?」 「水准真低。就算要求你们这些参差不齐的特务达到『影子』的水准太苛刻,当我的手脚可得拿出一定的成果喔?然而──这拙劣的躲猫猫算什么?难道你们误以为这是小孩子玩的游戏?」 手指深陷进脖子里几乎掐断气管,她又突然地松手推倒对方。男子当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必须摀住嘴巴蹲下来才有办法克制自己不呛咳出来。女子──派特伦希娜妖媚地弯起嘴唇,俯望著他脸孔涨得通红压抑生理反射的模样。 「太好了,至少你还明白这并非游戏。唉,无所谓。就算有点无能,我本来就没对你们抱著过度的期待。」 才刚咯咯轻笑著断然说完,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狠狠地瞥了其他三人一眼。 「只是──别扯我后腿喔?敢碍事的话,我马上剔除掉你们。」 一感受到这句话里毫不隐讳的认真,四人反射性地挺直背脊。如果眼前有蚊子在飞就一掌拍死──她刚刚表露的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异常。这代表她能够用和打死蚊子一样的感觉除掉人类。 经过这段对话,名实两方面的主导权属于谁已昭然若揭。得到使唤眼前四人的权利,派特伦希娜靠在附近的树木旁思索起来。 「好了~无论如何,首先得拖慢其他部队的进军速度~方法必须不过分损及哈洛的评价,不能用这边出麻烦拖他们下水的招式,可得绞尽脑汁想想。」 又沉思几秒钟后,女子忽然一拍掌心。 「嗯──对了,针对胖子和胡渣男共通的弱点下手吧。那边那个人,你知道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吗?」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和暹帕·萨扎路夫准将共通的弱点?不、不清楚……」 找不出答案的女特务陷入沉默。派特伦希娜转眼间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不知道?真的吗?咦~真笨~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吗?」 她再度感叹部下的水准之低,不等对方思索便迅速说出答案。 「他们两个人很好。好到构成作为军人致命的缺陷。」 * 马修目睹那一幕,是出发后第二天下午的事。 「──嗯?那是什么?」 由于尚未脱离帝国中央区域,他依然穿著军服率领一个连两百名士兵行动。人们围著几辆马车争论的身影,突然跃入他的眼帘。 「运货马车进退不得?……啊,往这边跑过来了。」 看见微胖青年等人身上的军服,那群人庆幸地奔向他们。在马修询问事由之前,对方不由分说地盖过话头。 「各位是军人吗?拜托你们帮帮忙!」 「哇──冷、冷静点,出了什么事?」 「我是住在附近的樵夫,有伙伴在伐木途中被倒下的树砸伤了,我们想送他们到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公里远的诊所……」 男子说到此处停顿一下,指向瘫在地面的马匹。 「也许是热坏了,马匹突然倒了下来……!这样下去没办法把伤患搬离这里!」 马修探头望向男子指出的马车,里头挤满许多绷带渗著血渍的伤患。男子带著痛切的神情向忍不住皱起眉头的他恳求: 「有些人必须马上接受治疗。不快点搬运不行……阿兵哥,请帮帮我们!」 在马修等人的后方,萨扎路夫的部队也碰到意料之外的麻烦。 「真伤脑筋,没想到桥居然塌了……」 也许是被水量增加的河水冲走了,跨越眼前河流架设的桥梁在半途折断流失,一群看来是当地居民的人正聚集在那里展开维修。萨扎路夫感到才刚出发就被泼了冷水,俯望手中的地图。 「迂回绕过这里也很麻烦。该怎么办呢?」 如果人数不多,搭渡船过河也是个方法,但将大批人马送往对岸太花时间了。发现萨扎路夫面对问题陷入思考的身影,一名当地居民忽然过来攀谈。 「阿兵哥,你们想过桥?那能不能帮忙我们修桥?像你看到的一样,咱们人手不够。」 「嗯……预估多久能修好?如果我们帮忙,不说非要今天之内修好,但明天或后天能够通行吗?」 「这得看你们而定。不过这座桥的结构单纯,光是增加人手作业进展就会快得多。顺利的话,明天或后天未必无法通行。」 又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覆,迫使萨扎路夫得做微妙的判断。要接受离开这里绕一大圈远路,还是度过协助维修后复原的桥梁──他一下子难以决定哪一方才是恰当的判断。 「话说……看上去维修也进行到一半了。」 建筑材料完全被冲走空无一物的只有中央一小部分,从两岸通往中央的范围已经建造好桥梁的基础。只要修理工程再进行一阵子铺上木板,大概就能勉强通行──萨扎路夫根据过去的工作经验决定行动方针后重新转向部下们。 「真没办法……好吧,我们也来帮忙修桥。大伙拿出工具!」 * 在军人们意外地被绊住时,在他们的目的地北域东侧一带,接受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要求的神官们正四处说服教徒。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如果你们有意……请把命运托付给我。」 窗户紧闭的屋内。在各个贫穷村落的有影响力人士齐聚一堂的聚会上,神官说明完状况后催促他们做选择。众人皆面露苦涩表情地垂下头。 「继续留在帝国也没有未来……连司祭大人都这么说?」 「我并非说国家最近就要灭亡……可是,在逃离齐欧卡侵略时失去田地的你们 ,却很难脱离佃农的身分。」 神官谨慎地斟酌词语,指出残酷的事实。随著旧东域陷落战线后退,许多原本住在这一带的居民不得不拋弃土地逃难。移居到其他地区的他们想继续务农只能租借土地,如此一来,大部分的收益必然地被当成田租收走。神官挑选这些身处困境的人,提出逃亡至国外一事。 「不过在齐欧卡就能拥有土地,还是在与帝国反方向的大陆东侧。你们想必能够在远离战火之处,接受国家援助专心耕作。这么说也许很失礼……对于已然尝遍辛酸的各位而言,事态再怎么变化也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 阿尔德拉教重视博爱精神,他们这些教团成员平常就持续给予为贫困所苦的人们援助。很多人靠著这些帮助存活下来,因而深受此地区贫民的支持。在他们一再拜访进行生活支援与传教的村落中,神官的影响力已上升到不容忽视的程度。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顺利逃亡至国外──对吧?」 尽管如此,想说服民众仍不简单。面对这群拋弃土地逃难来此的人,这次要怂恿对方拋弃国家逃亡。在民众何时勃然大怒也不足为奇的紧绷气氛中,神官感到冷汗淌过背脊,继续卯足全力说服。 「我会让你们离开。我以主神之名立誓,绝不违背承诺。如果这个计画没成功,我自己的未来也将封闭。一旦开始著手,我直到最后都与各位同生共死。」 光靠利害说明终究不够。想从根底撼动一大群人的生活,必须表明对于这种行为的责任感。为了迫使眼前的贫穷教徒们投入大逃亡,他这名神官非得是足以托付性命的对象不可。 「你没考虑过万一在场有人向军方告密的可能吗?」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那代表我身为一名神官的德望不足吧。」 他前来此地时已对那种可能性有所觉悟。面对难以下定决心陷入沉默的教徒们,神官为说明做结。 「你们能够选择。但从提出这个提议开始,我本身对帝国来说就成了叛徒。希望大家理解,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决心站在这里。」 「…………」 「要和我一起奔向未来?还是留在这里?如果做好选择的话,请告诉我答覆──」 神官催促他们回答。在他眼前,做好觉悟的教徒们眼神逐一地直盯著前方。 * 无从得知状况正时时刻刻不断恶化,更糟糕的是马修等人进军被延误的情况失去控制。 「喂喂,这和先前说过的不一样……!不是搬送完伤患就结束了吗?」 拿著铁锹挖出沙土的青年大喊,在一旁进行相同作业的中年男子不知是第几次的低头谢罪。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如你所见,土石流淹埋了诊所的入口,这样房子没法使用!不找许多人合力尽快清掉沙土的话……!」 马修忍不住咂嘴。总之,现状是将出意外的伤患送达,目的地却又发生了另一桩意外。事情涉及人命,他们无法置之不理,只好不断地动手干活。 「……!虽然说不能坐视不管,意外地被拖慢了速度啊,可恶!」 「──什么,建材又崩塌了?」 萨扎路夫这边同样问题频传。相对于想尽快修复桥梁渡河的他们,工程不知为何在只差最后一步之际停摆。桥梁本该组装完成的部分一再崩塌,他终于快要等得失去耐性。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两天来都发生四次了!我们明明得尽快渡河,别浪费时间拉长工程啊……!」 「不好意思~似乎是设计图出了错~现在正急著做修正,同样的问题不会再发生了,能不能再陪咱们修理一会。」 那名当地居民还想以推推托托的态度留住军人们。再三体认到对方的言行不值得信赖,萨扎路夫用严厉的口吻断然宣言。 「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崩塌,我等就要改绕远路!」 * 当然,马修和萨扎路夫遭遇的状况并非单纯的倒楣。那是经过绵密计画的蓄意妨碍,在某种意义上的「攻击」。两人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落入某人的圈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以诉诸更直接的方法吧?」 然而在主谋的意图之外,设陷阱的一方也有人急于获得成果。当众人聚集在荒废空屋中报告状况时,一名男性特务在她面前豁出去提案。 「……嗯?那边的家伙,你刚刚说什么?」 「是。目前在拖延其他部队进军方面,派特伦希娜小姐您指示的都是间接的防碍工作,如破坏行进路线上的桥梁、安排当地居民绊住部队等等。尽管得到相应的成果,感觉却是舍近求远。」 屈就于慢吞吞的手段不合我的性子。听出男子的心声,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懒洋洋地反问。 「……啊,是吗。那我姑且问一下,你想怎么做?」 「对马修少校和萨扎路夫准将下毒如何?」 男子毫不忌讳地说出他所能想到最迅速有效的手段。 「这是和平时期下达的秘密侦察任务,而且还是在前往现场途中,他们的戒心较低。若是现在就有可能实行。只要斟酌剂量,无论要杀掉他们或让人无法行动都随心所欲。只要您马上下令,我将伪装成食物中毒,在今天之内取得成果向您──」 提案还没讲完,男子的视野翻转过来。 「你────────────────────────────────────────────────────────────是白痴吗?」 男子花费数秒钟后终于理解,自己被捉住手臂按倒在地──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痛,伴随这个认知从手腕窜向肩头。 「──嘎啊?」 「对胖子和胡渣男下毒?在他们处理皇帝亲自交付的机密任务途中?那岂非等于主动告诉他们『自己人里出了背叛者』。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我是基于什么准则命令你们活动的。」 关节咯吱咯吱作响。她折磨的部位既非骨骼也非肌腱,而是痛觉神经本身。这种技术与以打倒敌人为目的的武术有所区别,是严加攻击目标使其灰心丧胆,听凭摆布的技巧。 「我和哈洛跟随处可见的成堆没价值小喽啰间谍可不同。我们的任务是一度潜伏到指派地点后,持续从敌方势力中枢传回情报直到达成战略目标为止。因此让身分曝光根本免谈,在那之前就不能令敌方察觉我们的存在。一般来说,不说到这个份上就无法理解吗~?」 男子口吐白沫。没惨叫出声并非身为特务的分寸,而是他除了咬紧牙关之外什么也做不到。生活在世俗的普通人一生大概没机会体验几次的超越界限剧痛,此刻正侵袭著他。 「还有~什么依你个人的判断决定要不要杀掉敌国重要人物,这种不知轻重的想法听得我都快昏倒了。如果我想杀他们,机会要多少有多少──无论要下毒或暗算都行。既然上头没下这种命令,就该察觉是刻意放他们活著。」 女子精妙地调整施予疼痛的程度,恳切地教育不成熟的部下。正如字面意思般,让他「痛切」感受到作为特务的错误认知──出色的学习总是伴随痛楚,宛如在柔软的肌肤上刺青。她只懂得以这种形式教导他人。 「原本,暗杀在特务的手段里就属于下下乘。如同军事本身,间谍任务也从属于政治。凡是考虑到日后的外交交涉应当留他一命的人才,我们反倒必须给予周到的保护。胖子和胡渣男就是这一类人,还跟哈洛交情特别深。这次要扯他们后腿,谨慎再谨慎是理所当然的。」 派特伦希娜白皙的指尖抚摸他手腕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动作,男子全身就爆发性地痉孪起来。失去焦点的双眼骨碌碌地转动,水渍在长裤股间扩散开来。 「理解了吗?有牢记在心,再也不忘记吗?──这是最后一次。你明白吧,如果下次再胡言乱语……」 女子放松拧住手腕的力道,嘴唇凑到男子耳畔悄然低语。 「你就是不要的玩具了……我会把你拆下来叠起来收拾好,收进黑漆漆的箱子里喔?」 她用令人胆寒的声调仔细说给他听,将他的手腕微微往旁边一扭。那一瞬间,最后的剧痛袭向男子──终于给予他名为晕厥的解脱。 * 「抱歉,路上出了一些事迟到了……!搜查已经展开了吧?」 当遭遇大大小小许多麻烦阻碍的马修抵达当地时,已远远超过预定日程。先行抵达展开工作的哈洛没有责备他,笑著点点头。 「──是!我派人巡访这一带的『神殿』与周遭的村落,发现数名在名单上的神官,已安排人监视了。」 「比起审讯,选择暂时让目标自由行动吗?你比较适合这种做法……好,我也加入搜查。你还没派人搜查的地区是哪里?」 「可以按照预定计画请你负责州的南侧吗?我是从北边开始著手的。」 「了解!看我赶回延误的时间!」 马修一拳拍在掌心上打起精神,冲出帐篷。带著一如往常的笑容目送他的背影,她满意地自言自语。 「嗯嗯,这样很好……干劲十 足地四处奔走,然后白忙一场吧!」 萨扎路夫的部队更晚了三天后才抵达。他神情尴尬地来到司令所的帐篷,尽管觉得很丢人,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抱歉,我一再判断错误害得部队迟到……目前进展如何?」 听到问题,马修和哈洛都露出微妙的表情面面相觑。 「扣掉初期行动延迟,搜查本身还算顺利……但没查到什么可疑的部分。」 「我这边也一样。除了监视中的神官,同时也探查了一般人的动向,截至目前却没发现不对劲之处。」 总之,现状并未得到清晰可见的收获。确认这一点后,他们的长官搔搔后脑杓。 「是吗,果然没那么简单……不,没出事就结束自然是最好的,不过……」 异状能够发现,但正常无异状的事就发现不了──这是调查任务的矛盾之处。一方面追求清晰可见的成果,相反的他们本身却比什么都希望无事可查。 「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我也会大张旗鼓地展开监察。对整个地区施加压力之后,先前没曝露破绽的家伙或许也将有不同的动向。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你们俩要集中精神投入。」 「是!」「是~!」 两名部下回应,萨扎路夫也抱著重新开始的心情投入任务。然而──到头来,他们的搜查不可能有成果。应当调查的重要地点和应当防备的重要人物,都被率先抵达当地的「她」抢先下手过了。 * 前往东北的马修等人每隔两天会向在帝都忙于政务的夏米优发出定期联络。不过──一再收到「现阶段未发现异状」的报告,女皇也开始怀疑是自己杞人忧天。 「……这次是我自寻烦恼吗?」 「如果是这样,那值得高兴。」 翠绿堂大寺院中,站在宝座旁待命的露康缇面露笑容说道。夏米优也静静颔首。 「是啊。再也没有比出乎那只狐狸预料更痛快的事了──」 她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安心。然而下一瞬间──时机凑巧得宛如在嘲笑这个念头,一名武官冲进执务室。 「陛下!有紧急消息禀告!」 「什么事!」 女皇瞬时绷紧放松的精神回答。武官立刻说明。 「前往北域监察的萨扎路夫准将部队方才传来紧急联络!当地有大批教徒集结,开始往东北大迁徙!」 与最糟糕的预测有微妙差异的报告内容,令夏米优皱起眉头。 「大迁徙……集体逃亡?大批的具体人数是多少?」 「保守估计超过一万五千人,可能多达两万!」 那个数字夺走了女皇心中最后的乐观。她体认到事前的防备没发挥效用──另一方面,又感到挥之不去的狐疑。 「……派遣监察人员过去,却没有事先发觉这种规模的计画……?」 这一点令她难以释怀。派马修等人前往北域,正是为了将这种状况防范于未然。当然,有可能是他们不熟悉的任务未能发挥全力。但是……就算将这一点纳入考量,夏米优还是无法接受我方未掌握任何徵兆就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无论马修或萨扎路夫,都是能力得到她的信赖才受到重用。 「……现场如何处置,派出追兵了吗?」 「据说部队发觉动静追上去时,大部分教徒已进入大阿拉法特拉……他们打算暂且绊住后续的教徒,同时派分遣队在山路预先埋伏堵住前进路线。」 事件的舞台已穿越北域荒野,渐渐转移到山脉内部。认知到这件事时,夏米优下定决心从宝座上起身。 「──自中央基地紧急召集第一旅,还有托尔威的部队。我要出征。」 面对君主毫无迷惘的决断,困惑的武官战战兢兢地提出意见。 「陛下……可、可是,这次并非内乱。虽然是重大事件,交给当地镇台处理无妨才是。」 那还残留乐观想法的认知,让夏米优摇摇头。 「诱发了这种重大异常状况,齐欧卡不可能坐视情势发展。他们是以教徒为诱饵,将马修一行人引进山脉内。那里必定设了陷阱。」 她必须如此判断。回想起昔日的战争──北域方面战役的发展,就更不容轻忽。 「战争即将发生。不──多半在当地已经爆发了。」 第九卷 第二章 向东方前进的人们 军人们目睹那一幕景象时的心境,该如何形容呢? 帝国北域,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东部。植被在这一带沿著山峦生长,风貌与过去成为北域动乱舞台的山脉南部及北部荒地有所差异。海拔较低处气候潮湿,绿色植物生长茂盛,靠齐欧卡侧的地区山间甚至零星散布著热带雨林,环境反倒近似旧东域。 话虽如此,抬起目光往高处看去,就能发现高耸入云的群山威容与其他地方相比毫不逊色。正成群登上山脉险峻地表的人们,即使远远望去也明显看得出速度迟缓,显得十分无依无靠──队伍中大概有儿童和老人,也有伤患和病患,在严酷的翻山越岭过程中不可能无人掉队。尽管如此,他们仍决定登山,舍弃不受神明眷顾的故国。 「……见鬼了。」 拋弃出生成长的帝国,试图依靠信仰逃往国外的众多信徒。 这便是暹帕·萨扎路夫准将指挥下全体士兵目睹的景象。 「……光是看得见的范围内大略估算就有四、五千人。包含位于死角的家伙在内,人数大概有一万。」 站在率领部下登上的台地上,马修探头看著望远镜说道,语气流露出不甘心与郁闷。 「到达此地之前,我们在后方拖延住的教徒约有一万出头……全体有半数上了山。」 咚!萨扎路夫一拳敲在树干上。自己的不中用,令他抿起嘴角。 「为什么没能掌握预兆……?我们的著眼点估计错误得这么离谱?」 在面露厉色的两人身旁,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垂下目光。 「对、对不起……一定、一定是我的错。是我在负责搜索范围内漏掉了线索。」 扣掉蓄意为之这点以外,这句话完全是事实。不过没预料到她替换过人格的马修与萨扎路夫,出于天生的责任感免除她的责任。 「状况的成因不是一个人出错就能说得通的。要说犯错,我们所有人大概都有错。否则事情不会难看到这种地步。」 「我有同感。不过弄成这样子……被陛下下令斩首也没得抱怨。」 听到萨扎路夫脱口而出的台词,微胖青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 「别说这种话,准将。这不算是玩笑。」 「抱歉。我也是说出口之后才注意到。」 萨扎路夫使劲以两手拍拍僵硬的脸庞转换心情,望向前方。 「已发生的事情无从挽回。我们暂且进军至此,一路以来拦下了追上的家伙。剩下的问题,是该拿眼前这些人怎么办。」 「未经许可出国是明确的犯罪行为,不可坐视。放这么多人逃走,很可能危及陛下政权的信赖度。我们必须尽可能多带一些人回来。」 「虽然有道理──但是,为此不惜再深入山区吗?」 长官带著不祥声调的发言令马修猛然皱起眉头。 「……我也不打算犯下和萨费达中将相同的错误。」 「真巧,我也是。至今进军时都有仔细留意,避免拉长的补给线遭到游击战攻击……不过,大部分席纳克族都下了山,很难认为他们会单纯地重演上次手法的翻版。」 萨扎路夫冷静地分析。北域动乱的游击战是有熟知山脉地形的当地部族参与才得以实行的战术,不是齐欧卡及阿尔德拉神圣军在朝夕之间模仿得来的。尽管如今尚有席纳克族的幸存者住在山脉上,他们已是残兵败将。他不认为对方还有力气在此时再度掀起叛乱。 「尽管如此,不想继续前进也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在这里挥著手帕目送一万国民离去,到时候刚刚的玩笑话可真的不是开玩笑了。为了不犯下与萨费达中将相同的错误,无论如何都必须前进。」 萨扎路夫说到此处同时转身,环顾周遭一带。 「司令部和野战医院就设在这片台地──前线指挥可以交给你吗?马修少校。我想派你那一营做先锋。」 被点名的青年没有立刻答应,神情严厉地回话。 「……这场逃亡剧十之八九是齐欧卡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搞的鬼。如果他们以教徒为饵吸引我们,在追逐过程中必然将发生战斗。」 「嗯,多半没错。」 「打退袭击者,尽可能带最多教徒返国。这么解释我的任务没有错吧?」 目睹他的长官有力地颔首,同意这最后的确认后,马修挺直背脊敬礼。 「谨领大任──哈洛,后方就拜托你了,好好干。」 「马修先生……请多加小心。」 马修点点头回应同伴的关心,转身离开。目送他背影离去的女子表面上完美地扮演了哈洛,内心却正轻声嘲笑──一切都如她所料。 * 在和紧追不放的帝国军还相隔一段距离的山上。掺杂了男女老幼的教徒们正神情急切地在已称不上是路,布满岩石的崎岖路径上艰难前进。 「哈啊、哈啊、哈啊……!」 「老公,不行了……不休息一会,孩子们要……」 不忍心看到孩子疲累得抵著膝盖喘气的样子,作母亲的请求。然而,走在前头的丈夫猛力摇头。 「还没到,别停下脚步!刚刚你们也看见了吧,帝国军的追兵已经上山了!那些家伙脚程比咱们快得多,拖拖拉拉的对方马上就会追上来……!」 在犯下逃亡国外罪行的现在,从背后逼近的帝国军相当于驱逐他们的猎犬。没逃过猎犬的利牙,这条性命就活不到明天──姑且不论事实,他们这么认定。 「只要抵达那里──那个山顶,就在那边休息。你们能够坚持到那里为止吧?」 男子一边说话,一边拍拍孩子们的背鼓励道。于是老大再度迈开步伐,但年纪小的两个反倒哭叫得更凶了。焦躁的父亲拉住两个孩子的手臂。 「振作点……!来,抓住我的手!」 尽管那么说,可是手腕被人捉著不方便走路,结果他只得一次背起两个孩子。两个小孩的体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男子一步步竭力地登上山路。 「呼!呼!呼……!……呜喔?」 剎那间,他的右脚踩中松动石块猛然下沉。男子走在悬崖边难走山路上的身躯,连同背上的孩子一起大幅倾斜。 「老公?」 他的妻子惊叫。在她目光所及之处,父子即将三人毫无办法地摔到悬崖下──就在惨剧发生前,某个人伸出有力的胳臂抱住他们。 「──好险。多亏你们平安无事地抵达这里。」 「……咦?」 和两个孩子一起缓缓地倒卧在岩地上,男子愣愣地回望著救命恩人。穿著与帝国军不同军服的士兵对他们投以温和的笑容。 「我是齐欧卡陆军的拉巴尔伍长,前来迎接各位。我方已备妥食物、清水与驴子,接下来请尽管放心。」 男子听他这么说后环顾周遭,发现除了拉巴尔伍长之外还有大批齐欧卡士兵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协助一起上山的同伴们。他对赶到他身旁的妻儿表示自己没事后,不禁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愕然。 「迎、迎接我们……跑到这种深山来?」 「不只是我们,主神的使徒们也赶来了。」 他顺著拉巴尔伍长指出的方向望去,只见佩带一星徽章的军人们正和齐欧卡士兵们一样,不,更加热心地帮助教徒们。男子瞪大双眼注视著这一幕。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 「吓著你了?我等和他们合作,保护期望逃离帝国的阿尔德拉教徒。既然抵达这里,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伍长扶著男子的背缓缓搀扶起他,如此仔细告诉他,然后关怀地望向男子的家人。 「太太和孩子们应该也累坏了。走不动的人请骑上驴子,我带各位到前方不远处的野营地去。虽然说这里很快将化为战场,无法休息太久。」 「嗯、嗯……不好意思,你真是帮了个大忙……」 讶异于出乎意料的优渥援助,男子勉强挤出回答。在他身旁,孩子们正争相从伍长递出的水壶喝水。 「──到目前为止有四千余人吗?mum,步调还不坏。」 在连绵不断攀登山路的教徒集团最前方,是齐欧卡、阿尔德拉神圣军双方的据点。在动员兵力方面,齐欧卡出兵约三千人,阿尔德拉神圣军约两千人,合计五千大军沿著流亡者们的逃亡路线散开。 在司令部的帐篷中,担任齐欧卡方面总指挥的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接获部下的定期联络,脸上浮现开朗的微笑。 「五天后应可达到六千人左右。假使帝国的追兵追上来,那就是在他们之后上山的民众。」 副官米雅拉·银谨慎地补充道。但下一瞬间,和她形成对比的厚脸皮声调加入对话。 「人数上升到帝国无法忽视的程度啦。计画准备期间虽短,真亏能招揽来这么一大批人──对了,约翰。37加61是多少?」 「98,博士。愈贫穷的人愈依赖宗教是一大要因。神官的外流直接关系到教徒的外流。虽说有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断绝邦交的背景在,疏于付出努力维系住他们是帝国的 疏失。这状况可以说有一半以上是帝国自作自受。」 「以前四处严加追缉我们的神官们,如今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拋弃国家逃亡过来。这么一来,那些家伙也会懂得一点被追捕的辛劳吗?──48乘11是多少?」 「528。数字再大一点也没问题,博士。」 当约翰即刻回答,阿纳莱在便条纸上再度划个〇,连连点头。 「嗯,到目前为止每一题都答对吗。回答也全在两秒之内,你的脑子果然厉害。」 得到赞赏的约翰微微一笑。为了验证自身提倡的大脑分割睡眠假说,老贤者正定期测量他的能力。一旁的米雅拉皱起眉头──她不喜欢验证作业不时差进日常业务之中。 「……那个,阿纳莱博士。虽然我们同意您同行,这样未免太过干扰约翰集中精神……」 「不,不要紧,米雅拉。插入区区两、三位数的计算,对我的思考没什么影响。」 即使想提醒博士做得太过火了,当事人约翰不拒绝她也毫无办法。不顾默默吞下不满的米雅拉,白发将领继续亲昵地与阿纳莱交谈。 「yah,话说回来──没想到您连山岳任务也跟来了。就算爬上海拔近三千公尺的高山,博士的言行举止还比周遭的士兵们更加活力充沛……正如您所言,您的腿脚真是强健。」 「那是当然了。我和某人不一样,每晚都睡得很饱~」 老人挺起单薄的胸膛宣言。他面对高级军官极度缺乏顾虑的态度,使得米雅拉每一秒不断逼近忍耐极限。 「……所以说!请您收敛这类言行──」 「博士──!请看看这个!这个!」 米雅拉再度开口说到一半,被突然冲进帐篷的男子盖过话头。约翰和阿纳莱的视线也转向了他。 「怎么了,巴靖──嗯?这是……!」 「这是从西边悬崖露出的地层挖掘出来的!明明怎么看都是经过人工研磨的金属板,却令人吃惊的几乎没有生锈……!」 巴靖递出一片掌心大小的金属板,兴奋地说道。约翰也很感兴趣地探头注视。 「hum?打搅一下……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物体。不过博士,你们为何那么激动?」 「那还用说!因为这或许是古代文明的遗留品!」 老人像个孩子般兴奋得涨红了脸。白发将领不解地歪歪头。 「古代文明……?打个比方,是指比构成齐欧卡基础的六国和卡托瓦纳帝国成立以前更早的时代吗?」 「远比那些更久远。至少要回溯五千年以上。」 提出浩瀚的岁月,阿纳莱像在作梦般越过帐篷仰望天空。 「在连文献也没有记载的遥远过去,曾有过远比现在的我们更加进步的发达文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创造并遗留至现代的事物,正是四大精灵──这是我所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的概要。当然,目前还只是假说。」 听到这太过离奇的内容,约翰惊讶得双眼圆睁。 「──精灵是?由人创造的?……对不起,博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怎么怎么?明明不是特别虔诚的阿尔德拉教徒,你也盲目相信精灵是由神创造派遣到人间的?很好──就由我来替你启蒙!听著,本来精灵的存在在自然界也非常特殊──」 阿纳莱像抓住良机般开始向约翰讲课。由于气氛变得不容插话,米雅拉只能保持距离旁观著这一幕。 一只大手忽然拍拍她缩起的肩膀。 「……别沮丧。」 「别、别突然吓人!」 同袍塔兹尼亚特·哈朗一脸同情地站在她身旁。齐欧卡军体格最魁梧的壮汉悠然地接下米雅拉具迁怒意味的带刺话语,叹了口气。 「就连我也没料到,约翰会那么亲近一个人。不过这也无可奈何,那位博士就像是每次打开都会冒出某种惊喜的惊奇玩具盒啊。」 「可、可是……!谈论那些东西偏离了军人的职责!」 「尽管这么认为……你有办法在约翰本人面前说出口吗?你瞧,他那开心的侧脸。」 哈朗以眼神投向白发将领。不需要他说,米雅拉当然也知道,约翰正露出对未知充满好奇心的少年面容。目睹那样的景象,她不可能不知趣地插手干涉。 「像先前你所说的一样。我没见过约翰露出那种表情。在博士出现前,连一次也没有。」 「…………」 「我们办不到的事情却让博士给得手了,老实说我觉得心情很复杂。那家伙能找到达成使命以外的喜悦,大概是件好事。你也有同感吧?」 犹豫半晌之后,米雅拉微微颔首。哈朗感同身受地接纳她的挣扎,身为年纪较长的人,他选择明理地面对此事。 「若妨碍到任务姑且不提,没有的话就老实地在旁边观看吧。也许得寂寞一阵子──别担心~要是约翰太冷落你只顾著陪博士玩,到时候由我来念他。」 「多管闲事……!」 米雅拉握拳敲在他的胸膛上,面红耳赤地走出帐篷。「再来~」哈朗微露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喃喃低语切换心情。 「无论如何,我方的圈套渐渐布置妥当──帝国的家伙会如何反应?」 * 登山至海拔一千公尺左右,马修·泰德基利奇率领的先遣营暂停前进。 「第七排排长、第八排排长出列。」 两名军官从整齐划一的队伍中走上前。微胖青年面对两人,直盯著站在另一头的两个排──士兵们都脱下军服,改穿简陋的白衣。换上朝圣服后,他们乍看之下已分不出是帝国兵。 「接下来的进军由你们指挥的两个排走在前头。我想你们应该明白,这次的任务很严苛。」 马修的开场白使两名军官紧张地屏息点点头。他用双手展开地图。 「按照我现在要指定的路线,以全速冲上山路,动作愈快愈好。重要的是尽可能逼近逃亡教徒的队伍尾端,可能的话与他们会合。正因为如此,我才选中了你们向来以进军速度著称的排来执行。」 详细说明战术的过程中,军官们神情紧绷地仔细聆听马修的发言,以免漏掉一字一句。不由分说地将他们的身影与昔日的自己重叠在一起,青年感受到岁月的流逝。 「……尽管前来的路程有些不同寻常,至少这次并非内乱。如果之后发生交战,对手是齐欧卡和阿尔德拉神圣军。老实说这一点让我松了口气。我受够和自己人互相残杀了。」 马修边说边折起地图收进怀里。面对明确的「敌人」,他的脸庞充满活力。 「打倒敌军带回国民,我们该做的事只有这一件。所以──就让我在相隔许久后尽到理所当然的职责,得偿身为军人的夙愿吧。」 * 「报告连长!上午新放了六百二十一名志愿流亡者通过。前往后方!」 设置在教徒逃亡路线上的一处要冲。不远的未来注定要与帝国军交战的齐欧卡士兵们,企图在那天到来前尽可能接纳更多的流亡者。 「嗯,辛苦了。这就叫客人络绎不绝啊。看来帝国非常不适合人居住。」 「那也是当然。相对于已经没有未来的帝国,我等齐欧卡是充满未来展望的国家。又有我方至今一贯给予流亡者优厚待遇的事实在。」 由木材与土砖盖成的堡垒某个房间内。担任驻扎要冲的三百人非正规连指挥官的军官点头同意部下散发爱国精神的自豪发言。 「帝国军的追兵样子如何?今天流亡者团体队伍也接近尾端,那些家伙有加快进军速度的迹象吗?」 「不。看来像是侦察用先遣队的小规模部队,才爬上距离此处两天路程外的位置。他们在北域方面战役中曾吃过苦头,大概因此不敢随便深入山脉。正式冲突最快也将发生在三天之后。」 「嗯,三天吗……不必担心战斗波及流亡者们了。」 连长很高兴卸下心头的一项忧虑,忽然露出严肃的神情重新转向部下。 「尽管反覆叨念过很多次──千万要善待那些流亡者,少尉。保持道义上的正确,才能将帝国逼向绝境。」 「是。就算有皇帝作为绝对的存在统治,国家一旦遭人民舍弃就完了。国家的实体总是与民众而非统治者同在……是这样吧。」 少尉再次确认昔日学习过的祖国理念。他的长官听到后也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转而面露苦涩。 「没错,这是名正言顺的一战。如果指挥官不是那个毛头小子,大概更令人痛快……」 长官吐露的不满令少尉愣住了。连长毫不在乎地地续谈论这不适合大声说出来的话题。 「直到不久之前还是一介尉级军官的小伙子,如今成了齐欧卡军事史上最年轻的少将。利用受执政官关照的身分,傲慢地拋下排在前头的前辈们……怎样,你有办法老实地向他低头吗?」 男子如此问道,严厉地瞪著部下。少尉先向周遭东张西望,然后含蓄地摇摇头。连长满意地颔首。 「明白就好。照料流亡者们,同时为三天后做准备。准备好热 烈地欢迎帝国军一番。」 「是。不过有一个问题,亚尔奇涅库斯少将下了指示,要求我们对流亡者进行彻底的身体检查……」 少尉提心吊胆地说。不出所料,他的长官马上皱起眉头。 「叫我们剥掉难民们的衣服,糟蹋好不容易才赢得的好感?唉,有不清楚现场状况的毛头小子当长官就是这样才叫人头痛……刚刚的指示就当作没听见,对难民的待遇维持原状。」 「是、是……了解。」 少尉无力地敬礼之后,转身朝外面奔去。此时,与他错身而过进门的部下带来报告。 「连长,又有约一百人上了山!帝国军的追兵已经接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人了!」 「别慌张,拉巴尔伍长。一直接到最后一个人为止吧。这正是效忠正确国家的正确军队应有的姿态──没错吧?」 男子悠然地宣言。他深信不移,这份自信将会通往胜利。 * 「──全营停止行进。」 三天后的早晨。不同于敌军的事前预测,齐欧卡士兵们防守的山脉堡垒已近在马修率领的一营兵力眼前。 躲在构成遮蔽物的斜坡后观察敌阵情形,微胖青年喃喃自语。 「……堵住山路的要冲吗?有一阵子没看见过了,从低处仰望敌军的感觉还是一样讨厌。」 这景象很接近北域动乱的翻版。躲在要冲内的敌兵从遮蔽物的缝隙间伸出枪管,迫不及待地等著我方冲锋。不仅如此,堡垒各处还伸出风臼炮的炮管,看来准备万全。 「配置的兵力大约是三百人。风枪兵、烧击兵、光照兵的比例大概是四比三比三吗。没准备爆炮……考虑到搬运至此得花多少劳力,也是当然。取而代之的,有八门北域动乱时留下的风臼炮。」 尽管炮击威力远不如爆炮,经过重力加乘发射过来的炮弹即构成很大的威胁。在以前的战斗中,被炮弹砸碎手脚的同伴多不胜数。 不过──基于这一切,马修喀嚓一声替自己的风枪上刺刀。 「全员上刺刀──没空从一开始就多费工夫。迅速把堡垒打下来!」 「「「「「sir, yes, sir!」」」」」 部下们抱著战意回应决心取胜的指挥官号令──战斗就此开始。 「──真是群学不乖的家伙。居然靠这点程度的兵力从正面强攻!」 察觉冲锋气息的敌军自堡垒上瞪著对手,齐欧卡方的指挥官也展开应战。 「迎击部队,开始射击、炮击!别让他们靠近!──开火!」 子弹随著号令同时发射。压缩空气的破裂声层层交叠,奏起战场音乐的序章。八发炮弹慢了一拍后并排滚下斜坡掀起雾茫茫的尘土,其中一发将树木撞得拦腰折断。 「尽管是防御方也别畏缩!我等牢牢掌握了高处和要冲这两个地形优势!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表堆起帝国兵的尸山吧!」 受到指挥官的号召激励,齐欧卡士兵们继续进行激烈的齐射。做出冲锋动作的帝国士兵们,面对那股气势也立刻调头冲回斜坡后。 在他们与不知该如何攻击陷入沉默的敌军之间,战况暂时进入胶著状态。 「──一面倒啊。那些家伙连接近这座堡垒也做不到。」 「这是地利造成的必然。想拿这种战斗来夸耀武勋都无法如愿啊。」 帝国军和北域动乱时相比毫无成长的战斗方式,令指挥官心中感到无言──实在太没脑筋了。无视状况不利发动强攻,明明只是白白浪费士兵性命而已。 「不过,这将是场与齐欧卡相衬的胜利。凭藉正确的用兵,符合正道的策略打败敌人。就让那个不眠的小子瞧瞧,什么才是军人正确的理想姿态。」 另一方面,靠正攻法击退愚昧的敌军也颇为满足他作将领的自尊心──只要照这样继续牵制,等敌军再次冲锋时集中齐射打断他们的势头就行了。如果对方没有新动向,只须维持现状。 然而──下一瞬间,如此预估的指挥官收到青天霹雳的报告。 「敌、敌袭!敌军自后方来袭──!」 「什么?」 指挥官大吃一惊地转过身,目睹了那个景象──手持武器的大批敌兵从先前完全没留意的堡垒另一侧涌来。 「怎么可能,为何堡垒后方有敌兵?我派人从高处监视著这一带,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去──」 正感到极度困惑之际,他察觉一个事实。自出乎意料方向攻来的敌兵全部穿著和众多教徒相同的朝圣服。 「──难道说,那群流亡者里已经……」 理解事情原委的指挥官脸色发白。然而已经太迟了。早在战斗开始之前,他便犯下了致命的失策。 堡垒遭受奇袭陷入混乱的状态,令马修领悟进攻的良机到了。 「按照预定计画形成夹击了──冲锋开始!」 他率领的营没有错过良机,展开总攻击。帝国兵们手持风枪与十字弓冲上斜坡。察觉他们靠近,齐欧卡兵慌忙开始迎击。 「别害怕还击,一口气攻上去!别浪费同伴制造的机会!」 马修的吶喊激励部下投入行动。由于友军从背后偷袭,自堡垒倾注而下的弹雨密度随之降低。现在不容迟疑犹豫。不立刻突破堡垒会合,先行冲锋的同伴们将被各个击破。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为了一气呵成攻陷敌阵,士兵们团结一致地向前飞奔。数人中弹倒地之后,领头集团终于触及了堡垒。 「──预备队,迎击!别让他们接近堡垒!」 堡垒内也正拚命进行迎战,试图用待命的预备兵力反抗奇袭,但穿著朝圣服的敌军始终未减缓攻势。 「一、一边射击一边冲锋过来了!连长,那些家伙是老练的猎兵!」 「明明行动一致,个别的动作却快得过火!可恶,没法瞄准……!」 敌兵超出预期的熟练度让齐欧卡士兵们难掩焦虑之色。这也难怪,马修指挥的部队已比过去的部队进步许多。牵制射击、确保遮蔽物、诱导至安全区域──士兵们根据角色分工,基本以一班为单位行动,同时整体持续保持合作按部就班地前进。其威胁性并不是只会将兵卒一字散开前进的过往战列火枪兵能够比较的。 此时,面对他们陷入苦战的齐欧卡士兵们目光所及之处发生了更出乎意料的状况。自堡垒背面发动攻势的敌军突然组成纵列冲向中央大门。 「?那、那些家伙笔直地朝大门……!」 「射击不管用了!靠白刃战挡住他们。」 收到命令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上前迎击。但想要阻拦敌军的势头,他们的行动太慢了。还来不及组成坚固的方阵,队列就被笔直冲过来的猎兵们搅得乱七八糟。 「门开了!杀进去喔喔喔喔喔喔!」 门栓匡啷掉落的声音响起。要冲屈服于来自背面的奇袭,向正面的敌军露出它的咽喉。终于达成等待已久的会合,帝国兵集结起来一一蹂躏堡垒内部。 「嘎──!」「咕哈!」「咕呃呃呃呃呃!」 被刺刀刺穿的齐欧卡兵吐血倒地。彼此间距已近到没有射击发挥的余地,当局势演变成这种半室内白刃战,习惯混战的马修部队来势凶猛无比。 「可、可恶喔喔喔喔喔喔!」 一名敌兵半是自暴自弃地冲锋过来,幸运地穿过队伍的漏洞逼近指挥官。斜眼瞥见他的身影,闪过刺来的刺刀抓住对方手臂一拉,同时一脚扫过去绊倒了他。 「呼……!」 马修迅速跨骑在仰卧的敌兵身上,举起刺刀扎向他的胸膛,再使劲将刀刃拧进心脏。直到敌兵彻底断气,马修才终于站起身。 「您还好吗,马修少校!」 「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快点镇压堡垒。别让指挥官跑了。」 以手指拭去溅上脸颊的血花,青年与部下们再度展开行动。他们一层一层镇压共有四层的堡垒,不久后在屋顶对上最后剩下的敌兵集团。 「──你就是指挥官吧。」 「可恶……混帐……!」 在举起武器的部下们背后,敌将屈辱地颤抖著嘴唇。当马修从军服阶级章看出他是指挥官时,对方却口沫横飞地痛骂青年。 「多么骯脏的手段,竟然要士兵穿上朝圣服混进流亡的本国国民之中!我才不认同!这就是帝国军的正道吗!利用本国国民实行计策,你们没有身为军人的自尊吗!」 「说废话之前,先放下武器投降……话说,至今一再搧动诱发我国内乱的你们哪来的资格讲这些。快点举起白旗,好了。」 马修把他的指责当成耳边风,命令部下举枪就齐射动作。对上枪口的军官们脸色同时发白,其中一人慌忙从怀中掏出白旗举起来。 「你、你们……!」 以此为信号,其他部下也陆续放下武器,最后只剩下担任指挥官的连长本人。对方太不知情识趣,令马修叹了口气。 「什么自尊啊正确的,这些玩意明明是状况有余力时才讲 究得起的奢侈品……至少对你来说,现在不是揭示这些理想的时机。当我们的部队拉近距离时,你应该可以为了保险起见停止放人通过堡垒。没有这么做,仅仅是你骄傲自大。」 「…………呜……!」 「我只不过是发现可趁之机,毫不客气地趁隙而入罢了──我在战场上大都耗尽了全力,没有余力选择耍帅的战斗方式。」 听到这番话,敌将无力地垂下头,右手的十字弓落在地上。马修的部下们将这视作胜负已分的信号,立刻上前解除敌兵的武装。看著被解除武装并捆绑住的敌兵们,微胖青年向身旁的副官开口询问。 「报告损害状况。」 「是!从正面攻击堡垒的我方部队阵亡十二人,重伤二十一人。从堡垒背面发动奇袭的部队阵亡七人,重伤十六人。合计阵亡十九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人数尚在清点!」 「牺牲了十九人吗……我没办法做到像那家伙一样啊。」 马修脑海中闪过黑色与红色的身影。即使如今累积了许多担任军官的经验,他和他们的领域还相距甚远。他在心中向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丧命的部下们道歉,却不为此所困,将意识切换到下一步该采取的行动上。 「从后续部队补充人员,拘捕从此地到下个要冲之间剩下的教徒送往后方。然后继续进军──你们可别因为首战告捷就松懈了。敌人是齐欧卡,下次未必会如此顺利。」 * 「──第一要冲陷落了?这么快?」 透过光讯号的通知,噩耗不到数小时便传至后方。由于有凡事都不拘常规的阿纳莱在,至今为止司令部内显得有些放松的气氛,因为这项报告一口气紧张起来。 「是,很遗憾……根据现场目击的士兵表示,我方遭到从正面攻来的敌方主力与绕至堡垒背面的部队夹击。」 带来报告的军官神情沉痛地补充道。老贤者托著下巴想像。 「在那个地形夹击……代表士兵混进逃亡过来的教徒团体里?原来如此,反过来利用齐欧卡对流亡者的态度啊。」 他花了几秒钟得出结论,佩服地反覆点点头。不管周遭的气氛多么紧绷,唯独这名科学家与紧张无缘。 「一开头就使用如此大胆的策略,对方的将领很有胆量。相反的,你的部下太过粗心大意了,似乎也没有执行你要求彻底对难民进行身体检查的命令。」 阿纳莱无视现场气氛挑衅似的说道。白发将领一脸严肃地接受他的意见,倏然闭上双眼──他想像得到,是现场的将领,多半还是那名连长忽视了命令。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人就散发出这种气息。 姑且不论长期相处的部下,刚纳入指挥下的人经常对他抱持反感。这是年纪轻轻就飞黄腾达的军官常面临的阻碍。如何弥补这方面缺乏的信赖,是他今后必须面对的课题之一。 「……的确。正如博士所言,看来有必要打起精神应付。」 当约翰在数秒之后睁开双眼时,白银眼眸中已浮现对下一步行动的决心。 「我要前往第三要冲。米雅拉,你能选出一个护卫连吗?」 「咦?你打算离开司令部?可是约翰,不需要由你这位将级军官亲自……」 米雅拉担心他的安全含蓄地反对。然而,他本人却像在说不用担心般闭起一只眼睛。 「我无意跑到前线,现阶段也不打算干涉现场决议。我想前往看得见敌军的位置,战争果然不是用纸上谈兵能解决的。」 说完让她安心的话后,约翰最后悄悄地补上一句。 「──敌阵里未必没有熟面孔啊。」 * 「──前线的传令送来了,哈洛玛少校。我方部队似乎突破了第一个要冲,俘获敌方指挥官,拘捕了两百余名逃亡的国民。」 「真的吗?」 同一个事实这次化为捷报传至帝国军的司令部。遥遥仰望马修所在的方位,萨扎路夫咧嘴一笑。 「对上齐欧卡军也毫不逊色。那家伙这两年来也有所成长啊。」 哈洛对这句话投以同意的笑容,并且不时偷瞄著反方向。注意到她的动作,萨扎路夫转向她问道。 「……?怎么了?哈洛玛少校。在意后方吗?」 「啊……那个,是的。其实我是在意部队来到这里为止拦下的人们。」 听到这番话,他从怀中取出望远镜俯瞰山脚。萨扎路夫在可见范围内搜寻,不久后哈洛担忧的对象就映入眼帘。他抿起嘴角。 「……是啊。虽然严加命令过他们解散回家,还有一大群人留在山脚。明明留在那里也没有用。」 「就是说吧?我很担心,教徒们的粮食可能也开始不够了。」 女子说出完美符合哈洛玛·贝凯尔为人的台词。萨扎路夫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劲,拿开望远镜思索起来。 「……的确,那些家伙的心情大概是想撤退也撤退不了。留在现场的士兵尝试过诱导他们,但看样子并不顺利……」 思路导向必然的结论。他绝对无法发现,这思路本身就受到了诱导。 「……不好意思,哈洛玛少校。这里就交给我,你能不能折回教徒那边说服他们?态度温和的你是适任的人选,只顾著应付敌军结果后方有人饿死也太惨不忍睹了。」 萨扎路夫提出自认为是他自行想出的最佳解答。女子刻意停顿一会才回答,以强调这个印象──提议出自于他,她只是接受而已。 「──我明白了。野战医院先交给副官管理,我带一个排前往后方。能否将现场士兵的指挥权与请求北域镇台提供协助的权限托付给我?」 「嗯。你等一下,我马上简单写个书状。」 好好先生长官立刻著手写起任命状。在背后直盯著他的动作,女子扬起嘴角嫣然一笑。 「──谢谢。」 萨扎路夫绝对想像不到,此刻自己即将把名叫权限的凶器交给最不该给予的人物。 * 要冲陷落三天后。在位于司令部东北方二十六公里,海拔三千两百公尺处。 「──总算看得见全貌了。」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坐在一块特别突出的大岩石上展开地图,俯瞰东方。更精确地说,是零星分布在视野内的敌方势力配置。 「全、全貌……您的意思是指?」 怕高的副官不时偷瞄脚边同时问道。微胖青年将填写好的地图转向对方。 「就是这次的大逃亡中,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预测的教徒移动路线。我方也推测了几种路线,从敌军驻扎的要冲位置反推回去,主要路线几乎是确定了。」 听到这番话,副官神色严厉地瞪著地图。马修的目光转回眼下的山峦。 「北上到这附近为止,接著转向东南方。不过途中有两处必须跨越的山脊,要冲也设在这两个地方。翻越这里后一口气向下走,很快会进入山脚下的热带雨林。突破雨林在山间走上二十公里,就可抵达齐欧卡的领土。」 「……路程并不轻松。」 「是啊。纯粹只考虑教徒转移,应该能设定更好走的路线……但那么做不符合对我们的防备。让大批帝国民众逃往齐欧卡,有机会就削减焦急地追上来的帝国军战力──是敌方这次的战略。我们则是明知如此还是配合。」 「不过依照这个地形,最少也必须在不利状况下攻占要塞两次。第一次用过的奇策多半无法再用……」 副官多次拋来不安的视线。马修微带苦笑地摇摇头。 「情况大概不会那样。」 「……咦?」 「再等待一会,敌军应当会自行撤离前方的要冲。我们只须在那之后直接通过就行了。」 听他提出意想不到的发展,副官愣住数秒后才反问。 「这……这是怎么回事?敌方好不容易占了上风,怎么会自行放弃优势……」 「他们不得不放弃。如果不想就此在山中孤立的话。」 就像此事理所当然一般,马修斩钉截铁地说。副官终于也想到原因,望向东方。 「……!分遣队正绕向敌军后方吗!」 「就是如此。我方也不是傻愣愣地只追在教徒背后跑。进入山脉的入口不止一个,寻找绕至敌军背后的路线并非妙计,而是当然之举。不必我提出来,萨扎路夫准将在初期行动阶段就编组分遣队派过去了。」 青年淡淡地说明。副官看出长官的侧脸渐渐散发身经百战的老将风采,感觉非常可靠。 「当然还是有问题。敌军在山脉上如何布署,如何设定进军路线──这部分的情报直到前阵子为止都很不清楚……不过随著突破第一个要冲占领阵地,意外地得以在较早阶段眺望敌军的阵容,正确地看出绕到何处能够切断前线与后方的联系。那么,接下来只要用光讯号和快马联络分遣队就行了。为深入山脉东侧持续待命的友军,从接获联络的瞬间起,就会选择最适当的路线绕至敌军背后。」 「那么,马上传令──」 「我已经安排好了。基于这一点,现在才过来观察敌军动向。」 在对话期间,马修的目光也直盯著同一个方向,以免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现在只是预定计画提早发生,事态发展本身也在敌方意料之中。因此在太迟之前,他们接下来应当会按部就班地从两个要冲陆续撤兵。我预测他们将在一周之内退到热带雨林附近,重新设定前线……我正在思考,能不能趁著撤退时机发动攻势。」 「抓准撤退之际攻击吗?」 「对。背对敌军撤退,远比面对敌军进军困难数倍。只要一个步骤出错,追兵就会逮住机会制造破绽。更何况敌军是仓促凑成的混合部队──唯独这一次,可以期待他们犯下大错。」 * 结果不到隔天中午,马修的预测就说中了。 「──开始报告吧。」 约翰淡淡地要求战败后仓皇失措地逃回司令部的第二要冲指挥官说明情况。白银双眸中并未浮现动摇或烦躁,只带了一丝失望。 「他、他们抓住了我们撤退的空档……帝国军算准将士兵送回后方的作业尾声,要冲人力最薄弱的时机发动奇袭。虽然我等拚命应战,但一方面和阿尔德拉神圣军默契不足,来不及重新召集兵力……」 「拋下大批同伴和流亡者,只有你的连勉强逃了回来──是这么回事吗?」 「非、非常抱歉!」 眼角泛泪的指挥官低头谢罪。在手指抵著脸颊沉思的白发将领身旁,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老科学家表达个人意见。 「在谈论战略之前,看来现场等级的疏漏不断发生啊。你的部下有些太不经用了。」 「我无法反驳。虽然我自认曾再三教导过他们撤退时的风险。」 约翰坦然承认。在一旁待命的米雅拉上前一步提出意见。 「约翰。这里交给我和哈朗负责,请你早一步动身回司令部。我们不会重蹈覆辙。我们将顺利地完成防卫战,在适当的时机撤兵。」 米雅拉自信十足地说道。那些部下无法实现不眠的辉将坚不可摧的战略概念──对于他们的无能,她比他本人更加焦躁。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敬爱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才无法忍受部下的失态被视为他本人的失态。 尽管体会到米雅拉的心情,约翰委婉地摇摇头。 「我不怀疑这句话。不过,局势的发展已经和当初的预定偏离甚远。事到如今与其再固执于最初的计画,我认为彻底做修正是更好的选择。」 他说话时脸上没有浮现一丝焦虑或激昂。约翰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拟订发生一、两个缺陷就全盘动摇的战略。 「所以──从此刻起,此处第三要冲的士兵开始撤退,下山退到山间的热带雨林。米雅拉、哈朗,你们负责殿后。」 「咦──要撤出这里?明明一次都还没跟敌方交手过啊。」 「yah。既然事已至此,就让敌军尽量得意忘形吧。没受到多少损害就突破三个要冲,所向无敌──我想要他们顺势冲进热带雨林。」 就像状况恶化反倒才起劲一般,约翰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环顾周遭众人。面对无法像他一样悠然的部下们,他继续以教诲小孩子的口气诉说。 「不必想得太严重,只是换个舞台,以山脚下的森林代替三个要冲展开原本该进行的防卫战。结果没有任何不同。唯独帝国军遭受重创的结局是不变的。」 约翰说完后瞥了阿纳莱一眼。接下来是重头戏,敬请期待──他以眼神示意。 「无论如何,首先全军撤退至热带雨林。一切都得从这里开始。」 * 同一时间,哈洛以最低限度的心理诱导要来萨扎路夫的命令后下了山,见到聚集在山脚的一万余名教徒。 「放行!放我们过去!」「留在帝国只会饿死,逃到国外有什么错!」「我怎能丢下先走的妻子不管!」「我无法住在被主神舍弃的国家!」「我受够了!不管是被战争驱逐,还是失去土地四处流浪……!」 教徒们的领头集团不断地痛骂著排成横队拦住去路的帝国兵。士兵们也拚命拉高嗓门催促他们回家,眼前的人群却毫无掉头离开的迹象。不得不说,他们固执的程度超乎想像。 「和上次见到时相比,人数几乎没减少……」 一边看著教徒们的样子,哈洛向担任现场指挥官的男子搭话。他面带苦涩地敬礼。 「没达成您的期望实在惭愧,贝凯尔少校。尽管曾无法坐视胶著状况数度鸣枪示警,但正如您所见,几乎没有效果……」 男子指向充斥整个视野的人墙,恨恨地皱起眉头。 「队伍中的神官们,似乎到现在还在搧动其他人。我考虑过先拘捕神官,但其他教徒以肉身为盾掩护他们,行动并不顺利。到了这个地步,只剩等他们耗尽精神体力这一招……」 「我就是担心这件事才折回来。是不是差不多有人挨饿了?」 「目前还没有……教徒们将所有积蓄都堆在载货车上搬运过来,比预想的坚持更久。至于饮水则是从那里……留过人群中心的小河取水。尽管水质很难称得上乾净,但可以靠水精灵净化。」 「也不必担心口渴的问题吗?虽然比饥渴交加来得好,看来会比预料中拖得更久。」 「是。等耗尽粮食的时候到来,他们大概也不得不放弃……但我担心的是,教徒们有可能在那之前强行突破。此处的兵力约为一千人,就算对方没有武装,要是遭到一万人袭击,除了用齐射赶走他们之外别无他法。」 男子终于吐露他从担起现场指挥以来始终怀抱的不安。忌讳向本国国民动武是军人当然的反应。准确地察觉他的心境,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向他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难为你了……放心,我已请最接近的基地调派援军,数天后将有两千人抵达这里。有这么多兵力,那些民众应该也难以诉诸强硬手段。」 「感激不尽……!如果只是几天,我会设法单靠我们支撑过去!」 男子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哈洛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改变话题。 「即使确保了粮食与水,应该还是出现了病人和伤患吧。」 「……是。由于太阳很大,陆续有人中暑倒下,主要是老人与小孩。他们大都自行照料,但其中也有人过来找我们求助。」 「那我马上展开救护工作。收容病患的帐篷在哪里?」 应她的要求,指挥官召来士兵。在他们带领下抵达目标帐篷后,哈洛立刻投入医护兵应尽的职责。 「再也不必担心了,你马上就会舒服多了!」 就像原本的哈洛会做的一样,她逐一探视护理喘著气躺在遮荫处的人们。由于大多数人都是中暑倒下,没有需要进行困难治疗的场面。先喂病人喝水,用布包起水精灵制造的冰块,让症状严重者夹在腋下。大约如此。 「……呜…………」 「嗯?怎么了?」 看见躺在帐篷一角的患者向她招手,哈洛走了过去。对方正以微弱的声音向她说些什么,她轻轻将耳朵凑上去。 「……俘虏收容所内的同伴开始行动了。一逃狱成功就会立刻赶来这里。」 没被任何人听见地收到同伴的连络后,女子微笑著离开对方身旁。 「不要紧,你马上会好起来!我这就去换冰袋!」 露出彷佛只是刚听完病患抱怨的表情,她动作流畅地继续护理工作,脑海中同时思考著今后的谋略──此时,来自帐篷入口的呼唤声打断她的思绪。 「贝凯尔少校,马上到外面来!皇帝陛下驾临!」 * 从海拔一千公尺以下的地方开始,马修感到空气的气味明显出现变化,从乾燥的沙子味变成萦绕不散的植物气味。 脚边的地面渐渐带上湿气,植被也随之变得强而有力。原本零星分布的草木茂盛地长满地表,高耸到身材高大的男子得抬头仰望的树木也不再罕见。 「…………」 这绝非他所熟悉的环境,但也并非毫无印象。微胖青年鲜明地记得这种湿润的植物气味、充斥周遭的浓郁生命气息。如同骑士团所有成员一样。 「……别大意。从这里开始就要当成是齐欧卡的领土。」 马修向周遭的部下们断然宣言。不论有没有跨越国境,周遭的环境都让他切实感受到这里是异国。昔日和同伴们一起漂流到国境线另一头──在那里耳闻目睹的许多事物,都与眼前的情景太过相似。 「就算如此,我方也准备万全。正如少校的判断,我军随著那些家伙撤退几乎直接通过两处要冲,战力也没有明显的损耗。」 一名部下自信十足地打包票,马修严厉地看著那名中尉。 「要我们像这样得意忘形,或许正是敌人的意图。」 「是吗?可是,目前我等正连战连胜向前进击。」 「没错,连战连胜『向前进击』。顺著敌人的计画,完全进入深山。」 马修的话中包含不祥的暗示,令中尉面露恼火。正对他的乐观感到不快,微胖青年忽然察觉地面不再倾斜。 「──下 到底了。从这里开始不再是山上,进入山间森林。」 他的视线从脚边向上移,眼前景色已从郁郁苍苍的茂密草木化为广阔的树海。和山北部的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那种旱林截然不同,这里是具有丰饶土壤与湿气的真正热带雨林。重重交叠的浓密绿意近乎黑色,树上阴森森地缠绕在一块的藤蔓遮蔽阳光,使森林内显得更加阴暗。 「树木的遮荫比想像中更浓啊。要如何前进?少校。」 听到中尉询问,马修并未立刻回答。他露出至今最严厉的表情,直瞪著眼前的树海。 「……和在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时不一样,这座森林里没有山路存在。因为过于接近齐欧卡,连席纳克也不靠近这块地区……不,实际上应该有路。否则齐欧卡的人和教徒们也无法通过。」 马修在脑海中回忆周边地形,渐渐特定出自己该采取的行动。 「和分遣队的会合时间是明天中午。在那之前后续部队也将追上来会合,如此一来我方的总兵力就接近五千人……比起琐碎地找路,运用人数优势进行『面』的镇压更妥当。让士兵们排成有厚度的横队一起踏进森林,注意与周遭同伴保持联系合作,防备敌人的袭击同时一点一点地前进……」 听到他堪称稳重踏实典范的计画,中尉皱起眉头。 「恕我失礼,少校,这样不会太过懦弱吗?我明白要谨慎行事,但这种做法太花时间了。等我军穿越森林,教徒们和敌军说不定早已逃得远远的。就算得承担一定的风险,现在也应该以迅速突破为目标。」 其他军官也点头同意,彷佛在说正是如此。马修感到一口气堵在喉咙。这些军人虽然在阶级上全是他的部下,实际上年龄和从军经验都在他之上。对于年纪轻轻当上校级军官的马修来说,遭到年长部下们异口同声反驳时的压力重得难以形容。 「……你说一定程度的风险,实际上真的明白要冒多大的风险吗?敌军在这片昏暗的森林里会布置什么战术,我们甚至无法想像得到。」 「正因为如此,不是更应该用最快速度突破吗?进入森林的时间愈短,危险愈少。」 「既然如此,请将先遣队的指挥权交给我。我会走最短距离抵达森林另一头,探查敌阵情况。」 「那么,请务必也把这个任务指派给我的部队!我的部下们无所畏惧!」 眼见风向倒在自己这一方,军官们纷纷开口表明己见。马修手指抵著眉间苦思──的确,他们的意见也有不容忽视的道理在。现在需要迅速进军,因为时间拖得愈久,就有愈多教徒外流至齐欧卡。 在想尽快穿越森林这一点上,马修的想法当然也和他们一样。为此得承担无可避免的风险也是事实。因此他无法强硬地驳回部下们的意见。 「……我知道了。暂时先派出三个连进行侦查。就由你们三人分别指挥自己的连探索森林内部。」 看到年纪比自己小的长官撤回原本的意见,军官们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 「──但是!」 面对他们掺杂著负面感情的脸庞,马修凌厉地补充。 「只要有任何一个部队受到重创就切换成我刚才所说的做法,不管得花多少时间都一样。唯独这一点我不会让步。」 他用坚定不移的声调示意主导权在自己手上。沉默半晌之后,军官们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 「……真受不了那个胆小鬼。」 中尉一边分开灌木丛一边抱怨。一率领侦查队进入森林,他就趁著长官注意不到向副官抱怨起来。 「那个受女皇陛下关照的小伙子啥也不懂。军事的正道不是避开风险,而是承担风险。害怕牺牲就打不下战果。我说得没错吧,士官长。」 平时就对身为那种「小伙子」的部下心怀不满的他,将马修的谨慎解释为胆小的反应,抓准机会大肆批评。但成了怨言宣泄对象的副官想法却和中尉不同。犹豫一会后,他说出想法。 「……话是没错,不过我也能理解少校的心情。这座森林……该怎么说,非常昏暗。不好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副官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说道。一听到这番话,中尉就像感到非常可悲可叹般大大地叹息一声。 「怕黑怎么当军人!该前进了!」 中尉用愤怒的语气说完后,拍拍部下们的背打气。在那股气势催促下,士兵们一步又一步地渐渐踏入森林深处。 另一方面。有人影正从远方的树上俯望著他们排成一列行走的身影。 ──要开火吗? 举著风枪的其中一人以眼神询问身旁的同伴,得到否定的示意。 ──是侦查部队。放他们过去。 颔首同意这个判断,人影收回搭上扳机的手指,在紧绷的寂静中,帝国兵们毫无防备的背影自他们的视野中穿越而过。 在侦查部队归还前,马修决定使点小伎俩。于是他背著大铁锅,手持几样调理器具离开总部帐篷。 「嘿咻……」 他走到野营地角落,借用一个火堆架起铁锅。尽可能收集乾燥的沙子倒进锅里,拿木铲适当地搅拌加热。等整体搅匀之后,马修将随身水壶里的水注入开水壶后埋进沙里。 「该磨豆了。」 微胖青年把放在研钵里的黑豆子磨碎,同时偶尔看看锅子的状况。他仔细地研磨著注意不让颗粒大小不均,很快地,铁锅里的沙子也加热到适当温度。看到开水壶壶嘴咻咻冒出蒸气,磨好的豆子粉末倒进金属制高口杯里,提起铁壶从上面注入热水。 「呜喔……」 液体转眼间涌上来溢出杯缘,马修将上层澄清的部分注入事先准备好的杯子里。他反覆进行著同样的作业,周遭渐渐弥漫难以言喻的芳香,闻到的士兵们开始好奇地看了过来。 「──哎呀。」「这味道是……」 其中有几名军官──年轻的尉级军官与低阶军官被香味吸引走了过来。不必马修说些什么,他们便在铁锅周遭坐下。 「又带豆子过来了?少校也爱喝这个啊。」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 冷淡地回答一声,马修无言地示意部下们拿起盛装液体的杯子。他们也恭敬地端起杯子,各自送到口边。有好一阵子,现场仅仅充满了啜饮热饮的声响。 「……喔喔。比上次的更好喝。」 「没那么苦,味道更好了。」 「冲泡技巧也变得熟练,看来您做过不少练习。」 部下们语带调侃地发表感想。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口。 「……在森林里可能有大麻烦。」 这一句话改变了现场的气氛。在众人严厉的注视之下,微胖青年继续说道。 「具体而言是分割兵力。在黑暗中将我方部队分散开来,各个击破……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状况发生。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指挥官越过营长、连长等人直接发出警告。马修透过喝杯饮料闲聊的形式,做出本来违规应受指责的行为。 尽管是旁门左道,对于容易招来直属部下上尉、中尉等人反感的马修而言,想持续保有部队的实质控制权,这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工作。在多名尉级军官有违抗倾向的状况下,不这么做就无法将他的意向传达给基层。 「……我们会牢记在心。」 军人们点点头,将热咖啡连同总指挥官的意思一同灌了下去。 「──少校!我等三个连未损失一兵一卒顺利归来!」 同一天傍晚,派往森林内的侦查队违反马修的预测毫无损伤地归来。尽管觉得难以释怀,青年调查起部下带回来的情报。 「……首先,报告敌阵的样子吧。」 「是!敌军在森林东端再往东一公里处的山丘上设置野营地,看来是要占据制高点迎击我军,但既没有先前的要冲建筑物,山丘本身的海拔也偏低,终究只是临时建立的阵地。敌军兵力约为三千人,教徒集团在部队的另一头……只是,似乎有相当多人已经送往齐欧卡,可见范围内的教徒人数约为三千人。」 为了搧动长官,中尉补充这项情报。马修也看穿了他的意图。若在此成功夺回三千名教徒,连同先前送返的人数合计就能达标,算是阻止了「大逃亡」──对方如此暗示。 「这是我等穿越森林的路径。森林内部地形的高低起伏比想像中更明显,无法由西到东笔直穿越,但我们有自信一路上找出了最短路径。大部队要通过时,将整个部队分成三路组成纵队冲进森林,在速度方面就没有问题。」 展示出画好的地图,中尉语速很快地愈说愈起劲。他一脸恼怒地靠近正直瞪著纸面沉思的长官。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少校!在您考虑的期间,我等应当保卫的国民正不断被带往齐欧卡!现在不加快步伐,什么时候该加快步伐!」 马修吞了口口水。即使承担相同的风险,时间拖得愈久结果就会愈糟。从他认同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那一瞬间起,就不得不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这次采取强行突破。不过为了避免部队在穿越森 林的瞬间遭到各个击破,全体兵力要在路线接近终点,我们还在森林里的时候会合。」 他加上意料之外的指示,令中尉不满地撇撇嘴。 「这么做不但影响速度,在森林里集合也得花一番工夫。等出了森林再会合也不迟吧。还是说您不信赖我们这些部下的熟练度?」 「事情和信赖无关。如果站在对方的角度,我会抓住敌军探头出森林的时机狙击。既然想像得到这种情况,自然会忍不住安排对策避免它的发生。就算代价是慢一小时出森林也一样。」 马修目光炯炯有神地回瞪著对方。彼此互瞪数秒钟后,他依旧目不转睛地下令。 「叫士兵们做准备──明天下午三点行动。」 时间从马修等人在山脉奋战时往前回溯一点。 「……啧!」 咂嘴声响起──就算是葛雷奇,说不焦虑也是骗人的。 自从在尼蒙古港海面的海战落败,大半支舰队沦为帝国军俘虏以来过了两年。他一边服劳役,一边期待透过外交交涉回国,已经度过那么长的时光。海潮的气味早已从他身上消失,每天拙劣地模仿著樵夫干活的双手,磨出了属于劳工而非战士的老茧。 他或许有过更轻松的选择。身为校级军官的他有权要求相应的俘虏待遇,也能够像司令官艾露露法伊那样过著和劳役无缘的隔离生活。选择那一边,这两年大概会过得非常轻松。 葛雷奇之所以放弃安逸选择每天挥汗的日子,正是为了维持部下的士气与熟练度。要使脱离正规指挥系统的士兵们变迟钝,两年这段时间绰绰有余。为了不让大家丧失自己是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一份子的自觉,葛雷奇在异国的边境仍然有必要扮演他们的长官。 「只是空等未必回得了国……啊。」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就是傻瓜也明白换囚交涉迟迟没有进展。帝国方面对归还第四舰队的成员──特别是艾露露法伊这名军官要价很高,看出她是无可取代的人才。只要齐欧卡拿不出相衬的交换条件,帝国大概打算无论多少年都将他们圈养在这片边境。 「我可不会──让你们得逞!」 在考虑到这一切之上,葛雷奇已然下定决心。他无法忍受敬爱的「白翼太母」与亲手栽培的部下们再继续被俘下去。就算得承担很大的风险,也只能尝试自行逃亡。 他也向艾露露法伊表明了这个想法。她依然在等待齐欧卡的连络,但也不反对葛雷奇的决定。只要得到成功可能性够高的办法和机会,她对实行逃亡并无犹豫。 没错──办法和机会。是葛雷奇必须找出来的关键。 当然,囚禁他们的环境没什么可趁之机。所有俘虏都被解除武装,必须一一申请才能与搭档精灵会面,为了预防叛乱,甚至不允许俘虏聚会。收容所内常驻一个营负责监视,此刻他们也在努力服劳役的俘虏们背后施加压力──时时刻刻都有人盯著你们,别动歪脑筋。 在这种环境下构思计画,必须首要确保的是与部下沟通的方法。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已取得一定的成果。幸好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葛雷奇很擅长这类小花招。等计画决定后一声令下,就能够使关在收容所里的两千多名同伴有一大半几乎在同时暴动。 「问题在于,这么做也没有未来……」 葛雷奇的独白掺杂著叹息。第一道关卡是监视收容所的全副武装营。光是要在全体同伴手无寸铁的状况下应付这批兵力就困难至极,更加困难的是解决他们之后──即镇压或逃出收容所以后的事情。他该怎么喂饱被拋在异国边境的两千名同伴?目前葛雷奇等人之所以每天不缺粮食,可是因为有帝国军定期送来补给。 纵使向东前进企图跨越国境,没有足够的储粮也将半途饿死。若碰上可以劫掠的村落自然是好极了,但无法保证他们运气有这么好。毕竟葛雷奇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所在地都不清楚。想在人口密度大概极低的边境开垦地乱走乱撞地找到村落,实在太过冒险。 「如果镇压了此地的部队,起码弄得到一张地图吧……」 就算如此,地图上也未必有著希望。这两年来,俘虏收容所的访客总是来自西边──与他们美丽的母国相反的方向,没有一次例外。这暗示了此地以东可能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村落存在。 乾脆豁出去往补给马车前来的西边前进如何?……连想都不必想,前方必定有帝国军的军事设施,一旦被巡哨士兵发现就再也无计可施。即使路上取得一些粮食,被追击部队抓到后一切就完了。如今的他们不可能有体力一边和追兵搏斗,一边逃到长距离之外。 不管怎么落子,都将几手之后陷入死局。结果只是再次确认这个结论,葛雷奇烦躁地挥斧砍向树干。 来回兜圈子的思绪──忽然插入尖锐的鸟叫声。 「──唔。」 森林内响起鸟叫声并不稀奇。但鸟叫声若是「像用时钟测量过般以固定频率执拗地一再重复」,那就另当别论了。看出那是人工制造的声音,葛雷奇一边留意著背后的目光一边走向鸟叫声传来的方向。 「……喔。」 附近不见人影,鸟叫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不过有张对折两次的纸片贴在一棵树的显眼位置。葛雷奇迅速剥下纸片,立刻确认内容。 「有够慢的,真受不了。」 他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同时当场蹲下来谨慎地挖掘树干旁的泥土,指尖在不算深的位置碰到坚硬的触感。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物体。 那是个装满某种黏稠液体的小玻璃瓶。 「──嘿!真够狠的。」 经过两年的雌伏──眼前开出了一条突破僵局的血路。 相对于收容所内的两千余名俘虏,负责监视的常驻兵力为一个营六百人。要问是多还是少,这个数字的确很多。以收容所的规模来说,这个数字一半到三分之一的人员来运作就算是妥当的。 不过以地理条件来看,这是必然。帝国在历史上经常将这类设施设在北域。理由之一是北域未开垦土地较多,少不了服劳役所须的肉体劳动工作。再加上荒凉的环境能够让俘虏们丧失逃亡的意志。 收容所本身的构造也毫无漏洞,五公尺高的石墙完全包围住俘虏们的居住区。内部也用石墙和木栅栏详细划分,在物理上被分离开来的同组织人员很难合作行动。在这种环境下,葛雷奇不得不花费超过一年的时间来构筑同伴之间的连络系统。 包围居住区的石墙构成正三角形,三边分别有相对应的监视所。从白天到深夜,驻守在岗位上的帝国兵不断监视著俘虏们,就算只是几个人想逃跑都不容易。首先,收容所在基本设计上就足以镇压两千名俘虏同时暴动。可悲的逃犯一冲出居住区就会一一沦为枪下亡魂,即使运气好穿越火线也逃脱不了数天后曝尸荒野的命运。 哪怕这些安排全部落空的状况发生──到时候友军将在数小时后从西方四十公里外的基地赶来。多达两千这么一大批人想在本就视野开阔的荒野上逃过追踪,近乎不可能。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没有未来可言,是大家对逃离收容所一事的共通见解。 「时间到了。辛苦了。」 「嗯,换班吗?那我去睡一会。」 监视的士兵与同伴换班,忍下一个呵欠走向寝室。他们了解收容所本身有多坚固,反过来说也因此多少有些疏忽大意,不过并未松懈到有隙可趁的程度。中央频繁派来的执勤状况监察员与其背后听取报告的女皇,促使士兵们持续保持紧张感。这两年来,他们强烈地认识到怠忽职守的军人会遭受什么处分。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人头落地。 「高兴吧。办法送来了。」 置身在对俘虏们来说很严苛的状况中,葛雷奇做完一天份的劳役返回宿舍,向同伴们大胆地拋出话题。在位于监视士兵死角的厕所暗处,他找过来的八名士兵屏住呼吸。 「有办法逃出这里了?……可是,究竟要怎么做?」 听到问题,葛雷奇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给他们看。玻璃内的物体似乎是黏稠度很高的液体,摇晃瓶子也不会摇动。 「用这玩意。」 「那是……?」 「毒药……不,病原体。」 长官说出口的危险词汇令士兵们紧张起来。相貌令人生畏的海兵队长继续道。 「这是『亡灵部队』的特制品。只要喝下一小匙,至少会严重起疹和发烧三天。你们可别误以为是酒喝下肚啊。」 葛雷奇咧嘴一笑。尽管摆出一副熟知药效的态度,他当然也没有处理过手中之物的经验。从他还是扮出自信满满的态度,可以看出此人兼具谨慎与胆量。 「让监视的帝国兵喝下这个,制造机会逃出去……是这样行动吗?」 「如果办得到,从一开始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葛雷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被监禁的他们不可能向监视的士兵们下毒,因为俘虏和监视员的生活是完全分开的。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 露出更加凶恶的笑容,葛雷奇向一个个面露困惑的部 下们宣言。 「是你们要喝。」 空气一下子冻结了。但经过数秒钟的沉默后,几个脑筋灵活的人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图。 「……严重起疹和发烧……原来如此……」 「出现这种症状,他们会先怀疑是传染病……为了防止疾病蔓延,不能将患者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 葛雷奇面对骚动的部下们进一步往下说。 「当然,这座收容所内也有隔离病人的地方,首先应该会被送进医务室。不过……如果医务室收容不下了怎么办?如果患者日渐增加,光是隔离在收容所来不及应付的话……?」 「……多半会趁著整个收容所被污染前,将患者运送到外面。」 听到部下说出的结论,葛雷奇含蓄地点个头。 「这是一方面,但还不只如此……我还不能说明一切,但要做好觉悟。这个作战计画远比你们笨拙的脑袋所想像的更恶质得多。」 他的声调透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与畏惧。长官十分罕见的反应,使部下们产生同样的疑问。给他们这瓶毒药和计画的人究竟是谁?尽管事情关系到亡灵部队,连问出口都令人害怕…… 「……这种毒药,不,病原体,按照手边的份量足够分给多少人?总不能让两千人全部病倒。」 「我手边有五瓶。一瓶算二十人份,遵守用量就是一百人份,已经绰绰有余。不必所有人都真的病倒,至于其他人……懂吧?施展你们的拿手绝活。」 察觉长官的言外之意,士兵们同时浮现苦笑。 「装病吗……不过,被说成拿手绝活还真遗憾。」 「就是说啊。毕竟这一招绝不能用在某位队长身上,太可怕啰。」 士兵们开玩笑地回答。葛雷奇一派当然地哼了一声。 「总之,只要大概有一百人发烧昏倒,其他又出现许多人表明身体不适,他们也不得不怀疑传染病可能即将大肆流行。这么一来,那些监视者将被迫处理和平常不同的工作……大略来说,其中会生出可趁之机。」 士兵们连连点头。因长期俘虏生活而憔悴的脸庞上,渐渐恢复和「白翼太母」一起纵横大海时的光辉。 「幽灵部队并非把计策交给我们就撒手不管,似乎在外面也替我们行了很多方便。实在值得庆幸──从今晚开始著手。先凑出一百个愿意为了太母大人赌命一搏的家伙吧……喝下这玩意生的病将在一个月后康复,但确实得让来历不明的东西侵入体内。」 「很明显需要抽签啊。好了,我抽不抽得中呢?」 「你们这些军官、士官当然是和我一起拿下下签。你们可没空病歪歪地躺著,比起拚命更要动脑思考。听懂没!」 「「「「「「「是!」」」」」」」 用一丝不紊的敬礼接下担当的任务,他们开始为逃亡展开行动。 第一名患者搬送到医务室时,时刻已是晚间七点,当值的军医正在房间一角囫囵吃著比其他人迟来的晚餐。由于开垦地的劳役──特别是树木的采伐作业经常有人受伤,常态性地压迫到为数不多的医生的工作时间。 「嗯啊!──这回是病患?你说他发烧昏倒?」 迅速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医生一边咀嚼一边走到被搬运进来的人身旁。乍看之下,患者是名二十出头的男性士兵。他身体各处都长著疹子,呼吸紊乱地喘著气,胸口随著每次呼吸剧烈起伏。 军医姑且先伸手贴上他的额头──立刻被超出预期的热度吓得瞪大双眼。 「这高烧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高烧,就算对照他过去的经验也没有前例。原本放松的心情一瞬间消失无踪,医生一脸严肃地向患者开口。 「喂!听得见吧!你有办法回答问题吗?」 「……呜……啊……」 「不必出声!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我要问了!」 军医半强迫地开始问诊。最近有没有受过伤?有没有吃过奇怪的食物?有没有病历及宿疾──对于这些问题,患者无力地一一摇头。尽管其中掺杂几个谎言,至少他痛苦的表情并非演出来的。发烧得意识朦胧、全身肌肉僵硬、喉咙如烧灼般疼痛──男子的确正拚命忍受著这些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的症状。 「……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问诊结束,军医也无法从获得的情报推导出答案,呆立在原地不动。这和他所知道的任何疾病都不一样,症状却又可归纳为激烈两字。不仅全身起疹,更显著的是心跳加速,甚至连眼球的毛细管都受到影响。 「军医!又有人倒下了!」 「──?」 还没掌握眼前的状况,下一名患者就被送了过来。他是和第一名患者生活在不同区域的俘虏,呈现的症状却如出一辙。军医来回观看两名倒卧著奄奄一息的病患,苦涩地咂嘴。 「今晚是怎么搞的……!总之先弄些冰块!持续发这样的高烧身体会支撑不住!」 既然不清楚根本原因,现在只能始终专注于实施对症疗法。军医和搭档水精灵四目交会。 「又有五人倒下!正要搬运过来!」 收到报告的瞬间,他随著一股寒意透过超越理论的直觉领悟到──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开端。 直至天亮前共有超过三十名患者被送进医务室,表明和他们出现相同身体不适症状的人数更多达数倍。面对任谁来看都一目了然的异常状况,管理收容所的帝国兵们想要立刻解决问题,却连解析状况都还没做到。 「所以说──应该是食物中毒吧?这么多人同时倒下,无法想像是其他理由。」 「俘虏的伙食已追溯检查至三天前,但找不到能够断言是原因的成分。可疑的东西已经焚化,患者在那之后却还持续增加。」 「是起因没有断绝?或者……疾病可能是经由人传人传染。」 「你说这是未知的传染病?怎么可能,传染病为何会在这种地方爆发……!」 监视站的某个房间内,接获报告的军官们伤透脑筋。在商议期间,另一名部下又敲门带来新情报。 「报告!将状况传达给西边的友军基地后,得到基地也有士兵表明出现相同症状的答覆!据说周边聚落也有居民突然发烧倒下!」 「……不只这里而已吗。」 「很遗憾……我们必须正视这是场传染病的高度可能性。」 「……!有人死亡吗?」 「虽然是未经确认的情报,据说有一部分病患丧命了。」 「那相反的,有已经痊愈的病患吗?有没有这种药品发挥药效的报告?」 「根据不确定的情报,有几个人──首先,这种疾病最大的特徵是突然发烧与起疹子三到五天,听说度过这段期间后,患者会反过来表达觉得很冷。此时若不让病患盖上毛毯保暖、饮用掺了具保温效果香料的汤药,症状将越发恶化。」 「保暖吗……尽管基本,也许是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既然查不出疾病的真相,这边也应该沿用这种方法。把毛毯发给俘虏们。」 「这……数量不够。」 「什么?」 「毛毯的数量完全不足以发给所有病患。这一带的气候温暖到就寝时不需要盖被子,收容所内储藏的毛毯并不多。连现阶段都不够用,考虑到往后增加更多病患的可能性……」 「不补充库存就无计可施?」 「是的,而且要尽快。否则在最糟的情况下,可能有人撑过发烧后因为无法保暖而死亡。」 「……好吧。我提拨经费,到附近村落把所有毛毯都收集过来!」 说归这么说,地区的气候注定毛毯在这里是用不到的东西,就算走远一点去村落寻找,这项条件也不可能改变。负责采购的部队成员很快地面对了现实。 「……毛毯?不,咱们店里没卖。」 「厚实的布料倒是有……更御寒的衣物,这一带很少看过有人贩卖。我看还是放弃比较好吧?」 「村子里出了病人,我们才想要毛毯呢!连军方都这副惨状,我们该如何是好!可恶!」 他们去了三、四个人口较多的村落,答覆全都是这样。一筹莫展的士兵们只能不知所措地呆站著不动,然而,有人并未错过他们的困境。 「阿兵哥……看各位似乎很困扰的样子,有什么需要吗?」 一名旅行商人搓著手走过来,士兵们不抱太大期望地说明状况。但他听完后笑容满面地一拍手掌,快步从自己的马车上拿回一样商品。 「既然是这么回事,这个你们看看合不合用?这是户外用的衬垫用毛毯。这一带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裸岩区,露宿时需要铺上衬垫当作缓冲物。这种毛毯编织得相对比较柔软,应该能用来盖在身上。」 「真的吗?我瞧瞧……喔喔,看来的确派得上用场。老板,多少钱?」 「这个嘛……本来价格颇为昂贵,不过既然是跟帝国军作生意,我就先收起赚一票的念头……大概这个价钱如何?」 「……唔,虽然不便宜,也没露骨地敲竹杠。好吧,我们 全包了。把所有存货都拿过来。」 「谢谢惠顾。既然藉这次的机会结缘,下次也请多多关照。」 旅行商人仰起嘴角低头道谢。帝国兵们无法看穿隐藏在他笑容之后的真正意图。 出外采购的部队送回来的毛毯,立刻分发给撑过发烧阶段正觉得浑身发寒的病患们。但此时发高烧倒下的人数已接近百人,表明身体不适者更超过五百人,收容所人员渐渐应付不来照顾病人的需要。 「喂,毛毯送来了!我马上给你们盖著!」 「呜、呜呜……」 俘虏看护病倒的俘虏。因为人手不足,明知有扩大感染的风险,收容所方面不得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由于和不想感染来路不明疾病的帝国兵利害关系一致,俘虏们在收容所内的自由一点一点地增加。 「……喂……这个……」 盖著毛毯的病患转动身体,压低音量向看护的同伴小声说道。他从毛毯下悄悄递出装在皮制收纳箱里的小刀和铁槌等金属工具。是在外面的同伴帮忙,事先将工具藏在毛毯里。 同伴微微点个头接过工具,注意不让军医发现地收进怀里──收容所内的病患增加,代表照料病人所需的必要物资也随之增加。特别是乍看之下无害又具紧急性的物品运送进收容所时,检查难免变得宽松。这让他们趁机弄到了逃亡时需要的装备。 「趁现在恢复点精神……准备正逐步进展中,离行动的日子大概不远了。」 「……嗯……」 尽管受到恶寒与腹痛的折磨,病患仍点头回应。应该正遭受未知病魔折磨的俘虏们──帝国兵至今尚未发现,他们眼中强而有力的意志光芒。 「切断补给」是战争的基本战略,但当战斗本身不能公开进行时,则要将这项战略做些改编。也就是在补给上「动手脚」,而非「切断」补及。目前北域齐欧卡特务们就在做这件事。 不用说也知道,想对有大批军人常驻的收容所直接动手很困难。不过,隔著缓冲视点就有所不同。帝国兵也是人类,他们需要饮食,也需要从衣服算起的各种生活必需品。追溯这些物资的供应商,很快就会连接到平民。如果是建立在干道旁的主要基地,有可能从物资的生产到消费都由军方集体管理,但设于北域边境的俘虏收容所不包含在内。 军方非战斗人员与平民,哪一种在特务活动时更好对付没有讨论的必要。因此特务们从平日起便针对以军方为顾客的平民建立门路,以便在需要的时候透过这些管道对流入军方设施的物资动手脚。运用这种作法,要在帝国兵的晚餐里下毒也并非无法实现。 不过,此时利用的各种门路常常成了消耗品。正因为具备「交给他们就没问题」的信赖感,私人承包商才得以成为军方的承办商人,只要发生过一次令人产生不信任感的状况,就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关系。考虑到和承包商搭上线花费的时间及成本,齐欧卡的特务们也无法轻易消耗掉和他们的关系。当这些商人失去和军方的联系时,特务们也会丧失了干涉军方的手段。 但唯独这一次的目的是夺回艾露露法伊这名重要人物,齐欧卡做好了付出几个宝贵门路为代价的准备。正因为如此,获得的成果也不只是将藏著工具的毛毯送到被俘的同伴手上而已。 神秘疾病出现的四天后,帝国兵们最恐惧的状况发生了。不是墙的那一头,而是这一头──监视俘虏的士兵之间出现了第一位患者。 「……终于来了吗。」 收到报告的指挥官苦涩地沉下脸色,沉重地说出这句话──当传染病的可能性愈来愈高时,他们便预料到这种情况,但能采取的对策并不多。他已要求部下们极力避免与俘虏接触,并实行了在能够兼顾职务的范围内所有的防疫手段。然而,患者还是出现了。 「吃的食物检查过了吗?」 「……是。这次果然还是没找出明确的原因。」 部下难以启齿地补充道。这个答覆辜负了还抱著一丝希望,认为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指挥官最后的期待。既然连生活环境不同的监视方都出现患者,传染病就不再是怀疑,只能视为答案。 「……空出一座仓库。在疾病蔓延之前,必须有地方隔离生病的士兵。」 「是,马上照办……不过,要怎么通知士兵们?」 「…………现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害他们动摇。」 指挥官思索过后开口。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合理的判断。听说同一栋建筑物里正流行传染性的绝症,有办法保持冷静的士兵们大概不多。 「话虽如此,有同伴倒下的事实已经传开了……」 指挥官想像著谣言传播的情况,困扰不已。他只能祈祷谣言在传递中不要加油添醋──在这种状况下,士兵们一定会拿俘虏们比照自己。这个期待太过空虚。 又经过数天之后,设施内的葛雷奇等人也清楚察觉气氛的转变。监视的士兵们露股地与俘虏保持距离,巡逻的频率也显而易见地下降。 感觉到事情正按照事前通知过他们的计画发展,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感到既佩服又畏惧。 「哼……那些监视的家伙完全以为这是种危险的传染病。」 「是。据我推测,他们那边大概也出现了患者。认为疾病是我们传染过去的很自然,出现那样的反应也无可奈何。」 在盖著毛毯卧床休息的部下之间,葛雷奇小声地与同伴交谈。得到照顾患者的名义后,他们交谈时也渐渐不必再避开监视者,毕竟对方不愿意接近这里。 「驱逐人的效果好极了。原来来历不明的疾病令人如此害怕吗?」 葛雷奇本人当然知道,折磨部下们的病并非致命疾病。指示今后行动的纸张上写到,这种病尽管症状显著,半个月后即可完全康复。正因如此,他待在这个充满病人的房间里也若无其事。 从结论来说,这种病不可能由人传染给人,罹患对象也仅限于喝下毒药的人,视为食物中毒才是正确的认知──不过,这个作战计画的巧妙之处,在于让人误以为不会造成多大伤害的食物中毒是传染性的绝症。 不同于药物一送达会主动服用的俘虏们,要对负责监视的帝国兵下毒并不容易。他们食用的食材不仅补给路线与俘虏完全分开,在供餐前大都会烤过或炖过,难以期待毒药送到士兵们口中时还保有药效。 但特务们不会就此放弃。他们经由别的管道向帝国兵下毒,那就是透过「餐具」。在盘子与容器、汤匙等餐具上浸泡给葛雷奇等人的那一种毒液后,将看得见的部分擦拭乾净,混进送到收容所的补给物资内。输入餐具时的检查不仅比粮食来得宽松,又是平常就会打破的消耗品,容易偷渡进收容所。接下来只需等待倒楣的人用了这些餐具得病。 当然,这么做的成功率比直接服用毒药来得低。但这次只要出现一个患者,计画就算成功。活动的目的并非用毒药使监视的帝国兵无力化,而是让他们误以为折磨患者的症状是传染病。光是产生误解,就会大幅削弱俘虏收容所的管理机制。既然管理收容所的同样是人类,谁也不希望被传染到未知的疾病。这么一来,帝国兵就不得不与俘虏保持距离,这同时代表监视会松懈下来。 「如此一来──时机快到了。」 由于帝国兵心怀恐惧,如今俘虏收容所等于笼罩上一层黑色布幕。在黑布之内,俘虏们虎视眈眈地打磨著的逆袭利牙即将完成。 「俘虏之间发生斗殴」──收容所内的监视者正好在午餐时通报,帝国兵们忧郁万分地前往镇压。用餐时间这生活中寥寥可数的乐趣被打断,还得踏进危险传染病弥漫的收容所内让杀气腾腾的俘虏冷静下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沮丧的差事了。 「可恶……都是那些家伙多弄出麻烦来。」「乖乖躺著不就行了。」 两个排共八十人的士兵一边喃喃抱怨,一边手持上刺刀的风枪踏进收容所。俘虏之间起争执并不稀奇,但这次是大规模的冲突。据说一个约有两百人居住区域被卷入骚动中,为了平息纷争,需要大批人力是理所当然的。 「让开让开!让路!」「混帐东西!吵什么吵!」 士兵们穿越石墙,赶开看热闹的俘虏们匆匆赶往现场,目睹大批俘虏不分宿舍内外四处激烈混战的景象。也许是在用餐途中发生冲突,食物与餐具散落一地。 看出这并非能靠言语沟通的情况,排长下令要帝国兵们迅速往头顶鸣枪示警。凡是士兵都很熟悉的枪响,吓得大闹的俘虏们动作一顿。 「停止胡闹,在宿舍前整队!马上照做!」 「动作快!谁敢拖延的,挨枪子儿也别抱怨!」 帝国兵们将枪口对准俘虏,一边威胁一边前进。没有人试图反抗来势汹汹的帝国兵,原本正猛烈互殴的俘虏们转眼间安分下来。在毫不大意地环顾他们后,众帝国兵心中也松了口气,以为能够比预期中更简单地平息骚动。 「谁来说明状况!知道冲突爆发经过的人上前!」 俘虏们互相以眼神示意了一会,直到帝国兵指挥官再度大喊,站在队伍 前方的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根据他的说明,起因是用餐时的一点小麻烦。将午餐的汤分盛进碗里时,好像有个人露骨地对一名配膳人员咂嘴咒骂「你可别摸到我吃的东西」。由于勺汤的人也负责照顾患者,听到这句话就激动地一把揪住对方。两个人扭打起来把周遭的人也拖下水,冲突分成两边势力愈演愈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发展成混战……类似的摩擦至今也发生过好几次,这次的事件成为一个契机,导致本区俘虏怀抱的怨气一口气爆发出来。 「……唔……」 尽管听完说明,既然原因出在神秘的传染病上,帝国兵们不可能彻底地解决。顶多只能痛殴几个人以儆效尤,声明用减少伙食及关禁闭作为处罚,宣布以后再掀起类似骚动将予以严惩。 处理完毕之后,全体部队像是难以忍受这个环境般掉头。排成两列纵队的士兵们往出口走去,整个队伍来到划分相邻区域的三公尺高木栅栏处。听到骚动声过来看热闹的俘虏们在栅栏另一头挤得密密麻麻── 「动手。」 异变在此刻发生。只见隔开士兵和俘虏的木栅栏同时倒下,自头顶压向两个排共八十名士兵。状况来得太过突然,帝国士兵们在木栅栏下像被网住的鱼一样窜来窜去──遭到俘虏毫不犹豫的追击。 「「「「「喝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持木棍殴打试图爬出栅栏底下的士兵们,有人跳上栅栏用体重压制对手。战术的重点是不给帝国兵使用风枪的机会。遭遇近距离的奇袭,错愕的士兵们来不及做出多少反抗就一个接一个丧失战力。 「怎、怎么搞的?到底发生什么……呜呃!」 「咱们上当了!那些俘虏在栅栏上动了手脚!」 「怎么可能!那可是用橡树木材做成的栅栏啊?每根柱子直径都有二十公分厚!手无寸铁的俘虏怎么可能动得了手脚──咕啊啊!」 为了防止俘虏破坏收容所逃亡,他们甚至不给俘虏用金属制的餐具,每次服劳役时外借的斧头等工具在数量上也做了严格的管理。对于如此彻底执行不让俘虏拿到武器的帝国兵来说,现在的状况正可说是青天霹雳,就像被囚禁的猛兽撞破兽栏扑上来一样。 「「「「「呜喔喔喔喔喔喔!」」」」」 奇袭加上人数优势,再防止对手用风枪反击,让战斗从开始到结束都呈现一面倒。不到十分钟,八十名帝国兵全数缴械,他们的武装与精灵全落入俘虏们手中。 「你们暂且算是干得不错。」 认同初步行动获得符合计画的成果,葛雷奇咧嘴一笑站在部下们面前。从相隔两年的战斗渐渐找回身为士兵的自觉,他们也面向相貌凶恶的长官。 「先向那些家伙借身上的衣服。啊,脱下来之后别把人光著身子丢著不管,他们可是重要人质。」 「「「「遵命!」」」」 齐欧卡士兵们精神奕奕地回答。不再是囚虏的他们将失去武装的帝国兵一一拉进宿舍,抢走所有人的军服并交给一部分人换上,相对的让帝国兵们套上俘虏用的简朴服装。 「好了──还有两回合。」 葛雷奇喃喃低语,转头望向东北与西北两个方向。 收容所内分布著监视俘虏动向的瞭望台,依照固定程序,发生异状时将从高台上传递光讯号直接通知监视站。当然,目前正是应当传讯的时候,但是── 「啧……你们这些家伙……!」 实际上,所有瞭望台都在作战开始执行之际遭到镇压。随著警备因传染病的影响有所疏漏,又成功使用从外面偷渡进来的工具破坏栅栏,在夜间派人潜入瞭望台并不困难。被打个措手不及的帝国兵们还来不及传送光讯号,就已被解除武装。 紧接著,齐欧卡士兵们利用敌兵的光精灵向监视站传送假讯号。若不听话照办,就杀了你们的主人──只要这么宣言,所有精灵都不得不屈服在威胁之下。 另外,他们被迫传送的讯息如下。 「状况靠现有的人手难以因应,火速加派两个排到收容所内支援。」 这条讯息分别传送到东北及西北方角的监视站。两个监视站的军官应要求立刻各派出两个排八十人,合计一百六十名帝国兵前往收容所内──所有人都遭到齐欧卡兵埋伏,和最早被镇压的八十人吃到一样的苦头。如此算是三个回合。 「怎么搞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派出的同伴始终没有回来,帝国军的指挥官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笃定发生了异常状况。他察觉从瞭望台传来的讯号有假,一想到俘虏造反占据收容所的事实,不得已只得立刻派传令兵前往西方的基地。因为陷入这种状况时,这是最优先的对应方式。 另一方面,此刻齐欧卡士兵们在相隔许久之后,再度和被隔离在收容所某个区域的搭档精灵自由地重逢。俘虏和精灵的会面权受到战时条约的保障,但为防他们利用精灵逃亡,平常无法一起生活。 「拉克……让你久等了。」「我们走,西姆。一起回国吧。」 士兵们各自表明心声迎接搭档。当中有许多人从懂事起就缔结了契约,对他们而言,没有精灵的生活便像是少了一个兄弟姊妹或是器官。他们沉浸在应有的存在回到应有位置上的感慨里,一时之间忘了状况。 「──队长,西北监视站派出了快马!应是去通知敌方友军的传令兵!」 侧眼看著他们,一名自瞭望台上探查外面情形的士兵报告。「我想也是。」葛雷奇并未露出焦虑之色,仅仅点头回应。 「没关系吗?如果敌方增援抵达,我方会陷入困境。」 「因为从这个位置没办法在初期行动就占领马厩。放心吧,这方面在外头的家伙会帮忙补上。」 「外头的……潜伏在帝国的特务?就算是他们,又该如何拦下策马狂奔的骑兵?」 葛雷奇听到部下的问题后叹口气,以拳头戳戳他的头。 「动动你的脑子。要从此处经最短距离前往西边基地,传令兵通过的路线早就特定出来了。多半是在路上埋伏解决吧。」 说归这么说,关于特务们暗中活动的细节葛雷奇也只能用想像揣测。对方说会包办的部分,只能什么也不多想地交给他们处理──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处境。 「忘了传令兵吧。两个排八十人乘以三是两百四十人,连同收容所内的四十名警卫,我们得到了两百八十名人质。现在重要的是这一点。」 「是,我们已抢下所有人的装备。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只有正面出击一条路啊。难得咱们都弄到了挡子弹的肉盾。」 葛雷奇向如今立场完全颠倒的敌兵们露出与生俱来的凶恶笑容。帝国兵们浑身打颤,领悟到自己将遭到什么样的利用。 「营长,俘虏们走出收容所了!可、可是,最前头是我军被擒的同伴……!」 「呜……!」 不出所料,齐欧卡士兵们让沦为人质的帝国兵站在最前排走出收容所。枪林弹雨本该从监视站的枪架倾注而下,却因为大批同伴被当成肉盾难以动手。帝国兵们咬牙切齿地无法扣下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齐欧卡士兵们像接受夹道欢呼般悠然地大步走向荒野。 「──千万别跑到肉盾前面去。直接穿越监视站中间向西前进。」 走在中段的葛雷奇一边压低高大的身躯防备射击一边指挥整个队伍。收到指令的副官面露困惑。 「……向西前进吗?虽然前往村落获得粮食的机会较高,但很可能遭到监视站的敌军部队与西边基地的敌军部队夹击啊。」 「你以为我为什么在收容所里留下同伴?监视站的家伙动弹不得,追缉我们等于放弃管理收容所的职责。如果收容所内的人全跑光了还另当别论,但现在还有约四百人死守在那里。刚刚派出传令兵后,那些家伙也以为这就是尽到最低限度的义务了。唉,不过还是会有一小批斥候跟上来吧。」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但是,来自西边基地的追击呢?我实在不认为光靠人质能够应付过去。」 「管他的。总会有办法吧。」 「总会有办法,是指……」 「我就说了管他的啊。这一点就给画这张图的家伙大展身手──而且你说错了一件事,不是追击,而是迎击。」 「咦……?」 副官愣愣地瞪大双眼。葛雷奇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没说过吗?我们接下来要袭击西边基地。因为我们得接回美丽的太母大人。」 同一时间,北域第十二基地的士兵们丝毫不知东方数十公里外的俘虏收容所出现异状,正认真执行著日常勤务。尽管这片土地经过北域方面战役后不再像以前一样悠闲,这座基地里有一些基于其他缘故负起特殊任务的人。 「~~~~」 此刻在接近基地中央的五层高塔中,哼著歌爬楼梯的赛莉乌·蒙中士也是其中一人。从那副模样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最近的工作。理由非常单纯。 「打扰了, 我是蒙中士。少将阁下,您过得好吗!」 「啊,是赛莉乌吗?别客气,进来吧。很高兴见到你。」 房门随著催促她入内的说话声打开。在周照灯朦胧的光芒中,坐在藤椅上读书,散发异国情调的女子──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司令官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以微笑迎接她。 光是看到那个笑容,蒙中士就不可思议地觉得安心──这就是理由所在。 「今天我带了小礼物过来!」 蒙中士将带来的包裹放在桌上迅速打开。她个人深深仰慕著这名独特的敌国将领。 「啊,好香。这是……烘焙点心?」 「请用。」 「我这就尝尝……啊,真是纯朴的好滋味。这股温和的甜味是奇比糖吗?真高兴里面没放太多香料。」 「就是说吧?这里的饮食,对阁下来说口味似乎太重了。」 「我无意挑三拣四,但连续几天吃辣的食物还挺难受的。谢谢你,赛莉乌,这点心让我很久没觉得那么放松了。」 蒙中士脸泛红晕。艾露露法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全都透著暖意,令她著迷。 「其实,我给米札伊也带了礼物,是阴乾的河鱼乾。」 「真的吗?谢谢,我很久没能喂鱼给它吃了。」 合上膝头的书本,艾露露法伊倏然从藤椅上起身。 「我想带著这份礼物去见它……你允许吗?」 不可能说不的蒙中士连连点头。 艾露露法伊长住──不,以俘虏之身被软禁的地点是一座五层高的塔,她居住的房间在四楼。说归这么说,从地板到天花板的距离比一般住宅开阔许多,实质高度大约接近从楼层数字推测的两倍。 这里供身分至少为校级军官以上的高阶级俘虏居住,包含家具与摆设在内,房间的设备可以说连高级旅馆也相形见绌。以一人独居来说,地板面积简直宽敞过头。不过继续观察就能发现,这里果然是软禁地。最具象徵性的是窗户狭小,只在远比艾露露法伊头部高出许多的位置开了五个手臂勉强钻得进去的小洞,无法眺望周围的景观,只是徒具形式地维持采光。 就算在白天室内依然昏暗,光源主要依靠出借的光精灵。尽管待遇远比一般的俘虏好得多,「白翼太母」面临的境遇总是令蒙中士心痛不已。因为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是海军军官。是心怀天空与大海──一望无际的无垠宽广世界的人。回想到她昔日的生活,被囚禁在昏暗的房间里想必备受拘束。 当然,即使抱著这种想法,蒙中士也无计可施。她是帝国军的士兵,艾露露法伊是齐欧卡的军官。无论在任何人眼中,她们的立场都属于敌我双方。 「──唔,看来要下场雨了。希望你别淋到雨就好。」 登上顶楼途中,艾露露法伊如此说道。刚当起管理人时的蒙中士会感到不解,如今她已了解,那正确无比的预测没有怀疑的余地。至今一直都是如此。哪怕置身于几乎看不见天空的环境下,「白翼太母」的天气预测依然准确。 「嗨,各位,看守辛苦了。说不定今天就是我逃走的日子,你们可得好好努力不能松懈。」 走过走廊时,艾露露法伊向在各处站岗的士兵们亲切地打招呼。尽管是讽刺的内容,由她说来却感觉不到挖苦的意味。士兵们全都面露苦笑,发自内心地敬礼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我来开门。」 两人来到顶楼一个房间前,蒙中士拿起挂在腰际的一串钥匙。当她打开门上的大挂锁推开门,门后溢出的风抚过两人的脸颊。 「米札伊!」 不等门全打开,艾露露法伊就奔向爱鸟。哔~~米札伊也发出尖锐的叫声回应。关在大铁笼里的大型鱼鹰两年前受伤的翅膀已完全痊愈,迫不及待地等著再度为主人飞上天空的时刻到来。 「对不起,昨天没法来探望。来,你也收下赛莉乌带来的礼物吧。是你很久没吃过的鱼。」 米札伊津津有味地叼住她越过栏杆递出的鱼肉。该如何处置这只猛禽让帝国军很伤脑筋,后来根据善待生擒的敌国高阶军官的惯例,也给予米札伊特例待遇。之所以让它和艾露露法伊住在同一座建筑物内也是为此之故。 「我想放它出去飞一会,可以吗,赛莉乌?」 「当然可以。我这就打开铁笼。」 蒙中士绕到铁笼另一头再次打开挂锁。刚接下这个任务时令她提心吊胆的动作,如今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因为她已明白,这只名叫米札伊的猛禽绝不会伤害她。 脱离铁笼的米札伊拍拍翅膀,滑向位于数公尺上方接近天花板处的采光窗,越过窗户飞向外面的世界。屋内看不见它飞翔的身影,但或许是想像著爱鸟正在享受短暂自由的模样,艾露露法伊欢喜地扬起嘴角。 「照老样子,它三十分钟后会回来。这段时间我们聊聊天吧,赛莉乌。」 「好的!」 两人互相点点头,面对面坐在铁笼旁的两张椅子上。直到米札伊结束空中散步归来的这三十分钟──是蒙中士很喜欢的时间。因为艾露露法伊会告诉她各式各样的事情。对于在帝国北域出生长大的她来说,来自大海的齐欧卡人所说的故事再令人兴奋不过了。 「唔,要下雨了。」 正期待著她今天会说什么,艾露露法伊忽然开口。几秒钟后,雨珠滴滴答答敲打屋顶的声音响起。蒙中士不知是第几次佩服地注视著对方。 「今天也猜中了……真亏您待在这里也明白天空的状况。」 「我只是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而已。这一带很少下雨,因此下雨前的预兆很好分辨。姑且不论真正的密室,这里又有大窗户。」 艾露露法伊说著仰望接近天花板的采光窗。称作大窗户也只是一公尺见方大小,却是这座塔里最大的一扇窗。不过窗户距离地板有三公尺以上,除了采光之外无法用在其他用途上。 「赛莉乌,令堂的病情怎么样了?」 听她突然问起,蒙中士的动作霎时停顿。经过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挤出模棱两可的笑容开口。 「昨天我收到信……还是没挽救过来。」 这个答覆令艾露露法伊垂眸低下头……谈论痛苦的话题时,她会露出和诉说者一样难过的神情。这也是蒙中士喜欢她的理由之一。 「这样吗……你很悲伤吧,赛莉乌。」 「……很难讲。她称不上是多温柔的母亲……就算说这下子我就举目无亲了,老实说我也分不出有什么差别。」 艾露露法伊侧耳聆听蒙中士缓缓往下说。 「从军之后,我几乎没回过老家,因为回家也得不到好脸色。说来丢脸……母亲真的不喜欢我,我是父亲带来的拖油瓶,后来父亲又和她离婚了。」 她嘴角浮现自嘲的笑。不必等到母亲去世,她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家和乐的机会。 「因为种种原因,继父后来也离开了这个家……唉,如果我现在战死抚恤怎么算呢?听说阵亡者没有亲人就不发抚恤金,那可是白死啦。」 蒙中士说完大大叹口气,忽然感觉到柔软的触感覆上脸颊。 「啊,喂……」 「我错了……你一直都很悲伤对吗,赛莉乌。」 艾露露法伊站起身将蒙中士搂在胸前。她用羽毛披肩包裹对方的身影,宛如疼爱自己幼雏的母鸟。 蒙中士在不可思议的温暖中动弹不得──没多久之后,她听见强而有力的振翅声。 「──回来啦,米札伊。动作还真快。」 艾露露法伊依然拥抱著对方,为爱鸟归来感到欣喜。蒙中士渐渐对这个状况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把目光转向米札伊──她不解地歪歪头。 「……咦?它叼著什么东西耶……一捆绳索?」 「没关系,是我拜托米札伊带回来的。」 艾露露法伊轻轻松开手走向爱鸟,接过绳索在屋内四处走动。不明白这个行动的意图,蒙中士只能一脸错愕地望著她。 「这附近不错。然后打个单套结……嗯,好了。」 她将绳索牢牢绑在房间中央的石柱上,满意地点点头。无法再默不作声的蒙中士战战兢兢地问。 「……少将阁下,请问您在做什么?」 「啊,做一些逃亡准备。」 艾露露法伊轻描淡写地回答。由于态度太过光明正大,听起来反倒像开玩笑。蒙中士傻愣愣地以变调的声音反问。 「咦,那个──您、您要逃走?」 「如果不必逃就解决是最好的,可是看样子人家牢牢抓住我们的弱点,光是等人来接恐怕回不去。这段长假也要在今天结束了。」 她边说边大大伸个懒腰。用好一段时间才理解她并非在开玩笑,蒙中士脸庞抽搐地开口。 「如、如果您是认真的……我必须阻止您。」 「那么,首先你应该拿背在背上的枪指向我。」 艾露露法伊坦然与她交谈,抱起双臂仰望位于三公尺上方的采光窗。如果将关米札伊的铁笼推过去站上去,以她的身高手勉强构得到 第九卷 第三章 密林攻防 与走其他路线入山的两个营共一千两百名士兵会合两小时后,马修率领的帝国军部队冲进了森林。 由于没有事先开拓的道路,树林密度很高让视野极度受限,他预测进森林后要维持指挥系统极其困难。马修对冲进森林犹豫不决的理由有一半来自于此,想在森林内和在平地上一样领导兵卒行动近乎不可能。按照这种状况,总指挥官在穿越森林之前几乎什么都办不到。命令具备直接执行效力的层级顶多到排长为止,现场行动可以说全交给他们的判断决定。 「别停下脚步。这种程度的森林……快点通过吧。」 然而,连长以上的军官中对这个事实抱著戒心的人并不多。理由很单纯,因为他们认为敌军也一样在这样的地方无法打仗。这是他们纯朴的认知,深信敌军在这一点上有相同的看法。 「可恶,视野……」「还得在灌木丛里走多久?」 不出事前预测,进入森林后不到三十分钟,部队之间的联系开始断绝。并非行进出现异状,强行将一大群人带进地形充满变化的森林内,全体渐渐无法保持走在同一条路线上是物理上的必然结果。如果让队伍配合地形变窄或许能在形式上保持连贯,但任何人都不希望愚蠢地拖慢部队,就算这么做前方的情报也无法毫无混乱地送达后方。既然如此,他们判断现在暂时分散兵力较为妥当。只要在走出森林之前再统整部队就行了。 认知太过轻忽的报应,在进入森林两小时后到来。 熟悉的压缩空气破裂声响起后,同伴的惨叫紧接著传遍四周。这些声音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察觉敌人来袭的帝国兵们立刻进入战斗状态。 「别慌张,提防周遭异状继续前进!只不过是零星的射击罢了!」 尽管遭敌军先发制人,指挥官们并未惊慌失措。敌兵躲在树干后或是树上射击在预料的范围内,但这种非正规的配置所能布署的兵力和攻击力都不成气候。周遭树木在作为敌方掩蔽物的同时也会化为射击时的障碍,对帝国兵而言同样是遮蔽物。尽管避免不了一部分的牺牲,相对来说,无论情况如何变化这种攻击也无法造成重创。 「别停下脚步!很快就要穿越森林了,在那之前先跟同伴会合!」 士兵们扛起受伤的同伴不断奔跑。他们只能认定,未来没有任何需要不安的因素。尽管部队暂时被分隔成排的规模,这只是一开始就纳入考量的发展。既然遵循指南针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与其他部队之间的距离应该没有拉得太远。在前面重新将人员编组为营的规模,等事先约定的时间一到同时走出森林。重头戏是出了森林后的战斗──至少连长们是这么认为的。 「──看见了!是友军的光讯号!」 一名士兵环顾周遭喊道──根据决议,在森林内汇集战力时,首先要朝友军可能在的方向发出光讯号,只有在这么做还不足以传达时才敲铜锣以声响传讯。虽然两种方法都潜藏了被敌军发觉所在位置的危险,只要战力够多便不成问题。 「好──斥候,到发出亮光的地方去。为了慎重起见,你去确认是不是友军。」 接到命令的斥候拨开草丛迈步飞奔,同时不由得紧张起来。尽管看上去是帝国军正规的光讯号,万一是敌兵假扮的,他送命的可能性极高。 「是同伴吧,拜托要是啊……!」 唯独这件事,只能祈求主神保佑。心跳加速的斥候战战兢兢地接近光源探头看去──终于松了口气。因为成排站在那里的人都穿著熟悉的帝国军制服。 「喂~我是风枪兵第八排的加耶波一等兵!部队现在过来会合!做好准备!」 看出对方收到他的讯息,加耶波一等兵立刻掉头回去报告──这个决定日后成为他因为「未确认友军部队归属」被追究责任的原因,但最终遭惩处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长官未尽到指导责任。 「确认过了!没有错,是友军!」 「好,过去会合!我们人数众多,容易被敌人盯上,别疏忽对周遭的戒备!」 依照指挥官的指令,士兵们朝树木另一头透出的微光走去。能够与同伴会合,比数据上的战力强化更加鼓舞人心。被迫在昏暗的丛林里分头行动,对他们的精神造成不小的压迫。 「久等了,我是连长苏耶鲁奇中尉。马上重整队伍吧,你们是第几排?」 有些人认为,在派出斥候的阶段就该问这个问题。若是从一开始就接下单独任务的排,自然会询问吧。不过,此时的他们没有正采取独立行动的意识,只觉得这是以连为单位进军的途中,和脱离视野范围的同伴重新会合而已。总之,他们致命性地欠缺危机感。 「是。就是这么回事,连长。」 结果,代替答覆扫射过来的子弹,一瞬间击倒了包含连长在内的十余人。 「──咦?」 站在那群人后方不远处逃过一劫的加耶波一等兵,在面临那个瞬间后依然未能掌握状况。不过当眼前的同伴在第二波齐射中倒下,他终于发觉──对方穿著熟悉的帝国军军服,自阴影中浮现的士兵脸孔却每一张都很陌生。 「呜、呜哇啊啊啊啊──!」 第三波齐射朝呆若木鸡的帝国兵们倾注而下,接著是毫不留情的冲锋。 进入森林后,总指挥官马修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在有必要时乐于上前线的他,这时候坚持选择压阵。 「……嗯……?」 那或许是预想到这个状况而下的判断。异样感自前方的树丛传来。感受到那里散发出如同被驱逐的野兽般的气息,他反射性地替风枪上刺刀并向对周遭的部下断然开口。 「……停下来。光照兵,准备照射。」 察觉命令意图的人不多,但行动本身顺利地付诸执行。队伍最前面的人将放著光精灵的十字弓指向行进方向──几秒之后,一个人影冲出剧烈晃动的树丛。 「──照射!」 马修抓住时机喊道。强光迎击冲出来的人物,微胖青年趁著对方呆立不动的瞬间拉高嗓门。 「别动,是自己人!原地稍息!」 他传达简短的事实同时下令。这是所有士兵都被灌输到条件反射程度的行动,在大脑思考前,身体就先行回应。马修接著向伫立不动被强光晃花眼睛的人物开口。 「……你单独行动?发生什么事了?」 马修眼前是一名半陷入震惊状态,脸颊抽搐的帝国兵。花费十几秒钟理解状况后,士兵安心得当场瘫坐下来。 「泰德基利奇少校……得、得救了……」 「现在可没时间休息,快说明情况。」 当马修语气生硬地催促,士兵也站起来说道。 「……我们在前面遭遇敌袭。请多加小心,少校。敌人伪装成友军了!」 前往世上所有的战场时,指挥官都会预想最糟糕的情况。有时候能用全灭一词简单道尽,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案例,大多数情况下指挥官们会设下稍微好一点的底线。这也可以说是军官最低限度的职责。 以这次来说,最糟的情况是遭到敌军妨碍未成功突破森林,在撤退过程中付出不小的牺牲。视敌军的准备而定,马修判断这种惨状有可能发生,也做好相应的觉悟。总之,到这个地步为止他们都应付得来。掩护逃过来的同伴打退敌军,在森林里当场重新集结战力立刻撤退。以放弃夺回森林另一头的信徒为代价,防止发生进一步的损伤。 因此,那在真正的意义上还不算是糟糕透顶,遭受预测范围内的打击乃兵家常事。让他们打从心底忌讳的,是颠覆事前预测的意外──我军被逼进超乎预期的困境中。 这次就是如此。接近森林后半的部队遭到敌袭──光是这样还好。问题在于敌军假扮成帝国兵。急著会合战力疏于防备的部队接二连三地以最糟糕的形式被打个措手不及,大部分因此失去组织性的统率,半陷入恐慌状态地在森林里四散奔逃。 然而,真正的惨剧还在后头。全心想逃离死亡危机拔腿狂奔的士兵们大都在森林中迷失方位,运气好遇到后面友军的人,无一不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说碰到换上军服假扮自己人的敌军袭击──这份报告给友军造成的心理影响,正是最大的打击。 把和我方会合当成心灵支柱在昏暗森林中前进的士兵们,转而害怕起之后的会合。接下来遇到的人真的是自己人吗?他们将对这一点产生难以消除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这座森林里太过缺少确认对方身分的方法。光讯号和声音讯号都容易伪装,就算靠声音确认部队所属,也可能是俘虏透露了情报。即使对方主动报上单位姓名,连声音听起来都很耳熟也不够确实。谁能保证没有人正从背后拿枪抵著他? 当然,真正的齐欧卡兵也正为了驱赶四处奔逃的帝国兵开始前进。他们的目的既非迎击也非歼灭,完全是要扰乱战场。只要假扮帝国兵的他们反覆发动袭击,部分战果多寡,效果都将确实地渐渐累加。疑心生暗鬼──是即将战力会合之际最糟糕的恶疾,将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无止境的自相残杀。 「──mu m,他们似乎上钩了。虽然这种手段称不上格调有多好。」 收到部下的报告,「不眠的辉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如此评论自己设下的计谋。不过,他的副官米雅拉摇摇头。 「约翰你不必在意。诡道是军事的正道。简单的说,是露出破绽的人不好。」 听副官满不在乎地断然说道,约翰回以苦笑──假使「不眠的辉将」因为同样的事上了敌方的当,她大概会穷尽所有知道的词汇痛骂敌将吧。尽管这上头存在著明显的双重标准,约翰也没不识趣到责备她的程度。 「唔,确实没错──但是,你愁眉苦脸的表情并非只出自这个理由吧?不眠的辉将。」 身穿白衣的老贤者插口。不再对他看穿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约翰静静颔首。 「yah,正是如此……有没有事先看穿这个计谋,是一个基准。」 「代表对方作为将领的才干不足以和你激烈交锋吗?但是我认为应该看接下来的应对来做判断。」 「关于这一点,从先前的战况就想像得到。那边的指挥官多半能带领不少人逃离森林,但接著就得面对不容分说的泥淖。不拋弃大批同伴,就没办法逃脱。」 约翰语带叹息地说道。他的眼中已看不到沸腾的战意,取而代之地浮现怜悯之色。 「──全员撤退!敲响铜锣!」 马修做出这个判断花费的时间之短,值得赞赏。一发现敌军的策略超乎自身预期,他接受了在此地战术上的落败。这么一来只剩撤退一条路走。在战力没有会合步调不一的状况下穿越森林,也只会在出森林的瞬间尝到被分头击破的苦头。 「撤退!撤退!」「回去了,掉头~!」 宣布撤退的铜锣声在森林内大声响起,位于音源附近的部队陆续掉头,他们在离开时也不忘敲响铜锣。 像这样连锁性的传达撤退命令,应当能平安召回全体士兵的八成以上──没错,按照事先预定的话。 「好──我们也敲响铜锣。」 在森林各处,齐欧卡兵也同时敲起铜锣,目的同样是扰乱敌军。敌我双方敲响的铜锣声在森林里复杂地回响混杂在一块,抹消原本的含意。 「这、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可恶!」 没头没脑乱窜的帝国兵们脸上的怯意愈来愈浓。除了撤退指令之外,铜锣声还用来当作冲锋等各种行动的信号。这么一来,要区别敌我的讯号十分困难。那响个不停的巨响,令不少人担心是敌方部队大举进攻的前兆。 「什么啊,究竟怎么搞的!」「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失去统驭四处徘徊的帝国兵里有许多人连自己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分辨不出是敌是友的气息,让他们害怕地转动泛著血丝的双眼匆促地在黑暗中张望,莫名其妙的铜锣声始终刺耳地响个不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处在这种状况,几乎不可能辨别我方与其他人。坠入混乱深渊的士兵们采取的行动大致可区分为两种,形成鲜明的对比。亦即──无法理解地拔腿狂奔,或相反地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者对于发现他们的齐欧卡兵而言正是合适的猎物,后者存活的可能性相比之下还比较高。但讽刺的是,在森林中动弹不得的那些士兵们,正是设下这个计谋的不眠的辉将向敌营插下的最大楔子。 由于已进入森林深处,撤退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告一段落。终于不再有士兵冲出森林时,天色早就一片黑暗。接著,马修重新要指挥下的所有部队点名。 「快报告!有多少人走散了!」 清点人数同样很花时间。因为他们发现有两名连长失踪,必须先交接指挥权。现场指派同一个排的两名少尉充任排长后,马修总算得知指挥部队现况。 「……将近一半的同伴还在森林里吗?」 光是陈述事实时不让声音发抖,就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愈是理解现状,他愈想抱著脑袋瘫坐在地上。因为他体悟到,眼前正出现巨大的难题。 「还有超过两千人被留在那里头啊。」 马修尽力以平淡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他必须以指挥官的身分带回失散的兵卒。必须用尽所有可能的手段,救出在分不清敌我的黑暗中吓得呆立不动的同伴,救出不久后将死在齐欧卡兵手中的他们。 ──敌军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可恶。 将不能被部下听见的咒骂藏在胸中,微胖青年大大做了几个深呼吸,开始为败仗收拾善后──投入只以减少牺牲为目的,与胜利和名声无缘的漫长痛苦战争。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形容马修陷入的状况为泥淖,随著时间流逝,证实了这个比喻正确无比──展开救援作战计画足足五天之后,依然有超过一千名的帝国兵留在森林里。 「可恶……!」 马修忍不住发牢骚。一再碰到未曾经验过的状况,又是情况与战斗不同的救援任务。他不可能处理周到。 在大前提上,他应当执行的救援作战就有一大矛盾。想救援被拋下的同伴必须进入森林,敌军却算准这一点发动攻击。这代表救援很可能制造新的牺牲。 一不小心──应该说若非行动安排得特别高明,救援行动造成的牺牲人数将在获救人数之上。实际上直至现在,已有超过一百名伤亡者。愈挣扎陷得愈深,如此恶毒的设计正像个泥淖。若不想白白扩大伤口在行动上就不得不谨慎,导致无法避免地浪费时间。这段期间森林内的同伴也愈来愈疲惫,连时间也站在敌军那一边。 「我们眼中的救援对象,在敌军眼中是吸引我们的诱饵吗……我方和敌方需要做的行动难易度相差太远,难怪会形成泥淖。」 相对于敌军只须将留在森林里的帝国兵与前来救援的帝国兵一并除掉,马修等人的救援任务相当棘手。首先,作为救援对象的帝国兵不肯乖乖获救。齐欧卡阵营的伪装活动使他们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状态,再加上饥饿造成思考能力降低,他们甚至对前来救援自己的同伴也拿武器相向。光是说服他们将人带回就得费一番工夫,说服时还得担心来自齐欧卡兵的袭击。 「该怎么办……这样下去状况会愈来愈糟。」 马修在帐篷里兜起圈子,彷佛象徵了兜兜转转也得不出结论的思路。问题不是出在他的指挥或部下们的表现上,而是现状的构造。在战术上费心思难以颠覆战略上已确定的不利状况,想实现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是加上这里没有的新要素── 「泰德基利奇少校!」 副官的呼唤介入他看不到终点的思索。由于语气带著中许久没出现过的开朗,马修抱著一丝惊讶和期待重新转向他。 「怎么了?有部队自行归来了?」 「不,很遗憾的没有……不过,我认为这个好消息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副官边说边意有所指地望向帐篷外。马修疑惑地走出去──一看见外面整齐列队的部队,立刻领会一切。 「──托尔威?」 风枪兵们手持长枪而立,最前方的高个子指挥官是马修熟悉的翠眸青年──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翁。 「抱歉来晚了,援军到达了,小马。」 托尔威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尽管他的声调比两年前来得坚硬,双眸蒙上难以拭去的阴影──唯独现在,可靠的感觉压倒了一切。马修慌忙奔向他身旁。 「你不是正全心训练部下吗?半途中止训练赶过来了?」 「嗯。他们差不多练出个样子了,我觉得这是投入实战的好机会。」 托尔威望向背后,他的部下们秩序井然地保持队形,沉默地等待活跃的时刻到来。 「我带了熟练度最高的一个营过来。虽然得视战场状况而定,他们应该不会碍事的。目前战况如何?」 「至少可以说,事情恶化到很难解决的程度。有许多同伴被留在那片森林里。」 马修迅速说明情形。听完一次他掌握重点的说明就理解状况,托尔威有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虽然还有救出同伴的难题──姑且不提这个,战场是丛林吧。」 「?是、是啊。」 他确认的语气带著令人费解的热切,不知道理由为何的马修纳闷地歪歪头。托尔威望著那片构成麻烦的森林开口。 「来这一趟果然是对的……看样子是首战的绝佳良机。」 一阵寒意窜过马修的背脊。尽管只有一瞬间──他看到翠眸青年彷佛弯起了嘴角。 对布署在丛林内的齐欧卡兵而言,他们在至今为止的战斗中总是单方面地占有优势。 毕竟他们从未受到像样的反击,几乎都在追逐丧失战意来不及逃跑的帝国兵,迎击前来救援那些家伙的敌兵。他们在两种情况下几乎都能确保先发制人,对胡乱开火的回击也不必过于提防。 让他们提防的问题反倒是自相残杀。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大部分假扮帝国兵的部队都已撤离森林。战斗初期煽动敌军疑心生暗鬼是伪装部队的贡献,但成功后继续 留在战场上坏处多于好处。他们这些「扮成敌兵模样的自己人」,同时也会造成我方士兵攻击时犹豫不决。 「……唔,话说回来,我们的辉将还真是了不起。」 以一介士兵的观点来看,不可能误以为目前的众多优势是自己的功劳。当部下的大半都理解,是制造出这个战场的指挥官手腕非凡。 要追溯起来,这个作战计画始于煽动帝国境内的阿尔德拉教徒逃亡国外。以教徒为诱饵将帝国军引到山脉,如果他们像北域方面战役时一样上演消耗战那也很好,如果帝国军这回不重蹈覆辙而是力战,那就顺势引诱他们进入丛林,掉入新的泥淖。 总之,不管再怎么挣扎,敌人从头到尾都只能被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玩弄于鼓掌之上。再次被这个事实激起敬畏之心,齐欧卡士兵们忽然在从树上俯瞰的景色中察觉猎物的气息。 ──那边的灌木丛有光透出来。 士兵无声地以眼神示意,在相邻树木上的同伴也点点头。 ──我向同伴发出讯号。人马上会过来。 ──这里太远了。先下来靠近一点。 两人彼此点个头,谨慎地从树上爬下来。没发出太大的声响一路移动过去,不久后顺利地在距离目标不远处的灌木丛重新布阵。 ──还不要开火。等他们会合后再一网打尽。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怎么会焦急。 他们早已熟悉如何有效率地解决可悲的帝国兵,不怎么紧张地等著好的射击机会──突然间,远处传来压缩空气的破裂声。 ──……?刚刚的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担心的士兵以手肘戳戳并排匍匐在灌木丛中的同伴,却没得到回应。他疑惑地往身旁一看。 ──咦? 发现同袍额头开了一个小洞趴倒在地。 「……不,喂──」 他一时无法理解状况,忍不住出声呼唤。那一瞬间,第二发枪声远远地响起──他也走上与身旁男子相同的命运。 「──第二击,命中额头。双方皆未移动,判断已死亡。」 「了解。周边可有其他敌踪?」 「未发现。继续返回搜索待救援者的行动上。」 「哈啊、哈啊──」 有很多人与部队走散后并未遇见同伴,害怕地在草丛中爬行。尽管看著指南针试图向西走,却因为地形问题无法笔直地往西边前进,对于自己接近了目的地多少毫无把握。 「不要、不要……我才不想死……!」 嘴里仅仅反覆念著这句话,他专注地一再躲藏又前进,前进后再躲藏。 虽然一路上好几次感受到人的气息,他怎么也无意向对方求助。因为四天前他亲眼目睹,以为是同伴前来接应冲出灌木丛的另一名帝国兵,被穿著相同军服的人射杀。 他无法相信任何人。这是他当下毫无虚假的心声,也认定除了自行抵达同伴阵营之外没有其他活路。所以他才趴在地上恐惧地匍匐前进,就算偶尔豁出去奔跑,跑不到十秒钟又会害怕起来趴回地上,反反覆覆。这样拖下去在抵达之前同伴就会先离开了。这股危机感逼得他更加焦躁。 「呜呜、呜呜呜……呜喔?」 这名走进没有出口的死路的士兵视野忽然毫无前兆地上下颠倒过来。被悬吊起的双脚朝向天空,头部则互换位置垂向地面。 「咦、呜……啊……?」 来不及为太过突然的异状感到恐慌,他仅仅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巴同样突然地被人从背后堵住。 「──?」 「冷静点,我是自己人。」 对方在他耳畔呢喃,但惊慌失措的心灵无法照字面意思接受这句话。士兵以倒吊姿势挣扎起来,一记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中他的胸口。 「咕呜──!」 「叫你冷静啊。明白了没,如果我是敌兵,你早就死了。」 士兵陷入轻度的呼吸困难,刚才殴打他胸腹的手这回摩娑起他的背。也许是从手掌的触感感受到对方没有敌意,士兵也渐渐恢复冷静。尽管有些自导自演的成分在,现场没有人将这个当成一个问题。 「冷静下来了?知道我是自己人了?」 「──嗯、嗯。」 「那我放你下来,你可别突然扑过来。我之所以设陷阱抓你,是因为暂时让你丧失抵抗力对我们彼此来说更安全。」 那人一边简短地说明,一边解开他脚踝的绳索。再次以双脚站在地上的士兵,终于理解自己逃出了死路。 托尔威参战约半天后,丛林里静静发生的战况变化也开始传到齐欧卡阵营的指挥官耳中。 「……你说损失数字达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自我方部队?」 反覆念出部下传来的报告,约翰的眼神渐渐严厉起来。此事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是绝不容轻忽的事实。只要敌将里没有那个人,现阶段帝国军在丛林战中毫无还击之力──因为他这么认为。 「……不对劲。这个战场是我安排的,敌军应该没料到森林里会化为主要战场。然而,敌方却在这个时机做出有效的反击……」 「从目前的状况发生后已进入第六天,我看只是那边也出现了少数有能力因应战况行动的人物吧?看来对大局并无影响……」 「不,不对。就算如你所言,局部的抵抗理应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有某种新的重大因素加入了战局。没错,举例来说……」 「举例来说,以高水准适应了丛林战的援军?那可是个威胁。水准我看连亡灵部队也相形见绌。」 阿纳莱乾脆地说出可怕的台词。没有根据否定这个推测令周遭众人陷入沉默,唯有约翰本人露出无畏的笑容。 「syah,的确是个威胁,但并非逆境。因为到头来那边居于守势的状况并未改变。」 「也是这样没错。不过看样子救援敌兵的速度会加快啊,我想你也该构思下一步进攻方法了?」 「连构思的必要也没有,就是在最佳时机追击撤退的敌军而已。」 「也就是说──没必要改动森林内的战斗?」 「是的。对方大概想尽快撤退,这个局面无论如何都不会持续太久,那就没必要拘泥于难以掌握状况的丛林战。至于那批难缠援军的真面目,等出了森林后查清楚加以因应就行了。」 「确实没错。可是,考虑到替撤退的敌军殿后的部队实力与亡灵部队相当,你也能得到几分乐趣吧。」 老贤者比平常更加挑衅地说。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哈朗此时抱起双臂,上前一步。 「这么说有点太小看我们少将了,阿纳莱老爷子。既然你不知情那也无可奈何,但真正的亡灵部队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约翰的同伴。这家伙是凭藉自己的实力打败了那群影子,才得到他们的效忠。」 他骄傲地说道,大手放到一旁的米雅拉头上。 「就连米雅拉,第一次见面时可是个疯得不得了的野丫头,从现在的模样来看一点也想像不到。」 「哈朗!我说过多少次希望你别再提往事了!」 「喔,第一次听说。看来你有很多英勇事迹嘛,有机会真想仔细听你讲讲。」 「yah,如果博士这么希望。不过,现在比起过去的胜利更应该关注眼前的胜负。」 虽然还在交谈,约翰的目光已转回森林。这让阿纳莱也承认,不必自己来挑衅,约翰心中也没有一丝大意。 * 当马修、托尔威等人在约翰的计谋中奋战时,视角转到西边帝国侧的山脉山脚,依然拒绝归顺的教徒们正持续与帝国军对峙。不过──新人物的登场,使士兵们的紧张感飞跃性地猛增。 「……居然效法圣典上演大逃亡。『汝等莫要畏惧,莫要回头。主神已拋弃这片土地』──是这么回事吗。」 远远眺望教徒们的样子,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说出圣典的一节内容。身为遭教徒们背弃的国家的君主,她对眼前的景象抱持什么样的感慨?现场没有任何人能够正确猜测出她心中的想法。 「腐败长期淤积,已无救国的方法。这是主神的判断吗?西亚。」 「……」 腰包里沉默寡言的火精灵,对于这个问题果然还是保持沉默。在圣典记载中是主神使者的精灵们,其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阿尔德拉教的教义。 「那么我或许和主神意外地合得来啊。」 女皇开起君主不应该说的玩笑。听到这番话的只有西亚,对她而言称得上幸福吗? 此时──一个身影毫不在意地走向在正面和负面意义上都散发著生人勿近气势的她。以只有骑士团成员才允许表现的亲近态度站在女皇身旁,哈洛向她开口。 「那些人完全不肯放弃……我不明白,想逃离自己出生的国家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个嘛,我可不该去揣测。」 女皇言不由衷地掩饰道。将我对国家的憎恨加水稀释一万倍,或许就接近那种心情差不多────她勉强把这句回答咽了回去。 「不管 怎样,都是时间的问题。我一点也不打算让路。只要看见饿死的未来,他们的理解能力自然也会变好。」 女皇扬起嘴角露出凄惨的笑容。另一方面,笑意里也带著不少自嘲。她心里忍不住想著──如此凶恶的措辞都顺畅地脱口而出,我扮起暴君真是得心应手。 「实际来说,目前该担忧的是前线的马修他们。无论他们处在什么困境,现在的托尔威应当都帮得了忙──唔?」 女皇的话说到一半中断,在愣住的哈洛身旁眯起眼睛望向远方。望向位于刚刚眺望过的教徒们另一头的地平线。 「……哈洛。我记得你说过,找了增援前来此地吧。」 「咦?啊,是的。基地那边说会派两千人过来,好像耽搁了。」 「人数几乎一致吗──那批人就是援军吧?」 视线直盯著一处的女皇询问。那股非比寻常的气势,让哈洛也谨慎地注视著同一个方向──没多久就发现了约两千名整齐划一,正朝这边笔直前进的团体。 「咦──?那、那是──」 「怎么看也不是一般民众,不过列队的规律和帝国军部队又不同。虽然难以想像──我觉得看来像是齐欧卡的部队。」 「这、这里是帝国境内耶?离国境明明也很远,在这种地方──」 「我想得到几种可能,但这支部队从哪里冒出来的现在不是问题。马上派骑兵营──不,从这个位置来看也赶不上。」 为了防备暴动布阵时拉开距离,反倒招来恶果──女皇说著啧了一声,迅速转身。 「那些家伙的目的是确保教徒──或是与他们会合。现在已来不及阻止双方接触,看样子事情麻烦了。」 夏米优走出总部帐篷。对她转换思路之快感到困惑──不,是表面上显露出困惑,与女皇拉开距离后,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自言自语。 「……总算到了。我事先都做了那么多布置,那些慢吞吞的家伙手脚真慢~受不了。」 派特伦希娜拋出这番话后耸耸肩──她从附近的基地召来两千名增援是事实。但那支部队在葛雷奇等人即将逃离收容所时离开基地,又在抵达此地之前收到俘虏逃跑的消息折返。也就是毫无意义地两头跑,受到她的玩弄。 「呵呵呵呵。」 结果,抵达此地的是两千名新敌军集团──她的嘴角扬起妖艳的弧度,描出一个与女皇不同性质的阴狠凶恶笑容。 「啊,看样子马上要开打。」 望著察觉他们的接近进入战斗状态的帝国军,葛雷奇难得地叹了口气。随著「白翼太母」回来担任长官,他总是绷得紧紧的肩膀也放松了几分力道。 现阶段他们总数有两千余人。于途中经过的基地确保物资之后,他们在前往山脉的路上与留在俘虏收容所的四百人再次会合。这批人本来做好视情况而定可能成为弃子的觉悟,结果巧妙地利用收容所职员当人质逃了过来。这对葛雷奇来说是个好消息,但迫在眉睫的战斗令他心情沉重。 「咱们的本行明明是海战,从逃离收容所起却一直没法轻松啊。」 「在窗边静静等待救援,也没有带著金色老鹰的少头目英姿飒爽地过来救人。现实总是没有故事来得理想。」 艾露露法伊悠然地抱起双臂说道。一连串不熟悉的词汇让葛雷奇纳闷地歪歪脑袋,不久后意会地开口。 「……如果搞错了不好意思,难不成刚刚那句话是在模仿『白马王子』?」 「虽然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大概是吧。因为驯鹰民族没有王族,也没有骑乘文化。」 「喔~少将也经历过喜欢这一类幻想的时期?」 「当然了。但遗憾的是,我发现自己设法解决问题比等人来救快得多。」 「然后葬送了少女心,忙得没空和少头目邂逅。真可怜。」 「唔,我这才发现。你虽然是我的副官,从某方面来看也是一大块生肉──你没有同感吗,米扎伊!」 「不,我只是开点玩笑。等等,住手,米扎伊,我道歉,快停下来。呜喔、呜喔喔喔喔喔喔!」 斜眼瞥了一下副官和爱鸟上演的激斗,艾露露法伊扫视淹没视野的大批帝国民众。 「好了,他们是想逃亡国外的难民吧。人家似乎对我们抱著戒心,先秀一点伴手礼出来瞧瞧。」 她弹弹手指,收到信号的部下们拉著载货车聚集过来。掀开载货车的罩布,底下是各种物资,食物、衣服、医疗用品。看到物资的人群发出叫喊,还有── 「由参与计画的我来说这种话也怪怪的,不过老实说,构想出这个发展的人还真下流。」 随著这句隐隐流露厌恶感的台词,泛著微光的枪身曝露在白日之下──导入膛线风枪后变为旧型枪种的大量滑膛风枪。他们从基地仓库抢来的枪只随意地堆在载货车上。 「唉,我不至于说这计画不合道理。听说在作为计画基础的圣典中,大逃亡并非救赎而是试炼──你们不亲自达成就没有意义这一点,多半是宗教上的真理。」 那里摆著无庸置疑的武力。过去教徒们未能获得,连想要获得都嫌忌讳的力量,如今近在伸手可及之处。 「……」「……」「──」 站成一排的教徒们眼中一个接一个亮起危险的光芒──不久之后,第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向枪管伸出手,宛如被烙印在视网膜上的钢铁光辉迷住一般。 后来他们切身体会到,神的试炼与恶魔的诱惑,有时酷似到讽刺的程度。 第九卷 第四章 派特伦希娜 说一个还不到「从前从前~」那么久远的故事吧。 在某个地方有一名少女。 她是个除了个子高以外别无值得一提的特徵,随处可见的贫穷女孩。她生在佃农中最贫困的农家,身为长女,代替终日在田里耕作的父母一手照料五名弟弟。 ──家里的事交给你了,你是乖孩子吧? 父母用这句话当口令,派给女儿许多职责。认为这种生活理所当然的少女也没有不满。弟弟们麻烦费事,但每一个都可爱得不得了,看见双亲疲惫不堪地归来,她无法因为任性造成他们更多的负担。由于性格所致,她遇到难过的事情总是选择忍耐。在贫困的生活中始终当个乖孩子。 这位善良的少女运气很差,双亲在她八岁时因过度劳累相继去世。她和五名弟弟被亲戚互踢皮球,最后由一个远亲大家庭收养。 当然,不是当作家庭的一份子。他们名义上是仆人,实质上是奴隶。这种事很常见。 尽管如此,收养他们的家庭表面上在左邻右舍眼中具有慈悲为怀的形象。当时少女年仅八岁,能够作为劳动力的只有她和长子,顶多再算上次子。另外三个弟弟年纪实在太小了。 不但增加六人份的伙食开销,其中三人还是吃白饭的──只要以这种观点来解释,周遭居民自然很佩服这个大家庭懂得照顾亲戚。少女和她的弟弟们也没有异议。打从一开始他们便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抱怨境遇,他们自知在这个家庭内是碍眼的异物。因为远亲非常详尽地告诉过他们。 总之,少女从被收养的那天起开始拚命干活。当远亲威胁不这么做就不给弟弟们食物吃,她别无选择。做饭到洗衣、扫除到伺候、照料家畜、帮忙农务──所有劳动毫不留情地压在她的肩头。那些作业量在旁人眼中看来也是明显过量,简单的说,她被当作无论什么时候报废也无所谓的道具对待。以消耗掉为前提的严酷负荷毫不留情,别说吃饭,主人常常连睡眠时间也不留给她。 唯一的救赎,是少女的身体相对于年龄及营养状态相当健壮,否则她早已追随双亲而去。在堪称绝望深渊的境遇中,唯独这一点是极少数的幸运──不,也可以说这才是最大的不幸。 无论如何,即使她一个人拚命干活筑起防波堤,想保护弟弟们的健康不受平日的严酷劳动影响却难如登天。身体最早出问题的是次子──乾咳渐渐慢性化,最后发展成连呼吸都有困难的重症。尽管少女趁著劳动的空档拚命照顾他,在经过一个月病情也没有改善后,远亲说要「送他去医生那里疗养」,将次子从家里挪了出去,然后如此告诉剩下的姊弟。 ──只要你们好好做事,就让你弟弟接受适当的治疗。 因此你们得加倍努力干活,他们这么说。少女点头答应,依言照办。既然这么做能让弟弟得救,她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于是三年过去了。在艰苦的生活中,她的弟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有任何好消息。无论她多么渴盼,最初被带走的次子、下一个被带走的长子始终没有回来。 虽然置身于随时倒下也不足为奇的环境中,少女的身体强健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适应了粗茶淡饭与短暂的睡眠。相对的,她作为劳动力的贡献比旁人多出一倍,但远亲家并未因此改变她的待遇。他们只是望著耐用程度超出预期的道具露出笑容,彷佛在说这次采购挑对了货色。 她也经常受到远亲们的骚扰。他们居住的乡下缺乏娱乐,「地位明显低人一等的人」往往在这种环境下沦为合适的猎物。只有嘲弄和谩骂了事还算好的,严重的时候拳打脚踢也是家常便饭。不过,这些欺凌似乎需要表面上的藉口,大多数情况下责罚她的原因都是嫌她蓬头垢面。这对他们而言是最方便的藉口,因为只要他们不给少女替换衣物,她一直都只能是脏兮兮的。 纵使遭到虐待,少女也没想过要怨恨远亲一家。她认为自己是拜他们所赐才得以糊口,将所有不满驱逐到心灵深处牢牢地封闭起来。少女性情温柔到选择这么做。 然而──总有无论如何心里都承受不住的时候。碰到这种时候,她会在睡觉用的稻草堆上缩成一团哭著小声哼歌,哼起从前母亲教她的歌曲。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也静不住。 瞪大眼睛寻找著何处有猎物。 找到了找到了,走在路上的红衣姑娘。 要到邻镇送便当给做木匠的爹爹。 看我吃掉便当,把蛇装进去! 一想到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嘴里自顾自地哼起歌。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配著轻快的旋律描述了热爱恶作剧,令人操心的女孩派特伦希娜的日常生活。 在双亲曾唱给她听的歌曲中,少女最喜欢这一首。因为她觉得歌词里极尽恶作剧之能事的派特伦希娜非常自由又轻盈。在梦中想像那奔放的态度与生活方式,甚至足以让少女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得到片刻的救赎。因为派特伦希娜代替她做了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小孩子就算调皮捣蛋也能得到周遭人们的包容,反过来说即代表生活宽裕。生来从未享受过宽裕环境的少女,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当个乖孩子──正因为如此,派特伦希娜对她来说是某种英雄,是绝对无法触及的憧憬。在描绘她的身影,想像她的言行举止的过程中──派特伦希娜或许超越了虚构人物的框架,变得像是少女身边的好友。 少女梦想著。派特伦希娜会怎么整远亲家的人们?唯独这时候,她会残酷又执拗地计画平常绝未尝试过的报复手段。少女想像不到的点子,若是派特伦希娜就想得出来。她难以去做的事情,若是派特伦希娜就办得到。没错──因为派特伦希娜不是她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以这种幻想作为唯一的慰藉,少女悄悄地在严酷的日子中活下来。第四年结束时,最后一个弟弟也被「送到医生那边」,为了避免他们的治疗中断,少女不顾一切地不停干活,一直等待著弟弟们恢复健康归来的那一天到来。 有一天晚上。一如往常地收到要她打扫的吩咐,少女前往平常不太使用的独栋小屋。 然而,小屋里亮著灯光。独栋小屋有时被这家的年轻儿子当作避开双亲耳目谈话的地点,这一天也是如此。奉命过来打扫的少女呆站在小屋外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听见屋内的对话。 ──那家伙真够蠢的,到现在还相信弟弟会回来。 ──吝啬的老爸怎么可能送吃闲饭的家伙去医院。 少女全身僵硬。她屏住呼吸靠近窗边,悄悄探头注视屋内。 ──把他们一一解决掉很麻烦啊。明明是病人还反抗。 ──就是说啊,那些家伙挣扎得厉害,还咬了我的手。 ──那是你手法不够俐落。宰那些小鬼跟杀猪一样吧?像这样子~ 大儿子演示「当时」动手时的步骤,像在夸耀自己的本领般浮现卑鄙的笑容。 ──从后面牢牢抱住脑袋,用利器往咽喉划下去。不是很简单吗? 在男子的臂弯里看见弟弟被割喉断气的幻影──少女以双手拚命堵住几乎蹦出喉头的惊叫声,脑袋一片空白地离开现场。 她冲进分给她过夜用的简陋破屋,直接匍匐在稻草堆上。少女在恐惧中渐渐厘清混乱的思绪,她胆颤心惊地理解状况,然后发出不成声的哀鸣痛苦挣扎。 没错──她并非至今为止从未产生疑问。少女的头脑绝不算差。宣称「送去看医生」离开家后,弟弟们为何连一个人也没回来?为何不允许她前去探望?为何打听弟弟们的病情也只得到「还在疗养」的答覆?这些疑点推导出当然的结论,但少女努力不去思考,藉此保住希望的灯火──却被这户人家两个儿子的告白彻底熄灭。 他们撒谎,少女喃喃地说。弟弟们至今依然全都活著,应该马上就会健康地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一路以来都为此而努力著。 可是──另一方面,她心中有人冷冷地否定。你错了,打从一开始那些家伙就没有理由放弟弟们活命。 ──吶,怎么办? 声音在脑海内响起。嗓音十分熟悉,充满少女没有的残酷,像荆棘的藤蔓般缓缓地侵蚀她的思绪。 ──吶,你想怎么做? 面对直言不讳的问题,少女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她是乖孩子,一直规戒自己不可心怀愤怒、不可被憎恨所驱使。一直努力不让心中抱持恶意。碰到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那就随我高兴啰? 因此──这个提议对少女而言正是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再思考了。她已然明白,一直当个乖孩子得不到任何回报──这代表此刻少女需要英雄。她打从心底盼望,能若无其事地做到她绝对办不到的事情的存在显现。 因此,「她」回应这个愿望就成了一种必然。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也静不住。 瞪大眼睛寻找著何处有猎物── 少女极为自然地张口歌 唱。歌声宛如祈求天上神明救赎般殷切。 ──找到了找到了,阴险坏心眼的大家庭。 虐待生病的孩子,全家人哈哈大笑── 热切的声调颤抖著。少女一直牢牢封印的负面感情,如同灼热的泥浆般渗出。 ──把那些家伙全■了,■了■了■了他们! 一想到心就扑通扑通地跳,嘴里自顾自地哼起歌── 愤怒与憎恨到极点的心一口气散发出疯狂气息。颤抖的嘴角扬起不祥的弧度。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的结尾是开始的宣告。如此宣布之后──从稻草堆上起身的已是和温柔少女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 一夜的惨剧在此悄悄开幕。 震耳欲聋的枪响与嘶吼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山脚回响,那是无庸置疑的战场配乐。 两千名前俘虏与有一部分拿著俘虏们抢来武器的一万名教徒,群聚起来化为怒涛涌向眼前的帝国军,造成这个结果。没有队伍或组织,毫无熟练度可言的外行人集团──数量够多依然是股力量。面对超过五倍的人数杀过来,就算是士兵也得曝露在危险当中。 「「「「开火──!」」」」 要对抗这个形式发展,警告与威胁已经不管用了。整齐列队的枪兵们脸颊抽搐地扣下风枪扳机……枪声响起的时机不一,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向本国国民下手感到犹豫。除了席纳克族那样的例外,这些帝国兵没有处理一般民众主动挑起内部纷争的经验。 「嘎──!」「嘎啊!」「咿……!」 中弹的人们发出惨叫倒下,立刻被后方涌来的人潮淹没不见踪影。他们拿著艾露露法伊等人分发的旧型风枪展开还击。虽说未组成队伍又是发射第一次接触的武器,一般很难命中,但拉近距离后就不一定了。士兵们的脸上浮现焦虑之色。 「各队保持现状!不准继续横排散开!」 女皇大喝一声告诫慌张的士兵们。为了预防教徒们涌来的状况,帝国军将队伍横向准备展开拦住群众,却被夏米优斥责为不适宜的行动。 「可是陛下,照这样下去那些家伙会逃进山中──」 「混帐。你打算当著野狼的面追羊群屁股跑?」 她目光严厉地瞪视反射性表达异议的军官。她正确地判别,情况已和事前的估计有所出入。 「将士兵横向散开防御力会减弱。在我军分心注意暴徒的瞬间,那群齐欧卡兵必将一举攻过来。直至今天我方阵营都竖起了皇帝旗帜,他们已然察觉我在场。你难道不明白,一旦我方防御出现漏洞敌军就会拚死来袭?」 当王将近在眼前,没有一个旗手不会意图拿下。不同于目的只是逃亡国外的教徒们,齐欧卡兵有著极其明确的战术目标。夏米优为了激发将士斗志与示威亲自上前线,更用皇帝旗向敌方通知自身存在的做法,有时蕴含这种风险。 想像著敌军朝向她涌来的身影,夏米优凌厉地说。 「巩固防御,组成方阵!虽然会削弱机动力,现在当务之急是防备敌军强行冲锋。只要我军没露出破绽,他们就无计可施!」 目前,她率领的两千余人正以背对堵住山路入口的形式散开。不过,虽然偏离路线遇难的风险较高,但想避开这里从其他地方上山并非不可能实现。如果教徒们出现绕路的迹象,夏米优等人本来准备依序散开阻拦他们。但既然发生这种状况,那就另当别论。 帝国方面有两千名正规兵,而教徒加上突然出现的齐欧卡兵,敌方共有一万两千余人。说归这么说,其中不仅包含大量非战斗人员,齐欧卡兵也无法提供这么多的武装。因此实际上能够战斗的人力约为四千人。武装也确认过是旧式滑膛风枪,两千对四千这个数字并未直接反应在实质的战力比上。考虑到对手大都是外行人的事实,就算正面交锋也是帝国军占优势。 她正在下达具体指示时,一名军官神情紧张地跑了过来。他跪在女皇面前报告。 「启禀陛下!非常遗憾,战线在敌军压迫下开始后退了!为确保陛下的安全,请和亲卫队一起撤退到山上!」 「──什么?」 夏米优皱起眉头。战斗才开始不到几分钟,我军就渐居劣势──太快了。虽然人数有差距,冲杀过来的对手大多数只是拿著武器的普通人,受到组成战列的枪兵部队齐射不可能不慢下脚步。 随著从后方眺望前卫的状况,这个疑问在她心中得到解答。 「……我方士兵攻击时还在犹豫吗?」 她自言自语。由于背靠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从最前线的士兵们到女皇所在的后方之间地形是一道徐缓的上坡,让夏米优得以从较高的位置瞭望我军情形。 面对蜂拥而至的暴徒,无法贯彻职务陷入苦战的兵卒身影映入她眼中。对于向本国国民开枪的忌讳令他们丧失斗志,射击的密度也因此明显地下降── 「唉──所以我才说,这种做法格调真差。」 艾露露法伊在延续到教徒后方的队伍中低声呢喃。眼前展开的景象,与她期望中的理想战场相去太远。 「看来今晚会作恶梦。虽说是敌国民众,拿普通人当肉盾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话是没错,但我等也不可能站上前头,只会被迎面射击就此玩完。」 考虑到彼此的武装及性质,葛雷奇极为冷静地说出结论。「白翼太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说得也对。没办法,为了保护心爱的孩子们,我得狠下心肠──准备冲锋!」 艾露露法伊暂时压下不满,以天生的嘹亮嗓音发出指示。即使在不得已加入的战斗中,她指挥部下的高明手腕丝毫没有衰退。 「……原来如此。无论从正面或负面意义来说,都信任我等作为守护者的一面──吗?」 另一方面,女皇回想起在米卡加兹尔克叛乱时一名军官说过的话。 这句评语并非仅限于普通人。帝国军人们也认同自己作为守护者的身分。长期未曾经历过一般民众引发的大规模叛乱一事,在此刻折磨著他们。 「……如果东域没被齐欧卡抢回去,那个时间点至少会发生一起百姓暴动。这就是未流该流的鲜血造成的结果?」 夏米优在口中呢喃。尽管这段发言以君主来说问题很大,但的确是一部分的事实。因为一个国家衰亡的过程中,一般民众不可能一直甘愿被排除在外。从长期沉睡中苏醒的国民掌握主体权──正是女皇本人的期望,但在这种状况下实现实在太过不巧。 「看来得由我开口呼吁了。」 不管是本国国民或什么对手,只要对方带著战斗意志站在眼前,就是应当讨伐的敌人。女皇上前一步准备让士兵们认识到一点,被旁边的军官慌忙留住。 「恕──恕臣惶恐,陛下!既然您驾临此地,不得不说在此迎击敌人风险太高。维持队形后退至山路如何呢?只要占据适于防御的地形和高地,战斗就容易得多。等之后与萨扎路夫准将等人会合再反击也不迟……!」 军官保持跪姿拚命提倡后退的优点。曝露在女皇黄金双眸的危险目光下持续说服她,对他而言需要用上一生难得的勇气。但促使他鼓起勇气的,也是他烙印在心中那份身为守护者的自尊。 冷硬的沉默笼罩空气。感觉到等待女皇答覆的时间像永远一样漫长,军官眼角忍不住渗出泪水。他正担心自己何时会身首异处──耳朵听到像救赎般的温柔声音忽然插入对话。 「陛下,我也有同感。现在该暂时撤退。」 「……哈洛。」 当水蓝色头发的女军官从后方攀谈,使女皇眼中的气势缓和几分。其他军官同时松了口气。要说服这位君主,此刻再也没有比她更适合的说客。 「现在那边的人群里,手上没有武器的人──小孩和老人也混在武装者之间往这里跑过来,这样我军也不方便反击。但是,上山之后体力差距必然会显现出来。有体力和战斗意志的人将自然地跑到前头,没有的人则跟在后面,如此一来,同伴们战斗起来会顺手得多。」 哈洛补充了后退的优点。闭上眼睛思考几秒钟后,夏米优接受了这个提议。改变军人们的思维很重要,但将军人们的损害抑制到最低限度更为优先。 「……好吧。不提士兵们的心理层面,这个选择也有道理。姑且不论像现在一样在开阔的平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冲,我不认为临时凑成的民兵打得了山岳战。」 为了说服自己,女皇再补充一个依据。从此完全决定后退的她,立刻命令周遭的部下们。 「继续射击同时开始后退。行动时别慌张──从这里到山的距离并不远。」 * 当夏米优等人遭到与齐欧卡兵会合后化为暴徒的教徒们袭击,开始向山脉后退之际,远方的前线──山间丛林的战况有所变化。 「……到此为止了。」 面对郁郁苍苍的茂密树木,微胖青年苦涩地低语。他的心夹在对部下们义务的责任感与身为指挥官的盘算之间,受到剧烈 的挤压。要说他们是否救出了所有误中敌军陷阱被留在森林里的同伴──答案是否定的。状况在擅长丛林战的托尔威等人加入后大幅改善,成功带回超过七成走散的同伴,但点名的结果暗示,还有近三成的人下落不明。 话虽如此,其中大部分应该都已阵亡或是被俘。约两天前起,收到救出同伴报告的频率大幅降低也证实了这个推测。 「现在是下决断的时机吗──可恶!」 马修像要说服自己般自言自语。他也无法一直耽搁在这里不动。从被迫中止夺回国民的阶段起,这一战已经是败仗,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是将后续的损失抑制在最低限度。 从这一点来说,反倒接下来才是紧要关头。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圣军想必会抓准时机,追击转而撤退掉头走山路折返的他们。要逃离追击撤退到北域并不容易。因此──为了保留力量因应那个局面,他不得不在作业效率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此刻结束救援活动。 「……等还在丛林里活动的部队归还后,在场所有兵力开始撤退。行动别太高调,表面上装作像先前一样继续救援的样子。我想尽可能延缓敌军的追击。」 「「「「是!」」」」 明白马修意图的低阶军官们展开行动。经常顶撞年少长官意见的他们,现在在这方面到底也收敛得多。自己得意忘形的行动造成状况恶化这点显而易见,成为逆转败象要因的托尔威部队对马修表示敬意也是一大原因……就算不为了这些,如果不希望军阶章上的星数在战后变少,此刻他们也没有余力嘲弄长官哪里没做好。 「……虽然对方大概不会轻易上当。」 马修目送部下们的背影离开,以低沉的声调喃喃地说道。状况还没跨越难关,他有预感,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容不下任何乐观的看法。眼前的战场上,太过缺乏容许人乐观看待的依据了。 另一方面,在森林另一头的齐欧卡军营地。大部分希望流亡的教徒已被带到本国那一边,像临时难民营般的气氛减弱许多。约翰少将在司令所内收到部下的报告,正如微胖青年所防备的,他敏锐地察觉敌军开始撤退的动向。 「──好,切换为攻势。全军准备前进,给撤退的敌军从背后来上一击。」 约翰以不带紧张的语气说道,一名军官听到后向他投以严厉的目光。他是最初遭受奇袭陷落的那座堡垒指挥官的直属长官。 「……这样妥当吗?从先前的报告中看不出敌军要撤退的明确徵兆,太早发动攻势,有可能在一穿越森林后立刻被敌军迎击造成重创。拙见以为,现在不要焦急,应当等敌军确实掉头后再行动。」 虽然口气还保持礼貌,他的话语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敌意。面对年长的校级军官,约翰直爽地开口,就像平常对部下说话时一样。 「yah,的确正如你所言。不过关于这次的情况,我对敌方的军官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笃定他们会在救援效率降低到一定数值的阶段即刻展开撤退。」 白发将领流畅地诉说。先不管对方有没有敌意,向对他的做法感到疑问的部下做解释,对约翰来说不是麻烦事也不痛苦。 「光是这么说你难以同意吧。可是,如果可能的话,对方大概也希望在山上取得有力的地形后再迎击我们。在我军刚穿越森林后进行战斗,运用战术的余地太少了。你不认为,这不符合敌人的期望吗?」 「…………!」 「再加上,现在延误初期行动,敌军将会在山上经过充分整备后迎击我们。这种情况下的损害,比刚穿越森林后遭到迎击损失更大。因此现在应当行动,不管是否能直取敌军背后都一样。」 约翰早已在心中将所有可能放在天秤上计算过得失。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思考比其他军官更为深入。这次也不例外。领悟到难以从正面反驳,那名校级军官不快地扭曲脸庞吐出迫不得已的说词。 「……失礼了。看来名声响亮的『不眠的辉将』不需要下官这等无名小卒的建议。」 他说完后起身,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部下的状况」便走出帐篷。他本来多半打算若有机会就藉此事展开辩论降低约翰的声誉,既然做不到,他无法忍受留在这里。在一旁关注一连串发展的阿纳莱耸耸肩。 「唔,真是简单易懂。约翰啊,不得不应付那种家伙的时候,你平常都采取什么立场?我想当作参考。」 「mum,没什么特别的。对方若有才干,就算得花些时间也要展示实力让他听命于我,若是无能之辈,就马上剔除出我的指挥范围。至于刚刚那个人──如果他今后也不打算改变态度,那很遗憾地属于后者。」 「不眠的辉将」乾脆地毅然说道。他自有一套足以作为年轻天才一再晋升的方法。话虽如此,他的方法要称作处事之道却嫌太过傲慢。 「我对部下的要求是成为我的四肢,以最快速度准确反应出我的意志。在不妨碍这一点的范围内,喜欢以自我为中心或是渴望名利都无所谓。不过,任何事逾越分寸都会给组织带来危害,这不用说也很清楚吧。」 「没有错。对你来说,不幸的是任何时代都有许多人紧抓著年资制度不放。」 「syah。我希望这种人尽可能只看我的头发。这么一来,一定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 约翰指著满头白发回答。原来如此~这个玩笑令老贤者发笑。 「正如博士所说的,我在组织内部也有敌人。从单纯想扯我后腿的人到一露出破绽就从背后偷袭的人、企图拉拢我加以利用的人──真是以各式各样麻烦的形式冒出来。」 约翰年纪轻轻破例一再晋升,因而也树敌众多。尽管在规模上有差距,他面临的问题与马修·泰德基利奇当前的烦恼性质相同──决定性的差异在于约翰一连串的发言出自赢家的立场。从作为战略家的实力之争到充当后盾的有力人士之间的权力斗争,结果他大都拿下胜利,获得将级军官的地位,日后还将进一步飞黄腾达。就算一名校级军官大吵大嚷,也无法撼动他的根基。 「说归这么说,现在我想把注意力放在外头的敌人上。一方面有估计为未知部队的要素加入,现在施加的压力还不足以衡量他们的真正价值。」 无意识地散发出身居高位者特有的从容与风范,约翰享受著与还看不见的敌将交锋。他不认为这很轻率。不论在哪个领域,发挥实力时伴随精神的亢奋都是当然的反应。 「不分敌我,总是对没见识过的事物抱著期待,是我经常害得副官操心的坏习惯──继续打仗吧。」 * 坏心眼的家庭有八男七女合计十五名成员,上至七十岁下至十五岁。要在一夜内■掉所有人,对于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来说也是一个大工程。 不过,她并不烦恼该怎么■■。因为她从以前起就攒积了各种好点子。在厨房用火的时候、拿装了烧红煤炭的熨斗烫衣服的时候、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她总是代替乖巧的少女考虑著。该怎么做■■时才不会引起骚动。怎么做才能在■■时让人尽可能多受折磨。手法有很多种,再来只需要考量状况与顺序逐一执行。 「嗯?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这里──呜噗?」 第一个目标是克姆鲁婶婶。爱摆架子又爱偷懒,一直把工作推给少女和她的弟弟们。 一在玄关前撞见,婶婶立刻想破口大骂,但没带精灵是她气数已尽。她将沾湿的布塞进那张大嘴巴里让婶婶闭嘴,直接把人按在墙边拿水果刀往脖子一划、大腿一划,按照杀猪时的诀窍下手,鲜血狂涌而出。一定连惨叫声都和猪一模一样,堵住嘴听不见真可惜。 她等到克鲁姆婶婶不再动弹后退后,浑身沾满了婶婶的脏血。这个方法不太好呢,派特伦希娜反省地想。她很聪明,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从婶婶的■■上剥下衣服塞进走廊底下,随便切割布料把尺寸改得合身,用井水冲掉血迹后换上。因为不是正式的剪裁,成品非常糟糕,但她平常就浑身脏兮兮的,一点也不惹眼。 派特伦希娜重新打起精神,第二个目标是塔布拉叔叔。他平常就很粗暴,喝醉之后的迁怒更是过分。么弟倒下直接的原因,就是被他狠狠往肚子踹了一脚。 对克姆鲁婶婶是一见面就下手,这次她选择谨慎地在外面埋伏。在家里动手血迹和■■不好处理,她希望尽可能至少有一半能在外面解决。不出所料,等待一会之后猎物就拿著光精灵走出玄关,大概是觉得婶婶没回来不对劲,但毕竟不至于突然探头查看走廊底下。塔布拉叔叔东张西望环顾周遭之后,走向屋后的水井。 「克鲁姆,你在哪里?难不成摔进井里了──咕喔?」 派特伦希娜完全预料到他的行动,趁著他探头望向井里的瞬间把人推下去很简单。她在叔叔大叫之前盖上井盖。此处的水井很深,没有人帮助不可能爬上来。 实际尝试过后,做起来还真轻松。不让对手轻易■■也符合理想。她把人推下去时还用刀子刺向腹侧,塔布拉叔叔最后想必会漂浮在被自己的鲜血染得通红的水中。 「哼 哼~」 派特伦希娜转身再度躲进玄关前的灌木丛里。如果要求再提高一点,她想要一次用相同手法收拾掉两个人,伤脑筋的是下一个猎物没走出来。夜色已深,其他人应该睡著了。她觉得期望落空,但这样倒也符合预定计画。 「那么,接著就按照顺序来。」 派特伦希娜说著穿越玄关进入漆黑的住家。她看过他们怎么肆意使唤少女,彻底掌握了哪个人睡在何处的房间。她在走廊上走了一会也没发现自己之外的气息,判断现在醒著的人只有聚集在独栋小屋里的三个儿子。反正他们一定是打算喝到天亮,要用也会用水缸里的储水而非特地去井边打水吧。暂时不必担心他们来碍事。 说归这么说,接下来才是困难的部分。有精灵在一起,想趁他们熟睡偷袭并不容易。闯进房间后先堵住精灵的嘴,然后一刀扎进主人胸膛──要做不是办不到,但她不认为能够连续成功十次。大概在途中第几次的时候,察觉异状的精灵或人类就会叫嚷起来。同一个房间里睡了两个人以上就更加危险。 不过,派特伦希娜当然有解决方法。她先经过猎物的寝室,前往刚刚坠井的塔布拉叔叔的房间。她偷偷走进去关上门打开摆在最里面的衣橱,那里放著一把木制大型十字弓。平常总是醉醺醺的塔布拉叔叔,他的兴趣却是猎狐。 「嘿咻!」 她拿起十字弓试著摆开架式。十字弓颇具重量,但少女平常都会搬运重物,不至于操作不了。问题在于拉弦,而这把十字弓有拉弦用的附属滑轮。少女以前看过叔叔转动把手卷起弓弦的样子。当时她心想,有这种装置那我也能使用。 派特伦希娜尽量把所有箭矢都塞进箭袋里一起拿出来。这下子可靠多了,但准备工作还没完成。即使换了武器,闯入房间的困难度依然没有改变。 将搭上箭矢的十字弓暂时放在房间角落,派特伦希娜从床铺上剥下床垫,重铺在房门前。两片床垫对齐叠在一块,蓬松柔软得与少女睡觉用的稻草堆有天壤之别。她强忍住躺上去的冲动,完成准备工作。 她走到墙边,以手背敲敲墙壁。墙壁另一头住著叔叔夫妻的次女。持续敲了一阵子后,墙壁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起身的声响,大概是被敲墙声吵醒了。当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响起,派特伦希娜离开墙边拿起装上箭矢的十字弓,站到刻意敞开的房门后。 「真是的……爸爸,很吵耶……三更半夜的你搞什喀!」 骨头碎裂声响起。射手从死角贴近走进房间的次女,几乎在零距离下对准她的后脑杓发射十字弓。 次女的身躯往前倾倒,落在刚刚铺好的床垫上。被箭矢刺穿的头颅流出的血液在床单上漫开。她的四肢抽搐了一阵子后渐渐停止。 「嗯,成功成功。」 计画顺利实现,让派特伦希娜天真无邪地扬起嘴角。一击收拾掉目标没遭到反抗,发出的声响也控制在最低限度。屋子里的其他人想必没有任何人察觉异状,证据就是周遭恢复了寂静。 「好,下一个。」 她静静地关上门走出房间,前往刚刚■掉的次女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捆住在篮子里休息的精灵。弄好以后从床铺上拿起床垫,兴冲冲地重新铺在门口──重复一遍刚才的行动。 「……喂,姊,这么晚了你做什咕呃!」 「喂,老姊,咚咚咚敲墙很吵呜嘎!」 「你还没睡?给我适可而止──咕喀!」 她每■一个人就移动到下一个房间,接连对六个人下手。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派特伦希娜的心情好极了。这一家的兄弟姊妹全都过了青春期,没有同住一间的孩子也正好方便。她也在半途中换了一套旧衣服。 除了在独栋小屋里的三个儿子,住宅里还剩下父母与祖父母两对夫妻。他们都是夫妻同睡一间寝室,■起来得费一番工夫。如果一次吵醒两个人过来查看,靠先前的方法无法安全应付。 虽然不太愿意,派特伦希娜决定在一楼的厕所等候,埋伏在这里等四人中有人过来解手。特别是老夫妇近来有频尿的倾向,这个计画成功的把握很高──果然,她在黑暗中等待不到一小时,便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呜呜,最近没过多久又得小便,真受不了……嗯?」 和光精灵一起过来解手的祖父在接近厕所门口时停下脚步。因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距离厕所门约五十公分处铺著床垫。 「为什么这种地方放著这玩意……有人尿床了?」 尽管感到不可思议,才刚睡醒的脑袋不可能察觉床垫这样摆放的意义。在尿意催促之下,老人慌忙打开门。 「晚安。」 厕所里熟悉的少女开口攀谈,他的额头在那一瞬间被射个对穿。老人后仰的身躯倒在背后的床垫上。■■张大嘴巴的错愕表情,显示他直到最后都没理解状况。 派特伦希娜捆起精灵塞进厕所内,重新转向老人的■■,立刻觉得恶心地沉下脸色。她看见水渍正从对方的股间漫开。既然因为尿意前来厕所,这是当然的结果,但她还是太不小心了。 「呜~好脏。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奶奶过来……算了,放弃放弃。」 她乾脆地变更计画离开厕所,回到二楼暂时将十字弓藏进长女房间,站在老夫妇的寝室前单手敲门。 「奶奶,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是我。」 派特伦希娜小声地反覆呼唤,房门彼端传来不悦的气息。 「……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那个……爷爷按著胸口看起来很难受,想找奶奶。您能够来一楼看看吗?」 实在无法忽视这个藉口,穿著睡衣的老妪很快打开门。一见到少女,她露骨地啧了一声。 「真是的,这么晚了还让下女进来家里……快点带路。」 老妪唾弃地说道,要派特伦希娜走在前面。她似乎以为眼前的少女是丈夫差遣过来的。这正合她的意图,因此派特伦希娜没有纠正误会,依言带头走到通往一楼的楼梯。 「好了,肩膀快给我扶一把。一点也不机灵,慢吞吞的家伙。」 腿脚不灵便的老妪一派当然地要求少女搀扶她下楼梯。派特伦希娜微笑著点点头环住她的左臂,缓缓开始下楼。 「──啊。请停步,奶奶。」 她走到一半忽然开口停步。无视皱眉的老妪,派特伦希娜一手环住她的躯体踏回上一阶绕到老妪背后。 「这样刚刚好。」 巧妙地调整高低差之后,派特伦希娜用藏在身上的小刀割断老妪的咽喉,趁她还没发出惨叫前堵住她的嘴,再往肋骨之间补上一刀。诀窍和处理家畜时一样,看来是奏效了,老妪很快就停止反抗。 「难得换过衣服,又弄脏了。」 把老妪的■■放在楼梯上,她如此抱怨。用利器下手,难免有血花回溅到身上。俯望自己从手臂到胸膛都染得通红的样子,派特伦希娜露出苦笑。 「算了,接下来的工作很简单。」 她将刀子收进怀里回到二楼,自长女的房间拿回十字弓──前往最后剩下的中年夫妇寝室。 「……嗯、呜……?」 好几个人敲门的刺耳声响盖过告知清晨到来的鸟叫声,将男子从睡梦中吵醒。 「喂,开门!有人在里面吧?」 门外叫喊的人不知道是谁,但气势汹汹非比寻常。趴在桌上的男子坐起身,按著因宿醉而抽痛的脑袋走向小屋门口。他解开门锁打开门,发现邻居们脸色大变地站在门外。 「……干什么啊,一大早一大群人跑来别人家里,有什么事?」 他困惑地询问,一名带头的男子严厉地望著他反问。 「……路卡托加,你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一直在这里喝酒啊,和两个弟弟一块……」 男子──路卡托加转身望向背后,终于发觉异状。 「……咦,只有我一个人?那两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和他一起喝酒的弟弟们不见踪影。眼前的男子沉下脸色回答皱眉的他。 「他们在外面……两个人都成了尸体。」 「……啊?你胡说什么。」 「你还什么也不知情吗──还是在装傻?」 「不,我听不懂你在说啥。出了什么事?」 「岂止出事而已──是大屠杀。除了你,你家的人全都被杀死了。」 以字面上的意思理解这句话,内容实在太过违反常识。路卡托加错愕地张大嘴巴,那名邻居烦躁地往下说。 「丝拉卡、库吉姆、赛尔提和克鲁姆……在主宅那边找到了所有人的尸体,不是被利器割喉、就是被箭矢射穿头颅。只有一个当仆人的小孩幸存。那孩子背上也被刺中受了重伤。」 「开、开什么玩──」 路卡托加耸耸肩想当成一个恶劣的玩笑一笑置之。然而,当他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投注的方向,这个希望瞬间断绝。 「──哈尔希?喂,振作点,哈尔希!」 他推开众人奔向弟弟 身旁。冷冷地望著他的样子后,那些人转回目光。 「我们想确认一些事情,要检查小屋。」 这与其说是徵求同意,更像一句开场白,众人大步踏进小屋。路卡托加茫然地抱著弟弟的尸体,一阵叫喊声在几秒钟后响起,一名男子冲出小屋。 「──路卡托加,这是什么?」 那名男子手上握著一把大型十字弓。他高举十字弓继续问道。 「这是塔布拉的十字弓吧。我曾和他一起打猎,记得很清楚。为什么这把弓在你这里?」 「啊……?谁、谁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种东西──」 路卡托加一头雾水地连连摇头。然而在他眼前,又有另一名男子走出小屋。 「对于这把染血的刀子,你也打算用同一套说词解释吗?」 他手中握著一把沾满暗红色液体的利刃。目睹那把刀的瞬间,路卡托加终于领悟到自己的处境,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喊。 「不──不对!不是我!」 「──真是不幸。你一定很害怕吧。」 天亮数小时之后。在离坏心眼家庭的住宅有段距离的民宅房间里,少女正在接受那户人家包扎伤口。 「我听过去察看情况的丈夫提过了。没想到那一家的三儿子居然发了狂。我知道他平常总爱喝酒玩乐,和家人关系也不好,但是……」 派特伦希娜听著这番话,始终老实地保持沉默。不过,一切都如她所料。想尽可能自然地找人顶罪,当然得挑个平常就行为不检的人。 「而且那个人……居然还敢嚷嚷著他没有下手,是被你给设计的。他想不出好一点的藉口吗?真是的。十二岁的小孩哪有办法一夜之间杀掉好几个成人。」 她的年龄也加重了三儿子的嫌疑。一夜之间几乎杀光全家人的凶恶行为,和这里的年幼女孩给人的印象完全搭不上边。更何况她背上甚至受了重伤,旁人怎么看都认为她是被害者。 「伤口并不深,只要静养就不成问题。你睡到午餐时再起来吧。」 派特伦希娜露出无力的笑容,目送妇女温柔地说完后离开房间,那副坚强又可怜的模样和她的本质相去甚远,但只是假扮一会,还不需要切换人格。 「……呵呵!」 等墙壁另一头的气息远去后,她笑出声来,躺在床上回顾自己的工作。 ──收拾掉宅子里所有人之后,派特伦希娜开始著手湮灭证据。她首先检查脚底。没问题,没沾到血迹。虽然应该也没留下脚印,为了保险起见,她准备沿著自己先前的动线拿抹布把地板擦一遍。 「啊,在这之前。」 她脱下染血的衣服换上在三女房间里找到的旧童装。这是第三次更衣了。换掉的两套衣服,晚点再随手割成布条埋在外面的泥土下。由于衣著太过乾净显得不自然,她没有忘了适当地用沙土弄脏全身。尽管麻烦,她将一开始■掉塞进走廊下的克鲁姆婶婶拖出来穿上新的衣服。只有这个人衣服被剥掉,会令别人觉得不自然。 作业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派特伦希娜前往独栋小屋,依序引诱出除了已经醉倒的三儿子以外的两人,从背后发射十字弓■掉他们。派特伦希娜本来就计画最后要留下一个人,■■到此完毕。转而处理精灵们的封口工作。 从最后■掉那个人的精灵开始,她取走了宅子内所有精灵的魂石。只要威胁精灵「不照我的话去做,我就在你主人身上补上最后一击」,想得手一点也不麻烦。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精灵一一带离尸体旁边。只要放不下主人还活著的可能性,他们就不得不屈服于威胁。 收集来的魂石一样埋在外面的泥土下。唯一的问题是和主人一起坠井的塔布拉叔叔的光精灵,但她放下吊桶拉起精灵,以之后救他主人一命为交换条件逼精灵交出魂石。从交易顺利成交来看,当时叔叔大概才刚■■,或是还有呼吸。虽然这无关紧要。无论如何,魂石事后有必要挪到更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做完这些以后,派特伦希娜再度来到独栋小屋。她小心不吵醒正打著鼾呼呼大睡的三儿子,将工作用到的十字弓与刀子放在屋内。 「嗯──再来只剩最后一道手续。」 她喃喃说著回到宅子,从厨房拿了另一把刀与绳子走到屋外,将刀子打横绑在高度恰好的树枝上,但如何牢牢固定住刀子成了最后的难题。反覆试验近三十分钟后,总算得到满意的成果。 「会有点痛喔。」 简短的开场白针对是她使用的这具身体真正的拥有者而发,但派特伦希娜依然毫不迟疑。将刀尖对准背部拉开几步的距离,调整刀子朝向身体的角度后──她的双脚使劲猛踏地面。 「──呵呵呵。」 刀子刺中现在被绷带盖住的背部与肩头之间。派特伦希娜用体重把刀尖压进体内,直到伤口深度快造成致命伤为止。回想起流过背脊的鲜血触感,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闭上双眼。 「真开心。坏心眼家庭消失了──」 她这么自言自语后,寂静的沉默降临──大约十分钟后,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少女的双眸中带著困惑之色,和刚刚变得截然不同。 「……咦?呃,这是……」 她心神不宁地张望四周。划过背部的疼痛刺伤、手上残留的■■触感、在耳中萦绕的■■■呻吟声。所有关于这些事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又消失。 「──啊,这样吗。派特伦希娜来过了。」 少女意会地想著,安心地叹了口气──因为她明白,虽然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但自己没犯任何错。 *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位于首都中枢的议会议事堂执政官办公室内。 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一边哼著不合时宜的童谣一边批著文件,这样的工作态度,理所当然地招来同一个房间内的秘书无言的眼神。 「……忍不住唱起歌来?今天执政官阁下工作进展似乎飞快啊。」 「啊,对不起。我想起了一次美好的邂逅。」 虽然姑且道了歉,他的口吻却毫无顾忌。证据是他的话愈来愈多。 「真令人怀念。事情的开端是一起乡下富农家的三子杀害全家人的凶杀案。当时我是在地方工作的基层官员,当时也只是碰巧人在附近过去看看情况。」 秘书认命地聆听执政官诉说往事。他一进入这种状态,就阻止不了了。 「我一看凶案现场立刻发现──『这里有怪物肆虐过』。宅子里一夜之间有多达十四人遇害,但每个现场几乎没留下打斗的痕迹。可以看出凶手手段异常俐落,下手时更是毫不犹豫,对于杀人没有忌讳。」 一直在整理文件的秘书手头的动作慢了下来。真伤脑筋,他心想。以工作闲暇时的闲聊话题来说,这故事太过刺激了。 「虽然轻率,看到这些迹象令我对凶手产生兴趣。听说凶手已经被捕,我马上过去会面──看了一眼就觉得『不是他』。那个三儿子的平庸丑态,与我目睹的非凡杀人现场太不相配。」 不知是否清楚聆听者的心境,执政官愈说兴致愈高。连光是听著的秘书都感受到,他脑海中正历历在目地浮现过往情景。 「会面期间,他一直发狂地叫喊『我被陷害了』,这种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立刻离开,前去探望据说是凶杀案唯一幸存者,在这个家当佣人的少女──」 在这个阶段他已觉得八九不离十,阿力欧喃喃地说。我想也是,秘书也点头同意。在发掘稀有人才这方面,这名男子具有超越人类智慧的敏锐度。 「见面一看,那女孩真是乖巧。她纯朴善良得令人惊讶,简直像只从人格里切除掉负面特质一样,因此不自然到让人毛骨悚然──交谈一会之后,我忍不住尝试去探口风,说了『一夜杀掉十四人很辛苦吧』。」 秘书也能轻易想像出他的反应。只要产生兴趣,哪怕是猛兽的巢穴也伸手去摸索,就算结果导致手臂被咬断,依然面带笑容──这名政治家总是散发著这种超乎常人的印象。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那一瞬间的变化。显露本性?展现阴暗面?不对──『和一秒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出现了。』一言以蔽之,那是掠食者的眼神。是脑中只想著如何杀掉我,如何处理尸体的杀人魔脸孔。」 「…………」 「那恐怖的姿态……与一瞬间前的善良无比的少女面容形成惊人的对比──让我陶醉不已,太棒了。人类竟然能将如此彻底的矛盾容纳在同一个躯体内,我甚至感动得泛泪,这就是一见钟情。当我回过神时,已经开始追求她了。」 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忽然在室内响起。执政官不知不觉间抓起益智环,热衷地以双手把玩著。 「将少女放在手边持续观察,我对她们的理解渐渐加深。根据这个前提,我能说的是──首先,哈洛玛的善意绝非伪装,正好相反。愤怒、憎恨、对他人的攻击意图──这些负面特质全部由派特伦希娜承担,她只剩下人类善良的一面。『正 因为如此』,她对杀人和背叛没有懊悔,因为负责为恶的总是派特伦希娜而不是她。无论另一方犯下什么恶行,哈洛玛都背负不了罪恶感。不是『不肯背负』,是『背负不了』。 我一开始也误会过,但她们并非记忆不共通。派特伦希娜知道的事情哈洛玛也全都知道,反之亦然。然而──每次将行动主导权让给派特伦希娜时,那段记忆对哈洛玛而言就成了缺乏真实感的故事,沦为描述爱恶作剧少女的童谣。 我深信这种堪称壮烈的自我欺骗,在必须视状况灵活扮演各种角色的间谍活动上正是最佳的资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她们交给亡灵们。」 一阵寒意窜过秘书的背脊。金属管锵的一声解体为两段──结构被解开的益智环在执政官手中再度重组为一体。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但绝不会融合,也不会分离……宛如这种状态对她们来说才是自然的。 「加工过程就如你们所知的。在灌输间谍技术之余,可在必要时机切换人格的条件也设置完毕,于是她们这个作品完成了。受影子们薰陶成长的双心一体淑女,如今化为最凶恶的亡灵威胁帝国。」 阿力欧在忍不住战栗的秘书面前绽开微笑。看到由他亲自发掘培育的人才大显身手,无论何时都带给他无可替代的无上幸福。「不眠的辉将」是如此,「白翼太母」亦然。他或她们对这名男子来说都是无可取代的杰作。 「玩得开心点,派特伦希娜。还有放心吧,哈洛玛──这次你果然还是没做错任何事。」 * 率领我军往山上后退,女皇心中想著──事情不对劲。 那股异样感并非从现在才开始,而是当事件避开马修等人的秘密侦查爆发的阶段起一直持续不断。教徒们的大逃亡、追逐教徒上山后的遭遇战,最严重的是齐欧卡兵出现在帝国侧的山脉山脚──她推测这批士兵多半是附近的俘虏收容所逃出来的,但一切发生的时机太过一致了。 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当然会暗中活动。不过,这次发生了太多只凭少数特务四处奔走不可能实现的状况。教徒们的行动、齐欧卡兵的逃狱,单独来看都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可是,若非两者都在仔细瞄准过的时机发生,不至于造成目前的状态。 ──被叫到山上的帝国军遭到前后夹击的状况。 「…………!」 纵然不清楚在前线战斗的马修等人状况如何,还无法断定战况。然而──假设他们也被敌军压倒正不得不撤退呢?局势随著时间经过越发恶化,因为这种时候应当从后方给予支援的他们,丧失了提供支援的余力。 当然,就算在最糟的情况下她也有自信跨越难关。她最大的忧虑不在这一点。女皇最恐惧的是,为了实现这个宛如恶梦的状况,缺少不了掌握帝国军内情,又能执行国内即时传来的指示的特务。 ──我身边有间谍? 根据状况进行推测,浮现这个念头极其自然。问题在于之后。究竟是谁背叛了? 依泄漏的情报之重大,那名人物很可能是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否则无法得知策画这起事件时用到的情报。这代表不是基层人员叛变能够解释的──情况非常严重。 夏米优感到背脊发寒地思索著……比方说──真的、真的只是打个比方。 如果此刻人在身旁的她是间谍,自己怀抱的所有疑问岂非毫无斟酌余地解释得通── 「──陛下,危险!」 尖锐的警告声插入她的思考──下一瞬间,女皇眼前血花四溅。 「咕呜……!」 护住她挡在前面的人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感受到迸散的血滴喷上脸颊,夏米优马上理解了状况。她──哈洛代替自己,挨了瞄准自己发射的子弹。 「呜……在右边斜坡上!大家保护陛下!」 哈洛没有屈服于痛楚,向众人下达指示。在她指出的方向发现射手的身影,周遭的士兵们慌忙还击。他们连作梦也没想到,敌军居然靠得这么近。 「叫医护兵过来!哈洛,振作点!现在立刻包扎──」 「请、请放心,陛下。你看,子弹打中的是肩膀,枪伤也不太深。这样只要取出子弹消毒再包上绷带……」 「那可是瞄准我的子弹,万一上面淬毒怎么办!给我乖乖躺下!」 夏米优露出可怕的表情看著哈洛接受治疗。另一方面,确信女皇心中渐渐针对她而起的疑心一扫而空,有著哈洛脸孔的女子──派特伦希娜内心浮现凄厉的笑容。 ──计画很顺利。 没错,一切都是她自行安排的。不露痕迹地对护卫部队施以心理诱导制造警备漏洞,召唤同伴过来射中自己,还加上保护女皇负伤的绝妙情境。 ──呵呵呵呵。 子弹当然没有淬毒,派特伦希娜还命令射手减低压缩空气的压力作为保险,以免造成重伤。不过,只要稍有疏失也可能头部中弹,高兴地执行类似自残工作的精神,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我不要紧。请陛下只考虑自己的安危就好。」 派特伦希娜装出坚强的表情说出深具忠臣精神的台词──没错,这名少女不保持健健康康的她会很头疼。她也是派特伦希娜的同类,即阿力欧·卡克雷准备的无可替代的女主角之一。 那位执政官绝不希望帝国在这个阶段失去统治者陷入无秩序状态。倒退回军阀时代的国土将立即荒废,征服帝国时获得的财富也会大幅减少。因此要让帝国维持最低限度需要的统治,阶段性地吸收无法再维持的领土与人民。这是阿力欧期望的有耐心的胜利方式。 ──你会直接赶来,老实说出乎意料。 这次的作战计画有三大目的。实现教徒们的国外流亡、夺回以艾露露法伊为首的俘虏们以及随之而来对帝国军造成的打击,不包含暗杀或绑架女皇在内。夏米优在此处是个非正规的存在。 ──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如今策略已实现九成,派特伦希娜反倒需要顾及别做得「太过火」,守在女皇身旁确保她的安全,很讽刺地与哈洛的职责几乎相同。背叛的嫌疑也暂时一扫而空,对今后的活动不构成阻碍──但是。 ──不过,其他的人或许通通会死。 女子脑海中依序浮现大概正开始撤离前线的马修、托尔威等人的身影。那两个人生还对她来说比较方便,没活著回来她也没有罪恶感。这类善良感情的细微变化是哈洛的管辖,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呼呼呼呼呼呼! 派特伦希娜──自当不成坏孩子的少女的憧憬中诞生的邪恶偶像。 让她成为她的特质,是超出利己范畴的纯粹嗜虐癖。这个根源甚至连阿力欧·卡克雷在真正的意义上也难以控制。 展现真我地自由奔放,彻彻底底地恶毒残虐。 保持别人所期望的姿态,无邪的魔鬼像跑过花田般在战场上到处奔驰。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童谣响起。描述她如何大展身手的歌曲,唱出地狱的情景。 「──唔,这可真叫人伤脑筋。」 位于受战火波及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遥远南方的帝都邦哈塔尔。这一天,耸立帝都中央的皇宫一角出现有些罕见的景象。面对非常难以处理的状况──露康缇上尉正抱起双臂苦恼著。 「不──我当然明白,我很清楚你没有不良的意图。但是……」 那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打从状况开始,面对尝试说服自己的人,她就无法发挥与生俱来的明快加以应对。让这名女骑士皱起眉头,究竟是她人生里的第几次呢? 「但是,陛下托付给下官的任务,是『她不在的期间不许任何人通过』。」 既然女皇这么交代,她平常没有任何烦恼的必要。露康缇·哈尔群斯卡是效命于女皇的骑士,只需全力尽到职责。若有必要,她不惜付出生命。 「……那位大人的遗志吗?这么说真叫人为难,对下官而言也一样。」 然而──想到这个使命继承自何人,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单纯地看待事情──骑士必须秉持正道,但那不能是机械化的正确。她比起从前更进一步地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啊啊,真是的,我明白了!放你过去就是了!」 挣扎到最后,露康缇坚持不住举起双手噘著嘴说道。 「不过,当陛下将我斩首的时候,你也要一起受刑喔。」 即使在皇宫用地内,以后宫为中心这一带的寂静,不分日夜都从未改变。 谁也不想为无聊的好奇心付出身首异处的代价。女皇登基超过两年,昔日住在这里的宠妃们的气息已消失许久。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一直将这片空间当成皇宫里最大的圣地严加保护。 如今,这里只住著一名青年。他对夏米优来说是罪与罚,也是最爱。他待在面向中庭的房间里,今天也一语不发地活在静止的时间中。 「────────」 目睹青年的模样,认识从前 的他的人都会心想──简直像残骸一样。 那里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源源不绝的玩笑话、一有空就爱讲的惹人厌话语、逗乐人们的夸张举止或复杂感情与理智同时并存的黑眸。使他之所以为他的一切特质早已丧失,只剩下显示那一切曾经存在的巨大空洞构成空虚的人体形状。 能从那里看出的讯息只有一个──丧失。这名青年失去了太多事物。 「──打扰了,团长。」 此时,一个有力的声音不客气地插入被等同于墓地的静谧支配的空间。 「我是头一次进后宫,没想到是这么令人郁闷的地方,感觉消沉的要命。换成我,就在这里包养情妇了。」 自认是新「旭日团」参谋长的男子,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凭著与生俱来的豪爽说道。他直接走向与他是旧识的青年躺卧的床铺,不由分说地抱起青年的身躯。 「好了,陪我散步一会吧……唔?你手里拿著什么东西吗?」 青年始终没有反应。但俯望他用布盖住的手,手中放著一把短剑。席巴上将意会地点点头。 「……是她的短剑吗?是啊,那很重要。好好插在腰上吧。」 将短剑和搭档库斯用腰带固定在青年的腰际,他重新背起青年。 「那我们出发吧。外面天气很好喔,伊库塔小弟。」 在旁人看来就像和朋友的儿子出门一趟,其实席巴是在相隔两年后带青年离开后宫。 离开后宫不久之后就能发现,席巴口中的「散步一会」是极度轻描淡写的形容。两人乘坐的马车穿越帝都街道后继续一直向北前进,看来本来就打算出远门。 与彷佛失声般保持沉默的青年形成对比,席巴一路上说个不停。对车窗外的景色一一发表感想,怀念从前在巴达手下工作的时光,说著「如今陛下比我更常在国内四处奔走了」,感叹难以轻松出行的境遇。 时间在没有回应中渐渐过去,抵达目的地的马车停了下来。席巴背起茫然坐著的青年下车,与站在不远处的炎发男子四目交会,以眼神致意。 「可是让你久等了?元帅阁下。」 「──否。抵达时刻准确。」 腰际佩著双刀的壮年男子──帝国军名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以钢铁般硬质的嗓音陈述。他望向背后的树林,面不改色地再度开口。 「前面的路不好走。」 「似乎是啊。看样子得走点山路。」 席巴上将从眼前展开的幽深树林预测。也许是打算做点热身操,他背著青年灵巧地转动手臂,哪怕路况略差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但伊格塞姆名誉元帅补充道。 「去程预计需四十分钟。我不希望路程中负担都落在你身上。」 炎发将领这么说著,转身背向两人。他膝盖落地准备承重,双臂放到背后,做出宽敞背部空出一个人空间的姿势,察觉他的意图,席巴上将双眼圆睁。 「这是邀请者的责任──他由我来背。」 深灰色的视野。光线微弱,声音像隔著厚毛毯传来一样遥远。 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全身肌肤──不,所有感觉器官都对世界封闭了。只期望保持无感,静静地沉入黑暗。这样就好。外界没剩下任何他应当感兴趣的事物。 不过──若是如此,这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回过神时,他被背在宽阔的背上摇晃著。在浓雾笼罩的意识中,唯独模糊地感受到这件事。 感受不能一概称作舒适。在安心感之外,他还感觉到某种不甘心与心神不宁。 即使回溯记忆,他也不曾央求过父亲背自己。虽然经常央求母亲,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制止自己用相同的方式向父亲撒娇。这家伙是迟早有一天应该超越的高墙──也许是抱著这种孩子气的对抗心态。 所以,只有在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的时候,他才会被父亲背起。像是扭到脚走不动等等──这就是不甘心的原因。在想要超越的对象面前曝露弱点并依赖他。那种没用的感觉,令他忍不住烦躁不堪。 「──好轻。」 忽然间,与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不同,更加硬质笨拙的话语越过背部传来。 好轻。只有短短两个字,后面没有下文。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可思议地明白。直到说出这一句话为止,对方心中究竟浮现过多少话语又消失,有多少念头被残酷地削除。 有好好吃饭吗──他说不定想关心老朋友的儿子,这么询问。 同伴很担心你──他说不定想以年长者的身分提出忠告。 在现实中,男子两句话都绝不会说出口。他非常理解自己没有那个资格。成年人理所当然的关心、身为人生前辈给予的宝贵建议,若徒具形式都将立刻沦为最差劲的狡辩。 男子一路以来都作为军人保卫国家。好让人民不失去秩序、世界再也不陷入战乱。可是,这却与以成年人的身分保护孩子致命地无法两全。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的人生中,男子被迫将所有事物都放上一边放著国家的天秤另一端。与护国大义的绝对重量相比,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视为微枝末节践踏葬送。 没达成的约定。未能回报的友谊。男子的生涯建筑在那些无数的尸骸与懊恼上。 不──应该说被迫建筑在其上。 来日无多了。男子本身与他试图保卫到底的国家,都将在不远的将来腐朽化为尸骨。 回神想想,他觉得他们彼此的立场实在太过相似。 两个什么也未能保护的失败者。 穿越林间小路后,迎接他们的是一栋气派得不合时宜,却又粗犷的石造宅邸。 「嗨──欢迎三位。」 当他们走到门前,看似屋主的中年男子现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让三人入内。伊格塞姆元帅也行个礼,背著青年走了进去。席巴上将也跟在后面。 「几位累了吧。毕竟这里交通不便。」 他将三人带往接待室,端上加了冰块的冷泡茶。围著桌子喝茶润喉时,男子望向唯一没拿起茶杯的青年问道。 「这位青年就是巴达上将的……?」 伊格塞姆元帅静静颔首。男子见到后浮现感慨万分的微笑。 「这样吗……来得好。真的,来得好。」 就此不再插话,他们各自缓缓地喝完手中的茶,彷佛在品尝流逝时光的重量。 「一直保护这里直到今天有了回报。」 休息完毕,三人在男子带领下走向宅邸深处。行经走廊时遇到数名男女敬礼,席巴回礼时察觉到──他们并非单纯的宅邸仆人,而是有从军资历的同类。 「我还以为再也无人会来访了。还不合身分地绝望地想,只能就此埋没在历史的阴影中。」 从屋主感慨地说起的内容,也可以察觉设立这处地点的缘由。尽管事先听过伊格塞姆元帅的说明,席巴上将也是首度造访这里。他一边想像在前方等待的事物,一边瞄了炎发将领背上的青年一眼。 「是这个房间。请进。」 解除门锁的对开门扉迎接著三人。伊格塞姆元帅与青年一同进去,席巴上将则屏住呼吸跟在后头。 「喔喔……」 环顾房间内部,席巴最初发出的是一声感叹。这里残留著昔日本该随著日落失去的空间,令人怀念到颤抖的气息。 「的确是他用过的东西……」 指南针、十字弓、怀表──其他还有许多遗物整齐地安置在橱柜及桌上。「日轮双壁」之一眼神摇曳地注视著那些都被细心长期使用过,残留著浓厚巴达·桑克雷气息的物品。 「保存状态也很不错吧。我们从不疏于保养。」 宅邸主人说完后自豪地微笑起来,席巴带著谢意深深颔首回应……虽然没有人刻意提起,这些东西还留著近乎奇迹。先不论实情如何,那些是在公开场合被视为战犯者的遗物。原本不能期望有人郑重保管,甚至可以说这些东西应当率先被丢进焚化炉里。 之所以没被焚毁,完全代表有人不希望那种事发生。活在旧友的牺牲导致的炼狱中,同时尽力设立与维持这个地方的炎发将领──那壮烈至极的心境,就连巴达生前曾是他亲信的席巴上将也无法轻易想像。 「那样东西在最里面──我先离开了。别在意时间,请慢慢看。」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屋主行了个礼离开房间。他的气息自关上的房门彼端渐渐远去,在只剩下与故人关系匪浅的三人的空间里,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缓缓开口。 「……之所以带你前来这里──」 他边说边让青年坐在也是遗物之一的陈旧椅子上。他的眼前放著某个盖上罩布的长方形物体,长约五十公分,宽约八十公分,而深度还不到五公分。一语不发的青年的黑眸,模糊地映出那个物体。 「首先,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 说完这句话后,索尔维纳雷斯缓缓取下罩布。 目睹物体的瞬间,青年模糊不清的视野彻底受到撼动。 「──啊……」 一幅 画带著鲜明的色彩出现在落入黯淡深灰色的世界中。 放在木制画框的画在技巧方面没有任何特出之处,朴实的笔触,随处可见的构图,人人想得到的普遍题材。但唯独绘画者的强烈感情无可怀疑,每一道线条与上色都没有任何偷工减料,正适合以过度用心来形容。 「──啊、啊。」 只有热诚值得称道的平庸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有他失去的一切。 优嘉·桑克雷在微笑。端正的嘴角微微扬起,和生前一样脆弱。 巴达·桑克雷在微笑。他待在爱妻身旁,彷佛正深深品味著那份幸福。 然后──在安祥伫立的夫妻面前,并排画著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享受双亲关爱的黑发少年。 凛然伫立于少年身旁的炎发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用颤抖的双手抱住画框,伊库塔·索罗克疯狂地大哭大叫。 往日的景象就在画里。他想守护的一切,未能守护的一切,都毫无夸大或加油添醋地被裁剪下来。 心中充满几乎撕裂胸膛的乡愁,应该在两年前流尽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颊。再也回不去的幸福时光,刺痛了活在彻底变貌的当下的青年的心。 ──他曾深信不疑。昔日的自己,毫不怀疑地深信这幕景象在未来也将一直存在。他相信无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能守护到底。相信只要有她相伴,只要还和她在一起,就什么也无须畏惧。 然而,他一样接一样地失去。父亲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死去,母亲在他伸手可及之处逝世,在他的臂弯中断气。纵使拚上全力,他想守护的生命依旧全数从指缝间滑落。 然后,独留他在人世。让他宛如已经死去一般,活下来虚度光阴。 他甚至连继续呼吸的理由都搞不清楚了── 「──画名是『家人的肖像』。好像是我女儿去游学时画的。」 在漫长的恸哭停下来后,索尔维纳雷斯取而代之地开口。那句话语不再具备平常如钢铁般的硬度。 「包含这幅画在内,以前你曾一度拒绝领取巴达的遗物。当时你说──『我不认识最后选择保卫国家而非家人而死的家伙』。」 「…………」 「以遗族的心情来说,这么认为也无可奈何。身为害死他的当事者,我没有权利说什么。但唯独这件事,我想总有一天要告诉你。巴达最后的选择并不是那样的。」 深红的眼眸诉说著,他是为了传达此事找了今天这个机会。 「当时,要对抗展开大规模侵略的齐欧卡军,必须由我或巴达其中一人出面迎击。然而,敕命又同时禁止我们出战。因此──我们双方必须有一人违反禁令,并做好事后被当成战犯制裁的觉悟。」 索尔维纳雷斯说道。黑发青年刻意没有质问过关于父亲之死的真相。 「当时的我欢喜地想著,我该赴死的时候到了。我全方面地信赖巴达,甚至认为他是在我死后托付帝国军──在伊格塞姆离开舞台后托付国家前途的唯一人选。 然而如今回头想想,这种想法出自我的懦弱。我不否认,面对在漫长岁月中扭曲的帝国存在方式,我内心深处感觉到了极限。我寻觅著代替伊格塞姆肩负重任的人选,昔日在你的父亲身上看出潜藏的资质,愚昧地单方面对他抱以期待。」 他每一句话都透出激烈的自我惩罚。席巴上将吞了口口水。 「正如你所知,巴达本身毫无野心。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从军,连旁人眼中看来非常辉煌的晋升经历,依他本人的认识应该也只是被扔上前线后设法度过难关而产生的副产品。这类的境遇,你多半也记得吧。 尽管如此,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在战场上比任何人都更加耀眼。从独特观点看穿状况的分析能力、提出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提案的想像力、执行这一切时毫不犹豫的行动力。他指挥时的身影令同伴们深深著迷,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受到吸引。他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战友……与英雄。」 仔细回顾过去的自己,索尔维纳雷斯悲痛欲绝地告白。 「泰尔在某方面视他为劲敌,但我并非如此。其实正好相反,我期望巴达超越我飞黄腾达。我不由得梦想著在他引导下的帝国未来。没错──尽管是绝不能表露的期待,我想纳入巴达的指挥之下。 可是,不容许这种事实现的正是包含我在内的伊格塞姆与军方。当时的高层在赞扬之余,也时时都防备著巴达这名具备相较于一般军人明显异质价值观的军官。他们企图稳妥地驯养这位很可能造成国家体制本身变革的杰出人物……作为伊格塞姆的我,也认同这个方针。」 男子以没有温度的声调说道──从这个时期起,他的精神开始出现致命的矛盾。 「在帝国史上唯一的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可以说也是这种状况中产生的妥协产物。虽然给予破格的待遇,其司令官的地位却始终只是一介团长。都给你这么多特殊待遇了,就此满足吧──事情便是这么回事。巴达的晋升上限被设定在这里,他也没有异议──感到不满的人是我。 一方面在心中梦想著巴达带来的变革,我却同时是彻头彻尾的伊格塞姆。只要考虑到自己的行动会在军中造成什么影响,我不可能亲手将他拱为神主牌。在伊格塞姆派与雷米翁派的冲突本来就越发激烈化的局势中,身为其中一方派阀象徵的我,推举完全不同的杰出人物当下个世代的承担者──在我做出这种轻率行为的那一天,不知道会掀起多严重的混乱。 因此,我等待著机会。等待将帝国军领袖从伊格塞姆换成巴达的良机到来。等待帝国被逼进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里。」 当时男子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应当保卫的帝国毫无未来可言。就算能拖延帝国的灭亡也无法推翻这个结果,身为守护者的矛盾都压迫著他。 周遭无人察觉他的焦虑,连他暗暗投注希望的巴达大概也没有正确理解朋友的心境。不──他不可能让别人理解。 「于是话题回到一开头。当齐欧卡军展开侵略,我或巴达其中一人被迫违反敕令时──我觉得时机终于到了。我迫不及待的变革时刻到来了。只要我违反敕令失势,巴达就不得不担任下一个军方领袖。而泰尔也是如此期望。我确信随著领袖交接产生的组织变化,帝国将不由分说地转往新方向。 虽然状况是腐败贵族们的谋略造成,从结果来说,那也是我的期望。只要帝国的未来能够朝向新局面拓展,我打从心底甘愿成为祭品。因此我这么告诉巴达,出发迎击逼近的齐欧卡军──本来是准备出发的。」 索尔维纳雷斯嘴角浮现一丝自嘲,以右手指尖抵著脸庞说道。 「那时候,巴达第一次狠狠地揍了我的脸颊一拳。」 「求求你清醒过来,索尔。」 锁上门的某个基地房间内响起掺杂痛苦的呼唤。相对于挨了一拳依旧文风不动的红发将领,不习惯挥拳的巴达反倒扭了手腕。 「听著,我或许比较机灵,或许用兵比别人灵活一些,但也仅止于此。剥去伪装之后,我只不过是个唯一兴趣是画些拙劣的图画,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把国家的前途托付给我,转眼间就会应付不来。」 索尔维纳雷斯无言地伫立著,沉默中却蕴含强力的反驳,笃定只有眼前的男子能够救国。面对固执己见的朋友,巴达只能摇摇头。 「……吶,索尔。当一个国家的存在方式走到死路时,有时会有人高声提倡与不同于过往主流的激进意见。那家伙将被称作英雄,吸收放弃既往体制的民众建立巨大的组织。然后呢?对了──若受到世所罕见的幸运眷顾,他或许能成为新兴国家的元首建立一个时代的功业。」 「…………」 「然而,顶多只到此为止。那个国家仅存续一代后就会灭亡……只要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放弃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必然如此。」 巴达黑眸中的光芒责备著朋友犯的错误。那是因为他相信对方是与自己对等的存在。 「这家伙一定会去做。这家伙足以托付命运。这家伙能够无条件地信赖──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顺耳,才叫人头痛。可是论及国家的前途,这一切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地放弃思考。」 「…………!」 「你明白为什么吗?索尔。因为──无论在何种政体下,要单一个人背负人口以万为单位的共同社会都是不可能的。国家是由集体的角色分配来营运的,就算是君主专制统治的独裁国家也一样。」 从旁听来,或许他就像只是在陈述自明之理。国家并非由个人营运,这肯定是连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但另一方面,巴达说人们的确容易忘记这个事实。某个人背负国家命运而起──许多人没有发觉,追求这种单一个人领导魅力的思维本身已是种偏差的认定。 「索尔,告诉我你坦率的见解──在你眼中看来,帝国还能支撑几年?」 被问到的索尔维纳雷斯半晌之后沉重地开口,估算国家的剩余寿命。 「……我无法承诺有一百年。若阶段性的缩小国土,大约六十年,或是五十年……」 「五十年,那不是很棒吗。你试著想想,你认为在与齐欧卡这个外敌相邻之处建国的新兴国家,存续这么长时间的机率有多高?听好了,这种情势与失去伊格塞姆的帝国陷入的状况大同小异。就算我在世期间能设法应付,之后也只会不断衰退进入乱世。齐欧卡会逐一吞并像这样分裂的势力吧。」 「…………」 「这便是你刚刚企图实现的荒唐举动的真面目……同时,也是你们家族一直背负至今的重担。你知道吧,索尔。至今为止,你一直想设法解决。将强加给伊格塞姆的重责一点一点分担给他人,从内部改变军方组织的体质,并阶段性的纠正国家依赖军队的存在方式……这是我构想的未来。迂回又花时间,相对的不必有人成为新的牺牲者。 仰赖英雄救国,是情况怎么变化结果都惨不忍睹的豪赌。更何况我并非什么英雄。如果看起来像,那肯定是因为你和泰尔总是在身旁支持我。」 巴达语带叹息地呢喃,脸上浮现深深的苦恼。 「虽然不甘心,我的尝试也没成功。被逼进这种状况,代表我在和腐败贵族们的政争中犯了某个致命的失误。我也不是无法理解想乾脆豁出去的心情。与其在此牺牲你,我也会想豁出去掀起军事政变算了。如果你肯加入,我说不定会认真考虑。」 宛如镜中倒影般,索尔维纳雷斯脸上也透出痛苦之色──唯独这件事,他办不到。身为彻头彻尾的伊格塞姆,他绝对做不到。纵然事已至此,纵然遭到一直保卫的国家最恶劣的背叛,他也只能以死后相托的形式期望国家的变革。 只要性命尚在,唯有尽到护国重任一途。这是烙印在他的身躯与灵魂上的炎色宿业。 他的好友也比任何人更加理解、尊重他的生存方式──在这个前提上说出残酷的台词。 「不过──在这个前提上,我认为应当保住帝国。至少现在还需要。直到把一切都扔给不存在的英雄负责以外的选项出现为止。要是像我这样的战争贩子靠武力兴起新国家,情势和一千年前毫无不同。建立的国家会如泡影般消失,如同历史总是一再重复。」 「…………」 「现在这里没有英雄。退一万步来说,我容不下去依赖那种玩意的丑态──基于这点来思考,索尔。我们该考虑什么、该做什么?」 巴达说著以双手抓住朋友的肩头,彷佛表明这么一来才终于来到协商的起点。 「我或你要率领部队迎击敌军。尽管不甘心,看样子这一点无法更动。放著攻过来的敌军不管会出大问题,而为了迎击,似乎有必要无视敕令调兵。」 索尔维纳雷斯沉重地颔首。他们所能做的选择实在太少。 「不必说也知道,违反敕令死罪难逃。这代表──迎击这批敌军之后,我们之中有一人必然会死。」 「…………」 「既然如此,乾脆抽签也是一个方法──不过在那之前,希望你听我说。 坦白说吧。比起两千万国民的性命,我有无论如何都更想优先守护的事物。不用说,就是我老婆和儿子的未来。」 听到这个想法的瞬间,索尔维纳雷斯打从心底感到得到了救赎。不必选择将朋友逼上战场自己独活的最糟结果,让他松了口气。 那么可以开口说──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吧。 即使考虑到方才的对话,索尔对巴达的信任依然坚定不移,深信如果是他,一定会将国家和自己的家人全部引导向好的方向。 「所以,希望你这次让我去。」 听到巴达从正面否定的决断,索尔维纳雷斯愕然地呆立原地。 「理由很简单。若你在这个时机被当成战犯处决,伊格塞姆家族也将连带毁灭。说来令人不快,制造这个状况的狐狸目的大概在此。到那时候──我没有自信救得了雅特丽。」 听见这句话,炎发将领感到心脏彷佛被刺穿一般。巴达叹口气垂下头。 「抱歉,索尔。我还没有说服你的女儿……那三个月,我用自己的方式全力挑战过,但那孩子一定会和迈向毁灭的家族共同面对命运。」 「……为什么、你要此时提起、我女儿的名字。你不是要保护、妻儿的未来吗?」 「是啊,我要保护。伊库塔的未来,无论如何都需要那女孩的存在──她来寄宿的三个月令我清楚明白,那两个孩子绝对应该在一起。像那样的邂逅,人生中再也没有第二次。」 对方如此告诉他时那副温柔的表情,令索尔维纳雷斯无可救药地理解。身为不够格父亲的男子为求救赎托给他照顾的女儿,对巴达来说相当于亲生孩子。是和妻儿一样会毫不犹豫加以保护的对象。 「……在处决后整个家族将一并被毁掉,对于桑克雷家来说也是如此……」 「没错。不过,伊库塔不会因为这点打击就完了。家族与姓氏束缚不了那家伙,即使不再是桑克雷,他也找得出许多活路生存下去。他就是这种人。」 「尊夫人也会很痛苦。她的身体本来就虚弱。」 「和伊库塔互相扶持,总有办法的。至于生活上的援助……索尔,我想拜托你。你不会拒绝吧?」 巴达的微笑里蕴含完全的信赖。索尔维纳雷斯的双拳紧握到渗出血丝。 「……你明白吗?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儿子应该会恨我吧──这也无可奈何。问题是我们这些大人太不称职造成的。」 巴达神情沉痛地点点头。他的老友正想插话说「那么……」,却被下一句话堵住。 「只是,这么想我就能释怀。我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当起军人,一点也无意当什么英雄。不过──唯有父亲,是我希望成为的。不是被别人强迫或依状况随波逐流,是我主动选择扮演的角色。」 「……!……」 「因此──这一定是人类付出性命最好的理由。我想直到最后都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你可能理解?索尔──」 「──你的父亲,巴达·桑克雷最后并非为保卫国家而死。」 在追忆结束后缓缓睁开眼,索尔维纳雷斯的视线重新投向青年告诉他。 「他试图守护的事物就在这里。全部画在这幅画里。我的女儿也在其中。」 他无法直视地垂下眼眸。就像许多人面对过于宝贵的事物时的反应一样。 「与爱妻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的未来。巴达投入最后一战时仅仅抱著这个愿望。他用尽全力打了胜仗──然后离世。和从一开始就失去资格的我不同,他直到最后都是你的父亲。」 男子赌上朋友的名誉断然说道。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青年的肩膀剧烈一震。 「…………我、知道……」 随著滑落脸颊的泪珠,他口中吐出相隔两年未发的话语。 「……我知道父亲爱我、守护著我。每次回顾童年时光,都能无庸置疑地实际感受到。如今我明白──那三个月,我的世界拥有一切。正因为如此,我想要守护。守护残留的珍贵事物完整无缺地通往未来……我甚至连这件事都做不到。在无力时失去母亲,又力有未逮地失去了她……」 连根否定自己的过剩无力感,强烈到令人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的丧失感。将侵蚀青年的感受与自己相重叠,炎发将领静静发问。 「让我问一个问题。我女儿──雅特丽最后对你有什么期望?」 被问到的那一剎那,青年心中浮现太多话语──构成答案的只有一句。 「……不必保卫国家。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那个名叫夏米优的女孩子。」 「──那孩子留下了这样的话吗?」 索尔维纳雷斯瞠目结舌。同为伊格塞姆,他理解这意义有多重大。 「……身为护国之剑伊格塞姆的后裔,临死时说出了忧心国家未来以外的话吗?那么,这个事实正好证明──你的存在一直拯救了我女儿的人性。」 男子确信──这名青年没有任何懊悔的必要。未能守护炎发少女、害她年纪轻轻去世,全都是自己没尽到父亲责任的罪过。一切罪责都应该只算在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一人身上。 所以,青年只需要对他达成的伟业感到自豪。 「我是个窝囊无比的父亲。除了血缘关系外没做过任何可称做血亲的事情,事到如今也没有资格说什么……就算明知如此,就算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无比羞愧,此刻我也要由衷地向你道谢。谢谢你,伊库塔·索罗克──多亏了你,雅特丽希诺的心没有死去。」 炎发少女的父亲这么告诉他后深深低下头。伊库塔沉默不语,让向他而发的话语、话中的含意沁入胸口深处。 几分钟在寂静中过去,隔了短暂的时间之后,索尔维纳雷斯再度发问。 「──你有什么期望?」 「…………」 「随著现任政权成立,伊格塞姆被解除了作为家族宿业的护国重任。国家的前程掌握在新皇陛下与雷米翁派手上,我已经没资格干 涉这个选择。这副身躯等同于残骸。往后与双刀一同腐朽,是我唯一的念头。但是……」 男子踏出一步。残留在他心中的最后意志,驱动整个濒临腐朽的身躯。 「但是──听我说。如果我女儿直到最后都没失去的意念至今依然存在于你心中──」 他屈膝跪在青年面前──一度想收养的对象。一度想夺他性命的对象。好友留下的独子,已故女儿灵魂的半身。男子有无数为他的人生提供助力的理由。而且──无论什么大义都再也无法阻挡。 「我愿在成就那个愿望之际,同时画下生涯的休止符。」 明知无可救药地耽误了太久,索尔维纳雷斯还是希望。从现在这个瞬间起一直到断气为止都不再动摇地当好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父亲。成为她的另一半伊库塔·索罗克助力。 作为父亲,作为人类活完剩下的生涯后死去。像巴达·桑克雷曾做过的一样。 「……没有、失去……」 面对男子的决心,黑发青年回想起在她临终时最后交谈过的每一句话。 「…………雅特丽……」 炎发少女表达了感谢。她告诉自己,谢谢你和我相遇。 那么,自己为何不看向她一直活到最后一瞬间的身影? ──你可以抬头挺胸,伊库塔。 一起共度的所有时光。所有事情。共享的喜悦与悲伤,那无数的宝石。他没有失去。明明连每一块碎片都没从自己心中消失。 ──你实现了承诺。 她最后的遗言至今依然鲜明地残留在耳中。青年知道,那句话里没有一丝虚假。 「──我……可以这么想吗?」 认定承诺实现了。牵起她的手,引导她走向幸福的方向──从前答应过母亲的承诺,在那一瞬间实现了。认定与自己相遇、共度的日子,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生带来了光明。 这事实无可怀疑。她在临死前花时间告诉他,事情确是如此。然而──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本身。 ……因为他想和她共度更多时光。 ……想和她一起走在通往遥远未来的道路上。 那是永无止境的后悔,他未能抵达的耀眼梦想形式。 不过,这里有著并未丧失的东西。有她遗留下的心意。 他比什么都更想守护的东西。雅特丽希诺的心,的确还活在这里。 所以,他必须──停止假扮成已死的模样,迈步向前。 「……参谋长。」 青年下定决心,同时开口。 「能不能拿拐杖过来?」 「……!当然可以!」 听到呼唤的席巴上将脸上迸出光采冲了过来。伊库塔从他手中接过拐杖抵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他克服箭伤依然残留的痛楚与双腿的萎缩──站了起来。 「她──夏米优现在在哪里?」 「女皇陛下在北方大山脉,多半正在打仗。」 参谋长高兴地回答。虽然报告带著不祥的意味,席巴上将还是忍不住兴奋不已──没有不会天亮的夜晚。他怀抱昔日黑发青年告诉他的希望,一直坚持到今天。此刻,他即将目睹第三度到来的黎明。 「原来如此,我理解状况了──能够准备骑兵吗?至少也要一个连,可以的话最好是一个营。得是以速度为优先的菁英部队。」 「我马上调兵。你的脚不方便上前线,现场指挥官怎么安排?」 「眼前就有一位再适合也不过的人选。」 伊库塔注视著炎发将领毫不犹豫地断言。斜眼看看即刻回应他的要求站起身的索尔维纳雷斯,青年将手放在腰际的短剑上。 「抱歉,雅特丽,我终于清醒了……我还真是贪睡了好久。之后可得向骑士团的大家再三道歉。」 青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腰包摸摸库斯的头。这两年来依旧陪在他身旁的搭档光精灵说了声「欢迎回来,伊库塔」,露出柔和的微笑。 搭著两名将军的肩膀,伊库塔走出房间。他最后一度回头望向巴达留下的家人肖像,将画面烙印在眼中后再度前进。当他闭上眼睛──在父亲试图守护的景象前方,自然地浮现他如今应当守护的事物。 「夏米优,我这就过去接你。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九卷 后记 奇怪。依照我小时候的人生规划,差不多该当上cia的超a级探员大显身手了才对……午安,我是宇野朴人。记得当时的人生规划好像还有一百零七个左右的方案,一定是有相对数量的平行世界的我在努力实现吧。 不仅限于cia,间谍这种生活方式很特殊。身分和名字都是临时的,连长相和性格都加以伪造潜入任务地点,有时候甚至为了伪装建立家庭──姑且不论与真实情形的差异,这是间谍给人的印象。虽然是许多小孩向往过的职业,感觉想认真当成目标会很辛苦。要如何测试资质?薪资是以什么形式支付?福利如何……令人充满兴趣。 先放下这个谈得太过深入可能深夜有访客上门的话题,将焦点不甘情愿地转回身为一介作家的自己身上吧……啊啊,搞不好在不同世界线活跃的间谍宇野也正说著「奇怪。依照我小时候的人生规划……」,纳闷地想像自己成为作家的样子。所谓外国的月亮比较圆。 接下来,我要问候写作第九集时曾给予关照的各方人士。 插画家竜彻老师,这一次也很感谢您画出全心投入的插画!您工作的速度之快之准确,总令我想好好效法!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从开始连载至今天,每次阅读《电击魔王》都让我从中补充了活力! 责任编辑黑崎编辑先生,对不起,今年又从新年起就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后记写出「这次我没给编辑造成困扰」……! 在动画化消息公布时为我庆贺的诸位,托你们的福,我的喜悦增加了数千倍之多! 最重要的是,作家宇野&间谍宇野要对拿起这本书的你献上超越次元的最大谢意! 第十卷 第一章 桌状台地攻防战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扫图sthm 录入:吐司蛋喵 以追兵与逃亡者两者来说,占据心理优势的大都是前者,这次也不例外。 「哈!哈!哈……!」「呼!呼……」「吁……吁……」 大批帝国兵正配合蜿蜒曲折的山路排成压扁的纵列折返。行军的速度很快,很少停下休息。接连的上坡与下坡形成闷痛压迫着腰腿,加上疲倦的影响,比去程更增一倍的焦虑和紧张使他们的脸庞蒙上阴影。 士兵们不可能觉得舒服,因为背后有追兵追杀。在环境本来就对人颣非常严苛的大山脉内,企图对他们下手的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正紧追不放。 「…………」 指挥官马修·泰德基利奇一边在队伍中段前进,一边神情严肃地看着部下们的情况。 行军速度随着时间过去愈来愈慢,对命令的反应速度下降,无论再怎么提醒,队伍依旧常常乱掉。接受这些确然无疑的现实迹象后,他立刻停下脚步。 「……暂停行军。在这里长时间休息,让士兵歇歇。」 「少校,可是——」 这是许多士兵迫不及待的休息。但意识到从背后逼近的敌军,副官以眼神表达现在还不该休息的意见。尽管心情上想赞同他,马修坚决地重复命令。 「不,长时间休息。前面的路程还很长,这时候不休息会对之后造成影响。」 毫无意义下达令部下疲惫不堪的命令正是愚将常犯的错误——微胖青年这么说服自己,带头盘腿扑通一下坐到地上。周遭的士兵们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坐下来。 副官还在烦恼没有坐下,被马修从地上一把握住手臂拉了过去。 「来,你也坐着吃些东西。不必慌张也不要紧,敌军还没追上来。」 副官还想说话,但青年塞了块杏干堵住他的嘴。侧眼看着不得不开始咀嚼的副官,马修将注意力投向后方。 「……不要紧的对吧,托尔威。」 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他只在嘴里喃喃呼唤负责殿后的战友名字。心想——托尔威变得可靠得惊人,相对的也怀抱了令人放不下心的危险。 比起自己与部下们的安危,他更是一心替翠眸青年感到担忧。 * 另一方面,在山路向东回溯数公里处。与帝国军的劣势呈反比,追逐他们的齐欧卡军士气高涨。 「前进、前进、前进!敌人正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攻击他们空门大开的背后的好机会只有现在!」 军官们按照兵贵神速这句话催促部下们,与马修在困境中刻意选择休息的判断形成对比。近乎快跑的行军会导致体力消耗加剧,不过考虑目前的状况,采取这种方针尽管蛮干但绝不算错。 「就算两腿发僵也要冲到底!一旦给敌军时间,他们就会建立阵地!现在不肯费力,吃苦头的可是你们!」 长官继续煽动道。气喘吁吁地不停奔跑的士兵们也理解这个事实,没有抱怨。正在逃跑的敌军是追击的好猎物,此乃兵法的基本之道。然而—— 「快跑快跑!在敌军野战筑城前追上去,一气呵成地歼灭他们!别以为有机会休息,哪怕肺都破了也要冲到嘎啊?」 催促士兵的沙哑叫喊声猝然中断。额头中弹的指挥官仰天倒下,枪林弹雨毫不留情地袭向目睹这一幕的错愕士兵们。他们慌忙退后,行军立刻停滞。 想攻击敌人毫无防备的背后没这么容易。留下最可靠的部队拦住追兵,为最脆弱的瞬间提供保护,也是军事上的必然之举。 「——命中十七人。敌先遣队已后退至斜坡前。」 透过望远镜看见战果的观测手淡淡地报告——在齐欧卡军队伍前端约两百公尺前方,穿着迷彩军服的狙击兵们驻守于山路两侧的峭壁上。 「继续进行防御射击。敌兵一进入弹道,各自自行判断开火。」 率领他们的枪兵领袖,帝国陆军中校托尔威·雷米翁以坚硬的声调下令。从军阶章上的星星数量来看,他的身分不该和士兵们一起在前线战斗——但他无视这种常识,自愿持续站在战场的最前线。 「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清楚,双方有兵力差距。继续战斗下去,又能够争取多少时间呢?」 一名狙击兵毫不松懈地手指搭着扳机,询问长官。翠眸青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马上回答。 「只要其他路线未遭突破,至少也能守住此处一整天。等部队整体的残余弹药少于三成就撤退——然后一边绊住敌军一边分阶段向西移动,反覆进行相同行动直到友军抵达安全范围。」 他的口气不容任何辩驳。做好觉悟的部下们将注意力集中到敌兵动向上,托尔威则似有所觉地望向不同方向。 「……………………」 「……?怎么了,营长——?」 出乎意料的冲击打断了问句。那名士兵的身躯被长官从侧面一撞,未能保持屈膝的射击姿势当场倒地。紧接着——数发子弹从倒地的他正上方掠过。 「——嘶——」 托尔威顺着拯救部下免于丧命的连贯动作,以腰部着地并拨起枪身。定睛看着刚才子弹飞来的方向,在刹那间瞄准并扣下扳机。 「——呼!」 「嘎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百五十公尺外草丛里的一名齐欧卡士兵就此送命。 「贝尔希……?」「咦,医护兵!」 眼见同伴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猝然倒下,令周遭的士兵们难掩动摇之色。但有一部分老兵没理会他们,静静地感到战栗。 「——开什么玩笑。刚才那一枪是怎么回事?」 刚刚透过望远镜观察敌方部队的一人以颤抖的声调低语。在他身旁举着风枪的男子苦涩地撇撇嘴角。 「……我很希望是自己看错,但你也看见了?」 「嗯……那个高个子枪兵,在卧倒的同时一枪杀了贝尔希。」 那超乎现实的一击,光是能辨识出两者的因果关系都近乎奇迹。压低身躯闪避射击、瞄准目标、手指扣下扳机的动作——对方在不到一秒之内做到这一切,夺走贝尔希上等兵的性命。神乎其技到极点,已经显得荒唐。 「……还是说,那个人是『枪击的雷米翁』?」 「那可是超过一百公尺的远距离射击啊。光是第一枪命中都算特技了。」 他们不能一直佩服下去。用眼见同伴遇害的愤怒盖过那股令背脊发寒的恐惧,两人用力握紧枪柄。 「——闲聊该结束了,无论如何都要干掉那家伙。光是放过他一个人,往后很可能有几百名同伴死在他枪下!」 「不必你说我也清楚!」 「——敌军藏在东南方斜坡草丛里。第七班,展开还击。」 无从得知自己那一击对敌方造成的冲击,置身于倾注而来的反攻射击中,托尔威淡淡地指挥部下。 「看穿了我方配置吗?应对速度比预料中快得多。」 「这代表敌军很优秀——泰兰中士,给你三十秒,提出最适合排除该地点敌兵的战术。」 他如此催促部下思考。他本身已有最佳答案,但刻意没说出来。无涉于严酷的状况,这一战对青年来说始终是部队的操作测试。促进部下成长是他的夙愿。 理解长官意图的泰兰中士沉思半晌。 「……我率领我的班从北侧绕到东边山丘。只要大家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二十分钟以内——」 说到此处,中士赫然惊觉地住了口。他立刻以望远镜检查自己指定的迂回路线——看出草丛正不自然地摇摆,确信自己的判断有误。 「——对不起,对方也料到这种可能,安排了伏兵……请给我三十分钟。让我带两个班拿下东边山丘,对敌方部队进行压制射击。」 「很好。当你们占领山丘,敌军多半也会撤退。」 托尔威对部下的判断打了个及格分数。泰兰中士内心感到一阵自豪,神情略显不安地回望长官。 「接下来我们无法参加这边的战斗,没关系吗?」 「无妨。我不会称依必要局势布署的兵力是闲置兵。」 托尔威的即刻回答让中士屏住呼吸……他散发出的气息太过紧绷,连长期相处的部下们也常感受到在极度敬畏下产生的恐惧。 「mum——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发将领不顾副官的阻止登上高台,眼神闪闪生辉地眺望战场。 「看啊,米雅拉,这是前所未有的战场。经过高度训练的风枪兵部队阻拦了我方的进军,我方也同样运用狙击兵尝试击败对手。虽然看不清身影,他们无疑是战场上的主角。」 「我在听!我在听,请至少再把身体压低一点!就算位于射程之外,也难保没有一发流弹射过来!」 米雅拉站在他面前,像是要保护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约翰温柔地两手搭上她的肩膀继续道。 「我不得不承认,现阶段对方在枪兵的运用法上比我们更胜一筹。看得出敌军已 习惯分成比班更小的单位行动。既然武器射程广,确实没必要把士兵汇聚在一个地点集中战力。只是,想让划分为小组的兵力学会依个别判断行动,应当需要相当程度的训练才对。」 他始终直率地称赞着敌军,话中不带敌意或偏见。因此,那些负面部分由副官代为负责。她板起脸孔反映己见。 「……我承认那些风枪兵在这里的确棘手,但没感觉到这么大的威胁。换到开阔的地形上,他们就不足为惧。无论是躲在草丛里或悬崖上,爆炮都能连人带躲藏地点一并扫荡。」 「syah。不过,老是依赖爆炮优势迟早会吃苦头。我认为我方的战斗方式也必须有所进化。 对了——关于这次的战况,能否请教博士的看法?」 约翰依然望着战场,询问跟在他们后面登上高台的老贤者。阿纳莱拍拍膝盖上的沙子与他并肩而立,摸摸胡子沉吟一声。 「若希望迅速突破,无论如何都得先从处理敌人的射击着手。」 「yah。我也考虑过燃起烟幕,偏偏我军位于下风处。等到太阳下山瞄准精度应该会下降,但到了那时候进军本身将变得很困难。」 「因为夜间,还是走山路的强行军危险至极。如果我是帝国军,就会抓住这个良机。依地形条件与设下的圈套而定,想将大军一网打尽也并非没有可能成功。」 「正如您所言,考虑到这种风险,不能将夜晚看成行动机会,必须在白天寻找突破点。」 约翰颔首。然而——米雅拉知道。诉说处境有多困难时,他脸上不见一丝不安或焦虑。那悠然的口吻,是约翰谈论已经解开的难题时的语气。 「所以,我正在制造突破点。」 * 「呼!呼!呼————」 帝国军大本营内,埋头投入土木作业的士兵们忙碌地来来往往。一名男子正气喘吁吁地向着大本营西边跑去,他肩头的军阶章显示他拥有与年过三十的外表不相称的高级军官地位——属于准将阶级。 「——夏米优陛下!您、您平安无事!」 因紧张和畏惧而变调的声音,透露出在大本营西边的人于所有意义上都位居他之上。面对这位堪称心腹的臣子相迎,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悠然地走出由亲卫队组成的人墙。 「无碍……对不起,结果引来了敌军。」 夏米优苦涩地撇撇嘴角,目光转向背后。 「这座大本营也移动到比报告内容更深得多的位置,会合因此比预计的晚了几天。」 「是,非常抱歉……」 「我并非在责备你。我也一样出了丑,现在想知道当前情况。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萨扎路夫领会女皇比起道歉更想获得资讯,停顿一下后开口说道。 「追逐流亡者向东前进的马修少校部队遭受敌军反击,开始撤退。因为预期他们将被追击,我等才将阵地往东移动以尽快会合战力。」 听到大致不出所料的回答,夏米优紧紧抿住嘴唇。 「……即使派托尔威过去情况还是演变至此吗。这代表和马修等人会合之前,我等都无法离开这里。」 「是的……如果不舍弃他们的话。」 年轻的准将以毫无暖意的声音补充。察觉他话中的含意,女皇愤怒地瞪视着他。 「别小看我,萨扎路夫。我看起来像是有意如此吗?」 「——是臣失言了。求陛下饶恕。」 嘴上这么说,萨扎路夫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深深地垂下头。夏米优直瞪着他,没多久后叹息一声别开视线。 「……看在你不惜身首异处也不肯抛弃部下逃跑的觉悟份上,这次姑且饶了你。」 夏米优以放缓几分的声调说道。帝国军人的最优先使命是保卫皇帝生命安全——这种话自始至终不曾浮现在女皇脑海中。 将少女当成暴君畏惧的人们大都不知道。虽然有必要时她可以表现得无比残酷,基本上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的性命有牺牲他人来守护的价值。 「谢陛下仁慈。我方当然也在思考最优先将陛下送达安全区域的方针,要为此组成分遣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然而——」 萨扎路夫暂时打住,表情僵硬地俯瞰西方的敌军势力。 「——要保卫陛下护驾同时冲破那批敌军,需要相当数量的人手……此地的近半数兵力。」 「随着兵力分散,迎击追逐马修一行人至此的敌军也将变得困难吧。」 少女接过那句话往下说。不再对她理解的速度之快感到吃惊。萨扎路夫直视着她颔首。 「臣实在无能,正如您所料。」 夏米优听到回答后环顾四周,思索一会后再度开口。 「立刻派此处的全军出击歼灭他们,再回来帮助马修一行人很困难吗?」 「目前这里正出动全体士兵投入野战筑城工事。调派这些人手去战斗,取而代之的作业就会停摆。若以闪电战一决胜负还好,结束或许能再回到作业上……万一战况棘手,当敌军从东方前来时阵地将毫无防备。」 「原来如此。在马修他们回来前无法离开这里,而他们回来时敌人也将同时抵达。也就是说——陷入夹击的情势已是避无可避。」 「很遗憾……」 萨扎路夫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忍不住垂下眼眸。但女皇仿佛连花时间沮丧都嫌浪费般神情毅然地继续道。 「好,既然现状是这样,那就接受吧。你设想过我方东西两面遭到包夹后的行动吗?」 她的黄金双眸里蕴含严格的公正,等待萨扎路夫答覆。在那道视线催促之下,男子也挺直背脊,望向未来回答问题。 「有的。凭借这里的地形——」 * 「……呼……!」 帝国军的队伍正保持着士兵不至于累得倒下的极限速度持续撤退。在队伍最后方,响起频率渐渐增加的压缩空气爆炸声里,掺杂着托尔威一丝不乱的呼吸声。 「第七班,支援右翼!敌人打算从那边突破!」 「遵命……!但我们一离开,这里只剩二十多人——」 枪响淹没了士兵关心战况的说话声。在瞄准器前方再添一具新的尸体,青年以毫无暖意的眼神投向部下回答。 「有这么多人就足以应付过去——接下来,我一枪也不会落空。」 「遵、遵命!」 那股不容辩驳的气势使士兵迈步跑去。翠眸青年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迅速思考——他是统率狙击兵的部队指挥官,并非确实除掉视野范围内的敌人就能完成职责。 随着膛线风枪在双方军队普及化,两军的有效射程几乎不相上下。他率领的一个营六百人要在此前提之上尝试绊住超过三千人的齐欧卡军部队。这个目标本来得运用堡垒等要冲才有可能实现,托尔威卓越的用兵却颠覆了这项常识。 「……呼……!」 他们的战术关键是绝不露出形迹。穿着黏上无数草木与小树枝的迷彩服融入丛林的景色里,在黑暗中瞄准目标射击,不断除掉敌兵。 当这些「无形的狙击兵」配合经过高度训练的射击技术,展现高得异常的杀伤效率时,敌军的心理将产生什么感受? 「——恐惧吧——」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会看见亡灵。把看不见的敌军数量高估数倍,对自己虚构的幻影感到战栗不已。敌人或许就在那里的恐惧感——昔日黑发少年如此称呼的事物,将现在的托尔威·雷米翁培育成异形的怪物。 「——恐惧那片黑暗吧。无论男女老少,勇敢的人或是胆小鬼。凡是有生命者都没有任何区别——!」 「——不,不足为惧。」 然而,这里有一位挺身对抗怪物的英雄。 「最多一个营六百人,那就是你们的实际战力。」 白发将领如此断言后英姿飒爽地转身,向站在背后的魁梧幕僚露出大胆无畏的微笑宣言。 「敌军的布署就如同我告诉过你的,你相信我吧,哈朗。」 「包在我身上。」 哈朗也毫不迟疑地回应他的指示,做好充分准备朝眼前候命的部下们拉高嗓门。 「横排散开!枪兵举枪!」 士兵们听命散开,占满山路的路宽。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分别偏开位置,清出所有人朝向正面的弹道。以制造压迫感和弹幕密度为最优先的战列步兵——虽然与帝国的战术相比显得过时,他们威风凛凛地展开攻击。 「开火!」 齐射、前进、装子弹、齐射、前进、装子弹——一丝不乱的动作使射击得以毫不间断地继续,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不同于活像被指挥官威胁才服从的平庸战列步兵,展现出经过千锤百炼的集体行动的机能美。 「射击别留空档!后面部队依前方需求供应弹药,枪械故障者迅速与后排交替!」 大约前进五十公尺时,哈朗举起一只手拉高嗓门。 「停止射击!变更瞄准目标——往左偏七十度!」 枪兵们立即变更 瞄准目标,如枪林般并排排列的枪身同时锁定潜伏在树荫下的看不见敌军。 狙击兵们正要配合敌方部队的行进,和先前一样移动迎击地点。然而——猛烈的枪林弹雨从那一瞬间起自他们背后袭来。 「什……?」「嘎……!」 碎裂的木片和树叶往周遭弹飞散落,肩膀中弹的士兵屈膝蹲下。发现状况明显为之一变,狙击兵们同时脸色大变。 「……?我们明明在树林里移动,齐射却追了上来!」 「趴下!是横排的同时射击,这种射击密度可不能抬起头!」 狙击兵们趴在地上躲避子弹。他们无可奈何地以匍匐前进继续移动,但这样难以追上前进的敌方部队。抵达下一个迎击地点时,敌人多半已走到射程范围外。 活用以班为单位行动的灵活性,配合敌军当前位置从最佳地点进行迎击。他们一直沿用到现在的新时代战术,这次无法执行——对此一事实越发焦虑的同时,来自山路接连不断的齐射正痛击他们。 「可恶!那些家伙看穿了咱们吗……!」 「——这是……!」 托尔威也立刻从敌军光明正大地走在山路上的样子察觉异状。一旁用望远镜目睹同一景的部下声音变调地喊着。 「营长,敌军正以横排前进!势不可挡!我方同伴的狙击似乎被压制射击所抑制……」 与报告士兵的慌乱相反,敌军毫不焦躁地保持一定的步调持续前进。翠眸青年神色严厉地直视着敌军部队,咬紧牙关。 「还有更大的问题……他们不畏惧黑暗。看穿了我方的位置!」 「yah——正面攻击是兵力较多的一方占优势。此乃战场的惯例喔,还未谋面的狙击兵头领。」 眺望着制住敌方反击同时不断向深处前进的部队,约翰加深脸上无畏的笑容。 「我方被牵制在这里超过三小时。都经过那么长的时间,面对我这个对手还企图扮成看不见的亡灵,未免也奢求太多了。要看清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这段时间可是绰绰有余。」 亡灵在树丛暗处悄悄蠢动。然而——白发将领的双眸透过出类拔萃的分析能力和想像力,详细地看穿了他们的动向。 「分散成人数不到班的小组,潜伏在黑暗中的狙击兵部队——我承认这的确是个威胁。不过,只要是以阻拦我方为战术目的来考虑地形,布署与移动就会出现一定的法则。先从我方观点推论出最佳解答,再根据士兵们到目前为止中枪的地点反推回去检验答案,从误差中预测敌方集团的心理与性格即可。」 直至这瞬间为止花费的时间全都是为了找出答案。约翰这名将领的特质中,并没有让看不见的敌人一直保持看不见状态的温柔和愚蠢。 「狙击兵头领。你的理想多半是让每一名士兵拥有独自的判断力,同时维持远比过往战列枪兵更高度的相互合作来持续战斗吧。母国齐欧卡内有一种尊重民众自治,欲将行政权限最小化的『小政府』理念,你能够提出相当于其军事版的概念,我要坦率地给予高度评价。然而,人类本质上是以集体行动为原则的生物。在军事方面,经过组织化的士兵行动必然会反映出指挥官的意图。」 光是看穿敌军藏在黑暗彼端的身影还不够,约翰的双眼甚至看透了对方的思维。由帝国军的英才托尔威·雷米翁培训出的新时代狙击兵部队,如今正被不眠的辉将一刻一刻地揭开全貌。 「你的用兵给我的印象,是比他人更加倍地温柔和胆小,还有压抑那一切踏上战场的决心——这样吧。真有意思。我的脑海中不停浮现一个很不像军人的形象。」 不分敌我,对未知的事物都怀抱期待的无邪心态,这种曾让约翰多次自我警惕的倾向,反倒在和阿纳莱·卡恩相遇后日渐增强。正因为如此,他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地对着这次以敌人来说值得赞赏的对手穷追猛打。 「希望他肯被生擒俘虏。优秀的部下往后有多少都不够——!」 * 另一方面,在萨扎路夫准将指挥的帝国军大本营,成功会合的女皇夏米优与麾下部队正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友军归返。 「——看到了!是友军的带头部队!」 守望东边的一名士兵扬声大喊。冲出总部帐篷的萨扎路夫也拿自己的望远镜做确认后,立刻指示部下们。 「很好,打开路障让他们进来!野战医院做好接收伤患的准备!动作别慢吞吞的,后头的人马上就到了!」 「哈啊!哈啊!——总、总算到了——」 马修好不容易带着疲惫不堪的部下们回到这里,才刚登上通往高台阵地的狭路,一穿越路障就看见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君主身影,错愕不已。 「——陛下……?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一身黑衣随风飘扬的夏米优走到他面前,神情严厉地开口。 「我本来打算过来救援你们,结果却一块中了陷阱。」 「就算如此也没必要悠哉地留在这里!萨扎路夫准将,你为何没为陛下组成脱困部队!敌军明明马上就要涌向这里了……!」 马修忘掉了疲惫逼问长官。但还没从萨扎路夫口中听到理由,他担忧的对象本人先抛出尖锐的话语。 「别逾越分寸,马修·泰德基利奇。我要前往何处、做什么事只有我能决定。你只需要思考突破现况的办法。」 身为臣子理所当然的顾虑遭到拒绝,令青年隐现怒色。夏米优表面上置之不理,淡淡地改变论点。 「队伍后面的士兵应该正遭到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追击。从部队的样子来看,负责殿后的可是托尔威中校?」 「……是,要不是那家伙赶来支援,会死更多士兵。」 「正因为如此,派他们过去才有意义。全体部队大约何时可在此集合?」 「预定时间是两天后的中午……敌军也将几乎同时抵达。」 由于刚才的争执,希望她理解状况危险性的马修又补充道。可是,女皇本人却一派理所当然地点个头后转身。 「召开军事会议。我有大略的作战计划——不过我要听听你的意见,马修少校。」 比马修等人还要晚上四天后,约翰率领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民神圣军联合部队抵达敌方大本营前面。 「——hum,原来如此,在这设置阵地吗。」 他喃喃低语,眼前的地形是从北向南横亘数十公里,角度超过九十度的险峻悬崖。粗糙的岩壁向前突出遮蔽住约翰等人,上面可隐约瞥见观察敌情的帝国兵——当地层上部坚硬平坦,下部较为柔软时,下部被风雨侵蚀的速度较快,经常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地形。 「与其称作山脊——不如说是桌状台地。通往台地顶上的山路只有南侧的一条狭路,那边也已经被路障封锁了。」 「syah。尽管能迂回绕过这一带过去,却需要三天以上。敌人大概会趁这段期间全军往西逃逸。」 以脑海中的地图确认敌我双方的相对位置,白发将领继续分析状况。 「mum——话说回来,敌军总指挥官看来相当勇敢。明明可以在更接近山脉的入口处等待同伴,那么做综合来说甚至称得上是万全之计,他还是选择踏入山脉深处,展现出想尽可能让更多士兵生还的强烈决心。」 约翰满意地扬起嘴角,赞许敌军呈现败象依然坚定不屈的意志。 「敌人还没有玩完。别疏忽大意了,米雅拉。」 约翰向副官凌厉地低语,又转而望向斜后方的科学家。 「对了——怎么了,博士?您好像从刚刚开始一直注意上空。」 「嗯。有只很少见的鸟在飞。」 阿纳莱·卡恩一边仰望上空一边回答。这位老贤者从不会错过其余大多数人毫无所觉地忽视的微小异状。 「那只鸟从方才起一直在我们头上盘旋。这一带应当没有这种外观的大型鸟栖息,因此我很在意。」 约翰顺着阿纳莱兴味津津的视线望向上空,很快看出了老人口中的「很少见的鸟」的真实身分。 「……啊!博士果真目光犀利,那是『白翼太母』的爱鸟——米扎伊,在这边!下来!」 他大声呼唤又打呼哨吸引飞鸟的注意。成功的让上空的「它」往下飞。数秒钟后,那头大型猛禽掀起一阵风降落到地上。士兵们纷纷反射性地后退,唯独约翰举起一只手,像迎接朋友般和蔼可亲地走过去。 「你充当传令兵啊,真是帮了个大忙。我马上看信回覆,稍等一会。」 他说完后拆下绑在米扎伊脚上的书信。另一方面,阿纳莱对传令内容丝毫不感兴趣,开始仔细观察眼前的生物。 「鹰……鹫……!不是,这是鹗。没想到在天险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中央,竟会遇见海鸟。」 老人压低身躯把脸凑了过去。也许是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危险,米扎伊微微摆出警戒姿态。 「这头鹗刚刚是认出你才飞下来的吗?不只如此,还乖乖等你写好回信,真有意思。或许我必须重新评估鸟类的智能水准。」 一心投入观察中的阿纳莱分别从前后、侧面、斜下方凝视着观察目标,那副样子看得约翰也不禁面露苦笑。 「博士,逗弄它也请别太超过。米扎伊的自尊心很高,做得太过火会被啄喔。」 「我明白,再一下子就好……咕喔喔!」 约翰才刚发出忠告,阿纳莱就惊险地躲过尖锐鸟喙的刺击。米雅拉笑出声来,但在她身旁看信的白发将领渐渐皱起眉头。 「……没想到那边有女皇驾临。情况变得有些棘手啊。」 「咦——?约翰,这究竟……」 约翰命士兵备妥文具和桌子,迅速提笔回信。他下笔时没有丝毫停顿,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书写完毕。 「……yah,回覆也写好了。送到你主人手上吧,米扎伊。」 他像一开始那样将信绑在鸟脚上,米扎伊迫不及待地鸣叫一声振翅飞向天空。无视一脸依依不舍的阿纳莱,米雅拉询问长官。 「处理完了?刚刚送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方的现状和兵力,还有往后的作战计划。」 「连作战计划也写了?不必先开一场军事会议吗?」 「眼下的局面没必要特别征求幕僚的意见。虽然女皇亲临出乎预料,也不至于影响大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敌军决定在桌状台地布阵开始,下场就大致底定了。」 白发将领像陈述自明之理般告诉她,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的桌状台地。 「在台地山脚散开兵力,施加压力。然后静待时机到来。」 「度过两年俘虏生活,算是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来到隔着驻扎台地的帝国军的另一侧,「白翼太母」忍不住抱怨。 「上头叫我们自行逃狱,我们就照办。爬上大山脉——对海兵而言虽然吃力,若只限这么一次也并非挺不过去……可是,要人接连应付这一切未免太乱来了。葛雷奇,你觉得呢?」 艾露露法伊精疲力尽地躺在一块适度平滑的岩石上,对相貌凶恶的心腹问道。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耸耸肩表示赞同。 「再加上还得照看一万名流亡者,我深有同感。执政官阁下似乎以为咱们在帝国足足游手好闲地偷懒了两年啊。」 「就是说啊。那么,他们的情况如何?」 「是。刚上山时还意气昂扬,但现在那股热情冷却下来,态度明显地变得摇摆不定。看样子是想躲在后面,把战斗交给咱们负责。」 「嗯,那就好,比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上前线方便多了。本来就在不熟悉的山上交战,如果再混杂民兵只会严重加深混乱。战斗由我们来解决吧。」 交谈时依然躺着的她,说到此处忽然坐起上半身。米扎伊紧接着降落在她的手臂上。艾露露法伊为爱鸟的归来感到欣喜,目光投向它的脚踝。 「欢迎回来,米扎伊。看来你确实见到了约翰。」 她当场浏览解下的信件,不久后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气。 「……啊,看样子我们这番受罪也到了结束的时候。葛雷奇,你能不能微笑一下以表达喜悦之情?」 「像这样吗?」 葛雷奇应要求将其中一侧一直裂到耳根下的嘴角咧到最开。白翼太母嫣然一笑,欣赏着那小孩子看见保证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凶恶表情。 「你的笑容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迷人。就带着这个表情去通知士兵们好消息吧。」 「了解~」 海兵队长在她催促之下悠然掉头。海兵们的惊叫从他所到之处传来,艾露露法伊缩起身躯,将那些叫声当成摇篮曲打起盹来。 受到她这位总指挥官的性格影响,即使处于严峻的状态中,「白翼太母」部队的士兵们依然不失开朗。然而——此刻抵达帝国军大本营的一营士兵散发的气氛与他们恰好形成对比,正适合以「阴沉」两字形容。 「……狙击兵营归来了。」 部队指挥官穿越路障,向迎接他们的同伴机械性的敬礼。此时,一名微胖青年气喘吁吁地跑向他。 「托尔威,你没事吧?」 朋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起他的安危,但翠眸青年低垂的头依旧没抬起来。 「兵力消耗已达极限,我们不得不中止独立行动……真是可耻。本来打算再多争取两天时间的……!」 他紧握着风枪枪柄的手指微微颤抖。面对托尔威强烈的自责,马修一下子想不出该对朋友说什么才好。 你们已经争取到出发前说好的最低限度天数,不必那么自责——马修非常清楚,这种话托尔威听不进去。折磨托尔威的是他为自己设下的门槛。如今战场上不再有炎发少女和黑发少年的身影,他要求自己代替两人担起引领帝国军的义务。不必任何人开口,托尔威就独自把所有责任扛在肩上。 微胖青年正找不到该说什么,女皇从背后走上前代替他开口。 「不必焦虑,托尔威,你达成了必要的任务。你也到总部来,我必须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夏米优淡淡地这么告诉他后转身离去。翠眸青年踏着鬼魅般的步伐跟了上去,而马修只能一脸苦涩地跟在后头。 「我等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 在列队军官们的前方,女皇站在地形图前展开说明。 「对于自东侧来袭的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圣军,这个桌状台地的地形将构成屏障。直通的山路已设路障堵住,坚持两、三天不成问题。我等就趁这段期间歼灭西侧的敌方势力——逃亡俘虏和教徒集团,迅速下山。」 她以短短数十秒介绍完计划梗概。宛如象征了军官们的心情,马修的脸庞猛烈抽搐起来。 「……陛下,您刚刚是说歼灭吗?」 「我是这么说了。面对与我为敌、拦住我去路的敌人,还有其他的因应之道吗?」 夏米优若无其事地一口断言。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帐篷内,只有她蕴含凶兆的声音震动空气。 「作战由我担任总指挥。发动时间为明天清晨——教徒们大都尚未醒来的时间带。姑且不论原为俘虏的齐欧卡兵,对付其他敌人想必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 马修狠狠咬着牙走上前,目光与黄金双瞳爆发冲突。 「要和捣毁稻草人一样简单地……杀害国民?我们的目标明明是带他们回去。」 「如果他们仅仅是流亡者,的确没错。但既然主动拿起武器与我等为敌,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当成敌人看待。」 「那不也是齐欧卡的策略吗!那些家伙给了被逼到绝境的教徒们风枪,教唆他们掀起武装暴动!如果我们在这里对同胞下手,岂非正中敌军下怀?」 青年气势汹汹地逾越进谏范围顶撞女皇,但她依然严肃地摇头。 「命令已下。以我之名下达,由我负责。」 她一句话忽视了所有说服。对于马修贴近贫困教徒感情的发言,女皇的答覆委实太过冷酷无情。青年眼中燃起怒火。却又怀抱着同等的悲伤。 「……我无法听从。对抗外敌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唯独此时此刻,我和米卡加兹尔克有同感。毫无顾忌地虐杀本国国民的军队绝不该存在……!」 帐篷内掠过一阵骚动,本来正想找时机插话的萨扎路夫脸色发白。听到马修明显超出界线的发言,所有感情倏然从女皇脸上消失。 「——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我对你的评价很高,也以长远的眼光期待你成长为足以承担帝国军未来的人物。正因为如此,这趟调查也打算提拔你。可是——」 她以右手一口气拔出腰际的军刀,刀尖抵住微胖青年。 「——若你坚持不听从我的判断,再进一步违抗,我将追究抗命之罪。」 女皇冷冷地下达最后通牒。在利刃相向之下,马修的眼神骤然失去温度。 「——你要用那把刀,砍下我的脑袋?」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对眼前之人抛出最强烈的讽刺……从前炎发少女曾握着那把军刀,拯救骑士团无数次脱离险境。面对着刀尖,青年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闭上眼睛。 「要杀就杀吧。如果你真的下得了手……你就不再是我认识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绝望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勇气说和调解——因为他们明白,这一连串的争执并非仅限于当下的冲突,而是两年来累积的摩擦浮上台面。他们不得不领悟到,两人的主从关系已维持到了极限。 「陛、陛下——」 尽管对一切心知肚明,萨扎路夫还是抱着近乎自杀的觉悟硬挤出声音——就在此时,帐篷入口处传来明显不合时宜的开朗哼歌声,传遍气氛紧绷的现场。 「哼哼~各位,茶泡好了!哇!哇哇!——啊?」 哈洛穿过军官们身旁走到夏米优和马修这里时突然失去平衡,手中的茶壶随之倾斜。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嘴溢出来喷在马修的小腿肚上,烫得他猛然瞪大双眼。 「好烫~~~~!」 「啊啊啊?对、对不起 !我马上帮你冰镇!」 哈洛慌忙叫搭档水精灵米尔制造冰水。一直愣愣旁观状况的萨扎路夫,这时候终于看出眼前有个转换气氛的机会。 「……哈洛少校,不好意思,你带马修少校出去吧。现在战局吃紧,就算只是烫伤,万一恶化也会造成大问题。」 「好、好的!给大家添麻烦了!」 哈洛拉起马修的手,连连低头道歉离开帐篷。装出一副感觉迟钝的模样将两人的冲突含糊带过,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在心底咯咯轻笑。 ——现在还早呢,公主。 当然,她的举动不可能是出于善意。在那个场合加深夏米优和马修的对立不符合她的目的,因此她出手阻止。事情只是如此。 ——现在还是累积时期。你一直盼望的毁灭,没有廉价到会从这种地方展开吧? 她充满耐心地持续灌溉着撒在人际关系这片土壤里的纷争种子,从不忘了殷勤照料,以免植株枯萎憔悴。梦想着种子以最大最糟糕的形式开花结果的那一刻,持续灌注扭曲至极的热情。 ——真让人操心啊。呵呵呵呵呵!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治疗过轻微的烫伤后,马修窝在他个人的帐篷里没完没了地咒骂。 「——冷静下来,马修少校。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虐杀一事还没成定局。」 过了一会,开完军事会议的萨扎路夫前来看看情况。他对低头坐在床边的青年继续道。 「我争取到陛下的允许,指派我手下的营担任突破西侧战线的前卫,我方有可能掌握前线的主导权。虽然齐欧卡方面也有可能拿教徒们当挡箭牌……」 尽管注意尽量顺着对方的心境说话,萨扎路夫很快想到了这么做的极限。他领悟到立刻就能揭穿的诡辩有多空虚,语带叹息地改变说服方向。 「……不,我也必须说清楚。如果教徒在战斗时成了攻击对象,我打算毫不留情地朝他们齐射。」 「…………!」 马修神情错愕地看向长官。萨扎路夫马上补充。 「只限于刚开战的时候。等教徒们害怕得奔逃,就改为和原本是俘虏的齐欧卡海军交战……不过,在进入那个阶段前,我无意手下留情。半吊子的攻击很可能给敌方趁隙而入的机会。虽然遗憾,现在的局面是……愈为教徒们着想,我方受到的损害就愈大。」 萨扎路夫逼部下直视未加掩盖的残酷现实。他深信这是身为长官的职责。 「保护陛下的安全自不待言,尽可能让更多部下活着回到帝国,是我现在的目标。哪怕必须击毙自己的国民,我也要实现目标……夏米优陛下之所以表明要亲自担任总指挥,是因为她有觉悟独自扛下所有责任,背负作战造成的牺牲。你不会不明白吧。」 马修咬住嘴唇垂下眼眸——没错,其实他也明白,女皇的判断残酷却很正确。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状况恶化到这种地步,主因是我们一开始搞砸了……如果没命回去也没得后悔。我不会非要你接受,但你要有弄脏双手的觉悟。」 「…………」 「作战明天黎明发动。包括齐欧卡海兵在内,对方的体力应该比习惯野外扎营的我们消耗得更厉害……要是战况拖延太久,咱们也将无以为继。」 说完该说的话,萨扎路夫静静地转身。他判断眼前的部下需要一段时间整理心情——不过他快要走出帐篷时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最后补上一句忠告。 「你还是学学如何为求生存不择手段比较好……我命令你休息到明天凌晨两点。起码现在暂时忘掉教徒的事,想想你的家人、或是干脆想想心上人的脸庞吧。」 萨扎路夫穿越帐篷入口的布帘,这次真的离开了。马修独自留在帐篷里,置身于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难讲的境况中,长官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分说地激起了他的乡愁。 「……爸……妈……」 马修脑海里浮现令人怀念不已的故乡情景。沾着朝露闪闪发光的稻穗、温柔微笑的父母面容。还有——最后浮现的女子面貌,令青年隔着衣服使劲握紧藏在怀中的护身符【罗盘】。 「…………波尔蜜…………」 当天深夜。就像要效仿率领他们的总帅的别名,悬崖下的齐欧卡军不知道睡眠为何物地四处奔忙。 「——mum。敌军似乎打算等明天破晓时展开行动。」 在离断崖有段距离的位置仰望敌阵,约翰托着下巴呢喃。 「我们也要加紧赶工。工兵的作业进度如何?」 「是,多半立刻——」 被问到的米雅拉环顾四周,正好有一名军官往他们这边跑过来。 「呼!呼!……报告!检查已在方才完成!只要您一声令下,随时都能转往注入作业!」 收到焦急等候的准备完成报告,白发将领满意地加深笑容。 「syool——那马上开始吧。但只要稍有疏失就会造成重大事故,作业现场务必要严禁烟火。」 「是,我们会彻底执行!」 「还有,安排不参加战斗的记录人员。以这种形式运用扬气的例子过去很少见,我认为这次的案例将成为宝贵的资产。可以从你的部队里适当找些人手吗?」 「遵命!我会派人尽可能详细的做记录!」 那名部下收到追加的指示后,转身往前跑去。连和战斗无直接关连之处都能一一顾虑到,展现了约翰的游刃有余。当他拿出地图对照眼前的地形,发现感兴趣目标的阿纳莱探出头来。 「嗯,看来这个实验的确会变得很有意思。根据我的预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带大概会残留下来没有崩塌吧?」 「yah,我认为这一侧也有可能。毕竟肉眼看不见地层内部,对这个领域的应用还欠缺经验。」 「我们也来记录结果吧。看样子明天会忙翻了啊。」 约翰颔首同意老贤者的话,望着部下们精力充沛地不断干活的背影。 那名军官收到白发将领的指示后奔回悬崖正下方,再度环顾由光精灵的周照灯映出的四周光景。 「……唔。」 映入他眼帘的是堆在附近地面上的大量沙土,和沙土堆另一头隐约可见,以剜去桌状台地基底的形式挖掘的水平长洞窟。为了让士兵们进行作业,洞窟目前还外露一部分,但今天结束前将被完全掩盖在沙土后。不仅如此,还能瞥见洞窟深处有一些类似木造骨架的物体,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做得出来的。 「少将阁下批准了!各班进入作业最终阶段!」 士兵们奉命挥动铁锹,掩埋为了进行内部检查保留的沙土缝隙。在确保密闭的同时,沙土堆里长长地延伸出几十条树脂制的软管,全部连接着外面士兵的火精灵,好让从火精灵两手「火孔」发出的扬气输送到洞窟内。 「好——开始注入!」 依照军官的命令,士兵们分别要各自的搭档释放扬气。透过软管静静输送的气体,开始在没有出口的洞窟里不断累积。 次日清晨到来。被黎明微光早一步映照出的桌状台地上,做好冲锋准备的帝国兵们整齐地列队。 「——时刻到了。」 在队伍后方指挥的夏米优以严肃的声调宣布时刻已至,接着向站在旁边的臣子确认道。 「准备好了吗?萨扎路夫准将。」 「……是,随时都可以开始。」 萨扎路夫如此回答,望向背后——位于接下来要突围的敌军势力反方向的阵地东侧。率领部下负责殿后的马修部队就布署在那里……尽管是威摄东侧敌军的必要安排,但这项任务偏偏指派给马修,每个人自然都联想到昨天军事会议上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很好——听着,士兵们。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在此发出号令。」 女皇流畅地告诉众人。这并非单纯的信号,而是挑明即将执行的杀戮主体,将自己这名暴君的存在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宣言。 「——嘶……」 她闭上双眼,往肺部深深吸气。两年前——她亲手杀害父亲夺取皇位时曾经立誓,从今以后自己走上的道路无一丝正义留存。对于做出决定的夏米优而言,自战争中产生的罪愆与责任全部只属于她。 她一点都不会让给旁人,不会交由旁人背负——怀抱那股意志,她放声咆哮。 「尔等眼所见者皆为仇敌——蹂躏他们!」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军靴鞋底踏响大地,士兵们同时迈步前进。向一并扫荡敌兵和本国国民的这一战发进。 「——喔~喔!开始了!来势汹汹啊!」 「那是当然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展开还击!」 同一时间,由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率领的海兵们也立刻着手迎击。 虽然凭借她的存在坚韧地维持了士气,但面临这种状况,海兵们脸上终究纷纷闪过恐惧与胆怯。太母心想这也是无可奈何 ,比较了我方和敌军的差异。 「装备和熟练度都相去太远。虽然为求心安搭建了路障……唉,顶多挡个十分钟吧。」 「如果抓流亡者当挡箭牌,这数字说不定能延长一倍。」 「话是没错,但我们转而攻击时那些人就成了累赘。到头来这么做才是正确答案。」 到了这关头,还有办法冷静地开玩笑的人只剩下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面对周遭士兵们求助的依赖眼神,「白翼太母」嫣然微笑。 「大家不必担心。我非常了解,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是这种时候会失败的人。」 艾露露法伊毫无迷惘地断言。她深信不疑,那位已晋升至与她同阶级,大概很快将超越她的白发将领,是此一状况的救世主。 「他是英雄。攸关同伴性命安危之际,正是他最大限度发挥实力的时候。」 帝国军出发往西走下桌状台地,带头部队已和齐欧卡海军展开枪战,他们的优势显而易见。 「……很好,反击威力没超出预期范围!行得通,就这么硬干到底!」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士兵们使用最新型膛线风枪进行压制射击,镇压拿旧式滑膛风枪的敌人。压倒性的装备差距造成必然的结果,他们甚至不打算给敌人争取时间的机会。我要送部下们活着回到平地。萨扎路夫坚定地发誓,站在战场上。 就像在嘲笑他的觉悟般,才开打没多久他的背后就传来一阵巨响。 「——?怎么回事?」 他猛然转身望去,发现台地另一头扬起漫天沙尘。一头雾水的萨扎路夫呆站着不动,在他身旁,女皇本来就紧绷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 「……呜、呜……」 继巨响和震动之后,从未体验过的剧烈坠落冲击传来。一名士兵无助地全身撞伤,发出痛苦的呻吟微微睁开双眼。 「……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弥漫的沙尘向上缓缓散去,不久后就显露出破晓的天空。不,并非只有天空。他目光所及之处还有悬崖。虽然崩塌得面目全非——他正遥遥仰望着自己直到刚刚为止站立的台地。 「为、为什么……!」 士兵完全无法理解状况,但依然拼命想坐起身。然而他的尝试还没成功,就发觉有大量的脚步声正穿越自己身旁。 「……啊、啊啊啊……!」 接着他看见了。在渐渐淡去的沙尘帷幕后,以他为中心的周遭一带——有无数名齐欧卡兵正登上崩塌的斜坡。 「——什——」 悬崖上同样是一片混乱。马修愕然地俯瞰从他站立位置的数公尺前方崩塌的地面,保持跌坐在地上的姿势,难以掌握现况。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远远超出理解范畴,足以把他这两年锻炼出的应对能力化为乌有。这也是当然的——在军事常识上,地形不会在一瞬间改变。明明没有连日下雨造成地基松动,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确实存在的地面不可能转眼间就塌陷。然而,仿佛在嘲笑这项经验法则,台地面目全非的景象在马修眼前展开。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一直发愣下去。但从斜坡下方传来的敌兵气息,勉强将他拉回现实。马修连忙站起身向部下们大喊。 「敌人来了……!后援部队立刻出动!保卫悬崖边的前卫部队崩溃!阻拦敌军的悬崖消失了!」 「——hum,表现平平。成果大约是七十分吧。」 从一段距离外眺望部分区域崩塌的敌阵,约翰冷静沉着地评论结果。 「即使没有爆炮,也能以这种方式运用扬气。供兵力通过的道路已经打通了。只要铲平突出的悬崖,桌状台地和普通的山丘并无差异。」 由于结果与事先预期相去不远,对他而言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不,不只如此——没发现任何颠覆预测的因素,甚至令他略感失望。 「无论如何——老实说帝国军真是粗心大意。从北域方面战争以来,这一带不是落入我方控制超过两年以上了吗?就算走投无路时找到适合打防御战的地形,毫不怀疑背后有没有陷阱未免太过乐观了吧?」 「——后排部队,掉头到悬崖边!阻挡东侧的敌军!」 尽管未能完全理解发生的状况,夏米优依旧发出最妥当的指示。她仅仅了解对手用某种方法铲平了桌状台地的一角,咬紧牙关压下内心的不安。 「敌军应该没配备爆炮才对……!是以其他方式运用扬气的机关吗?不过,威力居然大到能一瞬间改变地形……!」 在她思考的时候,阵地东侧已和企图登上台地的敌兵展开战斗。萨扎路夫目睹那一幕后也回过神来,表情立刻僵住。 「陛下,糟了……!这样的状况和在山丘上遭到包夹是一样的!」 「啧……!」 「——你看,和我说的一样吧?」 望着敌军因为背后上演的异变东奔西窜,艾露露法伊一派理所当然地耸耸肩。 「继续射击。不必考虑更进一步的攻击。只要让敌人实际感受到正被前后夹攻,包夹就算成功了。暂时先维持枪响不断即可。」 发出指示让对于状况变化哑口无言的士兵们回神后,她沉吟着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需要担心的是敌军进退维谷之际企图强行突围,发生的话就坚持一下然后让路吧。后续的追击工作交给约翰他们就行了。」 「他们也有可能派出分遣队护送女皇逃走。要趁现在布署包围网吗?」 「不需要,阿力欧交代要放过女皇。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无论她本人有没有自觉。」 艾露露法伊以毫无暖意的声调说道。葛雷奇脸上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不悦。 「真够恶心的。连敌国皇帝都任凭执政官阁下操纵啊。」 「我并不打算任他摆布……然而说归这么说,却也没自信能逃出他的掌心,这正是那个人可怕的地方。」 白翼太母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一旁的米扎伊的羽毛。 「陛下,照这样下去状况将持续恶化!趁现在损伤尚浅,请下决定强行突围!」 面对敌军自前后包抄,萨扎路夫的声音也焦虑地变了调。夏米优体认到自己正面临绝望的抉择,向部下问道。 「如果维持背后遭到射击的状态下山……抵达山脚时会死多少士兵?」 「……无法估计。但是……不这么做,我军将在此地全灭。」 除了这么回答,萨扎路夫已无计可施。女皇满脸苦涩。要抱持牺牲的觉悟强行突围?或是选择很可能导致全灭的后退?——面对没有时间深思熟虑的二选一抉择,她仿佛要寻求光明般眺望眼前的状况。 「————?」 此时,女皇发现一个异状。就在临时搭建起路障防御战斗的海兵背后,不参与战斗旁观情势发展的教徒们躲避流弹的角落。 「——等等。那个是——」 「战斗开始了……」「……好危险……」「我、我们可以藏起来吧?交给齐欧卡的人应付不要紧对吧……?」 教徒们手持徒具形式的武器,躲在岩石阴影后小心翼翼地观看战况。他们藏身于山脉上宝贵的水源周边,这里是流经平地的河流源头。 「长期露宿野外,累死人了……真想在有屋顶和床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缓缓流过岩缝间的水流,与其说是沼泽更像条小溪。这并非水源干涸,如果回溯河川的源头,最初的水量大多属于这种程度。话虽如此,到下游一点的地方就另当别论。几股涌泉交会后,河川的水量渐渐增加。在多雨的季节变宽的河道会加速地面的侵蚀,相对的等水位降低露出河床时,就形成天然的道路。 尽管此处的水量不多,身边有水源对他们来说值得庆幸。一位教徒将同伴托付给他的水壶汲满,突然若有所觉地望向下游。 「……?刚刚好像有……脚步声……?」 男子没想过那一头会有同伴,疑惑地皱起眉头。此时刚天亮不久,空气中弥漫着浓雾。他眯起眼试图看透蒙着白雾的空间——一大群身穿军服的鬼魅忽然充斥了整片视野。 「……呜喔?」 那群人无视男子的存在,如履平地的在崎岖难行的岩地上前进。那当他察觉那些人并非鬼魅,而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帝国兵集团时,背后已传来同伴们的惊愕叫声。 「什!呜!啊——」 「帝、帝国军……?究竟从哪里出现的!」 艾露露法伊也很快地注意到后方教徒之间出现的异状。 「——后面有状况!葛雷奇!」 「这就过去查看!」 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立即回应并展开行动。他与部下们一同前往后方,原本待在那里的教徒们反倒涌了过来。葛雷奇用手推开人潮向前走,同时揣测着情况。 「那些流亡者脸色大变地逃过来。八成是分遣队的奇袭——就算是分遣队,至今都没被逮着的话人数想必不多。大伙,迎击敌兵!」 海兵们听令替风枪和十字弓上了刺刀。葛雷奇和部下们一起对还看不见的敌兵鼓起斗志,此刻却突然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 「……这是、什么?为何会这么……」 他握着枪柄的手正微微颤抖,鸡皮疙瘩从手上一路蔓延到全身,一颗心正冰冷地下沉,与平常为近在眼前的战斗情绪高涨的反应完全相反。不愉快的是,他记得这种感觉。那是过去仅有一次的体验。 接下来的景象,毫不留情地证明他的感觉十分正确。 「——什——」 敌军蜂拥而来。剑光在部队前头闪过。利刃斩落的断肢飞向半空。部下们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反抗就一一丧命。 「——疾!」 面对造成这一切的双刀战士——葛雷奇领悟了一切,当场冻结。 「——最强之剑【伊格塞姆】——!」 迎击毫无实现可能。「白刃的伊格塞姆」率领的部队转眼间击溃拦住去路的海兵集团,扬长而去。绝对的死亡气息紧邻身旁掠过,葛雷奇打从心底颤抖起来。他之所以勉强保住一命,仅仅是因为他碰巧不在双刀的行进路线上。 「撤——撤退!撤退!撤退撤退撤退~!」 目睹人生第二次经历的绝望,他的思绪转瞬间就倾向逃跑。葛雷奇召回周遭的部下们,立刻掉头赶回长官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抱起愣住的白翼太母。 「哇!——怎、怎么了,葛雷奇?发生了什么事!」 「有怪物冲进来了!咱们的装备是借来的旧式武器,地点甚至也不是在海上,这样子对上他纯粹是自杀!赶紧翘头才是对的!」 「怪物……?可是敌兵人数应该不多吧?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主要的山路都由我们把守着!不至于轻易落了下风——」 「问题不在于人数!绝不能跟那家伙打白刃战!」 昔日被炎发少女烙印在心头的恐惧,在山上决定了他的行动。葛雷奇抱着白翼太母拔腿就跑,行动时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疾~~——!」 带头的炎发剑鬼杀出一条血路。他奋勇杀敌的表现宛如伊格塞姆之名的体现,仔细一看却能发现掺杂了异物。更精确地说,是趴在他的背上。 「…………!」 那人缺了一根指头的双手拼命紧抓住剑鬼,以免被那超乎寻常的敏捷动作甩下去。他趴在剑鬼的背上监视战局,甚至对下一步行动发出指示。 「——敌军被扰乱了!请直接跑上台地!」 「了解——!」 男子立即回应指示向前奔跑。跟在后面的部下们也使出全力飞奔,以免被那道背影抛下。 目睹前往迎击的海兵被击溃时,夏米优确定了这个变化对己方有利。 「——友军,那是友军!我们也得派人支援!托尔威!」 「遵命!」 狙击兵们奉女皇的要求前往支援。那群神秘的友军正在穿越敌方集团前来台地,来自敌方的射击正从他们背后接近,却被托尔威等人精准的压制射击遏止。不再有后顾之忧的友军呈一直线向他们奔来。 「对,就是这边!笔直地爬上去!」 翻越漫长的斜坡后,士兵们终于抵达台地上。萨扎路夫推开部下们走上前,寻找对方的指挥官。 「你们来得正好……!不过你们究竟是哪里的部队?指挥官的所属单位和姓名是——」 萨扎路夫的盘问到此中断。因为一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有余的炎发男子现身,伫立在他面前不动。 「……元、元帅阁下……?」 「并非如此。」 和萨扎路夫的惊讶相反,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简短地否认。这让他感到更加困惑,只见一个人影从剑鬼的背上下来。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是副官,指挥官是我。因为地形不佳,没办法带马匹过来——好久不见,萨扎路夫少校。不,听说你升任准将了。」 从一旁的部下手中接过拐杖挺直身躯,青年补上一句「恕我失礼」后以左手敬礼。由于需要用位于负伤左腿另一侧的手拿拐杖,他敬礼时也不得不用左手。萨扎路夫颤抖地双眼圆睁。 「我的所属单位是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姓名是伊库塔·索罗克,擅自率领一营步兵前来此地直接支援,请准予与大部队会合。」 当喜悦与惊讶同时涌现,会令人说不出话、脑袋一片空白。萨扎路夫无法思考地呆立原地不动时,翠眸青年从他背后冲了过来。他也一样,面对两年未见的好友除了呼唤对方的名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伊……!」 「你也好久不见了,托尔威。不好意思——现在先让我过去好吗?」 黑发青年道歉之后,拄着拐杖走在士兵之间。尽管微微拖着左脚,他还是加快脚步——不久后就见到了他寻找的对象。 「……索罗……克……?」 面对应当不在这里的青年,女皇的时间彻底暂停。映入眼帘的景象缺乏现实感,使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神志清醒,眨了好几下眼睛。 仿佛要消除她杞人忧天的怀疑,青年轻轻伸出手。 「——你平安无事。」 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温柔地沿着她的脸颊抚过。夏米优动弹不得。她害怕随便乱动这场梦就会结束,除了接受他的指尖做不出任何反应。 「对不起,我来迟了。对不起,一直放你孤单面对。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伊库塔·索罗克如此告诉她,展开双臂紧紧拥抱她的身躯。用肌肤感觉那股体温与心跳,温柔地包覆她的孤独……他怀抱无垠的关爱以全身去感受、疼爱,肯定活生生存在于此处的少女夏米优,仿佛要打从心底接纳她。 「与她未曾死去的意志同在,我——发誓保护你免于世上所有恶意的侵扰。」 「——敌方有援军抵达?来自西侧?」 约翰接获报告后思考了几秒钟,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摊开地图。米雅拉则连同他应有的反应一起惊讶地瞪大双眼。 「怎么可能——援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周边的山路都有我方的热气球监视,不可能没发现他们靠近。」 她直率地表明状况有多离奇。但她身旁猛盯着地图的白发将领,在不久后便找出这疑问的答案。 「……山涧……」 「咦?」 「……为何没有注意到。有山涧,就等于有路通往那里。」 山涧源流流经敌阵西侧,即便是他也不清楚蜿蜒的水流流向何处。想全面掌握广大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地形,齐欧卡占领的时间还太短了。然而——约翰重新回顾,发现有一群人可能清楚。 「……席纳克族……」 长年居住于大阿拉法特拉的山地部族。如果知道逆溯溪山涧是登山的方法之一,就可以向他们打听详情。约翰认为来自西侧的敌方援军应该正是这么做的,从在北域动乱后下山的席纳克族口中获得关于地形的情报。 敌军里有人发现了这种在特定情况才能通行的捷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却察觉——这项事实对他来说非常严重。 「——通知前线军官,从现在起由我直接指挥部队。」 「咦——约翰,这……」 「立刻通知他们,米雅拉。」 依然瞪着地图的白发将领斩钉截铁地说。见他紧绷的侧脸,米雅拉跳起来敬礼后奔出帐篷。 负责保卫阵地东侧的马修,比其他人晚了一点才收到他前来,不,归来的消息。 「……伊库塔……?」 微胖青年在部下的催促下转过身,一看见站在前方的身影就先抬起手背揉揉眼睛。他当真担心,这是自己陷入绝境濒临疯狂而产生的幻觉。但不管揉几次眼睛,对方的身影都没有消失,甚至还对他投以令人怀念的微笑。 「抱歉我来晚了,吾友马修。我不小心睡过头啦。」 马修目瞪口呆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发抖的双手搭在对方肩头。光靠眼睛和耳朵他还不敢相信,但是当掌心感受到对方的瞬间,他终于承认伊库塔·索罗克确实存在。 手指紧抓着对方的肩膀,马修无从克制地当场低下头。 「……有够慢的……两年耶……你究竟睡了多久啊……」 「嗯……」 「……我担心你再也不会回来……担心你再也不会清醒……我……我可是……!」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脸庞正下方的地上。马修终于发觉——自己有多走投无路、这两年的日子是何等艰辛。伊库塔也体认到,自己的缺席害得朋友如此深陷困境。 「就算是我也深刻地反省过了……我打算往后一个月都不睡午觉,当作一点补偿。」 「这补偿也少得太没诚意了吧!才一个月而已吗!」 马修哽咽地嚷嚷,抓住他的双肩猛晃。伊库塔依然面带笑容地承受下来,悄然说道。 「真的好久没像这样子被你吐槽啦——」 不再猛摇他的肩膀后,马修还是有好 一阵子都没法抬起哭得涕泪纵横的脸庞。等待他复原的期间,伊库塔先一步谈起战况。 「——不必严加防备来自西侧的攻击。我们过来这里的路上大肆扰乱了一番,那边的敌军暂时应该会裹足不前。根据我的推测,那批兵力是逃离俘虏收容所的齐欧卡海兵吧?在投入不熟悉的山岳战疲惫不堪时遭遇伊格塞姆元帅的洗礼,可是伤亡惨重。往后的战斗中,他们应该缺乏足够的动力主动出击。」 伊库塔先从好消息说起,为对方渐受败象影响的意识激发出积极性。接着又重新望向东方。 「问题在于东侧——那些企图登上台地的齐欧卡陆军。他们装备齐全、士气旺盛,再加上……从悬崖崩塌的方式来看,应该准备了大规模的机关。」 听到这番话,马修勉强抬起头来。尽管眼皮红肿,其他方面已渐渐恢复他平常的样子。伊库塔·索罗克归来的事实,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有效地治愈了他的心。 「……我才刚听见脚边有低沉的滋嗡声响起,地盘转眼间就崩塌了,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没有爆炮也办得到这种事吗?」 「嗯~多半可以。敌军大概原本就在悬崖下挖掘了宽广的洞窟,放上木材骨架做支撑。然后在洞窟内灌满扬气以后点火,轰隆一声!炸坏支撑地盘的木材,上方的悬崖就一并塌陷……机关的布置应该是这样吧。」 「……这代表敌军早在战斗开始前,就料到正在撤退的我们会暂于此地布阵吗……可恶!」 发觉中了敌军的计,马修不甘心地咬牙切齿。看出他的优点之一,那股不服输的好强精神依然没变,伊库塔露出有力的笑容。 「就算输了一着,后面再讨回来就行了。如今的我们有能力做到——首先要把敌兵打退。虽然桌状台地崩塌了,我们依然占据着身处高地的优势。只要没遭受包夹就能保住阵地。」 他说到此处,忽然转身对在背后关注情况的翠眸青年开口。 「还有托尔威,你把头凑过来。」 「咦?嗯——好痛!」 等托尔威走到眼前,伊库塔以中指狠狠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原本神情紧绷的青年霎时间双眼泛泪,伊库塔猛然将脸庞凑了上去,双手还包住他的脸颊。 「你现在的表情,是我特别讨厌的英雄嘴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认为自己非得设法解决问题,独自背负了一切对吧。」 「……啊……」 听他指出症结,青年双眼圆睁……被肩负时代的重责所迫,托尔威·雷米翁甚至忘了向同伴求助,埋首于孤独的战争中。伊库塔的话解开了他的心结,找回托尔威原来的面貌。不是枪兵的统率者,而是属于一名温柔青年的面貌。 「既然发现到了,就把责任分担出来。快点想起来——你现在并非孤军奋战。」 这番话令托尔威想起——骑士团成员们才刚结识时,他曾为了第一枪没命中齐欧卡兵陷入沮丧,炎发少女也这样激励过他。 根据自己办得到和办不到哪些事来思考,全力达成分配的任务,该求助时就毫不迟疑地拜托同伴。自从失去两大支柱以来,青年长期遗忘了这项昔日骑士团全体成员理所当然遵守的原则。不过——又于此刻再度拾起。 「没错,这样就对了——接下来,是我们『骑士团』的战争。」 伊库塔带着大胆无畏的笑容宣言。托尔威忽然觉得,炎发少女仿佛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他的身旁。 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从帐篷内远远地眺望骑士团以伊库塔的复活为契机迅速重生的情景。 ——看来风向要变了? 援军出乎意料地到来,为已呈败象的帝国军带来很大的希望。著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加上荣誉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有这两位特别的军官参战,足以令士兵们产生逆转局势的期待。 ——在他们两人面前,毕竟无法轻举妄动。 这么一来,派特伦希娜行动时需要远比先前更加谨慎。看见造成问题的青年走过来寻找她的身影,女子做个深呼吸后主动在他面前现身。 「……伊库塔先生……?」 开口第一句话,她便忠实地重现了哈洛的惊讶方式。从睁大眼睛的方式到手脚的颤抖,都完美地摹写了哈洛在这种状况下将展现的反应。在那拟态前面,伊库塔露出微笑,看来没产生一丝疑心。 「嗨,哈洛。我回来了。抱歉,离开了这么久。」 青年一开口回答,女子就主动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她一次又一次握紧对方缺了一根指头的左手和五指俱全的右手,仿佛要确定他的存在。 「……就是说啊……!足足两年,已经过了足足两年……!」 将时光的流逝说出口的瞬间——溢出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 ——咦? 派特伦希娜心中有些纳闷——只要她有意,要表演假哭流泪当然随时都办得到。伪装出某些感情,对她来说比呼吸还要简单。可是,刚才的眼泪并非虚假。她还没表演起重逢的感动,泪水便自然地夺眶而出。 ——……喔~看到这家伙回来,哈洛是真的很开心。 从理解到这一点起,派特伦希娜就对眼前的男子产生不小的兴趣。不过她当然没有流露在脸上,而是一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符合哈洛反应的举止,一边仔细观察这名现在的人格首度遇见的人物。 「……真叫人吃不消。从刚刚开始,我每次一开口就会惹哭什么人。」 「要我哭满一水桶的眼泪都行!因为、因为伊库塔先生你回来了……!」 渐渐分不清自己说出的话是不是在演戏,女子对这种状况感到一丝困惑。这也是派特伦希娜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此时——伊库塔问起在她军服缝隙间隐约可见的白色绷带。 「——你的肩膀受伤了?」 「啊……是的,不过只是小擦伤而已。我身体健壮。更重要的是陛下没有受伤,这才叫我安心。」 「我相信你的包扎处理不成问题,但伤口万一不小心化脓就严重了。不要逞强,好好静养吧。这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可不能休息。方才的战斗又造成很多伤患,正是医护兵需要努力支援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相隔许久之后,又有机会和伊库塔先生一起并肩作战了!」 面对她作为哈洛无可挑剔的回答,伊库塔略带苦笑地颔首。 「那么,至少把直接的照护工作交给部下负责。你的伤口在肩膀上,不适合过度使用手臂。抱歉,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也只能听从了……我明白了,我会照办的。不过如果伊库塔先生受了伤,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喔。到时候请认命接受治疗吧。」 这段庆祝重逢的琐碎平凡对话,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不对劲。 「好了,到总部帐篷去吧。」 所有骑士团成员齐聚一堂后,伊库塔和他们一起前往伊格塞姆元帅和萨扎路夫正在等候的军事会议场地。但夏米优在半路上看出他的步伐不稳,关心地询问。 「索罗克。你的腿……」 「和你看见的一样。虽然有点跛,靠拐杖辅助走路不成问题,只是很难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了——」 伊库塔一边说明一边与少女并肩而行,用力握住她的手。 「——从现在起,尽可能别离开我身旁。可以吗?夏米优。」 「————唔、嗯。」 听到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有力口吻这么说,夏米优胸中不禁掀起一阵动摇……他对待她的态度出现很大的变化。从重逢时立刻被他拥入怀中开始,她一直感受到这一点。 无视于少女急促的心跳,帐篷里军官们都到齐了。伊库塔站在他们面前堂堂地开口。 「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召开军事会议。从今以后,我打算担任此地的全军总指挥——不介意吧,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萨扎路夫听到之后,活像被人拿枪抵着一样举起双手,嘴角却浮现难掩的笑意。 「……我举双手赞成。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要求我担任指挥的家伙,不是笨蛋就是恶魔。」 「准将在这方面完全没变,真是太好了。」 青年和对方一样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点点头,视线转回正前方。 「既然交接完毕,那就立刻切入正题。首先来确认现状。 目前,我们率领约四千兵力布阵于宽广的台地上。敌军分据东西两侧,西侧为逃离俘虏收容所的两千名齐欧卡海兵及包含武装者在内的阿尔德拉教徒一万多人,东侧为齐欧卡军和阿尔德拉神圣军联合部队约三千人。老实说,我们正处在包夹状态,但是——」 并排的军官们认真地倾听着,以免漏掉一句伊库塔·索罗克相隔两年后再现的精彩论述。 「——我可以断言,西侧的前俘虏和教徒集团往后不会积极发动攻势。旧式滑膛风枪的远距离射击效果有限,他们的斗志也没强烈到足以拉近距离展开白刃战。如果我方主动进攻就不在此限,但暂时可判断对方将保持消极的守势。」 「真是 如此吗?敌军一样走投无路。哪怕胜算不高,没有其他选择时也可能自暴自弃地冲锋过来吧。」 马修不客气地指出他对这番推测产生的疑问。伊库塔一脸喜不自禁地接受指谪,马上补充说明道。 「的确没错,马修。如果没有其他选择的话。不过现在他们抱有希望。他们知道在另一侧包夹我们的友军正赶过来,因此心态会倾向等待援助。得知我方有伊格塞姆这张鬼牌在手,更会加重他们裹足不前的态度。」 「我认为你对他们的心理分析是正确的。可是,如果另一侧的齐欧卡军给了他们行动指示呢?依照齐欧卡军的风格,两边应该确保了某些联络手段。」 托尔威也提出意见。看出两人这两年来培育出的自主性,黑发青年愉快地往下说。 「我也有同感。但基于这个前提,我仍确信西侧敌军不会鲁莽地冲锋过来。因为我在那边阵营里认出了齐欧卡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身影。」 「就是在尼蒙古港的海战逼得我们苦战的对手啊。在我眼中她是难以对付的强敌,但你并不这么想吗?」 「她当然是不容轻忽的对手。正因为如此,齐欧卡应该想把她平安无事地救回去。我认为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是齐欧卡这次谋画的战略目标之一。」 伊库塔大胆地分析敌军。萨扎路夫沉吟一声抱起双臂。 「从齐欧卡方面至今在换囚一事上的策略运用,也看得出对她有所执着。以我个人的立场,并不想放她回齐欧卡——理由一半是她作为将领的威胁性,另一半则出于个人的感伤。无论如何,她的存在应当是齐欧卡计划这次企图的重大原因之一。」 「原来如此。既然齐欧卡希望夺回艾露露法伊少将,在这个局面就无法要求她做出冒险的行为。就是这样对吧。」 「间接的工作不在此限,因此当然还是必须防备他们的行动。现在重要的是,可以根据这项估计削减压制西侧敌军的兵力数量。」 「等一下,你没忘记一个重要因素吗?陛下在这里喔?」 萨扎路夫开口说道。从被审视有无错误的立场回归负责指出错误的立场,他的言行举止也多了几分热切。 「岂止在这里的胜败,陛下很可能是决定三国间战争胜败的因素。不管多么优秀,救回一介高阶军官的重要性也无法和陛下拿来比较。考虑到这一点,我认为齐欧卡方面就算命令西侧那些家伙立刻发动突击也不足为奇……」 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伊库塔花了几秒时间斟酌言语。 「唔……准将。你认为齐欧卡期望的胜利形式是什么?」 「咦?那还用问……不是打垮我方的军队一口气镇压帝国全土之类的吗?」 「没错。无论过程如何,齐欧卡最终希望将帝国的一切尽收手中。以这一点作前提,在此地对夏米优动手是上策吗?」 面对连想都没想过的反击论点,萨扎路夫面露困惑。军官们的目光聚集到少女身上。 「齐欧卡应该也知道她正凭借个人领袖魅力统治国内的现状,包括这是在危险边缘勉强维持的秩序在内……现在和昔日伊格塞姆充当坚定基石的时代不同。一旦失去夏米优这位君主,帝国将即刻陷入无法倒退的无秩序状态。」 女皇静静颔首。身为一国之君,她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那个事实。 「齐欧卡也不希望那种状态发生。若帝国在此一阶段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分裂的国土将立刻荒废,降低占领可获得的好处。齐欧卡至今建立的对外政策也得从头重建,深陷在与分为小股的各方势力之间的长期战争中。当我们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时容易遗忘……对所有国家来说,战争并不是只要拿下胜利就可以的。 我十分笃定,齐欧卡没有在这里危害夏米优的意图。不只无意加害,甚至不想擒获她。因为一旦被敌军俘虏,君主的向心力将一落千丈。」 「那……情况会怎么样?难道敌军不再进攻了?」 马修抱着一丝期待发问。伊库塔闭起眼睛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根据上述内容,往后的发展必然的只有一个可能——」 「——接下来连续战斗几天,在敌军的焦躁与疲劳到达顶点时提出谈判。」 在东侧的齐欧卡军阵地内,军官们也正召开议论今后方向的军事会议。幕僚们侧耳倾听掌握主导权的约翰提出的方针。 「要求当然是毫发无伤地引渡泰涅齐谢拉少将率领的第四舰队全体人员及教徒们,只要承诺以停止后续追击作为交换条件即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帝国军将不得不接受——哪怕我们进一步追加要求也一样。」 白发将领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抵着下巴思索。 「mum,至于具体的要求……之前应付我方追击的那一支英勇善战的狙击兵部队,人数大约是一个营吧,『招待』他们所有人前往齐欧卡如何?加上那群看不见的枪兵,齐欧卡军将更加稳如磐石。一开始他们也许会摆出不合作的态度,但这个问题将随着他们认识我国的优点逐渐改善。」 约翰若无其事地提出大胆又傲慢的要求。如果敌方那边有优秀人才,那就招揽到我方来——他在这方面想法上的灵活与强硬,可以说是和那位收养他的执政官学来的。 「说归这么说,如意算盘先打到这里为止——眼前的问题,是往后几天能够给敌军造成多大的损害。那个结果直接关系到谈判时能逼出的条件。到时候敌军愈是陷入绝境,我们的态度就能愈加强硬。」 意识到白发将领打算在数天后向敌军提出高得令人恐惧的条件,军官们倒抽一口气。 「正因为如此,作战要由我直接指挥。一方面有未知部队参战,敌方接下来将用尽一切手段谋画反击。我们必须挡下他们所有的反抗——」 「——为了在谈判桌上占上风,敌军将猛攻直至我方濒临溃不成军。从今天开始的几天里,绝不能有片刻疏忽大意。正因为如此,分出太多战力去压制西侧敌兵就会坚持不住。」 伊库塔表示。如何节省兵力的浪费,将兵力安排在刀口上——如果在这方面出了大错,那就连防卫战都打不成。 「再补充一下,维持现状等于我方战败。想要逆转战局胜败,必须以反击敌军的攻势给予痛击才行。」 「……办得到吗?」 「这便是我人在此处的理由,吾友马修。」 青年无所畏惧地笑着回答。仿佛受到他的自信刺激,其他军官眼中也充满了活力。派特伦希娜在一段距离外望着他们的样子,感觉到了威胁性。 ——这家伙很危险。 她承认,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对士气的提振效果超出预期。再加上他大幅提升帝国军阵营在战术层面的水准,那就不得不把自今天起的帝国军视为和昨天为止截然不同的部队。 ——我必须通知不眠这边的作战计划。真想着手确保联络手段,但是—— 而她的活动,也随着状况变化更添重要性。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战场上,间谍带来的情报很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派特伦希娜一向能将情报确实送达,然而…… ——我不认为他没猜出有内奸存在。轻举妄动将露出马脚。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轻率的行动。以哈洛身分生活的记忆让她深知黑发青年是多么深不可测,就算只有一度露出破绽,都很可能被揭穿真面目。 ——我可不想被那对双刀砍掉脑袋。就算得迂回绕远路,行事也要慎之又慎。 需要防备的对象不只伊库塔一人。她还能期待青年对自己人不抱戒心,但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一旦引发他的疑心就万事皆休。 ——终于展开正统的谍报战了。呵呵呵呵呵呵呵! 军事会议结束后,伊库塔向同伴们说了声「我需要一点时间」,与女皇一起走向她的专用帐篷。尽管心里惊慌失措,少女努力故作平静地带他进起居室,至于伊库塔本人,则对她的紧张满不在乎地在帐篷里走动。 「呼……让我坐下来歇会。即使拄着拐杖,长时间站立还是有些难受。」 青年说完后便在女皇的床沿坐下。然而对如今的夏米优来说,连那傲慢的态度都令人怀念到想落泪。 「我想跟你说一点认真的悄悄话,你可以靠过来吗?」 伊库塔保持坐姿向少女招招手。夏米优烦恼了一下,准备与他并肩坐在床边,青年却摇摇头伸出手。 「那样太远了。来,到这边来。」 「——?」 伊库塔轻轻一挪少女纤细的身躯,让她坐在自己的双膝之间。 「嗯,这样才好。」 「呜——!」 意识到自己几乎被他从背后拥进怀中,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青年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甜美的麻痹感充斥全身,令她难以思考。所有自制力险些一扫而空,唯独渴望更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欲望无止境地高涨—— 「索、索罗克——」 「——直接听我说,夏米优。我方阵营里有内奸。」 这句话对少女发晕的脑袋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她心中浮现的所有欲望需要戏剧性的扑灭,但人类的心很难骤然调转方向。夏米优的心未能彻底甩脱理智和情绪地悬在半空,感觉到视野一阵晕眩晃动。 「内奸恐怕潜伏在校级以上的高阶军官之中。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被逼进当前的困境。」 「……我、我我、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可、可可、可是——」 「我明白,在这种状况下搜查犯人,将导致大家疑心生暗鬼而彻底崩溃。所以这个消息我打算只告诉用不着怀疑的人。你也别说出去。」 「我、我我我、我知、道了。不——不过,说到用不着怀疑的人……比方说,像像像是骑士团的大家……吗?」 少女用不听使唤的嘴唇勉强反问。她借用确认形式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迫切地盼望不必去怀疑骑士团的成员们。 伊库塔愣了一下,然后发出苦笑。 「——那还用问?难道你以为马修、托尔威或是哈洛会通敌外泄情报?夏米优,那你的疑心病还真重……」 「我、我才、没那么想过!只是为了慎重起见做个确认!」 「是吗,那就好。」 谈话到此结束,伊库塔拥抱少女的手臂加重力道。身体与身体更加紧贴在一起,「呀啊!」夏米优发出变调的惊叫。 「还、还有什么事要暗中商量的吗……?」 「不,没有了。」 「那那、那么!保持这个姿势有什么含意……!」 「没什么含意……我想抱紧你所以就行动了。只是这样而已。」 「~~~~!」 青年补上的追加攻击,让夏米优哑口无言地挣扎着。面对毫无曲解余地倾注向自己的善意,她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疼爱地看着她的每个反应,黑发青年将脸颊轻轻贴近怀中的少女心想。 ——就是这个吧,雅特丽。这是你一直以来想给予这孩子的关爱。 两年前的他做不到同样的事。当时的他无法不掺杂任何讽刺和矛盾,如此直率地关爱眼前的少女……直到将她的心纳入胸中,他才终于办得到。 ——这便是父母心吗? 伊库塔甚至这么觉得,非常自然地下定决心——往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要接纳并包容少女。这是伊库塔和雅特丽在最后一瞬间共同的心愿,如今那一切已融入他的内在。因此,再也没有多余的事物干扰他实现心愿。掺杂讽刺的恭敬口吻、为保持距离而称呼她公主——这些都在他决定无条件地关爱夏米优时起结束了原本的作用,极度自然地从他的言行举止消失。 「……嗯。再保持这样一会吧。」 伊库塔喃喃低语,手指温柔地梳过少女的发丝,指尖触碰她泛红的耳朵,像在把玩似的掂起柔软发热的耳垂轻弹。他别无他意地给予的甜蜜刺激,将夏米优濒临极限的理智一扫而空。 ——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思慕一口气涌满溢而出,少女陷入疯狂。想对他做的与想要他做的无数举动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每次都伴随异样的热力流窜全身。 ——两年。足足两年以来,她一直向始终沉默的他攀谈,持续对毫无反应的人寻求回应。夏米优干枯的心无可救药地渴望得到回报。所以、所以不管是什么形式都可以——她希望他触碰自己的心与身体。若不能如愿,她宁愿不顾一切。哪怕被当场勒死也无所谓。 「——索罗、克——」 她实在不觉得那饱含情欲的嗓音属于自己。漆黑、炽热、淤积的感情在胸中深处沸腾翻涌,连要命名都叫人害怕。他可知晓,曾是思慕与憧憬的情愫在执妄与情欲的淤泥中熬煮后融合而成的感情,有多么丑陋与恐怖?不,他不知情——如果知情,绝对无法温柔地拥抱那种玩意。 将它称作恋慕是种亵渎。 称作爱意,则是说出口就应遭五马分尸的重罪。 「————————呜——」 回想起此事的刹那,少女心中疯狂的自制力像一枚齿轮般运作起来。她紧紧握住腰际军刀的刀柄直至手骨嘎吱作响,借由钢铁的坚硬冰冷来冷却在小腹盘旋的情欲——然后回忆自己的罪行。害死她的罪、从她身边夺走他的罪、从他身边夺走她的罪。 不知对她的心境有多少认识——伊库塔在不久后轻轻结束这个拥抱。 「……哎呀,可惜现在没时间慢条斯理的休息,只能抽空先像这样对付一下。」 「…………呼~!呼~!呼~!…………」 夏米优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收集并重新构筑起险些粉碎的理智……可是保持沉默,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会忍不住不成体统地期待他可能容许这种行为。话虽如此,夏米优又没办法主动离开他的怀抱——由于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少女不得已选择交谈来逃避。 「……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 「是吗?我记不太清楚了。」 「不一样吧。从前……你总喜欢为难我。」 「或许是吧。不过要说改变,你不也变了吗?才一阵子没注意,你就彻底地演起暴君来了。一建立那种形象,想再清除掉可是很费劲的。」 一开始交谈,注意力就能放在对话上,比较容易发挥自制力。努力不去意识背部感觉到的体温,少女继续道。 「……才不是演戏,如今的我是真正的暴君。我登基至今以来做过哪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一直以来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我只知道这件事。」 伊库塔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由于一心梦想青年的温柔对自己而发,夏米优感觉到身体正无法克制地往他依偎过去。啊,再继续两人独处下去就糟糕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如此确信时,伊库塔望向帐篷入口。 「好了,我们出去吧。拖太久会挨马修的骂。」 「————唔、嗯。」 「提振士兵们的士气也是当务之急。可以陪我一起来吗?夏米优。我和你一起出现,为他们激励打气的效果应该会更好。」 夏米优小心翼翼地将右手叠在伊库塔伸出的左手上头。尽管理智在肌肤相触手被握住的瞬间差点消失,她设法挺过冲动冷静下来。 「…………呜……」 夏米优忍耐到底,泪水取而代之地溢出眼角。她心想——幸好我克制了自己。 还有什么能贪得无厌的?他可以站立行走、认出她的存在、愿意和她交谈——光是如此,对她来说明明已算是胜过其他所有事物的奇迹。 「我们干脆豁出去,主动活捉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怎么样?」 两人来到外面与马修会合,一边讨论往后的作战方针一边往阵地西侧走去。微胖青年开口,神情间彻底恢复原有的好胜心。 「既然齐欧卡很重视夺回那名军官,代表我们早一步擒获她就能掌握主导权吧。西侧的敌人由只是门外汉的教徒和不擅陆战的海兵组成,远比东侧的家伙好对付。」 「好强硬的意见啊。假设我们真的去抓她,站在泰涅齐谢拉少将的立场你会如何行动?」 伊库塔反问。马修抱起双臂思索片刻。 「…………逃走。不顾颜面掉头就跑,反正在逃跑过程中,友军会帮忙攻击敌人后背。」 「就是这么回事。西侧那些人在战斗上没有多大的威胁性,但四处逃窜起来会很棘手。包含这一点在内,现况处于相当麻烦的均衡状态。」 青年对从腰包探出头的库斯摸摸头,目光转向阵地东侧。 「再加上从你和托尔威都落了下风的状况,看得出此次的敌军将领相当难缠……应该说,其中很可能有熟面孔。虽然我想避免过早下判断。」 「的确是差不多想拜见敌将尊容啦……事情若是如你所料,几天后不想见也会见到了。」 「干脆就让那家伙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惨相吧。不管长相多讨人嫌,只要表情够扭曲,我就能勉强忍耐接受。」 伊库塔露出大胆的笑容开玩笑。他和两年前毫无不同的举止让马修放下心来,接着往下说。 「你打算先叫全军采取守势……趁着敌方攻击失败时反扑给予痛击对吧。」 「大致上是这样。不过,对方的攻势可不会是敷衍草率地靠武力蛮干。我们在防守上不能失误。」 伊库塔语毕眯起眼睛,心中已和还未谋面的敌将展开谋略战。 「根据这个前提——最初应该防备的,是从今天日落后到拂晓这段时间。」 他所料不差,当太阳下山夜色包围台地四周之际,齐欧卡军展开今晚的侵略。 「——是夜袭!全员戒备!」 监视东侧悬崖下方状况的帝国兵们异口同声地报告异状。先前一片漆黑的视野各处浮现不同于光精灵远光灯的无数红光——紧接着,大量箭矢从头顶倾注而下。 「呜喔!有火……!」「是火箭!快点踩熄!」 士兵们按照长官事前交代的任务分派展开灭火作业。托 尔威在阵地中央搭建的木造顶篷下注视着他们的行动,悄然开口。 「以火箭夜袭……跟阿伊说的一样。」 「这个阵地适合打防御战,但缺点之一是缺乏水源,当火势延烧就没办法灭火。所以敌军将毫不犹豫地采用火攻。即使是从斜坡下方,把火箭接连射上台地也不怎么难。」 伊库塔拄着拐杖站在他身旁,视线转向阵地内的几个地方。 「当然我也准备了对策。将大部分易燃行李搬运到阵地西侧再分成小批堆放,以防万一其中一处失火损害也不至于扩大。」 确认事先的准备发挥如预期的效果后,黑发青年忽然仰望夜空。 「当然,敌军的攻击并非只来自下方——还有上方。」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就有好几个并非火箭的物体从正上方掉落——匡啷!随着陶器的破碎声,物体落地处立刻燃烧起来。目睹不远处窜出火舌,托尔威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 「……是『轰炸弹』……!」 「天空兵在我们正上空。灭火人员,别漏掉落在负责范围内的火种!——托尔威!」 「嗯!对物风枪兵,展开对空迎击!」 配置于阵中各处的对物膛线风枪奉令向夜空抬高枪管。压缩空气应当很快便填充完毕,但过了一阵子依然没响起开火声。翠眸青年也马上察觉理由何在。 「……啧!看不见热气球。他们可能是把气囊和吊篮都改装成深色系,来混进夜空当中。」 「这也在意料之中——光照兵营,向上空照射探照灯!」 光照兵群让他们的光精灵同时向上空打出远光灯。虽然大半光线都被黑暗吞没,有几道的光幸运地短暂映照出漂浮在空中的热气球一角。 「看见了……!在那边,集中射击!」 士兵们以光线当指标瞄准后扣下扳机。比起风枪,更接近风臼炮的沉重发射声交叠鸣响地持续好一阵子——但空中依旧没传来热气球爆炸的巨响。 「……为了防备我方的迎击,热气球似乎飞得相当高。跟着探照灯惊鸿一瞥照出的高空影子来狙击,即便凭你们的实力,能不能命中也全看运气。」 「啧……!」 焦虑的托尔威正想亲自参加狙击,被伊库塔抓住肩膀制止了。 「别着急,不成问题……只要他们害怕被击坠继续待在高空,『轰炸弹』的命中精确度也会跟着低落。子弹不必命中,对物风枪兵的存在本身便发挥牵制作用。」 他告诉托尔威,即使没击坠目标狙击兵也达成了任务。开解托尔威往往想独自背负苦难的心理后,伊库塔重新望向悬崖下的黑暗。 「更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的两波攻势都是声东击西——重头戏要上场了。全员,举起武器。」 尽管白天被运用扬气发动的机关炸毁,台地东侧还有许多斜坡陡峭得称作悬崖也毫不逊色。这些「敌兵难以入侵的地点」同样派了兵力防守,但在这些士兵里,有人对自己分派到的任务心生疑问。 「……喂,有好多火焰落在地上。我们也去帮忙灭火比较好吧?」 一名士兵未能持续对敌阵保持警戒,不时偷瞄后方。和他分配在同一个地点的女兵朝他的背影大声斥责。 「笨蛋,别分心!团长再三告诫过我们,要专心监视前方!」 「说是这么说,但没发生任何状况啊。这一带的悬崖没怎么崩塌,我看就算监视也是自寻烦恼……」 那名士兵看不出继续守卫此处的意义,以探询的视线望着悬崖下方。那里似乎没有任何异状——但下一瞬间,与黑夜同色的巨大团块突然浮现在他的鼻尖。 「——呜喔——?」 「——?别发呆,退后~!」 察觉异状的女兵拎着同伴的衣领往后退,全力飞奔与悬崖边拉开距离。就在她做出这个判断的短短数秒钟后——多个神秘浮游物体在尚残留陡峭斜坡的台地东侧各处同时爆炸。 「……?这个爆炸声,难道说……!」 被震得肌肤发麻的破坏爆炸声唤醒海战中的记忆,托尔威浑身寒毛倒竖。尽管感受到爆炸威力,伊库塔还是面不改色地摇摇头。 「不,不对,不是爆炮——这是另一种东西。」 爆炸气浪波掀起漫天沙尘,飞散的铁片割伤了士兵们。这些景象令黑发青年确定了那股威力的真面目。 「攻打高处专用镇压兵器,通称『爆球』——他又从『盒子』里拿出危险的玩意了。」 「syool——此刻正是良机。」 以头顶响起的爆炸声为信号,集结在悬崖下的齐欧卡士兵们同时开始攀登斜坡。和阿纳莱一起在后方看着进攻的状况,白发将领大胆地扬起嘴角。 「真果断啊。现在的确是用爆球的时机,但没想到你会一次投入手边所有机体。」 「不。对敌人这是第一次看到的新兵器,零星地拿出来用可是愚蠢至极。无论之前或之后,爆球对敌方身心造成最大冲击的时刻就是当下这一瞬间——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倾尽全力。」 新兵器拥有的「未知」价值,将从投入实战运用的瞬间起迅速消失。约翰比任何人都更理解这一点,以最大限度活用新兵器的形式设计了作战计划。 「攻打固守高处阵地敌人的方针大致可分为三种,如何将我方送进阵地、如何将敌人强行拉出来、如何让敌人耗尽粮草。这次我用的是第一种方法。刚才那一击应该一口气扫荡了布署在崖边的兵力。这代表对方失去了迎击攀登斜坡士兵的人手。」 约翰注视着高处的敌阵断然宣言——他这次使用的「爆球」,说来便是不挂载人吊篮的小型热气球。由于运用前提是在敌军附近引爆,气囊内填装了大量用来提升杀伤力的铁片。这次爆球在离敌方部队极近处引爆,应该已让广范围的大量士兵负伤。 「我没期望靠这次攻击就能镇压敌阵。等入侵敌阵的兵力尽量扰乱他们之后,就视时机滑下斜坡撤退。对于如今的帝国军而言,这应当是充分严重的打击。严重到令他们难以维持兵卒的士气。」 约翰如此说明,脑海里描绘着侵入台地的部下们大显身手的画面。可是——当他目光所及之处出现好几名摔落斜坡的齐欧卡兵,那双白银眼眸惊愕地瞪大了。 「——?」 「唔——看样子,事情没那么顺利。」 「——啊……」 在约翰未直接目睹的敌阵上。齐欧卡兵们依照他的作战计划入侵台地,发现先头同伴的沉默尸体就在眼前。还目睹神乎其技的双刀银光闪动,被斩落的断肢飞上半空。 「什……!」「咿——」「呜、呜喔喔喔喔喔!」 有些人吓得呆立原地、有些人当场失禁、有些人鼓起恐惧激发的匹夫之勇冲锋——全部都被拦住去路的炎发剑鬼砍倒打退。 「疾!」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无庸置疑是白刃战的举世最强个人战力。虽然元帅的身分令他远离前线,其剑术实力与往年相比毫无衰退之处。 虽然双刀技术与炎发少女共通,从男子的战斗方式感受到的印象大不相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剑术美得令人着迷,索尔维纳雷斯的剑则迫使对手直接绝望,让对手笃信自己即将束手无策地死去。 「呜、咕——」「咿啊啊啊……!」 濒死的惨叫声传遍大山脉的夜空。只要还有人进攻由双刀保卫的阵地,这样的惨叫就决不会中断—— 「——在高处阵地进行防御战时,指挥官当然会坚决地防止敌军侵入。」 目不转睛地看着同伴们稳定地迎击侵入阵地的敌兵,伊库塔并未向站在身旁的女皇说话,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防御方会沿着斜坡布署大批兵力,爆球这种兵器设计的目就是一口气扫荡这些守军。所以敌军这次的运用方式正确得无懈可击——如果我缺乏背景知识的话。」 夏米优倒抽一口气。她上一次目睹青年在战场的表现,已是两年前那场内乱时。 「和步兵的状况相反,爆球不在陡峭斜坡地形就难以运用,因为上方的士兵也会看见热气球从地面升起的样子。如此看来,现在悬崖大都崩塌不复原先的陡峭,大幅缩限爆球可能上升的地点,接下来只需要在地点附近部署兵力迎击即可。当然,是专门负责白刃战的兵力。」 除了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马修率领的猎兵部队也被指派负责迎击。如今他们的实力获得伊库塔·索罗克的战况预测作为后盾,攻打这个阵地的困难度可以说正无止境地上升。 「虽然特地请你过来观战,但我不建议你待太久。你应该也切身感受到了——那里是世所罕见的绝境。」 「哈啊!哈啊!哈啊……!」 「不好了,辉将!上面有伊格塞姆——」 「我等入侵阵地之后,碰到那对双刀拦路……!」 亲临惨烈战场的炽热尚未冷却,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齐欧卡兵们迅速报告在敌军阵地目睹的一切。约翰神情严厉地聆听报告,在他身旁,有着极东亚波尼克血统的副官反应激 第十卷 第二章 常怠vs不眠、三度交手 「——呐,昨天真是高潮迭起啊。」 在跨越战斗迎接清晨的阵地一角,一名士兵小声地说。现在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帝国兵们围坐在一起吃着军粮薄饼,和同伴闲聊。 「昨天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悬崖崩塌时,老实说我还以为没救了……不过这时候却有出乎意料的友军赶来,而指挥官居然是那位有名的伊库塔·索罗克先生。」 他的语气十分热切。对于从北域方面战役起一路见证骑士团活跃表现的士兵来说,不可能不对伊库塔·索罗克在危急时刻归来的事实感到兴奋。 「而且重头戏入夜后才上场。他简直像在替仓库存货分类一样淡然地处理掉齐欧卡军神出鬼没的攻势。你敢相信吗?团长打从一开始就料到对方会用上那种叫爆球的玩意!」 一个人的兴奋很快地向四周传染开来。这时候,其中一名同伴发现那位传闻中的人物正在稍远处和女皇并肩而行,众人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话说回来,他们俩……除了战斗的时候以外真的形影不离……」 「那还用说。索罗克先生如今可是陛下唯一收进后宫的人啊。」 「也就是公开的情夫?团长真有一套~!」 士兵们从远处遥望两名当事人,热烈地谈论着掺杂臆测的事实。就在此时——微胖青年突然从忘我地沉浸在八卦话题中,身体前倾张望着的士兵们背后探出头。 「……我不要求你们休息时禁止私语,但话题也挑选一下,还有注意音量。被听见要杀头的,这可不是开玩笑。」 士兵们吓得肩头一震,马上转身向他敬礼。马修语带叹息地补上一句忠告。 「再说——那两人的关系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单纯……就连我也算不上了解啊。」 说完这番话,他没特别责备士兵们便离开现场。与他一起行动的哈洛——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侧眼瞄了依然保持敬礼姿势的士兵们一眼,喃喃地说。 「像那样说别人闲话虽然不太好……但自从伊库塔先生来了以后,阵地的气氛改变了很多呢。」 「是啊……一方面是昨晚的防御战很成功,士兵们的士气大振,精神抖擞得判若两人。如果因此疏忽大意当然很伤脑筋,不过士气高昂是件好事。」 马修说话时的声调和表情,也明显地找回前些日子失去的活力与从容。另外还有许多看得见的变化。派特伦希娜在我方阵营的各个地方看出伊库塔·索罗克参战带来的正面影响,仍选择持续深入观察。 ——改变的地方不只这些而已,胖子。 她在心中呢喃,不经意地环顾周遭。在夜色散去迎来清晨的阵地各处,都看得见手持上刺刀十字弓的士兵严加警惕地把守着。 ——四处都有站岗哨兵监视。对内的戒备程度和昨天无法同日而语。 虽然设置哨兵的目的在名义上是防止齐欧卡兵入侵,但无疑也是针对间谍活动所做的牵制。正如她所料,伊库塔·索罗克已强烈怀疑阵营里有内奸存在。 ——一旦形迹可疑就会引来怀疑。要在这种状况下联系齐欧卡,并不容易。 看得见的监视未必就是全部。作战计划可能是安排那些哨兵引开注意,再由其他监视人员找出间谍。例如由托尔威·雷米翁指挥的狙击兵……潜伏在阵地某处的狙击兵们,很可能在这一瞬间正透过望远镜瞄准器紧盯阵地。 ——唉,但是我已建立了联络管道。 派特伦希娜这么想着,注意力放在装满医疗器具的背包上。背包比平常更重一点。 ——放背包的地点和时机也很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准备送出的情报。 走向伊库塔和女皇的时候,派特伦希娜暗暗思考着。 ——像昨晚一样,处在这种状况,那个人不会在军事会议上大谈作战计划。 当距离拉近到一定程度,她看见对方亲切地朝她挥手,她也露出笑容挥手回应,丝毫没表现出内心深处的盘算。 ——我得从他对部下发出的指示倒过来推导出战术计划,通知不眠这些推测。 「损失本身不算严重。」 同一时间——位于悬崖下方的齐欧卡军总部帐篷里,总指挥约翰正在听部下们报告昨晚的战斗结果。 「可是……士兵之间显得有些动摇。因为包含伊格塞姆的存在在内,昨晚的作战计划悉数被敌方看穿……」 一名军官表面上看来难以启齿,实则言语间微微带刺地报告。这使得在长官身旁待命的米雅拉皱起眉头开口。 「动摇的并非士兵,而是我眼前的你们吧。你的意思是说约翰策画的作战不够完备?」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以结果来说……」 「敌方将领的确聪明得超乎想像。即使如此,你们就打算说造成这种结果的责任全在约翰一个人身上吗?」 米雅拉加重语气愈说愈急。她平常就受不了这些既不以身作则也没提出有建设性的代替方案,只顾着挑约翰毛病扯后腿的家伙。 「在抱怨长官之前,先反省已身的不足吧!话说回来,昨夜你们在调派部队方面也——」 「——肃静。」 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话头,一片沉默随即笼罩整个帐篷。 「我现在并未征询你们的意见。能不能安静一会。」 约翰断然地抛出「你们」两字。将那些随时想趁隙斗垮他的军官的言论,与试图保护他不受那些家伙攻击的副官话语,一视同仁地当成刺耳的噪音割舍掉。 听到这句对同伴欠缺顾虑的发言,米雅拉露出大受冲击的眼神回望约翰。然而…… 「……!……遵命。非常抱歉,少将阁下。」 米雅拉很快地压下种种感情退后一步。因为她看出约翰正前所未有的专注……确定仇敌就在敌阵之中,此刻不眠的辉将正发挥全力专注思考该如何击溃劲敌。一想到在他脑海中尽行的思考水准有多高,现在堵住耳朵不听杂音反倒是理所当然——她深入理解到了这个程度。 「——yah。构思归纳完毕。」 不久之后,白发将领再度开口。其余众人皆未出声。无论对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是否怀抱好感或敌意,在场出席会议的军官除了洗耳恭听并依言而行之外别无选择。 「我认为敌军不会在白天进攻——嗯咕!」 伊库塔一口咬下肉干,说出他的看法。在校级以上军官齐聚一堂的早餐餐桌上,他在进食之余开起军事会议。 「要攻过来也是黄昏之后。至于用哪种方式进攻,还在预测阶段。只是——若能挡下这一波攻势,尽管得依照对方的损害程度而定,多半会进入谈判状态。」 伊库塔咀嚼着薄饼,配茶将缺乏水份的饼大口咽下去。现场放松的气氛,与齐欧卡阵营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受到他毫不拘束的举动催促,军官们也继续吃起早餐,表达各自的想法。 「……总帅,我有一个疑虑。」 「请说,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拜托别叫我阁下!」 牢骚话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听到低笑声在帐篷内扩散开来,萨扎路夫回过神清清喉咙。 「咳咳……昨夜齐欧卡军派出了热气球吧?这代表他们应该也能够飞越这片阵地,在西侧着陆。」 「没错,应该办得到。」 「这么一来……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不就已经离开西侧了?」 萨扎路夫坦率地发问,然而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的疑虑很有道理——但她还在那里。一方面是因为派热气球往返两地有其困难,不过与有没有可能实现无关,这是单纯的人格问题。那位『白翼太母』将同舰队的部下视如爱子,不可能抛下他们自行逃生。」 「哪怕齐欧卡军下令也一样?」 「哪怕上头下令也一样……对她而言,不抛弃孩子的决定重要性更在军规之上,是她人格的根本。再也没有比这个依据更信得过的东西了。」 伊库塔就像在谈论亲近好友的为人般剖析断言。他从本质上深深了解一度曾在战场上激烈交锋,战后又碰过面的对手。 「唉,事情也并非没有例外。当她本人处在负伤或生病等紧急状态时,反倒是部下们会率先将她硬搬上热气球去。这种情况不是不没可能发生,也没什么值得去考虑的。她离开西侧,只会让剩下的海兵士气低落而已。」 「只是本来就衰弱的那伙人变得更加无力吗……那对于谈判又有何影响?」 「多少会有些影响,不过不至于造成重大劣势。被部下们安排先行逃往东侧的『白翼太母』,从那一瞬间起将想尽办法夺回部下们。对于齐欧卡军来说,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的存在和第四舰队相辅相成,不能只夺回她就放弃其余海兵。」 伊库塔用薄饼夹起用水泡软的木瓜干一起咬下,鼓起腮帮子咀嚼。面对着他,萨扎路夫流露出理解之色点点头。 「……我明白了。这样我的疑虑就解决了。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要说是疑虑倒有些不同——敌将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没错吧?」 正伸向第三块肉干的手半途顿住,黑发青年吞下嘴里的食物后静静地开口。 「因为还没见到人影,我不会一口咬定……不过,很有他的风格。」 「……是吗。那位『不眠的辉将』折腾我们的手段还真够狠啊。」 萨扎路夫抱起双臂叹了口气。此时,在伊库塔身旁听着谈话内容的夏米优毅然说道。 「……现阶段齐欧卡无意加害于我对吧,索罗克,若是能利用这一点打开生路,到时候——嗯!」 话语声中断。才说到一半,青年就伸出食指轻轻封住她的嘴唇。 「……夏米优。如果要利用你当挡箭牌,我宁可马上冲到敌军面前举白旗投降。」 伊库塔带着温柔的微笑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番话,少女一下子面红耳赤地陷入沉默——青年没理会她的反应,像回想起似的轻拍左腿。 「哎呀,我忘了我再也跑不动了——唉,请给我一段思考时间。虽然敌将是白毛小白脸非常棘手,反过来说,他并非一无所知的陌生对手。直到太阳西斜之前,想必能看出各种敌军动向的端倪,具体的指示等到那时候再下达也不迟。」 伊库塔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另一方面——斜对角座位上的派特伦希娜,正针对他至今的发言进行分析。 ——果然如此。为了避免情报外泄,他打算等到执行前夕才公开作战计划。 她判断青年避免讲明具体方案的意图是谍报战的一环。她十分笃定,这名对手不可能还没想到任何策略。 ——不。就算说出来,也可能是打算之后一再变更作战内容。这么一来就是双方比拼耐性了。 以女子的角度来说,她反倒期望如此。她专门从事以年为单位潜伏的长期任务,很习惯面对考验耐力的局面。 ——我必须等到最后一刻,值到要传达的情报定案为止。等到计划再也没时间修改为止。 当然,派特伦希娜没天真到以为默默忍耐就能战胜。她同时做好随时趁隙出击的准备,等待稍纵即逝的良机到来。 ——不过,若是这家伙,若不定连计划敲定的时机都准备好要用来查出内奸? 派特伦希娜甚至包含某种期待地想着。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我没法完全看穿他的想法。好厉害啊,哈洛。第一次碰到恶作剧起来这么有成就感的对手! 就在那场早餐兼军事会议结束约两小时,即上午八点过后,这一天的状况首度出现变化。 「——阿伊,南方天空出现热气球!」 托尔威看见异状后快步赶来,在阵地中央与女皇并肩而立的伊库塔也轻轻颔首。 「嗯,我看见了。一、二、三…………总计约三十架。」 由于距离超出对物膛线风枪的击坠范围,托尔威现阶段只能坐视发展。伊库塔摇摇头,仿佛要安抚神情不安的青年。 「别担心,这在意料之中。是白毛小白脸发现西侧势力丧失进攻意图,包夹实质上不再成立,打算把手头的兵力调派过去吧。」 「那么,接下来需要加派人手加强对西侧的防御……?」 伊库塔并未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每架热气球分别载了几人?你应该看得清楚吧。」 青年依言定睛望去,凭借在狙击兵之中也特别出色的视力看出答案。 「……乘员数多寡不一,平均大约是一架五个人。」 「这表示三十架约可承载一百五十人,其中大半是老练的风枪兵,热气球上还载满要发给海兵们的新型武器,一直塞到勉强能维持机体浮力的极限吧,然而,单凭这批兵力数量不足以改变战况。」 「……的确没错……」 「他好像打算靠一再往返输送更多兵力过去,但热气球终究没那么方便。就算风向正好符合,到黄昏前顶多只能再多来回一趟。这么一看,西侧敌军的增援部队最多为三百人。就算包含与友军会合士气上扬等因素在内,光靠你的部队也足够压制他们。」 正确地估算天空兵的威胁程度后,伊库塔收回目光向左走去。 「向西侧输送兵力终究只是其中一步棋,主要行动将发生在东侧。」 托尔威和夏米优跟着他前往阵地东侧。三人靠近悬崖仔细向下俯望,很快发现敌阵的异状。 「——说人人到啊。」 在伊库塔等人俯望的山崖下方裸岩区里,可以看见一大批彼此系着腰绳相连的帝国兵。 「不准停下!好了,继续走!」 手持十字弓的齐欧卡兵们守在周遭,逼迫他们前进。对状况一头雾水的被俘帝国兵们只能听命照办。 「呜咕……」「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恶,这是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然而他们的疑问并未得到任何说明。将俘虏带到长官交代的地点后,齐欧卡兵们转往下一步行动。 「好,停在这里!所有人原地坐下,不准随便乱动!谁表现出抵抗的意思就当场开火!」 听到命令的帝国兵们提心吊胆地坐在地上。那些齐欧卡兵毫不大意地包围他们,继续说道。 「没错,就像这样老实地坐在一起。如果没发生任何事,明天早上就让你们回到后方的野营地。只有在想解手时才准举手找士兵。同性的士兵会随行监视你们到厕所去。」 单方面的做完说明之后,齐欧卡兵就此闭口不语。被集体放置在敌军中央的帝国兵们想像着今后可能的遭遇,感到越发不安。 「难道——他们要拿俘虏当挡箭牌?」 最糟糕的想像令托尔威脸颊抽搐起来。然而,伊库塔马上摇摇头。 「不会的。白毛小白脸能够无比残酷地对待敌人,不过被俘的士兵是另一回事。不提战时条约,他也绝不会做出虐待行径来。那么做也违反齐欧卡的对外政策。」 听他这么回答,托尔威也冷静地分析起眼下的景象。 「的确……他们看来给了俘虏水与军粮,还配给帽子遮阳以免中暑。那个地点的位置也不会成为我方枪击的攻击点,以处置战场俘虏来说,反倒算是很细心了。」 「没错,他不会虐待俘虏——然而俘虏也尚未成为同伴可以利用。据实来说,那群俘虏应该是诱饵。」 伊库塔以低沉的嗓音断言。理解他所说的意思,托尔威再度面露严厉之色。 「……这是要引诱我们。你们的同伴就在这里,想救人就下来……」 「正是如此。下面看来有十五群四十人团体,因此齐欧卡带过来的俘虏数量大概是六百人——如果平安救回这么多人,我方的战力损失将减轻许多。」 黑发青年边说边搔搔后脑勺。和所说的内容相反,他的口气比起希望更充满强烈的警戒。 「他们的作战计划从入侵台地的扰乱作战变更为将我方引出台地了。这么一来,情况突然变得很伤脑筋。」 在他身旁眺望同一幕景象的女皇再三思索后,于此时开口。 「……如果我等没着手夺回俘虏呢?」 「那么对方也不会行动,只是双方一路僵持到明天早上罢了——问题在于,我们如今的处境能够容许我们这么做吗? 现在的战术目标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谈判做准备,尽可能令我军在面对敌军时占上风。考虑到这个目标,敌军直接发动攻势对我们有利。因为正规地在防御阵地迎击来袭者,对方受的损害将比我方更大。愈是交战,战局趋势将愈加倒向我们。然而——若敌军什么也不做,双方的立场就无从改变。」 愈听下去,夏米优的脸色就显得愈加痛苦。她无法不将我军陷入严重劣势的责任算在自己头上。 「就算考虑到昨晚那一战的结果,现阶段依然是我方的损失更大。如果就此进入谈判状态,主导权必然会落在齐欧卡手中。正当我们为此苦恼之际,那些俘虏的身影不由分说地映入眼帘,诱使我们去想——如果救回那么多人,状况岂非将变得截然不同?」 伊库塔比着手势动作说到这里,突然恢复严肃的神情瞪着敌阵。 「所谓的引诱,并非一定是针对指挥官与士兵的感情下手,有时候则是在损益计算上逼得对手不得不回应。这次的情况正是如此。」 「……就某方面来说,这比拿俘虏当挡箭牌更棘手吗……」 「对付会做那种简单粗暴举动的家伙,迟早找得出趁虚而入的破绽……可是,这次的对手很有分寸,也可以说拥有大局观吧。他已做好精神准备,预料到包含这一战在内的战争全盘局面——甚至还有战后的状况,行动时持续寻找最佳方案。」 钜细靡遗地回想起过去与「不眠的辉将」的两次见面,伊库塔哼了一声。 「老实说我很懒得和敌手较量大局观——唉,就看他怎么让我伤脑筋了,毕竟还有时间。」 观察完敌阵,伊库塔和女皇一起返回总部帐篷。 「呼……哈洛,我不奢求有古柯叶,但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提神的?」 「好的,我马上准备……不过你还好吗?伊库塔先生。身体应该很吃力 吧?」 没有忽略他声调中流露的疲惫,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询问。黑发青年为难地面露苦笑。 「唉,说一点也不吃力——是骗人的。这可是在整整卧床两年后突然登上高山。虽然为应付高山症事先做了准备,实在很难保持精力充沛的状态。」 「索罗克……」 「你别也露出这种表情,夏米优。我只是有点晕眩而已。」 伊库塔安慰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金发少女。派特伦希娜侧眼查看两人的样子,以熟练的动作泡好茶端上来。 「这是加了香草的浓茶,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喝了就习惯了——嗯,好香。」 伊库塔迅速地啜饮一口杯中茶水,先享受窜过鼻腔的茶香后再咽下喉头。整串动作毫无迟疑停顿,令她非常难以判断。 ——毫不犹豫地喝了吗?我可是刻意泡成古怪的味道。 女子端出这杯茶的目的是测试对方的反应,没表现出任何反应是最令人为难的结果。从这个结果很难估量他对自己抱着多少疑心。 ——如果他无条件地信赖哈洛那就正中下怀。可是,这家伙没那么简单。 疑心病很重的派特伦希娜,打从一开始就认定那种对她最有利的结果并不存在。这代表事到如今对方不可能没起任何疑心。她必须从刚刚的反应找出其他的隐含意味。 ——他很确定不会在这时候遭到毒杀。的确,这是正确答案。 基于她和前阵子警告过那名没用部下的相同理由,依照现状,不可能选择用上这种手段。在上级还没有计算完杀掉或放过伊库塔·索罗克的得失之前,她该做的始终是维持现状并提供情报。 就待在一旁却对她的盘算一无所知,夏米优注意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目光望了过去。 「……索罗克,那边似乎有些骚动。」 「好像是。但感觉也不像……敌军有动静的样子。」 青年一手端着还在冒热气的茶,不解地歪歪脑袋。此时,一名军官走进帐篷。 「晋见御前——陛下、索罗克先生,非常遗憾,下官必须禀告一个消息……」 军官跪在两人面前开口。夏米优马上准许他直说,但他极为难以启齿地吞吞吐吐着。 「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连说出口都叫人忌讳……」 军官终于开始说明。在一段距离外竖起耳朵听着报告,派特伦希娜内心得意地发笑。 ——那么,这一招又怎么样? 「——我不是间谍!」 几分钟后,地点更换到一座小帐篷内。伊库塔和夏米优见到在亲卫队士兵的另一头被五花大绑的军官。 「尤格尼少校,可否先压低音量。这样子下去,叫旁人回避都没有意义可言了。」 「是、是我失礼了……不过请给我机会解释!我对现在落在我身上的内奸嫌疑毫无头绪!我绝未背叛陛下!请撤消对我的怀疑……!」 尤格尼少校激动万分地说个不停。然而,先不提这番话是真是假,伊库塔望向别处以求掌握状况。 「托尔威,告诉我来龙去脉。」 被询问的青年从他背后上前一步,流畅地说明起来。 「自从阿伊你抵达后,我们便加强了内部监视。不仅增加岗哨数量作为威慑力量,同时也安排视力优秀的狙击兵在不起眼的位置监视我军阵地——设下双重监视机制。」 托尔威瞥了颔首的伊库塔一眼,目光投向尤格尼少校。 「而他触动了监视网。具体来说,有一名狙击兵目击到一个火精灵爬出他背到阵地东端悬崖边的背包,准备前往敌阵。那名士兵立刻跑过去抓住火精灵,经过调查,发现他并非帝国兵的搭档,应该是先前那一战里投掷到我方的火精灵之一,没被捉到躲藏了起来。再加上,那个精灵的脖子上还卷着一张折成长条型的我方阵地示意图。」 「……唔。」 「再补充一点,背包放置在普通岗哨难以察觉的位置。综合以上情况,我判断尤格尼少校可能是透过精灵向敌军传递情报的间谍……以上是我的报告。」 「不对!绝非如此!」 托尔威一说明完,被怀疑是间谍的当事人就口沫横飞地强力否认。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搔搔后脑勺。 「也就是说——尤格尼少校把藏着敌军精灵的背包亲自搬运到接近敌阵的悬崖边。那个行动是你怀疑他是内奸的主因。」 托尔威点了个头。尤格尼少校两眼泛泪地连连摇头。 「我已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疏忽大意。可是我并未发现有精灵跑进背包……!我本来在背包里装满了用来犒劳部下们的果干。重量上可能有差异,但光是背着背包分辨不出来……!」 他抵达目的地后暂时卸下背包放在脚边向周遭的部下们分发果干,这时候精灵从背包底部爬了出来——尤格尼少校这么说明,强调他绝非蓄意而为。周遭众人谁也无法和他搭话,女皇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伊库塔小声地说。 「……索罗克。我们也认为内奸出在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之中。尤格尼少校看起来符合那个条件。」 「……的确没错。他的反应看上去倒也很像焦虑地想传递情报结果失手的间谍下场。可是……」 伊库塔含糊其辞。抓准对话停顿的机会,在墙边待命的萨扎路夫举手发言。 「……请容我为他辩护。尤格尼少校从两年前起担任我的部下,我对他的表现和为人寄予信赖。一方面是因为他尽管比我年长从军资历也更长,却从未轻视过我。」 「准、准将阁下……!」 「我不会要求因此就别怀疑他……但否能避免现阶段就下最终结论?既然嫌疑出自藏身背包的精灵,事情还有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就算要盘查质问,也应当在安定的环境下谨慎进行。」 即使面对敏感的问题,萨扎路夫也毫不胆怯地发言。伊库塔归来之后,在女皇面前表达意见的压力大幅降低。这对夏米优本身来说也是理想状态,甚至可以说代表了君臣关系的修复。 伊库塔没怎么思索便同意了那个提议。既然已拘押了少校本人,急于在此处置他没有任何好处。 「……我命令尤格尼少校在卫兵监视下关禁闭。确实的查证与调查多半要等到返回中央之后再处理。萨扎路夫准将,暂且就这样处置吧。」 「是,我明白了……暂时可以放心了。」 萨扎路夫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带头将被卫兵从左右架住的部下送往禁闭帐篷。 派特伦希娜远远地望着伊库塔一行人处理完此事走出帐篷的情景。 ——当事情看来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很难去怀疑那个结果对吧。 在监督手下的医护兵时,她完全没透露出这些想法。一如往常地在他们面前扮演可靠的长官,女子心中同时思量着重重计谋。 ——你又如何?当避开岗哨监视暗中行动的内奸被埋伏的狙击兵查出来……目前的状况本身正符合你的预测吧?无论那个人是不是内奸。 看穿对方的心理正中要害是间谍的手法。这次的陷阱也是依据这个道理设计而成。 ——否定这个结果,等于否定自己的能力。愈自负才干愈优秀的人,愈难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伊库塔·索罗克……你被规定必须是此地最能干出众的人。基于这个事实,要你怀疑自己的成功应当比承认失误更加困难。 承担责任的身分,鹤立鸡群的角色。两者都伴随着特有的压力,从而出现的心灵弱点也具备一定的倾向。她受过亡灵部队前辈货真价值的菁英教育,学习如何看穿并利用那些弱点。 ——趾高气扬吧。骄傲地以为一切尽在股掌之间吧。那份傲慢将导致视野变得狭窄,扭曲你的认知……我将在由此而生的意识阴影中愉快地玩耍。 她掌握这种方法的速度之快,连传授技术的教官们都瞠目结舌……然而,他们的惊愕很快转变成厌恶与恐惧。因为他们发现,那在同袍之间也超出常轨的进步速度,出自于她对欺骗构陷他人衷心感到愉悦的精神本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俘虏们的位置离我方更近了。」 把伊库塔找来阵地东端附近,微胖青年告诉他目前的状况。 「而且,那边的部队还愈来愈拉开和俘虏的距离,引诱做得非常露骨……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做得太过火了?」 「唔。」 「我自己试着设想过。派两个营同时冲下斜坡直接跑到俘虏位置,一边以射击牵制敌军一边切断腰绳,放重获自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往后跑,到达极限就撤退……根据到下面的距离与彼此的速度计算,即使没办法救出所有俘虏,也能在损失轻微的状况下救回大约一半的人。」 马修坚定不移的口气让伊库塔理解,他并非想到随口说说,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提案——并基于这个前提回应。 「既然对手是白毛小白脸,想救出那批人的阻碍肯定不只眼睛所见的那些。他无庸置疑地设了陷阱——可能是在去程或回程上,或者两 边都有。」 「我明白。不过,在白天能动用的陷阱应该有限吧。」 「齐欧卡的枪兵在白天也能发挥威力。在你们撤退的路上,枪兵将在远距离外从背后狙击你们。」 「是啊。所以,得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发动。」 尽管被接连不断地指出计划的问题,马修依然对答如流,让伊库塔看出他确实的成长。马修在他面前继续说道。 「黄昏时,阳光将渐渐偏向从西面照射,东侧斜坡下方会落进台地的影子里照不到光线,夜色比别处早一步降临。抓准这个时机前救回俘虏,能够大幅降低回程受到的损伤——不是吗?」 马修回答完毕,以眼神要求伊库塔给予评价。青年带着微笑地展开双臂。 「完全正确无误。分析得很精彩,吾友马修。」 出乎意料的好评令马修有些错愕。但他在几秒钟后意会过来,不满地皱起眉头。 「……你刚刚只是故意让我把你都知情的事情说到最后对吧。」 「比起我自己讲,从你口中听到更让我高兴得多。」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开脸庞。伊库塔发挥天生的厚脸皮主动与马修搭起肩膀,直接望着敌阵喃喃低语。 「——不过,的确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刻。」 天空渐渐染上橙色的下午五点过后,派特伦希娜十分笃定的从阵地一角看着士兵们纷纷从阵地四处往东边集结。 ——终于有动静了。 她以自然的动作转身走进分配给她的校级军官个人帐篷,立刻走到床边挖掘地面的沙砾,从地下挖出来一个像胎儿般缩起身躯的火精灵——包含栽赃到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精灵,都是她在昨夜那一战回收的个体。 ——他们似乎是要出击救回俘虏。如今阵营里有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们对于下了台地后的战斗过度有恃无恐也不足为奇。 派特伦希娜将地面推平清除挖掘的痕迹,然后把精灵放在桌上拿出纸笔,回想着刚刚看出的士兵动向与偷听来的马修对部下的发言,在纸面记下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概要。 ——对照这里与俘虏们的相对位置,可供通行的斜坡地点……部队奔下台地的地方应该是这里,还有这里。 虽然可以要求精灵默背所有想传达的内容,但相对位置等讯息还是写在纸上传递时比较不容易有出入。她记下所有情报后将纸折成一小块,用绳子牢牢地绑在从背包里取出的精灵身上。 ——作战执行时机为黄昏。看准悬崖下方光线早一步转暗的时机行动,称得上是最适合的答案。如果情报没有外泄的话。 派特伦希娜一边思考着,双手一边不停做事,拿充当缓冲物的布料包裹住精灵身躯。她弄好之后从腰包取出搭档米尔,硬是将打包好的火精灵塞进去。虽然腰包比平常膨胀了两成不太自然,这点程度的问题她想应付过去那是轻而易举。 ——好,走吧。 眼见事情准备妥当,派特伦希娜离开帐篷前往位于阵地东边的悬崖边。 ——岗哨及狙击兵的位置都彻底查清楚了。行动时不必偷偷摸摸的。 根据至今收集的情报,她已查明行动时风险最低的路线。正因为对自己的分析充满自信,她并未过度避人耳目,有时候更光明正大地经过站哨士兵眼前。 ——悬崖边有几处监视的死角,不过在那里停下脚步会引来疑心。 为了顾及哨兵注意不到的地点,狙击兵们监视着阵地内。反过来说,他们不会关注特别显眼的地点。这正是她的盘算。 「辛苦了。」 派特伦希娜假装慰劳下属,向哨兵打招呼。被军阶高了好几级的她搭话的士兵立即紧张起来,拘谨地敬礼回答:「谢谢长官关心!」 她与士兵四目相对的双眼,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忽然看向左边。士兵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半是反射动作地追逐她的视线——结果,注意力落在与眺望敌阵的悬崖相反的方向。 ——就是现在。 派特伦希娜的右手抓住这一瞬间,迅速地打开挂在腰际右侧的腰包,几乎同时扯出打包好的精灵对准悬崖下方丢了出去。眼前的士兵正看着不同的方向,她的身躯对周遭的士兵们构成死角。以完美的角度投掷出去的精灵,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脱离阵地——滚落在数公尺下方的斜坡上,传来一点清脆的碰撞声。 「——?」 在被诱导的目光所及之处没发现任何异状,士兵愣愣地望向眼前的女子,既未露出怀疑之色也不像有察觉声响。派特伦希娜笃定工作已完美地达成,在心中暗暗发笑。 ——嗯,谁也没发现。 她向士兵点头示意后离开现场——抵达悬崖下方的精灵很快会挣脱布块,朝齐欧卡军阵地走去。如此一来,情报就确定将会送达。 她沉浸在小小的成就感中,瞥了我军一眼。 ——本以为可能还有一番波折,不过这下子你们就完蛋了吧? 「——约翰,在敌阵里的『她』传来讯息。」 不出派特伦希娜所料,大约一小时后,她送出的情报送达齐欧卡军的总部帐篷。 「她把带着情报的精灵从台地上扔到悬崖下方。坠落时的冲击导致负责运送的精灵受了点伤,但并未损及文件。」 「内容是?」 「敌人接下来准备进行的作战计划详情与计划中的兵力运用。大约有多少人数的兵力,从何处、以什么方式进攻——尽管多少包含一些推测成分,但记载得相当详细。」 「不是敌方刻意安排的混淆情报吧?」 「纸上包含了我等独特的暗号,请亲自过目。」 米雅拉将文件递给长官说道。白发将领检阅着内容,露出沉思的神色抵托着下巴。 「……在黄昏时出动两个营来夺回俘虏吗?」 「此事在我方的预测范围内。不过——能得知战术详情,更加巩固了我方的优势。」 同属「影子」的一份子,米雅拉为同袍的成果作保证。然而约翰听完后依然神色严厉,之后也始终没有放松过。 「……时间到了。」 下午六点将至,逐渐下沉的太阳与地平线相接,夜色已开始笼罩阳光照射不到的东侧山崖下方。 马修等人的部队准备万全,整然地列队站在台地东侧。 「听着,号令一下就一口气冲下斜坡!直线前进抵达目标地点,然后按任务分派释放俘虏与进行防御战!敌军多半很快就会涌来,不过别担心!留在台地上的同伴将从俯瞰视角判断撤退时机,通知我们!」 作战即将展开,微胖青年进行最后的确认。士兵们面露紧张之色。 「听到后方敲响铜锣发出信号,就是该撤离的时候!马上调头全力往回跑!千万别拘泥于没救完的俘虏——留在原地不撤退,我们就会死。不只如此,连俘虏们也很可能被战斗波及!那么一来,连日后能透过换囚归来的性命都将失去!」 马修告诫部下们。救援同伴的任务虽然使得兵卒的士气高涨,有时却因此相对的丧失冷静的判断力。满腔拼劲落空,白白造成大量阵亡——为了坚持回避那种结果发生,他们的长官做尽了想得到的所有准备。 「听懂了吧!好——展开行动!」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号令一下,士兵们迈步冲下斜坡。尽管不知道前方有什么阻碍在等待,无论如何都要突破阻碍救回同伴——士兵们浑身洋溢斗志,却在此刻听见背后传来令人怀疑自己耳朵的巨响。 「……?」「铜、铜锣现在就响了?」 士兵们停下脚步,一片哗然。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作战才刚开始一分钟后方就敲响了撤退信号。马修抱着与完全出乎意料的部下们如出一辙的心情,愤慨地转过身。 「怎么搞的——未免太快了!还在下坡途中啊!」 「……好机会。攻进去!」 帝国兵对于突兀的「暂停」感到困惑时,在反方向隔着台地的西侧,与他们在同一个时机上看到胜算的齐欧卡部队展开行动。 「别害怕射击!我等背对太阳,夕照会刺进敌军眼睛,令他们难以瞄准!趁现在可以拉近距离!」 齐欧卡军利用日落前短暂出现的天然光击效果。想抓住敌军狙击能力因此减弱的期间进攻。这项作战方案并非由艾露露法伊等海兵策画,而是出自热气球送来的陆军援军部队,作战本身也是以他们作为主力带头执行。 士兵们依照号令冲上斜坡,立刻面临迎击的枪响——不过如同事前的预期,带头那批士兵里中弹倒地的人并不多。他们笃定这是夕照的助力,然而—— 「很好——即使靠得这么近,敌军的射击依然缺乏气势!继续进攻……!」 指挥官正要激昂起来的呐喊突兀地中断,按住大腿当场蹲下。看见从他手缝间渗出来的殷红鲜血,周遭的士兵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队、队长?」「大腿中弹了!医护兵!」 突然的状况令士兵们一阵动摇。为了鼓舞部 下们,大腿中弹的指挥官忍着痛楚拉高嗓门。 「呜、呜呜……!……别畏缩,只是流弹!副官,你来代我指挥!不必理我,继续冲锋!」 听指挥官这么说,部下们也只能向前奔去。他们跟上几乎毫发无伤的带头集团,也向台地上方迈进——然后接二连三地倒下。队伍各处都有人大腿中弹发出呻吟。 「这、这是——」「要说是流弹,未免太过……!」 「——命中三名,继续射击。」 淡淡的发言在黄昏的山上响起。他们从侧面狙击冲上台地的齐欧卡兵,到目前为止几乎没受到任何反击。 「敌军带头集团到达台地上方。大约二十秒后抵达。」 「那些人就交给同伴解决。我们从集团后方一点一滴地削减兵力。诱使他们深入台地。」 狙击兵们按照事先通知的战略有计划地继续射击,瞄准时专挑腰部以下的下半身。依照他们如今的常规战法——量产动弹不得的伤患,拖慢敌军的步伐。 「那些家伙尚未察觉我等的布署。现在要尽可能多开火。」 「——敌军从西侧过来了。伊格塞姆元帅,请出马迎击。」 「了解。」 接到伊库塔的指示,炎发将领即刻动身率领士兵们前往西侧。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夏米优一脸困惑地问。 「索罗克……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早早叫回才刚展开冲锋的马修等人,又派应该跟上冲锋部队的元帅部队前往另一头的西侧……这次的作战目标不是救回俘虏吗?」 「嗯,考虑过各个层面,救援计划取消了。」 青年干脆地说。他向双眼圆睁的少女说明道。 「理由之一——在黄昏时获得良机的并非只有我方,西侧的敌军也可以借助夕照效果趁机攻过来。因为面向太阳,士兵们将被刺眼的夕照照得无法确保清晰视野。双方都在同一个时机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伊库塔眯着眼睛眺望渐渐西沉的太阳说道。连经过大幅成长的马修都还看不出的战场面向,在他眼中历历在目。 「当然,我有因应之道。齐欧卡军差不多也该发现了,我方大部分的狙击兵并非从正面迎击。为了不让夕照干扰视野,我将托尔威的部队以包夹形式布署在南北的高地上,还故意放带头集团通过,以包夹削减后续的敌兵数量。因为这么做才能诱使敌军深入台地。」 夏米优神情认真地吸收说明内容。黑发青年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再往下说。 「理由之二——救援东侧俘虏的作战里,隐藏了很可能造成我方重创的敌军反扑,而且还属于即使预料到也无从改变的那一种。我不认为白毛小白脸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究竟是——」 少女的发问到此中断。因为才刚出发就连同部队一起被召回的马修,正一脸不满地往这边奔来。 「哈啊!哈啊!……喂,伊库塔,到底是怎么回事!信号也发得太快了!我们像一群蠢蛋似的在斜坡上折返跑,只是白白浪费体力!」 「抱歉,马修。不过这个安排有其用意,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没告诉你的原因之后再详细说明——不过简单的说,我希望你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当真要动手的态度,因为用演的可能会被识破。」 这番回答令马修皱起眉头。伊库塔依旧俯瞰着敌阵,向不满的马修和夏米优问道。 「对了,你们认为那些俘虏——有几成是真的?」 同一时间,从台地下方看见一连串状况变化的俘虏们,不知该如何解释地张大嘴巴。 「……怎么回事?还以为总算要来了,下坡到一半又掉头折返。」 坐在群体中央的一个人悄然低语。他的手放到背后摸摸藏在那里的短筒风枪,以指尖描摹那坚硬的触感。 「他们发现了……?咱们设下的陷阱……?」 「……果然没那么轻易上当吗?」 约翰从比俘虏们更后方的位置环顾战场,承认自己的企图并未成功,苦涩地撇撇嘴角。 「没错。带来此处的六百名俘虏——其中超过二百人是我的部下们乔装的帝国兵。他们身上当然也藏着武器。本来预定让他们从正面突然袭击前来救援同伴的敌方部队……看样子没成功。」 白发将领吐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总算察觉身旁的米雅拉关心的目光,对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并未感到失望。自丛林那一战算起,这是第二次使用同一类的计策,我估算被识破的可能性并不低。最重要的是,现在敌阵里可是有那家伙在。」 约翰以带着敌意的眼神瞪向台地上方。犹豫半晌之后,米雅拉问起她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这就是……您无视『她』的报告的原因吗?」 白发将领肩头一震,十分罕见地相隔将近五秒后才回答。 「否——尽管想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别掩饰了,点头坦承吧。坦白说,我无法想像『她』能以智取胜那家伙……却想像得出相反的情况。」 明知说出口有多残酷,约翰再也不加掩饰。事实上——对他而言,连派特伦希娜这般优秀的间谍,在现在的战场上也只是造成干扰的杂质。既然无法确信她的狡猾足以胜过伊库塔·索罗克的智谋,他无法根据她送来的情报设计作战计划。 「比起对『她』这名同伴的信赖,在这种状况下,我对伊库塔·索罗克作为敌人的戒心更胜一筹。更何况,结果证明了我的认知是正确的——」 约翰边说边下意识地握紧双拳——仿佛压抑不住地吐出咒骂。 「——hazgaze【开什么鬼玩笑】!」 ——这是、怎么回事? 派特伦希娜愕然地呆站在阵地角落。即使算上帝国与齐欧卡双方阵营所有人,面对这个状况受到最大打击的人也无庸置疑地是她。 ——胖子的部队毫发无伤地归还,伊格塞姆元帅的部队调往西侧? 即便尚未脱离惊愕状态,她的视线依然兀自追逐着他们的动向。派特伦希娜依靠烙印体内的间谍习性勉强在表面上掩饰过去,拼命动脑思考。 ——等一下。不对劲,情况不对劲。直到不久之前,胖子确实是动真格的在做准备没错。部队明明以救援俘虏为目标整顿完毕了。 回过神时,战况局势已经往与她的预测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应该在东侧爆发的战斗没有发生,应该投入战斗的兵力被调往西侧。 ——在展开作战前一刻临时更改还能够理解。可是他居然晚出招,等作战开始后马上调头撤兵……打破惯例也该有个限度!总指挥官做出这种行径算哪门子作战计划,士兵们不可能不陷入混乱! 姑且不论一千年前,现代战争并非只成立于一道「打倒那个敌人」的命令之上。最低限度当然也应该让高级官员在事前掌握预计的战况演变,否则无法将战争纳入控制之下。但伊库塔·索罗克这次几乎省略掉所有告知过程。她可以轻易地想像得到,突然被叫回去要求打另一场仗的马修·泰德基利奇等人有多么困惑。 ——不过,那名男子心中有着不惜如此胡来的理由。而且……他也信赖同伴,哪怕自己乱来也会妥善应对。 骑士团成员间有如此深厚的羁绊,应该是共享哈洛记忆的派特伦希娜具备的知识。可是——她是以背叛为业的间谍。在她的估计中,并不包含人与人之间的牢固联系。她从骨子里断定信赖必遭践踏,这次反倒弄巧成拙。 ——花费那么多功夫、分派那么多人手投入反间谍行动,我为了保险起见甚至交出一头代罪羔羊……依然没让他放松一丝戒心? 和他对同伴深厚的信赖相反,伊库塔对于内部叛徒抱持的戒心之强也令她惊愕。总而言之,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为了避免情报在开战前外泄而安排的。不只如此,这下子派特伦希娜送出去的消息全部成了假情报。不仅打得齐欧卡军措手不及,也严重损害她这名间谍的可信度。 ——不眠也一样,应对速度快得异常。为何将部队布署在那边?如果确实依照我的报告做准备,目前的状况变化应该会让他们更加疲于奔命。既然没发生这种事,这代表…… 自己的报告打从一开始就没被采信。从实际情况来看,齐欧卡军并未发生重大混乱,她只得如此判断。 ——我被蓄意排除在外。伊库塔·索罗克和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意见一致地把我的干涉排除在这个战场之外…… 没能将激荡的情绪全藏在心中,她气得咬牙切齿。打从派特伦希娜进这一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否定她作为间谍的本领。 ——原来如此。你们两个这么想排挤我啊。 掺杂嫉妒与憎恨的杀意从体内深处涌现。任负面情绪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扬起发抖的嘴角浮现微笑。 ——好厉害,哈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侮辱……! 「……气氛很糟糕。看样子中了圈套啊。」 同一时间,在台地另一头的西侧,率领部下的葛雷奇·亚琉萨德利在同伴之中抢先察觉到情势 的不利。他查看冲上前的同伴的受创程度,向被送过来当援军的陆军军官开口。 「喂,上尉,我不会害你,快考虑该怎么撤退吧。这下子咱们完全中了敌军的圈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你胡说什么,战斗才刚开始!我等的任务是吸引敌军的注意力,直到东侧的战斗结束——」 没等他讲完,葛雷奇就以粗壮的右手揪住对方的后颈。 「别在那边惊惶失措,混陆地的。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吗?」 「什、什——」 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拉近,劝说这名不明智的军官。 「看你似乎没发现,那我告诉你一件事。射击不是来自正面,而是从南北两侧。夕阳眯眼计划打从一开始就没效果——那些狙击兵动作比想像中更加敏捷。」 军官惊讶得双眼圆睁。那副丝毫没想像过这种问题的表情,看得葛雷奇只得叹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不可能疏于嘱咐派来当援军的部下提防狙击兵。那么,就是这名军官听的时候左耳进右耳出了。这家伙八成是只因为看别人年轻就轻视长官的那种人,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忧郁地想。 不知道葛雷奇的想法,这名军官甩开他的手还要反驳。 「就、就算如此,带头集团前进时也没受到严重损伤!他们即将侵入敌阵,我等怎么能不跟上去!」 「是狙击兵故意放他们通过的。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这些后续兵力遭受的射击比起那些前锋更激烈?」 葛雷奇狐疑地瞪视前方。先放缓射击频率容许率先攻向台地的带头集团接近阵地,再猛烈地射击后续部队——这种战斗方式一般而言不可能存在。怀疑背后有什么陷阱才自然。 「台地东侧用俘虏当诱饵引敌军下山后反过来给予痛击。我们在同一个时机从西侧攻过去,迫使敌军分散兵力迎击……这次的作战流程是这样对吧。」 「嗯、嗯,没错。」 「如果作战是照预定计划进行,敌军的动向就显得不对劲。你试着想想,要是台地东侧的同伴陷入重大危机,那些家伙还有办法用这种方式战斗吗?初期刻意保留射击火力,游刃有余地搞这种活像邀请我军前锋进阵地似的把戏?」 不可能,葛雷奇非常确定。从这个结论倒推回去,台地另一头的状况便洞若观火。 「如果真的按照计划进行,我军的带头集团非得遭遇全力齐射的迎击不可。没有发生是因为帝国军还有余力,根本没被逼进绝境。这等于他们准备了就算咱们攻进阵地也足够应付的战力。」 才说服到一半,先前平静得古怪的前方便传来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一阵阵怒吼与嘶喊随之开始响起。一如他所料的发展令葛雷奇咬牙切齿。 「你看我不是说过了吗——带头的前锋有大麻烦了。」 「嘎——!」 大腿被射穿的齐欧卡兵发出痛苦的呻吟。以此为开端,斗志昂扬地侵入台地的他们面临帝国兵埋伏部队的猛烈反击。 「呜喔喔——!」「别单独冲太前面,配合周遭同伴!」「瞄准腿部射击!」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率领的白刃部队同时袭向成了惊弓之鸟的敌军——虽然一时之间对伊库塔过于大胆的改弦易辙感到困惑,他们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就赶来西侧参与迎击。因为指派给他们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是单纯的「迎击入侵敌兵」。最重要的是,担任指挥官的荣誉元帅作为军官的能力已达大成,临时被要求配合什么奇策也足以因应得来。 「马修营,参战!全员上刺刀!……冲锋!」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马修的部队也紧随在后加入迎击。他已克服最初的困惑,准确地将黑发青年的意图反应在部队指挥上。 「听着,别补上致命一击!尽量多留活口生擒!」 从阵地中央注视着他们的战斗状况,伊库塔再度开口。 「这么一来——没派去东侧救回俘虏的兵力,即可调往目前受到攻击的西侧。只不过白毛小白脸也会察觉到这一点发动攻势,毕竟没办法全数调过去。」 夏米优点点头。在一旁聆听的她也终于将状况大致理解了八成。 「从东西两侧都遭敌军攻击这层意义来看,情况接近我抵达的时候。不过这次敌军的步调并不统一——当西侧敌军进攻台地想来个声东击西,同一时间东侧敌军却被我们放了鸽子。」 伊库塔大胆无畏地哼了一声——原本预定的战斗没有发生,那些空等的部队在抵达下个战场前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散兵。相反的,放对方鸽子的那一方可以将多出的兵力调派至其他地点。 「战斗从西侧先开始,东侧则在不久之后。那么我方当然——可以利用那段时间差,将敌军各个击破。」 「……唔……!」 「托尔威正确地领会到我的意图。那家伙的狙击兵部队从一开始就能做到不让敌军接近,却不那么做选择引诱敌人进阵地,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对于青年的说明,夏米优说出忽然浮现的疑问。 「这表示……你只事先对托尔威一个人透露了这场作战的计划?」 「不,我只提出片面的要求——『别只是单纯地驱逐敌兵,我想尽量多抓些俘虏』。一听到这个要求,托尔威应该就把我的意图猜出了八成。也就是——在东侧放弃救回俘虏,用西侧的战斗补上。」 伊库塔对翠眸青年的信赖,使他相信即便才刚阔别两年后重逢,彼此之间依然有这样的默契。尽管还远远比不上过去和炎发少女之间心照不宣的互相配合——但他与托尔威现阶段已拥有极佳的默契。 「现在若无法救回一批俘虏,我们在谈判时将落入劣势。我并未忘记这个前提,所以改变了想法。救回被俘的同伴与俘虏敌兵,这两者在某方面来说价值是相等的。」 夏米优也早已察觉他为何要特别注重俘虏敌兵的理由,顺着青年的话说了出来。 「以在谈判时交换俘虏为前提的话,的确没错……我等可以拿擒获的敌兵要求引渡被俘的同伴……!」 这是个简单的改变思路。伊库塔像夸奖小孩子一样摸摸少女的头。 「那边的指挥工作全部交给托尔威他们负责。这么一来,我要处理的工作又回到东侧了。」 青年将西侧的战场交给同伴,转身望向东侧的悬崖下方。为了支援西侧陷入困境的友军,一大群齐欧卡兵正赶到那里。 「多亏可靠的同伴们,现在的我空闲得很。所以放心吧,白毛小白脸——要我就这么陪你对峙一整夜都行。」 自战斗开始经过三小时,时间来到晚上九点前。这时,台地西侧与东侧都在齐欧卡军的撤退下结束战斗。 「……约翰。热气球以光信号传递了西侧友军在先前战斗中的伤亡状况。」 米雅拉走进帐篷通知长官。看着白发将领沉默地面向桌子的背影,她努力以淡淡的语气开始报告。 「阵亡及失踪人数合计六百二十二人。大多数很可能并非战死而是被俘。相对的,负伤人数意外地仅有七百人,因为排在战列后方的海兵们早早决定撤退……」 「yah。」 约翰开口,有点强硬——不如说是无情地打断报告,仿佛在说听到这里就足够了。他依然背对微微动了动的米雅拉,用低沉的嗓音地继续道。 「……等黎明一到就升起谈判旗。马上准备到时候要交由传令兵送去的信件。」 「约翰……」 「抱歉,你现在可以退下吗?米雅拉。我想独自思考一阵子。」 他毫无暖意的声音不断地排拒着她。面对这种态度的约翰,米雅拉没办法说些什么,只得一脸落寞地敬礼离去。寂静立刻笼罩了帐篷。 「唔,战况相当激烈,不过看来并未大获全胜啊。」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阿纳莱发挥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厚脸皮闯进帐篷,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向约翰开口。 「不需要这么不甘心吧?就算连同这几天的差额算进去,损失更严重的一方整体上还是帝国。这显示你作为军官的表现毫无不足之处。」 「否。那是平凡军官的水准,而我绝不包含在内。」 他背对阿纳莱抛出简短的否定。老贤者听到后抚着下巴沉思。 「嗯。约翰,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次的结果有令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认为原因出在哪里?」 问题才刚说出口,约翰就疑惑地回头以白银双眸望向老人。 「……?您在说什么?博士。居然问起在任何人眼中都一目了然的事实,真不像您。 如果我指挥的战斗结果不佳——问题当然只可能是我实力不足。」 他将此事当作毋庸置疑的认知斩钉截铁地说。听到这个回答,阿纳莱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语带叹息地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副官这么辛苦。」 约翰本人完全不懂他为何作此感想,前所未有地体认到横亘在约翰与周遭众人之间的鸿沟有多深,老 贤者再度开口。 「我很想以科学家——应该说长辈的身分插嘴说句话,但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种说教对年轻人一点用也没有,现在还是安分地离开吧。」 下了决定之后,阿纳莱迅速转身离去。当阿纳莱·卡恩认真地想传达某些讯息给某个人时,绝不会只靠语言表达。因为他是着重应用科学的科学家。 「最近得设宴款待一下他了——这也是当前辈的职责啊。你说是吧,巴达。」 时间又来到隔天清晨。随着两军彻夜透过传令兵沟通,找出双方妥协点的谈判工作在此阶段已完成了八成。 「——齐欧卡军的答覆内容,在细节上还有几项要求,不过大致对我方提出的条件没有异议。」 萨扎路夫告诉聚集在总部帐篷内的军官们。本来紧张戒备的马修听到之后显得有些扫兴。 「谈判似乎格外地顺利啊……我都有觉悟还得再争执一番了。」 「因为双方都不希望谈判拖得太久。一旦时间拉长,先缺粮的会是他们。」 伊库塔插口说道。他边啃着夹肉干的薄饼边往下讲。 「另外,不希望两边司令官碰面大概也是部分原因。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即使女皇在他身旁,他仍毫不客气地说出至目前为止敲定的谈判结果。 「……我等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及其部下,还有昨天那一战擒获的俘虏引渡给齐欧卡军,借此换回我军五百名俘虏及一万名教徒……吗?」 「虽然不足以填补至今所受的损失,至少远离了最糟的结果。如果状况还像几天前一样,我们被榨取任何条件都不足为奇。」 伊库塔说完后喝了口茶,但一放下茶杯就皱起眉头。 「只是——必须将她还给齐欧卡,我个人感到非常不痛快。」 青年对于确定返国的「白翼太母」表示。她是齐欧卡最优先想救回的人物,在这个情况下不放人不可能了事。此时要是不肯同意引渡她,将导致重启战端。 考过种种因素后,伊库塔动念起身离坐。 「我趁现在去和她碰个面吧……虽然这么做或许没多少意义。」 「——果然是你吗。伊库塔·索罗克。」 在插着代表希望会晤的谈判旗的中间点,「白翼太母」与相貌凶恶的心腹都露出理解之色迎接前来的对手。 「我隐约感觉到了。这一战的风向之所以半途改变,是因为你参战了吧?」 「这次都是同伴们在努力,战局才得以只因为我的加入就产生变化。」 「又说这种话,真是谦虚得难以理解。你两年前也讲过相同的台词。」 艾露露法伊耸着肩。此时,她看向对方右手拄着的拐杖。 「说归这么说,看来你……没有和以前一样健康。你受了腿伤?」 「是的,我先前在战斗时中了箭。」 「在这里曝露身体状况没关系吗?考虑到往后的战争,这将成为你的弱点吧。」 「或许没错。唉,这无关紧要。」 伊库塔看来真的毫不在乎,在此时换了话题。 「等你回齐欧卡之后,能不能请你去拜访阿纳莱·卡恩这个人?」 「……?这名字有些耳熟。记得好像是一名从帝国流亡到我国的老贤者……?」 「没错。他性格相当古怪——不过还是拜托你了。」 青年低头请托。这让本来就不明白对方前来会晤有何意图的艾露露法伊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是我的错觉吗?我完全想不到必须照你的话去做的理由。」 「我无法强制要求你,所以这是我的请托。」 这句回答令太母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伊库塔在这时抬起头,视线转向相貌凶恶的海兵队长。 「还有……那位长相凶恶的先生。」 「是海兵队长葛雷奇·亚琉萨德利。我看你胆子很大嘛!」 「那么,亚琉萨德利队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对你而言,泰涅齐谢拉少将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突然抛出一个深入私领域的问题,尽管被对方热切的视线给压倒,葛雷奇没怎么烦恼就回答道。 「……我敬爱的长官。在各个方面都不拘常规,常常让我很伤脑筋。」 「嗯嗯。」 艾露露法伊相当满意地点点头。另一方面,伊库塔不知为何露出比战斗时更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葛雷奇的脸庞。 「原来如此……和其他人不同,并未沉溺于母性吗。」 「啊~?」 「那么,我也向你提出一个要求。等你们回到齐欧卡,请立刻约她出去约会。」 青年轻描淡写的话语,听得葛雷奇险些当场摔倒。 「——不。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请约她、出去、约会。」 伊库塔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重复一遍。葛雷奇的困惑与他的热切呈等比例地不断上升。眼见他没听懂,青年着急得像个小孩子一般猛跺脚。 「可恶,真是的——你不能理解我悲痛的心情吗?我是无可奈何地把其实应该在这边由我来做的工作托付给你啊!」 伊库塔难以忍受地逼近对方。他由下方仰望葛雷奇位置高出许多的脸庞,继续追击。 「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谈判就此破裂。我不会把她还给齐欧卡!」 「啊?」 「答应我,葛雷奇·亚琉萨德利!你会赌上名誉,尽全力当她的护花使者!只要你不发誓,就别想再往前走一步!」 不顾愕然的对方,伊库塔展开双臂像一面墙似的拦住去路。当葛雷奇极度混乱的思考渐渐闪现「简直莫名其妙,干脆揍他一拳」这个选项时——艾露露法伊插口。 「……答应他不就行了,葛雷奇。」 「太母大人?」 「一回到齐欧卡,我就和你约会一天。虽然完全不清楚这个要求的意图,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成不了在这里起冲突的理由。」 她判断比起继续进行意义不明的对话,干脆接受要求还更轻松。艾露露法伊走上前一步,向伊库塔做确认。 「回国后去拜访名叫阿纳莱·卡恩的人物,享受与可爱部下的约会。这就是你对我所有的要求吗?」 「没错,虽然这是压缩到极点后的结果。还有——最后我要对你的部下们说一句话。」 伊库塔向站在两人后方,因为担忧太母安危前来关注会谈的海兵们毫不犹豫地拉高嗓门。 「能够向她撒娇,对你们来说应该很幸福吧。能够为她而战、为她而死——对于失去归属的人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救赎——我明白。如果可以如愿,我也想这么做。」 将已逝亡母的模样与艾露露法伊相重叠,青年殷切地继续道。 「不过——快回想起来。眼见你们在战争中受伤、丧命,她总是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曾面带笑容地送过一名亡者离去吗?」 他的发问令海兵们面面相觑。在伊库塔心中,海兵们的身影忽然和那些奉自己为长官的士兵重叠在一起。没错——这完全不算事不关己。 「既然你们声称她是你们的母亲,就不该让她多次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这场战争还会打下去。你们的舰队也一样,迟早有一天阵亡人数将超过幸存人数。就像所有的军队都是如此,这是在军事层面注定的未来。 所以——拜托,试着想像看看。当这个预测在不远的将来成真时——『白翼太母』还能露出和现在一样笑容吗?」 这番话在海兵之间引发的骚动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盼望他们的反应并非只限于一时,伊库塔引导他们产生挣扎。 「试着思考看看。为了守护她的笑容,你们能够做到哪些事?」 经过三小时关于交换俘虏条件的谈判,他们对各项条件达成了协议。帝国军、齐欧卡军、阿尔德拉神军基于三方互不干涉的约定开始下山——从阿尔德拉教徒们的大逃亡展开的这一战,最终以帝国受创较深的结果落幕。 第十卷 第三章 坏孩子 ——与大家相遇时的回忆,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前往高等军官甄试第二轮考试会场的路上,我们六人没有任何蓄意安排地碰巧搭乘同一艘船。其他人或许认为,这个巧合是「骑士团」的开端。 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那场相遇是受到多种意图引导而成的情况。其一是帝国军的意思——虽然我无法断言,将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安排在同一艘船上应该是军方的目的。他们或许认为比起在竞争场合首度碰面,在考试前搭船的旅途中先多少有些交流对于日后建立关系更有帮助……考虑到当时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对立,做到那种程度的顾虑也不足为奇。 其二是陛下……不,当时还是殿下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意思。她搭乘那艘船的理由,果然还是想和前途看好的雅特丽小姐和托尔威先生有所交流吧。随着共度的时光愈来愈多,我也逐渐发觉她从当时起就抱着变革的目标——或者说毁灭的愿望。 其三则是我本身的意思。奉齐欧卡军战略构想潜入上任地点的沉睡间谍,哈洛玛=派特伦希娜的企图。 我的任务是非常需要耐心。简单的说,就是作为一介军人哈洛玛·贝凯尔在帝国军中一路晋升,将所处阶级地位能获得的军方内部情报传回齐欧卡。这是典型的长期任务,不过在从事类似任务的间谍中,高层为我设定的最终目标确实很高。因为我被要求的条件是——「阶级至少晋升到校级军官以上再开始活动」。 光是要站上起跑点,就费了我不少准备功夫。首先,我用了两年时间打稳基础以参加高等军官甄试。因为一开始必须先创造出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帝国人的存在,以作为间谍的表面身分。 为了在医护兵科取得考试资格,我以半途插班的形式在母校悯·米哈耶拉护理专校上了一整年的课。读护校前的经历也并非全属虚构,哈洛玛·贝凯尔这名少女是真实人物。这方面几乎全由先行潜入的特务经手处理——据说他们盯上病故后没提出死亡证明的她及她的家人,由数名间谍取代了整个家庭。虽然她本人好像没有五个弟弟,但这部分调整起来比较简单,乡下农家为了逃避国家征税有几个没报户口的孩子并不罕见。 当哈洛玛·贝凯尔的身分稳固之后,我总算参加了高等军官甄试。前两年都是只提出申请,实际上并未参加甄试,因为当时的准备还不足以通过第一轮考试后的身家调查。另一方面,两次落榜这种具有真实感的经历,可以提升我合格后的信用度。这令我感到有点讽刺。 做了这么多准备,我终于搭上那艘船——在船上与大家相遇。 当时的第一印象,是五人都个性十足。首先是雅特丽小姐——不带任何夸张成分的说,在见面交谈的那一瞬间,我就笃定她比参加同一场甄试的任何人都更加优秀。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出生教养,才能教出如此美好的人物?我深深感到不可思议。日后我才得知一部分的理由。 接着是马修先生。他被雅特丽小姐和伊库塔先生调侃的模样令我印象深刻,感到他很平易近人。他好强又努力不懈,属于本人没那个意图也会不自觉地得到旁人关爱的类型。他和我也立刻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第三位是托尔威先生。他也非常优秀,不过和雅特丽小姐最大的差异,是他温柔的性格从根本上就不适合军人。然而,他不容自身的性格一直只是种缺点,经过严格的训练及内心挣扎,以当上足以刷新战场既往形式的人物为目标迈进。这种态度让我尊敬不已。 第四位是公主。年纪还小的她是个聪明又充满威严的孩子。虽然是最后相遇的一位,我打从以前起就听说过她。因为在公主到齐欧卡游学期间对她产生影响的人物,正是吸收我作为间谍的那个人。因为这个缘故,我打从一开始就对她抱着某种亲近感……在接近相处的过程中,这股亲近感转变成确信——啊,这是个从未被任何人爱过的女孩。 最后是第五位……没错,伊库塔先生。我对他事先没有任何认识,第一次见面就突然被搭讪时大吃一惊。首先他注意到的地方很独特——搭讪首次见面的女子时,会称赞她因为常做家务变得粗糙的手指,而非相貌、服装或身材的男人并不多。他对甄试态度敷衍,一点也看不出有渴望以军人身分飞黄腾达的野心。到头来,他是什么样的人、基于什么想法出现在那里……我在很久之后才正确地理解到这些事。 接下来发生的状况全部出乎意料。在船舱里待了一会后,船只意外触礁,我们六人被抛到海上漂流。好不容易设法回到陆地,却发现来到齐欧卡领土范围——明明还在甄试途中,却陷入极难解决的困境。 ……然而。我真奇怪呀。 能不能成功回国?会活下去还是丢了性命?——明明面临这么大的危机,我却非常享受大家合力跨越难关的那段时光。 或许是因为我第一次经历了彼此希望对方平安无事,以全体生还为目标努力的温暖关系。在齐欧卡接受的间谍训练,重点放在行动时如何屏除感情,或积极的玩弄他人感情之上。至于在受训过程中有没有足以称作同伴的人……即使如今回顾,我也没把握回答。 不管怎样,尽管几乎全员都才刚认识,「骑士团」这个团体在当时就协调得像奇迹一般。雅特丽小姐的领导力、伊库塔先生的机智与幽默、托尔威先生的温柔……每一点想必都是重要因素。不过,去想这一切是拜某个人所赐就太不知趣了。那是我们的齿轮恰巧吻合,我希望这样解释。 这个团体里没有人想要欺负我、没有人想要欺骗我、没有人想使唤我干活自己乐得轻松、没有人夺走我重视的珍宝。大家、大家真的都很温柔。 啊——我想得到这群人的关爱。不想招来这群人的反感。 所以当个乖孩子吧。我心想,我要一直当个乖孩子。 至于自己是为了什么原因待在帝国?为什么必须在从军这条路上出人头地? 从那时候起——我大概忘掉了一大半。 * 「……索罗克。」 此处是皇宫至高无上的空间之一——白圣堂的大寺院。跪在宝座前的高阶军官们全部沉默不语,女皇微微颤抖着双唇开口。 「这样真的好吗?」 这句寻求对方允诺的话语,与至尊者的地位毫不相称。因为她很清楚,透过这场仪式授予的帝国人最高荣誉,对于眼前的男子而言不具任何价值。 「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青年无视所有传统与形式站在御前,以一如往常的亲近口吻向女皇攀谈。对于很可能提议省略整场仪式的他来说,现状说不定已算得上是让步的结果。 「无论仪式前或结束后,我都不会出现任何改变。别想得太严重,快点解决吧。」 「……我了解了。那么。」 夏米优下定决心后深深吸气。停顿几秒钟后,她郑重地开口。 「我以卡托瓦纳帝国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之名,向帝国军人伊库塔·索罗克下达敕令。 智计百出的谋略,变化万千的构想。为表扬汝年纪轻轻就创下显赫战功——自此刻起,我任命汝就任卡托瓦纳帝国军元帅。日后汝当倾尽全力率领我军,引领我等迈向胜利。」 「好~——谨领大任。」 不只马修、托尔威与萨扎路夫,伊库塔的回答之轻浮让出席军官中和他相熟的人都忍不住面露苦笑。当伊库塔接下敕令,宫廷武官同时来到他的两侧现场更换军阶章。武官们足足花费五分钟换好后退到两旁,伊库塔穿着只有一部分换新的军服重新转向夏米优。 「——你瞧。什么也没变吧?」 青年如此说着耸耸肩。女皇微微一笑,再度开口。 「……以及——」 听见一般流程中没有的台词,部分出席者脸上浮现疑惑之色。不过两名当事人继续进行仪式,仿佛在表明这一段才是重头戏。 「为表扬其生前的忠义和战功,我授予汝的另一半,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相同地位。」 随着发出宣言,夏米优的手放上腰际的军刀,伊库塔以掌心握住短剑的剑鞘,分别抱着心中的感情垂下眼眸。面对献给她的荣誉,青年低垂双眼轻声呢喃。 「这原本是你理所当然该得到的……收下吧,雅特丽。」 「——结果终于变成这样了吗。」 仪式结束后,出席的军人们退出白圣堂,聚集在皇宫一角准备的谈话室里。今天没有庆祝宴会,将视时间在最近另行举办。尽管伊库塔嫌麻烦,在向国内民众大肆发表帝国史上最年轻元帅就任消息这层含意来说,这些庆祝活动在政治上具有重要意义。 「唉,对我来说总算能卸下肩头重担啦。打从北域动乱开始,我一直很疑惑我得当这家伙的长官当到什么时候。呼呼呼……往后我要毫不留情地叫你元帅阁下,把麻烦都推给你解决。」 萨扎路夫露出阴沉的微笑说道。坐在他隔壁的女子插口。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一度确立 的人际关系,不是军阶逆转就能轻易改变的。」 「别突然讲这种不吉利的话,梅尔萨中校……有可靠的家伙身居上位领导,我差不多可以放松一下了。不是这样吗?」 「不是。别说放松,你还缺乏身为将领的自觉。光是军方首长换成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还不够让你松懈。反倒得以年长者的身分展现热诚支持的气慨。」 「怎么这样……」 「瞧,你的背都没挺直。请打起精神,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被女副官以正确的言论告诫一番,萨扎路夫垂头丧气地缩起肩膀。托尔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此时突然注意到身旁的朋友沉默了许久。 「小马,你还好吧……?」 「……嗯?喔,我还好……只是在想,经过一番波折,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家伙抢先了啊。」 不同于接受任命时毫无感激之情的某人,元帅这两个字对马修来说意义重大。那是微胖青年设定的最终发迹目标,此时相对的也颇为感慨。不过——他察觉翠眸青年刚刚自然找他攀谈的事实,打断了心中的感慨。 「我说托尔威……距离你上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可是很久之前了。」 「咦……是、是吗?」 「你没有自觉吗!你最近这阵子一直处在紧绷状态!」 「抱、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可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没有余力把精神放在交谈上……」 「真受不了……看你恢复原状就算了,晚点去找哈洛道个歉,她一直很担心你。」 马修松了口气地说。听到这句话后没多久,托尔威就发现该道歉的对象不在现场。 「咦,对了——哈洛小姐人呢?」 脚步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回响。派特伦希娜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出谈话室,走在皇宫走廊上一再思索。 ——该如何看待目前的情况? 她反覆分析现状。此刻的她,没有余力享受安宁与闲聊。 ——齐欧卡成功地夺回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透过煽动大批阿尔德拉教徒流亡,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帝国人民对皇帝权力的不信任感。从战略层面来说,这次的作战相当成功。 她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往走廊转角右转,碰到偶尔擦肩而过的文官也不忘开朗地打招呼。 ——问题只有一个。伊库塔·索罗克重返前线,对我的任务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问题的核心。她谨慎地深入探讨自己在现状中的处境。 ——关于内奸的存在,至少目前在表面上我还没引来强烈的疑心。不然他们早就将我和女皇隔离了。不过——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无法断言这不是故意放我自由行动以暗中进行监视。 派特伦希娜既不过度乐观也不过度悲观,努力准确地推估风险的大小——却想不出答案。有一名男子的存在太过深不可测,使她难以提出结论。 ——我必须得知他的想法。 伴随隐隐作痛的屈辱记忆,派特伦希娜回想起黑发青年的脸庞——同时停下脚步。她已来到目的地房间的门口。 「陛下,是我。方便打扰您吗?」 「——!进、进来。」 她征得同意后开门走了进去。此处是宽广的皇宫中为了经常忙于处理政务的女皇准备的几个房间之一。夏米优和伊库塔两人待在室内,并肩坐在一张三人座大椅子上,看来像是在仪式结束后独处片刻。 「夏米优陛下,今日也向您问安。恭喜升迁,伊库塔先生……啊,还是该称你元帅阁下?」 「别闹了,哈洛。别用军阶称呼我——你打算让我下达当上元帅后的第一道命令是吗?」 「啊哈哈,那只是平添一道手续而已。那么——伊库塔先生,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派特伦希娜面带笑容地低头致意。关于就任元帅的寒暄结束后,她马上切入正题。 「然后——伊库塔先生,我想请教关于尤格尼少校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这次她直接询问。作为最接近女皇的臣下,她有理由关注这件事。伊库塔也立刻回答。 「才刚开始展开身家调查——不过在中央基地他的宿舍房间里,搜出了几个可能是联络同伴用的小工具。虽然少校本人始终否认,但他的嫌疑看起来更重了。」 「这样吗……还在他本人的房间里找到那种东西。」 听到这个事实,派特伦希娜悲伤地垂下眼眸……当然是演出来的。因为将那些小工具栽赃到尤格尼少校房间里的人正是她自己。 「只是——即使他嫌疑很大,内奸也未必只有他一个,有必要重新进行内部调查。真叫人心情沉重。」 伊库塔耸耸肩埋怨。那若无其事的举动也令她感到苦恼。 ——这番话难道是在牵制我?不,我想太多了……? 一旦怀疑起言外之意就会没完没了。女子察觉自己过度敏感,暗暗地告诫自我。 「关于你和马修、萨扎路夫准将一起参加的秘密侦查任务,我只在事后听过报告,不过我确信那次任务从初期阶段就受到了妨碍及诱导……依尤格尼少校的地位,的确有可能办得到。」 这段发言可以解读成内奸问题在他心中正渐渐趋向解决。思考过后,派特伦希娜稍微往乐观方向修正了对现状的认知。 「再也没有比任由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军方内部蔓延更愚蠢的事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也拜托你不要外传。无须担心偷袭暗算——我会设法解决,希望你们专注投入你们的工作。」 「——好的!我明白了!」 她按照哈洛的特质活力十足地回应。三人又闲聊了几个话题后,她离开伊库塔与夏米优所在的房间回到走廊上。女子一边再次走向谈话室,一边更进一步地思索着。 ——我本身没有露出马脚,调查我的背景也查不到证据。假设还有危险,或许是这次作战计划中接触过我的特务被逼供泄漏了我的存在。不过…… 她认为这不可能发生。因为她事先布下了层层因应对策。 ——负责在收购巡礼服之际传令的克雷格应该早已离开帝都。我也安排其他特务分别潜伏地下……就算万一被捕,也彻底要求他们招认上级是尤格尼少校。连我都蒙受嫌疑的可能性并不高。 派特伦希娜极为谨慎。找代罪羔羊顶罪时要安排得够彻底,是她的行事方针。 ——最重要的是,女皇与她那些心腹强烈地倾向于不愿怀疑我。而伊库塔·索罗克应该也一样……果然有一套,哈洛。没有你的话,我无法如此深入地潜入现在的帝国军内部。 对于掌管与自己相反的善良面的哈洛,派特伦希娜不吝于给予高度评价。无论作为间谍的实力多么优秀,单靠她一个人也无法处理高难度的潜入任务。正因为有哈洛毫不吝惜地付出善意耕耘人际关系的土壤,后面的背叛幼苗才得以成长茁壮。 ——既然不得不老实一阵子,是否应该干脆把身体还给哈洛? 如今状况变得困难,她脑中也浮现了这个选择。不过——女子考虑一下,否决了这个念头。 ——不,情况还在变动。需要我的场面还没结束。 然而,当她下了判断的瞬间——一名眼熟的人物从走廊转角出现。看到那身象征最高级文官的卡其色服装,她猛然提高警戒。 「……!托里斯奈宰相——」 「哎呀,贝凯尔少校。看来你刚拜见过陛下准备回去?」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开口攀谈。面对并非执着或图谋目标的人物,这只狐狸的言行举止不至于太荒腔走板。派特伦希娜打从心底感到庆幸,慎重地观察着久违的佞臣。 ——没错,还有这个人在……虽然安分了一阵子,只要听说伊库塔·索罗克归来,这家伙想必也不会默不作声。 不论以哈洛或间谍的身分来说,她都有必要详细掌握伊库塔和托里斯奈环绕着女皇发生的对立冲突。派特伦希娜这么心想,当场修正往后的行动。 「啊——我想起来还有事情没办,得再到陛下那里去一趟。」 「哎呀,那顺路一起走吧。我也正好要去问候陛下。」 托里斯奈就像找到适合的领路人一样跟在她后头。感受到宰相散发出的独特压力从背后传来,派特伦希娜调头折返。 她才刚与不速之客一起再度走进室内,夏米优就露出充满真切憎恨的表情站起身。 「狐狸……!」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归返御前。向您问安,夏米优陛下。」 狐狸坦然地避开女皇的杀气问安,视线立刻转向坐在她旁边的男子。 「伊库塔·桑克雷……真叫人伤脑筋,实在伤脑筋。」 托里斯奈带着厌恶与侮蔑耸耸肩。伊库塔沉默地回望着他。 「为何事到如今还跑回来?从为陛下制造了觉醒机会的那一刻起,你的工作不就结束了吗?如果就此待在后宫一室里作个废人度过余生,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到如今还回来打乱陛下的心,你竟然如此缺乏自知之明?」 「混帐……!」 夏米优心中的愤怒立刻超越沸点。对她来说,看到黑发青年遭到侮辱,远比她自己被嘲笑更加不可饶恕千倍万倍。伊库塔一手温柔地拦住夏米优不让她冲上前扭住对方,另一手以拐杖抵着地板站起身。 「好了好了——别这么爱抬杠,托里斯奈。我明白你觉得我很碍事。不过撇开这一点,在现实问题上,有我在能够提供不少帮助吧?」 青年忽略侮辱,无所畏惧地毅然说道。他并未以牙还牙地争执起来,选择说出事先准备的答覆。他这次归来,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解决与这只狐狸的恩怨。 「由优秀的皇帝直接指挥的帝国军——以前你告诉过我这是你的理想。夏米优十分聪慧,多半正以高标准回应这项要求吧。可是不要忘了,她本来就较接近从政者而非军事专家。要求一名没受完军官教育的十六岁少女担任司令官与齐欧卡的战争老手们势均力敌地博弈,为免太乱来了。」 「喔……?」 「这一点放在你本人身上来说也一样,军事方面需要有专业人才负责。然而,昔日担当那个角色的伊格塞姆元帅在内乱结束后离开了第一线。这么一来,如今帝国军的领袖是谁?雷米翁上将?还是席巴上将?」 狐狸脸上依然挂着面具似的笑意,什么也没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伊库塔刚才举出的诸位将领,对此人来说都不足以托付帝国军。 「都不是吧。现在的帝国军缺乏实质领袖,掌舵的工作等于全抛给夏米优负责。虽然这样符合你的希望,要说实际上毫无不足之处应该是在撒谎。毕竟对手可是齐欧卡共和国。这一次的事情才刚让我国体认到,齐欧卡单从用兵打仗的手法来看也是难缠的强敌。」 也许是觉得伊库塔直指现状要害的论点值得一听,托里斯奈首度反问。 「你是说换成你——对上齐欧卡就有胜算?」 「问这个问题之前,先回想一下你两年前游说我时说过哪些话。你本来就给予我高度的评价。对吧?」 伊库塔当场反击。他早已认清,自己的可用性将成为以后和托里斯奈·伊桑马交锋时最大的武器。 「既然接受任命,我会认真做好元帅职务。好了——快像你一向拿手的计算得失吧,奸臣。状况和两年前大相径庭。与齐欧卡为敌,让国家前途全取决于夏米优日后的成长是你作为宰相玩忽职守。根据这个前提,容许我存活的利弊……合计起来究竟是哪一边更大?」 伊库塔举起双手比出天秤的动作。狐狸面前着他沉默半晌——不久后做出某个结论,带着一如往常的面具笑容望着他。 「……好吧。在你露出马脚之前,我就暂且先观望一阵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颇为后悔没能准备好与陛下相称的看门狗。既然你表明有心补上这个空位,我也不吝于再次衡量你的真正价值。」 暂时保留对青年的处置,托里斯奈的目光回到青年旁边的女皇身上。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永灵树血统已在真正意义上觉醒。和以前的沉睡时期不同,你这种人的粗言俗语无法再迷惑陛下。那么,我过度担忧反倒显得失礼。」 来到这里,狐狸展现了让步态度。尽管夏米优觉得疑惑,这未必是权宜之计——这名看似不断散播疯狂的男子自有其独特的规范。狂热皇室至上主义者的价值观,令他不能接受对皇帝缺乏敬意的行为。 「陛下——无论要豢养此人当看门狗,或是当成活人偶肆意把玩全随您的意思。一国之君随心所欲地包养一、两名男宠也是理所当然,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部属于您,无论怎么玩弄破坏都没有道理受人非议。」 女皇苦涩地沉下脸色——很讽刺的是,这只狐狸信赖著作为皇帝的夏米优。对于这名亲手杀死亲生父亲登上皇位宝座的少女坚定不移的意志,与往后作为君主的高歌猛进,托里斯奈这名皇室至上主义者打从心底深信不疑。因此,他无法轻易否定她对伊库塔·索罗克的宠爱。因为这关系到否定皇帝的绝对性。 不过,他当然不辞在遵守分寸的前提下过问干预。狐狸瞪着青年,一脸认真地提出厚颜无耻的建言。 「但——唯独借种怀胎的对象还请精心挑选。至少此人不是您该托付身上神秘血统的人。」 「——什!」 这番发言让夏米优哑口无言了几秒钟,浑身颤抖着面红耳赤起来。托里斯奈朝她恭敬的行礼后走出房间。 伊库塔感到一阵宛如暴风雨过后的解放感,猛然坐回椅子上。 「……真是的。相隔许久再和那家伙交谈,价值观的差异之大简直叫我头晕。呐,夏米优……嗯?怎么了?你的脸红得好厉害。」 「别——别看我!别看这边!」 夏米优以双手捂住脸庞撇开头。伊库塔再度拄着拐杖站起身绕到少女背后,双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头。直到她缓缓拿开遮住脸庞的手为止,他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 自元帅就任的数天后,伊库塔非常罕见地现身在中央基地的教室里。 「——所以,我就是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特别讲师的伊库塔·索罗克元帅。以后请多指教。」 面对爽快率直地打完招呼的青年,作为学生的军官候补生们大都困惑地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也无可厚非。担任帝国军领袖的元帅是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往后还准备亲自传授用兵之道。情况简直古怪到了极点。 「放轻松点。我正如你们所见的是个年轻人,我很明白你们会担心让这种家伙担任元帅的国家真的没问题吗。如果我拥有伊格赛姆元帅一兆分之一的威严那就好了,不过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气势也无可奈何。 好了,反正你们对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不好,我就不故作谦虚直说了。为什么我会当上元帅,以讲师身分站在这里?——当然是因为我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更擅长用兵,这一点不论在从班到师团的任何规模部队中都不会改变。今天我打算证明给你们看。」 教室内一片哗然。看出学生们眼中突然浮现的斗志,伊库塔进一步推波助澜。 「因此,想当对手挑战我的人请举手。我会提供特别奖励。万一真有人能击败我,我就当场推荐他晋任校级军官。」 呜喔喔~!教室里四处冒出欢呼声。经过这番煽动,这群通过高等军官甄试、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不可能还按捺得住。想要挑战的学生争先恐后地举手,伊库塔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们。 「嗯嗯,态度积极是件好事。不过我没时间在今天之内对上所有人,从综合成绩排名顺位高者开始挑起吧。嗯~那就是齐夫·拉耶尔戈准尉、玛路里·希姆卡准尉——」 他念出成绩优秀者的姓名,被叫到的学生们欢喜地原地起立。接着,伊库塔说出第三个人的名字。 「——苏雅·米特卡利夫准尉。」 一名女子啪哒一声从教室一角站起身。她有一头褐色卷发与雀斑,眼角上扬的双眸充满不服输的精神,浑身高涨的斗志沉默地压倒其他学生。 那战意强烈到甚至带着杀气的气息,令伊库塔不由得向后仰。 「哇——从一开始就碰到强敌了。」 * 随着相处时间渐渐增加,我慢慢看见大家形形色色的面貌。 强悍、温柔、美丽却又平易近人有幽默感,雅特丽小姐在我眼中看来完美无缺……不过,身为伊格塞姆的她怀抱的宿业,并非肤浅的我所能想像。即使如今回头想想,关于她终其一生面对的问题,我直到最后都没帮上一点忙……真的没有什么是我办得到的吗?我至今依旧每晚都会回想起来苦恼不已。 从自身无从改变的温柔天性发展出狙击兵概念的托尔威先生。他作为下个世代战争的承担者——雷米翁的苦恼,或许可以说与雅特丽小姐正好处在两个极端。我想他会在奋勇前进的路上碰到许多障碍,今后也继续战斗下去。 好强不服输的马修先生。当初我曾以为他和我一样是骑士团里的「凡人组」,我现在则反省这种看法对他非常失礼。马修先生与我不一样,并不满足于自己是凡人的事实。为了追上伊库塔先生与雅特丽小姐所在的领域,他能够脚踏实地地一再努力钻研,是很了不起的人。 从初次相遇起就有种亲近感的公主,正如我预期的——不,是比我预期中更加别扭的孩子。明明是懂得体谅他人的好孩子,本质上却抱着「极度厌恶自己」的心理问题,致命地扭曲了她的人生……虽然知道,我却无可奈何。因为连我也是在类似心病的影响下才会来到这里。 还有伊库塔先生。唯独这个人,相处得愈久愈觉得他充满谜团。 尽管常有人说他懒惰散漫、爱好女色等等,在我的印象看来,从不曾认为这些评价能准确地描述他。 一方面抱怨想要偷懒,他在陷入危机时的行动又拯救了比任何人都更多的性命。 看似碰见女性就不知节制地搭讪,真正重视的对象却放在截然不同的地方。 没错,这两件事我都切身体验过。特别是关于后者……哪怕是我也觉得 可以生气。谁叫伊库塔先生在女同伴里只对我求爱,注意力却总是放在我以外的两人身上。不——不只这样,就算包含男性在内我的顺位还是一样低。气死人了。 到头来,伊库塔先生心中无可取代的事物,都放在与他传遍街头巷尾的爱好女色部分完全不同的地方。例如他母亲、例如雅特丽小姐、例如公主,虽然对她们抱持的感情各不相同——这些常伴身旁他却不去求爱的女性,才是伊库塔先生最珍惜的。 ……真狡猾。就算明白却更加对他讨厌不起来,实在很狡猾。 我喜欢「骑士团」。唯有这份感情,我自认不会输给其他同伴。 然而——这使得我有所期盼。我忍不住盼望自己如此深爱的人们更加爱我,期望他们接纳我的一切。 当然,我很清楚这不可能实现。我在根本上就没有被爱的资格。只有扮演乖孩子的期间才能和大家在一起。只要一曝露属于坏孩子的部分,一切都将在那个瞬间破灭。然后——破灭的时刻,正是我们达成任务的时刻。 以最糟的背叛回报极致的信赖,笑着用鞋底践踏至高无上的亲爱之情……我透过几次的经验领悟,在谈论间谍的立场之前,我和派特伦希娜本就是这样的生物。 只有那个人发掘了我们的价值。那个适合穿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的人……在得知我们真面目后,依然点头认同我们只需保持原样,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派特伦希娜大概是想为了一再遭到背叛的你复仇,才会寻求背叛他人。」 原来如此,很合理。那个人扬起微笑……既没有出言责怪,也未流露厌恶。不论之前或之后,他是唯一一个目睹我们的存在方式还感到欢喜的人。 「那么,你们将背叛当成工作就行了。这方面我可以提供。当然,不是那种做亏心事的工作,而是确实对社会有益的形式。」 那个人在说话时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一根复杂扭曲的金属管,在我面前,悄悄地将呈左右一对的金属管靠在一起。 「没什么好犹豫的。活用你们罕见的个性,为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发展作出贡献吧。这样的话——」 两根金属管卡锵一声组合成一体。然后——那个人带着慈祥的神情面对我们如此说道。 「——我就会称赞你们,说你们都是乖孩子。」 * 「你们两个的资质,大概没有你们现在认为的这么差。」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与十字弓的破风声在森林里交错回响,伊库塔悄然开口。身为他发言对象的两名军官候补生刚受到有生以来首度一败涂地的冲击,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耶尔戈准尉在用兵上太过贪心。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过依照现阶段的熟练度,派兵行动时最好避免将排分散成更小的单位。如同你发现的,这样做会导致士兵之间配合不上联手时机,沦为各个击破的标的。先确实学习如何运用一个排,再请马修少校或托尔威中校指点你吧。」 伊库塔列举在短暂战斗中看出的需改善之处,至于对方听进去多少则另当别论。 「希姆卡准尉则是对机会贪得无厌。我知道你看准良机的判断力很不错,在战场能关注到细节对军官而言是种优点。不过,包括诱敌与判断错误在内,对时机的取舍能力还有待加强。往后你要好好经历每一场模拟战。如果这是实战,只要出现一个失误就会全军覆没。」 果然指挥会展现出性格差异啊,他继续讲评时心想。无论优缺点都源自于学生们的人格,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做到最佳化。 伊库塔眺望着还在持续变化的战况,为先前的评论再补充上一点。 「还有——关于你们掉队之后,士官出身的她到现在还在奋战这件事。想觉得不甘心是你们的自由,但完全没必要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她曾在我手下经历过实战。在指挥连以下规模部队方面,早就具有我足以打包票的水准。」 虽然教官不该偏袒自己人,不过在对方展现了确切的成果时应该无妨。因为她就读军校以来的奋斗成绩,出色得用多少溢美之词赞赏都不够。 「这两年来你又进步了。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苏雅。」 「——继续齐射!」 苏雅指挥战斗的喊声在树林中嘹亮地回荡。除了自己的训练排,她还代管掉队的两名同学剩下的士兵,处处都需要她下指示。 「那边开火时机太散乱了!就算我不再发出号令,射击时机也要整齐划一!即使发射的子弹数量相同,产生的冲击力也不一样!现在进行的是压制射击,目的是迫使敌军不敢抬头!有时间准心乱瞄寻找敌兵,不如朝灌木丛开火!」 战场在南乌尔特森林地带东部,是昔日伊库塔他们对战萨利哈史拉格上尉时用过的演习场。当时苏雅作为伊库塔领导的排的士官参加过演习,如今则率领自己的排,以货真价实的军官身分站在此地。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烧击兵部队、光照兵部队准备展开近身战!在我方枪兵压制敌军期间,绕到两侧袭击!要你们各自估算时机大概还做不到,等我一发出信号就全力奔跑!」 苏雅灵活地调遣依兵种分为三组的部队。她本身是光照兵,但担任指挥官时也能充分运用烧击兵与风枪兵部队。在黑发青年身边得到的经验及两年来在军校学习的许多知识,将她栽培成能干的前线指挥官。 「好——展开冲锋!往那个讨人厌的元帅脸上喷漆弹!」 「打算在这时候全面进攻?不愧是苏雅,把拼凑出来的部队带领得很好。」 待在注重防御的非正规阵形中央,眼见爱徒的成长令伊库塔露出微笑。他率领的两个排依然战力充沛,对她的猛攻展现坚固的防御力。 「话虽如此,我方阵形也相当坚固,可以就这么不成问题的防御到底,不过——」 就在青年抱着预感与期待这么说的瞬间,背后的树林传来的气息让他回过头。有人正分开草木接近,很快地冲出灌木丛。那些人有着醒目的浅黑色肌肤,手持形似ㄑ形独特小刀——的木剑。 「——你果然插进战局了。这也没办法,是我告诉你高兴什么时候闯入都可以的嘛。」 「换我们登场了!突击!」 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勇猛的叫声激励了同伴们。她率领二十人的席纳克族少数部队,特别参加这场演习。相对于少量的兵力,他们获得可随意任选时机闯入战局的权利,以和奋战的苏雅联手的形式出现在战场上。 「看到许久未见的席纳克族战斗英姿了吗!伊库塔,做好觉悟吧!」 「——娜娜克的部队参战!正与我军联手战斗中!」 收到他们闯入战局的消息,与席纳克的女中豪杰略有往来的苏雅当场加以因应。就像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突然被双面包抄的伊库塔部队阵形缓缓地歪斜。 「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御应该会变得薄弱——该怎么行动?若是他会怎么做?」 一路经历多场战役生存至今的苏雅丝毫没有将这视为胜利预兆的轻率念头。首先应该思考的,是自己站在敌人的角度将如何打破困境。 「面临包围时,常规战术是从敌军最薄弱的部分杀出重围。你会攻击左翼的光照兵部队?还是右翼的烧击兵部队?无论选哪一边,都要追击上去从背后——」 就在苏雅针对敌人可能的选择逐一安排因应方法的过程中,却看见出乎意料的状况变化。 「……?不对劲,两边的相对位置和刚才不一样!」 苏雅惊愕地瞪大双眼。分别从左右攻击敌军的部队不知何时被挤到正面,与穿过敌方部队中央的席纳克部队混杂在一块陷入混乱。在他们形成阻碍,挡住了位于较远处苏雅等人射击敌军的弹道。 「这是……将两翼部队诱导过来以封锁射击,蓄意让娜娜克的部队从中央突破往反方向脱离现场……? 反过来利用率领少数部队的她会选择单点突破这一点……!」 乍看之下好像遭受包夹而扭曲的敌军阵形,其实是为了创造这个状况刻意变形的。当苏雅领悟这件事,肩膀猛然一颤——只能说对方的指挥技巧厉害得可怕。他理所当然地实践了只要用兵上稍有失误就会立刻全军覆没的惊人绝技。 不知是第几次目睹伊库塔·索罗克的深不可测,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女子心头。那股还没命名的情绪促使苏雅·米特卡利夫握紧双拳握到发痛的地步。 「……谁会输给你!全员中止射击,开始移动!从左翼绕过我方部队追击敌军——!」 战斗后来又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日落之前以她们战败为结果落幕。 「……哈~!哈~!哈~!……」 「……呼~!呼~!呼~!……」 苏雅及娜娜克并排瘫成大字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本来指挥官不该暴露这种惨样,但一路目睹她们如何奋战至今的士兵们谁也没开口挑毛病,连先前淘汰的拉耶尔戈准尉与希姆卡准尉都体谅她们的疲惫,代替两人关照部下。 「你们都辛苦了。多亏了你们,这场演 习很有意义。」 伊库塔抱着两个装着冰水的水壶过来探望燃烧殆尽的两人。苏雅恨恨地望着与二人形成对比,连呼吸都不急促的青年。 「……我看你、很游刃有余嘛。我明明听说你跛脚了,再也无法上前线指挥作战……」 「移动时士兵会背着我,这也是我不太累的理由。短时间的演习还能借此蒙混过去,换成实战就有困难。毕竟在紧急时刻没办法自行跑步很危险。」 伊库塔打开水壶盖子递到两人嘴边,如此说明自己的现状。然后——他以上下颠倒的形式探头注视苏雅的脸庞,浮现微笑说道。 「最重要的是,以后有你代替我担当那个任务。对吧?」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热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苏雅慌忙以双手捂住脸庞。她保持一样的姿势双唇颤抖地说。 「你别自以为了不起……我才没有在等你回来。」 「嗯……」 「就算没有你我也好得很。既不觉得忽然失去了立足点,在房里独处也不会没来由地想哭……更不会只为了想看你哪怕一眼、听你哪怕说一句话,在皇宫周遭像个傻瓜似的徘徊一整天。」 泪水顺着苏雅的脸颊滑落,沁染在泥土上。仿佛同样溃堤的思念也化为言语满溢而出。 「我自认下定决心要忘掉一切,埋首投入学习与训练直到脑海一片空白——可是到头来,我才没有一心只想把成果展现给你看。我绝对没想过……只要我变得比任何人都优秀,你或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一点也没这样期待过。」 青年的右手轻触她濡湿的脸颊。那个触感使得某些防线更加崩溃,无从收拾感情的苏雅说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 「——我讨厌你。」 伊库塔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抚摸她的脸颊。就像在疼爱她,就像在怜惜她,就像依偎着苏雅不顾一切地钻研学习等待他归来的心。 「…………只有现在,我就特别容许一次……」 此时躺在一旁的娜娜克喃喃地说出的话,除了她本人之外谁也无从得知。 「……嗯……」 那天早晨。她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一如往常地展开新的一天。 「早安,米尔。我想要冷水。」 她将笼子里的搭档水精灵米尔抱到身旁,让米尔往放在枕边的茶杯加水。她喝下冷水后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立刻开始打理仪容。 ——今天也得整天都扮演乖孩子吗?不能恶作剧真无聊~ 反正没有旁人看见,派特伦希娜露骨地叹了口气。于是——在她洗好脸穿上上衣衣时,门口传来含蓄的敲门声。 「——?好的~我这就开门。」 有人造访这里并不稀奇,但站在间谍的立场总是会产生戒心。她内侧打开门锁开门——熟悉的黑发青年举起一只手的身影跃入眼帘。 「嗨~」 「咦?」 由于太过突然,就算是派特伦希娜也来不及推测他的用意。也许是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刚起床,伊库塔满怀歉意地举起双手。 「哎呀,你刚刚起床?失礼了,我晚点再过来。」 「啊——没、没关系!呃,请等我五分钟,我会打理好的!」 她说完后先关上门,回到房内迅速环顾四周……被发现会出问题的东西都没放在能够轻易发现的地方,房间的整齐程度也不至于损及哈洛的颜面。派特伦希娜判断让他进来不构成问题,再度打开房门。 「久、久等了,请进……」 「嗯,打扰了。」 征得她的同意,青年轻松地脱下鞋子走进室内。「喔~」伊库塔来到兼作为卧室的起居室,看到摆放在各处的拼布及毛线动物玩偶发出感叹的呼喊。 「好热闹的房间。布玩偶和毛线玩偶……厉害,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个。」 「是的——不过,咦?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玩偶是自制的吗?」 派特伦希娜有点吃惊地问。哈洛自负有双巧手,认为自己亲手制作的玩偶与外面卖的成品相比毫不逊色,对此暗暗感到自豪。 「我偶尔会在宿舍谈话室等地方看见你在做玩偶。每次我们一来你就收起来,所以并不显眼。像这个玩偶,是你刚从军不久时的作品对吧?」 伊库塔拿起一个造型像长手长脚树懒的毛线玩偶说道。派特伦希娜回溯哈洛的记忆,浅笑着回答。 「既然都被你知道了这么多,说出来也没关系吧。其实那个娃娃……是根据你的形象设计的。」 「咦?……的确,这种懒散的调调倒还满有亲切感。」 「右边的娃娃是雅特丽小姐,塞在两者之间的是陛下。后面两个则是马修先生和托尔威先生。仔细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听你这么说,特征确实满符合的。嗯嗯……那么,哪一个是你?」 伊库塔看着那些亲昵地排在一起的毛线玩偶发问。可是,她对那个问题摇摇头如此回答。 「这里面……没有我。欸嘿嘿。我觉得做自己的份太麻烦,就偷懒了。」 「这样子、我们、会寂寞。」 伊库塔以双手抱起毛线玩偶,模仿腹语术的说话腔调。派特伦希娜发出轻笑转过身。 「我去倒茶。你想加几匙糖?我出得起,别客气。」 「那加两匙吧,今天预计要消耗不少体力。」 「这样吗。要去哪里呢?」 派特伦希娜将每天预先泡好放在茶壶里的茶倒进杯里,再加入米尔制造的冰块与珍藏的砂糖,用托盘端着两杯茶从厨房回到起居室,发现青年手捧一大束花满脸得意地等着她。 「我是来约你出去约会的。」 伊库塔单膝跪地递上花束。派特伦希娜愣愣地接过花,嘴巴兀自动起来将疑问脱口而出。 「……这束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先挑这一点吐槽,真像你会做的事。」 当青年语带苦笑地回答,她本人才终于察觉异状——没错,刚才那句话的确出自哈洛,而不是我。 「不过,方便的话就和我约会吧。毕竟我们足足有两年没好好聊过,偶尔和我共度假日也不错吧?我会尽力当好护花使者。」 配上花束,伊库塔以极其正统的方式邀她出门。派特伦希娜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目光迅速往下看去。 「很高兴你来约我。可是……你的腿不要紧吗?」 「只要穿插休息时间,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不过还有点跛就是了。」 「还有元帅的工作……」 「事情都有优先顺序。」 伊库塔肆无忌惮地断然表示。他突然改变态度的速度之快,让派特伦希娜都不需要假扮就笑了出来。 「那么……我答应。现在就上街对吗?」 「嗯,马车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里喝茶,你慢慢准备就好。」 伊库塔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彻底进入放松休息状态。他的登场立刻将无聊一扫而空,派特伦希娜满怀紧张与兴奋。 「那请稍等一下。好久没有化妆打扮了,我去准备。」 她说着走向衣橱,同时十分确定——这是露出破绽的预兆。 「嗯~!帝都果然很热闹!」 搭乘晃动的马车抵达帝都市内,派特伦希娜活力十足地伸展手脚。就算在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她的身影看起来也特别耀眼。 「听说今天西边广场有街头艺人的杂技大赛,我想过去看热闹,顺便在露天摊贩解决午餐,这个计划如何?」 「非常赞成!我最喜欢街头表演了!来,走吧!」 派特伦希娜一口答应,迈步前进。在注意表现出哈洛言行举止的途中,她想到哈洛从前不曾有这种经验。 「像这样和伊库塔先生两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好新鲜。」 「是啊,很少只有我们两人单独出来,而且我觉得你总是和骑士团的同伴们聚在一起。」 「和大家相处最舒服了。所以……每到晚上得和大家分开时,我总是觉得很寂寞。」 她说出哈洛毫无虚假的心声。此时,她在视野一角发现能勾起哈洛兴趣的东西,停下脚步。 「啊,那家铺子前面摆着塔兹克织物!伊库塔先生,可以过去看一会吗?我最喜欢这种布料了!」 「当然没问题。难得上街一趟,过去挑适合你的布料吧。」 他们一起站在服饰店前,望着一匹又一匹展示品。 「触感光滑又美丽……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伊库塔先生?」 派特伦希娜不解地呼唤。因为身旁的伊库塔露出一脸像旧货商鉴价般的表情,猛盯着每一匹展示品。 「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嗯,没问题,这家店卖的布料品质很好……抱歉,这么不解风情,我过去有一段关于塔兹克织物的回忆。造成我一看见这种布料就忍不住鉴定真假。虽然我自己知道这个习惯不好。」 伊库塔语带叹息的呢喃。那抹表情唤起哈洛的记忆,她不禁开口。 「……你说的回忆,该不会和雅特丽小姐 有关?」 「——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他愣住。派特伦希娜咯咯轻笑。 「长期看着你自然会发现。伊库塔先生……因为你真的有很多表情只在想着雅特丽小姐时才会流露出来。」 「真的吗?伤脑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自觉。」 伊库塔难为情地搔搔鼻头。这副样子刺激着她调皮捣蛋的心,忍不住愈说愈起劲。 「伊库塔先生,那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在大家前往艾伯德鲁克州的时候……」 「你是说拜访马修老家那一次吧。我记得在那里也发生过了一场骚动。」 「是啊,结果我们发现是当地敕任官为非作歹。不过在调查过程中,我和雅特丽小姐不是假扮成娼妓吗?在殿下的协助下浓妆艳抹……」 派特伦希娜怀念地诉说着。伊库塔似乎想起了某些事,表情为之一僵。 「看到我们妆扮后的模样——伊库塔先生,你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吗?」 「…………」 「都经过那么久,你可能早就忘了。当时——你先看着我突然大喊一声『我买了!』,惹得殿下和雅特丽小姐发火,立刻被赶出房间……你离开时悄悄地对雅特丽小姐说出一番话。」 派特伦希娜没有把伊库塔当时的台词讲出来,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她以别开脸孔来煽动不安的情绪,说出致命的那一句话。 「这种露骨的差别待遇——伤我伤得很深~」 「………………」 「伊库塔先生?怎么了呀,你流了好多汗耶?」 她回过头掏出手帕问道。中招的伊库塔奄奄一息地开口。 「……好为难。我应该立刻下跪把头磕在地上向你赔罪,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又会害你蒙羞……」 他受到的打击比想像中更大。派特伦希娜满意地露出笑容。 「呵呵!——开玩笑的,请别当真。」 她仿佛要补偿般牵起伊库塔的手。她已分不清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希望还是哈洛的希望。 「再说——只有今天,我可以独占伊库塔先生啊。」 「——啊,真开心!」 大约四小时后,两人看完西边广场上的表演,悠闲地在暮色渐渐笼罩的帝都街道上散步,朝马车停驻点的方向走去。 「虽然很久没看街头表演非常期待,真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招!不愧是繁华的帝都,聚集在这里的艺人水准真高!」 「是啊,值得一看。看到你这么高兴,再好也不过了。」 对于她直率地展现心中的喜悦,伊库塔回以微笑。他拄着拐杖往前走,在此时提议。 「马车停靠处在那个方向,不过还要一点时间才会过来接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如何?」 「说得也对。刚刚兴奋过头,我也想喘口气。」 「顺便买个饮料。大叔,两杯冰果汁。」 露天摊贩的老板接过一张纸钞,给了伊库塔两杯现榨凤梨汁。由于一手拄着拐杖,他用另一只手的指缝夹住两个木杯。可是—— 「哎呀——」「啊!」 杯子似乎大得不适合这种拿法,伊库塔的手指在递出饮料给派特伦希娜时滑了一下。其中一个木杯脱手掉落——她迅速伸出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 「接个正着!呵呵,一滴也没洒出来!」 「抱歉,谢了。才出来玩半天,我居然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我们快找个地方坐一下。那边好像比较安静——」 伊库塔在派特伦希娜东张西望环顾四周时倏然指出某个方向,她也发现在两栋建筑物之间,比较里面的地方有一张长椅。于是二人便走了过去。 「嗯,这里刚刚好。我先拍拍灰尘……来,请扶住我的肩膀。」 「谢谢。其实比起走动的时候,时而站立时而坐下对我来说反而更吃力。」 「我想过会是这样。请尽量找我帮忙,毕竟我可是骑士团唯一的医护兵!」 他们俩热络地聊着天,在长椅上并排坐下来小憩片刻,将饮料送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喝下酸酸甜甜的果汁。 「…………」「————」 以这个动作为分界线,奇妙的沉默笼罩下来。与先前快乐的气氛有所区别,这股沉默里蕴含着静静的紧张感。 双方保持沉默过了几分钟,但那不是无话可说的消极沉默,而是本身具有意义的积极寂静。 ——终于要开始了。 派特伦希娜也领悟到两人想法一致,都在为即将展开的谈话做好心理准备。 「……呐,哈洛。你对人类的心有什么看法?」 首先出击的是伊库塔。面对过于含糊笼统的问题,她同样以含糊笼统的印象回答。 「心——是吗?好难的问题。确实存在但肉眼看不见,容易受到伤害……这是我的印象。」 这个答覆没经过深入思考,但伊库塔意外地点头认同。 「既然心会受伤,那说不定也会受到重伤。会被压垮、破碎——分裂。」 派特伦希娜心头猛然一跳。她身旁的伊库塔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的老师阿纳莱博士对于这一类的精神异常也感兴趣,进行了研究。他透过弟子的人脉从全国各地收集了各种病例,在那个过程中注意到频繁出现在这些资料中的一种现象。」 「……现象?」 伊库塔注视着饮料杯内的水面点个头。 「对。就是——恶灵上身。」 听他说出意外的词汇,派特伦希娜双眼圆睁。 「这是指一个人某天突然变得判若两人的状态。原因被认定是有恶灵入侵取代了那个人原本的心,所以称作『恶灵上身』。」 伊库塔含了一口果汁润唇,又往下说。 「那些病例报告把直接原因归为恶灵上身,另一方面大多针对病患本身或其血统寻找被附身的诱因。例如总是嫉妒别人、做出违反信仰的行径、祖先曾经暗中谋害神官——他们认为恶灵偏爱挑这类『不净之人』附身……当然这是通俗解释,阿尔德拉神学里的『恶灵』概念更加复杂。」 「…………」 「不管怎样,我们科学家当然会挑剔这种探究因果的方法。尽管程度有轻重之别,大多数人都曾嫉妒他人或违反信仰。轻易拿这种普遍因素当成原因,等于在说『罹患这种疾病的人一定会喝水,所以水即为病因』。别说证明,这个假说本身就非常空洞。至于祖先暗中谋害过神官之类的说法,大部分案例连是否属实本身都很可疑。 进一步来说,第一步就朝『恶灵』这种未观测到的事物探究原因,本身在研究上就是个糟糕的决定。应该要等到彻底调查过其他所有因素还是无法解决时,才无可奈何地采用这种作法。因此——我们将『恶灵上身』视为人类本身的精神疾病展开研究,而非当成恶灵作祟。」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让派特伦希娜也产生预感——下一句发言将更接近这个话题的核心。 「在研究过程中,『多重人格』此一概念应运而生。」 感觉到心跳渐渐急促起来,她继续倾听青年的话语。 「这项假说认为对心理造成强烈打击的遭遇或日常生活的压抑感,可能导致人类的精神分裂成复数,也就是心如字面意思般破碎了。碎裂后的每一片碎片各自展现独立的言行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是我们最早发明用来解释『恶灵上身』真相的理论。」 「…………」 「作为论述的根据,我们调查了被认定为『恶灵上身』者在发病前的生活环境,发现环境大都在心理卫生方面极其特殊及恶劣,像是遭受虐待、过量工作或被无视等等。我阅读每名患者的资料时曾经想过——长期在这种处境下生活,不需要什么恶灵出手,人也会精神失常。」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着,又啜饮一口果汁。无须像他一样反覆思考,派特伦希娜也知道实际情况上正是如此。因为她亲身经历过。 「不过,对于以『多重人格』这种疾病来替换『恶灵上身』这种现象的思考方式,我个人也抱着疑问。首先,『多重人格』真的是疾病吗?」 伊库塔所说的内容这次似乎前所未有地复杂。派特伦希娜再度专心聆听。 「我认为在社会意义层面的健全心理——即善良的心,基本上是透过学习形成的。更精确地说,为了让人得以清白正直,一个表现得清白正直具有意义的环境是不可或缺的。再换个说法,在善良会害死自己的环境培育不出善良。例如有十个人濒临饿死,却只有三条面包的状况。跟大家分着吃显然只会饿死,那就抢走别人的面包幸存下来——这是没有任何教育及伦理干涉时,生命会做出的率直判断。」 此时,库斯从腰包里探出头。伊库塔以指尖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尽管有精灵这种重大例外,这就暂时先放下不谈免得离题。回到正题——举例来说,如果有一名少女的精神依照自身成长环境的规则完成了发展。温和的环境会养出温柔和善的 孩子,艰难的环境会养出性格别扭的孩子……这样归纳略嫌太过草率。人类心理的发展,实际上没有那么单纯。」 「…………是啊。」 「不过为了方便起见,还是要容许一定程度的简略化……那么,什么环境会引发人格分裂?以下推测多半包含想像在内——我想应该是本人置身的环境骤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到人格来不及进行调整的程度。例如,一名在普通生活中成长的少女突然被抛进暴力的世界会怎么样?直到昨天为止从来没揍过人的她,应该很难适应那个环境。就像一块捏成苹果形状后阴干的粘土,没办法突然变成葡萄的形状。」 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她心想。那就是她诞生的土壤。 「周遭充满威胁,没有时间慢慢适应那个环境,却还是想设法生存——我认为此时潜意识会做出判断,设立与至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格。」 「…………」 「若是这样,这应该称作适应而非疾病,或是换个说法叫生存战略也行。无论社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型态,那都是她为了生存下去非做不可的改变。拯救而非危及她的性命——我无法将这种状态称作疾病。不,我认为不该这么称呼。」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派特伦希娜缓缓地转向青年。 「……这话题真有趣。不过,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尤格尼少校是间谍。」 伊库塔看似忽略她的问题,其实却一针见血地回答。然而,说出这个答覆并未给青年带来任何喜悦。他带着满脸苦闷之色继续道。 「我无法想像精明到直至那天为止都潜伏在军队深处的人物,会在那个场面因焦虑和粗心大意犯错。那是专为我设计的假造安心要素。内奸按照你的计划被揪出来了,放心吧——背后的意图显而易见。」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表情一阵抽搐。能够识破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你而已——她心想。 「从重逢的瞬间起,我就感到有点不对劲。眼前这个人,似乎和我认识的她有微妙的差异——当然,光是这点差异还能认为是两年时光造成的。」 「………………」 「可是,我没有忽视那股不对劲的感受。不,是做不到。因为——我对你感到内疚。」 「……感到内疚?」 听到意外的一句话,派特伦希娜鹦鹉学舌地重复一遍。伊库塔无法直视她,沉重地说道。 「我一直没好好面对你。」 这个瞬间,她胸中掠过一阵刺痛。这股疼痛,是哈洛听到这句话的感受。 「我和雅特丽直到最后都坦诚相对。我厚颜无耻地主动插手管起托尔威的挣扎,也从以前起就在身旁关注马修的努力历程。现在我正试图以我的方式来接纳夏米优抱持的阴影……然而和他们四人相比,我对哈洛——对于你的认识实在太浅。」 「…………这……」 「从初次见面开始,你就给我极佳的印象。你沉稳又温和,光是在场就能让气氛缓和下来。这样的你一直是骑士团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始终保持一如往常的笑容,真的非常值得感激……在我缺席的这两年之间,想必也是如此。公主、马修与托尔威——他们三人的关系得以勉强维系,应该是你居中协调的功劳。」 在感激与自我厌恶之间左右为难,伊库塔咬住嘴唇沮丧地垂下头。 「正因为很多同伴都抱着复杂严重的问题,你的存在让我安心。我认定只有你没有任何问题——不对,是希望这么想。雅特丽的情况、托尔威的情况、马修的情况、夏米优的情况、其他部下的情况……当时我满脑子都在处理这些事,无法再考虑到更多……结果我愚昧地疏于认真思考你的一切。」 伊库塔将手中的木杯紧握到嘎吱作响。但派特伦希娜对自责不已的青年投以灿烂的笑容。 「——那也没关系。正如伊库塔先生认为的,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烦恼,所以才表现得乐天悠哉。如果我的态度能够帮上大家——不必客气,以后也请一样找我寻求慰藉。这样远比派不上用场更令人开心得多。」 她以温柔的话语表达拒绝,将对方的烦恼看作杞人忧天。然而,伊库塔没有愚昧到按照字面意思接受的程度。他依然低垂着眼眸,将喝完的果汁杯放到一旁。 「……呐,哈洛。老实说,我不管什么时候都想信任同伴。」 「…………」 「可是,信任这个辞汇极其纤细,依使用方式而定价值将立刻一落千丈。举例来说——有一个愚蠢的男人,连想都没想过重视对象内心深处的想法,甚至一直避免面对对方。那家伙如果对此心知肚明还夸口他『信任』对方,那根本不是信任,只是表明自己放弃思考罢了。」 这是我绝不会对同伴做的事情,伊库塔说道。某种超越疼痛的感受在胸中盘旋,派特伦希娜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回到前面的话题,关于我方才提到的多重人格——符合这种状态的人有几项共通特征。其中之一,是切换人格前后的言行举止有所差异。像是有名女子说起与原本人格不同的语言;原本很讨厌运动的男子,变得每天会固定跑步十公里。不过我认为,并非切换人格结果导致行为出现改变,正好相反——是透过改变行为积极的切换人格。这算是一种启动条件,好让当事人持续相信现在的自己是和原先人格无关的个体——同时,纯粹的演技与多重人格的区别就在这里。 演技主要是给他人看的表演,但多重人格者将之所以依人格切换言行举止,首要目的是为自己而做。他们首先必须深信自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物。这并非只要努力人人都办得到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某种才能。」 「…………」 「某些特质翻转至另一个极端,是比较常见的典型启动条件例子。例如本来沉默寡言的人变得非常多话、本来连闻到酒味都不喜欢的人开始无节制的痛饮等等。或是——在更夸张的案例中,原本是右撇子的人变成了左撇子。」 青年的视线投向坐在身旁的女子双手上。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哈洛,你是右撇子。然而刚才我手中的饮料快掉下去时,你迅速伸出左手接住……尽管应该是右手离饮料杯更近。」 「…………」 「因为现在的你是左撇子。就算平时假装惯用手是右手,还是会反射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这多半是你专有的启动条件,所以无法全靠演技掩饰过去——不,唯独这件事不能彻底假扮掩饰。做出瞬间反应的惯用手与哈洛相反这件事实本身,在根本上支持着你这个不同人格的存在。」 真是令人震惊的观察能力。派特伦希娜心中想着,尝试做点反驳。 「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伊库塔先生。我可是医护兵耶?切开与缝合伤口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因此左右两手的手指都练得十分灵巧,所以实质上接近两手同利。做瞬间反应伸出左手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伊库塔没有继续反驳她的解释。于此同时她也领悟到——青年不是无法反驳,而是这么做没有意义。他并非只靠右撇子或左撇子这种模棱两可的依据来追究她的身分,还有更致命的一击留在后头。 「如今的我没资格说我『信任』你……即使如此,我并非对你毫无关注。在局部上还是有我足以确信的部分。」 就像在说唯独这一点他绝不退让般,伊库塔低垂的眼眸中露出了强而有力的眼神,说出他的确信。 「哈洛与我们共度过的岁月、一同在战场上奋斗求生的时间、她对我们的感情全部毫无虚假。这甚至没必要举出依据——骑士团全员共度的时光的记忆本身即是证明……我还不清楚你心中那股恶意的真面目。就算如此,你心中有善意存在是无庸置疑的。 因此我才得出人格不同这个乍看之下不合逻辑的答案。你心中有善意与恶意并存,两者一般来说理应混合交融成灰色,在你心中的黑与白却分别独立存在。根据这所有的事实——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能够说服我。」 派特伦希娜在心中咬牙——她无法承认。她怎么也无法承认,青年经过这样的思考抵达真相这件事本身。 因为哈洛的善意确实存在,所以探寻恶意同时并存的可能性?这种主观的思考方式偏离起点太远,对照他奉行的科学理念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 「你太钻牛角尖了,伊库塔先生。什么多重人格、左撇子怎么样的——不必费那么大的功夫绞尽脑汁想出困难的答案,我心中没恶意,这打从一开始就是结论。」 她不承认。假如有东西能够瓦解作为间谍的自己,那必须是更加冷酷的思维。只要他不展现冷酷的想法,不管再怎么说她都绝不认输。 「……你始终想要做个了断吧。」 伊库塔也察觉她的意思,察觉那是对方无法退让的底线。 「那就由我就给你了断。」 所以他开始了。青年用力咬紧牙关——根据冷静的分析与证据曝露同伴的犯行,对他来说只是种苦行。 「……在桌 状台地打防御战时,我在战斗开始已预测到敌方应该会投掷精灵过来纵火,同时估计——精灵可能会成为敌军与内奸联系的手段。」 当他说出这番话,一股寒意窜过派特伦希娜的脊背。 「要从那片阵地内传递消息给齐欧卡方相当困难。状况不容许放出信鸽,射出箭书又可能没被齐欧卡军发现,而打光信号在传递过程上太花时间。那么一来,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由精灵代为传令。只要把携带讯息的精灵抛下悬崖,他们自己会从着地位置走向齐欧卡兵们。」 「…………」 「不过,传讯不能使用自己的搭档。精灵是军人不可或缺的搭档,这趟去那边传讯之后就回不来了。说归这么说,其他帝国兵的精灵又不会听话行事——所以,我注意到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纵火的精灵。因为他们会确实地带着情报回到齐欧卡军营。」 毁灭的预感无止境地攀升,使得派特伦希娜像喘息般呼地吐出一口气。 「推测到这里时,我做了一个安排——随着战斗开始,同时在阵地内放出当时俘虏的几十个齐欧卡火精灵。」 她知道。当人类被逼进绝境的时候,脸上会自然地浮现笑容。 「当时,你不觉在脚边徘徊的精灵数量特别多吗?那些精灵一半是齐欧卡军投进来的,另一半则是我下令放出去的。当然,我安排了让人难以分辨两者差异——不如说是齐欧卡军投掷过来的精灵假扮成帝国军精灵的样子。想要区别难度极高。再加上我还仔细嘱咐那些精灵,以保障证被俘虏的主人的安全作为交换,要他们被任何人问起都回答自己是正从事作战行动的齐欧卡军精灵。」 冷血、冷酷,彻底毫不留情的陷阱。她心想——就是这个。若想要瓦解她,非得用上这么锋锐的利刃不可。 「理解了吗?我在齐欧卡投掷过来当间谍的精灵中进一步混入了双面谍。然后将毫不知情的士兵们抓来的精灵严加区别,反覆放出去……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答案很清楚。比起一度被捕就没戏唱的齐欧卡间谍精灵,我多次放出去的双面谍精灵被内奸注意到的机率较高。因为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真间谍精灵本就显眼,没多久就被抓了,到了战斗后期,整体大概超过八成的精灵都是自己人。」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负为独门绝活的技术。然而那种想法是她的自我陶醉。此刻她才正确地理解到,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拒绝采用她的报告的理由。 「当时可推断内奸取得了两个精灵。其中一个似乎前往齐欧卡军传讯,应该幸运的是真正的齐欧卡精灵……不过,另一个呢?」 如同伊库塔一直以来都没好好面对过哈洛的阴暗面——她们也没有探究出青年的能力有多强大。她们以前并未深入了解过。别说深度,就连广度也不清楚。 「没错,那就是在尤格尼少校背包里找到的精灵。虽然表面上宣布是敌方精灵——他在背后暗中来到我这里报告了真相。」 问题的解答即将完成。青年以最高明的形式替作为间谍的她们下了最终宣告。 「所以,关于抓住他并藏进尤格尼少校背包里的人物是谁……我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伊库塔如此作结,再度垂下眼眸。对于自己活像将同伴开膛破肚挖出内脏的行为——他感到极度厌烦。 「——精彩极了。」 陌生的女声传入耳中,伊库塔反射性地抬起视线,发现自己的推测说中了。眼前女子的笑容、声调、存在感——都不可能属于他认识的哈洛。 「彻底输得一败涂地,害我都快发狂了。简直连笑话都算不上啊。才以为形势变得不太对劲,结果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将死了。」 女子捧腹咯咯轻笑。强烈的冲击绕了一圈转变成自嘲,被揭穿所有伪装的她仍保有奇异的开朗。 「伊库塔·索罗克,你知道间谍在上任地点绝不会做的事情——是什么吗?」 「…………」 「我现在就向你做一次,当成这次耻辱的纪念。」 女子站起身在伊库塔前方将裙摆左右捻起,殷勤地报上姓名。 「午安——我是派特伦希娜。希望你能记住,你可是我直接报上这名字的第二个人。」 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传入耳中的异国名字,仿佛打开了记忆的抽屉。 「《爱恶作剧的派特伦希娜》……是取自前尼塔达亚的童谣吗。」 「喔,你连这首童谣都知道啊……对了,你母亲本是齐欧卡人。这首童谣在那边意外地知名,听过也不稀奇。」 也许是发现出乎意料的联系使她心情愉快,女子加深笑意在敌国土地上自我介绍。 「就像你发觉的,我原本是童谣的主角,是乖孩子哈洛憧憬不已的坏孩子英雄。依照你的说法来解释,算是另一个人格吧。」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遇到了什么事才变成现在的状态?」 「任君想像。那些事我不想一一提起——不过,你大概猜得到吧?只要看看我们,至少想像得到我们是在哪种地狱中长大的。」 她只语带保留地这么回答,没有多说。也许是落败的纪念仪式到此结束——直到一秒前散发的开朗气息销声匿迹,属于间谍的冷意再度笼罩了她。 「好了——差不多该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单膝跪在长椅上,身体紧贴着伊库塔。那姿势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对情侣在接吻,然而——女子左手散发锋利光芒的小刀抵着青年的脖子。 「士兵埋伏在那边那栋房子二楼,准备在紧要关头来一发狙击——对吧?」 「…………」 「很可惜,你们错过了时机。当我移动到被你遮住的这个位置,风枪便无法开火。而且……在使出其他任何手段之前,我都会早一步割断你的咽喉。」 派特伦希娜妖媚的嗓音落入青年耳中。原先对于暗杀手段的忌讳已排除在意识之外。在间谍活动失败后,她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件工作,只剩下杀害往后将对齐欧卡构成最大威胁的此人后逃亡。 「——不过,我不明白。明明好不容易赢得了谍报战,你为何要做这种近乎自杀的举动?明明只要毫不犹豫地解决掉我就行了。」 带着疑问和嘲弄的话语于近在咫尺处响起。哈洛正看着——她与伊库塔交谈。在用上最终手段的她心底,哈洛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切即将再也无法挽回的瞬间发生。 「想留下遗言就说吧。我对于你在死前会说些什么,也是有点感兴趣。」 派特伦希娜带着一脸决定取他性命的表情,向猎物提出最后的游戏。伊库塔听到之后,任凭利刃架在脖子上随意地点点头。 「……对啊。我是有话想说。」 他同时直视着哈洛的眼眸。 ——咦? 他们四目交会。哈洛穿透派特伦希娜,在她这个表现在外的人格底下与伊库塔互相凝望。派特伦希娜惊讶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哈洛,你是坏孩子。」 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比任何利剑更加锋利的狠狠刺进她的胸中。没错——自己是个坏孩子。这个事实一旦曝露,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一个很坏的坏孩子……就像我们所有人偶尔都会耍坏一样。」 被伊库塔的下一句话打个措手不及,哈洛再度抬起正要垂下的眼眸。 ——啊…… 她原本以为坏孩子是句责备。不过并非如此。青年注视她的黑眸散发温柔的光芒,不带丝毫要定罪的意图。 「不过,这样就好。即使你不是乖孩子,并不纯真善良,就算玷污双手罪恶满身——也有一个地方会宽恕这一切。」 他缓缓地向藏在恶意底下的哈洛伸出手。既非定罪也非要求她赎罪,仅仅伸出手迎接对于自己无法当个乖孩子感到彻底绝望的少女。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打听。你是谁都无所谓——哈洛到了此刻终于体认到,黑发青年是打从一开始就抱着那个决心来见她们的。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在结局即将来临之际,她发现——自己早已被深爱着。 「…………咦……?」 结束最后的游戏,准备以小刀割断伊库塔咽喉的派特伦希娜动作轧然而止。 「…………拜托,哈洛。别闹了。」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右手,哈洛的惯用手。右手像把老虎钳般发挥从平常的她身上无从想像的力道制住持凶器的左手,令左手动弹不得。 「住手——现在是我出场的时候吧?难得我正要把一切全部毁掉耶?」 派特伦希娜陷入恐慌状态。她无法理解——为了使哈洛在地狱深处存活下去而诞生的她,完全推断不出来哈洛为何在此时阻止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什么善意、奉献的,我们要彻底践踏破坏那些玩意——这不是我们的心愿吗!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生活的地狱的规则吗!」 她 还不知道,自己认识的地狱并非这世上的一切。 「明明决定了,为什么你事到如今还——啊!」 尖叫声突然中断。派特伦希娜被来自内在的抗拒压倒,脑袋猛然向后仰——接着无力地颓然垂下。 然后——女子颤抖的双唇吐出虚弱又沙哑,却属于伊库塔熟悉之人的声音。 「……我的、心愿……」 她低垂的头慢慢抬起。哈洛玛·贝凯尔按住依然稍有放松就会失控的左臂,带着一脸又哭又笑的神情表明心绪。 「…………心愿、刚刚、实现了…………」 一步、两步、三步——哈洛按着左臂从青年身旁向后退……建立在无数自我欺骗上的善恶两面性。她亲自否定了作为双重人格基础的报复冲动,面对长久以来遗落的真正心愿。 「……啊啊——」 一直当个乖孩子没得到回报的她。 因为继续当乖孩子无法生存而萌生恶意的她。 相信不是乖孩子就没资格被爱的她。 只要一次就够了——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就算你是坏孩子我依然爱你。 「……伊库塔先生……」 那个心愿在此圆满。不,是她刚才终于得知早已如愿以偿。 为什么没发现呢——自己如此幸运地拥有一群好同伴。不必开口表明自己想要被爱、不必支付被爱所须的代价——身边也有这些人纯粹地爱着她、接纳她。 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笼罩之下,哈洛面露微笑。笑得无比心满意足,无比澄澈透明。 没错,所以——为了保护那些同伴。 「……能够遇见你们,真好……!」 她向恶意的左手夺过小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脖子。 他呼唤狙击手【托尔威】的名字,几乎同时抛开拐杖整个人扑了过去。 「喔喔——!」 哈洛右手的小刀被子弹弹飞,伊库塔在此时整个人扑了过来,抓住她的右臂一起倒在地上,连手臂带身躯按住哈洛。 「——不行,伊库塔、先生——放开、我——!」 「谁要放手!」 哈洛神色悲痛地试图推开青年。这也难怪——她的左臂依然挣扎着渴望杀害伊库塔。但伊库塔完全没把那个威胁看在眼底,仅仅倾注全力阻挡她企图自杀的右臂。除了绝不让哈洛死去的想法,他的行动没掺杂任何杂质。 「求求你,放开我——让我死——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我不要!」 哈洛渴望自尽成功。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伊库塔还是坚持不允许。 「我才不让你死!我不会再让骑士团的任何人比我更早死去……!」 他在刹那间猛然动脑思考,寻找解决一切的方法。狙击手的位置太远无法立刻赶到,现场只能靠他设法解决。 ——爱恶作剧的女孩派特伦希娜,今天是你遭报应的日子。 这儿那儿的恶作剧全被发现,狠狠挨了骂满脸是泪—— 他选择的结论,竟然是唱歌。 伊库塔回忆起沉淀在陈年记忆深处的歌词与旋律,在哈洛耳边开口唱着。 ——来了来了她来了,穿红围裙的妈妈。 和女儿一起陪不是,手牵着手回家去—— 挣扎扑腾的左臂颤抖了一下停止动作。这首童谣是「她」【派特伦希娜】诞生的起源。对她来说熟悉无比的旋律,加上了从未听过的歌词。 ——妈妈告诉抽泣个不停的女儿,「今天的晚餐要做炖菜。」 那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泪水转眼间止住了。 满心幸福的边走边唱,一路走到厨房和妈妈一起做菜。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当满怀温柔的童谣迎向幸福结局时……哈洛的左臂已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宛如听着母亲唱起摇篮曲安宁入睡的孩子。 「……正规歌曲里没有的第十一段歌词。这是妈妈我编的。」 伊库塔保持抱住哈洛的姿势悄然告诉她。一滴泪水从压在他军服上的眼角顺着脸颊滴落。 「我很担心你。你四处恶作剧后有没有好好回家呢,我唱完歌总是很挂心……所以忍不住自己编了结局。一段关于贪玩的爱恶作剧女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温暖家园的歌词。」 哈洛仰望天空,令人怀念的暮色映入眼帘。她不经意地侧耳聆听——远方传来小孩子们踏上归途赶着回家的声音。 「——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家吧,派特伦希娜。回家吧,和哈洛一起回来。 整天四处玩耍,你应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做饭吃。」 伊库塔呼唤。他坚持不肯放松紧紧拥抱她的力道,仿佛要将那宝贵的生命紧锁在臂弯不放。 「和你最喜欢的大家一起,围坐在温暖的餐桌边——」 天色渐渐转暗。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一刻——不论是乖孩子或坏孩子,暗红色的夕阳都带着同样的温柔洒落在他们身上。 第十卷 第四章 投入剧药 「…………唔唔唔……」 置身于笼罩室内的热闹气氛中,金发少女与黑发青年并排坐在长椅上,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夏米优?看你面有难色,是碰到什么烦恼吗?」 「不,不是这样。我烦恼的问题多得是,但现在并非在想那些事……」 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夏米优含糊其词,来回看着身旁的伊库塔与眼前的景象。 「——哈洛,这个要放进炖锅对吧?那我随便剁成块喔。」 「啊!等一下,小马。那种薯类不好煮透,不剁得很小块不行。」 「好的,请剁成两公分立方的小方块……嗯~肉类的预先调味这样子可以吗?再加点辣也……」 马修、托尔威和哈洛三人正一边亲近地交谈一边做菜。为了大家一起下厨,他们还特地在房间繁多的皇宫里找出符合「附设大小适中厨房」的地点。 虽然一口答应黑发青年的这个提议,夏米优觉得有些难以推测他的意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做晚餐吃吗?」 「不,那样很好。虽然很好……该怎么说,这样子简直就像……」 普通的家庭晚餐一样——刚要说出口,夏米优回想起自己没资格这么想,把话收了回去。 伊库塔察觉到她本应接下去的话是什么,缓缓地摇头。 「不是『简直就像』……我觉得这正是普通的家庭晚餐。」 「……哈洛暗中勾结齐欧卡?」 马修目瞪口呆——时间回溯到三天前。与派特伦希娜的暗斗了结之后,伊库塔安慰完像个孩子般不停哭泣的哈洛,在一家不显眼的旅馆订了个房间召集骑士团成员。 「……只有两分。既然你难得想开玩笑吓我一跳,编故事时起码找个更逼真点的题材。刚才那个笑话特别拙劣。不如说月亮从天上掉下来了,我还会更惊讶。」 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伊库塔听到后当场往他额头来了一记手刀。 「——喝!」 「咕啊? 干、干嘛!」 「吾友马修,很遗憾你也和我同罪,马上和我并肩向哈洛道歉吧。在这里不怕被旁人看见……好了~把~头~磕在~地上~」 「为什么?」 马修被迫与伊库塔并肩趴到地上,满头雾水地抗拒着。此时——他以眼神向哈洛求救,发现哈洛用双手捂着眼睛呜咽抽泣。马修惊愕地站起身。 「……咦?……咦?…………咦?喂、喂,哈洛,别哭得那么厉害。只是开个玩笑,你们未免也太卖力了……话说,原来你的演技有这么好?」 在他感到困惑的期间,眼泪仍不断地从哈洛的指缝溢出滴在地上。她哭泣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演出来的,马修困惑地望向站在一旁的翠眸青年。 「呐~托尔威,究竟是怎么——」 他的问题半途中断。对方咬紧嘴唇垂下眼眸的样子,令微胖的青年看出这一点也不是玩笑。 「………………………………………………………………………是真的?」 马修像转动生锈的发条般小心翼翼地转向伊库塔问道,黑发青年神情严肃地抱起双臂。 「在继续谈下去以前,我要说一句话。这件事非常重要——可以吧?」 伊库塔边说边同时注视着马修与托尔威,突然拉高嗓门喊道。 「哈洛一样也会做坏事!」 这句话迎面抛来,令两人只能愕然地回望伊库塔。他愤慨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于这一点视而不见,可以说是整件事最大的过失也不为过。听着——这里是骑士团全员的反省会场。唯有今天,雅特丽也得出席。」 伊库塔取下腰际的短剑搁在一张空椅上,表现得像她仿佛就坐在那里,同时再度转向哈洛。 「总之,哈洛,你能够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不管得花多少时间都无妨,从最初的开端说起。」 「……是!……」 哈洛擦擦眼泪咽下呜咽后颔首同意。伊库塔温柔地补充道。 「别担心,只要好好说明,大家一定会了解。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她连连点头,以哭得红肿的双眼看着同伴们一脸决然地开口。 「——我会交代一切。」 哈洛用了将近一小时大致说明她原先的来历。 「——双重人格吗……唉,比起哈洛纯粹用演技骗过我们,这种解释还更有现实感……」 马修一脸犹豫地喃喃低语。在还挣扎着要接受事实的他面前,伊库塔抛出一个提议。 「哈洛,马修好像很难产生真实感。这样拖下去没完没了,干脆换她出来如何?」 这太过大胆的解决法听得哈洛双眼圆睁。黑发的青年像要安抚她似的补充。 「她已经变老实了吧?别担心,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一拥而上制伏她。」 就算伊库塔这么说,事情对哈洛而言也不是能轻松点头说声「那我切换人格了」就去做的。然而,伊库塔的眼神透露他是认真的。那双黑眸在说,让他们也看看你的所有面貌吧。 「……!」 即使没有马修的怀疑,这依然是迟早必经的通过仪式。将这件事当成必然接受之后,她猛然握紧双拳下定决心。 「…………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只要感觉到危险,请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我。」 当然,哈洛也有不麻烦他们动手自己做个了断的觉悟。她神情紧张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于十几秒后——一睁开双眼。 「——我又不是给人围观的笑料。」 「呜喔喔!」 从口吻到声调都和刚刚印象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马修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有着哈洛脸孔的女子冷冷地望着他耸耸肩。 「胖子你也惊讶得太夸张了。她说过要切换成我吧。」 「你……你是谁?」 「所以说我是派特伦希娜。理解了吗?如果还是接受不了,要我用一千打哈洛绝不会讲的脏话痛骂你一顿也没问题。」 因为马修没有回答,她实际上真的这么做了。五分钟后——马修被超乎想像的语言暴力彻底击垮,觉得自己像块破抹布似的趴在桌上。 「……这个泼妇是怎么搞的……怎样才能让人变得如此残酷啊……」 托尔威也抱着相同的心情吞了口口水。派特伦希娜没礼貌地靠在桌上撑着双肘,继续说道。 「既然你要求看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再来的话……我办得到各种哈洛不会的把戏。例如像这样变魔术。」 她说完之后,本来空无一物的手上接二连三地变出笔和手帕、硬币等小东西。喔喔~伊库塔发出欢呼。懂得类似小技巧的他,知道对方在不经意间达成的事情水准有多高。 「还有,我远比哈洛强得多。像胖子这种的,我空手就能轻易宰掉。」 「……哼!」 对于白刃战实力很有自信的马修对挑衅产生反应。在他们之间快要播下冲突的种子时,伊库塔迅速插口。 「派特伦希娜。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该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哈?什么意思,我才不是你们的同伴——呜哇!」 她说到一半,被伊库塔双手捏住脸颊拉扯开来。近在咫尺的青年严厉地瞪着她,继续说道。 「我重复一遍。再也不准对着同伴说这种话。」 青年如此告诫,揪着她脸颊的肉又拉又放。无法充分抵抗他的处罚,派特伦希娜眼角渐渐泛泪无力地说。 「……是~对不起,以后不说了……」 「懂了就好。」 听到那句道歉后,伊库塔迅速放开手。终于重获自由的派特伦希娜低下头双手摩娑脸颊,扬起眼珠子慢慢望向青年。 「…………我可以换回哈洛了吗?」 「想换就换吧。不过,我们找你的时候记得出来。还有——你想见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伊库塔沉稳地笑着表示。派特伦希娜不满地注视他一会,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女子几秒钟后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换回他们熟悉的哈洛。 「……对不起,她讲话很难听……」 想起刚才张口吐出各种谩骂,哈洛向马修深深地低头致歉。马修和托尔威都露出一脸还没从冲击中恢复的表情陷入沉默,看出符合他期望的结果,伊库塔马上往下说。 「——唉,就像你们看到的。百闻不如一见,我认为实际见面交谈过后,你们便能直觉地发现这不是在演戏。」 「她和哈洛完全是两个人……这么想就对了吗?」 马修依照刚刚留下的印象问道。可是伊库塔当场板起脸孔摇摇头。 「这样认定,事情又会回到最初的状态。她也是哈洛。每个人当然都具备的坏孩子部分——在哈洛的情况中就是派特伦希娜。」 唯独这一点可别搞错了。青年如此提醒朋友后继续道。 「过去我们一直忽视她的这一面。这就是 我说这里是骑士团全员反省会场的理由。我们下意识地过度依赖扮演乖孩子的哈洛,这正是我们直到今天都没发现派特伦希娜存在的理由。」 伊库塔的声调透出深刻的反省之色。以错误的方式偷懒——是他最重视的规诫之一。 「托尔威、马修以及雅特丽——如果我秉持和面对你们时同等的热忱来对待哈洛,应该能更早察觉她的存在。这句话对于我们全体成员来说都适用,希望大家先郑重以对。」 「……只要找我商量,我一定会帮忙啊……」 「有时候会碰到无法求助的情况。在这种时候主动察觉对方的苦恼,是同伴的职责。」 伊库塔立刻驳斥了马修无力的反驳。他的视线依序扫过马修和托尔威,然后是雅特丽的短剑,语带叹息地补充道。 「再说——并非只有哈洛,在我们这圈子里,性格直率,遇到重大烦恼会马上找人商量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多。」 呜呜……托尔威苦涩地呻吟一声垂下目光。青年指出的问题,实在太过符合他最近的状况。 在他的身旁,马修听完伊库塔的话陷入沉思,接受他的指正后缓缓开口。 「……我知道我们也有责任。说来的确没错,明明是长期共处、足以交托性命的人,我对哈洛的认识却太少。这个事实令我感到羞愧。 不过——这和背叛是两回事。详细交代你实际上做过哪些事吧,否则没什么原不原谅好谈的。」 马修疾言厉色地逼问。感觉到该面临的那一刻终于到来,哈洛静静地说起。 「……说到认识大家后的间谍活动,第一次是在海战后的『黄龙号』上。」 听到意外的名称,其余三人瞪大双眼,分别回顾当时的记忆。 「在我们走海路前往希欧雷德矿山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了……」 「如同你们知道的,我的同类——『亡灵部队』成员邓米耶·刚隆海校也在那艘船上。雅特丽小姐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然而是我协助他在危急关头逃亡。」 听见这句话,托尔威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点点头。 「对了,当时被胁持的人质是哈洛小姐。这代表……」 「没错,我是故意被抓的。因为要让他脱离那个状况,拿我这名海军眼中的『客人』当挡箭牌是最有效的方法……」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虽然刚才没注意听进去。你说你是亡灵部队的一份子?」 「是的。虽然我和我们在北域交手过的那批人负责的任务不同,是特务部门的新人……」 马修双手抱着头沉吟起来。他难以轻易接受,一直以来就在身旁的女子真实身分竟是如此。 「后来停顿了一段时间——我其实是最近人格才切换成派特伦希娜,正式开始活动。可以说从和马修先生与萨扎路夫先生一起参加调查任务时开始的。因为在那个阶段神官对教徒们的煽动工作火侯未到,我阻挠部队前往当地,争取时间。在进军途中之所以碰到民众向部队求助,就是这个缘故。」 微胖青年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哈洛看到后越发缩起肩膀,但没有停止自白。 「我同时向特务们下达指示,也提供了作战计划让他们救出被俘的海军少将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小姐。海兵们逃出俘虏收容所,在附近的军事基地取得武装与物资,直接和教徒们会合后闯入山脉……这一连串的行动都出自我们的设计与指示。」 「从建立计划开始就参与了……你们到底有多能干啊。」 马修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一瞬间,他的感受惊愕更胜讽刺。 「只是,陛下亲自率领援军前来出乎意料,自从她抵达后,我们按照保护她同时增加帝国军损失的方向继续活动。情况进展得非常顺利——直到伊库塔先生来到阵地为止都是。」 哈洛瞄了黑发青年一眼,立刻垂下眼眸继续道。 「后来我们尝试栽赃给尤格尼少校、连系齐欧卡军,在可能范围内用上各种手段,却没获得任何成果……彻底输给伊库塔先生,走到这一步。」 「……大概是多少人?」 马修悄然插话,抛出沉重的发言。 「你们的间谍活动额外害死了多少士兵?」 现场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罪恶感令哈洛肩膀颤抖,但她未加掩饰的回答。 「我不清楚正确数字。不过……包含间接原因在内,应该超过一千人。」 「…………!」 当她揭示远超预期的数字,马修冲动地一拳捶在桌上。伊库塔努力放缓声调,向他开口。 「马修,作为医护兵的哈洛,一直以来也拯救了数量相当的……或许还更多的性命。」 「这种事又不能互相抵销!」 微胖的青年厉声呐喊。面对无庸置疑的事实,伊库塔依然不退缩。 「你说的没错——不过,那又怎样?我不会责怪她,也不会惩罚她。」 看似将错就错的发言,激得马修狠狠瞪了过去,从正面面对他的情绪,黑发青年强而有力地回应。 「要说我偏袒自己人,的确没错。然而——你不认为追究她们的罪行顺序错得离谱吗?将童年的她逼进宛如地狱的境遇中的那户人家犯下的罪呢?只因为年仅十二岁的少女具备资质,就将她拉进背叛世界的那个家伙犯下的罪呢?」 「————!——」 「无人追究。那些罪行完全被置之不理。如今站在此处的她始终是连环的恶性因果产生的一个结果,原因、诱因与责任都应该分别向元凶追究……我没有说哈洛心中完全不包含这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责怪或惩罚她。比起这么做,我们这些同伴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得做。」 伊库塔如此回答,炯炯有神地直视对方。马修咬紧牙关,发挥严格的自制后挤出声音。 「……这意思是……严厉指责犯错的人也无助于解决吗……?」 伊库塔忽然放缓表情。言语中充满了对于他说出此事的感谢以及毫无虚假的敬意。 「多亏你想起来了。没错——那些行为只不过是用来满足情绪的报复。面对产生错误的根源,教诲引导对方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 他顺着马修的发言下结论。微胖青年握紧双拳站起身。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可恶——感情跟不上理智。既然不能责怪对我们设陷阱的本人,造成大批士兵丧命的责任该算在谁身上?我该如何整理这股情绪才好?」 抱着满腔无处可去的愤怒,微胖青年挥拳砸在桌上。伊库塔坚定地立刻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由我们来分担。在那个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责任,无论是什么,都应该由我们一起均分承担……而非一个人独自背负。」 「…………!」 伊库塔一步也不退让地告诉他。来到此刻,马修也理解了青年对于作为同伴——对于这份羁绊怀抱的决心。与两年前为止的他相比,那份决心变得更加坚定。 与伊库塔互相吐露心迹之后,马修随即一脸严肃地转头望向哈洛。 「……喂,哈洛……!」 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用力按住胸口……脸上的表情在说,她甘愿承受任何咒骂与弹劾。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如果马修现在要求「你给我立刻以死谢罪」,她将毫不犹豫地动手自戕。 「……………………!………你!…………你……!」 马修浑身颤抖,神色严厉地一直瞪着下定决心伫立在面前的她。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更多一倍的时间在紧绷的沉默经过。 「…………………………………………你这人,真狡猾。」 最后,微胖青年松开紧握的双拳。脸上浮现认命的表情。 「那样很可怕啊……在战场上负伤,你却没守在后方。光是想到那种情况,我的手就发抖、背脊就发凉,脚步也站不踏实了……在少了你的战场上,我不觉得我还能够像过去一样战斗。」 「……马修先生……」 哈洛目不转睛地回望对方。马修的神情间流露出浓浓的苦涩。 「不用提到上战场,若非有你找机会帮我说话,我这两年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早就被夏米优陛下下令斩首了……所以我知道,哈洛,我一直以来都受到你的救赎。知道你一直都在不引人注目的背地里出力支持我们。」 马修心中有着对背叛而发的愤怒与悲伤。你害死了我许多部下——他直到此刻也还拼命压抑着想责怪她的冲动。 不过——当那些情绪与对她怀抱的感谢互相冲突,他心中留下的是比过去更加明确的,对同伴的亲爱之情。当自身理解到这一点,在马修心中肆虐的激动情绪缓缓地归结出一个结论。 「……老实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原谅你。我无法忽视部下们的死。」 哈洛闭上双眼等待裁决下达。马修在她面前深深垂下头,以颤抖的声调告诉她。 「这是当然的。我是那些家伙的指挥官,是他们托付性命的司令官——不可能抛开那份责任。我丝毫没有 抛下责任的念头。」 马修注视着双手,想着那些从他指缝间流逝的生命数量。想着将来会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和失败没能挽救到的生命数量。 然后,他同时不由得确信——想尽可能减少那些牺牲,缺少不了眼前女子的力量。想着自己是多么恐惧失去哈洛玛·贝凯尔助力的战场。想着直至今日为止,她的存在给予自己多大的救赎。 「然而,无论你有没有罪,你都无可改变地是骑士团的同伴。」 马修抬起头说出这句话,声调已不再发颤。 「所以——从今以后我会更认真地去认识你。认真地听你说话,也常常主动找你攀谈。再也不放着你不管。 而同等的,你也要确实地把重担分出来,我会承担起来。打从在船上相遇直到今天,我自认还有达到那么点成长。」 他语毕同时走向她,朝哈洛伸出手。托尔威也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这两年之间,我以为自己是为了帮助大家一路努力着,其实除了自身的烦恼以外什么都没注意过。哈洛小姐,我比阿伊和小马更没有权利责备你。对于我先前忽视了许多事物这一点,我打从心底感到自己很没用。」 托尔威咬住下唇,同样走到哈洛身旁悄悄地伸出手。一双深绿眼眸带着温暖的决心注视着同伴。 「我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所以……能给我一个机会再度和你并肩而战吗?」 面对两人怀抱坚定的亲爱之情伸出的手,哈洛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呆立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回应他们伸出的手,却欢喜得无法克制——只能忍住濒临溃堤的泪水。 「……雅特丽小姐会原谅我吗……?」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这么问。伊库塔听到后手抵着下巴沉吟起来。 「依照她的立场来说的确有困难。作为伊格塞姆的价值观想必不会放过你从事间谍活动的事实——不过我知道,雅特丽绝非只受规范束缚的人物。」 伊库塔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拇指上,面向放在椅子上的炎发少女短剑。 「我们来问问她本人吧。马上就能知道她的想法了——是正面或反面?」 硬币被拇指弹向空中,描绘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在短剑的护手盘上,随着清脆声响反弹起来掉在椅子上。伊库塔向哈洛指出结果。 「看吧——她原谅你了。」 掉在短剑旁的硬币正面朝上。哈洛缓缓走过去拿起来仔细检查——不久后,绽放一抹含泪的微笑。 「……真狡猾。这枚硬币两面都是正面啊。」 「没错。因为她告诉我,『就掷那枚硬币吧』。」 伊库塔若无其事地说道。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他的言下之意在说,那正是雅特丽对哈洛的答覆。 哈洛握住硬币用力抱在胸口,反覆地连连点头。在场没有人认为这番话是谎言——这时候,哈洛感觉到面带微笑而立的炎发少女气息就在身旁。 「——哈洛?怎么了,哈洛?」 在回忆之中飘荡的意识,被呼唤声骤然拉回现实。 「——陛下。」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茫然地站在烤透的羊肉块前面。夏米优从旁边探头观察着她的模样,关心地询问。 「我看你停住了手头的作业,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哈洛……有什么烦恼就说说看。虽然不知我是否帮得上忙——还是比憋在心底要好一些。」 女皇神情迫切地望着对方。她的关心让哈洛很高兴,同时回忆起先前所见景象的后续场面。 ——夏米优——只有那孩子,希望你还不要告诉她事实。 在一席长谈的尾声,伊库塔提议道。 ——她当然也是重要的同伴。如今的我对她疼爱得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夏米优同时也还是个孩子。此次的情况是我们这些年长者没处理妥当,唯独她没义务承担犯错的责任。 听见这番话的瞬间,哈洛也领悟了黑发青年回到战场上的最大理由。 ——得知最信赖的人原来是间谍这个事实,应该会使得置身立场本就复杂的她更加不安。所以现在还不要告诉她,先将此事保留在我们心中——至少直到适当的时期来临为止。 为了保护对现在的他来说最宝贵的事物,哈洛感慨万千地点头同意。 ——哈洛,关于要不要吐露秘密,与吐露的时机都交给你决定。 她决定等一切尘埃落定就说出真相。等到战争结束,国家安定……少女在真正意义上成熟的时候。起码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就让她继续扮演温柔的大姐姐吧。 「——谢谢您,陛下。不过我没事的,只是回想起一些开心的回忆。」 「是吗……那就好。」 看到哈洛露出强而有力的笑容回答,还有另一件挂心事的夏米优也不再追问。在她们交谈的同时,食物正逐步调理妥当。 「好,我这边都准备好了。面包怎么样了?」 「等、等一下。这个炉子用法很独特……不会烤焦吧,没问题吧。」 「炖菜也煮得差不多了,要是味道合大家的口味就好了~」 完成的菜肴一道接一道摆在餐桌上。不是战场上塞进嘴里充饥的军粮,不是基地每天供应的伙食,也不是一流厨师烹调的宫廷料理。那些菜肴全都是朴实温暖的的家常菜。 「喔喔,都摆上桌了。我马上来试吃一下……」 「没帮多少忙的家伙别只顾着偷吃!快给我就坐!」 马修拍掉伊库塔伸向餐盘的手。以此为信号,大家纷纷坐在围绕餐桌摆放的椅子上。六张椅子的其中一张今天也放着炎发少女的短剑——餐桌上的菜肴也理所当然是六人份。 「咳咳。那么——虽然有点怪怪的,一起为骑士团的晚餐——」 「「「「干杯!」」」」 在夏米优带头下,大家举起装满果汁的杯子相碰。热闹的团聚时光就此展开。 掺杂在那些声响中——哈洛心中另一个她,也难为情地喃喃说了声「干杯」。 卡锵!东西摔碎的声响传进正拿扫帚打扫走廊的她耳中。 「——?」 她的手霎时顿住,快步往声音传来的客厅走去。 「怎么了,老公?」 她一进门就开口问。她所呼唤的男子坐在来自帕犹希耶的藤椅上僵住不动,左手拿着一张信纸,他惯用的亚波尼克传统茶杯摔碎在脚边,杯中的茶全洒光了。真稀罕,这是她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啊——抱歉。该怎么说才好——我受到一点,不,是很大的打击。」 发现妻子走进来,男子——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终于回神,开始动作。不过当妻子的立即制止了他。对于负责收拾的人来说,他别随便乱动更有帮助。 她俐落地把茶杯碎片都捡起来,拿抹布擦拭起沾湿的地毯,而她面前的阿力欧依旧神色茫然地开口。 「莎拉姆,你至今有过被别人抢走珍宝的经验吗?」 「珍宝吗?」 莎拉姆边擦地边回应。在这对夫妇之间,他突兀地抛出意味深长的问题并不稀奇。 「……在我小时候,有一次我花费三天堆成的沙堡被其他小孩踩坏了。尽管年纪还小,我认为当时心头涌现的感情意外地近乎杀意。」 「我深有同感。现在我心中一部分的感情,多半就是那个。」 男子微微颔首。他将信纸放在膝头,张大双眼仰望天花板继续表白。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凭我的眼力发掘出才能,由我亲手引导完成的杰作之一,居然主动传来自身崩溃的消息。啊啊——这股丧失感到底该如何形容。仿佛胸口被挖了个大洞,仿佛心缺了一角——再怎么斟酌用词,缺乏文采的我都只能想出一些陈腔滥调。」 阿力欧自嘲地说。莎拉姆感到越发稀罕。他自嘲时不带开玩笑的意味,这种例子极为稀少。 「不过,我想想……我心中份量最重的情绪,应该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她被抢走,深深痛恨抢走她的人,就像个初恋对象被追走的纯情青年。 抢走我一手打造的极致淑女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了使齐欧卡的未来灿烂辉煌,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完成。光是屈指计算失去了多少种可能性,都令我心痛难忍。」 原来他真正觉得不甘心时会像这样感叹啊,莎拉姆觉得丈夫的态度非常新鲜。她很清楚丈夫具备复杂得非比寻常的人格,在观察阿力欧·卡克雷这方面,莎拉姆·卡克雷确实是最高权威。 「不可原谅。唯独这件事——不可原谅。」 莎拉姆一直看着尝试从种种角度表现嫉妒和憎恶的阿力欧,宛如在观察珍奇动物的生态,既未激励也未安慰他。当丈夫的也没表露任何不满。 姑且不论她对他有没有世俗所说的爱情存在——与这名伴侣共度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非常充实。 * 此处是位于齐欧卡和帝国遥远北方的大圣堂。在大圣堂一角的尖塔塔顶附近的房间里,有个响亮的男声正在 室内回响。 「——以上即为帝国现状的相关报告,教皇陛下。」 那名穿着军服的壮年男子身材高大魁梧,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足以映出天空的倒影。他看来像个身经百战的军人,也拥有虔诚神官的气质。至于听他报告的人物——这是穿着一身特别奢华神官服的娇小老妇人。 「是吗……看来这次登基的女皇相当残酷。」 「是的。不过综观全体行动,同时也能感觉到她的深谋远虑。我这把老骨头倒期待她是假扮暴君的贤明君主啊。」 平常面对任何人都会发挥毒舌的男子,唯独对眼前这位人物有所收敛。接受他所展现的最大限度敬意,老妇人听到这番话后微微一笑。 「既然你这么说,或许真是如此,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上将。实际上——原以为危在旦夕的帝国却在关键时刻意外地坚持下来。形势没有全往让齐欧卡称心如意的方向进展,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 老妇人说完后,闭上眼睛陷入思考。她在亚库嘉尔帕上将的注视之下反覆思量许久——最后开口。 「……试着见一面吧。」 「……陛下。这……」 「我想和他们当面谈谈。无论是那位女皇也好,辅佐她的臣子也好。我们原本早已认定无可救药的帝国,那个腐败国家的荒芜土壤,说不定也伴随年轻世代的崛起渐渐冒出新芽。我想要确认这件事。」 她以澄澈的嗓音告诉他,为了让男性放心又补充道。 「话虽如此,引起齐欧卡的猜疑也令人困扰……要举办应该会办成三国会谈。那样也不错,我也想见见很久没碰面的『不眠的辉将』呢。」 「想到那小子的脸,我的心情就很复杂……当然,若这是陛下的期望那也无可奈何。」 亚库嘉尔帕上将屈膝跪下表达赞同之意。老妇人向他笑了笑,双手指尖在在胸前相触比出一个图形。 「不懈不倦地收集希望的碎片吧。直到我们一度遭到神罚的世界——重新找回光明的未来。 与四大精灵的深厚恩泽同在——主神啊,请引领我们。」 她随着象征主神星【alderamin】的手势诵读祈祷经文。亚库嘉尔帕上将满怀敬意地默默行礼。 统治宗教国家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宗主,君临教团组织顶点的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同时蕴含深深忧虑与一抹期待的眼眸,静静地映出越过尖塔窗户俯瞰可见的本国街景。 解决哈洛的问题后经过两周的午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耸立于皇宫一角的深绿堂大寺院内等人。 「——你推荐的两名文官候补人才,今天会过来吧,索罗克。」 女皇确认道。可是青年听到之后,伤脑筋地皱起眉头。 「没错……不过我有点烦恼。找他们好吗?」 「什么?」 听到出乎意料的软弱回答,夏米优有点慌张地看向对方。伊库塔面有难色地往下说。 「博士本人流亡齐欧卡后,还有很多『阿纳莱的弟子』留在帝国。他们之中有许多优秀人才,录用为文官是不错,可是——」 这段发言还没说完,宫廷武官便来到两人面前跪下,根据职务立刻进入正题。 「拜见御前,陛下——两名文官候补刚才抵达了。」 「好,带上来。」 征得女皇批准的武官站起来转身走向大寺院入口。夏米优望着他的背影再度发问。 「你说录用为文官是不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嗯……他们大都性格古怪。特别是这次我找来的其中一人。」 伊库塔以感到为难的口气回答,更加刺激了少女的不安。此时,武官带进来的一名男子扬起大胆的微笑走到她面前。 「二十名卫兵、三名侍从、两名武官——您知道在人事上可以分别裁掉这些人数吗?」 抢在行拜见礼之前,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当领他进来的武官听得脸色发白,男子这才当场跪下面对女皇。 「——呼呼呼……初次拜见,皇帝陛下……」 那是个留着齐肩黑发,五官纤秀的青年。藏在右眼单片眼镜后的眸子闪烁着可疑的光芒,他缓缓地报上姓名。 「我是这次受到师弟伊库塔·索罗克举荐,前来谒见的『阿纳莱的弟子』之一,约尔加·戴姆达利兹。请多关照……呼呼呼……」 自称约尔加的青年用活像阴谋家的笑声修饰语尾,再往下说。 「刚才我提出的是削减经费的提案。陛下似乎是颇为出色的执政者,不过从皇宫的维持管理算起,帝国在营运方面还有许多可以节省的多余开销。如果您能将这部分的改革工作交给我处理的话……呼呼呼呼呼。」 约尔加夸张地展开双臂,以装模作样的动作衔接话语。 「见到改革成果时,陛下想必会这么说——简直像皇宫里还沉眠着我不知道的藏宝库一样——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咕喔?」 有人一掌拍在笑个不停的青年后脑勺上,从他脸上滑落的单片眼镜在地毯上翻滚。在僵住的武官们面前,第二名人物毅然走上前。 「久等啦————!人家登场啰,锵锵锵锵~!」 「啊啊!我看穿万象的睿智之瞳!」 约尔加迈步追逐在地毯上滚动的单片眼镜。害得他得这么做的少女满不在乎地说。 「哎呀呀~又掉了?别再戴单片眼镜了,约约你的眼窝根本卡不住嘛。谁叫你的五官轮廓比一般人来得浅~」 「啰嗦!这是我的策略!你别明明知道还拍我后脑勺!那种镜片不便宜喔!你以为你都打碎了几片!」 约尔加拿布擦拭着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单片眼镜怒吼。第二名少女则当成耳边风不在乎地站着,看见这一切的伊库塔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见面就搞成这样……你们两个一点也没变。」 「嗨~伊库塔哥!你好像变老了?飞黄腾达变成富豪了?今天吃宫廷料理吗?啊,还有另一个问题,在五百字内自由描述你觉得那件披风很帅的理由!」 少女像连珠炮似的接连发问。配上一身轻便好活动的服装,令人想像到她的言行举止里蕴含着无穷的活力。只能关注着一连串情况变化的夏米优,也对那股气势产生某种危机感,拉拉身旁青年的袖子。 「……索、索罗克,索罗克……!」 「抱歉,夏米优,我马上安抚她……五年没见,我当然多少会苍老一点。薪俸有增加,但没多到能一下子晋升富豪的程度。想吃宫廷料理我会安排,不过万一菜里有毒可别抱怨。我现在不打扮得看来稍微像个身居高位者会很麻烦,所以才穿上披风。至于帅气与否,交由个人主观判断。」 伊库塔如同掸掉小树枝般回答完所有问题,在终于轮到他说话时牵制对方。 「总之,不停发问的部分到此暂停。和别人第一次见面时应该先打招呼吧,米尔巴琪耶。」 「不————————对!」 青年一喊出她的名字,少女就激动地大喊并马上订正。 「麦琉维恩瓦琪恩才是我的名字!米尔巴琪耶是哪里的乡巴佬啊!被念成那么乏味不起眼的发音,我家列祖列宗听了都会吓昏!赶快改过来,伊库塔哥!」 「咦,你又开始讲究名字发音了……?因为不管练习多久都没人能正确发音,大家不是才讨论出叫你米尔巴琪耶就好的结论?」 「谁知道~我才不记得发生过那种事!我是活在当下的女子,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一、二、三~复诵一遍!在有人能够以标准发音念出来之前,今天我可不会放大家回家!」 不只名字,少女还强迫他们记住那一长串的姓氏。该怎么处理呢?伊库塔双手叉腰。 「……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 女皇吐出流畅的发音,代替他浇熄少女的气势。在一口气变得鸦雀无声的大寺院内,夏米优目不转睛地俯望少女。 「以居民名字很长及跃动的发音为特征的地域——你的故乡是西域的拉斯卡列塔乡吗。虽然具备相关知识,我还是第一次实际见到当地的人。」 论及帝国内的情报,无人能出其右。也许是对夏米优惊鸿一瞥展现的渊博知识感到惊讶,少女猛盯着她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我明白这是皇族的宿命,但很少遇见姓氏比我更长的人。不得不说,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经验。」 夏米优对终于能够正常沟通松了口气,深深地靠在她所坐的宝座上。至于那位少女,则眼神闪闪发光地浮现微笑。 「——伊库塔哥、伊库塔哥。」 「什么事?」 她找站在女皇身旁,位置比她略高的师兄攀谈,以动作指着夏米优说道。 「这女孩有前途。」 「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你大概是第一个对着皇帝讲出这种话的人。」 伊库塔马上讽刺地吐槽,少女 却当成夸奖忸怩着害羞起来。虽然受到强烈的无力感折磨,黑发青年仍然设法再度转向女皇。 「就是这么回事……尽管身为招揽他们的人很于心不安,他们就是这次招聘的文官候补。姑且帮他们说几句话,约尔加只是搞错耍帅的方向,通常来说很优秀。将财务方面交给他管理通常帮助很大,通常来说。」 「伊库塔,别满口通常、通常念个不停!我听到那个字眼就起鸡皮疙瘩,我必须随时受到特别待遇!」 「反正他有这种钻牛角尖的一面,偶尔温柔对待他就行了。至于大致目标嘛,发现他抱着膝盖躲在房间角落开始心算,就奉承哄哄他吧。」 草率地传授了对待约尔加的诀窍后,伊库塔的目光又转回少女,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而米尔巴琪耶……该怎么说才好……」 「是麦琉维恩瓦琪恩!」 「……该怎么说才好……就连我也觉得,找她过来太轻率了……」 尽管有股冲动想当场逼问过去的自己,伊库塔叹口气切换心情。 「重新打起精神吧——这家伙是比我更晚入门的『阿纳莱的弟子』,正如你看到的,她的能力及感受性的方向都跟其他科学家截然不同。省略各种细节简单的说……和笨蛋只有毫厘之差。」 「这算什么~!根本没在帮我说话~!」 「说得极端点,她也以是最强科学家之名著称。当然有九成是讽刺意味。」 「你完全没打算替我帮腔吧!」 「在怪人成群的『阿纳莱的弟子』中,也没有像这家伙一样极端的……硬要说的话,这就是我提拔她的理由。我有点累了,之后你向她本人打听吧。」 才转换的心情马上失去能量,伊库塔居然把应对少女的任务全推给夏米优。就算对少女乱来的程度感到畏缩,青年招揽她也不是闹着玩吧。夏米优做好觉悟,向着眼前的人开口。 「……麦琉维恩瓦琪恩。」 「是~!我名字很长,简称瓦琪耶就行了!」 「「从开头就让大家叫简称啊!」」 伊库塔与约尔加同时吐槽。夏米优尽全力地保持严肃的态度继续谈话。 「……那么,瓦琪耶。我先问你,你能做到什么事?」 瓦琪耶双手叉腰,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我可是科学家,做得到的事情当然是科学了。」 「你所说的科学为何?」 「结构分析的物力。」 回答的瞬间,少女散发的氛息为之一变。她双眼闪烁着危险的灿烂光芒。 「用逻辑与直觉的砍刀裁断修剪种种复杂地交错混合纠葛的现象,重新进行归纳的思考大整理。理智对于世界的晦涩费解发起的叛乱,向道貌岸然地身居高处装腔作势的所谓真理挥出的反击拳。既然世界难懂,我就加以简化,把世界扯下来放到人人都能简单理解的层次嘲笑它——我就是这种亵渎者及侵略者。」 大量的言语以怒涛之势扑来,言词间散发出本人的精神热忱。切身感受到那股热情,女皇立刻领悟——她的确不是寻常人才。 「我无法原谅费解的事物始终费解。这是扎根在我心中的愤怒形态。」 瓦琪耶毫无顾忌地毅然表明,像头拟态成人类的肉食动物般呲牙露出犬齿。 「而什么国家最是如此。不无条件地将国家开膛破肚解剖开来,这股愤怒就无法平息。所以——如果交给我来做,结果一定会非常惊人。所有复杂的问题全部消失。过去人们囫囵吞枣接受的晦涩费解,将在我的分类下消失得不留痕迹。」 少女眼中的火焰已超乎激情与野心,达到疯狂的境界。另一方面——看着瓦琪耶的癫狂姿态,伊库塔回想起自己选择招揽这个人的意图。 「让我动手吧。这里应该有吧——有很多在漫长岁月中彻底淤积纠缠扭曲,再也没人解得开的难题!」 这是剧药。正因为知道那无可比拟的危险性和威力,他才招揽师妹来到现在的皇宫。 〈完〉 第十卷 后记 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了这一步……!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第十集。本系列终于进入我盼望的两位数。在本系列刚开始时,有谁预料到会发展至此呢?随着一本本小说的累积……嗯,这真叫人感慨万千。 再加上,本集的发售时间与动画播映时间正好在同一个月,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值得纪念的喜事重叠的经历呢。2016年7月……成为我日后将永难忘怀的五个数字。等我去世后如果有人想打开我的电脑,这串数字说不定是应该率先尝试的密码候补……不,可别真的打开喔?凡是有血有泪的人,这时候应该毫不犹豫地拆下硬碟拿锤子砸坏喔?这叫侠义精神。我会另外留下想托付给别人的遗作和构想,请别不知该怎么办就去挖掘我的个人用电脑。那里面充满了名为个人隐私的黑暗。 接下来,我向这次也给予关照的各方人士表达谢意。 插画家龙彻老师!感谢您这一次也提供精美的插画!特别是初次拜见封面彩稿时,我着迷得足足在现场看了十分钟之久! 参与动画制作的各位!尽管篇幅不够一一列出大家的名字,我总是实际感受到真的有许多人为这部动画投入热情!承蒙各位认真地采纳我的外行人意见,实在满心感谢!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除了持续在《电击魔王》杂志上进行高水准的连载,您在动画相关方面也提供了许多支援!真是太可靠了! 前来东京拜访的各位作家!多亏你们,我每天都过得非常愉快!虽然遇到个人色彩鲜明的作家总会被那股气势压倒,希望我有一天也拥有足以与大家势均力敌的气势……! 责任编辑黑崎编辑!我们之间已经无须多言……总是很感谢您……! 当然,还有拿起这本书的你——请让我以前所未有的份量献上整整十集份的谢意! 第十一卷 第一章 帅呆了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naztar(lkid:wdr550) 少女置身于烧灼身躯的炽热中。 她纤细的身躯被压倒在床上,遭受不带一丝怜惜的粗暴对待。紧抓住她纤细手腕和肩膀的手,力量大得彷佛要把骨头一并握碎,还不断地加重力道。 那双迎面直盯著少女的黑眸,透出层层染上所有负面情绪后抵达的极度漆黑,蕴含了一名青年倾尽一生之力灌注的憎恨。为了承受这股愤怒的蹂躏,少女喘著气躺在床上。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心中确实怀抱著与为他所恨的痛苦相反的平静。 自从坦承那步向毁灭的奢望以来,少女心中就产生了反常的感情。终有一天,要接受他的制裁与惩罚。由他亲手将在漫长岁月中化脓溃烂,腐败得面目全非的永灵树血统──将身为其罪行结晶的她连同国家一起粉碎葬送。唯独幻想死期到来的情景,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静,才被允许继续呼吸。 然而──刚萌生时还显得抽象的愿望,随著时间过去渐渐带上栩栩如生的真实感。 她无从压抑地忍不住去想像,他将如何把自己彻底玩坏?在他的蹂躏下自己将暴露出怎样的惨状?渴望他如何对待自己?──少女钜细靡遗地以想像填满那凄惨无比的过程。 青年的五指彷佛要挖掉皮肤般深深地陷入从撕破的衣服底下露出的乳房,犬齿咬住她的肩膀,喀喀作响地削著单薄皮肉下的骨头。每一波的疼痛都令少女痛苦挣扎──并全部视为极致的愉悦饥渴地吞食下肚,追求更多的折磨。 赤手空拳比用刀更好──因为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想要被他无休无止地凌虐直到断气──因为这样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 不管她再怎么哭都绝不放过她──因为这股憎恨名正言顺至极。 被残酷的拷问折磨的过程中,少女呼喊著青年的名字。彷佛乞求原谅、彷佛寻求救赎,彷佛冀望更重的惩罚。在一连串的挣扎尽头,在那与痛苦互为表里的无尽愉悦里,她的意识变得空白模糊── 「──哈啊──!」 在攀上如濒死般的高潮前那一瞬间,少女睁开双眼。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即使清醒过来,鲜明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全身肌肤上。她的呼息如同吞下烧热的石头般炽热,顺著感觉追溯,可以发现热源来自小腹。 「…………!……」 她的两条大腿正无意识地扭动摩擦著。一产生自觉,一阵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剎那间窜上来,令少女肩头发颤。花了几分钟竭力调顺呼吸后──她勉强找回一点平常心,对于那股在体内燃烧、迟迟没有消失的残存情欲,她喃喃自语。 「…………真可耻…………」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露出有力的笑容,迎接没找侍从帮忙,自行穿好衣服后走出房间的少女。 「早安,陛下。昨晚睡得好吗?」 尽管说话的人毫无言外之意,这个问题对于此刻的夏米优来说却很尴尬。原本费力摆脱的妄想转眼间在脑海中复苏,令她的脸颊发烫。 「……没问题。伴驾吧,露康缇,我要去处理今日的政务。」 「咦?你不吃早餐吗?」 少女装出表面上的平静正要迈开步伐时,未曾注意到的询问声从背后传来。夏米优猛然转身,黑发青年的身影落入她的双眼。 「──?索、索罗克……?」 「最好还是吃吧,今天大概会比平常更耗费体力。」 伊库塔面露温和的微笑说道,微微拖著左腿拄著拐杖走向女皇。在一阵没来由的焦虑驱使之下,夏米优战战兢兢地仰望青年的脸庞。 「你、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里──」 「从昨天深夜开始,我到你在宫中为我准备的房间过夜。虽然我很难适应那么大的屋子。」 伊库塔带著开玩笑的意味耸耸肩。此时,他注意到小小的异状,伸手去摸女皇的脸颊。 「你的脸有点红,夏米优。是不是发烧了?」 「────!」 他不经意地凑上前,让两人的额头贴在一块。自触及之处传来的体温令少女胸中猛然一跳。和僵住的夏米优保持这个姿势一会后,青年乾脆地退开。 「嗯~看来倒也没有。如果身体不舒服,记得马上说出来。政务我会设法应付,你的健康比那些事重要多了。」 伊库塔一脸认真地宣言。和他的关怀正好相反,少女的心脏狂跳得随时有可能发生心律不整。现在和以前在后宫里对著一语不发的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不同。因为跟站在眼前的青年攀谈,他不仅会回应,甚至还会朝她露出笑容。 「好了,虽然很舍不得,我差不多该走了。基地那边积压了许多工作要处理。我很想拋下那些事不管,一整天待在这边──但如果翘班翘得太凶,萨扎路夫准将可要泪流成河了。」 伊库塔牵起夏米优的手,与她四目交会地说。 「所以,别觉得寂寞。我晚上还会回来,一起吃晚餐吧。」 「……唔、嗯……」 在喜悦、悲伤与同样强烈的罪恶感在心中摆荡,少女只能勉强挤出回答。伊库塔注视著她摇曳的眼眸,突然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补充道。 「不过──唯独今天,你或许没有闲工夫感到寂寞喔。」 「……嗯,所有人都到齐了吧。」 依依不舍地和青年道别后,夏米优前往召集中级文官举行的国政会议,处理今天的第一桩政务。 一看见她走进来,先行到齐站在座位前等候的官吏们同时默默地行礼。而受礼的女皇也率先入座,悠然地点个头。 「我允许诸位就坐。」 徵得女皇的准许,文官们终于陆续坐下。尽管这样行礼如仪看来很夸张,但在礼制上和过去相比已经过大幅的简化。如何兼顾礼制和合理性,总是令改革者感到苦恼。 「书记官,列出今天的议题。」 受到催促,一名官吏站起身做个深呼吸后开口。 「启禀陛下。因小麦产量不足,南域有几个州发生小麦价格暴涨的状况。都是降雨量稀少,去年收获量不佳的地区──」 听完他举出具体的地区和数据,女皇静静地摇摇头。 「我能够理解因歉收导致市场上小麦减少的因果关系,不过回顾到直至去年度的产量,还没到造成如此重大影响的时候。现在应当是开放储粮弥补供应的时期,但小麦流通量却极端地降低──代表有人大量囤积。」 官吏之间立刻掠过一阵紧张。在分析来自臣子的报告并看穿成因背景的能力方面,谁也比不上她。 「尽管从他人的困境中谋求良机是经商常情,我无法容许有人主动制造出那些困境。奉我之名,立刻警告那些人缴出储粮──」 「我反对~」 一声散漫的发言突兀地插进被年轻女皇的威严控制的现场。官吏们错愕地转头望向下座,发现在目光所及之处,一名穿著短版白衣的少女坦然地举起一只手。 「……打断我的发言发表意见?胆子大得不像出仕后首度出席会议啊,瓦琪耶三等文官。」 「说反了、说反了。因为第一次出席,我才特别有干劲啊,陛下。」 受到伊库塔推荐,被任用为文官的科学使徒──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即使面对君主的调侃,依然带著笑容回应。 「毕竟,只不过是要逼贪婪的商人吐出囤积的小麦,不需要劳烦陛下挥舞鞭子。这点小事以后多得是,要一一收拾掉可是没完没了。」 「不──正因为能预料以后会经常出现类似的状况,为了避免问题再度发生,我认为立下一个严罚禁止的例子很重要。」 「的确没错。不过,您在过去两年间采取过许多次类似的行动吧?每次爆发叛乱,陛下都亲自率兵镇压。我认为这样已经很够了。」 「……唔?」 「由于这番努力奏效,如今帝国里还敢轻视陛下的人不多了。所以,这次的囤粮问题起因更加低俗。也就是说──出自于肤浅的期待,认为动这点程度的手脚不至于被发现、政府应该会放他们一马。」 周遭的文官提心吊胆地听著年轻的她肆无忌惮的发言。虽然认为应该立刻制止她,但只要女皇还在听,就不可能这么做。瓦琪耶不自觉地折腾著文官们的胃,继续往下说。 「无论陛下多么努力,也不可能根除这些状况。因为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不会出事。如果您坚持要处置,不加警告直接处决或许有效,但只要间隔一次警告就不管用了。因为每个人都会以为,在接获警告之前都还不要紧。」 「……也有一番道理。不过,小麦不足是无法坐视的现实问题。你可有替代方案?」 「与其说是替代方案,基本上就是放著不管,促使他们自行解决。」 这出乎预料的回答令夏米优瞪大双眼。瓦琪耶噘嘴抱起双臂。 「这件事,多半是当地的军团接到民众的陈情吧。在帝国,典型的解决方式由军人居中协调找出妥协点,从这次开始最好停止这么做。如果问题复杂化到不可收拾的话另当别论,但突然有第三方介入太奇怪了,哪怕是陛下也一样。」 文官们哑然失声。其中一人站起来,焦虑地插话。 「等、等等!照这样放著不管,小麦不足将导致民众饥荒!若事已至此状况还是没有改善,在最坏的情况下,民众甚至很可能去砸大商铺!」 「嗯,应该会发生。人一旦挨饿就会焦急,一焦急就会主动展开行动。这是身而为人理所当然的行为。」 「什──!」 会议室里充满了惊讶到极点而哑口无言的气氛。但瓦琪耶丝毫没因为这股气氛而退缩,她双手叉腰,悠然自适地往下说。 「我想问问各位,在古今中外,当人遇到困难时首先该做的行动是什么?拜托当地的军人解决问题?等待坐镇中央的陛下裁决?──都不是对吧。试图自力找出并解除原因,这才是简单的正确答案。」 「就、就算如此──」 「要说起来……」 少女不等周遭众人反驳,抢先再度开口。 「要说起来,这个问题的当事者是州民和商人们才对。事情与军人无关,跟我们这些中央官员的关系更是薄弱。明明没什么关连却还插手干涉,问题将变得更加复杂。先把问题的组成要素降低到最低限度,让状况单纯化吧。如此一来视野不仅变得清晰,也能减轻陛下的负担,这是一石二鸟。」 听到这一连串的发言,夏米优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总之,你想说的是应该划清国政和经营州务之间的界线吧?」 「没错。州务交给州来处理,陛下则负责唯有陛下才做得到的事。」 瓦琪耶露齿一笑说道。女皇依然保持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严肃表情,犀利地拋出反问。 「虽说交给州来处理,这份工作具体来说要由谁来做?总不能命令当地官吏去说服商人。」 「他们应该正忙于办理陛下命令的徵税业务,话说敕任官和我们一样,并非问题的当事人。在此必须让那些因为小麦不足而困扰的当事人展开行动才行。」 「你坚持促使州民自身动手?」 「那是当然。只要得知小麦不足的原因是有人囤积粮食,州民也能采取不少因应措施。方才谈到的砸店也是其中一种。既然敢贪得无厌的做生意就该经历惨痛的教训,这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其中有一方轻视对方,就无法培养出健康的相互关系。」 「……你想说为此破坏秩序也是无可奈何的?论点实在太过极端了。在培育出你口中的『健康关系』之前,那个州的治安将糟糕至极啊。」 「嗯,没错。所以砸店终究是最后的手段。在民众动用暴力解决之前,教导他们该采取什么办法──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佳支援。」 瓦琪耶大胆无畏地说,双手摆出握住钓竿的动作。 「打个比方,政府至今都是捕鱼给饥饿的民众吃。不过以后要改成教导他们如何钓鱼,然后借钓竿给他们。怎么样,陛下?这应该和您想做的事情一致吧?」 「……唔。」 想法在出乎意料之处被人看穿,令夏米优不禁辞穷。知性在不讲道理的言论中惊鸿一瞥地闪现。她始终无法决定,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对象。 「的确,提升各州自治能力是我的目的之一。话虽如此,我无意利用小麦不足的困境来达成这一点……」 「嗯嗯,因为陛下很温柔嘛。」 文官们同时瞪大双眼。身为科学家的少女,乾脆地断言了他们绝不会向君主说的话。宛如在描述不证自明的事实般,她极为简单地说了出来。 「不过,希望您将这次的状况看成一个好机会。尽管这么说很无情──人类在饥饿时更有行动力。」 瓦琪耶扬起嘴角露出狡猾的微笑,她指出的症结令夏米优吃了一惊──这种反过来利用人民困境进行改革的想法,和夏米优意欲达成的「以战败净化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质相同。 「……民众长年来对军人的依赖,导致以劳工工会为首的各州组织早已形同虚设。若要促使州民主动对抗商人们,必须给这些组织注入新的生命力。」 「您应该早已挑选并培养了这方面需要的人才吧?陛下登基已超过两年,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您不可能一直搁置到今天都没处理。」 瓦琪耶耸耸肩,不经意地展现她对于女皇能力的信赖。夏米优抱著困惑与理解交错的心情,皱起眉头。 「给这些人在头衔方面镀层金,派往当地负责煽风点火──不,担任顾问。至于官职,嗯~随便安排个地区监督官之类的。经由他们的支援建立以州民为主体形成劳工工会,凭藉州民们本身的力量对抗商人们的囤粮行为。」 「…………」 「既然都派遣人才过去协助了,民众也没有藉口责怪内阁玩忽职守。声誉会下滑的是无视民众请愿的军方,但这也无可奈何,若不下降到应有的程度反倒叫人头痛。军方可不能从平日起就热情地关照民众。如今伊格塞姆卸下领导地位,军队再维持这样反而将形成叛乱的温床。」 女皇特别认同她的最后一句话──夏米优看了出来,瓦琪耶看似满口肆无忌惮的不讲理言论,实则在帝国既存的各种问题方面与她有共通的认识,反倒有些部分比她看得更远。这使得夏米优姑且对这名科学家少女另眼相看。 「……好吧。正如你所言,我已准备了用来支援地方提升自治能力的人才。本来打算再观望一会将他们派往当地的时机,但你认为州民们面临饥饿问题的此刻正是良机的见解颇具说服力。」 「嗯嗯,真不愧是陛下──唉,轻松地著手吧。反正日子还长著呢。无论失败也好、成功也好,这桩事件都将成为很好的代表案例。」 瓦琪耶事不关己似的说道,那种也能看作不负责任的态度触怒了女皇。夏米优露出比先前更加严厉的目光瞪著对方,语气沉沉地给予忠告。 「……你这次的提案,我就采纳了。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科学家──政治并非给你们做实验的地方,在此处下达的每一项决定都会撼动国家的状态。你要明白,不了解这份沉重的人,没资格参加这场会议。」 女皇语中含怒地断然说道,与她抱有同感的文官们严厉的视线也汇集到得意忘形的新人身上。在任何人都应该惶恐畏缩的气氛中,承受压力的当事人却悠然地低头行礼。 「遵命,陛下……虽然略嫌僵硬,这严格的态度是您的美德。我会尊重的。」 到了这个地步,夏米优也不得不感觉到──瓦琪耶无所畏惧的态度与某个人很像。 * 「早安──哎呀,大家都到齐了。」 另一方面,一名青年于同一时间出现在高级将领们默然列坐的中央军事基地内。尽管这一幕看似不合时宜,但他肩头的阶级章证明这并非什么玩笑。 当史上最年轻的帝国军元帅到场,保持坐姿的将领们同时以目光致意。 「嗯~气氛还真拘谨啊。这或许是将级军官的军事会议理所当然的气氛,但由我来主持的时候,可以稍微再放松一点。」 伊库塔走到自己位于圆桌上首的座位入座,喃喃抱怨几句。以往由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主持,和近日改由女皇夏米优主导的军事会议,气氛沉重得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呼吸。 「这要求恐怕很难办到,元帅阁下。只要想起直到不久之前都是谁坐在那个位子上,我就不由得挺直背脊。」 率先开口的是在场众人中与青年关系最亲近的暹帕·萨扎路夫准将。尽管被伊库塔抢走「最年轻将领」的名号,依萨扎路夫的性子,别说觉得不甘心,反倒还高兴得很。青年有些寂寞地笑了。 「希望你们别太过畏惧她……唉,不过这得花些时间缓缓改善。无论如何,军事方面的事务暂时都交由我负责,所以会议气氛也要有相应地改变。我打从以前起就受不了沉重的气氛。」 伊库塔喀吱喀吱地转了转脖子宣言。相对的,将领们在表面上保持沉默,但也有人在圆桌边离青年不远处悄悄开口。 「……我可以说句话吗,雷米翁上将?」 「什么事?席巴上将。」 「你刚刚感到很怀念吧?」 被他指出这一点,将已故盟友的面容与黑发青年相重叠的翠眸上将突然扬起嘴角。 「所以,先来讨论还能笑得出来的议题──也就是帝国军内部监察的结果。」 和伊库塔的期望相反,这番开场白令现场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雷米翁上将找回身经百战的将领应有的威严气势开口。 「……是怀疑高阶军官中藏有内奸一事吧。」 「是的。不过──从结果来看查无此事,高阶军官中没有内奸。」 青年先发制人地陈述结论。感到出乎意料的将领们将目 光汇集到他身上,伊库塔淡淡地往下说。 「关于这次的情况,应视为引发我们怀疑有间谍的存在也是齐欧卡策略的一环。我判断做更深入的调查,也只是拉长被齐欧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时间罢了。」 这听起来失之仓促的结论,令翠眸上将再次开口。 「……有三个疑点让我难以释怀。第一点是,我方事先进行的秘密侦察扑了个空。看出阿尔德拉教民出现可疑动向的陛下,其慧眼之犀利无庸置疑。然而,为何事先调查却未有斩获?」 「我认为原因出在调查人选上。接下秘密侦察任务前往当地的部队,全都缺乏关于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是这样没错吧,萨扎路夫准将?」 被点到名的萨扎路夫叹了口气站起身。就像这次出席是专门来承受责难的,他一脸认命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这次暴露了无能的丑态。侦查工作和在前线打仗截然不同,尽管自认为已经全力以赴,我无法否认事事都得摸石头过河。」 由于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他并未试图申辩。彷佛要帮他补上解释一般,伊库塔立刻帮腔。 「说归这么说,我认为为此责怪萨扎路夫准是错怪他了。在必须进行大规模秘密侦查任务的状况下,缺乏足以胜任的人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对于准将等人出任务的夏米优来说,应当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既然没有专家可用,至少找值得信赖的对象……她应该这样下判断的。」 「这代表著──直接的原因,是在调查现场的秘密侦查方式出了问题?」 「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齐欧卡方面,应该也是以故意让我方事先察觉教徒动向为前提来设计策略。他们根据地理条件,找出来自中央的调查部队可能优先调查的地点。然后或许是透过当地住民的诱导,将侦查部队调查这些地区的城镇和村落的顺序蓄意地往后延。」 唔……翠眸上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带著能够理解但尚未接受的神情,继续追究疑点。 「再说到第二点……追逐教徒们入山的部队,后来和陛下一起在山上遭遇包夹的过程又是如何?根据我得知的消息,敌军的行动时机在所有层面都过于精准。认为其中有人即时外泄情报,应该是较为妥当的想法。」 「真的是这样吗?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最大原因,我想是逃离俘虏收容所的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抵达山脉山脚处的时机,正好抓准了最前线的马修少校等人遭遇反击开始撤退的时候── 不过实际上,并非内奸的人也有可能通知齐欧卡军这个时间点。同样身处前线的敌方将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现场掌握了我方面临的困境。在此应该视为是那家伙自行联络了友军。不管是派出快马或信鸽传讯,考虑到其部队当时与第四舰队的相互位置,这绝非不可能之举。实行起来,反倒比行动受限的内奸更容易。」 「……那么最后一点,关于尤格尼少校的嫌疑呢?若非他本人即为内奸,就是有人企图拿他顶罪──根据报告内容,我认为结论应该是两者之一。」 雷米翁上将问出最重大的顾虑之处。他的口气很平静,却带著毫不留情地驳斥一切拙劣敷衍藉口的严厉。 伊库塔表面上保持平静,感到冷汗流过背脊──他的谎言必须瞒过这个人物。 「那一样是齐欧卡的策略──我认为那只关键所在的精灵,是主动溜进尤格尼少校的背包里。」 「主动?」 「是的。在桌状台地展开防卫战当晚,有许多火精灵潜入我军阵地意图放火烧毁物资……不过,他们的目的还不只如此。躲进帝国士兵的行李内,在适当的时机被人发觉,令行李持有者蒙上可能是间谍的嫌疑──我认为有一定数量的精灵企图这么做,而尤格尼少校成了下手目标。这是用来促使猜疑在我军阵营内蔓延的计策。」 伊库塔流畅无碍地说明。他很清楚──将谎言交织在诸多的事实当中,是隐瞒一个谎言最有效的方法。 「情况或许更为单纯,那只精灵只是在快被我方士兵发现时碰巧躲进了尤格尼少校的背包,后来在想要返回齐欧卡阵地之际被人逮到──虽然这种看法略嫌乐观,可能性还是远比怀疑有内奸更高。为了提防内奸的存在,我当时曾大幅强化内部监视体制。若要穿越监视网,小巧的精灵比起体格庞大的人类更加适合。」 明知这么做厚颜无耻,伊库塔还是拿他对自身能力的信赖当作挡箭牌。雷米翁上将面有难色地陷入沉默。由于当时不在现场,他难以更深入地追究此事。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翠眸上将是支援伊库塔的后盾。 「顺便一提,接下来就是笑点所在──关于帝国军的间谍疑云,有人匿名密告,还说出了内奸的名字。」 「什么?」「到底是谁?」 将领们霎时间一片哗然。在充分地引起他们的兴趣后,伊库塔缓缓地说出一个名字。 「这个嘛──首先是伊库塔·索罗克。」 不出他所料,一股沉默笼罩了会议室。 「…………啊?」 「据说他是奉齐欧卡之令笼络女皇、企图将帝国导向衰亡的国家心腹之患。证据就是他父亲是战犯,母亲更是齐欧卡人。哇~这家伙好可疑~」 他不加抑扬顿挫地说著,同时翻阅手中的文件。 「另外还有托尔威·雷米翁。据说他和上述人物伊库塔·索罗克勾结,企图颠覆国家。马修·泰德基利奇为了重振家族过往的荣耀,正在筹划大规模军事政变。哈洛玛·贝凯尔自从军开始就是齐欧卡特务,如今依然在执行任务等等──哎呀,伤脑筋啊伤脑筋,帝国军里到处都是间谍。」 伊库塔念过一遍之后拋开那叠文件,双手抵住圆桌注视著将领们。 「想来各位也明白了?如同在桌状台地作战时一样,齐欧卡出招想破坏我方的人际关系。自从在夏米优统治下建立新体制后过了两年多,组织逐渐稳固,相对的也到了传出各种杂音的时候。例如某某人在营私舞弊啦、看不顺眼总是只有那家伙受到重用啦,如此这般……只要回顾过去就能了解,抓著这种地方找出破绽趁虚而入是齐欧卡的拿手好戏。」 将领们抱起双臂沉吟。他们全都感觉到,这种手段的确很符合齐欧卡的作风。察觉诡辩快要说服众人,伊库塔继续追击。 「这便是我说要暂时结束内部调查的理由。无论内阁也好、帝国军也好,万万不可容许猜疑在组织内部蔓延。也请各位不要理会这些和涂鸦没两样的密告,完全是浪费时间。」 再加上伊库塔这般断然宣言,让在场所有人都犹豫起是否还要重提此事。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这数十年来,他们都深深体会过被齐欧卡的企图玩弄摆布的屈辱。 「虽然已发出内部通知,我将在近日内以我的名义正式地宣布尤格尼少校洗清间谍嫌疑的消息。我准备帮助他恢复原本的军职,请大家在这一点也给予协助。」 大半的将领都颔首表示同意。确定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强烈的怀疑之色后,伊库塔偷偷松了口气开口。 「还有什么意见吗?──那么,此事就谈论到这里为止。进入下一个议题吧。」 「呼……下午有一场军事会议、两堂课与一次演习视察,还有堆积如山的文书工作吗──虽然本来就知道,不过元帅还真忙啊。」 拐杖喀喀地敲打著走廊地板。忙完上午的工作,伊库塔正走向军官餐厅以休息片刻。即使在这阶段,他也被迫发挥强大的自制力。只要稍有放松,他就会忍不住走向架设在基地各处的吊床。 一踏进餐厅时,两张熟面孔如他所料地迎了上来。 「辛苦了,伊库塔先生。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当元帅真是忙得累死我了。」 「准将也很忙碌喔,阁下。不过我有优秀的副官,帮了很多忙。」 伊库塔感激地加入正同桌吃午餐的哈洛和萨扎路夫,向很快就走过来的服务生点餐之后,他向如今成为部下的最棒的上司耍起贫嘴。 「好,决定了。我要向梅尔萨中校发出人事令,将她调来我的办公室。」 「吶吶~你可别说出去,其实我正密谋发起军事政变,如果阁下这么做,我就真的付诸执行喔?神圣萨扎路夫帝国异军突起?」 两人互相开著濒临危险边缘的玩笑,交会的目光火花四射。一如往常的互动令伊库塔松了口气,深深地靠在椅子上。 「不过从实际问题来说,我是想要一位有能力辅佐日常业务的副官。若能交给苏雅当然最好,但她还在读军校。」 「我可以从部下当中推荐人选给你,你比较喜欢年轻男子还是老男子?」 「那当然是魅力十足的年长女性……虽然很想这么说,这方面就单纯以实力为优先吧。哪怕是浑身肌肉的壮汉我也会忍耐的,硬要说的话,希望在思想和性格方面没什么怪癖。因为我会把相当多的杂务丢给副官处理。」 「那不就是一般的优秀人才吗?部下里有这种人我可就轻松了,调到阁下那边太可惜了。」 「哈哈哈! 萨扎路夫准将,你以为只要称谓加上阁下就算是讲话有礼貌对吧?」 「不好意思,我教养不够,这就是我毕恭毕敬的极限了。代替我这个没用的大老粗奋力干活吧,史上最年轻的元帅阁下~」 「讲这种话真的好吗~我可是有好多工作想交给北域方面战役的大英雄办理呢~看来你也适应了将级军官的身分,不如从明天起简式晋升为少将好了~」 「混蛋!你敢再给我升官试试!我就抱著梅尔萨中校逃到天涯海角!」 「喔──你说要抱著谁逃走?」 一道人影站在萨扎路夫背后。那熟悉的嗓音令他脸色猛然发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才想著准将的午餐休息时间太长过来看看情况,原来是在和元帅阁下畅谈?把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拋在脑后,聊得非常起劲嘛。我人微言轻不便扫了两位的谈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梅尔萨中校本人脸上浮现可怕的微笑站在那里。萨扎路夫领悟到找任何藉口都没有意义,彻底放弃对没吃完的午餐的留恋,活像弹簧人偶般从椅子蹦了起来。 「我这就回去。那么元帅阁下,告退。」 萨扎路夫没有抑扬顿挫地简短说完后,紧贴著梅尔萨中校并肩走回办公室。那背影就像条脖子上拴了绳子的狗,看得伊库塔大大地叹了口气。 「……变成那副德性也很伤脑筋。副官的人选可得谨慎挑选……」 想到同样的命运可能明天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伊库塔喃喃地说。他抬起头,看著留在餐桌边的哈洛。 「久等了。你有话要跟我说吧,哈洛。」 「……是的。不过,那个……」 即使她什么也没说,青年从一开始就理解她的意图。从哈洛顾忌被旁人听见的反应,伊库塔就半是察觉谈话的内容。 「啊,想和我交谈的是『她』吗?──我明白了,到外头散步聊聊吧。」 两个人并肩走出餐厅,一路走到如今连演习也不再使用的广场上。当周遭完全不见人影时,伊库塔环顾四周后开口。 「──这里视野开阔,不必提防有人窃听。出来吧,派特伦希娜。」 被他用这个名字呼唤的哈洛肩头颤抖一下,微微垂下头。十几秒后──与先前的她气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她出现了。 「……我听胡渣男提起了上午军事会议的经过。」 「唔,省了我再说一遍的麻烦。然后呢,怎么了?」 青年十分爽朗向一阵子不见的派特伦希娜攀谈。对于他毫不犹豫展现的友爱感到困惑之余,她切入正题。 「……你对齐欧卡的行动先发制人的手段果然厉害,将我们的情报掺杂在包含你自己在内的荒唐『匿名密报』里,消除真实性。如此一来,就算以后齐欧卡提出真正的告发,也不会有任何人当真……」 「因为这在可动用的手段中是最简便的,我另外还同时进行了各种处理。例如你在户籍上的老家……不好意思,被我烧掉了。你的『父亲』和『母亲』早已销声匿迹,不过幸好『五个弟弟』实际上并不存在。如果真有这些人,处理方式就需要大幅更动了。」 「那是用来维持哈洛精神稳定的设定,并未作到安排实体的程度,要蒙混过去还算轻松吧。至于『父亲』和『母亲』,现在应该回到齐欧卡报告了。真实身分曝光的间谍,留在敌国只是种风险。」 派特伦希娜无聊地哼了一声,继续道。 「实际上,齐欧卡提出简单明瞭的『告发』的可能性并不高。因为这等于主动宣传自己掌握不了间谍……因此,对付这类背叛行为的报复将悄悄地进行。在晚餐里下毒、在人群中自背后捅来一刀──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五年后或十年后。在行动来临前不给叛徒一丝休息时间,可以说是最大的报复。」 就连谈论她们可能终会走上的命运时,她的语气始终淡淡的。将投向虚空的视线转回伊库塔身上,派特伦希娜略微加重语气说道。 「别误会──我和哈洛都没软弱到畏惧遭到报复的程度。我好奇的是你的想法,伊库塔·索罗克。从客观角度来看,容许我们继续留在同伴之内,不管怎么想都是脱出常轨的判断。」 自她声调中透出的情绪与其说是怀疑,反倒带著敬畏之色。直到现在,她依然难以准确衡量把她这个恶意人格一并纳入怀中的伊库塔·索罗克这名男子。 「在和我搏斗的那一天晚上,你向骑士团成员们说了很多话……那些说辞通通是诡辩吧。」 「…………」 「要求他们把追究责任的对象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太犯规了。我们的行为害死了许多士兵,应该接受相称的报应──这是军中赏罚分明应有的标准。事实上,许多军人都基于这个准则受到处罚,例如萨费达中将便是如此。」 伊库塔没有回答,派特伦希娜继续试探──在青年沉默背后的真实想法。 「然而,你却拿出其他衡量标准低估我们的罪行,这是明显的双重标准,你背叛了许多作为军人一直以来捍卫的事物……你有所自觉吧。刚才谈话时,你连一次也无法直视暹帕·萨扎路夫的眼睛就是证据。」 青年咬紧牙关,沉默不语。派特伦希娜转换角度继续追究。 「谈谈更实际的话题吧──你为何可以断定,一度背叛过的人不会再度背叛?就算今天无意如此,但明天的事谁知道。不,搞不好我们从当下这一瞬间起就会开始准备下一次的背叛……你打算往后一直在背脊发寒的处境中同时与许多敌人搏斗?」 派特伦希娜正面询问青年。她无法模糊不清地搁置这一点不顾。并未打从心底理解眼前这名男子就把哈洛的命运托付给他,是她唯一绝对做不到的事。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伊库塔缓缓地重新转向女子静静地开口。 「我相信你们──我认为我现在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了。」 派特伦希娜不悦地皱起眉头。从这个反应回想起对方的性格,伊库塔语带苦笑地补充。 「先不提哈洛,你不适应有人拿信任当作依据吧。虽然是画蛇添足,我就来补足一些道理上的说法──你是在严酷的环境中为了保护哈洛而诞生的另一个人格,是这样对吧?」 「……没错。」 「反过来说,在保护哈洛这一点上,你比任何人都更诚实。代替她弄脏自己的手、代替她犯罪──你一直以来都保护著哈洛的心。无论至今曾做出多少次背叛行为,唯独这个来历是坚定不移的。」 伊库塔直视著对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派特伦希娜不禁向后仰。这名性格别扭的男子偶尔展露的坦率部分,令她感到十分心神不宁。 「我想保护的东西和你一样。因此,你以后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我。你不觉得这道里非常简单吗?」 这是专为她准备的理论。伊库塔瞥了谨慎地考虑是否要接受的派特伦希娜一眼,忽然垂下眼眸。 「然后──关于你指出的其他部分,我无话可说。你全都说对了。」 青年接下来的声调中透出的沉重挣扎,令派特伦希娜赫然惊觉注视著他。 「与其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场审判同伴的罪行,我更想和同伴一起犯下同样的罪──我打从以前起就是这种人。因此我在骑士团内部和外部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界线,决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在这条界线内的同伴……简单的说,我从一开始就下定了结论。我连一次也没苦恼过要不要原谅你们这个问题,心中只考虑著该如何保护你们。」 说到此处,伊库塔发出一声包含等量自嘲和羞愧的叹息……要保护什么?与什么战斗?有时则是决定要割舍什么?那是在战场上不断自问这些问题的他,处于现阶段的自觉态度。 「另一方面,如今我同时是掌管帝国全军军纪的元帅……真是叫人晕眩的状况。让这种人当上军方领袖还视为英雄崇拜,只能说是历史性的大错。总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将体认到这件事。」 伊库塔激烈地低声说道,沉默片刻。他花了几秒钟整理情绪后再度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常的沉稳。 「有点扯远了,回到正题吧……我是真的对于以前没有好好面对你的事实感到内疚,马修和托尔威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有自觉,直接拿这一点挪用为原谅你的依据是明显的诡辩。因为这是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会接受的理论。如果其他人听见,想必会愤慨不已。」 「…………」 「然而,当时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拿出外部的基准……拿出赏罚分明的正确基准来衡量,马修和托尔威将绝对无法原谅你。无论再怎么想原谅和接纳,深入骨髓的军人规范也将阻止他们这样想……因此我透过诡辩给予他们机会,编造出让他们得以原谅你的理论。无论理论有多荒谬,我知道那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吐出的气泡。伊库塔间隔著极为痛苦的呼吸,依旧往下说。 「雅特丽的挣扎,想必会比他们更加强烈。换作以前的她,应该会压抑自我送你上法庭,就和她遵 从敕令想要讨伐我的时候一样。 不过──现在的她不同,融入我体内,身在此处的她的结论是……」 唯独在传达自己体内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意志时,他的声音停止了颤抖,坚定不移地断言。 「骑士团是夏米优的摇篮,不能缺少任何人。这是绝对必要的──在她还是孩子的时期。」 断然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伊库塔以双手抓住对方的肩头,半是拥抱地告诉她。 「哈洛、派特伦希娜……我们能够接纳你们作为同伴,但绝对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赦免你们。因为你的罪行已经是我们全体的罪行了。只有那些因为你们的活动而负伤、丧命的士兵们,以及他们的遗族才有正当权利给予制裁。」 「…………!……」 「所以,我也──再也无法在最敬爱的人面前抬头挺胸。」 伊库塔回想起──为了贯彻诡辩理论不得不欺骗的所有人,对他们背负的看不见的负债,以及负债压在身上的沉重。特别是面对指挥下的士兵们的死亡,感到最内疚的人必然是现场的阶级最高的将领。 「……萨扎路夫准将……从今以后,我甚至无法乞求你的原谅……」 青年说出他绝不想欺骗的对象之名。几滴透明的水珠滑落,沾湿了女子的衣襟。 * 「陛下,午餐送到了。」 「进来。」 在办公室里,夏米优一手拿著印章面对著堆积如山的文件。听到守在门口的近卫队长露康缇报告,她的视线没有从文件挪开,直接回应。 「打扰了……陛下,请问……今天也准备这些就可以了吗?」 侍女推著运送餐点的手推车入内,一边将盘子摆在桌上一边有点困惑地问。夏米优瞥了一眼,冷淡地回答。 「……没问题。两片玉米粉制的面包、炒蔬菜烩肉、适量的优酪乳和水果,全都遵照了我的指示。」 「……是、是吗?那么,告退了……」 摆好餐点的侍女行了一礼,静悄悄地离开办公室。夏米优决定先处理完一堆文件后再吃饭,手头依然不停工作著。然而,近卫队长的声音再度传来。 「陛下,接连打扰您实在惶恐,但有客人希望会面。」 「会面?是谁?」 「是瓦琪耶小姐,据她本人所言,目的是『一起吃午餐吧!』。」 一听到这句话,夏米优的印章盖歪了一大截。她持续不停工作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投注在政务上的思考不得不转向访客。 「……虽然有些头疼,总不能对索罗克提拔的人物置之不理……让她进来。」 「遵命。」 露康缇马上回应并传达她的意思,接到指示的侍从跑过走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又过了几分钟后,夏米优感觉到访客接近,她前方的对开门猛然地敞开。 「锵锵锵锵~人家这个午餐伴侣登场啰!这里有孤伶伶地吃著难吃食物的可怜孩子吗~!」 瓦琪耶开口第一句话就大声嚷嚷。她远远突破预期底线的登场方式,令女皇不禁按著太阳穴呻吟。 「……幸好还没开动,不然说不定会被刚刚的冲击吓得噎住。」 「哎呀真会开玩笑!不过太好了,我也带了便当过来,这样就可以一起吃了!啊,这张椅子借我坐喔?」 瓦琪耶发现一张与执政用椅子分开放置,供平常使用的藤椅,就拖到夏米优的办公桌前,又把带来的便当擅自在桌上打开,看得女皇皱紧眉头。 「……我不记有徵求你一起用餐,也没准许你就坐。事到如今才问也无济于事,但你不认为晋见皇帝应该学好最低限度的礼仪吗?」 「嗯,约尔加教过我,但我通通当成耳边风了。我打从以前开始就讨厌礼貌、规矩之类的东西。夏米优你很擅长这些吗?」 「礼仪没什么擅长不擅长可说的,是身为皇族就会如同呼吸般自然习得的事物……话说,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是不是省略了所有尊称直呼我的名字?」 「嗯,我叫了你夏米优啊。伊库塔哥交代过,要我在私下场合别称呼你『陛下』。」 唔,夏米优不禁辞穷。一搬出伊库塔的名字,她就无力反驳。瞪著对方悠哉的笑容好一会后,她轻轻地发出叹息。 「……尽管还摸不清有何意图,既然是索罗克的意思,就不能拒绝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只限于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场合,我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虽然感觉上不太愉快。」 「你讨厌别人直呼你的名字?」 「视情况而定──如果是被不熟的人单方面嘻皮笑脸地喊,大多数人都会感到不快吧。」 「嗯~的确没错。」 瓦琪耶抱起双臂陷入沉思,不过没持续五秒又再度开口。 「但是但是,我觉得夏米优感觉很亲切耶,例如说像这份食物。」 「……?我的午餐怎么了?」 「与其说怎么了,不如说简朴得很夸张。连低阶文官的午餐都比这个豪华一点。不但菜色少,我看那些面包甚至不是面粉做的吧?」 少女指出这一点,直盯著摆在桌上的餐点。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目前军事费用的压迫造成财政预算吃紧,不可能有多余的钱花在奢侈的日常三餐上。面包原料是玉米──我看好能够提升至新主要谷物地位的农作物。我正在亲自确认玉米加工后吃起来的滋味。」 夏米优心想现在没空继续处理公文,便伸手去拿自己的午餐。她撕下一小块玉米粉面包含进口中,咀嚼起来。 「……嗯。尽管比不上面粉制的面包,和初期试作品相比,口感已经大幅改善了。若是这种水准,足以接受作为常吃的主食……」 夏米优分析著面包的滋味,忽然察觉眼前正有人拋来热烈的注视。夏米优对于一双黑眸闪闪发亮地盯著自己的科学家少女感到有点恶心,开口问道。 「…………为何这样猛盯著我看?瓦琪耶三等文官。」 「小夏米优帅呆了~」 这句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听到少女没头没脑的赞美,夏米优无法肯定这句粗率至极的话是不是真正的赞美,十分困惑地回望著她。 「帅……帅呆了?」 「嗯,你超帅的。不仅年纪轻轻就以皇帝身分主持国政,每次爆发叛乱时还一一亲自前往镇压,连吃饭的时候都顾念著百姓的生活。像这种超级少女,不说她帅呆了又该说什么?」 听到此处,女皇终于连结起对话的脉络,心中同时涌现一股自嘲和烦躁。夏米优脸上浮现自嘲的微笑,望向科学家少女。 「……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嗯?」 「真正优秀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国家发生叛乱。而真正顾念人民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们挨饿。正因为我并非名君,世道才会混乱,人民才会为饥馑所苦。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果关系。」 一切都是自己领导无方的结果。对于女皇而言,她说出口的责任归属在她心中是不辨自明的事实。然而,瓦琪耶愣愣地歪著头,立刻反驳。 「这种说法很不科学。因为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登基时机的问题,导致你得一肩扛下直至上一代的暴政造成的后果。就算出发地点不好,一点也不至于影响你个人的评价吧?」 你在恶劣的状况中拚尽全力了。这个观点,在科学家少女心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夏米优把拿起的面包放在餐盘上,开口反问。 「出发地点?──你是指哪个时间点?」 「两年多以前,你登基为新皇的瞬间啊?」 一听到这句回答,夏米优领悟到对方与她在认知上的差异。女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著告诉幼童残酷常识的心境说道。 「要回溯到九百多年前,才是我的起点。」 「──咦?」 连瓦琪耶也不禁皱起眉头。面对困惑的她,夏米优淡淡地继续道。 「皇室是血统的传承,皇帝登基时会继承历代皇帝的所有功过。如此说来──作为个人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在这株即将腐朽的畸形老树枝桠末梢,有一段名叫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树枝罢了。」 少女深信不疑地断言……跨越世代传承的财富和罪孽。从她以皇族身分诞生的瞬间起,人们就告诉她,她是这样的存在。 「罪孽蕴含于血统之中。因此我从生来便是昏君和暴君……这也不用特别讲出来。既然待在这座皇宫中,你无须多少时间就会理解这个事实。」 就像这个话题已经谈完了一样,女皇再度开始进食。瓦琪耶愣了半晌,花费时间仔细咀嚼这番话后,嗓音微微发颤地问。 「……你说这些是认真的?」 「别得意忘形了。我可没兴趣拿你这种小人物开玩笑取乐。」 当夏米优沉下脸色威吓对方,瓦琪耶低下头陷入沉默。终于在这个人身上植入恐惧了吗?女皇才刚放心地想著──可是…… 「……你……」 「?」 「你是 白痴吗─────────────────────────────────────────────────────────────────────────────────────────────────────────────────────────────!」 下一瞬间,少女迸出一声宏亮得难以想像是出自那娇小身躯的大喊。一路穿透鼓膜撼动大脑的冲击,令夏米优僵住不动,手中的面包掉了下来。 「──什、什……」 「说出这!这这!这这这!这种蠢话,不叫你白痴又该叫什么!那个活像专为了欺负自己而编造的理论是什么鬼!扭曲、执拗又捏造过头,简直像抽了古柯叶发茫的雕刻家做出的前卫艺术品!先不谈对错,这种理论对谁有好处?喂,对谁有好处~?」 光是大喊似乎还不够,瓦琪耶从桌上探出身子凑到女皇的脸庞前,从近在咫尺的距离再度大骂。 「听好了夏米!什么皇宫、皇室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岂止如此,就连整个卡托瓦纳帝国全体也不过是广大世界的一角罢了!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束缚你的狭隘价值观以外,世界上还有其他多如繁星的思考方式喔?难得生得头脑聪明,别被困在一个死角啊,可恶~!」 少女彷佛焦急难忍地胡乱搔著脑袋。夏米优只能茫然地看著对方抓狂,对于她说的话连一成都听不懂。尽管如此,瓦琪耶还是毫不在乎地往下说。 「所以要我说多少次都行,小夏米优帅呆了!这跟你本人怎么想无关~这个看法是受到『主观』圣域保卫的绝对事实,不可能被驳倒!如果你觉得不甘心,就变成连我都会倒胃口的坏孩子来瞧瞧!反正你一定办不到,因为你终究是个乖孩子!哼哼~!」 瓦琪耶对著女皇吐舌头。那不知为何完全开始挑衅的动作,看得夏米优莫名地心头火起。她握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 「……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瓦琪耶三等文官。马上闭嘴离开我眼前!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啊?你就要拔出腰际的佩剑?还是召唤近卫武官?哇~好逊~没出息~天生是暴君和昏君的夏米优陛下,是个连跟同龄小丫头吵嘴都办不到的胆小鬼吗~?」 「………!」 「喔,刚才那句好像真的激怒你了。好极了~好极了~要是拿出成熟稳重那一套怎么吵得起来。我正在挑衅你,全面否定你一直以来重视的价值观。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气愤的事情了吧?你不可能不骂回来!」 啪擦!夏米优心中有某种东西断了。她搞不清楚自己是针对什么而发怒,极其冲动又反射性的回应了挑衅。 「──好吧,科学家,给我坐好!光是砍掉你的头不足以令我消气!看我如何用千言万语侮蔑你无可救药的欠缺思量与轻率举动吧!」 「哎呀~一开头就夸下海口啊!我当然会全力应战!啊~真是的~小夏米优果然帅呆了!」 瓦琪耶反唇相讥,两人隔著办公桌展开激烈的争吵。听到一开始那声大喊就冲进室内的露康缇,只能呆立在互相怒骂的两人前方。 不管看在任何人眼中,那完全是小孩子在吵架──正因如此,没有供外人从旁插手的余地。 * 同一天傍晚,伊库塔处理完基地公务回到皇宫,匆匆行走在通往女皇起居室的走廊上。 「呼……勉强赶在日落时回来了。看样子来得及吃晚餐。」 青年眺望窗外的橘黄色天空,语带微笑地喃喃说道。每天尽可能与夏米优共度时光,是他比起尽到元帅的职责更优先重视的目标。 「晚安,元帅阁下。」 一路上经过几次守卫禁中的武官们直接放行后,如今成了点头之交的近卫队长迎了上来。伊库塔举起一手打招呼。 「晚安,露康缇上尉,工作辛苦了。带我到她的房间去吧。」 她点点头,和伊库塔并肩而行。不过快要到达女皇的房间时,露康缇悄悄告诉青年。 「──索罗克大人。恕下官僭越,提供一个忠告。」 「嗯?」 「请做好觉悟,陛下目前的心情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快。」 第一次收到这种忠告,令伊库塔颇为惊讶。夏米优这名少女并非会把不悦写在脸上的人。她既然会流露出情绪,代表今天心情恶劣到与过往无法相比的程度。 「陛下,索罗克大人回宫了。」 「…………让他进来。」 如同证实他的推测,她隔著起居室门扉传来的回应十分低沉。完成领路职责后,露康缇留下一句「祝您成功」便重返岗位。被独留门前的伊库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凶兆,轻轻开门走进屋内。 「……我回来了,夏米优。今天拖得有点晚,你是不是吃过晚饭──」 青年才刚进门,少女就从房间中央大跨步的走了过来。伊库塔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一口气走近到他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那女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夏米优用最大的音量向自己望眼欲穿地等候其归来的青年大喊。隐约预测到这种情况的伊库塔被在耳内回响的叫声震得晕眩,但还是谨慎地斟酌言辞开口。 「……你是指米尔巴琪耶对吗?」 「除了她还有谁?光是今天她就不知道做出多少无法无天的行径,我连去数都嫌可笑!对于礼节满不在乎,对于失言毫无自觉,讲起话却毫不客气厚颜无耻!要不是她是你提拔的人,光是今天我都通告解雇她一百次了!」 「嗯,不,我很清楚你说的意思。对于你们之间上演的互动,我能想像出八成。你的愤怒非常合理。所以不要顾虑,尽管痛骂我授予那个危险物品官职的历史性错误人事安排吧。」 「我并非在责怪你,我怎么骂都骂不够的对象是那女人!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到底是什么环境和教养方式才养得出那种人格?与她相比,连大众喜剧里的登场角色都更加文静和有常识得多!」 「真亏你念出她的全名都不会咬到舌头……」 「在开会时不顾其他臣子公然向我抗辩!只有这一点的话还可以评价为很有胆量,结果她又没事就主动跑来随心所欲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能够想像当她没有事先预约就一手拿著便当闯进办公室时,我有多么困惑吗?就算按照礼法事先约定,通常也得等待好几个月才能和皇帝聚餐,那女人居然抱著约同学吃午餐的感觉就这么做了!」 「嗯……因为那家伙是个笨蛋……」 「做出那么多无礼行为,那家伙还嘻皮笑脸地叫我夏米优!利用徵得你许可的事实,无论我再怎么催促她划清主从界线也毫不在乎!再怎么冷脸相待也毫无作用,她甚至还当面挑衅我!说、说我是连吵嘴都办不到的胆小鬼!」 少女颤抖著肩膀垂下头。伊库塔第一次看到夏米优露出这种反应。 「退一百步来说──不,退一百万步来说!我可以装作是宽宏大量的君主,把这些事情都当成微枝末节不加理会!可是──最令我、最令我气愤难平的是!」 「嗯、嗯……」 「我不时把那家伙的言行举止和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和刚相遇不久时的你!这比任何事都更令我烦躁、愤怒、无法原谅──我、我────!」 过度激愤的情绪超出语言可描述的范畴,少女无法再说出话来。在那一瞬间,伊库塔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夏米优。 「……我们在彼此性格尖锐的时期展开交流,因此那家伙的性格无论从正面或负面角度来说都受到了我的影响。抱歉,夏米优。那家伙不知轻重的性格,害你非常生气吧。」 「…………呜───────……!」 在紧抱住自己的臂弯中,难以处理情绪的少女挥起粉拳连连敲打青年的胸膛。伊库塔全面接受那些可爱的冲击,在她耳畔轻轻呢喃。 「把你和那家伙吵架时的想法、感受全部宣泄在我身上吧。再怎么大喊大叫或是打我都没关系,也可以捏我、可以抓我。不过你别担心──直到你消气为止,我会一直待在这。」 只要少女有想法想要宣泄,青年决定全部接纳下来。他紧紧拥抱在怀里的不是女皇,而是单纯是个孩子的夏米优。 从结果来说,她在晚上十点耗尽了体力。 「……气得累了,直接睡著了吗?」 少女躺在床铺上,枕著他的膝盖发出睡梦中的鼻息。望著那副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模样,伊库塔温柔地梳过她的金发。 「……看来从中午起的几个小时内,投向自身与皇室之外的愤怒占据了她的思绪。那股怒气强烈得撼动了这名自制力非比寻常的少女,气得她不迁怒在我身上就受不了。」 这 个事实甚至令伊库塔产生某种感动,他喃喃低语。 「做得好,瓦琪耶──这正是我找你来的意义。」 * 「我回来了~」 同一时间,建于皇宫角落的官僚宿舍。瓦琪耶旁若无人地冲进位于宿舍一楼的约尔加·戴姆达利兹三等文官的房间,拋出这句话。正坐在桌前整理削减经费构想的约尔加皱起眉头。 「……不,什么叫我回来了?这里可不是你的房间喔?你这样毫不犹豫地脱掉外衣坐在床上是很奇怪的喔?」 「咦~住这里有什么关系~我今天能量消耗很大,走回房间好麻烦~让我睡在这边吧~」 少女说完后就重重趴在床上。约尔加慌忙起身离座。 「你占走唯一一张床,那我到底要睡在哪里?快起来!不动的话我就把你扛回你的房间!」 「那样感觉很轻松,好耶~靠你啦~」 瓦琪耶彷佛决定连一根手指都不愿主动挪动一下,任由科学家老友摆布。约尔加一脸半是放弃地准备扛起她,此时忽然察觉异状,瞪大双眼。 「……?你的脸颊怎么了?」 他指向瓦琪耶的脸询问。正确地说,是指向她脸颊上鲜明的红肿巴掌印。 被问到的当事人嘻嘻发笑,反倒态度自豪地宣言。 「看不出来?──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成果。」 第十一卷 第二章 各自的现况 炮弹落地的声响从一公里外传来。越过望远镜同时看见炮弹击中后冒起的浓密烟雾,微胖青年发出感叹。 「……呜喔喔……」 在他身旁,黑发青年和翠眸青年也目睹著同一幕光景。观测完炮击的伊库塔放下望远镜,对于结果轻轻颔首。 「……嗯,命中地点的误差在容许范围之内。尽管中间费了很多工夫,总算达到了可实际运用范围。」 伊库塔把手放在安置于眼前的物体──以斜角朝向空中耸立的铁块上,开始发言。 「那么,重新说明一次吧。这是爆炮,利用火精灵产生的『扬气』的爆发力来发动的高火力镇压兵器。虽然远远落后于齐欧卡,历经夏米优在登基后改变方针、和阿尔德拉总部国断绝邦交,帝国终于也能够制造这种兵器了。」 爆炮的制造可以说是在内乱的纷扰中顺势展开的,但这无论如何都是军事上的进步无误。伊库塔略过关于制造的各种问题,针对实用层面继续说明。 「顺便一提,这具爆炮以尺寸来说属于小型。由于是仿照在尼蒙古港海战中捕获的敌方军舰爆炮制造,尺寸必然是以能够搭载在军舰上为前提设计的。齐欧卡多半有能力制造更大型的爆炮。若是最大型规格,威力应该不是这具爆炮能够比拟的。」 「威力不是这具爆炮能够比拟的……到底有多强大啊?我无法想像。」 「嗯~我想想……如果说一发炮击就能轰碎那一带的建筑物,你们能够体会得到吗。」 伊库塔若无其事地说出可怕的形容。马修感到背脊发寒,肩膀一颤。 「很遗憾的是,受到技术问题所限,我们现阶段还制造不出那种大家伙。话虽如此,也不必感到悲观。因为这种尺寸是最适合在战场上做运用的。」 伊库塔乐观地说道。尺寸更大型的爆炮不是防卫战用的固定炮台,就是得将零件运送到战场进行组装。那些大型爆炮依运用方法而定肯定相当强大,但先从通用性最高的尺寸来逐步熟悉这种兵器是正确的流程。 「首先,你们俩要摸熟它的性能。」 「这是以后将成为主力的新兵器。果然和从前的风臼炮有本质上的差异吗?」 「基本上可以看成不同的东西。爆炮使用的是扬气,操作时增加了许多需要注意之处。整备、检查、运用──在各个层面都需要抱著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谨慎态度。也必须以搭档是火精灵的士兵为中心,编组新的炮兵部队。」 我目前正在著手此事,伊库塔补充道。微胖青年彷佛想起什么似的转向他。 「……一不小心差点忘了,你已经当上元帅啦……趁这个机会问一下,从军方顶点往下俯瞰组织是什么感觉?看见的景色果然会为之一变吗……?」 「一言以蔽之,就是很麻烦。唯一的救赎,只是有权限调整军方好方便我轻松行事而已。」 这番毫无感慨可言的感想听得马修颓然垂下肩膀。托尔威鼓励地轻拍他的背。 「回到正题──虽然刚才谈到各种如何操作爆炮的方法,坦白说这些是炮兵的工作,调派士兵的指挥官只须掌握概要就够了。关于这方面,下次我会担任讲师举办专为军官设计的教学,你们也要确实出席。」 「我们和你不同,才不会翘班……好了,具体而言你想要我们做什么?提前找我们过来,是有什么目的吧?」 伊库塔点点头重新转向两人,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 「马修、托尔威──依照现况,你们指挥的营是名符其实的帝国军最先进部队。特别是散兵战术的熟练度,没有其他部队足以相提并论。这代表往后其他部队将参考你们的做法来逐步锻炼用兵技巧。」 「喔、喔,听你这么说,总觉得肩头沉甸甸的……」 「……我自认理解自己背负的责任有多重大。以后我会作为楷模──啊呜?」 托尔威正要神情紧绷地表明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就被伊库塔弹了额头。黑发青年哼了一声,看著眼角泛泪摀住额头的托尔威。 「别擅自做总结啊,小白脸。谁也没叫你们认清背负的责任。我想说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还摆出一副眉头深锁的表情,就没有人会跟随你前进。」 「咦咦?」 「所~以~说,我的意思是,别无自觉地提高参加的门槛。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你老是散发出紧张的气息,会吓退那些想学习同样技术的人吧?还是你打算独占狙击和散兵技术,当成雷米翁的专利?」 「不──不,没这回事!我反倒更想把自己的技术尽可能传授给更多士兵……!」 「那就保持和想法相称的态度,努力广开大门推广战术普及化……我很久以前就曾说过,现在再重复一遍。轻松的战争才是正确的战争。只要凡事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操劳,就离实现这个目标十分遥远。」 一听到这句话,托尔威赫然惊觉。他发觉在身为次世代战场开拓者的责任感压力之下,自己又快犯下视野变得狭隘的毛病。 「就目前而言,只要你松开眉头就算及格了。我不在的时候也别大意喔。如果我发现你又变回原样,无论几次都会马上赶回来弹你额头喔。」 伊库塔边说边往左手中指和拇指使力。确认过翠眸青年连连点头之后,他总算收回手,又原地转过身。 「好了──那我要回宫了。」 「啊?你说什么,现在才下午一点耶?」 「我知道,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陪伴夏米优。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走啦!」 话声方落,伊库塔就留下两人迈开步伐。马修半是傻眼地目送他的背影发挥不像拄著拐杖能够达到的速度渐行渐远。 「……那家伙,完全变得对陛下过度保护啊。」 「这代表他有多珍惜她。我认为这是好事。」 托尔威说完露出微笑。马修耸耸肩,嘟囔了声「也对~」。 另一方面──一名高个子的女子在一段距离外关注著三人的模样。 「……吶,派特伦希娜。」 远远眺望著同伴们的身影,哈洛呼唤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如同回音般的回应在不久后传来。 ──哈洛。你最近常像这样找我说话,最好别这么做。 「…………」 ──我和你的意识本来并不是像这样并行存在的。我沉睡时你清醒,你沉睡时换我清醒。至于原因──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了吧? 这个问题,令哈洛猛然咬住嘴唇,她回答。 「……是为了保护我的心灵。为了将我与你所犯的罪行切割开来,得以保持无自觉状态……对吗。」 ──没错。然而,自从伊库塔·索罗克摆了我们一道之后规则就改变了。界线变得模糊起来。被同伴完全接纳的你,在真正的意义上得到能够安心的归宿……正因为如此,你开始直视我一路以来所犯的罪。 她发出蕴含强烈危机感的忠告。哈洛倒抽一口气。既然忠告来自于派特伦希娜,她绝不可能轻忽以对。 ──所有的事都是派特伦希娜(我)做的。你真的打算舍弃这个一直以来保护哈洛心灵的结构吗?我并非在生气,我是害怕──怕你被罪恶感击垮。我至今手上沾的鲜血,多得足以击垮你。 哈洛听到后用力握紧双拳……她的顾虑多半是正确的,尽管如此,哈洛一点也无意为了这个理由而犹豫不决。 「……不要紧。我没空被击垮。」 哈洛抱著决心斩钉截铁地说。她被允许往后继续作为「骑士团」的一分子,同伴们为此背负起和她同等的罪孽。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如何活下去──从作为间谍落败的那一刻起直到今天,她都专注地不断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光靠至今为止的我已经不够了。」 ──…………哈洛。 「有你的力量,我就能做到更多的事。没错吧?」 ──哈洛! 察觉到对方即将做出的结论,派特伦希娜加重语气打断话头,她就像个劝戒顽固妹妹的姊姊一样继续往下说。 ──冷静点,唯独这件事不行。如果你有意识的使用我的力量,将再也没有任何藉口了,再也没有界线可言,你将跨越继续当乖孩子哈洛所需的最后底线。 「……这……!」 ──坦白点,我有以折磨他人为乐的嗜好。有对于背叛感到愉悦的扭曲心理。当划分你和我的界线消失,代表你本身就变成了快乐杀人犯。愉悦地杀人──无论以后你怎么面对罪行,都改变不了这段过去。 「…………!」 ──我学到的技术全都属于这一类:诈欺骗术、审问技巧、拷问技巧──没有任何一种在使用之后会直接带来光明的结果。虽然说任何东西只要用得好就能发挥作用,但世上存在著光是使用就会对精神造成负面影响的技术。你认为你最喜欢的那些人,会期望作为乖孩子的你以这种形式逐渐磨灭吗? 哈洛无法反驳,只是咬紧牙关陷入沉默。无力感、焦躁感、罪恶感,最强烈的是对同伴们的感情──派特伦希娜努力地冷静说服受到这一切折 磨而陷入不安定状态的她。 ──哈洛,别冲动。如果你有危险,我会出来设法解决。以后我会把「骑士团」成员也划进最优先保护的范围内。接受这个提议吧。我们的人格正以现在进行式持续走在钢索上,如果粗心大意地滑了一跤,很可能就此直接崩溃。 为了保护哈洛的心灵而诞生的她,发出充满诚意的忠告。明知道应该听从,但过去那些一味听从而未能做到的许多事物闪过脑海,令哈洛的心焦灼不己。 「……我……!」 同一时间。在皇宫一角,即将上演一场结果出乎任何人预料的接触。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的任务,主要是担任女皇的护卫与负责皇宫内的警备,当部下守卫在夏米优身边时,她有时也会巡逻皇宫兼作为对卫兵们的指导。她现在正在巡逻途中,但一进入走廊,来自意外角度的说话声落了下来。 「……午安。」 「嗯?」 女骑士猛然退后,抬手按住剑柄。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一名少女──瓦琪耶三等文官如同蝙蝠般倒挂在天花板上。 「人站在天花板上太奇怪了!瓦琪耶三等文官,原来你是妖魔鬼怪吗!」 「哈哈哈哈哈!看你反应这么吃惊我很开心,但我绝非那种不科学的存在~!」 瓦琪耶的脚离开天花板,在半空中翻了半圈后英姿飒爽地降落──本该如此的。起码少女本人是这么计划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从第一步即告失败。她的脚没法移动。 「……咦?手、手碰不到固定部分……我、我的腹肌已经……!」 原本用来站上天花板的机关反倒招来恶果,少女动弹不得。露康缇愣愣地仰望著这希奇古怪的情景,不久后头顶传来一阵哭诉。 「……下、下不去了~露露救我~」 「──什么啊,原来只是脚底粘在天花板上吗?」 从附近的房间搬来踏板帮助瓦琪耶下来以后,露康缇来回比对落地的她和留在天花板上的机关,一脸失望地说。 「真是遗憾。在为数众多的骑士道故事里,不分善恶经常出现非人的生物。本来还以为这次终于轮到自己遇上了,觉得非常振奋呢。」 「哎呀~真丢脸。要不是你路过,我就会血冲脑门陷入麻烦了。」 瓦琪耶害臊地搔搔头。她的双手突然伸入白衣怀中,再抽出来时指缝间夹了大量的点心。 「所以,这是谢礼!别客气,尽管拿去吃!」 「实在感谢,但骑士行事不求报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就别当成谢礼,纯粹陪我一起吃点心如何?」 「虽然我很想答应,可是值勤期间不能吃点心的。」 露康缇猛然从点心上别开目光,拒绝诱惑。瓦琪耶很遗憾地往嘴里塞了一个点心,正准备再向对方说话时── 「──你们在皇宫的走廊上做什么?」 两人身后传来黏腻的说话声,露康缇马上回头敬礼。 「狐狸大人。下官正收到瓦琪耶大人共进点心的邀约。」 「这愚蠢的回答听得我头疼。我应该说过,别用你们的俗事玷污神圣的空间吧。」 男子带著轻蔑之意说道。奸臣托利斯奈·伊桑马身穿象徵最高阶文官的卡其色装束,伫立在前方。瓦琪耶不必询问也料到对方的身分,兴趣十足地望向他。 「──原来如此,你就是传说中的托利斯奈·伊桑马。的确风格独具。」 「不要抢先对初次相见的人直呼其名。你是谁?」 「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从一个月前起担任三等文官的年轻人。还请对我这个不成熟的后进多多指教,宰相。」 瓦琪耶浮现与对方形成对比的无邪笑容,打了招呼。也许是对她不带敌意的态度感到意外,托里斯奈思索了几秒该说什么。 「──哇~这是怎么搞的?」 结果,此时又有一名人物加入对话。正是恰巧──或者说不巧经过走廊的伊库塔·索罗克。 「嗨~伊库塔哥!今天也提早翘班,你脸皮真厚!啊,要吃点心吗?」 瓦琪耶再次从白衣里掏出点心。伊库塔拿起一块递到眼前的点心送进口中,与眼前的仇敌四目交会。 「……伊库塔·桑克雷。我刚才从此人口中听到了奇特的言论。」 「如果是指那家伙担任文官的事,那是事实。是我安排的。」 「耶~获得背书!徇私任用太棒了!」 当事人举起双手露骨地说出口。托里斯奈瞥了她一眼,神情严肃地问。 「…………你精神正常吗?」 「……………………正常得很。」 伊库塔停顿了好一会才回答。狐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耸耸肩。 「既然你受到陛下重用,我不会要求你完全不干涉录用臣子的事务。不过,这里既非杂耍戏棚也非托儿所。我不想认为好歹也是帝国元帅的人,连这点分寸都分辨不清……」 伊库塔苦涩地接下他的调侃和轻蔑的目光,沉著脸勉强回应。 「……我的确是因为她派得上用场才找她进来。等日后再下评价吧。」 由于自知这个人事任命非常乱来,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话可说。托里斯奈那爬虫类似的视线从青年身上转向瓦琪耶。 「……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三等文官。」 男子以流畅无碍的完美发音呼唤眼前的少女。这令瓦琪耶双眼圆睁,难得坦率地重新转向对方。 「──什么事?」 「你是猴子?还是人类?」 他的问题极其无礼。不过,瓦琪耶反倒很中意这种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挺起胸膛回答。 「问得好。答案只有一个──人类是学会思考的猴子!」 这是她本人眼中最幽默的答覆,听到的人却毫不理睬。托里斯奈露出轻蔑的表情看著她嘴角残留的点心碎屑,淡淡地提醒。 「宫中所有区域都禁止在走廊上饮食,同样也禁止私语。若要主张你不是猴子而是人类,就遵守好这点程度的规矩。」 话一说完,托里斯奈马上转身往走廊走去。在离开之前,他又补上一句话。 「今天我暂时放你一马。不过──我没有饲养猴子的兴趣。记著,只要暴露出无能丑态,你的人头就会即刻落地。」 托里斯奈发出严肃的告诫后,从三人面前离去。在这还浓密地残留著那股氛围的空间里,科学家少女吹了声口哨。 「……咻~好威风啊~那个人的确值得当成对手,伊库塔哥。」 「…………」 「……伊库塔哥?啊!好痛!」 伊库塔一站到瓦琪耶面前,两手食指立刻按住她的太阳穴不停旋转。他一边旋转,一边抱著难以忍受的心境向师妹开口。 「……吶~瓦琪耶。我刚才体验到被那只狐狸怀疑我是否具备常识的前所未有经验,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吗?能够在多少字之内自由描述出来?」 「好痛痛痛痛……!……十、十个字!」 「好,说说看。」 「真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呀啊~!在停顿一下之后,少女的惨叫声传遍皇宫。姑且不论答案正确与否,不管她说什么,结果多半是大同小异。 虽然刚回宫就碰见意外的状况,伊库塔之后马上去找已结束上午安排的接见,正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的女皇。 「──索罗克?」 看见他的身影,夏米优慌忙地从椅子上起身。以元帅的身分来看,他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回到皇宫,从他额头浮现的汗珠,也可以明显发现他是勉强排开行程过来的。 「呼──上午的工作排得还满紧的,幸好赶上了。」 伊库塔面带笑容说道,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少女。夏米优出声制止了青年,主动走过去搀扶他的肩膀。 「我说过要你别逞强的……!现在和以前不同,你的腿有旧伤。今天的会议本来是针对文官举办的,你不需要勉强出席……」 「这可不行。今天那只狐狸会出现。」 青年毫不犹豫地断然回答。他温柔地以手梳过少女的金发,继续说道。 「我刚才早一步碰见他了。由于想以可能范围内最快的速度消除那段记忆,详细经过就不谈了,但他依然是老样子。」 「光是牵强地找个理由把他派往偏远地区几个月,他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即使扣掉脚伤,我也不想让你对上他。因为他是迟早有一天要由我亲手解决的怪物。」 「虽然在这一点上和你见解有所不同,无论如何,那家伙会参加今天的御前会议。必须做好相对的心理准备。」 「……嗯。」 「复杂的是,那只狐狸并非你的政敌。他本人反倒会主张自己是你的热烈支持者吧。然后,用那股扭曲的热情践踏你的心。我心知肚明,这次他肯定也孜孜不倦地准备了用来将你塑造成理想君主的招式。」 青年咬得牙齿喀喀作响。然而,他也并非没为今 天做任何准备。 「可是,事情会那么顺利吗?──今天和过去有些不同。」 又过了一小时后,在夏米优和伊库塔位居上座的空间内,阁员们齐聚一堂。 「陛下,向您问安。首先,请容我替作为宰相长期缺席一事致歉。」 托里斯奈恭敬地低下头。女皇带著杀意瞪视著他的身影。 「你弄错了该道歉之处。把你派往僻地是我的意思,而最为我带来困扰的,正是你归返的事实。」 「在陛下成为完美君主的那一天,臣任您随意处置。不过──我知道您尚且需要我的协助。请放心,哪怕仅是绵薄之力,只要还能作出贡献,臣都会赶来御前效劳。」 面对男子如同龟裂般的笑容,许久没感受过的厌恶感令夏米优背上泛起鸡皮疙瘩。她唾弃地告诉他。 「……我明白你仍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了。那么,我想把浪费在听你胡言的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准予上奏。报告吧,狐狸。」 好歹徵得了发言许可,托里斯奈悠然地以眼神致意后开口。 「第一点,对于任地的视察任务已顺利完成。北域人口稀少地区的可观之处不多,陛下给予足足两个月的期限有些可惜了。 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度日相当于尸位素餐,因此我尽可能探访了更远的地方。结果因此目睹了有些危险的情况。」 「……危险的情况?」 女皇眯起眼睛催促他往下说,狐狸停顿了一下后,反问君主。 「太平宗──陛下听过这个组织吗?」 听到意外的字眼,夏米优皱起眉头淡淡地回应。 「……帝历七二〇年那时期在国内自发产生的原始共同体。原本是一个拒绝货币经济,建立于自给自足与以物易物之上的封闭集团,但随著吸收为重税所苦的贫民日渐茁壮成巨大势力。在神官之中有许多人赞同其思想,受到神官支援,因此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彻底瓦解其组织。」 「陛下实在知识渊博。」 托里斯奈满意地笑著称赞。看见眼前的少女展现出属于优秀君主的言行,是这名男子最心满意足的时刻。 「我此行发现有相同的集团出现,规模正在扩大。当然,陛下想必已然知情。」 「……我听说流民们聚集起来,根据独自的规则形成了村落。不过,当场就将他们和太平宗联结在一起未免太过牵强?单纯从规模来看,也和历史上的太平宗无法相比吧。」 「在观测的时间点是如此,但可以预料组织现在更进一步扩张了。往后的情况也无法乐观以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和太平宗最兴盛时期相比,目前帝国的状况绝对称不上良好。」 「称不上良好?你有资格说……!」 女皇倾注心中所有的憎恶,瞪著带头将帝国推入困境的元凶。此时,坐在她身旁的伊库塔轻轻地搭上她的手。这个动作促使少女平静下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理解原因出在社会的不安情绪高涨和对政治的不信任。有一部分也是先前阿尔德拉教徒的大逃亡留下的余烬吧。要促使共同体解散,必须提供住处和工作给流民们,但是……」 听到女皇的回答,托里斯奈垂下眼眸微微摇头。这是他得到符合期待的答覆时的反应。 「请别提出这种不够严格的处置方式,他们可是罪犯啊,陛下。」 「……罪犯?」 「正是。叫人惶恐地拒绝遵从陛下制定的法令,依照自行捏造的异质规章逃避徵税,过著自私自利的生活──这还不称作犯罪又该称之为什么?那些家伙并非应当拯救的贫民,而是该接受惩罚的罪犯。居住在帝国领土上竟敢无视陛下的威望,再也没有比这更不敬的行为!」 「……总之,你想说的什么?」 女皇打断滔滔不绝的话语,一针见血地问。托里斯奈加深笑意地说出回答。 「下敕令诛伐严惩,以儆效尤。」 阁员们听到之后一片骚然。此前一直在女皇身边保持沉默的黑发青年,举起一手制止他们。 「……建议君主屠杀人民。你这个奸臣也做到极致了,狐狸。」 「说出这种话的你才是肤浅,伊库塔·桑克雷。我是狠下心肠才这么提议。太平宗──最初也只是贫民聚在一起生活,不构成多少危害的集团。然而,随著听到传闻后前往会合的群众增加,太平宗出现了致命的变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日渐缺粮的集团集体化为山贼,对吧……当人数超过该土地足以养活的人数容许量,在封闭环境中自给自足的定居生活就不复成立。即使人数没有过量,碰到危急状况时也得不到来自别处的支援,只要农作物歉收一次,整体的生计就会出现致命的恶化。一旦发生,他们只能前往其他地方寻找食物。」 「既然你已经理解到这一层,也会同意我的提案吧。我的意见是应该在问题发生前先防范于未然。过去有大批群众对于太平宗怀抱错误的憧憬。因为阿尔德拉教的伦理观肯定清贫,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乍看之下像是实现了清贫的理想。内阁和军方都被这种印象蒙骗,默认太平宗的存在,结果导致那群人集体化为山贼严重危及周边地区的治安。我再问一次,我认为应该先下手为强除掉他们的意见有误吗?」 「我要说的是,想防止这种状况发生,除了屠杀以外还有很多可行之道。提供他们生活所需与工作,将他们重组进正常的经济体系中,这就是为政者该尽的职责吧。还是说,你企图处死所有失业者,好实现零失业率的理想社会?」 「援助其重返社会──如果对象只是失业者,这作法很正确。不过,你果然也忘了那群人身为罪犯的事实。轻视国家法律的无赖,根本没资格接受陛下赐予的恩惠。贫穷无法当作藉口。只不过因为挨饿就丧失的忠诚,岂非和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没两样?」 托里斯奈毫不犹豫地断然说道。被这番咄咄逼人的言论触怒的伊库塔握紧双拳。 「……那么,你可曾挨饿过哪怕一次……?」 那段和母亲在山野中忍受窘迫生活的日子闪过脑海,不由分说地复苏的记忆,令青年挤出低沉的声调。 「你经历过没有任何食物可吃,只能把周遭的东西一一塞进嘴里试著咽下的经验吗?不小心吃到毒草或毒菇,倒地打滚挣扎的经验呢?知道濒临饿死前,饿得彷佛腹腔里有把像火在烧的剧痛吗?」 他恍如昨日地回想起所有痛苦。因为这些记忆密切关系到母亲的死这个最糟糕的悲剧。伊库塔浑身发抖。无论多么愤怒都不够──迫使他们母子陷入那种困境的罪魁祸首,轻视饥饿之苦的事实令他极其愤怒。 「你不可能知道。对此稍有认识的人,绝不会说出『只不过因为挨饿』这种话──!」 「好了,暂停。先说到这里为止。」 当伊库塔激动起来,先前在下座关注情势发展的少女打断了他的发言。青年望了过去,发现他的科学家师妹投来规劝的目光。 「冷静点,伊库塔哥。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连陛下也会被这番话刺伤啊。」 听她一说,他赫然回神转向身旁,望见少女血色全无的苍白侧脸。伊库塔想起自己刚才的愚蠢言行悔恨得紧咬牙关──不知饥饿,因为这种责备而最痛苦的人就是这名少女啊,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 「……抱歉,夏米优……抱歉。」 除了紧握她的手道歉外,伊库塔什么也做不到。瓦琪耶瞥了两人一眼,静静起身再度开口。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工作,就不知轻重的以外人身分插嘴了──这里是讨论各项内政问题的场所,不是处理你们之间的牵连纠葛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她接著说出的台词听得阁员们瞪大双眼。能够在这种状况下恬著脸讲出大道理,是这名少女特有的长处。 「既然如此,我希望各位分清楚品格优劣和意见好坏的差别。这是个好意见,可是出自那家伙口中就不采纳;这个意见不好,不过既然是那个人说的就通过吧──一旦这种以人废言的判断盛行,议论本身即沦为闹剧。仅仅激化彼此的恨意,讨论的议题却毫无进展,对于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最白费力气的结果吧?」 瓦琪耶并未直接涉及盘旋于皇宫内的牵连纠葛。正因为如此,她的视线对于在场所有人平等得近乎残酷。少女毫不忌讳地告诉众人。 「在这个前提之上,我这个非正规出身者的感想是──两种意见都可行。」 「「────!」」 「在法治以及群众化为山贼的风险考量下,予以严惩也行;另一方面基于社会福利精神,促使该集团和平解体回归社会也行。两者都有其判断依据与预料得到的结果。就算选择严惩,在思考如何具体执行的阶段大概会有所调整。杀鸡儆猴的处决,人数不必太多就有效果。」 瓦琪耶并未在感情上偏向其中一方,断然判断两种作法都是可以选择的手段。她展现作为科学家的公平,视线转向上座的托里斯奈。 「但是,宰相大人。在讨论处置方式之前 ,为何不先确认最关键的一件事?」 「…………?」 「所以说,这里是卡托瓦纳帝国,也就是实施帝政的国家。比起好处或坏处,进行政策判断时最重要的因素不必多说,自然是陛下的意向吧?」 瓦琪耶如此说道,望向脸色依然苍白的夏米优询问。 「吶,陛下,你想惩罚那些造成问题的人?还是拯救他们?」 「────」 「他们两人的意见本质的差异全出在这一点上。从为了国家利益采取的措施这层意义来看是相同的。唯一的差异,在于要惩罚还是拯救事件的当事者。您本身期望哪一方?」 「……我、我……」 受到刚才的争执影响而思绪混乱的夏米优无法马上回答。她心想这样不行,正准备甩甩头动脑思考,发问者本人却伸手制止。 「等一下,别思考。你很聪明,一花时间思索想法就会偏向逻辑理论。现在不需要那些。」 「──咦──?」 「我问的不是何者正确,而是你想采取哪种作法。依照直觉在三秒内回答。」 被瓦琪耶笔直的目光盯著,女皇不知不觉地倒抽一口气。不等她恢复冷静,瓦琪耶马上开始倒数。 「开始啰?三、二、一──」 「──拯、拯救他们。」 答案流畅地脱口而出,流畅得连夏米优她自己都很吃惊。身为以暴君的称号臭名远播的女皇,极其坦率地表达了意向。周遭的阁员们不禁瞠目结舌。 一听到那个回答,科学家少女咧开嘴──露出如同盛开向日葵般的笑容,双手猛然重敲在面前的桌子上。 「──听见了吗!这正是陛下的想法!」 瓦琪耶以压倒在场众阁员的声调宣言。她双眼闪闪生辉地继续道。 「想拯救陷入困境的百姓!别怀疑陛下说出口的心意!我们要议论如何拟定具体措施,以实现陛下的意向!内阁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机构!」 她毫无顾忌地提出极端的论点。不过,阁员们听到后确实回想起来──君主指出应当迈进的方向,作臣子的则贡献知识尽力地加以实现。这是帝国丧失已久的,理所当然的君臣关系。 「既然大家了解这一点,就继续往下讨论吧。拜陛下所赐,问题已集中在该如何拯救那些群众上。现在事情比起刚才更加简单容易讨论了吧?」 瓦琪耶语毕挺起胸膛。一片沉默笼罩著挣扎的幕僚们──没多久之后,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举手发言。 「……聚集在问题村落的群众里,应该有许多人是厌恶收入微薄的佃农身分。虽然依地点而定待遇各有不同,在我所见的范围内,以低薪雇用并苛待佃农的农场非常多,能不能从这一点来著手解决……?」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发言者身上。很快地,第二个人跨过了略为降低的发言门槛。 「的确,佃农身分低下是自古以来的问题。他们迫于生计不得不劳动,然而实质上和农奴没两样……尽管州法有关于最低工资的规定,但针对货币价格变动的规范不够周全,有很多漏洞可钻,难以称得上有充分发挥功能。」 「在夏米优陛下登基之前,农场贿赂监督官吏互相勾结的案例非常多。不过,多亏陛下这两年实施的严厉改革,如今这种贪官污吏大幅减少了。若想要改善受雇劳工的工作环境,从某方面来说现在不正是良机吗?」 「这么一来,就必须同时进行工会的重整。一度严加取缔这种营私舞弊行为,只要放松监视立刻就会再次发生。为了避免这个问题,要更确实地建立当事者之间相互监视的机制──」 以第一个的发言为开端,阁员们接二连三地提出具体方案。夏米优茫然地看著──他们热烈的展开议论。对于女皇过度的恐惧从文官们脸上淡去,相对的渐渐展现活力。他们心中充满了能够尽到身为文官、身为执政者、身为臣子职责的喜悦。 没错,他们很高兴。想拯救人民──他们很高兴听到女皇发出作为一名君主极为正当的想法。很高兴能效忠于这样的君主,确定了自己依傍的基础。 会议结束后。在走廊上往下一个工作地点前进的科学家少女背后传来呼唤。 「……瓦琪耶。」 她回过头,只见黑发青年和夏米优并肩而立。瓦琪耶露出爽朗的笑容走了过去。 「嗯,怎么了?夏米优。有什么事在会议上忘了说吗?」 女皇考虑了一会要说什么,随即静静地开口。 「我想感谢你……但无法好好地表达,在会议场上,我多半受到了你的帮助。」 她将复杂的感慨撇在一边,仅仅表明谢意。听到这句话,瓦琪耶突兀地改转话题。 「夏米优,你听说过『百名贤者之国』的故事吗?」 「……?不,没听过。」 「那由我来告诉你──从前从前,有一百名贤者聚集在一起,想创造理想的国家。他们各个学识渊博,都是相比起来毫不逊色的知识分子。聚集那么多如此聪明人物,肯定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最棒国家──贤者们对此深信不疑,投入建国工作。」 瓦琪耶流畅地诉说著,夏米优困惑地倾听故事,但下一句话大出她意料之外。 「然后,国家不到十年就灭亡了。」 「──啊?」 「因为每次讨论问题的时间都拖太长了。大家都对自身的学识深感自豪,坚持己见不肯轻易让步。要决定他们提出的多种提案哪一种才是最好的难如登天,有时候在讨论过程中该问题本身都消失了。比方说在商量要不要派援军支援邻国途中,战争本身就打完了。」 瓦琪耶耸耸肩。女皇托著下巴,思索一番后回答。 「……挑寓言故事的毛病很不解风情,不过能够解决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的贤者。众人聚集在一起,必然会发生意见的冲突。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为这一百人安排发言权的高低顺位即可──倒不如说,一般而言国家在灭亡前会自然地采取这种作法吧。否则他们就不是贤者,而是一百名愚人了。」 「嗯,正是如此。一百名贤者的地位始终齐平不符合现实情况。不过,这是寓言故事为求方便的设定,而且是作者早期的创作,别太计较啦──」 少女难为情地搔搔脸颊。夏米优不禁怀疑刚刚的故事是她自己编的,但瓦琪耶没等她提出来就抢先往下说。 「──总之,这故事想表达的寓意是,有时候比起『决定做什么』,『下决定』本身更加重要。」 「唔。」 「百名贤者之国的故事是创作,可是过去也有几个建国方式很接近的国家。成员们环绕在圆桌旁,会谈的内容直接反映在政策上的淳朴城邑,也可以称之为某种原始共和制。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当集团的规模变大就会失去那份淳朴,具有强大发言权的权力者取而代之地得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并非单纯是对于野心的告诫吧。」 「嗯,野心嘛,在怀抱于心中的阶段也只属于个人罢了。直到获得许多人的支援,才能形成通往权力的道路。人们为什么会支持那些有野心的人呢?换个说法,为何他们要把自己拥有的选择权让给他人呢?」 听到她提示的主题,夏米优陷入思考。科学家少女在不久后说出答案。 「有几个可能的答案,而我认为──人类是害怕做出决断的生物,但更害怕什么也决定不了。」 她说出看似二律背反的结论,使得女皇直盯著面前的少女。瓦琪耶张开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拳头敲在掌心。 「比如说──我们现在在这里像上次一样打了起来。你可以挥拳、可以踢我,当然也可以搧耳光,或是采取防御等我露出破绽。在最糟的情况下,投降认输就不会再被揍了。但是──」 瓦琪耶停下话头,拳头倏地贴近女皇胸口。 「──要是什么都不做,只会单方面的挨打。无法下决定就是这么一回事,很少有比无作为更差的结果了。也就是说,选择的好坏还在其次,无论选什么都好,一定要做出决断。在个人层级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来到集团决策上,不开玩笑的说,什么也都没做地发愣到最后的状况随处可见见。统整多种意见、进行取舍就是如此困难。甚至可以认为,权威和排序这些纵向构造的成因,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 听到一连串的论述,夏米优抱起双臂沉思。对于她认真思考的态度感到非常顺眼,科学家少女继续道。 「虽然当著本人面前说不太好。对于『何谓皇帝?』这个问题,我们科学家的回答是『下决定的最高机关』。先不提结果如何,皇帝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决定那些难以决定的事』。不论是明君也好、暴君也好、昏君也好,唯独这一点必须牢牢把握住。」 瓦琪耶提出的见解,直刺夏米优内心最深处。夏米优回顾自己直至今日作为君主的表现后,无力地问。 「……你是说,我没达到最低条件吗?」 「不,达到了。我先前也说过吧,小夏米优帅呆了。在被迫做出选择时始终无作为 的愚钝,和你完全无缘。」 瓦琪耶乾脆地摇头否认对方的疑虑──直接切入核心。 「我想要说的是,在看不到正确答案的情况之下,你不要犹豫,坦率地遵从自己的心情来做决定。」 「──」 「这样就行了。嗯,若非如此才伤脑筋。因为,以你的心情为最优先是制度设计上的依据。如果你抹杀心情,那才叫本末倒置。」 科学家少女神情有些严肃的告诫。女皇听到她的话后愣愣地呆立原地──不久后,深深垂下头,肩膀颤抖。 「……因为不了解我内心的想法,你才说得出这种话。」 低沉冰冷的声音,几乎自行从少女的口中发出。自身的心情、自身的感情、自身的心──夏米优认定这一切是世上最丑陋的东西。 「遵循心意行事?你可知道,我──我期望著什么?才相识不久的你,怎知道有多污浊的泥泞在我胸中盘旋!」 「嗯,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准备一直没有认识就是了。」 瓦琪耶直视著对方的眼睛,寸步不让地回答。面对词穷的夏米优,她进一步踏入她宽广的胸襟。 「我答应你。如果你真的抱著无可救药的错误愿望,到时候制度怎样都无所谓,我会和伊库塔哥一起阻止你。因为,那代表你的心灵生病了。治愈疾病,是让你的心灵变得最坦率的方法。」 瓦琪耶双手抓住对方肩膀,以有力坚定的嗓音告诉她。 「我是剧药,夏米优。这个处方伴随痛楚,有时会让你感到喉咙像火烧一样──尽管如此,我的确是为了治愈你的心而来的。」 与那双黑眸正面对望,夏米优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她发觉──直到今天为止,这名科学家少女一直在对她表露善意。她发怒的时候,全是针对夏米优自贬的发言。 近距离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两名少女相对了许久──瓦琪耶面泛红晕地轻轻抽身退开。 「……哎呀,差不多觉得难为情了,把要讲的话讲完,剩下的事情扔给伊库塔哥收拾,我要帅气地退场啦!啊哈哈~!」 少女彷佛要掩饰什么似的放声大笑,转身在走廊上跑远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后,夏米优悄然开口。 「……索罗克……」 「……嗯。」 「……我搞不懂了。以后该怎么对待她才好?」 少女一脸不知所措地呢喃。黑发青年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保持现在这样就好。觉得生气时就反击,觉得乐意时就陪她聊天。和年龄相仿的人相处,在这方面不必考虑太多。」 伊库塔望著师妹离去的地方,十分笃定地断言。 「不过──那家伙真的很中意你。唯有这一点绝对没错。」 自从当上元帅后,伊库塔面对的问题多得数不清。但包含选拔他本人的副官在内,大多数都可以归类到如何处理人事的问题上。既然军队是人类的集团,如何安排人才无庸置疑地决定了组织的性质。 「所以说大哥,我们差不多也该和解了。」 「你这混蛋真的有心和解吗!」 怒吼声在蓝天下回响。作为掌握人心的一环,伊库塔今天来到最近的演习地点拜访正在训练部队的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少校。此人无疑是帝国军内最讨厌伊库塔·索罗克的人,不过青年秉持的方针是「从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开始解决」。 「大哥,你冷静点。对方是元帅。在用词遣字上应该保持最低限度的礼貌。」 「……!你说得是没错。」 在弟弟劝诫之下,萨利哈不甘愿地收敛一开始的气势。这让伊库塔也反省了一下。面对此人,他的思维几乎是反射性地倾向激怒对方。 「不,失礼了,刚才是我不对。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而是在相隔两年后登门道谢。」 「……道谢?」 「没错。在军事政变尾声,你们接受了我方的要求派来了援军。在当时的情况下,那是相当果敢的艰难判断……感谢各位!」 伊库塔深深地低头致意。雷米翁的长子带著一脸复杂的表情别开目光。 「……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感谢,我们又没有赶上。」 「…………」 「话说,发动军事政变的是我们雷米翁派,如今和达夫玛州还是敌对的……雅特丽希诺之所以会死,追根究柢来说,你不是应该怨恨我们?」 萨利哈面露苦涩。伊库塔静静地摇头。 「没这回事。雷米翁派在那个情势下有足以起事的理由……如同我重新召集旭日团一样,我明白那是不得已的决定。」 伊库塔把拐杖换到左手,空出右手伸向对方。他伸出的手掌,吓得雷米翁的长子微微后仰。 「所以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吧……一度分裂成三块的军队现在再次合而为一。我们都是帝国军的同伴,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少校。」 伊库塔直视著对方说道。萨利哈一脸困惑地看看身旁的斯修拉夫,体格健硕的弟弟无言地颔首。在他的支持之下,雷米翁的长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对方握手。 「……好吧,我承认舍弟受到你的照顾。」 「不如说正好相反,我一直很仰赖托尔威。」 伊库塔微微一笑。萨利哈从鼻孔哼了一声收回手。 「好了──正事是什么?元帅阁下。你特别前来这里,是对训练方式有什么意见吗?」 「既然你发现了,谈起来快多了,坦白说,分头训练缺乏效率,和我们的部队会合吧。」 青年从容地宣言,令萨利哈沉下脸色。 「你是叫我和小托尔跟泰德基利奇的小子一起训练……?」 「我知道你抱著各种抵触情绪,但对你们部队来说,这是提升散兵战术熟练度最快的方法。在我们谈话的期间,齐欧卡军的战术也在持续不断地进化与洗练化。如果在练兵方法上还有白费力气的部分,无法与齐欧卡军进步的速度相抗衡。」 听到青年的说服,萨利哈露出明白这论点有道理,但难以轻易同意的神情。不过,斯修拉夫看到之后缓缓开口。 「了解,我们会安排。你和小托尔谈过了吗,元帅阁下?」 「斯修拉夫?」 萨利哈瞪大双眼转过身。以身为长兄的忠心大弟闻名的男子,在此刻却跨越了他的领域继续道。 「大哥,既然往后要继续当个军人,这是迟早无法避免的。我等不得不向在军事上更先进的小托尔学习,同时不得不以前辈的身分来支持他。既然这个事实显而易见,拖延不下决定只是浪费时间。」 「……!但、但是……!」 「我学到除了支持之外,也要懂得督促……再停滞不前也无济于事,大哥,我们一起向前迈进吧。」 伊库塔瞪大双眼,看著长年来固定的兄弟关系出现变化徵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雷米翁长子,当场蹲下来握紧拳头。 「……可恶!连你也说这种活像露西卡那老太婆会讲的话……!」 萨利哈咒骂。话中出现的恩师之名,令斯修拉夫静静地垂下眼眸。 「……大哥,库尔滋库老师再也不会斥责我们了。」 这一句话的份量,对于雷米翁兄弟而言同样地沉重……直到几分钟后萨利哈静静地松开紧握的拳头为止,伊库塔都沉默地伫立在两人身旁。 「──怎么说,看到他们两个,让我深深地感觉到。在我窝在后宫里的那段日子,发生了各种变化啊!」 伊库塔和雷米翁兄弟谈妥事情返回基地,混进低阶军官的餐厅和苏雅共进午餐,等他说到一个段落,她也开口。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管团长你在不在,大家都过著自己的人生。请别自恋地以为整个世界全靠你推动。」 「嗯,你说得对极了……团长这个称呼也很棒。每次听到别人喊『元帅阁下』,我都有一瞬间搞不清楚对方是指谁。」 「旭日团至今都没有解散吧?那么团长就是团长。你好像不喜欢别人以阶级称呼你,至少让我一直这样叫你吧。」 苏雅以冷淡的口吻说道,粗鲁地咀嚼著撕下的薄饼。她咽下薄饼,以凌厉的眼神再度瞪著青年。 「对了──听说你在找副官?」 「呜咕!」 伊库塔被打个措手不及,险些被嘴里的鸡肉哽住。注视著他拍拍胸口,去拿饮料的动作,苏雅以平静中带著热情的声调继续道。 「不能任用我吗?」 黑发青年喝了一口茶后勉强回应道。 「……若是五年后,不,三年后我就会这么做。然而,现在的你实在经验不足。能力尚未达到校级军官的水准──」 「我知道。刚才那句话只说说罢了。」 苏雅以有力的声调打断他的话头。感受到不断增强的压力,伊库塔提心吊胆地等著她下一句话。 「不过,请别忘记。我至今依然自认是你的副官,三年后一定会拿下那个位置。」 苏雅发出强硬的宣言后站起来,转身就走。青年也马上追了上去。 「啊,等一下, 苏雅──?」 他的手正要搭上苏雅的肩膀,被她在回头同时使出的扫堂腿绊倒──在倒地前又被她牢牢地搀扶住。 餐厅内一片哗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苏雅的脸庞就在险些仰身倒地的伊库塔眼前,将脸庞凑近到嘴唇几乎相贴的程度,她直视著青年宣言。 「这点程度的突袭我还办得到──别太小看我了。」 苏雅直接把伊库塔抱起来让他站稳,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去。有好半晌,青年愣愣地目送那强而有力的背影远去。 * 当天下午三点,夏米优造访宫中众多庭园里的其中一处,两名眼熟的先到访客正围坐在桌边。她犹豫了一下之后,也朝为她准备的空位走去。察觉她的到来,女骑士起身敬礼。 「陛下,恕下官先开动了。」 「……露康缇。你是从何时起被食物拢络的?」 看到粘在对方嘴角的点心渣,女皇一开口便语带叹息指谪道。没发觉这个事实的当事人连连摇头。 「下官只是受邀参加茶会,绝未被食物拢络!」 「就是说嘛。露露,要不要也尝尝这个无花果乾蛋糕?」 「无花果!那是一定要尝尝的。」 露康缇一度转向女皇的注意力,转眼间被甜点吸引走了。夏米优感到有点头疼,来到桌边。 「她看似无忧无虑,实际上她绝对不是一个会随便亲近他人的女孩……你似乎不在她的警戒对象之内。」 「她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用不同于我们的感觉来判断他人。老实说,我一开始是抱著射将先射马的念头接近她……但我大概明白你为何想把她留在身旁。」 瓦琪耶托著脸颊,很感兴趣地望著满脸幸福地大吃甜点的露康缇,此时忽然回过神,拿起空茶杯。 「抱歉抱歉,一专注于观察就忘了其他事情。我马上泡茶。」 「无妨。连这点程度的无礼都要责备你,那可是会没完没了了。」 女皇露出认命的表情说道,接过瓦琪耶递来的茶。她以茶润润唇稍息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科学家少女。 「……那么,今天打的是什么名堂?既然刻意举办茶会,应该有相应的理由吧?」 「嗯~没什么特别的目的。我觉得你有更多参与日常性闲聊的机会比较好。」 瓦琪耶边说边为自己添茶。露康缇听到之后也暂停把甜点送进嘴里,开口说道。 「关于这一点,下官也有同感。」 「唔……你是建议我浪费时间吗?露康缇。」 「是不是浪费时间,并非区区下官所能判断的……不过在兄长还在世时,我们兄妹常常聊天也常常吵架。如今回忆起来,那些时光都十分宝贵。」 女骑士怀念地眯起眼睛诉说。想起她已故兄长丁昆·哈尔群斯卡豪爽的言行举止,夏米优不好随意插口,闭上嘴巴。 「更重要的是,能够和陛下正面吵一架的人,在宫中除了索罗克大人就只有瓦琪耶了。看在不聪明的下官眼里,觉得非常了不起。」 「嗯嗯,露露真有眼光!」 瓦琪耶抱起双臂一再点头,视线转回夏米优身上。 「实际上,无论由任何人来看夏米优都很严肃,比砖块更加硬梆梆。从早到晚一直这么严肃会窒息的。你没有什么消遣用的兴趣吗?还是什么想做的事、希望别人为你做的事呢?」 「希望别人为我做的事……」 一听到这番话,黑发青年的面容和反覆梦到的梦境记忆闪过夏米优的脑海。她慌忙打住思绪,但科学家少女并未错过那一丝变化。 「啊,你刚刚脸红了一下。什么什么?在想色色的事?」 「才、才没想!别胡说!」 「好了好了,不必隐瞒也没关系~在我们这种年龄,有些绮念遐想很普通嘛?难得都是女生聚在一起,敞开心房来场真心话大告白吧!」 瓦琪耶就像「这样反倒正合我意」般宣言。被她猜中想法的女皇,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拉高了嗓门。 「话、话虽如此……!你总是对我问个不停,却没谈过多少自己的事情!」 「嗯?这意思是说,你对我感兴趣?」 瓦琪耶的双眼霎时一亮。夏米优大力摇头。 「不,我是说只逼我一个人吐露并不公平。情报就要用情报来交换,这是做交易的自然道理吧。」 听到夏米优迫不得已提出的等价交换规则,瓦琪耶意会地颔首。 「嗯,确实没错。说什么好呢?从我的男性经验开始谈行吗?」 「大白天的,你想讲什么东西啊……够了,由我来发问。你和索罗克当初是怎么认识的?我听说过,你们都是科学之徒。」 「啊,这件事吗。嗯~该怎么回答才好?他在我闹得最凶的时期对我多有关照。」 「闹得很凶?例如什么样子?」 夏米优歪歪头发问,科学家少女乾脆地回答。 「招收小弟,要他们称我为陛下。」 * 「午安。工作进展顺利吗?某人的头号小弟。」 弥漫著陈旧纸张味道的资料室一角,约尔加·戴姆达利兹正坐在资料室桌子前专心阅读行政资料,此时伊库塔以轻松的口吻,从他背后开口攀谈。约尔加翻页的手霎时顿住,颓然地垂下脑袋。 「……伊库塔。唯独别用那个称呼叫我,不然我的工作效率会大幅下降。任何人都有不愿再被翻出来重提的黑历史吧?」 「抱歉抱歉,我没有要刺激你的意思,只是觉得很怀念。当时我连作梦也没想过,居然会有以这种形式称呼你们的一天。」 伊库塔开口道歉,走到他身旁。约尔加再度看起资料,继续说道。 「我料到你那里出了不少事。不过,我们这边状况也是多得眼花撩乱。谁叫那家伙真的连一秒钟也静不住。」 「这该说果然不出所料,还是她依然是老样子呢。」 「嗯。博士也流亡到齐欧卡去了,最近这阵子我们是挺伤脑筋的。正如你所知道的,那家伙的才能很难活用在普通工作上。所以坦白说,我很感谢这次的提拔。不仅暂时不愁三餐,能够令她不感到无聊的环境也很少见。」 约尔加揉揉因处理文书工作而僵硬的肩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不过,我看你才是豁出去了吧。若纯粹想找内政方面的支援,应该还有更稳当的人选可挑吧?」 「我目前仍在持续召集人才,姑且不提你,找瓦琪耶过来的主要目的不在这方面。一开始我也当真觉得搞砸了……但现在来看,这个人事任命虽然很够呛的,但并非错误。」 伊库塔仔细地回想著,瓦琪耶在会议上拯救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夏米优的那番话。 「在如今的帝国,能够毫不畏惧地正面和夏米优吵架的同龄人物很罕见。不,搞不好只有那家伙一个人。」 「肯定没错……她果然是个难应付的孩子?」 约尔加连人带椅子转过来问道。伊库塔静静地露出微笑。 「她聪慧、勇敢、认真──真的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她本人不认为自己具备任何一点这些美德。她孤身背负起帝国陷入当前困境的责任,总是不断地责怪自己。」 血脉的诅咒深植在少女心中。这个惨痛的事实,令青年握紧了拳头。 「我想拯救她。我和我的半身约好了,要拯救她脱离那个地狱……相比之下,帝国的未来云云只是顺带的。」 「呼呼呼……好个可怕的元帅。」 白衣青年发出招牌的阴谋家笑声,扶了扶单边眼镜。 「但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可以期待她的厚颜无耻发挥功用。我也看过几次她和陛下交谈的场面,气氛相当不错。那家伙会向中意的对象一个劲儿地表达善意,对方不是觉得恶心而离开,就是坚持不住选择来往。幸好陛下似乎属于后者。」 两人彼此轻笑,此时伊库塔的目光忽然放远。 「有些邂逅会改变往后的生涯……夏米优应当也有资格受到光明照耀。就像我遇见雅特丽一样。」 只要闭上眼睛,遥远的旭日团记忆至今依然历历在目。青年逐一细细体会地回想著和炎发少女共度的时光,殷切盼望──她能受到同样的幸运眷顾。 「因为天上的某个家伙吝于安排,那便由我来准备。只是这样而已。」 伊库塔轻描淡写地说出胆大包天的台词,令约尔加面露苦笑──他知道,这名青年和仅止步于许愿的谨慎毫无干系可言。 * 在解决掉堆积如山的政务公文后的当夜。夏米优返回禁中,一如往常地迎接比她晚一点从基地归来的伊库塔。 「我回来了,夏米优。今天你也很努力吧。」 「……嗯,欢迎回来,索罗克。」 一走进室内就如此交谈,明明已化为日常生活的一个步骤,少女还是无法抑制在那一瞬间感到心跳加速。 她僵住身子看著青年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他直接走向房间内附顶蓬的床铺,将拐杖搁在身旁坐了下来。 「到这 里来。」 伊库塔向夏米优伸出空出的双手,温柔地呼唤。少女彷佛受到吸引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被他的双臂从背后抱个满怀。 「我不在的期间,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伊库塔以手指轻轻梳著少女的金发,在她耳畔询问。肌肤感受到的吐息令夏米优的心跳愈来愈快,但她故作平静地回答。 「……瓦琪耶约我喝下午茶,还找了露康缇一起。」 「喔~感觉如何?」 「糟糕透顶。她泡的茶手艺很马虎,跟哈洛有天壤之别。」 少女冷淡地唾弃。这番措词听得青年微微一笑。 「和哈洛比泡茶的手艺未免太可怜了。你们三个聊了些什么?」 「……谈到一点那家伙和你相遇时的往事。」 啊~伊库塔点头露出苦笑。隔著背脊,夏米优感觉到他正在回顾过去的怀念气息。 「那是我读高级中学的时候,我刚才正好和约尔加谈到过。虽然现在也差不多,当时那家伙非常夸张,就像一头获得智慧利牙的疯狗。」 疯狗,夏米优喃喃地复诵一遍。伊库塔点点头。 「你或许很难产生同感,但她打从以前起就痛恨抽象的事物。一言以蔽之,即『无意义的复杂性』,当时她一发现这类东西就会全数破坏。那可真够惊人的──连刚好人在附近的我都收到阿纳莱博士来信,内容是『你师妹又在四处横冲直撞,告诫她一下』。」 伊库塔脸上浮现微微抽搐的苦笑如此说道,轻轻叹了口气。 「那家伙之所以变成那样,当然有相应的理由……唉,我就不多提了。我想她本人迟早会告诉你。当然,你也可以不服输地告诉她你经历的各种事情,那家伙应该会感兴趣。」 「……你本来就是为此而找她过来的?让她担任我的谈话对象……」 「你说呢?不过这座皇宫略嫌太安静了,多一个人像傻瓜似的活泼吵嚷也不错吧。」 伊库塔含糊地回答,忽然更加紧密地贴上夏米优。 「当然──像这样和你共度的时间,一直保持安静比较好。」 「────!」 少女的双颊猛然发烫。面对她纤细的颈子,伊库塔抽抽鼻子。 「……这香水是檀香?虽然香调沉稳好闻,不过照你的年龄可以选择更华丽的香水。下次我带薰衣草香水过来,瓦琪耶一定也会很感兴趣。」 索罗克以充满慈爱的声调呢喃。他说的每一句话、落在肌肤上的呼吸触感,时时刻刻都在融化夏米优的理智──过了一会之后,少女启唇颤抖地呼唤。 「…………索罗克…………」 「嗯?」 青年沉稳地回应。少女再挣扎了几分钟,才说得出下一句话。 「…………我可以转向你吗…………?」 犹豫许久之后,她勉强挤出那个期望。伊库塔听到后温柔地微笑起来。 「你比较喜欢抱抱?」 他轻轻扶住少女背部,用双手微微抬起她的身体转了过来──她湿润的金眸迎面盯著青年。伊库塔无言地张开双臂,露出专为她准备的空间。 「……啊、啊……」 迟疑地停下脚步一瞬后,更加强烈的欲望驱使少女的身体前进……她先是跨坐在青年膝头坐到床上,抓住对方未表露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全身依偎在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 青年的胸膛与少女的乳房隔著衣服紧贴在一起。环住她背部的双手,有力地将那纤细的身躯搂过来。与从背后被他拥抱时无法相较的陶醉感涌了上来,夏米优无从忍受地呼喊。 「……!不行!不行,索罗克……!」 濒临崩溃的理智发出警告。趁著自己尚未融化在欲望之中不知所以,夏米优拚命地推开青年的胸膛想抽身离开他。 「我变得好奇怪──这样子,我很快会变得不对劲──!」 「不行。我不会放你走。」 虽然听到少女的请求,青年却违反她的努力加重拥抱的手臂力道。甜美的压迫感包围全身,少女的抗拒转眼间减弱下来。 「被紧紧抱住的感觉很舒服吧。不过,这才只是开头。」 青年用力拥抱著对方,嘴唇凑到她的额头如雨点般落下一串密集的吻。宛若电流的狂喜从头顶直窜到脚尖,夏米优发出近乎哀鸣的娇喘,浑身不停颤抖。 「说到疼爱你的方法──如同这般,要我准备一百种都没问题。」 伊库塔抱著亲爱之情的吻从额头移动到脸颊。除了嘴唇以外的地方几乎都受到亲吻的侵略,少女甚至连一句有意义的话都说不出来。 「没什么好害怕的……这是所有孩童自诞生那瞬间起理所当然应该被赋予的事物。你现在只是收下迟来的份而已。」 「──呜、啊──啊──!」 夏米优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恍惚感中呻吟。正常的思考早已远远拋之脑后──她紧紧疯狂地思慕著眼前的青年。想忘掉一切沉溺在这份温柔中。如果能暴露所有令人作呕的骯脏期盼,让他拥抱接纳那一切该有多好── 「──呜、啊……」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少女依旧禁止自己实现那个念头。和从前一样,对炎发少女的罪恶感形成一枚齿轮份量的自制力──驱使她做出行动。为了寻求钢铁的触感和告诫,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际── 「──?」 然而,她没有摸到应该别在腰际的军刀刀柄触感。军刀和青年随身携带的短剑并排靠在床边。少女察觉自己的失态,愕然不已。 「──啊──啊──!」 既然如此,只能靠疼痛来克制欲望。夏米优张大嘴巴,正要往食指指腹咬下──却有两根不属于她的手指,彷佛看穿她的想法般抢先深深地插进她口腔内。 「──嗯呜?」 「这可不行。要咬就咬这个。哪怕咬断也无所谓。」 伊库塔以大胆的作法制止企图自残的少女,耐心嘱咐。夏米优不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举动,嘴巴被堵住的她,只能束手无策地以泛泪的眼眸一直看著青年。 「……看,你果然很温柔。」 「……嗯?……嗯嗯!……嗯──!」 一阵咕啾咕啾声响起,青年沾著唾液的指尖抚摸少女的舌头。粘膜被爱抚的刺激感化为甜美的快感令她心荡神驰,意识立刻变成一片空白。 伊库塔轻轻地从茫然自失的夏米优口中抽出手指。唾液在少女的嘴唇与两根手指之间滋地──拉出长长的一条透明细线。 「……哈、啊……啊……」 与面红耳赤的夏米优鼻尖相触地近距离互相凝视著,黑发青年说道。 「首先要向你道歉……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做,老实说还有不知该如何划分界线之处,疼爱你的方法或许做得太过火了点。」 「────」 「不过,这是两人份的关爱。希望你当成这是她和我,来自双亲给予的关爱……放轻松。」 青年再度环抱少女背部,这次她一下子就被他搂进怀里。伊库塔怜爱地抱住她无力瘫软的身躯,彷佛要深深铭刻在她心中般凑在耳旁呢喃。 「我好喜欢你,夏米优……今晚我要用一整夜把这份感情传达给你。」 他毫不犹豫地宣言。正如这句台词,接下来直到黎明为止,少女度过了彷佛浸泡在糖水里的夜晚。 * 散兵战术的普及、发展与掌握爆炮的运用。伊库塔·索罗克率领的帝国军定下这两大主轴,匆忙地起跑了。尽管军方整体对于太过年轻的元帅抱著根深柢固的不满与不安感,经过军事政变,年轻世代开始崭露头角的情况对青年有利。他们渴求出人头地的机会,在伊库塔提出的改革中寻找机会。 「我是奈布夫拉·席普尔少校!前几天在课堂上有幸听闻阁下的战略论,令下官深受感动!若有机会跟在您身边学习实属殊荣!」 「啊、嗯,谢谢。那个,呃……」 当青年在这种状况下宣布他要招募副官的消息,希望争取到这个职位的军官们陆续涌向他身边。由于应徵者天天在办公室前大排长龙很碍事,看不下去的萨札路夫安排了面试会场──结果,现在他正和伊库塔并肩一同筛选应徵者。 「刚才那家伙如何?干劲十足,资历也不差。」 「他是充满热情,但眼神太炯炯有神了……满心想拿副官身分当垫脚石的类型,和这次希望找到的人才有些落差。」 「这可真伤脑筋。现在聚集过来的年轻人全都是这一型喔!」 萨札路夫看著履历表搔搔头。在两人交谈期间,下一名应徵者走进房间。 「午安!我是正在热烈求职中的妮雅姆·奈伊中尉~需要夜间的副官吗?」 「喂~这该从何处开始吐槽才好?」 萨札路夫一脸愕然地起身。在他眼前,妮雅姆泰然自若地坐到给应徵者用的椅子上。 「虽然现在被贬职为中尉没错~以前我在上校手下当过副官。如今的元帅阁下好像很年轻,我应该也有点 机会才是~?」 「你没发疯吧?米卡加兹尔克的案子还没经过多久啊!」 「嗯~不好意思,准将。你好像认识她,但我不太清楚状况──」 「啊……对了,那个案子是在你还在后宫的期间发生的。我简单的交代一下经过,陆军上校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率领的兵团固守在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发动叛变。结果夏米优陛下亲自率兵镇压,这女人是当时的敌方副官……」 「啊,原来如此,我大致理解了。记得马修也跟我提过此事──妮雅姆·奈伊中尉,当上我的副官之后,你想做什么?」 「人家什么都能为您『做』唷。阁下喜欢哪种玩法?」 「啊哈哈!──喂,卫兵,把她扔出去。」 萨札路夫不由分说地击掌召唤守卫。望著女子被两名相貌令人生畏的卫兵拖出去,伊库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很好,这种厚颜无耻的精神很不错。我绝不会任命你当副官,不过会考虑给你一个有趣的职务。总之,辛苦了,奈伊中尉。」 「请尽可能派个轻松工作给我~!」 被拖出门外之际,奈伊中尉厚脸皮地表明期望。从她令人尊敬的厚颜无耻程度来看,反倒是在逆境中更能大展身手的人才──伊库塔心想。现阶段她本人还不得而知,这次留下的印象将使得她的未来往艰难的方向迈进。 「啧,真不像话……喂,下一个应徵者,进来!」 受到萨札路夫催促,一名和方才的妮雅姆形成对比,满脸心事重重的壮年军官走了进来。他以无懈可击的仪态行礼后入坐,报上姓名。 「……我是努达卡·梅格少校。今天……是来请求两位长官赐予赎罪的机会。」 萨札路夫看到履历后双眼圆睁。同样感到惊讶的伊库塔静静地问。 「你是军事政变时,和雅特丽一起指挥伊格塞姆搜索队的军官吧。」 「是的……尽管在那一战里,我没展现出任何前辈该有的一面。」 少校面露苦涩地低语。伊库塔认真地望著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直指核心。 「你所说的赎罪是指?」 听到这个问题,梅格少校陷入沉默良久。接著,他彷佛从腹部深处挤出回答。 「她死了,而我这种人却恬不知耻地保住了一命……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比此事更令人懊悔终生。」 青年直盯著少校咬牙切齿,放在膝头的双拳剧烈颤抖的反应。 「当时──我厌倦了自相残杀的战争,面临与你们决战时,把一切全权交给远比我更优秀的雅特丽希诺中校处置……不过,我绝不该这么做的。不能依赖她的强大。当时的我等同于放弃思考──直到今日,我仍忍不住这么认为。」 「…………」 「为什么,我没有和她一起竭尽全力思考?如果这么做,或许就能想出其他方案。选择另一种作法,她或许就不必死……这两年来,我满脑子都想著这些事。思考如何完成我并未尽到的前辈职责、赎罪的方法……」 「……而你的结论,就是担任我的副官……吗?」 梅格少校颔首同意青年的询问。 「据说她最后是为了保护你而丧命的……说来丢脸,当时的我甚至并未充分察觉她心中抱著那份感情。我明白现在再来补救,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可是,纵然如此、纵然如此……!」 男子笨拙地挣扎著,试图表达无法诉诸言语的心情。伊库塔温柔地举起单手制止他,静静地说道。 「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了──从明天起请多指教,梅格少校。」 「……咦?」 大感意外的梅格少校不禁愣住,而萨札路夫更加错愕。但伊库塔毫不迟疑地起身,向著年迈的校级军官深深低头行礼。 「正如你所见,我是后生晚辈。能得到像你一样经验丰富的人物辅佐,实在值得庆幸。虽然我会把各方面的麻烦事都丢给你处理,以后要仰仗你了。」 梅格少校僵住不动。他没料到竟会被立刻录用,在伊库塔说明往后如何值勤时也满脸困惑之色。 不久之后,困惑的他在催促之下离开两人面前──这次轮到萨札路夫询问伊库塔他的本意。 「……真、真的没关系吗?」 「这话的意思是?」 「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梅格少校比你年长许多,不用多说也知道,他是伊格塞姆派的老资格军官。光凭这一点,你不觉得他不适合在当前时势下担任伊库塔·索罗克的副官吗?」 他按照想法表达符合常识的意见,而黑发青年乾脆地摇摇头。 「似乎有很多人误会了,不过我没有轻视年迈军人的意思。至于伊格塞姆派也一样,凡是可用的人才,我都会一视同仁地大加任用。我也想避免年轻人和老手出现对立局势,那很可能演变成新的纷争火种。」 「话是没错……不过讲得通俗一点,在这个时机任用的副官,是年事颇高的伊格塞姆派军官一事,对外该如何处理?」 「是我的第一位副官。无论如何,辅佐元帅的人手不能只有一个人,我也会考虑对外的均衡,第二位人选就从雷米翁派的年轻人当中挑选。目前军方优待年轻人的印象太过强烈,任用梅格少校反倒正适合。」 「嗯……原来如此,还可以用这种观点看待……」 「唉,不过这并非我提拔那个人的理由。」 呼~伊库塔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回想著──她死了,而我却保住了一命。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比此事更令人懊悔终生──梅格少校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他胸中怀抱导致还有未来的年轻人先行死去的后悔,苦恼了超过两年之久──最后来到此处寻找赎罪之地,展现了值得尊敬的成年人风范。 「听到他这么说──我怎能拒绝。」 伊库塔一脸认命地呢喃后,立刻恢复平常的态度开朗地说。 「好了,叫下一个人进来吧。」 「咦?还要继续面试?」 「当然了。刚才也说过我需要数名副官,而且看人也看出一点乐趣了。就藉这个机会挑选一些有趣的人才。还有很多应徵者吧?」 伊库塔取回萨札路夫手上的成叠文件翻阅浏览,咧嘴一笑。 「愈是麻烦的工作,愈应该珍惜在工作中发现的乐趣──好了,下一位请进!后面大排长龙,自我推销要简洁扼要!」 在萨札路夫和伊库塔结伴面试人才的期间,身为副官的梅尔萨中校在她的战场上展现了全方位的工作实力。 「……这份计画书不合格。一个月份的物资不足之处太多了。我在出错和有疑问的地方画了红线,做为参考重新修改吧。」 她严格地嘱咐,退回新人部下撰写的文件。相对于好歹位居将级高官的萨札路夫,她的工作等同中层管理人员,囊括的业务范围极其广泛。 特别是栽培后进,乃当务之急。在经过两年后的今日,于军事政变中丧失的人才缺口依然尚未完全补上。 「……克莱沙中尉。你能够说明此处的数据是怎么出现吗?」 「那、那个……」 「办不到吧,因为你并未仔细考虑现场状况,从参考文件里直接照抄了数据。这样子不到三天之后又会收到补给要求了。其余部分在这整体上也有不少疏漏,请详加阅读情境设定后重写。」 被指出文件缺失的部下们纷纷沮丧地回到座位上。于是,梅尔萨中校面前只剩下一名沉默寡言的女军官。中校看著留在手边的假想计画,呼唤那个人的名字。 「……兰兹中尉。」 「…………」 「……中尉?──你在听吗?梅特拉榭·兰兹中尉!」 中校再次呼唤她的名字,一直低著头的女军官赫然回神抬起头。 「──是、是,什么事?」 她终于发出的声音,听起来也拘谨而缺乏进取心。梅尔萨中校依然板著做为长官的严厉神情,举起右手的计画书简短地说。 「满分。」 「咦?」 「这份计画书写得很好。基础进军路线的设定与依状况而异的分歧,为分歧时可能出现的问题安排对策、进军途中的补给安排──每一点都无懈可击,足以当作范本。」 梅尔萨中校带著和训斥部下时一模一样的表情说道,令梅特拉榭中尉没有马上发觉长官在赞许自己。她在一阵子之后意会过来,这次却露出胆怯的眼神环顾周遭。 「……谢、谢谢。可是,那个……」 「你讨厌受到赞许而引人注目?」 梅尔萨中校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心态,使得梅特拉榭中尉哑口无言。 「站在你的角度来看,这也无可厚非……不过坦白说,我不喜欢这种态度。目前的帝国军,应该没有余力让能力和经验兼具的人吝于发挥全力。」 「…………」 「更有自信地投入工作吧。就算发生过加尔鲁姜案,你也不必感到自卑。关于那个案子,陛下早已赦免了你,因此我会平等对待你和其他部下。」 梅尔萨中校断然宣言 ──和妮雅姆·奈伊一样,梅特拉榭·兰兹也曾是率领要塞都市加尔鲁姜叛变的军人奈安·米卡加兹尔克的副官。在加尔鲁姜以「参谋」和「爱妾」身分博得米卡加兹尔克青睐的她们,在昔日的长官身亡之后,同样受到连降两级的处分继续从军。 「兰兹中尉,我最希望你发现的是──你如今已来到自己的工作成果会得到正当评价的环境里。」 「……咦?」 听到出乎意料的台词,梅特拉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梅尔萨中校直视著她流畅地继续道。 「与一切都随著米卡加兹尔克一个人的心情好坏浮浮沉沉的时候不同。在此处最看重的是作为军官的实力,没有除了实力以外的评判基准。说得直接点,就是无法用讨好别人的本事来弥补能力上的不足。」 「…………!」 「正因为如此,这里是最适合你的工作环境。年纪轻轻刚升任准将的长官不太可靠,同袍又都缺乏经验不够成熟──明白了吗?这里需要你的能力。需要梅特拉榭·兰兹这名军人的能力。」 梅尔萨中校率直地拋出赞美,用拳头轻敲在右手举起的计画书。 「写了如此出色计画书的人没得到应有的评价被埋没,我绝不会认同这种没有道理的事情。收下赞誉吧,兰兹中尉。你的才能值得称道。」 一句句直率的话语,沁透梅特拉榭乾涸的心房──不久之后,一滴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 「……啊……」 为了一个男子全力付出却没得到回报,在分别之际还惨遭他最恶劣的背叛,这段过往使她封闭了内心。正因为如此,身为她现任长官的梅尔萨中校能做的,就是时时对她作为军人的成果给予正当的评价当作回报。 「你不必再哭泣了……长久以来,你都很难受吧。」 任由长官温柔地搂住肩膀,梅特拉榭无声地流泪良久良久。 * 「……嗯~……」 在毒辣的阳光照射下,平坦地形向东南西北四方延伸的广阔演习场地中央。马修望著因为接连操练不熟悉的机动行动而精疲力竭的部下们,面有难色地抱起双臂。 「和炮兵联手合作,实际做起来意外地困难啊……由于风臼炮在平地的野战中派不上用场,以前反倒都是认了拚到底……」 「如此强大的火力,没有不加以活用的道理。大炮在操作和移动速度上有其极限,所以必须由我们配合炮兵行动。不过,这很难做到……」 站在他身旁的托尔威,也同样望著自己疲惫的部下们如此回应。马修思考了一会,说出他的分析。 「原因可能出在我们并未估计好要在什么状况下运用……伊库塔很久以前在授课时提过,爆炮的火力能够对骑兵的冲锋做出强烈的反击,对于战列步兵大概也一样。可是面对行动力灵活的散兵就很脆弱。我们应该将补强这项弱点视为首要考量。」 「这么一来,就得趁早考虑和骑兵展开联合训练。不同于步兵和骑兵,炮兵是单独列出并不成立的兵种。首先分析依状况而定的搭配的有效性……」 「喂,等一下,小托尔。」 一个粗鲁的声音插入他们的谈话中。翠眸青年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和他同样继承雷米翁血统的两名兄长。 「大哥、二哥……?」 「在开头想得太复杂了吧。你可能是奔驰在战场的最尖端,但帝国军的编制有一大半都还是战列步兵喔,在转换成以散兵为中心的形式之前还需要不少时间。你只顾著关注著未来,忘了这个事实吧。」 萨利哈斯拉格无视于么弟的困惑往下说。二哥斯修拉夫补充道。 「正如大哥所言,应该先从最简单的运用开始尝试。由于有效射程大幅延伸,准备炮击的间隔可以拉远。应该推定这一点能够直接运用在野战战术上。这说不定是对付敌军坚固方阵的唯一方法。」 不只托尔威,他们三兄弟都对爆炮这种新兵器的重要性有所认识。不过,两名兄长从和么弟不同的观点陈述自己的见解。 「总之,先在远距离外以仰角开火,等敌军接近就改用直接炮击迎战,充分消耗敌军战力之后,派出在后方待命的步兵冲锋。事先将爆炮摆成扇形或菱形阵型,以因应从侧面绕过来的敌兵……当前的基本战术大概是这样吧。」 「大哥……可是……」 「我也了解你想做什么。你想说受过高度训练的散兵,应该可以在炮击支援下同时冲锋对吧?我并不否定这个看法,尝试这种战术也没问题……但在拔腿冲刺之前,别忘了先把脚下的土地踏结实。不管往前方跑得多远,其他人追不上你的背影也没有意义可言吧?」 托尔威瞠目结舌。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给予他忠告,而非先破口大骂的大哥了。目睹相处气氛和先前明显不同的三兄弟,一旁的马修也犹豫著该不该插嘴呆立不动──此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搭住他的肩膀。 「……你们好像在谈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呜哇……?……咦?波、波尔蜜?」 马修吓得惊跳起来,回过头发现对方的身分后眼睛瞪得更大了。身为传奇船长·喀尔谢夫后裔的女海盗咧嘴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为了与微胖青年的重逢感到欣喜。 「好久不见,马修。叔叔又受到陛下召唤,我也随行跟来了。这次大概是要讨论引进那种叫爆炮的武器吧。」 「尤尔古斯上将也来了……?说得也对,爆炮很适合安装在船只上。在先前的战争中,敌方的爆炮舰也害得我军陷入苦战,讨论引进也是理所当然的。」 马修依序思考,总算理解状况。此时,波尔蜜依偎著他的肩膀热情地呢喃。 「就是这么回事……那,你今晚有空吗?」 「……?等、等一下!私事等到之后再说──!」 马修面红耳赤地抽身退开。与正和兄长们困惑地展开交流的托尔威并肩而立,他的心境同样平静不下来。 当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前往演习场地拜访马修之际,身为海盗军首领的鬼杰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攻向帝都皇宫。 「──也就是说,要追溯起来,扣押齐欧卡海军爆炮的可是我们这些海军!」 「…………」 「所以,为了今后巩固海路防卫,想请陛下更大手笔地调拨装备给我们呢。」 「…………」 「……哈啰~?陛下?您在听人家说话吗?」 对方的缺乏反应令尤尔古斯上将皱起眉头。在深绿堂内拜见女皇的他,这一天依然彻底地发挥了无赖的本性,态度表面上恭谨实则极为倨傲,然而今天得到的回应不怎么好。 理由一目了然──与他交谈的女皇心不在焉。 「……啊?抱、抱歉,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那个,关于引进爆炮的要求是吗?」 夏米优终于回神。尤尔古斯上将耸耸肩继续道。 「嗯,是的。无论要探索运用之道或谋求因应对策,我们手里有没有实物可是大不相同。尽管人家知道产量供不应求,不过只分配十门爆炮给海军也太少了不是吗?」 海盗军首领在关键场面强行要求。女皇甩甩头拋开杂念,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对手身上。 「我明白这个要求,也检讨过可行性,但要大幅提升供给数字很困难。这并非偏袒陆军,而是当前爆炮的绝对数量不足。要将稀少的现有爆炮优先分配到哪个部队配备,是由索罗克……元帅来作判断。」 「人家这一趟就是打算和他本人直接谈判,但他不过来吗?本来很期待目睹史上最年少的帝国军元帅的说。」 尤尔古斯上将环顾四周,不满地噘嘴。此时,先前一直在旁边关注情况发展的雷米翁上将插话。 「尤尔古斯上将,元帅阁下要我带话给你。我直接照说了──『近期没有发动大规模海战的计画,而齐欧卡发起海战的可能性也不高。一年后我会分批调拨爆炮给你们,现在先忍一忍』。」 「这算什么,太敷衍了!既然他本人不到场,至少传话也该有点干劲吧!」 「等一下,还有补充。阁下表示:『我知道这么说你也无意空手而回,就送上一份伴手礼作为代替品吧。今后我也继续默许海军保有属于长年传统的「未向帝国报告的特有财源」如何?』……」 一听到这句话,本来打算继续表达不满的尤尔古斯上将动作忽然顿住。紧接著,他堪称艺术性地见风转舵,脸上浮现充满宽容和友爱的笑容。 「──讨厌啦,雷米翁上将。你以为人家有那么不懂事理吗?等一年就行了吗?好极了。我们乐意等候。」 「……那就太好了。不过先不提此事,我想请你针对所谓『特有财源』作说明……」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耶──陛下,能够拜见尊容实在光荣,那人家告辞啰!」 眼见形势不利,海盗军头目随口应付翠眸将领的追问后离去。另一方面,本来应该责怪其无礼的夏米优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再度愣愣地注视著半空。见状,雷米翁上将重重的叹气声在大寺院 第十一卷 第三章 心之形 拉近与观察对象之间的距离,在进行其生态分析上具有重大意义。愈接近看得愈清楚──当然,这是许多事物共通的原则。 「……慢慢地靠近……」 所以,科学家一有机会就会接近观察对象。哪怕对方是长著尖牙利爪的猛兽、火山口积满即将喷发岩浆的火山,当理性的好奇心超越恐惧的瞬间到来,就决定了他们的行动。这名少女也不例外──然而…… 「──你有什么事?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三等文官。」 「呜喔,一下就发现了!」 当她距离目标房间门口还差三步时,这次依然是观察对象抢占先机。瓦琪耶三等文官缓缓地从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探出头,若无其事地开口。 「午安,宰相。看来你好像很忙,不过可以和我聊聊吗?」 「若是商讨政务议题就可以,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离开吧。」 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坐在办公桌前不停动笔书写,淡淡地回应。那个答覆令科学家少女噘起嘴,毫不犹豫地走进室内。 「不必那么冷漠吧。在这座皇宫里,在感情上不讨厌你的人顶多只有我而已。」 她边说边走向位于房间内部的办公桌。托里斯奈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持续工作,不过少女毫不在乎他的漠视态度。 「夏米优不用多说,伊库塔哥也已经很难冷静地面对你了。这应该是他找我和约约过来的理由之一。为了阻止你,需要有局外人以客观的观点看待你。」 宰相的沉默毫无松动迹象。瓦琪耶的黑眸凝视著他的侧脸。 「你不怕遭到他人忌讳厌恶,反倒有自觉地在利用这个处境。老实说,我对你还满有亲切感的。因为比起夏米优,我本身本来就更接近于你。」 「──接近于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托里斯奈不禁反问。少女点点头回答。 「缺乏和他人的共鸣,拥有呈反比的强烈自我。有人曾说我不是人。」 瓦琪耶以指尖卷著卷发发梢,继续往下说。 「举例来说──当眼前有一名伤患,大多数人似乎会产生『看起来好痛』的感受。但我们只会认为『他受伤了』。差异就是这么回事。」 「…………」 「由于训练和适应都可以抑制共鸣感,两种人的界线意外地模糊。不过,我们是自然而然地薄情。先不提这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我认为在这一点上可以画出一道分界线。」 少女断定地叙述。原本如同戴著面具般文风不动的宰相微微眯起眼睛。 「至于我──根据我的分析,若非与生俱来,就是在心情被忽视是理所当然的环境中成长造成的。也就是适应成长环境来发育。所以,在身边愿意体谅我的人增加之后,反应就软化许多。虽然发现彼此为对方著想的关系更舒适朝这个方向改变,是很寻常的改过自新理由。」 她嘴角微微浮现的苦笑,在下一瞬间消失无踪。 「话题转到你身上──在这座皇宫里,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愿意为你著想的人吗?」 对方没有回答。将沉默视为回答,瓦琪耶毫无顾忌地说道。 「没有对吧。宫中的人都叫你狐狸或奸臣,这两个称呼的共通点是不承认你的人性。你本身也顺势来表现言行举止,进一步加深那种稀奇古怪的印象。」 宰相的笔突然停顿。少女占据宰相身侧,一只手重重地放在桌上。 「这是人们制造出怪物的典型结构。所有相关人士都不自觉地陷入负面循环。置之不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间,瓦琪耶放松紧绷的神情咧嘴一笑,向对方伸出右手。 「所以呢,从交朋友做起吧~我姑且先叫你托托──」 这句话没机会说完。因为托里斯奈的右手放下笔倏地抓住少女的脸颊。 「这只猴子比预料中更烦人吶──在这里除掉好了?」 他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用宛如爬虫类的目光瞪著手中的人。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欠缺了所有的人性。 「等等!」 就在那一瞬间,一名瘦削的青年冲进室内。和瓦琪耶一起前来皇宫任职的约尔加三等文官紧张得额头冒汗,开口说道。 「放开那家伙……不,请您放手,宰相阁下。我代替同事为她的失礼致歉,但瓦琪耶如今是夏米优陛下的臣子。您应该没有权限因态度失仪治她死罪。」 青年以颤抖的嘴唇说理。对方不带温度的视线贯穿了他。 「事后再安排处理的方法多得很──如果我这么说呢?」 彷佛心脏被人狠狠抓住的感觉侵袭著约尔加。青年咬紧牙关忍受著那股恐惧与不快,瞪了回去。 「……就算得当场杀掉你,我也会把她抢回来,不考虑任何下场。」 约尔加将手伸进白衣袖子里断然回答。一听到这句话,贴身精灵无机质的声音自宰相的腰包里响起。 「──感应到杀意的表露。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托里斯奈打断贴身精灵的警告。轻轻按住精灵的头再度开口。 「当我认真决定除掉某个人时,不会出言威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能够理解就好──没管教好的猴子可不能放养。」 留下最后的告诫,狐狸放开抓住少女脸庞的手离开办公室。望著那悠然走远的背影,科学家少女搔搔头。 「……哎呀呀,走掉了。果然很难搞──」 她喃喃地说。下一瞬间,约尔加奔了过来,双膝落地紧紧拥抱住她。 「……别乱来,笨蛋……!」 残存的恐惧与脱险后的安心感,使得青年的身躯微微颤抖。透过肌肤感受到他的颤抖,少女首度难为情地垂下眼眸。 「啊~……刚刚的举动的确有点轻率。」 「什么叫只有一点!整座皇宫里最危险的对手就是托里斯奈·伊桑马!就凭刚才的举动,你被他宰了也不足为奇!」 约尔加几乎是吶喊的说著,加重手臂拥抱她的力道。嗯~瓦琪耶沉吟一声闭上双眼。 「基本上我考虑过不会出那种事,才跑来找他搭讪──不过,你说的对。这并非毫无风险。对不起,约尔加。害你那么担心。」 少女承认过失开口道歉,摸摸青年的头安慰他。她一边这样做,视线一边不经意地望向宰相离去的走廊。 「可是──宰相也没有会像这样替他担心的对象啊……」 「……索罗克。这是……?」 同一时间。夏米优在禁中的起居室内盯著桌上陌生的东西猛瞧。伊库塔伫立于她所坐的藤椅旁,补上说明。 「亚波尼克有一种传统文化叫盆景,是在盆子里摆放泥土、沙子、石头与苔藓等物享受设计乐趣的活动,这个是以盆景为基础改编成的游戏。」 伊库塔边说边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底面边长约四十公分、高度约十公分,没有箱盖的箱子。 「箱子里铺了白沙,四周摆著人偶和家具的迷你模型等各种小零件。可以自由地享受设计的乐趣,也就是沙盘游戏。希望你也一定要试试看。」 「嗯……没有规则吗?完成品的评价重点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规范。因为这游戏的目的不在于此。」 「唔……这样的话,从何处开始著手才好……」 「哎,总之你先摸摸看。这个游戏不需要任何预习,全都随心所欲决定就行了。」 伊库塔以轻松的口气催促后,就面带微笑地在一旁关注。面对崭新的沙盘,金发少女向他投以略带不安的目光。 「……能不能给一点建议?」 「如果我说『这样做比较好』,你就会按照那个方向设计吧?这是不行的。重点在于别为了别人而做,遵循心意建造出属于你自己的沙盘。」 受到这番话鼓励,夏米优的手伸向放在箱边的各种小零件。她看到什么就一一拿到手边,不久后捻起其中一个零件。 「……这是贝壳吗?还有蓝色的沙。那我来打造一片海边风景吧。自从走海路前往希欧雷德矿山以来,很久没看过海了……」 一旦决定方针,少女的手顿时变了个样流畅地动起来。她根据脑海中的设计图将沙子聚拢,安排并调整零件的位置以接近脑海中的印象。在伊库塔的关注之下,原本单调的沙盘转眼间变得越发耀眼。 「……这样子如何?」 对成品感到满意后,夏米优询问。伊库塔朝桌面探出身子,探头注视沙盘。 「我瞧瞧──喔,好厉害!做得好精细。可以介绍一番吗?」 伊库塔并未掺杂解释,先赞美沙盘的完工成果,接著请制作者夏米优自己介绍这片景色。少女点点头,开始说明。 「……我制作的意象是一个渔业发达的港都。渔夫们乘船出海拖网捕鱼,沙滩上则有孩子们拾潮。」 「呜嗯,那 这条鱼呢?」 「那是当天最大的渔获。大部分鱼肉都切下来分好后拿到市场贩售,剩下的骨边肉则由渔夫和他的家人带回去。用汤匙刮下残余的鱼肉和著面粉做成丸子后,用火烤或是烹煮……」 「也就是海鲜丸吗?那应该是沿海地区的地方料理,真亏你知道。」 「我只是在资料上看过。我听闻过却不知其味的食物多得很,登基为帝之后,数量反倒愈来愈多了。」 夏米优语带自嘲地呢喃。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伊库塔温柔地补充道。 「往后你有很多机会去品尝。在吃到之前,尽管发挥想像力吧。对于未知的事物,要连想像的时间都包含在内一起享受。」 「……唔。这样吗,如果只是想像的话……」 连我也有资格想想吧──伊库塔彷佛清楚听见了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夏米优并未发觉青年的想法,以双手捻起留在手边的小零件。 「……尝试过后,我发现这个游戏意外地有趣。索罗克,我可以再摆出别种景观吗?」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次你会做出什么样的沙盘了。」 青年面露微笑地催促她继续制作。少女轻轻颔首,再次动起双手。 「那么,这次来试著做个山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在这种地形当中据称最美丽的地方是──」 当两人共度的宁静时光来到尾声,接下来他们必须以皇帝和元帅身分面对各自的职责。这一天,首先传来的是关于坏消息的报告。 「──状况正在恶化?」 在会议上收到禀奏的女皇神情严肃地反问。文官紧张地往下说。 「是,实在遗憾……在边境过著自给自足生活的集团人数日渐增加,在上次观测时已达到一万人。结果不出所料,人数看来超出自给自足的极限,出现因食物配给不足而挨饿的饥民。」 未能防止预料到的状况发生,令夏米优焦急地撇撇嘴角。 「……这代表为了避免此事发生而实施的对策并未生效吗……」 「……臣等无能……我们准备了新的耕地试图引导流民过去,但同意者数量极少。虽然花时间试图说服他们,但流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感根深柢固……」 文官迟疑著没再往下说。对行政的不信任,等同于对女皇的不信任。她本人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体悟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她接著说出的话语实属必然。 「……我亲自过去。」 「夏米优!」 坐在她身旁的伊库塔严厉地看著她。面对他的目光,女皇静静地摇头。 「别担心,索罗克,我并非要御驾亲征。而是到现场直接激励他们。无论不信任感多么根深柢固,当皇帝亲自驾临,应该会有人看得出帝国政府是认真的。 不过,施加过度的压力可能造成反效果。我会率领少量部队,以视察名义前往当地。虽然得有一阵子不在宫中……」 「当然,我也会同行──」 「请、请等一下,元帅阁下!」 青年毫不迟疑地表明要伴驾随女皇出行。听到这句话,一名军方派来与会的校级女军官连忙起身。 「陛下前往当地已是无可奈何,但身为元帅者如此轻易地离开基地太令人为难了!目前帝国军正依据您的指导重新编制,一旦您本人不在,许多工程都将中断!姑且不提体制稳固后的情况,现在可是新制度尚未上轨道的时期啊!」 面对从她的角度来看极其正当合理的抗议,伊库塔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半晌之后,他还是挤出声音反驳。 「……我知道我现在不镇守基地将造成巨大的损失。纵然如此……」 「──索罗克。」 就算无视道理,他也不愿让少女独往。他的关怀让她感到胸口彷佛被抽紧,女皇努力地以坚强的口气告诉他。 「……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去也不要紧。你应该也知道,这可不是第一次。先前我曾多次同样地前往各地镇压叛乱。再加上这次是去说服国民,而非与叛乱者交战。没有必要忧虑。」 「在我悠哉地呼呼大睡期间,迫使你面对严酷的际遇……就算这个事实,是最叫我后悔的事情也一样吗?」 伊库塔面露苦涩地说出口。尽管他们之间的气氛令她犹豫著该不该插口,那名校级女军官还是下定决心提出意见。 「……恕下官僭越。即使元帅阁下本人无法离开首都,也可以派遣信赖的部下伴驾随行。能否请您考量情势,这次就接受这个妥协方案……?」 她考虑到当事者们的立场,提出在任何人眼中都算适当的妥协点。就连伊库塔也难以继续摇头拒绝这个建议──于是他决定,至少要为少女做到最大限度的安全防护措施。 一决定要亲自前往之后,夏米优接下来的行动十分迅速。她安排好行程和计画,决定要率领哪些军官和部队前去,在今天迎来出发日。 「……陛下,骑那么高大的马不要紧吗?」 已经上马的哈洛关心地询问。夏米优骑在一匹特别气派的骏马上,稳稳地握著缰绳回答。 「别担心,哈洛。虽然和雅特丽无法相提并论,我并非不擅骑术。」 少女如此说道,这两年以来,她持续接受相应的训练。她不愿因为自身无法骑马而拖累行军速度,在她登基后立刻学习骑术。她生性认真、记忆力又强,如今骑术早已达到必要的水准。 「预计这次在目的地不会发生战斗,部队全由轻骑兵组成也没问题。露康缇一如往常地担任贴身护卫,你也随行跟来了。最重要的是──」 女皇说到此处停顿一下,目光转向背后。 「──哪怕找遍帝国全土,也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守护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被点到名的炎发壮年男子──昔日担任帝国军领袖的军人,在马背上静静行礼。 「承蒙赞誉,不胜惶恐……臣必全力相护陛下。」 「对啊对啊!还有我也来了喔!」 一个无忧无虑的声音不懂得察言观色地插了进来。夏米优望向举起一只手走近的发言之人,露骨地发出叹息。 「……瓦琪耶。你的存在导致需要护卫的对象增加,反倒是种麻烦吧。」 「没这回事!瞧,我连骑马技巧也比夏米优你更好吧?」 瓦琪耶说著一收缰绳,身下马匹哒哒地跑出z字形接近女皇。夏米优皱起眉头。 「……比我更好?……等等,你是基于什么依据如此判断?」 「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在骑马啦,经验和好像最近才开始骑马的夏米优可不一样~」 对方耸耸肩挑衅地宣言,气得金发少女回嘴。 「……这次行军速度很快。要是你落后掉队就把你留在那里,这样无妨吧?」 「哼哼~?那也是可以,不过乾脆来赛跑到第一个补给站吧。输的人要接受处罚游戏。」 「赛跑?别开玩笑了,在进军途中这般胡闹……」 「咦~?你果然没自信?」 科学家少女歪歪脑袋,脸上扬起浅笑。即使知道那是幼稚的煽动,夏米优无法压抑内心萌生的反弹。这一回她接受了挑衅。 「……当我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你还讲得出同样的台词吗?」 「或许说不出来~背后的地平线又看不清楚。」 两名少女之间火花四射。在担心地关注情况发展的哈洛面前,夏米优向周遭的士兵们拉高嗓门宣布。 「──开拔!以最短天数抵达目的地!大家可别落后了!」 「咦?请、请等一下,陛下~!」 哈洛也立刻率领部队策马奔驰。在她前方并驾齐驱的夏米优和瓦琪耶,眼中除了对方的身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两人以毫厘之差一再交互领先,这场对决结果花了四天的行程以平手收场。白热化的最后决战过去了,两名少女在目的地下了马,并排躺在草原上大口喘气。 「……呼~!呼~!……你、你还真是赌气狂飙啊,夏米优……」 「……哈~!哈~!……那、那句话是我要说的才对。你一次又一次超过我……」 她们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在不停斗嘴。哈洛苦笑著眺望两人的互动,将拜托水精灵搭档米尔制造的冰水倒进两个杯子里。 「来──请用冷水。今天太阳很大,无论是陛下或瓦琪耶小姐都别太逞强喔?」 「……唔。抱歉,哈洛。」 「噗哈~我复活了~」 两位少女像比赛般争相灌水润喉。缓过气来以后,科学家少女的视线望向正面。 「──那边可以望见的村落,就是传闻中那群人吗?」 坐在她身旁的夏米优也望见同样的景物。从她们所在的小山丘,能够一眼望尽一条从东北流向西南的河流,以及许多密密麻麻挤满河边一带的简陋小屋。农田在小屋周边展开,零星可见放牧的家畜。 「……和报告内容相符啊。流民们占据了在肃清腐败贵族之际连带被放弃的耕地,在耕地周遭建立村落。 由于位于河岸,在水源方面也是个好地点。这里是适合自给自足的环境吧。」 「嗯。但前提是住民人数没有骤然增长。如果来者不拒地接纳新人加入,极限很快就会到来。这里早就超出容纳极限了。我不认为那片农田能维持到第一次收成。他们至今只是靠著被肃清的地主留下的储粮勉强糊口。这儿的自给自足打从一开始就没成立过。」 瓦琪耶清楚地断言从眼前景象看出的事实。夏米优一手端著空杯子站起身。 「斥候很快会回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即使扣掉和瓦琪耶的赛跑,行军四天也不轻松,但夏米优不会把途中的疲惫带到工作现场。从她的侧脸感觉到可靠的气质,科学家少女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召来流民的代表,坚韧地展开谈判。既然对方物质不足,应该很有做交易的空间。」 女皇强而有力地断定。瓦琪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不反对这个方针──但谈判时要强硬一点,始终秉持『给我解散吧』,而非『请各位解散』的态度。展现恻隐之心是好事,不过万一被看扁,谈判会拖很久。」 「这是在操多余的心。我说过吧?我是天生的暴君。」 「嗯~这个忘掉也没关系啦。」 瓦琪耶抱起双臂歪歪头。夏米优远远注视著没有未来可言的村落,层层思考说服他们所需的步骤。 经过准备后展开的谈判,从第一招开始就出乎女皇意料。 「──你说他们全都是代表?」 少女掺杂惊讶和疑惑的嗓音传遍大帐篷内。也难怪她会出现这种反应。目前有超过十名男女,以「村落代表」的身分聚集在她面前。 「再怎么说也太多了吧。若是三、四人──不,五、六人我还能理解。但多达十七人是怎么回事?我的命令应该是传唤村落全体的代表。看来对方并未理解遴选代表的基准?」 夏米优说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领著「代表们」进来的军官答覆道。 「不……是这些人没错。他们原是自然产生的共同体,不像我等具有统一的组织。据说率领愈多民众加入者发言权愈大,然而棘手的是,从一开始就有数名率领同等规模集团的领袖存在。后来又一再出现内部纷争而分裂,结果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女皇撇撇嘴。虽然她已预料到集团会分裂,分裂得如此严重却出乎意料。 「即使是人数相对较少的集团,也有拒绝被大集团吸收保持独立的例子。我们姑且省略了一些太小的集团,还是不得不个别应对十七个团体。」 军官说明完毕后满怀歉意地低下头。夏米优抱起双臂。 「……看来之前估计得太乐观了点。既然聚集了那么多人,我本来推测应该有颇具领袖魅力的领导者在。」 「对呀。太平宗初期好像也有这种人物,但听说随著食物不再足以供应给全体群众而失去发言权。眼前这些人,说不定已进入那个阶段──集团的末期状态。」 在同意瓦琪耶的推测之余,夏米优毅然地走上前。 「若是这样,反倒该庆幸能在他们完全瓦解前赶来了。」 少女半是鼓舞自己地表示,著手处理眼前的工作。 「人数说是很多,也才不过区区十七人,并未多到无法在这里谈妥条件──第一个代表,上前一步。」 「……喂,来了!女皇真的来了!」 夏米优到来的消息,在村落方面也掀起一阵涟漪。有些人眼中暗藏著危险的光芒,混在深感不安的慌乱民众之间低声交谈。 「从带来的兵力来看,似乎不是要……像加尔鲁姜那次一样无情地驱散咱们。」 「女皇好像召集了代表正在接见。合理来推断,目的是解散这个集团吧。」 「按照这里的民众连组织形式都不成形的现状来看,事情不是说动一名首领就能结束的。说服会需要不少时间。对手是非武装的流民,她想必疏于防备……这是难得的良机。」 「没错。距离那一次所受的屈辱已过了几个月──咱们乔装成流民,默默忍耐到今天总算得到回报。」 同伴握紧双拳肩膀颤抖,男子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开口问道。 「不过,该怎么布置?女皇身边戒备森严,毕竟还有『炎发的伊格塞姆』挡在前头。」 「确实如此,如果贸然攻击,咱们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不过趁著他们还没察觉我方的存在,总是有办法的。」 他们彼此点点头,分头向村落内奔去。 「──因此,我们会准备足以让你们所有人都能糊口度日的环境。」 展开说服三天后的上午。女皇在帐篷中回响的说话声掺杂著几分焦躁。 「在你门生活上轨道之前,也会提供支援。留在这个自给自足机制已然失效的地方,只是自取灭亡。」 夏米优的意志未曾减弱丝毫,但无法否认,重复说出数十次相同的内容令她有些不耐烦。「是……」对女皇的心境一无所知,接受说服的对象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含糊地应声。 「……那、那么,我去找其他人再商量商量……」 没给予任何明确的答覆,代表返回村落「找同伴讨论」。面对多次反覆出现的场面,夏米优在对方离开眼前的瞬间忍不下去地开口。 「……急死人了!为何都讲不通!」 女皇暴躁地在宝座上坐下来。不过这也难怪。直到今天为止,在组成集团的十七个团体仅仅只有两个团体表态接受,其他人甚至连行动的迹象都没有。 原先在一旁关注谈判状况的瓦琪耶此时走过来插话。 「嗯。陛下,那是因为他们本来便不习惯『自行商量决定将来』这种行为,就和刚学走路摇摇晃晃的婴儿一样。」 被这么一说,夏米优愁眉苦脸地面向她,科学家少女又继续往下说。 「之前我讲过百名贤者之国的故事吧。他们不是贤者,现状比起寓言故事更加糟糕。因为害怕犯错无法下决断,出于依赖心态选择安逸地维持现状。领导者失去发言力的集团,大都是这种状态。」 「…………」 「如果想迅速解决问题,暗示动用武力的可能性恐吓他们比较快。因为老实服从统治者的命令──是他们很熟悉的脉络。从现在开始也不迟,要转换方针试试看吗?」 瓦琪耶不带讽刺意图地提议。女皇也苦涩地撇撇嘴角回答。 「……我不会说现在就改用武力威吓,但也做了这方面的安排。由最接近军事基地派出的三个营的部队,预计在明天傍晚抵达这里。能给我等的时间有限。要是今天内没看到进展,就只剩下从背后拿枪口抵著,逼他们行动这条路了。」 「是呀。尽管很想看著他们摇摇晃晃的新生步伐,在现实中却没有那个时间。懂得事先设定好该放弃的时机,你果然很有一套。」 「什么很有一套?我只是把作为君主的疏失,厚颜无耻地强加给他们罢了。」 少女的语气里充满对自己的失望。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睁大双眼试著打起精神。 「无论如何,我还没放弃说服他们,今天一整天都会尽力谈判。如果召来代表在这里谈判的作法不好,由我主动前往村落说服也……」 女皇思考寻找著与现在不同的接触方式。但科学家少女对她摇摇头。 「如果你想跳过代表们向大众直接发表演讲,就算得倒剪双臂架住你,我也会制止你。在谈论效果好坏之前,这么做的风险太高了。我不会让你暴露在对你不友善的民众面前。」 喜欢发表极端言论的少女说出一番与她极不相衬、十分符合常识的正确言论。沉默笼罩著帐篷。哈洛在帐篷一角关注这一连串的对话,不忍她们陷入僵局开口搭话。 「陛、陛下,由我──」 可是,当那声呼唤化为言语震动空气,她心中响起另一道声音。 ──等等,哈洛。这么做不对。 哈洛赫然僵住。她内心的另一个人格继续道。 ──如果我们直接行动,或许的确能制造促使那伙人解散的契机。不过,如果接受这种作法,陛下从一开始就不会前来此地。陛下不是为了改善帝国把政治问题丢给军人解决的习惯,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吗? 「…………!」 哈洛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低下头握紧双手。女皇察觉她的样子不对,忽然问道。 「……?哈洛,你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适……?」 看著应该保护的对象投来关心的目光,哈洛对自己的没用感到胸中一痛,自然地露出笑容掩饰过去。 「……不,我没事。差点脱口而出乱说话了。抱歉,陛下。」 哈洛低头致歉后压抑心中的焦虑,再次站在一旁待命──这时候,一名士兵冲进帐篷报告。 「报──报告!村落西侧的居民之间起了冲突!似乎是不同团体为了争夺食物而发生内部纠纷……!」 在场所有人脸上掠过一阵紧张,女皇马上反问。 「伤患呢?」 「正持续增加!还有人拿出自制的武器,激动得超出口头争执程度了!」 听到回答几秒钟后,夏米优说出应该采取的行动。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你率领一营骑兵去平息纷争!」 听到命令,至今都像一块岩石般沉默伫立的炎发男子久未发言地开口。 「恕臣惶恐,陛下。我在此地的目的是最优先保护您的安全。」 「我知道。不过,你无疑是这里最有机会对于失控群众发挥抑制效果的人。许多人一看见你的双刀就会打消乱来的心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这件事务必要由你出马。」 夏米优有理有据地说出下令的理由。伊格塞姆荣誉元帅思索了一会后回答。 「……那么,请陛下许诺,在我回来之前都待在原地绝不离开。」 「这是当然。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女皇把手贴在胸口斩钉截铁地承诺。体察到她的意思,炎发将领展开行动。 「我将尽快归来。」 于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率领的骑兵部队绕行至村落西侧。村落里有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炎发伊格塞姆』离开大本营了。」 一个人拿著望远镜低语。他身旁的男子点点头,环顾背后正全副武装待命的同伴们。 「现在正是良机──动手!俘掳女皇!」 吶喊声响彻周遭,一群人同时出击展开战斗。 「敌、敌袭!敌袭──!」 当冲进帐篷内的士兵报告,外面敲响的铜锣也把同样消息传递全体部队。在紧张到极点进入临战状态的气氛中,士兵补充说明情势。 「陛、陛下!部分民众从正面来袭!那些人都有武装!不是自制武器,而是军用十字弓和风枪……!」 武装两字沉重地在女皇耳中回响。然而她还没说出如何因应,另一名士兵就脸色大变地奔进来。 「报告!接受说服往南前进的两个集团,突然改变行进路线接近这里!远远望去,他们手上都拿著武器!」 这份报告代表了来自不同方向的袭击。糟糕~科学家少女摀住额头呻吟。 「……看样子上当了。」 「瓦琪耶……」 「那伙人大概是叛军的残党,陛下至今的镇压对象中的残存者。他们应该是混进流民集团里求得温饱之际,在村落听说你会前来此地的消息后在此等待。」 夏米优神色严厉地颔首。帐篷内的军官们慌乱地行动起来。 「趁著伊格塞姆元帅带兵离开大本营的空档,配合假装接受说服绕至我军后方的同伙两面包夹。战术相当周到啊。这次的目的是说服并非镇压,我方带来的兵力本来就不多。」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哈洛奔出帐篷。现在已没有任何理由得顾及军人身分迟疑不行动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群众手持武器涌向女皇所在的大帐篷。迎击的骑兵们立刻发现,对方并非单纯武装起来的一般人。因为他们看出,集团一部分的行动模式与自己受到的训练有共通之处。 「可恶,别过来,叛乱份子……!」 「别打乱队列,敌人会趁隙穿越!他们可是不顾一切!」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交叠响起,中弹的马匹痛苦嘶鸣。骑兵们不甘示弱地发出吶喊,投入出乎意料的战斗。 「…………!」 目睹这一幕,让哈洛体认到他们如今正无庸置疑地陷入困境。彷佛要证实这一点,她心中传来说话声。 ──……形势不妙,哈洛。那些家伙抓住这个机会豁出全力了。对手人数大幅占了上风,这次又是在平原布阵,对防守方的优势不大。包围网很快就会完成…… 派特伦希娜语气中透著焦虑地往下说。 ──等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和部队一起归返,情况就会改变。但是照这样子来看,连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都很难说。得想想办法才行。 「…………」 ──?喂,哈洛? 哈洛转身回到帐篷。面对女皇和臣子们的目光,她努力地以冷静的声调陈述现状。 「……各位,情况很严峻。」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感到众人倒抽了一口气。哈洛毫不留情地说道。 「如果被这个数量的敌军包围起来持续冲锋,防卫线或许将在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返回前遭到突破。」 她边说边以眼神向一名部下示意,让他取来事先备妥的东西。哈洛单手举起那一顶金色长发──类似女皇发型的假发往下说。 「因此……我有一个提议。陛下,恕臣惶恐,请给我两个排的骑兵,与陛下的外套和皇冠好吗?」 出乎意料的提议使得夏米优愣住了短暂的一瞬。她察觉对方的意图,脸上浮现清晰的恐惧。 「……等等。哈洛,你难道是想……」 「敌方的目标是陛下。所以,就由带著陛下替身的诱饵部队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和陛下身高相差太远,会从部下女兵里挑人担任替身。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引走大多数涌向阵地的敌军。」 在她想得到的范围内,这几乎是唯一突破现状的方法。夏米优起身大喊。 「不行!哈洛,我绝不能让你做出这种危险的──」 「嗯。只有这个办法了吧。」 另一个声音盖过女皇的话头。在错愕的女皇身旁,科学家少女抱起双臂点点头。 「由我来担任替身。在随行人员里,身高和陛下最接近的人怎么看都是我。没关系吧,贝凯尔少校。」 「瓦琪耶?」 夏米优一脸愕然地看著臣子。她本人则冷静地补充。 「别放在心上,夏米优。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并做好准备,是作臣子的失职。而且耸恿你的人是我,我会负起责任。」 瓦琪耶脱下白衣外套扔在一旁,笑了笑想安抚她。 「放心。我继承了师父擅长逃跑的本事,会尽力耍得那些家伙团团转。」 少女强而有力地宣言。哈洛确认她的决心。 「……替身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下场堪虑。瓦琪耶小姐,你真的愿意吗?」 「没问题。我不打算被逮到。」 瓦琪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夏米优一脸愕然地来回看著她们俩。 「等等──你们等一下。我不允许……!与其拿你们当诱饵,那不如倾注这里所有兵力尝试突围!」 少女近乎哀鸣地扬声喊道,哈洛严厉地朝她摇摇头。 「陛下。敌军正以分断我们和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为最优先目标来部署兵力。因此,突围可能性较高的地方是反方向……就算和陛下一起突围,反倒将离友军更远。」 「这状况在你们去当诱饵时也一样吧!愈是吸引敌军远离这里,你们就愈加孤立……!」 「不要紧。我们骑马出发,只要一开始成功突围,直接继续逃跑并非难事。和他们玩玩捉迷藏,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就会赶来救援。」 「纵然如此,也不能保证你们在救援抵达前平安无事……!别去,哈洛。我、我很害怕!如果离开大本营之后,连你也像雅特丽一样一去不返的话──」 夏米优眼角泛泪地恳求。哈洛默默地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抱住她的身躯。 「我一定会回来……绝对、绝对会平安归来。」 女子向颤抖的少女借走冠冕和外套,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笑容说道。 「所以,这次的事情就包在大姊姊身上,放一百个心吧。」 ──哈洛!喂,哈洛!你在听吗! 哈洛来到帐篷外,在离乔装过的瓦琪耶与骑兵们不远处为准备骑的马匹上马鞍。在她心中,另一个人格正嚷嚷个不停。 ──我确实说过得想办法解决!但在这种状况下出去当诱饵简直是疯了!设法解决,结果导致自己的生存率下降又算什么! 哈洛没有回答,默默地进行准备工作,派特伦希娜就快要哭出来地呼唤。 ──回答我!你是怎么了?自暴自弃了吗?你终于对活著感到厌倦了?对我们至今所犯的罪行产生自觉……! 「不。我没有自暴自弃。」 哈洛此时终于回答。她以细微但坚定不移的声调说道。 「我认为我们出去当诱饵,是最能有效保护陛下安全的方法。我认为我们办得到。判断的基准仅仅是这样罢了。所以──我没有半点在这里舍命送死的念头。」 哈洛踏著马蹬跨上固定完毕的马鞍,握起缰绳。 「去做我们办得到的事吧,派特伦希娜……虽然我想了很多,到头来这是唯一的解答。我只能作为骑士团的成员支持大家,和大家一起保护夏米优陛下。」 哈洛加重握缰绳的力道。她诉说著──在心中明确成形的意志。 「我明白,这绝非什么弥补。因为,我不是为了对至今所犯的罪行赎罪才想保护大家。倒不如说,我不惜犯下更多罪也想保护 大家。保护伊库塔先生、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夏米优陛下,还有雅特丽小姐──那些知道我不是乖孩子依然接纳我的人。」 每当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哈洛的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没错──她绝非被别人强迫要这么做。 「因为下定决心,我才得以面对至今所犯的罪行与和未来将犯下的罪行。我再也不会把罪孽强加给派特伦希娜(你)。再也不紧抓著乖孩子的假象不放。无论自己多么丑陋、多么骯脏──我都决定要背负那一切和大家一起生活!」 这番宣言无疑会成为她生涯的转折点。看出哈洛有所觉悟要踏出无法逆转的那一步,派特伦希娜惴惴不安地向她说道。 ──……你要接纳一切,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我这个杀人魔,还有我至今曾做出的行径。 哈洛点点头。来自心中的询问再次传来。 ──一旦这样做就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无法回去当乖孩子哈洛。你真的接受吗? 哈洛立刻点头。派特伦希娜此时终于明白,不管重问多少次、怎么改变用词发问,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是吗……那就、无可奈何了。这双手沾染的罪孽、技术和力量全部属于你,哈洛。 为了保护哈洛心灵而诞生的坏孩子英雄,终于接受哈洛心态上的转变。哈洛玛·贝凯尔毅然地策马前行,跨出自行抉择、自行踏出的第一步。 「谢谢你,派特伦希娜──我们走!」 「──冲啊!冲啊~!」「只差临门一脚了!」 叛军残党不断地杀过来。奇袭成功令他们声势大振地冲向大帐篷。这时候,一队组成纵列的骑兵冲了过来。 「呜喔……?」 他们毕竟实没鲁莽到正面对上冲击的程度,骑兵们一口气从猛然闪避的残党中间穿越而过。在骑兵当中看到眼熟的金发与黑衣飘扬,他们纷纷高喊。 「──是女皇!女皇在那群人里!」「别让她跑了,追!快追~!」 「嘻嘻,上当追过来了!」 「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载著瓦琪耶在队列中央策马疾驰的哈洛喊道。即使隔著背部,她也能感受到同样骑马的一部分敌军陆续追了上来,人数超过她们的两倍。 「就这么逃跑只会拉远和友军会合的距离!所以在远离之前──做好觉悟了吗,瓦琪耶小姐!」 听到哈洛催促她做好心理准备,科学家少女勇敢地回答「我懂!」。哈洛觉得很幸运能遇到置身绝境也不胆怯的人物,向周遭的部下大喊。 「部队转进!进村落!」 她左手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没理会察觉骑兵队接近而惊呼到处逃窜的居民们,她连同部队一起冲进村落。 「在这里下马!」 「喔喔?」 进入简陋小屋林立的区域时,哈洛勒住了奔马,抱著乔装成女皇的瓦琪耶跳下马背。她拋下马匹,告诉周遭的部下们。 「从这里开始,以班为单位分头行动!按照事前交代的步骤穿越村落!如果迷路总之就往西南跑!别想著半途会合,请一口气冲到村落另一头!」 收到指令的士兵们陆续下马。哈洛牵著瓦琪耶的手躲在他们身后暗处,留意著周遭的视线低声说。 「……瓦琪耶小姐,请脱下外套和假发交给我。现在脱去乔装也不要紧了,和他们一起跑到村落另一头吧。声东击西的任务由我来负责。」 既然已让追兵以为女皇在骑兵队里,接下来不需要靠替身一个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瓦琪耶很快察觉她的意图,迅速脱下乔装。 ──差不多轮到我出场了? 闲著无聊的派特伦希娜悄声要求工作,哈洛在心中给予肯定的答覆。在她眼前,脱掉女皇服装一身轻便的科学家少女转身迈步奔跑。 「真正的捉迷藏来了!大姊姊也要小心!」 瓦琪耶与士兵们会合,往村落深处奔去。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后──哈洛立刻闭上眼睛,将身体主导权转让给另一个自己。 「──可恶,混进村落了吗!在哪里?她躲在哪里?」 被女皇的幻影吸引下,追逐他们一行人赶来的敌军,在目标进入简陋小屋十分密集的村落时跟丢了。村落里的地形非常不适合骑马,他们不得不下马,靠著双脚搜索。 「大家分头搜!我们搜那里──」 「找到了~!在这边~!女皇在这边~!」 还没等到展开搜索,不远处就传来喊叫声。众人听到后变了眼神。 「那边吗!走,别被其他人抢先了!」「等一下!是我们先到的!」 ──追兵的气息正接近这里。就算只是单纯扰乱情报,对付一群从一开始就不团结的人也很有效。 派特伦希娜领头带著部下们在村落里飞奔,口中喃喃自语。当状况发展至此,这次由多个叛乱势力残党拼凑成的敌军,将针对由谁来俘虏女皇展开激战。因为抓住女皇的团体将占据优势,是不证自明的事实。因此,这也是哈洛等人能够利用的破绽。 「纳克沙上等兵,可以再大喊一次吗?」 「遵命!──喂,在这边!女皇在这边~!」 上等兵奉命放声大喊。派特伦希娜微笑著点点头。 「辛苦了,你的声音真宏亮。这边喊了两次,接下来其他班会接手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遵命!这种工作请包在属下身上!」 纳克沙上等兵浮现温厚的笑容回答。派特伦希娜与他们并肩奔跑,口中再度喃喃自语。 ──像这样扰乱敌方,同时穿越村落拉近与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部队的距离。只要成功会合就等于胜利在望── 她在奔跑的同时想像著之后的发展。这时──一名留在村落里的敌兵发现他们,拦住去路。 「唔……?等等,那边的家伙──嘎啊!」 还来不及发生冲突,派特伦希娜投掷的小刀已贯穿那人的额头。男子颓然瘫倒。派特伦希娜在擦身而过之际收回小刀,连看也没看一眼地越过他。 ──敌方也有这种观察力强的家伙。得趁著引起骚动前先收拾掉。 此时,她感觉到来自身旁的视线看了过去。刚才奉命大喊的纳克沙上等兵惊讶地看著她。 「少校,原来您擅长丢飞刀啊。那样的距离只用了一击就……真是吃了一惊。」 「…………」 她正想随意找藉口掩饰,突然决定和另一个自己交换。意外拿回主导权的哈洛险些跌倒,在勉强站稳后开口。 「──作、作军官的,总会有一、两手深藏不露的绝活!」 为什么突然交换啦?哈洛随口敷衍,在心中抱怨派特伦希娜。迅速潜伏到心底的派特伦希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因为你用了原本由我掌管的技术,在部下眼中的印象不能还和以前的哈洛一模一样。我觉得你要趁现在去习惯这方面的调整。老是靠我掩饰过去,最关键的你会适应不来吧? 听到她意外地考量到未来情况的意见,哈洛惊讶地小声回答。 「……嗯,有道理。抱歉,派特伦希娜,正如你所说的一样。」 ──你在道什么歉?更重要的是──对付两名敌兵我还能勉强偷袭得手,更多人就吃不消了。小刀的数量也有限,最好尽可能避免接触战斗。 「嗯……我知道。」 哈洛一脸严肃地点点头……精准地运用手边战力,诱导敌人的意识并克服危机状况的本领。如今解禁开放使用以间谍身分学习到的技术后,敢拦住她们的人,必须做好相应的觉悟。 「……穿越村落了。」 一边戏耍敌人一边奔跑了十几分钟后。密集的简陋小屋渐渐变得零星起来,他们即将穿越村落抵达另一头。哈洛等人停下脚步。进入无处躲藏的平原将遭到敌方骑兵狙击,现阶段无法再前进了。 「啊,大姊姊!」 连连挥手的瓦琪耶跃入眼帘,哈洛的部队与保护少女的班成功会合。由于藏身的遮蔽物愈来愈少,他们与先行抵达的班会合,接下来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经过同样流程接到其他班后,哈洛告诉部下们。 「大家一边保护瓦琪耶,一边在这里等待友军抵达。一看见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就挥舞旗帜呼叫他们……到了紧要关头,请大家主动鼓起全力跑过去。」 哈洛仔细嘱咐由她指挥的所有士兵之后,转身开始往回走。错愕的部下们连忙呼唤。 「少校?」「您、您为何往回走?」 哈洛一度停下来回过头,淡淡地回答他们的疑问。 「还有班尚未抵达这理。我去接他们过来,顺便争取一点时间。」 「您独自去?」「这怎么行,太危险了!」「那我等也一起──」 勇敢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提议同行。但哈洛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所有人,断然说道。 「由我来处理吧。这是命令──好让部队的损害维持在最低限度。」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哈洛留下这句话后再度奔回村落里。她选择和过来时截然不 同的路线,发现有一个看似迷路的班进退维谷,便毫不犹豫地跑向他们。 「真伤脑筋,同伴们都在哪里──喔喔,贝凯尔少校!」 「集合地点在那边!赶快过去!」 她拋出指示。在好几个地点重复相同的行动后,哈洛心中传来说话声。 ──追兵的气息正在接近,就快到了。即使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察觉这里的异状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也不一定赶得上。 「……嗯。不过,再争取十分钟就是我们赢了。」 一说出这句话,哈洛下定决心闯入附近的简陋小屋。正在煮饭的一家三口同时惊讶地转过头看向她。 「各位,请马上离开这栋房子。」 哈洛没有啰嗦,简短地提出要求。一家人里的母亲护著孩子往后退,而父亲皱著眉站起来。 「……你、你是谁啊?这里是我们的──」 嚓!一声脆响响起,小刀掠过男子的头侧刺进小屋的梁柱。面对僵住的三人和他们的精灵,哈洛举起另一把小刀放话。 「我再说最后一遍,请离开……没有第三次。」 威胁发挥作用,他们三人吓得同时冲出屋子。哈洛在四周泼洒装在陶壶里的储备菜籽油,用火钳夹起烹饪用的热炭扔进地上的积油里,火舌立刻窜起,顺著梁柱往屋顶沿烧。 「呜喔……?」「是火!起火了!」「可恶,是谁搞的鬼!」 察觉异状的附近居民们大喊。哈洛避开他们的耳目离开屋子,仰望窜向天空的火焰和浓烟,当场悄然低语。 「搞得这么高调,追兵的注意力应该会转向这里。」 ──……你真不择手段,哈洛。 「事情是由我决定,由我做出来的。我不会再把『坏孩子』强加给你。」 相对于淡然的语气,哈洛将双拳紧握到骨骼喀喀作响……在北域动乱时,哈洛也有过放火烧村的经验。不过当时有「这是不得已奉命行事」的藉口可用,这次却没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结果则是眼前的景象。 再也无法回去当乖孩子哈洛。她痛切地体会著派特伦希娜的那句话,但还是在心中为了一件事道歉。 「……不过,对不起。就算夸下海口,以亡灵身分学到的许多技术我还……」 ──我知道。那些直接杀伤类的技术,你还运用不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吧。 有力的承诺自心中传来,派特伦希娜再度接收哈洛转让的身体开始行动。接下来要进行的工作令她兴奋地扬起嘴角,唱出那首作为起点的歌谣。 「──开始美妙的工作吧。开始我们的工作吧。」 以歌声当作宣言,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两把小刀分别扎进被骚动声吸引过来的敌人颈部与后脑杓。 「嘎!」「呃!」 受了致命伤的两人趴倒在地。和他们同伙的另一个人脸色大变地环顾四周。 「什……!是、是哪里?攻击到底是从哪里──」 「这里。」 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是男子死前最后闪过的念头。被一口气割断颈动脉,他在短短数秒内失去意识瘫软地跪倒。三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派特伦希娜转向目睹这一幕吓得惊呼的居民们。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既然要大叫,能叫得更大声些吗?」 她一边说,一边单手拿著染血的小刀面带微笑地走向居民们。民众发出刺耳的尖叫四散奔逃,听到喧闹声后的大批敌兵集结过来。 「骚动在那边吗!」「失火了!」「女皇在哪里?」 趁著还没被发现,派特伦希娜躲进房屋阴影处观察情况。她计算敌人的数量,问心中另一个人格。 「……来了一整批。声东击西顺利奏效,但很难再靠偷袭收拾他们了。接下来风险也会提高。你打算解决几个人之后撤退?」 ──和解决几个人无关,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直到时间够了为止,还剩七分钟! 「看样子不轻松啊!」 女子笑著这么说,捡起附近堆放的木柴扔了出去。木柴击中简陋小屋墙壁发出声响,再度吸引敌方的注意。 「有动静!是那边!」「别让人溜了!快追!」 那群敌兵涌向错误的方向。派特伦希娜尾随在后,一再声东击西与戏耍他们,不仅如此,她还趁著敌人一瞬间孤立的空档再杀掉四个人。 派特伦希娜数著藏在军服里的小刀还剩几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喃喃地说。 「这里的地形正好适合。可以隐身的地方很多,方便使用打了就跑的战术。仅管没办法模仿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那样对付众多对手,像这样边戏弄两下到处逃窜,再撑一会──」 游刃有余的独白戛然而止。在思维渐渐倾向乐观的派特伦希娜目光所及之处,三名和她穿著相同军服的男女被敌兵团团包围。 ──派特伦希娜!那是我们的同伴! 「不会吧!我明明交代过别绕路直接穿越村落,要怎么迷路才会跑到这里来!」 派特伦希娜发著牢骚,二话不说地往前冲。一进入攻击范围,她双手同时掷出两把小刀。被射穿后脑杓的两名敌兵倒地,派特伦希娜压低身子从背后斩向剩下的五人。 「咳哈──!」「呜喔?」 她成功地划开一个人的脖子,但这已到了极限。接著狙击的第二个人后退闪过刀锋,拿起上刺刀的十字弓重新拉开距离。派特伦希娜啧了一声,挡在敌兵与部下们之间。 「少、少校……」 「别停下来,快逃!」 派特伦希娜背著手推了部下的肩膀一把,放他们逃跑。然而,她本人因此无法打了就跑,被举起武器的四名敌兵前后堵住退路。 ──被包围了…… 哈洛的声音从心中响起。派特伦希娜在口中呢喃「别担心」,双手分别拿起两把小刀。 「……呼──!」 她向前方的敌兵同时掷出两把小刀。有所提防的敌兵以手臂护住身体,避免了致命伤。 「──喝!」 可是因为这样,在手臂挥到底的瞬间,派特伦希娜的双手还各剩下一把小刀。她迅速扭转脚踝和腰部一百八十度转换方向──向下挥到底的手臂再度往上挥的动作,能够以最短的时滞进行第二波投掷。出乎意料的反扑使得正准备趁隙从背后袭击派特伦希娜的两个人连退数步。派特伦希娜立刻从敌人之间窜了出去。 「……很好!虽然小刀用完了,这样一来勉强能──」 笃定胜利在握的派特伦希娜冲进一条小路──就在那一那剎,从死角伸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 「逮著你了,女人。」 一双散发敌意的眼眸贯穿了她。与对方四目交会的瞬间,派特伦希娜脸颊抽搐地暗道一声「糟糕」。 「「「「「「喔喔喔喔喔喔喔!」」」」」」 敌军集团也慢慢地找到了哈洛留下的部下们所在之处。他们组成阵形,拚命牵制推开一找到破绽就企图攻过来的对手。 「瓦琪耶小姐,危险啊!再后退一点!」 体格健壮的士兵们将现在负责护卫的文官少女护在背后。瓦琪耶透过士兵躯体的缝隙之间观察情况,依亲眼所见分析状况。 「……涌现的敌人数量比预料中来得少。大姊姊真的独自引开了敌方的注意力……」 推测不在眼前的女子奋斗的情景,科学家少女握紧双拳。 「……啊~真是的……!在这种时候没有信仰的神可以祈祷,科学家就是这点难熬……!」 「──咳哈!」 骨骼嘎吱作响。将女人曳倒在地上,军靴的鞋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中她的胸口。 「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嘛。你这混蛋一个人就杀了几个人?」 男子反覆地猛踹倒地的派特伦希娜。正当他们四人联手专注于这项行动时,从后面赶来的同伴一脸慌慌张地冲了过来。 「喂,敌人聚集在那边!」「会被别人抢先的!快点宰了这女的吧!」 一双无机质的眼眸回瞪著想赶快前进的两名同伴。 「发现女皇的身影了吗?」 「咦?不……」 「没有对吧──看她的军阶章,这女人是校级军官,和其他兵卒不同。这种身分应该要直到最后都随侍在女皇身旁。」 男子以眼神投向女子断言。听到这番话,其他人也渐渐察觉不对劲。 「这种高阶军官单独出来声东击西。我不禁认为,这里离女皇本人更近──你们去附近搜一搜。」 听到指示,他的同伴们半信半疑地搜索起四周的简陋小屋。被按住的派特伦希娜目光游移地想找出一条生路,但她心中突然传来声音。 ──……交换吧,派特伦希娜。 「……咦?等等,哈洛──」 当女子感到疑惑时,身体的主导权已经转移给哈洛了。感受著痛楚涌向被踹伤的腹部,她在口中喃喃低语。 「……我们的任务是争取时间,而你为此奋战。所以──接下来承受痛苦 是我的任务。」 哈洛以有所觉悟的眼神断然说道。男子揪住她的头发令她抬头,简短地命令。 「回答我,女人!女皇在哪里?」 哈洛紧抿著嘴唇不理不睬。看到她的反应,他向在一旁关注情况的同伴下令。 「小指。」 那些人听到之后,把哈洛的小指扭向与平常相反的方向,用军靴鞋底抵住。当审问者以眼神示意后,他放上体重一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 喀嗞!哈洛的小指随著掺杂水声的声响压扁了。哈洛肩头一颤,男子再度拉起她的上半身,用与刚才一模一样声调发问。 「女皇在哪里?」 「……!……」 她再一次置之不理。彷佛预料到这个反应,男子淡淡地对同伴发出指示。 「无名指。」 第二根指头随著同样的流程被踩断。疼痛的波涛从指尖经过背脊穿透头顶,哈洛的额头猛然冒出冷汗。 「女皇在哪里?」「──中指。」 「女皇在哪里?」「──食指。」 骨头喀嚓折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交谈声极为安静,连痛苦的叫喊都没有出现。如果闭上眼睛只听声音,甚至无法发觉这是一场拷问。暗示这个事实的,只有哈洛为了忍痛而发作的全身痉挛。 「女皇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相同的问题,被第五次的沉默驳斥。男子轻轻颔首下令。 「大拇指。很痛喔。」 收到指令的同伴叹口气执行拷问。他压弯哈洛的大拇指用鞋底抵住,放上重量踩下去──折断。 「~~~~~~~~!」 哈洛牙关格格打颤。将意识染成一片空白的剧痛,从压扁折断的拇指如怒涛般涌向全身。 「真叫人佩服。连这样也不惨叫一声?」 男子如此说道,探头注视哈洛的脸庞。看见她回望的眼神蕴含著坚定的光芒,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神完全没有崩溃……左手换个用刑方式吧。」 乾脆地放下哈洛五指全部往反方向扭曲的右手,男子以眼神向同伴们示意左手。当一个人拔刀将刀尖抵在手指和指甲之间,他继续审问。 「女皇在哪里?」 无论遭受多少折磨,哈洛也没产生任何怨恨对方的想法。 要她想出多少更残酷的拷问法都没问题。她甚至记得,大多数拷问都是用在别人而非她的身上──没错,那些记忆如今确实化为自身做过的行为,存在于哈洛玛=派特伦希娜心中。 在那些黑暗血腥的记忆中,她总是笑著用刑。相较之下,眼前这些人简直充满绅士风范。毕竟他们只把拷问当成一种手段,既没有透过拷问获得快感的意图,也没露出观看受刑者反应取乐的态度。 若是单纯的痛楚──很讽刺的是,承受起来轻松得多……与周遭所有人都享受虐待他们姊弟的乐趣,那宛如地狱般的童年相比的话。 「……够了。停手。」 看出没有成效,男子举起一只手制止持续拷问她的同伴。钜细靡遗地审视在短时间内饱受折磨的对方全身之后,男子语带叹息地说。 「……折断五根手指、剥掉五片指甲与鞭打全身。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保持沉默忍耐?」 与看似一条鲜红破抹布的凄惨外表相反,她回望男子的双眸里找不到一丝胆怯或畏缩。男子接受了白费力气的事实,再度走近哈洛。 「如果时间允许,也想试试更有耐心的拷问──不过没时间拖下去了。」 他面露放弃之色拔出腰际的刀子,将锋利的刀尖对准她仍保有不变光辉的双眼。 「最后的二选一,女人──光明和女皇,你选哪一个?」 「…………」 「选择光明,我马上释放你。选择女皇,我就戳瞎你的双眼后弃置不顾。」 男子最后诉诸于无可挽回的丧失的恐惧感,而非试图逃离痛苦的本能。比起「威胁不说就宰了你」,这么做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更有效。理由很单纯──想像死亡很困难,但任何人都能够想像永远的黑暗是什么样子。 「哈洛,说点什么!不然会丧命的,哈洛!」 ──和我交换!他真的会动手!听见了吗,哈洛! 腰包里的搭档米尔和心中的派特伦希娜不断发出训斥和声援。即使听到呼喊,哈洛也茫然地没有反应。 因为──痛苦使她感到平静安稳。一想到这是至今犯过的罪正报应在自己身上,比起侵袭身体的痛苦,她感到心情变得更加轻松。所以哈洛对敌人无从产生憎恨或敌意,甚至感谢对方给予她应得的际遇。 「一声也不吭?……你会后悔的,先废掉一只眼睛。」 刀尖对准眼珠往前戳刺。刀身冰冷的质感逼近了她。 在那一瞬间,哈洛钜细靡遗地想起──所有将被刀尖夺走的景物。 「──啊──」 太过耀眼了。「骑士团」同伴们给予她的光芒,是她一辈子所有的光明。 ──回来吧。你迟迟不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这句话一直在她耳中萦绕。她清晰地回忆起,连同所有罪孽全面接纳她的青年的声音。 无法忍受──哈洛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并非害怕光明被夺走,没有任何人能够夺走它。就算双眼被戳瞎,填满整片心灵的光芒也不会消失。她将在黑暗中一直紧紧拥抱著那道光明,直到生命结束。 她无法接受的是──没有对赋予自己的光明做出任何回报就死去。受到他们救赎,却走向只会令他们悲伤痛心、毫无意义的死亡。 ──是乖孩子也是坏孩子的哈洛。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 她许下心愿──我想回报那句话。回报拯救她的灵魂脱离地狱的他、回报选择接纳她的同伴们。在送出足以匹配的祝福来回报他们无比的温柔之前,这条性命还不能结束。 「──啊、啊……」 一股动力涌现。丧失除了疼痛外的感觉的双手,爆发难以置信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啊──!」 「呜喔──!」「──唔?」 哈洛发出咆哮。靠著敌人的松懈和鲜血的润滑相助,她的一只手恢复自由。她用指甲被拔光的左手抓起男子手腕抱住,用尽全力把瞄准眼球的刀尖转向地面。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啧──!」 男子脸上一瞬间闪过惊讶。但随即冷静地甩开她的手臂。 「混蛋,到了这个节骨眼还……!」 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毫无意义可言,男子咂咂嘴表示。和先前判若两人的激烈抵抗,理应只代表她在拖延失去光明的时刻到来…… 「──疾!」 钢铁的光辉一闪而过,男子的视野毫无预兆地上下颠倒──直到身首异处的瞬间为止,他都没发觉这个想法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咦?」「什……」「呜、啊──!」 继男子之后,聚集在周遭的敌兵接二连三地被砍杀。在军刀和短剑的轨迹所到之处,不容任何人幸存。甚至不给对手抵抗的机会,双刀的洗礼席卷全场。身体重获自由的哈洛匍匐在化为血海的地面上拚命爬行。 「呼、呼……!」 是什么导致状况发生了变化?她没有余力思考判断。尽管如此,她依然藉著模糊的视野拚命地移动双手,寻找能够当成武器的东西。不久之后,哈洛摸到枪柄坚硬的触感。她连那是十字弓还是风枪也分不清,用十指全都是伤的双手抱住武器举起来…… 「干得好,哈洛玛·贝凯尔少校。」 炎发将领伫立在她忘我地瞄准的前方。 「陛下已经脱险,并和部下们会合。引开敌军的任务完成了。」 他告诉她无可撼动的事实,大胆地伸出单手抓住十字弓的机身,将刺刀刀尖往下压。 「你达成了任务。因此──可以放下意识昏厥了。」 听见他粗鲁的关怀,当哈洛理解到自己获救的瞬间,突然失去意识无力地跪倒──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如同对待易碎物品般,无声地抱住她遍体鳞伤的身躯。 与打垮敌军主力的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部队会合后,担任诱饵的哈洛部队回到女皇正在等候的大帐篷。然而,本应报告任务完成的指挥官却以躺在担架上的模样重返女皇面前。 「……抱歉,夏米优,害得大姊姊逞强。」 「────哈、洛……?」 少女用颤抖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脚步不稳地靠近担架。于是她看见──全身上下处处撕裂,被裂痕内渗出的血染成暗红色的军服。看见熟悉的温柔女子苍白失去血色的脸庞。 「啊──啊──哈洛、哈洛!振作点,你睁开眼睛啊,哈洛──!」 夏米优几近疯狂地想抱住她,却被瓦琪耶抓著手臂制止。 「别吵醒她……鞭打是比我们想像中更严酷的拷问。从伤势来看,大姊姊挨了超过三十鞭。在最糟的情况下送命也不稀奇。」 「────!──」 「右手手指全部脱臼或骨折,左手则被拔掉指甲……虽然没有直接危及性命的重伤,这种情况反倒是伤口感染的风险更可怕。她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瓦琪耶当场扬声唤来医护兵。当帮不上忙的夏米优呆立不动时,另一名士兵赶到她面前带来其他的报告。 「──陛下!集团的代表们正在骚动!受到方才的袭击,他们似乎以为我等与之敌对了……!」 「──啊、呜……」 「陛下,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负责吧。大姊姊不要紧,你去处理流民们。」 科学家少女的这句话,勉强给予思考半处于停顿状态的夏米优一个方向。在复苏的责任感和义务感驱使下,女皇动作生硬地迈开步伐。 「这──这就过去。」 她和士兵一起穿越大帐篷,前往代表们在等候的小帐篷。女皇在走动中反覆做著深呼吸,在一进入骚动的空间就充满威严地拉高嗓门。 「保持冷静!虽然看来有不法之徒混在里面,我不认为你们所有人都是叛贼!等混乱平息后,继续展开谈判──」 「求求你们大发慈悲~~!」 夏米优的发言被一名代表近乎哀鸣的吶喊打断。然而,这句话并非向女皇说的。流民代表们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他们向先行到来的军人们,神情激动地哀求。 「我们和那些家伙不一样!」「没错!我们无意反抗!」「我们的目的只是请愿!」「心里想著觉得聚集在这里,军方迟早会援助我们……!」 代表们不顾颜面地嚷嚷出自私自利的真心话。女皇的脸颊一阵抽搐。不是为了他们所说的内容,而是就算在她亲自前来之后,他们求饶、求救的目光也从不曾投向她。 「接下来我们所有事都服从军方的命令!不会做出任何反抗!所以、所以求求各位拯救我们脱离困境!」 「别拋弃我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代表们无视夏米优的发言继续恳求。彷佛存在遭到否定的空虚感袭向少女,她愕然地站在肉眼看不见的高墙外眺望眼前的光景。她实在挤不出力气大喝一声吸引注意力──她只能孤零零地呆立在没有任何人回头看她的世界中。 第十一卷 第四章 前所未有的开幕 女皇率领的部队抵达帝都东门。一接到消息,伊库塔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 「哈啊!哈啊!哈啊!──呜咕!」 他冲出皇宫跳上马车。当马夫告诉他前往东门的路线挤满了人,青年毫不犹豫地下车改用走的。发现他拄著拐杖踏著脚步不稳地往前走的背影,从后面追上来的托尔威和马修连忙冲过去。 「阿伊!」 「喂,别逞强,笨蛋!我扶你一把!」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著伊库塔走路。青年在好友的帮助下在路上前进。不久之后,分开人群前行的骑兵集团跃入眼帘,一找到位于骑兵队伍中间的马车,伊库塔立刻确定她们在马车上,拉高音量呼喊。 「──夏米优!哈洛!」 推开因元帅突然出现而哑然无语的骑兵们,伊库塔一行人走近马车。夏米优随即从车窗探出头来认出他们的身影,主动打开车门让三人上来。 「──各位。」 他们看见熟悉的女子躺在固定于车厢内的床铺上。然而,她的样子过去从未如此凄惨过。她包住全身每一吋肌肤的绷带与覆盖右手的固定夹板,足以表明她遭遇了多么残酷的暴力。 「哈洛小姐!」「哈洛!」 托尔威和马修猛然冲向她。近距离看著女子,他们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受了、一点伤。但是,这不算、什么。这点小伤,很快就会、痊愈──」 哈洛连话都说不连贯,坚强地举起双手给他们看。伊库塔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旁,他扶著床的边缘,全身颤抖不停。 「这……这种伤势,哪叫不算什么!……哪叫没事啊……!」 由于不清楚负伤的部位和伤势程度,他甚至无法握著手鼓励她。满心的焦急折磨著伊库塔,但他努力控制自己保持理智。 「……!医师已经安排好了。直接送她进皇宫吧。」 所有人都颔首同意这个指示,他们搭乘的马车在士兵们目送之下直接进入皇宫。把哈洛搬进伊库塔找来的优秀女医师待命的房间里后,在诊疗期间,他们一直站在走廊等著结果。 「医生,哈洛的……她的伤势情况如何?」 诊疗在不久后结束,伊库塔代表同伴们,一开口就这么问离开房间的女医师。她板著标准表情的扑克脸回答。 「……看得出她在短时间内遭受激烈的拷问。由于伤口处理过了,我能做的并不多。她因为发烧而意识朦胧,不过以伤势来看也是当然的反应。当前必须仔细注意避免伤口化脓。 只要度过并发感染的危机,暂时就没有生命危险……令人担心的反倒是后遗症。特别是右手的五指……有几根手指在痊愈后也很难保证还能像从前一样活动。还有被拔掉指甲的左手、全身的鞭伤……我将尽力治疗,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听到关于伤势的说明,四人的表情心痛地黯淡下来。或许是出于关心,女医师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开朗几分。 「不过──我很佩服她本人渴望康复的坚强意志。在诊察过程中,每次我触碰伤口她应该都会感到剧痛,她却连一句话也没叫苦。俗话说病由心生……尽管当医生的人不该这么讲,实际上,是否具备渴望康复的意志会大幅影响恢复速度。你们可以一起鼓励她,避免她的动力衰退。」 带著冷淡的关怀之意说完后,女医师倏然恢复严肃的神情。 「……然后,还有另一件事令我挂心。在谈论之前……可以先告诉我在场诸位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马修和托尔威面面相觑。伊库塔明确地回答。 「我们全都像一家人。您可以这么认为。」 眼见每个人脸上都没流露出异议,女医师静静颔首。 「……虽然有些犹豫,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们吧。除了这次受的伤,在她身上还能发现许多旧伤。尽管疤痕随著时间渐渐消褪……那恐怕是童年时代长期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 伊库塔沉默不语,马修和托尔威的脸庞僵住了。只有夏米优不了解话中的意思,面露困惑之色。 「我要说的只有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个事实代表什么意义,当然也无意追问。 ……不过从你们的反应来看,或许真的是多管闲事吧。今天我就先告辞了,到了明天相同时段再过来看诊。」 女医师转身离去,肩头的蓝色外套随著动作飘扬。在她离开走廊之后,夏米优的身躯歪倒。 「──夏米优!」 「……抱歉。不要紧,我只是有点头晕……」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被伊库塔抱住的少女明显脸色不佳。托尔威看到后率先开口。 「阿伊,我们会陪伴哈洛小姐。现在先让陛下歇息吧。」 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牵起夏米优的手迈开步伐。在两名青年目送之下,他们离开哈洛的病房门口。 一回到禁中的起居室,伊库塔马上想让夏米优上床躺下来,但她摇头拒绝。少女垂著眼眸坐在藤椅上,黑发青年弯腰配合她的视线高度,开口攀谈。 「夏米优。不躺下来休息真的不要紧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半晌之后,少女启唇无力地说。 「…………我什么也办不到。」 她的话语中带著无比的自责。伊库塔握住她的双手倾听。 「出发时夸下海口──到头来我什么也办不到。我想要引领使之安居乐业的流民们,打从最一开始眼中就没有我的存在。自始至终,他们恳求的对象都是军人……即便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亲口承诺提供支援,他们也不曾向我求助过一次……」 抑制不住的情绪,使得她被伊库塔双手包覆的拳头微微颤抖。 「不仅如此,我没看穿叛贼的陷阱而受困……哈洛为了拯救我,赌上性命自请充当诱饵。她率领少数部队担任诱饵──那一身的伤就是结果。 我这个君主何其无能。暴露无能的丑态,暴露自己多么不受民众支持。害得最亲近的臣子重伤濒死,没做出任何成果就不知羞耻地跑回来。这副德性甚至不配称作昏君。告诉我,索罗克。我──我究竟是什么?」 「──夏米优!」 青年不忍心看著少女继续说下去,彷佛要堵住话语般双臂紧紧拥住夏米优。然而,少女在他的臂弯中依然激烈地挣扎著。 「别温柔待我,索罗克……!拋弃我也好、勒住我的咽喉也好,任何形式都可以,用你的双手惩罚我!给予我和哈洛所承受的同等的痛苦!否则的话,我、我──真的会发疯──!」 夏米优愈是说话,呼吸就变得愈加紊乱与短促。伊库塔察觉她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脆弱,在苦思一番后动用了强硬手段。 伊库塔一手搂住夏米优,另一只手拿起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小水壶,从口袋中取出药粉倒进壶内。他轻轻摇晃水壶之后,把壶嘴凑到少女嘴边。 「──喝下去,夏米优。」 「……嗯?嗯、嗯嗯──!」 突然注入口中的清水令少女吃了一惊,但反射性地喝了下去。确认她喉咙滚动吞咽的动作后,伊库塔拿开水壶。夏米优摀住嘴巴一阵呛咳,自那一瞬间起感到强烈的睡意涌现。 「……索罗克……你做了、什么……」 「现在先睡一觉,夏米优。什么都别去想。」 青年再度以双臂紧抱著少女,在她的耳畔呢喃。用全身接住她缓缓脱力的身躯,他仰望天花板发牢骚。 「你才不是暴君,才不是昏君。你甚至没有义务持续当个好君主。打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夏米优──明明这样就够了。」 「……嗯、呜……」 从睡梦中醒来时,夏米优首先看见的是仰卧在大床右侧的自己,与握著自己的手趴在旁边睡著的黑发青年。 「……索罗克?这是……」 少女注意不吵醒他地坐起上半身。此时,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水壶落入眼帘,让她理解一切。 「……原来如此。他拿了药给张皇失措的我喝下……」 当时的苦味还隐约残留在舌头上。一想到青年事先料到她可能丧失理智而准备了安眠药,他深切的关怀令少女几乎落泪。 「……对不起,索罗克。连续处理不熟悉的工作,你明明也很疲惫……」 夏米优以指尖轻轻抚摸睡梦中青年的脸颊……刚认识时还残留著少年影子的五官,这几年变得成熟许多。除了岁月之外,谁能保证没有受到自己施加给他的辛劳影响? 「……连后悔都无法独自处理好……我到底要出多少丑才足够……」 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夏米优以双手摀住眼睛。照这样下去,等青年醒来时她不知道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如此心想,注意没吵醒地他悄悄下床,走出房间想重振心情。 夏米优经常在起居室和伊库塔共度时光,不过在她想独自静静沉思的时候另有去处。禁中的楼顶也是其中之一。尽管有屋顶遮蔽,半露天设计的楼顶通风良好,坐在摆设的长椅上可以眺望夜空。 「……晚安。」 然而, 今晚此处有先来的客人。瓦琪耶独自坐在长椅一角的模样,和白天快活的态度判若两人。 「……瓦琪耶?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么?」 「……嗯。我心想待在这附近夏米优你应该会来,就拜托露露带我进来了。」 两名少女在月光下相对。夏米优在长椅中央坐下之后,离她有段距离的瓦琪耶拘谨地开口。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随你高兴。你平常都没徵求过我的同意吧?」 对于她异样内敛的态度感到疑惑的女皇如此回答。科学家少女站起来走向对方,轻轻坐在她身旁。 「……对不起。」 「……你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哈洛大姊姊受伤的事。你大概会责怪自己,不过那几乎全是我的责任……由于流民集团扩大的方式并不自然,我必须事先预料到这种可能性。未能设想到这一点,都怪我傲慢自大。」 瓦琪耶说出准备好的道歉台词。对于这件事感到后悔的人,绝非只有夏米优而已。 「我们在村落边缘等待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前来救援时,大姊姊独自承担了声东击西的任务。我不清楚她具体的行动,但多亏她的努力,涌向我们的敌兵数量减少,兵卒的损伤也得以保持在最低限度。如果没有她引开敌兵……其实被拷问的对象换成我也不足为奇。」 「……我无意责备你。无论事情经过如何,下决定那么做的人是我。」 女皇以冷淡的口吻断然说道。瓦琪耶用指尖紧紧地揪住她的衣袖。 「别把我那一份责任也扛下。」 对于瓦琪耶些微带著哭腔的声调感到意外,夏米优吃惊的注视著她。瓦琪耶吸吸鼻子后再度开口。 「大姊姊很了不起……我之所以主动提议担任诱饵,只不过是为了遵守自己的美学。那终究只是自恋的延伸。若非认为是我导致状况发生,我一定直到最后都不会那样行动。 可是大姊姊不一样。她明明对于事态发展没有任何责任,却理所当然地主动承担危险……若说理由是她是军人,那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大姊姊身为军官,轮到她赌上性命的顺序其实排得很后面。就算她一直等到那个时刻到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动,也没人能挑毛病。」 「…………」 「包括自己被敌兵折磨的可能性在内,我认为大姊姊确信她能成功地争取到时间。从她在逃跑途中混淆情报的本事来看,本来应该是谍报人员吧……不,那种事情无关紧要。唯一可以说的是,大姊姊是个能够为了保护他人赌上自身一切的了不起人物。」 这番话出自货真价实的敬意和钦羡。瓦琪耶回忆著新近的记忆继续道。 「今天探望她之后,我不经意地看向屋外,发现有大批士兵涌向皇宫周遭……她深受兵卒们仰慕呢。持续在最前线服务的医护兵都是这样吗?对于在生死边缘挣扎时受过她看护照顾的人来说,她也许正是女神吧。」 想必就是如此,夏米优心想。哈洛柔和的笑容、温柔的一举一动,在战场上看来耀眼无比。 「那些不是军官的士兵们无法进宫,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群人赶来了。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还是把重要的假期耗费在这里。」 「…………」 「每次目睹这样的场面,我就窥见自己无法拥有的光辉。羡慕那些活在利己主义和计较得失脉络之外的人们……我无法像那样生活。我只不过是自恋的化身,实在无法爱他人更胜于自己。」 瓦琪耶惭愧地深深低下头告诉她。夏米优很好奇缘由何在,果断地询问。 「……理由关系到你的成长过程吗?」 「或许是吧。」 回答意外地简短。因为平常不问瓦琪耶也会说个不停,这种态度反倒引起夏米优的兴趣。瓦琪耶察觉之后,无力地发出轻笑。 「……想听吗?虽然这是个冗长又无聊的故事。」 停顿几秒之后,女皇缓缓颔首。科学家少女点点头开始诉说。 「那就告诉你吧。我──以前曾是巫女。」 ──原本,阿尔德拉教并没有「巫女」这种概念。神官的职务是散播主神的教诲,和不时成为神明附体对象的巫女在扮演角色上有著本质的差异。 不过放眼帝国全土,也有罕见的例外。西域拉斯卡列塔乡的民俗信仰即为其中之一,那里每个村落都各有一名巫女。她们的使命是接受主神的神谕来引领村落,基于职责的性质,她们几乎被当成活生生的神来敬仰。 当然,这种信仰形态在正统阿尔德拉教徒们眼中,不可置信到让人昏倒的地步,但拉斯卡利塔乡宗教型态发展至此有著不得已的缘故。由于该地区位于深山的荒凉边境,实际上有长达数世纪的时间没有神官驻守。结果,居民在无人可传授正统教诲的情况下自行传承教义──与原有的形式变得大相径庭。即使近年来阿尔德拉教终于派遣具备正统知识的神官前往当地,也无法挽回了。 「──当时我的任务是针对各种事进行占卜,向周遭众人传达『阿尔德拉大人』的意志。但相传为了传达神谕,巫女必须保持未沾染污秽的纯洁之身,因此在生活所有层面都受到执拗的束缚。除了特殊情况以外基本不能离开家中,也禁止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交流,以免被尘俗污染……所以,那座阴暗沉重的宅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等于全世界。」 夏米优屏住呼吸。就算以她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出那种境遇。 「虽然封闭感也难以忍受,更加难熬的是作为巫女被迫学习的『教养』。他们要求我默背份量长达十几个小时,几乎令脑袋爆炸的祈祷文。学会加减法之后,接著就是背诵。即使直到现在,光是回想起开头第一句经文我就想吐。」 「那还真是……严重。」 「当时我还是不知怀疑为何物的小孩,所以认真地背诵著。我年纪虽小记忆力却很不错,大人们也称赞过我。可是有一天我脑海中突然浮现疑问──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一字不错地默背全篇祈祷文,能够改变什么?」 瓦琪耶说道。如今回头想想,浮现这个想法正是一切的开端。 「这个疑问在我心中闷烧时,阿纳莱博士和他的弟子们来了。博士在研究方面毫无节操可言,据说他听说拉斯卡利塔乡的奇特风俗后产生了兴趣。尽管在调查上和居民们发生一番冲突,他以种种手段安抚住居民并潜入祭祀现场,真有一套。」 瓦琪耶笑了起来。夏米优也跟著微微一笑。 「虽然没念完全文,那一天的祈祷特别冗长。筋疲力竭地返回宅邸时,白衣的衣襬从格子窗外头闪过。我出于好奇探头注视,不出所料地发现博士他们偷溜进庭园……万一被发现八成会被居民围殴,现在想想,他们还真是不要命。我越过窗户与他四目交会──只看一眼就被博士眼中的理性光辉迷住了。」 少女的语气甚至带著某种战栗感。夏米优吞了口口水聆听著。 「在近乎饥饿感的冲动驱使之下,我直接和博士交谈起来。时间上应该不到三十分钟,但我记得,交谈内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惊讶和感动。那一刻我首度窥见在宅邸外的广阔世界有多么广大无边──同时,对于自身境遇的疑问也无从压抑地增长。」 瓦琪耶回想起当时的兴奋,语气渐渐变得狂热。 「我无法忍受地向博士拋出疑问。我遵循教义正当地度过每一天,正确地默背难解的祈祷文能够带来什么结果?我问他意义何在。博士听到后大而化之地回答──『想确认一个行动的意义,试著通通放弃不做一次就行了』。」 「──通通放弃……」 「没错。于是,我著手实际尝试。我逐一打破被告诫在生活不该做的禁忌。只默背最前面那段祈祷文,从半途开始想到什么就随口乱念。我隐约知道,周遭的人们不会发觉──因为在我拚命祈祷的时候,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在后面闭起眼睛打瞌睡。 所以,我的对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我透过这些行为专注地质问神明。质问神的意志、企图──实际存在与否。」 瓦琪耶热切地说。透过这段往事,少女与长期持续的压抑成正比茁壮的阴暗热情,在夏米优眼中彷佛清晰可见。 「大约一个月后,村子里举办了一年一度的丰收节。那一年的收成是近年罕见的丰收,居民们都十分高兴。每个人碰见在节庆日特别获准外出的我,都膜拜我并口吐相似的台词──多亏了您尽到巫女的职责,今年神明也赐予咱们村子恩宠等等。」 少女脸上浮现极度的嘲讽之色。人人毫无恶意地向当时的她所说的话,实际上彻底否定了她一直以来累积的努力。 「在那个瞬间,我领悟到──啊,神不存在。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连嘲讽都消失无踪,瓦琪耶的声调充满空虚,听得夏米优背脊一颤。 「当天晚上,我在宅邸内放火逃了出去,混进阿纳莱博士一行人里下山──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回到那个村庄。 另一方面,那一天爆发的愤怒 后来一直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无用的繁琐手续、难懂又拐弯抹角的礼法仪节,为了证明权威的正当性东拼西凑成的历史──我每次看到这种毫无意义的复杂,不把它彻底摧毁就难解心头之恨。连我自己的名字也一样。当时我再也无法忍受这冗长得愚蠢的名字,以随机组合的发音自称叫『卡洛』等等。因为我认为平常使用的识别记号愈简洁愈管用。 那时候约约也对我的想法有所共鸣,我们运用在阿纳莱博士底下学到的知识为所欲为。突显出某种习惯本质上的缺乏意义,将其一度完全瓦解之后重组为简单易懂的形式──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就是科学本身。」 科学家少女深有体会地说道,向半空伸出手。夏米优也随著她的动作仰望夜空。 「我们盯上的猎物,主要是那些被无法让任何人得到幸福的旧习束缚的人,不然就是欺骗缺乏学识的民众藉此得利的家伙。与你肃清的腐败贵族们是同类。我本身无法忍受那种人,而且看到毫无自觉地持续受到榨取的民众,感觉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心头涌现一股近乎烦躁的愤怒。我丝毫没有不希望走上相同道路的高尚想法,只是在寻找宣泄愤怒的对象。还无差别地在对试图规劝我的人露出利牙──直到现在,师兄们还会说『当时的你就像头疯狗』。」 「……疯狗……」 「伊库塔哥正好是在那时候过来的。我和约约选好下一个猎物正谋划该如何陷害时,被后来才插手的他乾脆地抢先下手。『喂,你们两个,事情搞得很大嘛,不过可别以为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这是他向我说的第一句话。」 瓦琪耶怀念地仰望夜空。夏米优也能轻易地想像得到,伊库塔·索罗克比初相遇之时更加年轻的模样。 「以类似的状况被他摆了几道之后,我们得到正式沟通的机会,他要求我透露刚才提过的出身背景。伊库塔哥听完以后思考半晌,留下一句『你们两周后的同一时间再过来这里一趟』后离去。他的反应令我感到扑了个空──在他所宣言的两周后,我受到乎出意料的冲击。」 科学家少女回想起当时的冲击感,再往下说。 「伊库塔哥开口的头一句话是:『我查过了你名字的含义。』坦白说,我搞不懂他在讲什么。你或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还在村里的时候,他们并未告诉过我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听说那是由祭祀用的特殊语言组成,透过刻意不揭露名字的含义,来让命名双亲的祈愿得以实现……虽然我并不感兴趣,因为我不屑一顾地认为,反正只是没多少意义的音节排列,不然就是一堆赞美神的词汇吧。 然而,伊库塔哥不这样想。麦琉维恩瓦琪恩──他明明连正确发音都办不到,却彻底地追查了那串发音具有什么意义。他从阿纳莱博士带回来的资料里挑出超过一千名居民的名字排在一起,查遍全帝国的古语寻找类似的发音和文法──然后,把终于找到的答案带来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 夏米优屏息等待答案。瓦琪耶露出为难的苦笑开口。 「『我们爱你』──据说翻译成帝国通用语后,我名字的意思只是这样。」 这个回答,是至今最出乎夏米优意料的一次。科学家少女像在作梦一般,投向星空的视线茫然地飘移著。 「一听到这个解释,我不禁张口结舌──然后忽然想起还很幼小时的回忆……想起以巫女身分被送进那座宅邸前,和在我满四岁前就死于土石流,连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双亲之间的回忆。想起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平凡日常生活中,他们给予我的每一句温柔话语。」 「…………!」 「我得知这个名字是有意义的。既非献给神明的祈祷,也非为权威而做的修饰──这个名字有著专门为我赋予的意义。 同时──我也想到,其他很多事物也是如此。被我在愤怒驱使下破坏的许多事物当中,或许也包含了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深入发掘才能发现的重要意义。」 瓦琪耶回顾著记忆说道,微露苦笑地耸耸肩。 「一产生这种想法,我就失去了利牙……后来我在各方面自我反省,直到现在。故事说完了。吶,很无聊对吧?」 「……不。」 女皇无法好好地将感想化为言语,仅是摇头否定。科学家少女重新面向她继续道。 「夏米优,祝福这种东西,是否发现了它的存在和是否受到祝福同等重要。也有像我一样,直到多年之后才发觉的大傻瓜。」 「…………」 「哈洛大姊姊是希望你能平安无事才赌命相搏。如同我的名字一般,那无庸置疑地是一种祝福……所以,为大姊姊负伤而感到悲伤难过没关系,但别为了这个理由厌恶自己。如果你否定自身的价值,保护你的大姊姊付出的努力岂非得不到回报……?」 「…………!」 夏米优夹在感激和自我厌恶的情绪之间备受折磨。她无地自容地从长椅上起身,像逃跑似的准备离去。瓦琪耶继续向她的背影诉说。 「……听我说,夏米优!无论是大姊姊、伊库塔哥、骑士团其他成员以及我──都不是因为你是皇帝才陪在你身边!而是喜欢你这个人、重视你、关爱你……才想和你一直共处!」 夏米优忍不住发出呜咽……比起世上的一切更加厌恶自己的她,没有一句话能够回应。 隔天中午。为了见办公室的主人,托尔威造访中央军事基地的元帅办公室。 「……我要进来啰,阿伊。」 他敲敲门后推开门扉,只见黑发青年坐在办公桌前直盯著描绘了某些图案的纸张。检查完毕的文件,堆积如山地摆放在两侧。 「早上我去看过情况,幸好哈洛小姐的伤势恢复得不差。仅管得借助侍从帮忙,她有好好地进食喔。」 「嗯,我早上也见过她了。希望她快点恢复到能坐起来的程度……」 伊库塔一边关心地说,一边换了一张手中的纸。托尔威被勾起兴趣,从旁边探头望去发问。 「……你在看什么?这是……风景画?」 「是对夏米优制作的沙盘的速写,总共有十一张。」 他如此回答,以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一叠速写。托尔威凝神细望,一眼就看得出每幅画上的风景主题各不相同。 「这个游戏,由阿纳莱博士以亚波尼克的盆景为基础,设计出的精神状态观测手法。亲手打造的风景,会自然地明显反映出当事者的心理状态──必然地,也能从中也看出其人格特徵与心理问题。」 「原来如此……」 「她制作的风景,全都布置得详尽又细致。没有任何一处偷工减料,洋溢著开始动手就会照料到最后为止的责任感。除了纯粹的一丝不苟之外,作品里还包含她对于尚未欣赏过的风景的向往,也散发幻想之美……然而……」 伊库塔骤然眉头深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人偶放在桌上。 「制作了种类如此多变的景观──她自己却不存在于这些景色中。她在第一个动作就无意识地去掉这个少女人偶,连一次都没使用过。」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惆怅地望著速写继续道。 「你明白吗?这些美丽的风景是她的梦想,同时也全部象徵她的自我否定。在描绘幸福洋溢的世界时,她本身绝不会出现在其中。」 「…………!」 感受到夏米优根深柢固的心结,翠眸青年哑口无言地呆立在原地。黑发青年求助似的转向他发问。 「吶~托尔威,到底该如何是好?突破这个问题的缺口在哪里? 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拯救那孩子的心脱离这道诅咒?」 沉重的沉默笼罩现场。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唯独时间白白流逝。 正好在这个时刻,召开三国会议的提议经由齐欧卡送达帝国。 「……报告巡哨结果。」 在强风呼啸的原野上,士兵启奏的沉郁声音响起。原本和黑发青年并肩眺望东方的少女,听到之后缓缓转身。 「在最新国境边缘散开的监视部队,传来的报告皆为没有异状──如同事先的通告,可判定齐欧卡军完全清出了我等通往目的地的路线。」 「……是吗。」 明明正等著这份报告,颔首回答女皇的声调听来彷佛带著不安。对手是齐欧卡,这也无可厚非。既然没发现最先浮现脑海类型的陷阱,就必须提防布置更加周到的谋略──但也不能畏惧得停止前进。 「全军启程北上──前往三国会议召开地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女皇下定决心,向她指挥下的旅宣告。收到命令──排成整齐队伍的数千名士兵的军靴踏响大地,从带头集团开始依序往东北方行进。 「……荒谬至极。竟在这个时机,以邀约我方前去的形式进行高峰会?」 时间回到几个月前。在中央军事基地的大会议室内,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面对突然送来的重大会议邀请函皱起眉头。 「以目前的国土状况来看,我等必须翻越大阿拉法特 拉山脉才能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齐欧卡则无此必要,双方的负担从这个阶段起就不均等了。再加上,现阶段出席三国会议确定可获得的好处实在太少。」 翠眸上将表明十分符合常识的见解。与女皇并肩坐在最上座的黑发青年缓缓地开口。 「我深有同感──但是,齐欧卡似乎也是考虑过这些才提出提案。」 他说完后举起齐欧卡送来的文件。由于坐得远的众人无法直接看清楚信上的字,青年以口头说明内容。 「他们很亲切地提出了预付的好处。具体而言,就是归还旧东域的部分领土。大家看到这消息就能明白,这同时也是提供我方迂回绕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进军路线。」 文件里包含示意归还地区的地图。当然,齐欧卡所用的说法是「割让」而非「归还」领土。众将领不可能不怀疑这个从天而降的提议背后没有企图,坐在雷米翁上将旁边的席巴上将也神情严厉地开口。 「……还真是特别慷慨大方啊。不是看会谈的结果决定,把归还领土当成召开会议所需的定金?」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伊库塔马上回答。此时,在与会将领中坐在下座的萨扎路夫准将开口。 「……若非显而易见的陷阱,这代表齐欧卡有不惜这么做也想召开三国会议的理由?」 「多半没错。」 这次回答的人不是青年,而是女皇。军方高层的视线纷纷投射过来,她追溯起遥远的记忆。 「齐欧卡共和国的政治领袖──现任执政官,是凡事都会『观察他人』类型的政治家。他彻底掌握人才加以管理,在执行人才管理时有著不区别敌我的倾向。」 她说到此处,望著身旁的伊库塔继续道。 「这次他盯上的对象毫无疑问是索罗克。不属于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又同时拉拢双方势力的新元帅就任,想必是连那个人也没预料到的状况。为了得知帝国军在更换领袖后之有何变化,他肯定想直接与索罗克见面交谈。对于那个人来说,透过这场会面获得的情报价值,是国土边缘地带无法相提并论的。」 夏米优昔日曾作为人质前往齐欧卡,在现场众人里最熟悉他的为人。伊库塔郑重地体认到这一点,开口补充。 「……在齐欧卡的对外战略方面,情报的准确性是最受重视的因素。而我无意轻忽这个部分。」 「这代表──陛下和阁下打算接受邀请?」 雷米翁上将目光凌厉地看著两人询问。伊库塔听到后,提出他如此选择的依据。 「促成这场会议,对于我等来说有几个重大意义。其一──随著取回旧东域部分领土,我方得以迂回绕过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出兵至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过去我们几乎是单方面地承受来自北方的压力,这种情况将得到大幅改善。也可以预期将来占据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阿尔德拉神军会撤退。 其二,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国有限度地恢复邦交。前阵子发生的阿尔德拉教徒大逃亡,起因追溯起来,可以说是我国与该国断绝宗教关系所致。帝国内的神官们也压抑著根深柢固的不满情绪。可以期待这场会议成为寻找解决这些问题契机的机会。」 尽管姑且同意伊库塔列举的理由,雷米翁上将尚未接受。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国有意参与三国会议上……」 在讨论我方的判断之前,他在根本上就对于这一点感到半信半疑。如果三国代表并未齐聚在开会地点,那根本没有谈判的可能。但伊库塔拿起那份文件,针对这方面补充道。 「请看文章结尾部分。这场会议,原本就是由教皇发起的。」 正如他所言,落款处有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亲自用印。在陷入沉默的雷米翁上将身旁,席巴上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个先前和齐欧卡联手侵攻我国的国家,这次却提出要召集三国展开议论。应该认定这种态度的变化是出自某些背后因素影响吧。」 「现阶段我无法做出值得一提的推测。这一切全是用来引诱我和夏米优上钩的陷阱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不过──因为恐惧中计而选择忽略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将风险和可期待的成果放在天秤上衡量,伊库塔认为后者的份量更大。青年补充说明他如此判断的依据。 「提不起劲继续打这种看不见对手长什么样子的战争。这多半是包括我在内的三国政治、军事的领袖全体共通的心境……最近这阵子,战争保持彷佛蒙著一层黑布的状态持续太久了,导至敌人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无论对哪一方而言,现在无疑是应当重新确认彼此立场的时期。」 听到他指出的症结,军方高级将领们陷入沉思。伊库塔朝向决定行动方针推进。 「我打算在谨慎做好安全管理的前提上,往出席会议的方向进行议论。在会议期间,我会安排好彻底监视敌军动向,避免敌军趁著我离开时发动侵略,重创我国这种无聊的状况发生──关于这方面,有意见的人……」 「当然有意见了。」 一个人人都很熟悉的声音插入会场之中。军人们的视线望向敞开的门扉,发现穿著卡其色文官制服的帝国宰相伫立在那里。 「三国会议──不用多说也知道,这是外交的盛大舞台。身为最高阶文官的我当然得一同出席。没有哪一位持反对意见吧?」 以他的身分地位而言理所当然的主张出自这只狐狸口中,听起来简直态度突变得叫人钦佩。伊库塔面无表情地瞪著那张脸。 「……已经打探到消息了?狐狸。」 「呼呼呼,皇帝陛下和元帅阁下可真坏心,居然企图撇开我这名宰相决定这等大事。」 托里斯奈始终强调著他的宰相身分。伊库塔耸耸肩。 「……唉,你当然会掺一脚了。打从以前起,你就独占了帝国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外交路径。正式建立其他管道,对你而言不太方便吧?」 「你在说什么来著?我只是想藉这个机会尽到我作为宰相的职责而已。」 狐狸厚颜无耻地宣言。伊库塔和夏米优恶狠狠地瞪著他的脸庞,同时心想。在高峰会上除了别国的执政者之外,还得对付这名男子。 「……!……」 在随著女皇亲自下令而出发的旅部队中,有一辆具备移动禁中功能的大马车。她正在马车上其中一个厢房里频频心神不宁地兜著圈子。伊库塔看不下去地呼唤。 「……夏米优。我知道你有太多事情要考虑所以坐立不安,但现在就这么紧张会支撑不到目的地。在抵达之前的旅途还很长,你得学著放松度过。」 「……我明白。虽然明白……」 少女理解自己该这么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豁出去镇静下来。她微微低垂著眼眸注视黑发青年,迟疑地开口。 「……坦白告诉你吧。我──我很害怕。这是我作为君主第一次正式与其他国家进行外交互动。面对老奸巨猾的别国执政者,我在这次的谈判中能够好好表现吗……?」 夏米优无力地颤抖著。从她的态度可以看出,先前的太平宗事件导致她失去自信。伊库塔握住少女的双手,努力保持沉稳的表情鼓励道。 「我和外交团们就是为了在这方面辅助你啊。就算你到了那边卧病在床,会议也不至于马上作废。你要想著无论发生任何状况,我们一定会设法处理,尽管放宽心!」 夏米优面露复杂之色。就算很高兴听到青年这样说,但她不允许依赖这句保证。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带著微笑点了个头。 「唉,我知道你没灵巧到能够切换自如──就算用点强硬手法,我也会让你放松下来。」 当进军暂时停止之际,两名访客上了大马车。 「锵锵锵~锵!人家登场啰~!」 「呼呼呼……在您休息时叨扰了,陛下。」 「……这次我可没吓到。毕竟都预料到了。」 瓦琪耶和约尔加的来访,令夏米优叹了口气回应。科学家少女听到之后,一如往常不知客气为何物地大步走近。 「讨厌啦,又来了~觉得无聊就早点说嘛,夏米优。这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朋友都找来热闹一番吧?」 瓦琪耶肆无忌惮说完后露出笑容。夏米优把她言行举止的怪异部分通通当成耳边风,认命地坐下来。 「所以呢,我把『阿纳莱弟子』精心制作的桌上游戏全部带来了!从杰作到异色作品任君挑选!别以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还会剩下空闲时间!」 「这样的确不会感到无聊……虽然我有种反倒将耗费更多精神的预感。」 「呼呼呼……陛下想玩哪一种游戏?我个人推荐这个──外观像是单纯的双六,但决定胜负的关键实为极度复杂的资产管理……」 「不必连玩游戏的时候都继续做平常的工作吧,约尔加。我们的目的是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的,选个更有田园风情的吧。」 「那这个游戏如何?小猪猪、牛伯伯、羊咩咩…… 游戏里面出现了许多动物,百分百具有田园风情。」 「嗯,看起来的确很可爱。内容是什么样的?」 「彷佛随时都能听见田园牧歌传来的超级真实畜产模拟体验游戏。谁能不输给传染病蔓延、山贼和有害兽类的袭击与维持资金周转的困难,培育出最多家畜赚取收益的人就是赢家!同样是牛,奶牛和肉牛的营利模式可不一样!」 「换一种。还有,瓦琪耶,你大概误会了田园风情的意思。」 时间在热闹的互动流逝。藉此得到短暂的休息,女皇搭乘的大马车朝目的地驶去。 当漫长的旅途进入后半段,身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当每个人都觉得不盖毯子会冷得无法入睡时,女皇率领的一个旅终于抵达目的地阿尔德拉教总部国。 「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皇帝陛下与诸位大臣,欢迎各位长途跋涉来到这片北方土地。」 一名年老男性神官率领大批部下前来,面露柔和的笑容慰劳来客。三国会议的场地通常选在专门为此设计的外交馆,这次也不例外。三栋建筑环绕著中央主会议场外呈放射状展开,各国的外交团下榻的房间就安排在这里。 「生活与寒冷无缘之地的诸位,想必觉得此处的气温特别严寒。还请大家马上进馆内取暖……」 「实在感谢各位的好意。不过,请先从外交团带六个人进去。我需要稍作打理,晚点再进馆内。」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女皇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踏入别国的设施,因此用整理仪容作为藉口来掩盖保安方面的判断。对方也对这方面有所理解才会提出邀约,即使遭到回绝,也不至于感到不快。老神官保持不变的沉稳笑容低头致意。 「我明白了。相对的,若有什么需求还请尽管吩咐。」 「那么,可以允许士兵们在野外扎营,可能的话,再供应柴火给他们吗?」 「我立刻安排。」 接待人员十分有礼地接受来客的要求,一度返回外交馆中。目送他们离去后,夏米优立刻摩擦著冰冷的双手观察周遭情景。 「……看来齐欧卡的人还没抵达。」 少女小声呢喃。由于出发日期与抵达目的地为止的距离不同,必然会有先来后到之差,总之这次他们似乎比齐欧卡早到一步。早到的一方能够在对手国家抵达前先掌握地形上的要点,无疑是保安方面的优势。 「对馆内进行调查,同时掌握周边地形……现阶段还有其他该做的事吗?索罗克。」 「别担心。这些事情交给我们处理就行了,你再稍微放松一点。」 青年如此劝慰,伸手搭在身旁少女的肩膀上。夏米优越过衣服布料感受著他的体温,视线转回到眼前的外交馆上。 「……教皇已经在里面了吗……?」 「多半没错。」 想像著最晚数天之内即将会晤的对手,两人沉默半晌──但雨滴突然落在他们的额头上。 「……下雨了。万一著凉就糟糕了。夏米优,暂且回到马车上吧。」 把女皇送回大马车后,伊库塔独自再度下车,站在士兵们搭起的帐篷下直盯著外交馆。虽然望著也不能如何,他和方才的夏米优一样,就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 ──真伤脑筋,我也一样失去冷静了? 对于自己的反应傻眼地叹口息,青年闭上双眼摀著额头。 ──我很了解夏米优的不安。我同样也是第一次直接参与外交活动,能够处理得像军事方面一样好吗? 青年愈是思考,胸中愈加涌现疑问……尽管他口齿便结擅于谈判,但别国的领导者说不定将对手有这点程度的能力视为理所当然。毕竟集结到会议现场的参与者中,他和夏米优是最年轻的后生晚辈。 ──最吃不消的是,这次无法带任何一名骑士团同伴过来。若能够找大家商量,明明不仅能忘怀不安,还可以想出好点子…… 伊库塔甚至忍不住动起无济于事的念头。哈洛正在养伤无法行动,他又让马修和托尔威留在基地专心培育部下。由于连席巴和萨扎路夫等意气相投的军官也没带来,伊库塔在这里几乎等于孤军奋战。 「──不要紧。」 正想著这些,他突然间彷佛听到令人怀念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伊库塔望向腰际的短剑,将手放在剑柄上。 「……没错。我才不是孤单一人。」 炎发少女的意志时时与他同在。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作为心灵的支柱,有力地仰望头顶笼罩著乌云的天空。 「我是科学家,缺乏经验的事就靠反覆试验来解决──要陪我商量喔,雅特丽。」 伊库塔感觉到身旁传来颔首回应的气息。接下来,伊库塔在原地和她交谈了好一阵子。 事先在馆内检查完毕之后,女皇与外交团进入会场,正好在这个时候也传来齐欧卡代表抵达的消息。抢先一步做好准备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接待人员分派的整洁房间内等待面对面的时刻到来。 「──齐欧卡方面已准备妥当。与会者将在主会议场打照面。」 晚间七点,外交馆的仆人前来通报。伊库塔和夏米优互望著对方点点头。 「好。走吧,夏米优!」 「……唔。」 夏米优一脸紧张地站起身。伊库塔握住她的手迈开步伐,和外交团的文官们会合后,一起下楼前往外交馆一楼。文官当中也包含托里斯奈的身影,但他目前仅仅面露浅笑,一句话也没说。一行人在不久后抵达一楼,走过通往主会议场的走廊,最后穿越装饰精美的厚重大门。 「来得还真快。欢迎你们,可爱的女皇和元帅。」 才感觉到自己正踏进宽广得惊人的空间,一个和蔼的女声问候两人。他们转动视线寻找说话者,只见一名老妇人坐在中央的圆桌旁。一名看来像是军人的健壮中年男子站在她的背后待命。 「……初次见面。您想必是教皇了,女士。」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宗主,叶娜希·拉普提斯玛。人们也称呼我教皇,不过在这里阶位只不过是种装饰。诸位直呼我叶娜也无妨。」 面对女皇的询问,位居阿尔德拉教团顶点的女子以柔和的口吻如此回答,眼睑之下那双暗藏著无底深潭的眼眸注视著少女。夏米优努力不被她的气势吞没,斟酌言语回答道。 「……您如此宽大为怀,实在令人佩服。不过,以我的身分不可遗忘对主神代理人的敬意。根据礼法,以后请让我称呼您为拉普提斯玛陛下。」 「哎呀,真可惜。那我也不能太过亲昵地直呼你夏米优了。」 叶娜希以真心感到可惜的口气说道。代替犹豫著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女皇,习惯与年长女性交流的伊库塔接手与教皇对话。 「那么您要如何称呼我呢?以圣典的语句来形容──『宛如在冻结的时间中绽放的鲜花般』美丽的女士?」 「哎呀,真会说话。你不满意索罗克阁下这个称呼吗?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元帅。」 「这个嘛,如果能再加把劲拉近与您的距离,我的心情一定是飘飘欲仙欣喜若狂。」 「喂,你这家伙。别太过分──」 在她背后待命的军人正要抗议,但被叶娜希本人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她颇为感慨地望著黑发青年,静静地告诉他。 「一举一动都有他的影子……你真的是巴达上将的儿子呢。」 教皇提起那个名字大大出乎伊库塔意料,使他一时之间无话可答。彷佛算准了他的沉默,最后的代表团体从另一扇门出现了。 「哎呀──迟到实在有失礼数!」 随著开朗的说话声登场的,是一位穿著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和跟随在后的白发年轻军人。一看见教皇的身影,两人同时恭敬地低头行礼。 「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及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起居室紧急打理好仪容前来拜见。好久不见,叶娜,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美丽。」 「你也像以前一样会说话──我很想这么回答,可惜你是第二名,阿力欧。他先赞美过我了。」 叶娜希以平易近人的语气立刻回答,令执政官听得双眼圆睁。 「从一句赞美来看,还是懂得引用圣典诗句来形容的他更机智吧?」 「真是严格啊。听你这么一说,尽管年纪大了,我还是忍不住嫉妒起那边那位文思敏捷的情敌──」 执政官转向教皇以视线示意的对象,一看出伊库塔的身分,他的脸孔摆出与内心想法大相径庭的政治家笑容。 「──你就是伊库塔·索罗克?我们约翰好像多次受到你的关照。说来奇怪,我对你有种不像第一次见面的亲切感。」 执政官说著走向青年,迎面堂堂正正地要求握手。考虑到对方右手拄著拐杖,他刻意伸出左手。伊库塔也马上回握。 「初次见面,卡克雷阁下,我是帝国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也觉得和你不像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两人平静地的彼此问候,但双方都察觉话语 中暗藏著非比寻常的意味。说归这么说,把这方面的争锋相对留待之后再说──阿力欧暂且将亲切和蔼的目光从青年转向相识的少女。 「还有──好久不见,夏米优。如今该称你为陛下了,但希望你原谅我就这么一次怀抱亲近之情如此称呼。从你还在齐欧卡时,我便觉得你是楚楚可怜的少女,如今更加出落得美丽到几乎要认错人了。尽管刻意较晚和你打招呼,请当成这是我表达亲爱之情和掩饰难为情的表现。」 「……阿力欧·卡克雷执政官……」 相对于他亲昵的问候,夏米优近乎冻结地没有反应。另一方面,白发将领正十分有礼地问候久未见面的教皇。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虽然身分还不合适在场同席,还请诸位见谅。」 「没人认为你不合适出席,约翰。这种应酬性质的谦逊,与你这位肩负齐欧卡未来的才俊并不相衬。别忌讳他人的目光,自豪地宣言不眠的辉将在此吧。」 「实在惶恐,叶娜大人。我为自己在担任客将的任期期满后,长期疏于联络的失礼之处向您致歉。」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必放在心上。」 叶娜希面露宽容的微笑,依序注视著这些年轻人。此时,一个低沉的嗓音从她背后传来。 「我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神圣军上将亚库嘉尔帕·萨·杜梅夏。不像年少有为才气横溢的两位,正如你们所见,我已是个糟老头子,若不介意还请多多指教。」 亚库嘉尔帕上将做完自我介绍就闭口不语。教皇背对著他,咯咯轻笑。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有半点衰老的迹象,亚库嘉尔帕上将。而且不必担心,没有多少人见到你之后回去时会忘记你。 好了──看来各国代表们都彼此打过照面了。接下来,则要介绍各国的外交团──」 「等一下~~!」 砰!剧烈的声响响起,阿力欧等人进来的那扇门再度打开了。门后出现的人,竟然是一身科学家招牌标志白衣的老人和青年。阿纳莱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环顾会场,发出放心的叹息。 「很好,赶上了!会议好像还没开始喔,巴靖!」 「不,怎么看都没赶上啊?我们完全是破坏现场气氛的闯入者吧?」 巴靖感受到周遭拋来刺人的视线,向老人吐槽。伊库塔愕然地看著两人互动,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阿纳莱博士?」 他真的很久没向博士本人喊出这个名字了。听到呼唤的老贤者回过头,立刻欣喜悦地睁大双眼。 「……伊库塔?是你在那里吗?」 不过,出于和师徒重逢不同的理由,接下来的状况可说是十分惨烈。叶娜希默默地看著闯入者引发的一连串骚动,依旧保持相同的笑容,只有背后彷佛冒出由怒气和压迫感形成的光圈般,狠狠地瞪著齐欧卡执政官。 「……阿力欧。你可以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力欧·卡克雷听到要求后思索一下,故作不知地坦然介绍起新面孔。 「啊~嗯。这一位是紧急加入外交团的阿纳莱·卡恩博士。在介绍的同时,我也要为了没及时报告致歉。」 面对他偏离正题的道歉,教皇散发的无言压力每分每秒不断增强。然而,身为当事人的老贤者却满不在乎。阿纳莱流露出长年的积怨直视著教皇高声宣言。 「我已经厌倦四处逃亡躲避你们教团这伙人的追捕了。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今天换成我们主动上门。至于目的到底是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狠狠敲一顿你们这些神官死板僵化的脑袋,好让它开窍! 既然找我过来,从现在起科学必然会主导这场会议!呼呼呼呼呼,尽管在天上咬牙切齿地看戏吧,主神──这才是这场三国会议真正的开幕!」 科学家发出的宣战布告在广大的空间内嗡嗡回荡。比起先前任何人的发言都更具压倒性的冲击力──作为三国会议此一重大事件开端的点缀,这正是一次历史留名的蛮行。 第十一卷 后记 家中的环境太过舒适,我今天也不想出门。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以「行不通!会死!这样搞会死啊!」为口号,在撰写途中给周遭的人和环境造成许多困扰的动画相关执笔工作,在写下这篇后记时也终于快要进入尾声。直到这个阶段为止,我对周遭造成的损害多到笔墨难以形容,「想助跑后一拳痛殴在宇野朴人脸上」的名单感觉也必然地即将突破百人大关。也许我该举办一场不同于签名会的挥拳会。光是招待上述名单上的人,就能确实把场地坐满。 虽然还剩下一个月,今年总体来说也是针对创意下功夫的一年。这一年来,为了建立起足以因应骤增的写作委托的条件,我改变环境、改变习惯、改变生活,每天都在反覆尝试错误中度过。这一年让我痛切地感受到过著马马虎虎的生活无法好好写作,但同时也得到莫大的收获。有幸参加后期录音制作、稍微接触到动画制作的流程,令我实际感受到作品透过各种跨媒体制作拓展世界的过程,在那股喜悦与困惑与不如己愿中手忙脚乱地生活。希望能将经历这些极为宝贵的经验而变得有血有肉的许多想法,活用往后的作家人生中。 接下来,我要问候给予我关照的各方人士。 以madhouse动画公司为首,参与动画制作的诸位。在播放结束后的现在,我更加强烈地切身感受到,因为有大家付出莫大的劳力才能够完成那个作品。在后期录音制作时,诸位配音员的演技实力、存在感每次都让我想要脱帽致敬。藉这个篇幅,我要以原作的身分再度感谢各位给予我的精采作品、刺激无比的时光与各种宝贵的体验, 插画家竜彻老师,您的插图随著每一集新书出版不断变得更有魄力,实在让我感佩不已。在第十一集里,我从很早以前就想看到插画的角色终于如愿出现在您笔下。封面、彩页、插画,每一幅都充满让我一看再看的乐趣。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从连载开始经过一段时日,漫画集数也渐渐增加,但您依旧保以精致的水准持续著漫画改编工作,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您为我替合作企画撰写的短篇小说画了插图,是我最美好的回忆。希望以后有机会务必再合作! 责任编辑黑崎编辑,我一再给您添了麻烦……我之所以至今为止能够在如同走钢索的日子中坚持下来,都多亏了编辑坚定不移的支持。 最重要的是──拿起这本书的你,这次我也要献上最大限度的感谢! 第十二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多方势力齐聚一堂商议──说来理所当然,有时是种妥当的做法,有时则否。 如果彼此立场分明又知道对方的盘算,这个选择并不坏。只要拋出彼此的要求与提案,接受该接受的部分,拒绝能够拒绝的部分,依照情势变化决定今后的动向即可。姑且不论结果好坏,彼此的关系都能走向应有的方向。 问题在于并非这样的情况──在还没摸清彼此的立场与盘算的状况下召开会议,经常会陷入令人非常焦急的僵持状态。彼此都不知道打出手里哪一张牌才有效,也不知道应该向哪一方阵营揭露或是隐藏什么情报。如此一来,会议将从头到尾沦为徒具形式的迂回互相刺探。 「──暂时先到此为止吧。」 因此,叶娜希·拉普提斯玛教皇一等众人见过面后立刻这么宣言。从安排一段准备期间的意义来看,这个判断可说是极其妥当──三国会议本就被预期是一场持久战,在场没有任何人乐观地以为,对付那些经验老道的执政家,能够在会议头一天就直指核心。 然而,除了自我介绍之外一句话也不容发言,实在出乎意料──至少对于伊库塔与夏米优一行人的卡托瓦纳阵营来说是如此。 因为他们在前提上认知到,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之间有著全面或部分的合作关系,两者大致上可视为同一股势力。根据这一点来考量,从会议初期开始,他们可以讨论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既然现场势力只有敌我,这幅构图极为简单明瞭。 「怎么,要散会了?我还没讲过瘾呢~」 不过到了此刻,不同的可能性发生了。那正是这名老人的登场造成的。 「科学家」阿纳莱·卡恩。昔日遭受教团迫害逃离帝国,为了寻找进一步做研究的地方流亡至齐欧卡的老贤者。到这里为止都没问题。只要待在标榜以技术立国的齐欧卡,只要他的身分还是一介技术人员,他的存在便不算不合时宜。 然而,此处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是基本理念「所有理论的基础都必须从神出发」本身就与科学家立场冲突的阿尔德拉教总部。再加上,这里又是各国首脑齐聚一堂的重大外交场合。在这种局面下,找来阿纳莱·卡恩登场的行为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 不必多说,是一种挑衅。而且还是很可能导致两国关系出现重大裂痕的严重挑衅……阿力欧·卡克雷这名男子到底抱著什么念头而这样做?查出他的盘算,成为其余两国当前的课题。 第十二卷 第一章 三国会议 「……该如何看待这个状况呢?」 在三方势力各怀鬼胎的外交馆内,一返回被分配到的休息室并关紧房门后,夏米优就询问伊库塔。黑发青年坐在床铺上回答道。 「齐欧卡大概──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有什么意见吧。带阿纳莱博士与会,可以视为在表明意见。他们是在缔结同盟之际,被迫接受了某些不愿接受的条件?……或者是发现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有更严重的背叛徵兆?」 「若是如此,那对我等而言是个好机会吗……?」 夏米优欲言又止,伊库塔也抱著相同的想法──他不认为那名执政官会在会议场合上曝露出如此容易发现的破绽。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在北域方面战役时没有宣战就攻进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在外交上一度背叛过卡托瓦纳帝国。考虑到长年的邦交,这个决定的分量绝不算轻。他们不惜这么做来确立与齐欧卡的同盟关系,事到如今很难想像会主动去破坏它……只是……」 如此下了结论后,伊库塔不经意地思考著根本部分。 「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角度来思考『战后』的状况,我想有许多令人不安的因素。齐欧卡推行技术立国,采取重用科学家的方针,在其发展过程中,过往的阿尔德拉教价值观有很大一部分将渐渐遭到淘汰。就算不是这样,等到失去共通的敌人后,剩下两国中国力较差的一方容易成为新的侵略目标。」 回想著刚刚初次碰面的教皇面容,伊库塔进一步深入思考。 「考虑到这里,就会浮现更加根本的疑问──基本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为什么要背叛帝国?」 「……唔。这对我而言也一直是个疑问。」 「我不会说他们与帝国的关系没有任何问题。回溯过往,也发生过许多摩擦。然而──考虑到维持国家存续,两国的来往应当对双方都有益处。卡托瓦纳可以透过贴身精灵的存在更加巩固王权,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则可作为国教的宗教母体,获得卡托瓦纳大量的援助。更何况──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感觉怪怪的,帝国国民对于阿尔德拉教的虔诚程度,应该确实比齐欧卡来得高。」 尽管以后会渐渐变得相差无几。伊库塔指出自己正在进行的改革表示,继续分析情报。 「唉~另一方面,帝国滚落通往灭亡的漫长下坡路也是事实,这也可以说成早早看穿这一点的拉普提斯玛教皇政略眼光十分优异……不过若是如此,我依然想请教她对于『战后』情势的构想。不像帝国,齐欧卡政权不需要藉由阿尔德拉教强化权威。面对迟早不再需要自己帮助的对手,她打算用什么形式来建立今后的关系?──就算撇开外交问题,我也纯粹对此很感兴趣。」 青年眼中闪烁著对于教皇的好奇心。看到他那副许久没出现过的模样,夏米优不高兴的撇撇嘴。 「……你不是讨厌宗教人士吗?碰到那位教皇,你看起来倒很愉快。」 「嗯?啊,她的确是一位充满魅力的女士。我讨厌的与其说是宗教人士,不如说是思考的僵化,那位教皇身上并没有这种感觉。她也有接受幽默调侃的度量,我认为是位相当值得一聊的对象。」 「我想也是。毕竟你都特地引用圣典当成追求的甜言蜜语了。」 当夏米优以凌厉的口气说道,伊库塔微笑著开口。 「──『不久之后,他绊到石头摔倒。他没办法马上撑住身体,胸口重重地撞在地上。凭那只剩皮包骨的双腿,他不觉得自己还能再爬起来。』」 「──?」 「『但是,他与地面平行的双眼在此时目睹了伟大的事物。那是一株离他不远,扎根于乾涸龟裂的荒土上,向著过于碧蓝的天空绽放的小花。他很吃惊,佩服地想著,真亏在这个连野草都很少见的地方还有花绽放。』」 青年拄著拐杖从床边站起身,如吟咏般地述说著走向少女。 「『那株野花小小的花瓣带著金色,十分美丽。可是仔细一看,它的叶片枯萎、茎部无力。他感到很绝望。一株周遭没有同伴的落单野花。照这个样子,究竟能坚持在这里绽放多久呢?野花终究无法支撑到落下种子的时刻。』」 「…………」 「『察觉这一点时,心中涌现的想法驱使他展开行动。就是那里。我要到那朵花的旁边迎接死亡。他在心中决定。』」 夏米优已经察觉青年诉说的内容是什么,她轻轻闭起眼睛,在眼睑底下追逐著青年描绘的光景。 「『由于双腿动弹不得,他匍匐在地上靠双臂往前爬。那站起来走过去只需短短几秒钟的地方,此刻对他来说无比遥远。 尽管如此,他还是爬了过去。这是他最终的,也是距离最短的一趟长途旅程。旅程从中午开始,在夕阳西斜之际来到终点。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件工作。他小心翼翼的注意不折断脆弱的茎,趴在地上用身体包覆住那朵小花。他侧眼看著花瓣安心地叹息一声,随即静静地咽了气。』」 少女眼中浮现一名男子抱著野花倒卧在荒野一角的临终身影──但伊库塔继续往下说,那幕景象还有后续。 「『他的躯体渐渐腐烂,为丧命之处正下方的土壤施了一点肥。那朵彷佛明天即将枯萎的野花从土壤吸收营养,延续了几天生命。七天之后,雨水洒落滋润大地。就在此刻,漫长的乾旱时期结束了。野花获得许多水分结出种子,就此散播出去的种子,在男子的尸体上接连发芽。』」 伊库塔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贴在少女的脸颊上。垂下眼眸的夏米优肩膀颤抖了一下。 「『野花的数量随著代代繁衍日渐增加,不久之后,这一带充满了金色的光辉。那片景色美丽得令路过的旅人们忘记时间,站在原地看呆了。他们将此地命名为黄金之地牢记在心中,在旅途所经之处广为宣扬──』」 他的话语在此处告一段落。知道故事说完了,夏米优轻轻睁开双眼。 「……萨利亚记第16章第8节。这是受难者萨利亚临终时的插曲。」 「嗯。想用花来比喻你的时候,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这段故事──绽放在荒地上的野花很美。有时甚至美得足以驱使濒死的人行动。」 夏米优的脸颊微微发烫。用指尖感觉到这一点,黑发青年露出微笑。 「我认为萨利亚最后目睹到的,是暗藏在眼前绽放的花朵内,那属于未来的光辉……所以,你不该待在冻结的时间里。如果你再次冻结,我一定会融化那层寒冰。」 伊库塔直视著对方的双眼告诉她。虽然说解读圣典不是我的工作啦,感到难为情的青年,像要掩饰害臊地补上一句。夏米优屏住呼吸。他的一举一动,全都使少女的胸口疯狂地抽痛发疼。 就在她忍不住要向他伸出手的瞬间,室内响起含蓄的敲门声。 「──什么事?」 伊库塔立刻确认。文官紧张的回覆声很快传来。 「是!恕臣失礼,有事禀报!──齐欧卡的执政官大人希望跟两位会面!」 夏米优听到以后脸上掠过一阵紧张。伊库塔沉吟一声耸耸肩。 「被他抢先出招了吗?──看样子,初期的主导权掌握在对方手中。」 是找对方前来自己的地盘?还是主动造访对方的地盘?即使选择从结果来看相差不远,当事情到了国与国交涉层级,就会具备复杂的含意。 在不清楚对方有何盘算的现状下,两者都不想选择是伊库塔的真心话。可是──对方似乎也事先顾及这一点,在传达会面邀请时,打从一开始就拋出提议。 「──还真是个好地点。」 两人接受执政官的提议,前往正好设置在双方居住楼房正中央的谈话区。那是块在走廊一角清出的四方形空间,没有夸张到能称作密会地点的程度。另一方面,只要一有人接近也能马上发觉。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谈话区深处的暖炉劈啪作响地燃著炉火。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穿著深蓝色西装与长裤的阿力欧·卡克雷和三名护卫一同伫立著。 「难得有机会,就让我向两位年轻人传授在这种场合的一项礼节吧。」 阿力欧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当著两人的面走向旁边的墙壁。 「首先,每到初次拜访之处一定要先敲敲墙壁。」 咚咚,他举起拳头敲墙。回音将室内的寂静衬托得更加鲜明。 「诀窍在于别敲得太大力。敲坏墙壁不算什么,要是拳头受伤可就没意思了。若发现几处敲打起来回音不一样的地方,别忘了大声的朝另一头打招呼。例如说声:『辛苦了!真是份苦差事啊!』」 执政官将整面墙敲打过一遍后回到原本站立之处,继续往下说。 「不过,在这里似乎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叶娜已经知道我是这种人了。如果两位有别的机会活用这个教训,我会很开心的。」 「我记住了──不过,就算想慰劳人家的工作辛劳,手也很难构到天花板啊。」 伊库塔抬头瞄了高高的天花板一眼。阿力欧耸耸肩 颔首。 「你说的对极了。到头来,想讨论比较复杂的事情不是到户外,就是得用笔谈。在此处的谈话内容,也必然会自始至终都在拐弯抹角──你或许会觉得很无聊,夏米优。」 执政官的视线倏然转向女皇。面对那甚至包含著关爱之情的目光,她表情僵硬地摇头。 「……这是不必要的关心。我没有愚蠢到站在你面前还会感到无聊的地步。」 「我很清楚。但是,你看起来有点太过紧张了。会议还很长,每次跟我碰面神经就那么紧绷会撑不下去喔?」 阿力欧的言行举止游刃有余。伊库塔在被那股气氛掌控前再度开口。 「若您知道如何在这种场合表现得悠然自适的诀窍,请务必趁这个机会指导我们,卡克雷阁下。我和夏米优平常就为了缺乏社交经验而感到苦恼。」 「这是我的荣幸,但我认为你并不需要指导,索罗克元帅。对了──刚才听到你喊她夏米优,你平常总是这样称呼她吗?」 「没错。她是我的家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伊库塔毫不犹豫的回应。听到那甚至显得傲慢的回答,执政官高声大笑。 「呵呵呵呵呵……!如果你是刻意摆出这么胆大妄为的态度,事到如今哪有什么好向我学习的。不过,若是基于这个前提非要给你一句忠告,我觉得你有些活得太只争朝夕了。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阿力欧略带关心的说著,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来后招招手。 「我先入座了。以你的腿疾,站著谈话很吃力吧,你们也坐下来啊。」 「恭敬不如从命。」「…………」 伊库塔与夏米优彼此点个头。在这种场合,由于先坐下的那一方会变得没有防备,执政官先行坐下的举止符合礼节。青年与夏米优并肩坐在椅子上。 「刚才碰面寒暄时,在贵国使节的成员里有一张有趣的面孔。」 彼此落坐之后,伊库塔立刻切入核心话题。阿力欧一派当然又没什么意义地装傻回答。 「你是指约翰吗?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他的养父。他打从以前起就是令我自豪的儿子,但眼见他成长到足以随行参加这种外交场合,真是叫我欣喜。如果你对约翰感兴趣,请务必趁这个机会好好畅谈一番──」 「很遗憾的是,我每次碰到那张脸,必定是在状况变得很棘手的时候。就算见到他,我也不觉得有趣,他对我大概也抱著相同的想法。」 伊库塔打断对方的话,制止他的恶作剧。阿力欧笑著一拍手掌。 「哈哈哈,肯定没错。既然没带他过来,我就说出来吧。他提到你的名字时也总是这种态度。你们俩真像──简直就像照镜子一样。」 伊库塔得花费一些──不,是相当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听到这番话时不皱起眉头。他无法判断阿力欧挂在脸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现在是否带有讽刺之意。这个事实让他再次切身体认到,这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当青年刻意什么也不说的保持沉默,执政官就像坚持不住般露出苦笑。 「失礼了,我并非想搪塞过去──你想问的是我将阿纳莱·卡恩博士带到叶娜面前的事吧。嗯,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实在很过分。」 「──换成五年前的我,看到那个状况应该会捧腹大笑,可惜如今我的性格没那么坦率了。就让我单刀直入的请教,您为何要对同盟国做出那种挑衅举动?」 伊库塔没兜圈子直接询问。执政官沉吟一声,双手交叠在膝头上。 「索罗克元帅,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所谓的同盟会以哪种状态维持下去?」 「如果是指一般理论而非个别案例──那就是双方皆可透过同盟各自获益的状态。」 「答对了。从那个观点来看,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现阶段的确可以说有著同盟关系。在与帝国为敌的状况下。」 不久前才谈过内容相同的话题啊。伊库塔心中一边想著,一边察觉阿力欧将话头停在半途的意图,接了下一句话。 「……正因为如此,可以说当帝国灭亡的瞬间,结盟的好处就会减弱。标榜技术立国的齐欧卡愈是发展下去,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愈会在思想与技术两方面渐渐被迫陷入较弱势的立场。」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阿力欧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这代表──从长期角度来看,这个同盟关系对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而言没有好处。 叶娜很聪明,不可能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不明白。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国缔结同盟,一路走到现在。这究竟是为什么?」 伊库塔毫不迟疑的回答再度拋向自己的问题。 「我想得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她打算从今以后超越齐欧卡。」 「这若是事实真叫人悲伤,但的确有可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近几年来的行动有些杂乱无章。因为与其事到如今再背叛齐欧卡,不如从一开始别背叛帝国就行了。」 阿力欧也立刻指出推测的缺失之处。青年听到之后,说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第二种推测,是她手中藏著在跟帝国的战争结束后,能维持或足以逆转和齐欧卡之间势力关系的王牌。」 沉默笼罩现场。在只有暖炉柴火劈啪作响的寂静中,执政官静静颔首。 「我也这样怀疑。不,几乎可以说是笃定。在作为宗教国家的一面,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并非从今天才开始奉行秘密主义,手中当然握有一、两张王牌,这种程度也还在齐欧卡的容许范围内。 只是──若王牌的『内容』涉及精灵,事情就另当别论。」 现场气氛变得沉重。对方比预料中更好沟通──这让伊库塔颇为惊讶。他本来估计最快也要花费数天时间,才能讨论到这么核心的阶段。 阿力欧迎向青年与女皇的注视,淡淡地深入话题。 「根据这个前提,问题涉及更本质的部分──精灵究竟是什么?」 「────」 「我是最近才产生这个疑问。过去和其他大众一样,精灵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世上理所当然存在之物』。就算思考过活用方法,也没设想过精灵的起源……在那个自称是科学家的老人流亡到齐欧卡之后,我的想法产生了变化。」 执政官投向暖炉火光的视线,此时忽然转回伊库塔身上。 「你知道『人工精灵假说』吗?不,你多半比我更加熟悉。」 「……一种认为精灵是人造物的推测。是阿纳莱博士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的基础假说。」 「没错。我第一次听到时只是佩服地想『原来还有这种想法?』,但随著时间过去,渐渐无法置之不理。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信仰本就不算虔诚,对于把精灵视为天然物的认知产生了本质上的异样感。」 这也难怪,伊库塔觉得对方的思考过程十分自然。此人本来就有度量接纳流亡的科学家并予以重用,并未无视阿纳莱博士的假说事到如今已不值得惊讶。 「光、水、风、火──只有精灵,才会无偿地按照需求提供这些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无论哪一种家畜,不喂饲料就不会长大;所有的农作物不浇水灌溉就不会结果。这是当然的,明明是这样,却只有精灵自行供应一切,对我等没有任何要求。这个过去一直用一句『这是神的爱』来说明的事实,回顾起来却散发著令人恐惧的不自然感。」 伊库塔轻轻点头。没错──将万物排列在一起加以检视时,精灵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就显得太不自然。 「从这个观点来看,精灵拥有的能力也令人很感兴趣。例如玉音放送──很可惜齐欧卡没有这种东西,但那可以当成目的是向人类社会广范围传递情报的『宣传功能』。举个浅显的例子,说是属于报纸那一类产物或许比较简单易懂。」 「…………」 「基于以上事实,能够推测出精灵被设计成在政治上具备高度智能。然而,精灵本身并不执政。因此设计他们的并非他们本身。既不是他们也不是我等,远比这两者更加高度的智能──拒绝用一句『神』来解释,探索其真实面貌时,我认为会想到超古代文明这个假说极其自然。」 阿力欧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然后再度开口。 「说归这么说,我终究是政治家。关于精灵真面目的浪漫追求,其实我不太感兴趣。我无法置之不理的,终究是根据这一点推导出的事实会对现在的状况造成什么影响。」 「……那么,假设精灵的真面目符合阿纳莱博士的假说,你认为会对现状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伊库塔带著兴趣询问,执政官流畅的回答。 「假设精灵是人工产物而非由神所创造,那就是器物而非生物,更进一步来说,是一种与人类社会牵连甚深的系统。我们是其使用者,但管理者多半另有其人。」 管理者,伊库塔在口中呢喃。阿力欧立刻补充道。 「基于这个前提,我就举出在想像得到的范围内最危险的例子吧──如果有一天,全 世界的精灵同时停止运作,你认为会怎么样?」 一股熟悉的寒意窜上伊库塔的背脊……他以前也想像过这种情形。当时他置身于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状况中,和截然不同的对手对峙。青年说出当时想到的情景。 「……人类社会将受到重大打击。虽然程度有轻重之差,不论帝国或齐欧卡都会在数十年内人口骤减,文明水准倒退回数百年前。」 「我有同感。然后──假使有可能办到此事的存在,就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呢?」 我不可能置之不理。从眼神中看出伊库塔的回答,阿力欧点点头。 「我怀疑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暗藏的底牌就属于这一类。至今累积的种种迹象足以令我产生怀疑,你们那边多半也是如此。」 从前和狐狸的那场交锋闪过伊库塔与夏米优脑海。全国所有精灵停止运作──托里斯奈·伊桑马用来自保的王牌,是他们迟早必须克服的障碍。 「我很担心这一点,照这样下去,无法安心的打仗。所以──怎么样?你们不认为演员全部到齐的这个时机,正适合揭晓一切吗?」 阿力欧彷佛看穿了他们所有的心情,泰然地说。真是个难缠的对手──「往下说吧。」伊库塔在心中抱怨,催促对方继续说。 同一时间,「不眠的辉将」奉执政官之命拜访了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的休息室。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想拜见叶娜陛下。」 由于事先已透过文官表达来意,他获准入内的流程十分顺利。面对来访的白发将领,叶娜希教皇叹了口气。 「……知道我很难对你发火,就送你过来而不是亲自前来吗?」 「非常抱歉。我代替义父为先前的无礼道歉。」 约翰坦率地低头致歉。他本身也很清楚,义父是料到这一点才决定了来访的人选。教皇无法把怒气宣泄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再次叹息。 「阿力欧真是个叫人头疼的人……我大体上察觉了他有什么目的。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姑且不论战争结束之后,帝国的威胁至今尚在。在他们面前发生摩擦曝露可趁之机,明明对我们双方同样不利。」 「卡克雷阁下表示,正因为是现在,才有办法联合两国之力施压。」 约翰毫不掩饰地说。事到如今,教皇也没对他所说的内容感到惊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代表阿力欧此刻正在追求帝国的那两位吗?……真是个恶劣的男人。赞美我美丽如昔的花言巧语,明明言犹在耳呢。」 她稍微开了个玩笑,但约翰没有鲁莽到会用幽默来回应。在始终低头不起的约翰面前,教皇以冰冷的语气低沉地说。 「……好吧。既然他有此意,我就如他所愿同时对付两国。不过──回去告诉那个蠢才,把渎神者带来这个地方得付出很高的代价。」 「遵命!」 约翰依旧低著头立刻回答。夹在阿力欧·卡克雷与叶娜希·拉普提斯玛这两个人之间,就连他也感到心寒胆战。 「──难怪他们会把阿纳莱老爷子带来这种场合。」 结束与执政官的会面回到休息室后,伊库塔与夏米优回顾起谈话内容。 「齐欧卡……阿力欧·卡克雷是当真打算在这里揭露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秘密吗?」 「他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再说只是在开玩笑,也无法改变他将科学家带到教皇面前的事实。」 青年边说边把拐杖靠在身旁在床边坐下,沉思著叹口气。 「换句话说,刚才那场谈话是邀请我们在会议场上联手战斗──伤脑筋的是,目前我方没有理由拒绝。在想查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底牌这一点上,帝国与齐欧卡的利害关系一致。」 「联合两国之力施加外交压力吗……不过,提议召开这次三国会议的人正是拉普提斯玛教皇。为了与齐欧卡合作而失去与她对谈的机会也无妨吗?」 夏米优轻轻在伊库塔身旁坐下开口。的确──虽然机会绝不算高,她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重新缔结同盟的期待也并非为零。伊库塔也考虑到少女的心情回答。 「为了针对这方面进行调整,往后两天之内必须与教皇会面。而且还得另找时机和阿纳莱博士见上一面,虽然很不情愿,我还准备跟白毛小白脸交换情报……哎呀,事情变得很棘手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夏米优没有错过青年嘴角微微浮现的笑意。阿纳莱·卡恩的登场,使他在某方面对于这个情况感到兴奋。 她正想开口深入挖掘这一点,房间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陛下,约尔加先生回来了。」 「让他进来。」 夏米优立刻回应露康缇,催促来者入内。配戴单边眼镜,脸形细长的青年奉召现身。 「打扰了,两位──由于外交团的努力,关于细节事务的谈判正在顺利进行。我将在议论告一段落时报告发展,到时候再请两位做出最终的决定。」 约尔加立刻开始报告。在伊库塔他们为了下一次商议进行准备的期间,他们也正针对以领土为首的外交问题,与另外两国的外交团持续议论。 「这样吗。不过,这对你们而言是第一次负责外交任务,有没有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感到困扰之处?」 「虽然称不上毫无瑕疵,至少没有任何人畏缩不前。原因之一是瓦琪耶带头展开辩论,其他文官也被她的冲劲所牵引。还有……」 约尔加欲言又止,彷佛在心中挣扎著该不该往下说。但他随即下定决心开口。 「……在许多局面中,托里斯奈宰相都发挥了出类拔萃的能力。他凭藉丰富的经验在转眼间看穿别国的目的与谈判上的陷阱,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外交团也对此感到非常棘手。」 在意外的地方听到狐狸的名字,夏米优皱起眉头。伊库塔沉吟一声,在床边向后仰头。 「……我想也是。只要指派他去做正当的外交工作,他就是个超绝群伦的优秀宰相。」 戴单边眼镜的青年颔首同意这番话。伊库塔轻轻转了转脖子,说出关于今后的指示。 「继续让他在琐碎的工作忙个不停,别让他休息。不要给他动多余歪脑筋的空闲。我们这边的状况很棘手,现在可没空应付他。」 「我明白了。包含监视在内,后续事务请交给我负责──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会赌上这一身才智,平安无事地克服难关。」 约尔加恭敬地,应该说是动作夸张地打过招呼后离去。 他作为「阿纳莱的弟子」是伊库塔的师兄,但唯独那种装模作样的独特脱线之处还是没变。伊库塔苦笑著重新转向夏米优。 「看来暂时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就放心的专心处理眼前的课题吧。」 「唔……不过还真意外,没想到瓦琪耶会在外交现场大展身手。」 「跟友邦会谈时千万不能带她过去。不过这次不知是幸或不幸,与会的另外两国都是敌国,不必遵守复杂的外交礼节讨对方欢心。要脱下社交面具纯粹争夺国家利益,再也没有比那家伙更擅长这种争论的人选了。」 伊库塔这么说著,眼前彷佛清楚地浮现──那位不知胆怯与惧怕为何物的师妹抓住良机高谈阔论,弄得另外两国的外交官们毫无办法的样子。这样安排,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现场的主导权落入托里斯奈手中。 「但是,我们这边的争论大概没办法那么简单。该趁现在怎么布局呢──?」 经过约十分钟的讨论决定大致方针后,伊库塔与夏米优一起走出房间。女皇紧张地想著首先是要去见哪个人,青年的脚步却不知为何向屋外而去,令她有些错愕。 「索、索罗克,我们是要去见阿纳莱博士吧,为什么跑到屋外来?」 「正好相反,夏米优。那位老爷子怎么可能老实地待在屋子里?」 伊库塔替少女挡著冷风往前走,在外交馆周遭徘徊。不到几分钟后,他就发现了那座搭建在建筑物旁的大帐篷。 「看吧,他果然在这里设了据点──我是伊库塔·索罗克!阿纳莱老爷子或是巴靖哥、奈兹纳姊在里头吗~!」 帐篷周遭有一些应是护卫的齐欧卡军官在场,但伊库塔毫不在乎他们,隔著他们呼唤科学家。军人们不禁愣住,涌向他的身旁。 「请、请别为难我们,元帅阁下。如果希望会面,请事先联络──」 「哈哈哈,谁会那样做啊。只不过是弟子来探望老师而已。」 青年打从一开始就自知蛮不讲理,因此言行举止都彻头彻尾的厚颜无耻。正当军官们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白衣老人掀起帐篷门帘现身。 「喔喔,你来啦,伊库塔!我正想过去见你呢!外面很冷吧,快进来!」 「阿、阿纳莱博士?这样我们很难办,要会面请徵得执政官大人的同意……!」 老贤者无视士兵们的阻拦,堂堂正正地走向两人。从他能这么行动这一点来看,他们的来访也在阿力欧·卡克雷的估计内吧,伊库塔推测。执政官事前安排好,由部下 来见证自己不在场时上演的私下交流──青年一边思考,一边跟在招手的阿纳莱背后走向帐篷。 「打扰了~来,夏米优,你也进来。」 「唔、嗯……」 夏米优毕竟没伊库塔那么厚脸皮,有些心虚的跟在他背后。帐篷的顶部设有通风口,中央燃烧著火堆,温暖的空气与十几名科学家的笑容迎接两人。 「哎呀,好久不见!我都听说了,一阵子没见面,你居然当上了元帅!这件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斗篷是怎么回事,真不适合你!与其穿这种玩意,怎么不穿白衣呀白衣!」 阿纳莱兴高采烈地拍拍伊库塔的肩膀。接著,端来两杯茶的助手巴靖带著一脸歉意走了过来。 「抱歉啊伊库塔,这么突然你很惊讶吧。可以的话,我们也想通知你,但是当著资助我们的卡克雷阁下面前,实在办不到……」 伊库塔听到师兄这番话笑著点点头,动作流畅地接过茶喝起来。一旁的夏米优看到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在外交馆内除了自己人准备的饮料食物之外什么也不吃的他,在此处完全放下心防。 这里是他的老巢呢。看著青年放松的一举一动,她心想。这是他从前特别深爱──至今依然深爱不已的白衣智者们的居所。 「我明白,巴靖哥。而且万一惹执政官不快,无法随行前来这里,那可得不偿失。倒不如说,多亏你们能过来。拜你们所赐,这场本来只有麻烦事的会议看起来变得有趣几分了。」 伊库塔发自内心地说。此时,一名女子走了过来。那是从前跟青年的关系像巴靖一样亲近的科学家之一,奈兹纳。 「……好久不见,伊库塔。」 「奈兹纳姊也是,好久不见。看样子照料博士和巴靖哥还是一样费力呢。」 「就是老样子……虽然听说过,你的腿真的受伤了。」 奈兹纳这么说道,目光望向对方的拐杖与左腿。她咬紧嘴唇,迎面注视著伊库塔。 「我不会多问任何事,因为无论在这里说什么,一切一定都已经太迟了……可是、可是,只有这句话我要说出来。」 她伸出双臂环住青年背部,用力拥抱他……至今一直没能这么做的自己多么没用、如今依旧在她心中保持儿时模样的炎发少女面容。奈兹纳为了自胸中深处涌现的许多感情而颤抖,悄悄开口。 「──对不起,什么忙也没帮到。你受苦了,你真的吃了很多苦头吧……!」 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肩头。伊库塔感受到师姊的关怀沁入心脾,露出沉稳的微笑轻轻回抱对方。 「……谢谢你,奈兹纳姊。不过……我没事。真的已经没事了。」 回答声没带著哭腔,让伊库塔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他就此松开拥抱,朝夏米优退了一步……趁著情绪还没在许久未归的老巢里进一步失控前,他必须加快谈话节奏。 「虽然晚了一点,我来向大家介绍。她是夏米优──我和雅特丽最珍惜的女孩。尽管有著略嫌顽固的一面,她非常温柔聪慧。大家要跟她好好相处喔。」 「咦、啊──」 青年在介绍时完全省略了她作为皇帝的身分与经历,令夏米优一时说不出话来。看见她不知道在这里该用什么态度应对的困惑模样,奈兹纳擦去眼泪嫣然一笑。 「──多多关照,小夏米优。我叫奈兹纳,是伊库塔的师姊。」 「我叫巴靖,同样是伊库塔的师兄。请多关照,小夏米优。」 两名科学家并肩伸出手。尽管对不习惯的称呼感到困惑,夏米优依然回握了他们的手,两人更加说个不停。 「啊,你肚子饿不饿?等一下,我去拿甜点过来。」 「对呀,我们接受国家委托研究面包时,不小心迷上做烘焙点心,不知不觉间都达到可以开店的水准了。不介意的话,吃一个吧。」 奈兹纳将切好的烘焙点心递给少女。夏米优不知所措,但看到伊库塔面带笑容地点点头,她战战兢兢的把点心放进口中。湿润柔软的口感霎时间在口腔内扩散,转眼便融化开来。意想不到的美味使得少女双眼圆睁。 将她的反应与初相识时的炎发少女重叠在一起,伊库塔再度开口。 「我方聘用了米尔巴琪耶与约尔加,他们俩的工作表现都很出色。看来大家在那边也受到重用,在不知不觉间,科学家已经打入帝国和齐欧卡内部。这在以前被教团追杀的时候真是想像不到。」 「所以这次换我们主动上门。教皇的那个表情怎么样啊!看了很痛快吧!」 阿纳莱露出一脸使坏得逞的表情,伊库塔苦笑著点点头。 「我很想笑出声却得拚命忍住,差点从第一天起就惹得外交对手严重反感,你也稍微反省反省。」 伊库塔开玩笑的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将在场的全体科学家纳入视野。 「好了,反正会议是场持久战,晚点再叙旧也行。我做个确认──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揭露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一直以来隐藏的『精灵的真相』。没有错吧?」 科学家们一派当然地点点头。阿纳莱咧嘴一笑补充道。 「说成是来对答案的也没错~验证我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正确与否。」 「打算直接攻到那一步?老爷子还是那么好强。」 感受到老师从童年时代起从未改变过的探求心,伊库塔非常高兴。 「不能和大家一起同乐很遗憾,但我无意不识趣地横加干预──全力放手去做吧。依照大家的性子,反正肯定准备了各种用来动摇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方面的材料吧?」 全体科学家脸上都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他们将带来的结果多半并不平静。即使察觉这一点,伊库塔还是期待不已。 依依不舍的离开老巢大约一小时后,伊库塔与夏米优按照预定前去拜访拉普提斯玛教皇。 「根据到目前为止的发展,教皇陛下希望我们采取什么态度?」 寒暄过后,伊库塔的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对方。教皇立刻回答。 「当然是希望你们和我一起责怪阿力欧·卡克雷,要他别做出会遭天谴的事来。」 她带著像是为了问题儿童感到头疼的教师神情说道。青年听到以后,刻意地抱起双臂。 「该怎么决定真叫人苦恼。不管是制裁齐欧卡,或是贵国与齐欧卡的关系在制裁过程中恶化,对我们而言都有利可图。」 「你说错了,是根本不需苦恼才对吧?……不过,你们不会错过吧。这对你们来说是天赐良机。」 教皇叹了口气。伊库塔观察著对方的表情,同时继续说道。 「这么说听起来很像藉口──但比起贵国与齐欧卡之间关系恶化,我们更纯粹地想得知你们的盘算。我们想知道贵国期望什么、厌恶什么。毕竟我方曾一度遭遇背叛。」 他说到最后话中带刺。沉默一会之后,教皇哀伤地垂下眼眸。 「……对了,当时你在最前线战斗过,就算对我有所怨言也无可奈何。但是……」 以这句话为诱因,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冰冷乾燥的空气触感在伊库塔脑海中复苏──让他回忆起那些离世人们的面容……同排的战友尼尼卡伍长和西席迪中士。在危急场面救过他两次的丁昆准尉。和他同样信奉科学,他称作师妹的嘉娜·特马里一等兵── 「……是啊。在以为战争好不容易打完的时机冒出更多敌军可真难熬,真希望贵国至少发出宣战布告。」 伊库塔用掩盖了所有情绪,彻底处于控制下的声调说出最低限度的抗议。他做出在外交场合上正确的行动,反倒令教皇的表情蒙上更心痛的阴影。 「……伊库塔·索罗克。真亏你能够在我和阿力欧面前表现得如此从容。」 「……?恕我失礼,请问您的意思是?」 「我是想说,你可以流露更多愤怒。你属于人生被国家的意图全盘打乱的那一方……将这些情绪全部藏在心中来处理外交事务,对于你的年龄来说有些严酷了,看得让人难过。」 教皇说著垂下眼眸。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伊库塔一瞬间犹豫著该怎么回答。不过,他最终直接说出了真心话。 「我拥有远比怨恨更重要的事物。打从以前起就一直拥有。只是这样罢了。」 他的口气非常平静。夏米优无法再忍受自己仅仅沉默地听著,做个深呼吸后开口。 「……虽然口才比不上索罗克,外交本是我应当负责的领域。我有一事相询,拉普提斯玛陛下。」 「好。请尽管问,夏米优陛下。」 教皇投向青年的眼神转向女皇。面对那股风采,少女不服输地挺直背脊发言。 「只是个傀儡的先帝已死,那些寄生在国家上无所作为的佞臣也全数被我肃清。最后剩下的老狐狸,我也保证将在不久之后拿下他的头颅──您先前放弃的帝国,和我等现在经营的帝国……」 「…………」 「其余的话我就不往下说了。但是──若您想谈谈,我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她摆出接纳的意向,同时坚持 不落于下风,用态度表明「该赔罪的是你们」。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那都是符合一国之君标准的举止──教皇承认这一点,静静地闭上双眼。 「……夏米优陛下,你的为人正可说是超出预期。不──甚至是出乎意料。依照我等十年前的预测,帝国政体在现阶段已经崩溃,好一点也是全面军事政权化。」 女皇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预测十分合理。对于夏米优而言──不,无论对任何人而言,当前的现状都是不可能透过预测揣摩出的未来。 「本来极度腐败的皇室,在生死存亡之际出现了罕见的贤帝……不,正因为面临这种状况,才有贤帝的出现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我还是不了解历史。」 教皇玩味地如此呢喃后,轻轻睁开眼睛。目光笔直地投向夏米优,她毅然地宣言。 「然而,现在要倒转指针已经太迟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不寻求与贵国重新结盟。」 「──!」 冲击贯穿女皇胸口。她绝非没料到这个回答,倒不如说她想过会这样的可能性超过一半。可是预测化为现实,对她来说并不轻松。以后只能继续同时与两国敌对了吗──就在认知正要确立时,伊库塔的手轻轻放上她的肩头。 「冷静点,夏米优……您刚才的说法有误吧,拉普提斯玛陛下。不是不寻求和帝国重新结盟,而是无法这么做。」 教皇沉默不语。伊库塔在她眼前继续说明道。 「如果现在背叛齐欧卡与帝国再次结盟,齐欧卡将在三国会议结束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侵略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单靠一国的防御力不足以挡下侵略大军,需要帝国迅速派出援军……但老实说,现在帝国没有这种余力。」 伊库塔说到此处打住,直盯著对方。在长长的沉默过后,教皇颔首。 「一方面是出于这个原因,要说得严厉些,我等也无法忽视帝国现阶段的重振仅限于一时的可能性……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等曾一度背弃与帝国的盟约,要再做出第二次就变得更加困难,你们也能理解吧。」 夏米优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猛然咬紧牙关。教皇满意地望著她的模样,放缓语气说道。 「让你失望了吗?不过,我只有一句话想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同等地希望帝国人民与齐欧卡的人民都过得幸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唯独这一点绝不改变。」 她接著拋出一句听得很顺耳却带来空虚感,说得好听点也只能当作宗教国家场面话的台词。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攻击对方自愿暴露的破绽。 「……那关于贵国授予托里斯奈·伊桑马大司教神官职一事呢?」 教皇的微笑霎时间失去温度。她露出与刚才有所区隔的为政者面貌,回答那个问题。 「──假使有一栋房子被白蚁侵蚀得摇摇欲坠,我等被看门狗阻拦著无法直接出手,房屋已到达难以修缮的阶段。那么……喂食白蚁提供助力,也是一种解决之道。」 「不讲场面话了?就算在战略上有道理,这种做法有损阿尔德拉教的品格喔。」 「要谈品格,在帝国的阿尔德拉教品格早已一落千丈。夏米优陛下──在你下令斩首的人里,也包含许多高阶神官吧。」 接到话头的夏米优猛然皱起眉头。如同教皇指出的,在这几年间被她处决掉的串通腐败贵族贪图私利的神官人数多得数不清。因此在这里遭到责难的发展在意料之内,但教皇的语气并非如此。 「一方面是和贵族勾结之故,阿尔德拉教团帝国分部从许久以前开始,素质就愈来愈低落了。在贿赂与贪污横行的环境中还能贯彻清贫的人并不多……打从一开始就已徒具形式的地位,给了那个狐狸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可以说是形式不同的断绝关系宣告。」 教皇谈论企图的语气之冷酷,听得女皇屏住呼吸。视必要情况而定割舍同胞的无情。这名教皇的确也具备这种所有为政者都需有的资质。 「……您打算之后剥夺托里斯奈·伊桑马的大司教神官职吗?」 「很遗憾,暂时并无此意。为了面对武力远远凌驾我等的帝国,那是我所准备的挑拨工具与保险。虽然布置时的期待和现在不同,但是还未失去意义。我无法轻易地去除它,特别是我国与齐欧卡之间的信赖关系现在远远称不上坚若磐石。」 教皇坦然地表明。我也应该抱持同样的冷酷来与她对峙的,夏米优痛切地了解到──然而,她口中迸出无从压抑的苦闷。 「原来如此,您是这样盘算的。不过──我绝不会忘记在关键时刻未能除掉狐狸,因此而丧失的事物有多么重要。」 唯独这件事,她不可能像伊库塔一样隐藏情绪展开对话。就连与夏米优相对的教皇也不例外,脸上同样浮现悔意。 「……关于那一点可以说是我的失算。就像先前提到的,帝国能在近几年重振旗鼓到这种程度出乎意料。如果事先知道你的能力,预料你会登基,我无法否定采取其他手段的可能性……你希望我道歉吗?」 对方展现只要她希望就会致歉的态度。看出教皇的意思,可是──夏米优本身神情空虚地摇摇头。 「不,我不要求道歉……听到这番话,使我确信一切都是自身能力不足造成的结果。」 她边回答边想──如果自己能够更早登基,在军事政变前就成为优秀的君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伊库塔以强硬的语气开口,反对她用起来如呼吸般轻松的自我惩罚推论反驳道: 「不是那样的,夏米优,那个推论明显是错的,因为同样适用这种说法的人多得是,就是当时比你年长、应该能够比你更深入涉及国家未来的那些人,当然其中也包括我──无论在任何人眼中,这些人的罪都比你更重。」 伊库塔直视著少女的眼睛断然地说,然后重新转向愣住的教皇。 「……恕我失礼,打断了谈话。不过,如果这孩子又以奇怪的标准责怪自己,无论在谈什么事情我都会做出同样的行动,即使在关系到国家命运的会议途中也一样。那对我而言是最优先该做的事。」 伊库塔毫无顾忌地宣言他随时都把关怀少女放在第一位,听得夏米优面红耳赤。教皇来回看看两人,轻声微笑。 「……无妨。阿尔德拉教的教义,也认为因时制宜的讲经是理想做法……真叫人怀念。从前我也经常向来到神殿的孩子们传授经典。」 教皇目光放远注视著窗外的天空,接著又转回两人身上说道。 「我知道了一件事。不光是保护、溺爱或疼爱──你在养育夏米优殿下吧,索罗克元帅。」 隔天上午十点过后,有所觉悟的教皇和科学家之间的战争终于展开第一幕。 「……看你们搬了一堆东西进来,到底是打算做什么?『渎神者』阿纳莱·卡恩。」 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前所未有的凌厉声调响起。会议场地和碰面寒暄时一样在主议场,但参加者没有当时多。帝国方人员为伊库塔和夏米优,齐欧卡方为阿力欧、约翰以及阿纳莱一行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则是教皇本人和亚库嘉尔帕上将──总计十余人。三国的外交团正在一段距离外的不同房间继续谈判其他事务。 「当然是来找神吵架喽。就像你们给我取的绰号一样。」 这样安排的理由,显然是这名老贤者的存在。因为从阿尔德拉教的立场来看,目前的状况本身就无法容忍。让渎神者站在主神脚边,甚至还让他和最高阶神官教皇直接交谈。 「……原来如此。你们得到齐欧卡的援助就嚣张起来,把三国会议当成良机找我发泄私怨,是这么回事没错吧。」 「我不会说没有报复意图,但没办法把时间全花费在那种无聊事上。我们是为了科学而来!」 早早结束无意义的互相讽刺,阿纳莱拋出第一个问题。 「倒不如说,我们反而想问。吶──叶娜希·拉普提斯玛教皇。你们为何这么厌恶科学?」 「我不认为事到如今有说明的必要。」 「有必要啊……现在的弟子们没人知道了,但我还记得这场争执的开端。记得异端审判官首度敲响研究所门扉那一天的事。」 手放在中央圆桌上,老贤者回顾一幕幕遥远的光景,继续说道。 「那是在我才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收的弟子人数远比现在少得多,在帝国西域设了一个据点过著研究生活。当时不像现在有人出资,我靠著教周遭居民读写与计算维持生计。」 「…………」 「那时候,我和当地神官们关系维持得不错,还跟谈得来的几个人成了茶友。如果能就此平静地继续研究,我们的现状也会跟如今大不相同。然而……那没有成真。教团派来视察的神官提交的报告,使我们被烙上异端的烙印。」 阿纳莱握紧拳头,表露了相隔数十年的愤怒。 「坦白说,我是真心搞不懂。什么异端不异端的,我们根本不是宗教团体。当时的实情硬要说的话算是开私塾,教导民众知识时,我不太会触及属于阿尔德拉神学领域的伦理、道德部分。我 可无意自找烦恼。 要是你们说追求科学理念本身涉及否定阿尔德拉教,我的确无法否认。但就算这么说,当时的我们只不过是小规模的私塾。那种程度的团体即使想法稍微偏离戒律,跳过宗教判决当场认定成异端,不得不说反应过度了。」 「…………」 「话说,阿尔德拉教以前应该不是对异端这么严苛的宗教。从长年默许席纳克族保有精灵信仰这一点也看得出来,也可以参考过去的异端审判相关案例作为根据。散播末世思想的加诺提欧派、训练武装信徒企图窜国的特尔库涅比亚派──这两个组织称得上是异端的代表,都是曾有上万信徒的阿尔德拉非公认宗派。其他案例也大同小异,我们是唯一被认定为异端的小规模集团。考虑到这些历史──阿尔德拉教的异端认定,应该是针对那些规模可能威胁国家的集团的处置。」 阿纳莱按部就班地说明了他们所受待遇的异常,进一步补充依据。 「还有,认定为『渎神者』──那在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只有我一个人被贴上的负面称号。可以换个说法……那是令人不能与精灵签订契约的诅咒。」 伊库塔点点头。没错──这正是对渎神者降下的神罚。所有精灵都不会与阿纳莱·卡恩缔结契约,所有精灵都不会直接帮助阿纳莱·卡恩。记载在圣典上如同寓言般的遭遇,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给予我们这些特殊处置的理由,也是我长年未解的谜团之一……而且,这多半与其他谜团并非毫无关联。你说是吧,教皇。」 老贤者双眼狠狠瞪著对方。教皇冷淡地摇摇头。 「理由不言而喻──你们的存在不合主神的心,仅是如此罢了。一切都如同圣典的记载。」 「原来如此,主神的心吗?那么主神是谁?」 阿纳莱马上反问。语气里散发的危险气息,令教皇猛然皱起眉头。 「刚才的回答和同义反覆差不了多少。你认为此处能容许那种拙劣的隐瞒吗?教皇。我想知道的是圣典上没记载的事实──不,是被圣典所掩藏的真相!」 当阿纳莱发出宣告,在他背后待命的科学家们全体站起身。望著他们准备资料要展开辩论阵势的样子,教皇极度不悦的目光投向一名听众。 「……你坚持要我做这种苦差事吗,阿力欧?」 被她一问,执政官耸耸肩。 「这是你决定的,叶娜。只是──要说真心话,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愈久愈好,愈深入愈好。」 面对他忽然变得蛮不讲理的态度,教皇瞪了一眼以眼神谴责阿力欧的不道德。然而,她的瞪视很快被眼前的宿敌打断。 「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首先──我确定精灵是人造物。」 当阿纳莱终于切入这一点,被勾起兴趣的伊库塔和夏米优向前探出身子。教皇不怎么吃惊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的,我听说过你们产生了那种亵渎的妄想。在你们过去放弃的研究所里,甚至发现了企图亲手制造精灵的痕迹。每一件事都是无法饶恕的蛮行,但就让我问一问──你们的那什么研究有成果吗?」 教皇冷冷地发问,阿纳莱摇头以对。 「如果你是问我们是否亲手重现了精灵,回答很遗憾的是没有。制造出那个的存在,和我们的技术水准相差太远。制造火的机制、制造水的机制、制造风的机制、制造光的机制──尽管建立了模糊的推测,我们未能完全分析任何一个机制。」 「人类的浅薄知识不可能达成神的伟业,这是当然的结果。」 「你结论下得太早了,教皇。我们的确没办法自力制造精灵,但是在尝试过程中得到了无数的线索。 我们认为精灵是人造物的依据──首先,所有精灵都是依统一规格制作而成。从身高算起,精灵们的尺寸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有一公厘的差异。你可明白这是何等异常?」 「不明白。神的伟业超越人类的理解范围,只是如此罢了。」 「不,正好相反──你们阿尔德拉教徒声称,世上万物从一根草乃至人类全都是神的创造物吧。按照这个论点,那家伙有作为创造主的明显特徵,也就是设计大而化之。神创造我们的形体时没有统一标准。如同你知道的,在河滩上捡颗小石子也不会有形状一模一样的。」 在老贤者背后待命的巴靖与奈兹纳搬来事先准备好的大片黑石板。等他们把上面画著图形和插画来表达主旨的石板放上圆桌,阿纳莱继续发言。 「相对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制造尺寸、形状都分毫不差完全相同产品的地方,那就是铸造。由于反覆在同一个铸模内注入原料制作,成品的形状没有自然产物的误差。 铸造技术本身的发明可追溯至一千余年前。在那之前所用的技术是锻造──用敲打延展金属,一点一点做出形状的工艺。这不仅非常麻烦,成品还会大幅受到工匠技术水准的影响。就和神的伟业一样。我们人类也有外貌的美丑之分吧?」 「不,外貌没有美丑之分,一切都有著意义。不可把人类的拙劣手艺与神的伟业相提并论。」 「意义吗?我认为那是我们最终应该发现的事物,而非从一开始就被赋予的事物。算了,回到正题──为了克服锻造伴随的麻烦过程与成品参差不齐的问题,应运而生的技术就是铸造。只要一开始做好铸模,以后无论谁都可以注入原料做出同样的成品。只要供应原料,『大量生产相同成品』也可以实现了。生产的效率化和安定化──虽然每个国家都还在朝这个目标迈进,这可以说这是促使人类社会发展不可欠缺之事。」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阿纳莱用拳头敲了敲黑石板。 「你应该明白了吧。铸造、统一规格──这些都是配合人类需求诞生的人工技术,没有任何超越人类智慧之处。倒不如说象徵了人类的生活,与在自然产物上看得到的神的大而化之风格形成对比。」 「…………」 「根据上述理由,我们认为在精灵的设计上看得出人为手笔。说得更诉诸感觉一点──比较『人类』和『精灵』之际,我感觉前者是自然产物,后者是人造物。你有何看法,教皇?」 说完要说的话,阿纳莱让对方发言。教皇叹息一声摇摇头。 「……这甚至不能成为争论的起因。既然是人类获得的技术,创造人的神当然打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在精灵被创造时,神用了不同于创造我们时的方法。这到底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那我问你──神创造我们时没有统一标准,创造精灵时这么做。其中有什么意图?」 「我无法揣测神的思维。我等仅仅信赖著那伟大的意志。」 教皇拒绝了所有追问。阿纳莱听完之后,白衣下的肩膀一阵颤抖。 「……又是这番说辞吗。神万能且不可侵犯,因此不许询问祂的意图──明明是听腻了的陈腔滥调,但每次听到都让我怒火中烧。在世上为数众多的诡辩中,这是最该感到羞愧的一种。」 声调中蕴含的愤怒愈来愈炽烈,终于化为弹劾自科学家口中迸出。 「你们究竟打算让神默不吭声到什么时候!应当万能的神无法给予缄默以外的回答,你们为何没发现这情况本身就在重创神的名誉!什么也回答不了的神已经不是神了!这种东西只是阻碍人类思考的一堵旧墙!」 与神搏斗了超过半个世纪之人的吶喊在会场内回响。听众们屏住呼吸在旁关注,老贤者转而以低沉的声调说道。 「高墙不是用来相信或者依赖的。而是要跨越或是打破的事物。所以──我们就这样做了。」 收到阿纳莱的眼神示意,科学家们搬来一个大小约为三人合抱的包裹。放在圆桌上解开外面层层的布,包裹里是一种带著不可思议光泽的物体,其外观形状并不整齐,给人一种是从更大块物体上掉落的碎块的印象。 「你认为这是什么?教皇。」 「……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是某种碎片,但我不记得曾看过类似的东西。」 教皇诚实地回答。阿纳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没看过了。有看过才伤脑筋──这是『神殿』外墙的碎片。」 这一句话令会场的气氛当场冻结。夏米优凝视著那块关键的碎片,颤抖地喃喃低语。 「难道说──你们打碎了那个?」 老贤者表明,他破坏了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遭到任何人动用什么暴力手段都不曾碎裂的「神殿」外墙。教皇的表情乍看之下没有变化,但伊库塔看出她内心的动摇。隔了好半晌,她挤出声音。 「……胡说八道。」 「既然这么想,你可以亲手摸摸看,你会明显发现它具有和既存的任何物质都不同的质感。乾脆拿铁锤来砸也无妨喔?目睹砸了以后也毫发无伤的结果,就算是你们也只能接受现实了吧。」 「…………!」 「现在还只是打碎墙壁的一部分带回来,不过,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抵达墙壁内部。在那里会看到什么东西,我大致想像得到。」 阿纳莱闭上双眼彷佛在想像尚未目睹的景象,清晰嘹亮地说。 「是四大精灵的制造工厂。使用远比我们更加进步的技术设计、建造的生产设施──我们总有一天必会赶上的超古代文明技术结晶!」 他放声大喊,猛然睁大眼睛。至今都在一旁观望的亚库嘉尔帕上将无法再忍耐渎神者的粗暴,不禁大吼出声: 「混帐东西!你到底想亵渎神到什么地步!」 「那还用说!直到你们教团停止强制管控人类的脑袋为止!」 阿纳莱丝毫不肯退让地还击,眼中闪烁著坚定不移的意志。 在超过一小时的激烈争辩后,在看出双方需要休息的伊库塔提案下,当天的争论暂告一段落。 「……阿纳莱博士好慷慨激昂啊。」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第一次看见他态度如此激进。」 在会场外的走廊上等待阿纳莱时,伊库塔和夏米优彼此谈起到目前为止的感想。虽然对科学家们拿出「神殿」外墙碎片一事非常惊讶,另一方面,女皇难以释怀地抱起双臂。 「可是──说到底,那个质问有意义吗?再怎么逼问教皇,只要她决定保持沉默就无可奈何了。我认为『发问』这个行为,得在对方有意回答时才具有意义。」 回想教皇始终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不禁浮现这种想法。伊库塔半是同意这番话,小声地做个补充。 「的确,不知道教皇能不能回答些什么……不过更重要的是,阿纳莱老爷子一定是在劝说对方。」 「劝说对方?教皇吗?」 「当然是教皇。还有──在她背后的某个人。」 伊库塔越过天花板瞄了天空一眼。一股莫名所以的寒意窜过夏米优的背脊──那名老贤者的双眼看见了什么?他在劝说「什么」? 「──呼!像这样从头到尾不停说话,喉咙渴得要命!」 此时──说人人到,当事者正好离开了会议场。伊库塔眼神一亮,走向老师。 「「您辛苦了,阿纳莱博士。」」 两句问候出乎意料地异口同声响起。另一句话来自于站在老贤者另一侧的白发将领。 「……嗯?」「……嗯嗯?」 两人目光交会,彼此的脸上立刻露出敌意。被夹在两人中间的阿纳莱博士高兴地扬声喊道。 「喔喔,伊库塔和约翰!我们的辩论阵势怎么样,很值得一听吧!」 「说得客气点,内容极具刺激性……姑且不提这些,喂,白毛小白脸帅哥你跑来干嘛?快回执政官阁下那边去!」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伊库塔·索罗克。阿纳莱博士是我们阵营的成员。我才是一点也搞不懂你待在这里的意义喔?」 两人互相咒骂著你推我挤。看著他们的样子,阿纳莱面露惊讶之色。 「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那就省下介绍新同伴的功夫喽。」 「「……新同伴!?」」 他们再度异口同声地喊。老贤者笑著颔首。 「哈哈哈──正是如此,现在你们俩都是我的弟子。尽管国家不同,都是一起探求科学的同胞!」 阿纳莱说著大力拍拍两人的背。茫然地呆站在原地许久后,两人几乎同时回神。 「……我明白状况了。你收了这家伙当弟子了啊,原来如此。」 「博士!为什么你至今都瞒著这件事没说……!」 「?不,我没有隐瞒啊。以前不是稍微提过,我在帝国也有一大群有趣的弟子吗?虽然或许没把名字都说出来。」 这随便的解释令约翰抱住头。直盯著他的反应,伊库塔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坏心眼地勾起嘴角。 「……尽管并不情愿,算了,现在重点不在这里。」 黑发青年边说边站到白发将领身旁,拍了拍一脸狐疑的对方的肩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告诉他。 「总而言之,现在所知的事实中只有一个关键──你是我的师弟。就是这么回事吧,白毛小白脸。」 「hazgaze【开什么玩笑】!」 约翰反射性地脱口喊出帕犹希耶语。尽管被突然的大喊弄得耳鸣,伊库塔还是坚持摆出愉悦的态度。 「嗯嗯~?喂喂,这是对待师兄的态度吗~?」 「我怎么可能对你抱著哪怕一丁点的敬意!」 「没有也要表现──呜喔?」 伊库塔还要进一步挑衅,被约翰冲动地踢飞拐杖。险些摔倒的伊库塔靠著骨气重新站稳,额头上冒著冷汗地向他大喊。 「……!你这家伙!踢我的拐杖?这完全引发了外交问题吧!」 「啊,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对著你的脸踢!那个位置很难踢中,弯个腰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著,自制两字已从脑海中彻底消失。对骂迅速发展为抱成一团扭打,此时双方的护卫总算惊觉出手制止。 「约──约翰?冷静一点!这里是会议场合!」 「索罗克阁下!说来僭越,下官也不认为应该在这里争执!」 米雅拉和露康缇分别按住两人,伊库塔和约翰彼此咒骂著被拉开来。同一时刻,听见骚动声的外交馆神官赶到现场。 「怎、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啊,索罗克。」 「……抱歉。」 大约十分钟后,被半强制性带回房的伊库塔听命正座在床上,接受夏米优的训斥。 「统率一国军队的元帅,在三国会议现场和敌国少将……真亏你们能因为那种无聊理由打成一团,无聊到我都忘了要阻止。不幸中的大幸,对方大概不会积极扩大那种低俗的争执造成问题……」 少女这么说著,光是回忆起来就感到肩膀脱力。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伊库塔抱起双臂沉吟道。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得到了能全力取笑那家伙的材料。当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想法就全部脱口而出……」 「你究竟是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多不顺眼?我知道你们因缘匪浅,但那么做未免太过火了。」 「哎呀,说得对极了……要是他的脸长得丑一点的话……啊啊~讨厌,不想再看到那张帅气脸蛋了。」 青年无精打采地趴在床铺上。看到他的样子,夏米优不高兴地噘起嘴。 「……从相遇时开始,你一有机会就诅咒长得俊美的男子。每次听到这些,让我一直想著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 「我连一次也不曾觉得你的相貌有任何地方比别人逊色。不光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我也最喜欢你的长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在后宫望著不会说话的你足足两年,依然没感到一丝厌倦。」 少女顺著涌现的冲动像连珠炮似的地说著。她说完后回顾自己的发言,立刻感到全身发烫。 「……──?不、不,刚才那些话──?」 伊库塔迅速起身抓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地轻轻环抱少女的背,像对待小狗一样摸摸她的头。 「嗯,真叫人害羞。从头到尾都一脸认真的这么说威力好大啊。虽然不应该用拥抱来逃避,唯独这回就饶了我吧。」 「……啊……呜……」 「回到原先的话题……先不提我和那家伙的因缘,在外交礼仪上必须尽快处理刚才那件事,得向外界表明『我们没在吵架了』才行。对方肯定也抱著同样的念头,为了表达对于先开头挑衅的歉意,就由我方来设宴款待他们吧。」 伊库塔一口气说到这里,以温柔的语气补充。 「然后,我要回敬你一件事……关于刚刚你说的话,每当你贬低自己时,我也总是会有相同的心情。若你能记住这一点,我会很高兴的。」 一听到这句话,本来就脸红的夏米优脸蛋更是红得像颗熟透的番茄。伊库塔就这么依偎陪伴著她,直到恢复她冷静为止。 同一时间,教皇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在一星旗的纹饰前无力地跪下。 「……神啊,我该如何是好……?」 她不再掩饰,脸上清晰地浮现痛苦挣扎之色。她很苦恼。这是位居阿尔德拉教团顶点的教皇的宿命──抱著无法向任何人揭晓的问题,她拚命忍耐著不让双膝被那股重压压垮。 「……请引领、我等。请照亮我等前进的道路……」 她双手捧起搭档精灵,与精灵四目相对,彷佛要透过那里看著神的存在。 「……神啊……」 即使等待也没得到回答,精灵清澈的双眸,仅仅残酷地映出她憔悴的容颜。 由于隔天一大清早叶娜希教皇就发出「停会一天」的通知,让准备万全甚至做了早操的阿纳莱彻底扑了空。然而,教皇在这个时机要求有时间思考,代表老贤者的追问并非徒劳无功。 「嗯,难得空出一天嘛。」 伊库塔接到通知后喃喃说著,召来一名文官,派他把昨夜拟妥的书信送到齐欧卡阵营。回音在不到十分钟后传来,在信上指定的上午九点──他和夏米优一同造访上次 那片在暖炉前的谈话空间。 「早安,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阁下。昨天是我对您太过失礼了。」 伊库塔开口第一句话就以尽最大努力避免听起来像在念稿的口气陪罪。而约翰也一样,用花了一夜时间辛苦戴上的礼节面具回应。 「我才是非常失礼了。竟做出不知分寸的鲁莽举动,我打从心底感到惭愧。」 彼此道歉过后,伊库塔轻轻举起夹在腋下的将棋盘。 「嗯~请恕我带来了棋盘,一起下一局将棋、畅谈一番如何?」 「承蒙您相邀,这是我的荣幸。」 约翰点点头机械地一口答应。在他背后关注著两人互动的阿力欧忍不住摀著嘴巴。 「……呵呵呵呵……」 「执政官阁下!」 担任护卫随行的米雅拉小声地责怪,阿力欧倏然收起笑意。 「不,失礼了,没什么。一起下一局将棋,畅谈一番不是很好吗?我就安分地在旁边看著吧。」 「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今天这场手谈是不在意胜负,为了交流而下的。」 夏米优像是要事先说定般补充道。伊库塔和约翰分别坐在位于桌上棋盘两端的椅子上。 「我们就不限制走棋时间,悠闲地下吧。」 「我明白了。那么来决定先后手。」 约翰两手各握住一个棋子,伊库塔选了右手。由于打开的掌心放著代表后手的棋子,先手决定为白发将领。两人互行一礼,开始对局。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下棋声响起。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后──看不下去的夏米优开口。 「……咳咳。你们多聊几句如何?」 闷不吭声的下棋不符合交流目的。他们自己也对此有所自觉,伊库塔一边留意别出言挑衅,一边提出话题。 「啊……您早餐吃了什么?」 「简单地吃了些水果和面包。我本身并不太注重食物方面,元帅阁下又是如何呢?」 「这个嘛。我总是想著,希望稍加改善战场上的伙食。」 「改善吗?重量轻、耐饥、不需调理──我认为这样的口粮是理想的军人粮食。」 「依照我的分类,那算是营养补给品,在没有时间好好进食时用来临时凑合。当然,这些营养品滋味如果不错自然最好──不过在根本上,减少食用次数才是重点。」 尽管称不上气氛融洽,两人勉强展开正常的交谈让夏米优松了口气。下棋的手微微加快速度,约翰继续道。 「的确,士兵们偏爱吃热食,但开伙得花费许多时间。我想尽量避免因此拖慢行军速度。」 「若是短期任务这样做也无妨,一旦得长期作战就另当别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舍不得花时间用来塞个饱的营养补给品,和确实安排时间进食的用餐,在谈论滋味好坏前就有本质上的差异。」 伊库塔配合对方加快落子速度同时回答。在关注对局的夏米优和阿力欧眼前,棋局转眼间不断变化。 「营养补给品始终是战争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的用餐是在战争空档之间的休闲,是让士兵们的心灵脱离战争得到疗愈的时间。这不是和营养补给同样不容忽视的一面吗?」 「就算在用餐途中,也是在任务期间。士兵的意识脱离战争不会造成问题吗?我认为常在战场才是军人应有的心理准备。」 双方的意见像平行线般没有交会。伊库塔沉吟一声,换个切入点。 「亚尔奇涅库斯少将,想请教一个问题──您最后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如果您是指假日,我每个月休两天,因为军规这样规定。不过,我在假日也会安排某些工作。只要找一找,该处理的事务多得是。」 约翰明快地回答,但伊库塔很快重新发问。 「我刚才的问法说得不好──您最后一次悠闲地休息是什么时候?」 下棋的手戛然而止,但也只停顿了短短数秒。约翰再度以轻快的速度持续攻防,开口回答。 「想不起来了──您知道我的别名吧,索罗克元帅。这副身体打从一开始就不想休息。」 「很难讲喔……无论身心,人有时候都会欺骗自己。」 随著最后这句话,谈话就此结束。两人默默地继续以惊人的高速下著棋,指速甚至快得像杂耍一般──但伊库塔突然在某一刻停下来告诉对方。 「刚才也看过这个局面呢。」 「是千日手(注:将棋中双方出现循环下法,不断重复局面的僵持状态)。重摆棋子吧。」 看到同一局棋出现了三次千日手,两人达成共识将棋局归零。夏米优瞪大双眼──以那种速度下棋,还能攻防互相抗衡地形成千日手。不必想也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异常。 第二局就这样开始了。这次没间隔太长的沉默,伊库塔便再次拋出话题。 「换个话题,方便请教您和阿纳莱博士是如何结识的吗?」 「从前,他在我镇压一场叛乱时曾提供助力。那一次本身是个巧合,为了表达谢意,后来我主动拜访了研究所。」 「是这么回事啊……他对你的不眠体质产生了兴趣吧。」 「博士现在也还在研究这一点,已经提出几种假说。如果那个研究进展顺利──让人类全都可以像我一样工作,就是理想的结果了。」 约翰未经深思地说出期望。那一瞬间,伊库塔用本来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头。 「……怎么了?索罗克元帅。」 「……不,失礼了,我突然感到头痛。已经没事了。」 这说法未必是打比方,但勉强恢复过来的伊库塔又开始对弈。在旁关注的夏米优紧张起来,不过他突然改变态度继续发问。 「再换个话题。您有什么兴趣吗?」 「马术、下将棋和管理后勤基地──以及气球的运用等等。」 每一项都是作为军人的教养。这个回答令伊库塔忽然感受到掺杂了烦躁的怀念,但没表现出来地往下说。 「……您对于军事的全心投入使我钦佩。不过,这样未免禁欲过度了?」 「就算这么说我也很为难。我并未特别压抑,而是打从一开始欲求就不多。」 「……原来如此。」 「索罗克元帅,您是如何在这个年纪指挥帝国军的?」 约翰反问。黑发青年平静地回答。 「……利用与夏米优相处时光的空档随意处理,尽可能地偷懒。毕竟这不是我热爱到能废寝忘食埋首其中的工作。」 这番话对他而言理所当然,作为一国军队统帅来看却非常离谱。约翰用本来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头,和刚才伊库塔的动作一模一样。 「……yah,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元帅,真是游刃有余。」 「模仿我也没问题,至于兴趣部分我推荐午睡。」 回过神时,现场已变得露骨地充满危险气氛,两人就带著这种氛围再次对弈。双方下棋的手速度猛然变快,几乎像在打架一样反覆地吃掉棋子与被吃,动作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又是刚才看过的局面。」 「千日手。换下一局吧。」 他们彼此点点头,毫无眷恋地清空棋盘上的棋子。那副样子看得夏米优发出叹息,阿力欧则低下头忍著笑意。 两人一共下了三局,每一局都以千日手收场,留下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结束与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交流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走廊中走向自己的房间。 「……感觉你们平静地交谈,相对的改在棋盘上互殴。」 「谁叫他走的棋那么不可爱……啊,白白耗费精神……」 伊库塔停下脚步沮丧地垂下肩膀。靠在他身旁的少女,此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扑上。 「夏米优~辛苦了!」 「……!瓦、瓦琪耶?」 被一把抱住的夏米优慌张地呼唤对方的名字。科学家少女毫不客气地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回答。 「真是的~欲求没得到满足~难得阿纳莱博士和教皇干起来了,我这次负责的却完全是幕后工作耶?齐欧卡的外交团虽然很难缠,看样子再两天就会耗尽在议论时能用来论战的材料了~」 「那、那和抱住我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是可是,我一逮到机会就想抱住我好喜欢的夏米优!你有意见吗!」 瓦琪耶无赖地加重拥抱的力道。夏米优满脸伤脑筋的表情,但伊库塔并未制止地直接向师妹说话。 「瓦琪耶,你和阿纳莱博士见过面了吗?」 「还没有。就算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没经过伊库塔哥你同意也不会行动。我不成为麻烦的开端,也自知我不适合处理一般外交事务。」 「那么,现在过去问候一下吧?看家的任务你交给约尔加了吧?」 「喔,好耶!那边有约尔加盯著,尽管放心。应该还能挡住他一阵子。」 两人暗示著对于托里斯奈的监视,确认这一点后,同时决定了当天的下一个行动。 「这里不能通行,索罗克元帅殿下。」 「不能通行!」 他们正想和上次一样造访科学家们的帐篷,但哈朗和米塔士官长在帐篷前像看门般挡住去路。这是极其合理的应对,不过伊库塔脸上浮现微笑。 「别这么一板一眼的,哈朗少校。我只是带师妹来见老师。」 「您能记住我的名字实属荣幸,但我的使命是活用这副身材充当人墙。若您先徵得卡克雷阁下的同意,请尽管进去。」 「尽管进去!」 米塔士官长重复哈朗的语尾。被大小两道人肉墙壁挡住的伊库塔苦恼地抱起双臂。 「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话声方落就猛吸一口气──趁著两人来不及阻止,朝远处可以望见的帐篷大喊。 「执政官!能否同意我和阿纳莱博士会面!」 吶喊声在罩著乌云的天空下回响,数秒钟后,阿力欧从帐篷入口探出头来。 「嗯,没关系!请进来!」 他极其乾脆地同意了。伊库塔耸耸肩重新转向哈朗他们。 「他好像这样说了。」 「……你怎么知道阁下在帐篷里?」 「考虑到昨天的经过,执政官现在来和博士商议也不足为奇。如果不在再去别处找人就好,我决定总之先喊喊看。」 「哈哈──原来如此,是我眼拙了。请过去吧。」 哈朗面露认输的笑容让路。伊库塔和夏米优、瓦琪耶一起再度拜访科学家们的巢穴。 「博士~好久不见~!」 「喔,听这个声音是米尔巴琪耶吗!你也长大了!」 阿纳莱博士迎面抱起一走进帐篷就冲过去的瓦琪耶,在角落的桌子前专心做事的巴靖错愕地转过身。 「咦──哇~真的是米尔巴琪耶!抱歉,奈兹纳,我先溜了!」 「别想逃。」 巴靖正想头也不回地跑走,却被奈兹纳揪住衣襟。瓦琪耶接近手舞足蹈挣扎著的师兄,脸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嘿嘿~巴靖哥,见到久违的师妹却是这种反应,好过分啊~又不是看到怪物出现~」 「咿!饶了我!我给你点心!」 「哇~!嗯,这是什么,烘焙点心?湿润的口感真不错。多给我一些,我要分给夏米优。」 「你这样算是抢劫吧……把多出来的份还回去。」 当夏米优看不下去地出面制止,瓦琪耶回答一声「好~」,乖乖地罢手。巴靖难以置信的看著这一幕,目光投向那位救世主少女。 「咦……小夏米优,难不成你和这家伙感情很好?能够沟通?」 「沟通……唉,算是勉强听得懂两成她说的话。」 「我们可是无庸置疑的亲密好友!」 瓦琪耶同时这么说,揽住夏米优的肩膀主张两人的友情。侧眼看著她们的样子,奈兹纳向黑发青年开口。 「……那么,伊库塔。你和齐欧卡的将领吵完了吗?」 「刚刚找他下过一局棋握手言和了。所以拜托你别再提这件事好吗?奈兹纳姊,主要是为了我的心灵健康著想。」 「既然你希望的话,我会照办。虽然我暂时忘不了那个场面。」 奈兹纳浮现一丝坏心眼的笑容回答。伊库塔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重新转向阿纳莱博士。 「那么,博士。虽然昨天来不及说──真是叫我吓破胆了。我想过你们一定会拿出某些东西,但没想到居然打碎『神殿』的墙带过来。」 伊库塔一说出这句话,巴靖等科学家之间的气氛霎时变得紧绷起来。然而──被问到的阿纳莱博士本人不包含在内。 「喔喔,关于那件事……」「哇──!」 「博士,快停口!他在场!卡克雷阁下在场啊!」 弟子们慌张地制止险些泄露机密的老师。看著他们非比寻常的紧张神情,伊库塔看向坐在帐篷一角椅子上的阿力欧。 「啊,失礼了,我无意刺探机密,只是过来表达心中的惊讶。」 「我当然明白。抱歉,我在这里害得你们聊不尽兴。」 两人以不带一点真心话的台词应答著。由此看出退场时机已到的伊库塔,用眼神向夏米优和瓦琪耶示意。 「这哪儿的话,是我自顾自地跑过来。那么──既然师妹已打过招呼,今天我们就告辞了。」 三人说完后准备离开帐篷。此时,阿力欧朝著他离开的背影开口。 「索罗克元帅。你晚上睡得好吗?」 「──很好。虽然天气有点冷,盖上毛毯还过得去。」 「这样吗,真叫人羡慕。果然年轻真好。我最近这阵子难以入睡,睡前酒喝得愈来愈多了。」 他感慨地说出这番话。伊库塔听到后微笑地回答「我可以理解」,这次真的离开了帐篷。 「……索罗克,这样子好吗?你几乎没和博士交谈过。」 「嗯,想知道的事情大都试探到了,和我预料中差不多。」 「说得也对。因为那东西很坚硬~」 瓦琪耶一脸知情地点点头。两人之间好像这么一说便互相会意,让夏米优皱著眉头思索起来。 「唔……你们在说什么事,只有我不明白吗?」 「我会找机会好好说明。只是,那些内容我尽可能不想说出口。」 黑发青年如此暗示并望向背后,口中悄然低语。 「……无论如何。今天我也要试著熬夜一会了。」 当天深夜。确认夏米优在那辆大马车上就寝之后,伊库塔带著护卫兵们走在黑夜中。 「……往这边走。」 一行人很快就和齐欧卡的向导会合,由他们带路前进。在距离以划分外交馆周边区域的形式设置的两国军队地盘──其交界处颇近的地方燃起了火堆并摆上两把椅子,是今夜的聚会地点。 「嗨,你来了。」 「承蒙你特地相邀,自当赴约。」 已经先坐在椅子上的阿力欧开口问候,伊库塔举起带来的酒瓶作为回应。齐欧卡的执政官也摇摇盛著酒的酒杯,咧嘴一笑。 「如你所见,这不是像白天那样拘谨的场合。先坐下再说。」 伊库塔点点头坐了下来,握住瓶塞。砰!开瓶声在黑夜中回荡──听到那悦耳的声响,阿力欧举起右手的酒杯。 「乾杯──无法共享美酒虽然可惜,但至少还能这样共享营火。在今天这种寒冷的夜里,像这样喝酒也颇为风雅。」 「是啊。乾杯。」 说完开场白后,两人同时咽下酒液。感觉到酒精的热意流入胃中,阿力欧缓缓地开口。 「──呼……我们双方都有些话是带著孩子就不方便讲的,不是吗?」 「或许吧。虽然隐藏的秘密愈少愈好。」 伊库塔以略带沉重的口吻回答。执政官看出他了解自己的意图后问道。 「『她们』过得好吗?」 沉默立刻笼罩现场。青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带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自责的念头。 「……称不上太好。不久之前,她们为了保护夏米优受了重伤。」 「──伤势的程度与治疗的过程呢?」 阿力欧立刻追问。伊库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真正的愤怒,回答了必要最低限度的讯息。 「我无法详细说明,只能保证她们正在顺利地康复中。」 「那次负伤是无法避免的吗?」 「……不。首先,我方的预测不够周延──为了弥补这一点,逼得她们太拚命了。」 听到青年的回答,阿力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我可不希望这么简单地就把人用废了。如此独特的人才,不是想再找就能找到的。」 「我也这么认为。和你其他的许多『作品』一样。」 伊库塔的声调带著明显的谴责之意,继续说道。 「如果发现有潜力的人才,你还会实施相同的教育吗?」 「说得好像我下手洗脑了似的──关于她们,我可是赋予了走投无路的儿童参与社会的手段和机会。我从不曾强制要求她们做任何事,不觉得有什么好愧疚的。」 「是啊,这和洗脑性质不同……你的手法远远更加高明。」 营火火光的映照,在阿力欧侧脸形成清晰的阴影。伊库塔侧眼看著他说道。 「执政官,你很擅长待人。你能够掌握一个人渴望什么、对什么感到愤怒、憎恨什么──甚至包含他们没有自觉的部分,在这些地方安排动机加以利用。因为基础是对方心中本来就存在的感情,就没有强迫硬逼的问题……你的话语会没遭到抵抗地逐步渗透你挑中的对象。」 话声暂落,只有火星迸开的劈啪声在黑暗中回响。阿力欧沉吟一声,啜饮杯中的酒。 「像骗徒一样玩弄花言巧语,诱导她们──总而言之,你是在这样谴责我吗?」 听到反问,伊库塔沉默半晌后静静地摇头。 「……不。费尽唇舌地尝试诱导他人这种行动,可以说放在所有的教育上都一样。学校教育是为 了尝试培养出对社会有益的人才,军事训练则是把人矫正成军人的行动没错。这件事本身无需谴责。」 「没错。想要教导人某些事时,几乎不可能不包含任何诱导在内。」 「是啊。另外,像骗徒一样玩弄花言巧语──这么说也不正确。因为你并非在欺骗对方。你大概会尽可能履行发掘某人时所做的承诺,对于在这方面撒谎掠夺利益丝毫不感兴趣吧。」 「能得到你的了解真是荣幸。」阿力欧笑著说。 伊库塔依然带著形成对比的僵硬表情,继续往下说: 「在发现有才能的人物并培养他们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加出色。『不眠的辉将』、『白翼太母』还有『她们』──和你的手下们交锋时,我无一例外地都感到背脊发寒。」 喔~他说出的名字,让执政官钦佩地喊了一声。 「我应该还没告诉过你,提拔艾露露法伊的人是我才对。我也不认为她会主动提起,你为何这样认为?」 「在尼蒙古港海上的海战刚结束时,我和被俘虏的她短暂地说过几句话。内容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成长背景,你的名字当然一次也没出现过。可是……与她交谈时,我一直感觉到与面对『不眠的辉将』时相同的气息。不,应该称作相同的扭曲吗?」 「还真犀利。意思是说我培养出的孩子全是扭曲的?」 「你应该是最清楚那个理由的人。」 伊库塔的声音透出超乎谴责的愤怒,紧握的双拳放在膝头微微颤抖。 「由于没有意义的战争失去了国家和好友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为了实现齐欧卡的繁荣及世界的永久和平不分日夜持续工作,甚至放弃了理应是赋予所有人类的睡眠权利……然而,他的过劳到底何时才能得到回报?一百年后?三百年后?五百年后?唯一确定的是,那份工作在那家伙在世期间是绝不会结束。那家伙正企图只为了自己绝对得不到的报酬耗尽人生的一切,而赞同此事的你在怂恿推动他。」 「…………」 「同样的,孑然一身又因为体质无法怀孕所苦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她称呼全体舰队部下为我的孩子,用深切的慈爱弥补孤独……然而,既然她身为将领与军人,每次发生战争就无法避免会有部下阵亡。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她将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注定将一再体验到连一次都难以忍受的悲伤。引导她过这种生活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你。」 阿力欧保持沉默没有回答。伊库塔还不在乎地责难道。 「成长时在恶劣的环境下日常遭受虐待,结果导致人格分裂的『她们』。 在培育信赖的过程展现善意人格,取得信赖后展现恶意的人格──她们透过人格的切换运用,作为可怕的间谍在幕后大展身手……可是这样的工作,等于是在亲自践踏用心堆成的沙城。达成以后只剩下一片烧毁的荒地。你明知如此,还在她们耳边呢喃『把背叛当成工作就行了』。」 他非常清楚,那个矛盾会何等折磨本人的心灵。伊库塔的脑海中历历在目地浮现,在那次事件的最后──她在对同伴下手前意图自尽的身影。 「还有──在黄昏的帝国出生为皇族的少女,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于是,青年说出他正倾尽全力试著拯救的少女名字。 「我听说当那孩子以政治人质身分待在齐欧卡期间,曾和你有接触。聪明的她,从小就对自己的身分感到苦恼──你针对她的苦恼下了毒。因为你预料她的存在日后可能成为毁灭帝国的关键一击。」 「…………」 「从才刚相遇开始,她就不时提到自己的血是腐败的……她生性无论在任何事情上都对自己很严格,身为皇族的责任感大概也强化了那个倾向。不过,光凭这些应该不会变得像现在一样严重。那孩子的双眸顽固地仅仅注视著自己的毁灭。她期望一个人承担皇室长期累积的暴政报应,接受众人的制裁惩罚……正如你所下的诅咒一般!」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近呼吶喊,伊库塔以反覆深呼吸发挥自制后再继续道。 「这就是你应该被谴责的地方。无论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她们』或者夏米优──身为一个成人,你应该站在拯救他们的立场上。 ……不是促使失去一切的少年耗费生涯只去追求远大的理想。 ……不是给予无法成为母亲的女性无论付出多少关爱都会不断死去的孩子。 ……不是安排一再遭到背叛的少女同样以背叛维生。 ……不是让自我厌恶的少女产生自己的毁灭就是救赎的错觉。 更加简单的温暖。触手可及的救赎。纯朴又随处可见,作为一个人类需要的足够幸福──凭你的能力,应该能给予他们所有人这些才对。」 青年宛如在哀悼并未实现的梦想般垂下眼眸。听到这番话,阿力欧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坦白说我很惊讶。你远比我预料中更深入地了解我这个人。」 他说出赞赏的台词。但是──覆盖那张脸孔的完美笑容没有一丝动摇。 「的确没错。就算带他们脱离困境,我并未拯救他们的心。进一步来说,我是没打算去拯救。你可知道为什么?」 阿力欧向对方问起自己的心境。伊库塔瞪著火堆淡淡地回答。 「因为这样会损及他们对你而言的可用性吧?」 执政官颔首同意他毫不犹豫地拋出的回答。 「满分的答案。没错──我可以断言,再也没有什么比得到救赎的人类更无聊了。」 他毫无忌惮地以闻者会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漠语气断言。 阿力欧的视线忽然转向夜空,对于云层遮蔽看不见星辰感到遗憾,同时说道。 「说说往事吧──从前,我曾把一个人敬重为师。那是一位高洁、知识渊博又聪明,特别是具备超越群伦行动力的出色女性。无论作为人或政治家,我都由衷地深深尊敬她──说来很难为情,我一定也曾思慕过她。」 虽然她比我年长许多,阿力欧笑著说。伊库塔皱起眉头,面对这个难缠的对手,他不知道该把这番话当真到什么程度才好。男子也很清楚对方的感想,坦然地继续道。 「当时的我只是个薪俸微薄的小吏,但我觉得能一直在那个岗位上支持她也很好。她指派的工作并不轻松,但总是很值得去作。而且──虽然是很平凡的动机,自己的努力能改善民众的生活让我很开心……你或许难以相信,许多政治家都把这种心情当成工作的动力。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回忆,是把一条经常泛滥淹没下游村落的河流引到支流,使水灾大幅减少的大事业。当时老师的工作表现令我钦佩万分。拟订以年为单位的计画、获得庞大的预算、募集优质建材和人手、调整各相关组织的利害关系、与当地居民的事先交涉──每一项工作都不轻松,几年来在人们之间来回奔波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和她共度过那种忙碌的日子,有一天我试著问她,你为什么能这么努力呢?」 阿力欧以怀念的眼神说道,钜细靡遗地想起当时的回答。 「她回答我,因为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她的成长背景使她非常清楚,贫困──会把人的可能性缩限到多么狭窄、想要自力脱离那种状态有多么困难。不是有句老套的说法……叫肩负著全村的期待吗?她正是如此。她生于南海岸贫穷的小渔村,那里大部分的村民只勉强懂得写自己的名字。虽然这样,只要村中有特别聪明的孩子,大家会一起集资试著把孩子送到附近城镇的商家学习,期待孩子总有一天带著钱财返乡。」 「…………」 「她在商家从经商开始学习各种知识──但她告诉我,她看待世界的观点彻底改变,所有事情都出现了选择。没错,我想你也明白,有选择的余地是富饶最具代表的一面。贫穷的生活往往没有选择。食物、衣服、从事的工作、结婚对象──她发现从前没有选择余地的这些东西,依照做法和实力而定都能够选择。据说这是一切的开端。」 阿力欧边说边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又倒了一杯酒。 「总之,她努力地赚钱,等金额达到某个程度就把大半资金带回出生的故乡交给村长,拜托村长拿这些钱改善大家的生活。村长欢喜地收下资金,实际上也把钱按照他们的判断投资在村庄发展上──不过,你觉得结果如何?」 「……运用并不成功吧。」 「正是如此。毕竟那是个纯朴的渔村,村民们不知道捕鱼捞贝卖钱以外的赚钱方法。那片海域资源本来就不算丰富,即使买了新渔船和渔具能提升的收入也有限。必然的,需要走上与过往老法子截然不同的路线才有办法改善状况──他们却不明白。不是知道其他方法却不做,而是根本想不到。她送给村子的资金并未带来富裕的未来,结果只是白白浪费掉了。」 那悲伤的来龙去脉彷佛浮现在伊库塔的眼中。阿力欧继续往下说。 「当她几年后重返故乡,察觉大家的生活和过去一模一样 时,她领悟到,单靠金钱改变不了民众的生活,需要有人来准确地思考与判断如何运用资金──也就是执政。从此,她开始走上政治家的道路。」 阿力欧高高举起斟满酒的杯子,彷佛在祝福过去英雄诞生的那一幕。 「这是她对政务投入热情的来源。简单的说,她一看到和昔日的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只要这么做明明就可以改善生活──一旦动了这种念头,就再也无法不说出口了。治理泛滥河川的工作也是这道延长线上接下的。计画当然遭遇困难,好几次险些搁浅──但最后一切全屈服于她的热情之下。当时我的心情就像目睹了英雄的凯旋。」 「…………」 「那次的表现让她打响名号,在不久后立志进入中央政界。因为这么一来,能获得的资金和可以做的事规模也会更大。她四处拜访以求多结交当权人物,我也欣然同行。我很期待她和治理泛滥河川那时候一样,总有一天在更大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快活的口吻到此结束。阿力欧换成平板的语气继续道。 「然而,期待并未实现。不,准确的说,她成功地飞黄腾达──行动力却随著地位愈高愈加衰退──因为年纪渐长体力下滑?不,不对。衰退的是她的热情……到了这时,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逐一突击访问贫困地区指挥民众改善生活。她在都市的整洁区域找个舒适的据点安顿下来,天天和来访的当权人士开会。」 彷佛回忆起当时的失望和焦躁,阿力欧叹了口气。 「我在已经太迟的阶段才注意到那个变化的原因──她离贫困太遥远了。在立志打入中央,只顾著跟富裕阶级人物接触的期间,她和过去总在身旁的贫困拉开了太远的距离。住在繁华卫生的都市里看不见贫困的真实状态──扑灭贫困的热情也在她心中渐渐减弱。这样一来,已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安逸的生活。」 英雄的理想姿态在眼前渐渐崩塌。彷佛在品尝那种苦涩,阿力欧啜了一口酒。 「你明白吗?她生于贫困中,时时刻刻与贫困相伴才得以成为英雄。完全拯救她脱离那种境遇的话──就成了一个沉溺于安乐的人。」 「…………」 「昔日的她无法重现了。当我笃定这一点之后,就决定让她失势并继承她的地盘。我至今依然相信那个决定没有错。可是──同时仍感到后悔不已。 为什么没有更早注意到?在她得到救赎之前、在她堕落成随处可见的平凡人类之前──我未能把她的灵魂拉回昔日的苦海。」 我应该让她更加痛苦的──男子说道。应该让她与贫困相伴,无止境地战斗下去。我想陪在那样的她身旁一直支持她。 「俗话说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梦想没有实现,另一个是梦想实现了……前者是催生英雄的悲剧,后者则是扼杀英雄的悲剧。所以,我总是积极地制造前者,并注意避免后者发生。」 这正是阿力欧·卡克雷的哲学。到了此刻,伊库塔正确地理解到与许多强敌对峙感受到的宿敌的精神性,并产生同等的畏惧和厌恶。 「约翰的生存方式,这样就好了。艾露露法伊、直到不久前为止的『她们』,当然夏米优也包含在内──他们只要还活著就会持续工作而非沉溺于安乐,在过程中给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发展带来莫大利益。因为没有得到救赎,他们才能达成平庸者绝对无法仿效的伟业。那是──多么高贵美丽之事啊。你不认为吗?」 伊库塔花了一点时间斟酌词语,好在面对希望夏米优毁灭的对手的思想时,不对任何事情让步、一步也不退后地展开反击。 「……无论是目标向何处奔跑的人,迟早都会停下脚步。无论是抵达了目的地或是半路累得迈不开步子,任何人都无法永远地跑下去。」 「……嗯?」 「心怀志向者的牺牲和奉献,有时会打动观众的心吧。不过──那绝非可以被本人以外的人利用消费掉的东西。阿力欧·卡克雷,你真的没想过吗?你企图做出的东西,是把那些为国家付出最多努力的人们连灰烬都不剩地燃烧殆尽,用那些热源当成粮食来营运下去的献祭国度──和两年前为止的帝国没有任何差异。你希望齐欧卡的未来是那样的吗?」 面对青年的问题,齐欧卡的执政官浮现那个完美的笑容应答。 「为了某些事物尽己所能付出一切,人才能活得最为美善。这只代表我所期望的齐欧卡,是不断诞生出这种人的国家,有任何问题吗?」 注视著眼前的火光,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用坚毅的声调回答。 「我要对此一认知的基础提出异议──正因为自己得到幸福,人才得以向更多人分享幸福。幸福并未循环的国家没有未来。这是我的回答。」 说完这番话,两人陷入沉默──接下来他们没有再交谈一句话,结束了这一夜的会面。 隔天上午十点,与上次同一批人齐聚在大会议场。率领白衣科学家们的阿纳莱·卡恩向默然伫立在圆桌另一侧的拉普提斯玛教皇开口。 「教皇啊,等了一天,你和神讨论完毕了没?」 「…………」 问题没得到回答。本来期待相隔一天会产生某些变化的阿纳莱感到有些失望地耸耸肩。 「总是我单方面地说下去吵不成架。你没有花费昨天一整天思考该说的话吗?我期待与你对话。」 就算催促到这种地步,教皇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装作面无表情,神色间却透出深深的挣扎和疲劳。无法再度展开议论,令科学家们一脸为难。 在那股沉重的气氛中──在所有人的意识之外,会场内的精灵们同时开口。 「「「「「「「受理向援助规定对象公开资讯的申请。作为同意条件,要求援助规定对象证明其智能水准已达标。」」」」」」」 在场所有人都错愕地注视著附近的精灵。有的在桌上、有的在椅子上、有的在腰包里的精灵们露出彷佛被附身的空洞眼神,说出一字一句完全相同的台词。 「「「「「「「──再次重复。受理向援助规定对象公开资讯的申请。作为同意条件,要求援助规定对象证明其智能水准已达标──」」」」」」」 伊库塔将脸凑过去,直盯著在桌上反覆说著这段发言的库斯──这状况类似于军事政变时的玉音放送,但绝不可能是相同现象。玉音放送始终是「位于帝国领土内的帝国精灵」同时说出同样内容,无论这里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领土,或每个国家的精灵都出现相同反应,都显然与玉音放送的规则有差异。 「────」 比起任何人更愕然地瞪大双眼的人,是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当精灵们的发言在几分钟后停止,大会议场恢复沉默,她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神降下了试炼。」 出席者的视线全部汇聚到她身上。教皇彷佛要压抑颤抖般按著肩膀,仍然继续宣告。 「立刻整理行装,出发前往精灵们指示之地。若你们通过试炼,应该会得到神的某些答覆──我也会同行,见证一切。」 她话声方落就掉头而去,不理会科学家们的制止快步离开大会议场。亚库嘉尔帕上将和神官们慌忙跟在教皇身后离去,现场只剩下帝国与齐欧卡的出席者。 「……卡克雷阁下。精灵们……」 此时,约翰察觉一个异变。夏米优和伊库塔也在同一时间被相同现象吸引了目光。从库斯算起,在场所有精灵──全都指著同一个方向。 「索罗克,这是……!」 「……方位……大概是北方?」 伊库塔拿指南针作比对,确认了这个事实。出乎意料的情况变化使科学家们一片骚然地紧张起来──站在中心的老贤者咧嘴一笑。 「看来总算是回应了──你们要打起精神。接下来似乎要上演重头戏喽。」 随著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有种直觉──这场活动,不会只以单纯的会议告终。 第十二卷 第二章 神的试炼 在多云的阴天下,军装各异的三方部队并排向北方前进。 帝国兵、齐欧卡兵、阿尔德拉神兵──三者没起冲突,甚至不互扯后腿地朝著同一个目的地进军的景象,从历史角度来看也称得上极为少见。从他们本身的神情中掺杂的困惑,也看得出这一点。 「──情势发展变得相当奇怪啊。」 帝国军队伍位于集团整体东侧,在部队中心位置的大马车上,约尔加三等文官越过车窗望著外面的情形开口。这番话代表了同车所有乘客,或者是在外面步行的所有士兵的心声。 「中止三国会议全军北上,路标只有精灵的引导,连前方有什么也不得而知……如此彻底无法预料未来的状况也很罕见。」 约尔加重新转向车厢内。坐在椅上的伊库塔重重地颔首。 「……帝国、齐欧卡、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不分属于哪个国家,在场的精灵们同时发出相同的讯息,光从这一点来看也显然是异常事态。假设在精灵们引导的目的地有『某些东西』,那不能只让齐欧卡过去。」 「这个说法,是你作为元帅的场面话吧。」 和夏米优并肩坐在床边的瓦琪耶用恶作剧的口气补充。伊库塔脸上的紧绷感立刻消失,嘴角浮现与师妹相仿的大胆笑容。 「嗯,算是吧──身为一名科学家,我不可能错过这么有趣的状况。」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当前难以预判未来的状况,令他们这些科学家感到非常兴奋。然而,女皇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彻底改变态度,在旁边认真地沉思著。 「虽说目前的事态也是如此……我难以推估拉普提斯玛教皇有何想法。『神的试炼』究竟是什么?」 「这个词汇不时会出现在圣典中。看过圣典全篇得到的印象,主要是神施加给宗教重要人物的无理要求。」 「宗教重要人物……在此处指的是……」 「从直到『试炼』开始为止的状况来看,个人的话,我想果然是阿纳莱博士吧。」 听到伊库塔的推测,夏米优抱起双臂沉思。 「……我不明白。对阿尔德拉教团来说,阿纳莱博士是甚至被冠上『渎神者』名号的危险人物吧。这样的人继名闻遐迩的圣人们之后成为接受神的试炼的对象,而教皇也认同了?」 「与其说认同与否──我总觉得她的反应不在那种程度。她的样子看来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从这一点来思考,应该把『神的试炼』视为是由比教皇更高阶的意志决定实行的事情。」 「比君临阿尔德拉教顶点的教皇更高阶的存在──那究竟是什么?」 「我们接下来就要去确认对方的真面目啊。」 伊库塔这么说道,目光转向旁边的桌子。他和夏米优的搭档精灵,库斯和西亚并排站在桌上。虽然脱离了类似玉音放送时的茫然自失状态,自从在大会议场的事情发生后,他们一直指著同一个方向。 「再说──刚才说阿纳莱博士被施加了试炼,但参与对象说不定是我们所有人。因为就如你们所见,这里的库斯和西亚也指著北边。」 在夏米优不安的目光中,伊库塔轻轻凑近脸庞向精灵们说。 「吶,库斯、西亚。目的地有些什么?」 「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伊库塔。」 「…………」 库斯露出为难之色,西亚沉默地摇头。伊库塔笑著点点头。 「没关系。谢谢你们。」 我该问的对象另有其人。伊库塔一边心想,视线一边投向他们指出的方向,而约尔加以自制的口气找他攀谈。 「身为一名科学家,我同样对这个状况感到兴奋……但请在作为指挥官方面也别疏忽大意,阁下。依据位在目的地的『什么』的真面目而定,我方有可能与齐欧卡和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两军发生武力冲突。」 「嗯。毕竟并排而行的对手不好对付,没有理由可以大意。」 听到这番叮咛,伊库塔将注意力放在与我方部队相邻前进的另外两个部队上──他们与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当然都不可能属于完全的合作关系。尽管不能在自己投入解开谜团当中露出破绽──先不提这个,青年向约尔加拋去不满的目光。 「话说,约尔加──你不必连在这辆马车上都对我保持那种口吻。这样我也难判断什么时候可以放松。」 「这、这我明白。但现在状况诡谲,我认为精神上紧张一点比较好……好歹我也是你的师兄。」 戴著单边眼镜的青年说完后撇开脸庞。瓦琪耶立刻插话。 「哼哼~约约想找回面子吧。因为伊库塔哥称呼其他前辈都会加上哥或姊,唯独对约约总是直呼名字?他本人可是暗暗介意喔。虽然以那种方式相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什……!」 约尔加面红耳赤地摀住少女的嘴。伊库塔托著下巴思索。 「……约尔加哥……哇,不行。一说出口就觉得整个不对劲。」 「不必叫我哥!你也别把这家伙说的话通通当真!」 约尔加揪住瓦琪耶的脸颊边拉边喊。黑发青年苦笑著补充。 「唉──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约尔加比起师兄更像是年龄相仿的科学家伙伴。我并非拿你和其他人相比而看轻你。坦白说,巴靖哥在我眼前做蠢事的次数也不遑多让。」 「巴靖哥啊~从以前起就有种一碰面就想从他身上骗走一点小钱的气质。」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伊库塔语带叹息地注视著约尔加。 「……光是你平常能管住这家伙,在我眼中就很值得尊敬了。要有自信,约尔加。无论作为科学家、文官还是凶暴珍禽异兽的饲养员,你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秀。」 受到坦率的赞赏,约尔加眨眨眼睛,接著又撇开脸庞扶著单边眼镜沉重地呢喃。 「……哼、哼,凭我的睿智,做到这点程度轻松得很……」 「嘴角都翘起来了,约约。真好对付~你还是好对付到可爱死了~!」 瓦琪耶嚷嚷著拦腰抱住约尔加。当约尔加挣扎著想挣脱怀抱时,大马车停了车,站在车外戒备的露康缇敲敲车门入内。 「在队伍前方,精灵似乎停止指路了。还请诸位准备下车。」 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拄著拐杖起身。即使在一直关注著他的夏米优看来,青年眸中蕴含的光芒也比平常更强烈了五成。 五人下了大马车走向队伍前方,早一步抵达的白衣科学家们正四处忙碌著。其中,阿纳莱环顾周遭的景象。 「唔──这里就是试炼之地?」 站在他身旁的约翰也同样地扫视四周,对于结果歪歪头。 「mum,乍看之下是什么也没有的平原,环顾周遭也没发现什么显著的地形。」 「奈兹纳,精灵们怎么样了?」 阿纳莱问旁边的助手。她抱著搭档精灵回答。 「……还是一样,自从进入这一带就不再指向北方。如果询问下一个指示──」 奈兹纳说著向精灵发问。剎那间,陷入那种茫然自失状态的精灵开口。 「站在圆心。」 看到精灵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告知,奈兹纳回头转向老师。 「──只会这么回答。」 「唔,圆心吗?」 阿纳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在这个时机,来到他们身旁的伊库塔加入对话。 「要知道圆心,得先知道圆的边缘在哪才行。」 青年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说,转了一圈环顾周遭。 「既然没有人造物与特徵鲜明的地形,现阶段可作为线索的只有精灵的指引。可以先试著从这一点开始琢磨吧?」 「我有同感。约翰,你的看法呢?」 老贤者把话头拋给另一名弟子。白发将领瞪了伊库塔一眼后点个头。 「……yah,我也持相同意见。动员士兵试著调查周边吧。」 「就采取双方派出相同人数的士兵,彼此解除武装的形式如何?」 黑发青年马上提出要求,约翰思索了一会。 「……这是无所谓,但两个部队在同一个现场分头作业会导致彼此混乱。就算是临时的,我也希望能统整指挥系统。」 「解决方案非常简单。把总指挥权交给阿纳莱博士就好。」 伊库塔就像一开始便打算这样做似的提案,大胆得叫约翰有些畏缩。他打从一开始就毫不在乎阿纳莱博士目前属于齐欧卡阵营这件事。 黑发青年至今依然毫不怀疑那份超越国家框架培育而成的师徒关系──老贤者也理所当然地确实回应了他的信赖。 「好──伊库塔、约翰,你们分别率领两百名士兵,搜寻精灵举止有所变化的范围!」 「了解!」「yah!」 两人收到老师的指示后马上展开行动。决定彼此的搜索范围后,他们分别开始朝一个连发号司令。 「注意搭档精灵的举动,配合信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 「当精灵恢复平常的样子,立即原地 停下来!」 两人调派部队的做法几乎完全相同。首先让士兵们呈放射状朝广范围散开,向怀中搭档精灵指出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前进。精灵在进入某个范围时会不再指出方向,而士兵也在那里停下脚步。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持续这个步骤,阿纳莱渐渐看出了士兵的配置具有某种规则性。当所有士兵终于都停下脚步,老贤者向两名弟子发出后续指示。 「你们能尽量均等地分配站立士兵之间的间隔吗?」 伊库塔与约翰马上依言调动士兵。不到几分钟后,两个部队的士兵们几乎间距相等地并排站在精灵反应转变的界线上。这么一来──他们的位置,没有蓄意安排地形成远远环绕阿纳莱博士的形式,人墙构成了圆。 「很好很好,清楚地看出来啦。」 老贤者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对士兵下完指令的约翰此时跑了过来。 「需要从上空俯瞰吗?必要的话我可以准备气球。」 「不,大概没有这个必要。既然对方说是圆,认为这就是目标才自然。要找出圆心,首先得──」 正要往下说的阿纳莱博士动作突然顿住,思索了半晌。 「──不。唔,对啊──夏米优,你有办法算出圆心吗?」 「唔……?」 老贤者突然拋来话头,令心理上退居二线关注著情况的夏米优感到困惑。担任贴身护卫的露康缇代替她说道。 「?我想圆的中心大概在附近。」 她边说边走到士兵们围出圆形中央附近。阿纳莱博士双手扠腰看著她的模样。 「很难说吧?真正的圆心或许在离那里往北两步之外,不不,搞不好是往南退回三步。也有可能偏西或偏东~」 「唔唔?唔唔唔?」 听他一说,女骑士抱起双臂歪歪头。老贤者呵呵笑著继续道。 「说『大概在这附近』,不算在真正意义上知道圆心的位置。要找出圆心必须认识到圆的性质──你会怎么做?」 当他再次看过去,夏米优也试著面对眼前的问题。她在脑海中画出圆,思考如何求得圆心并说了出来。 「……如果是画在纸上的圆,就从圆周上取两点以圆规画圆,并画出通过两个圆之交点的直线。由于这条直线会通过圆心,再重复一次相同步骤画出另一条直线,两者相交处即为圆心。但是……」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能直接用来画出这种尺寸圆形的圆规啊。」 阿纳莱博士这句话,让夏米优立刻修正思路──坐在书桌前所用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她必须当场在这里提出这种规模也能适用的方法。 「……把士兵的位置关系用任意比例尺抄写到地图上……不,太夸张了。只是推算圆心,没必要那么费事。」 夏米优脑海中浮现和测量地形相同的做法,不过说到一半就想到更简单的方法。确认在实行方面没有遗漏之处后,她说了出来。 「──画两个以圆周上的三点为顶点的直角三角形。只要有就算小但能分辨直角的道具,与保证直线笔直的光精灵远光灯应该就能实现。用水准仪使光线高度一致,只在求线段与线段的交点时拉起长绳。这样做如何?」 「嗯,正确答案!聪明的孩子!」 老贤者用掌心揉了揉女皇的头。虽然被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夏米优不可思议地无意拒绝。或许是知道老人是伊库塔的老师、或许是他本人散发的气质影响──明明才刚认识没多久,她不知为何有种受到温柔祖父称赞的心情。 「从圆周上的顶点a以九十度角画出两条线段,将线与圆周相交处分别设为顶点b、顶点c。由直线连成的直角三角形abc的斜边bc必为圆的直径。在另一个顶点d处重复相同步骤,再画出圆的直径斜边de,斜边bc和斜边de──两条直径的相交点即为圆心。」 老贤者这样说明夏米优所用的方法,要旁边的弟子们加以实践。夏米优钦佩地眺望著科学家们动作俐落地求取直径。 「另外还有其他方法,不过把费事程度也考虑进去的话,一开始该尝试的方法是这种──看来算出结果了。」 行动一展开,真的在转眼间即告完成。所有工程结束,奈兹纳站到代表直径的两条绳索交会处。此时──在那个瞬间,士兵们怀中的精灵同时产生反应。 「……!博士,精灵们!」 「又指出了另一个方向!这次是西北!」 伊库塔和约翰接连喊道。阿纳莱点点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代表破解了第一道问题吗?相当巧妙的设计啊。」 老贤者讽刺地说,和科学家们立刻开始准备动身。夏米优心想自己这些人也得回到马车上,看向离得最近的露康缇示意。 「……陛下。我再怎么思考,还是对刚才的说明一头雾水。」 但没等到她开口,女骑士眼泛泪光的脸庞已近在身旁。 「……便是如此,露康缇。如同刚才说明的一般,因为三角形的内角和为一百八十度……」 「呜唔唔唔唔唔……!」 在再度上路的大马车内,当夏米优正在教导著露康缇了解圆的性质这道难题时,其余三人看著她们的模样,回想直至方才为止的事情。 「……吶,伊库塔。」 「…………」 「我不像你,没有仔细地看过圣典。所以我想确认……神的试炼都会突然问起几何学问题吗?」 伊库塔摇摇头回答约尔加提出纯朴的疑问。 「如果会的话,神官们传教的内容应该会更有看头一点──阿尔德拉教所说的试炼,原则上都是忍受艰辛。思考各种点子试图解决状况,反倒被视为人类的肤浅小聪明遭到忌讳。不,甚至被描写成会导致事态恶化──」 「──阿尔德拉教对于『人类的知识进步』本身抱持猜疑、否定的态度。其教义充满某种认命感和无力感。比起聪明,其思想特性更推崇过于正直的忍耐──这种思维是怎么培育出来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齐欧卡外交官们同乘的马车上,也正以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为中心针对几乎相同的主题进行对话。 「例如可以这样推测。从前,神曾经一度、或者是二度三度体验到莫大的挫折。某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遭遇。尽管我不知道详情以及那是多久以的事情──说不定在阿纳莱博士提倡『科学』的那一刻,对于神来说科学并非初次目睹的概念。在发现神会算几何学的现在,此一可能性更高了。」 阿力欧说完后抿嘴一笑。由于这番话与其说是推测更像思考游戏,外交官们不知该如何回答。其中一人说出更切身的问题。 「可是阁下……对于像这样的大事,采取和帝国军联合调查的形式妥当吗?既然是阿纳莱博士的发言造成这个状况,我想同样的关系在我方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两国之间也是成立的……」 「很难讲。尽管不清楚作为关键的神有何意图而无法判断,三国代表齐聚一堂或许也是条件之一。目前帝国那边的精灵也出现和我方精灵相同的变化。就算不是这样,以一国之力追查和集两国之力追查,压力自然也有所不同。」 外交官们抱起双臂沉思。阿力欧沉稳地劝诫著无论正面或负面来说都积极地想确保权益的他们。 「我明白你们想独占成果,要是做得到,我并无二话。然而──最好别忘记,我等目前面对的是完全未知的存在。伊库塔·索罗克元帅率领的帝国军是十分可靠的合作对象。最重要的是,他会主动与阿纳莱博士协调行动,这一点非常好。因为没有打乱整体的协调,调查人手就变成两倍了。」 唉,孩子之间难免有些争执──男子笑著补充。这句话显然是指其养子约翰和帝国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的关系,却无法看出他对于那个事实有何想法。 「无论如何,这里已成为科学家们的战场,我们政治家就别太出风头了──其实,那位老贤者对齐欧卡有多少归属意识也值得怀疑。如今帝国的状况与当初遭受迫害流亡至我国时截然不同,我不太想做出惹他不快的举动来。」 「既然如此,更不能放任……!」 外交官们焦虑地反驳。但阿力欧断然摇摇头。 「正好相反。想用项圈拴住阿纳莱·卡恩是不可能的。这几年我痛切地感受到,他的才能与自由密不可分,那位老贤者不依傍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如果企图强迫歪曲他的生存方式,他转眼间就会像一条狡猾老道的鱼般从手中溜走。」 阿力欧轻轻耸肩──擅长看穿他人本质加以诱导的他,终究也无法在阿纳莱·卡恩身上找到足以笼络的破绽。与阿力欧关系密切的外交官们吃了一惊。刚刚的举动,表露了在男子人生中极其少见的服输之意。 「我们只不过是他的赞助者。站在这个立场该做的,就是持续从国家层面保障他们这些科学家得到好的待遇。光是这么做,效果就胜过任何项圈,能将他们永远留在齐欧卡。」 竖起一面白旗不会撼动阿力欧·卡克雷 的方针。改变不了的事物就当成改变不了的事物搁置,在此一前提上摸索最大限度加以利用的方法。政治的要诀不是改变什么,而是把改变不了的东西尽可能置于控制下──丰富的经验让阿力欧厘得清这一点。 「仅把亲手探究未知当成人生的粮食,不接受任何诱惑或诱导──这位老先生实在和我很不投缘啊。」 就算这样,能利用多少就要利用多少。包括这宽阔的胸襟在内,男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 后来,一边照精灵的指引行军,一边在各个所到之处不断解决「神」提出的问题的日子揭开序幕。在第二个问题刚出题不久时,阿纳莱在帐篷召集弟子们讨论往后的大略行动方针。 「──关于圆周率怎么设?我们平常是将用正九十二边形得证的3.14当作近似值。」 「这是现阶段最具实用性的数值,在出题者没意见之前就照用吧。」 「你应该掌握了所有几何学公式吧?索罗克元帅。我可不想到了这个节骨眼才被人扯后腿。」 「少将阁下才是,起码知道三角形面积的算法吧?我这个做师兄的可以亲切地指导你喔?」 事情发展成这样,要某两个人不相互竞争反倒不可能了。神拋出的题目随著次数累积难度愈来愈高,他们开始动用所有知识认真解决。 「阿纳莱博士!这里和这里果然是相似!」 「阿纳莱博士!线段fg的长度,果然有高度补正的误差!」 两人每当部队停下来就跳下马车指挥士兵散开,看出问题内容后立刻思考解法,寻求阿纳莱博士的判断并当场实行。当然,所有工程都以最迅速与效率最佳的方式进行。 回答本身的对错不用多说,直到找出答案为止所花的时间、实行之际花费的工夫与成本、构想的独创性和艺术性──伊库塔和约翰毫无节操地生出所有衡量标准,相互竞争优劣。这几乎是在动脑打架。 「这种解法既不优美又有太多冗赘的地方!我想到的解法显然更加优秀!」 「图形拼图就该机械化的去解!等著点子灵光一闪的时间太浪费了!」 「这里和这里的角度矛盾!你的部下连一次测量都做不好吗?」 「这么点测量误差你们自己修正掉吧!现场测量跟在书桌前用功念书可不一样!」 两人不断互相痛骂,宣泄彼此的不满,同时也比其他科学家都更迅速地持续解决神提出的问题──倒不如说,没有哪个好事的人想介入他们的竞争。理由非常单纯。无论谁都想像得到,冲进两个正在高速回转的齿轮之间会有什么下场。 「……真亏他们吵得那么凶,调查进度却顺畅无阻。」 「速度反倒还变快了,因为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煽动对方!」 「……我本来打算促使他们发挥自制别吵下去,可是……」 情况变成这样,就连夏米优、瓦琪耶、约尔加三人也只能保持距离在一旁关注。不只他们,约翰的亲信也一样。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什么好怎么办的。看样子局外人别随便插嘴比较好。」 米雅拉不知所措地无事可做,哈朗则彻底摆出了旁观态度。 在各怀心思的他们背后,唯独阿纳莱一个人脸上浮现发自内心感到欣喜的笑容。 「咯咯咯──看你们两个这样活力十足,好极了。」 自试炼开始后第十七天的傍晚。各部队已做好露营的准备,这一天也和宿敌尽情对战过的约翰返回阵营,在帐篷中等候的米雅拉起身迎接。 「辛、辛苦你了,约翰。调查进展看来很顺利──」 「顺利个头!今天也有一个问题被那家伙解开了!」 约翰用烦躁的语气打断她的话,满脸不悦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亲信哈朗耸耸肩望著他。 「喂喂,不必那么当真发火也没关系吧?你的优秀事到如今根本不须证明,无论是哪一方解开问题,一样都是有所进展吧。」 「不──解开问题的数量多寡,代表在这次调查中立下的功劳多寡。先不提『神』对此会如何判断,光是外交方面的影响就无法忽视。你懂吗?哈朗。我从今以后不想给那家伙任何一点优势!」 约翰加上一番道理来解释,但离证明他的冷静相距甚远。他结束对话取出纸笔,把至今解开的问题一一列了出来。 「这样有十二题……在一定程度上看得出出题的倾向了。到了这阶段,应该多少能做些预测。给我等著瞧,索罗克,从明天起我不会让你再得逞了……!」 白发将领低语宿敌的名字奋笔疾书。哈朗看著他的背影举手认输,带著另一名亲信走出帐篷。 「看来不管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他和伊库塔·索罗克见面时总是那个样子──唉,虽然对方较真的程度也跟他不相上下。」 哈朗如此说道,凭天生的高个子从高处视角注视著帝国军阵营。另一方面,米雅拉因为和长官没办法好好沟通,一脸消沉沮丧地低著头。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个好机会。这样天天见面,约翰也会稍微习惯对方的存在吧,下次在战场上相见就能冷静面对他了。这情况在三国会议的延长线上发生,对我们来说算是相当幸运。」 哈朗以悠然的态度乐观地想。米雅拉几乎没听进去,用微弱的声音吐苦水。 「按照现在的情况……我对约翰没有任何帮助。」 「说什么傻话。贴身警备、照料这一趟带来的士兵们、管理后勤部──正因为这些事务交给你负责,约翰才有余力跟人较劲。你带来的帮助太多了。」 「就算不是我,这一切别人不也办得到吗?」 「没有人能做得和你一模一样。无论是文件的写法、训斥士兵的方法都一样。无论好坏,那就是约翰所需要的。不对吗?」 眼见不断以不加矫饰的赞赏鼓励她,她的神情依然郁郁寡欢,哈朗牵起米雅拉的手在黄昏的野营地往前走。 「你实在太钻牛角尖了,歇口气放松一下吧。那边正好有个活动。」 两人穿越四处升起的炊烟,很快抵达与帝国军地盘的交界处。两军士兵们在那里设置了一片宽敞区域,手持武器的大批士兵分别依兵种在打靶或练剑。周遭的观战者们时而发出奚落声,或者当有人表现精彩就迸出一阵欢呼。 「……这、这是什么情况?齐欧卡兵和帝国兵混在一块,场面看来很热闹……」 「一点余兴节目。不同于如鱼得水的科学家们,士兵们一直闲得发慌。比起在调查空档一直让他们乾等,募集志愿者办场友谊赛不是更好吗?──听说索罗克元帅在白天如此提案。」 「什……!齐欧卡和帝国正在交战啊?哪来的友谊可言!」 「因为执政官大人一口同意了。唉,别想得太严肃,当成兼具示威功用的互相刺探不就行了。在隐瞒了该掩蔽的机密之余,还是多少看得出双方士兵的水准到哪个程度吧。」 哈朗说著笑了笑,然而他盯著帝国兵动作的眼神非常犀利。米雅拉也不得不把注意力投注过去。迟早要相互残杀的对手正在展示本领,没有理由不趁这个机会观察一番。 他们观看了一会,哈朗突然发现每个兵种的气氛热烈程度不同。 「剑术那边场面很热烈啊。过去瞧瞧吧。」 「不,我──」 「好了好了。」 体格壮硕的将领再度牵起同袍的手迈开步伐──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败给对手的劲道而弹飞的木剑飞上半空。 「──到此为止!胜利者,帝国陆军上尉露康缇·哈尔群斯卡!」 裁判高声地宣布胜负。帝国士兵们霎时间发出欢呼,齐欧卡士兵们则沮丧的呻吟。 「干得好~哈尔群斯卡上尉~!」「这就是帝国军人的骨气!拚尽全力吧~!」 「……好强啊。她已经连胜八人了。」「怎么能认输,下一场换我上!」 正在待命的齐欧卡兵们被同伴的战败激发斗志,接连提出参加申请。在他们的目光所及之处,身著轻甲的帝国士兵等待著下一名交战对手。 「喔~喔~咱们的兵遭到连败了?对手……看来是女人啊。」 「女人──?」 这句话令米雅拉脸色大变地走上前,哈朗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冷静点,她的武器不是双刀也没有炎发,至少不是伊格塞姆家族的人。不过这张脸孔在女皇身边看过好几次……」 在两人注视之下,气势汹汹的劈砍过去的齐欧卡兵被整个人打飞出去摔在地上。当他慌忙起身,对手的剑尖已准确地停在眼前,裁判立即宣判比试分出胜负。哈朗吹了声口哨。 「咻~又赢了──喔?她主动过来了。」 对方的视线不知不觉转向他们,堂堂正正地大跨步愈走愈近。左右两条发辫随风飘扬,取得九连胜的帝国兵站到两人面前端正地敬礼。 「初次见面!下官是帝国陆军上尉露康缇·哈尔群斯卡,搭档是水精灵尼基。两位看来是齐欧卡的将 领吧!」 「是、是的……我是齐欧卡陆军少校米雅拉·银,搭档是水精灵亚欧。这位是我的同袍塔兹尼亚特·哈朗。」 「承蒙两位告知姓名,实在惶恐。冒昧再请教一个问题──你腰后的佩刀,可是亚波尼克和刀?」 露康缇看向对方腰际询问。米雅拉瞪大双眼点点头。 「……是的,没错。真亏你看得出来,刀几乎都被身体遮住了啊。」 「果然是这样吗!除了刀柄独特的样式,你佩刀时的脚步,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物。因此下官心想,这就是曾听说过的亚波尼克剑客吗!」 女骑士连连点头,对于自己眼光正确而感到欣喜。然而,米雅拉摇摇头。 「我尚有粗疏之处,请别称我为剑客……也就是说,你对亚波尼克的剑很感兴趣吗?」 「是的!如果有幸,还请务必指点!」 露康缇直视著对方请求。她眼中闪烁著期待与强敌较量剑技的光芒,丝毫没考虑过遭受拒绝的可能性。 「…………!」 米雅拉胸中突然涌现一阵烦躁……那张无比天真无邪又坦率,看起来和苦恼无缘的脸庞毫无阴霾,对于此刻抱有许多挣扎的她来说太过耀眼。 「……无妨。既然你这么希望,就由我来奉陪吧。」 回过神时,那句话就脱口而出。无论哈朗在背后说什么她已听不进去,她和女骑士一起走向比试空地。米雅拉问裁判有没有长度较短的武器,拿起短木剑摆开架势面对露康缇。 「让你先攻,随意出招吧。」 「那么,堂堂正正地比一场吧──哈啊啊!」 露康缇爆发气势全力劈砍过去。米雅拉后退躲开了两击,倏然眯起眼睛。 「好猛烈的气势。可是──很粗糙。」 「!」 她闪过一记横扫逼近女骑士,女骑士霎时往旁边一跳,被剑尖掠过侧腹。当露康缇重新拉开距离再砍过来,米雅拉接下这一剑并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近,同时使出扫堂腿让她飞上半空。 「──!唔……!」 女骑士没有勉强抵抗招式的劲道,顺著向前摔的冲力脱离斩击范围。米雅拉凌厉地瞪著迅速地转了一圈起身的露康缇,剑尖指向了她。 「翻滚得很漂亮。你不习惯应付腿技?」 「似乎是这样没错。没想到竟然如此凌厉。」 露康缇语带感动地说──连续两次被对应技打中,一般人应该会想转而当接招的一方,但她不是此时会退缩的人。露康缇相信下一波一定能打中对手,使出以刺击开头的连击──米雅拉的剑挡下攻势后,立刻掠过她的肩膀和上臂。 「──!」 「这是第三击……虽然砍得不深,若是用真剑,每道伤都不只是皮肉伤而已。」 她说著重新举剑。现在用的是木剑所以连血也没流,但伤口出血本来是关系到胜败的重要因素。失血会使人动作变迟钝,导致集中力下降。特别是进入长期战时,这些损耗的累积会愈来愈巩固敌我的优势与劣势。 「大开大阖的挥剑,使得你的体力消耗更加剧烈……如果还要继续打,接下来会愈来愈吃力。」 米雅拉从头到尾只用对应技,将动作保留在最低限度,必然在体力方面也有余力。露康缇很清楚这一点,依然果敢的杀了过去──但米雅拉游刃有余地躲闪所有攻势,从中找出细微破绽插入攻击。 尽管尚未出现决定性的一击,战况正一点一点地倒向对女骑士不利的方向。要是对手因此畏缩不前米雅拉也能痛快地出口气,露康缇却毫无这种迹象。她直率地以胜利为目标挑战自己的身影,令米雅拉心中涌现某种超越烦躁的情绪,冲动地开口。 「这是我的自言自语,你不听也无所谓──我的兄长是远比我优秀得多的剑士。这把小太刀原本是以两手施展的双刀,兄长则是双刀高手,实力比同门的任何人都更强……从前我一直深感自豪。」 「……双刀的高手吗?……听到这句话,下官会想到雅特丽大人。」 露康缇趁著拉开距离的时机回答。她说出的名字,让米雅拉的表情明显地扭曲起来。 「是的,会想到她吧──就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用落败结束了兄长的生涯。虽然只能想像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交锋──实力高强的兄长落败,代表银一门累积的成果在伊格塞姆的剑面前被彻底粉碎。我想一定是这么回事。」 哥哥绝不会以无聊的方式输掉。既然如此,他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仍比不上对手──基于对兄长坚定不移的信赖,米雅拉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但就算如此,失去兄长的沉重事实也不会改变。 「同门师兄的战败,必须由作为师妹的我讨回来……可是,我的实力远比兄长逊色,挑战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等同于自杀。我有必须活著达成的使命,不能为了一桩复仇丧命。然而,当容许我复仇的时刻到来,我总有一天必定会──我拿这个想法当藉口说服自己,一直回避向她挑战。」 话声一落,米亚拉再度和露康缇交锋,被削掉的木剑碎片化为尘埃飞散半空。 「不过──在我延迟复仇期间,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死了。而且是死于枪口而非剑下。最强的称号丝毫不曾褪色,她就这么擅自前往再也无法触及之处。 ……这件事……像这样子──未免太狡猾了!」 米雅拉放声吶喊,第一次主动挥剑砍去──又声东击西使出脚刀重击女骑士胸口。隔著轻甲也传递过去的冲击,迫使露康缇踉跄数步。 「我无所谓。不管再怎么挣扎,我也达不到最强境界。可是,兄长──兄长的人生算什么?仅仅为了输给伊格塞姆,仅仅为了成为她传说篇章中的一页,难道这就是兄长的生涯吗!难道要我认同这种事情吗!」 米雅拉很清楚自己在迁怒,却无法停止。她心中积郁过多,忍不住宣泄在眼前无邪的少女身上。 真是个过分的女人,正当米雅拉贬低自己时──露康缇的嘴角浮现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 「……真、羡慕、令兄……」 「──你说什么?」 米雅拉脸色大变地瞪著对方。女骑士不畏她的危险气势,重述了一遍。 「下官说,真羡慕他……能堂堂正正地和雅特丽大人较量剑技,在战斗中结束一生。那是──作为一名武人,在想像范围内至高无上的死法之一。」 「──!你胡说什么──!」 米雅拉一剑砍去要对方闭嘴,被露康缇勉强地挡下。双方残余的体力应该已出现巨大差异。米雅拉笃定这一点,企图挥剑声东击西再以腿技追击一决胜负── 「──尽管如此,既然你赌上对兄长的骄傲而战,下官也不能输!」 就在米雅拉抬起一腿准备飞踢的瞬间,露康缇看准时机鼓起浑身之力冲撞过去弹飞了她的身躯。抓准对手尚未恢复平衡的剎那间破绽──露康缇赌上一切挥剑砍去。 「哈啊啊啊啊啊!」 「──呜!」 没有站稳无法接下这一记从头上往下砍的猛击。但也没办法闪避,没有余地施展技巧。在这种状况下,米雅拉选择抱著同时中剑不分胜负的觉悟砍向对手的手腕。在被击中前先行得手,这是唯一的方法。就算用的是真剑,她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就在重击彼此的身躯前,木剑戛然而止,双方停剑的距离和时机完全一致。观众们紧张地屏住呼吸。如果这不是友谊赛,而是实打实的决斗,任何人都无法判断胜败。 「不……不分胜负……?」 裁判面露困疑之色地说出判决。一听到这句话,两人当场瘫坐在地上。当专注力与紧张感放松时,人总会不由分说地脱力坐倒。 露康缇重新面对交锋的对手,接著还没说完的话题继续道。 「家兄在北域动乱中阵亡,听说他是在混战中被人瞬间割喉。尽管是荣誉的战死沙场──和令兄相比,的确欠缺了几分作为武者的辉煌。」 「…………」 「不过,家兄的优点显现在截然不同之处。雅特丽大人说过──在北域动乱的战场上,家兄比任何人都更加贯彻了骑士之道。不分卡托瓦纳民族或席纳克族,他保卫民众,哪怕是友军也不允许他们对一般人施暴。雅特丽大人表示,家兄直到最后都是坚定不移的骑士。」 露康缇打从心底深感骄傲地说,望向在交手前先放到地上的水精灵尼基。她在亡兄丁昆留下的搭档精灵身上,看见了兄长昔日豪爽的笑容。 「再加上──为家兄送终的人,正是雅特丽大人。作为一名骑士奋勇战斗,保护民众和同伴到最后,并由那位大人见证这样的生存方式。这也是──身为一名骑士,所能想像得到的至高无上死法。」 「…………」 「人的死法受到生命的轨迹引导。不过,人的生存方式绝非只有一种。下官和家兄一样,期望作为一名骑士活著,作为一名骑士死去──但米雅拉大人想怎么做呢?」 当她问出这个问题,米雅拉彷佛被一箭穿心般僵住不动 。 「──我……」 答案明明很清楚,她却无法当场说出来。支持约翰,引导齐欧卡这个国家走向繁荣──这明明应该是优先看重武门名誉的米雅拉的夙愿才对。 露康缇直盯著对方僵硬的模样,露出沉静的微笑。 「拥有比名誉与使命更重要的事物,并非需要感到羞耻之事。」 她温柔的光芒,映照出米雅拉始终忽略不去看的内心想法。 「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由衷认为无可取代的事物而赌上性命。无论是武门的荣誉、帝国的两千万民众或者心爱的人──我认为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女骑士温柔的话语让米雅拉心生畏怯。因为一旦接受这种想法,她就不得不从根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以,你可以更坦率地对待自己的感情也没关系。」 露康缇嫣然一笑用这句话作结,拿著木剑起身。 「今天这一战,实在是极有意义的比试。下官会藉由这个经验持续钻研,衷心期盼未来还有机会再度交手。」 她说完敬礼之后,转身走向帝国军的阵营。那一瞬间,米雅拉在脑海中戏剧性地把几个事实串联起来。北域动乱、亡灵部队负责的任务、女骑士口中的兄长死法──所有要素暗示了一个答案。 「──请等一下!你的……杀害你哥哥的对手叫什么名字?」 女子彷佛受到预感驱策般问出口。露康缇停下脚步,半回过头看著米雅拉。 「听说是位名叫尼路瓦·银的武士──就算知道了,没活到相遇的那一天也无从交手,想复仇也难以如愿啊。」 女骑士为难地笑了。她再度转回前方,这次不再回头地离去。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一滴泪珠滑过米雅拉的脸颊──多么愚昧啊。为什么一心认定只有自己置身于这种境遇中? 她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对人口吐怨言。要说责怪自己、要说感叹世事荒谬无理迁怒他人的资格──那个女孩明明才有资格这么做啊。 大致观察过友谊赛的情形后,伊库塔回到夏米优等候的马车上一趟。和约翰一样,他白天与科学家们全心投入神的试炼,晚上还得处理元帅的职务──但他不会拿这个理由减少与夏米优见面的时间。 「……啊~……虽然说因为气温低没注意到,实在流了不少汗啊,我去擦擦身体。」 伊库塔进入车厢正要坐下时发现这个事实,打算先到马车外擦汗。夏米优慌忙地从背后叫住他。 「等等,索罗克。我来擦。」 「嗯?」 「要是汗水在外面的寒意中一冷,得了感冒就麻烦了。而且……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你卧床时期,相同的事我曾做过无数次。」 夏米优这么说著,将青年留在车上……对于现在拄著拐杖走路的他来说,连上下马车都得花一番功夫。她不希望他为了擦身体这种小事劳累。 听到少女的提案,伊库塔考虑了一下。 「……那么,拜托你擦上半身吧。」 「嗯,包在我身上。坐到床边,脱掉衣服放轻松。」 少女松了口气要青年坐下,准备好一深口盆的热水与擦手巾。东西准备齐全后,她跪到床上,一边留意别洒出热水,一边绕到伊库塔的背后。 「…………呜……」 青年裸露的背部近距离映入眼帘,她的视野霎时间晕眩了一下。只不过是擦身体,两年来早就习惯了──夏米优本来这么觉得,这才体认到她习惯的只是那沉默不语的伊库塔·索罗克。 每擦拭一下,青年的体温和心跳便透过布料传来。指尖一一感觉到刻划在他肌肤上的旧伤,想起了他受伤的经过……有些伤痕看来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有些看来是童年太调皮付出的代价。伤痕里藏著他的历史、他的生存方式。夏米优泫然欲泣。明明只是擦身体──愈是擦拭,她对青年的怜爱就愈加强烈。 「……擦、擦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索罗克。」 「嗯,谢谢。感觉真清爽。」 夏米优勉强维持著自制心结束作业,抱起热水盆和擦手巾匆忙地下了床。她不知道自己正露出什么表情,甚至害怕面对青年。 可是──当她把用品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伊库塔本人已经换了新衬衫坐在床上。他面露柔和的微笑,轻轻展开双臂。 「来,可以喔。」 他拋出简单的一句话,要少女到他怀中。夏米优屏住呼吸。她动弹不得的呆立在原地许久──最后一步、一步挪动著颤抖的双脚走过去,静静依偎著青年肩头。 伊库塔环抱住她背部的双臂微微加重力道。和以前的拥抱截然不同,这是个彷佛充满包容的温柔平静拥抱。夏米优以全身接受那无上的幸福,悄然开口。 「……为什么……知道呢……?」 「嗯?」 「为什么,你总是能看穿……我……那个……」 「那个?」 「……想要被紧紧拥抱的时机……」 少女满脸通红地问。这番话听得青年微微一笑,如此回答。 「其实啊,夏米优。我想你没有发现……当你每次抱著那种心情时,耳垂一定会发红。」 「咦──」 听信这番话的少女慌忙摸向耳垂。与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的伊库塔见状轻轻吐舌。 「假的啦──答案是,因为我很认真地看著你。关于你的事,像这点程度我自然知道。」 接著,他这回才说出真正的答案。啊啊──夏米优一听到这句话就发出近乎哀鸣的叫声──他发现了。心中一直怀抱的模糊不安,此时终于得到清晰的答案。 伊库塔看穿了所有的一切。他早已看穿她对他抱持的感情的真面目、看穿那由思慕与执著与情欲混杂而成的感情泥沼,什么也没遮掩住。 无论是像这样温柔的拥抱,或者不时出现的激烈互相接触──青年总在少女渴望不已时给予一切。就算撕裂她的嘴,少女也说不出口「我想要你这样做」,因此青年因应她的心情,在每个时机给予她当时所寻求的关爱。有时候像个父亲、有时候像个哥哥、有时候像个情人。 「不过,我或许也有不小心错过的时候。如果你想要些什么,能够确实地说出口告诉我,我会很高兴喔。」 于是,伊库塔像是补上最后一击般告诉少女。你没必要忍耐。有想要求我做的事,就没有顾忌地去渴求吧,青年说。无论是基于何种念头的欲求,他都不会拒绝。他唯一无法原谅的事──只有少女试图伤害自己而已。 「呼~感觉有点热。是不是该做个结束了?」 伊库塔甚至在彻底揭露少女内心的秘密后,用坏心眼的口吻这么说。他慢慢收回拥抱少女的手臂力道。剎那间──夏米优环抱住他的背,直接用尽全力投注在双臂上,彷佛在表明还没抱个过瘾,这两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积极地表现出任性来。 「……再一下子……」 「说得很好。」 伊库塔面露微笑,摸摸少女的头──脸上绝不透出心中的焦虑,青年就这样等待著少女逐渐敞开心房。 「──啊~~总算做完了~!」 瓦琪耶充满解放感的声音在帐篷内回响。在白天的调查之外,处理属于文官的职责与同事们并肩写完报告书与日志等文件后,她今天的工作才总算告一段落。 「大家辛苦了!好了~来去找夏米优吧~」 「──?喂、喂!等一下!」 当白衣少女意气昂扬的转身要走,已经做完今天工作的单边眼镜青年慌忙留住她。瓦琪耶愣愣地转头看他。 「?怎么了,约约?」 「还什么怎么了,你白天见过陛下好几次了吧!你对待陛下的态度本来就太厚脸皮了,至少晚上也该让她和伊库塔一起安静休息!」 约尔加根据极为符合常识的感性提醒道。瓦琪耶顿了一下,明白了他的忧虑。 「啊……你说得对,的确没错。现在去见她,可能会撞见非常尴尬的时刻。谢谢你提醒我,约约。我太粗心了。」 瓦琪耶敲了头侧一下。知道现在不能去看朋友,少女转眼间变得垂头丧气。 「也就是说~今天不能抱抱陛下就要睡觉了……好寂寞……好伤心……」 「忍著吧。明天一样要调查,不会缺少谈话对象吧。」 「我在白天已经跟科学家们聊够了啦。我现在超级想跟关系好的女生直言不讳的畅谈一番!超~级~想~」 没得到满足的需求令少女胡乱挥舞手脚。无法看著其他文官被添麻烦不管,约尔加带著她走出帐篷。他一边走在夜间的阵营中一边安抚瓦琪耶,少女突然露出灵光一闪的神情。 「对了,去找露露吧!她说过今晚不用当班担任近卫!」 「我会全力阻止你。连偶尔休个假也得陪你未免太残酷了。」 「讨厌啦──!」 想法马上遭到封杀,瓦琪耶表现出激烈的挫折。约约耐性十足地应付著她,不久之后,女皇使用的大马车轮廓在视野一角浮现。 「 唔~真是羡慕……现在夏米优和伊库塔哥正在车上紧抱成一团难分难舍……黏踢踢湿答答的……」 「明明叫你别做那种低俗的想像了……首先,真会这样吗?」 停下脚步远远望著大马车,约尔加小声地说。 「自从到皇宫任职以来过了一段时日,我到现在还不懂他们俩的关系。看起来像亲子、像兄妹也像情侣……不过,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总是存在著某种不属于任何一种关系,难以拭去的气氛。」 听到他所说的印象,瓦琪耶用手指抵著唇瓣思索。 「嗯~……我认为你刚才说的全都是正确答案。」 「啊?」 「就是说,我认为伊库塔哥在扮演所有角色。无论是父亲角色、哥哥角色、情人角色──他在提供夏米优需要的一切。」 这出乎意料的意见令约尔加瞪大双眼。瓦琪耶重新转向他,严肃地继续道。 「我要说个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实──夏米优喜欢伊库塔哥。而且不是普通的喜欢,她的喜欢强烈到无可救药。那孩子身心的一切都渴求著伊库塔哥,渴望到连像这样说出口都让人迟疑。包含思慕与憧憬与情欲与罪恶感与一切在内,她都希望得到伊库塔哥的回应。」 瓦琪耶凭藉天生的直率表现,将当事人绝不会说出口的内心想法化为言语。在对那股热烈感到畏缩的青年面前,少女忧虑地叹了口气。 「离题一下──夏米优的人际关系其实十分狭窄。她几乎没有能够对等相处的朋友,也很少有大人能亲如家人般地听她说话。她只有许多臣子,每个臣子都畏惧她而保持距离。女皇的地位令人孤独。当然,『骑士团』成员与我们是少数例外,但她也没对我们敞开心房到『什么话都能跟这家伙说』的程度吧。」 约尔加神色复杂地颔首。在宫中度过的日子,已让他痛切的感受到要接近女皇的心有多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伊库塔哥陪伴著夏米优的心。我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有变得如此亲密的理由。不过……那个事实本身近乎奇迹。只要她还是女皇,同样能令她敞开心房的人就无法轻易地增加。」 瓦琪耶说出残酷的事实,目光转回大马车。 「最难受的是,尽管如此,夏米优依然需要许多关系。那孩子甚至一直不被容许期望拥有对自己全心关爱的父母、能闲聊吵嘴的朋友、接纳自己平常的心酸并给予拥抱的情人。然而,现在的夏米优需要这一切。濒临灭亡国度的皇帝,不是一个轻松到缺少这些支持也能持续担任的重担。」 约尔加一脸苦涩的点点头,心中想著──夏米优背负的担子有多沉重。十几岁的少女,一个人背起了拥有两千万国民的国家的命运。这件事本身就极为异常。 「所以,伊库塔哥在扮演一切。无论是父亲、朋友、情人──甚至没有余地从这些角色当中选一个。 至于朋友角色,我想他在一定程度上交给了新来的我负责……但这点程度实在称不上能让她感到轻松。不过,这不是马上解决得了的问题。只能花费时间增加让夏米优敞开心房的人,慢慢地分散她依赖的对象。在那之前,只有靠伊库塔哥个人的努力了。」 唉……少女言词间流露出觉得自己没用的意味,叹了口气。 「……而在这个前提上更加提高解决难度的是,夏米优想渴求伊库塔哥也无法这么做……」 「──是吗?」 「嗯……那孩子心中有个煞车,根源大概是偶尔会被提起的『雅特丽』小姐的存在……哎呀~我也针对这方面做了些调查,起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愈挖掘她的经历,就会冒出愈多『这未免太夸大了吧?』的消息……这么说或许不太好,她是真实人物吗?查询资料的时候,我一直有种在看神话的感觉耶……?」 瓦琪耶边说边浮现乾笑,约尔加心中也深表赞同。由于从前有过几乎撞见的时候,他也曾对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名女性产生好奇,在调查其经历后的感想和身旁的少女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夏米优心中抱著对那位雅特丽小姐的愧疚,陷入想接触伊库塔哥也不敢接触的矛盾中……但是,这等于是在口渴状态下告诫自己『不准喝水』。人为了生存必须喝水。夏米优渴望伊库塔哥的心情,就是如此迫切。」 瓦琪耶有力的断言,胸中抱著无处宣泄的愤怒沉吟道。 「──话说,夏米优也到了青春期,跟喜欢得不得了的对象在一块身体当然会起反应。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应该采取应对的人反倒是伊库塔哥。那必须察觉那孩子的需求,视若无睹更是免谈。就算没抱成一团做起来,没展现出男子气慨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样子叫伊库塔要怎么办……不,那家伙是怎么处理的?」 担心的约尔加忍不住问。瓦琪耶托著下巴回顾两人的模样。 「至少,现阶段还没走到那一步。如果发生的话,在气氛上总是看得出来……所以,我猜是平常多来些身体接触,视需要做点擦边球的爱抚抚慰夏米优的心情吧?虽然是想像,伊库塔哥很擅长这方面吧。」 他有好好在处理的证据,就是最近夏米优的情绪颇为稳定──少女这么补充。她的分析听得约尔加抱住头。 「……这种关系听上去有够扭曲的。」 「或许没错。但是,这世上没有人能责备他们的扭曲。」 瓦琪耶淡淡地断然说道。尽管很清楚这个事实,青年还是往下说。 「……陛下的思慕之情该怎么办?伊库塔关爱她,但并非男女之情。无论多少次肌肤相亲,她的情意岂非都是一厢情愿?」 「真叫人苦恼。这是我的个人看法──我认为在伊库塔哥心中,一开始就等于没有关爱与男女之情的区别。他看似非常豁达,也像感情停留在儿童时代没有分化。或许两者皆是吧。想到他的成长经历也可以理解。」 「……那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是什么情况?陛下对于撇开已故的她和伊库塔彼此接触有罪恶感吧?」 「我想那份罪恶感有一大半是夏米优自己制造的。因为──如果雅特丽小姐符合我打听到的情报,绝不会要求夏米优顾及已故的自己别跟伊库塔哥要好,对她的希望应该正好相反。因为太过自责,那孩子并未好好接受雅特丽小姐的遗志。伊库塔哥必须纠正这一点。既然夏米优无法渴求他,那就由伊库塔哥主动触碰她。」 瓦琪耶的言行彻头彻尾胆大包天,听得约尔加不禁咋舌──简单的说,对瓦琪耶而言故人的遗志并非问题。她打从一开始便无从得知没直接交流过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真实想法,因此一个劲儿地往对夏米优有利的方向解释。为了拯救现在活在世上的朋友的心不择手段──不论好坏,这就是瓦琪耶展现友情的方式。 「……伊库塔也是男人,不会在身体接触的过程中擦枪走火吧……」 「咦,你担心这个?担心固执地偏爱年长妇女,而且对女人阅历丰富的伊库塔哥擦枪走火?应该反过来才对吧?不是过度克制自己之后造成问题吗?」 「…………」 这种的确也是一种看法。侧眼看著更加烦恼的约尔加,白衣少女仰望夜空。 「唉,就算考虑到这一点,到头来──即使加上一点情色服务,他始终是个保姆。伊库塔哥他啊,本来就属于没抱著特别感情,也会应对方要求在身体接触的延长线上做爱的类型吧。我觉得他把做爱当成是陪伴慰藉伤痛者的手段之一。他有段时间玩女人玩很凶也是这种感觉。」 「…………」 「对于真正心仪的对象,他大概会采取截然不同的牵绊方式吧。如果那个对象是雅特丽小姐──我看夏米优还是早点改变态度比较好。因为爱的次元不一样嘛。这么说不太好,但就连抱著罪恶感都是毫不沾边。」 她的结论明快到残酷的地步。戴著单边眼镜的青年哑口无言地发出沉重叹息,瓦琪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向他开口。 「……心情很复杂?在不小心对我出手的某人看来更是这样了吧。」 青年身体一僵,露出掺杂自责与悲伤的极度复杂神情看著少女。他还没说话,瓦琪耶先用力拥抱了他。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这么说──在对关爱饥渴的状态下度过童年生活的人,长大以后往往贪求关爱。在关系变得足够亲近之后,就算我厚脸皮地抱上去,夏米优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吧?那也是反应之一……被人紧紧拥抱的舒服感觉,其实应该在小时候尽情体验个够才对。」 「…………」 「有时希望有人温柔地摸摸头、有时希望有人用力地紧抱著自己。在难受寂寞得无可救药的夜晚,有时光是这些接触还完全不够──如果希望那孩子得到幸福,必须先满足她。在教导或带领之前,必须先满足她啊。」 少女这么断言,使劲将脸庞抵在青年胸口。近距离感受著对方的心跳,她说出要求。 「得到满足能使人改变。所以,约尔加──抱抱我?」 青年不可能有办法拒绝。他以双臂环住少女的背,那绝 对称不上壮硕的手臂发出惊人的力道紧抱住对方。瓦琪耶陶醉地闭上眼睛呢喃。 「──没错,我不想再失去此刻的这种心情了。因为没有这股暖意的世界好冷好冷……」 彷佛要逃离寒冷的记忆,少女贪恋青年的体温──两人彼此依偎了良久良久。 科学家们一开始一天能确实地解开一道问题,多的时候还能解开两道问题向前进。但随著出题总数的增加,题目渐渐无法那么简单地解决了。不光是难度纯粹上升,除了数学以外也开始问到地质学与生物学的知识,另外,在掌握问题前的收集数据阶段需要大量时间和人手也成为当然的情况。 话虽如此,对于平常就面对不从人意的大自然做学问的他们来说,这反倒只是回归日常生活。没有一个人吐苦水,白衣智者们秉持更旺盛的热情来挑战谜团,然而── 「…………」 「…………」 先不提那些。唯独落入这种状况中,对于黑发青年和白发将领双方而言都出乎意料。 「……步调好慢。」 「……我看起来像是有办法走更快吗?」 不满的抱怨在山路上此起彼落。四肢健全的约翰与拄著拐杖的伊库塔,走路速度自然不同。两人分别率领一个班来到这里,进行解题的第一阶段──把握问题所需的收集数据部分。 「……ham……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哪知道。回去以后找阿纳莱博士说啊。」 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拋下这句话,脑海中回想起到这里为止的来龙去脉。 「──看来这一次,得在这一带四处巡回寻找线索才行。」 发现精灵的指引指向山林中时,阿纳莱便召集科学家们讨论行动方针。由于到目前为止,不分问题的内容都是在视野辽阔的地形,这可说是首次出现的模式。 「在近几个问题中,精灵的反应变得越发复杂化。收集数据的作业是否该由我们亲自前往,而非交给士兵们?」 约尔加举手说出意见。若只是抱著搭档四处走动,士兵们也能胜任,但解释精灵临场的反应需要科学家们的头脑。没有人提出异议,阿纳莱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是啊。为了有效率地展开探索,在场人员分成两人一组吧。首先──奈兹纳,你和巴靖一组。」 「我知道了。这次可别出纰漏喔,巴靖。」 「我、我会努力的。」 由这对老搭档带头,帐篷内的科学家们迅速分成两人组。约尔加也一派当然地和瓦琪耶同组,阿纳莱指示的组别无论在谁眼中看来大致上都很妥当。 「……这样是十二组。剩下的是约翰和伊库塔你们两个。」 不过,那也只到这一瞬间为止。两名青年发现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人没在两人组内,不禁瞠目结舌。 「……请等一下。」「博士,难道说──」 「就是这样。你们组队探索被分配到的区域。要带护卫兵也无妨,但伊库塔要自己走路,约翰也要配合他的步调,双方都绝对别单独行动。」 迅速的发号司令让他们来不及反驳。两人还企图发言,老贤者像是补上最后一击般补充道: 「顺便一提,违背指示的话,我会把你们排除在以后的调查外──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失算了。我忘了阿纳莱博士有时候比爸爸还更乱来……」 黑发青年抱著头自言自语。白发将领走在他前方不远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是难以理解的指示。和你组队明明只会害效率变差。」 他边说边偷看伊库塔的样子。尽管碰到路况崎岖不平之处会由士兵搀扶过去,伊库塔设法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进。 「……」 目光转回前方,约翰脑海中也想起半路上发生的一件事。 「──抱歉,阁下。能否重复一遍刚才的命令?」 在两人独处的马车车厢内,约翰用颤抖的声音询问。他的养父流畅地重复道。 「你亲口去邀请伊库塔·索罗克加入我方。我自认是这么说的。」 白发将领难以置信的内容再度摊在眼前。他的心中一片混乱,拚命地想打探对方的内心想法。 「……这个……首先,理由是什么?其次,是出于什么意图?最后,为何交给我来办?」 「理由是,他加入我方在各方面来说很方便。至于意图也一样。交给你来办,单纯是我认为你很适任──因为你们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青年再度听得哑口无言。阿力欧微笑地看著他的反应继续道。 「你们同为年轻的高阶军官,是拜同一个人为师的科学家。光是这样的共通点就足以产生亲近感了。再加上直到今天为止交手过许多次,也摸清了彼此的脾气吧?其中有一次甚至扭打成一团。」 呜,约翰不禁词穷。那次打架是他有所自觉的严重失态,被指出来就很难再强硬下去。借这个机会弥补过失吧──一想到刚才的命令可能包含这样的意图,他难以摇头拒绝。 「索罗克元帅──那名青年,性情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别扭,倒不如说本质非常坦率纯真。约翰,他和你很像。对我来说,是一定要掌握其内心的对象──很遗憾的是,他打从一开始就始终对我抱著防备,不管说什么都很难撼动他的心。」 「…………」 「所以我想交给你来办,约翰。只有去除逻辑和盘算、由衷而发的说服才能让他听进去。别耍任何花招,在他面前直接说出你对齐欧卡未来怀抱的希望就行了。连同你产生这个念头为止的经过一起告诉他。」 和不共戴天的敌国元帅敞开心房谈话吧,男子说道。当约翰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感握紧拳头时,阿力欧坦然地加上一句话。 「这绝非出自失败也无所谓心态的邀请,我认为有不容忽视的胜算。因为──到头来,他非常钟爱像你这样的人。」 「……!……这再怎么说也太强人所难了,阁下。」 约翰想起一切,连连摇头──就算是养父的命令,也有做得到与做不到之分。他在心中下了决定,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调查任务上。 「……四处巡了一圈,精灵都没有反应。试著到更高的位置搜寻吧。」 「不好意思,我得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能继续。」 「whia?」 「我的腿痛得愈来愈严重。尽管还不至于无法走路,再恶化下去就糟糕了。为了之后的行动著想,先在这里休息乃是上策。」 伊库塔随意找了块岩石坐下来。约翰有一瞬间想无视他往前走,又想起阿纳莱说过的话──绝对别单独行动。违背指示的话,我会把你们排除在以后的调查外── 「…………可恶!」 约翰面露苦涩地停在原地──他在调查成果方面与眼前的对手势均力敌,不能在此时单独被排除在调查成员之外。这样等于是主动给予帝国外交上的优势。 「话说,你的腿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在希欧雷德矿山见面时,你可是活蹦乱跳的吧。」 「讲著这种话的你倒是跟从前相比一点也没变,真遗憾。那张脸也是老样子──」 正要以讽刺反击的伊库塔话声戛然而止──越过树木缝隙洒下的午后阳光映照出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侧脸,那张脸庞丧失了大部分的生命力,看来像老人般瘦弱衰老。 「──不,你老了不少?」 黑发青年边说边揉揉眼睛。当约翰皱起眉头重新转过来时,那张脸恢复成平常的模样。然而──或许是受到一度目睹的光景影响,约翰的活泼在伊库塔眼中彷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一点都没变,部下也这么说。」 约翰没有自觉地说。伊库塔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就好。要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睡了吧。虽然没详细打听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眠的?」 「我没理由告诉你那种事。」 「两年前内战时被流弹打伤。」 「?」 「就是我受了腿伤的时期与理由。看,我可是回答了你的问题喽。」 伊库塔先发制人。因为刚才的确这样问过,约翰按理也得回应问题。他歪起嘴角苦恼了一会,悄然回答。 「……从十五岁开始。」 「意思是说超过十年以上了?你熬夜熬得真久。」 伊库塔一脸无言地表达感想。白发将领断然摇头。 「不──我反倒觉得太短……我在世能活动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实在不认为自己的表现足以配得上那段岁月。」 这番话并非谦虚,而是真心话。相对于他的理想,上天给予他的时间太过短暂。此刻他正在浪费宝贵光阴──那股焦躁驱使约翰瞪著眼前的对手。 「不过,其中有几成是你害的……疼痛差不多该消退了吧?」 「好好好,这就出发。」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从岩石上起身。看见休息时间完毕,士兵们也结束稍息,两人保持著刚 才一样的距离感在山路上前进。 同一时间。在同一座山的山脚,女皇一脸不安地站在草原上等待他们归来。 「──不喝点茶吗?夏米优。」 阿纳莱端著冒著热气的茶走过来,递给少女开口。 「不像帝国,这里天气很冷。一直站著不动身体会受凉喔。」 夏米优照他的建议接下茶杯,啜饮一口。多加了些糖的茶水甘甜温暖,暖意彷佛缓缓地沁入暴露在冷风中的身体里。 「…………阿纳莱博士。」 「嗯?」 「……您为什么安排索罗克和亚尔奇涅库斯少将组队?」 夏米优问出人人心中怀抱的疑问。阿纳莱沉吟一声开口。 「吶~夏米优。你认为好意的反义词是什么?」 「──咦?」 发问却被回以另一个问题,女皇愣愣地瞪大双眼。阿纳莱立刻继续道。 「答案是漠不关心。有许多感情都会妨碍友情和恋情的建立,但其中最大势力的就是这个。对于对方不感兴趣、相处起来大概也不开心──人们会依据这种直觉挑选来往的对象。」 说得没错,夏米优点点头。阿纳莱望向眼前的山,咧嘴一笑。 「但是,你不认为伊库塔和约翰的互动和漠不关心相去甚远吗?」 「────」 「看著他们俩很有趣吧。两人从平常起就不是会无意义地争吵的类型,反倒正好相反,拥有面对些许挑衅一笑置之的度量。平时冷静的人,却像那样一碰面就水火不容,忍不住要对著干。」 老贤者愉快地说,将握起拳头的双手碰撞在一块。 「我将那种冲突称作人格的化学反应。这本来是我们科学家的用语,泛指两种不同物质接触时发生的反应。有些物质会溶化在一起呈黏稠状、有些会变得很坚硬、还有一些会猛烈地燃烧起来。最后一个例子,不正符合他们俩的样子吗?」 「……接触就产生反应熊熊燃烧……嗯,确实没错。」 「反应的呈现方式五花八门──但每一种都是两种物质结成一体过程中发生的现象。如同和没兴趣的对象交谈聊不起劲,没有结合的物质之间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反应。反过来说,产生反应代表有机会结成一体。当两种不同要素结成一体,意味著有可能产生某种新事物。」 老贤者以兴奋的口吻说著,眼中清晰地浮现了对于未知的期待。 「我想看看他们之间化学反应的结果──安排伊库塔和约翰组队的理由纯粹是为了这个。不,可以说从一开始就不需要理由。因为他们如今算是投入同一项调查的同伴了。」 愉快的声调到此告一段落,阿纳莱目光放远仰望天空。 「啊,不过──谈起这个话题,果然让我想起当时的回忆。也就是我们和巴达同在旭日团时,年纪还小的伊库塔和来基地游学的雅特丽邂逅的往事。」 「…………!」 「他们两人之间的反应也非常戏剧性。邂逅、彼此接触、彼此了解──回过神时,他们已经比夫妻兄妹更加密不可分的结为一体。透过那般紧密连结完成的事物,可以说是合金。就像见证了一种兼具硬度、强度与韧性,比什么都更加美丽的金属完成。」 老贤者的一字一句都令夏米优的心发出哀鸣。在她拚命地掩藏时,阿纳莱仍旧怀念地往下说。 「当然,那个合金没有消失,至今尚在。经过化学反应达到稳定状态的物质不会轻易分解。伊库塔和雅特丽更不用说──无论温度多高的熔炉,都无法解除他们的结合。他们从今以后也会一直合二为一地存在下去吧。」 阿纳莱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所以,夏米优。若伊库塔爱你──那就代表雅特丽也同样地爱你。」 「!」 少女瞪大双眼。阿纳莱依然仰望著遥远的天空,深思熟虑地说。 「我能说的话不多。不过──唯独这件事,你能记住不忘吗?你能别做出误判,接受她真正的想法吗?」 对话到此中断。老贤者不久后离去,而夏米优始终在胸中反刍著那番话。 当时间来到黄昏将至,差不多该考虑撤退的时刻,山中的两人总算有了进展。 「……!精灵有反应了!果然在这上头!」 站在斜坡上的约翰一手捧著出现反应的精灵搭档喊道。他正要直接往上爬,被跟在后面的伊库塔叫住。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想先登上山顶一趟掌握地形,但穿过这片灌木丛实在太蛮干了。从那一侧绕路,不管路况或视野都不错。」 「你甘愿为了区区一片灌木丛浪费时间?要是担心路况不佳,按照我走过的路线跟上来就行了。灌木丛我也会清掉,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也应付得来。」 「……好吧,那也行。你这家伙真够匆匆忙忙的。」 伊库塔脸上流露出认命的神情,和士兵们一起跟随白发将领前进。约翰大动作拨开挡路的草木,快步爬上斜坡。 「……!灌木丛比想像中来得茂密。索罗克!你有好好跟上来吗!」 「有啊!谁叫某人的背影异样地显眼!」 「hah,很好!交给我来负责开路好极了!反过来的话,我搞不好会因为不想看见你的背影踩空呢!」 双方边互相讽刺边向前走,约翰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突出岩壁。他啧了一声,左右张望。 「这实在爬不上去……从左边绕过去!跟过来!」 「……喔,知道了……!」 约翰被迫与挡路的草木博斗,同时往斜坡侧面移动。他清理灌木丛时,伊库塔赶到了身后。走路时没有靠士兵搀扶,脚步有点不稳。 「……路况实在不太好。索罗克,千万别踩空──」 「──呜喔?」 约翰才回头说到一半,就被伊库塔的惊叫打断。在白发将领目光所及之处,黑发青年的身躯大幅倒向灌木丛。 「索罗克!」 约翰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重量的负荷却超乎预期。伊库塔的脚已经踏空,身体正要落入掩蔽在草丛中的竖坑内。 「呜──」「──!」 身体没站稳与路况不佳。遭遇双重负面因素,就连白发将领也支撑不了一个人的重量──士兵们来不及伸出援手,他们就共享了跌落的命运。 「……喂,还活著吗?」 「……那还用问。」 两个声音在黑暗的洞穴底部回荡。确认彼此的存在之后,两人一边检查伤势一边缓缓地坐了起来──尽管身上受了些擦撞伤,幸好没有严重出血。 两人的搭档很快地同时亮起周照灯,朦胧地照出周遭的地形──半是如预测一般,此处是受到岩壁与土墙包围的竖坑底部。尽管有光线从洞穴入口处照射进来,但距离他们站立的位置颇远。 「……幸好斜坡在半途中变得没那么陡,不过还是滚落了好远。离上方洞口大概有十公尺距离吧。」 「……mum。与其说是岩石之间……不如说是掉进了状似洞窟的凹坑里。」 约翰说著仰望著他们摔下来的洞口。士兵们的声音不断从上方响起,但暂时没有下来救援的迹象。至于理由一目了然。从洞口到下方落脚处的高度落差太大,一旦下来就没办法再爬上去。 两人姑且先大声呼喊通知部下们自己没事,接著重新分析现状。 「……看来很难自力攀登上去。要是他们能从上面垂下绳索就行了,但是──」 「……很遗憾,我方的护卫也没携带类似的工具。士兵的行囊里塞满了测量工具等等,这里乍看之下又不是需要攀岩的山。我也只带了这点装备。」 伊库塔指向一个小背包说道。他对皱眉的约翰有些苦涩地补充道。 「更糟的是──刚才滚落洞穴时,我的腿撞到了突起的岩石,几小时内恐怕动不了。」 伊库塔根据疼痛的程度如此分析。约翰抵著下巴陷入思索。 「……总的归纳起来,目前的状况是?」 「没有绳索就无计可施,最好立刻派护卫下山求援。只是在这个时间出发,士兵们抵达山脚下时太阳就下山了。要他们摸黑折返山上风险太高,援助最快也得等明天清晨以后才能到。」 黑发青年耸耸肩,背靠著岩壁。白发将领的脸庞苦涩地扭曲起来。 「……太丢脸了。」 「人生难免会碰到这种场面──就算是你,也只能悠哉地等到清晨为止了。」 伊库塔讽刺地笑著说。约翰又持续寻找自力逃脱方法好一阵子──在发现找不到法子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到地上。 又过了两小时后。随著日落,从洞口照射进来的一丝阳光跟著消失。 「──嘿呦!」 伊库塔将捕获的蜥蜴从尾巴拎著,使劲砸在岩石上。确定蜥蜴彻底断气后,他按照烤鱼的诀窍串起树枝。看著他的动作,约翰皱起眉头。 「……你要吃那个?」 「?蜥蜴可是大餐喔。不是什么需要挣扎的选择。」 伊库 塔这么回答,开始在火精灵放出的火焰上烧烤蜥蜴──在洞穴上方的士兵们,用布包裹著火、风、水精灵各一只放了下来,撑过一晚没什么不便之处。虽然也可以跟留下的士兵们分乾粮来吃,但他也不忍心害他们挨饿,便自己寻找食物。 「……你明明拥有足以担任元帅的见识,与能和科学家们展开议论的聪明头脑,却把蜥蜴当大餐吗?……虽然现在问也太晚,你是怎么长大的?」 约翰一脸疑惑地拋出问题。伊库塔歪歪头陷入思索。 「……依时期而定差异太大,好难说明。由于我是团长的儿子,自然地学习了军事知识,身边又有那些科学家在,轻松地学会了运用脑子的方法……后来,我因为各种缘故有段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凡是身边能入口的东西大都吃过。就是这么回事。」 「……省略过头了。说得更仔细一点如何?」 「这是无所谓,可是你干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尽管有点生气,用聊天打发时间倒也不坏。伊库塔拿烤得恰到好处的蜥蜴当配菜,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来历。 出生在奇特的军团里,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与来访的炎发少女的邂逅。随著父亲入狱展开的逃亡生活,最后与母亲死别。从孤儿院进入高级中学的过程,在学校里与她重逢。打从一开始便无意参加的高等军官甄试、与「骑士团」成员们的相遇、因为救了第三皇女被强行颁发的军籍。从那时候开始度过的战争日子── 听完所有经历时──约翰以手指抓住在视野角落活动的蜥蜴,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伊库塔意外地喊。 「怎么,你也要吃?」 「既然得在这里撑过一晚,回程时体力衰弱就麻烦了。」 约翰拿小树枝串起蜥蜴,用火精灵的火焰烧烤起来。沉默了一阵子后,他悄然开口。 「…………刚才是我不对。」 「嗯?」 「就是掉进这个洞穴。因为太急著前进,我选了以你的腿走起来很吃力的路线,这是我的疏失。我向你赔罪。」 面对突然的直率道歉,黑发青年瞪大双眼。不过──眼见对方板著扑克脸沉默不语,他脸上渐渐浮现苦笑摇摇头。 「……我没想到有如此极端的地形变化,过于相信腿的状态,我也有过失。唉,从客观角度来看,咱们是彼此彼此。」 如果当时其中一方能保持冷静,就不会造成这个状况。伊库塔同样有所自觉,他在某方面为了与对方较劲太过逞强。他同时痛切地体会到,如今自己无法像以前一样到处活动了──虽然持续做著复健,运动能力可以恢复多少呢? 当伊库塔茫然地思考著,约翰不知不觉间烤好了蜥蜴,豪迈地一口从头咬下去。那与印象不符的大胆吃法,令伊库塔不禁开口。 「鳞片意外的硬喔。」 「没什么大不了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我也经历过。」 约翰喀哩喀哩地咬碎骨头和鳞片回答。他把咀嚼的东西吞咽下去──停顿一会做好心理准备,缓缓地开口。 「我在拉欧当过奴隶。」 帕犹希耶和拉欧两国势同水火一事从以前起就广为人知,但两国间的战争化为常态,有段时期成为齐欧卡烦恼的来源。据说冲突的开端是从大约三百年前,两国争夺位于国境上的银矿山开始的──不过早已没人知道正确的过往,只剩彼此视如蛇蝎般互相厌恶的关系一再恶化到当时。 乾脆与其中一方连手,歼灭另一方──齐欧卡不少政治家都抱著这种想法,但未付诸实行是有理由的。在那个阶段,帕犹希耶、拉欧两国都表明了与齐欧卡合并的意思,齐欧卡方面也分别应允了。也就是说,依据协定,两国在那个阶段已属于齐欧卡领土。不过──帕犹希耶和拉欧把既往的对立关系一起带了过来。 既然已成为自己人,标榜多民族共存共荣理念的齐欧卡,无法做出攻打灭亡其中一方的选择。万一做出这等行径,将会撼动本来就远远称不上牢固的各民族团结。那办法只剩下调解两国关系一途,然而从单纯的说服乃至经济制裁的软硬兼施干涉,都不断遭到帕犹希耶和拉欧坚持拒绝。就算成为齐欧卡共和国的一员,我方死也不肯和这个对手成为同盟──就便是两国的意思。 由于长期持续著政治上只会带来不利的对立,帕犹希耶和拉欧都在确实地耗损国力。由于如每年定期活动般不断交战,反覆地互相掠夺与夺回国土及人民,这是当然的结果。齐欧卡一开始也曾援助过疲弱不振的两国,不过在发现这只是火上浇油后就停止了。「不想两败俱伤就停战吧」──齐欧卡自认表明了这样的意见,作为当事者的两国,特别是拉欧却做出不同的解释。「不想两败俱伤就快点消灭帕犹希耶」,他们认为齐欧卡这么表示了。 在那种情势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帕犹希耶西北部的城市诞生。 化为反覆交战战场的南方国境一带惨不忍睹,不过他的出生地当时在物理上还远离战火。虽然国力衰退确实使得生活水准不如百年前,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出生为富裕家庭长子的约翰没意识到这一点便度过了幼年时代。 他的双亲无论好与坏都是保守的爱国主义者,面对国家与拉欧之间不断恶化的关系,丝毫没想过要做出任何积极行动。他们称呼弃国逃向齐欧卡的人是「忘恩之徒」,以冷漠的目光看待这些人。约翰也这么认定地成长著。当时他的年纪还不懂得怀疑双亲所说的话。 约翰的聪颖从那个时期起便初现端倪,欣慰的双亲为他聘请了家教。他本人活泼的性格又讨人喜欢,当时的他可以说是在家人的疼爱与高水准的教育中过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十二岁那年冬天,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到来为止。 那一天和平常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五个人齐聚在安详的晚餐餐桌边。 「──老公,你听我说。约翰他学习起来学得好快,听说现在这位老师没办法教导他了。」 母亲边说边将汤匙凑到嘴边,困惑的脸上同时也有著骄傲。自家儿子天生拥有出类拔萃的聪明头脑,对她来说喜出望外,同时也是无尽烦恼的来源。 「真的吗?──哎呀,约翰真了不起。你的聪颖总是叫我吃惊。」 父亲也抱有相同的感想如此说道。揉了揉邻座儿子那头──浅褐色的发丝。约翰高兴地接受赞美之余,也对自己令双亲烦心感到愧疚。 「不过,真伤脑筋──这是第三位了。就算找遍城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水准更高的家庭教师,就算设法找到人带来,这孩子一定马上又把人家的知识学光了……」 父亲脸上浮现苦笑。这并非约翰第一次造成难得聘请的家庭教师马上就没工作可做的状况。尽管随著教师等级上升渐渐增加的聘金也让双亲感到苦恼,连能聘请的人才都没了真是出乎意料。他们的儿子才十二岁而已。 「……少爷真厉害……」 站在餐桌旁服务用餐的女佣帮他新盛了汤,木讷地补充道。约翰害羞地搔搔脸颊,坐在他身旁的姊姊抬高嗓门。 「父亲,你的想法太守旧了。像约翰这么聪明,能去更了不起的地方求学。」 「你是说……首都的学院?约翰这样聪慧,或许是可以跳级……不过,学院现在也删减了预算,没听说过什么好消息。」 父亲抱著双臂烦恼地想,唉……姊姊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种想法很守旧。同样是首都,约翰该去的不是帕犹希耶的首都。而是──齐欧卡的首都诺兰多特!只有这个地方!」 姊姊口中迸出另外四人想都没想过的地名。父亲愣了一下,慌忙反对。 「要他离开帕犹希耶?万万不可!我们家的长子怎么能……!」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尽管许多人没有自觉,如今元老院接受与齐欧卡合并的计画,这里也早已是齐欧卡共和国喽?不算是离开帕犹希耶了。有实力的人到中央去是理所当然的。听说那边的学术水准也高到这里无法相比,如果真的希望约翰展现才华,当然该去诺兰多特!」 姊姊从椅子上起身绕到弟弟背后,双手紧抱住他的肩膀。表达爱意的方式激烈又夸张是她的特色,但作父亲的抱著头发出叹息。 「就觉得你跟古怪的朋友混在一起,结果中了这种想法的毒……适可而止吧。跑去语言不通的地方学得到什么东西?」 「哎呀,父亲不知道吗?约翰早就会齐欧卡通用语了。连家庭教师都瞠目结舌,这孩子学习起来真的很快。」 真的吗?听到姊姊这番话,父亲难掩惊讶之色。约翰察觉话题转向出乎预料的方向,不安地问坐在对面的母亲。 「……妈妈,你们要送我去齐欧卡?」 「怎么可能!先不提长大以后的事,依照你现在的年纪要过去的话,妈妈就会担心得不得了。我们家在诺兰多特没有好友,过去之后在那边的生活该怎么办?」 「有监护人陪同就没问题了!吶,凭父亲的人脉安排这点事情很简单吧?只要提出来,应该有很多人争著当约翰的监护人!」 「所以说,我无意 ──」 面对穷追猛打的姊姊,父亲有些畏缩地反驳。当约翰侧眼看著一如往常的景象进食,玄关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停下用餐的手站起身。 「好像有人来了。我去开门!」 迎接访客是我的任务。属于小孩子的义务感让少年这么认为,没人交代便主动奔向玄关。咦?他穿越走廊来到家门前,瞪大双眼。不必他迎接,几名陌生的成人便穿著厚外套站在那里。 「?呃~请问你们是谁?」 大家忘了锁门吗?──约翰悠哉地想著,开口问道。当时的他日子过得太过和平,难以对眼前的状况产生危机感。即使被破坏的门锁掉在那些男子背后,尚未认识人类恶意的少年也没有发现。 「……就从这里开始?」 「嗯,开始吧。」 对方以约翰听不懂的语言简短地交谈后,其中一名男子沉默地揪住他的衣襟。他们无视错愕的少年,一伙人直接闯进家中。当客厅的门被一脚踹开,察觉异状的其他家人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擅自闯进我家──」 父亲正要责怪他们的无礼,却被闯进门的其中一人用发音不标准的帕犹希耶语盖过话头。 「不准动!」 他同时抽出腰际的短刀抵住约翰的脖子。原本平稳的餐桌气氛一口气冻结。那伙人以估量的眼神依序看著父亲、母亲、姊姊──发现呆站在他们旁边的女佣时,改用拉欧语攀谈。 「看你的长相──是同胞吧。过来。」 「咦,啊,啊──」 「干什么!快过来!」 一名男子抓住困惑的女佣的手腕,硬是把人带走。她一被拉出家门的同时,那群男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约翰他们身上,从怀中取出草绳扔到他们脚边。 「我们要带走你们,彼此用绳索捆绑对方。敢拒绝的话──你们家就要少一个人了。」 他抵住约翰脖子的短刀刀尖用力一压,脆弱的皮肤立刻被划破渗血,母亲发出哀鸣。 「混、混蛋……!」「父亲,等等!」 接受状况,最冷静采取行动的人是姊姊。她制止正要发怒的父亲捡起草绳,绕到父母背后凑在耳旁呢喃──若不听从,我们都会送命。 「……呜……!」 父亲听到后浑身一僵,姊姊立刻用草绳捆绑他的手腕──她迅速的反应,无人知晓地救了弟弟一命。因为他们如果抗拒不肯听命,那些男人打算先杀死劳动力价值低的儿童──约翰杀鸡儆猴。 「真机灵。好了──不想死就动作快!」 看到猎物这么懂事,男子愉快地喊。约翰愕然地看著亲人们被捆绑的模样。无论是脖子被短刀割伤的痛楚,或是有生以来首度面对他人的恶意──他甚至都还无法认识与接受。 他们远离战线的城市,正常来说不可能突然受到这种袭击。是土地相邻的齐欧卡──前马姆兰地区的一部分部族,无视齐欧卡的政治判断与拉欧军进行非法交易,造成了这种情况。他们收取占领帕犹希耶后的一部分特权作为报酬,带著拉欧军来到帕犹希耶西北部国境警戒最薄弱之处。 不仅国土辽阔难以掌握整体状况,各部族又有强烈独特性的前马姆兰地区,在齐欧卡共和国成立后仍不时发生这样的失控。若对手是过往的马姆兰,帕犹希耶理应不会放松戒备,但讽刺的是,对于齐欧卡统治周延的安心感却招来这样的悲剧。遭到袭击的城镇、村庄的居民凡是反抗就会遇害,不反抗的人则被全数带走──大部分被带到他们最为恐惧之处。 拉欧的奴隶农场。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那是供从帕犹希耶徵用的奴隶们强迫劳动的地方,为正式国营设施。随著战争长期化,兵卒的阵亡使得国家整体劳动力衰退。为了弥补这个缺口,拉欧致力于发展与增大奴隶制度──结果如今奴隶产业已可以说是拉欧的经济根基。 「好了,快到岗位上!别以为能落个轻松!只要有人偷懒,整组人都得受罚!」 被带去的奴隶们的去处在最初阶段就划分成两个。其一是透过奴隶市场被一般人买下。这是最常见的,奴隶待遇依照被买回去的环境各不相同。大都是被派去从事严酷的肉体劳动,不过如果长相标致或具有某些特殊技能,有时也会被看中得到情妇或工匠的待遇。尽管同样是奴隶,只要顺从地做事,在一定程度还能获得衣食住方面的保障。 至于另一个对于帕犹希耶人而言最糟糕的去处,正是约翰他们被带往的奴隶农场。来到这里的奴隶们注定面临四样事──严酷的劳动、少量的食物、简陋的衣物和居住环境以及严格的监视。这是由以对待俘虏之粗暴广为人知的拉欧军直接管理的设施,奴隶们的待遇有多差不言自明。 「呜、咕……!」 「约翰,别逞强!那个由我来搬!」 劳动强度当然无法期望对小孩子有所减免。最重要的是──不像从市场被买走的人,监视他们的军人对奴隶毫无执著。换成一般买主,还可以期待他们不想弄死花了一笔钱买下的奴隶。然而,士兵们只是被指派来管理奴隶的。既然并非自己的所有物,在操劳中弄死也没损失。这更加重了对奴隶们的滥用──他们在农场遭受的待遇,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化为以过劳死作为前提的消耗品。 身体还未成熟的约翰,不可能长期承受连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强制劳动生活。他还撑不到一年就变得体弱多病,不得不由一起被抓来的亲人分担他的劳务分量。 「……爸、爸……对不起……」 「别担心,约翰。安心地休息吧……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种地方。」 即使置身于这种环境,他的亲人依然充满关爱。分担约翰无法再负荷的劳务,不惜省下自己的食物也要让他补充营养。他们就这样拚命地抵抗著从弱者开始死去的现实。那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奋战。 「母亲,你看!我弄到了蜂蜜!喂约翰吃吧!」 「……你……是怎么弄到这个……」 「那不重要!来,快点快点!」 约翰直到很久以后,才察觉姊姊偶尔带回来的那些来历不明的食物是怎么弄到手的……在军方管理的设施中,能交易的对象只有士兵。作为身无分文的奴隶,姊姊付出了什么代价来交换食物──日后每次想像到这件事,约翰就会抓住胸膛呜咽落泪。在他的记忆中,姊姊总是面带笑容。 难以行动自如的身体、无法为亲人干活的自己让约翰感到无可救药的焦急。休息一阵子身体稍有好转后上工又再度倒下,他在这样反覆的过程中度过第二年。看著亲人们日渐消瘦,他好几次说过「别再管我了」。可是──每次听到那句话,父亲、母亲和姊姊一定会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在亲人坚定不移的爱当中,少年过著焦虑灼心的生活。 生活每一天都越发严苛──后来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 「──你──」 细微的声音在沉眠的深渊中传入耳中,约翰心想──啊,我必须醒来。 亲人们在工作。为了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父亲、母亲和姊姊都竭尽所能地努力著。我也必须去干活。我不醒来的话──照这样下去,大家迟早会精疲力竭地累倒。 「──著吗?──」 嗯,我知道。我马上起来──约翰这样说服自己,拚命睁开像铅一样沉重的眼皮。 「──你还活著吗!」 视野恢复,他看见一套陌生的军服。一张并非拉欧兵的陌生军人脸庞。 「──?」 约翰难以理解状况,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仔细一看,那里不是分派给他们家的小屋。尽管构造同样简陋,用木材划分的几个空间里铺著稻草,周遭弥漫的动物气味属于马厩。 「很好,还活著吗!──幸存者一人!是身体非常衰弱的孩子,快拿水和食物过来!」 在他们挣扎求存的几年之间,情势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随著拉欧侵略帕犹希耶以及部分前马姆兰部族插手的事实揭晓,齐欧卡看出事情已超出静观其变的阶段,终于展开行动。 他们将部队分为两批,一队去解放帕犹希耶占领地,另一队同时一口气侵入拉欧本土──在镇压政治中枢之后向奴隶农场进军。因长年战争疲惫不堪的拉欧军在各方面来说都比不上在这段时间强化过战力的齐欧卡军,光从结果来看,是以一场历史上也罕见的闪电战决定了胜负。 「──这里的状况远比想像中来得更糟……不过,你放心吧。以前管理这里的拉欧兵都被除掉了,建立奴隶制度的拉欧政权也已经瓦解。你再也不是奴隶了。」 为了让他安心,齐欧卡士兵说出事实。不过,约翰本人几乎没听进去。他衰弱得无法坐起上半身,拚命移动视线寻找亲人的身影。 「……大家、呢……?爸爸、妈妈、姊姊在哪里……?」 听到他断断续续地问,齐欧卡兵犹豫了一会。 「……你的家人……他们在那里。」 他边说边悄悄望著背后。约翰拚命想坐起来,士兵搀扶著他的背部继续道。 「他们多半是在不久前……因为营养失调一一倒下了。年长的两位身体从一开始就并排摆在草堆上……最年轻的女性依偎在你身旁断了气。我们郑重地安置了他们。」 少年目睹了三名亲人闭目横卧的身影。那瘦弱得不成样子的四肢、凹陷的脸颊、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都深深烙印在约翰眼中。 「据说这里被攻陷时,发狂的拉欧兵曾四处虐杀奴隶。死在户外的尸体堆积如山。你的亲人应该是察觉了危险逃进马厩,一直躲著不动。」 约翰知道。直到最后的最后,父亲、母亲和姊姊都保护著他。自从被带来这个农场,三名亲人一直把生命分给他──他此刻才能活著。 「现阶段找到的幸存者只有你……对不起,我们未能更早赶来。」 齐欧卡兵后悔地咬著嘴唇低头道歉。看著他的样子──真叫人羡慕啊,约翰心想。 他再也没有表达心意的对象了。无论再怎么盼望,都无法感谢他们或是道歉了。 这世界上最深爱他的人──已在他的话语无法传达之处永眠。 在得到救助时失去所有亲人的约翰,以战争孤儿的身分被齐欧卡育幼院收留。受到奴隶生活的伤害影响,他卧病了一段时间──不过在清洁的环境中得到充足的营养和休息,加上本来还年轻,他的身体迅速地康复。 「……有什么、工作、可做吗?」 然而,约翰的身心在恢复过程中发生异变。首先,他对劳动抱著异常的执著,极度地恐惧什么也不做的状态。从做饭到打扫、洗衣还有照顾年幼的孩子──只要有工作可做,约翰从不挑内容。他无法忍受有一瞬间闲下来的空档,做完一件工作,下一秒就在育幼院里徘徊寻找下一个工作。 「请给我一点事情做。求求你们,请给我──」 同时显现的第二个异变是睡眠障碍。随著一天劳动时间的增加,约翰的睡眠时间却呈反比地减少。从八小时的睡眠缩减为六小时、从六小时缩减为四小时、两小时、一小时──不知不觉间,再也没人看过他睡著的样子。 他的表现超出了勤快少年的范畴,职员们开始感觉到某些超乎常轨的特质。关于他的传闻传到育幼院外,经过口耳相传──不久后被一名男子听说了。 「──嗨,初次见面。」 听到传闻,男子直接拜访了约翰所在的育幼院。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与长裤、戴在脸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在初次见面时,约翰完全无法想像这名男子将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对方深不可测。 「我名叫阿力欧·卡克雷,是齐欧卡微不足道的政客。我今天来到这里,是听说了关于你的有趣传闻。」 男子语气亲切地报上名字,向约翰攀谈。听到他来访的目的是自己,少年继续挥动扫帚,愣愣地歪著头。 「听说你最近一个月完全没睡地不停在工作。育幼院职员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你不困吗?」 「不──我不困。」 约翰立刻回答,摇摇头。从那一瞬间起,他的双眸中亮起异样的光芒。 「在我沉睡时,大家死了。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地睡大头觉,害死了大家──我不想再睡了。我不能睡。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代替我而死。」 看著约翰彷佛被附身一般说个不停,阿力欧倏然眯起眼睛。第三个异变就出现在他身上。少年从前浅褐色的头发,在进入育幼院几个月后已变成不带一丝斑驳的白发。 「我能工作。要做多少工作都没问题。无论任何工作都能不必休息地做好。 所以──卡克雷先生,可以给我工作吗?」 白发少年反问眼前的男子。阿力欧听到后进一步加深了笑意。 「原来如此──真美妙。」 男子缓缓地走过去,双手放上少年肩头。那动作十分自然,压在约翰肩膀上的力量却异样地强,彷佛在说看中你就再也不会放手。 「这一趟来得好──我一直在寻找能对我这么说的人。」 男子收养了失去一切的少年──在自己栽培的许多「作品」当中,这孩子一定正是他一生最棒的杰作。这个笃定的念头令他心中兴奋不已。 「……像这样说起来,我的人生起伏之剧烈,或许和你有相似之处。」 约翰摸摸搭档路那的头,用这句话结束了漫长的诉说。伊库塔闭上眼想像对方的人生──不久后睁开双眼静静地问。 「你的目标是发展多民族的共和制吧──你不恨拉欧吗?」 「就算要恨,对方也已经灭亡了。而且──我还记得,帕犹希耶也有巨大的奴隶市场……我家也雇用了一名从市场买来的奴隶。」 怀念和愧疚交错的记忆。如今约翰已察觉在童年时代幸福生活背后的阴影,钜细靡遗地想像著。 「她名叫拉琪,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不,她并非生性沉默寡言,而且没人好好教导她语言,没办法说太多话。我爱吃她做的鸡蛋料理,在她煮饭时常常跑去试味道。她总会露出为难的笑容,然后盛一小碟给我吃……」 对于约翰来说,那是柔软温暖的回忆之一。不过──对于她来说又是如何?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去想。被当成奴隶买走,看著买主幸福度日的家庭,她作何感想? 「那场战争里没有任何正义──是彻头彻尾毫无价值的两败俱伤。因此,我恨的是那种毫无价值本身。我发誓再也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为此选择从军,现在成为一军统帅。」 约翰如此归纳自己的生存方式,目光转回眼前的青年。 「我再问一次以前问过的问题。索罗克──你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 「…………」 「根据刚才听到的内容,你理应还站在该憎恨帝国暴政的位置上。那么,你持续当军人是为了改善国家吗?──或者,是为了报复待在那理?」 面对这个问题,伊库塔也问自己──要救国?还是灭国?我期望的究竟是哪一方?试著想想,他至今都没追究过这一点。与夏米优的愿望分开思考时,伊库塔·索罗克希望帝国如何? 「无论是哪一种,你应该可以展望更远的未来了。既然学过历史,你也知道吧,在谈论贵族腐败等问题之前,帝政这个系统本身就没有未来可言。你和女皇一起推动的改革也一样,若下一代没有贤明君主继承就会在一代之内化为泡影。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能从根本改变制度本身。」 对于这一点,伊库塔也没有异议。他们为促使国政健全化采取的种种措施,现阶段并未脱离延长寿命的范畴。需要在某个点有决定性的转变,是无庸置疑的。 「齐欧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我们不是侵略者,而是帮助失败国家重建的修复者。所以,若对帝政本身没有执著──帝国可愿接受我等的干涉?我们笃定这将带你们迈向未来。」 自己的国家会给走投无路的国家带来转机,约翰对此深信不疑。他打从一开始就试图要拯救帝国人民。 「……就算要推销,把理想和现状混为一谈可不值得称赞。」 然而,伊库塔暂停了那个提案。约翰的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你方才所说的,是在齐欧卡国内也只属于那些志向特别高洁之人的『漂亮场面话』思想吧。不这么想的家伙大有人在。齐欧卡本就是仅凭对抗帝国的意志结盟的集团,想必四处有著隐藏的不满。」 青年凌厉地指出这一点。白发将领的说法,绝不直接等同于齐欧卡的说法。 「如果直接接受你所说的干涉,那些家伙也会一股脑地涌进帝国。在新土地上看见毫无防备的民众和国土,那些人会怎样想?再度倒退回战乱时代也不足为奇──我预料情况将会如此。」 「不!我绝不会任那种人胡作非为!凡是超出普及共和制方针的行径,都将由我等之手给予严正的取缔!」 「凭你一个人?……很遗憾,我实在不认为和你有志一同的人数量会比对齐欧卡现状心怀不满的人还多。刚才我也说过,你的思想是漂亮场面话,在大多数情况下,沉积在下方的混浊家伙会多得多。」 约翰低头紧咬嘴唇。被人从背后偷袭的经验太多,让他难以否定这番话。从那个表情察觉他的内心想法,伊库塔叹了口气。 「对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一样──比起这场战争,我反倒更担心战争打完后的事情。假设今后帝国经过某些事情灭亡,失去共同敌人的齐欧卡能保持不瓦解吗?由多民族组成的共和制国家齐欧卡,在现阶段达成了那么紧密的团结吗?」 「……!……」 「你问我是为了什么保卫帝国──唉,表面上的理由就是这一点。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完成度,不足以让我信赖到托付我方的未来。既然如此,就暂时靠自己想办法喽。改革制度总会有些好转,你们在这段期间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善。」 听到这番话,约翰重振说服的决心──如同养父所说的,跟此人绝非完全没得谈。最后的一句话,可以看成对方对于齐欧卡残留的期待。 「……的 第十二卷 第三章 发条精灵 搭乘电梯深入地下数分钟后,随著通知目的地抵达的柔和声音,电梯门在阿纳莱一行人的眼前滑开。四人在门的另一头看见了──被苍白灯光映照的走廊随著岔路通向深处的场景。 「内部空间非常乾净,地板上没有一点尘埃吗?就连要称为遗迹都叫人顾忌。」 阿纳莱走出电梯,立刻伸手抚摸大概是由未知材质构成的墙壁与地板。跟在他身后来到走廊上的伊库塔和约翰也同样谨慎的四处走动调查周遭的情况。只有拉普提斯玛教皇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看著他们的行动。 此时──在走廊前方搜索的白发将领突然发现异样的东西,停下脚步。一样外形他们很熟悉的东西呈现截然不同的尺寸,放在距离电梯约十公尺远的墙上的凹槽内。 「这是什么?巨大尺寸的精灵……?」 「喔。看来似乎在沉睡。」 那是一个约有十岁小孩体型大小的巨大光精灵。约翰和阿纳莱走过去试著触摸,但精灵还是闭著眼睛没有要动的迹象。不过──当伊库塔走上前去,在他腰包里的库斯开口。 「伊库塔、伊库塔。」 「嗯?怎么了,库斯。」 「我有事要拜托你。拔出我的魂石放进那个精灵的脖子里。」 出乎意料的提案令伊库塔睁大双眼。他隐约察觉了库斯的意图,但就算是本人的提案,他也无法随意对待长年搭档的魂石。青年抱起胳臂,苦恼起来。 「……没有危险?」 「是的,这只是临时之举。请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库斯用一如往常的温柔口气这么承诺,黑发青年也选择相信。他从腰包里抱出搭档直接先放到地上。 「我明白了。去吧,库斯。」 徵得同意后,库斯闭上眼睛垂下头,脖子排出像片小石板的「魂石」。伊库塔谨慎地拿起来,靠近巨大精灵的脖子。 他感觉到掂在手中的魂石被迅速吞进精灵内部。紧接著──巨大精灵在青年眼前睁开双眼。 「启动序列完成──各位早安。」 巨大精灵用伊库塔很熟悉的口气打招呼,起身离开凹槽。约翰抱著几分警戒地退后。 「……虽然这样想过,果然能动吗?」 「你是库斯──没错吧?」 「是的,伊库塔。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这是接待客人用的机体,接下来由我为各位带路。」 库斯露出微笑。伊库塔一边回应他,一边把留在地板上的小身体珍惜的收进腰包,然后询问突然变大的搭档。 「你知道这个地方?」 「是的。因为资讯封锁已经解除,我掌握了设施的内部构造。」 「这里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吗?」 「现阶段启动的个体只有我。我会依序说明,请跟我来。」 库斯带领四人往前走。经过几道岔路后,他们很快抵达一个天花板挑高的宽敞房间。四张椅子围著圆桌摆放,照亮空间的灯光和走廊的照明不同,散发温暖的色泽。虽然墙边放满了其他用途不明的机械,不过至少所有人都明白,这里是供人休息的房间。 「这里是接待室。我马上去端饮料过来,请大家在这里休息。」 库斯说著消失在房间深处。接下来四人的反应各不相同。阿纳莱马上开始观察房间内的各种东西,伊库塔按照建议在椅子上重重坐了下来,约翰不知道在此处该不该放下戒心,站在入口处不动。拉普提斯玛教皇烦恼了一会,在伊库塔身旁坐下。 「久等了。」 当约翰认命的坐下时,库斯端来与人数相等的杯子放在桌上。透明但质感与玻璃不同的杯子里,是满满一杯内部咕噜噜冒泡的漆黑液体。凝视著放在眼前的饮料,白发将领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从不曾看过如此像毒药的饮料。」 「面对任何事情,首先都要排除先入为主的成见。」 伊库塔说著拿起杯子凑到嘴边,突然仰头灌了一大口。他在错愕的约翰眼前咕嘟吞咽下去──通过口腔的未知冲击令黑发青年张大双眼。 「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你该不会其实发疯了吧?」 「冷静点。我们自踏入这里就是瓮中之鳖,如果对方想下杀手,我们早就死了。」 青年豁出去耸耸肩。观察完室内设备的阿纳莱走了回来,也边坐下边点点头。 「没错。首先,花那么大的功夫把我们找来再杀掉在道理上说不通。现在坦率的接受招待也不错吧。」 他说著拿起自己那杯饮料喝了一口。在一脸心惊胆颤的约翰眼前,老贤者发出感叹。 「喔,这真好喝。在口腔内迸开的刺激感,这是苏打水吗?配上独特的香味,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清凉感。拿到天气炎热的地区贩卖看来会流行啊。」 「博士,你觉得像不像那个?我们在挺久以前试做过的古柯叶饮料。如果掺的不是水而是苏打水,感觉大概就像这样。」 他们俩马上针对饮料讨论起来。看到这一幕,约翰也渐渐难以压抑好奇心,犹豫了一会之后毅然地凑到口边。他先谨慎的用舌尖舔舔味道,很快的说出感想。 「……的确是从不曾品尝过的可口滋味。」 「就是说吧?库斯,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当然了,伊库塔。大家也请尽管享用。」 库斯拿起空了的杯子回到房间深处,比刚才更快步地端回饮料,再度分给大家并开口说道。 「很高兴合大家的口味。这是在我们被制造出来的时代世界最畅销的饮料。难得有机会,我心想该用这种饮料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大家。」 他随口说出的话里包含了重大讯息。阿纳莱立刻指出这一点。 「我们被制造出来的时代──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的确是这么说的吧?」 「我是这么说的,阿纳莱博士。你的假说大体上是正确的。我们四大精灵是在遥远的过去,这个星球上曾经繁荣的文明所制造的产物。」 库斯乾脆地──真的很乾脆地承认了这件事。在被沉默笼罩的房间里,阿纳莱哼了一声。 「先承认了这一点啊?我还以为你会再卖卖关子的。」 「向邀请进入此地的对象隐瞒事实没有意义。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告诉各位这些事才找你们来──我想各位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请先听我说明好吗?」 在被问起之前,库斯主动提及他做好了说明的准备。听到这番话,伊库塔和约翰面面相觑,他们瞄了沉默不语的拉普提斯玛教皇一眼,同时注视著阿纳莱博士。 「就让我们洗耳恭听吧。既然你都特地准备了舒适的椅子,即使说起来长篇大论我也毫不介意。」 阿纳莱悠闲地说著,深深坐进附有扶手的椅子里。椅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就算这样骨架也没有嘎吱作响。确认其他人都没有异议之后,库斯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各位请戴上这个。」 库斯如此宣言,从房间角落拿出看来只像是眼镜的东西分给所有人。四个人分别露出不同的反应并戴上那个东西,房间的灯光霎时熄灭了。约翰差点猛然起身──下一瞬间,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景象在他的视野内展开。 「这是在很久以前──如今除了精灵之外谁也不记得的时代的故事。」 库斯的声音在屋内回响。他们的意识回溯到跨越遥远时光的过去。 ──西元二二六七年。东京都千代田区霞关,提克尼卡股份有限公司总公司大厦十六楼。 「博士!我要进来了!」 一名女子一边面对门扉通过保全系统的视网膜认证,一边用力敲了两下门。她并不期待得到屋中人的回答,直接用力打开房门。看见室内凌乱得超乎想像的状况,女子忍不住险些跪倒。 「……明、明明昨天才打扫过的──……!」 在地板上摆满精密机器与工具类,甚至散落著用完的液态氮容器的惨状中,她用脚拨开东西往前走。其中或许包含了踹飞会导致糟糕结果的东西,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 「博士!请回答我,立花博士!」 女子环顾乱糟糟的屋内,呼唤对方的名字。此时,堆满破烂的角落蠢动了一下,一个穿著皱巴巴白衣的人从那里现身。 「喔~怎么了,沙普娜?看你脸色大变的。」 那个人物──叫立花博士的白衣女子推了推扩增实境(ar)眼镜,傻呼呼的注视著对方。那副与仪容这个概念天差地远的模样,看得她的助手沙普娜头痛地喊。 「还问我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今天下午一点要开企画会议吗?为什么你还待在这里,会议不到十分钟后就要开始了!」 听她这么说,立花博士从白衣口袋里掏出掌上型电脑确认时间。她专注于作业扩增实境眼镜似乎连时间都没显示,转眼间就惊讶得张大双眼。 「喔喔──?都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我检查著简报用的资料,就投入其中了!」 「我知道,快点换衣服!这次会议赞助人 也会参加,像平常那样穿著皱巴巴的白衣可行不通!」 「看我的,就像你知道的一样,迅速更衣是我的特技之一!嘿咻嘿咻!」 唰唰唰~立花博士豪迈地一件件脱掉身上衣服扔在地上。沙普娜默契十足地接下所有衣服集中到一个地方,又跑到热水器那边往脸盆注入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水。在助手匆忙行动期间,脱得只剩运动胸罩与内裤的博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 「你们终于要亮相了。今天就拜托了。」 她逐一抚摸四种呈q版人形造型的「东西」。等到满意之后回过头,发现一个装满热水的脸盆递到了鼻尖前面。 「下一步请洗脸!洗好之后坐在那里,我用三分钟帮你化妆!」 助手在她的掌心挤上洗面乳。立花博士听话的用脸盆里的热水开始洗脸。当她以活像刷洗芋头的动作洗完脸坐在椅子上,面对拿著化妆用品鼓起干劲的助手,博士突然心生疑问开口。 「不化妆也没关系吧?要展示的不是我的脸,而是资料啊?」 「是脸和资料一起展示!等一下要展开的是场名为会议的战争,你打算连盔甲也不穿就上战场吗?」 「原、原来如此,那我的确想穿上盔甲。」 「明白的话就坐正!」 沙普娜驳回她的反驳展开作业。她总是像这样迅速又仔细地替这个丝毫不在乎自己外貌的人穿戴好盔甲。 「谢谢各位今天前来与会!」 多亏助手的努力,立花博士没有迟到,在十分钟后用一丝不苟的套装打扮站在会议室内。站在她身旁的沙普娜打从心里松了口气。会议参与者大约有三十人,其中一半是提克尼卡的大股东,可不能因为服装惹他们不快。 「我是今天负责发表的提克尼卡公司的立花。那么就马上开始简报,请启动各位手边的扩增实境眼镜。」 出资者们按照说明戴上并启动眼镜型的装置。如今做简报时运用扩增实境或虚拟实境已成为常识,他们依照立花博士的引导,一一参考浮现在空间上的各种资料。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近几十年来欧亚大陆的国际情势不断恶化。相对于人口的粮食不足导致冲突激化,更进一步造成粮食不足,陷入恶性循环。再加上使用生化武器造成的土壤污染严重化,有部分地区甚至连确保安全的饮用水都成了问题。具体情况如画面所示。」 博士陆续播放几段短片。喝著怎么看都不卫生的浊水的人们、翻垃圾桶寻找残羹冷饭的孩子们──虽然眼前映出这样的景象,大部分出资者连眉头也没动一下。因为这是事到如今已不值得惊讶的现实。 「即使在迎接二十三世纪的当下这一瞬间,还有许多人不得不像这样以近代前的生活水准度日。并非只有部分民众,这些人数随著时间过去不断增加。我们从以前起就再三讨论过,该如何对他们提供支援。贫困放置不管会招来无秩序状态,成为以人口贩卖为首的各种犯罪的温床。不用多说,这对于所有国家而言当然都是必须根绝的祸害。」 影像从扩增实境眼镜的显示上消失,接著显示对贫困地区既有支援方式的流程图。立花博士指出其问题所在。 「物资输送与人才派遣的支援自不用说。不过,在连政权统一都难以实现的纷争地区,送达的物质是否能送到需要的民众手上全看运气。至于派遣人员前往时,更得加上受伤、遭遇绑架、死亡这些风险。而雇用民间军事公司的探员担任护卫,又会压迫预算。」 代表成本的立方体咚、咚、咚地落下堆叠,用视觉化方式呈现的「资金浪费」使得资本家们面有难色。投入的经费没产生利益就打了水漂──对于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他们来说,这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我们想到的方法,是派遣机器人而非人员前往,这么做基本上不会发生派遣人力时伴随的保全风险。但是──市面上已开发出许多人道支援用机器人,可是每一台都是精密机器集合体,全都造价昂贵。在谈论性价比之前,这方面会在送机器人到贫困地区时造成很大的问题。」 画面显示出至今发售的其他公司机器人及价格。一名出资者叹口气说道。 「……这样会被解体转卖吧。动手的正是当地居民。」 「正如您所料。对于以低生活水准度日的人们而言,金属本身具有高价值,稀有金属就更是如此。在机器人发挥作用期间还不要紧,万一故障无法活动立刻就会被解体。即使是现场有技术人员就能马上修好的故障,对于缺乏知识的民众而言也是无技可施。」 就算把精密机器送到缺乏技术基础的地区,也支撑不了多久。重新确认这个支援发展中国家时被视为常识的事实后,立花博士往下说。 「我们拟定来解决这个矛盾的方针,是『机器人低价化』与『建立循环系统』。第一点是低价化──制造机器人时不用任何从稀有金属算起的昂贵零件。近年来由于机器工学的代用技术进步,已经有可能实现这一点。制造原料采用廉价的人造稀有金属等等,拿去转售也卖不了钱,就不会发生前面的问题。 至于第二点建立循环系统,简单的说就是在当地建立工厂回收机器人。像前面提到的,这一点与低价化连动,既然卖掉也赚不了钱,修好之后还能使用,可以预测民众会想修理机器人。尽管建设工厂时需要派遣人员,根据估算,花费还在运行成本的容许范围之内。」 博士说著在扩增实境画面上显示具体的数字。出资者们一边确认数据的妥当程度,一边向她拋出许多毫无顾忌的问题。 「当地工厂被袭击的风险呢?既然开设了工厂,那里也必须有人驻守吧?」 「请容我从现在开始说明。」 显示的影像切换,一个长方体构造物带著宛如实体的存在感出现在出资者们的视野中。 「就像这样,建设在当地的工厂可以完全化为人类不可能入侵的避难设施。向外开放的出入口仅限于用来输送原料及机器人的部分,这些地方也会设计成人类不可能潜入。包含内部管理、修缮在内的所有行动都交由工厂自动处理,没有所谓的作业人员存在。只有警备人员方面,我们考虑雇用当地人担任,不过在理论上即使完全无人也能够运作。 唯一的问题是无法避免设施的大型化──在此我希望各位注意的是,用来运作、维持工厂的功能几乎全部可透过这座设施本身供给。过去的工厂大都是用从外部取得的零件来制造产品,但这座工厂可以自行生产制造工程需要的所有零件。随著近年来泛用造型机,也就是3d列印机的进化,让此事有可能实现。向外委托的业务只有筹措与搬运原料,这些行动不需任何特别的技术。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这个自我循环型的系统本身就是一种创新。」 长方体透明的内部显现出生产线。不用任何作业员也能持续运转的工厂──在这个时代,人类的文明达到可以实现这件事的水准。出资者们也接受了这个说法,继续往下讨论。 「原来如此,概念我明白了──可是,最关键的机器人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是关键所在。立花博士咧嘴一笑,暂时将扩增实境眼镜的显示画面全部消除,以眼神向一旁的助手示意。 「请看──这就是本公司正在开发中的量产型人类援助机器人。 assistant elements系列的成品。」 他们从沙普娜放在桌上的容器里探出头,小碎步走到博士面前排成一列。也许是其外貌出乎意料,出资者们脸上浮现惊愕与困惑交织的神情。 「……尺寸还真小。」 「与其说是机器人更像某种吉祥物,这些东西能带来什么帮助?」 他们说出算是理所当然的疑问。立花博士再度开口。 「在报告之前,希望大家先理解到,ae系列是用来提高贫困地区民众的生活水准──或维持在一定水准的工具。能安心的饮水、呼吸空气、随时都能用火、在明亮的地方过夜、寂寞时有谈话对象──这种机器人的用途是保障这些人类追求的最低限度便利性,不会直接给予更多事物。」 「也就是说做不了多少事喽?」 「说得难听点是这样没错。考虑到方才提到的低价化与建立循环系统概念,相信各位能够理解他们可以装载的功能本身就有极限。」 「这个我明白──话虽如此,派出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也无济于事。」 出资者们狐疑地指出这一点。立花博士嘴角浮现大胆的笑容。 「请先听完我接下来的说明,再判断他们是否没用。」 「燕,该你上场了。」说完之后,她向站在最右端的红色个体开口。小型机器人──火精灵听到后高举双手。 「第一种是火精灵──他们可以从空气中以及摄取的任意物质里,制造出符合其性质的燃料。例如给他们吃菜籽,即可做出菜籽油。凡是包含油分的柔软物体都能抽取出油来,可以积存空气中的氧气点火燃烧,还能从喝下的水当中分离出氢。只要有他们在,不怕没火可用。」 在博士说明时 ,火精灵双手的「火孔」呼地窜起蓝色的火焰。而且当沙普娜拿出生橄榄喂他吃之后,火焰色泽很快地明显有了改变。精灵在体内进行了燃料的精制。 「第二种是水精灵──他们特有的功能为抽出与过滤水。从过滤掉被污染水源中的有害物质的净水功能算起,与火精灵一样,他们也具备从带湿气的柔软物体中抽出水的功能。只要湿度并非为零,还能够收集空气中的水份。前述项目中愈后面的行动集水效率愈差,但只要不是置身于白天的沙漠中央,保障安全的饮用水不成问题。」 沙普娜拿出杂质多得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浊水,让接著上场的水精灵含在口中。位于精灵躯干的「水口」转眼间就流出清澈的水来。博士用纸杯接起那些水,咕嘟咕嘟地喝给与会者看。这是她很擅长的实际示范手法。 「第三种是风精灵──他们的特长是净化空气与控制风。在空气污染严重的区域,这将成为最需要的功能。可以处理的有害物质如现在显示的一览表所示,几乎囊括了现代生化兵器使用的成份──不仅如此,虽然希望这个功能不要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不过他们在净化放射能污染上也有一定的效果。此外,也具备风量可无级调节的送风功能、吸收功能、空气压缩功能,在清除放射线污染的许多情况下都很有用。他们同时也是会自我判断四处活动的清扫机。」 风精灵的「风穴」用以那小小躯体来说强得惊人的功率吸入空气。喷在空气中象徵污染空气的染色瓦斯立刻被吸收进精灵体内,在持续吸取一段时间后,风精灵口中吐出一个小团块。沙普娜接过团块,那是过滤出的大气污染物质凝聚物。 「第四种是光精灵──他们负责的范围正如字面意思是灯光。虽然简单,这是人类生活上不可或缺的功能。地球上依然有很多未供电的地区或电力不稳定的地区,生活基础建设呈破灭状态的纷争地带也在其中。他们在这些地方也能提供方便使用的光源,藉此大幅提升民众的生产性。举个常见的例子,这对靠蜡烛火光读书的儿童来说将是最大的帮助吧。」 光精灵的「光洞」发出强烈的光芒。强弱与光圈可自由调整,视需要而定,还能开启精灵全身发光的周照灯模式。更方便的是,光精灵本身可以调整自己的光线照射方向,以最低限度的能源做最有效率的运用。 「使用这些功能的动力,全都由他们自己进行的太阳能发电供应。我想各位应该发现了,精灵们具有的功能大致上皆为现有技术的应用,其本身并无特别新颖之处。不过──让我补充一句,在这种尺寸的机器人上集结了这四类功能,毫无疑问是本公司独自开发的成果。」 立花博士抱著身为开发者的自信斩钉截铁的说。维持实用性并将机体尺寸小型化,是其他公司产品所没有的ae系列卖点之一。 「另外,不分种类,所有精灵都有一个重要的特徵。那就是他们可以成为人类的良好交流对象。根据上述的条件,能够装载的ai精密度有极限,但依然可以和精灵进行远比猫狗更加高等的沟通交流。举例来说,在父母出外工作时,代替父母教孩子读写──这种活动也是可能做到的。」 如此说明之后,立花博士与眼前的精灵们交谈几句话。有些是简单的计算、有些是关于历史的问题,会话内容平凡无奇,但他们对于所有问题都给予了纯朴但充分的回答。最令出资者们惊讶的是,对话没有一般ai与人类交谈时或多或少会有的怪异感。反而不可思议的充满人味──不只ae系列,立花博士制作的所有ai都有这个共通特徵。 「此外,这应该说是限制而非功能──我们开发方非常重视的制约,是精灵的使用者每一人只能与一个精灵缔结契约。各位明白为什么吗?」 她在此处刻意促使听众们思考。结果不出所料,经验老道的出资者们马上想到答案。 「原来如此──目的是避免少数人独占精灵,并促进使用者之间的协调吗?」 「正是如此。特地把前面介绍的各种功能划分给四种精灵理由也在于此。当一个社群拥有所有种类的精灵,生活的方便性会大幅提升。那么,互助合作的好处远比互相仇视来得多──我们想尝试创造令人产生这种想法的环境。我认为这对使用者之间未来可能发生的冲突也会起到一定程度的煞车作用。」 分别持有生活所需的功能,依需要而定互相帮忙。明白计画连构成这种合作关系也包含在考量之内,出资者们开始讨论计画实现的可能性。 「嗯……无论如何,这是和工厂成套贩售的大型商品,不是以个人为对象的小生意。目标客群是国内有贫困地区的国家吧?」 「直接来说是如此,间接推销给联合国机构也是个方法,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不付钱的风险。说归这么说,这是等到最初的成功案例传播出去广为人知后的事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自力达成目标。」 立花博士边说边再度展开运用扩增实境眼镜的简报。熟悉的世界地图映在出资者们的视野中,并扩大显示其中一部分。 「考虑到以上情况,最初的修理工厂建设地点,也就是ae系列出道战的舞台,我看中的地方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这个国家。」 画面显示出面海的欧亚大陆一角。那个大约在一世纪前迎接经济成长高峰,后来国力持续缓缓衰退,拥有世界第三多人口的国家。 * 「……这就是你们的出生背景吗?库斯。」 伊库塔看著扩增实境眼镜显示的一部分历史呢喃。库斯点点头。 「是的。正如你们所见,我们ae系列被制造出来的理由是为了援助在贫困地区艰难度日的民众。最早投入的地点是现在所说的卡托瓦纳帝国──当时称作印度的国家。二十一世纪末自中东爆发的战争对印度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虽然在政治层面一定程度上保持稳定,但国内有许多贫困地区,是符合最初测试案例条件的国家。」 「唔。在突然派遣到重点所在的纷争地区前,先到较安全之处证明实用性啊。不过在行动前,先聚集了有钱人说服他们发明的优点──吗?做生意的手法和现在没什么不同吶。」 老贤者略带讽刺地说。刚才看影像看得入神的约翰开口。 「……我有一个疑问,主导这个计画的是国家吗?还是超越国家规模的某种组织?」 「不,他们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民间企业──以透过市场追求利润为目的的组织之从业人员与赞助人。刚才我说过,我们ae系列是为了援助民众而被制造出来的,不过前提是贩售、推广我们能回收的利润高于制造、物流所花费的成本。」 「总之目的是赚钱吗?明明标榜了要援助贫困大众……?」 「以这个时代的伦理观来说,两者都是正确答案。优良商品热卖可以使制造商得到充裕资金,提升他们提供的服务品质,而财富的流动性在活性化的市场也会提升,让许多人变富裕。在一定的规则范围内追求利润的行为会为社会整体带来利益──请了解这种思考方式在当时渗透了整个社会。」 库斯的说明令约翰环抱双臂沉吟起来。察觉他的不满,伊库塔耸耸肩。 「我个人认为这种思考方式还满合理的──先不提这个,库斯,你今天好健谈啊。」 「是的,伊库塔。除了资讯封锁解除,这具大型机体本身的规格在辅助我的思考。你可以当作我是因为用来思考的地方变大,头脑变得比平常敏锐得多。」 「原来如此。我总觉得很高兴,今天可以见识到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你的一面。」 伊库塔透过扩增实境眼镜以温柔的目光看著搭档。库斯也露出笑容回应。 「那么,继续往下说吧──叙事观点再回到ae系列的开发者及母亲,立花博士的观点上。」 * ──西元二二六九年。印度中央区域的贫困地带。 「──再靠近~!稍微往右一点……可以了,很好!」 摄影师的声音在艳阳之下回响。与抱著精灵的当地居民们并肩而立,立花博士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 沙普娜也在不远处关注著。打从在这里采访开始已经过了三小时,现在拍摄的是宣传用的素材,但立花博士的表情丝毫不是装出来的。无论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她总是如此。比任何人都更快活的到处活动,为所有看到她的人带来活力。 「──辛苦了,博士。请用饮料。」 摄影在不久后结束,沙普娜把开封的宝特瓶清凉饮料交给归来的立花博士。她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噗哈──谢了,沙普娜。刚才没做多少事,我并不觉得累,但是──这里果然很热。」 博士抓著衬衫领口搧风说道。淌著汗水的胸口露了出来,沙普娜立刻向周遭拋去牵制的目光。至于她本人看来并不在意。 「不过,对你来说或许不这么觉得。相隔许久后重返祖国的感觉如何?」 博士满不在乎地问。沙普娜还顾了周遭一会,摇摇头。 「……我打从以前开始,就一直 无法喜欢这个国家。」 「嗯。」 「特别是这里感觉很差,会令我联想起再也不愿回去的故乡……事到如今想想,那里的环境比这里稍微好一点。」 沙普娜回忆著自己成长的环境回答。这时候──好几个小孩不知不觉间包围了她们。 「大姊姊,你们是有钱人吧?给我们一些东西吧?」 「请给我钱买药好吗?妈妈她生病了。」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要求著,向立花博士递出木碗。但她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沙普娜就先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均等的扔进所有木碗里喊道。 「其他的我们什么也不会给!回家去!」 孩子们四散逃开,沙普娜厌烦地叹了口气。 「他们行动很老练吧──乞讨手法是跟父母学的。就连这种事情,擅不擅长的差异也很明显。换成人口密度更高的地方,有时候几乎靠一个人的所得就足以扶养全家人。我说的是乞讨喔?很奇怪吧。」 连立花博士也看得很清楚,这番话并非单纯的讽刺。沙普娜望著孩子们跑远的背影,脸上明显地流露出自嘲之色。 「我属于不擅长的那一边──应该说,我极度厌恶依赖路人求对方施舍的举动。而且无论是撒娇或博取同情,我都做得很差劲……记得当时,我总是家中的累赘。」 「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擅长处理数字。对吧?」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技能赚到的钱远比乞讨更多……曾有某个非营利组织为了做社会调查针对贫困儿童举行了智能测验。我不经意地试著参加,测验成绩特别优秀,成为我人生的转机。」 天气炎热得令人额头冒汗,从体内袭来的寒意让沙普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想像了自己没有得到那个机会的下场。 「没有那样的巧合,任何人都无法脱离贫困的回圈……此处一定也是那样的地方。不过,怎么样?我们带来ae系列,能够稍微改善他们的困境吗?」 「我是相信做得到才制作的。至少──应该能避免像你一样有才能的人,在成长过程中连学习四则运算的机会都没有的状况。这是很大的差异吧?」 立花博士拍拍对方的肩膀。沙普娜点点头……彷佛缠绕著全身的无力感,随著博士的发言稍微减轻了。 「……吶,那是什么~?」 此时,背后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她们回过头,看见一名年仅七、八岁的纯真少女站在那边。她和刚才那群孩子不同,似乎无意乞讨,手中什么也没拿。相对的,女孩子指著博士的脸庞问。 「嗯,你是说扩增实境眼镜?这个不能给你,不过你要试戴看看吗?」 她操控了一下显示后,将眼镜型的装置摘下交给少女。沙普娜提高警戒,好在对方打算拿了就跑时也能立刻拦住人。但少女直接戴上扩增实境眼镜,霎时间充满视野的资讯令她发出惊呼。 「哇──看得见好多东西喔!」 「画面显示的是儿童向的新闻网站。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报导吗?」 听他这么问,少女指出主题之一的影像──放在月球表面上的大型构造物。 「……这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喔,你的著眼点很不错。那是人类为了迈向外太空开发的最新技术,装载贝特拉姆动力炉的太空船试作一号机。」 「外太空?」 「就是指在天空的另一头的另一头──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因为非常遥远,即使搭乘这个世界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也得花费几亿年才能抵达。所以我们需要更快更快的交通工具。像你也是,如果去很近的地方走路就好,远一些就要骑脚踏车,如果更远还需要搭车吧?太空也一样。」 「我还不会骑脚踏车,正在跟哥哥一起练习。」 「很好啊。像这样努力下去,你迟早能够开非常厉害的交通工具。比方说,像这种外太空探索船。」 博士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听起来不像是说好听话哄孩子。让人感觉太空船就在脚踏车的延长线上──就是这个人了不起的地方,沙普娜重新想道。待在立花博士身边,人不会忘记该怎么作梦。 尽情享受过未知资讯后,少女满足地将装置还给博士,活力十足地跑回应该是她父母的成人身旁。隔著重新戴上的扩增实境眼镜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博士开始检查平常浏览的新闻网站。 「可是──太空开发的情势依然充满烟硝味。随著试作机愈来愈接近完成,各方都传来喝倒采的声浪。很可惜我没有直接参与合众国的计画,但身为一名科学家感到心情很复杂。」 「在天空上开发未知的动力装置,被别人视为威胁也是无法避免的。人类本来就有过核能这个前例了。」 「从原理来说,的确是与核能相比也称不上安全。但正因为如此,才选择建设在月球表面而非地球上,被人猜忌是奉行秘密主义或有阴谋那不是很伤脑筋吗?计画正式取得了联合国的核准,如果月球不行,盖在火星上他们就满足了吗?」 「那么做他们只会换个藉口来抱怨而已。从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对于太空开发的期待就不断下降。有些人认为如果有那么多预算还不如拨给他们用,也有一些人从以前起就认为未知的技术全部触犯了宗教禁忌。」 「如果往后只靠一个地球也养得起持续增加人口,那也可以啊。事实上,不靠贝特拉姆装置的实用化使以将其他星球地球化为首的太空开发大幅跃进,代表在两世纪后全世界会饿死超过三十亿人。我认为忽略这个数字并非上策~」 立花博士手扠著腰嘀咕。因为那个动作很可爱,想多看看她噘起嘴唇的脸庞──沙普娜忍不住多余的讽刺道。 「那么一来对于ae系列的需求会增加。开发者立花博士或许会被当成救世主。」 「在一个没拯救成功的世界里?这我可不怎么赞同啊。」 博士不满的说著耸耸肩。沙普娜毫不厌倦地从身旁偷看著那张表情变化多端的侧脸。 * 「──意思是说,当时的人以迁移到其他星球为目标吗?」 约翰用自己的方式整理资讯后发问。库斯点点头回答。 「他们一直以此为目标,也有这么做的必要性。人口过多或是过少──当时存在的国家几乎毫无例外都有其中一种问题,而且人口正以全球规模不断增加。调整出生率,是他们之间直到最后都没找出解决方法的主题之一。」 约翰脸色严肃地抱起手臂。就连在受到现今无法相比的高技术水准支持的世界,似乎也和理想乡相距甚远。体认到这件事的他陷入思索,在他身旁的老贤者迅速的熟悉了扩增实境眼镜的操作,扩大了一部分静止的影像开口。 「可以离题一下吗?──在我看来,在谈论技术之前,他们基础上使用的动力似乎就与我们不同?」 「我后面会说明电力文明的形成,因为这是你们在不久的未来会面对的事情。只是──很遗憾的是,关于之后的技术的资讯封锁并未解除。就算解除了,作为前提的知识也太过匮乏,我判断在现阶段连大略说明也不可能做到。」 库斯歉疚地说。我想也是──阿纳莱意外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在影片中出现的科学技术,和他们生活世界中的技术相隔太远。老贤者察觉,那样的距离无法轻易地弥补。 「虽然如此,我还是展示了刚才的场面给各位看,因为内容中有包含了许多要谈论之后的历史不可或缺的要素。在ae系列开发的十年后──他们开始历经灾难。」 库斯继续述说起来。时间从上一个场景跳跃──他们目睹了一个文明走向终焉的光景。 * ──西元二二七七年。地球卫星轨道上,新型太空船「奥德赛」操纵室。 「……啊。终于来到这里了吗?」 注视著前方萤幕映出的蓝色星球,负责为这艘太空船值得纪念的处女航掌舵的男子大大发出感叹的吐息。并排坐在座位上的同事们,人人也露出相同的神情。 「好漫长……真的好漫长啊。」 「是啊──老实说,我已经做好了仅仅训练完就中止的觉悟。」 一名乘组员用颤抖的声音回应。他们从计画初期就被选拔为登船成员,接受了许多作为太空人的严格训练,但那些努力化为泡影的可能性也很大。各种政治与经济相关问题,差点让这艘搭载贝特拉姆装置的太空船「奥德赛」的建造工程在半途中断的次数也不只一、两次。他们打从心里感谢跨越了那一切困难迎向今天的幸运。 「──唔,船长。抱歉在你沉浸于感慨中时打扰,不过有大规模的太空垃圾群正在接近本太空船。」 「嗯,太空垃圾的数量在这两世纪以来骤增啊。别在意,若非特别大型的物体,不需要特别处理。大家应该都切身了解这艘船防护盾的可信赖度吧?」 「您明白吗?任何人都不喜欢闪闪发光的新车被硬币划伤啊。」 一名戴著扩增实境头盔的乘组员看著映出太空垃圾群的三维雷达抱怨。此时,另一名乘组员说道 。 「好了,到了该向地面广播的时候了。几乎和太空垃圾群的通过时间在同一时刻啊。」 「要整理头发的,这是最后机会喽。这可是向全人类募集情人的难得良机──大家没有什么事还没做吧?」 乘组员们用视线与点头回应询问的船长。很快的,其中一人开始倒数。 「要开始了。3、2、1──地球上的各位,午安──」 正要对全人类发出的第一句话──却被同时袭来的剧震打断了。 ──同年同月同日。提克尼卡公司,印度海德拉巴分公司大厦地下三楼。 「……呜……!」 从昏睡中醒来的立花博士,首先感受到袭上全身的不可解闷痛。 「呜……咕……!」 她搞不清状况,两手撑著冰冷的地板爬了起来,带著头痛和晕眩摇摇晃晃地环顾四周,发现室内有大批同事昏迷倒地。在身旁发现熟悉的助手,她先摇了摇她的肩膀。 「沙普娜……!你没事吧?沙普娜!」 沙普娜在没多久后睁开双眼,慢慢地坐起上半身。她似乎同样感到头痛,摀住额头皱眉。 「……你叫醒了我。还好吗?立花博士。」 「嗯。身上可能有什么地方的骨头裂了,但总之还能行动。无论如何,得快点求助──唔?」 博士半反射性地从口袋中拿出掌上型电脑,在萤幕上并未出现代表在可通讯区域的天线图案。沙普娜也拿出自己的装置确认。 「我的掌上型电脑也离线中……博士,你记得在丧失意识前看见的影像吗?」 「……嗯。那真的只出现了一瞬间,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我看错了。」 两人一点一滴的回想起直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没错──她们今天本来应该和印度分公司的同事们一起见证人类史上的一大活动。在月球表面上建造、装载贝特拉姆动力炉的太空船终于完成,凯旋归来。它会引发太空船的燃料效率革命,暗藏著超越等同于无限的距离,将航向外太空的潜力。每个人都透过各自的掌上型电脑,兴奋地关注著那艘太空船抵达地球上空悠然停驻的模样。 但是,那艘可以说是人类希望的太空船──爆炸了。在全世界超过一百亿人的注视下,太空船以不可能是刻意分离的方式炸得粉碎。人们只能哑口无言地目睹著在画面另一头发生的状况。 「……先不提是意外还是蓄意而为的案件,太空船在地球上空分解了。接著掌上型电脑立刻响起警报,原本在大厦三楼的我们冲进了地下楼层。」 「但晃动还是强得令我们昏迷,可见袭来的冲击力相当强。尽管以机率来说非常低,是太空船的碎片掉落在非常近的地方吗?」 「如果是那样,我们只要感叹自己倒楣就行了,不过──」 这两人谈话途中,其他社员们也纷纷起身。两人一边四处检查他们是否有受重伤或身体失调,一边来到设置在房间门口的固定装置。平常装置都是与扩增实境眼镜连动运作,但现在没有发挥功能,不得以只好操作主机的触控板来确认状况。 「很好,备用电源和公司内的线路可用。似乎只有无线通讯无法使用。看来能够靠摄影机画面来确认上方楼层的情况。」 她这么说著,用自己的权限连结监视摄影机的资讯──眼前映出的景像,令两人同时倒抽一口气。 「……太惨了……」 沙普娜用颤抖的声音呢喃。残存的摄影机映出所有物品散乱一地如战场般的室内景像,以及人们流著血趴倒在地的身影。 「破坏与伤亡都集中在上方楼层。但是……袭击我们的究竟是怎样的冲击?这跟被热流席卷的状况不同。简直像是遭到强力的微波照射过一样……」 一眼就能看出上方楼层的人们已经断气了。遗体异样的损坏状况,看得立花博士皱起眉头──就算炸弹落在近处也不会变成这副惨状。她曾看过二十一世纪中期被战术核弹炸过的城市影片,但样子也不同。她未曾目睹的惨状在影像中展开。 「无论如何,逃进地下看来没有做错。只是,这样子只能看见公司内与大楼周遭的情景。若能更广范围的俯瞰,可以看出被害规模。但是……」 博士继续操作装置,想找出办法。此时,在后方关注的一名同事赫然回神开口。 「啊──博士,我有自动飞行无人机。虽然因为无通讯功能无法做实况转播,要是只派无人机飞出去拍摄影像再回来,大概──」 「好极了!拜托了!」 博士马上点点头。男性工程师输入指令将他的无人机和掌上型电脑连结起来,让无人机从打开一条缝的房间门口飞向地面上。 「去吧!拜托别搞砸了……!」 无人机应当会依照自动飞行软体的判断往返于目的地之间,但有时途中的道路堵住时就会卡住。众人一边期望别发生这种情况,一边等候了十几分钟──回应大家的期待,成功达成任务的无人机回到他们身边。 「干得好!可以马上播放影像吗?」 「没问题!虽然画面很小……!」 男性工程师迅速地说,将无人机拍摄的影片显示在自己的掌上型电脑上。无人机穿越通往地面的通道飞到建筑物外,直接笔直的升到上空。其视野很快俯瞰市区全景── 「──啊……」 他们目睹了烙印在整座熟悉的城市上的破坏痕迹,以及四处窜起的火势。 甚至连哪里是损坏的中心也无法判断。在无人机视野眺望范围内的地表上,有数不清多少栋房屋倒塌、道路断裂…… 「……博、博士……」 沙普娜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立花博士用力咬著嘴唇。 「……如果是因为碎片坠落在附近才造成的,那还算好。那样灾害的规模还只限于都市程度。」 她花了一番力气才从僵硬的喉头挤出声音。因为她知道,就连那个死亡人数以万为单位计算的预测都只是乐观的预期。 「然而──若非如此,在最糟的情况下灾害会达到地球规模。」 * 「──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立花博士一行人遭遇的大灾害惨状以正确的规模展示眼前,约翰发出接近哀鸣的吶喊。在他视野中显示的地球3d模型,已被鲜红的破坏波动彻底覆盖。 「那是贝特拉姆动力炉在运作中坠落到地球上造成的影响。动力炉掉落在太平洋的一处与大西洋的两处,落地后在所有坠落地点立刻发出强烈的冲击波。化为第一波灾害袭击地表的群众。」 说的内容愈是严酷,库斯的叙述愈显得平淡。阿纳莱的肩膀微微一动。 「……你刚才说第一波?」 「是的。以受害的规模大小来说,接下来展开的第二波灾害更为严重。刚才是在空气中传播的冲击波,第二波则是字面上的波涛──以动力炉坠落地点为中心产生的海啸,袭向地球上所有沿岸地带。在这个时间点,推测死亡人数超过五亿人。」 库斯说出的数字远远超乎他们的想像。死亡人数五亿人。卡托瓦纳帝国的总人口约为两千万人,这代表有多达二十五倍的人在短短几小时内丧命。而且这还只是灾害初期造成的牺牲。 「不过,对于人类而言最大的打击,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世界断裂。」 「断裂?」 伊库塔直视著灭亡的序幕插口。库斯点点头补充说明。 「换个说法,就是情报网被切断──直到那一天为止,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透过名为网路的高速通讯手段连结在一起。只要手边有装置,就能以极少的时间落差确认任何瞬间在地球上的何处发生了什么事。过去发生大灾害时,可以运用网路从平安的地区提供必要的支援。」 高速的网路与周密的合作,这是昔日的人类得到的最大优势。可是──袭击他们的灾厄第一击就让这个优势陷入机能障碍。 「就算沉入深海,贝特拉姆动力炉发出的强力电磁波仍然干扰了全世界的通讯。这场灾害的受灾者遍及全人类──但因为没有管道互相通知,所有位于受灾地的人被迫只靠自己因应状况。这对拥有广大国土的国家内部来说也是一样的。」 * ──西元二二七八年。印度泰伦加纳邦北部难民营。 以生产、修理精灵们的工厂为中心,帐篷与营房拥挤地搭建在一块。距离那场被称作大坠落的太空船坠落事件发生后过了八个多月,因灾难失去生活基础的人们不断涌入这里。 「……没想到就连两世纪也不肯等啊。」 立花博士在工厂旁坐下来,望著难民们的样子如此呢喃……为了寻求精灵涌来的人群。若不采取解决方案处理人口爆发问题,随著时间过去,对ae系列的需要会更加提升──从前沙普娜说过的黑色笑话,以时间大幅提前的形式实现了。 正当她想著这些事,沙普娜正好跑回来站到她身旁。 「……我收集幸存者们的证言,终于确认完毕。除了海岸一带被淹没的地点以外,我们建造的工厂似乎全部 残存下来了。多亏避难设施化让工厂挺过了冲击波,现在人们以那些地点为中心形成了难民营。」 「这样吗……总之,能得到活用应该值得高兴?」 复杂的感慨涌上心头,立花博士姑且这么说出口。空气中出现一段沉默──不久后,她的助手难以启齿地说。 「……对不起,博士。还没有联络上你在日本的亲友……」 「啊,没关系没关系。自从听说了这里的沿岸地区受灾状况,我想像得到四面环海的祖国会面临什么下场。」 博士脸上浮现乾笑挥挥手。不必亲眼确认,根据到今天为止收集的片段事实,也让她判断出遥远故乡的现状。 「唉,首先东京无庸置疑是毁灭状态。连把政府功能转移到内陆某地都不知是否办得到……更糟糕的是,灾害发生时间正值国会会期。有几名阁员与议员活下来了?首先这点就值得怀疑。」 「……呜……」 「如此一来,还是想期待内陆地区广阔的美国、中国、俄国迅速展开对应──不过在现阶段,每个国家光是处理自己国家的事情就很吃力了吧。我们暂时也必须在这里求生。」 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水精灵过滤过的井水润润喉。生活基础设施的复原迟迟没有进展,许多民众都是靠这样暂时凑合过去。 帐篷的数量看起来比昨天更多,沙普娜不安地回头望向背后的工厂。 「想要精灵而来的人日渐增加,生产与修理跟得上吗?」 「暂时还没问题,快要超载时就引导他们去别的工厂。考虑到地区人口,其他地方应该没那么热闹。」 立花博士冷静地如此判断──与幸存的同事们一起离开公司后,她们眼见都市区域的生活基础建设被摧毁,立刻以工厂为中心著手设立难民营。这行动拯救了许多无处可去的民众,但至今还找不到让他们恢复原先生活的方法。 博士望著人们的样子,不经意地从白衣口袋里掏出掌上型电脑。虽然电脑透过精灵充电还保有功能──她正要无意识地检查邮件和社群网站,又不知道是第几次想起来,现在无法这么做。 「又来了。明明知道网路不通,习惯却很难改掉……只要有台电脑就能跟任何人联系上的时代,事到如今像场遥远的梦。」 博士仰望天空如此呢喃。沙普娜什么也说不出口,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得知立花博士从灾害刚发生后就尽力援助难民们,又加上ae系列的活跃,印度政府与她缔结正式的合作关系。随著时间过去,来探询资讯的各国飞机也频繁地在机场起降,不过其中也有人是为她而来。 「博士!合众国的访客指名要见立花博士!」 当助手沙普娜呼唤时,博士本人正在记录难民营居民和精灵们的交流情况。她停下敲打著掌上型电脑虚拟键盘的手回过头,站在沙普娜背后身穿军装的男子高兴地喊。 「喔喔!你就是精灵的开发者,dr.立花吗!真叫人惊讶,原来是位远比照片更楚楚动人的女性。」 「好久没听见这类笑话了,你是合众国人吧。先生,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我叫费德里克。如你所见的是军人。我有很多事想与你讨论,但在这里不适合。可以请你上我们的飞机吗?」 男子用拇指比著机场。博士姑且警告了一句。 「这是无所谓,不过请别直接绑架我。虽然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这里各方面都需要我。」 「我们不会做出绑架的勾当。只是──不只这里,全世界都需要你的能力。这表示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只有这一点要记住啊。」 费德里克神情十分严肃地这么说。从那番话中感觉不到一点客套,反倒令立花博士心中一阵骚动。 和助手沙普娜一起上车被载往机场,处理完一些外交上的麻烦手续后,立花博士被邀请到费德里克搭乘的合众国小型飞机上。有一部分座椅被撤掉设置了待客空间,一位中老年男子在那里等候著她。 「初次见面,dr.立花。见到你是我的荣幸……初次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真是无言以对。」 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自嘲地说。一看到他的面容,立花博士惊讶地张大双眼。 「──dr.贝特拉姆?难道是本人?」 「……没错,就是那个贝特拉姆。请原谅我们来访却要劳烦你来飞机上的失礼……以我现在的处境,无论在何时何地被人围殴也不足为奇。」 脸色疲惫不堪的贝特拉姆说。立花博士倒抽一口气。被设计为太空船动力炉,本应随著实用化开拓人类未来的贝特拉姆装置──眼前这名男子正是其开发者。可是,人类目前自身的状况与他的企图正好相反。 「如果见到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那是──那是意外吗?还是蓄意而为的事件?到底是什么出了问题才会弄成这样──?」 「从结论来说,两者皆是。直接的原因是在卫星轨道上的细微太空垃圾内掺杂微型炸弹这种崭新的恐怖攻击手法。虽然还无法断定是谁下的手,若非如此,那么危险的东西不可能在太空中飘流。不过──」 「不过?」 「……恐怖攻击的可能性本身虽低,我们一直都设想过。也模拟过恐攻对发动机部分造成重大损害的情况。可是……在动力炉被催毁上万种模式中,包含屈指可数的几种『难以预料的事态』。我们抽中了。」 贝特拉姆像要吐出过于苦涩的团块般说道。立花博士用了大约十分钟听完接下来更专业的说明,口头整理大致的内容。 「……总之,政治方面的焦虑促使你们将计画提前,招来安全管理上的不周,再加上崭新的恐怖攻击手法,导致前所未有的灾害发生──是这么回事吗?」 「正是如此……事到如今这算不上任何藉口,不过我从事前就提过刚才列举的不安因素。为求万全起见,我报告过应该把计画执行时间放在一年后。可是──可是,政府没采纳!人人都焦虑不已!一旦输给社会舆论停止供应经费,贝特拉姆装置再也无法实现!想到在那之前不做出结果人类就没有未来,我们太过焦急了……!」 贝特拉姆后悔的揪著头发。想到他们此刻与开发当时的心境,立花博士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知道……与随著实现拓展的可能性相反,贝特拉姆装置是在悬崖边缘的发明。在各国对太空开发退烧的时势中,他的发明曾被形容为最后的灯火。面对预算受社会舆论逆风影响被不断删减的处境,他们持续奋斗著。这完全是为了改变三十亿人饿死的未来── 「…………!」 因为努力操之过急,冷漠的社会观感促使他们更加焦虑,再加上不知何人充满恶意的恐怖攻击──导致了这种惨事吗?一想到这里,她咬紧嘴唇。事情的来龙去脉实在太过、太过令人遗憾心痛了。 「……dr.立花,我很熟悉你的事,特别是熟读过你关于ai的论文。最重要的是──即使专业领域不同,你试图拯救人类未来的志向让我产生共鸣。要把自己闯的祸硬塞给你来收拾,我现在真的感到非常惭愧……」 贝特拉姆垂下头无力地说。立花博士双手强而有力的抓住对方的肩头,不让他再往下讲。 「我们谈论未来吧,dr.贝特拉姆。你特地来这里拜访我,应该有相应的理由才对。」 无论对过去再怎么后悔,人都必须往前看。她笔直看著对方传达这样的想法。贝特拉姆抬起头,在此刻第一次正面面对立花博士。 「没错,你说的对,我是来和你谈论未来的,谈论非常……非常黯淡无光的人类未来。」 他留下这句前言后开始诉说──所说的内容令立花博士这次忍不住发抖。 他说──作为大前提,掉进海中的贝特拉姆装置接下来会在无法控制的状态下持续运转数千年。不存在破坏和回收的手段,胡乱出手很可能引发与大坠落同等规模的二次灾害。 失控状态的动力炉核心部分散发的各种特殊电磁波──统称为贝特拉姆波,会带来广及全地球的通讯障碍之外的可怕负面影响。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随之而来的对生态系统的干扰──问题多得数都数不完,不过其中有一种将对人类造成最直接的打击。那就是儿童生存率骤降。贝特拉姆波对于缺乏抵抗力抵御外压的孩子们来说会构成最大的威胁,导致他们大多数在成长前死亡。根据研究的预测数值,在目前环境下能幸存长大成人的儿童,二十人当中只有一人── 花费超过一小时听完所有内容后,立花博士用掌上型电脑接收了对方装置中包含细节的资料。哪怕是她,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人类置身的处境比自己预期的最糟结果更糟糕,那个事实令她愕然不已。 「……我能做些什么?」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勉强地开口。贝特拉姆用问题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今后也会继续增建ae系列的工厂吗?」 立花博士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小型记录装置交给对方。 「请带回去。从精灵个体 到工厂所有的设计图都在里面。本来我应该请示总公司的意思后才下这种判断……但直到今天都没接到任何联络,就算等下去大概也没有用。」 现在的状况不是能考虑一家企业的利益来行动的时候了。贝特拉姆彬彬有礼地接过记录装置,但注视著手中东西的他却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 「谢谢。不过──实质上来说,除了此处之外,ae系列普及的机会不高。」 立花博士张大双眼。既然特地来找自己,她还以为对方的目的是把精灵们带回国去,这句发言出乎意料之外。 「意思是没有必要?合众国的国家功能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 「若是那样就好了,但现状和这里差不多。不是这样,问题反倒出在人心。你也想像得到,那一场坠落会对我国的政治风向造成什么影响吧。」 贝特拉姆发出沉重的叹息。立花博士的表情变得消沉起来。发生失去那么多条人命的事件,民众不可能不追究责任归属。 「社会舆论全面导向反科学。末世论者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得势的时代了。我们科学家一边被他们当成攻击目标,一边竭力维持著发言权。而我这个元凶,不论何时被放在火上烤也不稀奇。」 「…………」 「要说有希望的地方,那就是已经认识你的地区。以亚洲为中心增设工厂吧。受过精灵恩惠的人们口耳相传的口碑比什么都还有力。」 贝特拉姆这么说著,向伫立在他背后不动的费德里克举起一只手示意。军人看到后,拿来一个双臂合围大小的手提箱。 「我们也有东西要交给你……这是新型人类的种子。」 立花博士一脸疑惑地注视著贝特拉姆递给她的箱子。对方脸上浮现苦笑。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科学怪人小孩。简单的说,这是更新人类硬体的修理包──调整遗传基因改变人类身体功能的变异诱发剂。为了预防这种状况,我国也做了研究。尽管基于道德问题无法大张旗鼓的进行──就算没有那个事件,我们打从以前起就预测到会发生地球规模的环境变动。」 「基因操作吗?」 「没错。为了跨越刚才说明的环境变化,只有逃进地下深处或改造身体两个选择……我国的主流看来暂时倾向前者。目前各地正在规划预算建设地下都市。虽然民众认为这是选民思想,反对声浪不绝于耳。」 立花博士姑且收下手提箱,一脸复杂地思索著。 「只有有限的人在地下生存下来,或是只有改变遗传基因适应环境的人生存下来……要二选一的话,哪一种更具选民思想,真是难以判断。」 「至少在这个国家,后者的确较符合现实。如果民众有意这样选择,你在还有余力时量产那种诱发剂吧。处方很简单。只要为怀孕不满三个月的孕妇接种,生下的孩子就有极高的机率得到适应环境的身体。当然,后代子孙也一样。」 也就是说,这并非仅限一代的治疗或改造,而是对作为种子的人类做加工。若非如此,人类甚至无法承受这个状况,贝特拉姆说道。再次体认到事情的严重性,立花博士问对方。 「增设工厂与增加能承受往后环境变化的新型人类……如果不逃进地下,在时限到来前能采取的手段大致来说就是这两种吗?」 「或许还有其他方法,可是我想不到。接下来我打算前往其他国家到处传达相同的讯息。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 贝特拉姆脸上流露出比自责更强烈的责任感。他向立花博士深深低头,如祈祷般的告诉她。 「请让人们存活下去,立花博士。尽管不愿这么想,当其他国家悉数采取错误手段时──这里说不定将成为人类最后的堡垒。」 结束和贝特拉姆的会面后,他们派车送两人回到印度政府分配的官方宿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与沙普娜两人独处后,在车上一直陷入沉思的立花博士相隔许久后开口。 「……先不提增设工厂,问题在于变异诱发剂。」 她指向放在床铺上的手提箱说。这东西不只交给她,应该也直接交给了印度政府。就算如此,那依然是左右人类未来的极度重要物品。博士环抱手臂注视著手提箱。 「这是合众国开发,贝特拉姆博士亲手送来的东西。内容当然要做检验,不过效果值得期待。可是──要为民众接种,需要先有前例。」 也就是一开始需要做人体实验。她承认这一点,大而化之地说。 「没办法,随便找个丈夫生孩子好了。」 「──?等等,你说什么!」 沙普娜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逼近对方。立花博士愣愣的反问。 「还问我说什么,没人先带头尝试就无法开始吧。按照这个状况,由我和那个孩子来带头最为自然吧。」 「不、不能让你这么做!如果博士现在怀孕无法行动,要由谁来推动工厂的增设!唯独你必须保持可以四处奔波的身体才行啊!」 「话是没错,不过变异诱发剂果然也──」 「不行!绝对不行!与其让你生乾脆由我来生!」 沙普娜顽固的摇头,以接近尖叫的声调坚持。她双眼中浮现的泪光,为立花博士急切的想法猛然踩下煞车。 「……对不起,沙普娜。看来我想得太过极端了。我们彼此都冷静点。」 她手搭在对方肩上安慰道。沙普娜换气过度地喘息一会,在不久后恢复冷静,擦去泪水说道。 「……我认为没必要焦虑。在印度这里,富人阶级也从以前起就有生遗传基因调整婴儿的风潮。只要得知现在的状况别说改善反倒会逐渐恶化,他们就会主动来争取『强化儿童身体的药』。」 「我很想增加使用者,但我想尽可能促使他们冷静的判断。这也涉及个人的信仰与思想信念。因为这种药会把被调整过的基因流传给后代子孙。」 「就算如此,应该面对这件事的也是使用者本人。你只是收下了贝特拉姆博士托付的东西,并非这药剂的开发者。你没有带头尝试的义务,请别背负过度的责任。」 沙普娜几乎是瞪著对方这么说。立花博士点头同意,但还是无法摆脱心中一角残留的顾虑。 「……我和贝特拉姆博士一样,也是科学家的一份子。也支持过贝特拉姆装置的发明。关于人类现在的境遇,难道可以说我没有一部分的责任吗?」 「即使有,负责的方法应该是普及ae系列。不是吗?」 助手的回答始终坚定不移。立花博士露出苦笑。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听到由其他人来告诉她,总让她觉得背上发痒。 贝特拉姆的预测全数言中。世界规模的通讯障碍始终没有恢复的徵兆,大型台风以异常的频率生成并袭击受灾地,物资运输不畅的地区陆续发生暴动──最严重的是,全世界的儿童因为原因不明的疾病接连死亡。 与持续恶化的状况成正比,对ae系列的需求无止境的增长。欧亚大陆各地都增设了工厂,成为当红人物的立花博士为了进一步推广精灵在各地奔走。贝特拉姆博士给她的基因改造药也在同一时期受到瞩目,害怕孩子死去的大人们争先恐后的到医院求药,大排长龙。 「变异诱发剂的生产量完全跟不上民众的需求!dr.立花,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没办法了。没有更多的人手与设备可以投入更大量的增产。因为贝特拉姆波的影响,没避难设施化的厂房本来就不断老旧化……只有趁著还能生产,尽量把药提供给更多人。」 从印度算起,也有许多各国政府来徵询建言,可是在支援科学家的社会本身衰弱的状况中,她能够做到的事情也有限度。贝特拉姆波不仅对生物也对建筑物的耐久度造成影响,未经过特殊处理的房屋随著时间过去以异常的速度老旧化,长年保存的世界遗产也陆续崩塌。如今,任何国家都没有剩余的预算可以花费在预防这一点上。 印度的状况也时时刻刻在改变。因为听说了免费发放ae系列的消息,难民从周边地区涌入。而在大坠落前建设了许多工厂的其他地区也一样。 「──现在变得看得到各种不同的人种了。亚洲与中东、俄国陆地相连,难民过来是当然的,不过看上去连欧洲与美国、非洲也有人涌来这里了。」 立花博士眺望这数年间变了个样的难民营景象开口。沙普娜也点点头接话道。 「他们好像是听说了ae系列的传闻,从贫困地区前来的。应该是认为在这里能过著比在自己国家更好的生活吧。所以──虽然这么说不好意思,日本也有幸存者前来。」 「嗯,我和他们直接交谈过。据说东京果然毁灭了,我们的总公司也沉入大海。这下子终于发现我俩都成了无业游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沙普娜。」 「用印度政府的顾问科学家及其助手当我们现在的头衔就行了。反正也没人会啰嗦地要求更换工作签证,就某种意义上比以前还出人头地──咳咳!咳咳!」 沙普娜的说话声突然中断,摀住嘴巴猛烈的呛咳起来。立花博士脸色大变地抱 著她的肩膀,谨慎地让她原地坐下。 「……没事,我没有吐血。不过最近这阵子身体各处都觉得出现了异状。不要告诉别人,我的月经已经很久没来了。」 沙普娜努力的让呼吸平顺下来并且坦白。立花博士用双臂紧紧拥抱著那比以前瘦弱许多的身体。 「我也差不多……贝特拉姆波对成人的影响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对于有自觉的症状,尽可能留下详细的记录。这是我们对于往后世代的义务。」 博士用带著觉悟的语气说道,沙普娜也重重地点头……事到如今不必互相确认,她们也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 又经过几年,人们的思考方式开始出现明确的倾向。复兴遥遥无期,承接他们的不安的各种宗教获得力量,有许多宗教将大坠落解释为超常存在对人类的惩罚。拋弃浅薄的智慧,跪伏在神面前服从神的意志吧──他们高举这样的主张,经常在政府门口示威抗议。 「反科学的思想……我听说正在合众国肆虐,终于也流传到这里来了吗?」 「这里从一开始就有火种,称作会合比较正确。不过,宗教色彩比想像中更加强烈啊。人类因为自身的傲慢遭到惩罚,现在正应该拋弃污秽的智慧服从自然意识──根据他们的说法似乎是这样。」 「唉,嗯,我没什么要评论的。我认为这是种慢性自杀,不过决定自身生活方式的终究还是他们自己。但是──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吗?他们大多数人看起来好像带著我制作的精灵耶。」 「就算认定科学是指责的对象,有觉悟完全放弃科学的人也在少数吧。结果,都是对于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假装没看到。因为没有可以责备的对象很困扰,但生活不方便也很困扰。」 她们并肩从官方宿舍的窗户望著示威游行的情景,此时沙普娜突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我们的环境学家做出了很有意思的推测。那是关于掉进海中的贝特拉姆装置完全停止估计所需要的时间,要听吗?」 「要听。当你用那种声调说出『很有意思』的时候,我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 「如你明鉴──根据推测,装置约在西元七五〇〇年左右会完全停止。从现在算起超过五千年以后,人类才会从这个境遇获得解放。」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数字,令立花博士抿著嘴唇仰望天空。 「五千年──五千年吗?……有点久呢。」 「半衰期会更早到来,不过也是数百年之后。」 状况在一世代或两世代之内没有戏剧化改善的希望。直视著人类未来注定面临的漫长黑暗期,立花博士叹了口气再度望著游行队伍。 「……像以前一样的科学文明复兴,或许很难实现了。技术方面是如此,人们本身看来也不期望──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将会对天空俯首活下去吧。」 接受这个事实的同时,她的眼中浮现一个决心。她握紧双拳,重新转向助手告诉她。 「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人类丧失科学。唯独不能使至今累积的事物化为乌有──我打算做最后的挣扎。你会帮忙吗?沙普娜。」 沙普娜苦笑著点点头。今后无论自己怎么活下去、怎么死去──唯有在陪在谁身旁这件事,她很久以前就决定好了。 两人在深夜造访兴建在泰伦加纳邦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座工厂,通过只有少数相关人士知道的暗门认证,踏入内部空间。 「要说幸好也怪怪的,但等到科学文明远去后,ae系列应该会作为人们生活上的好搭档继续留下来。不过我们必须趁现在决定。要留下指令给他们的时机只有现在。今后,可能是数千年──精灵们该如何支持人类走下去呢?」 靠著光精灵的灯光走在昏暗的通道中,立花博士持续诉说著。那与其说是对话,更像是直接将思绪化为言语。 「为生活提供助力并关注他们──我想到头来只有这么做。人类的未来是由他们自己选择的。科学可以给予更多的选项,但追根究柢不会强制人该选什么。我认为人类总是保有做出违反统计与合理性的选择的自由。」 这番话令沙普娜忽然微笑──即使情况演变至此,立花博士也无意行使强权干涉人类的未来。虽然民众憎恨起科学,她并不恨民众。试图为他们的未来留下更好的分歧──她仅仅这样想著。 「在这个前提上,我们能做到的当然是留下知识。为了人们再度需要科学的时刻,我们唯一建造在地下的避难设施,将成为保存人类智慧而非人的地点吧。」 她所说的不是印度国内,而是目前同志们正在喜马拉雅山脉北侧进行的计画。若要以千年为单位暗中维持避难设施,建造地点最好是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尽管附近完全没有工厂很伤脑筋,幸亏ae系列在大坠落前就已经在喜马拉雅山以北的部分区域普及化了。在遥远的未来,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或许会成为守护者。 「还有另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所有工厂的剩余资源使用方法。」 「要怎么做呢?」 「还是要在记录上。这不是为了过去,是为了今后将上演的未来。我想把人们熬过漫长雌伏时期的样子尽可能仔细地记录下来。」 立花博士毫不犹豫的这么说,注视著双手抱著的精灵。 「映入精灵眼中的光景可以作为影片记录下来。精灵们的记录容量并不算大,不过来到工厂可以取得纪录。在贝特拉姆波迎向半衰期后,通讯应该会慢慢地复苏,这么一来精灵们见闻的资讯就可以从线上传输到工厂。虽然得取舍保留重要性较高的资讯。」 她们说著说著走到通道最深处,在那里停下脚步。 「只是,光这么做不过是留下了资料影片。我想保存历史上更加本质的部分。用过去的历史来说,就是那些与大规模变革相关的伟人──例如凯撒或织田信长有何想法、在思考什么?他们被后世的解释左右的为人、思考方向与发展,也就是被称作英雄人物的人性。如果能留下明确的答案,足以胜过任何既存的历史资料。」 她一边说,手一边放在眼前的墙壁各处抚摸。不懂她到底在做什么的沙普娜歪歪头,立花博士背对著她继续往下说。 「那么我问一个问题。我的毕业论文研究主题是什么?」 问题在昏暗的空间内回荡。沙普娜感到没来由的背脊发寒回答。 「──『人类精神的资讯化与保存』。从人体这个硬体独立出来的人格,也就是灵魂的科学化重现。」 听到完美的答案,立花博士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回头看著助手。 「没错。我也一直研究著『让ai拥有人性』的尝试,这两者是表里一体的探究。近年来扫描大脑状态的技术大幅提升。我认为要揭开这玩意神秘面纱的时机就是现在。」 博士用拳头敲敲自己的额头。沙普娜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我知道,可是为何在此时提起──」 话说到一半,立花博士背后刮起一阵风。那是与密闭空间之间的气压差异造成的。应该没有一丝接缝的墙壁从左右打开露出内部──里面放满了层层包装的来历不明器材。 在因为意想不到的景象哑然无言的助手面前,立花博士竖起大拇指指向背后。 「这是将人类精神资讯化并保存下来的人格扫描器试作品,不过是零件状态。这里的和其他工厂的存量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台。」 她堂堂地宣言。听到这番告白──沙普娜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有办法再度开口。 「……想追问的事情太多了,反倒说不出话。可是,首先──为什么保管在工厂里?难道你事先就预料到了那场大坠落?」 立花博士一本正经地抱起双臂,回答助手拚命发挥自制力问出的问题。 「现在才能说出来──制造这些的时候,高层要求我暂停研究。你看,当时医疗领域对大脑功能的分析也有进展吧?他们忧虑医疗技术配合我的研究,很可能对社会造成重大的混乱。」 一边对于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这样的经过感到惊讶,沙普娜又同时觉得理解。人类精神的资讯化──博士不可能轻易放弃靠她的优秀头脑从学生时代起探索的那个主题。 「所以,高层命令我除了政府保管的部分以外,将关于这项技术的资料全部销毁。明明连扫描器试作品都做出来了,却实质上无法在国内继续研究。于是我心生一计──接下来你大概明白了吧?」 立花博士含糊其词,沙普娜面有难色地点点头……的确不用再往下问了。 为了维系在日本国内遭禁止的研究的命脉,她利用了ae系列在亚洲的发展。把瞒过政府耳目能做出多少算多少的扫描器实物搬运出来藏进印度的工厂,大概是打算今后暗中进行研究吧。没留下设计图,大量制造出实物后运出来的这些仪器,想必有很多零件在日本国外无法制造。过程肯定触犯了好几种法律──但就结果来说,避难设施化的无人厂房成为最坚固的金库,保护了存放在那里的发明不受大坠落破坏。 「不过,高层的忧虑几乎都是杞 人忧天。这始终是人格保存技术,没有脱离这个范围。要达到重现应该还需要两到三个突破──过程中在原理上碰壁的可能性大概远远高得多。」 真想证实啊──立花博士寂寞的呢喃。沙普娜说不出话来……这些扫描器始终是研究的中间过程。可是在人类科学文明走向毁灭的现在,她对于再度展开研究的热切期盼中已经无法如愿。 「无论如何,把这里的扫描器分配到各地的工厂,就能保存未来诞生的英雄们的人格资讯。具体来说,只需要来到工厂周边指定地点待上十分钟就行了。顺便一提,也可以扫描尸体喔。限制是必须足够新鲜,脑部没有受损。」 立花博士脸上只浮现一瞬间可惜的神情,立刻恢复平常的样子重新转向助手。她双眼中的光辉无论在大坠落之前或之后都没有任何改变。 「不管怎样,都有必要将这些仪器运出去设置到其他工厂。必须做好计画使贝特拉姆波的影响在输送中抑制到最低限度。 所以呢──加油,沙普娜!」 立花博士带著无邪的笑容宣言。沙普娜勉强把涌上喉头的怨言吞了回去,语带叹息地颔首。然后她心想──我大概直到最后,都会像这样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吧。 为了尽可能多救一个人,两人在全大陆奔走──数年之后。 明显变得体弱多病的沙普娜几乎无法在外面走动,当立花博士照顾著她时,收到一个雪上加霜的通知。 「……很抱歉,dr.立花。无法再让你们继续住在官方宿舍了。」 通知此事的男性,曾是当时印度政治界立花博士等科学家最大的支持者。从至今一直支持、鼓励她们活动的他口中,宣告了这段日子的结束。 「我在议会的席次任期也到这个月为止了吧。大部分的席次都被自然回归主义者坐满了……没有挡住他们的侵蚀,实在遗憾。」 男子低下头握紧双拳说道。立花博士一边用湿手帕擦擦沙普娜的额头,一边微笑著摇摇头。 「阁下一直努力保护我们到今天。我感怀您的恩义,没有任何不满。」 她们也预料到,情况迟早有一天将会如此。在那天到来之前能做多少事──她们的战斗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而现在,立花博士的脸上没有留恋之色。男子难以释怀的咬紧牙关。 「……把对我们有大恩的ae系列开发者当成女巫一样赶出去,那些家伙已不明白,这是何等的愚行、身而为人何等颜面尽失的事了。」 昔日被捧为英雄的她们,待遇随著反科学主义的蔓延日渐下滑。现在就连官方宿舍的一个房间都被收回,完全到了终点。如今民众再也不想让科学家参与政治了。 「失去住处,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如果没地方可去,至少来我家住吧。我家还有空房间,也有温柔的内人与舍妹们陪伴,住起来应该还算舒适。只要好好休息,她的身体一定也……」 作为起码的赎罪,男子如此提案。不过,立花博士静静地摇头。 「很感谢您的提议,但不能因为我们的存在害阁下的立场更加恶化,请容我只收下您的好意。」 「……!那你们要去哪里呢?你们的长相已经广为人知,擅自外出会有危险啊。」 男子面露担心之色地问,立花博士脸上浮现恶作剧似的笑容。 「关于这一点,只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能麻烦您准备一辆坚固的车以及汽油吗?」 许多人很惋惜她们的离去。政府的方针与民众的感情未必一致,为了人类如此尽心尽力的两人,得到许多人的尊敬。在旅途所经之处也一样──受到主动担任护卫的民众保护,她们持续开著车向目的地而去。 「好久没有在工作以外旅行了。至于像这样驾车旅游,上次该不会是大学时代吧?我现在还能恍如昨日一般回忆起来。当时可真热闹啊~」 两人不顾忌任何人地用大音量播放音乐,放空的眺望著自左右两侧流逝的景色。为了减轻对身体的负担,沙普娜躺在放平的副驾驶座上,怀中抱著搭档的水精灵。 「……博士……不,学姊是最吵的人……不管是在车上还是旅行地点……」 她声音微弱但带著讽刺的口气这么说。立花博士点点头,踩下油门。 「相反的,那时候的你还很文静。因为才刚过来留学,这也难怪。」 「……一般来说,谁也不会靠近沉默寡言又板著脸的留学生吧……可是你啊……」 「都怪你第一次报告和我同组。接得上我拋出的所有人工智慧相关话题也是你粗心大意。最致命的是,你不小心和这样的我成了朋友。」 回想起学生时代,立花博士笑了,沙普娜害羞地嘟著嘴。 「我记的很清楚。第一次和我交谈时,你的意见实在很毒辣。『让ai具有人性真是糟透了。省去那种多余部分,明明是ai的优点』──怎么样,我一个字也没记错吧。」 「……你不肯忘记啊………当时的我讨厌与人际来往这件事本身。在操作机器时可以忘记这些事,是我的心灵救赎……然而,你却刻意要把人类的繁琐带进来………」 两人的思想在相遇时曾经对立。回想著彼此之间多次的激辩,立花博士低声说道。 「相处起来会感受到爱。创造这样的ai是我的目标。」 「……是的。我当然知道。」 「嗯。爱──相对于总是存在的需求,这是人类社会最终仍无法安定供应的东西之一。那是什么样的东西?怎么做能够产生?是只有人际关系良好的人才能得到的东西吗?像过去的哲学家们所做的一样,我也一直针对这个棘手概念的几个相关命题持续地思考。 只受到机器服侍,人类不会感受到爱。必须确信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拥有『心』才能承认爱。这个对象看著我、爱著我──若缺少令人产生这种感受的沟通能力,ai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成为人的搭档。那就是我立志要创造出的人性。」 沙普娜点点头。由于以这个思想为基础,ai的发展与人类精神的资讯化一直是表里一体的目标。让ai接近人类的精神,从ai的方向重新解释人类的精神──她想像著两者的区别变得模糊,不久后互相融合的未来。 沙普娜吐出一口气,抱紧怀中的水精灵。 「……那么,这些孩子的爱也就是你的爱吧……」 「嗯?」 「是博士本身的人类爱……打从以前开始,你一直爱著人类这个种族本身,而非特定的个人。不过那份爱太过庞大,单靠自己的身躯一点也无法彻底表现。所以你才研究ai对吧?为了把爱传递给更多人……」 沙普娜怜爱的抚摸怀中精灵的脸颊。她也是被那份爱吸引的人类之一。 「从今以后,人类艰辛的时期将长久持续。不过──只要有ae系列在,人们之间就会充满你的爱。这是何等奢侈的事啊,我这样认为。」 沙普娜说得十分笃定。立花博士听到后难为情的微笑了──经过漫长的沉默,她小声地告诉她。 「……但愿发条转动。我是这么想的。」 「……?」 「人类文明会一度停摆。就像耗尽动力的古董音乐盒一样。想再度启动音乐盒,必须重新转动发条。花费远比音乐演奏更长的时间转发条。」 她如此说道,描了沙普娜的搭档一眼。 「这需要很大的毅力。不过……精灵们绝不会半途而废。他们不知厌倦,将抱著坚定不移的爱持续转动背上的发条,直到人们再度开始演奏美丽的音色的那一天为止。」 代替无法永生的我──立花博士仅在心中作结。沙普娜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转动人类发条的机器人吗?……呵呵,颠倒过来了。」 「没关系。他们在作为机器人的同时也是精灵。不是有做皮鞋的妖精吗,就算有转发条的精灵也没关系吧?」 立花博士开著玩笑,更用力踏下油门──两人乘坐的车辆在笔直的道路上前进。 「──来~到了,沙普娜。这里是我们最后的住处。」 她们离开印度绕过喜马拉雅山脉,经过长达数周的旅程后抵达一个地方。那是两人的同伴暗中建造,位于地底深处的人类智慧保管库──用来将文明传递给遥远未来的避难设施。 「喔喔!我还在想不知道变得怎么样了,看来完工的感觉很不错。来,这张椅子真的很舒服,椅背还能向后倒,在我整理好床铺前先坐著吧。」 下了电梯走进起居室,立花博士雀跃地说著并搀扶助手坐下。沙普娜瘫软地靠在椅子上。长途旅行的疲劳深深地影响了她衰弱的身体。 「储备的物质供我们两个生活绰绰有余。等到消除旅途的疲惫之后,得办场派对。看,还有你喜欢的啤酒。」 「……真期待……」 立花博士一样接一样地秀出保存食品,沙普娜露出一丝微笑回应。立花博士的身体状况也很糟糕,但她一直很开朗地没有表现出来。她扶起衰弱不堪的助手走到淋浴间,仔细地洗去长途旅行的脏污──再走向卧 室。 「相隔许久后冲个热水澡,感觉很清爽吧。文明真是美好,虽然现在渐渐荒废了。来,舒舒服服地上床躺著。」 「……好的……」 沙普娜按照交代躺在清洁的床单上。立花博士坐在床边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 「看来你心情平静下来了……在睡前谈谈如何?」 「……?……谈天吗……?」 沙普娜愣愣地看著对方,只见立花博士双手包住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 「我向你求婚。」 她说著打开手中的小盒子。一对造形相同的戒指──散发著银与绿柱石的清澈光辉放在盒中。 「哎呀,要在现在这局势下张罗优质珠宝真是麻烦。不过多亏这番努力才能准备了满意的东西。像这种造型,你和我都很喜欢吧?」 立花博士边说边将其中一枚戒指戴在右手上。沙普娜愕然地望著她的脸庞呢喃。 「……什么时候……」 「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发现我是同性恋……」 立花博士直视著那双直接显露心中动摇的眼眸。 「希望你相信,这一点对我来说不怎么重要。只是──从我发觉你的感情以来,问题一直在于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你。」 「…………」 「就像你在旅途中指出的,我对特定的个人没有执著。虽然从前有发展成亲密关系的对象,当我察觉自己的这一面就主动远离了。与我本身的目的与理想相比,我怎么也无法最优先地去爱他们。最爱的人重视你的程度只能排在第二名以下──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非常悲伤的事吧?」 博士露出寂寞的笑容说著,然后重新注视沙普娜的脸庞。 「所以,我认为如果我能够把某个人放在第一位来爱他的时刻到来,那应该是在完成所有该做的事情时……不过,我死心地觉得那样的时刻一定不会到来。因为我是科学家。只要人们还需要技术的发展,我就想要回应。你把我这份感情称作人类爱──但那说不定和永不开花结果的单恋没有任何差异。」 她发出一声叹息。用人们的笑容当成粮食努力冲刺的岁月,在立花博士脑海中一闪而逝。 「可是,那段日子结束了。ae系列以所能期望的规模在人们之间扎根。我身为科学家该做的事做完了,人们不要我再继续多管闲事。哪怕是厚脸皮的我也无法把爱强加在不需要我的对象身上。」 她说著耸耸肩,让沙普娜感到胸口抽紧般的心痛。立花博士神情严肃地继续说。 「你明白吗?现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脱离作为科学家的理想与责任获得自由。身为一个人类,我做好了准备去回应某个一直爱我的人的心意。接下来──只剩下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求婚而已。」 立花博士双手一直捧著戒指,等待对方回答。在挣扎良久之后,沙普娜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博士轻轻将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好奇怪呀,博士……」 看著戴上爱的证明的左手,沙普娜用颤抖的声音呢喃。立花博士笑著问。 「为什么?很适合你啊。」 「不,好奇怪……现在明明是无比艰辛的时代。明明有大批的人死去,居住地与食物也不断减少,照这样下去人类说不定会灭亡。 可是,在这样的世界一角──为什么我得到了幸福?」 眼泪止不住地从沙普娜双眼满溢而出。立花博士彷佛要包容那一切的拥抱对方,并用无比温柔的声调回答。 「就算世界明天毁灭,也不构成人不可以追求幸福的理由。」 她说著加重了拥抱对方的力道……沙普娜变得消瘦无肉的身体,那正是她一直陪著自己鲁莽乱来的证据。 「有传达给你吗?现在我的确──比起其他任何事物,更爱在我怀中的你。」 立花博士遵循心中的感情说出口。沙普娜发出呜咽──在这个不会受到任何人责怪的安静之处,两人一直互相拥抱著。 * 「……她们是在这里去世的吧。」 当扩增实境眼镜显示的影像结束,伊库塔环顾四周喃喃地说。库斯点点头开口。 「在两人离开这个世界后,留在地上的我们ae系列仍继续与民众同在。然后──后来人口连续减少长达数百年,他们很快地建立起一个信仰。」 随著这句前言,星空出现在伊库塔四人的视野内。 「约五千年──是海底的贝特拉姆装置完全停止所需的岁月,但有一些人从这个数字中看出了特殊的意义。因为根据过去的天文学家推测,那是从当时算起第三次替换北极星的时期。从pris开始,经过errai、alfirk后换成alderamin──他们将这段变迁视为神的愤怒平息的过程。五千年这段岁月太漫长,不赋予一些意义难以忍受过去。而贝特拉姆波造成的地磁气混乱,使得人们再度仰赖星辰来判别方位,也促使了北极星的神格化。」 扩增实境眼镜接著映出仰望不动的星辰祈祷的人群。即使是遥远过去的情景,那种信仰方式对于伊库塔等人来说很熟悉。 「这样产生的信仰,是各位已知的目前阿尔德拉教原型。因为在形成时包含了鲜明的反科学思想,其教义当初大幅偏向自然回归与保守方向。那是对于大坠落这个巨大的失败产生的反动,同时也是人们为了说服自己接受科学文明复兴遥遥无期的状况找的苦涩藉口。比起回忆起再也回不来的繁荣时代不断羡慕,把科学本身当成『无用之物』还比较容易促使民众积极向上──当事者们是这样想的。」 听到这段来龙去脉,阿纳莱语带叹息地呢喃。 「……因为长在我构不到的地方,那串葡萄一定是酸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触犯禁忌遭神惩罚的人类』这种宗教主题从以前就存在,因此这种想法对于当时的民众来说比较容易接受。不过──从某个时间点起,人们开始产生矛盾。」 「syah……是你们的存在吧。」 「没错。我们ae系列毫无疑问是科学的产物,但是在反科学的风潮兴起之后,当时的民众也没有放弃我们。正确来说,是为了生活无法放弃──无论如何,这个事实直接与反科学的理念有所冲突。于是他们想到,把我们重新定义为神的造物而非人类──即字面意义上的『精灵』。」 库斯说道。在那个时代,那是他们本身追求的欺瞒。 「一开始只不过是人人都觉得疑惑的藉口。不过,随著一代一代在科学文明的痕迹日渐消失的世界中繁衍,那个认知开始在人们之间产生真实感。根据反科学的教义,除了极少数以外,科学技术相关知识都被封印,能够理解我们ae系列构造的人愈来愈少。民众想要摆脱科学文明残影的心情也推波助澜。服从宗教的建言,他们大都教导自己的孩子『精灵是神明派来地上的使者』,孩子们从一开始就把这个当成事实成长。就这样,我们ae系列被纳入阿尔德拉教这个宗教体系当中。」 以科学为依据又否定科学的宗教。得知扭曲发生的过程,伊库塔与约翰分别浮现严肃的神情。 「在这个过程中,称作科学家的那群人无可避免地灭绝了。因为世界不可能容许很可能暴露精灵真相的人物存在。我想你应该发现了──这也是阿尔德拉教迫害你的理由,阿纳莱·卡恩博士。」 被呼唤的老贤者,挪开扩增实境眼镜看向身旁。 「原来如此──我懂啦。我们科学家和阿尔德拉教的因缘纠葛,可以回溯到距今超过五千年前吗?吶,教皇。」 「…………」 教皇对此沉默不语。库斯的视线投向她。 「我们会对每一代教团领袖传达真相……我认为这应该让你产生了很多挣扎,拉普提斯玛教皇。」 阿尔德拉教团领袖肩膀晃了一下,停顿一会后缓缓地述说。 「……站上教团顶点的那一天,我得知教义的根本是虚假的。身为神官的我,在那一天算是死了。」 目睹相识许久的教皇脸上浮现从未见过的自嘲神色,约翰倒抽一口气。 「聪明是人的恶业,聪明到极点必将招来恶果──阿尔德拉教这样教导我们。可是,那四大精灵又如何?他们无庸置疑是人类智慧产物,在跨越五千年时光后的现在依然支持著人类。既然圣典教导我们那是神的爱──为何能把创造出他们的科学认定为坏事?」 得知真相之后,她再也无法当一个虔诚的信徒。伊库塔也领悟到,她一直怀抱著与其他阿尔德拉教徒绝对无法共享的苦恼活到现在。 「另一方面,阿尔德拉教的伦理观念也创下让过去走投无路的人类存续五千年之久的功劳……为了让大坠落那样的大灾害不再发生,我认为封印科学的发展也是正确的。即使得拿昔日那样的繁荣来交换。」 阿纳莱没有插嘴,倾听著她的独白。教皇淡淡地继续道。 「但是,我也察觉那个努力接近了极限。在渐渐脱离大坠落影响 的世界,即使靠教团的力量也不可能完全摘除民众心中自然萌生的科学之芽。而最后,阿纳莱·卡恩──开出了你这朵特大的谎花……这令我不由分说地体悟到。人类已跨越漫长的雌伏时期,即将再度迈步前进。」 拉普提斯玛教皇大大的叹口气。和历代的教皇们相比,她上任的时期也很特殊。古老的伦理被埋葬,新价值观抬头──现在正逢历史的节点。 「让我从更大的观点感受到转机的,是当帝国因制度腐败逐渐衰退时,一旁新兴的齐欧卡共和国高举技术立国的口号繁荣起来……齐欧卡从建国开始,就在追求超越阿尔德拉教伦理基础建立的和平之外的发展道路。看著齐欧卡在帝国旁边难缠地钻营逐渐增强国力,我不禁痛切地感受到。啊,未来属于他们──」 在承认这个事实的瞬间,别说在场的人,多半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人可以顾及她当时的心情。背负无法和任何人分享的悲哀,教皇还是继续诉说著。 「坚持与帝国协调,攻击齐欧卡的选择也存在过……但我认为那只会招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幸福的结果。因为无论与齐欧卡的战争结果如何,帝国显而易见地只会跌下通往灭亡的下坡路。把人类的未来继续托付给随时会腐朽倒下的大树──就算这样能维护反科学的价值观,我实在不认为那是正确选择。」 说到这里暂时打住,教皇的目光投向老贤者。 「所以,阿纳莱·卡恩──我的计画是希望你尽快放弃帝国转往齐欧卡。为此我试著让你在帝国内无处可留……但违反我的意图,你在帝国倒是坚持了很久。」 「……喔。你是说『渎神者』的认定与派遣异端审问官,都不是想抓住我处刑?」 「若能够顺利逮捕你,我打算以流放国外的名义把你交给齐欧卡……虽然因为你找了巴达·桑克雷当赞助人,要实现也变得困难。即使以教团的权力,在帝国内部也无法对军方决定提出异议。」 教皇恨恨地吐露,垂下眼眸。 「若要忍辱表明心声,无论从前或现在──每次听说你的近况,我就嫉妒得不得了……为什么你没被囚禁?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世界中──为什么只有你能够过得如此自由?」 她的声调渐渐带上热切。长年的自制出现致命的裂痕,底下盘旋的情感隐约可见。 「我明明如此不自由。被神束缚、被国家束缚、被对于人类未来的责任束缚──就连踏出下一步都必须再三思量战战兢兢的寻找落脚点。即使如此,还是无时不刻地害怕犯错。可是──为什么只有你、只有你……!」 她放在膝头的双拳颤抖著。看到她的模样,阿纳莱得知自己一直为敌的对象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你也是孤独地背负了过重负荷的人吗?」 对于眼前人物的敌意,已经在老贤者心中减轻。另一方面──侧眼看著分别走过不同人生的两名长者,伊库塔主动开口。 「库斯,我想问几件事──刚才的影像里出现了叫『变异诱发剂』的东西,那对现在的我们也造成的影响吗?」 「是的。遗传基因──这对你们而言是未知的概念,请想成类似你们体内拥有的你们本身的设计图。那种药剂直接干涉了基因,替子孙的肉体性质带来永续性的变化。」 扩增实境眼镜随著说明显示出概要。伊库塔直盯著那包含许多未知资讯的概要猛看。 「变化种类繁多,为求适应严苛的环境,也有不少与过去人类差异很大的部分。例如怀孕期的缩短──过去的女性要花费现在人类三倍以上的时间才会生产。但是,在大坠落后不稳定的环境下,怀孕期仍保持相同长度会增加风险,因此这个机制受到了大幅调整。为了阻止人口骤降,减轻怀孕带来的母体负荷也是必要的。」 约翰面露惊愕之色。没想到过去的文明竟能对人类身体机制做到如此深入的干涉。 「这也关系到后来的社会结构形成。也就是说──无论帝国或齐欧卡,相对于现在的文明水准,女性进出社会的比例都非常高。一方面是因为阿尔德拉教的伦理观念认同这种做法,缩短怀孕期让女性保有活动时间的影响也很大。另外,根据性别区别角色的想法在你们之间应该也不强烈。从两国军人都有三成为女性,也看得出这一点,当中也零星可见由女性掌握主导权的席纳克族这样的例子。」 「意思是说,以前不一样?」 「是的。在过去的人类史上,女性正式开始进出社会是在社会进入高度发展的近代时代以后。在那之前,女性主要被指定的角色是生儿育女守护家庭,社会活动大半由男性来进行。不过──开发变异诱发剂的科学家们,应该是拒绝让人们的伦理观念经过大坠落倒退回那个时代吧。除了怀孕生产以外的部分,他们也做了很多调整,好让文明即使倒退回中世纪水准,男女的地位也不会产生很大的差异。」 库斯说道──失去归属的科学家们,把这当成最后的抵抗。虽然知道对人类这个种族调整改造的行为本身就触犯伦理,他们还是企图阻止人们的思想和文明一起倒退。伊库塔沉吟著。违背伦理来守护伦理──那个行为是善是恶,究竟有谁能判断? 「相反的,也有人想随著文明的倒退复兴过往思想,不过在阿尔德拉教作为宗教确立前,大都软化或遭到了淘汰。我们ae系列不协助推动这类思想也是理由之一。因为我们的设计理念之一是人们的共存共荣,对于具有极端差别意识的人会在使用能力设限、有时候还会拒绝订契约。如刚才说明的,当时我们已经渐渐被视为神的使者而非机器人──民众直接把我们那样的行动当成了神的意志。」 真讽刺,伊库塔心想。由于被当成神的使者纳入宗教体系,ae系列的地位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不过──我们的伦理基准,也会不时加上自主的修正。因为我们被制造时代的伦理观念,无法直接套用在现在的你们身上。共存共荣是我们的设计理念,但阻止不了多个国家单位随著人口恢复出现。这么一来,就必须摸索在每个国家中民众接触的最佳方式。包含在战争中对我们的运用在内。」 库斯说道──他们配合时代反覆做了无数尝试,形成现在的样子。斜眼看了点头的伊库塔一眼,约翰在此时发问。 「……精灵们没普及化的地区居民怎么样了?照刚才的影像来看,全世界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没受到ae系列援助的地区,直到今天都未确认到有文明复兴。在大坠落一段时间内,还跟从合众国算起的远方国家连络过,但也在很久以前就断绝了。从移居到地下都市算起,他们应该也采取了各自的生存战略,在某处维系命脉的可能性并非为零──但如此长期没有接触的案例,应该视为前面的可能性较高。」 这无情的回答听得约翰紧紧抿住嘴唇。接受了到目前为止的说明,阿纳莱重重颔首。 「原来如此,我理解你们的来历了。那么──这一场『神的试炼』有什么意义?」 同时,他深入话题核心。库斯立刻回应。 「答覆这个问题前,我要先通知各位,这是个有点异常的情况。」 「──喔?」 「按照当初的预订,从这个『保管库』的大门打开起,就应该公开这里保存的资讯。我刚才告诉各位的也是其中一部分,不过重点是关于科学技术的知识──应该会在各位的社会造成重大影响的先进技术详细资料。 可是从结论来说,我在现阶段无法告诉各位。」 空气中掠过一阵紧张。老贤者托著下巴询问。 「唔……是测验结果不好吗?」 「不,你们已经以必要的形式充分证明知识水准达标。问题在其他部分──你们的社会目前所在的状况。」 库斯停顿一会,重新开口。 「『公开保存资讯的条件,是没有对立关系的全体主要国家共同证明知识水准达标』──这是我们设定的门槛。」 「「──!」」 伊库塔和约翰的脸色同时严厉起来。虽然知道这代表他们了解他的意思,库斯仍仔细说明。 「后半没有问题。不过问题出在前半──帝国和齐欧卡处于战争状态。我想各位明白,分别给予战争中的两国新技术,不论直接或间接都会招致冲突激化。这很可能导致两国两败俱伤,我不得不说,这个时机不适合公开技术。 当然,这一方面是我们处理不周。彼此并非友好国家,还正在交战中的两国互助合作展开探索,像这样的案例对我们来说出乎意料。虽然也可以不给予任何反应──考虑到藉这个机会传达真相有其意义,我们对各位施予了『试炼』。至于先进技术的公开则另当别论。」 说到此处,库斯转而看著阿纳莱。 「再加上──无法坐视不顾齐欧卡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外交态度也是安排这场会面的理由之一。虽然我们知道你们并未真的破坏『神殿』的墙──对于无从知道这个事实的许多人而言,那个行动过于挑衅了。比起坐视无意义的混乱发生,我们认为在这个阶段揭露真相更好。 第十二卷 后记 真切的盼望今年尽可能在白天醒来度过。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无论如何,这是第十二集。我有种终于走到这里的心情。 我想看完本书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一集成为掌握《天镜的极北之星》的世界上极为重要的一集。过去故事中的谜团部分,可以说透过这集大致解开了。 在这个前提之上,从下一集开始,故事终于要迈向终结。但愿一路陪伴我们到这里的各位,可以继续见证到最后。 接下来,我要向予我关照的各方人士致谢。 插画家竜彻老师,谢谢您这次也提供高品质的插图。约翰与阿纳莱的图特别多,成为我个人非常开心的一集。 漫画版作者川上老师。在《电击魔王》的长期连载,真是辛苦您了。您不仅看过原作还将内容仔细归纳到漫画版中直到最后,在此由衷地感谢您。 责任编辑黑崎先生。因为我写稿速度慢,这次真的又给你添了麻烦。托你的福,本系列也接近尾声,但愿今后也能得到你的协助。 然后,在最后──让我为拿起这本书的你献上一笔入魂的感谢,作为本集的结束。 第十三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lkid: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前人有云──恋爱与结婚两者有根本上的差异。 发展到结婚是情侣之间培育爱情的结果,确实是种理想。可是以现实来说,相对于恋爱为当事者之间的心理现象,结婚是在社会层面受到定义的制度。必然的,无论当事人之间相爱的感情多么纯粹,都会被强加大量杂质。 「──基本上是喜事。没错,人家也这么认为。毕竟是可爱的侄女。」 自认为是那些杂质中最大的存在,帝国海军上将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代表坐在长桌下座的家族成员──尤尔古斯家的亲属们高谈阔论。 「不过,考虑到他们两人的未来会发现一个大问题。那可真是个大问题。」 听著他发言,被迫以主宾身分坐在桌首的两人──马修·泰德基利奇与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身躯僵硬不动。虽然名义上是主宾,这只代表他们处于问题中心,无法轻率插话。 「总而言之──由谁入籍哪个家族?不先决定这一点无法往下谈。对吧?泰德基利奇家的各位。」 尤尔古斯上将面对隔桌相对的众人这么问。以家族当家身分坐在他对面的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上校抱起双臂重重地沉吟。 「上将说得正是──但果然难以轻易决定。」 上校以徐缓的口吻说道。身为御三家之一的他就算面对尤尔古斯家,他的沉稳也坚定不移。 「尽管是自卖自夸,我这个儿子可说是泰德基利奇家辈出的军人中最杰出的一人。我深切盼望他扛起家业振兴家门。当然,我也十分明白被招为尤尔古斯家的赘婿是多么大的荣誉。」 「人家了解你不愿放弃令郎的心情,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尤尔古斯上将耸耸肩说道,望向身旁的侄女轻声叹息。 「但是──上校也明白我们的苦衷吧?虽然为人处事还不成熟,我的侄女也是尤尔古斯的水手。她肩负帝国海军的未来──人家不至于说到那个份上,但她有很大的可能性涉及海军的前途。我们不能轻易地把她让给陆地,特别是在准备与齐欧卡决战的现在。」 上将用迫切的语气说道,海军军官们也追随他开口。 「虽然有点迟了──令郎在上次海战中的活跃也让我等深受感动。如今战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给,我等确实感受到年轻的才能正是拓展未来所需要的力量。」 「正是如此。海军准备以相称的待遇迎接令郎。与波尔蜜纽耶海尉齐心合力为下次战争备战──我想绝非一个差劲的提议。」 海军的众人异口同声地支援尤尔古斯上将。泰德基利奇上校重重地沉吟。 「各位说得很有道理……可是,目前正需要犬子身为陆上军人的表现,元帅阁下也对他给予重用。」 听到那番话,尤尔古斯上将的嘴角微妙地抽搐起来。 「元帅阁下是指──到目前为止一句话也没说,在那边只顾著把菜肴塞进嘴里的人吗?」 现场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上将目光所及之处。「嗯?」与马修及波尔蜜隔著桌子坐在对面──下座底端的位置上,啃著带骨羊肉的青年抬起头。 「啥么事?」 「阿伊阿伊,先把骨头放到盘子上再说。」 坐在他隔壁的托尔威悄悄的说。将骨头上剩下的肉啃得乾乾净净后,伊库塔总算停下用餐的手。 「呼──情况我明白了。尤尔古斯上将,那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元帅阁下。」 被反问的青年一脸认真地交叠双手。 「不加点几道菜吗?──其实今天比起羊肉,我更想吃鸡肉。」 「你真的什么也没听进去吧!」 尤尔古斯上将大喊,一旁的马修大大地垂下肩膀。伊库塔笑著摇摇头。 「不不,我意外的听进去了──是马修和波尔蜜谁要入籍谁家的话题吧。被陆军和海军双方争抢,真不愧是吾友马修。」 青年连连点头,来回看看尤尔古斯上将和泰德基利奇上校。 「唉,老实说,现在讨论的问题有几成将于最近消失。」 「您的意思是?」 「因为马修会借调到海军。」 「喂?」 丝毫没听说过的马修慌忙站起来。哎呀,尤尔古斯上将挑起眉毛。 「真意外,人家明明以为你无意把他交给海军才会出席。真的可以收下他吗?」 「不不,我没说要给你们,始终是借调而已。」 伊库塔啃著盘子上剩下的骨头,咧嘴一笑。 「如你所知的,海军也即将开始引进爆炮,但你们那边没有人具备操作实物的经验吧。你们认为会由谁来教导你们使用方式呢?」 那番话令微胖青年张大双眼。 「由──由我去?指导海军使用爆炮的方式?」 「嗯。因为在许多意义上,你是最适任的。」 伊库塔点点头。尤尔古斯上将露骨的皱起眉头。 「人家无法接受。成为海军的自己人,和以陆上军人身分来我们这里完全是两回事。我们当然想要爆炮的指导人员──但可不愿意被体面的拴上项圈。」 海军军官们同意地颔首,但黑发青年摇摇头。 「不是项圈──而是接通管道,不能这样想吗?各位日后应该会明白,著眼于海军的未来时,有成为尤尔古斯家亲属的马修待在陆军具有重大的意义。」 「──意思是说?」 「意思是我一点也不认为马修的晋升会止步于校级军官。」 现场一片骚动。泰德基利奇上校谨慎地插口。 「……阁下。很高兴您看好犬子,但依当前局势,还是别太轻率的……」 「是的。不过我认为也需要一点令人振奋的话──我想说的事情,两位早就明白了吧?」 伊库塔说道,来回看向两家的代表。 「即将到来的决战不用多说,著眼于战后未来的时期已经到来。如今以伊格塞姆作为枢纽的过往体制成为过去,你们的定位也无法处于和过去摆在不变的相同位子上。必须请你们在一定程度上参与陆地上的麻烦事才行。」 「……好讨厌的话题。你是指要把尤尔古斯家拉进政争纠纷当中?」 「我是说你们不得不主动参与。你们海军之所以至今为止能维持特权的独立性,是因为伊格塞姆在国内施行绝对的秩序。如今失去那些秩序,就必须靠自己的双脚踏稳立足点。你明白这一点吧?」 「……具体来说,您要我们怎么做?」 「希望你们加强与陆军合作──一言以蔽之就是如此。时代已不是把海防全丢给你们的阶段了。齐欧卡是个强敌。我希望你们作为『帝国军』与我等一同战斗,而非单纯当『海军』作战,否则没有胜算。」 他转而用强硬的口吻这么说,令海军军官们发出沉吟。看著他们的反应,伊库塔表情猛然一亮。 「马修的借调也是为此所作的安排之一。由谁入籍哪个家族是令人苦恼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关于他们的将来,我会以完全彻底活用两人能力的形式来配属他们,请了解这一点。现在没有余力让对帝国有益的人才闲置,我要他们俩好好的大展身手。」 年轻的元帅若无其事却坚定不移的话语,使得陆军与海军的军官们抱起双臂沉思。不过──那段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尤尔古斯家的一名成员仍然强硬的举手发言。 「……那暂且不谈,两家之间的问题不应该搁置。这桩婚姻也会影响到今后军方的组织图。必须尽早决定方针。」 他展现坚持继续议论的态度。坐在他旁边的军官接著开口。 「正是如此。重申一次,我们还是希望泰德基利奇家的公子能在海上活跃……」 「慢著!元帅阁下不是才刚表示要你们强化与陆军的合作吗!」 泰德基利奇家的成员也不服输的喊道。一名海军军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合作说起来好听,你们的期望不是命令系统统一化吗?恕我直言,想使唤我们海军的企图昭然若揭。」 「什么企图不企图的,那反倒是很自然的事情。海军本来只不过是帝国军一个部门的事实,诸位似乎遗忘多时。」 「这可不能置若罔闻。至今为止保卫大海的可是我等,你们打算轻视海军的传统吗!」 唇枪舌剑的交锋愈来愈激烈。看著那个场面,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嗯~没办法一声令下就敲定吗……」 「真伤脑筋,阿伊……」 托尔威喃喃说道,担心的观察两名主宾的样子。马修与波尔蜜两人被拋在议论之外,什么也插不了嘴。然而── 「波尔蜜、波尔蜜。」 此时有人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开口。泰德基利奇上校的妻子──汉娜·泰德基利奇坐在他身旁,无视白热化的议论,带著恶作剧的笑容找波尔蜜攀谈。 「… …?是、是。」 当她困惑的回应,汉娜倏然探出身子继续道。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想问。吶,你喜欢我家儿子哪个地方?」 「咦?」 汉娜一脸兴奋地问,波尔蜜无法立刻回答出来,双颊染上红晕。此时,在旁边听到这段对话的泰德基利奇上校插嘴。 「汉娜,这种话晚点再说……」 「麻烦的话题才该晚点再谈。」 她一瞬间转而用严厉的口气反击。目光从不由得往后仰的丈夫转回波尔蜜身上,泰德基利奇家的女中豪杰再度浮现笑容。 「对不起。明明是庆贺的场合,却害你一直觉得很拘束吧。身边被这些可怕的脸孔包围,难得的美食也会变得味如嚼蜡呢。」 尖锐的讽刺令继续议论的军官们也面露惊讶之色。其中有一人感到意外地开口。 「不,虽然你这么说,泰德基利奇夫人。令郎的婚姻是涉及帝国军未来的重大──」 「给我分清楚时间和地点!」 汉娜大喝一声镇住场面。她瞪著那些双眼圆睁的军人们,毫不让步的宣言。 「这里是谈论什么帝国军未来的场合吗?不是吧,设宴最主要的目的是体恤这对年轻佳偶的将来吧?而你们是怎么做的──一群大人全都暴露出海陆两方的贪婪争夺不休。这样下去,夹在中间的人可是会被扯碎的!」 她护著马修与波尔蜜两人毅然说道。当两个家族的成员因为那股魄力哑口无言时,黑发青年开口。 「你说得对极了,汉娜夫人。有失考量,非常抱歉。」 他与身旁的托尔威一起低头道歉。不过,汉娜笑著摇摇头。 「你们没有问题,伊库塔、托尔威。你们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从一开始便一直试图让气氛变得轻松吧?派遣马修去海军的消息,应该也是准备先发制人避免这方面的争论。然而我家的成员却一点也不懂得察言观色……」 她神情严肃地瞪著丈夫。承受妻子的怒火,泰德基利奇上校连忙反省自己的行径。 「等等、等等,汉娜。是我不对,我的确考虑不周。」 「对我道歉有什么用!向波尔蜜道歉!」 听她严厉地一说,上校立刻重新转向波尔蜜。 「很抱歉,波尔蜜纽耶。内人说得没错。这次聚餐明明是为你和犬子举办的,我却拋下你们争论起来……」 「咦?不、不,怎么这样……!」 面对远比自己年长的人低头赔罪,波尔蜜慌乱的摇摇头。这时候──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看到那一幕后叹了口气,转向微胖青年。 「……我们也承认刚才的争吵实在缺乏品性。这样可以吗?马修。」 「啊……!」 海盗军头目向自己低头致歉,马修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地僵住。相反的,汉娜嫣然微笑。如果期望两家关系友好,这场面不能只让泰德基利奇上校一个人赔礼──她察觉海军上将这么判断的考量。 「怎么,果然你们骨子里也是好人嘛!」 汉娜高兴的说,用开朗的声调告诉尴尬的军官们。 「关于家族与军方的问题,今天就一起暂时搁下吧?反正不是简单能谈妥的问题。就算总有一天要激烈争论──挑双方家庭碰面的这个时候未免太伤感情了不是吗?」 她边说边站起来走到马修与波尔蜜背后。伸手环住两人肩膀同时紧紧拥抱,带著耀眼的笑容宣言。 「比起争论,先从庆祝喜事开始如何?多了新的家人──唯独这一点,对在场所有人而言都可喜可贺吧?」 「──哎呀,真是一场非常有意义的聚会。」 长达六小时的聚会结束,目送双方亲戚前往旅馆之后,伊库塔、托尔威、马修、波尔蜜四人在附近的餐厅再次碰头,顺便作为休息。 「开什么玩笑。我累死了……那批成员跟开军事会议根本没两样嘛。结果不出所料,陆军与海军争执起来,我妈大闹一场……」 马修精疲力竭的靠著椅背说道。坐在邻座的波尔蜜扬起嘴角。 「是吗?我反倒很开心。也跟你的父母打过招呼了。」 「嗯,你跟我父母很快就意气相投……你的父母也来了,我总觉得我被打量得更多,连应答都要注意。」 「别担心,小马你表现得很得体。我想没给任何人留下负面印象。」 托尔威像要让他放心般补充。黑发青年点了个头。 「以我来说,能目睹汉娜夫人的英姿非常满足──还有,在聚会尾声时端上桌的窑烤鸡真是一绝。因为大家没怎么吃,可以独占烤鸡实在太棒了。」 「在那个场合光顾著大口吃饭的人只有你一个!甚至还加点了菜,脸皮是有多厚啊!」 把指责当成耳边风,伊库塔将送来的冰点送进嘴里大嚼。波尔蜜低声发笑。 「……不要说出去,我家叔叔经常谈到元帅阁下呢。他说你看似装傻实则眼光犀利,害他做起事来绑手绑脚。虽然不容易看出来,这番话有九成算是称赞。」 「真光荣。我也认为尤尔古斯上将是值得作为对手的人物。特别是财源方面看来还有许多可以挑出问题的地方,希望今后他也愉快的奉陪我。」 伊库塔意味深长地笑著,然后望向马修与波尔蜜两人。 「无论如何,去掉政治上的各种事情,我由衷的祝福你们……虽然依照我现在的立场,说这种话或许缺乏说服力。可能的话,我想以一名朋友的身分来祝贺这桩喜事。」 伊库塔寂寞的微笑。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深深的忧愁,马修摇头。 「……别瞧不起人。即使麻烦很多,我也不会因此拒绝祝贺的心意。」 「你愿意这么说,我也得救了──」 伊库塔发自内心的说道,望向马修与波尔蜜两人悄悄高举装著茶水的杯子。 另一方面,时间回溯大约半天。这一天,建造于帝都邦哈塔尔南侧的大讲堂正要举办历史性的集会。 会场里挤满人群,他们不安与困惑的嘈杂声填满空间。设于中央的舞台与环绕舞台的圆形座席本来是为了观赏戏剧设置的,这一天却用在截然不同的用途上。 「──开场时刻到了。各位来宾请肃静。请保持肃静。」 见时刻已到,舞台上的男子用庄严的口气说道。交谈声如退潮般平息,蕴含紧张的寂静随即造访。环顾周遭一眼,男子再度开口。 「谢谢各位。那么──从现在起,我宣布第一届帝国国民议会开始举行。太晚报上姓名,我是这次担任会议主持人的马弗·阿提夫。由于才疏学浅也会有疏失之处,还请见谅。」 在与会者汇聚的视线中,阿提夫继续说。 「在穿插休息与住宿之外,从今天起的十五天,请各位在此讨论各地区的问题。那些意见会经由书记记录后呈给皇帝陛下并由内阁审议。这将成为政策立案时的重要参考意见,诸位要积极讨论──乃是陛下的训示。」 嘈杂声再度在会场内扩散。看出他们的顾虑,阿提夫补充道。 「我想也有人会感到不安,但这场会议无庸置疑是夏米优陛下所期望的。更进一步来说,受邀者当中没有一名贵族。陛下期望的是经过议论浓缩、精炼的『民众之声』,对于现任内阁执政的批判也包含在内。」 动摇在与会者们之间扩散。包含批判在内畅所欲言──就算突然被这么要求,在至今曾砍下无数人头的女皇跟前,他们不可能如此大胆的畅所欲言。甚至怀疑这场会议本身就是为了揪出有心反叛者设下的陷阱的人也为数不少。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发言了。」 在这种怀疑盘旋的会场中,一名人物率先站起来讲述。她的身材格外娇小,拥有深褐色的肌肤。集众人惊讶视线于一身的人,是自帝国东方犹纳库拉州来访的席纳克族女头目。 「我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我的要求有三项,首先第一项是通融农耕用的牛马。相对于土地大小,牛马数量完全不够。第二项是批准运用附近的『神殿』。我们至今都为了避免与帝国人起冲突用仅有一座的『神殿』设法经营,但对于住得远的族人来说非常不方便。第三项是批准我们参与市场,除了军方采购的部分之外,希望能让我们贩售自己种的作物。」 娜娜克挺直背脊堂堂发言的模样,看得其他迟疑不敢发言的人通通瞪大眼睛。帝国军与席纳克族相争的北域动乱──那段记忆对任何人来说都记忆犹新。虽说目前在帝国军管理下从事农业平稳度日,许多国民心中仍根深柢固地残留著对席纳克族的偏见。她应当比在场任何人都更加颜面无光。 「特别是第一项与第二项,不尽快批准的话情况严峻,会直接影响明年的收成。现在大战在即,增加国内的储备粮食对你们来说应该也有利才对。」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的发言全部会传进女皇耳中。与会者们胆战心惊──地位明明本来就比其他人更低,这女人不怕死吗? 娜娜克在紧张的气氛中说完,阿提夫以目光示意记录内容的书记,接著浮现微笑望向 她。 「真是一段归纳了重点的优秀发言,陛下想必也会感到欣喜──希望其他诸位也像刚才的娜娜克小姐一样积极表达意见。」 他抱著善意接受娜娜克的发言。听到主持人那句话,与会者们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今天的会议记录。」 同一天晚上。约尔加将一叠纸交给在办公室处理政务的夏米优。她停下盖章的手接过,一张张浏览内容。 「……唔。虽然终究称不上讨论热烈,以第一天来说还算不错吗?」 「是的。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率先堂堂地发言,似乎给予其他与会者不少鼓励。既然以她的立场都可以表达那么深入的意见,那我们多少提一些也──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我认为那个女人不会胆怯,所以找她扮演第一天的煽动者,看样子是正确选择──给第一名发言者娜娜克·鞑尔发下奖赏。大张旗鼓的宣传,让消息传到其他与会者耳中。」 听到那番话,约尔加恭敬地行礼。女皇脸上忽然浮现自嘲。 「作为专制君主实行恐怖政治,又设立议会倾听民意吗?……在国民眼中,看来想必是很不协调的执政吧。」 「在政治中引进新机制,导致国民产生一些困惑是当然的。关键在于新设立的制度是否运行顺利──这一点上。」 「……唔。是啊,你说得对。」 夏米优颔首并甩甩头。当她的思考开始倾向自虐,约尔加会有意识地试著阻止。这是为了治愈少女心灵所做的小尝试之一。 「──收到讯息。来自伊库塔。」 此时,待在桌上的西雅说道。夏米优看向了他。 「是索罗克啊,接通──是我。你那边听得见吗?」 「──嗯,很清楚。我刚跟娜娜克会合。议会的情况已经通知你了吗?」 同一时间,在帝都一角的茶馆包厢,伊库塔与皇宫里的夏米优通话。 「唔,我刚刚看过会议记录。以第一天的情况来说很好吧。娜娜克·鞑尔也在那边吧?」 女皇的声音透过精灵响起。被点名的娜娜克哼了一声开口。 「嗯,在啊。我说了想说的话,你有什么怨言吗?」 「别突然就顶撞人。其实正好相反,多亏你促使议论活性化,会议才勉强有个样子。我向你道谢。」 听到女皇超乎预期地赞赏她的功劳,娜娜克双眼圆睁。 「……我收下了。不过,道谢可喂不饱我的同伴。」 「我知道。关于筹措牛马与运用神殿的事情我预定立刻因应。自由参与市场需要调整,但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还有,我会赞许你今天的功劳另行发给奖赏,明天上午十点来皇宫晋见,要严格守时。」 「你连道谢的时候都高高在上啊!」 「我好歹也是皇帝──马修和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也在那里吗?」 听到女皇呼唤,波尔蜜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在她斟酌言词之际,马修先回答了。 「是,我们在。话都听得见。」 「实、实在惶恐,陛下……!」 「唔──双方亲属的初次见面怎么样?我想在那样的场合,耶里涅芬·尤尔古斯会相当不好应付。」 「呃,我觉得……我老爸也没有屈服。婚约也正式决定了。可是,看情况我好像要借调到海军……陛下知情吗?」 「你不知情吗?我应该从很久以前起就跟索罗克谈过那件事……啊,不,我明白了。原谅他吧,马修。看来我发现了那人的恶作剧。」 察觉情况的女皇隔著精灵发出叹息。收到马修和波尔蜜的目光,黑发青年满不在乎地微笑。 「怎么可能是恶作剧。身为机灵的朋友,总是会让好消息伴随惊喜到来。」 「你继续那么做迟早会遭到反扑喔──无论如何,祝贺你们订婚。愿你们永远幸福──虽然时势让人无法轻易这么说。我真切盼望至少你们会得到幸福。」 一方面感受到对方的紧张,夏米优接著再谈几句话后主动体谅地结束通话。霎时间,本来肩膀僵硬的波尔蜜颓然靠在椅背上。 「好、好紧张……元帅阁下,得到陛下的祝福我当然很高兴,但请别突然通话……」 「哈哈,抱歉抱歉。自从这种功能开通后,我总忍不住想打给什么人。」 伊库塔笑著摸摸库斯的头。马修直盯著这一幕。 「可是,这个不管做几次感觉都好不可思议。居然能和位于远方的人如同近在眼前般交谈……简直像是魔法。」 托尔威和波尔蜜也同意地点点头。他们误认成魔法的功能,是三国会议带来的最具体成果。伊库塔轻轻抱起库斯。 「即使现在看起来像魔法,这是科学迟早会达成的技术。首先得习惯使用,因为往后比起直接见面交谈,透过这种功能对话的机会将要变多。」 伊库塔说到此处,娜娜克悄然开口。 「……那家伙有点变了。」 「嗯?」 「那个金毛。刚才试著交谈,我感觉她和先前大不相同。她原本像把出鞘的剑,如今从容多了。」 她说完后哼了一声。黑发青年露出微笑。 「娜娜这样觉得,我也很高兴──夏米优周边的环境有很大的改变。所以,她也在一点一点改变的过程中,虽然或许是慢慢来。」 他温和地说道,娜娜克眉头皱得愈来愈紧。伊库塔忽然半眯著眼睛看著她。 「不过,娜娜。虽然你这么说,你的气质跟从前相比也变了不少。来参加国民议会之前,你是不是学习过很多东西?像法律等等。」 「是啊,我学过。因为你好像喜欢聪明的女人。」 她直接了当地回以犀利的讽刺,就连伊库塔也不禁辞穷。或许是因此感到痛快了点,娜娜克接话道: 「这是一半的理由,但另一半是出于必要性。面对那些擅长说话的帝都人,我如果没有一点知识什么都要不到。在犹纳库拉州安顿下来以后,米尔特和汉娜教导过我各种事情。」 她语气亲近地提及两个名字,那是在犹纳库拉州支援席纳克族的米尔特古·泰德基利奇与汉娜·泰德基利奇。当她提起双亲的名字,马修也理解地颔首。 「嗯,这么说来妈也提过……连同波尔蜜,她好像多了两个女儿一样,觉得很高兴。」 「说得事不关己似的。汉娜可是一直很关心你,胖子。偶尔也写封信给她怎么样?」 「呜。」 这番话太有道理,逼得马修沉默。那副模样令其他人脸上也微微浮现笑容。 第十三卷 第一章 迈向决战 耸立于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皇宫。从皇帝居住的禁中算起,各种国政相关设施林立的广大建地内──有某个角落,是以伊库塔与夏米优为首的国家重要人物经常前往的地方。 在那个充满乾净空气的房间里,现在──医生与患者正静静地面对面。 「……请继续。」 「是。」 在医生注视下,坐在病床上的女患者──哈洛专心地缝纫。这是种双手手指不能灵巧活动就无法达成的作业。她以替伤患缝伤口时相同的诀窍缝补布上的破洞。 「疼痛与异样感呢?」 「不会痛。手指的反应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一边回答,一边为裁缝收尾将线打个结。医生点点头,接著把两个装满豆子的拳头大小布袋放在哈洛膝头。 「请试著用力握紧。」 哈洛依言双手分别握住布袋使力。喀擦,她手中传来豆子挤压的声响。 「……握力果然减弱了很多。」 「我的感想与你相反。在这段短期间内,真亏你能恢复到那个程度。」 那句话代替了合格的信号。当哈洛放松手劲,医生抱起双臂注视著她的脸庞。 「很好。虽然预期被推翻很不甘心,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我作为医师保证──哈洛玛·贝凯尔,你恢复了日常生活及从事军务所需的身体功能……恭喜你康复。你很努力。」 医生给予朴实但温暖的祝贺。哈洛面露微笑,深深低下头。 「谢谢……这多亏了医生的治疗。」 「哼,有九成是你自己的功劳。因为你趁著我没看见的时候不断复健。如果拖得更久,我明明能赚一笔治疗费,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患者。」 哈洛微微一笑。在长期来往之后会像这般挖苦人,也是这位医生的特色。医生把最后一次诊察使用的工具收进皮包里,再度开口。 「好了,接下来纯粹是闲聊……你今后也要在伊库塔身边工作吗?」 「是的。只要我还活著。」 哈洛没有一瞬犹豫的回答。医生大大的发出叹息。 「立刻这么回答吗?──那男人依然是个万人迷啊。」 医生傻眼地说道,拉紧皮包开口。哈洛思考一会,继续话题。 「医生和伊库塔先生是在学生时代认识的吧。」 「嗯。我从当时起就是与现在没两样的庸医,透过与我交换医疗相关资讯的阿纳莱·卡恩,和他成为好友。自从开给他治疗宿醉的处方后,他就很黏我,当时每次碰面总会执拗地追求我。」 「呵呵,我懂。」 「就是说吧。在相隔许久后重逢,他成了拄著拐杖的元帅,还一点也不适合他的带起孩子。真叫人傻眼。在短短不到十年之内,真亏他的人生有跨度那么大的改变。」 她一边说,一边要桌上的火精灵发出火焰,点燃从怀中掏出的细雪茄。虽然有发现医生是老菸枪,这还是哈洛第一次看到她抽菸。 她沉默的任烟雾飘荡一会,走廊那边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医生嘴角浮现苦笑。 「说人人到──门没锁,自己进来。」 当她催促之后,哈洛熟悉的脸孔立刻开门涌进来。伊库塔与夏米优、托尔威与马修,以每个人的身分来说琐碎时间都很宝贵,但没有人对于为了这个时刻排出空档感到迟疑。 「打扰了。」「哈洛,身体的情况──」 托尔威与夏米优目光摇荡地看向哈洛。哈洛主动从病床上站起身,精神十足的挥起双手以消除他们的不安。 「就像你们看到的,我完全复活了!长久以来害大家担心了!」 「喔喔……!那么,你的伤全好了?」 「恭喜康复,哈洛小姐!」「嗯,我放心了……!」 托尔威、马修、夏米优一个接一个握起哈洛的手,为她的康复而欣喜。同时伊库塔开始观察。 「嗯……的确,指甲似乎也好好的长齐了。不过,是否真的痊愈了还不清楚。怎么样,这里就请你脱下衣服,让我彻头彻尾仔细的检查──」 「呵呵,索罗克,你想在床上躺几个月?说出你希望的数字。」 「等等,夏米优,放下拳头。最近你打人的威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感受到少女的杀意,伊库塔慌忙摆出防御姿势。那个样子令哈洛微微一笑,一只手拍拍胸膛。 「请尽管指派工作给我,补回休息到今天为止的空白。不用顾虑我伤才刚治好也没问题,因为我的体力也确实恢复了!」 「虽然她这样说──医生,实际情况呢?」 「大致上和她本人所说的一样,不过军人的现场勤务应该很繁重,请注意采取在常识范围内不逞强的工作方式。充分进食与休息,一觉得不舒服立刻找我。知道吗?」 「好的!医生,谢谢你!」 哈洛猛然低头道谢。伊库塔也在她身旁对医生微笑。 「今晚我们预定庆祝她的康复。医生方便的话也请出席吧。」 「很高兴收到邀请,但我就不去了。我还有好几名病患想在今天以内看完,庸医也有庸医要忙的事喔?」 她这么说道,一手拎起装工具的皮包准备迅速走出病房。黑发青年对她的背影轻轻的补充。 「是的,我明白──得知同伴受重伤时,我脑海中浮现的也是医生你的脸庞,在我所知范围内最出色的名医的面容。」 「……哼。你还是没变,口味独特。」 医生傻眼的说道,悄然地补充一句。 「不过,感谢你在这种时候委托我──多亏了你,下次扫墓时我有好故事可说了。」 她以温和的声音说道,这次不再停留地离开。敬礼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马修突然询问。 「……吶,到头来她究竟是什么人物?既然足以让你指名,我知道她是很高明的医生。」 对于这个问题,伊库塔斟酌言词一会儿后静静地开口。 「──从前,在帝国中央的某个聚落流行过以家畜为媒介传染的疾病。因为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夏米优大概知道吧。」 听他一说,少女回顾自己的知识,从相对近年的事件中立刻想到符合的案件。 「从前在中央,又是传染病──是凯迪拉的灾厄吗?我当时尚未出生,但听说以成为传染起点的聚落为中心有将近千人病故。」 黑发青年颔首同意女皇说出的灾祸概要。 「……当时,她以自己主导的研究查出传染病成因,更发现防治方法拯救了许多性命。虽然出现许多牺牲者,正因为她的努力才让疫情在早期终止。」 「咦──那她不是很了不起的名医吗!」 超乎预期的经历,令马修等人难掩惊讶之色。然而与他们的反应相反,伊库塔淡淡地说下去。 「没错,她真的救了很多人……在感染同一种疾病的丈夫及女儿去世之后。」 这句话使得四人哑然失声。伊库塔注视著医生离去的走廊,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大概是因为这样,她一直称自己是庸医。无论受她的医术拯救的人们怎么称呼她名医,都坚持那么说──」 第二天,帝国军中央基地。在哈洛第一天归来的这个日子,在以梅格少校为首的副官们出勤前,伊库塔先找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我有许多工作想交给你们。不过,首先希望你看看我现在的做法。」 他说著以目光示意自己所坐的办公桌。他手边放著文具,包含库斯在内的五个精灵以半环绕文具的形式排在桌上。以军官的工作地点来说,这是很奇特的景象。 「如你所见,这是我的办公桌。说归这么说,也是最近才改成这种形式,目前仍在调整中。」 当他开始说明,库斯没多久后开口。 「──收到通讯。来自席巴上将。」 「看吧,马上有连络进来。库斯,接通吧。」 在伊库塔催促后,哈洛也听过的粗犷嗓音透过库斯之口传来。 「──我是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听得见吗?元帅阁下。」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听得很清楚。有什么事情吗?」 「嗯。关于新设置的爆炮部队,我想请教阁下的意见。」 「我明白了。有在意之处就告诉我。」 青年与应该身处远地的对象如当场面对面般交谈著。那远远背离常识的景象看得哈洛倒抽一口气。没多久之后,伊库塔与席巴上将结束通话并重新转向她。 「──感觉就像这样。不经过一名传令兵,待在这里也可以与现场人员沟通。怎么样?这种工作环境跟懒惰的我很相配吧?」 伊库塔摇晃著椅子说道。这正是他们通过三国会议后的「神之试炼」获得的战利品──精灵具有的「通讯功能」部分解禁。 玉音放送是最明显的例子,人们从以前起就确认精灵们拥有未知的资讯传递方法。他们达成精灵们称作「证明智能水准已达标」的那次试炼,使通讯方法的一部分功能限制放宽。 「我的米尔也得到这个 功能,所以想像过现状……但这件事真的很惊人,胜过既存的所有资讯传达方法。如果这种方法普及,会变得几乎不需要信鸽与传令兵吗?」 「是啊。不过,通讯解禁的精灵个体数量有限,现阶段不会发生那么大规模的革新。暂时会纳入既有系统当作补充运用──但光是这样,帝国军这个组织的灵活度、机动性就会大增。」 伊库塔如此断言,望著桌上的精灵们。如今对青年而言,他们是通往广大世界的窗口。 「要把数量有限的通讯精灵配置在哪里、配置多少可作为最有效率的运用──我们正在摸索这一点。白毛小白脸大概也在齐欧卡烦恼同样的问题吧。不过,那家伙还不是军方首脑,麻烦应该很多。算他活该。」 伊库塔咒骂敌国将领,口气却没有以前那么带刺。哎呀,哈洛心想。在她受伤卧床无法前往的三国会议上,他发生过什么心境的变化吗? 「搭档具有通讯功能的人,首先是我和夏米优。我们是军事与政务的首脑,这是当然的。然后是三等以上的高阶文官与校级军官以上的高级军官。当然,『骑士团』的成员们全都拥有。另外──为了让现场情况不夹杂滤镜地传达过来,我也让我看中的数名下级军官持有。话虽如此,以军队的规则来说原则上不能发出越级命令。」 伊库塔继续说明。听到这些话,至今都在哈洛心中保持沉默的「她」──派特伦希娜一边推测后续的内容一边开口。 「……无论是内部间谍或外部间谍,这都是做密探理想的工具。总之,我可以视为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吗?」 当她用紧绷的语气说完,伊库塔竖起右手食指戳了戳她的侧腹。 「──呀呜?」 「我很高兴你有意愿干活,但你想太多了,派特伦希娜。我在此断言,今后无意把那方面的任务交给你们。尽管紧急情况不在此限,不让那种状况发生也是我的工作。所以,暂时收起那股干劲好吗?」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别戳我的肚子!」 遭受奇袭的她慌忙退后。伊库塔笑著往下说。 「哈哈──不过,以方向来说也并非没有共通之处。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希望你们从与部队指挥官不同的立场来管理帝国军的士气。」 出乎意料的发言,令派特伦希娜瞪大双眼。当她沉默后,哈洛再度浮现。 「管理士气吗?那……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工作?」 「掌握一个现场的部队整体心理倾向哪个方向,并将其导向正常状态的工作──可以这么讲吧。说来就是心理健康的保全任务。希望你们接下本来属于医护兵任务的士兵健康管理工作,并做得更加深入。」 伊库塔说道,同时神情严肃地在桌面交叠双手。 「在北域动乱的经验让我体认到其重要性。希望你们也回想起来。士兵们的压抑、凶暴化以及对非战斗人员的暴行──你们不认为这一切只要掌握他们的心理状态,即可防范于未然吗?不了解现场的指挥官在远处下达的指示,无意识地将前线士兵们逼得走投无路──是战争中很常见的事情。至少在我担任总指挥的战争中,我想要防止这种情况。」 他的语气散发强烈决心,哈洛点头表示同意。接著,伊库塔向另一个她拋出话题。 「派特伦希娜,你从前应该达成过相反的事。在阿尔德拉教徒大逃亡以及后续的战争中,你用若无其事的干涉诱导指挥官与士兵们的意识,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往自己意图的方向前进──我想在更有建设性的方向活用那卓越的技术。」 青年用毫不迟疑的声音说道──希望她过去把帝国军逼到绝境的那双手这次来支援他们。派特伦希娜因为双重的意思皱起眉头。 「你要我在士兵与指挥官的思路倾向糟糕方向时察觉问题,并适宜地调整?……这倒也不是做不到,但要求有点太过模糊。和身体不同,心灵没有应把什么当作『正常状态』的明确指标。士兵战斗时若没进入一定程度的亢奋状态很伤脑筋吧?视情况而定,需要的心灵状态也不同。」 「嗯,我也有同感。所以包含下判断在内,我都想托付给你们。连同设定超越主观,能够共享的判断基准在内──你们做不到吗?」 伊库塔略带挑衅的说。派特伦希娜生气的将头撇到一边。 「我说倒也不是做不到吧……只是,你明白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吗?从设定判断基准开始全面交给我们负责,代表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即可导致帝国军自我毁灭。你不怕吗?」 「我不怕。因为你不会做那种事吧。」 「不,虽然我的确不会做……」 「那就没有问题。基本上,我不会让无法全面信赖的人进这个房间。因为相信某个人,就代表把他放在随时能从背后刺杀自己的位子上。」 青年若无其事的断言,让派特伦希娜无法再往下抱怨。她皱著眉头瞪视对方一会,最后逃跑似的切换成哈洛。 「她害臊的躲进去了……你变得很擅长应对她呢。」 「因为我没有耍手腕的意思──如同背叛伴随阴暗的愉悦,受到他人信赖也有无可取代的快感。我希望她认识那种感觉。」 伊库塔面带微笑说完后,挺直背脊。 「无论如何,就当成今天是这次归来前的事先演习,在这里陪我办公吧。我可是也有各种事要忙的。我还想介绍副官给你认识。」 「好的,我很乐意奉陪。那么,首先……要泡个茶吗?」 「好耶。坦白说,这是跟我的心理健康关系密切的因素。」 两人相视而笑,在和谐的气氛中展开他们这一天的工作。 * 同一天中午前。距离中央军事基地数十公里外的平原上,组成梯队的帝国士兵们气喘吁吁。 「呼~呼~……!」「哈啊~哈啊~……!」 行军速度随著累积的疲劳下降,队伍也因为有人常常落后开始混乱。对于很难称作精神抖擞的他们,队伍前方传来严厉的斥喝。 「──怎么,已经累瘫了吗!从出发后才过了四小时!」 斥喝的人是比大多数士兵更年轻的女性军官──苏雅·米特卡利夫少尉。同时,在后方不远处观察情况的总指挥官萨利哈史拉格开口。 「喂、喂,米特卡利夫少尉……」 「才这种程度就喘不过气,是身心都松懈无比的证据!保持这种状态上战场一下子就会完蛋!有战争经验的人回想起前线的紧张感,没有的人想像自己在停下脚步的瞬间遭射杀的样子!能拯救未来自己的人是你们自身!」 她坚定的声音令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那种风范是在伊库塔身边多次跨越生死关头锻练出来的。因为年龄以及从底层晋升军官的背景而看轻她的人一天天地减少。 「继续行军。这样无妨吧,萨利哈史拉格少校。」 大声激励完毕后,她走向长官说道。有些被那种魄力压倒的萨利哈史拉格回答。 「不,等等,少尉,至少短暂休息──」 「不行。这是预设从前线撤退的训练。在这里停下脚步会被敌军追上。」 她一步也不退让的回应。萨利哈想不到有力的反驳,苏雅将他的沉默看成允许,回到队伍前头。雷米翁的长子望向她笔挺的背影啧了一声。 「从训练开始一直在前头走个不停,那女人体力是怎样……」 「可是大哥,她说得对。因为专注于射击,许久没进行长距离的行军训练,士兵们体力衰退的程度超乎预期。以重新锻炼的机会来说,这是妥当的。」 「就算这样也要斟酌程度吧。当然,我也是抱著想测试她实力的想法交由她带头……这样未免太出乎意料了。她哪里是索罗克的爱徒啊。性格不是完全相反吗!」 在萨利哈抱怨的时候,搭档风精灵发出通讯信号。一听到对方的名字,他抱起精灵猛然开始通话。 「──在训练中打扰了。萨利哈大哥,你好。我是索罗克。」 「你这家伙打来的时机正好!喂,你托给我的部下是怎么搞的!刚晋升的准尉不会狠狠操练资深中士吧!你没教过她你最擅长的偷懒吗!」 「有啊,那正是我教导她的结果。她大概把我当成反面教师。哎呀,有优秀的弟子真叫人自豪。」 「混帐,你是怎么教育部下的!总之这样下去我要受不了了,你快点念念她!」 「我明白了。我会以老师的身分,告诉她照现在的样子尽管做下去。谢谢你的情况报告。那么,训练请继续加油。」 「啊?喂,你给我等一下──」 通话在他说出下一句话前挂断。面对沉默的搭档,萨利哈重重地跺脚。 紧接著,走在队伍前头的苏雅也收到通讯通知。她霎时间变得一脸不高兴,用粗鲁的语气回应。 「……我是米特卡利夫。有什么事?团长。目前正在训练中。」 「嗯,我在想你有没有好好努力呢~雷米翁兄弟的部队如何?」 对方用一如往常的悠哉语气问。在听到之后自己在又是烦 躁又是欢喜的心情之间挣扎,她逞强地用冷淡的语气回答。 「……他们作为枪兵的水准确实很高,但过度投入那个方面疏忽了基础训练。我目前正在重新锻炼他们……不如说,既然是团长,派我过来时应该一开始就抱著那种想法吧。」 「我自认安排人事时总是会注意达成适才适所。无论如何,这样很好,照这个样子重新锻炼他们。想向萨利哈大哥提出意见时,诀窍是事先告诉斯修拉夫上尉。」 「这点小事我第一天就发现了──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那我挂了。」 苏雅才刚说完便要结束通话。就在结束前,另一头传来声音。 「啊,等等,最后有一件事──我想下一个分岔路口不容易分辨正确路线,最好小心点。要确实对照地图和指南针。」 最后告知这段话后,这次通话真的结束了。苏雅皱起眉头注视行进路线的前方。在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深处,有一条半被树木占据,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的路径向前延伸。 「……说得好像亲眼看见一样。」 她咬牙切齿。在学习那么多知识之后,黑发青年对她来说依然深不可测。 「我还是在他的掌心里吗?……真是的,气死人了!」 她喃喃说道,和后方的萨利哈动作一模一样地跺脚。 * 军人的日常生活不是只有严厉操练体能的训练。在基地中,身居高位的军官们分别投入各自的职务。 「…………梅尔萨中校,可以打扰一下吗?」 「好的。什么事?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双手不停处理桌上的文件,梅尔萨中校仅仅出声回应长官。萨扎路夫从军服口袋里掏出菸盒给她看。 「我试著把纸卷香菸换成细雪茄……有没有稍微展现出威严感?」 为了让自己匹配准将的地位,他做了小小的努力。梅尔萨中校一瞬间转来目光后,立刻回到工作上。 「请动手做事,准将阁下。」 「…………是。」 萨扎路夫垂头丧气的回到书面工作上。正当那一瞬间,他的搭档在办公桌角落发出讯息通知。他惊讶地瞪大双眼,还不太习惯的回应。 「啊……喂、喂,我是萨扎路夫。」 「我是索罗克,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扰。关于模拟战的计画立案情况如何?有什么困扰的地方吗?」 听到对方确认,萨扎路夫耸耸肩回答。 「唉,我照著你提案的方向在进行……但真的要那样做吗?那的确会成为强烈的经验,但我觉得有点太激进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计画收尾部分交给准将你来处理,以避免出现不必要的伤患。」 「虽然得到你的信任我很高兴……唉,知道了,我会继续进行。提出计画书的时间按照当初的预定没有问题。」 「我会等著。还有──比起价格,更要注意细雪茄的味道。特别是在在意的异性面前。」 他加上轻描淡写的建议后结束通话。萨扎路夫的表情转眼间扭曲起来,双手抱著搭档,脸庞凑上去探头直盯著搭档的双眼。 「……那家伙该不会看得见我们吧……」 「阁下。请动手做事。」 梅尔萨中校重复同一句话。萨扎路夫立刻挺直背脊,像台润滑油不足的机器般回到工作上。 * 同样在基地一角。某个兵营的餐厅里,饥肠辘辘的军人们肩并肩的坐在一起。 「好──用餐!」 号令刚刚一下,他们同时朝摆在桌上的料理伸出手。在严格的训练后,人人都食欲旺盛,但其中有一个人物特别认真得可怕。 「啊咕、嗯咕……!嗯唔唔……!」 她嘶咬著肉类与蔬菜,还抽空把薄饼对折再对折塞进口中,然后用发酵乳将薄饼灌进胃里。那副惊人的吃相,让周遭的同袍们纷纷起哄。 「喔~喔~奈伊中尉今天食欲也很旺盛啊。」 「别像上次一样哽住了~」 「别跟我说话!不吃东西身体会撑不住,所以我才在塞食物啊!」 妮雅姆·奈伊中尉粗声粗气地回应开玩笑的同袍,舍不得浪费时间的啃著肉类。那不是享受用餐的程度,已经叫补给了。那是往身体补充燃料,以免在下午的训练中不小心死掉。 「那个可恶的乳臭小子元帅,我明明拜托他尽量安排轻松的职场给我……!为什么我非得和这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混在一起,每天从早到晚接受训练不可?我本来是负责脑力工作的!」 她一边吃东西,一边不时像这样发出抱怨。另一方面,听到那番话的同袍们不解地歪歪头。 「虽然你这么说~奈伊中尉,在旁人眼中,你的经历怎么看都适合当前线指挥官喔?马术之类的成绩明明非常好,在米卡加兹尔克那里好像完全没活用到?」 「没错没错。你说做脑力工作,具体而言做过哪些事?」 「那还用说,当然是每天万无一失地努力,让那个大叔尽可能地偏爱我啦!靠我这世间所罕见的魅力和美貌!」 她这么回答,沾著面包屑与肉渣的脸上露出大胆的笑容。同袍军官抱起双臂歪歪脑袋。 「魅力……美貌……?抱歉,奈伊中尉,我的词汇和你的词汇好像常常不一致。」 「很好,脱掉裤子!看我搞得你腿软站不住!」 另一方面,一个炎发的身影越过面向餐厅的走廊窗户,静静关注著那热闹的用餐情景。 「…………」 腰包里的搭档精灵发出讯息通知。炎发将领立刻回应。 「……我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 「嗯,午安。尽管没什么特别要指示的,我想问问那边现在的情况。训练顺利吗?」 伊库塔确认进度。索尔维纳雷斯望向培育中的部下,对那个问题给肯定的答覆。 「士兵的技能与统率程度正踏实地提升。考虑到时期,进度称得上顺利吧。」 「果然有一套。我本来担心突然命令扩张部队会不会导致现场混乱,看来是杞人忧天。」 「没有问题。经验愈丰富的士兵,愈擅长指导新进人员。」 「那我可以安心的交给你──对了,妮雅姆·奈伊中尉的情况怎么样?」 当伊库塔一问,他的目光再度投向餐厅内。问题提及的女性忽视调侃,一心一意的进食著。 「她刚到任时的能力在新进队员中属于平均以下,但到了最近迅速成长。被老资历的队员环绕也不退缩。从包含潜在部分的精力、体力强度来看,的确是适合现场的人才。」 「原来如此。我本来认为以前的职场糟蹋了她一些资质,看来我的眼光很准。扣掉企图卖弄色相拉拢长官发迹的坏习惯,应该能培育成好军官。因为有米卡加兹尔克那件事,我唯一担心的是同袍看待她的眼光。」 伊库塔提出一丝疑虑。炎发将领望著她本人,思考一会后开口。 「关于这一点──」 「──拿去。给你。」 一只鸡脚递到眼前。尽管对突然的情况感到惊讶,妮雅姆皱起眉头接了过来。 「……我收下了,但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深刻的意思。只是我不讨厌有毅力的家伙罢了。」 这么说著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名给人久经世故印象的女兵。因为不常交流,她姑且露出警戒的目光看著对方。 「别那么冷淡。咱们是约伦札夫上将退休后被这边接收的。那个部队是由没办法作为骑兵正常发迹的家伙拼凑而成──说得直接点,要讲有亏心事,咱们是彼此彼此。」 咿嘻嘻,女兵笑著说出来。这让妮雅姆感到有点亲切,回应对话。 「喔~……你闯了什么祸?」 「和当时的长官乱搞被抓到了。真够傻的。」 「对方已婚?」 「有的是。七个人里大概有两个吧?」 对方若无其事的说。那个数字令妮雅姆忍不住笑出来。 「那当然会被抓到吧!」 「就是说吧?但当时我觉得不会出事,年轻还真可怕。」 女兵耸耸肩。听到这段对话,周遭陆续聚集新面孔。 「怎么怎么,今天是过去闯祸经历的告解大会?」 「那接下来换我来讲。那是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每天严苛的训练让我渴望慰藉,溜进情人的房间。」 一名男性士兵意气昂扬地说起来。妮雅姆听到后双眼圆睁。 「咦?潜入女性兵营?那可是一次就完蛋了。要幽会明明约在外面就行了。」 「不,兵营的确是男用的……」 「嗯嗯?」 「糟糕的是现场被逮到。因为彼此打得火热没法克制,忍不住叫得很大声──」 当他为情况加上露骨的说明,周遭的士兵不禁摀住嘴巴。虽然黄色话题总是反应热烈,但在大白天得有一定的分寸。从中断之前的内容察觉大致情形,妮雅姆拍拍手掌。 「──啊,是那一种吗?那样还是会受到责怪 ?」 「当然了。因为军规明确规定,兵营内禁止异性及同性间的性交。」 「一般士兵要确保没有人的地方也很费力。偷情对象是司令官的话,在那方面很轻松吗?」 「嗯~看情况而定。司令室可以使用时要怎么玩都行,但出差时就不能这样──」 同袍们感兴趣地应声,聚集到继续诉说的妮雅姆身边。她对于反应意外良好感到困惑,但不觉得反感地直接往下说。 闲聊以她为中心持续著。侧眼看著那一幕,索尔维纳雷斯再度开口。 「──立场和她类似的人并不少。她似乎融入了环境。」 「那真是太好了。虽然这项人事安排有点强硬,看样子不需要担心。」 「关于交给我的范围不需担心。你专注于你的工作就好。」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谈到这里,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络我。」 通话就此结束后,炎发将领毫不犹豫的走向餐厅──好让过度欢闹的部下们想起纪律是什么。 * 「喂,托托。现在有空吗?」 当背后传来呼唤,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沉默的准备在走廊上走远。 「哎呀,不行听也不听就忽视喔。因为今天有工作相关的事找你商量。」 预料到那个反应的瓦琪耶绕至宰相前方,对方宛如爬虫类的双眸转动著投向少女。 「……具体上是指?」 「是关于行政资料的重编。我直接拿现状的问题点给你看比较快,总之跟我来吧?」 瓦琪耶指向背后的资料室。因为她提出具体的事由,托里斯奈也不得不作为上司应对。他沉默的跟随少女走进去,瓦琪耶在桌上向他摊开一本古书。 「嘿咻──比方说像这个。回溯到超过三代以上皇帝的时代,资料的字体与文法和现在有很大的差异。我完全看不懂,托托你看得懂吗?」 瓦琪耶边说边翻书页给他看。托里斯奈浏览书上内容一会后回答。 「当然看得懂……记得在这个时期,皇宫文章的样式作过修订。像你这样不知道那个时代样式的人,无法解读以旧式方法写出的文章吧。」 「我想也是。那么,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看得懂这些文字吗?」 「夏米优陛下当然懂,另外还有文牍,即管理行政资料的文官。」 「那个人目前还在世吗?」 少女直截了当的问,托里斯奈沉默著没有立刻回答。瓦琪耶由此察觉答案,微微后仰的望著天花板。 「啊~果然去世了吗~?也对~既然被任命为宫中文牍,当然是家系历史颇为悠久的贵族子弟。如果发生军事政变时人在宫中,雷米翁派的成员不可能放过他~」 少女说著瘫在桌上,但又立刻挺直背脊。 「既然去世了那也无可奈何。我有预料到,也幸好这里还有人看得懂。」 瓦琪耶咧嘴一笑盯著托里斯奈。宰相皱起眉头。 「……你要我翻译?」 「正确来说,是教我翻译方法。只要掌握诀窍,剩下的由我来做。我认为陪我翻译大概一本书就可以了,怎么样?」 她没有别开视线,等著答覆。当托里斯奈沉默半晌,少女沉吟起来。 「不行吗~托托不行的话,只能拜托陛下了──」 「免谈。怎么能拿这点琐事劳烦陛下。」 托里斯奈当场打断她。正如预期中的反应,让瓦琪耶再度看著对方。 「嗯,我深有同感。那你会帮忙吧?」 「……借我纸笔。」 「好的,请用!」 少女即刻递上文具。接过文具在准备好的椅子入座后,托里斯奈向室内并排的书架一角拋出话语。 「与其在那种地方监视,戴姆达利兹三等文官也过来协助作业吧。要进行资料重编,看得懂原文的人愈多愈好吧。」 「……!」 「他都这么说了,约约。一起做事吧?」 因为担心瓦琪耶而观察情况的约尔加认命地从书架后现身,瓦琪耶高兴地为他准备新椅子。 「……目的是拉拢我吗?」 翻译作业开始约一小时后,托里斯奈没停下写字的手喃喃地问。 「──嗯?」 「我多次无视你,你仍然找我攀谈的理由。我认为你受到伊库塔·桑克雷命令,但那是出于某种目的而做的行动吧。虽然无疑是白费功夫。」 听到这个问题,瓦琪耶抱起手臂陷入思考。约尔加在一旁担忧的关注著她。 「嗯~要怎么说才能传达……比起目的如何──呃,托托你很惹人嫌不是吗?」 比起被这么指称的本人,她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反倒更令约尔加脸颊抽搐。瓦琪耶凭藉天生的迟钝继续道。 「换个说法,我认为在这座皇宫里,无条件的讨厌你成为所有人的共同认知──某种『气氛』。」 「…………」 「可是,我从以前起就不擅长应付这种不成文的默契。」 少女说道,语带叹息地靠在椅背上。 「配合别人讨厌自己没有理由厌恶的对象,我难以理解这种事情。要无条件的厌恶朋友讨厌的对象,像这种态度并非我的作风。虽然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表达友情的方式。」 「我自认直到今天为止数不清有多少次冷淡的不理睬你,那不足以当作理由吗?」 「是吗?我没发现~瞧,因为我的感性很迟钝。」 瓦琪耶笑嘻嘻地说完──突然露出严肃的神情。 「不过,以为我奉伊库塔哥的命令拉拢你──是你想错了。那种想法高估了伊库塔哥的冷静。」 紧绷的沉默降临,约尔加屏住呼吸。瓦琪耶用没有温度的眼眸注视著对方断然宣言。 「伊库塔哥迟早会杀了你,这一点彻头彻尾不会动摇。这已经不是计较得失的问题,你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就是那么巨大。」 「…………」 「所以我并未受命拉拢你。现在这么做也是我独断的决定。不过──包含容许我像这样擅自行动在内,或许都在伊库塔哥的意图之中。」 在紧张的对话中,宰相舞动的笔也没有停顿。托里斯奈的视线并未离开正在翻译的书籍,只用声音回答。 「……我不明白。意思是那个人允许你做出不合己意的行动?」 「没错。那是伊库塔哥特别厉害的地方。那个人──认为情势照自己的意图发展未必会带来最好的结果。」 瓦琪耶有些自豪地说。那是她夸耀师兄时的表情。 「伊库塔哥不喜欢在自己的股掌之间策动阴谋,那是他与你和阿利欧·卡克雷之间决定性的差异。他的心胸向外开放,不会将善恶在心中自我归结。所以有时候策略中会采纳超出自身价值观的事物。虽然我想你难以理解。」 笔尖书写的速度微微放慢。托里斯奈停顿一会后开口。 「……那是──」 「等一下。现在这一处我看不懂,为何这样翻译?」 瓦琪耶插进来的问题盖过他的话头。托里斯奈斜眼瞄了她的脸庞一会,淡淡地答覆。 「……这是典型的宫廷文法。听好了,当语顺为这样时……」 「唔唔──继续说。」 瓦琪耶探出上半身专注起来。接下来学习翻译长达三小时后,与心满意足的瓦琪耶相反,胃痛的约尔加被迫前往医务室。 * 某一天中午过后,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雷米翁一家人聚集在一块。 「──天气真好。萨利哈、斯修拉。」 一名给予人柔和印象的女子向两个儿子说道。她是艾莉莎露拉·雷米翁──泰尔辛哈之妻,三兄弟之母。雷米翁的长子与次子重新转向一个人待在那里,就让气氛变得和谐的母亲。 「是的,母亲。幸好风也不大。」「……只是太阳很大。母亲,站到我的影子里。」 顾虑母亲的身体状况,斯修拉用自己壮硕身躯制造出的阴影遮住她。艾莉莎露拉高兴地仰望完全长大成人的儿子,忽然望向背后。 「老公──小托尔还没来吗?」 「别担心,艾莉莎。那孩子也很快──」 在她询问的泰尔辛哈说完前,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响起。出现在一家人面前的是身为雷米翁家么子的翠眸青年──托尔威·雷米翁。 「──呼、呼……!对不起,我迟到了!」 「小托尔!」 艾莉莎笑容满面地迎接么儿。萨利哈史拉格在她背后开口。 「你动作真慢,小托尔。快点拴好马过来。」 「是!」 托尔威立刻回应并跳下马鞍,在附近的拴马桩上拴好马。他整理好骑马途中弄得略为凌乱的军服,奔回等候自己的家人旁边。 「呵呵呵──小托尔来了,这样是五个人。只差一个人就全家到齐了。」 艾莉莎嫣然微笑地告诉他们。然而,她的丈夫与儿子没有错过,她沉稳的笑容深处藏著深深的悲伤之色。 「来,我们去迎接最后一个人 。她一定也想见我们。」 阳光穿越枝叶缝隙照亮充满绿意的庭园。庭园深处竖立著一块墓碑。 「午安,露西。你看,今天大家一起来看你了。」 艾莉莎说著在墓碑前蹲下。她用水精灵涌出的清水沾湿手帕,仔细地擦拭墓碑。 「母亲,我们也来──」 儿子们上前想帮忙,但她微笑地摇摇头。她怜爱地擦拭墓碑,向眼前的墓碑诉说。 「对不起,距离上次来探望有段时间了。最近大家生活很忙乱,一定是很辛苦的时期。虽然困难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她为难地呢喃,将整块墓碑擦亮之后站起身,转向背后朝儿子们露出笑容。 「来,你们也来问候。」 三兄弟在母亲催促下走上前。三人并肩站在一块墓碑前,大哥率先开口。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好久不见,露西卡老师。」 「我是斯修拉夫。老师,久疏问候。」 两人说完后同时敬礼。托尔威模仿两位兄长的动作,却难以顺利说出话语。 「……老、师……」 他试图说些什么,沙哑的声音不成意义地自口中吐出。萨利哈史拉格以手掌拍拍青年微微颤抖的肩膀。 「喂,小托尔──老师可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的。」 「──是。」 托尔威咬紧牙关挺直背脊。萨利哈的目光转回墓碑,从鼻孔哼了一声。 「不过,硬挺逞能她也不会放过──老师,这家伙还是这副德性,偏偏只有阶级升到中校。那个爱哭鬼,如今是我和斯修拉的长官。」 唉,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半是讽刺半是忧虑。 「老实说──正是这种时刻才希望有老师在……你很擅长教导学生认识世界的严苛。虽然以前被你弄哭很多次,那应该是这家伙从今以后最需要的东西。」 萨利哈一脸认真地说,接著咧嘴一笑。 「吐苦水到此为止。不管怎样──唉,请放心。我们没有忘记从你身上深刻学到的教训,正确来说是无从遗忘。比起挨老爸揍的次数,我们三个挨你耳光的次数更多。」 萨利哈以毫不逞强的表情说道。不久之后,斯修拉夫也跟著哥哥开口。 「老师。我学会以我的方式走上前了……要说进步顶多只有这个。不过,我不会变回原样。再也──不会了。」 斯修拉夫地一字一字地说出那个誓言。萨利哈脸上浮现苦笑。 「这算什么,斯修拉。你还是话没说清楚啊。」 「不……这样就好。其他我想说的话大哥已经先说过了。」 斯修拉夫微微扬起嘴角说道。紧接著,两名兄长的目光投向小弟。 「小托尔,你要说的呢?」 「……我……」 托尔威斟酌言词陷入沉默。一只手轻轻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我们家以前就好像──有两名母亲一样。」 艾莉莎呢喃,白皙柔软的指尖温柔地抚摸儿子的头发。 「我总是觉得你们很可爱,一点也不擅长责骂你们。露西总是代替我承接育儿严格的部分……很狡诈吧。只有我宠你们、让你们黏著我,收下做为母亲的好处。」 「…………」 「我一直净是收下露西的馈赠。你在战场上时时支持泰尔,指引孩子们。你可知道我对于你是多么心怀憧憬?」 艾莉莎这么说道,再度站在墓碑前。她双臂紧紧抱住绘有雷米翁象徵风枪图案的墓碑。 「然而──为什么你走了?露西。我还什么都没有回报你。对于你至今给予的馈赠,我还没有任何……」 滑落脸颊的泪珠滴滴答答地在墓碑上留下痕迹。注视母亲哭泣的背影,托尔威静静地开口。 「──老师。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擅长射击生物。」 他停止斟酌词语。青年直接说出心中的感情。 「可是,我不再对自己感到羞愧。因为即使是这样的我──不,正因为是这样的我,才有需要我的同伴。」 那是支持如今的他的骄傲,是青年的生存方式抵达的明确答案。 「我想从今以后我也会作为胆小鬼站在战场上,会继续畏惧杀害他人、死在他人手中……因为这份心情非常珍贵,是不可遗忘的事物。」 两名兄长也神情肃穆地聆听那番话,弟弟在他们眼中的背影已不再脆弱。 「所以,我要迈向──不需要有人当勇者的世界。任何人都能一直当个胆小鬼的未来。因为我认为那一定和老师的期望是相同的。」 托尔威如此作结,直视著墓碑。不久后,父亲走到他身旁。 「世界吗?──没想到会有一天从你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父亲……」 泰尔辛哈抚摸紧抱墓碑的妻子背部,同样向长年来的副官攀谈。 「你听到了吗?露西卡。如你所见,看来孩子们早已从我们手中离开了……虽然感到不甘心和寂寞,作为父母,是不得不接受孩子离巢的时刻吧。」 自孩子们出生起的日子闪过脑海,翠眸的将领感慨万千地告诉她。 「向你学习过的孩子们逐步开创的未来,正是你遗留给我们最大的遗产──露西卡·库尔滋库,总是与我们一家同在的雷米翁的骑士。谢谢你守护我们,与我们一起生活──」 * 又经过数周之后。萨扎路夫按照伊库塔指示计画的演习,以两个旅的规模付诸实行。 「──停止!在原地整队点名!」 排成纵列的士兵们停下脚步喘口气。他们忍耐著想坐下的诱惑,避开长官的目光与周遭的同伴小声交谈起来。 「呼,终于到了……」 「虽然说花了三天,距离相当远啊。同伴没掉队吧?」 点名很快点完一轮,确认无人掉队。士兵们暂时安心地松口气,视线转向眼前的景象。 「可是,一路把我们带来这里,元帅阁下有什么打算?」 在他们疑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直径八百公尺,高度达三十公尺的构造物。从上空俯瞰的形状呈正六角形,整体覆盖厚实的城墙。墙上四处可见的缺损是承受过无数枪林弹雨与炮击的证明,也代表在不远的过去曾运用于实战中。 「对啊。这里是巴尔席巴要塞──帝国数一数二的防卫据点。虽然相当陈旧,还是能供现役运用的设施。」 「意思是说,要进行预设在这里交战的训练之类的?」 「不不,敌军进攻到这里的话,战线的后退状况就很不妙了。即使进行预设为要塞战的训练,实际使用的地点也不是这里,应该是更偏东方之处。」 「那是为了让我们适应运用要塞的防卫战,用附近的设施训练吗?不过若是那样,我觉得带来的人数太多了……」 一名士兵说道,视线环顾周遭。两个旅超过一万名的帝国士兵包围整座城塞。这里以城塞来说的规模很大,但要让全体士兵进入实在过于狭窄。首先,如果有那个意思,先抵达的部队应该早就开始进城。 「而且,有尺寸特别大的炮身环绕要塞。那就是新兵器爆炮吧?我以为那是野战用装备,但这是打算直接搬运到要塞里吗?」 再次勾起士兵们兴趣的,是他们大多数人还没有操作经验的新兵器存在。演习会是什么样的形式?他们各自想像著,等待下一个指示。 「──好了,看来士兵们已配置完毕。时机到了,萨扎路夫准将。」 另一方面,同一时间,张设于阵营一角的帐篷内,萨扎路夫听到黑发青年那句话,一脸为难地搔搔头。 「虽然不知道是第几次做确认……真的要做吗?」 「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做就回去也太冷清了吧。难得带那么多人过来。」 「说得也对,可是改用更妥当一点的做法……」 直到抵达演习现场的现在,萨扎路夫仍然对进行「后续行动」感到畏缩。伊库塔耸耸肩摇头。 「我不会说没有,不过这次是刻意选择激进的做法──面对决战,帝国军需要进行意识改革。从高阶军官到底层的士兵,都必须将过往的战争常识做一次刷新。为此才有今天的演习。」 「……总之,你无论如何也无意中止吗?」 唉,年轻的准将大大的叹了口气。就像要让他紧绷的双肩放松下来,伊库塔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不必担心,也不会有长官发火责备你做得太过火。因为现在我是元帅。」 「就算不必担心受长官责备,我可是有个对任何事都很严格的副官。到了紧要关头,你要陪我一起挨骂喔?」 「唔……这番话可以解释成3p的邀请吗?」 「哈哈哈,我可以揍你一拳吗?」 他们照老样子互相耍贫嘴,接著黑发青年的视线转向桌上的库斯。 「那么,差不多开始了。透过通讯精灵通知各部队──」 「──我是伊库塔。马修,听得见吗?」 一从搭档风精灵图那里收到通讯通知,微胖青年领悟时机已至。 「嗯,听见了……要开始了吧?」 「嗯,以十分钟后为目标开始。你可以在那之前向士兵们做完说明吗?」 「嗯,我知道了……不过,我们口才不如你,别太期待效果。」 马修这么提醒后结束通话,他对部下的军官们发出指示,自己也从重新向附近的士兵们开口。 「全员密切注意!──听清楚了!在演习开始前,我有话要告诉你们!」 他拉高嗓门让声音足以传到队伍后方。在远处,其他军官同样开始扬声大喊。青年没有放低音量,继续说出前言。 「你们当中许多人应该想过。即使和齐欧卡决战,从眼前的巴尔席巴要塞算起,帝国有许多优秀的要塞。只要使用那些要塞打防御战,至少不会战败──」 「──在各地要塞顽强的战斗,等待敌方疲惫不堪提出停战。关于和齐欧卡的战况发展,我想有许多人是这么预期的。事实上,过去有许多战争都是这种流程──」 在要塞的另一头,托尔威向他指挥下的部队进行相同的说明。不明白长官的意图,士兵们侧耳聆听。 「──但是,战争的打法在近年有了剧烈变化。新兵器与新兵种、新战术──过去的战争常识,不适用于以后的战争。」 「所以,我们必须在决战之前先理解这一点──」 同行参加演习的萨利哈史拉格与斯修拉夫也分别对部下说道,在思绪深处想像著接下来要展开的状况。 「──今天的演习是为此举办的活动。因此,希望大家好好接受待会要发生的事。虽然刺激有点强烈,唯独这个是必要的良药。」 伊库塔说到此处,保持通讯开启对双手抱住的库斯拉高嗓门喊道。 「──炮击开始!」 一瞬间,重叠轰然响起的爆炸声强烈的贯穿士兵们的耳朵。 「──什──!」 被巨响吓得缩起身躯的士兵们,因为更大的惊愕双眼圆睁。炮口群在他们周遭冒出烟雾,自炮口发射的炮弹陆续往眼前的城塞落下。 「喂、喂!炮击开始了?」「怎么可能!对著我方要塞发射?」 「声响好沉重……!音波震得腹部都沉甸甸的!」「看、看啊!那个──」 巨响不停响起。炮弹撞击的石墙化为无数碎片迸散。半数的爆炮直接射击城塞外墙,另一半则以曲射瞄准内侧的中枢部分,对内与对外的破坏均等地以可怕的速度进行。 「要、要塞的外墙……!」 「已经炸出破洞了?」「太快了!只是这样……!」 炮击开始后不到三分钟,外墙的东侧一带即广范围地崩塌。这是建筑基础部分被集中命中,脆弱得无法再承受自身重量的结果。过往的风臼炮不可能办到──然而,爆炮的威力甚至颠覆了那个常识。 「啊、啊啊……!」「不会吧,转眼间就被轰得全都是洞……!」 「尖塔的基底被凿掉了……」「哇──!倒、倒下了!」 内部的建筑物远比外墙更加脆弱。过去作为城塞司令部活跃过的中央尖塔也曝露在激烈的炮击下,炮弹直接命中基底部分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尖塔横向崩塌倒下。炮弹继续倾注而下,直到刚才为止还坚固耸立的城塞迅速地失去原状── 「──炮击中止!」 以黑发青年发出一句话为信号,炮击终于结束。 「希望各位正视──这就是现在战争的现实。」 在元帅催促之下,士兵们哑口无言地注视眼前的景象──前方是弥漫粉尘的废墟与瓦砾堆……在短短十分钟之前,那里还有座城塞。可是,就连那段记忆彷佛都被剧烈的炮击连根夺走了。 「我要说清楚──面对爆炮,既存的所有城塞与城墙都没有意义。不管建造得多么坚固的要塞,只要暴露在持续的集中炮火下,转眼间就会变成这种惨状。」 伊库塔继续让呆立不动的士兵们沐浴在毫不留情的现实中。经过短暂的忘我后,那引发了他们彷佛失去立足地面的不安感……黑发青年瞄准击垮的不是眼前的要塞,而是帝国士兵们共享的对于要塞的过度信任──某种安全神话。 「总之,像过去一样仰赖要塞进行的防卫战以后不会成立。可以视为进入防御战等于战败。因此──即将展开的是正如字面意义上的决战。胜利或败北,战后只有其中一种结果。」 士兵们屏住呼吸。他们不由分说地体认到──即将展开的战争不带任何夸张成份地赌上了国家存亡。 「而且不用我多说,由于开发、制造阶段落后,齐欧卡拥有的爆炮数量远胜于我国。我们必须与这个现实战斗──凭藉与至今不同的点子与方法。为了这个目的,我举行了这一次演习,好让在场所有人掌握课题。」 沉重的沉默包围军人们。将这种状态当成正如预期的结果接受,伊库塔点点头。 「当然,我不打算只拋下这个结果就结束──演习才进行了一半。全军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关键是从这里开始。」 「……给我们看到那种场面,该怎么办才好……」 组成纵列的士兵们口中发出喃喃低语。他们的脚步都一样沉重。就算离开崩塌的城塞,刚才见到的场面仍烙印在他们脑海中。 「……要塞没有意义,那拿什么当武器才好……?爆炮数量也是对方更多得多吧……?」 虽然也有人并未开口,大家怀抱的心情都一样。被派往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战争──对他们这些前线士兵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恐惧。 「……本来以为爆炮是风臼炮的扩充,威力居然那么强……面对那种对手真的有胜算吗……?」 愈是思考,眼前愈浮现齐欧卡军以压倒性攻击力为武器侵略的身影。不需有人要求,他们已开始拚命动脑思索否定那种景象的手段。 「……元帅阁下。虽然符合预期,但士兵们大受动摇。」 背后载著伊库塔在队伍中央附近骑马前行的萨扎路夫侧眼观察士兵们的样子,喃喃低语。黑发青年一脸若无其事的点点头。 「那是当然,因为他们目睹了那一幕。要是不受打击我反倒伤脑筋。」 「话虽如此……让他们见识现实很好,但关于士气低落你打算怎么办?看到那个结果战意还不衰退的家伙可不多。」 「没关系,因为迟早都会这样。如果对于爆炮的威力缺乏真实感地迎向决战之日,到时候会发生和今天一样的情况。想成通过仪式的话,早点完成是最好的。比起认识到现实前的蛮勇,认识现实之后的胆小更好得多。」 他毫不迟疑地断言。无论作为科学家或军人,青年那种态度都没改变过。 「这段行军的时间,也能当作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现状的缓冲。现在士兵们应该正全力动脑思考。怎么做才能获胜?话说有胜算吗?──这种思考就军人来说非常健康。」 唔,萨扎路夫沉吟。他背后的伊库塔轻轻微笑。 「我们的工作,是将他们的思索引导到应有的方向。在背后推上一把,让他们走向正确的胜利步骤。做得成功的话,战意和士气都会自行伴随而来。」 两人在交谈途中越过一座较大的山丘,已能远远望见下一个目的地。青年直视著那里淡淡的告诉他。 「不过──为此所需的最后步骤最后会有点辛苦。」 数十分钟后。士兵们听从长官的命令,再度停止行军。 「……在这里停下来?」 他们环顾周遭。部队以和先出发的同伴并排的形式在平缓的山丘上布阵。 「这里是丘陵地带的正中央喔。这次会发生什么事……?」 骑在马上的托尔威来到骚动的士兵们前方开口。 「我们将在这里进行后半段演习。大家看那边。」 他指向他们站立山丘下方的小盆地。士兵们望了过去,不解地歪歪头。 「那是什么?地上有奇怪的图案……」「是挖了好几层圆形的沟道……吗?」 被挖掘出的长距离竖坑在往下俯瞰时形成同心圆,看起来像十分简易的壕沟。看过巨大的城塞后,显得非常脆弱。 「那是城塞的代替品──接下来会像方才一样,朝那个地方发动炮击。」 翠眸青年所说的话令士兵们更加困惑──那到底有什么用?他们才刚目睹坚固的石造城塞凄惨地崩塌。城塞都沦为那种惨状,仅仅挖出坑洞的壕沟不可能承受得了炮击。 「只是和刚才无人的要塞不同,这次里面会配置人员……元帅阁下本人接下来也会进入。」 「啊──?」 后续的台词令士兵们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然而在他们眼前,一部分同伴走出队伍开始下山丘。士兵们错愕地注视他们的背影。 「等等、咦?来真的……?」「看、看啊,好多人进壕沟了……」 军人们自行走向据说待会将曝露在炮击下的壕沟,其中也包含拄著拐杖走路的黑发青年。 「──地上有些湿滑,请注意脚下。」 「嗯,不要紧。」 伊库塔走下入口的断坡,与近卫部下一起下到壕沟底部。这里深度约两公尺,成人直立头部也不会外露。 当军官用眼神示意,士兵们立刻开始包围青年身边。他们的身躯直接形成肉盾──为了以防万一,这是对于即将倾注而下的炮弹的最后防御。 「请放心。到了紧要关头我们会挺身保护您。」 「不会的……不过,很抱歉逼得你们陪我。」 伊库塔开口道歉。军官听到后轻轻哼了一声。 「尽管您这么说,元帅阁下──我认为您无须对比您足足年长二十岁的对象道歉。」 当他这么说,周遭的士兵们也微笑表示同意。让长官孤身赌命拚搏、只让年轻人面临性命危险都是他们的常识无法想像的事。体会到他们的意思,伊库塔露出苦笑。 「……是啊,我说错了。我要订正──谢谢你们陪伴我。」 青年抱著谢意说道,从腰包里轻轻取出搭档。 「收到传讯,来自伊库塔。」 「…………」 搭档发出讯息通知。马修心想这一刻终于到了,语气僵硬的回应通话。 「……我是马修少校。」 「我是伊库塔。壕沟内做好准备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相反的,对方的声音轻松得可恨。微胖青年实在没心情立刻同意并结束通话,开口说道。 「喂,拜托你别说得那么轻松……你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我犯错会怎么样吧?」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交给你来办。」 伊库塔以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完后继续道。 「在至今为止的战场上,我们不也好几次彼此性命相托吗?这次也一样。」 「…………」 「吶,马修。你的手还在发抖吗?」 听到那句话,一段回忆在马修心中鲜明地复苏……北域动乱初期,两人要从遇袭的阵营向外迎击时的谈话。勇敢将军与胆小将军的寓言故事。回忆起那些往事,青年直盯著双手。 「……不,没发抖。」 「我就这么觉得──那么,后面的事交给你了。」 他直到最后都很轻快的结束通话。黑发青年暗示,他一点也不担心,快点做完吧。马修大大的叹了口气。 「别说得那么轻巧,真是的……!」 在他喃喃低语抬起头的瞬间,部下正好赶到他身旁。神情同样充满紧张之色的部下向长官报告。 「马、马修少校。爆炮配置完毕,但是……」 「知道了,我去确认。」 青年点点头迈开步伐。他走近整然排列的炮身,逐一检查炮口的方向与角度、扬气的填充率等等。他绝不允许疏忽,但也不以此为理由怯场。他受到伊库塔·索罗克信任,将托付这个使命给他──那个事实成为强大的支柱,支持马修·泰德基利奇的自信。 「…………好,没有问题。」 花费时间检查完毕后,微胖青年明确地说道。他有自信做到了该做的事,再更加谨慎只是浪费时间,他毅然喊道。 「炮击开始!」 他毫不迟疑地发出号令──晴空下再度响起巨响。 「呜哇啊啊啊啊啊!」「真、真的开火了!」 「住手!住手啊!」「同伴们、同伴们在里面──!」 炮击展开的瞬间,目睹那一幕的士兵们几乎陷入恐慌状态。这也无可厚非──同伴所在的地方只是在地面挖出坑洞的简陋壕沟。面对连城塞都轻易击破的爆炮,有多少意义可言? 他们的吶喊没有被传达出去,炮击长时间持续著。命中地点掀起尘埃弥漫周遭,乘著风飘到在远方观察情况的士兵们鼻端。害怕在风中闻到血腥味,他们半是无意识地停止用鼻子呼吸。 「……炮击结束了吧。」 充满惨叫的几分钟过后,山丘下的壕沟被烟雾遮蔽几乎看不见。人人都说不出话,对于烟雾另一头呈现什么样的惨状,士兵们连思考都感到恐惧地别开目光。 「喂,你们这些家伙别发呆了。好好张开眼睛看著那个。」 严厉的声音传来。萨利哈史拉格斥喝半陷入茫然的部下们,指向他们转开眼神的方向。 「啊──」 他们看到那里有东西在动。许多人影爬出因爆炸变形的壕沟,在弥漫的尘埃中走动。不久后,全身沾满泥泞但四肢俱全地爬上山丘的同伴身影,在白日之下出现。 「还、还活著。愈来愈多人出现了──」「明明发了那么多发炮击,那些家伙……!」 出乎意料的结果令士兵们难掩惊讶之色。在归来的同伴中发现拄著拐杖走路的青年时,他们的惊愕升级为兴奋。 「看──看啊!元帅阁下也平安无事!」 他们的目光聚集在生还者身上。肌肤感受到众人的瞩目,伊库塔缓缓开口。 「──所以说,像大家刚才看见的一样,这是对于爆炮的防御策略。」 他一手指向背后的壕沟说道。他本人进入那里,熬过了密集的炮击。那个结果对大部分士兵来说出乎意料,伊库塔回应他们寻求说明的目光揭开内幕。 「比起爆炸本身,爆炮最可怕之处是随著爆风广范围飞散的碎片的杀伤力。除了炮弹内部本来填充的碎片,遭到破坏的建筑材料也是其中一部分。应当成为盾牌的城塞墙壁,对上爆炮会直接化为凶器。 运送碎片的是爆风,具有自命中地点起爆,朝上方与侧面扩散的性质──但唯独不会吹向下方。」 伊库塔指向正下方的地面。士兵们也跟著他注视彼此脚边。 「因此要逃离爆炸的最佳解答是这样──挖掘竖坑躲进去,粉碎的城塞飞散也就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即使帝国所有的城塞不再可靠,保护我们的盾牌也随时都在脚边。」 青年露出大胆的笑容说道,从一旁的士兵手中接过建造壕沟使用的铁铲。 「在野战中对应爆炮的方法,基本是建造这种竖坑式壕沟。在下一战中,比起风枪与十字弓,会需要你们更常活用铁铲吧。虽然壕沟里称不上舒适是个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拍掉斗篷及军服上的沙尘。士兵们注视著那副模样,眼神转眼间恢复活力。元帅本人赌命拚搏实际证明了壕沟的有效性。对于往后要面对爆炮的士兵们而言,那是货真价实的希望。 「无论如何,这是你们新的盾牌。首先你们要习惯制作方式──大家准备好铁铲了吗?」 听到元帅的话,士兵们拿起各自的铁铲。于是他们开始挖洞。 「──伤亡报告送达!炮击造成轻伤伤兵十二名,都是轻微扭伤与擦撞伤!没有人员重伤、阵亡!当然元帅阁下也平安无事!」 同一时间,负责指挥爆炮部队的马修收到那份报告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呜,成功了……」 他肺里的空气连同声音一起吐出来。紧张感一口气解除,现在他甚至感到有点晕眩。部下的军官伸手搀扶长官,表达赞赏。 「恭喜你,少校……但这次的演习实在叫人胆战心惊。先不提实际展示壕沟的防御性,没想到元帅阁下本人会进去……」 「我也率先这么说反对过,可是那家伙不肯退让。他坚持交给我来办不用担心……」 马修扶著部下的手勉强站起身,深深地叹息──虽然壕沟确实对炮击有效,这不代表待在坑洞中一定会平安无事。那只能躲避爆风造成的广范围被害,如果炮弹直接命中壕沟,里面的人当然将轻易丧命。 正因为如此,马修必须调整炮击避免这种事发生。伊库塔当然要平安归来,考虑到对于士兵们心理的影响,也不能在演习中出现哪怕一名阵亡者、重伤伤患。向我方开炮,又没造成任何重创──他漂亮的达成了伊库塔要求的难题。 「因为事前做过多次实验,也习惯了爆炮的使用方式,我不会说这个目标难如登天……不过,你也站在向同伴发射炮弹的立场想想啊,真是的……」 远远眺望继续向士兵演讲的伊库塔,微胖青年抱怨。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虽然这么想,对于得以回应青年信赖的自己,他坦率地感到自豪。 第十三卷 第二章 动摇的英雄们 此处是在齐欧卡南边展开的大海。轰鸣在接近军港的海面上反覆回响。 「──发射!」 炮弹自舷侧横排射出,在承接的海面上激起高高的水柱。在甲板上进行命中观测的水兵喊道。 「很好──瞄得很准!」「接著是右舷侧!打开炮门!」 船舰转舵朝向上风处的同时,另一侧的炮门打开。这是预设与敌舰交战的训练。如今跨越漫长的俘虏生活成功归国,为了对以战败收场的尼蒙古港海上海战复仇,他们这些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的成员们士气大增。 「啊,大海果然真好……!海风吹在身上真舒服!」 「真是的,能平安回来太好了。一想到如果就那样一直被帝国闲置到死为止……」 想像那种下场的水兵肩膀一颤。站在他身旁的同伴大力拍拍他的背。 「如果下次战败就会那样,因为他们不会重蹈覆辙。」 「对、对,我知道──我们也渐渐习惯在舰上操纵爆炮了,可恶的帝国海盗军,下次就准确击沉你们!」 水兵激励自己地拉高嗓门。不过他忽然回头望向背后,平常总是在舰桥关注他们的女子如今不在那里。 「可是──今天太母大人没有来。」 「她好像休假。稀奇的是,葛雷奇队长也休息。」 「喔~……?」 那两个人比起陆地更喜爱大海,休假撞期十分少见。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为了让敬爱的太母归来时感到骄傲,他们再度开始专心训练。 * 同一时间。在远离海上水兵的陆地上,他们谈论的两人正在街上会合。 「早安,葛雷奇。等很久了吗?」 「不,我正好十分钟前到的。」 在约定会面地点的喷泉前,葛雷奇挺直背脊站得笔直。那脊椎彷佛插了根轴心的站姿一看就知道是军人,再加上超过六呎的庞然身躯与裂开的嘴角,清场效果非常惊人──但「白翼太母」并不在意。她带著落落大方的笑容走向他。 「好久没看见你穿便服,品味还是那么好。」 「谢谢,因为父母下了一番功夫教导过我。」 他如此说道,指尖捏起颈上的领带拉直。虽然因为旧伤疤经常受到忽略,葛雷奇本来的脸孔颇有男子气概。穿在背心外的夹克,没有一丝皱摺的长裤,擦得几乎光可鉴人的皮鞋。包含怀表等配件的选择在内,就算展示给首都诺兰多特的时髦人士看,也会得到时尚搭配无懈可击的保证吧。 「不过,我也很久没用这副体格折腾裁缝了。因为军服只要有一套,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够用。虽然那样也挺轻松的──」 葛雷奇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看向眼前的女子。 「──唯独今天不同。既然要穿陆地的服装配合你,我也得费点心思打扮。」 「呵呵。怎么样?」 她转了个圈询问,雪白的裙子轻轻随风飘动,搭配卡其色的上衣,给予艾露露法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清纯印象。葛雷奇眯起眼睛诉说感想。 「……看起来闪闪发光,我没有夸大其词。」 「喔喔,好直接。」 也许是对那个反应感到意外,艾露露法伊脸颊微微泛红,转过身去。 「那就开始吧──地点真的交给你就行了吗?」 「我不保证你会玩得开心,如果可以接受,请陪我同行。」 葛雷奇带头迈步前进,艾露露法伊笑咪咪地跟在后面。两人的假日就这样宁静地揭开序幕。 后来他们逛了两、三处观光景点,在有点饿的时候走进茶馆,隔桌相对。 「──不过,虽然事到如今才提也晚了,为什么是约会呢?」 艾露露法伊忽然发出疑问。葛雷奇喝了一口茶,从鼻孔里哼一声。 「谁知道……我不懂那个小鬼的想法。他明明不会以为我们会像这样,老实的遵守临时的口头约定。」 他喃喃说著放下茶杯。他们之所以像这样罕见的度过假日,理由是在逃离帝国的尾声,和伊库塔分别时所做的约定。他开出要两人一起去约会的条件,才将「白翼太母」还给齐欧卡──虽然不知道有多少程度是认真的,黑发青年的确那么说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艾露露法伊轻声发笑。 「是呀。不过,我也确实不想忘记……从初次见面时开始,他总是对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明白意思,最近却经常想起。」 她说著把一匙糖加进冒著热气的茶水中。她缓缓搅拌琥珀色的液体,悄然往下说。 「高价贩售士兵的性命是指挥官的工作吗?……我自认全力在保护舰队的孩子们,可是依观点而定,的确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说笑了。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觉得太母大人拿我们的性命做生意。」 葛雷奇当场反驳。太母嫣然一笑点点头。 「是呀,你们会这样说。可是──现实中会有人丧命,在所有战争中都无从避免。」 艾露露法伊发出叹息。看出她眼眸中深深的忧伤,男子尖锐地问。 「你对于以后继续当军人一事抱著迷惘吗?」 「…………」 「请坦率说出来,这件事不可加以粉饰,因为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未来。」 葛雷奇更进一步地催促,目光直视著对方。面对他认真的眼神,艾露露法伊仰望茶馆天花板。 「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是这个国家、阿力欧为我们准备的容身之地。我们全都经过痛苦的漂泊后抵达这里,竭力紧紧抓住它……因为觉得一旦失去这个,就没有其他去处。」 「…………」 「但是,最近我忍不住想──以后也一直是如此吗?我们只能作为军人存在于齐欧卡,只能透过有著生命危险的战斗被认可为国民吗?……那样的话,接受这个容身之处真的好吗?」 她吐露心中的挣扎──对于出生自亡国边境民族的士兵们来说,第四舰队是在齐欧卡为数不多的容身之处。不过──那同时也代表没有其他去处。作为齐欧卡国民生活,对他们而言直接代表作为军人生活。 「我并非对身为军人感到厌烦。我本身得到破格的待遇,活用能力也带来成就感与喜悦。可是──可是啊。」 艾露露法伊脑海中浮现在长期俘虏生活到逃亡之间去世的部下们的脸庞。虽然舰队如愿归还,并非所有同伴都活著踏上齐欧卡的土地。有人在俘虏生活中患病、有些人在海战中受的伤没有痊愈,分别在异国土地上断气。她一直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无论我在这个位置上多么努力、作为母亲关爱他们,我最想保护的孩子们,将我视为母亲仰慕的他们,每次发生战争就接连死去……!」 女子口中溢出近乎痛苦的呼喊──那是她的矛盾。称呼部下士兵们「我的孩子」,给予无比的慈爱,同时又不得不将他们送往死地的不相容。想像同样的事今后也会反覆上演,白翼太母的心终于嘎吱作响。 「对不起,在这种地方失去理智……然而,我忍不住去想,我是不是在根本的选择上做错了?为了保护称呼我为母亲、仰慕我的他们,是不是有其他更多可做的事──?」 艾露露法伊握紧拳头说出自己的挣扎。葛雷奇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一阵子──不久后仰起嘴角。 「……真高兴。」 「──咦?」 「你终于找我商量了,而不是像哄幼儿一样……你终于愿意好好地依靠我这个人。」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应,艾露露法伊双眼圆睁。葛雷奇一脸严肃地回到话题继续道。 「我自认一直希望成为这种存在。体格长得那么高大,我可不愿意当只受你保护的小孩……其他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说到孩子啊,在过了单方面撒娇的时期后,就会想著这次要换自己来支持父母的。」 听到他直率的表露感情,白翼太母辞穷了。葛雷奇悄悄地贴近她在挣扎中动弹不得的心灵,宛如用庞大的身躯为她遮挡猛烈吹来的寒冷风雨。 「太母大人──不,艾露露法伊大人。首先要看清自己的心情。自己想怎么做?想怎么安排舰队成员?──这方面的想法不明确成形,什么也无法开始。那是这趟航海的路标,胡乱划船只会遇到海难。」 「……葛雷奇……」 得到真挚的忠告,艾露露法伊闭上眼睛直接仔细思索。在中午过后客人不多的店内,寂静的沉默降临──她不久后轻轻睁眼。 「……我思索得不够,还不能下决定。可以的话,我想徵求第三者的意见。某个能够从截然不同的立场冷静地审视我们的人物……」 想到这里,一段记忆忽然在艾露露法伊心中苏醒。在回国后约会的要求反倒是对葛雷奇而非她提出的,她自己在那之前被提过其他要求。 「……那名青年有叫我去拜访什么人吧。」 * 「──yah,关于补充缺额就拜托那样处理。那座基地人员有些过多,是做整顿的好时机。要注意之处是──」 首都诺兰多 特附近的齐欧卡军基地。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白发将领正与数名部下一起处理职务。 虽然同袍之间正互相联络,交谈对象并不在现场。和伊库塔一样,他们在使用解禁的精灵通讯功能。对于平日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很不够用的他来说,那应当是实现业务进一步效率化,正中下怀的礼物。然而── 「约翰,休息一下。从下一通连络起由我接手。」 「mum?不,可是──」 看准他结束通话的时机,副官米雅拉犀利地插话。还打算继续的约翰反射性地想拒绝,台词却在对上对方认真眼眸的瞬间卡在喉头。沉默几秒之后,他认命的将搭档路那交给她。 「……yah。我知道了,那就交给你。」 「──!谢谢!」 米雅拉脸上露出隐藏不住的喜悦──自从表露心意那天以来,她面对约翰的举止有了一点变化。她不再受到无力感折磨地关注他,就算是琐碎小事,也会为了减轻他的负担率先行动。 「喂,这里是司令部。」「我明白了。明天同袍会到现场拜访。」 「那件事情请转往后勤部。」「关于更换军用装备一事,我们也正在研究──」 房间里的其他军官也是米雅拉基于那个目的安排的。只要约翰有意,他可以同时处理多件联络事项,一个人也会不小心完成很大的工作量,不让他这么做是米雅拉当前的目标。 ……先不论只有他才办得到的工作,除了他别人也能做的工作不会硬塞给他一个人。她决定就算结果招来约翰本人的厌恶也不再退让。 「喔──工作环境变得好热闹啊。」 有人走进他们的办公场所。伫立的男子穿著与军服显然不同的深蓝色西装及长裤,脸上浮现完美的笑容,认出他的身影,室内的军人们同时起立敬礼。 「卡克雷阁下?您特地前来基地有何贵干?若有事交代,明明由我们以通讯请教就可以了。」 「若是平常的事情我会那么做。但偶尔也有一些内容,是只用通讯传达太过可惜的吧?」 「您说的是──」 有某种预感的约翰不自觉地挺直背脊。阿力欧咧嘴露出无畏的笑容告诉他。 「虽然之后才会正式发表,即将与帝国展开的决战的司令官人选已经内定──负责指挥的人是你,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恭喜你。」 他同时伸手寻求握手。听到这番话,军官们一起涌上前来。 「──真的吗?」「好厉害!这不是大加提拔吗?少将!」 在即将到来的决战中担任齐欧卡军总指挥的身分,肯定会名留青史。约翰表情僵硬的以握手回应,他的义父保持笑容地继续道。 「你或许会对阶级依然是少将感到不满,但是──施行正规制度的国家不能做出太乱来的人事决定。这次只好请你谅解。」 他暗中讽刺帝国的现状。以约翰的年龄当少将也是超出标准,但二十几岁当上元帅的伊库塔·索罗克的经历称作无法无天也不为过。虽然他本人的资质无从否认,那是政治方面有许多异常状态叠加在一起才会成立的发迹。尽管约翰从一开始就无意拿那种状态和自己的立场相比── 「不过,这场决战拿下胜利的那一天,那将不再是乱来的人事安排。」 在此前提上,执政官依然对儿子暗示未来的高升。他毫无顾忌的确信自己和儿子会分别站在齐欧卡的政治及军事顶点上。为义父的自信战栗,约翰静静地敬礼。 「……领导齐欧卡迈向胜利的重责,由我承担。」 「嗯,好好努力──但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不,并无此事……我只是对于责任之重大感到紧张。」 「原来如此,那也难怪。才年纪轻轻二十五、六岁,国家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了。不过,我认为这是最适合的人事安排。」 「……实属荣幸。」 「伊库塔·索罗克元帅率领的帝国军确实是强敌,但只要『不眠的辉将』投入全身心迎战便不足为惧。在对方满足于睡眠时,你不眠不休的持续为国家的未来著想。这一点将直接成为这次战争分出胜负的差距吧。」 阿力欧双手抓住约翰的肩膀,保持完美的笑容最后再推一把。 「所以──你会比起过去更加努力吧?」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段记忆在白发将领脑海中复苏。 「──你的不眠体质隐含许多风险。」 在通过试炼后踏入的地下设施。当伊库塔与库斯单独交谈时,约翰也和进入待客用巨大机体内的搭档路那谈过话。 「缩短睡眠时间本身,是过去给予人类的变异诱发剂有条件纳入的基因之一。但是──你的例子是完全常态化。长达数年一次也不曾睡眠,明显脱离了一般范畴。」 白发将领咀嚼说明内容,静静地反问。 「可以说清楚吗?路那……我今后会怎么样?」 「你并非明天就会迅速出现身体异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为你做过健康状态扫描,现阶段并未发现急迫的病变。可是──长远来看预期会发生的状况显而易见。那就是早期老化、免疫力下降──与由此引发的短命。」 听到那个结论的瞬间,约翰歪起嘴角仰望天空。 「……那便是从人生去掉睡眠的代价吗?」 「是的。即使在遥远的过去,睡眠也是作为维持长期生命活动必要的因素。凭藉当时的科学技术,也无法让人类完全减去睡眠。短期间的不眠没有问题,但那种状态长期持续,没有完全消除的疲劳会缓缓地在大脑中累积。疲劳最后将化为不可逆的老化,显现在你的身体上吧──」 秉持身为搭档的诚意,路那没有含糊其词的传达。约翰点个头继续问道。 「……假设我想延长寿命活下去,有能采取的方法吗?」 「睡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节制滥用大脑,在生活中保障一般的睡眠时间。现在那么做,还能够抑制老化的进行吧。」 极其简单的答案,却让青年咬紧牙关垂下头。 「……我已经不明白入睡的方法。」 「我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是推测,你的不眠体质与你本身的精神性密切相关。用非常极端的说法表达──不允许你睡觉的人是你自己,约翰。」 「…………」 「……我可以开促进睡眠的药给你。但只要你本身不同意入睡,就无法期望体质本身发生变化。请你好好思考。以那种生活方式折损寿命,真的是你的本愿吗──?」 「──?怎么了,约翰。」 对沉默感到疑惑的阿力欧询问。约翰因此回过神,以笑容作掩饰回应。 「……不,没什么。请放心,阁下。我一定会回应您的期待。」 对于义父,约翰不认为他会容许其他答案。执政官加深笑意深深的拥抱他。 「我为你骄傲,吾儿──毫不犹豫的前进吧。迟疑不适合我的英雄。」 他拍拍他的肩膀后退开。当事情办完的阿力欧离开房间后。看不下去的米雅拉牵著青年的手冲进隔壁的休息室。 「……约翰……!」 「…………」 「这样真的好吗?你打算如卡克雷阁下所言,和过去一样──不,比起过去更加努力的迈向决战持续工作吗?」 米雅拉从正面质问他。面对她的追问,约翰以细微的声音开口。 「……我试著入睡过。」 「──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昨天晚上──我服用在那个地方拿到的药,相隔许久之后试著躺在床铺上。」 不眠的辉将这段告白,听得米雅拉屏住呼吸并体认到──经过那场三国会议,他的心灵受到多么大的撼动。 「我坚持了好几个小时,却总是只稍微打盹,结果没有睡著……相对的,我作了梦。关于家人的梦。父亲与母亲还有姊姊站在床畔目不转睛的注视我,什么话也不说,用阴暗的眼神责怪我……」 想像那种景象的米雅拉感到背脊发寒。青年依然垂著头低声的往下说。 「我的目标是否有误?卡克雷阁下的理想正确吗?现在的我已经不能确信。可是──与那些事无关,我或许不可饶恕。或许不该期望……睡眠或休息、活得像一般人一样久。」 「──!」 不是这样。米雅拉正要大喊不可能是这样,约翰察觉有人的气息望向房间门口。士兵很快出现在门口,看到他之后表情放松下来。 「您在这里呀,亚尔奇涅库斯少将阁下。您有几封信,其中一封好像是那名少女寄来的。」 士兵将手中的一叠信封交给约翰后离开。青年用颤抖的手打开一个信封,浏览里面的信纸……这是她寄来的第三十二封信,字迹比起一开始进步许多。 「……卡夏……」 他悄然念出那个名字。对著信沉默良久之后──约翰在泫然欲泣的米雅拉注视下,坐在一旁的桌前写起回信。 「……呜……」 由季节问候语开头,回应少女报告 的近况后进入正题……接下来他要开始忙碌暂时无法碰面,回信速度也会变慢。他用颤抖的手指握著笔,以工整的文字写下那些内容。然后──在信末写道。 ──别变得像我一样。 他加上短短一句留言作结尾,心中已然确信──自己不是少女该作为目标的理想。如果盼望少女幸福,就不该再跟她见面。 * 「──是这里吗?」 距上次约会两周后,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再度配合行程排了休假,拜访科学家们建造在首都诺兰多特郊外的研究所。 「嗯?怎么了,太母大人?不进去吗?」 「嗯,我是打算进去……不过在思考关键的来意该怎么说明?」 艾露露法伊在门前陷入思索,葛雷奇听到后也点点头。 「的确有点困难……先从随意闲聊开始,再顺其自然吧。」 「只能那么做了。不过听说他非常古怪,闲聊该谈些什么才好──嗯?」 她忽然察觉气息回过头,在一段距离外的树荫下,有群小孩子战战兢兢地偷看著他们。 「……有陌生人。」 「那两个人也是博士的弟子吗?」 「好高大~」「长相好可怕~」 窃窃私语声也传了过来。艾露露法伊正要开口攀谈解除他们的戒心,前方的门突然打开。 「欢迎,很高兴大家过来。快进来快进来──」 自门后现身的白衣男子──巴靖直接张著嘴僵住了。看到陌生的军装女子与远远从高处俯看自己的壮汉,他不知发什么疯说出这种话。 「──奇、奇怪,今天来的孩子还真高大?」 「──不好意思,我们的成员太失礼了。」 将两人与孩子们迎进研究所后,端出茶的奈兹纳一开口便这么道歉。葛雷奇行了个礼,艾露露法伊微微一笑接过茶杯。 「谢谢。我正好口渴,真是帮了大忙。」 「很难得看到海军人员过来,各位是亚尔奇涅库斯少将的熟人吗?」 「是啊,我们很熟,虽然这次不是他介绍的。」 「哎呀,这样吗?那是谁呢?」 奈兹纳感到意外的问。当艾露露法伊说出黑发青年的名字,她瞪大双眼。 「咦!伊库塔介绍的?到底是经过怎样的来龙去脉……?」 「其实我们直到最近为止都还在帝国当俘虏。虽然详情说来话长……」 「俘虏……啊,不,不方便告诉我们也没关系。不过是这样啊?你们来见阿纳莱博士……」 说到这里,奈兹纳皱起眉头。她瞥了玄关一眼继续说道。 「其实现在博士不在,何时会回来还不清楚。我想他明天或后天会回来……」 「唔唔,这样吗。我们来的时机似乎不巧。」 得知前来会面的人物不在,艾露露法伊抱起手臂与葛雷奇四目相对。要下次再来吗?──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巴靖与孩子们围著一张大桌子要开始做些什么。产生兴趣的她发问。 「──对了,那是要做什么?」 「啊,那边吗?他在教导孩子们科学。虽然最近才开课,但相当受欢迎。方便的话两位要不要参观呢?」 奈兹纳亲切地建议。在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注视之下,巴靖向孩子们讲述。 「──好了,稍微做个复习吧。在上次的实验中,我教过你们物质有三种状态。那是什么呢?」 「固态!」「液态!」「气态~!」 「好的,正是如此。大家都回答得很好。」 孩子们活力十足的回答,巴靖面带笑容地夸奖后再度开口。 「换个话题──大家看过船吗?」 「没有~」「没有~」「我有!」「我也看过!上次跟爸爸一起搭乘过!」 「这样吗、这样吗──那你们看过漂浮在液体中的船吗?」 「咦~?那是什么?」「那样子会沉没嘛。」「巴靖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这不是奇怪的话~今天就要做这方面的实验。」 巴靖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著排在桌上的物品,从其中捏起一个小东西。那是艘以木头雕成的船身上装著小船帆的迷你帆船。 「啊,是船。」「好小的船。」「好可爱~」 「没错,是船。首先试著把它放进这些液体中。」 他把小船放进装满玻璃容器的液体内。但与大家的预期相反,船没浮在水面而沉进容器底部。孩子们皱起眉头。 「……沉了。」「这艘船没浮起来。」「好奇怪~」 「嗯~的确没错……那这边怎么样?」 巴靖用长汤匙捞起容器底部的小船冲洗过后,放进另一瓶容器的液体中。本来以为又会沉没,这次却好好的在水面浮起。 「啊,浮起来了。」「水的颜色不一样。」「巴靖,这是什么?」 「嗯,其实──这是普通的水,但刚才的液体是油。」 「油?」「……做菜用的那个?」 「没错。这艘船会浮在水上,但无法浮在油上。这不是船很奇怪,而是两种液体的比重不同导致。」 巴靖继续说明,同时又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到眼前。 「利用这种差异可以做到很有趣的事。首先在这个瓶子里注入水,为了让差异变得明显染上颜色。」 巴靖掺入约半小匙的染料把水染成蓝色,注入瓶中。他在水大概达到容积一半时停下来,转而拿起另一个容器。 「然后这次在水上面注入刚才的油。不过要透过小汤匙轻轻的、轻轻的……」 「这样子会混在一起喔?」 「别担心?只要不慌不忙,慢慢加入的话……」 他花费比刚才多超过十倍的时间,谨慎地往玻璃瓶内注入油。染成蓝色的水上方渐渐形成透明的油层。 「……啊!」「……好厉害!」「没混合在一起,分开了~!」 「没错,当两者比重不同,液体之间就会像这样分开成层。然后──把一开始的小船轻轻放进这瓶子里……」 巴靖放下装油的容器,用小镊子夹起迷你帆船缓缓放入瓶中。他在达到油层一半时放松力道,自小镊子上松开的小船直接掉了下去,在碰到与水层间的分界时停住──呈现在油中飘浮于水上的形态。 「──如同这般,浮在液体上的船完成了!」 「「「「喔──!」」」」 对结果感到兴奋的孩子们大喊。巴靖看到他们的反应不禁微笑,再度动作起来。 「那么,我来分配相同的材料与道具。接下来试著自己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抬起放在桌子底下的道具箱,把里面的道具分配给孩子们。到目前为止都在旁边观看情况的奈兹纳,转向身旁的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 「怎么样,很好玩吧。要一起动手做吗?」 她从巴靖手中收下两份材料放在桌上说道。艾露露法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虽然是在瓶子里,既然是叫水手把船浮起来,那我可不能退缩。我们试试看吧,葛雷奇。」 「是,既然艾露露法伊大人这么说,那是无妨。」 葛雷奇点点头,和她一起走向桌子。首先从组装浮在水面的小船开始。他们听著巴靖的说明,与伤透脑筋的孩子们并排投入作业。 「啊,混在一起了……」「小船翻了!为什么~?」 虽然确实按照说明进行就做得到,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一点首先就很困难。他们频频发生各式各样充满独创性的失败,艾露露法伊与葛雷奇欣慰的望著那些情景,迅速地完成作业。 「……嗯,就是这样吗?」 「喔!成功浮起来了。不愧是海军人员,操纵船是看家本领。」 过来看看情况的巴靖对于两人小船的出色成果拍手喝采,然后望向孩子们。 「方便的话,可以请两位先行完成者教其他孩子们诀窍吗?我也在到处查看,但忙不过来。」 巴靖说著露出苦笑。艾露露法伊也面带笑容的点点头。 「哈哈──知道了,这任务我们接下了……首先是那边的孩子,我明白你想浮起大船的心情,但未免太贪心了点?」 「呜~没浮起来……」 「不要紧,先拿起来做修改。别慌张,一起做的话一定会成功。」 「……嗯~……」 「喔喔,一直哭哭啼啼的,叔叔会吃掉你喔~?」 「……咿?好可怕~!」 艾露露法伊的温柔指导配上葛雷奇的凶恶脸孔作为调剂,让本来有些闹脾气的孩子们立刻开始动手。就这样,两人与奈兹纳与巴靖一起照料了孩子们一会。 「──好耶,浮起来了!喏,快看快看!喏!」 第六个人的船,在展开制作一个小时多以后顺利浮起来。因为孩子们的心情变化而耽搁或中断的次数多不胜数,但艾露露法伊没发出一声叹息地陪伴他们,脸上浮现和一开始相同的微笑。 「嗯嗯,做得很好。真是条威风的船,船速想必很快。」 「艾露露法伊,这次来这边吧!」「太诈了,这次是我!也看看我的船!」 「好好好,我马上过去。来,你们做了怎样的船?真期待~」 她态度温和,反应总是很细心,对于漫无边际的话语也很有耐心的聆听,会受到孩子们争抢是当然的,艾露露法伊如今比起担任老师的巴靖更受欢迎。当热潮暂时告一段落,同样在照料孩子们的奈兹纳微带苦笑地攀谈。 「劳烦了……今天人数多,两位真是帮上大忙。」 「不,我也很开心。虽然还不了解科学是什么……举行这种活动是好事,我都希望能再找我来了。」 「请务必要来,我们经常举办……不过有点意外呢,因为泰涅齐谢拉小姐的气质比起军人更像保母或老师。」 「哈哈──先不提适合与否,我对于纯粹的育儿抱著憧憬……因为不必送用心照顾的对象上战场,是我最大的期望。」 她悄然吐露心情。没有忽视话语深处的挣扎,奈兹纳更深入地发问。 「……虽然失礼,伊库塔曾对于那种事情向你说过什么吗?」 「哎呀,真亏你知道。他的确严厉的说过。照他的说法,我这样下去似乎会在绝望的深渊中破灭。」 「……那孩子说过这种话吗?」 听到那个事实,奈兹纳重新思考师弟将眼前的女子引导至此处的意图。另一方面,葛雷奇侧眼观察她们,同时照料孩子们。 「──嗯?小妹妹,你不是一开始就完成了吗?」 「我要重做!再等一下,长相可怕的叔叔!」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我瞧瞧……是对船很费工夫吗?花了不少心血去做嘛。」 「啊哈哈,卡夏总是全力以赴。」 其他所有人制作完毕后,一名少女在桌边角落坚持著。巴靖和孩子们也把这当成一如往常的景象来看,少女发挥令旁人钦佩的专注力组装小船。 「嗯,这样可以了!再来要把船轻轻放进去……」 她握著小镊子的手微微颤抖。船身慢慢地沉进油里──在抵达与水的分界时悄悄放开,她精心制作的船顺利地停留在那个位置。 「……好耶!成功浮起来了!大家快看快看!」 少女大声叫好地找众人过来。艾露露法伊与孩子们一起走近,看到桌上的完成品后张大眼睛。 「这是……」 在漂浮于水与油分界处的小船上,可以看见两名人物。她好像特别花时间雕琢了人偶,不是单纯的人形,连衣服与发型都能辨别。一个看得出是少女本人,问题在于另一个──白发配深绿色衣服的色彩,令人准确地想起某个人物。 「呵呵,我自认是得意之作!这样约翰也会恢复精神!」 「啊,果然是他──你和约翰很熟悉?」 「啊,大姊姊也是吗?那你应该知道……约翰现在没精打采的对吧?」 「嗯……怎么说。我也有一阵子没和他直接碰面了。」 艾露露法伊含糊其词。关于白发将领的现状,她也所知不多。少女垂下头继续道。 「我写了信给他,收到回信。上面……写著奇怪的内容。」 「奇怪的内容?」 「嗯,什么……『别变得像我一样』。」 白翼太母惊讶地瞪大双眼。因为那句话作为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向后进所说的话太不相称了。少女似乎也抱著完全相同的感想。 「他第一次写到那种事,约翰现在大概很累。」 「…………」 「所以我想,我得鼓励他。把这个作品送给他,他会不会打起精神?」 少女咧嘴一笑拿起瓶子。艾露露法伊眯起眼睛望著玻璃瓶点点头。 「……你很温柔。送给他吧,我想约翰一定也会高兴。」 「嗯!」 少女充满活力地回答。这一天的实验以此为信号结束,孩子们开始与巴靖一起收拾器具。艾露露法伊理所当然地也来帮忙,奈兹纳悄悄站到她身旁开口。 「泰涅齐谢拉小姐,如果之后有空……和我们谈谈如何?虽然我们做不到像博士一样……如果你能接受的话。」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对方提议,艾露露法伊思索一下后点头同意。她用眼神向身旁的葛雷奇示意,重新面对奈兹纳告诉她。 「我才要拜托你们……连约翰都动摇了,我若忽视这份心情一定也难以维持下去。」 白翼太母这么说出口,内心有种预感──在自己心中,或是在更广大之处,某种事物应当改变的时刻到了。 第十三卷 第三章 心愿的所在 女皇度日的方式没有多少公私之分。一方面处理政务的时间很长,就算处理完回到禁中,她到头来仍会思考关于国政的各种问题。秉持发生问题随时应对的心理准备,无论深夜或黎明,要行动时瞬间行动是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作风。 「…………」「…………」 不过她也有放松的时刻。那就是──在没有他人目光之处,与黑发青年共度的时间。 「……索罗克。」 「嗯?」 听到她呼唤自己的名字,在长椅上比邻而坐的青年从手边的书上抬起头。黑色眼眸中蕴含的光芒一如往常的温柔。 「没什么……只是想喊喊看。」 「这样吗?」 青年轻轻颔首,一手抚摸少女的头。夏米优闭上眼睛顺从于指尖传递过来的慈爱──她已不再畏惧这种程度的接触。 当然,这并非朝夕之间产生的变化。伊库塔与她共度的时间、谈过的许多话语、温柔地拥抱她的臂弯的暖意──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经验累积起来,一点一滴的融化少女的心。他花费时间让她确实感受到自己被坚定不移的爱著,可以享受那份爱。 「…………」 老贤者在三国会议时对她说过的话也是一股助力……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也和伊库塔一样爱著她。那个凭她一个人绝对想不到的认知,使夏米优小心翼翼的渐渐靠近,同时感受著微笑地依偎在黑发青年身旁的炎发少女存在。 那是夏米优这名少女长期未能得到的安宁之地。无庸置疑的真切关爱之情,表明他们希望她待在这个地方。 「……啊──」 愈有自觉愈难以置信……她不可能可以得到这种幸福。明明应该不可能──却连要推开都太过罪孽深重。 「……嗯……」 靠近青年的存在形成的向阳处,少女沉浸于幸福中。同时,她内心深处坚定不移地想著──报应迟早会来。在她抵达的地方,在那腐败血统的终焉,清算所有累积罪业的日子将会到来。 「…………」 伊库塔也知道少女内心的想法。不──说随时都在追踪更加正确。夏米优的心境如何变化、正朝什么方向?辨别那个变迁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课题。 努力的确有成果。得到伊库塔的关爱、得到瓦琪耶这个朋友,她有了不少改变。可是──要说那是否足以撼动她赌上生涯的决心,答案是否定的。她至今依然期望自身的破灭。依然相信身为永灵树血统的后裔,那是自己唯一容许的下场。 「……呜……」 距离决战之日大概还有一年多……即使运用伊库塔·索罗克的所有能力,拯救少女心灵剩下的时间实在太短。 「……索罗克?」 青年把书放在手边重新转过去,以双臂环抱夏米优的身躯。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在心中再度重复不知反覆念过多少次的誓言──我要救她。赌上自己的感情、炎发少女临终前托付的感情,赌上在他胸中融合的那一切。 「…………」「────」 两人在安静的房间里互相拥抱──彼此心中暗藏相反的决心。 * 人群在晒得地面发烫的阳光下大排长龙,每个人手中分别紧握著麻袋,忍受著饥饿等待轮到自己。 「──别焦急,去排队!不必著急也人人有份!」 在队伍前头,军人们逐一接过麻袋往里面倒小麦。负责指挥的是暹帕·萨扎路夫,他和部队一起造访帝国中央偏南的地区,支援穷困的民众。 「没想到突然的配给会吸引那么多人聚集……」 「好像是农作物价格飙升的影响。原因是与齐欧卡的决战将至的消息传开,那时候预先囤积的情况很猖獗……」 他的副官梅尔萨这么分析,心痛地看著贫民们的身影。萨扎路夫叹了口气,类似的事情他前几天才听说过。 「虽然明白……只靠取缔一、两次无法解决那个问题吗?」 「因为是关于经济的问题……在世局不稳定时,金钱与物质的流向也会变得不稳定。到头来,除了像这样对症治疗的配给之外,我们军人能做的事并不多是事实。」 侧眼看著面露不甘的副官,萨扎路夫悄然说道。 「……也对。要说能做的──就是快点结束战争,让世界和平吧。」 他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令梅尔萨双眼圆睁的望著长官。 「──」 「这、这样直盯著我看干什么?梅尔萨中校。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突然的凝视令男子慌张起来,梅尔萨在他眼前摇摇头。 「……因为不奇怪我才惊讶。要结束战争,让世界和平──没想到会从萨扎路夫准将口中听到这种豪言壮语。」 呜,萨扎路夫词穷。他尴尬地别开目光,梅尔萨苦笑著绕到他面前。 「请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是觉得佩服。我可以认为……你终于产生了身为将级军官的自觉了吗?」 「……很难讲。我到现在还搞不懂,什么样的举止才符合将级军官身分。我也无法想像自己像雷米翁上将或席巴上将那样行动。」 他说出未经伪装的真心话。他从平时起就很苦恼,比起刚才提到的两人,他实在太过欠缺身为高级军官的威严及风范。之所以会做出更换香菸的乱来举动也是这个缘故。从那个行动看出属于萨扎路夫的不安与上进心,梅尔萨试著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建言。 「不拿那两位当目标也可以吧。你没有其他想参考的人物吗?例如索罗克元帅等等。」 「那家伙才真的是无从模仿的类型……很遗憾,目前想不到像是我的延伸型的将级军官。不过,关于反面教师我倒知道一个人。」 「反面教师……吗?」 梅尔萨被他很少用的说法勾起兴趣问道。萨扎路夫点点头回答。 「没错,那是我不管多么落魄都不想变得和他一样的对象。不过,他已不在人世──」 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在他站立位置的一段距离外,一名终于轮到配给的男子将麻袋递给分发的士兵,与他目光相对。 「…………!」 一瞬间,对方猛然别开视线。他拉起近乎破布的衣服盖住脸庞,保持深深低头的姿势不动。以碰巧目光交会来说,那人明显地反应过度,令萨扎路夫不解的歪歪头。 「……嗯?」 「怎么了,准将?」 「……不……」 他总觉得在意,视线直盯著那个人。不久之后,对方好像承受不了压力般收回递给士兵的袋子。 「够──够多了。」 「啊!等一下!才装了半袋──」 不顾分发士兵的制止,男子掉头准备快步离开──但在他转身的瞬间,从衣服底下微微露出的脸孔落入萨扎路夫眼中。 「──萨费达中将?」 自己也心想怎么可能,他反射性的喊出那个名字。剎那间──男子正要离开的背影像挨了一鞭般吓得弹起。 「呜……呜啊啊!」 霎那间,男子不顾一切地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本来不过是怀疑的印象随著那个反应化为确信,萨扎路夫猛然探出身子。 「等等……!你们抓住那个男人!快点!」 士兵们与贫民们的身体形成障碍,从他的位置无法直接追上去,因此他命令部下。士兵们对太过突然的命令感到困惑,但理解他意图的人仍纷纷往前跑去。 「等等!」「不好意思,借过……!」「站住!那个男的,给我站住~!」 可是在他们展开行动时,那名男子已跑进人群中。一边分开群众一边追踪并不顺利,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跟丢对方的背影停下脚步。几分钟后,他们跑回萨扎路夫身旁报告。 「非常抱歉,我们跟丢了……!」「他混进贫民集团中……!」 萨扎路夫咬牙切齿。他露出令人胆寒的神情厉声喊道。 「别停下脚步,叫士兵散开!人应该还在附近!」 「准──准将?请等一下,你打算中断配给吗?」 梅尔萨以副官身分劝阻那道相当于放弃执行中任务的命令,萨扎路夫浑身僵住。 「……啧……!」 只要稍微冷静想想,那是自明之理。若不给予明确的指示,组织无法从目前的配置迅速切换成追踪用途。派大队人马追踪本来就偏离目前的任务。 萨扎路夫在脑海中重组命令的内容,狠狠瞪视男子跑远的群众另一头。相对于男子的背影已经消失──仅仅在一瞬间直视过的对方脸孔、那张应当再也不会目睹的脸孔烙印在他脑中不肯离去。 「──萨费达中将还活著?」 从精灵通讯听到报告,伊库塔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事到如今那个名字竟会出现。 「不,失礼了,正确来说是萨费达二等兵……北域方面战役结束后,他应该按照我们也参加过的军事法庭审判结果遭到处刑。你没看错吗?」 「就算认错双亲,唯独那张脸我绝不会认错!他应该还在附近!请允许 我派这个地方的主力部队去搜索!」 即使是透过精灵的声音,也感受得到萨扎路夫的焦虑。伊库塔察觉他失去镇定,努力用冷静的语气继续发问。 「请冷静下来,萨扎路夫准将……我要确认几件事,那个疑似萨费达二等兵的人物有武装吗?」 「……?不,他看起来手无寸铁……」 「那他有另有同伙的迹象吗?你发现了他进行组织化行动,或有实行某些企图的徵兆吗?」 「…………没有……」 每当青年再次确认,萨扎路夫的语气就愈显困惑。虽然知道很残酷,黑发青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那么──即使那个人物是萨费达二等兵本人,现阶段我也不会同意进行大规模搜索。」 「为──为什么?」 「因为在战略上没有意义。分派人员搜索,相对的会导致现在的任务进展延后。即使抓住萨费达二等兵,也无法弥补那个损失……距离决战所剩的时间很严苛。我期望准将按照预定计画完成配给,尽可能以最快速度返回基地。」 「…………!」 萨扎路夫一时之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伊库塔作为军方最高司令官的发言。直到决战前的时间有著时限,进行这个配给任务本身,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萨扎路夫累积运用大部队的经验。既然返回基地后想指派给他的工作堆积如山,作为长官必然会要求停止搜索。 「关于萨费达二等兵的生存可能性,我会询问当时的负责人等等来试著查证。现在你调派多少士兵去搜索?」 「……骑兵和步兵各一个排……」 「此时距离开始追踪经过多久?」 「……大约一小时……」 派遣骑兵还经过那么久,代表跟丢对方的足迹。伊库塔下了决定。既然事情没有即刻解决的指望,他无法同意进一步增派人手。 「那么,别再多派一兵一卒。按照计画进行配给,按照预定日期返回……任务继续拜托你了。」 萨扎路夫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后,伊库塔沉默的结束通话。 成群的骑兵掀起尘疾驰而过。在草丛遮蔽的路边洼地里,有人目不转睛地窥视著那个情景。 「……怎么样?」 「……很多匹马跑过去了。我想他们没发现我们。」 稚气的声音从洼地内响起。当骑兵们远去,矮小的人影接二连三地站起身。 「好像是这样。太好了,大叔。」 「……呜……」 现身的是一群手中分别抱著麻袋的年幼孩子。还有──一名发抖的中年男子蹲在他们脚边。那个人中等身材,穿著破衣服,正是体型比从前消瘦许多的前北域镇台司令官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 「话说回来……你被军方追缉就早点说出来啊。要是知道,我才不会叫你去领配给。」 在孩子中充当头头的最年长少女喃喃地说。其他孩子也纷纷靠近萨费达。 「吶~你闯了什么祸?」「杀人?强盗?」「大叔你其实是个大恶棍?」 孩子们没有恶意也不知顾虑地接连不断拋出问题。侧眼看著他们,领头的少女探头注视萨费达带回来的麻袋内部。 「麦子量是预计的一半吗?……哎,没半途丢下袋子就做得很好了,大叔你很努力。」 她边说边拍拍蹲姿男子的肩膀。这让萨费达终于发现危机已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 「好了,回去吧!大叔休息一次!你们扛东西!」 「好~!」「知道了~!」「吃饭~!回去吃饭~!」 孩子们活力十足的喊著。彷佛被那股冲劲牵引著,男子摇摇晃晃地从洼地底部起身。 ──萨费达不太记得自己进入这个状况为止的经过。 在军事法庭上被宣判极刑后的记忆,在他心中朦胧不清。唯一鲜明的,只有从被宣判将以一级战犯罪名被枪决那瞬间起产生的恐惧感。 他一直恐惧地度过监中的日子。执行死刑的日期不会通知罪犯本人,每一天都不安地担心今天会不会被带上处刑台。每当狱卒来送伙食,他就害怕那个脚步声,蹲在地板上一心祈祷狱卒别带走自己。 当他连那样的日子已持续多久都弄不清时,出乎意料的异变发生。狱卒的气息消失了。即使等待也不再送来食物,大声喊叫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在鸦雀无声的地下单独牢房中,不明所以的萨费达心想──要逃狱只有现在。 他竭力猛踹铁栏杆。铁栏杆本来不至于那样就损坏,可是一级战犯的单独牢房长期没机会使用,在看不见的部分严重老化。结果萨费达花费两天两夜踢著栏杆,勉强形成可供一个人穿过的缝隙。依照他原本的体型会卡住,但在监狱生活中变瘦这点派上了用场。 他狼狈不堪地来到地上,发现分裂的两个阵营正使基地陷入混乱。帝国兵们分为敌我两方彼此枪口相向,基地整体失去控制,没有人怀疑逃跑的他。在很久以后他才得知,那是雷米翁派军事政变造成的结果。 无论如何,萨费达碰到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偷地成功逃狱。无处可去的他由此展开流浪。 * 「……那个消息无误吧?」 皇宫的办公室内。伊库塔在桌前看著文件,听取该事件的报告。约尔加点点头。 「受到你的要求,雷米翁上将向当时的狱卒确认过……事情仅是他们为了逃避责任串供,当成处决已经执行。至少萨费达二等兵趁著内乱的混乱逃狱这部分应该没错。」 他据实说出已厘清的事实。黑发青年发出叹息。 「然后持续过著躲藏生活直到今天吗?……说得通。先不提北域,在中央知道前北域镇台司令官长相的人应该不多。」 「我不认识那个人物,他是如果活著会造成风险的对象吗?」 那就不能坐视不理。约尔加担心的询问,伊库塔乾脆地摇摇头。 「他有可能反过来怀恨以我和萨扎路夫准将为首的当时相关人员──但没有理由视为显著的危险。他早已没有人脉也没有管道,本人又几乎毫无向心力,可以判断他做不出任何大事。顶多只能躲起来避免身分曝露,勉强度日吧。因此,问题反倒是萨扎路夫准将发现了他这一点……」 正当他忧虑的开口,桌上的库斯发出讯息通知。青年斟酌著说明的言词,回应通话。 「……喂,我是索罗克。」 「我是萨扎路夫。关于萨费达二等兵一事,有没有找到什么佐证?」 对方第一句话就用硬梆梆的语气询问。伊库塔没兜圈子的说出回答。 「……是的。从结论来说,准将你遇见的人物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本人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没错!」 「据说他趁著内乱的混乱逃狱,当时的狱卒们串供没说出来。」 在伊库塔说明后,萨扎路夫的声调透出决心。 「元帅阁下……虽然已是再三请求,您是否能下令增加搜索人手?」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急于捕获萨费达二等兵没有任何益处。那一带现在应该本来就充满身分不明确的人群,也有许多适合潜伏的聚落与地形。无论用人海战术四处搜索或脚踏实地的取得目击证言,我都不认为一、两天处理得完。」 「我十分清楚。所以,直到此地任务结束那一天为止也无妨,请从主力部队调派一个营加入搜索。配给方面我会更换人员配置按照预定时间结束,绝不延误返回基地的日期。」 伊库塔烦恼于该怎么回答。虽然并非不可能达成,那个方案相当蛮干,他无法轻易点头。 不过──不等他回答,萨扎路夫突然停止使用敬称。 「……吶,至今的战争中死很多人吧。」 「……是的。」 「其中有很多人无论对我或对你来说,都是不愿他们死去的家伙……却无视于我们的想法不断死去,那就是战争的现实吧。我也是军人,到这一步为止都会接受。」 伊库塔重重地颔首。在北域动乱的战场上、后来的海战,继而是军事政变──他们无数次目睹那个现实,多到烙印在眼皮底下不散。可是──正因为如此。 「不过,如果总是那种人先死,只有非死不可的家伙存活下来──我没办法认同。那种状况不是纯粹的恶梦吗?」 正因为如此,萨扎路夫在这时说出不可退让的底线。无论好人或坏人都没有区别的死去──他承认那是战场的现实。可是在那以下的情况他坚持不容许。对于暹帕·萨扎路夫这名军人来说,那是唯一无法退让的自尊。 「死去的部下们不会回来,所以我想至少要抵销那些家伙的死,我相信那么做是对他们的凭吊,一路奋斗到今天。」 「…………」 「所以──拜托你,伊库塔中尉。」 他向在北域战争中一起活下来的战友,而非帝国军元帅请求。面对那个份量──黑发青年终于想不出除了点头以外的回答。 * ──我的选择是在哪里出了错? 自从逃狱开始流 浪后,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他一直找不出答案。仅仅朦胧的切实感受到,自己曾在某个地方踏入致命的分歧。 男子的人生总是有强力的后盾。他出生的萨费达家自以前起与贵族的关系便是如此,那份特权彻底清除他的道路上可称之为试炼的事物。在童年时代,只要他说出想要的东西就会立刻得到,感到碍眼的东西则会当场被排除在视野之外。他甚至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特别待遇。 长大到某个程度识字之后,他对战记产生兴趣,埋首阅读。书中提到的军人英姿、英雄们作为名将名留后世的的活跃事迹,令他忘了时间兴奋不已。文献上记载的内容有多少是史实、多少是创作──这种事情对当时的他来说无关紧要。而他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的未来也将成为英雄。并非想要,而是会成为。他没思考过无法当上英雄的可能性。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实在太过缺乏得不到渴望事物的经验。 某一天的晚餐桌上,他不经意的告诉双亲他想成为军人,父母迅速地为实现这一点展开事前疏通。对他们来说,办一件事找贵族作后盾是理所当然的,这次也以超乎期待的形式实现了。想确保在帝国军中影响力的贵族们,希望尽量得到更多拴著项圈的军人。 从此以后,在本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的梦想不再属于他一个人,化为搭载许多贵族企图的一大事业。 一方面因为在富裕的双亲膝下时时置身于良好的教育环境中,他的头脑和同年代的少年相比绝不算差。但目标若是通过高等军官甄试,还算聪明的头脑是完全不够用的。 为了通过甄试持续用功的过程,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困难。他马上领悟,要战胜国内众多竞争对手通过甄试并不简单。 不过,那个事实反倒激励他奋发向上。战记中描写的军人,全都正面迎向困难果敢挑战跨越难关,他认为自己应当也办得到同样的事。这场甄试对他而言是最初的一战。他这样鼓励自己勤学苦读──事实上他非常努力。在甄试前夕,单论笔试,他习得的学力甚至达到录取底标也不奇怪。 第一次甄试当天于不久后到来,他在强烈的紧张感中迎战。一想到至今累积的一切要受到考验,他握笔的手就发抖。他凭藉这算什么的斗志消除紧张填写答案,虽然因为太过用力途中好几次划破答案用纸,直到那天为止的钻研成果确实的展现出来。他漂亮的通过的第一次甄试,进入第二次甄试的实际技巧课题。 可是,问题在此时发生。与始终一对一面对答案的第一次甄试不同,第二次甄试以考生之间的协调、对立为前提,需求的能力与第一次甄试有明确差异。当然,萨费达也累积了因应对策。尽管有所准备──双亲替他安排的「练习对手」中没有人认真地与他争论意见,也没有人认真地企图排挤掉他,全都意识到立场差异「规规矩矩」地对待他。没有察觉那件事,萨费达和杀气腾腾的竞争对手们进入正式考试。 结果十分惨淡。他和应该互助合作的对象意见不一致,又无法发挥强行坚持到底的胆量,结果一次也没掌握过主导权,不断被状况耍得团团转。敌方对手的作战计画也让他们接连上当,他所属的队伍差点全灭。当时的对手中包含日后的名将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对他而言或许也是倒楣的因素之一。 甄试结束回到宅邸,他一句话也没跟迎接自己的双亲说,直接躲进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对于不知何谓挫折的少年来说,第一次战败的冲击实在太大。想像中的理想与自己的现状之间的落差让他怒不可抑,好几天几乎不吃不喝地关在房间里度过。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心情。 ──就在此时,房间外响起双亲欢喜的叫声。 父母敲敲好几天没露脸的儿子房门,异口同声地说──高兴点,塔姆兹厍兹库,录取通知书送到了。你真了不起,一定会发迹当上大将军── 他冲出房间抓过录取通知书,凝视著书面文字。在上面看见自己名字的瞬间──他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讶,只有强烈的异样感。他总觉得手中拿著酷似他一直渴望的事物,却有致命差异的某种东西。 无论如何,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就此走上通往高级军官的道路。没有任何挫折与绕远路──那一刻也按照他的期望实现了。 「──大叔。喂,大叔。」 他赫然回神。男子原本沉浸在过去中的意识,随著呼唤浮上现实。 「什──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你从刚刚起手一直没在动。那些全都得在今天傍晚前做完吧?」 听到这句话,萨费达俯望手边。在天花板低矮的破房子里,他凭藉光精灵的光芒在充当桌子的木箱上处理今天的工作。看著在右边堆成小山的便签,他想起那件事。 「嗯、嗯……没错……」 「拜托啰~大叔挣的钱满重要的──好,搞定了。」 少女修好天花板上的漏雨破洞,直接走过来越过萨费达肩头看著桌面,又在几秒后发出呻吟。 「哎呦,看得我头都痛了……真亏你有办法在一天之内应付这么多文字数字什么的,大叔真厉害。」 「不,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受过教育,任何人都能代笔……」 「是吗?咱们尽管也会写字,但写不出那么一大篇文章。我也想接受那个教育~虽然好像很辛苦,学了以后就做得到各种事情吧?」 少女边说边一手拿著锈迹斑斑的铁锤,修缮透风的墙壁裂缝。真亏我们住在这种地方。望著她的样子,萨费达重新环顾屋内心想。不,这里──可以称之为房屋吗?只是拿捡来的木板拼凑成的天花板与墙壁,地板铺著薄薄的草席。不像孩子们,萨费达在屋内必须跪著,因为天花板太低,站起来会撞到头。 「我想尽量找正经工作──不想再靠偷或抢糊口了。虽然顺利的话比干活来得轻松,咱们常常失败,让同伴受伤。我也被痛殴过一次──你瞧。」 少女说完掀起衣服下襬,腹侧一带有几块令人心痛的瘀青。萨费达皱起眉头。不是用很大的力道连踹几脚,不会伤成这样。 「除了自己弄的草药以外也没有药,反正也看不了医生,要是受重伤距离死掉只是时间的问题~」 「…………」 「所以说,我要好好地挣钱。那样今天也有饭可吃,只要吃了饭就活得下去。只要活著就会有好事。对吧,大叔?」 少女拍拍室友的肩膀,回到房屋修缮作业上。萨费达侧眼看著她的背影,反刍她刚才所说的话。 「……只要活著吗?」 * 「──咦?梅、梅尔萨中校您不是会留下吗?」 张设于野外的大帐篷内,突然受命续行任务的梅特拉榭·兰兹中尉询问长官。梅尔萨口中发出叹息。 「我想那么做,但这次情况有点不同。这里交给你们负责,在我们回来前按照预定计画继续配给,没问题吧?」 「请、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最晚也是三天后。我会留下我的搭档,有紧急联络时使用精灵通讯。有其他问题吗?」 「呃、呃、那个……」 梅特拉榭脸上浮现焦虑。原本安心地在梅尔萨这名长官身边工作的她,却因为突然被托付现场业务而感到不安。虽然察觉她的心理,梅尔萨双手牢牢抓住对方的肩膀。 「挺直背脊,兰兹中尉。你应该不会无法胜任这种程度的现场业务,到底有什么感到困惑的必要?」 梅特拉榭屏住呼吸。长官的双眸目不转睛的直盯著她,消除她心中的一丝依赖。 「……!是,任务的续行就由我确实接手。」 梅特拉榭露出军人的神情敬礼回应。梅尔萨满意地颔首,转身赶到位于同一座帐篷另一侧的长官身旁。 「久等了,萨扎路夫准将。我已交接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她向双手抵在桌上瞪著地图的长官开口。萨扎路夫微微抬起视线。 「嗯……不过真意外。因为我要去,我以为你会留在这边。」 那句话令梅尔萨眉头紧皱。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认为现在的自己独处也不要紧吗?」 「……咦?」 「不用了,这让我很清楚自己的判断没错──时间宝贵,赶快建立行动计画。」 她一度结束对话,低头看地图。纸面上已在作为搜索候选地点的周边聚落等处标了记号。 「期限只有三天。即使动员骑兵,光是没头没脑的乱找,落空的可能性很高。有必要事前在一定程度上特定地点,准将有什么方针吗?」 当副官这么询问,萨扎路夫点个头。 「……从碰见时的样子来看,我不认为他过著正常生活。身分几乎肯定是伪造的,像这种来历可疑的人,顶多只能做日领临时工。」 「这样的话……也许是乞丐或靠翻垃圾桶维生。」 「嗯,他能够生存的环境有限。人口较多的地方──虽然这么说,只是较大的村落 不行。连身分可疑的家伙也足以有工作,应该至少得是还算繁荣的城镇。」 他根据推测俯望地图,如此一来。应该著重搜索的地点自行浮现。 「在徒步可达的范围内,符合那个条件的地方有限。就算从最接近的城镇开始依序清查……有三天的话,应当有足够的胜算。」 「我没有异议。要分派部队前往各候选地点吗?」 「不,为了避免漏掉,我想每个地点逐一确实扫荡。或许你会认为缺乏效率,但这时候还是刻意集体行动吧。」 「我明白了──那么,第一个目的地是这里。立刻出发吧。」 两人彼此点点头,离开大帐篷。在严格的时限中,他们像这样开始搜索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 * 在萨费达以高等军官候补生身分成为帝国军人时,帝国与齐欧卡的战况有恶化的倾向,主因比起战略层面,反倒出在外交失败上。 国境附近断断续续地发生冲突,演变成小规模战斗几乎是家常便饭。当时的内阁经常命令军方「赌上皇室颜面收复国土」,要他们收复一度被夺走的在战略上没有太大意义的领土,齐欧卡利用那种执著,迫使帝国军面临长期的消耗。结果无论进入攻势或转为守势,损害更大的总是帝国军那一方。 不过,当时萨费达并未把那种状况看得太过悲观。因为他认为帝国尚且保有国力,战斗愈多,军人活跃的机会也相对增加。高等军官甄试时的失败化为一道伤口,令他渴望立功。不只是对外而已,那也是让他自身与理想中的军人形象达成一致的手段。 如预期一般,他们从军后没经过多久也受命参加实战──话虽如此,双方军队都不是当真的剧烈冲突,只是展示大军并从远处互相射击箭矢及子弹,是相当于所谓牵制战的小规模战斗。在这种情况,双方都会尽可能准备许多士兵造成强大的压迫,因此也召集缺乏经验的尉级军官们当作凑数人员。带领士兵行进时队形不乱,按照教科书展开横列,朝正面射击──做得到这些就算合格了。 尽管是某些地方像场闹剧的战斗,战争依然是战争。萨费达干劲十足。既然那里是战场,有敌人在,我应当也有表现机会。在受命参战,神情紧张地初次上阵的同期军官中,唯独他眼中闪烁著灿烂的期待光芒。 可是,进军途中发生了怪事──只有他率领的排,不知为何被命令半途偏离路线,并被迫在战线角落无期限待命。萨费达当然反抗过。因为那里明显是远离这次主战场的地点,他认为甚至连小规模战斗程度的冲突都不会发生。然而他的意见并未获得采纳,萨费达的部队单独被隔离在战场外。极不合理的待遇使他烦躁到极点,反倒觉得焦虑──他心想果然是甄试时的失败影响,令我得不到好好战斗的机会吗? 这项当时的他彻底难以理解的措施,从结果而言可以说让萨费达远离了危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应当自始至终打牵制战的前线上,齐欧卡军利用那个预测将计就计正式发动攻势。措手不及的帝国军受到重大打击,再加上现场总指挥官倒下,不得不在指挥系统混乱的状态下面临迎击战。虽然没有北域动乱的泥淖来得严重,那也是一场帝国史上流传后世的恶战。 从宏观视角来看,这一战是单方面「中了齐欧卡军的计」,但从更微观的视角来看,或是自长时间上的视角观之又具有不同意义。因为──有三名军人在这场恶战中展头露角,后来被称颂为名将。 其中两人,是前面提过名字的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在军阶比自己高的军官们袖手旁观的状况下,他们没有遗憾地发挥各自的独特性打开生路。作为「白刃的伊格塞姆」与「枪击的雷米翁」的子孙,两人自从军起将来的前途便受到期待,但初次上阵就创下卓越的战果只能说实在了得。不过──他们两人当时身分仍是年轻的少尉,难以对战况提出意见,整体战况日渐恶化。 同一时间,与萨费达出于不同理由被配置于战线后方的某个部队受到召集。该部队配置后方的理由十分单纯,因为指挥官在日常训练中的评价即使说客套话也不算高,被搁置在后方担任管理人员。虽然在参加战斗方面设为预备队,当主力部队被迫陷入意料之外的苦战,就抱著这种家伙也是有比没有好的想法,把他们动员到前线。 指挥官名叫巴达·桑克雷,当时的阶级是少尉。他不符军人风格的言行自从军起便引人侧目,同伴们轻视地叫他白日点灯──后来,他提议的作战方案让数千名士兵平安撤退,列入帝国战史上的伟业之一。 另一方面,关于事件的一切都发生在萨费达不得而知之处。从战争最初到最后,他的部队丝毫未涉及战局。他们一开始就被撇在外面,当敌军的侵略导致危险迫近,立刻接到撤退至中央的命令。他一头雾水地听从命令。即使热切盼望参加迎击战,前线发生的事并未透露给他知晓。 不久后那场诞生了三名英雄的战争结束,为了对国民维持体面,内阁积极地推崇战斗的功臣。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泰尔辛哈·雷米翁以及巴达·桑克雷获颁勋章,那个实际功绩很快带来飞越性的晋升。 在萨费达也出席了的典礼会场上,他咬牙切齿地注视著在众人环视中被盛赞功绩的同年代英雄们。他太不甘心了──为什么只有那些家伙大展身手?为什么我没得到那个机会?我也战斗过。只要跟他们一起上战场,我明明也应该并排站在那里。 正当他满心不满时──突然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陆军少尉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上前到台上来。 萨费达完全不明白被喊到的意义,在同袍们奇异的视线中走上台。刚才颁发勋章给巴达等三人的高级军官对胆怯地走过来的他笑著说──感谢你的奋战。为赞赏你的功绩在此授予勋章。 无视于一脸错愕地被挂上勋章的萨费达,高级军官重新转向观众开始说明──前面三人的活跃自不用说,但不能忘记这里有一位隐形的英雄。他的部队虽然位于远离主战场之处,其存在防止了齐欧卡军分遣队进行迂回战术。没有他们阻拦敌军,我军的损害将无法估计,因而在此颁发勋章。 高级军官极为流畅地说出连萨费达自己都是首度听说的内容。集同袍们掺杂怀疑与困惑的目光于一身,那时他感受到与双亲告诉他通过高等军官甄试时相同的异样感──那种感觉随即化为从脚边往上窜的可怕寒意,给予他一个直觉。 他发现了。他并非靠自己的双脚来到这里,而是被某种更庞大、来历不明的力量冲走,企图将他带往某处── 「──叔。喂,大叔你别发呆啦。」 萨费达注视著半空中呆立不动,少女从背后踹了他的脚。 「停下来又会挨工头的骂。因为拿不到代笔的工作,今天只得干这活计了。」 「嗯、嗯……」 听她一说,他也想起现况。今天找不到活用高教育水准的工作,他不得已和少女一起当日雇临时工帮忙解体房屋。感受到其他工人的视线,萨费达慌忙挥起借来的大木槌。 「……呜呜……」 可是一槌挥下去,腰部掠过一阵剧痛,让他直接动弹不得。少女发觉之后停止作业赶了过来。 「怎么了,腰又痛了?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少女让萨费达搭著肩膀,带他走到不显眼的施工现场角落。随便找个地方给他坐下后,少女立刻掉头。 「我会找藉口跟工头讲,你尽快回来干活。因为咱们的栖身处那里最近有人口贩子出没,我想尽量早点回去。」 她说完后再度回到工作上。对于她的态度,萨费达不知第几次感到佩服。解体房屋是体力活,但少女在工人之间忙碌地四处走动,为他们递工具或搭建踏脚处。有她在工作就很顺手,在工地现场的帮助很大。 「……吶,你为何照顾我?」 萨费达忍著腰痛回去工作,挨了很多叱喝并迎来日落。两人并肩走向栖身处时,他忽然试著询问少女。 「嗯?为什么?同伴愈多愈好啊,收入也会稳定。」 「……那么,你为何让我加入同伴?考虑到人身安全,不该接近来历不明的大人吧。」 萨费达想到自己甚至连名字都没表明,这么说道。嗯~少女沉吟一声搔搔脸颊。 「虽然话是没错──第一次碰面时,大叔你不是在其他流浪汉的地盘找剩饭挨揍了嘛?」 「呜……」 「我看到那场面马上明白,啊,他不熟悉这种生活的规矩。不知道这里的生存方式,没有食物也没有去处,真的是活得很边缘的家伙。」 萨费达无话可以回应,沉默不语。少女哈哈笑著往下说。 「那种家伙意外的不会打坏主意,因为没有余力去想。不烦恼各种事情,看到好像可以活下去的路就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大叔你也是这样吧?」 「…………」 「而且,我也不是只出于善意让你加入。找你攀谈时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能够正式读写吗?正好咱们这里没有人会,我想要一个,没有的话各方 面都不方便。」 少女精明地这么说完,突然一脸严肃地悄然开口。 「哎,还有──或许是因为大叔你被排挤在外吧。」 「……?什么意思?」 萨费达疑惑地问。少女思索一会,指著她的手臂。 「你瞧,我的肤色有点深吧?我混了席纳克的血统。」 「……啊……」 「打从以前起,周遭的人都因为这个缘故不肯接纳我。没办法,我就找同样被排挤的人一起混,找像你这种孤零零的家伙。那种家伙大都性格古怪、很难相处──但成为同伴以后不会背叛。」 少女有些高兴地说。感觉很难直视她的脸庞,萨费达转开头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虽然由我来说……也怪怪的……」 「嗯?」 「你挑选同伴的方法要更谨慎点……也有性格古怪、很难相处、孤零零的歹徒。」 他吐露自虐的话语。少女一瞬间愣住,接著爆笑出声。 「哈哈,什么啊。难道大叔你在说自己?」 「…………」 「啊……这么说来,你被军方追缉来著?你闯了什么祸呢~对了~比如跑进基地厨房偷吃晚饭?」 咕噜~正当少女开玩笑地说出口,两人的肚子发出合唱。 「……讲著讲著,咱们也饿到极限了──快点回去吧,大叔。其他家伙也饿著肚子在等啊。」 「……嗯──」 受到少女催促,萨费达也微微加快脚步。今天挣的钱可以吃什么?──已习惯如今生活的脑袋那么想著。 「──总算找到你了。」 熟悉的男声,像把冰枪般从背后刺中他。 「我找了您很久,萨费达中将阁下。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啊、啊──」 少女愕然地转过身。然而──过于恐惧的萨费达无法回头。对方异常使力的指尖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 「本来以为您早就到了那边,却在相当奇怪的地方徘徊呢。您真令人伤脑筋,走错路也该有个限度才对?」 随著靠近,对方不由分说的进入眼中。暹帕·萨扎路夫直盯著他的眼神──是带著执著之念与杀气,散发令人毛骨悚然高温的追缉者眼眸。 「来,我们回去吧。我带您前往目的地──这次不会走错。」 萨费达牙关格格打战。对于他来说,那句话等于人生第二次的死刑宣判。 然而──在他动弹不得的时候,有人做出两人意料之外的行动。 「──呜……?」 突然的疼痛与冲击令萨扎路夫表情扭曲。他低头一看,发现少女露出可怕的神情咬住他的手腕。 「啧──快逃啊,大叔!」 趁著他放松力道的一瞬间空档,少女往萨费达背上踢了一脚。她依然抓住萨扎路夫的手臂,向还呆立不动的男子指出活路。 「进那条巷子!路你记得了吧?甩掉他们──快点!」 彷佛被她的声音拍在背上,萨费达一踏地面飞奔出去。萨扎路夫试图和部下们一起追赶,紧抓住他手臂的少女却坚持不肯松开。 「等等……!喂,你放手!拜托放开我!」 「谁会放手啊!你们打算杀了大叔吧!」 少女说完,再度往抓住的手臂大口咬下。萨扎路夫痛得皱眉,但胡乱甩开很可能害少女牙齿断掉的顾虑占了上风。他无法冷酷到底,明知浪费时间还是尝试说服她。 「别误会,那家伙是罪人!不是你们该庇护的对象!」 「啊~是吗!我也不记得受军人庇护过!」 少女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听对方说什么。她用愈来愈大的力道抓住萨扎路夫的手臂,看不下去的梅尔萨介入两人之间。 「请冷静下来,萨扎路夫准将!──你也放手!再继续下去我们也会反击!」 「试试看啊,笨蛋~!」 少女一边咒骂一边猛然后退。眼见再闹下去将被制伏,她也迅速转而逃跑。看著少女转眼间消失在小巷里的身影,萨扎路夫发出呻吟。 「……为什么,小孩子会……」 「请不要动!先包扎伤口!」 看到长官负伤,梅尔萨立刻呼唤医护兵。可是他本人举起一只手制止她,开始行动。 「包扎等之后再说,我得去追他……那家伙又跑了。我得去追他……!」 萨扎路夫彷佛发高烧般反覆呢喃,看得梅尔萨倒抽一口气。她至今从未看过长官这种样子。 ──在应该无法参战的战争中获得自己没经历过的勋章后,萨费达也继续不可理解地飞黄腾达。 每当某处发生战斗动员兵力,他的部队总是被配置在远离前线的地方。战争在他袖手旁观的期间结束,之后被称颂没经历过的活跃事迹,成为固定的流程。如果把那些战绩全部当真,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会成为与那三人相比毫不逊色的大英雄。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并非如此。 到了这个地步,萨费达也开始理解自己置身的立场。录取本该落榜的高等军官甄试、没经历过却被提出的诸多战果、称作一帆风顺都嫌不够的飞黄腾达──全都是支援他的贵族们安排的。当时为了确保在军方内部的影响力,他们竭力地让仰自己鼻息的人晋升。 就算要作为后盾助人发迹,也应该支援有实力的人物。虽然也有这种看法,可是──那种优秀人才,成功发迹后经常脱离贵族们的控制独自行动。贵族们根据过去的经验作出结论,若希望长期依他们的意愿操纵,人选得恰到好处的无能。萨费达是按照那个标准被挑选为他们的棋子。 他非常不甘不愿。然而,萨费达本身害怕失去贵族们的后援。毕竟从最初通过甄试到日后的晋升全是他们准备的。一度发现这一点,要放弃那种特权实在太过可怕。对于失去所有顺风之后,孑然一身的自己剩下的事物,萨费达最终未能坚信到底。 从结果来说,他屈服于那个立场。他本人不需要下任何判断──只要唯唯诺诺地服从上面下达的命令,阶级就会自行登上晋升的阶梯。当初单纯对那种不自然感到疑惑的同袍们,不久后也察觉他背后贵族们的企图,开始公然地蔑视他。贵族走狗、纸老虎英雄──那是周遭众人给予萨费达的评价。 当然,来自军方内部的反抗也根深柢固。凡是有正常良知的军人,不可能想把缺乏实力的高级军官放在组织高层。 这种反抗与贵族们的要求对立竞争,最后的妥协点是将萨费达赶到北域镇台。被称为「神之阶梯」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保卫,除了监视山岳民族席纳克族以外没什么特别工作要做的地方。尽管是迫不得已的方法,能强行安插纸老虎高级军官的地点只有这里──经过台面下的交涉,贵族们也接受了那个处置。 即使被隔离在边境,全体高级军官有参加中央会议的义务与权利。光是有萨费达在定期召开的军事会议上代为陈述他们的意见,对他们来说已经很成功。 保持那种状态,萨费达在北域度过大半段人生。那里没有任何他应该投注热情的对象,他的精神在长时间中缓缓颓废。把日常业务全丢给部下处理,遭受压抑的愿望扭曲后对弱者发泄,加重对席纳克族的迫害。 北域镇台司令官。被巨大的力量冲走后抵达的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这名男子的终点。整个人直到肩膀都泡进贵族们权力制造的不冷不热死水之中──回过神时,他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 「呼、呼、呼……!」 感觉到背后追兵的气息不断奔跑──等到萨费达回神,已独自伫立在没有人踪的巷子内。 「呼、呼……甩、甩掉了吗……!」 就算仔细聆听,也听不见追来的脚步声。于是他总算喘了口气──但冷静回顾自己置身的状况,恐惧再度侵袭萨费达。 「怎么办才好……怎么办……」 虽然现在勉强甩掉,当然并非完全逃脱了。只是一瞬间撞见,萨扎路夫却带著部队前来搜索。尽管不清楚他动员多少程度的士兵,应该视为城镇主要的出口都已遭到封锁。 「……而且,那家伙呢……?」 萨费达脑海中闪过奋力拚搏放他逃跑的少女。自己成功逃走──可是,少女如果被抓会有什么下场?因为与他一起行动,少女会遭到萨扎路夫盘问吧。也可能更加冷酷地拿她当驱赶出猎物的诱饵使用。 「……呜……」 萨费达对于对方并未熟悉到足以断言他不会采用那种手段。在北域镇台时,暹帕·萨扎路夫只不过是众多部下之一。硬要说的话给人一种好好先生的印象,但看到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后,这一点也变得可疑。 「……呜呜……!」 萨费达苦恼到最后,抱著沉重的步伐折返,心中仅仅祈祷著少女平安逃离。 「──啊,那家伙吗?最近经常看到。」 同一时间。再度跟丢萨费达的踪迹后,萨扎路夫一行人在城镇出口展开监视网,并徵集当地居民的目击消息以特定搜索范围。他们对于对方现状的推测似乎正确,一手拿著 人像画持续探听,在询问几名流浪汉时得到情报。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因为他没进我们圈子里,和在街头生活的小鬼们一起混。想逮住他的话,嗯……去搜小鬼们的栖身处不就行了?」 「位置在哪一带?」 萨扎路夫压抑焦躁询问,同时拿出方才自制的简易地图。他参考对方的回答注记,站在身旁的梅尔萨开口。 「我想问个问题。相对于规模,这个城镇的流浪汉看来人数特别多。从以前就是这样吗?或是有什么理由?」 「啊,这档事吗?……有一半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来,听说是什么聚集起来共同生活的大型团体解散了。这方面你们不是更清楚吗?」 当对方反问,萨扎路夫立刻有了头绪。聚集起来共同生活的人群──肯定是那个近似太平宗的团体。反叛者的阴谋导致女皇陷入困境,哈洛玛·贝凯尔为了救她身受重伤一事仍记忆犹新。 「是那场骚动的余波吗……?」 「因为贫穷失去父母或被拋弃的小鬼也很多。没地方可去的孤儿聚集在一块,在镇上形成好几个小团体。画像上的男人也跟那些小鬼一起混。」 愈往下听,萨扎路夫的表情愈趋苦涩……追溯孤儿们面临困境的原因,可以说必然涉及战争与军人。同属帝国军人的他,能够断言没有一点责任吗? 「你的表情变来变去啊,阿兵哥──唉,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理由我不会多问,随你们怎么逮人吧。」 流浪汉伸手讨提供情报的酬劳,萨扎路夫给了他零钱与一整盒香菸。心中的骚动始终没有消除,他再度在城镇内前进。 「呼~!呼~!……」 压抑的呼吸低沉地响起,男子躲藏在离大马路还算近的巷弄暗处。 萨费达祈祷著别被军人们盯上,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靠近光线充足处。他为了寻找少女折返,这里已接近他被萨扎路夫发现后逃跑的地点。 「……没在这里吗……?」 他转动目光寻找少女的身影,却没有她的气息。萨费达没办法扬声呼唤,抱住脑袋──这么一来,应该乾脆回栖身处一趟吗?万一有埋伏的话怎么办? 「──大叔?」 一声呼唤如光线般传向身处焦虑与恐惧深渊的男子,他赫然回头一看,发现刚才寻找的少女。 「你、你──顺利逃掉了?」 「那是我要说的话。后来我可是四处在找你,你怎么又来这种地方?」 少女一脸傻眼地说,走向萨费达。他忍不住凝视她全身上下,看到她没受任何伤后松了口气。 不知道对方的心情,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算了。总之我们直接走巷子回栖身处吧,镇上到处有人在找你,不小心跑到大马路立刻会被逮住。」 「……可、可是,他们也迟早会查到那里……」 「大概会来查,不过那一带有很多能躲藏的地方。通往镇外的道路早就受到监视,这下子只能坚持了。看是大叔被捕还是他们坚持不住回去,结果就这两种。」 少女用强硬的口气说道。那远比他更加沉著的样子,让萨费达无话可说。少女靠近踏不出下一步的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所以,总之我们回藏身处吧。大家都没吃饭在等我们,饿著肚子也没办法四处逃跑吧?」 「……啊……」 于是,他任由少女牵著手迈开步伐。在社会上失去容身之处的男子,与年龄差距大得可以当他孙女的孤儿少女一起踏上归途。他们避开阳光下的道路,从一条小路转到另一条小路,以免招来光明世界居民们的责难。 「…………」 「……大叔?」 液体从男子双眼中溢出。连那是为何而流的泪水都不清楚,也不知是相隔多久后再度落泪,萨费达为了恐惧以外的理由哭泣著……侧眼看著他的样子,少女一语不发地面朝前方。只有牵在一起的手绝不松开,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走。 他们小心谨慎地避开他人注意在巷弄内前进,总算在日落前抵达栖身处,少女活力十足的打开充当房门的木板。 「喂~我回来啦。大叔也平安无事。快点吃饭──」 少女的声音在昏暗寂静的室内回响,没有得到回应。平常孩子们一定会吵吵嚷嚷地出来迎接,现在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大伙跑到哪里去了?」 少女不解地歪歪脑袋,萨费达背脊掠过一阵恶寒……一方面因为这里是孩子们杂居的住处,屋内总是很乱。可是──眼前的景象…… 「……有人进来破坏过。」 「咦?」 「别出声!」 萨费达尖锐地说,摊开掌心放在双耳旁仔细聆听。少女转动身体的声音、远方传来的杂乱声响──掺杂在其中的多人脚步声与闷住的声音。 「啊,喂!」 直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萨费达拿起充当晾衣竿的木棒冲出藏身处。他追溯捕捉到的声音弯过几条小巷──在建筑物之间的阴影处摆了一排装满垃圾木箱的地方,发现好几个男人正拖走孩子们。 「混帐,你们干什么~!」 萨费达怒吼著冲过去,对准那群男人脸部高度横扫挥舞木棒。那些人错愕地退后──趁著他们放松手上力道,他一口气抢回孩子们。 「你、你搞什么──」「你是这群小鬼的同伴?」 那些男人瞪视将孩子们护在背后的萨费达疑惑地说。看到眼前的景象,晚一步追上来的少女屏住呼吸。 「大叔,这些家伙是人口贩子……听说最近在这一带徘徊,盯上没有父母的孤儿……」 那番话让萨费达得知自己的直觉猜对了。那些人很快从困惑中恢复,用低沉的声调吓唬他。 「我们看中的商品只有小鬼,不关中年人的事──现在还能放你一马,留下小鬼们快滚。」 男子们用威胁的语气这么说,纷纷拿出小刀。咿!孩子们吓得喉头发出声响。萨费达与对方互瞪几秒钟后,忽然将作为牵制的木棒尖端垂向地面。 「……你们真的会只放过我一个人?」 「大叔?」 少女近乎哀鸣地叫喊,看著萨费达。那些男人嘴角浮现下流的笑容──萨费达看准那个瞬间,全力踹飞装生鲜垃圾的木箱。 「呜啊?」「混、混蛋──!」 被洒了一身垃圾的男子们不禁退缩。在愣住的少女面前,萨费达以掌心拍向孩子们背部。 「快跑!所有人分散逃跑!就算有人被抓也千万别回头!」 孩子们解除僵硬状态一起迈步狂奔。他挥舞木棒牵制那些男人,立刻在后头跟上。跑在孩子们最后面的少女望向背后大喊。 「那些家伙追过来了,大叔……!」 「别慌张!挑大人过不去的路走!你们有地理优势!」 萨费达一发出指示,孩子们也想起自己的优势。他们分散冲进小路,再从小路钻进狭窄的建筑物间隙或滑进水渠中。那些男人看到后发出咒骂,由于人数和体型问题,他们很难追上所有小孩。 「好,这下子──啊,大叔你怎么办?」 放最后一个孩子逃走后,自己也准备逃进小路的少女想到这个顾虑发问。殿后的萨费达继续奔跑,脸上浮现痉孪的笑容回答。 「我就模仿一会……军人吧。」 他边说边从到达巷底的丁字路口往左转──紧接著贴在墙边,少女也跟著停下脚步。当追赶的男人从转角探出头的瞬间──萨费达挥出木棒使劲朝那边横扫。 「嘎──!」「好痛!你、你这混帐……!」 「蠢货!以埋伏对付追踪是兵法的基本!」 脸上直接吃了一击的男人们脚步踉跄,萨费达趁机再度和少女一起拔腿就跑。他们在转角往右转,一跑进路宽几乎和肩宽差不多的窄巷,他转身重新面对那些人。 「狭路对寡兵有利!有长兵器更佳!」 几乎在转身的同时,他朝领头的男人刺出木棒。木棒前端击中措不及防的对手,加上跑步的冲力形成重击。男子忍不住摀著喉咙跪倒。 「咳啊……!」「喂,真碍事,闪开!」「你挡住路过不去啊!」 只要有一个人在狭窄的通道上停下来,后面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脚步。萨费达无视那些人再度转身奔了出去。 「奇袭结束后要毫不迟疑地撤走!切忌不可穷追数量占上风的敌人!」 「好──好厉害!大叔你好厉害!」 萨费达玩弄追踪者们的手腕看得少女大声叫好。他观察周遭地形思考下一波反击,赫然回神地对跑在身旁的少女开口。 「喂!别跟著我,你也快逃啊!」 「我才不要!有我在路线也比较──」 少女好强地说到一半,脸上迅速失去血色。 「啊──这边不妙。」 「什么?」 萨费达疑惑地反问。然而──当他看见挡住去路的高墙,不必听到回答也瞬间察觉一切。 「……死、死路……?」 「掉头吧,大叔!现在还来得──」 少女抓住他的手准备原路折返,三名男子却手持凶器挡住他们的去路。 「总算追上了……」「你们闹得很凶嘛。」 他们眼中充满杀意。萨费达与少女缓缓后退,无可奈何地被渐渐逼到墙边。 「大、大叔……!」 失去生路的少女颤抖地望向萨费达。一收到她的目光,男子心中做出某个决定。 「……放心吧。」 「咦?」 告诉她这句话后,他深吸一口气,空气让消瘦的胸膛高高鼓起。 「我在这里!」 萨费达尽可能以最大的音量朝头顶吶喊。少女和那些男人同时愣住,他仍然放声大喊。 「我在这里,萨扎路夫!你追踪的对象,第一级战犯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在这里!快点过来!别拖拖拉拉的~!」 处于一筹莫展的绝境,他竟然呼唤此刻应当还在追踪自己的对象。声音在受墙壁环绕的狭窄空间内回响,少女茫然地开口: 「你──你在说什么?大叔……」 「退后。忍一会就行了。」 萨费达简短的告诉她,从墙边往前走一步。他将少女护在背后般挡在前方,双手如持矛般握住木棒。 「要上尽管上,你们这群恶棍──话说在前头,我的短矛术可不好对付。」 萨费达清晰如昨日地回想起为了高等军官甄试锻炼自己的日子,摆开迎击架式。看见对手到了这个地步还展现抵抗意志,愤怒在那些人之间爆发。 「正合我意~!」 在黄昏天空中响起的吶喊声,也传到了呼喊对象耳中。 「──刚刚的声音是?」 「在那个方向!」 梅尔萨立刻找出方向,萨扎路夫带著部下们一起迈步飞奔。可是,他胸中感到难以释怀。 「刻意大喊,通知我们他的存在?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请小心,或许是陷阱!在复杂的地形中偷袭的危险也──」 梅尔萨事先提出警告,以免最近有失控倾向的长官贸然行事。萨扎路夫勉强没当成耳边风记在心里,踏进巷子里寻找声音的主人。 「……?这是……」 「……有争执声传来。在我们之前,他已经和别人……?」 愈进入巷子深处,愈感觉得到靠近怒吼声与混战的气息。萨扎路夫直觉地感受到,这并非单纯的陷阱,而是正发生某种意料之外的状况。就算如此,他也没时间放慢脚步。把对方带回监狱,让他为部下们的死负起责任──那个专注的念头仍旧盘据在胸中深处,萨扎路夫穿越错综复杂的巷弄。 「──在这里吗!」 他笃定地弯过转角,几乎同一时间,刀子刺进在那里的男子胸膛。 「──咦?」 三把小刀接连刺进萨费达的身躯。不过──在那一瞬间,那些男人发现穿著军装的士兵们截断退路,脸色猛然发白。 「军、军人──?」「可恶,闪开闪开!」 已无其他路可走的男子们自暴自弃地往前冲,最后的挣扎也被梅尔萨立刻处理因应。 「制伏这些人!」 手持短矛的士兵们听令走上前。迫近的矛尖令他们裹足不前,士兵们抓准时机扑了上去。一人被击中手腕武器落地,另一人惯用手的肩关节被刺中发出惨叫,剩下一个人也因此丧失战意举起双手。 「让开!」 萨扎路夫推开被制伏的男人们,踏进小路深处。看到他的身影,支撑萨费达身躯的最后一条弦断了。 「……你来了,萨扎路夫……」 举著的木棒从手中掉落,他同时跪倒瘫在地上。血泊转眼间从趴下的身躯底下扩散开来,让萨扎路夫暂停呼吸。 「──」 「大叔!大叔……!」 少女发出哀鸣跑到萨费达身边,以娇小身躯吃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曝露在日光下的伤势,看得少女和萨扎路夫同时倒抽一口气……不只最后刺中的三处伤口,手臂、肩膀、胸口、腹部──深深的割伤散布身体四处,诉说他直到倒下为止的奋战经过。 「……本来以为三个恶棍还应付得来……我的实力比自己预料中更加衰退……咳咳……」 殷红的鲜血随著说话自他口中溢出,梅尔萨看到他的伤势后立刻指示。 「出血很严重──医护兵!」 接到命令的士兵们奔向萨费达,蹲在他身旁开始急救。萨扎路夫近距离俯望著那一幕,以颤抖的声音开口。 「……你在干什么……」 「…………」 「你──你怎么擅自性命垂危。不对吧,这不是你的死法。你注定的临死样子,绝不是像这样……!」 萨扎路夫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对方衣襟吶喊。 「你要向士兵──向士兵道歉!向你害死的所有部下道歉!按照军事法庭的裁决负起责任接受处刑!那是你唯一办得到的事情吧!没尽到其他任何当长官的职责,那是你唯一剩下的最后义务吧……!」 在愤怒与内疚驱策之下,萨扎路夫边叫喊边摇晃对方的身躯。无法坐视不顾的少女整个人插进两人之间。 「住手!住手啊!这样会死的、大叔他会死的……!」 「……!」 少女推开他哭著护住萨费达。目睹她的身影,一股像高温又像疼痛的感情在萨扎路夫胸口深处盘旋。他是为了作个了断来到此地。明明是前来让眼前的男子背负起责任──为什么非得有小孩子向我哭诉? 「……没关系,你退后……」 仰卧的萨费达沙哑地说。少女吓了一跳转向背后。 「大叔……?」 「没关系……那个人有动手的理由。有正当的理由。」 他说完后看著萨扎路夫。进行急救的医护兵们很快向梅尔萨报告伤情,她悄悄告诉长官报告内容。 「……伤口太多,连止血都很困难。大概最多再支撑几分钟……」 「──!」 萨扎路夫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从目睹萨费达被刺伤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对那个结局有所预感。不必听见梅尔萨的耳语,萨费达也想像著内容吐出一口气。 「很难撑到刑场啊……」 当男子说出那句话,萨扎路夫在焚身的愤怒与焦躁中半是无意识地握住短矛。他跨过萨费达的身体站在正上方,矛尖抵住他胸膛中央。少女发出惊呼想要阻止,但被士兵们制伏。 「是啊……这样就好。」 萨费达不再拒绝投向自己的杀意。他的反应令萨扎路夫更加困惑。 他不明白──为何对方不大哭大叫?明明在军事审判上显尽丑态的男人,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却能够接受自身的命运? 脸上甚至还浮现安祥的感情── 「……怎么了,萨扎路夫?不动手杀我吗?」 结束始终没有到来,让萨费达疑惑地发问。萨扎路夫沉默良久后张开颤抖的双唇。 「……你为何保护那女孩?」 侧眼看了看被士兵们制伏的少女,他低声问道。萨费达的视线一度转向少女,忽然扬起嘴角──接著仰望头顶露出的狭窄天空。 「逃出监狱之后,我一直思考──我在哪里走错了路?」 「…………」 「我终于知道答案了。不──是回想起来。隔了好久、真的隔了好久,我想起自己昔日曾立下什么目标……」 萨费达在诉说的同时心想。没经历过的战果、不费任何力气得到的授勋、完全名不副实,空虚地逐步晋升的阶级──这一切都和他追求的事物不同。 当双亲告诉他甄试通过时,他应该回答这不可能并拒绝接受。和英雄们并列接受表扬时,他应该回应别小看我并转身离去。对于人生被贵族们的企图推动的状况,唯独他本人不该坐视旁观。 在为战记内容感到兴奋不已的年少时光中──他的目标绝非徒具虚名的中将。他打从心底想成为的,绝非挂名的司令长官。 即使当不上将级军官、不足以成为校级军官也好。就算身为一介无名兵卒与辉煌的荣誉无缘,就算在连是哪里都不清楚的战场一角结束生涯── 「我──以前一直想当军人。」 看著自己唯一守护到底的少女哭泣的脸庞,萨费达说出直到今天都未能实现的真正梦想──在临终的此刻稍微实现了的真正心愿。 挺身保卫弱者,赌上性命对抗不合理的暴力。 要办到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贵族当后盾。只要心中怀抱这份感情,决定用自身的双脚前进就够了。如果更早发觉那一点,他或许不会度过那么漫长的无所事事岁月。不会被他人的意图影响而迷失自我。不会迁怒地虐待席纳克族族人。也不会害死走在军人正道上的部下们。 「……后悔也太迟了吧……」 萨扎路夫挤出声音。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萨费达微微颔首。 「……是啊,你说得对──」 最后留下这段交谈,男子陷入沉默。 梅尔萨量量他的脉搏,随即摇摇头。 「……他死了。」 「大叔!」 重获自由的少女抱住男子的身躯。面对再也不会开口的遗体,萨扎路夫浑身颤抖──收回一直抵在萨费达胸口的短矛。 「……我无法杀掉他……」 他声音沙哑地呢喃,心中想道──我不该听他临终的遗言,应该在找到人的那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刺下去。那么做的话,一定能够杀掉他。能够依旧当他是害死众多部下的长官,按照北域动乱战犯萨费达中将的身分制裁那个男人。 「对不起……我对不起大家……!」 短矛脱手落地,萨扎路夫仰天啜泣。梅尔萨悄悄地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直到他的泪水止住为止,她一直保持那个动作。 部队不久后撤离城镇,萨扎路夫透过精灵向元帅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为了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而战死。 「开火──!」 炮弹随著号令自舷侧发射,水柱高高溅起。挂上帝国军旗的崭新军舰迎著满帆的风掠过海原。 「右满舵──!」 负责指挥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的声音在舰上朗朗回响。然而…… 「又迎风换舷?喂喂……!」 听到那个指示,她的同袍波姆海尉在船尾傻眼地喊。本来在前桅下的尤琳海尉接著跑到舰桥。 「拜托,适可而止吧!从刚刚起就一直大角度让船逆风航行!也要考虑操帆的麻烦呀!大炮那边本来就占掉人手了!」 对于同袍脱口而出的抱怨,舰桥的波尔蜜不解地歪歪头。 「不过,还可以做到吧?」 「问题不在于做不做得到!又不是表演杂耍!」 尤琳海尉代表船员们向不断提出高难度驾船要求的舰长抗议。波姆海尉也赶到现场,正当三人快要争执起来,微胖青年自通往船舱的阶梯冲上来。 「等等,等一下!──不好意思,波姆海尉、尤琳海尉。刚才的航行是我拜托波尔蜜进行的!」 「咦?」「为什么你──不,马修少校要这么做?」 波姆和尤琳疑惑地注视著闯进来的陆地人。马修揉揉头发回答。 「嗯……船上搭载了爆炮吧?炮的重量应该会对机动性造成影响,我想尽快查清楚状况,就拜托了波尔蜜。」 马修望向她本人,波尔蜜嫣然一笑竖起大拇指。他露出苦笑,重新转向两名海尉。 「所以──那家伙并非只是在玩闹。愈是极限驾船,愈会显现出船舰性能的微妙变化对吧?在正式战斗中陷入慌乱之前,我想趁现在查出问题所在。」 他兼作为帮腔的说明道。波姆和尤琳因为客人谦逊的态度愣住,面面相觑。 「既然是这么回事的话……」「我还以为她只是因为新舰处女航太过兴奋。」 「哈哈。那也有一部分影响……」 微胖青年无法全面否定,笑容一阵抽搐。看到他们之间谈出结果,波尔蜜再度喊道。 「明白玩杂耍的理由了吧?那就再来一趟,准备迎风换舷!」 「还来啊!」「啊~真是的!得意忘形!」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展开行动。在继承喀尔谢夫船长意志的女子指挥之下,船舰再度开始在海上疾驰。 「……喔……」 几个人影从舰桥角落关注著那个情况。其中一人是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 「不错嘛,满有模有样了。」 「是、是!令侄女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指挥能力,在爆炮舰上也彻底发挥!」 在后方不远处待命的副官紧张地滔滔不绝。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哼了一声摇摇头。 「你啊……没必要因为在人家面前就提起波尔蜜的名字。驾船不是全体船员的工作吗?今天那家伙只是得到新船很兴奋罢了。」 「是──很、很抱歉。」 领悟自己说错话的副官深深低头道歉。此时站在两人身旁的长须老人悠哉地插进谈话。 「话虽如此,看来她恢复了足以在新船上开心玩闹的自信,太好了。」 「否则人家不会把船托付给她。为了避免她像『暴龙号』那次一样丑态毕露,人家可是从擦甲板开始重新彻底锻炼过她,好让她没有你照看也不成问题。」 海军上将对曾任已沉没的暴龙号舰长的拉吉耶希·库奇海校说道。旁边另一位形象比库奇海校来得严厉的老将走上前。 「姑且不谈波尔蜜纽耶海尉,我可不喜欢在难得的船上载那种重得要命的东西……船速都慢了。」 「别那么说,西古鲁姆。和陆地上的战争一样,战舰也随著时代进化,自然变得会跟我们的时代有所不同。无论是战斗方式、身为水手的尊严形式都一样。」 库奇劝解老战友。不过,他眼中突然浮出恶作剧的光芒转向耶里涅芬。 「听说新元帅相当不好对付?」 海军上将停顿数秒后,愁眉苦脸的回应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是啊。那个人什么不好说,偏偏嚣张地对人家说出──『别当海盗军,作为帝国军一起战斗吧』。」 那人在尤尔古斯与泰德基利奇家亲戚齐聚一堂的场合所说的话,在上将心中仍记忆犹新。看到他带著复杂感慨的侧脸,库奇哈哈笑起来。 「这时候送那位泰德基利奇家的少爷进来,上将就无法拒绝吶~」 「……因为人家有必要尽快偿还欠的恩情。」 他面带苦涩地呢喃──在那场与艾露露法伊少将率领的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激战的尼蒙古港海战中,他对自马修算起的「骑士团」成员们欠下多笔人情债。当现在的元帅提出来,即使是有些鲁莽的要求他在情面上也得答应。 「话说回来──致力于训练是很好。」 尤尔古斯上将暂时咽下那个事实,再度注视著船员们的样子。人人都精力充沛的四处活动──不过他却不经意看到正眺望舰上的波尔蜜和马修目光相会的一幕。 「啊……」「……嗯。」 两人一瞬间互相注视,然后害羞的轻轻挥手。那看起来就很青涩的模样,令尤尔古斯上将扶额叹息。 「那个不能想想办法吗?感情好是很不错,但士兵们看了刺眼啊。」 「要、要由属下去提醒吗?」 把话当真的副官慌张地问。上将再次感到虚脱无力,耸耸肩回答。 「……只是开个玩笑,不必一一反应。」 「失、失礼了!」 「够了。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做吧,去看看舰尾的情况。」 当他说完,担任副官的男性士兵立刻跑向舰尾。库奇海校以怀念的目光望著那个毛躁的年轻背影。 「他是新任副官吗?」 「没错。明明已到任一个月还像只小鹿一样怯生生的,真伤脑筋。虽然他作为资讯军官很能干──兼具头脑聪明与胆量大的家伙很少啊。」 他喃喃说著叹口气──被迫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一个不知恐惧为何物,总是以目中无人的讽刺回应他的男子。想起那直到尼蒙古港海战为止都理所当然陪在身旁──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当成自己人看待的身影。 「你顽强地活在某个地方吧──让人家做个了断,邓米耶。」 他说话的声调凌厉又低沉。耶里涅芬·尤尔古斯蕴含决心的话语,远远地响彻连接敌国的广阔海面上。 同一天,兼作为新舰处女航的训练结束后的傍晚时分。马修在船上的军官室开完检讨会来到走廊上,直接走回自己的客舱趴在床上。 「……好~累~……」 结束到海军赴任的第一天,这是他不作假的感想。当然这并非单纯的一句话。新环境、工作、人际关系──那是整整一天体验那一切,无论成功、失败或挣扎都经历过一番后的发言。 「…………」 刚刚在军官室的会议散会后,马修和名副其实成为未婚妻的波尔蜜只以同袍身分简单打过招呼后立刻告别。因为彼此都有时间,要说没有依依不舍是撒谎──但不能因为这样,才刚赴任就在其他人面前你侬我侬。微胖青年确切地理解自己被派来此地的意义。 「……把海防全丢给海军的阶段……结束了吗?」 马修重新回想起黑发青年在亲戚会议上的发言……从组织成立直到今天,强烈的独立性是卡托瓦纳海军的传统与骄傲。那种立足于传说水手喀尔谢夫船长生存方式的精神性,反过来看,也可以说阻碍了海军与陆军构筑绵密的合作。总之──伊库塔·索罗克派马修·泰德基利奇进入海军最大的目的,是为那段历史注入新空气。 分享爆炮相关资讯当然也很重要。不过,伊库塔藉那种重要性本身当成派马修进来的名义利用也很明显。一方面因为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在尼蒙古港口海战时欠下人情债,不同于上次是搭乘到目的地为止的「客人」,如今马修保有作为军官的发言权和存在感置身于海军。 「……简单的说,首先是要我好好表现吧。」 微胖青年也有所自觉。比起军务上的实力,这项任务反倒要求他发挥社交场合的沟通能力,期待他担任顺畅传达陆军意思的窗口。具备他的立场与能力后,那件事才首度成为可能。 「虽然继承自『暴龙号』的熟面孔很多有帮助,每个家伙都不好对付,很费神啊。真是的……」 当他语带叹息地抱怨,搭档风精灵图从床铺上发出讯息通知。他正觉得差不多该打来了。微胖青年起身回应。 「──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 「嗨,午安,吾友马修。现在方便吗?会不会妨碍你和未婚妻共度热情的夜晚?」 老样子的玩笑话让马修有点安心,他没有表现出来,从鼻孔哼了一声。 「我和某人不同,没办法第一天就那么厚脸皮啊。」 「哈哈,看样子今天很辛苦吧。」 「算是吧……不过,若非在上次海战得到另眼相看,这次也得从客人待遇开始。我就想成没出现那种情况已经很好了。」 青年积极的说。些许的疏远感,不至于让他培养至今的顽强精神受到动摇。也许是透过通话感受到马修的可靠,伊库塔带著高兴的语气继续交谈──但谈了几分钟后,他的声调突然一沉。 「换个话题,其实我有点事要报告。你听到或许会吃惊。」 「嗯?什么事?」 「最近我们发现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逃狱了。不过在萨扎路夫准将负责搜索下,事情已经结束。」 「……啊?萨费达,是指那个萨费达中将吗?」 太出乎意料的通知,让马修忘了声音会传到隔壁而放大了音量。伊库塔简要的说明事情经过,他一脸严肃的抱起双臂。 「……趁著军事政变的混乱逃狱吗?的确,那个时期没有余力监视囚犯……」 「这是件说不出是谁有错的事件,不过雷米翁上将觉得他有责任。」 「以他的性格会这么想吧……那事情的原委呢?」 「嗯,根据萨扎路夫准将报告,塔姆兹厍兹库·萨费达二等兵在他眼前因为保护平民少女不受暴徒攻击战死。」 这事件本身超出预期,那个结果也在马修的意料之外。他感到脑海中满是问号,再度询问。 「……是经过什么原委出现那种结果?」 「我也没到现场看过,所以不清楚详情。据说他逃狱后和孤儿一起在贫民窟生活。如今死去,是一起生活的小孩在他被追兵追逐途中遭到人口贩子袭击,他试图拯救那群孩子导致的结果。」 「那个萨费达中将?赌上性命救小孩?……那个生活意义就是欺凌席纳克族的人?」 马修实在不认为那是同一个人物的行为,皱著眉头歪歪脑袋。伊库塔停顿一会后告诉他。 「『我一直想当军人。』据说那是他临终的遗言。」 「──!」 「那件事让萨扎路夫准将极为沮丧。我都说过没关系,他却好几次向我低头道歉,说他不惜改变行动计画去搜索,却无法把人带回刑场,也无法亲手补上最后一击。」 「……我之后也可以试著联络他吗?」 「务必拜托你。我也应该开解他,但我站在反对搜索的立场,想隔一段时间再联络。」 体察伊库塔心境的马修点头答应,也想著萨费达临终的遗言。 「想当军人吗?……在军官的位子上犯下那么多错误,到最后的最后在说什么啊……」 「真不明白。我连一次也没想过同样的事情。」 「那样也很奇怪……一般来说一开始会想啊。实际看到军人或读战记时,会想变成那样、想成为能保护大家的强大人物。」 马修想起童年的记忆,不由得把作为自身出发点的感情与刚才的台词重叠在一起。 「萨费达中将也曾抱著那种心情吗?和我一样的心情?不过,那样的话……他后来怎么变成那副德性?」 「不是每个人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初心。不──没有遗忘的人或许反倒少见。吾友马修。」 伊库塔抱著某种达观回答。微胖青年也不否定那一点,却对于直接下结论感到迟疑。他再深入一步,想像一个人的堕落。 「……或许是身边没有背影吧。」 「嗯?」 「没有可追逐的背影。萨费达中将身边或许没有当作路标的对象,回顾自己……我不知怎地那样想。」 青年断断续续的说。在精灵的彼端,伊库塔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都有。雅特丽、托尔威、你……从入伍后一直在我身旁。碰到烦恼随时可以商量、近距离目睹你们活跃的表现,我也会涌现不服输的念头。不过,搞不好……这本身就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马修回忆自己至今生活的环境与总是在身边的同伴们。 「如果和你们关系不亲近……我能够像至今一样努力吗?如果一直像发生在遥远世界的事情一样远远望著你们的活跃表现……我大概会认命吧?觉得自己不可能变成那样,他们和我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 「而且啊……萨费达中将在年龄上和你老爸以及──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与雷米翁上将同世代的军官吧。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交流过,但他应该一直看著那三个人大展身手。拿来和自己比较、感到羡慕……一定也憧憬过。」 「也许是吧……但是,他并未追逐他们的背影。」 「或许是太遥远了……如果他们是可以亲近交谈的对象、可以像我们一样互开玩笑的关系,说不定就会认为对方同样是人类,涌起追逐的毅力。 至少我就是这样,因为我可以和你们待在同一个战场、肩并肩一同战斗。无论在大阿拉法特拉山上、在海上……那一点始终是我的心灵支柱。」 伊库塔真挚地接受微胖青年怀抱的感触,开口说道。 「如果像自己一样拥有同伴,他说不定也会有段不同的人生。关于萨费达中将的来历,你是这样想的吧。」 「正确来说……是忍不住这么想。你认为我离题了吗?」 马修不安的问。摇头的气息透过通讯传来。 「不,我认为有一番道理。因为有同伴帮助才得以战斗到今天──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黑发青年针对那一点毫不吝惜地表示赞同,同时继续说道。 「当然,真相不得而知。我们不是他,最终无从估量是什么决定性的扭曲了萨费达中将的人生。也许是无缘相遇,也许是没活用相遇的机会。在何处怎么做会走上另一条路……如今他本人已死去,无从探索可能性。」 一切都只不过是从片段的资讯做出的推测。微胖青年有所自觉地垂下头。 「……我思考的是徒劳无功的事吗?」 「别说傻话。这是很重要的事。」 他出乎意料地得到强而有力的回答。马修瞪大眼睛,伊库塔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有人类都有故事。是否令人喜欢另当别论,不管善人或恶人都有。因为我们是军人,在战场上必须遮蔽那个事实面对敌兵……不过,如果连有一天回想起来都做不到,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那时候,我们的心就被遗弃在战场上了。」 不久后微胖青年也察觉,伊库塔说出口的,是对于包含自身在内所有军人的告诫。 「对于对方完全丧失想像力时,人与人之间剩下的交流手段只有战斗。所以──你要好好保管,马修……然后,可以的话,希望你在周遭有人遗落相同的东西时提醒他。」 青年的话语如同恳求。马修接受了他声调中的真挚,反覆地点点头。 「……嗯,到时候我一定会提醒。」 他像立誓般回答。伊库塔露出微笑的气息传了过来。从昔日一起活下来的战场开始,那份羁绊变得更加坚固,他们的心至今依然互相支持著彼此。 伊库塔结束与马修的通话回到办公室,哈洛和三名副官正热烈地谈论著。 「不,所以说哈尔戈少校,我意思是你致力于履行职务很好,但连我们份内的工作也拿去做令人困扰。」 「请别这么说,这里就交给新来的我处理!两位偶尔休息久一点,纾解先行工作至今的辛劳也不错!」 「我在立场上也同属新进人员……什么都不做地待在这里感觉很尴尬,还是希望能分派工作给我处理。」 正面对面起争执的是梅格少校、尤格尼少校、哈尔戈少校三人。特别形成争端的是雷米翁派的年轻成员哈尔戈少校,为了与身为伊格塞姆派资深成员的梅格少校取得平衡而录取的副官。他在能力方面没有问题,却有干劲过度旺盛,连同事的工作也想抢去做的坏毛病。 「那个,哈尔戈少校。若你想要追加的工作,先找我──啊,伊库塔先生!」 试图为三人仲裁的哈洛发现青年归来,展颜一笑。伊库塔举起一只手回应,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来。 「看样子我指派给你的工作太少了。不过你放心,这里的追加工作多得像座小山。」 他将放在桌 脚的一叠文件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看到那个份量,哈尔戈少校的脸颊抽搐起来。梅格少校语带叹息地拍拍他的肩膀。 「……连这个你也坚持要一个人处理吗?那么我不会再阻止你。」 「当──当然要了!这正合我意!」 哈尔戈少校彷佛在说他无路可退一般紧抱住那叠文件。梅格少校一口气吊起眼角。 「我撤回前言,这个笨蛋!我怎么可能不阻止这种乱来行径!你过来!」 「不、不不?梅格少校,这是做什么!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去不会妨碍元帅阁下的地方!尤格尼少校你也一起过来!我们有必要早点和这家伙解决问题!」 「我深有同感……我也同行。」 除了一人以外都同意后,三人徵得伊库塔允许离开办公室。听著争论声在门的另一头远去,青年对独自留下的哈洛开口。 「哈洛,你今天也可以下班了。你也有不少工作想在自己房间里整理归纳吧?」 「啊……是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因为东西放在那边,我从那边回去。」 哈洛行礼后走向隔壁的休息室。休息室和这间办公室相连,不过也有门可以进出走廊,她似乎打算走那边回家。 哈洛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间,隔著墙传来一会收拾东西的声响,随著最后的关门声──直到刚才为止的喧嚣简直不像真的,寂静的沉默降临在伊库塔周遭。 「……都这个时间了吗?」 时刻已至傍晚。从窗户射来的阳光转为橙色,室内家具分别落下深深的影子。鸦雀无声的黄昏办公室中,唯独挂钟指针刻划时间的声响规律地答答响起。 「…………」 紧张感消除了,一股奇妙的浮游感同时包裹青年──没有直接面对的工作、也没有要指示的对象,在忙碌的日子中突然空出来,像一个微寒陷坑的时间。 「…………!」 霎时间,颤抖从脚边涌上来。颤抖自膝盖传到腰部、腰部传到肩膀、肩膀传到手臂,如波浪般爬上来逐步侵蚀伊库塔全身。 「……可恶,又来了……」 「伊库塔──」 库斯察觉他的异状在桌上呼唤。但伊库塔甚至无法回应搭档,他用双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停下来啊。就算发抖也改变不了什么吧……!」 他两手使力试图压下颤抖。可是别说平息,颤抖反倒变得更加剧烈,四肢末梢的感觉开始减弱。受到彷佛慢慢没入冷水之中的恶寒侵袭,伊库塔判断情况不妙,迅速拉开抽屉。 「伊库塔,那个──」 库斯再度开口,但青年拒绝理会并抓住抽屉里的麻袋。他以颤抖的手指粗鲁地扯开袋口,抓住一片里面类似黑色乾草的物体立刻放进口中,并且咬紧好让乾草压在牙龈黏膜上── 「──!咕恶……!」 独特的麻痹感扩散之后,强烈的呕吐感很快令他作呕。他勉强忍耐著继续咬乾草,但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身体的颤抖始终没有平息。 「……用咬的已经不行了吗……?」 伊库塔在迫切的意识中这么判断,从抽屉里拿出香烟卷纸在桌上摊开。他把刚才的乾草摆在纸上,手指抖动地卷起来。 「……呼~!呼~!……」 他叼住卷好的扭曲纸卷,要求桌上的火精灵点火。火精灵点犹豫了一会,但在他再度催促后不得已的点起火。伊库塔将口中叼著的纸卷缓缓地伸向眼前摇晃的火焰── 「──要不要改成这个?」 就在纸卷前端接触到火舌前。一杯冒著热气的茶递到眼前,完全阻止他的行动。 「……哈洛……」 伊库塔愣愣地抬起目光,看见熟悉的柔和微笑。哈洛仍然朝他递出茶杯,用沉稳的声调说道。 「不喝也没关系。光是闻著茶香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不催促他行动,也不强行推销善意,她保持同样的姿势持续等待对方判断。两人四目交会良久之后── 「……哈哈……真服了你……」 纸卷松口后掉落在地板上。取而代之的热茶暖意在双手渐渐扩散。伊库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著琥珀色的液体呢喃。 「……被你撞见特别难堪的一面了。这实在没藉口可以辩解……」 从平常的青年身上根本想像不到,他的声音会如此虚弱。感受到胸膛彷佛被贯穿的心痛,哈洛努力带著平常的开朗说道: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假装离开,刻意消除气息躲起来。因为我如果正常地待在你身旁,你很可能绷紧神经表现出像平常一样的举止。」 听到这番说明,伊库塔的表情从苦笑转为自嘲。 「……我委托你管理士兵的心理健康,结果自己第一个让你费心……」 「不,是我第一个注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哈洛毅然地触及核心询问对方的现状。青年开始断断续续的回答: 「……平常没什么问题。不过,像这样工作突然间断的时候,当我忽然松懈,不安就涌上心头……止不住的颤抖。有四、五个月……不,是从半年前左右开始的。」 「你每次发作都用古柯叶……?」 「虽然觉得不好,但那个最快见效……吃不消的是,我在这种状态连笔也握不稳。」 他举起到现在还在颤抖的右手给她看,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哎──原因我很清楚,是很常见的心因性症状。当工作这么错综复杂,我胆大包天的神经好像也偶尔会发出惨叫。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当青年试图勉强用开玩笑的口吻往下说,哈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让对方停止发言,同时清楚地说道: 「……伊库塔先生,请失去理智。」 「……咦?」 「冷静下来是不行的。在痛苦得受不了的时候,不可以冷漠地俯瞰痛苦的自己……请看看周遭。现在这里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无论说出什么话、表现出什么样子,都不会受到任何人责备。」 她用话语催促对方解放心灵的拘束。当青年仍旧动弹不得,哈洛朝他露出微笑。 「所以,对不起。这次──我会大胆一点。」 「咦──」 伊库塔来不及吃惊,就被她抓住手臂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搂过去。离开椅子的身体落下,当他察觉时──身体已经完全被拥入跪姿的哈洛臂弯中。 「呵呵──其实这是第一次由我主动抱紧你。」 「…………」 「上一次是伊库塔先生拥抱我……感觉真的很温暖。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她紧紧抱住对方的手臂上猛然使力。伊库塔根本无从抗拒充满亲爱之情的拥抱,任由她摆布。 「话说在前头,我绝不会放手。不管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哪怕一整晚我也会紧贴著你。假装打起精神想蒙混过去也不行喔。那种表演骗不了我。」 「…………」 「呵呵呵,这可是额外的大好处,居然可以用心理健康管理的名义尽情拥抱喜欢的人。我都担心会不会太过幸福遭天谴了。世上可以有那么美好的工作吗?」 哈洛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往下说,以免对方顾虑。体温与心跳隔著一层军服传递过去。受到那股暖意包围,束缚伊库塔的理智静静地放松── 「…………………………………………我很害怕。」 不久之后──悄然地。 他脱口说出至今一直苦苦忍耐的丧气话。 「──是。」 哈洛毫不动摇地接纳他吐露的心声。宛如长久在地下流动的伏流找到出口,话语自青年口中满溢而出。 「每次迎接日落,那种心情就变得很强烈。我有没有漏掉现在该做的事?至今所做的事有没有犯错?话说,我试图要做的事情真的可能实现吗?──我不安得无可救药。」 这究竟是相隔多少年后,他再度被容许直接说出混乱的内心想法? 「在战争与外交上和齐欧卡交锋。在内政上维持帝国。还有──比那一切更优先地保护夏米优的心。 若可以乾脆缩小范围,我想集中在最后一点上……可是,现实上办不到。因为夏米优不会拋弃国民,她绝不放弃身为皇族的责任。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与国家划分开来思考。 那孩子的那一面很像啊──真的非常像雅特丽。」 他等同呜咽地说出口。愈谈论心声,他浑身的颤抖便愈发激烈。 「我──我说不定会再度失败。说不定会像那场军事政变时一样,将大量生命拖下水挑起事端,最终还没救到最想拯救的对象。如果在战场上败给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如果在政略上输给阿力欧·卡克雷、如果在权术诡计上中了托里斯奈·伊桑马的计──那些想像就会毫不留情地化为现实。」 「…………」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不打算屈服于那种结局。可是──我、我已经知道,不管再怎么精心准备、设计多么巧妙的计策,战争的 结果都并非绝对。不合理与不讲理的双胞胎会在意想不到之处狙击我的心脏。以我远远不及全知与全能的头脑──就连短短数天后的未来都无从估算。」 话语说到最后已是吶喊。他无法忍受自背脊往上窜的恶寒,用尽全力紧抱著眼前哈洛的身躯。 「我要怎么做才好,哈洛。我和她约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护夏米优。我在没有绝对可言的战场上赌上绝不能打破的约定……每当想到那个事实,我心中深处就涌出恐惧,彷佛冰水代替血液流进体内,全身无法克制的颤抖个不停……!」 伊库塔脸颊滑落的泪水渗入哈洛的军服。她一滴不剩地接受对方揭露的感情,在他耳畔静静地呢喃。 「说得很好──了不起,伊库塔先生。」 哈洛告诉他,掌心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她的脸颊也流下泪水。青年一直以来忍受了多少不安──如今她感同身受地体认到那份挣扎与痛苦。 「我也知道那种事。努力再努力,比起任何人更持续地努力,直到再也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努力──做到那种地步倾尽所有力量,仍然无法触及目标地点。特别是战场……从前线到后方充满了这样的残酷。」 哈洛逐一回想起在战场上消散的许多思念,继续说道。 「例如野战医院。那里有许多就算治疗也无法得救的伤患,我本身曾有数不清多少次看护过这些人的临终时刻。 ……可是,伊库塔先生,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认为我从那些无法得救的伤患口中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臂弯中的青年发出呜咽。哈洛在自己的记忆中拚命寻求──能让他停止颤抖的有力话语。 「有各种内容。有人一直呼唤母亲的名字,有人思念留下的情人不断哭泣,也有人并非特别对谁而发地一味咒骂。 不过──听到最多次的是道谢。」 当她这么告诉青年的瞬间,臂弯中的呜咽声忽然降低。从那个反应看出一线光明,哈洛往下说道: 「领悟自己无法得救时,许多人对我说谢谢。他们没有责怪我的无力,而是慰劳我的努力……用真的很温柔的声调传达谢意。」 「…………」 「那时候我发觉,即使没有结果,有人直到最后都试图拯救自己──对许多人来说,那件事本身就成为救赎。」 哈洛十分确信的断言,说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本身的感情证明那并非谎言。 「你还记得吗?伊库塔先生。当你对我们说,回来吧,不当乖孩子也没关系的时候。 从那一瞬间起,我一直得到救赎,就算现在当场突然死亡也一样。不过──如果在此前提上能选择最后说出口的话语──我会毫不犹豫地道谢。告诉你、雅特丽小姐、托尔威先生、马修先生、夏米优陛下,谢谢你们与我相逢、称呼我为同伴、与我共度温暖的时光──为那一切传达谢意后,我会在得到救赎下赴死。」 哈洛这么告诉他,紧抱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带著从胸中满溢出的怜爱,她把所有感情化作言语。 「未来──纵使一切都不顺利、纵使我们的努力没带来任何结果,有句话我决定到时候一定要对你说。 可以让我──现在预先演练一下吗?」 掌心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发,她说出那句话。音色比起至今的人生中说过的任何话语更加温柔。 「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伊库塔。」 宛如魔法一般。 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青年的颤抖如退潮般消失。 「……太诈了,哈洛。」 身体依然靠著哈洛,伊库塔轻声说道。怀念与难为情令他微微噘起嘴。 「唯独这一招是犯规啊。因为──当母亲对我这么说,我没有一次不曾停止哭泣。」 最爱的母亲的记忆,为他除去颤抖。被哈洛的温柔环抱,他回想起人生最初得到的祝福。想起那绝不消失的温暖。 「啊……」 青年双手轻轻按住哈洛的肩膀。伊库塔撑起依偎的身躯,用擦去泪水的双眼笔直的注视她。 「谢谢你,哈洛。我没事了──你看得出来吧?我没有逞强。」 他咧嘴露出强而有力的笑容。看到之后,哈洛浮现又哭又笑的表情。 「是的,我看得出来──真可惜。本来还想继续紧紧抱著你的。」 她开著掺杂一丝真心的玩笑。伊库塔听到后沉默地再度伸出手臂主动紧抱住哈洛。那拥抱中包含青年所有的亲爱之情,毫不逊色于她给予他的感情。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一段相当久远的记忆。 「──你改变主意了吗?」 那个声音在昏暗的地下牢内回响,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从铁栏杆另一头传来的回答正好相反地悠哉。 「我还在考虑。不好意思,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穿著军服的男子用装傻的语气说道。他身高中等,有著下巴较宽且眼白偏多的长相,整体外观是典型的疲惫中年男子。不过──肩膀上的阶级章与那一切并不相称。 「我姑且问一句──一些时间是多久?」 「总之五、六年左右。对于这类事情,我生性想仔细考虑过后再下决定。」 狐狸再度询问,牢中的男子──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泰然自若地回答。托里斯奈无言地发出叹息。 「意思是指,就此死在牢中是你的期望?」 「我没有那种兴趣。只是……照这样子来看,我恐怕没得选择死亡地点。」 巴达背靠著牢房墙壁低语。他所说的内容令狐狸不知第几次皱起眉头。 「我应该给过你选择,为什么不选存活的那条路?」 「嗯?」 「降服伊格塞姆,作为新元帅率领下一代帝国军──只要你下定决心,我马上放你从牢中出来。不只可以捡回差点丢掉的性命,以后地位与荣誉也都唾手可得。我不明白你拒绝的理由。你明明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甚至能够作为将领在帝国历史上留名。」 狐狸用表情告诉对方他打从心底不了解。对于他的缺乏理解露出苦笑,巴达说道: 「名字明明留在墓碑上就够了,失去的东西却是朋友的性命与孩子们的未来,一点也不合算啊。」 「和帝国找回真正的荣耀相比,怎样的牺牲都无关紧要。」 托里斯奈毫不犹豫地断然宣言。那个价值观让巴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你来说是那样吧。嗯──你对此投注的热情很可观。事到如今想想──把你和其他腐败贵族们相提并论,误判你的热情,一定是我如今在此处像这个样子的理由吧。」 他彷佛事不关己地说,并未动摇。面临无从逃避的终结,他已接受了结果。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你的心愿真的是那个吗?」 巴达以分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对象,彷佛在说比起自己显而易见的下场,对于那件事更感兴趣。托里斯奈疑惑地皱眉。 「──什么意思?」 「一个单纯的疑问。在现代复活古代卡托瓦纳皇室拥有过的神秘血统。先不谈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实现这一点真的是你的愿望吗?我不禁觉得,你真正的愿望藏在更深处。」 他边说边走到摆在牢房角落的小桌子旁,背对对方往下说。 「希望你试著回想一件事,那个心愿是从何时开始的?」 「…………」 「如果源自你本身的权力欲望、对于力量的志向,那很好解决。因为达成心愿直接代表自我实现。先不论是好是坏,以心愿来说非常坦率。不过──难以理解的是,你不期望自己登基为帝。你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梦想帝国的繁荣,同时又没有把皇室与自身同等看待。在我眼中,觉得这非常无法理解。」 巴达说著拿起茶壶往桌上的杯子倒水。此时──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向上望。 「啊──原来如此。或许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巴达一手拿著杯子重新转向狐狸,注视对方的双眼再次开口。 「我试著换个问法──你想透过引导帝国迈向繁荣成为什么?」 托里斯奈的眉头皱得比上次更紧。在思考答案之前,他捉摸不到问题的意图。看著那个反应,巴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如果你觉得我推测错误,当成耳边风就好。但若有挂心之处──或许迟早应该仔细的思考。因为那一定与你人生决定性的部分有关。」 他说著分不清是忠告还是谜语的话,打开小纸包将内容物倒进杯子里。托里斯奈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 「说多了。看来也无法再拖延下去,差不多要告别了。」 巴达轻轻摇晃杯子搅拌杯中物,如此说道。手头的动作没有迟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活著会危及朋友的性命。 「虽然自己来说很难为情──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在狐狸面前,巴达害臊地笑著说──保持那个表情一口气喝光杯中物。 第十三卷 后记 感觉回过神时,我已登上这座山的第九站。午安,我是宇野朴人。 第13集。这个故事也终于接近结局。本集是为决战作准备的一集,同时是描写最后平静时光的一集。另外,我也试著把聚光灯放在「咦?到了现在还提这个人?」的人物身上,这是称作暴风雨前的宁静却显得太过吵吵闹闹的一集。 持续写系列作那么久,角色们的存在真的感觉近在身旁。能够见证每个人的成长与变化,让我欢喜不已。我准备深深品味可以写这个故事的幸福,并动笔迈向结局。 无论如何,下一集终于来到完结篇。 我想出版时间间隔会比较长,但相对的会为大家送上系列收尾应有的内容。 阅读到此处的各位,敬请期待──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在以下的篇幅,我要向在本书写作上关照过我的各方人士致谢。 插画家竜彻老师,谢谢您继上一集之后这次也提供品质稳定的插图。不只画得精美,您稳定感十足的工作表现让我每次都满心感激。 责任编辑黑崎先生。本想早点完成,这次却又坚持到最后关头,非常抱歉…… 亲近的朋友们。和上一集一样,这次我也得到许多人相助。在感到伤脑筋时陪我商量的朋友、平常可以闲聊瞎扯的朋友、可以一起开心玩闹的朋友──全都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希望我自己也成能给予相应回报的人。 在最后,对于拿起这本书的你,我要献上由衷的感谢,作为本集的结束。 第十四卷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lkid:linpop) 录入:naztar(lkid:wdr550) 那一天的阳光,感觉起来远比平时柔和得多。 此处是耸立于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皇宫。在与外界隔离的广大建地中庭内,有两株相隔约两公尺的乌刚栎。 那并非风格适宜种植在宫中的大树。中庭里更高大的树木多得是,其中还包含国宝级的老树。相比之下,那两株树龄年轻的树实在太过逊色,而且是在短短数年前才栽种的。 「──啊,真叫人忘了时间。」 不过,帝国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非常喜欢那两棵树。枝叶形成恰到好处的遮荫,间隔正好适合张设吊床。这里是他本人选择与安排的,无可取代的休憩所。 「……唔,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为何经常在开会时迟到。」 少女带著微笑呢喃。与青年并肩躺在大吊床上的人,正是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平常总是在私室度过两人相处时光的她,唯独在天气晴朗得不同寻常的今天,毫不犹豫地来到户外透透气。 「……你记得吗?你是第一次教我这种躺法的人。」 「我当然记得了。因为当时我可是耍了坏心眼。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不知你什么时候会找我抱怨。」 青年恶作剧似的笑了。在随著微风摇晃的吊床上,夏米优微微依偎著身旁的伊库塔。 「恕你无罪……因为雅特丽已经代我教训过你了。」 「唔唔唔。嘴上说原谅我,但你最近好像经常踢我……?」 「新犯下的罪行是另一回事吧。不管从前或现在都一样,你一碰见年长女性马上就会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搭讪对方。」 「禁止我搭讪,几乎等于叫我不准呼吸啊。」 青年苦笑著耸耸肩。此时──沙沙踏过草地走来的脚步声响起。少女赫然回神,从吊床上跳了起来。 「午安……呃,我真的没打扰到你们吗?」 翠眸青年开口第一句话便这么说,脸上浮现客气的微笑。夏米优瞪大双眼。 「托尔威?你什么时候来皇宫的……!」 「我才刚到。久疏问候,陛下。」 「训练好像在昨天告一段落,是我找他过来的──有一个月没直接碰面啦,托尔威。」 「嗯。不过因为有透过精灵通话,倒不觉得很久不见。训练很辛苦,能够频繁地跟阿伊和小马通话给我很大的鼓励。」 托尔威露出开朗的笑容如此说道。这时候,又有其他人影从他背后走来。 「哎呀,被托尔威抢先一步了吗?──久疏问候,陛下。」 微胖青年望著在场众人说道。又有意外的访客到来,夏米优慌忙跳下吊床。 「马修,你也来了!」 「伊库塔交代我配合在今天休假,所以我从南域快马加鞭一口气赶了回来。」 马修按压著因骑马感到酸痛的腰部说道。在他身旁,哈洛则以托盘端著一组茶具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托尔威先生。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好久不见,哈洛小姐。别担心,我没有变瘦。只是体格变得结实,体重反倒增加了。」 青年充满自信的回答,同时轻拍自己的胸膛。哈洛仔细地检查他全身上下。 「──嗯,没错。你的脸色比之前来得好,身体状况看来也没出问题……太好了。」 「喔,马上开始工作啦。真不愧是帝国军首位心理健康管理官。」 「呵呵呵,马修先生你胖了一点喔?」 「呜呜……!这、这也无可奈何,海军那伙人拿了一堆伴手礼叫我吃,难得收都收了,总不能放到坏掉……」 马修撇撇嘴,苦恼地沉吟著。感受到他在海军也受周遭众人的喜爱,伊库塔露出有点坏心眼的微笑。 「看来交流很顺利,那再好也不过了──你和小波儿的感情还顺利吗?」 「是很顺利……不,别只顾著追根究柢地问我的事情!那么久没见面,每个人应该都累积了不少话题可说吧!呃──对了,哈洛的伤势怎么样了?」 「啊,要和我比腕力吗?这样马上就知道答案啰?」 哈洛卷起袖子微笑著说。托尔威含笑看著两人互动,又看向万里无云的晴空。 「今天天气很好,要直接在这里办茶会吗?阿伊。」 「我找你们来正有此意。虽然派人搬椅子过来也可以,这里的草地本来就长得厚实。总之大家先在树荫下随意找地方坐吧。」 伊库塔跳下吊床催促道。骑士团众人照他的话在脚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视线比起站立时猛然靠近地面,哈洛突然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开口说道: 「啊啊──这种感觉真叫人怀念。」 其他四人也不约而同地怀抱著那种感觉。马修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是啊。我们这些人一起席地而坐,让我回想起当高等军官候补生的时光。」 「呵呵呵。沙菲放出的风常被阿伊抢去吹了。」 「小白脸体温低所以耐热,这是我一贯的主张。」 「不科学也该有个限度吧……」 夏米优一脸傻眼的捏捏青年的手背。马修不经意地将哈洛递上来的茶送到嘴边,随即惊呼: 「……这杯冰茶真好喝。明明加了那么多冰块,味道一点也没稀释。」 「啊,你喝出来了?那是用茶水冻成的冰块。」 「比平常的做法又多了一道步骤啊……嗯,又冰又可口。在身体发烫的时候来上一杯真愉快。」 哈洛泡的可口冰茶让所有人得到片刻小憩。紧接著,马修的目光投向树木之间的吊床,不禁傻眼地叹息。 「不过,你终于连在皇宫里都建立了巢穴……怠惰的本性强烈到这种地步,都值得钦佩了。」 「哎呀~这才刚开始呢。我在考虑下一次能不能在那两座尖塔之间张设吊床。」 伊库塔这么说著,不经意地指向同样耸立在皇宫建地内的两座塔。金发少女皱起眉头。 「尖塔……难道你指的是右剑之塔与左剑之塔?高度同为三十七公尺的那两座塔?」 「真不愧是阿伊,连挑选午睡地点规模都不一样。」 「想实现这一点,会受到领空相关法律限制。我预计在下一次议会上提出的修正案已经完成,得趁现在做好事前工作……」 「喂,谁来阻止他!这家伙真的打算去做!」 当伊库塔终于进入具体步骤的说明,马修抓住他的肩膀摇晃,彷佛在说我可不会让你做这种蠢事。那一幕看得其余三人之间迸出笑声。 「──真叫人忘了时间。」 忽然间──哈洛仰望天空呢喃。对话戛然而止,其他四人也同样的仰望上空。成群的小鸟像在游泳般横掠过他们的视野。 「就这样什么也没发生就了结……事情可不会那么容易。」 明知是无济于事的愿望,马修依然说出口。托尔威如同回应他一般说道: 「在齐欧卡──说不定也有人像这样仰望著天空,想著同样的事。」 在厌战热潮于两国高涨的形势下,不希望战争爆发的人远比期望看到战争的人来得多。思考著这个讽刺的事实,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喃喃说道: 「直到今天为止,我曾躺在各地的吊床上仰望过数不清的天空,可是我从不曾看过适合战争的天气。」 青年以辛辣的口气说完后表情突然变得沉稳,倏然眯起眼眸。 「只是──反正是最后仰望的情景,那还是晴空比较好……因为我感觉这样在永眠之后,可以作个好梦。」 这番话透出一股脆弱。他不同于平常的样子令四人吃了一惊,马修率先反驳。 「哼,窝在司令部里不动的元帅大人说什么呢?等身为总司令官的你阵亡时,我们所有人也都死了。」 他说出对他而言理所当然的事实。哈洛与托尔威也接著开口: 「对啊,伊库塔先生。你本身不用多说,如果你不让我们确实生存下来,那就伤脑筋了。」 「我们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阿伊。」 翠眸的青年以前所未有的有力口吻承诺。看到同伴们变得比从前更加可靠,伊库塔不知不觉间扬起嘴角──挥去那一丝软弱。 「嗯,没错──哈洛,可以再给我一杯茶吗?」 「好的!我马上──」 就在哈洛伸手去拿茶壶准备立刻添上茶水的瞬间──伊库塔的搭档库斯自腰包内发出收到讯息的通知,通话接著响起。 「──向元帅阁下报告。齐欧卡军自国境东侧展开进军!重复一遍,齐欧卡军自国境东侧展开进军──」 听见那个报告──不可思议的是,五人之间连倒抽一口气的反应都没有。 「……」 伊库塔环顾在场的同伴们。他望著大家几乎都已喝光的茶杯,忽然微笑。 「……勉强凑出了时间,让所有人一起喝 杯茶。」 托尔威、马修、哈洛、夏米优都微笑著点头同意。比起难过这段安宁时光的结束,他们更打从心底感谢能和同伴共度无可取代的时光直到这一瞬间的幸福。 「好了,开始吧──战争的时间到了。」 黑发青年这么告诉他们,同时拄著拐杖站起身,将挂在吊床上的斗篷披在肩头。他换回作为帝国军元帅的服装,迈步走向自己的岗位──心中暗藏觉悟的女皇,与实力不分上下、身经百战的军官们跟随在后。 宛如宝石般的安稳宣告结束。于是,最后一战揭开序幕。 第十四卷 第一章 决战开幕 针对全面对决,帝国、齐欧卡各有各的战略构想。 在此一基础上,事先指定交战地点,彼此尽可能集结兵力交锋的古典战争──所谓的会战在这个场合并不成立。对一方有利的地点,对另外一方而言则属不利,特别是双方在现代战争中威力最大的兵器爆炮数量上有所差距,对于帝国来说,决战地点不能选择单纯的平原。 胜率最高的战法,是在帝国领土内依序迎击攻入国内齐欧卡军的「防卫战」。以破坏国土作为交换,这么做可以事先设想进军路线,将意料中的战场调整得对我军有利。由于地点在自己国家,容易补给这一点也很重要。 另一方面,齐欧卡明知这一点依然有必要攻入帝国。他们没有「迎击来犯敌军」这种作战方针可用。因为时间拖得愈久,双方以爆炮数量为中心的战力差距就愈会缩小。如果帝国主动进攻,代表他们在军备上已达到采用那个方针也有胜算的程度。坐视情况发展到那一步,只是本末倒置。 一方是巩固防御在根据地等待的帝国军。一方是明知这一点,仍然必须进攻的齐欧卡军。 不过──即使依照这幅构图,也绝不代表齐欧卡军陷入不利。 「──炮兵部队,前进!」 不必大费唇舌说明理由,光看这一幕就够了。 由许多马匹牵引,一重又一重向前推进的钢铁炮列。光是纵队最前列都有三十门大炮。至于后续的──如果不站在小山丘上眺望,甚至想算出大致数量都很困难。 齐欧卡军为这一战准备的爆炮总数,实际上为六千一百二十二门。牵引大炮所用的马匹数量为其三倍,至于人力则多达五倍。光是随著爆炮量产化新成立的炮兵部队人数便有三万人之多,从这个事实可以清楚地看出,齐欧卡认为这个兵科正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 「……我真的担心起来了,这一战会不会让帝国化为焦土?」 在队列后方高大厚重的炮列中央,一名走在指挥官身旁的军官低语。 正因为从反覆进行直到不久前为止的训练中得知爆炮的威力,他能够想像这个炮兵师团将会实现多么惊人的火力。接下来,他们将实行多半是在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破坏──想到这件事,他在感到火力可靠的同时心怀恐惧。 看出他的忧虑,一旁的长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只能期待帝国人明智了。但愿他们在土地化为焦土前投降。」 「是的,我不带讽刺真心这么认为……希望他们也快点看到这副景象。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这支大军的前进呢?我们具备的火力甚至能够炸毁山坡。更何况是人工建造的要塞──」 「──你认为有多少?」 在高台上,女兵以低沉的声音发问。并排匍匐在她身旁地面上的男性部下谨慎地回答: 「……可见范围内为三千,根据部队规模来推测,五千多半是可靠数字。」 如此推测大炮的总数,她吞了口口水。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齐欧卡认真的程度。他们究竟花费了多少预算来整顿军备,已经无从想像。 「我们要钜细靡遗地进行观测……这将是严酷的一战,在这个阶段出错就免谈了。」 「是!」 「──超过五千吗?原来如此。」 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司令室。收到报告的伊库塔·索罗克,抱著坦率的钦佩点点头。 「真了不起──这里赞美的不是白毛小白脸,而是阿力欧·卡克雷的政治能力。为了凑到这个数字,他到底在国民议会上争取来了多少预算?」 青年语带苦笑地呢喃──可以强行施政,是帝政相对于民主共和制的明显优势之一。可是对上那位执政官,就连这种常识好像都没有意义。 「唉,我并不惊讶。我认为那个人应该会这么做──帮我接通席巴上将。」 库斯闻言立刻展开通讯,不到五秒便传来回应。 「我是库巴尔哈·席巴。听说已发现数量多得不像话的大炮,不过会照预订计画进行吧?」 「是的,当然了。请在第一次防卫线做壕沟战准备。」 「我明白了。真叫人兴奋啊。」 他带著笑意说完那句话后,结束通话。对「日轮双璧」一如往常的勇武感到十分可靠,伊库塔撑著办公桌站起身。 「──那么,我也就位吧。」 青年离开桌旁,站在司令室中心由他布置的二十余组将棋盘中央。每个棋盘盘面与放在旁边的棋子形状大小都各不相同,与原本的将棋完全不一样。那是为了因应战况演变,用来准确想像即将展开的战争而准备的辅助道具。 「好了──这次先攻的人是你啊,约翰。」 帝国军发出观测报告的四小时后。持续进军的齐欧卡军带头集团,此时正要跨越国境线。 「──好了,差不多能看见第一座要塞了,马捷亚。」 在战列前方拿著望远镜眺望的指挥官说道。他年约五十几岁,肩头佩戴上校阶级章。他是在这次决战初期,负责齐欧卡陆军前线指挥的贾特拉·迪凯克上校。 「斥候应该也很快就会归返。」 作为副官辅助指挥的马捷亚·艾姆登少校如此回答。他们的部队与他们注视的敌军要塞之间距离剩下不到两公里。那座彷佛声明向西方延续的平原「到此为止」的正八角形大型军事设施,其实是从一百二十年前起持续阻挡齐欧卡侵略的「最初之壁」──欧鲁瓦铁壁要塞。 「想战胜帝国,就用五成力量攻陷欧鲁瓦。这句话从我年轻时就读军官学校开始,就听到耳朵长茧了。」 「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不经由此处要从陆路侵略帝国,顶多只能走阿尔德拉神圣军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那条路线。」 「那边也是辉将大人指挥的吧。这次无法使用实属遗憾。」 「我也喜欢高山,梦想是总有一天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朝圣──虽然如此,我可不想推著爆炮登山呢。」 马捷亚少校这番话让贾特拉上校笑出声来。就连信仰虔诚到人称圣人的阿尔德拉教教徒,都会念著「总有一天要去」,然后就这么过完一辈子──因此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朝圣之旅,不时被人用这种说法取笑。 「这次走这条路线比较好。虽然不知道要塞里有多少士兵,他们全都是爆炮的靶子。」 「如果他们反过来以野战出击的话,怎么处理?」 「那可是帮了大忙,省下攻陷要塞的功夫。」 贾特拉上校脱口而出充满自信的发言。这时候,一名军官快步走到他们身旁。 「──报告!斥候部队已侦查完前方可见的要塞归返!」 「嗯,配置的兵力有多少?」 贾特拉上校立刻询问。然而,眼前的军官却迟疑地欲言又止。 「……数量是……零。」 一阵沉默笼罩现场。在一瞬间的困惑后,上校猛然皱起眉头。 「……零?」 「意思是要塞丝毫没有人影。就算接近,敌军也并未迎击,甚至连侵入内部都很容易。另外,周遭也没有可潜伏大量伏兵的地形。」 他接下来的说明越发加深疑问,难以衡量状况的贾特拉上校重新转向副官。 「这是你的预测说中的案例吗?」 「或许没错……可是敌军完全不见人影,这实在……」 马捷亚少校斟酌言词谨慎的回应──他们也预想过敌人设下计策的情况。例如将要塞内的士兵当成诱饵,从背后袭击等等。可是在那些案例中,并不存在配置于要塞的人员人数为零的模式。 「算了。假使他们真的放弃此地,那只须直接接收当作我方的据点。联络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做确认。」 指挥官打起精神开始以精灵通讯。不到几秒钟后,对方传来回应。 「──我是总司令官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现状如何?上校。」 「是。在进军路线上经过的第一座要塞空无一人,该如何行动,想请教阁下的判断。」 「无人吗?」 「是的,根据报告,连一个人影也不见。直接接收也无妨吗?」 预期指挥官会马上同意的贾特拉上校发问。然而,回答却太过令人意外。 「不,炮击。」 「──啊?」 「向要塞开火炮击。彻底轰炸,有没有敌兵不是问题。」 炮击无人的要塞。花了几秒钟接受那个指令,他慌忙确认。 「这──这样好吗?少将阁下。往后想来很难碰到能够在敌地确保据点的机会。」 「我已经下令了,上校。」 白发将领没有加上说明,淡淡地断言。那股压力让贾特拉上校不知不觉间挺直背脊,在承诺之后结束通话。 「……进行炮击准备。」 「朝无人的要塞开火吗?」 「我也确认过这一点,但这是总司令官的判断,没有理由质疑。」 他斩钉截铁回答的声调已不再带著迷惘。副官也点头同意,向炮兵部队发出指示 。贾特拉上校获选为前线指挥官的最大理由之一就在于这里。不管在任何状况下,他绝不会怀疑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判断。 「开始注入扬气,上校!」 「好,开始吧!」 收到命令的炮兵们当场展开行动,开始为钢铁炮列注入扬气。贾特拉上校一边想像在爆炮内逐渐累积的压力,一边环抱双臂扬声道: 「我还不清楚司令官的意图,不过想成早早有试射机会的话也不坏。」 「是……」 无法完全接受的副官含糊地回答。然而──炮兵们在不久之后报告炮击已准备完毕,上校朝他们下令: 「开始炮击!」 炮弹随著巨响发射出去,炮兵们的鼓膜被震得发麻,连脚边的草丛都随振动而摇晃。几秒钟后,飞向空中的炮弹同时击中目标,只见屋顶和墙壁一口气被贯穿,粉碎的石材化为巨大的碎片倾注在地面上。 「唔,威力不出所料。虽然这座要塞的规模颇大,照这样子是不堪一击──」 见证炮击效果,指挥官满意地沉吟。可是──他并未目睹下一波炮击。在他们眼前,要塞的一切「一瞬间爆炸四散」。 「──啊?」 「──要──要塞炸开了!报告,炮击中的敌方要塞炸开了!不是崩塌,而是炸开!仅仅受到一波炮击……!」 部下错愕的声音透过精灵传来。与他的慌乱相反,白发将领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之色。 「yah──果然如此。」 约翰边说边俯望桌上摊开的地图。不必等待报告,代表要塞的记号上已经打上象徵「不可运用」的x记号。 「不必惊慌,这是极为自然的结果。就算面对爆炮没有意义──那个伊库塔·索罗克可不会毫无意义地弃置位于要冲的要塞。」 他笃定地断言──利用扬气爆破解体。那是约翰本人从前在大阿拉法特拉梯形台地的攻防战中也用过的技术。其革新之处在于依事先动手脚的一方而定,爆炸能够一瞬间炸飞坚固的地形或建筑物。位于路线上的无人要塞正适合当作诱饵,约翰看穿了那一点。 「如果企图接收要塞粗心地派士兵进入,就会发生大惨案──这样你明白了吧,上校。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凡是在现场遇见未知状况,首先就联络我。比起自己的脑袋更要信赖我的判断。了解吗?」 「是、是……!」 听到指挥官以颤抖的声调表示服从,白发将领结束通讯,在一旁待命的米雅拉开口: 「马上就碰到了伊库塔·索罗克的陷阱吗……真是丝毫不可疏忽大意。」 「这种程度称不上陷阱。放在那家伙和我之间,只算是打声招呼。」 约翰甚至面露微笑说道──这不值得惊讶。经过三次对决与在「神之试炼」的交流,他们已经十分清楚彼此的实力。 「接下来将是初战──秀出彼此的布阵吧,索罗克。」 在陆军开始就迎击部署的同时,在帝都邦哈塔尔遥远南方的港口,接获齐欧卡军侵略通知的帝国海军开始行动。 「嘿咻……」「将下一桶搬过来!」「喂,全部都在这了!」 扛著大水桶的水兵往来于船舰与港口之间。为了长期航海,船上得储存大量物资。拜水精灵的净水功能所赐,在海上也不缺淡水,不过足以供大批船员食用的粮食数量相当庞大。若是还要存放武器与炮弹的军舰,光是装卸货物经常需要半天以上。 「──阁下!您在哪里,尤尔古斯上将阁下!」 在大战前忙碌的海军港口一角,一名青年满脸为难地四处徘徊。他是担任耶里涅芬·尤尔古斯副官的资讯军官。明明累积了不少与出击相关的事务想请示长官判断,却找不到关键的当事人。 「呜呜,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呜哇?」 当苦苦寻找的他掂起脚尖环顾港口,紧邻背后的堤防传来水花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岸。他惊讶地回过头,居然发现自己正在寻找的尤尔古斯上将就在那里。只是他浑身湿透仅穿一件内裤,而且一手还拿著大颗的牡蛎。 「呼──哎呀,才六分钟就到达极限,一阵子没潜水,体能都退化了。」 身上滴著海水的尤尔古斯上将喃喃说道。副官被他充满光泽的肌肤,感受不出年龄的肉体美所震慑,勉强挤出声音。 「上、上将阁下──」 「哎呀,是你。怎么了?」 就在上将发现他的存在,看向他的瞬间,上将背后再度喷溅水花。 「噗哈──!怎么样,叔父!」 随著那句话,同样浑身湿透的女子爬上堤防。她是上将的侄女波尔蜜纽耶海尉──她一只手果然也紧握著大颗牡蛎。 霎时间,两人在眼前举起牡蛎互相展示。两者的尺寸都很可观──不过仔细一看,尤尔古斯上将的牡蛎更大上一圈。 「人家赢了!你还有得学。」 「呜~!」 见叔父咧嘴一笑,波尔蜜不甘心的跺跺脚。好了~没理会愣住的副官,尤尔古斯上将开口道: 「这是场不错的热身运动。船员们应该等急了,回你自己的船去,波尔蜜。」 「是是是,这就照上将阁下的吩咐去办。」 波尔蜜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完后转身离去。愣愣地目送她的背影,副官回过神来发问: 「可──可以请教两位在做什么吗?」 「你问做什么?只是比赛采牡蛎而已。一方面当作出港前激励士气,人家在陪侄女玩啊。」 尤尔古斯上将坦然地回答,目光投向海面。 「你也试试如何?唯独这一次,可不是身上不带海水味就能获胜的战争。」 「……!」 那句话听得副官瞪大眼睛。下一瞬间,他将精灵与随身物品放在地上,猛踏地面纵身跳进海中。一阵水花飞溅。 「噗哈──这、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是可以……你意外地大胆呢。」 尤尔古斯上将露出半是惊讶半是觉得好笑的表情说道,向爬上堤防的副官递出手帕。 「人家感受到你的干劲了──报告吧。」 「是!」 波尔蜜在港口朝自己的船舰飞奔。当同伴们在船上寻找她的模样跃入眼廉,她朝他们放声大喊: 「各位,我回来了~!」 发现那声呼喊,船员们的目光转向波尔蜜,同袍波姆与尤琳并肩抱怨。 「什么我回来了!你动作真慢,舰长!」 「你跑去哪里混了!准备工作几乎都完成了!」 「抱歉抱歉!我在那边采牡蛎!」 波尔蜜回以不成藉口的藉口朝舷梯冲去,在登上前却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一名熟悉的老人在那里等著她。 「快点准备,领头舰落后那可不像样。」 「库奇爷?」 昔日在她曾搭乘的「暴龙号」担任舰长的老手,拉吉耶希·库奇海校。虽然他如今因胸腔疾病退出第一线,唯独这一天赶到港口来为波尔蜜送行。 「尽管我也想一起去,却无法如愿了……」 「……库奇爷……」 波尔蜜寂寞的皱起眉头。不过,老人断然摇摇头。 「这是陪老头子垂头丧气的时候吗?──去吧,波尔蜜。现在是你们的时代。」 「……嗯!」 波尔蜜挺直背脊敬礼,冲过舷梯登上有船员们在等候的船舰。她巡视甲板一圈确认出发准备全数完成后,指示部下们起锚扬帆,自己则攀爬绳梯登上桅杆上的眺望台。 「嗯──天气真好。」 她眺望晴朗无比的大海喃喃说道,往肺部深吸一口气──开始唱歌。 「──太阳升起,海鸥鸣唱──」 船员们没停下运作船舰的手,沉默地聆听歌声。他们沉浸在自古相传的启航之歌中,告别或许再也无法踏上的大地。 「──登上船,解开绳索吧。一划动船桨就别回头──!」 不止他们的船,那道歌声也乘著海风传到旗舰上的尤尔古斯上将耳中。 「好歌喉──你很清楚领头舰的任务嘛,波尔蜜。」 他面露微笑低语。现在他搭乘的船舰──并非在尼蒙古港海战时也用过的帝国海军最大战舰「黄龙号」。由于战术因素,这次无法使用「黄龙号」。取而代之飘在海面上的,是船身尺寸小了两号的三桅帆船战舰「红龙号」。这艘在这次决战的旗舰,是男子当上海军上将之前,主要在校级军官时代的爱用舰。 尤尔古斯上将侧耳聆听侄女的歌声,同时将小刀插进手中的大牡蛎壳中。他切断贝柱打开贝壳正要吞下牡蛎时──忽而瞄到里头闪著白色的光辉,于是停下动作。 「哎呀,真是吉兆。」 他以指尖掂起那东西微微一笑──只见一颗尺寸连在珠宝市场上都不常见的大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离开要塞残骸前进数小时后,齐欧卡军终于与正等著他们的敌方部队对阵。 「……这是……」 以望远镜窥看的贾特拉上校脸上充 满困惑之色。这也无可厚非,眼前是前所未见的作战形式──遍及广范围重重挖掘的壕沟,与配属在壕沟中的大批帝国士兵。他们在架设好的铁丝网另一头警惕地举著武器,完全挡住齐欧卡军的去路。 「……虽然曾听过少将阁下的预测,当实际出现在眼前,可真是异想天开的光景。少数人把守狭路的情况姑且不论,没想到这种规模的部队会全部纳入壕沟中……」 「不过,这种做法很合理。既然要塞没有意义可言,对于对方而言,在最低限度的野战工事内等待我们比较不浪费力气。」 马捷亚少校冷静地分析,他的长官也点头同意那个意见。 「既然发现对方也有所准备,那么──就必须确定他们准备到了什么程度。」 他望向背后,那里有著整齐排列的大炮群──在地形容许上限展示出爆炮部队的雄壮英姿,甚至令他感到颤栗,于是他静静举起一只手。 「炮击──开始!」 他做好充分准备下达命令。震耳欲聋的巨响继而响彻四周。 无数的炮弹彷佛要遮天蔽日般倾注而下。那气势犹如空中飞行的鸟群般,随著喷烟发射后,很快对准地上的猎物迅速下降。 「要来了~~!」 士兵们在壕沟底部低下头。有些人止不住浑身颤抖,有些人专心地念诵阿尔德拉教的祈祷文,他们拚命地试图挥去脑海中自己下一瞬间被炸得尸骨无存的想像画面。 滋!沉重的中弹声不绝于耳──一次齐射倾注而下的炮弹其实超过两千发。在这阵毁灭的怒涛之下,若是一般的要塞,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遭受致命的破坏。然而── 「……呜……!」「……呜……啊……?」 在炮击当中,帝国士兵一个接著一个开始察觉。经历炮击后,自己的身体依然四肢完好。土墙没有崩塌,保护了他们。 「我……我还活著。」「我们没死。」 「挡得住……!只要待在壕沟里,就挡得住那种炮击!」 切身感受到壕沟对于炮击的防御效果,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如果俯瞰暴露在炮击下的阵地情况,那的确展示了值得惊讶的结果。 首先,壕沟本身没有任何一处被广范围的炸开。接近中弹地点的地方虽然有些崩塌,不过也是能够修补的程度。最值得惊讶的是,配置于壕沟前方的铁丝网几乎没有损伤地保留下来。甚至连应该近距离沐浴过爆风的部位,都没被切断。能轻而易举击垮石造坚固堡垒的炮击,却打不破不算粗的铁丝。 同时,铁丝的细度正是它在炮击中坚持下来的最大理由。整片袭来的爆风破坏力,有一大半都穿越了只不过由细线构成的铁丝网。要用炮击击溃铁丝网,远比打碎厚重城墙困难得多。 「下一波炮击来了!低下头──!」 能够庆幸平安无事的时间很短暂,震动与巨响再度袭击帝国士兵们。不过,压低身躯忍受炮火的他们,表情与第一次炮击时有所不同。 「……这样能够战斗……」「……没错,我们能够战斗……!」 自己有能力挑战齐欧卡军压倒性的炮列。在胸中萌芽的想法,使他们的战意更加巩固。 「──效果不彰?syah,果然如此吗?」 另一方面,听到现场指挥官通知炮击结果的约翰,毫不惊讶地接受了情况。 「这是妥当的结果。壕沟与铁丝网的组合,是现阶段因应我方炮击的最佳解答。要进行防卫战,没有比这更好的作战计画了。」 他淡淡地称赞敌军的准备。和前线将士们相反,他一次也不曾陶醉于爆炮的破坏力。 「阻挡暴风的壕沟与阻挡人的铁丝网。互相截长补短构成的屏障,远比外观更加坚固。该如何打破这层防御,是这次战争的第一个要点。」 「……呜……」 「听好了,绝对别将步兵派上前。如果他们冲进去,从那一瞬间起我军就会被拖入泥淖。把自己人的身体并排推到铁丝网上开出一条血路──你不想上演这种在历史上留名的恶战吧?」 约翰用危险的比喻告诫部下。由锐气十足的名将指挥,数量庞大的新兵器──这些条件使部下们期待势如破竹的迅速进击,但他必须早早打破那样的梦想。他必须在一开始就让他们切身感受到,这一战从开头到结尾都走在钢索上。 「别急于攻略,现阶段测验一下带来的装备就行了,距离重头戏组装好还有一段时间──帝国士兵们也只有这段空档能作美梦而已。」 从约翰向前线部下说话的表情,米雅拉感觉到──在考虑到那一切因素的前提下,他有信心走完这条钢索。 为攻略壕沟阵地,齐欧卡军在断续进行炮击之余,也以其他形式展开行动。 「推出装甲车!」 不寻常的兵器出现在帝国士兵们面前。那是一种正面与侧面铺著铁板,后方有用来推动的把手,内部设置空间可供人进入的木造台车。乍看之下类似于攻略堡垒的云梯,造型却比云梯低矮得多。 「开始前进!」 台车对准壕沟一字排开,配合号令同时开始前进。帝国军立刻开枪还击,被子弹打中的铁板猛烈地迸出火花。齐欧卡兵们苦涩地歪歪嘴角。 「可恶,好重……!」 为了保护士兵不受子弹攻击,台车上铺设了厚实的铁板,要以人力推动有些过于沉重。走在修整过的平地上姑且不论,在倾斜与凹凸不平通通保持自然状态的大地上前进实在很辛苦,不管再怎么努力速度都很慢。 远远看出他们正在苦战,贾特拉上校不悦地皱起眉头。 「果然不能太期待装甲车的作用吗……」 「那个重量要以人力来推动太重了。虽然马匹可以牵引,却不适合推动……如果在动力方面发生重大革新,也许会有不同的展望?」 副官替长官的低语作补充。他们派出的铁板台车──装甲车这种兵器,意图是剪断敌阵架设的铁丝网。目标为一边承受枪击,一边让步兵抵达壕沟前方,从前方装甲的缝隙中伸出大型剪刀剪断铁丝网。可是──在现阶段,其完成度就算说客套话也称不上高。 「很、很好,还剩一半──呜喔?」 推著台车走过一半距离的齐欧卡兵们,接二连三发出惊叫姿势向前倾。他们连忙查看情况,只见台车前轮陷入地面──掉进由布料与泥土作伪装的陷坑中。他们慌张地拉著把手后退。照这样下去,整辆台车都会掉进坑洞。 「……看来敌方也预料到做了准备。这样果然不行呢。」 「唔……撤回部队。太深入追击而损失兵力,只会一无所获。」 贾特拉上校不带多少遗憾地命令剪断车部队撤回。这场作战从一开始主要的目的就是衡量装甲车在实战中的效用,若能兼具结果算是赚到了。光是能在初战查出缺点就很好了,他必须这么认为。 「看啊!敌方装甲车退后了!」「很好!陷坑顺利发挥作用了……!」 看到的敌军后退,帝国士兵们发出喝采。在阵地前方的壕沟,一名枪兵猛然回头朝背后的长官喊道: 「这招管用,米特卡利夫中尉!照这个情况,意外地──」 「不──敌人的冷静反倒才可怕。」 与士兵们的兴奋相反,苏雅·米特卡利夫陆军中尉窥看单手拿著的望远镜,冷冷地回答。她以从开战起一直都很严肃的表情,如此继续道: 「如果他们依赖爆炮的威力派步兵突击,在那个阶段就能造成重大的打击。不过──无论是在步兵之前先派出装甲车,或是发现陷坑后立刻撤回装甲车,都是为了不让士兵白白送命而做的判断……这代表对方正确地掌握了壕沟阵地的威胁,明明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战术啊。」 当她指出这一点,兴奋之色从士兵们的脸上消失。苏雅目不转睛地盯著敌军的状况,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站到她背后。 「唔。光是开路的装甲车后退,无法当作乐观的条件啊。」 男子摸著下巴的胡须这么说。一看到他的脸庞,士兵们错愕地站直不动。唯独苏雅头也不回地撇撇嘴角。 「……席巴上将阁下。此处的总指挥官请别到那么前面的壕沟来,你以为精灵通讯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哈哈哈哈!别这么说,团长的爱徒。我是个老军人,不近距离目睹崭新的战场就心有不安。」 席巴上将直率地将手放在苏雅头上说。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她与伊库塔的师徒关系影响──最近这个人有著将她当成孙女对待的一面。而这并不会让她不快,又叫人火大。 「那么,至少头压低一点。如果有流弹飞来我也保护不了你喔。」 苏雅这么回答,揪揪对方的衣袖──当然,她也并非不理解席巴上将想近距离观看战斗情景的心情。 数量前所未有的爆炮与规模前所未有的壕沟阵地。对于帝国军与齐欧卡军双方而言,在这个战场上首次目睹的东西实在太多。实战直接兼作为实验是必然的结果。一边调整事前的预测与眼前的现实,一边思考我军在往后该如何战 斗──两军可以说目前都还处在探索这部分的阶段。 「唔,这次炮击的间隔特别久啊。」 「也许是改变手法的徵兆──全员趴到防护板下!」 苏雅在下一个发展来临前抢先下令,部下们听令后慌忙展开行动。他们拿起靠在壕沟壁旁的大板子,呈斜角固定在另一侧的土壁之间,一个接一个钻进板子底下。苏雅本人也拉著席巴上将的手采取同样的行动。 炮击声在不久后轰然响起。原以为与先前的炮击没有差异,然而描绘出拋物线的炮弹在抵达他们头顶的瞬间发出第二次爆炸声。无数的金属碎片立刻如雨点般落在壕沟阵地上。金属碎片刺中头顶板子的声响,听得士兵们肩膀发抖。 「……散弹吗?」 苏雅也点头同意席巴上将的低语。只要看到目前为止的情势展开就知道,一般炮击对壕沟内的士兵效果不彰。为了更有效地杀伤藏在竖坑内的敌军,使用在半空中破裂子弹四散的炮弹──散弹是十分妥当的主意。 「可是,果然在技术方面遇到了阻碍吧。在从这里所看到的范围内,我认为顺利在头顶破裂的散弹数量为整体的不到三分之一。从防护板挡下碎片也看得出来,应该没那么可怕。」 炮击一停止,苏雅立刻身先士卒地从板子底下爬出来。席巴上将跟在她背后,咧嘴一笑──不只期待她未来的表现,苏雅在这个阶段已十分可靠。 「看来敌军处于逐一确认新兵器效用的阶段,接下来他们会拿出什么呢──」 这一瞬间,腰包里的精灵打断苏雅的话开口: 「──位于阵地后方的气球观测队传讯!根据自上空的观测,已确认敌军部队后方有正在组装中的巨大爆炮存在!依照目测推算,炮管尺寸为一般爆炮的十倍以上……!」 在一旁听到的部下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通话在没多久后结束,脸色凝重的苏雅笔直地转向身旁的席巴上将。 「──重头戏来了。席巴上将阁下,这次请您退至后方。」 「……我知道了。你要平安无事,米特卡利夫中尉。」 这一次他只能认清立场。「日轮双璧」之一滑进通往阵地后方的竖坑,打从心底期望负责最前线的他们平安无事。 在他们后方约一公里处。在上升至上空二百公尺高的观测气球上,帝国军新编的气球兵们脸庞抽搐。 「……你说那是爆炮?认真的?那个庞然大物是爆炮?」 看著望远镜的女兵不知第几次喃喃地说。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们就在上空的特等席全面关注著方才报告过的「那东西」在地基上依序组装起来的样子。 「这是恶劣的玩笑吧。大小都相当于一间房子了。」 「我打从心底希望,那是个巨大的装饰品。」 在一旁负责操作气球的男性士兵语带叹息地回应。他的搭档继续道: 「……啊,真是的,他们开始调整角度了。住手啊,愈看愈像座炮台了。」 「还不确定喔。就算建起了地基,搞不好他们是打算在上头竖起一面大白旗。」 女兵试图对搭档开的玩笑一笑置之,却发现僵硬的嘴角连这个举动都无法做到。她忍受著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度开启精灵通讯。 「……没想到从初战开始就要仰赖这个了。」 在齐欧卡军部队后方,贾特拉上校恨恨地开口。他的副官断然摇摇头。 「以拥有的最大火力消灭敌人。这是没有任何可耻之处的正确兵法。」 听到马捷亚少校告诫般地这么说,他的长官也面带苦涩地颔首。 「的确没错……正如少将阁下所言。看来对手没有弱到保留余力就能战胜的程度。」 交谈的两人同时仰望眼前的东西。那近距离看上去只像座厚实钢塔的物体,若不相应地拉远视角,甚至难以认识到它是炮管。 全长八公尺余,口径达近两公尺。虽然尺寸超乎通常规格,这个同样是爆炮。其零件由多辆马车分别载运,士兵们在此处花费了几小时组装。彼此之间隔著一大段距离的八门大炮,即将结束使用前的最终检查。 「敌军也派出了气球,应该已经看见这个了。」 「这也无可奈何。这个一旦组装起来,不解体就无法移动。而且──就算看到,也无法设法处理。」 「没错……顶多是多了一些时间向主神祈祷。」 他这么想著消除了心中的一丝担忧,重新以感叹的目光仰望眼前的巨炮。 「第一次目睹这个的完成品时,我打从心底觉得──幸好自己不是生在帝国。」 「…………」 「最终检查完毕!」 从巨炮底部奔来的士兵这么通知。副官以眼神示意,贾特拉上校有力的点头回应。 「开始注入扬气──让你们见识见识齐欧卡的力量。」 同一时间。来自上空观测手们的报告透过地上的精灵之口传递。 「──敌军巨炮,横向角度调整完毕!预计即将发射!」 听到那句话,苏雅当场转向搭档。报告还在继续。 「预测的中弹地点a1~a7、b1~b7为其中一处!估计初弹会出现很大的误差!位于该区域的士兵,立刻转移到相邻的安全区域!」 收到必要资讯的苏雅猛然展开行动。她向在同一个壕沟战斗的部下们洪亮地下令: 「全员开始转移至c2!按照训练排成双纵队!」 「遵、遵命」「哇哇哇哇哇……!」 受到长官催促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组成纵列,脚步因为太匆忙显得凌乱,苏雅以强硬的口吻斥责道: 「别慌张,通道很狭窄!绝对别破坏纵列,别堵住后续同伴的路!一旦堵塞就会一同倒下!」 她这么吶喊,一巴掌狠拍在打乱队列的一个人背上。当苏雅发挥牧羊人般的手腕送部下们离开,担任副官的女兵跑向了她。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也赶快──」 「不,我最后走就行了。」 苏雅斩钉截铁地说。她直接环抱双臂,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部下们勉强保持纵列队形持续前进的模样。 「只要我还在,绝不会让这些家伙陷入恐慌。在这次的战争中,我不打算容许任何一个人白白送命。」 「中尉……」 「没事的。你试著想想──光是进行仰角调整,那种庞然大物在操作上也并非一下子就能结束的。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在场所有人转移位置。只要别受到焦虑影响,在通道途中堵住的话。」 在有限的时间中,该如何确实让全体部队转移──考虑到这一点,身为指挥官的她留到最后,在苏雅心中是个明确的选项。看出她眼中不可动摇的决心,担任副官的女兵同样做好觉悟并肩站在她身旁。 「……那么,我也陪你一起。」 「你先走也没关系。」 「不,我陪你一起……恕我直言,在误判撤退时机这件事上,中尉你曾有过前科。」 那番话让苏雅心虚地皱起眉头。副官指出的是,从前在雷米翁派掀起的军事政变尾声──她对上伊格塞姆派的部队上演防卫战之际犯过的错误。她因为太过固执己见错判撤退的时机,结果险些丧命。再加上……当时拯救她的,是此刻在身旁的副官举起的一面白旗。 「……既然你提起这件事,我无法反驳。」 「那是当然的。如果你不好好反省,我那次卖力拚搏也没有价值了。」 副官挺起胸膛说。苏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随便你。就算你来不及逃走被炸飞,也不关我的事。」 「请放心,到时候我会深深怨恨你的。」 副官微微一笑如此回答后,同样转而去告诫士兵们的行动。侧眼眺望她的背影──谢谢,苏雅在口中呢喃。 「──仰角调整完毕!队长,请下指令!」 当士兵们报告巨炮已完成发射准备的瞬间,贾特拉上校迫不及待地拉高嗓门: 「好……发射!」 在命令传开的同时,炮兵们展开行动,点燃填充在厚实钢壳内的扬气。周遭的士兵们为了保护鼓膜同时堵住耳朵,那一瞬间到了。 莫大质量的暴力,随著宛如震央在正下方的地震般的激震迸发。搬运一颗需要一辆马车的特大号炮弹──在半空中飞舞的情景本身便等同于恶梦。飞上高空的铁块来到拋物线顶端,很快地开始下降。凡是学过弹道学的人谁都知道这个原则。也就是──炮弹的破坏力与其重量及到达的高度成正比。 每一颗抵达地面的炮弹,都由于其压倒性的质量陷入土中,经过短暂的时间差后爆炸──构成壕沟阵地的数吨泥土同时飞舞。不管再怎么事先准备,也不可能承受得了。中弹地点无一例外地被炸出直径超过十公尺的巨大坑洞。 「确认中弹!虽然人员损伤不明,已确认对于防御阵地本身造成打击!」 「很好~!」 指挥官握紧拳头高呼痛快,压倒敌军的触感令他颤栗。 「看到了 吗,这就是齐欧卡的力量!和你们从根本就不一样,这是在健全共和制度支持下的国家的力量……!」 「──提出损害报告!这个区域的死伤人数呢?」 在巨炮炮弹著地之后,在壕沟阵地一角,负责此区的萨利哈史拉格喊道。 「重伤六名,轻伤二十七名!失踪人数三名!多半被埋在土中……!」 「猜出地点,快把人挖出来!先前在他们周边的同袍应该能做推测!」 他确认同袍的受害状况,下达救援指示。在兄长身旁,雷米翁的次子也开口道: 「大哥──」 「嗯,我知道!」 不等弟弟说完就察觉他的意图,萨利哈命令搭档精灵开启通讯同时拉高嗓门: 「──喂,你没事吧,米特卡利夫中尉!总不会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却在这么初期就死了吧!」 当他这么询问,一个不服输的声音立刻回应: 「……对,我没事!很抱歉没有符合你的期望!」 「笨蛋,你死了麻烦事会变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人员损伤轻微!由于相邻区域半毁,接下来将配合救出失踪者进行修复作业!」 「那就好!别专注于挖坑,错过了预报!」 「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先这样!」 通讯随著她生气勃勃的声音挂断。萨利哈啧了一声。 「真是个嘴硬的家伙!」 「我认为你们是彼此彼此,大哥。」 「你也变得多嘴了!」 萨利哈戳戳斯修拉肩头后转身离开,身材高大的弟弟立刻跟随在后。 「──以上为损伤情况!虽然事先避难奏效,但有几个地方似乎与预测地点有出入!」 在帝国军总司令部的伊库塔,正听取席巴上将关于巨炮造成的损伤报告。黑发青年听完所有报告后点了个头。 「不,非常好。既然第一次炮击的损伤是这种程度,从下一次起可以进一步压低吧。」 考虑到初次炮击的损伤在预测范畴之内,他继续道: 「无论多么仔细准备壕沟阵地,大口径爆炮的破坏力在现阶段都无法防御。中弹地点被炸毁这一点只能放弃……不过在这个前提上,将人员损伤抑制到最低限度是可能的。」 那正是伊库塔面对无法防御的巨炮采取的对抗手段。作战方案是派布署在气球上的观测兵监视炮身动向,从其角度预测中弹地点──让士兵们事先避难。气球、精灵通讯、擅长计算弹道的炮兵──这是由三个要素互相合作而得以实现的高次元机动防御。 「提防下一波炮击,同时就此继续防卫战。考虑到搬运炮弹需要的人手,就算是齐欧卡也无法随意滥用那些巨炮。只要阵地未被突破,资源消耗更大的会是他们。」 伊库塔说出防守方的有利之处,同时思考。对方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既然已让我方留下巨炮破坏力的印象,对方应该会虚张声势加以活用。别只顾著注意炮击,也要提防步兵的入侵。不过不容许失误的紧绷心理战将持续下去……」 「好,包在我身上。我对于自己的粗神经很有自信,趁这个机会多少消耗一点刚刚好。」 席巴上将以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道。尽管切身感受到将前线托付给「日轮双壁」之一的可靠感,伊库塔依然说出叮咛的忠告: 「我很仰赖你。但是──该撤退的时候不要犹豫,这是以撤退为前提的一战。」 「我明白。我发誓,不会让人白白送命──无论是士兵们或我自己。」 再次确认两人共享这个意志之后,他们同时结束通讯。 在巨炮攻击经过一小时后,齐欧卡方的指挥官们开始对状况感到疑惑。 「……他们没有畏惧的迹象呢。」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副官透过一手所持的望远镜观察敌阵情况,同意地点点头。 「遭到破坏的阵地顺利地进行修复中。不知是他们当场补足了伤兵的人力缺口,或者是受创程度没有外表来得严重……?」 「在遭受那阵炮击之后吗?……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不清楚。不过──少将阁下或许知道。」 马捷亚少校边说边看向腰包。贾特拉上校沉吟起来,但不等他下判断,总司令官已传来通讯。 「──你说对方遭受巨炮炮击之后,也没有畏惧的迹象?」 在齐欧卡军司令部,约翰确认著那个状况。 「没必要感到不可思议。在敌阵后方升起了数架气球吧?──没错,就是那个。气球上有观测兵,从我方的炮身角度预测中弹地点。因为尺寸那么庞大的爆炮,调整发射角度很花时间。如果经过充分训练又有运用精灵通讯的合作体制,有可能做到事先让士兵们避难。」 以组织结合的方式利用气球与精灵通讯这些新元素──也是当然的举动。对手可是伊库塔·索罗克。首先,在这些方面竭尽所能做到最好之后,他们的战斗才终于准备就绪。 「就算如此,也让他们对巨炮的威力留下了印象。因为士兵会离开炮管对准的地方,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一点。」 在约翰心中,初期的观望结束了。他很笃定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在充分准备下发出命令。 「双方都亮过牌了。exkyaazy──好,进入攻略阶段。」 在时机成熟之前如同长满青苔的岩石般沉静。然后,到了行动时刻势如烈火。 面对固守在壕沟阵地的帝国军,约翰率领的齐欧卡军正确地执行了这个原则。八门巨炮的准心集中在敌方阵营右侧,所有一般爆炮同时展开饱和攻击──当雨点般的炮弹让帝国士兵们低下头时,步兵展开入侵。 「全速前进──!」「敌军回应的射击很迟缓!别停下脚步!」 齐欧卡兵们鼓起勇气的吶喊声雄壮地响起。自头顶以曲射弹道掠过的炮击,以及同时发动的步兵突击──这是在帝国军也探讨过的步兵与爆炮的连手进击。 步兵突击本来的理想状态是在事先以准备炮击尽可能削弱敌方战力后进行,然而,这一招对于小心谨慎地守在壕沟内的对手不管用。在发动效果有限的炮击白白浪费炮弹之前,进攻方必须转而行动。 「可恶,迎击──!」「混帐东西,别抬头!会被炸飞!」 帝国士兵当然也试图迎击,可是在无休无止倾注而下的炮弹空隙间迎击,恐惧与焦虑让他们难以瞄准。更棘手的是──齐欧卡军步兵并未呈横列散开,刻意保持纵列冲过来。这种队形要求士兵具备高水准的技能,相对的拥有既往的战列步兵无法相较的机动力,最重要是标的很小。这是随著膛线风枪普及化,齐欧卡方面也在摸索新时代战争样貌的证据。 「别焦急!──展开对抗炮击!」 不过──来自正面上空的炮击朝涌向壕沟的步兵部队炸开。看到同袍在眼前被炸飞,让齐欧卡兵们裹足不前。 「唔,对方也动用爆炮──」「别害怕!我们数量占优势!」 军官们呼吁放慢脚步的部下们,但这段期间炮弹依然毫不留情地落下。那波炮击以反击突击的形式袭向他们,从壕沟阵地的另一头越过帝国士兵们头顶飞去。 「已确认敌军部队领头集团中弹!」「很好──瞄准得好!就这样继续!」 眼见反击成功的炮兵们大声叫好。在数量上应该连齐欧卡方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帝国军爆炮,以准确的集火阻拦突击。目睹这一幕,齐欧卡方的指挥官用力撇撇嘴角。 「他们的瞄准怎么如此精确……!纵列突击本来标的就小,更何况那是越过同袍头顶的曲射啊!明明是这样,为何能够那么精准的发炮……?」 「──只要判读出对方会从哪里用什么方式攻击,这并不困难。」 伊库塔说道。在他眼前的将棋盘上,棋子集中放在左右两侧。 「用将棋盘逆向思考时,对方会如何攻略朝左右两侧展开的壕沟阵地?照一般想法,会选择攻击左端或右端吧──因为遭受的反击只会从左右其中一方而来。再考虑到齐欧卡军的技能水准,选择排成纵列突击以免士兵被还击射击打中是很自然的──当条件缩限到这个程度,我方就能预先将炮口对准事前预测的突击轨道。」 青年断言道。他相信那人必定会采取最佳策略。对于敌将的这份信赖,让他坚定不移地决定了怎么还手。 「为了诱导突击的路线,我略为改造了地形的起伏。因为这里是我方的阵地──爆炮的位置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也十分清楚炮身以什么角度对准会是何处中弹。你最好别认为能轻易抵达壕沟。」 将棋盘上的棋子一起推回对面,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 「我很欢迎战况陷入胶著。不过──你并非如此吧,约翰。」 「──在保持目标点不变的情况下,仅变更突击路线。『别让士兵走好走的路』。」 同一时间,白发将领开口发出应对指示。米雅拉询问理由。 「约翰,这到 底是……?」 「你看不出来吗?对方事先推测出突击的轨道,预先将炮口对准了那里。他们也彻底预测到我方会从壕沟阵地两端开始攻略。这代表著──从地形上看得出的最短路线最危险。」 咚咚咚,他以手指敲打桌面。米雅拉甚至无法想像,在他的脑海中有多少计略在运转。 「话虽如此,照这样下去战斗会有些束手束脚。『我们也来改造地形吧』──将巨炮瞄准的位置往前拉。」 听到巨炮发射声的瞬间,帝国军方面位于壕沟阵地最前排的士兵们同时压低身躯。然而──紧接著传来的炮弹落地巨响,出乎意料地来自他们遥远的前方。 「……?」「怎么?没瞄准好?」「巨炮的炮弹飞得差那么远……?」 士兵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疑惑地皱起眉头。其中有人坦率地面露安心之色,但那个神情在下一瞬间消失了。因为齐欧卡兵们朝向被炮弹炸出的数个巨大坑洞,同时迈步飞奔。 「不──不,不对。」「难道说,那些家伙──」 齐欧卡兵们在敌军开枪还击中全速飞奔到坑洞旁,就此毫不犹豫地滑下坑底压低身躯。于是来自前方的射击再也无法射中他们。手持风枪的帝国士兵们全都瞪大双眼。 「用炮击炸出的坑洞当成临时壕沟……?」 「不会吧!可以从那么远的距离外改变地形……!」 帝国兵们哑口无言。齐欧卡军的巨炮只用来自几公里外的一发炮击,便做出了需要花费许多劳力与时间来挖掘的壕沟。他们面对了技术差距的不合理,眼前又有新的坑洞炸开。 「很好,跑到那边去!」「躲进坑洞里就安全一点了……!」 齐欧卡兵们纷纷抓准时机迈步飞奔到坑洞中。看到部队全体都进入安全区域,排长率先拿起背在背上的铁锹。 「拿起铁锹──开始挖掘!」 不等他下令,齐欧卡兵们便陆续将手中的铁锹刺入土中。 「……对方也开始挖壕沟了吗?」 苏雅趁著炮击的空档自壕沟观察敌军动向。 「先以巨炮打出几个大坑洞,由士兵进入坑中挖掘扩大范围……很好的办法。那么做可以抑制士兵伤亡同时提升作业效率。」 她这么分析,一手无意识地抚摸腰际的短矛……用到这把武器的时候,几乎等于这个阵地陷落的时候。不过,苏雅同时知道,这一战不可能没有预想过那一刻就收场。 「大家要有所觉悟──我们与敌军的距离缩短了。战况会愈来愈严酷。」 当前线的战斗变得越发激烈,后方的人来人往也成正比地越发繁忙。动员万人大军的战争需要莫大的物资,搬运物资的人手也达到庞大的数量。就像水鸟在水面下划水一般,少了这件事战争本身无法成立──那便是补给。 「很好!──还有其他货物吗?」 在其中一处作为输送物资至前线中继站的村落里。一位深褐肤色的娇小女子站在同胞们前方,指挥输送作业。她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 「嗯,全都在这里了!」 「很好,那就送过去吧!零星有伤患过来了,我们也要聚精会神准备好!」 得到她的同意,装满货物的马车奔驰而去。当席纳克族族人们目送马车离开,如远雷般的沉重低音忽然传入耳中。他们不安地皱起眉头。 「……爆炮的声响能传到这里来吗?真的没问题吗?」 「既然由那个伊库塔负责指挥,当然没问题了。」 只有娜娜克一个人以感受不到丝毫不安的语气承诺。族长坚定不移的态度给予周遭众人很大的激励,然而此时一名男子慌张地跑过来。他是娜娜克的旧识,梅莱杰。 「──头目!不好意思,请你过来一趟!年轻人之间起了冲突!」 「我马上过去!」 娜娜克立刻回应迈开步伐,在梅莱杰带路下来到村中的集会所。在屋子内,两名年轻人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打起来。看到他们亢奋的状态,席纳克族的女中豪杰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到此为止!双方都不准动!」 遭到制止的两名年轻人动作戛然而止。娜娜克快步拉近距离,瞪著他们的脸庞。 「在东方的前线已经和齐欧卡开打了。你们说说看,在这种时候是为了什么事情起冲突?」 她首先质问起冲突的理由。听到问话,刚才扭打在一起的其中一人开口: 「头目!这家伙口出狂言!他竟然说我们应该立刻倒戈齐欧卡……!」 在娜娜克背后,聚集在房子入口处的众人脸上错愕地掠过动摇之色。唯独她不为所动,脸上甚至浮现无畏的笑容。 「听起来相当有趣嘛──此话当真?」 她注视著起冲突的另一名年轻人这么问。那沉静的魄力让男子感到迟疑,但随即豁出去大喊: 「没错,不管要我说多少次都行!别在这种地方帮忙搬运货物,我们应该赶快向齐欧卡军投降!如果考虑到席纳克族的未来!」 「你这家伙……还在胡说!」「给我闭上那张嘴──」 「等等!」 娜娜克语气凌厉的制止同胞们用武力压制男子,直视著对方。 「让他说──你刚才提到席纳克族的未来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看到族长主动开口催促他发言,男子将这当成一个良机,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道: 「事情不是很清楚吗,在帝国我们不会过得幸福!被当成外人面上无光,辛苦耕种的田地也因为这次的战争都糟蹋了!去齐欧卡不是好的多吗!我可是知道!那里打从一开始就是多种族汇聚成的国家,对外来者也不冷漠!我说得没错吧,头目?」 当男子以迫切的口吻反问,娜娜克微皱眉头。 「我的确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你也忘记了吧?我们曾一度遭到齐欧卡背叛。回想起我们被阿尔德拉教神圣军赶出山上的事,就不可能想跟他们再次联手。」 「那么,头目要我们就这样继续在帝国受苦吗?受到帝国人的轻视,被嘲笑我们是山里来的野人……!」 「没这回事……即使现在有很多不满,我们的生活必定会逐渐改善。为此我们正在累积努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遭到谁不愉快的对待,我不会让大家一直受人轻蔑。」 娜娜克直视著对方的眼睛诉说。与她目光相对良久,男子转开眼睛小声地说: 「……我无法相信你。」 「为什么?」 「我不服头目你所说的累积……自从下山以后,头目你一直在学习帝国的文化与政治。像这样拉拢帝都的家伙……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帝国人了。」 出乎意料的反击让娜娜克屏住呼吸。在一旁待命的梅莱杰忍不住走上前。 「你……!你连她是为了谁这么做都不清楚吗!你以为头目是抱著什么心情努力到今天──」 那番话到此中断。娜娜克本人伸出右手,制止梅莱杰发言。她大大地吐出一口气让心情回复平静,接著再度开口: 「的确没错……没办法再像待在山上时一样了!」 于是,她开始诉说经历苦涩的落败来到此地后形成的万千感慨。 「我们以前从平地被赶到山上。现在又被赶出山上,像这样寄居在帝国的一角。而你说在这里也住得不舒心……接下来要前往齐欧卡吗?」 「…………」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齐欧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唯独有一件事我十分清楚──哪里也没有理想之地。找遍世界各地,也没有一个地方会不需任何代价就接纳我们,让我们幸福度日。如果想接近那个目标,唯一的方法是自己建立属于自己的地方。」 娜娜克有力的告诉众人,因为她不希望席纳克族变成流浪民族,持续四处飘流寻找不存在的安息之地。 「无论你承不承认,这里都是帝国人的土地。要在这里生活,如果无视帝国的习俗活得下去吗?没办法,因此我学习了那些习俗。回顾以蛮力挥舞廓尔喀刀落败的过往,学习政治、商业、法律作为席纳克族的新武器。」 「……呜……」 「──为了在这里生活,我逐渐改变,席纳克族也逐渐改变。就算如此……依然有不变的事物,舞蹈与祭祀、歌谣故事、对精灵的信仰……我们的灵魂总是在其中。」 娜娜克拍拍胸膛,咧嘴浮现笑容。 「还有另一点──你还有大家多半都在害怕,不过这个国家的女皇不会轻易舍弃我们。」 「……咦……?」 「由于种种因素交叠,那位女皇厌恶我,尽管如此──她在给席纳克族的待遇上从不曾掺杂私情。依那个女人的地位,随时都可以取我项上人头。她至今也有过好几次那样的机会,但我还是活著。怎么样,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 「将帝国人一概而论,就会错过其中隐藏的有趣家伙。你应该也受过汉娜与米尔特古的照顾,你也讨厌他们吗?他们曾经轻视你、嘲笑你吗?」 男子被这么一问,不禁词穷。即使与帝国人之间的摩擦根深柢固,泰德基利奇夫妻的存在在他们心中是明确的例外。他们与族人一起流汗下田耕作,在丰收季一起大快朵颐以收成的稻米烹煮的佳肴。在席纳克族当中,没有一个人会把那对夫妻当成「帝国人」和其他人一概而论。 「如今正值大战期间,我们负责在后方支援士兵们。如果没有相称的信赖,不会将我们安排在此处,若是轻率的践踏那份信赖,再怎么说也太可惜了。」 娜娜克说著拍拍对方的肩膀,掉头以开朗的语气向聚集在集会所前的同胞们宣言: 「好了,明白的话大家就回到作业上。运输、看护与炊事,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会愈来愈多!而我们的功劳愈大,战后在这个帝国的容身之处将越发巩固。为了席纳克族的未来,现在正是打造基础的时刻!」 听到这番话,众人回过神来陆续回到岗位上。刚才起冲突的年轻人也跟随在后。半晌之后,刚才与娜娜克对立的男子迈开步伐。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喃喃地说了声:「……抱歉,头目。」同样离开了集会所。 「……正面说服了他啊,头目你真厉害。」 梅莱杰一脸佩服地说。娜娜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是当然的,我也考虑过很多……像从前一样只会在战场上拉高嗓门,可当不了现在的席纳克族首领。」 就在她回答的下一瞬间,搭档风精灵希夏在她的腰包里开口。娜娜克立刻回应来自相识对象的精灵通讯。 「──我是娜娜克·鞑尔。有何贵干?女皇。」 「──因为有点在意,我联络你是为了确认情况。」 第一句应答语气就有棱有角,是与这个人接触时常有的事。夏米优不为所动地说出用意,在停顿一会之后,得到对方疑惑的回应。 「由你直接打来?真是多管闲事。你想知道关于我们的什么事?」 「单刀直入的说,我想知道席纳克族人的反应……从要你们暂时放弃开拓的土地算起,由于战略影响,你们被迫接受许多强人所难的要求。我当然清楚自己受人怨恨,但这是否导致民怨爆发了?」 当女皇忧虑地询问,带著说不出的坏心眼语调的回答传入她耳中。 「你理解力不错嘛。就在刚刚,部族里的年轻人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争执。」 「……!果然如此吗?」 「大家当然心怀不满……话说,你这是操不必要的心。我们没有笨到会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任务或是倒戈的程度。」 娜娜克乾脆的断言道。夏米优感到自己的忧虑扑了个空,不过对方略为放缓语气往下说。 「但是,刚才有句话实在伤到了我……看到我逐步学习帝国文化,一名年轻人说我『像半个帝国人一样』。」 「……!」 她所说的内容让夏米优无声地呆立不动。娜娜克感受到的心痛,透过精灵掺杂沉重的苦笑传来。 「我为了席纳克族的未来著想所做的事,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是背叛──率领部族真难啊。虽然和你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女皇猛然握紧拳头……至今经常与她不和的对象首度展现纤细的一面,她无法置之不理。在娜娜克的心情藏进平常的好强背后之前,夏米优深入一步开口: 「……不,我明白,娜娜克·鞑尔。」 「啊?」 「我说我明白。而且自从登基为帝之后,我也曾无数次品尝过……相同的忧虑。」 一阵沉默笼罩下来。感受到在精灵的另一头的她正在聆听,夏米优继续道: 「正确的统治未必会受人民支持,错误的施政未必会有人纠正。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要在真正的意义上明白这一点,说不定得等到数百年后。我了解这便是政治的常理,可是……我始终无法适应。」 女王的声音中流露出从至今的日子中累积下来的懊恼。相隔良久之后,一句话悄然回应。 「……这样吗?这是与你相同的苦恼吗?」 娜娜克彷佛有了非常意外的发现般喃喃地说──然后突然发出笑声。 「这一定是一时迷惘──现在我第一次想和你喝两杯。」 「我也有同感……等我以后可以喝酒,到时候我会陪你喝个痛快。」 「嗯?女皇喝酒究竟需要谁的同意?」 娜娜克愣愣地问。夏米优犹豫一下之后,难为情地回答: 「……索罗克不准我喝,说现在这年纪喝酒不利于身体的成长。你不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道理吗?他明明从比我更小的时候开始,就喝得很凶了。」 她一说出有些孩子气的不满,对方就发出连透过精灵都感觉得到的强烈压力。 「……居然在这时候秀恩爱,你胆量也很大嘛。」 「咦?秀──秀恩爱?」 「没有自觉就更叫人火大了──够了,回到你自己的工作上!这边不需要担心!」 娜娜克这么说完后,单方面地结束通话。夏米优茫然的呆立不动,突然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过身。只见瓦琪耶一脸窃笑的摀住嘴角站在后面。 「……!瓦琪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 「从一开始就在了──唉~我吃醋了~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别的可以吵嘴的朋友啊。」 白衣少女闹别扭似的这么说,故意噘起嘴巴。夏米优霎时间想回应什么,但在开口前察觉不管讲什么都只会被对方逗弄,将涌到喉头的话语硬吞回去。 「…………回到工作上吧。」 「是是是~!」 另一方面,在帝国领东南方海上。分别自军港出发的两支舰队,在同一时间认识到双方的整体面貌。 「……上将,那是……」 在规模几乎与僚舰相同的旗舰「红龙号」前方甲板上,探头看著望远镜的副官战战兢兢地开口。站在他身旁的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直视敌人,叉开双腿有力地颔首。 「没错──就是这次要打架的对手。」 尤尔古斯上将如此说道,组成有条不紊的纵列散开的齐欧卡海军舰队映入他眼中。比从前在尼蒙古港海上所见时多出五倍的船舰并排于海洋上。那是几乎总动员第一到第四舰队组成的海上大军。不过──比起掩埋水平线的军舰总数,还有更让帝国海军的水兵们为之战栗的事物。 「……军舰数量几乎不相上下。只是……」 「只是?」 当尤尔古斯上将催促他往下说,副官迟疑起来。就像害怕说出那件事,就再也无法逃避眼前的现实一般。不过──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说出口: 「……敌军的舰队,全都是爆炮舰。」 在与他们相对的齐欧卡舰队东边,三桅帆船爆炮舰「白翼丸」的前方甲板上。 「──虽然是我个人的感想,这与其说很可靠,不如说让人有些难为情。」 在军服外披著招牌标志羽毛外套的海军少将──「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神情复杂地站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没错吧。上次我们以爆炮舰的优势为武器战斗,仍然力有未逮地落败。考虑到那个结果,我们在这次的雪耻战中准备了什么呢?」 她说著环顾周遭。当目光从前方的帝国海军上转开,进入视野的事物不管看哪里都一样。船身侧面设有钢铁炮塔的军舰群,彷佛要覆盖海面般漂浮著。 「──那就是数量远远超过上次的爆炮。十门不够就用一百门,一百门不够就用一千门。想法一根筋又孩子气,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巧思可言。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像抱怨般吐露不满。葛雷奇脸上浮现苦笑回应: 「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不过,世上也有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的压倒性优势存在。不管再怎么战斗,除了胜利之外都不可能出现其他结果。备齐这样的战力,在战略上是一种理想吧。」 艾露露法伊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同意相貌凶恶的副官所说的话──的确,胜算高是再好也不过了。因为以优势进行战斗,部下们就相对的不必丧命。 「换个说法,这是无论谁来担任将领都会胜利的战争──若非如此就伤脑筋了。毕竟这次的舰队司令官并非太母大人。」 葛雷奇这么说道,目光望向位于他们搭乘的「白翼丸」西侧的齐欧卡海军旗舰。远远望著在甲板上显得很小的总指挥官,艾露露法伊轻声叹息。 「第一舰队司令官吗……虽然事到如今我无意说三道四,就算凭藉阿力欧的政治力,唯有这个人选无法更改呢。」 「他应该很想将你塞进同一个职位上,然而在尼蒙古港海上吃了败仗与两年的俘虏生活毕竟有影响。光是第四舰队没解散就算很好了,唯独这一点只有接受一途。」 葛雷奇认命地说道。此时──他从太母的侧脸看出超越不满的某种情绪,对此发问: 「……你感到不安吗?你认为即使有这么多爆炮舰,依然有可能失败吗?」 「说到必胜的信心,上一次我们也曾有过……如果以 杞人忧天告终当然很好。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这个优势被翻转时该怎么办?──我们与他们有交战经验,我认为对此预作准备是我们的工作。」 「……说得没错,我不想输给同一个对手两次。」 太母的话语让葛雷奇重新绷紧神经。此时,铜锣声传入他们耳中。 「渐渐地开始了。如果正常进行的话,将是我方压倒性获胜──我们有出场机会吗?」 「没有的话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罢了。到时候你先到床上等我。」 艾露露法伊挥挥手这么回答,将那个动作当成开战的信号,葛雷奇转头向背后的部下们呼喊: 「打起精神──开始了!」 陆战持续上演悬而未决的激烈攻防。随著齐欧卡方开始挖掘壕沟,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 「后面的,补填弹药的速度太慢了!想让敌军攻进来吗!」 「是、是~!」 苏雅看到空荡荡的弹药箱怒吼,一名士兵慌忙奔向隔壁壕沟确认。这时,一只手从苏雅旁边伸过来,将新的弹药箱放在她眼前。 「分给你,拿去用。」 「──萨利哈史拉格少校?还有斯修拉夫上尉,你们怎么来了?」 「我所在的区域被巨炮炸毁了,借用点空间。」 萨利哈与身材壮硕的弟弟一起前来,手持风枪占据了苏雅身旁的位置。他们就此并肩作战,同时交谈。 「补给会延迟也无可奈何。阵地被炮击炸成好几段了。虽然不会立刻出状况──在这里的防卫实在到了撤退的时候。」 「……还能打下去吧。考虑到今后的情况,我们必须在此尽可能让对方浪费炮弹。」 「你当然还打得下去──哎呀!」 抓准迎击停止的瞬间,齐欧卡兵们奔出壕沟。萨利哈等人没有放过他们再度展开射击,击倒带头冲刺的敌兵,顽强地阻挡他们入侵自军壕沟。喂精灵吃下新的子弹,萨利哈又往下说: 「──战斗距离变得如此接近,只要犯一个错误,战线就会一口气瓦解。危险的战斗不该长久持续,你对此也有印象不是吗?」 听他这么说,苏雅用力咬著嘴唇。过往的失败鲜明的复苏,她神情严厉地点点头。 「……的确没错。」 「我建议开始撤退,大哥。」 意会到兄长的意思,斯修拉正要开启通讯。然而──他们所有人的搭档抢先一步同时开始通话。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最前线的各位,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吗?」 年轻的元帅彷佛亲眼所见一般说道,不带一丝遗憾地接著下达命令: 「自现在时刻起开始撤退,按照步骤行动。时机上还有余裕,撤退时别焦急,别让对方察觉。」 萨利哈与斯修拉、苏雅三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伊库塔继续说道: 「千万别受伤──毕竟,战争才在最初期而已。」 自战斗开始后第五次的黄昏。马捷亚少校注视敌阵,感受到微妙的异样感。 「……?…………?」 「看你猛瞪著敌阵,是怎么了?」 当贾特拉上校疑惑地问,副官迟疑地回答: 「……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敌方的反击减弱了。」 「嗯?持续暴露在大量的炮击之下,这很正常吧。」 「不,不是这样的……该说是若隐若现的敌兵数量本身大幅减少了吗……」 从部下这番话感受到无法忽视的在意之处,贾特拉上校立刻与总司令官通讯。在他报告状况的瞬间,立刻收到命令。 「──开始突击,马上执行!」 「咦……?」 「派兵进入壕沟阵地。敌军已开始撤退,不会再有激烈的射击还击!」 感到困惑的贾特拉上校执行了约翰笃定的命令。正踏实地挖掘壕沟的士兵们对于突然的指示大吃一惊,但当他们做好觉悟冲入敌阵,却看见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没……没有敌人?」「他们已经撤退了吗!」 「怎么可能!有天空兵在监视啊!就算在黄昏,如果有大批士兵离开壕沟,从空中应该会看见……!」 对方是用怎样的魔术让万人大军消失的?在他们发现那个手法之前,还需要一段时间── 「……呜呜……还、还没走出去吗?」 「快到了。别焦急,要是跌倒了后面的人会堵住。」 同一时间。正在逃离前线途中的帝国兵们,在黑暗狭窄的空间中排成一字纵列前进。 「──在壕沟之后是地道吗?真是的,叫人郁闷得受不了。」 萨利哈在黑暗中抱怨。走在前面的苏雅冷言冷语地回应: 「如果你喜欢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被打成蜂窝,请往那边走。」 「哈!开什么玩笑。只要能幸存下来,不管要模仿鼹鼠或是别的我都干。」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前进,从前方感觉到有风吹来,在不久后脱离漫长的地道回到天空之下。萨利哈拍去全身的尘土,望著在洞口周围待命的部下们。 「──出来了吗?我们部队是最后离开这个地道的对吧?」 「没错,大哥。」 跟随在后走出地道的斯修拉大大地颔首。看到他的身影,苏雅偷偷地发出安心的叹息。其实她非常担心,万一他高大的身躯在地道半途中卡住的话该怎么办。 「很好,堵住洞口。快点完工就撤退了。」 确认全体部队成员都出来之后,萨利哈命令部下们封锁地道。在挪开支撑的木材,又从上方以铁锹推垮之后,洞窟开始崩塌。由于要重新挖通地道还不如从地面绕路来得快,这样就不必担心敌军从同一条地道追上来。 「骑兵跨越壕沟需要时间,只要别被步兵追上就逃得掉了。」 「我们双方部队士兵的体力都没问题吗?」 「多亏了你在训练时强迫他们以超夸张的步调行军──跑啰?」 三人互相颔首,率领部下们在黑夜中迈步飞奔。齐欧卡兵抵达此处时,他们已离开很久了。 「──不适合紧迫的追击。说来理所当然,不过这是爆炮的缺点。」 在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司令室,向部队下完撤退命令的伊库塔,在一段时间后收到撤退成功的报告。 「既然我方明显是保有余力的撤退,你不会选择只用步兵追击这种风险很高的手段吧?就算你断然实行,到时候只需要迎击就行了。」 背对敌人撤退的瞬间,即使放在所有军事行动中也蕴含高度的风险。面对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率领的齐欧卡军如何成功撤退,是伊库塔·索罗克军略的巧妙之处。事先挖掘地道,在难以看清士兵动静的黄昏,每个部队依序从后列壕沟开始偷偷的进行撤退行动──只要少了一个条件,事情就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吧。 「不同于堡垒,壕沟阵地这种东西就算占领了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外观看起来很不起眼,没有可以转用的用途,在爆炮与骑兵通行时又会造成阻碍……反过来说,我方也不怎么可惜。因为那本来就是以陷落为前提建造的要冲。」 和使用高度建筑技术建成的城塞不同,建造壕沟阵地需要特殊技术的场面并不多。只要军人与来自一般居民的人手合力,就充分有机会为这场决战准备许多大规模的壕沟阵地。正因为彻底切断了过往对于堡垒的依赖,这个果断的作战方针才会成立。 「更加深入吧,约翰──这个沼泽的底还很深。」 「──有种被诱入深沼的感觉啊。」 一方面,约翰也准确地看出对方的意图。他俯望放在桌上的地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前面还有好几个一样的要冲吗……每次迫使我方浪费炮弹,他们则在兵力出现重大损伤前拋弃壕沟撤退。如此反覆操作,令我们精疲力尽……这是帝国军在这场战争中的基本战略。」 一旁的米雅拉也神情急迫地点点头。初战以这种结果结束,姑且不论约翰,对她而言出乎意料……虽然突破壕沟阵地,棋子朝向胜利迈进了一步,但帝国军的兵力没有多大损失。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推测往后的战况会变得轻松。可是──即使如此,「不眠的辉将」眼神也毫不动摇。 「不过,你明白吧,索罗克。接下来的路线绝非只有一条──要让那个战略成立,你必须毁掉我方所有的迂回路线。」 约翰低沉地说……考虑到彼此的能力,到目前为止的发展有一半是心知肚明的初期战。复杂度渐渐增加的后续战争,对于他和伊库塔而言才是战争的重头戏。 「轮到你们出场了──出击吧,哈朗。」 「──嗯。了解,头头。」 塔兹尼亚特·哈朗透过精灵收到盟友的指示,在他壮硕的身躯旁,娇小体型形成对比的米塔·肯席士官长探出头。 「总算要行动了。我们怎么做?木头人。」 「首先派出先遣队,掌握敌军防卫据点的位置。将情报对照地图探讨迂回绕路的可能性,在那之后才是部队正式行动。」 哈朗边说边展开地图 。他非常清楚约翰需要他做到的工作。用尽一切手段绕到帝国军后方包夹,作为约翰的「眼」与「手」,哈朗必须正确无误的实现他的军略。 「就算是没有路的地方也非得通过不可──拜托了,亡灵们。」 他将地图交给米塔士官长转向背后,在横亘的夜色之中,身穿黑衣的人影一字排开。 「──第一次防卫线遭到突破。敌军来了,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距离已完成使命的壕沟阵地西方数十公里处,齐欧卡军的预测进军路线上。在依例以封锁道路的形式设置的野战基地帐篷内,收到报告的梅尔萨扬声喊道。萨扎路夫听到之后以指尖搔搔后脑杓。 「虽然期望他们不来,敌人可没天真到能在玄关外请他们打道回府的程度……全员就迎击准备!」 军官们接到他的命令奔出帐篷,士兵们又依军官们的指示滑进壕沟。迎击的基本方针在此处也一样,从前线撤退的部队会合,同时以全面活用壕沟的持久战来达成消耗齐欧卡军的目的。 「最少也想支撑五天……不,六天。其他地方应该不会比这里先遭到突破……嗯?」 当萨扎路夫喃喃自语预测往后战况时,在腰包里的搭档突然通知元帅来讯。他立刻回应: 「是,我是暹帕·萨扎路夫。目前部队正全体出动准备迎击中,请问是否有什么紧急指示──」 「没什么。吶,最近你和梅尔萨中校处得怎么样?」 一本正经地回话的萨扎路夫差点摔倒。他勉强保持平衡,两手抱住搭档精灵喊道: 「你这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说这些?考虑一下时机吧!」 「不不,谈这种话题不挑时机的。所以呢,我作为科学家给你一个有益的忠告。你知道吗──如果抽太多菸,接吻时会惹人厌喔。」 「真是令人感激的忠告啊!我才刚在你建议下换过细菸品牌耶!」 萨扎路夫顺势回嘴──但此时他突然察觉对方的玩笑与平常不同的氛围,于是恢复严肃的表情发问: 「……怎么。难不成你还很在意之前的事?」 一阵沉默笼罩,让萨扎路夫明白他说中了。 「……真伤脑筋。你在这时候发挥了优秀的洞察力啊。」 「这点事情我当然会发现,你以为我们来往多久了。所以话说在前头──我一点也不介意。反倒是我才想道歉,抱歉,让你开这个口。」 心情从元帅与准将回到从前的关系上,萨扎路夫表达歉意。 「真是没办法……虽然想在你们面前扮演年长者,但你超越我当上元帅,之前我又白活一把年纪说出任性的话害你为难。为何我总是这么不像样呢?」 在话说出口的瞬间,萨扎路夫从透过精灵传来的气息察觉伊库塔正在微笑。 「我一次也不曾觉得你很逊,萨扎路夫上尉。」 「……所以说,就是这样的一面啊。」 萨扎路夫忍不住面露苦笑──残留在心中一角的小小芥蒂因此完全消失。伊库塔停顿一下,说出最后的激励: 「迎击就交给你了。请别逞强。」 「好,包在我身上。」 萨扎路夫坚定不移的承诺后结束通话。在一旁听到对话的梅尔萨,此时脸上微微浮现笑意。 「──元帅阁下意外的纤细呢。」 「不……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那家伙在顾虑别人的心情时特别敏感。」 我不够可靠也得负一部分责任,萨扎路夫自我反省地想。从他的模样看出他与年轻元帅的强韧羁绊,梅尔萨悄然低语: 「……让我有点嫉妒。」 「咦?」 「没什么──进行迎击准备吧!」 梅尔萨重新打起精神注视阵地。萨扎路夫一一斟酌她提出的问题点,为与齐欧卡军即将到来的对决做准备。 突破壕沟阵地的齐欧卡军,按照哈朗的提案等到黎明后派出轻骑兵部队担任斥候。然而,这迈向攻略第一步的行动果然也波折连连。 「──!确认前方有敌军骑兵!照这样下去会冲撞上的!」 齐欧卡的骑兵们奔驰在左右两侧皆为陡坡的道路上,带头的其中一人发现前方拦路的骑兵影子发出警告。队长猛然沉下脸色。 「敌军游击部队……?就算如此,停下脚步只会单方面遇袭!战胜他们!全员拔刀!」 做好觉悟的士兵们分别拿起武器。他们也是受过高水准训练的齐欧卡骑兵,有自信在同兵科的正面对决上不会轻易落居下风──他们以马刺刺马逐渐加速,与敌军集团的距离转眼间拉近── 「──呜──?」 在双方剧烈冲突的几秒钟前,同时奔下左右陡坡的敌兵身影落入眼帘。 「什──」「悬、悬崖上有伏兵──!」 吶喊声立刻响起,但消息传遍时已经与正面的敌军集团展开了战斗。双方部队以不相上下的高速互相冲撞,此时加入的意外奇袭打乱了队伍,由于猛冲的贯通力减缓,齐欧卡骑兵们接二连三被马蹄驱散。 「──疾!」 在战场中疾驰的炎发骑影,迫使齐欧卡士兵们更加绝望。军刀在错身而过之际一闪划过颈项,在马上仍具压倒性威力的精湛剑术,毫不留情地带给他们死亡。 「呜、喔──」「嘎啊啊啊啊!」 他们在第一击遭受重创时失去了作为部队的统驭,帝国的骑兵们毫不犹豫地追击呆立不动的敌军集团,解决剩下所有人不需要多少时间。 「敌方先遣部队,歼灭──收回伤患,立刻整队。」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的声音重重地响起。骑兵们回应命令重整队形,一名女子在其中小声叫好。 「……好、好耶!还活著!我活下来了~!」 「你确实地解决了一个人。」「奈伊中尉果然适合前线。」 两旁的同袍笑著点点头。炎发将领的视线狠狠地落在他们身上。 「停止闲聊,为下次遇敌作准备──只要对方侦察没带回情报,就能相对拖延敌军的入侵。争取到的时间对我方的迎击有利。」 骑兵们听到那番话后再度开始前进。骑在炎发将领后方的妮雅姆·奈伊中尉此时战战兢兢地发问: 「请、请问~队长……这个行动还会重复几次?会重复吗?」 「去问敌军。」 他简洁粗鲁地回答。妮雅姆一手握著缰绳,另一手按住内眼角。 「……好想哭。」 「打起精神,奈伊中尉!」「要是死了咱们一起到天国玩吧!」 「啰嗦,笨蛋!谁要死啊~!」 她不服输地以咒骂反击玩笑。游击部队在黎明的空气中奔驰,朝下一场战斗而去。 同一时间。在乍看之下与战争无缘的地方也展开了战斗。 「……呜……!」 在穿过阴暗树林的影子们眼前,一颗子弹打中树皮表面弹飞。他们连忙扑进灌木丛躲藏起来,为自己置身的状况咂嘴。 「没想到连这样的森林里都配置了士兵……对方看出了我们的想法?」 「队长,我们撤退吧。还有其他迂回路线可走。」 亡灵们互相点点头转过身。然而──在他们转而撤退的瞬间,带头的一个人一脚陷入地面。 「──呜咕?」 「怎么了!」 影子们奔向蹲下的同伴身旁,看见陷入地面的那只脚被带倒钩的尖刺刺中,就连影子也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 「咕、咕呜……!」 「这是……一种陷阱?」 「……怎么可能。对方究竟是根据什么逻辑来判读我们的动向?」 亡灵战栗的低语。在原本为了绕行至敌方背后潜入的森林中,被人更进一步预先判读出自己动向的恐惧感,让他们屏息在黑暗中寻找敌人的气息。 「──呜!」 当一名敌兵前来救援中了陷阱停下脚步的同伴,射击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腿部。托尔威位在面朝森林悬崖上,已从那个位置解决了超过十名敌人。 「亡灵专挑人不会选择的道路来走……而我们猎人会阻拦他们的去路。」 他悄然呢喃──当然,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不止他一个。在树木粗壮的树枝上或是地面的灌木丛中,他们狙击兵分散于广范围相辅相成地布阵于此。 「铺设在昏暗森林中的陷阱。躲藏起来以狙击交火……这是迂回又阴险,远比以前更讨厌的战场。雅特丽小姐,情况变得和你说的一样了。」 青年的嘴角浮现自嘲,但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我将战争的最先端引导至此。正因为如此,这个昏暗的地方便是托尔威·雷米翁的世界。 放心吧,阿伊。我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将坚定不移的决心放在胸中深处。青年盯上新的猎物,手指扣下扳机。 在防守更北侧路线的帝国军阵地。经过白天激烈的攻防,日落时刻终于即将到来。 「……到了日落的时候吗?天色变暗了。」 「敌军就在眼前,不要放 松警戒。看来这会是漫长的一夜……」 士兵们在壕沟里小声的交谈。他们一整天都暴露在强烈的紧张感下,此时背后传来同袍的呼唤。 「喂,换班时间到了。你们到后面去休息。」 「咦──?」「要换班了?虽然这值得庆幸……」 本来以为还会继续被迫干活的士兵们一脸意外。看到他们的样子,同袍摇摇头。 「你们现在大概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没发现,但身体确实很疲倦了。这时候逞强倒下的话很伤脑筋的。因为之后还需要你们发挥战力──」 来自远处战场的炮击声,如远雷般断断续续地落入耳中。许多躺在帐篷里的士兵都被炮声吸引,虽然满身疲劳却无法入睡。 「……炮声都传到这里来了。」「……这样子睡得著吗……?」 士兵们难受的反覆翻身。尽管间距宽敞的床铺算是相当舒适,仍然无法入睡的痛苦叫人焦虑。不过──数名医护兵很快来到皱眉的士兵们枕畔巡视。 「来,这是配给的耳塞。因为体积很小,小心别弄丢了。」 他们发给无法入睡的士兵每人一组用边角木料削制而成的耳塞。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照顾,士兵们全都瞪大双眼。 「准、准备真充足。」 「明明难得休息,被噪音干扰得睡不著就没有意义了吧。因跌打损伤疼痛的人也别忍耐,请举起手。让你们好好安眠,精神抖擞的醒来后送你们回战场──是我们的工作。」 医护兵咧嘴笑著说道。照顾完无法入睡的同袍之后,他们静静地走出帐篷,看到在不远处野炊的士兵便走了过去。 「炊事组,宵夜的准备在进行了吗?要好好做喔,吃了难吃的东西可不会有力气。」 「包在我们身上。我可是煮军中伙食煮了十年的老手,有用具这么齐全的环境,我能做出与基地餐厅一样的菜色给他们吃。」 伙夫兵拿著长木杓搅拌大锅,这么宣言。受到锅中飘出的香味吸引,饥肠辘辘的士兵们成群地走了过来。 同一时间。在距离伊库塔镇守的司令部不算远的中央军事基地房间里,在各地管理野营的医护兵们陆续针对现状提出报告。 「──好,照这个情况没问题。要频繁轮替人员,让所有士兵都别忍受超过一定限度。」 哈洛正透过精灵传来的对话逐一仔细确认现场情况。士兵们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好好进食?精神状态是否不稳定?若在报告中感觉到危险的徵兆,便当场给予应对指示。这是她在这场决战中的任务。 「因为帐篷内闷热难以入睡,务必要以风精灵换气。只要让风精灵排在帐篷入口与出口吹风,空气就会确实流通。向士兵们说明,这么做比起独自外出吹风乘凉更加舒适。还有,对于伤口疼痛的人──」 哈洛坐在桌前专心的联络。这时──一名金发少女站在她背后的房间门口处。 「……哈洛,后方的状况如何?」 「是的,陛下。事先的训练奏效了,人力运用正按照指示在运作。我想这可以视为续战能力的提升。」 结束通话的哈洛重新转向女皇说道。夏米优也点点头。 「伊库塔教条吗?……比起爆炮与气球的增加,这可以说正是帝国军最大的革新。」 与齐欧卡决战前,黑发青年将在他指挥下的帝国军的立场明确地加以言语化。那俗称伊库塔教条的规范,从根本重新审视了军队的人力运用。 例如,比起防卫据点更优先重视部队的生还。例如,不在疲劳达到一定程度时继续运用兵力。那是彻底否定拋弃式的消耗人才,为了以最高效率持续性运用帝国军队这个组织作战而设计的方法论。继承、扩张了巴达·桑克雷在自己的军团实践过的理念,再加上伊库塔独自的发展与改编统整合而成。 「……真厉害。正确的偷懒与正确的干活是同一件事。伊库塔先生一直谈论的想法,终于普及到军队整体了。充分的进食与充分的休息。只要保障这两件事,就能不消耗士兵身心持续作战。愈是进入长期战,那个影响便愈大吧。」 「唔──确实没错。」 夏米优毫不吝惜地表达赞同。此时,桌上的精灵发出新通讯。在干扰哈洛工作之前,女皇主动掉头。 「我要回帝都了,必须准备接纳被齐欧卡军驱逐过来的难民……后面的事情拜托你们。」 夏米优说完后离开了。哈洛敬礼目送她的背影之后,再度与现场展开通话。 「……好了。敌军的行进路线分歧,战场的数量一口气增加了。」 另一方面,帝国军司令部。黑发青年站在各处放著代表敌我两军棋子的地图前,动脑思考。 「目前无论何处的状况都不危急。因为风险当然是在撤退时才高,到时候就保持通讯发出指示……问题果然在于时机吗?要让防卫线自然地同步后退很费力啊。」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语──如同从最初那一战所能看出的,他丝毫没想过用一场战斗击破齐欧卡军。巩固防御尽可能消耗敌军,在接近防卫极限时让部队撤退到下一个阵地。反覆进行这个步骤,等待对手放弃。相对于齐欧卡军的胜利条件是进攻至帝都,帝国军的胜利条件是不让他们得逞,保卫国家到底。 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绝不简单。只要敌军突破了多条路线中的其中一条,就会从该处绕到守卫其他路线的部队后方……最重要的是,只要撤退的指挥犯了一点错误,转移至下个阵地时就会被追击受到重创。所有路线的战线后退时间也必须常保一致,即使靠伊库塔的指挥能力与精灵通讯技术,这依然是冒险的走钢索。 当他就此在脑海中思考数步之后的发展时,库斯通知他有来自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的通讯。伊库塔中断思绪,立刻回应: 「喂,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海战的状况如何?」 伊库塔开口第一句话就询问。另一头的喧嚣声立刻掺杂在通讯中。他一瞬间便明白,那边正在海战途中。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和声音主人一点也不像的沉重话语透过精灵回应道: 「──我们败了,抱歉。」 「──前方甲板中弹!负伤者八名!」「还没收回伤兵吗!医护兵~!」 「上桅帆破损!速度下降!」「快点替换!一旦停下来就完了!」 水兵们的吶喊声在舰上不停地交错。急于进行展帆作业者的焦虑、伤兵痛苦的呻吟、相隔很长的距离飘在海上的齐欧卡爆炮舰──这一切化为混沌,形成战场的空气。 「……上将阁下……」 自开战以来,担任副官的资讯军官脸色随著时间的流逝发白。尤尔古斯上将眉头也前所未有地浮现深深的皱纹。愈眺望此刻仍与敌军持续上演的海战,苦涩的感情就愈不断堆积在他眉心。 「……帮我接通元帅。」 海盗军的头目从腰包里抱起搭档精灵如此说道。回应他的要求,通讯很快接通了。 「喂,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海战的状况如何?」 「──我们败了,抱歉。」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简短的告知状况。对方倒抽一口气的反应透过精灵传来,光是这句话便传达了他大半的意图。不过,身为海军负责人,为了尽一己的责任,上将继续道: 「──有十二艘被击沉、二十七艘无法航行、五十二艘受损。这艘旗舰也受创了,舰队半毁。」 一连串数字毫不留情又无比正确的传达损害状态。传达他们目前处在什么状况,传达被压倒性数量的爆炮痛击的帝国海军,在这一战中遭受多么严重的重创。 「……敌方舰队的状况呢?」 「无船舰被击沉。有数艘甲板及船帆受损。损伤与我方相比轻得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无计可施了。我方连接近他们都办不到,差距已超出靠优越驾船技术能设法解决的程度。我们应付不了全舰爆炮舰啊。」 尤尔古斯上将说到此处一度停顿,将在胸中肆虐的所有感情通通吞下后再度开口。 「虽然丢脸,在这片海域不可能继续战斗了。人家建议带领残存船舰暂时撤退。总之就是夹著尾巴开溜──你怎么看,元帅阁下。」 那已经是问句型式的确认。他没有等太久就得到答覆。 「我接受这项建议。请即刻开始撤退,尤尔古斯海军上将。」 「了解。」 徵得必要的许可之后,尤尔古斯上将立刻结束通讯。在一脸悲痛呆立不动的副官面前,他低声自言自语: 「……继伊格塞姆之后,这也是时代的潮流?」 他紧紧握拳握到骨骼嘎吱作响。随著新技术涌入,战争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他想著在难以抵抗的激流中翻腾的自己。 「开什么玩笑──人家怎么会屈服于那种玩意?」 「──果然是杞人忧天啊。」 在持续发动炮击战的齐欧卡舰队一角,「白翼丸」舰上。目睹帝国海军半毁的情况,海兵队长葛雷奇以不带感动的语气说道: 「要说当然这也是当然的结果 ……与陆地上不同,在海面上无法藏在壕沟里躲过炮击。更何况是两支舰队互搏,炮门总数的差距直接等于实力差距。胜负从开始前便决定了。」 这是个无比单纯明快,无从怀疑的胜因。听到那番话,站在他面前的艾露露法伊悄声呢喃: 「──真不痛快。」 「太母大人……」 「这的确是齐欧卡技术力的胜利吧,也可以说是这支舰队的胜利。不过──我们丝毫未能洗刷上次的耻辱,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值得骄傲之处。」 「白翼太母」说出毫无作伪的心境……在战斗开始之后,齐欧卡舰队始终只保持距离进行炮击战,没有时间较量身为水手的本领。这正是连小孩子也明白的事实,拥有较多优秀兵器的那一方会胜出──这个结果仅是如此。 艾露露法伊心怀不满的陷入沉默。而在她背后监视敌军舰队动向的葛雷奇,最早看出其行动的变化。 「对方开始撤退了──看来他们无意投降。我们投入追击吧,太母大人。」 葛雷奇刻意淡淡地这么说,从背后将双手轻放在太母肩膀上。长相凶恶的海兵队长表达的关怀,让艾露露法伊深深叹息之后颔首。 「……真心烦。看来在尼蒙古港海上的那一败,往后也会一直横亘在我胸中深处了。」 她如此说道,朝部下们发出追击指示。她往头顶撇了一眼,只见爱鸟米札伊停在舰桥上动也不动,彷佛理解主人不需要它来干活。 「在结束后一看,太简单了──趋势已定。这场战争是帝国输了。」 「……」 「……伊库塔先生……」 沉重的沉默笼罩空气。来到司令部准备报告各部队运用状况的哈洛,看见指挥帝国全军的青年自从接获海上噩耗之后,便陷入沉默的身影。 「……我没事。只是,这消息别通知陆上的士兵们。」 「那是当然。不过……」 哈洛不禁词穷──海战的败北,当然不会是单独结束的独立事件。在海上落败等于制海权落入敌军手中,制海权落入敌军手中等于他们能够自海上输送援军。在这个光是迎击自东边进攻的陆军就被迫在极限中争胜负的状况下,如果大军又从南边登陆将会如何?──别提胜算,就连两边正面作战能否成立都很可疑。 在注视自己的哈洛面前,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此一因果关系的青年面露苦笑摇摇头──彷佛在说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不会是场轻松的战争。 「……哈洛,你差不多也前往前线吧。我希望由你去切身感觉,靠通讯无法完全衡量的士兵心理动向。」 「如果这是你的命令……不过,我有点担心你。」 「不要紧。你的拥抱还在发挥作用呢。」 青年这么说著咧嘴朝她笑了笑,下一瞬间彷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补充道: 「可是,对了──最后可以帮我泡杯茶吗?」 「──好的!我来泡一整壶特别可口的茶!」 哈洛努力用开朗的语气回应,直接奔出司令部。保持双手放在腰后的姿势,伊库塔心想──他双手的颤抖有没有瞒过她呢? 「……发抖没关系,但千万别慌张啊。」 他喃喃地说服自己,花费数分钟让颤抖的双手平息下来,忽然望向桌上的怀表发现一件事──自从上次醒来之后,他已连续指挥超过四十小时了。 「……不行、不行,忽略这个不可能获胜。」 伊库塔带著自戒之意说出口,同时按响手边的叫人铃呼唤梅格少校。不到三十秒后,熟悉的副官赶到。 「是──元帅召唤我吗!」 「嗯,接下来我要小睡两小时。这段期间的通讯由你们三人应对,基本方针按教条处理,只有紧急情况才来叫我。」 「我明白了,请慢慢休息。」 青年留下指示走向隔壁的休息室,梅格少校敬礼目送他离开。换了房间之后,伊库塔倒下来趴在附近的床铺上。 「真是张好床──吶,约翰。正是在这种时刻,才得珍惜我拥有而你没有的事物啊。」 他喃喃说著闭上眼睛,不到十秒钟便开始发出入睡的吐息。 第十四卷 第二章 侵略本土 日常和非日常总是比邻而居,人们在战争期间依然继续生活。目前离前线还很遥远的帝都邦哈塔尔也一样,与战况的危急相反,市场里热闹地充斥著寻找食材及日用品的人群。 「……让我看看小麦。」 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站在店铺前说道,不等老板同意就将手伸进装在大箩筐内的小麦中。老板一瞬间露出疑惑之色,不过在看到对方的身影后立刻换了表情。 「哎呀,巴哈塔先生。怎么了,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会来市场买小麦?」 「我来确认市价。在这种时候,流通因为战争需求被打乱是常态,不过……」 名唤巴哈塔的男子一边回答,一边热切地检查掌心的麦子。他检查完最初拿的那一把,这次又从箩筐底部找出新麦子。如果做出这种举动,一般而言会被赶出商店──但是在帝都的商人中,没有人敢怠慢这位人称「市场贤父」的富商。 「……没掺杂混合物卖这个价格吗?算是妥当。我还以为价格会飙得更高。」 「陛下似乎严格取缔了事先囤积物资的行为。」 「我知道,我也受到请求来协助此事……原以为是杯水车薪,看来不能小看。这次战争,至少在准备方面做得十分仔细。」 巴哈塔这么说道,提升了他对于女皇执政的评价。老板苦笑著堆起小麦袋。 「在这次决战,我们和齐欧卡的因缘也终于看见终点了。大家都很期待。」 「……真悠哉。你没想过当我们战败时会怎么样吗?」 「战败?帝国军吗?哈哈──怎么会,不可能发生那么荒谬的事。」 老板半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乐观的看法。检查完麦子后,巴哈塔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转身离去。他走在市场的喧嚣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事不关己吗?……可以想见陛下的辛劳。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些。」 男子低声说道。与在场许多人不同,他对战况并不乐观──近一百多年来,齐欧卡明显持续在储备国力。在挑战决战这个选择背后,有他们对于获胜货真价实的自信。 派去探查前线状况的手下们几天内就会归来。视报告内容而定,要变得忙碌了──当巴哈塔这么想著往前走,一个眼熟的消瘦身影忽然进入视野。 「──那是……」 那名男子露出望向成群家畜般的表情,注视著──在午后市场来来往往的人群。 「呵呵呵──无论何时前来这里,都令人不快。」 托里斯奈流露出侮蔑的情绪说道。甚至连呼吸俗世的空气他都觉得可憎。 「不管看向何处,都是愚钝、愚钝、愚钝的人群。连一个具备正常智能的人都没有。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是应当接受指引的一群愚人。」 没错,男子瞧不起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大多数的民众,他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他对于皇帝绝对的信任,翻转过来便是对民众彻底的失望。 「明明是如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却成立什么国民议会──陛下,您对这些人有什么期待?这些只要洒出饵食就会凑过来,和饥饿的猫狗毫无不同的民众。」 托里斯奈询问不在场的君主,轻声叹息。 「意思是这也是一种君主慈爱的形式吗?……吶,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收养这种畸形儿,你想做什么?」 一男一女一以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俯望自己。那是他最初的记忆。 「别这样说。这家伙不是单纯的畸形儿──是血统特别优秀的畸形儿。只要把他平安养大并灌输他话术,要用来与皇室攀上关系,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道具了。」 男子说著举起酒瓶咕嘟灌酒。暴露在令人不快的酒臭味中,婴儿不明所以的哭啼起来。在女子皱眉的同时,男子用手摀住婴儿的嘴巴。 「名字以后再想。吶──拜托了,畸形儿,带我们爬上这个国家的高处。我们可是救了你本来该被处决的小命,带来这点回报是当然的吧?」 他幼小的心灵领悟。对于这个人而言,不管走到哪里,自己都只不过是个物品。 当他懂事后,「教育」立刻展开。男子找他到房间去,扔来一件形状怪异的紧身内衣。 「用这个藏起你胸部的凹陷。别在人前露出难堪的模样。」 他依言穿上紧身内衣。尽管胸口的压迫感让他极度不快,说出这种事也只会挨打。他早已认清在这个环境的规则。 「学习历史与算数是当然的。另外还有吟诗与音乐以及占卜吗?我不知道陛下偏好哪一种,但武器种类多些再好也不过了。」 男子一点也不是有生产力的人,但很擅长巴结地位高贵者的手段。因为他们夫妻一直都是像这样生活的。 「你不会连脑袋都是废的吧?若是这样,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 男子粗鲁地抓住坐在桌旁的他的头颅。他有种直觉──如果在接下来的「教育」中做出不符期待的结果,整张脸肯定会被抓著往桌面砸。 他正如字面含意般,赌上性命专注于有生以来初次挑战的算数。虽然男子的教导方式很粗率,由于有足以弥补的思考能力,他回应了对方的期待。男子咧嘴一笑。 「哈,嚣张的小鬼,记性不错嘛?或者你只是拚命在记而已?……算了,今天我会让你吃饭。」 从此以后,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过程。为了进食、为了不挨揍、为了生存,他不断完成对方交代的课题。只要稍微犯错就会挨打,不许吃饭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他活了下来。与御医「年寿不永」的诊断相反,他具备不寻常的强韧生命力。 「什么,你想尝试绘画?──哈哈,你是傻子吗?难道你以为我是你父亲还是谁吗?」 在变得能稳定完成课题的时期,他趁男子心情好的时候试著说出自己的兴趣──结果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件事完全粉碎了他对男子的一丝期待,以及他原本以为只要持续回应要求,对方或许就会爱自己的幻想。 男子不时带他出门去看皇宫,他在那里总是说同一番话: 「看,你真正的双亲在那里,但他们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身为畸形儿的你,存在本身对皇室而言就是种罪恶。」 男子说出他的身世,说出那无可奈何与生俱来的命运。向仍在形成的自我中喂毒,告诉他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不过,有一个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以文官的身分潜入皇宫工作。只要皇族中意你,或许会想将你留在身边。比起现在的陛下,下一位皇位继承者──你的兄长年龄相近,比较有希望。」 听到这些话的他凝视皇宫。那些正确出生的皇族们居住的圣地。与自己置身的环境相比,那个地方看来宛如另一个世界般美丽。 他撕心裂肺的想著──好想回到那个地方,「回到真正的亲人身旁」。 「在晋见前的步骤由我来安排,你可得拚命推销自己,如果他毫不理睬你──当天晚上我应该会喝得特别醉。」 他面无表情的理解道。这并非什么比喻,一旦失败,自己只能活到当天为止。 在他满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一天,那个决定命运的机会到来。 「──有张新面孔啊,你是谁?」 男子事先疏通敲定了他就任官职一事,他自出生以来首度踏入皇宫,被其他文官带著首度与皇子会面,皇子神情极为不悦地看向他。 「伊桑马家的儿子?那个混蛋家族拿下了文官职位?哈,又是浪费俸禄的举动。」 听到他的来历,皇子唾弃般地说完后转开目光。虽然形式上突然遭到侮辱,他没产生什么反感。因为他对于混蛋家族那个部分很有同感。 「算了,反正我很清楚你们的企图。你们想讨好吸我的血吧?一群对皇室毫无忠诚心的俗人。」 皇子环顾文官们,脸上浮现故意夸大的恶意笑容──猛然挥动一只手,砸中旁边摆设的大陶壶。文官们来不及愣住,陶器已然砸碎,碎片散落一地。 「哎呀──打碎了。虽然不太清楚由来,听说这是军阀时代初期的珍品。糟糕,父皇如果得知此事,不知道会怎么说。」 皇子低声发笑,故意这样说。他重新转向没有插嘴的慌张文官们说道: 「正如你们所见,我现在立即需要帮助──你们谁肯为我顶罪,说是自己打破的?」 一阵冻结般的沉默笼罩现场。在脸色苍白地排成一列的臣子们面前,皇子忍不住放声大笑。 「呼哈哈哈──看来不管哪个家伙都只有估算古董价值的眼光很准确!千万不能背上会轻易倾家荡产的大损失啊!真老实!」 皇子就像在说这种反应正如他所料。此时──他从文官队伍中走上前一步。 「是我打破的,殿下。」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皇子倏然收起笑声,将目光投向他。 「──再说一遍。」 「是我打破的。非常抱歉,我上任的时日尚浅,不够谨慎。」 他毫不迟疑地道歉。皇子啧了 一声,探出身子。 「你──脑袋笨得连算盘也不会打就来任职?你可知道这个陶壶到底值多少──」 「请别动!」 在皇子踏出第一步的瞬间,他扬声制止道。在反射性停下脚步的对方面前,他恳求地往下说: 「请您别动,殿下。碎片会刺破鞋底,伤到您的脚。我马上清理,请忍耐一会。」 他说著跪下来开始收拾散乱的碎片。然而──皇子的脚重重踏在他眼前。 「……我拒绝。为何我非得听你的话呆站著不动。」 「……您无论如何都想现在走动吗?」 他抬起头注视对方的眼眸,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困惑的情绪在皇子眼中摇曳。 「没错,我想走。我不允许这个国家有我想要却不能行走的地方,不该有那种事存在──既然整个帝国终有一天注定由我继承,我说得没错吧?」 皇子像在衡量他的价值般说道。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那句话。 「正如您所言。那么──以此暂代,还请您原谅。」 他更加压低身躯,趴在散落陶壶碎片的地板上。皇子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由于地上散落著大块碎片,只是铺衣服盖住还有危险。我来当路──请您由其他文官搀扶走在上面。」 被他恶狠狠地一瞪,文官们慌忙奔向皇子两侧。皇子面无表情地俯望在他面前准备好的「路」。 「……你疯了吗?」 「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会为了您化为地面。在身为官僚之前,这是身为臣民当然的举措。」 他的回应毫无阴霾。不久之后──皇子的脚缓缓地落在他背上。 「……真难走。好崎岖的地面,泥地都比这个要好上几分。」 「是,非常抱歉。」 铺在身体底下的碎片刺破衣服扎进肉里。即使如此,他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一直扮演皇子的「路」直到皇子走完为止。 「够了──站起来。」 皇子从他背上走下来催促道。文官服四处渗血的他站起身,皇子迎面直率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托里斯奈·伊桑马,阿尔夏库尔特殿下。」 他渴盼地报上姓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 「……如果我高兴,会再找你当地面的,托里斯奈。」 「光荣之至。」 听到皇子呼唤的瞬间,温暖的心情在胸中扩散。他极其自然的决定,自己要效命于这位大人。 「你们快点把这个收拾乾净──对了,不必努力捡起碎片黏起来。反正那只是我一时兴起烧制的赝品。」 皇子一脸无趣的留下这句话后离去。无视于愕然的文官们,他一直回想著皇子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试图巴结我的家伙很多,这也罢了。不过,那些家伙似乎以为我只有下半身而已。」 自从陶壶一事之后,皇子不时会找他说话──在上任经过两年之际,皇子已将他当作聊天对象留在身边。 「他们送来的总是女人、女人、女人。而且还加上什么西域第一美女、古代公主再世之类不必要的头衔──我当然也不讨厌外表美丽的女孩。可是这样没完没了的送过来真叫人火大。我是种马还是什么来著?」 处在皇族的立场,难以对旁人表明或旁人难以想像的不满堆积如山。他一手承包了聆听者的角色,皇子也接受了这一点。大概是因为无论他有没有什么企图,皇子对此并不感到不快吧。 「最近我动手去做觉得有趣的事,是文学与美术。我特别喜欢一百多年前宫廷艺术家的作品。也许在技巧上比现代作品来得逊色──但我觉得他们以远比现在更为纯粹的形式表露了对于皇室的崇敬,你不觉得吗?」 除了抱怨以外,像这样谈起兴趣话题时,皇子会变得很多话。他不时亲自创作,那些作品连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水准也颇高──不过他在面对描绘皇室历史的作品时,谈论的言语间会蕴含特别的热情。 「原本,卡托瓦纳皇室是神秘的血统。这个血脉暗藏了超越人类,引领人类的力量……然而,血脉随著时间流逝渐渐埋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回血脉,为帝国带来永远的繁荣。」 皇子站在依年代顺序展示的多幅绘画前,诉说自己的夙愿。每一次他都受到强烈的冲动驱策。我也留流著那种血──如果能这样告诉眼前的对象该有多好?可是,他愈想愈感到忌讳。排列在眼前的画作描绘著过去的皇帝们。在那些完整崇高的容貌前,身为继承同样血统之人,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实在太过扭曲了。 「总是听不懂敬意意义的贵族们拍马屁,这颗心也会偏向庸俗低劣──你也想引导我堕落吗?托里斯奈。」 皇子像这样试探般的拋出问题也是老样子。他摇摇头追溯画作的年代,仰望描绘最古老盛世的一幅画说出口: 「不──我希望您像这幅画一般。」 一挥手便扫荡千军万马的皇帝鲁西亚罗。对于人称永灵树血统开端的武帝英姿,以及他说希望自己如同这般的话语,皇子脸上浮现笑容。 「初代皇帝吗?──说得真简单。」 「我发现了。我国与齐欧卡的战争会拖延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军方的过度依赖。」 在相处得更久之后,皇子开始向他表明对为政的见解。那些话很可能被视为批判皇帝的发言,即使以皇子的立场来说也很危险,他赢得了足够的信任,让皇子觉得但说无妨。 「我国保有强大的军队是一件好事。不过,因此以战争掩饰执政的失策就值得商榷了。政治为政治、军事为军事──两者本质上是不同的,唯有皇帝才允许跨越两者。贵族们的私人利益不该有介入的余地。」 皇子滔滔不绝地畅谈,放在他眼前的奢侈宫廷料理每一道都放到乾掉了。他一直很喜欢那忘了饮食不断诉说的身影、那迟早将成为皇帝者的热情。 「你能理解吗,托里斯奈?简而言之,便是返回原点。由皇帝毫无疏漏地掌控政治与军事,领导国家与人民,这样的国家制度正是原本的帝国的骄傲。凡夫俗子当然不可能达成──不过,我做得到。既然身为皇族就必须做到。我等是永灵树血统的继承者。这一点不可能动摇。」 皇子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很高。皇子深信不疑,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与遥远昔日的明君们并列受到赞誉的存在。他也不认为那是梦想。因为从一起站在那幅画前开始,他也作著同样的梦。 「我不能抱怨父皇的统治。但是──在我登基之后,就是我的治世。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涉,这段生涯一切都将从那里开始。」 「正如您所言。」 「没错……不过,我的兄弟姊妹们并不如此希望。一群叫人头疼的人啊。如果在加冕前被暗杀,那可无法忍受。」 皇子发出叹息,低头直盯著手中的茶杯,然后咧嘴一笑将茶杯递给他。 「要帮我试毒看看吗?托里斯奈。今天茶水的颜色特别深,碰到这种情况得更加提高戒备──因为毒药往往都很苦。」 「──我很乐意。」 他毫不迟疑地接过茶杯,送到口边喝下──很快的,如沸腾般袭来的灼热强烈地灼烧他的胃脏。 「……呜……!」 「召御医!」 皇子察觉异变厉声喊道。当侍从们赶到时,他已几乎丧失意识。 「──没想到第一次就中招了。托里斯奈,你运气很差吧?」 两天后。一方面多亏御医们的奋力救治,勉强熬过生死关头的他在床上恢复意识,皇子一脸无言地坐在床边。 「……殿下的玉体……」 「如你所见,没有问题。不过……」 皇子垂下目光。此时他也发现──自己并未穿著掩盖体型的紧身内衣。御医为了治疗除去了他的衣物。 「……你的体格相当奇特啊。御医很惊讶呢,还说像你这样能平安长大到这个年纪是种奇迹。」 「……让您见笑了……」 他苦涩的撇撇嘴角。之前明明谨慎地斟酌著表明的时机,却以这种形式被皇子目睹了。然而──无视于他的心情,皇子静静的往下说: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一番戏言,千万别当真。」 「……?」 「打从以前起就有一个奇妙的传闻。说除了目前列入皇族的皇子、皇女之外,曾有另一个继承陛下血统诞生的孩子。那孩子的身体有与生俱来的缺陷,因此无法被承认为皇族。原本孩子将被暗中处决,但有某个贵族认为这么做太过残酷,伪造孩子的出生背景当成自己的儿子收养……」 他倒抽一口气──皇子怎么调查到的?不,试著想想,这也许理所当然。将生而为皇帝之子的孩子变成「不存在」时,很难完全瞒过同样在皇宫里的人吧。以口耳相传的流言形式传入皇子耳中也不足为奇。 「当然,我不相信传闻。因为永灵树的血统不可能生出有缺陷的孩子……不过,也有很多人说此事属实。托里斯奈,你有 什么看法?」 皇子淡淡的发问,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内心的想法。该怎么掩饰最好?该说出什么才能赢得信任?──这些盘算迅速从他心中消失。他回想起与皇子交谈过的言语、共度的时光、共享的夙愿。答案已经确定。 「真是愚昧至极的戏言──卡托瓦纳皇室神圣而完全。那个血统的后裔,不可能生出有某些缺陷的孩子。」 他这么回答。为了往后也与皇子共有同样的感情,他否定了自己的出生……胸中深处的痛楚,比起至今遭受任何打骂时更加剧烈。皇子一定也察觉了这份痛楚。 「没错,正是如此──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原谅我。」 皇子以极度温柔的语气说道,伸出指尖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快点痊愈吧。少了你很不方便──都不能安心打碎陶壶了。」 「……是……」 他用还残留麻痹感的身体费力地颔首。在接下来直到康复为止的两周中──皇子每天必定会来他的房间探病一回。 「──你已被提拔为殿下的直属家臣了吗!哈哈,正如我所料!」 就任文官经过三年时,被召回伊桑马家的他向男子报告现状,内容让男子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 「听著,别让殿下感到无聊。相反的,碰到麻烦事要率先代他承担。如果殿下变得什么事都托付给你,我们就成功了。」 对方愈往下说,他的心灵愈感到极度乾涸……他与皇子至今累积的关系,对这名男子而言只代表新的生财之道。 「总算有眉目了,我可得抓准时机介绍女儿啊──哈哈哈哈哈!」 高声大笑的男子并未察觉。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与看著路旁的小石子毫无分别。 随著与被视为下任皇帝的皇子加深关系,他的立场也从一介文官逐渐转变。我要晋见父皇,你也随行──当皇子这么命令时,就连他也不禁偷偷感到满心雀跃。 「阿尔夏库尔特,看到你这么健康真好。听说你最近带著一个有些古怪的男子?」 第二十六代皇帝在宝座上向儿子攀谈。虽然年事已高,他与皇子的感情很好。皇子立刻回答: 「是,父皇。就是这位托里斯奈·伊桑马。」 皇子指向跪在身旁的他,皇帝以充满兴趣的眼神转向他。 「抬起头来──你代替吾儿喝下毒药的忠义之心可嘉。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是──」 唯独这一刻,他光是在回答时不让声音发抖就耗尽了全力──父亲就在那里。与他血缘相连的真正父亲。然而,他无法将那股感动说出口。他拚命发挥自制力,不允许自己做出跨越君臣之隔的举动。 「我可得奖赏你才行,你有什么愿望吗,嗯?」 不知道他的心境,皇帝亲切的询问。愿望这个词汇在他胸中沉重的响起。然后他心想──在这一瞬间,自己期望著什么?被允许期望到什么程度? 「────」 「……?怎么了,托里斯奈。父皇在问你话。」 皇子催促沉默不语的他回答。此时,愿望在他心中也终于成型。 「……请……」 「嗯?」 「……请赐给我一幅画……描绘陛下与丽亚莎侧妃,还有阿尔夏库尔特殿下……三位贵人的肖像画。」 听到他战战兢兢说出口的内容,皇帝意外的歪歪头。 「只要命令宫廷画家绘制,你就能如愿。不过……真的只要这个就行了吗?」 皇帝出言确认。这时候他确信──此人一无所知。若非关于自己出生的传闻没传入他耳中,就是当成闲话一笑置之了。痛楚与安心同时袭上胸中,他努力地不流露出来,同时回答: 「那么──恕我惶恐,还有一个请求。如蒙允许,我想将这幅画展示在自己的住所。」 那正是他所期望的至高无上的奢侈。皇帝脸上转眼间浮现佩服之色。 「原来如此──了不起的忠义之心。你有个好亲信,阿尔夏库尔特。」 「那是当然,父皇。」 皇子自豪的说道,皇帝听到后发出笑声。或许──这个瞬间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绘画在三个月后完成,送到他的住所。站在挂在寝室西边墙上的画作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水准不怎么样。由我来画会远比这个更好。」 「不……我很满足。只要醒来后第一眼看见这幅画就够了。」 他说出真实无伪的心境,仰头直盯著绘画……他想像在画著父母与兄长的这幅画作中,自己也与他们并肩的模样。即使是在现实中决不允许发生的景象,只要有这幅画在,从今以后他也能够尽情的想像。 随著年龄的增长,皇帝的健康状况确实地逐步恶化。在他上任官职超过十年时,病情终于来到决定性的阶段。 「──情况如何,殿下。」 他轻声询问与卧病在床的皇帝会面后走出禁中的皇子。皇子乾脆地摇摇头。 「甚至连交谈都有问题……自从卧病在床后业已两个月,照那样子来看,父皇不会好转了。」 那预期的话是那么残酷,让他猛然咬住下唇。然而──当他沉浸于悲叹之中,皇子双手抓著他的肩膀摇晃。 「现在可没有时间悲伤,托里斯奈。如果父皇驾崩,从那一瞬间起我的时代就会展开。我需要你来做到的工作,将会是以前无法相比的。」 「……由我来做到的、工作?」 「不只是一介臣子而已。只要在我身边持续效力,往后等著你的位置是帝国宰相──与军方元帅并列的皇帝左右手。你有担起这个职务的觉悟吗?」 展望自己即将到来的治世,皇子问最亲近的臣子是否有所觉悟。沉默一会之后,他悄声呢喃: 「……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皇子惊讶的瞪大双眼。近距离注视著他的脸庞,皇子进一步询问: 「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同意,你在犹豫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他立刻摇摇头。他毫不犹豫,也不可能怀抱不满。 「一切都是我本身的问题……请您稍待一会。我先去整顿个人事务。」 他一脸决然地告诉皇子,领悟该来的时刻来临了。 几天后的夜晚。他请假前往伊桑马家的宅邸。 「喔喔,托里斯奈。一阵子不见了,你最近都没来露脸啊?」 仆人带他前往起居室,涨红著脸的男女正在那里喝酒。这是他早已看腻的场面。在他有记忆的范围内,这两个人保持清醒的时间还比较少。 「不过你放心,殿下的赏赐都有确实送达。这瓶酒也是。哈哈,就算一项项拿去卖还剩很多呢。你这畸形儿可真是飞黄腾达啊,喂?」 他说著举起葡萄酒酒瓶。无视于默默将酒杯送到口边的女子,男子想起什么似的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我觉得差不多到了将女儿介绍给殿下的时期了。我想他对喜好很挑剔──不过这没什么,总之只要怀孕了就不成问题。我想抓准殿下喝醉松懈的时机,下次酒宴是什么时候?你应该能替我女儿安排座位吧?」 男子野心的最后阶段十分平凡无奇。透过他这条人脉让皇子看中自己的女儿,顺利的话在皇子登基为帝后争取皇后的地位。如果一切顺利,更加庞大的财富将会流入与皇室搭上关系的伊桑马家。在彻底理解男子企图的前提上──他轻轻摇头。 「……你不用再挂心这些事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狐疑地逼近他。此时──男子背后传来酒杯落地的沉重声响。 「……呜、嘎……!」 女子按著脖子痛苦挣扎。男子错愕地想冲过去,却双腿打结直接趴倒在地。他拚命挣扎想爬起来,同时赫然回神喊道: 「你、你……难道,这瓶酒……!」 「这是南域酒厂酿造的珍品,特色在于浓郁的香气与强烈的涩味,非常适合加料──不过当作通往冥府的桥梁也不坏吧。」 他露出人类看著濒死虫子的眼神,低头望著两人淡淡地说: 「啊,我并不怨恨两位。如果你们没收养我,我早已死去,这一点确实没错。我也有心回报这份恩情。所以明明下毒的机会很多,我至今却一直将得到的赏赐送给你们。」 「……呜……」 「不过,情况改变了──你们明白吧?不胜惶恐地有幸成为陛下左右手的人,衣服上不该黏著害虫。」 个人的私怨只不过是小事。作为迟早将侍奉于宝座旁的人,他想趁现在除去身上的污秽──他的行动原则言尽于此。简单的说,眼前的男女对他而言只等于黏在外套上的虱子或跳蚤。 「我会守护侍奉皇室──两位请安心踏上前往冥府的旅途。」 他以坚定不移的语气断然说道,向渐渐死去的两人恭敬的行了一礼。连口吐诅咒的时间都没有,毒药侵食内脏,男女痛苦挣扎著落入死亡的黑暗中。 「……整顿个人事务是指这么回事吗 ?你可真是大胆。」 事后。耳闻伊桑马家发生的「意外」,皇子迅速赶到现场与他碰面。然而──面对看来已察觉一切的对方,他故作不知地说道: 「我这个当儿子的实在心痛万分,没想到父母会双双中了贝类毒素。」 皇子抵达时,遗体已运出房间,仆人们也异口同声地作证「好像是晚餐吃的贝类有问题」。包括事先的疏通在内,这件事完全被安排成一场「意外」。面对他的手腕,皇子咧嘴一笑。 「你要装傻到底吗?──不,这样很好。没那么顽强是担当不起宰相一职的。」 皇子说著看向他,用有力的语气宣言: 「我与你的时代就快到了──好好做事,托里斯奈。」 他跪了下来。作为在君主身旁效命之人,他已不再有任何杂质存在。 在那起「意外」的一个月后,第二十六代皇帝驾崩。皇位继承迅速的进行,继承顺位最高的皇子──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成为君临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二十七代皇帝。 「这是我──不,朕初次率领的大军吗?呵呵,相当壮观不是吗?」 登上至尊宝座的皇帝最初的尝试,是夺回被齐欧卡夺走的东域领土。而且并非单纯派军队前往,他主动率领大军御驾亲征。皇帝从内心坚定发誓,要成为在政治与军事两方面都很优秀的君主。 「别落后,托里斯奈。虽说是文官,你在这里也是朕大军的一份子,不许露出难看的丑态。」 「是,非常抱歉。」 他在亲征部队中央与皇帝并辔而行,但他才刚开始学习怎么骑马。当他握住缰绳努力保持不落后之际,一名军官从后方前来。 「冒昧向您报告,陛下。我方已接近齐欧卡军的占领地区。」 「嗯?唔,朕知道。」 「是。那么,请退至战列后方。如果敌军发现陛下的踪影,您将面临危险。」 军官呼吁皇帝在交战之前到安全地区避难。一听到那句话,皇帝猛然吊起眼角。 「胡说什么!此处不是已有你们守卫之处吗!」 「正是如此,不过绝不容发生万一。光是新皇陛下亲自率军亲征,便让士兵们士气大振。请您安心在后方关注战况。」 「关注战况?你究竟在说什么?朕是你们的指挥官吧!在朕的指挥下照朕的意思战斗!为此朕会留在能看清你们动向的地点!这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吗!」 「可是陛下,依御驾亲征的惯例──」 由于事情涉及君主安危,军官方面也不能轻易让步。面对坚持自己直接指挥不肯退让的皇帝,军官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请稍待片刻,我去与长官商量。」 「那就把你的长官叫来这里!时间浪费在无聊的问答上太可惜了!」 他按照命令行动,取而代之前来的是一位散发身经百战气质的炎发独臂军官。 「晋见御前,陛下──虽然部下和我说了很多,总之您是想亲自指挥前线对吗?」 与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军人不同,他说话直言不讳,让皇帝感到颇为困惑。不过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也无济于事,皇帝意识到作为君主的威严,说出自己的意思。 「唔、唔,没错。朕上战场并非是为了当徒具虚名的主将,而是为了指挥你们为帝国带来胜利才在这里。」 「那就那么办。不过前线就是个赌场,这次由我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担任副官随侍在侧,可以吗?」 「唔……好、好吧,赐与你辅佐朕初阵的荣誉。」 「那可真光荣啊。」 军官咧嘴一笑。于是皇帝如愿的负责指挥前线──在两小时后迎向第一次交战。 「──右翼散开!在拖拖拉拉什么!再磨蹭下去会被包围击溃!」 遭遇战在未查明双方兵力的情况下展开。军官的呼喊传遍四周,战列在眼前目不暇给的转换队形。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能留意著要在紧急时刻以身相代保护君主,而身旁的皇帝则完全被战况压倒了。 「呜、呜──」 「照这样下去不行,我建议绕至敌军后方包夹!陛下,怎么做?」 军官在发出命令前做确认。然而,在皇帝思考试图判断建议的对错时,战况又转变到下一阶段。不管对方说什么,皇帝都只能点头。 「啊──就、就那样做。」 「遵命~!你们给我上!拚上性命一块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陛下。」 击退敌方部队之后,在躺著许多于战斗中负伤伤兵的阵地角落,皇帝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然而──在连他都找不出话来攀谈之际,那名炎发独臂军官再度来访。 「打扰一下──陛下,初阵辛苦了。您比想像中更努力啊,没有半途中摔下马叫我松了口气。」 无视于他错愕地瞪大双眼,军官并非全属挖苦的坦率地佩服道。不过──这番话不可能安慰到皇帝。主动要求指挥前线却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无法接受那个事实。 「方才那一战死了七十来人。本来预料阵亡人数会再少一点,是我力有未逮,非常抱歉。」 「…………!」 这次的发言是明确的讽刺。因为换成你来指挥,本来不必死的士兵丧生了。面对那个事实,皇帝无言以对。 「战场变化多端,陛下,纸上谈兵完全不通用的情况很常见。在谈什么军略以前,不先锻炼出在那种地方战斗所须的心智与肉体就毫无办法。方便的话,还请记住吧。」 大概是判断说完了该说的话,炎发独臂的军官鞠躬后准备离去。他看不下去地开口想叫住那个背影。 「……约伦札夫,你对待陛下──」 「──算了!」 可是皇帝的声音制止了他。他惊讶地转身,看到君主无力的摇摇头。 「──够了,托里斯奈。什么也别说。别再让朕……更加颜面无光。」 这一战在造成不少牺牲之余也夺回在齐欧卡占领下的东域,作为阿尔夏库尔特初阵的御驾亲征算是以成功告终。不过,这位皇帝从此以后连一次也不曾亲自踏上战场。 「……御驾亲征是为了让世间对朕的治世留下印象,不过有些弄错优先顺序了。比起战争,朕现在应该处理的是行政上的各种问题。」 「是,那正是陛下的本分。」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知道当务之急是恢复皇帝受伤的自尊心。皇帝应该也无意识地领悟到这一点,立刻提出挽回名誉的提案。 「听著,托里斯奈,朕脑海中一直有一个计画,那便是在西域古欧纳河上游建造蓄水湖。建成以后,就能解除每年因河川涨水造成的损害。怎么样,是个划时代的构想吧?」 一名侍从在皇帝眼神示意下取来写著计画梗概的文件。仔细阅读过内容之后,他不得不再三苦思要说出口的话: 「……陛下大胆的构想实在令人佩服万分。可是恕臣冒昧……以登基后著手的第一项业务而言,规模会不会略嫌太大?计画需要的人手、日期、预算,全都为数不少。先从规模较小的地方开始也──」 拳头砸在宝座上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皇帝脸色涨红的吶喊: 「你是说朕又失败了?」 「──」 他无话可答地呆立不动。可是,他身旁的一名臣子走上前。 「不不,陛下,这是个绝佳的计画!大胆的构想与绵密的设计,正适合称之为王者的计画!」 自先帝那一代起担任帝国宰相至今的男子,大声赞美他试图告诫的计画。看到他招致皇帝的不悦,那人打算趁机推销自己。 「就──就是说吧、就是说吧!姑且不论军略,执政是朕的领域。这个计画不可能有漏洞!」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请将所有事务交给我来负责,从召集人手到筹措预算通通交给我。毕竟我和那种程度的文官经验可不一样。」 受到宰相强力的支持,他来不及阻止计画便正式敲定了。只要皇帝这么期望,在立场上只不过是一介文官的他不可能阻止。不管结果多么清晰可见── 「……要在这里建造蓄水湖?」 果不其然,事先勘查蓄水湖的建设预定地点时,暴露了这个计画包含许多不合理之处。面对难以削掘的坚固岩床与不足的落脚处,现场人员们只能茫然的呆立不动。 「陛下是认真的吗?不如说……他亲自看过此地吗?」 「该、该从哪里著手呢……」 「只能脚踏实地的挖掘了……可是照这种地形,连挖掘也难以操作。」 既然连预估必要的作业都做不到,认定计画「实际上不可能实行」是妥当的判断。不过这既然是皇帝亲自设计的「完美」计画,直接这么传达负责人将会人头落地。在烦恼许久之后,他们提出一个妥协方案。 「……好,将这个状态绘制成图送到陛下手上,并加上一句『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虽然不能直接提议终 止计画,这么写的话,陛下也会察觉这边的情况吧……」 他们已尽力而为。只能以尽量用不伤及君主名誉的形式,催促皇帝本人发觉。然而──与他们的期待相反,那份报告在送到皇帝手中前被截下了。 「『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说什么蠢话,在现场务工的家伙就是这样不懂得变通,叫人头疼。」 宰相看完自现场送来的书信后撕掉信纸。于事情的正确与错误无关,信上的内容对这名男子而言并不利。 「什么工期,拖得久不是才方便吗?因为扣下预算的机会也跟著增加──」 这封信不可能送到。这名宰相绝不可能放弃这中饱私囊的绝佳良机。 「──蓄水湖的计画究竟如何了!已经超出当初的工期一年以上了!」 不管拦截多少报告,由于计画本身不合理,工程也无从进展。恼怒的皇帝不出所料的抱怨,但是宰相一点也不慌张。 「实在抱歉。由于监工突发急病与天候不良等等预料之外的因素接连发生……无法照原样实现陛下完美的计画,我感到非常遗憾。」 当他这么说,皇帝不禁词穷……对这名君主而言,承认计画本身不合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事。但他隐约察觉到了。就某种意义来说,他若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庸皇帝或许比较幸福。 「不过请您放心。在臣等尽心尽力之下,工程终于看到终点了。再过三个月──不,两个月后,完工报告应该便会送达。恳请陛再发挥耐心,还请宽恕……」 「……唔……再两个月,这话不作假吧?」 「那是当然!」 宰相面带笑容承诺。嘴巴上这么说著,男子知道还可以再延期几个月,因为皇帝无法面对工程没有进展的真正原因。 结果,比预定进度大幅延误的蓄水湖好歹算是「完成」了。可是,皇帝连一次也不曾去视察成果。他应该早已领悟到,那只是个称之为湖都嫌可笑的蓄水池。 阿尔夏库尔特自登基后接连失败,唯独在一件事情上很顺利。那便是皇帝将血统延续到下一代的职责,准备继承人。 「陛下!第一皇子诞生!」 在长子诞生的那一天。双手抱起皇后生下的孩子,皇帝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喔喔,好活泼的孩子。乖,名字朕想好了。你叫莱暹奴,一部分取自第八代贤君卡尔奴暹奴之名。出色地成长为朕的继承人吧──」 不知道怎么抱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而感到困惑的皇帝这么说。然而──乍看之下毫无阴霾的喜事,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文官们却窃窃私语危险的台词: 「……你听说了吗?后宫已经有另外三名妃子怀孕了。」 「……唔,步调有些太快了。照这样下去,十年后难以预计将有几名皇子、皇女出生。比起陛下那时候,继承者之争将难以避免变得更加激烈吧……」 他听到话中的不妥之处瞪过去,文官们立刻闭口。可是──在他心中也存在著同样难以拂拭的忧虑。 不同于皇子时代的想像,皇帝负担的政务既不耀眼也不容易。在为了一个课题头疼的期间,又有好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涌来。 「……小麦不停涨价,齐欧卡在先前的战役中破坏了太多田地,造成了影响。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些问题当中,经济相关的问题特别让阿尔夏库尔特苦恼。这个领域本来就需要谨慎的判断,再加上这名皇帝对于金钱流向缺乏根本的理解。结果,这方面主要是由他来弥补。 「陛下。采取彻底的措施需要时间,但现在必须先填饱民众的肚子。用国库资金购买小麦低价出售吧,并且要求商人们自重。」 「可是,这么做将与许多人的利害相冲突。贵族们也会怨声载道。」 「那些噪音臣会设法处理。虽然得用些强硬的手段……陛下,请做决断。」 在徵求许可的臣子面前,皇帝深深叹息著靠在宝座椅背上。 「……是啊,交给你全权处理,朕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臣惶恐。臣的力量即为陛下的力量,请您安心等待好消息。」 他强而有力的说出口,心中一角却想道──如果顺利地传回好消息,同样会伤到皇帝的心吧。 尽管经过几番波折,皇帝对他的重用依然坚定不移。这么一来,必然会招致周遭贵族们的嫉妒与不悦。 「托里斯奈那家伙权势愈来愈大了。没办法解决他吗?」 「我有同感,但你最好别小看那家伙。人人都在传,伊桑马家的惨案是那家伙设计的。关于他的身世,也有那个传闻……从陛下对他的信任来看,说不定意外属实。」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承认。那家伙丝毫没认清贵族的规则,连分享利益都不懂的家伙怎能让他留在宫中。」 往后,他必须一边支持皇帝,一边在与欲令他失势者的政治斗争中胜出。那是与用武力冲突的战争形式不同,严酷又阴险的战争。 「哈哈哈哈,这么想要怀上朕的种吗!好,你也到朕的房间来!朕把王者之血分给你!」 另一方面,相继失败的次数愈多,皇帝越发远离执政公务。皇帝广纳宠妃沉浸在后宫中,夜夜举办宴会滥交的模样,让他也不得不提出忠告: 「……恕臣直言,陛下,已出生的皇嗣与怀胎中的皇嗣加起来,继承人的数量已经足够。关于房事还是略为收敛──」 话还没说完,一个餐盘就飞了过来,砸得他额头流血。皇帝带著酒臭味大喊: 「你僭越了,托里斯奈!你从何时开始连朕的房事都能插嘴干涉了!」 谏言在酒精阻碍下未能传达。他将话吞回腹中不敢再提,仅深深低头道歉: 「……失礼了,请您宽恕。」 皇帝在酒宴途中听不进任何忠告,可是等到第二天酒醒了以后,总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 「托里斯奈,昨天很抱歉。朕又喝太多了……」 在除了彼此之外别无他人的禁中起居室内,皇帝抱著沉重的脑袋以无力的声调赔罪。他微笑地摇摇头。 「没什么好在意的,一切的错全都在臣。」 「别这样,别说这种话甩开朕。」 皇帝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袖,畏惧让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著。 「在当皇子时朕从未预料到,皇帝──至尊的宝座竟然如此孤独。」 「陛下……」 「别拋弃朕。求你别拋弃朕,托里斯奈。朕很害怕,害怕就此继续当皇帝……」 皇帝的心夹在背负的重责与没办法达成责任的自己之间发出哀鸣。面对那无力的身影,他说不出任何话。 衰败没有尽头。唯一可称作顺利的诞育继承人一事,从第七人诞生开始也明显的蒙上阴霾。 「……又出生了?」 即使收到出生报告,皇帝脸上也不再浮现喜色。他一脸厌烦的叹息,不感兴趣地说: 「……朕要休息了,名字由你们随意想吧。」 「请留步,陛下。皇嗣的名字姑且不提,今天还有许多晋见请求──」 「由你们去见,如何应对也全权交给你们负责……反正,这么做一切都会更顺利吧。」 他咬紧牙关。他领悟到,自己的君主如今甚至渐渐丧失了最后的自尊心。 在苦思该如何向君主攀谈的某一天,他在皇宫的某个房间里发现皇帝像从前一样拿起画笔,他便走了过去。 「陛下,您在画画吗?好久没看您动笔了。」 「保持安静,托里斯奈。朕会分心。」 那句话让他立刻闭上嘴巴,伫立在房间角落。皇帝面对画布的背影看来与仍是皇子时没有不同,这让他很开心。 「……呜!咕!……」 可是,其本人并非如此。酒瘾犯了的颤抖,让皇帝握住画笔的右臂无法随心所欲的挪动。皇帝画出与脑海中的想法一点也不相似的线条,因而无法忍受地吶喊: 「可恶──连画笔都瞧不起朕吗!」 皇帝将画笔扔在地板上,大动肝火地踢倒画材。看著皇帝盛气凌人地离去的背影,他明知没有意义仍然呼唤: 「陛下──」 「够了,将那些垃圾丢掉!──侍从,拿酒来!端酒给朕!快点!」 听到怒吼的侍从慌忙奔去拿酒瓶。除了酒精带来的朦胧与宠妃们的臂弯中以外,皇帝已经无处可逃。 又经过几年。得知第十四个孩子出生时,在皇帝心中有什么断了线。 「──又出生了吗?朕的孩子究竟打算折磨朕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那已非好消息,而是噩耗。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种的因,皇帝却没办法自制,也没有足够的度量接纳谏言。无视于全都保持沉默的臣子们,皇帝咬著大拇指指甲喃喃说道: 「……朕不要了。」 「咦?」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君主说了什么。不过,那句话紧接著再次重复。 「朕不要了,勒死扔掉!」 皇帝的声音刺耳得近似于尖叫。他装作没 有听见,拚命寻找劝解对方情绪的言语。 「──陛下,请您冷静。」 「朕是认真的!拿去勒死扔掉!别再增加朕苦恼的来源了!」 第三度重复的话语,让臣子们脸色苍白。必须有人劝诫──可是,劝诫现在半狂乱的皇帝相当于自杀。大概是头脑受酒精影响导致焦虑症与妄想加速恶化,近几年来皇帝腰际配剑,触及逆鳞被斩于剑下的侍从与臣子们用两手都算不完。 「……碍难从命。」 人人都闭口不语,唯有他一个人挤出声音告诉皇帝。两眼充血的皇帝狠狠地瞪视他。 「……你说什么,托里斯奈?」 「臣说,碍难从命……臣无法对继承尊贵皇室血脉的皇嗣下手。即便是陛下的命令,唯独此事碍难从命。」 一听到反驳的瞬间,皇帝的身体像装了弹簧般从宝座上跳起来走向他。出鞘的剑锋抵在颈边,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他一瞬间灵机一动说道: 「──托付给齐欧卡如何?」 握住剑柄的手顿住了。皇帝满脸厉色的反问: 「……你说什么?」 「臣是提议,伴随休战协定,将皇女殿下托付给齐欧卡如何呢?这么一来她就能不涉入继承者之争,也不会增加陛下的辛劳。」 这是他所能准备的最大妥协方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皇帝无力地垂下手臂。 「……是啊,这样很好。细节就交给你去办,总之别让婴儿进入朕的视野内。否则朕很可能动手勒死她……」 用颤抖的手收剑回鞘,皇帝颓然瘫坐于宝座。看到这一幕,臣子们之间同时发出安心的叹息。 「……真是千钧一发,皇女殿下……」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站在被亲生父亲宣布要勒死扔掉她的婴儿沉睡的床铺前,他面露微笑。 「你的际遇与我很相似,不过,你四肢健全,没有一点障碍。没错,你无庸置疑是属于皇族的一份子。」 他以蕴含羡慕的眼神如此说道,郑重地抱起婴儿。他用热切的声调呼唤那拥有他永远失去的一切的婴儿。 「请就此健康的长大。但愿……你能展露出正当的皇帝资质,重返这个国家。」 在为了孩子一事大动肝火后没多久,皇帝甚至对于坐在宝座上都感到厌倦。他在皇宫内四处奔跑寻找君主,在令人怀念的地点发现找到了那个背影。 「啊──您在这里吗?陛下。臣放心了。您连一名侍从也没带,还以为您去了哪里呢。」 皇帝在展示宫廷艺术家画作的那个房间内,坐在偏左手侧的椅子上茫然地仰望著一幅画。他走向皇帝的背后攀谈道: 「您在赏画吗?初代皇帝鲁西亚之战……这是陛下您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回忆从前的对话如此说道。皇帝悄然开口: 「……朕曾想变成这样。」 那声音诉说著已然结束的梦想。在他眼前,皇帝眼角浮现泪光。 「没错,曾想变成这样。在战场上寸步不让地扫荡敌人,在宝座上以优秀的指挥执政。朕曾对于自己拥有这样的才能深信不疑……」 「…………」 「……可是,朕错了。将战争交给将领,政务则丢给你们……这样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昏君罢了。皇室的血统与隐藏在血统中的神秘,最终并未在朕身上复苏……」 泪珠落在皇帝膝头紧握的双拳上。他以强硬的语气插嘴介入皇帝的自虐。 「没这回事,陛下。您从今以后──」 「别要求朕,托里斯奈。」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他的君主挤出声音告诉如冻结般呆立不动的他。 「……拜托你,再也别对朕有任何要求,太难受了。被自己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达成的理想束缚,这让朕痛苦不堪……!」 他也领悟,皇帝已达到极限,君主的人生不会自此处上升了。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不会作为皇帝开花结果了。 「……若是下次……」 比任何人都更因为笃定这一点而绝望的男子开口。从声调可以听出,他觉得背叛皇室血统的自己有多没出息。 「或许下一代可以实现?可以展示皇室血统的优越?」 他悲痛地扭曲眼角。在对自己彻底失望的前提上,唯独从前的愿望不曾改变──以正确的形式让神秘的血统复苏。如今知道自己无法实现此事,男子试图将这希望托付在继承相同血统的某个人身上。 「──那是您的期望吗?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他以颤抖的语气询问。就像输给重量垂下一般,皇帝缓缓地点头。 「以正确的形式让永灵树的血统复苏。那是比一切──森罗万象的一切更加优先之事,托里斯奈。即使朕作为昏君结束生涯,唯有这一点不变。绝不能改变……」 「……遵命。」 他沉重的颔首,手伸入怀中──打从许久以前起,他就预感情况将演变成这样。正因为如此,他也做了准备,同时盼望那一刻不要到来。 他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与放在旁边的水壶一起递给皇帝。 「这是镇定情绪的药。今天请喝下这个休息吧,陛下。」 「……嗯……」 皇帝毫不怀疑地接过药粉放入口中,与清水一起服下。他在心中告别──那包药将缓缓溶解责怪折磨男子的一切吧,连同思考事物的理智一并溶解。 「请您安心,陛下──我一定会实现您的夙愿。」 他已不再迷惘。他决定持续独行,直到正当的皇帝君临的那一日为止。 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进行「挑选」。必须看清在众多皇族中谁最适合走向至尊宝座。不像自己一样天生畸形,不像兄长一样未能成功──为了让真实的皇帝终有一天坐上宝座。 「──只差一步了,阿尔夏库尔特陛下。我们的愿望即将实现。在您的皇女夏米优陛下的治世下,卡托瓦纳帝国会迈向永远的繁荣。」 渴盼的那一天到来了。在市场一角,托里斯奈·伊桑马陶醉地自言自语。 「伊库塔·桑克雷──你也要为了能成为盛世的基础而自豪。企图将夏米优陛下贬为凡人的罪行,就用你以性命交换的护国功绩来偿还吧。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对你而言是最后的工作──在性命尚存时奋力而为吧。」 「──元帅阁下!」 部下紧绷的呼唤,唤醒伊库塔沉入深眠底层的意识。他张开眼睛,视野内的梅格少校不甘心地垂下头。 「……非常抱歉。虽然想让您睡到预定时刻……」 「不要紧,我睡得很好──约翰那家伙开始打闹了?」 伊库塔从床上起身说道,走出休息室重返司令部。他看见摆在地图上的旗子位置有所变化,梅格少校此时补充说明: 「有三处防卫据点战况渐渐落入下风。特别是萨扎路夫准将守卫的地方,敌军攻势激烈……」 「马上接通现场──库斯!」 「──我是萨扎路夫!如同一小时前报告的,情况相当吃力!」 他第一句话便传达了战况的严峻。在枪声与炮击敲响的合奏中,萨扎路夫拉高嗓门以免声音被盖过。 「敌军也渐渐下了功夫……!费力将爆炮运到高处,从那里直接射击瞄准我方阵地!瞄准的精准度和压力都与先前不同!」 「……高处被对方占走了吗?依那边的地形,突出的悬崖会化为障壁,弹道应该无法通到阵地才是……」 「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他们利用扬气进行爆破工程──我提过之前在大阿拉法特拉吃过这种亏吧?这次他们靠短短数天的作业,用那个方法炸毁了悬崖。看来对方远比以前更熟悉怎么运用扬气了……!」 「……请坦白告诉我,还能坚持多久?」 「……顶多三天。更久的话……虽然能够支撑,但不知会死多少士兵。」 萨扎路夫一脸苦涩地说道。就像接受那是没有延长余地的数字般,伊库塔的回答毫不迟疑。 「我明白了。那么──请在两天后开始撤退行动。我会安排其他路线上的友军配合你们的步调撤离。」 「……真的可以吗?」 「是的。因为照这情况来看,第三天丧命的名单很可能包含你本人──」 伊库塔发出指示后结束通讯,立刻转移到下一步行动。 「库斯,接下来帮我接通萨利哈大哥。」 收到指示的库斯当场照办,通话在数秒钟后接头。 「我是索罗克,听得见吗?」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战况比预期中来得吃力!」 萨利哈和斯修拉一起在壕沟底部压低身躯,一边躲避倾注而下的散弹一边回应。 「萨扎路夫准将负责的区域差不多到极限了,一旦防御遭到突破,敌兵将绕到你们后方,所以请在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 「没关系吗?那不是远比预定时间早得多!」 「我的作战方针是比起预定计画更重视保护士兵,萨利哈 大哥也四肢健全地归来。啊,还有苏雅就拜托你了。」 「啊啊?喂──」 做完必要的联络,通讯随即切断。萨利哈啧了一声,告诉身旁的弟弟。 「……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叫他们做好准备以免太显眼。」 「了解,大哥。」 迅速联络完毕后,伊库塔转而与下一个对象通话。 「──帮我接索尔维纳雷斯荣誉元帅。」 腰包里的精灵发出通讯通知。正在长时间休息,相隔许久坐了下来的炎发将领立刻答覆: 「──我是索尔维纳雷斯。游击任务很顺利,有什么事?」 「萨扎路夫准将的部队在两天后会从岗位开始撤退。我预测敌军将会追击,请以你们的部队在背后保护他们。」 「领命。」 索尔维纳雷斯收到命令结束通讯,直接起身告诉周遭的骑兵们。 「转移至友军的撤退路线。跟我来。」 「咦,等等?饭才吃到一半……!啊~真是的!」 妮雅姆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站起来,其他骑兵也走向各自的马匹。 「别落后。今天的就寝预定时间为六小时后。如果不保持速度,这个数字只会增加。」 炎发将领淡淡说完后上马。妮雅姆迅速跟在后面同时大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看著吧,今天我一定要呼呼大睡!」 「打鼾小声点啊。」 「彼此彼此!」 她迅速反击同袍的玩笑,再度握住缰绳。 「……战线大幅后退了。」 梅格少校面露忧虑之色说道。就像在放松睡著时僵硬的肌肉,伊库塔朝上用力伸展双臂。 「唉,我会设法调整的。我想避免对后半战造成不良的影响。」 他说著俯瞰地图,双眼看出齐欧卡军预测行进路线上一处有特色的地形。 「下一个重要关头是──河川吧。」 * 「──这里是第三师团。我们突破了敌军防御阵地,开始进军。」 又经过两天后。在帝国领土行进的齐欧卡军司令部收到联络。 「步调不错。对于撤退敌军的追击呢?」 「已派出骑兵与步兵追击,这次应该能追上。」 「那就好。不过,你要小心,有不少出去侦察的先遣队被除掉了,敌方似乎有很强大的骑兵游击部队。」 「是……属下谨记在心。」 白发将领告诫部下。通讯结束之后,考虑到这几天顺利的进军状况,站在他身旁的米雅拉开口: 「你的状态渐渐变好了,约翰。」 「我从一开始便状态绝佳,米雅拉。只是──看来这次我们在运用扬气的工作技术上超出了对方的预期。能靠爆破削除突出的地形实属侥幸。在敌国领土上作战,这方面只能仰赖运气。」 他俯望地图如此说明,钜细靡遗地想像著后续发展。 「取得这种程度的优势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有时会受到幸运眷顾有时则相反,那便是战争。」 「您说得是。」 「没什么好焦急的……只要打赢海战的舰队登陆,战况趋势将一口气倒向我方。」 约翰彷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般这么说,望向桌上的搭档。 「问问海上的状况吧──路那,帮我接『白翼太母』。」 「──我是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这边从前几天起便持续在追逐败退的敌军。」 太母回应通讯,同时从「白翼丸」的甲板上注视著前方的敌军舰队。他们位于齐欧卡舰队的带头部分,但和敌方舰队最后方的船舰仍有数海里的距离。 「迟迟没逮住他们的尾巴。一方面因为在帝国海域,虽然不甘心,在纯粹的航行上是对方占了上风。如果由包含我在内的数艘船舰强行追赶,虽然也并非不能追上……」 如果接受一定的风险,就有望早早做个了断。艾露露法伊的提案,在停顿几秒钟后得到答覆: 「……不,就此配合舰队的步调追下去吧。我相信你的技术,但正因为如此,希望你别在目前的状况下进行无谓的冒险。我希望你全力投入在不损及兵力地登陆这件事上。」 「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做……只是,那么一来可不能无视敌军。如果进入港口后被他们截断海路,说不定在与你们会合前就会缺乏补给了。首先必须除掉剩余的敌人。」 「那是无妨。需要多少时间?」 「配合那位司令官的步调的话,有点难以预测……虽然得依风向而定,总之我试著再追五天。如果还是逮不住他们的尾巴,你会把我方才的提议纳入考量吗?」 她再度提案。这次约翰也没有反对。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直接向你下令。我打算尽可能承担来自司令官的责怪,不过你也要做好受牵连的觉悟。」 「放心吧。这种事情我很习惯了。」 她笑著如此回答,结束通话后再度专注于追击敌方舰队上。 正当约翰与艾露露法伊结束通话,准备向下一个现场发出命令时,搭档通知他收到通讯。 「是来自卡克雷执政官的通讯。」 约翰脸上霎时间掠过一丝紧张。在米雅拉不安的关注下,他回应来自执政官的通讯。 「……我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嗨,约翰。看来战争进行得很顺利。」 首都诺兰多特的议事堂,办公室。在大批秘书与文件奋战的景象中,阿力欧·卡克雷开始与白发将领通讯。 「虽然并非由你掌管,收到海军战胜的消息,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因为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不安因素在海上。虽说受到两年俘虏生活的影响,未能让艾露露法伊就任舰队指挥官是个打击。正因为她曾一度失败从中学到教训,我才想将这场关键战役交给她来领导。」 男子边说边在眼前的文件上盖章。现在这一瞬间,他也持续为了充实补给进行疏通作业。 「不过──虽然并非弥补这一点,关于让舰队所有船皆为爆炮舰一事,看来我可以称赞自己的表现。战斗似乎在竞争战术之前的次元就胜负已定。说到我为此抢来的预算数字,不管看多少次我都会笑出声。」 「拜此所赐,我们得以时时保有多样化的选项。」 「嗯。啊,关于陆战我当然也知道大略战况。但是──约翰,我要刻意问问你的感想。你有什么感觉?」 执政官坦率地问。停顿一会之后,声音回应道: 「……六比四,我方占优势。」 「扣掉在海上的胜利吗?」 「扣掉……我很清楚,这部分要等舰队登陆并与我们成功会合之后才能加入数字中。」 阿力欧满意地接受了约翰不带预先判断的回答。 「看来你毫不大意,这样再好也不过了──你会感到物资不足吗?」 「托你的福,没有这个困扰。能够在充裕的补给下运用那么大量的兵力,这样的侥幸让我再怎么感谢也不够。」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大手笔的使用吧。无论食品、炮弹或医疗用品,千万别动节省之类拘束的念头。那种烦恼在战争结束后由我们政治家来承担。身为军人的你,只需要专注考虑怎么全力以赴击溃敌人就够了。」 男子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好像回想起似的补充道: 「唯一的例外是巨炮的炮弹,唯有那东西没办法任意地制造并输送过来。希望你考虑总数,在关键时刻使用。」 「是,我们在初战时非常仰仗巨炮。数量还剩下一半左右──但不会不够用。」 可靠的回应透过精灵传来。在眼前想像青年的面容,阿力欧说道: 「我等著收到镇压帝都的好消息──加油,我的儿子。」 在白发将领与养父结束通讯进入下一通通讯前,米雅拉毅然决然地攀谈。 「……约翰,差不多休息一会如何?」 约翰回过头,彷佛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般地皱起眉头。 「在六比四的战况下?──我绝不可能休息。因为在这一瞬间,那家伙应该都在构思逆转局势的策略。」 听他这么说,米雅拉也无法反驳。无视于她的忧虑,青年继续说道: 「随著精灵通讯出现,所有战场的资讯得以即时送达军官手中,我的指示也能即刻反应在前线。这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总指挥官之间的战争。我和那家伙目前正隔著巨大的将棋盘面对面。」 约翰这么说著瞪视眼前的虚空。只要他在那里看见伊库塔·索罗克的存在,旁人便没有介入的余地。米雅拉猛然咬住嘴唇低下头。 「我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我明白──那家伙还一点也没有放弃。」 约翰笃定的断言,目光再度回到地图上。往后的战况变化,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地形成画面。 「下一个重要关头,是河川吧。」 * 在接近防卫极限时放弃据点撤退,让士兵转移至下一个据点。重覆这个步骤来消耗 齐欧卡军是帝国军的作战计画,不过被看穿之后,从第二次起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快跑、快跑!」「动作快!敌军很接近了!」 士兵们气喘吁吁地冲过街道奔向下一个据点。没有时间发呆,敌军的追击已逼近背后。然而,他们为了逃离追击连续跑了两个多小时──差不多到了体力的极限。 「呼、呼……喘、喘不过气……」 「振作点!装备也在半途中全部丢弃了,一旦被追上就完了……!」 一个声音鼓励脚步放慢的士兵。在转移至后方时,允许依照指挥官的判断放弃装备──这是伊库塔的命令。正因为手无寸铁他们才能逃到现在,如果背负著沉重的装备早已被追上了。 士兵们朝向下一个岗位拚命奔跑。可是──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传入耳中,他们感到背脊一阵发寒。 「敌、敌军──」「可恶──!」 转头望向背后的几个人,看见敌军骑兵部队的身影。丢弃武器的他们,甚至无从抵抗。当他们几乎认命地想著到此为止时── 「──疾!」 下一瞬间,从侧面出现的友军驱散敌方部队。他们瞪大眼睛确认后── 「……友、友军……?」「是游击骑马队……!喂,我们得救了!」 死里逃生的兴奋,让士兵们为之沸腾。此时一名骑兵冲过来呼吁道: 「喂,快点跑!下一个据点在五公里外!我们在这里只为你们争取三十分钟!」 妮雅姆像牧羊犬般赶著士兵们,他们收到催促,再度迈步飞奔。 「感、感谢……!」「还有五公里……我们可得活下来……!」 三十分钟后,未遭敌方追击而抵达的最后方部队,确实地进入负责指挥的萨扎路夫视野内。 「终于抵达了!进来,快进来!」 梅尔萨中校立刻接应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们进入壕沟。在人都进去之后,阻绝设施堵住最后的缝隙。 「确认完毕!撤退中的所有部队已抵达此处,梅尔萨中校!」 「了解!──准备完毕,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当她走下壕沟呼喊,萨扎路夫重重地颔首拉高嗓门: 「嗯──从现在这个时刻起,展开河川阵地防卫战!」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目前他们自身所处的壕沟阵地,是跟大河平行的形式堆积了大量土壤设置而成。由于靠近河边,过度挖掘地面就会渗水。虽然比起其他壕沟在施工上麻烦得多,不过想到在此处拥有阵地的战略重要性,那无疑是必须付出的劳力。 「这里几乎是在敌军路线上唯一能准备的河川阵地。不在这里坚持撑下去就太不像话了──你们都要卯足干劲!」 几小时后,面对同一个阵地的齐欧卡军。在沿著河边散开的队伍一角,身材壮硕的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是约翰的盟友,塔兹尼亚特·哈朗少校。 「──只有在这里渡河是无法避免的。虽然我知道。」 他喃喃说著,一名体格形成对比的娇小士兵──米塔·肯席士官长奔向他身旁。 「我测量了水深。虽然不算非常深,但也没浅到可以强行通过的程度。靠人数突击的计画最好作罢。」 「如果能拿下桥梁就轻松了。」 「对方刻意不弄断桥保留下来,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们会这样想吧。我可以用钱包里所有钱打赌,桥一定会被炸断。」 她转身望向敌方阵地。正如她所言,只有一条桥跨越横亘于他们与敌军之间的大河。那乍看之下是绝佳的进军路线,但既然帝国军已备有爆炮,即使是大型桥梁也可以立刻炸断。如果粗心大意贪心地企图过桥,明显将遭受重大损失。 「虽然我有同感,在这个前提上该怎么做是由约翰来思考的事──我去报告状况。」 「──大河与壕沟的组合招式,水深也是无法乐观的程度吗?」 听完哈朗的报告,约翰思考几秒后下了结论: 「……最好视为光靠你们难以突破。」 「难得听到你这么说。」 「我当然想得到手段,如果对手是个平庸将领,怎样都有办法解决。不过──这次不行。在那家伙会应对的前提下,我想像不出兵力不受重创就能突破的情况。」 「那么──就是等待分遣队迂回行动吗?」 「最好这么认为。以断续的炮击施加压力,同时等待时机吧──我不会让你们忍耐太久。」 同一时间。从相对的两军算起,距离齐欧卡军后方数公里外。 「──嘿咻,一艘完工了!」 手持凿子与铁锤的齐欧卡士兵们,制造了几艘由原木挖成的小船。看到成果,同袍们不禁佩服地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挖凿树干制成的船……不过比想像中来得像样。」 「嗯,这种船在前尼塔古亚地区很常用吗?」 「并非到处都有。只是因为我家祖先刚好经营水运业,这一类活计至今仍是祖传技艺,满十岁时每个人都会有一艘自己的小船。」 听到问题,女兵一边著手打造下一艘小船一边回答: 「后方也输送来适合的木材,照这个感觉来看,几天可以准备出为数不少的小船吧……唉,虽然最接近河边的树几乎都被砍光了,叫我傻眼。」 「不过──像这样送来自后方采集的木材,代表『不眠的辉将』料到这一点了吧?」 在她身旁努力进行同样作业的士兵如此说。听见那句话,另一名士兵接著说道: 「更进一步来说,将运河镇出身的我们配属在这个部队也是……来到此处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的配属有何意义。真是让我体认到深谋远虑这个形容词的意义啊。」 他匡地一声用凿子挖掉树干表皮,又一艘新的小船完成了。 「若是平时会从这里开始加上最后一道手续,不过纯粹渡河的话这样就够了。我们要以数量为第一优先来进行。」 「嗯,我明白。」「话说回来,手臂好酸……」 士兵用手背擦去额头浮现的汗珠。为了在前线战斗的同袍们,他们默默的持续造船作业。 「──呼……!」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传遍河岸。确认已驱逐敌方部队后,托尔威联络司令部。 「……很吃力啊,阿伊。敌军的入侵路线增加太多了。」 「嗯,我知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上游第五区域北边外围。敌军自己准备了小船尝试渡河,我们前来迎击。河川周边的树木应该事先砍掉了才对……」 「大概是从后方输送过来的。碰到河川阵地不久之后就能拿出物资,准备真是万全。」 伊库塔佩服地这么说,接著继续道: 「包含那一点在内──虽然预料到了,对方的补给非常充足。明明那么挥霍地使用炮弹,却连为了后半战作准备节省弹药的迹象都没有。前线深信后方会源源不绝地送来补给。」 「源源不绝……吗?好惊人。我明明听说在齐欧卡厌战热潮高涨。」 「正因为如此,这一战输了就没有回头路。阿力欧·卡克雷应该赌上了他所有的政治手腕来争取预算。这是一场包含那部分在内的全面战争。」 他们对上的并非齐欧卡军,而是齐欧卡共和国整个国家。从伊库塔的话语中重新切实感受到这一点,托尔威再度开口: 「目前我可以断言,敌军的大规模兵力并未过来这一侧。因为我在河岸边预先部署了许多士兵监视……不过,我没办法连趁夜色入侵的少数人都挡下来。如果他们会合,我想将成为无法忽视的威胁。」 「我会设法处理。你继续巡逻河畔的要点,防止敌军入侵。」 在这么说完结束通讯之前,伊库塔补上一句忠告: 「还有,差不多也要注意天空了……按照这个情况,对方应该会派出来。」 「──于是,这代表天空兵的运用掌握了关键。」 在自初战起继续担任前线指挥官的贾特拉上校身旁,其副官马捷亚少校如此说出口。 「唔。因为可以步行渡河的浅滩各处都被严加把守,让士兵渡河的方法只剩下搭船或气球。特别是气球,具有一口气抵达对岸深处的潜力。只要运用得当,也有可能包夹河川阵地的敌军。」 「可是……如果被敌方看穿,很可能全部被击坠。」 「只有那种悲剧,是我想避免的……若为求慎重起见,等待与海军会合也是一个方法。辉将作何想法呢?」 贾特拉上校瞥了腰包里的精灵一眼。直到腰包传来下一个指令前,他们不打算进行任何攻击。 「──派出骑兵,前往河流上游与下游声东击西如何?」 米雅拉以副官的身分,向思索著河川阵地攻略法的约翰提出意见。 「只要在河川这一侧看见部队,他们便不得不将兵力集中在那个地方。趁机试著用小船或气球载运大人数入侵……这是我浮现的构想。」 对于这个提案,约翰一脸严肃地环抱双臂点点头。 「还不坏,不如说是个好主意。不过──那个做法唯独这一次会是一步坏棋。」 「坏棋──吗?」 「你记得隔著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进行的那一战吗?虽然有著水与火的差异,现在的情况与当时很类似。我方想设法让士兵前往河川对岸,对方则无论如何也想阻止我方入侵。」 「……的确没错。」 「虽然主力是阿尔德拉神圣军部队,当时双方兵力无论在谁眼中看来都有压倒性的差距。可是──明明如此,那家伙却顽强的持续阻挡我方的入侵。他适切地运用少量兵力防御了广大的范围。他擅长这类机动防御手腕的程度叫人傻眼。更何况这次准备时间也很充裕,最好别以为渡河能比当时来得轻松。」 排除所有乐观想法,约翰这么下结论: 「单纯的声东击西会被看穿。既然有精灵通讯,那家伙不可能容许部下做出一看到敌军身影,便反射性集中兵力这种肤浅的举动。还需要多下功夫。」 「……是。」 得知自己的意见糟得无可救药,米雅拉羞愧地垂下头。 「……用空中气球声东击西……不,只要气球升空,对方也会看穿吗?那增加更多小船……」 约翰的意识沉浸在战术构思中,除此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那种近在身旁却被肉眼看不见的障壁阻隔的感觉,让米雅拉感到十分无力。 「……在这五个地点表现出强行渡河的迹象。不必实际上完全渡河,只要小船下水,对方应该也不得不迎击。透过他们此时派出的部队规模确认游击部队的余力,从防御看来变得最薄弱的上游与下游两个地点,让天空兵营一口气渡河……依照发觉此事的敌人如何行动,小船部队也会从声东击西转为重头戏……」 甚至连他说出口的内容,都只不过是思考的一部分。光是想像一下他的脑海划分成多少区块在思考,米雅拉就很害怕。 「……同时开始对河川防御阵地进行全面攻击……除了普通炮击之外,这里也使用巨炮。在渡河到对岸的同伴抵达上游与下游的时候同时突击……以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一口气攻陷敌阵。敌军会在阵地陷落前转而撤退吗……?不,河川阵地是后半战的要害。难以想像他们不在这里坚持到底。那么该如何……」 当约翰不断喃喃自语,部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向司令官阁下报告!敌军骑兵渡过了上游的浅滩!人数约为一个连!」 听到消息的瞬间,米雅拉脸上浮现困惑。 「那边的骑兵主动过河──?」 「……就算是为了打击分歧的补给线……靠一个连的规模也难以达成。他们是看到我方在河岸附近造船,前来阻碍吗?的确,谁也难以预料会在这个时机遭受攻击,不过……」 连约翰也无法掌握那个行动的意图。犹豫片刻之后,他重新转向副官开口: 「……米雅拉,通知准备小船的部队指挥官这件事,促使他们保持警戒。」 「是、是!」 米雅拉立刻想展开通讯。可是,这时又有部下喊道: 「──向司令官阁下报告!敌方部队开始在下游的对岸造桥!」 这次连约翰也瞪大眼睛。保持正要向精灵开口的姿势停下动作,米雅拉困惑地说: 「桥──桥?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建造?」 约翰也有同感。想渡河的齐欧卡军这么做姑且不论,他抓不住应该不想让他们渡河的帝国军做出这种举动的意图。约翰发问: 「……那座桥工程进度到什么程度了?」 「大约才建造了五分之一,不过考虑到开始的时机,速度相当快。根据现场的观察报告,他们运用了齐欧卡没有的施工法……」 「我方没有的施工法……不,那无所谓。问题在于从那边盖桥过来打算做什么。如果只是让士兵渡河,不需要花费这种功夫……精心设计的声东击西?用新桥当诱饵,企图让我方分散战力?不,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我不会接受那种引诱……」 约翰进一步思考,试图看穿敌方的目的。这么一来,他不能不意识到刚才的报告。 「……在时机上配合了渡过上游的骑兵部队吗?桥并非诱饵,而是供他们返回敌方阵地的救生索?这样的话,那个骑兵连会横切过我们的补给线。区区一个连有可能做到如此大胆的机动吗?不,不可能──」 「……元帅阁下,请问刚才的指示有什么意义?」 另一方面,同一时间。在帝国军司令部,梅格少校也对派骑兵渡河与在下游开始造桥这件事向青年发出疑问。 「意义?没有。」 当伊库塔大而化之地回答,梅格少校大吃一惊。 「您、您刚刚……说什么?」 「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无论是派骑兵渡过上游、在下游造桥,或是让敌方在同一时机观测到这两个行动──不过,约翰那家伙不会这样想。他会用天生的头脑苦苦思考,设法从中看出意义。」 伊库塔用坏心眼的口气说道。勉强接受这件事情,梅格少佐继续发问: 「总之,这是促使敌将判断错误的声东击西吗?」 「怎么可能,对手可没有可爱到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犯错。那家伙会一再思考,考虑过所有可能性后选出最适合的答案。」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面对越发困惑的副官,伊库塔脸上浮现无畏的笑容。 「应该是想告诉那家伙,有只有我才下得出的棋路──吗?」 「……几乎每餐都准备了热腾腾的食物,真叫人感激。」 萨利哈史拉格低头看向手中冒著热气的汤呢喃──距离萨扎路夫等人守卫之处约二十公里外的上游另一处阵地。尽管敌军已隔著河川近在眼前,他们在正式的战斗开始前用餐。 「我有同感。虽然敌人很棘手──我总觉得现在远比北域动乱及军事政变时更能像样的打仗。」 苏雅将蔬菜炖肉送到口边说道,在她身旁啃著蒸芋头的斯修拉也沉默地点点头。这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能听你们这样说,我工作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耳熟的柔和声调传入三人耳中,他们转头望去,看见戴著医护兵臂章的哈洛两手捧著托盘。 「贝凯尔少校?你怎么来到这种前线了?」 「我来看看大家的情况,亲眼确认伊库塔教条是否有在现场确实运作。啊,请用茶。」 她说著蹲下来,将盛茶杯的托盘递给三人。他们困惑地将茶杯送到嘴边。 「啊……好甜。」「放了很多砂糖啊。」 「呵呵,我试著实现北域动乱时的梦想。我认为这种茶应该给最努力的人们喝。」 哈洛恶作剧似的吐吐舌头。她依序环顾三人的脸庞,目光又转向在周遭进食的军官们,然后说道: 「不过度紧张,但也不松懈……各位的表情非常好。」 听到那句话,三人面面相觑,萨利哈史拉格轻轻转动肩膀。 「听你一说……相对于艰苦的行军,这次身体却很轻松。」 「没错,部下们也这样说。特别是老兵们,还说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如此没有多余行动的战争。」 苏雅不经意地说出口,赫然回神望向哈洛。 「……轻松的战争就是正确的战争,便是指这么回事吗?」 「真不愧是他的爱徒。没错──由伊库塔先生打造的战场就像这样。精灵通讯的登场当然也带来很大的助力,但终究只是辅助。若没有那个人一直以来培养的构想,绝对无法实现。」 哈洛带著敬爱说道。萨利哈史拉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害得长官苦恼不已的偷懒花招,钻研到底变成了战争的理想状态吗?……小托尔也是收到那一点吸引吗?可恶,真是彻头彻尾叫人不爽的元帅大人。」 雷米翁的长子泄愤似的一口气喝光茶水。哈洛轻笑一声站起来。 「我要前往下一个现场了。我想这里战况也会很严峻……希望大家平安无事。」 听到那句话,三人同时敬礼,哈洛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另一方面,在隔著萨扎路夫岗位的下游侧阵地。此处由席巴上将率领的部队防卫,对付蜂拥而来企图从河宽变窄处渡河的齐欧卡军。 「──唔。」 席巴上将从对准后方的望远镜窥视并发出声音,朝自家阵地奔来的骑兵部队进入他的视野。 「游击队回来了──去迎接他们!」 部下们收到指示后迅速散开,将骑兵们接入阵地。席巴上将本人也走过去,与到现在依然没流露出疲惫的炎发将领碰面。 「劳驾了,荣誉元帅阁下。各位的战果相当惊人啊。」 「叫我游击队长,席巴上将。也不需要称呼我为阁下,这会导致指挥系统混乱。」 索尔维纳雷斯冷淡地告诫。在他背后,疲惫不堪的部下们正摇摇晃晃地下马。 「呼~!呼~!」「喔~终于到了……」「帮我系马……」 由于前来此处的路上 帮助了好几支撤退中的部队,他们的战果与其他部队相比也出类拔萃。索尔维纳雷斯向渐渐接近疲劳极限的部下们发出他们迫不及待的命令。 「各位的战斗表现很好,各自休息到早上七点为止。」 「那边已经准备了数量充足的床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告诉医护兵。」 「呼呼大睡啰──!」 妮雅姆率先拔腿就跑,其他骑兵跟在后头。席巴上将发出爆笑。 「哈哈哈!你的部下还真活泼。」 他笑完之后重新转向炎发将领,直视其眼眸开口: 「你也不可能不累──接下来事情由我来处理,直到下一个行动前,请暂时在帐篷里休息吧。」 「了解,感谢。」 席巴上将感慨万千地注视著那个简短说完后,走向帐篷的背影。 「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后,会和索尔维纳雷斯在现场并肩作战……明明是那么有趣的战场,哈萨,你为何不在我身边?」 一瞬间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望天空后,男子的视线立刻回到地面。 「无论如何,必须让游击队好好安睡──」 天色转亮的清晨,齐欧卡军几乎同时开始攻击面向河川的所有阵地。 「──炮击开始!」 并排的爆炮同时喷火,炮弹朝帝国兵们藏身的壕沟倾注而下。感受到自地面传来的震动令身体摇晃,萨扎路夫也发出迎击指令。 「正式进攻了啊……!应战,我方也用炮击还击!」 在壕沟后方散开的炮列,不输给敌方地展开炮击。到此处为止的发展与初战没有多大的差异,可是接下来却截然不同。 「确认在上游c地点出现搭船的敌方部队!迎击人手不足!请增援!」 「我知道了!立刻派人过去,你们等著!」 萨扎路夫将位置最接近的部队调派过去,应对各地自通讯传来的增援请求。萨利哈史拉格少校与席巴上将本应采取同样的安排──可是战斗开始不久之后,敌军的行动一口气变得激烈起来。 「报告!确认在下游o地点发现敌方部队!」「敌军在上游e地点将船推入水中──」 「又来了吗?他们在那么短的期间准备了多少船……!」 超乎预期的忙碌让萨扎路夫咂嘴。新的通知如同追击一般传来。 「报告!确认在上游c地点发现气球编队──!」 来自天空的入侵终于展开。萨扎路夫毫不犹豫地下令应对: 「派出后备队!直到著陆地点都紧跟他们不放!」 「了解!」 为了压制天空兵,大量士兵被调往那边。然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气球著陆。当萨扎路夫想像著随时间流逝变得越发严苛的部队运用状况,脸上浮现痉挛的笑容──位于同一个阵地的部下喊出更加直接的威胁。 「对、对岸的齐欧卡军步兵开始强行渡河──!」 「……呼~!呼~!……」 「冷静点,别抬头!」「浸到及肩深度,保持弯腰姿势前进……!」 士兵们注视著对岸的敌军踏入河流中。看著他们压低身躯,步调一致的前进,米塔士官长抱起双臂。 「──突击渡河的方法也改变了不少。我以前学到的可是拚命全力冲过去。」 「如果水深在膝盖以下,那么做也可以。不过依照这个深度,不可能像在陆地上一样『奔跑』。要是胡乱催促,会有人在河底滑倒溺毙的。」 她身旁的哈朗补上说明。像这种局部战术的刷新,率领他们的约翰当然不会懈怠。 「再加上──这是向阿纳莱博士学来的,听说『水』对于子弹的防御效果意外地不容小看。子弹在水中好像飞不到一公尺就会停止。换句话说,士兵藏在水面下的身躯不容易成为靶子。」 「喔~真的吗~」 「是真的。全身泡入水中直到肩膀,一边注意别滑倒,一边配合周遭的步调弯腰前进,抵达浅滩之后全力奔跑。关键在于士兵们抵达那里时没有失去秩序。」 米塔士官长聆听说明,同时冷静地观察战况。不过──她的观点与哈朗绝非一致。如同士官长阶级所示,米塔·肯席原本属于浸泡在河中的士兵立场,因此她看待事物的观点与军官不同。这也是哈朗升为少校后,仍将下级军官留在身旁的理由。 「对方必须分出兵力应对小船与气球,照这样继续下去迟早能突破阵地……不过,不管怎么想都得付出不少的牺牲吧?我不认为我们的主将会同意用士兵尸体填河般的作战计画喔?」 米塔士官长向长官拋去带刺的眼神。像这样发出质疑无疑是她的任务,身材壮硕的军官接下她的目光。 「放心吧,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我方也不会让太大的牺牲发生──但对方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阵地陷落。因为在通往帝都的路线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防卫据点存在。那么一来──在察觉阵地迟早会被突破的阶段,他们就不得不采取其他手段。」 「……其他手段?」 「你很快就知道了,看著吧。」 「……敌军的炮击太猛烈,超过了隔著河川战斗的优势。」 战斗开始经过一天半,萨扎路夫环顾自家阵地的状况喃喃地说。防卫能持续到什么程度──包含坚持的时间不够长这一点在内,他在此阶段大致都看出来了。 「只是持续防御撑不了多久……只能看时机动手了吗?」 萨扎路夫猛然握紧拳头。既然稳健的作战方式无法取得满足的结果,那只有接受风险出奇招了。他做好觉悟,转身命令部下们。 「叫骑兵待命!」 「可恶!起码在派来步兵时停止炮击啊……!」 「开枪还击的手别停下来!不趁著敌兵在水中时解决他们就糟了!」 帝国士兵们自壕沟内伸出枪身持续齐射。射击难以命中水中的敌人让他们感到焦虑,焦虑则使精准瞄准变得更加困难。在与奋不顾身渡河的齐欧卡士兵们不同的形式上,他们的精神也在耗损──炮击无情地朝壕沟落下。壕沟一角崩塌,一瞬间炸出巨大的坑洞。 「又是巨炮……!隔壁区块被掩埋了,投入救援!」 「我们光是迎击已耗尽全力!后备队快过来啊~!」 收回伤患与修理壕沟占用了人手,向敌军发射的齐射密度短暂地降低。在河中的齐欧卡士兵们也看出了这一点。 「好,势头来了……!」「照这样子可以压过去!冲啊冲啊冲啊!」 渡过河宽四分之三的带头集团所在之处,水位已仅达腰际。他们不再弯腰,踩著滑溜的河底全力飞奔。帝国兵们觉悟到敌军将冲进壕沟,慌忙上刺刀。 「就是这个时机──发动冲锋!」 在那一刻,萨扎路夫做好充分准备发出指令。在前列壕沟待命的骑兵们一口气冲上备妥的斜坡,冲进至今与战况分离的桥上。看到与他们错身而过奔向自家阵地的骑兵,齐欧卡士兵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什么!骑兵冲过桥上──?」 「糟糕,他们打算绕到我们背后!后面不可能做好了遭受骑兵冲锋的准备──」 齐欧卡士兵们体认到,对方留下桥是为了──在出乎意料的时机反击。注意力全放在渡河上的对岸部队,面对以全速逼近的骑兵冲锋毫无防备── 「不。我们准备了这个。」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率领的部队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从不起眼的位置瞄准桥上的枪兵们,以交叉火力痛击逼近的骑兵部队。吃了子弹的马匹与人陆续趴倒在桥上。 「一试图通过就会当场被爆破的桥──那种存在会令我们焦急不耐,但对于对方而言并非如此。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在喜欢的时机派士兵突击我们的直达路径。」 哈朗扬起嘴角一笑。情势发展正如约翰给予的忠告一般。 「让我们以为是单方面的防卫战,在最多士兵渡河的时机转而派骑兵冲锋──一口气咬破我们的咽喉。不,这个作战相当优秀。如果只有我负责指挥或许意外的会上当。但是──」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沐浴在交叉火力下的骑兵集团失去了冲锋的冲劲,后续骑兵卡在桥上进退不得。虽然有人察觉作战失败打算掉头,在狭窄的桥上让许多马匹调转方向并不容易。 「──想要将不眠的辉将打个措手不及,构想的意外性完全不足。虽然可怜,你们付出计策失败的代价吧。」 哈朗如此低喃,向自己阵营的步兵部队下达突击指令。这次不是渡河。而是让步兵冲向──挤满动弹不得骑兵的桥上。 「不管我方以什么方法渡河,桥应该都会被当场爆破……不过,也有没办法炸毁的情况。例如──当桥上有你们的同伴在的时候。」 这个状况正是对方运用的奇招包含的风险──这时正是原本绝对无法跨越的桥,作为道路浮现的千载难逢良机。 「听说你深受部下仰慕,善于照顾人──你做得出拋弃同伴的判断吗?暹帕·萨扎路夫先生。」 「 ──完全被看穿了──」 萨扎路夫愕然地瞪大双眼。梅尔萨中校的吶喊声穿透他的背部。 「准将阁下!敌军正在渡桥!照这样下去──」 这句话令他回神──没错,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必须采取手段让损害降低到最低限度,这是军官的义务。 「……炮……炮击桥墩………」 话语卡在喉头。现在炸断桥梁,代表在桥上的所有生命都会被崩塌波及。他要亲手埋葬那些相信他而准备过桥的骑兵们──支付失策的代价。 「……呜……!」 他发不出声音,喉头彷佛灌了铅块。暹帕·萨扎路夫整个身躯都在抗拒那道命令。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执行。如果让敌军过桥,会造成如字面意思般量级不同的大量士兵死亡。军官不得不选择放弃的界线确实存在,现状无论在谁眼中看来都到了那一步。 「──对、不起──」 恐惧令萨扎路夫牙关格格打颤。然而,他的责任感不允许他再迟疑下去。他即将如痛哭般喊出拋弃自己人的命令──但炮击声在前一秒轰然响起。 「──咦?」 萨扎路夫愣愣地喊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桥梁最接近对岸的一部分崩塌了。 在离萨扎路夫等人有段距离的壕沟一角。站在从一开始便一直瞄准桥梁的炮列前,一名军官展开精灵通讯。 「──我是梅特拉榭·兰兹。方才我擅自向桥发动了炮击。」 她透过精灵这么告诉长官。应该已经接通的通讯没有回应,只传来一阵呆然的沉默。她不在意地继续说明: 「由于桥上有许多伤患,我只瞄准了靠近敌军的那一端。崩塌的部分约为整体的三分之一……由于桥基从建筑阶段起就分成三座,只要不再度炮击,应该不会继续崩塌。」 ──锁定炮击,只炸毁桥梁的一部分──她瞬间做出决定,实现这个一时浮现的想法。虽然明白这是越权行为,比起对同伴见死不救──比起让梅尔萨中校背负那种经历,由她来接受军法会议审判会好得多。 「不用多说,专断独行的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我愿接受任何处罚,请别责怪炮兵们──」 「干得好~!」「做得好!」 两位长官欢喜的叫声让精灵都跟著晃动。与预想中完全相反的反应,让兰兹中尉张大嘴巴。 「──只瞄准并炸塌桥梁的一部分?」 对岸的哈朗脸庞抽搐的注视著同一个状况。 「伤脑筋。在这种紧要关头,应对可真是灵活。是暹帕·萨扎路夫的头脑比我预期中更聪明?或者……掌管爆炮的军官格外优秀?」 哈朗搔搔脑袋低语。先不提高级军官,他并未连敌方下级军官的长相都记住。不过,他也知道偶尔会发生这种事。不管任何名将,都有只不过是个无名军官的时期。 「喂~!」 剎那间,米塔士官长挥起掌心用力揪住哈朗的后脑杓。 「现在是悠哉寻找失败原因的时候吗!你说了计略若是失败,指挥官得支付代价吧!」 「──没错,正是如此。」 哈朗回过神面对现状。和萨扎路夫一样,他也有身为军官的责任。 「即使后悔时间也无法倒转。巨炮全门运作,投入所有后备队──以最大战力攻陷敌阵!」 在萨扎路夫等人上演激战之时,在席巴上将负责的下游阵地,两军持续隔著河川对峙。 「……趁著对方的主力集中在萨扎路夫准将的岗位,如果得到机会就从此处突破,将部队调往敌军背后──本来这么打算……」 席巴上将神情严厉的说道。他从右到左浏览齐欧卡兵们在对岸整然列队的样子,与那无懈可击的状态。 「但眼前的敌人没有松懈到允许我们这么做……每个人的面目看来都不认为自己纯粹是来声东击西的。如果动了贪念,我们很可能反倒被击破。」 「正是。」 出现在他背后的炎发将领表示赞同。席巴上将背对著他说道: 「现在暂时在帐篷休息吧,游击队长……因为无论战况倒向哪一边,一定会有你们出任务的时候。」 「…………」 接收著来自各个战场的报告,司令部的伊库塔神情严肃。 「……每个部队都奋勇善战。问题在于还能支撑多久……」 梅格少校以低沉的声调说道。此时又有新的通讯传来,青年当场回应──激烈枪战的喧嚣声紧接著响起。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听见了吧,我们自后方遭到急袭!快点派支援过来!对手有连级规模!」 雷米翁长子急迫的声音传来。伊库塔用眼神向梅格少校示意,努力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副官正在安排增援。我做个确认,袭击来自后方?敌方部队渡河了?」 「来自后方!在我所见范围内没有渡河!是从下游侧突然出现的!如果收到事先警告,明明可以更妥当的迎击,监视河边的家伙在搞什么?」 萨利哈抱怨的样子让伊库塔领悟一切。从监视者没有任何联络的事实倒推回去,原因显而易见。 「通讯手多半遇袭了……是亡灵下的手。」 「──看来曝光了。收手撤退。」 「呜、呜……」 在两手被捆在身后低垂著头的帝国士兵面前,双手捧著精灵的影子悄然说道。那并非他本人的搭档。他威胁通讯手,强迫他发送假报告到现在。 「真是太没用了……花费那么多时间,绕到敌军背后的居然只有不到三十人。以这个人数,想支援我方也难以如愿。」 他语带叹息地抱怨。虽然突破严格的防备趁隙游泳渡河,这对他们而言也是苦肉计。本来他们应该在更早的阶段整批队员绕行至敌军背后──如果不是有那群可怕的猎人阻拦的话。 「因为那些家伙的关系,在开战时有八百余人的人员不知减少了多少?……全部的幸存者加起来多半也不到一百人。」 队长的话让周遭的影子们握紧拳头垂下头……不论这场战争的胜败,亡灵部队本身的命运即将竭尽。他们不能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逐渐消失在不断转变的历史缝隙间。 「不过,我们要尽到最低限度的使命──好好见识吧,帝国军,这是我等亡灵最后的爪痕。」 「……!抱歉,阿伊。我们未能完全挡住敌军入侵……」 翠眸青年的声音透过精灵传来。伊库塔毫不犹豫的驳回他充满苦涩的道歉。 「说什么傻话。使出替换通讯手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证明他们直到最后都没办法以整批兵力入侵。你们并非未能完全挡住敌军入侵──而是达成了最好的成果。」 伊库塔断然说出并非任何安慰的事实。既然守卫广大战线的人手有限,完全阻挡亡灵入侵从一开始便不可能。明明是这样,猎人们的战果却逼近了那个不可能。托尔威没有任何理由道歉。 「在和你们战斗经过严重的消耗后,亡灵们作为部队大概早已半死不活了……对于那即使如此依然达成任务的执著,我可以坦率的表示佩服。」 「…………」 「目前,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正前往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岗位驰援。雷米翁兄弟应该能坚持到他们赶到为止。而且,苏雅也在那里。」 「……嗯!」 在托尔威勉强挤出开朗的声调回应后,通话结束了。在战况持续如走钢索般危急的现状下,托尔威没有空关心兄长们的安危。伊库塔也一样,在派出援军之后只能期望他们坚持到援兵抵达为止。最重要的是──至今最大的冒险已迫在眉睫。 「……该在什么时机从哪支部队开始撤退呢?雅特丽,若是你的话知道吗?」 在发出救援请求经过两小时后,萨利哈史拉格等人依然守在壕沟内忍受敌军袭击。虽然壕沟在建造时设想过被敌人绕至背后的情况,但实际上发生时无法避免苦战。 「嘎啊──!」「呀啊!」 双方之间不再有进行枪战的距离。每当在阵地边缘进行攻防,同袍便一个接一个倒下。即使如此,他们仍勉强挡回第五波进攻,萨利哈史拉格手持上了刺刀的风枪大喊: 「你们别退缩!举起武器!将敌人挡回去!」 就算他这样替大家打气,部下们在接连的战斗中渐渐喘不过气。在切身感受到毁灭气息近在咫尺的兄长身旁,算完伤亡人数的斯修拉开口: 「……在刚才那波攻防中又有十二人阵亡。防卫即将到达极限了,大哥。」 「呼~……我知道!啊~可恶,升任校级军官后还得打满身泥泞的白刃战吗!」 为了不因为恐惧与焦虑迷失自我,萨利哈刻意吐出无关紧要的抱怨。经过与伊库塔的模拟战及军事政变的惨烈战场,他也学会了何谓自制。另一方面,态度毫无改变的苏雅淡淡地分析现状: 「我们大约是在三小时前发出救援请求。即使最接近的骑兵部队以最快速度赶来,也还需要三十分钟。」 与所说的内容相反,她既不焦急也不害怕 第十四卷 第三章 死斗的结果 与萨扎路夫失去连系大约十二小时后。伊库塔收到了齐欧卡全军跨越大河开始进军的通知。 「元、元帅阁下──」 梅格少校找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在沉默的精灵前垂下头的青年。经过漫长的沉默,伊库塔嘴唇微动。 「……不要紧…………不要紧。」 青年像在说服自己般说道,深深地吸气后又吐出来。他一再重复那个动作,如打断骨头般强行转换心情,回到自己身为元帅的一面。 「迎击战的局面转移至最终防卫线。联络雷米翁上将。」 「遵、遵命!」 收到指示的梅格少校立刻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开始通讯。伊库塔也准备进行下一通联络,但此时库斯通知他有炎发将领的传讯。 「我是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方才我们前往救援在上游阵地遭到包围的友军。」 青年瞪大眼睛。在上游阵地遭到包围的友军──是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岗位。 「成功与否?」 「虽然勉强成功脱离包围,友军部队受创严重。包含阵亡者与被俘者在内的失踪人数约为整体的四成。详细人数目前正在清点。」 「……军官的伤亡情况如何?」 伊库塔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发问。索尔维纳雷斯立刻回答: 「负责整体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少校平安。守卫同一个阵地的苏雅·米特卡利夫中尉也并未负伤。但是……」 确认两人平安无事的安心感,与并列的名字有所欠缺的不安,在伊库塔心中盘旋。 「……斯修拉夫·雷米翁上尉重伤。看来他为了让同袍逃走,在我等抵达前夕发动佯攻。他胸口及腿部有三处枪伤。虽然迅速送往野战医院,体力能否支撑下来得看他本人而定。」 「……这样吗……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反应呢?」 「…………」 索尔维纳雷斯继续与伊库塔通话,目光同时投向背后。在与大批伤患排在一起陷入昏迷的弟弟面前,担任他们指挥官的男子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你还好吗?少校。」 从背后靠近的苏雅谨慎地攀谈。萨利哈背对著她喃喃说道: 「……小托尔也是、斯修拉也是……我的弟弟们不知为何都想主动冲进死地。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急著去送死?乖乖待在哥哥后面就行了吧……!」 男子的肩膀因为懊悔与窝囊而颤抖。这时候,他朝背后拋出一句话: 「……喂,你在安静什么?」 「咦?」 「耍嘴皮子啊。总有些话可说吧──被弟弟保护真丢脸,连替他报仇也做不到,真不争气之类的。」 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苏雅抱起双臂思索。犹豫一分多钟以后,她没什么自信地开口: 「你……挑便服的品味看来很差。」 「为什么现在挑那里讲!」 萨利哈猛然站起身面对她。苏雅伸出双手往后退。 「不,因为……!姑且不论鼓励和安慰,我不知道对看著身受重伤的弟弟眼陷入沮丧的人该说什么坏话!」 「谁期待你的安慰啊!我是说不管什么都好,来一招打醒我!」 苏雅听到那句话终于理解对方的需求,缓缓地举起右手。 「……用『这个』可以吗?」 看苏雅摆开架式,萨利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脸颊转向她。将这个举动当成同意的信号,她大力挥出一巴掌──挨了那一击,萨利哈整个身体呈四十五度斜角瘫倒在地面。 「少、少校──?」「喂,他刚刚以很不妙的角度倒下了!」 「糟糕!不小心使成开掌打击了……!」 威力过猛的一击让苏雅脸色发白。不过与她的顾虑相反,萨利哈本人仰卧在地,脸上浮现笑容。 「哈、哈哈……一……一点也不管用!」 他这么大喊同时猛然跳起来。也许是这计猛药让他找回精神,也许是虚张声势──无论如何,萨利哈恢复属于军官的一面,向眼前的部下开口: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现在以战争临时任命,视同上尉!代替斯修拉当我的副官!没意见吧!」 「咦?啊,是。」 苏雅反射性地敬礼。萨利哈气势汹汹地从她身旁走过,想起来似的说道: 「还有,我要订正一件事!──我挑便服的品味才不差!」 或许是在观察他们本人的状态,索尔维纳雷斯在伊库塔发问后停顿一会才回答: 「……他似乎没有灰心丧志。照那样子来看,往后应该也能作为军官工作下去。」 「……这样吗……萨利哈大哥真坚强。」 伊库塔悄然低语。他就此结束与炎发将领的通讯,眼神转向地图。 「……终于被进攻到这里了吗?」 「──终于进攻到这里了。终于进入最后阶段了,米雅拉。」 约翰一脸兴奋地说。在他低头注视的地图上,几颗棋子跨越大河朝帝都前进。 「既然最有力的防卫据点遭到突破,帝国军已没有退路。他们将拚命防卫接下来的所有路线吧。」 「是……!」 米雅拉也大大地颔首。愈接近帝都,敌军的抵抗愈不顾一切。在彻头彻尾地制伏他们之后,这场战争才会首度迎向终结。 「随著领域进入帝国中央,往后的进军路线会更加分割化与复杂化……到目前为止,我方一直打算绕至敌军背后,不过往后敌军也会有同样的企图吧……正攻法的防卫战坚持不了多久显而易见。那家伙应该会使出更多花招。」 「……不能放松警惕呢。」 「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守住补给线……这个侵入敌国境内深处的现状,包含重大的机会与同等的风险。一旦从本国连结到前线部队的补给路线被切断,立场将立刻颠倒。不容许有一丝松懈。」 约翰刻意用言语来告诫自己想要高估我军优势的心。他决定只有在齐欧卡的旗帜飘扬在镇压完毕的帝都的那一瞬间,才能放下戒备。 「反过来说,只要不让他们打断补给线,我们的胜利就坚不可摧……而且,我接下来不打算容许自己犯下任何一步错误。」 约翰用郑重的语气宣言,目光转回桌上的精灵们身上。 「所有战场继续由我指挥──辅助我,米雅拉。」 「──齐射开始!」 子弹射向以麦穗做掩护接近的敌军部队。在背后就是帝都的最终防卫线──负责指挥迎击的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感到心烦意乱。 「此处终于变成战场了吗?……看到敌军践踏国土中枢,真叫人气愤。」 在与齐欧卡漫长的战争史上,帝国从不曾像这样被齐欧卡入侵到境内深处。这也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上将心想。决战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不会放任他们继续为所欲为。只让儿子们挺身而出,『枪击的雷米翁』之名将会蒙羞。」 上将带著决心低语。就算自己早已颜面尽失,他不能让儿子们继承的家名进一步名誉受损。他在脑海中一一回想起三人的脸庞。 「……别死在我前面啊,斯修拉……!」 「……职责安排反了吗?」 沉重的语气在战场回荡。接获萨扎路夫准将留在阵地失去联络的通知,令席巴上将体验到不想再度品尝的苦涩。 「对──我当然知道,好好先生在战场上活不久。无论是哈萨那家伙或桑克雷上将都是如此。战争这玩意的坏心眼真是从没变过。」 从达成使命者开始死去。男子不知有多少次都想过,若是至少以年龄顺序来决定就好了。然而,这个地方连那么一点理解都不肯给他们。席巴上将紧握双拳,直到骨骼嘎吱作响。 「……就算这样,萨扎路夫准将──你再怎么说也太年轻了吧……!」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既然这是最后一战,他更希望这一次轮到其他人为自己送别。在胸中燃烧的不甘令男子咬紧牙关,瞪著在眼前散开的敌军队伍。 「被派来这条路线的齐欧卡士兵们,你们运气很差。我发火了──自从好友去世以来,从未那么生气过!」 「……避难民众增加了不少呢……」 在环绕帝都邦哈塔尔的城墙东侧的城门处。居民们从那里眺望著神情疲惫的群众排队入城,感到模糊的不安正逐渐扩大。 「我向熟悉的小贩打听过,这次敌军好像入侵到境内深处了。听说已经渡过东边的大河。」 敌军据说已经逼近到不远处。无法切实感受到这一点,他们的脸上同样地浮现模棱两可的笑容。 「……没事的对吧?再怎么说,难道会打到帝都……」 「那、那是当然。那些有钱的富商也没逃跑……如果那些家伙用马车载著财产往西边逃,或许真的就危险了……」 他们提出放心的理由,彼此乾笑著。对于帝都居民而言,那是个小小的衡量标准。 「……好、好,看来都搬上车了。」 位于帝都西边郊外的某座 宅邸庭园。面对载满行李的几辆马车,男子带著焦虑的声音响起。身为远近驰名的富翁,他也是民众用来当作衡量基准的人物之一。 「这样随时都能出发了。没有什么东西忘了带吧!」 男子回头向站在背后的妻子确认。男子的妻子身旁带著两个孩子,怀中抱著还在吃奶的婴儿,表情显得十分困惑。 「没有……但是真的不逃不行吗?陛下还在帝都吧?」 「我说过好几次了吧……我从经商的同伴那里听说了前线的状况!唯独这一次,我方好像陷入严重的劣势!往后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但为了谨慎起见──」 开门声打断他的话头。男子疑惑地转身望去,看到率领武官的金发少女──这个国家的皇帝出现,心脏一阵剧烈跳动。 「──打扰了。」 少女直盯著男子大步走来,彷佛在说她才是这栋大宅的主人。在自己的宅邸,男子不曾允许任何人摆出这种态度。不过,唯独对于这个人物他是无法抱怨的。因为他累积的财产不用多说,连帝国的一切全都属于她。 「陛……陛下……」 「唔,原谅我突然来访。我正在巡回拜访帝都的富商。」 女皇悠然地说著环顾四周。男子的脸庞抽搐起来。无论由谁眼中看来,这一幕都只像是即将连夜逃亡的场面。 「那么,这是什么情况?把家俱和所有东西搬上马车,看来简直像在做启程的准备。」 「啊──不,那个──」 男子找起藉口支支吾吾起来。早已看穿他内心的想法,夏米优冷冷地宣言: 「……难道说你们担心战火会波及这里,打算自己趁早逃跑?」 「哪──哪里的话!我们怎么可能逃离有陛下坐镇的帝都……!」 男子大力摇头,否认她的指摘。那也是脑袋和身体还没分家时才做得出的动作。女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点点头。 「那就好。不过──你的行为容易令人误会。民众会仔细观察你们商人的动向,只要你们没逃跑,他们就认为情况还平安。在这种局势下,你们才必须展现出悠然的态度。」 「是……!」 男子与妻儿们一起跪倒。女皇满意地抱起双臂。 「你们明白就好──对了,来这座城市避难的民众也增加了。为了凸显富人的志气,你不认为供给食物赈济灾民以展现器量也不坏吗?」 「您、您说得正是,我马上安排……!」 「很好。比起携带个人财产迅速逃亡,留下来为公众贡献对你们日后更有帮助……做出一个行动之后,自己会得什么评价?无论是好是坏,不懂得衡量可不行啊?」 深深的警告过他之后,女皇离开男子的宅邸。她自行上马,同时询问身旁的武官。 「……还有几间,露康缇?」 「十一间。距离日落还剩三小时左右,最好加快脚步。」 露康缇俐落地回答。女皇仰头看看太阳的倾斜角度,轻轻颔首。 「幸好看来今天之内可以巡视完毕。像这样四处走动的麻烦也比想像中来得省事。以『市场贤父』巴哈塔为首,自发采取行动避免帝都发生混乱的富商也为数不少。」 夏米优握著缰绳骑马前行说道。她在脑海中重新确认,自己在这个局势下应该担起的使命。 「喂饱避难的民众,同时不让流通停滞,不让帝都居民的不安爆发吗?想到这一瞬间也在前线作战的士兵们,哪怕撕烂这张嘴,我也说不出这是个艰钜的工作……──」 「──增援的两个营预定于一小时后抵达!用光现在手头的弹药也无妨!」 伊库塔的声音传遍帝国军司令部。把进入最终阶段的战争打到最后的命令,透过精灵们传达到战场上。 「只要缺乏物资或人手全部通知我!我们已做好准备,尽可能回应来自现场的要求!千万别忘记,你们并不是只靠自己在战斗!」 伊库塔以坚定的态度持续指挥,在思绪的一角忽然想到。虽然被吹捧为什么名将、军师──将领的任务归根结底在于幕后。为士兵们整顿装备、喂饱他们、准备床铺,好让他们状态万全地发挥力量。构筑战略与指示战术也只不过是那道延长线上的一部分。战斗的人总是身在前线的他们。 「只要不偏离任务内容,防御战的指挥交由你们判断!发动反击也不需事先申告,在执行后报告结果即可!──听好了,别害怕失败!战场并非只在那里而已!一些小失误我们会弥补!」 我既不恐惧也不焦虑,伊库塔心想。因为自己现在并非孤身苦战。 「──尽可能避免自行下判断!配合我的号令进行整体突击!只要遵照我的指挥就绝不会输!」 约翰基于绝对的自信不断指挥,十分笃定事到如今已无需意识到这一点。以短暂时间差毫无谬误地实现缜密军略的军队──那正是战争中的胜利方程式。精灵通讯的出现大幅消除了在命令传至现场途中产生的错误。如今,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意志传播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在二十分钟后开始炮击,五十分钟后步兵开始前进!预估于两百七十分钟后可以突破防御!别浪费时间,敌军在这段期间也在持续行动!」 现在所有的命令都不会落空也不会停滞。约翰的判断当场反映在战场上,结果会传递给他。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著,连他本人都感到可怕。这就是一手担起全军大脑的感觉吗? 「少将阁下!海军传来报告!」 于是,更进一步的资讯传向他。为了接近齐欧卡的胜利,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因素。 「──元帅阁下!」 当梅格少校抱著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大喊时。伊库塔就察觉了内容。 「南域沿岸地区的监视者,看到了正在追击撤退中帝国海军舰队的齐欧卡海军舰队!他们即将登陆……!」 「──挺会跑的嘛。不过到此为止了,海盗军。」 站在旗舰的前方甲板上,齐欧卡舰队司令官面露喜色地说道。他们追逐的帝国军舰,在海战败退后长途逃逸,如今在距离陆地不远处追上了。 「从那里在顺风下退后将会在沿岸触礁。想避免这种情况只能逆风航行,但当你们这么做,就是你们的末日到了。让你们尝尝──将船舰轰得体无完肤的猛烈炮击吧。」 彷佛在说要用最大火力来妆点这场漫长捉迷藏的结尾,司令官咧开嘴角露出狂暴的笑意。 「这样一来,终于能向陆地派出援军了。虽然事与愿违地比预定时间来得晚,但以我们的抵达作为赢得与帝国这一战的关键也不坏──」 「──这次真的结束了。明明早已分出胜负,却徒劳地拖延那么久。」 位于旗舰前方不远处的齐欧卡军舰「白翼丸」上。葛雷奇厌烦地说道,在他身旁仰望天空的艾露露法伊却相反的神色紧绷。 「……不对劲。」 「嗯?」 「米札伊很困惑。我不曾看过它有这种反应。」 太母看著在上空盘旋的爱鸟状况说道。她掉头借用部下的精灵开始通讯,一接通便同时开口: 「──我是『白翼丸』舰长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请向舰队司令官报告。海风的动向有奇妙的气息,需要仔细留意。」 像是困惑又像是狐疑的微妙沉默透过精灵传来,接著是通讯手与司令官问答的气息。相隔一会之后,另一头传来答覆: 「这是司令官阁下的答覆。我没闲功夫听鸟叫──通讯结束。」 通讯随著冷淡的讽刺切断。艾露露法伊站在沉默的精灵前叹口气,神情严厉地再度仰望天空。 「…………」 同一时间。在她们追逐的帝国舰队领头处,波尔蜜纽耶海尉站在自己船舰的船头上。她并未看著敌军的方位,彷佛等待著什么般闭上双眼沉默不语。 「喂,岩岸近在眼前了……!」 「时机还没到吗,波尔蜜……!」 指挥水兵们的波姆海尉与尤琳海尉也不时焦虑急迫地望向她。前方是岩岸,后方是敌军舰队。没有一个人不理解他们置身的状况。 「…………」 当然,波尔蜜也并非只是闭著眼睛。她使视觉以外的感官敏锐到极限,在旁人无从得知的专注中聆听风声。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某一瞬间,她猛然张大双眼。 「──就是现在!」 听到那声呼喊,舵手立刻转舵。水兵们让船帆角度倾斜,后续的船舰也陆续效仿。 「敌军领头舰掉头!逆风航行!」 发现敌军动向的齐欧卡水兵喊著。司令官迫不及待地咧嘴露出牙齿。 「终于示弱啦!很好──我方也迎风换舷!在船身并排时发动炮击!」 收到他的指令,水兵们立刻调整船帆。这使得从沿岸侧返回大海侧的帝国舰队,将与他们舰队的纵列并排。这个形势可以让敌军的侧面暴露在炮击之下。被迫玩了半天的捉迷藏,就用击沉敌军全舰作为结局也是个不错的回礼──司令官半是陷入妄想的思绪突 然顿住。明明已经下了命令,船舰却没有改变航向的迹象。 「……?喂,怎么了!我下令迎风换舷吧!」 「不、不──舵已经调转,船帆也操作完毕了……」 面露困惑之色的副官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水兵们的工作看不出疏失,他一时之间没找出船舰未改变航向的原因。 「──啊──」 然而──他很快地察觉。不只自己搭乘的旗舰,后续所有僚舰都未能迎风换舷。在「停止流动的空气中」。 「风──是风!『风停了』,司令官!这样没办法移动……!」 「你说什么?」 司令官惊愕地瞪大眼睛。在别说调整方向,前进速度甚至开始减缓的船舰上,他慌张地望向敌军舰队。 「敌人已经迎风换舷了……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判断出了这段无风状态……?」 藉由早一步转舵,帝国军舰在风将停之际成功迎风换舷。虽然双方目前是照著惯性在航行,只要风停了,这个状态也很快会结束。司令官拚命地查看情况,朝混乱的部下们大喊: 「冷、冷静点!虽然情况出乎意料,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敌军也无法行动!只要等到风再度吹起时再展开追击──」 话还没说完,那个计画就被推翻了。一股剧震措手不及的来袭──在摇晃的甲板上,男子来不及摆出减缓冲击的动作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附近的海面同时冒出几道水柱,带著咸味的海水雪上加霜地倾注在他全身。 「这──这次又是什么鬼~!」 「──第一发确认命中。调整,上2右3。」 距离混乱的齐欧卡舰队一段距离外的海岸。一名微胖青年站在于岸边整然排开的炮列中央,开口说道: 「通知旗舰『红龙号』──我是陆军少校马修·泰德基利奇。帝国陆军第一炮兵团,从现在起支援贵舰队──继续炮击!」 收到他的命令,炮兵们将各自的爆炮点火──准心已在刚才的炮击时进行了校正。随著巨响,精准锁定目标的炮弹朝到现在还不理解状况的敌军舰队发射。 「咦──来自岸边的炮击?」 司令官抓住扶手承受著炮弹贯穿船体侧面的冲击,放声大喊──由于热衷于追逐敌军,他们并未察觉。接近陆地,代表他们也进入了陆上炮击的射程之内。 「闪、闪避!移动船舰!想想办法~!」 「不可能啊,司令官!没有风帆船就无法移动……!」 切身体认到所有帆船无一例外适用的铁则,司令官的表情扭曲起来──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他们会从直到刚刚为止胜利还近在眼前的状况,被打入这种绝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难道说他们预料到我等会困在此处,设置了爆炮?帝国军拥有的爆炮数量本来就不多,不可能下这种赌博性的判断……!」 男子如拒绝接受现实般尖叫著。然而,他们的困境只不过才刚开始。察觉更进一步的异状,一旁的部下以颤抖的声调说: 「司、司令官……敌军舰队……」 「这次又怎么了?」 司令官泛著血丝的双眼看向部下指出的方向。他也在那里目睹了──在现代海战中难以想像的景象。 「敌军舰队开始移动。他们『划著船桨』……!」 「──时钟的指针总是前进也会腻吧。偶尔可得让指针倒退一下。」 帝国舰队旗舰「红龙号」甲板上。感受到船舰在从船体下方侧面伸出的船桨推进力下前行,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露出大胆的笑容。 「你们应该忘得一乾二净了。在帆船普及之前,船是像这样推动的。靠著大批人力吃力地划船桨……从那个时代开始就在当海盗的我们记得很清楚。」 以人力作为推进力的双排桨战船。由于无法借用风力,船上必须搭乘大量的划船手,因效率不彰,是现代海军绝不会采用的旧时代船只。比起全是最先端爆炮舰的齐欧卡军舰队,那正可说是与时代背道而驰的蛮干行为。 「光是比较驾船花费的功夫,双排桨战船和帆船无法相比……但是,这种船唯独有一个明显的优势。那就是『不需要风力协助也能前进』。」 经由时代证实的新旧优劣,在无风这个因素影响下暂时逆转。尤尔古斯上将拔出腰际的弯刀高高举起,就像自己的祖先昔日曾做过的一样。 「好了──开始打古老的战争吧!」 「……干得好,马修、波尔蜜。真的做得好极了……!」 收到通知的伊库塔以颤抖的声调自言自语。这正是颠覆这场战争的趋势唯一并且最大的计策。 在舰队于海战中落败,在海上遭敌军追击期间,由马修率领的炮兵部队在海岸边待命,等候迟早会到来的支援机会。他与指挥领头舰的波尔蜜频繁联络,掌握双方的相对位置,最终决定引诱敌军舰队进入的地点──目标是抓准他们被无风状态困住的时机发动炮击,取得最大的战果。计画精彩地成功,在这一步实现了对齐欧卡舰队的反攻。 「伊库塔·索罗克通知陆上全军──帝国海军击退了齐欧卡海军。重复一遍,帝国海军击退了齐欧卡海军。」 伊库塔毫不犹豫的通知在指挥下的全体军队。虽然正确来说还在交战当中,但提早宣言已经可见的结果也没有问题。不管第二次海战再怎么变化,齐欧卡舰队于现阶段受到的损害已无法挽回。齐欧卡海军走海路运输整批兵力的目的已不可能达成。这代表── 「『敌军不会得到来自海上的增援』──接下来是我们反击的时间了。」 「──约翰!」 米雅拉紧张的声音响起。齐欧卡军司令部为了绝不该传来的消息而震撼,白发将领独自站在地图前沉默不语。 「……我没那么惊讶……因为在心中某处预料到了吗?从『白翼太母』未能就任指挥官时开始,我就无法对海战将胜利一事给予全面的信任……」 他以没有温度的口吻如此说道。那个背影一瞬间看来宛如枯木,米雅拉冲动地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可是──约翰散发的气势拒绝了她的碰触,他用低沉的语气继续道: 「……我没事,米雅拉。无法期望来自海上的援军了,情况只是如此罢了。只是如此……」 只是逼近胜利的状况退回五五波而已。不过──既然无法再期待来自海上的增援,约翰的负担将会骤增。因为他必须只用手头的兵力,完成原本应该能交派给他们的任务。 将本来建构得严丝合缝的战略不留痕迹地彻底解体,在脑海中重新组合四散的要素。平常需要开数小时军事会议商讨的重建作业,凭藉他现在的头脑也能远远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唰──一道鲜血自他的鼻腔流下。但是,专注到极点的约翰并未察觉。 「……我来工作就行了。只要我来补上这个空缺,就没有任何问题……!」 「──齐射开始!」 另一方面,帝国海军在海上逆转战局数小时后。在帝国中央偏北,有小山丘连绵的齐欧卡进军路线上,萨利哈率领的部队成功地奇袭了敌军。 「喂喂,真的成功绕到敌军背后了!死马当活马医也值得试试啊!」 「才不是死马当活马医!我说明过这是针对敌军搜查网的漏洞吧!」 苏雅一边与他并肩发射十字弓,一边吐槽。她在伊库塔手下培养出的眼光,准确地看穿了敌军部队的行动发生致命疏忽的瞬间。 「和至今的敌人不同,这个部队有破绽!这是占据优势的机会!」 「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既然咬住了颈子,我可不会轻易松口……!」 萨利哈朝风枪填充新子弹同时喊道。到目前为止单方面的防御战立场逆转,让士兵们忘了疲劳士气渐增。 另一方面,也有部队在同一时间陷入困境。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率领的游击骑兵部队──自战争初期便以出类拔萃的表现迎击敌军的他们,在此时也厄运当头。 「哈哈……看样子不太妙不是吗?队长……」 「情况可以说极度危险。」 与那句话相反,炎发将领用一如往常的沉稳语气说道。他们置身的困境一目瞭然。首先──最低应该以连规模行动的人员,只有不足一个排的二十人左右。最严重的是,他们全员都没有骑马。手中只拿著白刃战用的武器,孤立于战场中央。 「虽然雾气弥漫时还能藏身,一旦雾气散去就没有任何东西遮蔽我们了……我们必须趁著还没起风,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正如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说明,他们周边弥漫著浓雾。雾气目前让他们避开敌兵耳目,可是追溯起来,这也是害骑兵们陷入这个困境的原因之一。他们在强行军途中碰到敌军部队展开混战,结果还跟部队同袍们走散了。 「虽然没什么自信……根据我在骑马时看到的范围,那边敌兵人数大概比较少。如果要赌一把单点突破,就选那边。」 妮雅姆·奈伊中尉说出她眼尖观察出的资讯。炎发将领一瞬间下了决定。 「不坏的提议。不 过,有必要尽可能减少赌博的因素。」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说著站起身。奈伊中尉看著那道离开他们的身影,慌忙小声地叫住他: 「等、等等?你要去哪里?队长。」 「我单独负责声东击西。奈伊中尉,由你带头在这段期间突破包围吧。」 「──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单独负责声东击西,战争不是这样打的吧。」 当部下挥挥一只手表示不可能,炎发将领不再继续说明,准备离去。可是,妮雅姆用双手从背后抓住他的军服。 「不……不不不,等一下,队长。我知道你的剑术很强,但这样实在太逞强了。照我刚才提议的,所有人一起单点突破吧,吶?」 「不。对于部队陷入困境的现状,身为指挥官的我必须负全责。」 「这种责任,不是叫指挥官单独大量砍杀敌兵来负责的。如果在你乱来的时候雾气散了怎么办?你会一口气被打成蜂窝的。」 「无须顾虑。即使我无望生还,也会确实完成声东击西的任务。」 炎发将领淡淡地断言。那毫无起伏的语气,激得妮雅姆发了火。 「……啊~虽然扯了一堆,我看队长你──总之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吗?」 「…………」 「感觉很不好耶,超级差的……尽管我听说过你女儿去世了。你是否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得了想寻死的病?」 妮雅姆忘掉双方的阶级差距抱怨,从怀中掏出一根绳索绑在自己与炎发将领的腰带上,不知在想什么地将两人系在一块。就连伊格塞姆也不禁发出疑问: 「……这是什么意思,奈伊中尉。」 「所以说,照最初的计画行动吧。朝那边单点突破。既然你在刀剑交锋上很强,由你在身边保护我们不就好了。」 「……伊格塞姆的双刀适合以寡击众,但要一路保护多位同伴单纯地人手不足。我考虑过这一点才会决定声东击西,那我割断绳索了。」 炎发将领正要以短剑剑锋割断绳索,却被妮雅姆伸手遮住,彷佛在说要是砍得断你就砍下去啊。 「……奈伊中尉。」 「啰嗦~笨蛋──看到主动浪掷性命的家伙我就很不爽,受到那种家伙保护就更令人生气了。」 妮雅姆拋出礼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一段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告诉你一件无聊的事吧──我也有一个孩子死了。」 「──」 「……我没把他好好生下来,母子两人在产房面临生死关头,不知为何只有我活了下来……唉,虽然他不是我期望想怀的孩子。既然怀孕了也没办法,在可能的范围内疼爱他好了──我才刚这么想,事情就发生了。 那并非只属于你家的悲剧。世上到处都有孩子比父母早死的事情──那发生以后要怎么办?觉得害死自己孩子,没资格当父母的人活下去也无济于事,赶紧追随孩子而去?不不──开什么玩笑,不是这样吧。」 妮雅姆吊起眼角揪住炎发将领的胸膛。周遭的同伴们张大嘴巴。多半──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没几个人对伊格塞姆做过这种举动。 妮雅姆揪著他的胸膛往下扯,嘴巴凑到他的耳畔,以音量小得周遭听不见,却直刺对方鼓膜的尖锐声调宣言: 「『给我认真地活著』!难看地挣扎叫嚷哀求别人饶你一命,然后再死!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吧!即使想活得乾乾净净也活不下去,即使动了想死的念头还是想活下去!是整个身躯沉浸在泥潭中,仍然顽强活著的生物吧!我就是像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会像这样活下去!」 「──」 「如果打算过著厚脸皮的人生,首先要从无论如何都紧紧抓住自己这条性命开始做起!拿我当范本吧,队长! 如果模仿得成功,到时候我会给你好康,照料你那根棍子的──!」 妮雅姆说完想说的话,松手放开他的胸膛。她将心情转换到脱离这个困境上,但在下一瞬间感觉到糟糕的变化。 「──啧,糟糕!风──!」 她发觉时已经太晚了。开始吹起的风逐渐吹散包围他们视野的雾气。只能趁著还有雾残留时快跑──妮雅姆下了决定,望向同袍们── 「──趴下。」 「咦?」 炎发将领一手抓著她的头,连同她一起倒在地上。此时,齐射的枪声传遍四周。在雾气散去后的空间中现身的齐欧卡士兵们全身到处中弹,陆续倒伏在地。 「──你太久没在前线指挥,直觉变迟钝了吗?真粗心大意啊,索尔。」 帝国士兵们依然一边射击一边前进。将妮雅姆等人包围在那支队伍中间后,眼熟的翠眸将领扛著风枪出现在他们面前。炎发将领立刻起身敬礼。 「我无法反驳。感谢救援,雷米翁上将阁下。」 「不足挂齿。若是这种数量的敌人,也许你也可以单独打破包围网。」 雷米翁上将看著部下们正在扫荡中的敌军情况这么说,目光忽然转向瘫坐在炎发将领脚边的妮雅姆。 「……那么,那边的军官和你之间为何系著腰绳?」 「她绑住我向我说教。说我不珍惜性命,叫我更认真地活下去。」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一脸认真地回答。雷米翁上将忍著笑扬起嘴角。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幽默感?索尔。我不会说这样不好,但别在这种情况下逗我笑,我会分心。 不过,你们失去了不少马匹啊。这里也不安全,快点返回后方基地吧。在补充马匹之前好好休息,你们游击部队已经足够卖力了。」 翠眸将领说出慰劳的台词,命令击退敌兵的部下们撤退。与他们并肩朝后方阵地走去,炎发将领向正努力解开绑得太紧的腰绳绳结的部下悄然开口: 「奈伊中尉,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是?」 「先前向我说教时,你最后向我说了一句『我会照料你那根棍子的』。我还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棍子是指什么?」 他不开半点玩笑,神情认真地发问。在哑口无言的妮雅姆斜前方,雷米翁上将这次终于忍耐不住爆笑出声: 「……我不是说了别逗我笑吗,索尔……!」 另一方面,在南边海上。马修率领的炮兵部队提供的支援──即利用无风时机自陆地开火的炮击一口气逆转了不利的战况,将所有船舰改为双排桨战船的帝国海军更是一气呵成地向受困的齐欧卡舰队发动攻势。 「──啊,状况不错!果然海战还是得像这样才行!」 尤尔古斯上将在旗舰的前方甲板上大呼痛快。以船头冲撞敌舰侧面,直接让士兵自连接处登船展开白刃战──在爆炮舰逐渐成为主流的未来海战中,这种战斗形式将逐渐减少。不过唯有这一次,它为帝国军的优势带来了助力。因为所有船舰皆为爆炮舰的齐欧卡海军,最想避免海战发展成这种形式。 「上将,最好别走到太前面……!请退到这边的盾牌后方!」 「你真爱操心。如果上将躲在那种地方,士兵们也鼓不起斗志吧。不必那么提心吊胆,流弹也很少打中人!」 尤尔古斯上将无所畏惧地在甲板上前进。虽然已镇压大部分敌军,不知何时会有新的敌人自眼前的敌舰登船。副官连忙跟在他的背后。 「上将,请留步──哇!」 他的鞋底踩到敌兵的血迹打滑,即将以背部著地摔在甲板上──当副官做好觉悟想摆出减缓冲击的动作,有人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 「哎呀……没事吧?」 「咦──啊,是的!谢谢!」 副官慌忙道谢站起身,看见一名与自己穿著相同帝国海军制服的尉级军官。虽然不记得对方的长相,在这艘旗舰上有他不认识的人也不足为奇。当他准备问对方叫什么名字时,那人笑著转身。 「下次请小心点,尤尔古斯上将就是那样的人,如果对他大胆的举止通通都在意,那可什么事也做不了。」 男子留下忠告后迈开步伐。看到他走向尤尔古斯上将,副官也庆幸地跟在后头。 「──在战斗中打扰了。可以向您报告吗?尤尔古斯上将。」 他以沉稳的声调向司令官攀谈。尤尔古斯上将听到后立刻反应。 「嗯,无妨──有什么事?『邓米耶』。」 尤尔古斯上将在回头的同时呼唤他的名字。紧接著──随著过于简单的滑顺触感,站在他眼前的男子腹部掠过一阵剧痛。 「──咦?」 男子神情愣愣地说,注视著刺中腹部的弯刀刀身────下一瞬间,他双手按住腹部跪倒在甲板上。他仅仅抬起冒著冷汗的脸庞,注视在他问候的同时刺向他腹部的对象──比起被刺伤,真面目被识破更令他大受冲击。 「…………为、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判断。人家只是预测如果你要来取人家的脑袋,大概会在这个时机过来。」 尤尔古斯上将将弯刀刀刃搭在肩头,大而化之地断言。那句话让 昔日自称邓米耶·刚隆的亡灵哑口无言。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吗?──无论是自己迟早会来暗杀他,或是时机在这场决战途中都是。 「还有另一点。『在战斗中打扰了。可以向您报告吗?』──你的语气太冷静了。我们刚把副官全部替换为年轻人,在战斗中没有人敢用那么大胆的口气找人家攀谈……明明特地更换了长相和嗓音,却放著那胆大包天的胆子不管,是你的失败。既然人家觉得最有你个人特色的重点保持不变,那再怎么样也不会上当。」 海军首长悠然地断言。他低头瞥了一眼对方从身上滴落淋湿甲板的鲜血。 「虽然是致命伤,看来还有选择死法的余地。随你高兴吧。既然你也是亡灵的一份子,应该有一、两个想坚持到底的决心吧。」 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利。在最后收到这种礼物,涌上心头的怀念令亡灵浮现苦笑。 「你还是没变。无论是严厉的一面或温柔的一面,真的都没变……那么,承蒙好意。」 亡灵说完后从袖口拔出小刀,以濒死的身躯奔向眼前的暗杀对象。尤尔古斯上将举起右手的弯刀迎击──他的「现任」副官整个人冲过来挡在他眼前。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副官抓住亡灵腰部按倒他,直接跨在身上勒住他的脖子。尤尔古斯上将与亡灵脸上浮现同样的惊讶。 「喂……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不准动上将!离他远点!」 男子连长官的声音都没听进去,吶喊著一直勒住亡灵的脖子。经过谁都无法插手的数十秒后,帝国海军首长发出叹息。 「……就到这里饶了他吧,他已经死了。」 「……咦?」 当他指出这一点,副官愣愣地低头看著对方──亡灵已经保持双目圆睁忘了眨眼的表情断了气。他并非死于窒息,而是腹部伤口的出血量在跟副官扭打时达到了致命程度。面对出乎意料的结果,尤尔古斯上将来回看著依旧茫然的现任副官与刚刚断气的前任副官。 「虽然和那家伙类型不同,你也奇特地胆大包天啊──人家有点改观了。来,这是奖赏。」 他从口袋中掏出某样东西扔给副官。副官连忙用两手接住,低头看著手中的东西瞪大双眼。 「珍、珍珠……?」 「这叫赏罚分明。胆敢背叛就宰了你。」 尤尔古斯上将用与侄女竞争采牡蛎时的战利品代替奖赏,再次低头望著已然断气的前任副官。从他的目光感受到不该介入的气氛,现任副官慌忙站起来退后。帝国海军首长向仰卧倒在甲板上的亡灵遗体开口: 「虽然你大概听不到了,说到底,我认为你挑错了背叛的对象……比起像这样偷偷摸摸地靠暗算别人维生,在我的船上工作快乐得多对吧?吶,邓米耶。」 尤尔古斯上将以脚尖踢了对方肩膀一下──那张在海上仰望天空的遗容,看来倒也像是带著一丝苦笑。 「──到了这个地步,终于开始出现细微的失误了。」 结束一段通讯的伊库塔如此呢喃,一再深呼吸向大脑输送氧气──在这场战争期间,不只指挥下的士兵们,他也留意不让自己过于疲劳。 「──在阿纳莱博士提倡的概念中也有一项『注意力资源』,简单的说便是指集中力、注意力──此处的关键在于,那些是有限的资源。与体力等等一样,一旦使用必定会相应的消耗。而且只要不休息,就不会恢复。」 那对于伊库塔而言是无比天经地义的概念。不过,对约翰而言并非如此。对于理所当然地持续滥用自身的「不眠的辉将」来说,这种想法实在太过陌生。 「约翰,你也并非与这个法则无缘。疲劳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累积,导致大脑逐渐疲惫──当然,你在思考的持久力方面也具有卓越非凡的能力吧。加上不眠这种特殊体质,你应该会无意识地认定,自己的集中力不可能耗尽。 事实上,在过往的战争中这么认知也无妨。因为在战场上处理的资讯量,大概连一次也不曾超出你的负荷……只是,从这次开始情况不同。你应该也是第一次指挥规模这么庞大的大军──再加上精灵通讯这种技术的出现,带给司令官的资讯量也跃升几个量级。」 不同于肉体的疲劳,心理的疲劳难以有显而易见的切实感受。因为判断疲劳程度的同样是心理的机制。若不在外部设定明确的基准规范自己,人类不管怎样都会忍不住逞强。工作愈认真的人,这种倾向愈明显。 「第一次目睹精灵通讯时,你应该这么想过──只要运用这个技术,便能将自己的意志反应在战争所有的现场上。不会再为了前线指挥官实力不足而苦恼……而且,实际上你也这么做了吧。企图以禁止现场军官自行动脑思考,要求他们忠实执行你的命令来实现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完全的军队』。」 这乍看之下是无比美好的愿景,实则代表将指挥军队的负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站在那种立场上忍受至今,导致众人认为如果是他就办得到,对约翰而言是种悲剧。 「我瞄准的是那种傲慢──在至今的战斗中,我致力于消耗你的注意力资源。指派士兵们反覆进行不可解的行动,也是为了让你思考『这个行动有什么目的?』。即使行动本身并无任何意义,迫使你思考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据说人类能以全速奔跑的时间不到十秒。既然注意力资源有限,脑力劳动显然也有同样的极限。哪怕至今一次也不曾切实感受过,所有人类的确都有其极限存在。在指挥全军与伊库塔·索罗克相争这个未知的领域,白发将领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自己的极限。 「随著齐欧卡海军落败,本该由他们承担的战场负荷一口气落在你头上──崩溃的时候到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你从一开始便搞错了。这并非我与你的对决。因为──不管有没有精灵通讯,战争是大家一起打的!」 「呜──呜啊啊啊啊!」 约翰口中迸出惨叫。在周遭部下们愕然的注视下,青年一头撞在附近的柱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脑袋在这种时候无法运作!动啊──求求你,动啊!只有现在!不在这里运作的话,我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 只有焦躁在他体内空转──不解决不行的问题明明堆积如山,他的意识却无法集中在那些事情上。思绪宛如忘了加润滑油而生锈的机关般僵涩沉重,这种情况至今从未发生过。无论不眠不休工作多久也不曾叫苦的大脑,为何偏偏在这一次──! 「──啊──」 那一瞬间,约翰看见了。在同一间司令室的不远处──他的家人不知不觉间站立在哪里。父母还有姊姊。他们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无庸置疑的意念却传达过来。继续燃烧生命──你不允许倒下。 「……没事的……没事的,妈妈、爸爸、姊姊……!我办得到,我不会在这种地方跌倒……!我会拿下胜利,一定会拿下胜利。所以──!」 鲜血从眼角与鼻中滴落,约翰带著扭曲痉挛的可怕表情回到精灵们面前。立刻倾注而下的庞大资讯量豪雨令他头晕目眩──可是,他不能被压垮。当他鼓起精力拚命鞭策衰弱的心灵,试图接受并咽下那一切时…… 「──呜?」 出乎意料的,有人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米雅拉……?」 愣住的约翰呼唤在背后的副官之名。米雅拉加重了拥抱对方的力道。 「……你的家人不在那里。」 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那是他虽然清醒却不断看到的恶梦。她与至今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的恶梦正面对峙,加以否定。 「他们不在那里。责怪你的家人,是你本身的罪恶感创造出的幻影──让你活下来的他们,不可能期望你以这种形式毁灭……!」 米雅拉笃定地大喊。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滴落在青年背上。好温暖,约翰在茫然思绪的某处想著。 「求求你──休息吧。你工作得够久了。无论是国民或卡克雷阁下,我不会让任何人挑你的毛病。所以,约翰要去睡了。要抱著温柔的美梦静静的休息……然后,请迈向『明天』。迈向你从失去一切的那一天起,连一次也不曾迎接的明天……!」 愈聆听她的话语,不曾感受过的漂浮感愈是包围约翰全身。伫立在视野角落的家人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消失。 于是,回过神时,约翰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色空间里。 姊姊面带平静的微笑站在他身旁。不可思议的是,现在从她身上感觉不到责怪他的意思。他困惑地转动目光,发现父母也同样带著柔和的笑容站在身边。 「姊姊──还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我明明应该──」 还没有资格得到你们如此温柔的表情,青年心想。因为我什么也还没偿还。不过与他的困惑相反,姊姊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他的身躯。令人想哭的怀念感逐渐充斥胸中。 ──辛苦你了。你真的……真的很努力,约翰。 是姊姊的声音,约翰想著。并非沉默的责怪著他,那话语中充满关怀。自从遗忘睡眠以来,他在相隔多年之后再次听见家人的声音。 ──好了,休息吧,我的宝贝弟弟。我来唱你喜欢的摇篮曲给你听。 姊姊如此说道,紧抱著弟弟哼起歌。那首各处加上即兴变调,有点古怪的摇篮曲,约翰记得很清楚。正如她本人奔放的性格,姊姊每次唱歌时都会替换歌词。 「──你有很好的家人。」 又有意外的声音响起。约翰惊讶地望去,看到熟悉的黑发青年站在离正面有段距离的位置上。 「……索罗、克……」 「我也不输给你喔。我妈妈的歌声非常清澈。」 伊库塔像较量似的说完后转过身,背影仍在诉说著。 「尽情睡过头吧。如果醒来后还很困,就多睡几次回笼觉。直到沁染全身的疲倦消除为止,绝对不准下床。在那之前,我这边会处理好各种事务,让你工作的理由减少一点。」 伊库塔这么说著迈开步伐,缓缓的远离约翰。明明想留住他,想奔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双腿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感受到全身逐渐脱力,约翰拚命地伸出手臂。 「……等等……等等,索罗克。我和你的对决尚未──」 结束,约翰主张道。伊库塔只是半转过身,脸上追加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我才不奉陪,这是对你害得我工作到惨兮兮的回敬。晚安,约翰──以后在房间里好好放张床铺吧。尽可能挑尺寸宽一点的,免得翻身时摔下去。」 那句话成为最后的告别──摇篮曲带来的安宁,将约翰的意识从苦海中解放。 从某一瞬间起,米雅拉紧紧拥抱的青年身躯变得沉甸甸的。 「……约翰……?」 她以双臂支撑他的体重,战战兢兢地探头注视对方的脸庞,啊……她喊出声──他正发出了睡梦中的吐息。约翰轻柔地闭上眼睑,在睡梦中发出健康的吐息声。 「…………呜……」 米雅拉心中充满强烈的安心感。于是她心想──他终于愿意结束了。他终于能放松了。 「司、司令官……」 部下们一脸不安地走过来。他们的目光到现在仍然依赖著白发将领──即使如此,她不会让人再依赖他了。米雅拉断然打碎他们心中残存的期待。 「作战计画已不可能继续……我自总司令官手中暂时接下指挥权,于现在时刻放弃入侵帝国本土。」 米雅拉这么告诉众人,并发出简短的指示。她在部下协助下将约翰搬到隔壁的休息室,让他轻轻躺在床铺上,又在周遭张设隔板──好让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干扰他的睡眠。 「全军开始撤退──迅速通知各部队的军官。」 「……喂,那是……」 这里是帝国领土最终防卫线,由库巴尔哈·席巴率领的帝国军部队镇守。他们从壕沟内注视敌军,开始发觉异状。 「……你看到了吗?」「……嗯。敌人在撤退……?」 齐欧卡士兵们踏著谨慎的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从后排开始依序组成纵列陆续原路折返。至今承受猛攻的帝国士兵们,抱著难以置信的心情注视那一幕。面对同样的景象,他们的指挥官毫不大意地展开通讯。 「……我是库巴尔哈·席巴。敌军开始从这边的路线撤退,也许是将战力集中到你们那边的前兆。千万要保持警戒──」 「──不,这边的敌军也在撤退。」 在另一个地点,由萨利哈史拉格率领的部队防守的阵地。正回应通讯的他,从壕沟内观察敌人的情况同时回这么回答。一颗心在觉悟与期待之间摇摆,他身旁的苏雅屏住呼吸。 「炮兵开始撤退,殿后的步兵部队也开始慢慢退后。周边的迂回路线也传来相同的报告……这该不会是……」 「……托尔威中校,这是……」 在齐欧卡军当成迂回路线的南边小径上。在托尔威指挥下迎击齐欧卡军的狙击兵们,同样目睹敌人逐渐退后。翠眸青年在藏身的树枝上悄然开口: 「……我感觉到对方的战斗意志在消退。这多半不是单纯的转移……」 「──啊啊──结束了吗?」 在接舷的帝国军舰士兵们登船,正展开白刃战的「白翼丸」舰上。收到结束通话赶来的部下提出的报告,艾露露法伊随著不可思议的理解接受了那个事实。 「……葛雷奇,抱歉,让部下们退下。」 「……太母大人。」 原本举著战斧威吓敌人的葛雷奇也从那句话领悟一切。艾露露法伊环顾手持弯刀杀气腾腾的帝国士兵们,从其中挑出一个人。 「你是那边的舰长吧?──就在刚刚,我军司令部发出全军撤退的指示。继续战斗只会造成无益的牺牲,并非我的本意。我提案停战,你意下如何?」 听她这么说,波尔蜜愣愣地瞪大双眼。要正热切投入战斗的她突然调转方向很困难。由于想不出正确的应对,波尔蜜找在附近战斗的同袍攀谈。 「……该怎么办?尤琳。」 「别问我~!无论如何,都要报告、联络、商量!」 「啊,对喔──呃,总之我会通知长官,你们也要出示司令官的同意。」 「虽然想这么做,我方旗舰已被你们的同袍镇压了。在剩余的军舰上,军阶最高的人好像是我。直接将这段发言视为舰队整体的意思也无妨──」 「……他们开始联手救援士兵了。看样子结束了。」 在海岸边散开的炮兵部队。负责指挥的马修放下用来观察海战状况的望远镜──进入那种白刃战后,爆炮已经无法支援。虽然只能相信海军的力量在一旁观看,他们似乎没有背叛那份信赖。 「真是只有毫厘之差的胜利,少校……万一我等的布署位置有偏差就完了。」 「提到这一点,如果海军没将敌人引来此处也一样……真的、真的好险。就算叫我再重来一次,我也绝对不肯。」 马修语带叹息地回答,舒适的海风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那段令齐欧卡海军为之惊愕的突兀无风状态已然结束。等到停战协议与救援落水者的作业完毕后,立刻就能航行了吧。 微胖的青年抱著卸下肩头重担的心情。在他身旁,还看著望远镜的部下戳戳他的肩膀。 「……少校,那好像是送给你的。」 「嗯?」 马修疑惑地接过部下递来的望远镜窥视过去,当他的目光对上部下指出的方向,理由立刻落入眼帘。 「──哈哈,那家伙。」 波尔蜜像喀尔谢夫船长般自豪地站在船头,朝陆地拋出飞吻。马修也一手高举向天,回应那充满她个人特色的胜利欢呼。 同一时刻,位于战线遥远东方的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议事堂办公室收到联络的阿力欧,在就任执政官以来首度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阁、阁下──!」 他连部下担心的呼唤也听不进去。以坚若磐石的准备展开的决战、应该笔直朝胜利前进的完美构想、齐欧卡共和国通往繁荣的道路──逐渐崩溃得无影无踪,逐渐被封闭在黑暗中。 「──他输了吗?我的儿子?」 即使试著将事实说出口,他也丝毫无法接受。他的英雄应该会为他带回胜利。哪怕代价是将生命燃烧殆尽,唯有胜利应该是坚定不移的结果。因为英雄就是这样的生物。 那是他怀抱的幻想。到头来──这名男子比起其他人更加深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胜利。以如同幼童般的纯真心态,等著正义的伙伴凯旋归来。 「……原来如此,了解。」 离帝都不远的最终防卫线一角。保卫此处的雷米翁上将正听完来自其他部队的报告。 「齐欧卡军开始自战线全域撤退……我等似乎坚持到底了。」 他结束通话,向站在一旁的炎发将领报告状况。跨越一连串连战,现在仍在待命等候白刃战的索尔维纳雷斯,听到消息后静静地颔首。 「……要死可真不容易啊,泰尔。」 雷米翁上将惊讶地瞪大双眼。泰尔──他有多少年没听过他呼唤那个由巴达开始喊起的昵称了? 「──没错,就是说啊,索尔。」 正因为如此,他理所当然的回应。即使相隔漫长的时间,那个称呼喊起来依然很顺口。 于是,战争胜负已定的通知也传到耸立于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皇宫。 「……做得好。你真的做得很好,索罗克……」 在办公室内,夏米优结束通话如此自言自语。迫不及待的瞬间近在眼前,少女的肩膀颤抖著。 「总体战入侵失败的齐欧卡已没有后路。战争──漫长的战争结束了。不断出现无意义牺牲的日子,这么一来终于迎向终点……」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著至今丧失的生命的数量。不管再怎么道歉也得不到原谅。可是──那些牺牲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 「……然而,这个结果『并不代表帝国的 胜利』。」 夏米优放低声调喃喃地说。她一直怀抱在胸中的企图,即将结束胎动的时刻。 「这样迟早只会回到原本的状态。只会对短暂的胜利得意忘形,继续依赖作为最终解决者的军方。这种事情没有意义。为了不让历史再度重演──必须从根本破坏错误的结构本身。」 那是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夙愿。身为皇帝掌握帝国军统帅权的她,可以在这一瞬间以最鲜明的形式背叛国家。她要拋弃接下来应该会取得的本国的胜利,无比残酷的亵渎士兵们的奋战。 想像著自己实行这件事后,被国民的愤怒与怨恨五马分尸的模样──她突然露出微笑。这个结局是多么叫人安心啊。 「完成夙愿的时候到了──我要亲口发布敕令。西亚,开启玉音放送。」 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为了结束进入黄昏的帝国,她向继承至炎发少女的精灵攀谈──得到的回应却是如岩石般的沉默。 「……西亚?」 夏米优感到疑惑,再度呼唤在桌上的搭档。应该回应皇帝的要求,向国内所有精灵展开通讯的贴身精灵,沉默地摇摇头拒绝执行。夏米优感到很困惑。是有什么程序不完备吗?正当她要向西亚询问那个理由时…… 「──肃穆恭听。」 「?」 玉音放送突然在她眼前展开。说话的人不是她,却是她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代替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帝国陆军元帅伊库塔·索罗克向全体国民发布敕令。」 青年的声音开始诉说。夏米优无法接受状况,用双手抓住西亚的身体呼唤声音主人的名字。 「索罗克……?」 「全军停止战斗──帝国于现在时刻战败。重复一遍,帝国于现在时刻战败。不允许追击撤退中的敌军。重复一遍,不允许追击敌军──」 十分清楚在指挥下的所有士兵以及拥有精灵搭档的所有国民都会听见,伊库塔这么告知……玉音放送是单方面的联络手段。即使明知这一点,他彷佛感受到人们在无数精灵的另一头倒抽一口气。 「在齐欧卡军撤退完毕后,各位也返回各自的基地……谢谢大家,你们真的很努力奋战。」 在宣布战败后这么说,才是最糟糕的诡辩,青年心想。践踏了部下们所有的努力,真亏自己能在言犹在耳时说出感谢的话来。 「元……元帅阁下?刚刚的命令究竟是──」 梅格少校愣愣地瞪大双眼。他甚至没产生愤怒的反应,仅仅感到困惑。看著副官展现不变的信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会背叛的样子,比任何言语都更刺痛伊库塔的心。 「……这并非什么奇策。对不起,梅格少校。」 糟糕,伊库塔在说出口之后感到后悔……他明明决定,从这一瞬间起再也不向任何人道歉的。 「再补充一下,我并非突然发了疯。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在这场战争开始后──不,从远在战争开始之前起,我便以这个目标来战斗。」 「──啊──」 当他说到此处,梅格少校终于接受眼前的状况。他开始领悟到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不过理解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超越困惑。在他决定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前,伊库塔先行告诉了他: 「尽管没资格这么说,你晚一点再召唤卫兵──我还剩下一个必须对付的敌人。」 他在说完后掉头。在副官茫然的注视下,他左手触碰腰际的短剑离开司令室。 「好了──我们走,雅特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在战线后方,挤满伤患的野战医院里。在那里听到玉音放送的士兵们,立刻坐起负伤的身躯慌乱起来。 「怎么──怎么搞的,说我们战败……!」 「敌军撤退了吧?我们保卫了国家吧?不是我们赢了吗!」 「元帅阁下到底在想什么──」 帐篷里回响著此起彼落的质疑声。哈洛无法坐视连重伤伤患也试图加入的情况,扬声喊道: 「请冷静下来,闹得太厉害会影响伤势!这里也有重伤的伤患!」 遭到训斥的士兵们同时陷入沉默。不过,他们的情绪无法就此平息,向哈洛拋出各种疑问: 「少校──贝凯尔少校有听说什么吗?」 「没错,你和元帅阁下关系应该很亲近吧!刚才的命令究竟是怎么回事──呜……!」 不出所料,因为大喊而牵动伤口的人缩起身躯发出哀鸣。哈洛没被他们的气势压倒,以有力的口吻毅然回答: 「目前还不清楚伊库塔先生的意图!……即使如此,我办得到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就是让你们平安归还!除此之外的事我一概不考虑!」 哈洛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们,被那股气魄震慑的士兵们不禁词穷。她回望著他们心想──无论青年有何意图,被指派的工作都不会变。自己要做的,只有达成任务直到最后。 「好了,乖乖地躺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们的伤势继续恶化!」 「──冷静下来!」 坚毅的呼喝在现场回荡。在齐欧卡军离去后的前线,士兵们同样陷入激烈的混乱中。为了让他们镇静下来,以席巴上将为首的军官们正努力大声呼喝。 「你们别慌张!你们应该知道,元帅阁下深谋远虑!刚才的命令一定也有很深的缘由!」 这段宣言彷佛在说一点也不必担心。可是,这么说出口的席巴上将当然也并未正确理解目前的状况。就连这名从父亲那一辈起结识的男子,伊库塔也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别焦急!反正照这个耗损状况,不可能马上进行追击战!现在先重整状态,等候下一道命令!」 萨利哈举起风枪朝上空开空枪大喊。当然,他对于这个情况也一无所知。他唯一感觉到的,是与从前的模拟战相同的气息──一切都在伊库塔的盘算中行动这种笃定的预感。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的情绪也太激昂了。士兵们在害怕,总之先做个深呼吸吧。」 「…………是。」 他嘱咐站在身旁的苏雅……与其他部下不同,她不吵也不闹,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像钢铁般僵硬地保持沉默。能叫出声还比较好,萨利哈心想。这种感觉简直像身旁放著即将爆发的爆炮一样。 「……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那个混帐有什么打算……!」 「…………」 「马、马修少校──」 炮兵们充满困惑的视线汇聚在微胖青年身上。对此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马修在沉默一会之后重新转向他们静静地说道: 「……我们返回中央。」 「可、可是,刚才的玉音放送究竟是──」 「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告诉过我……正因如此,不先揍他一拳问出来,什么也没办法做吧!」 马修这么回答,鞋底重重踩踏地面。他并非不觉得困惑──并非不愤怒。然而,他不再青涩到会为了那种理由惊慌失措。将激动的情绪全部压抑在胸中──想像著向黑发青年宣泄这些情绪的瞬间,马修开始安排部队撤退。 「……你想做什么,阿伊……」 用光手头所有子弹,正在与部队一同返回基地途中的托尔威,在沉默不语的部下之间悄然呢喃。和其他地方不同,狙击兵们并未试图质问他。因为人人都靠与生俱来的观察力从长官紧绷的侧脸看出,他也没有答案。 「……发生古怪的状况了。你到底有什么用意?元帅阁下。」 在海上朝南域港口航行的帝国海军旗舰「红龙号」甲板上。闻言怀疑地皱起眉头的尤尔古斯上将手拿弯刀,用一句「……是谁在偷懒!」漂亮地让中断驾船作业喧闹起来的水兵们闭上嘴巴。 「无论如何,我们剩下的余力只够返回港口……只能在旁边关注了。」 「──敌军久攻不下撤退了!我等保卫了国家,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你们没有什么好慌张的!」 在最终防卫战中心,守卫通往帝都道路的阵地,雷米翁上将为了不输给士兵们嘈杂的喧嚣声拉高嗓门。他同时向身旁的好友小声发问: 「索尔,你有听说过什么吗?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在战况翻转占上风的时候发出单方面的战败宣言……!」 「…………」 炎发将领沉默地摇摇头。他并未得知任何事──彷佛为这个事实感到羞愧,他用力握紧双拳。 「为什么……!为什么,西亚!为什么不播放我的声音?」 在众人充满困惑的帝国之中,比任何人都更慌乱的毫无疑问是她。夏米优两手抓起搭档西亚,以最大的音量吶喊。 「拜托你回答我……!这样子不对,一切都不对!背叛的人必须是我才行!在这个瞬间向军人们灌输『战败』的人,独自承受他们憎恨的人非得是我不可!这样立场简直颠倒了……!」 ──焦虑与混乱毫无平息迹象,超出能保持冷静的极限,少女眼中浮现泪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应该是这样的。在当下这个瞬间,理解所有情况人明明应该只有自己才对……! 「你在想什么,索罗克!甚至瞒过了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从前他对马修说过。姑且不论善恶──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想告诉马修,别忘了试图去理解他人的态度。即使在战争中难以做到,在其他情况中都要想像对方的背景与背负的苦衷,有耐心地从中找出最适合的互动方式。 不过,青年想著──这世上也有他不希望有故事存在的对象。 「…………」 没有回答投向自己的所有疑问,此刻黑发青年一人独处。 在鸦雀无声的宽敞房间内,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皮革长椅上──离开司令室后,伊库塔前往楼下的接待室。那是高级军官迎接特别访客的地方。 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在青年睁开眼睛的同时,有人在门外说道: 「元──元帅阁下,宰相来访。」 「让他单独进来。」 他简短地指示守在门口的卫兵。尽管流露困惑的气息,卫兵依言让访客进入房间。门扉随著铰炼的嘎吱声打开。出现在门后的男子,脸上龟裂的笑容带著前所未有的愤怒──正是帝国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 「──你好大的胆子,伊库塔·桑克雷。」 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大步走进室内。伊库塔并不怕对方异样的气势,忽然笑著耸耸肩。 「怎么了,这样怒不可遏真不像你。你对这个状况有什么怨言吗?」 青年像开玩笑一般装傻。托里斯奈唯独这一次没有以讽刺回应,直白地说道: 「……虽然就算即刻将你五马分尸都嫌不够,但我按部就班地问你──首先,为何你能使用玉音放送!那应该是只有陛下与作为代理人的我允许进行的伟业。」 伊库塔淡淡地回答那先逐步清除外部障碍般的问题。 「我在制度上加入了仅限于有事之际使用的紧急措施……因为依照现状,具备通讯机能的精灵数量有限。虽然是单向通话,如果元帅在战争时期也能使用可以对全体国民发出指示的玉音放送,会比较方便吧?不论是调动部队或让国民避难,只需要下一次命令即可。跟用紧急情况的代理人名义取得权利的你相比,这种做法在伦理上还算妥当。」 「……你用这种理论,说服了陛下与精灵?」 「我花费了整整一年说服精灵。老实说真的很累人。唉──因为你也曾做到类似的事情,我确信我也做得到就是了。」 青年低声发笑道。对于对方的态度而非所说的内容感到难以理解的不对劲,托里斯奈谨慎地切入核心。 「我要问第二个问题──这场战争应该是帝国拿下胜利。战争明明是在你的指挥下走到这一步,为何你在了结之后说出战败这种戏言?」 伊库塔听到后挺起上半身,以几近挑衅的傲慢态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反过来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误以为我想让帝国获胜的?」 青年面露笑意说道。那句颠覆所有前提的话语,令托里斯奈紧紧皱起眉头。 「父亲遇害,母亲遇害,我灵魂的半身遇害──我打从心底厌恶这个国家。我丝毫没有让这个国家繁荣的想法,反倒看著它彻彻底底的毁灭才痛快。这种人物当上国军的元帅,最后有这种结果反倒是当然的吧。」 伊库塔轻描淡写地说。托里斯奈神情严厉地继续发问: 「……总之,你基于私怨沦落为卖国贼?」 「即使如此,与那个原因大致有关的家伙也没资格说什么。」 始终坦然的青年反击。他利用元帅这个地位,利用国家军事力最高指导者的立场来复仇,同时并未流露出一丝内疚。由于太过愤怒,托里斯奈感到一阵晕眩。虽然在本质上无法相容,他本来明明唯独器重青年作为军人的责任感。 「够了。虽然似乎有什么我不知情的来龙去脉──事已至此,我不想知道深入的理由。你只须立刻受死向陛下谢罪!」 托里斯奈吊起眼角咆哮。咆哮声穿透房门传到外面,不远处同时传来多人行动的气息。为了让眼前的蠢货倒在血泊中,狐狸召唤属下──紧接著,自门扉彼端响起的枪声令他浑身一僵。 「…………!」 「要派你培养的特务闯入这里是不可能的。我方的护卫可没那么松懈,至今只是故意放他们自由行动而已。」 伊库塔依旧坐在长椅上悠然地说,托里斯奈疑惑地凝视他的脸庞。 「……既然看穿到这一步,你应该也没必要放我进来这里才对?」 「正好相反,我是为了让你进来此处刻意露出破绽。如果我彻底严加防备,你会事先情况察觉再度逃跑吧?我不想再陪你玩你擅长的捉迷藏了。所以不惜用自己当诱饵,也要钓出你。」 青年淡淡地往下说,眼中的杀气告诉他──中陷阱的人是你。如同打从心底轻蔑对方的愚昧般,托里斯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难以理解。你找我来此处,接下来想怎么办?──你应该早就知道,你杀不了我。如果杀害身为帝国宰相又兼大司教神官职的我,这个国家所有的精灵会当场停止机能──」 「你不再是大司教了。从短短两小时前开始。」 青年打断他的话尾。托里斯奈抽了抽眼角。 「……疯言疯语。看来你并不知道,大司教的地位稳若磐石。一旦被任命为那个职位,在规定的任期中就连教皇也无法罢免。」 「不必你告诉我,我也学习过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社会制度。别那么快下结论,我又没有说你遭到罢免了。」 他拋出谜题般的话语。不过──几秒钟后,男子宛如脑袋遭落雷击中般察觉。 「──难道说?」 「正是那样──两小时前,拉普提斯玛教皇与除了你以外的大司教们联名宣布解散阿尔德拉教团。」 伊库塔用重重的语气告诉他。托里斯奈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情绪波动。 「你不知情吧?的确正如你所言,以教皇的权限无法罢免大司教。不过──只要有过半数的大司教同意,即可结束组织本身。这么一来就没什么罢免不罢免的了。因为担保你地位的基础本身已经不复存在。」 青年脸上浮现乾笑说明道,狐狸依然无法接受那个事实,朝他摇摇头。 「……不可能。我和教皇仔细地协调过利害关系。考虑到在今后维持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现阶段解散教团这种事──」 「你著眼于这一点就犯下了错误。私人利益和国家利益──若打算只靠这两点来束缚她,你完全误判了叶娜希·拉普提斯玛这个人物。」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否定了对方的说法。想到在遥远北地做出决定的老妇人,他脸上浮现深深的忧虑。 「自从登基为教皇之后──不,一定是她从还身为一介神官时开始,她一直在苦思人类的未来。孤身一人怀抱真相,孤身一人背负重责……然后,在那场『神的试炼』结束时,终于找到自己应该前进的道路。」 「应该前进的道路……?」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作为宗教国家的使命渐渐终结。那便是她的结论。」 伊库塔斩钉截铁地说出他与阿纳莱博士等人一同亲手引导出的那个结局。 「关于精灵的真相,总有一天会向全世界的人们揭晓。这么一来,阿尔德拉教这个宗教本身就无法再用和过往一样的形式存在……她并不希望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像至今所做的一样将国家维持下去。所以──你提出的交易,打从一开始就离题得离谱。」 只要教皇的任期不结束,自己就不会失去大司教地位──这么认为的托里斯奈·伊桑马最严重的误算,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这个国家,乃是出于维持国家体制以外的目的而成立的。相对于许多国家将无限制的繁荣与扩张当作最大目的,唯有那个国家只将之视为一种手段。透过精灵守护人类的前途正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存在意义,若与这个目的冲突,那么基于教义根底存在的信念、始自立花博士的人类爱,他们连国家的存在形式也能改变。 「当然,国家并非消失得无影无踪,确切地说是在重组过程中,数天之后会变更人员安排和组织结构加以重建……不过,拉普提斯玛教皇应该不再是神官领袖了。她本人也不这么希望。迎接新的时代,她将领导者的任务让给了后进。」 至今你真的很努力。关于她,伊库塔打从心底这么想……一路以来站在对立的两个大国之间巧妙周旋捍卫国家,苦恼人类前途的神官领袖。孤身一人抱著无法向任何人揭晓的真相……他甚至无法轻率地想像,那段岁月有多么沉重。 「而且──我当然早已没有理由让你活下去……这一点是彼此彼此吗?」 伊库塔注视著托里斯奈告诉他。两人的眼中映出对方的身影。 「我拆下了你所有自保的外壳。不会有人来救你。这里只有我和你而已,佞臣。」 「…………」 「你想从这个状况存活下去──只有拿我当挡箭牌这条路。如果在这个前提下成功与在屋外战斗的特务们会合,你说不定有机会逃走……为了达成这一点,首先你当然必须先对付我。」 剖析事情的前提后,伊库塔从一直坐著的长椅上站起身。他左手拿拐杖,右手拔出腰际的短剑。伊库塔握著炎发少女的遗物,将剑尖对准宿敌自腹部深处吶喊: 「赌上性命吧,托里斯奈!像你自己玩弄过的所有人一样!」 「────」 青年拋出赤裸裸的战意。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男子忽然扬起嘴角恬不知耻地对经过对话变得沸腾的气氛泼了冷水,彷佛在说他实在难以奉陪。 「──冷静一点,伊库塔·桑克雷。这实在太可笑了。我们彼此明明都不擅长刀剑交锋,在这种地方互相厮杀这等事──」 话说到一半,他在毫无脉络的时机抬脚踩踏地面。托里斯奈以出乎预料的敏捷速度冲向拦住去路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向拐杖侧面使出一记下段踢。 「呼──!」 看到拐杖从青年手中弹开滚落在地板上,托里斯奈确信自己将拿下胜利。青年的身躯失去平衡颓然倾倒。狐狸的手伸入怀中,紧握住藏身的小刀刀柄。接下来该如何料理毫无防备的对手── 「……?」 两人四目交会。伊库塔朝著在军事政变之际留下后遗症的左腿方向倒去的身躯呈斜角停住,双腿毫无缺陷的支撑起体重,强而有力的踩踏地面。 「喔喔喔喔喔喔!」 青年的双眼凝视对方的胸膛。面对刺来的短剑剑锋,托里斯奈却没做出保护心脏的动作,取而代之的用右手紧握小刀。男子在比伊库塔的攻击慢一拍的时机,抱著同归于尽的觉悟刺出小刀。 「──?」 可是──原本预测将袭击胸口而有所防备的冲击,出乎意料地并未落在托里斯奈身上。他接著感觉到的,是握住小刀的右手手腕被抓住的触感,与划过脖子的鲜烈炽热。 察觉那并非炽热而是尖锐的痛楚,那一瞬间──鲜血自男子的颈部喷涌而出。 「──嘎──」 小刀脱手掉落,托里斯奈双手按住脖子当场屈膝跪倒。伊库塔保持挥下染血短剑的姿势,冷漠地低头望著对方。 「……我的腿已经治好了,虽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用力踩踏地板,彷佛在展示那个事实。拚命堵住颈部出血的托里斯奈瞳孔张大──腿治好了?什么时候痊愈的?这不可能。他派去监视的特务们也没传回这样的报告。 「──难道说……」 狐狸口中发出掺杂血泡的颤抖嗓音──青年对包含自己人在内的所有人完全保密。他只能这么认为。他实在无法接受。在处理与齐欧卡决战所须的大量准备,那段严酷的与时间的战斗中──这名男子仅仅为了在这一瞬间杀死自己,持续伪装左腿有后遗症吗?他甚至不能在旁人面前快步走路,维持著这样的谎言吗! 「你之前给人留下印象的胸口,反正藏著铁板之类的东西吧?我这么认为,所以一再反覆练习如何在目光不看的情况下攻击颈部……我明明从以前起就很讨厌白刃战训练的。」 伊库塔自嘲地弯起嘴角唾弃道。正如他指出的一般,托里斯奈在文官制服下穿著轻薄的锁子甲,胸膛部分更将掩饰凹陷的填充物换成钢板。他算准对方会瞄准胸口,在军事政变时也埋下诱使对方这么做的伏笔。然而,伊库塔看穿了一切并凌驾于他之上。 「我完全割断了颈动脉。照那个出血量来看,最多再支撑几分钟……我无意补上最后一击。不管是怨言还是诅咒,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尽管说吧。」 伊库塔低头望著对方,静静地催促道。男子发白的嘴唇颤抖的扭曲起来。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托里斯奈喃喃说著,往腰际使力试图站起来。可是──在他微微抬起身躯的瞬间,腰部却沉重地往下坠,使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不禁愣愣地睁大双眼。 「手脚的感觉消失了吧……那是死亡的气息。从末梢开始渐渐缺血。」 「──呜──」 「即使想站起来也使不出力气对吧?视觉应该也差不多开始变模糊了。你迟早会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真的只在转眼之间。我至今看得太多了。」 曾在战场上目送的许多死亡掠过青年的脑海中。有些人大哭大叫、有些人一片茫然,有些人向珍爱的人留下遗言,分别以各自的形式断了气。这个男子会怎么样呢?──伊库塔漠然地想著,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趴倒在地的托里斯奈身躯开始颤抖。 「……呜……」 「……没错,很冷吧。因为你的身体看来也流著红色的血。」 男子的身躯随著自颈部流出的血液渐渐失去体温。托里斯奈口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好冷…………好冷…………好、冷…………」 意外地平凡啊──听著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伊库塔无动于衷地心想。他想像过男子应该会有更加特殊的临终反应,而非像这样渐渐冻死。他以为这名男子口中应该会直到最后都不断吐露疯狂,应该会赞美皇室直到断气的那一瞬间为止。那便是眼前这头怪物在青年心目中的形象。 「……好冷…………好冷…………好冷…………」 「…………」 「……好冷……………………爸、爸…………」 伊库塔全身僵硬。他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话语还在继续。以几不成声的细微嗓音,用虚弱孩童的口吻诉说著。 「……爸爸……妈妈…………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地倾诉。向不在此地的对象,甚至不在这个世上的对象倾诉著。他张大的瞳孔不再注视现实。男子此刻注视著自己心中长久怀抱的事物。 「……我会当个、乖孩子…………我会一直保卫……陛下和皇室……」 他以迫切的语气往下说。他想著──他决定奉献能够献上的一切。他会达成任何任务,自愿承担任何苦难与污名。他对于成为帝国的基础没有异议。 因为──对他而言,皇室本身就是从他身上切割掉的可能性。夏米优这名少女,这位既非天生畸形也非未能成功者,实现了神秘血统的女皇,是他与他的兄长热切梦想的理想形象。他不可能不向往。不可能深爱。那里有他未能得到的一切。那份感情,已经等同于被砍下的手臂对于原本躯体的依恋。 「……所以……所以……总有一天──当我的努力……让这个国家变得像、从前般繁荣时,到时候……」 ──不过,如果得到允许,他想提出仅仅一个,仅仅一个任性的要求。他很清楚绝不会得到允许,早在许久以前便认清连期望都是罪孽深重。然而,作为耗费生涯报国的勋章,他希望这仅限一次的要求能够实现。没错,仅限一次就好。 「…………可以请你们称呼我为……儿子……为家人吗…………?」 「────!」 伊库塔脸上带著激烈的表情抽搐起来。男子在濒死之际仍然哭泣著。 「……爸爸……我在这里……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别说了。」 「……好冷……哥哥……好冷…………」 「别说了!」 青年难以忍受地打断他临终的独白大吼。伊库塔如抓挠般按住额头,用颤抖的声调恳求。 「……别说了。别在最后的最后……说出那种有人性的话。」 等他回过神,已经听不到那个声音了……怪物死去,人类的遗体倒在地上。 在从父亲那一代开始的漫长因缘结束之际,青年得知,这名男子也有他的故事。 「──我要进去了,伊库塔哥──!」 没等到卫兵完全镇压持续抵抗的特务们,从帝都赶来质问伊库塔情况的瓦琪耶和约尔加气喘吁吁地抵达现场。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那一幕景象落入两人视野中。疲惫不堪地坐在长椅上的青年,还有倒卧在他脚边的尸体。那是托里斯奈·伊桑马的遗体。 「……瓦琪耶和约尔加吗?你们动作真快。」 「────啊────」 瓦琪耶停止呼吸。她瞳孔张大地注视著倒卧的托里斯奈。在师妹面前,伊库塔目光垂落在脚边说道: 「他刚刚断气……依照这个出血量,绝不可能复活。」 他简短地告知事实,那神情在面对白衣少女时露出一丝苦涩。 「我知道你在试图与这家伙沟通……抱歉,害你的努力白费了。」 「…………不,我隐约察觉到事情将会如此……」 瓦琪耶用颤抖的声调回应,同时缓缓地走向遗体。她在一旁的地板上跪下,轻轻探头注视对方的面容。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放著他不管。虽然我没自负到以为自己能设法解决……尽管如此,我 还是放不下……因为托托总是孤伶伶的,不管去什么地方都遭人厌恶……那副模样,对我来说太过熟悉了……」 她的说话声渐渐掺杂哭腔。她将眼前男子的生涯,与自己的故事重叠在一块。 「……这个人是我啊……他是成长时没遇见阿纳莱博士他们、约约和伊库塔哥的我。是无法融入人类之间,孤独地长成怪物的我……」 瓦琪耶伸出的指尖,温柔地替沉默的遗体阖上眼。 「……我曾想要……拯救他……」 看著滴滴答答的泪珠打湿遗体的脸庞,伊库塔心想──在广大的世界上,这名少女是唯一会为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死落泪的人吧。死后有人悼念,对于独自承受无数憎恶走来的这名男子而言,是否算是小小的救赎? 「……事情就此办完了。」 伊库塔把擦去血迹的短剑收回腰际的剑鞘喃喃说道。在无法接受状况,脸上明显浮现困惑的约尔加眼前,他静静地往下说: 「利用元帅地位的大逆罪。相当于一级战犯的资敌行为。出于私怨杀害宰相……虽然要算起来其他罪名多的是,大致上就是这样吧。」 青年淡淡地陈述自己的罪状,露出微笑。一个极度透明的笑容。 「叛徒就在这里──可以带我去该去的地方吗?两位。」 第十四卷 第四章 将这股温暖赠予你 由于玉音放送透过国内全体精灵传达声音的特性,伊库塔在齐欧卡军刚展开撤退后发表的战败宣言,等于当场传到了帝国全体国民耳中。 他们一开始感到困惑,接著是焦躁──军方输了。那该怎么办?齐欧卡军明天就会攻入帝都吗!若是那样的话,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全部沦为奴隶吗? 不过随著时间经过,民众察觉状况似乎与最糟糕的想像不同。因为他们得知了齐欧卡军久攻不下已撤退的事实。两个矛盾的讯息让他们困惑不已。敌军撤退了,元帅却宣布帝国战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久之后,民众找到消除矛盾的答案。那便是──元帅的宣言主动搞砸了应当打赢的战争这个事实。那并非军方的判断,甚至不是女皇的意思,而是伊库塔·索罗克个人下达的命令。 国民立刻群情激愤。他们终于发现,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理之事落在自己的身上。理应为国家带来胜利的军方背信弃义。图利敌国,导致帝国落败。对于帝国军的盲目信赖作为民心的最后依归,由于这件事,以非常极端的形式遭到背叛。 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该如何行动?人们思考著。按照平常的作法,军人的罪行应该在军法会议上接受裁决。可是,这次的罪魁祸首是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史上最年少元帅,以其压倒性的才能一手担起军方组织的伊库塔·索罗克本人。有谁期待他的罪行在军法会议上会受到正确的裁量? 换成以前的时代,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民众没有地方代替军法会议审判军人,也没有勇气直接向皇帝上诉不满。不过──现在有了。那正是依皇帝的命令,与国民议会同时设立的机构。相对于被期待将来确立为立法机构的国民议会,将制订出的法律适用于个别案例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负责司法的地方。 「第一次国民审判开庭──入场吧,被告伊库塔·索罗克。」 审判长庄严但有些不熟练的声音回响著。在一层层围坐于托钵状会场内的与会者中心处,受到全员瞩目的黑发青年以双手遭捆绑的模样被带入场中。 「让他坐在那里,双手向后捆绑固定住。别让他做出什么可疑动作。」 也许一方面因为被告是军人,审判长以谨慎万分的流程将被告固定在座椅上。伊库塔·索罗克没有怨言地接受这个待遇,他在披风被没收后穿著与一般军官没有差别的服装,佩服地喊出声: 「……因为是第一次,我还担心情况会如何,不过比预料中更有模有样呢。唉~虽然我也没有直接见识过齐欧卡的人民审判,分不出细节部分的缺点──」 「保持肃静!被告只准在我们要求时发言!」 伊库塔带著参观朋友新居般的亲切感开始说话,遭到审判长严厉斥责。与会者们立刻皱起眉头,不过这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那么,现在开始审问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审判官,宣读他的嫌疑。」 受到催促的一名审判官站起身,诵读手边的文件。 「开、开始宣读──第一条,未经皇帝陛下允许在玉音放送中说出『战败』一词之罪。第二条,以那份宣言图利战败撤退的齐欧卡军之罪。第三条,出于个人动机杀害宰相之罪。第四条──」 他以变调的声音逐一列举罪状。全部读完之后,坐在最前排的一名与会者举起手。 「……我代表全体参与者问第一个问题,审判长。」 「允许发言。」 审判长按照事先安排的流程立刻下达许可。那名壮年男子起身沉重的开口: 「列出数项罪名,其本人也承认罪行。到这里为止都没问题。可是──我有一点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十分单纯,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之处。」 他的视线直射青年,眼中的感情半是愤怒半是困惑。男子选择先消除后者。 「伊库塔·索罗克。你蒙受陛下的恩宠,以史上最年少之身就任元帅高位──为何做出那种行径?」 他拋出天经地义的问题。伊库塔轻轻耸肩回答: 「就算你问为什么,我本来──就对于那两者都感觉不到任何价值。」 「────!」 以发问的男子为首,会场内的参与者们掠过一阵骚动。切身感受到他们的惊讶,青年又往下说: 「在场几乎所有人,至少都早已掌握了我的经历吧?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光是这种人爬到元帅地位这件事本身,在正常的时势、正常的人事安排下绝不可能发生。年纪太轻也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理由在于身世。」 「……你是指你的父亲巴达·桑克雷死于狱中一事吗?」 男子接著发问。这好像与事先安排的流程不同,男子在受到审判长提醒后先行坐下,再度徵得同意发问。虽然觉得这种形式拐弯抹角,在这样的场合若不对发言制定规则将会不可收拾。考虑到不熟悉的部分,表现得还不错。伊库塔一边心想,一边回答第二个问题: 「对于导致那种结果的缘由,坦白说我不在乎。也许是当时年纪小,我不太记得双亲了。不过──生活受到剥夺让我愤怒。我这个人本来应该作为高级军官的儿子,在事事如意的环境中成长吧?突然有人从旁干涉毁了那样的生活,那就是我怨恨帝国的一贯理由。」 青年毫不畏缩地说道。紧接著有另一名年轻男子举起手,徵得同意后发言: 「……由于贵族们治理不当,你的双亲因此身亡,这样的际遇的确有同情的余地。可是──陛下应该给予了你足以弥补的恩宠。现在的你,作为放眼帝国史上也独一无二的英雄飞黄腾达。只要想要,没有你无法得到的东西。不是这样吗?」 对方看来打从心底无法接受,那番话让伊库塔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 「恩宠……恩宠啊。」 「……有什么奇怪之处?」 年轻男子不悦地问。青年高声回答: 「我受够再当天真黄毛丫头的保姆了。」 整个会场再度发出骚动。在收到新的问题前,伊库塔接连不断地继续道: 「你们听我说。对外明明在扮演暴君,那女孩骨子里却彻底是个烂好人。不管谈论什么,她的口头禅都是啥民众的幸福啦、执政者的义务啦,真是烦死人了。因为她太过廉洁,我想从国库里弄点零用钱都得费一番力气,和平常的辛劳比起来一点也不划算。」 青年说著露骨地叹了口气。与会者们惊愕地张大嘴巴。 「就算当成只限于肉体的关系想纯粹享乐,她那寒酸的身材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啊──不过难得有机会,哪怕勉强自己也该让她怀孕吗?让怨恨多年的皇室混入我的血统,试著想想或许相当痛快啊──呜!」 一声闷响打断他的话语。一名与会者掷出的墨水瓶击中青年肩膀,将他的军服染黑一块,以此为开端,整个会场中的群众情绪爆发了。 「叫他闭嘴!叫那家伙闭嘴!」「不,现在马上勒死他!」 「别开玩笑了,你这家伙!」 「我们至今都把这种畜生当成英雄崇拜吗……?」 与会者们异口同声的怒吼并丢掷物品,双手被捆在后面的青年连遮挡身体都做不到。眼见会场失去秩序,审判长慌忙敲响木槌喊道: 「保持肃静!保持肃静!与会者不准丢掷物品──暂时将被告带下去!这样根本无法继续审问……!」 收到指示的法庭人员解开绳索与椅子之间的绳结,直接拖著青年的手离开会场。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为止,群众的怒吼与咒骂都没有停下来。 「──阁、阁下……」 为了避免被告面临私刑等情况,在伊库塔转移时,军方也派出数名监视者随行。不过,身为其中一人的梅格少校看到的,是走出法庭的青年军装四处染上墨渍的凄惨模样。 「所以说,我已经不是阁下了,梅格少校──话说回来,场面弄得比预期中更加白热化啊。虽然太快就激动起来,与会者们都很热烈,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伊库塔甚至显得心满意足地说。在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而陷入沉默的军人们面前,他举起夹在衣服缝隙间的墨水笔。 「来。虽然不知道是谁丢的,这枝笔的价格可不便宜。希望你好好拿著还给原主。」 他这么说道,将墨水笔交给法庭人员。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梅格少校双眼浮现泪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遭到这种……!」 面对肩膀颤抖发出呻吟的梅格少校,伊库塔微露苦笑。 「这样对待卖国贼很合理啊──那么,各位可以送我回美丽的牢房吗?因为今天再到会场露脸的话,恐怕会丢掉性命。」 青年大而化之地说完后迈开步伐。梅格少校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为了至少避免青年受到更多侮辱,他站在青年身旁往前走去。 啪!手掌甩在脸颊上的尖锐声响传遍四周。在女皇位于皇宫一角的办公室内,她正与挡住门口不放她通过的文官少女──瓦琪耶瞪著彼此。 「我只再说一次──让我见索罗克,现在 马上!」 夏米优的声音带著怒气。挨了一巴掌的瓦琪耶脸颊隐隐作痛,但她毫不在乎地迎面回应: 「我也会不服输地再三说明──现在无法让你和伊库塔哥见面。这是他本人的意思,在政治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明白那个含义吧?」 呜,女皇不禁词穷。同时,约尔加奔到她身旁跪下。 「……陛下,请您做出冷静的判断。伊库塔独断发出战败宣言的影响,目前已超出帝国军的范围,如今还在扩大中。如果您在这个阶段接触伊库塔,无法避免引起国民的误会。他们愤怒的枪口将会转向您,导致连政治体制都无法维持……!」 戴眼镜的青年以悲痛的语气述说。他说出的内容,让夏米优一口气吊起眼角。 「独断──你说独断?开什么玩笑!那份宣言本来──」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抵在嘴边的食指挡住了女皇的发言。瓦琪耶近距离注视著她的脸庞,清楚地说道: 「『后面的话绝不能说出口』。可以吗,夏米优。」 「──!」 那带著强烈暗示的话语令夏米优屏住呼吸。瓦琪耶凑在她耳畔呢喃: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在一定程度上猜到了情况。现在的伊库塔哥和你,其实立场应该颠倒过来才对。没错吧?」 夏米优的心脏猛然一跳。发现秘密被看穿的女王愕然地看著瓦琪耶,白衣少女继续小声说道: 「伊库塔哥在最后关头抢走了你的角色……我明白你想听他本人说明。不过,你也要好好考虑目前的状况。他抢走你的角色,代表本该由他来承担的立场落到了你身上。即使在这个前提下,你也能马上去见伊库塔哥吗?」 「…………!」 「他今后暂时会在国民审判及牢房之间往返。不过──你也一样丝毫没有空闲。除了我国与齐欧卡以战后处理为主的外交关系之外,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土也急需维护……那正是名副其实的属于皇帝的工作。你自己的心应该绝不容许你放弃职务。」 当她搬出君主的义务为盾牌,夏米优便无从抵抗。正当夏米优不知所措的呆立不动时,少女以双臂紧紧的拥抱她的身躯。 「抱歉,尽是说些讨人厌的话,夏米优……我不会让你忍耐太久。在不久之后,我一定会安排机会让你与伊库塔哥会面。我答应你──所以只有现在,你要忍耐,拜托……」 瓦琪耶的恳求让夏米优垂下眼眸。就伊库塔一事而言──目前她除了相信那句话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同一时间,在中央军事基地的会议室里也聚集了一群神情严厉的军官们。 「……看样子,主要的成员都到齐了。」 站在房间深处的雷米翁上将如此宣告。在他视野中的出席者,有老友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阶级相当的席巴上将、托尔威、马修、哈洛这些骑士团成员,以及苏雅·米特卡利夫中尉。决定人选的基准,是与伊库塔·索罗克关系密切者。 「我重新问一次。在你们当中,有人事先知道他的企图吗?」 翠眸将领努力用冷静的语气确认。他主动担起主持会议的工作,理由是他在这些人当中与伊库塔的个人交情较浅。一阵沉默笼罩室内。 「没有……是吧……那我就相信谁也没有撒谎。」 拋出如警告般的开场白后,为了促使所有人发言,雷米翁上将主动提出话题。 「首先,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坚持一场胜仗输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又是一阵寂静。虽然察觉所有人脑海中都有相同的疑问,翠眸将领仍继续道: 「假设──虽然不想说出这种话,假设他一直与齐欧卡有勾结,企图从元帅这个立场图利敌国。就算如此──时机为何是现在?例如让齐欧卡获得胜利之际,或是将帝国逼向灭亡之际,还有许多更具效果的时机。在精心准备与极力发挥智谋赢得决战之后背叛,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选择。」 对于雷米翁上将独自深入思考的困惑,在此时马修首度有所反应: 「……他不希望帝国灭亡。不过,也不想让帝国获胜。」 微胖青年悄然呢喃。翠眸将领的目光犀利地转向他。 「……马修少校,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出一时想到的念头。不过──正常来想会是如此。先不论事情的好坏,那家伙不会做不合道理的事……目前的状况与那则战败宣言,应该必然有某些目的。」 马修根据自己心中的伊库塔形象说出口。雷米翁上将沉吟一声。 「不想让帝国获胜吗?……如果这个推测直指核心,那么他的企图从一开始便超越了军人的范畴。」 听到那句话,哈洛脑海中一瞬间十分突兀地掠过一个印象。 「……陛下……?」 她并未试图发言,那句话几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雷米翁上将愣愣地转向她。 「……贝凯尔少校。你刚刚说什么?」 「……啊,不,我也是一时想到──刚才那段话,硬要说的话更像是陛下会有的想法……」 哈洛没什么自信,断断续续地说道。由于内容敏感,翠眸将领也无法轻易深入探讨。 「……少校,最好别胡言乱语──」 「无妨。继续吧,贝凯尔少校。」 至今保持沉默的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代替他催促哈洛发言。雷米翁上将惊讶地望向老友,哈洛在他面前谨慎地斟酌言词开口: 「……那个,该怎么说才好?打从以前开始,陛下自省的精神就远比其他人来得强烈。此处指的自省并非单指她本身,还包含帝国这个国家的现状在内──啊,很抱歉,我无法好好用言语描述──」 「我大致明白哈洛小姐想说什么。总之──你不认为赢得与齐欧卡的战争,夺取领土扩大疆域,促使国家更加繁荣这种简单的想法符合陛下的期望……是否是这样呢?」 一旁的托尔威替苦恼该如何说明的哈洛补充道。听到么儿整理的内容,雷米翁上将脸上浮现焦虑神色。 「等等,等一下。照刚才那番话的走向……简直像在说目前的状况是陛下本身所期望的,不是吗?」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席巴上将如劝告般地说道: 「我在几小时前见过陛下……照实来说,她十分慌乱。只要我并非有眼无珠,我实在不认为那反应是在演戏。」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刚才的推测应该只有一半猜错了不是吗?」 托尔威更加深入的谈论。从黑发青年与女皇两人身上一直感受到的「某种事物」,在他心中骤然构成具体形貌。 「这个情况也是陛下所期望的。然而──因为某些差错,有非常大一部分出现了决定性的改变,靠陛下的力量已经无法修正……局势若是如此,说不定也能说明陛下为何慌乱。这是我的看法。」 造成现状的理由来自青年和女皇两人,而非其中之一──托尔威十分确信这个直觉,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他的观点在现阶段实在太过缺乏根据。雷米翁上将冷静地开口: 「……臆测到此为止。我不认为在假设上加上更多假设能够接近真相。总之,我们先专注于从国民审判讨回他这件事上。」 「虽然我有同感,但这并不简单……从在审判上的态度来看,他本人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席巴上将面带苦涩地说道。他们全体都已得知,伊库塔的言行举止在国民审判第一天便遭到民众深恶痛绝。托尔威一脸思索地说: 「……即使用上强硬手段,也没办法将他讨回来吗?阿伊既然身为军人,我认为以道理来说,他应该优先接受军法会议而非国民审判。」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他是元帅。一个年纪轻轻便以特例形式发迹,甚至成为帝国军精神支柱的人物。谁也不觉得这种人在军法会议上会受到正确的裁决吧。如果我们要求交出他,直接等于表明有意替他遮掩罪行。」 席巴上将的回答令托尔威陷入沉默。在他身旁,马修立刻提出另一个提议: 「……那么,陛下呢?目前召开的国民审判本身,不是直到短短数年前都还不存在的集会吗?在大法院审判政治犯应该是帝国以前的惯例。若由陛下讨回那家伙──」 「即使在实质上解体从前作为腐败贵族巢穴的大法院,把权限委让给国民审判的人正是陛下吗?……国民议会与国民审判的存在是陛下公正以及品德的象徵。如果她本人做出从那里强行抢夺罪人的举动,民众对陛下的信赖将从基底崩溃。更何况坚持『只有伊库塔·索罗克要在大法院接受审判』更是免谈。这等于在宣言要让他的罪行不了了之。」 席巴上将的话语让马修说不出话来。从国民审判讨回伊库塔这个乍看之下很简单的目标,愈思考愈变得难以实现。此时他们也察觉──连这种情况也包含在青年的企图之内。他是故意置身于他们无法出手相助之处。 「…………」 「──啊,等等,苏雅小姐?你要去哪里?」 看出讨论的结果,苏雅掉头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被哈洛叫住之后,她动作僵硬地停下脚步。 「……去、哪里?的确,我要去哪里来著?」 她断断续续地说著,重新转向哈洛等人的脸庞,因为重重交叠混杂的情绪微微颤抖。 「我自己也不清楚。更重要的是──照这样下去,我会闯下什么祸吧。」 在那一剎那,其他人一瞬间看出她有多危险。雷米翁上下将即刻发出指示: 「贝凯尔少校,制住她!」 「是、是!」 收到指名的命令,哈洛马上从后面架住苏雅。虽然她没有挣扎,从身体的颤抖却感觉得出她的自制力已来到悬崖边缘。雷米翁上将痛心地看著垂下头反覆紊乱呼吸的苏雅。 「……这也无可厚非。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他,在他的领导下走到这里。不论军阶高低,和米特卡利夫中尉一样受到打击的人也不少……姑且不论事情真相,他有说明的责任。首先必须从问出他的真心话开始……由谁过去?」 翠眸将领严肃的询问。那个问题,让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互相对望。 * 从环绕一名青年的混乱越发加深的帝国,来到位于其遥远东方的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首都北边的综合医院,一间病房中也有一名青年即将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嗯…………嗯…………」 他微微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光是这样,他便知道周遭充满了在战场上无法奢求的安静与清洁。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一名熟悉的女性正替放在窗边的花瓶加水。 「…………你在做什么,米雅拉………?」 「────咦?」 米雅拉的动作戛然而止。就像怀疑自己听错般犹豫了几秒之后,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约翰。藏在眼镜下的双眸与他四目交会── 「──哇?」 下一瞬间,约翰的身躯被对方紧紧拥入怀中。无视于他的惊讶,米雅拉往手臂加重力道,彷佛在说她绝不会松手。 「……太好了……!我、我还以为真的不行了……!」 「咦?咦──?」 「我马上找医生过来!你别动!」 才刚这么想著,她却立刻离开他身旁走出房间。约翰一脸错愕地注视著她的背影。 「……抱歉,我大致想起来了。」 在医生收到苏醒报告赶来诊察,确认约翰在健康方面没有重大问题之后,约翰也恢复到大致能想像自身现状的程度了。 「我有记忆。但是,对于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梦境有些模糊不清。可以由你来说明吗,米雅拉?」 「当然可以……所以,现在拜托你好好静养。」 米雅拉以迫切的口吻说道。当他点点头,她开始说明: 「目前战争停止了。当你在指挥途中昏迷之后,我等因为海军落败无法运输援军等理由放弃入侵帝国,全军撤回齐欧卡本国。这里是位于首都诺兰多特的综合医院的特殊病房。在司令部倒下后,你直到今天连续睡了超过一个月。」 米雅拉的话听得约翰咬紧牙关。虽然几乎已经领悟,得知这个事实带给他很大的冲击。 「果然是这样吗?……我在那最重要的一战……输了吗?」 真实感在迟到许久之后涌上。然而──不等他开始自责,米雅拉便打断他往下说: 「的确,我等逼近到离帝都只差一步之处,却未能攻下那一步……然而,这绝非约翰你一个人的责任。」 白发将领愣愣地回望她。米雅拉的双眸悲伤地摇曳著。 「我在你倒下的瞬间领悟,这场战争已经不行了。我们无可挽救地失去了通往胜利的道路……这多半是全体军官共通的感受。证据在于,除了我以副官身分暂时担任总指挥之外,没有一个人开口要主动代替你指挥。」 「…………」 「我们把太多事交给你处理了。无论是构筑战略、现场指挥与精神上的支持──因为一切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在你倒下的瞬间,一切都崩溃了……我们应该更加分工合作的。如果将现场的判断交给现场人员负责,至少把精灵通讯的次数减少一半,你不会在那个阶段倒下吧。」 从她的口吻,约翰也听出在自己清醒之前她曾一再后悔与反省过许多次。而现在的他也无话可以否认。 「……是啊。那的确是战败的原因。」 「──约翰。」 「我以为能够战斗到底。以为只要用精灵通讯,就能以完全的形式实现对齐欧卡全军的指挥。这么一来,我不可能输给任何人……但是,我的能力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有其极限。单靠我的头脑,无法完全处理在多个战场分别四处行动的大量士兵动向,与越到后半段越发复杂化的战况。即使如此依然逞强地试图做到,结果就是这场败仗……一切正如你所说的,米雅拉。」 约翰紧握的拳头在膝盖上发抖。然而──苦恼一会之后,他眼前的米雅拉摇摇头。 「……我们是不是战败了还不得而知。」 「……咦?」 「还不清楚。因为没攻下帝都就撤退,光看这一点的确会觉得我们打了败仗……可是,在那之后发生了怪事。帝国方单方面地宣布国家『战败』,而非赢得胜利。」 从她口中得知这个出乎意料的事实,约翰惊愕地瞪大双眼。 「战败……?等一下,这到底是──」 正当他要直接说出疑问,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慌张的脚步声。约翰以目光查看,发现熟悉的壮汉打开房门现身。 「喔喔,真的醒了!」 一看到在病床上坐起身的青年,哈朗大喊。体格与他形成对比的娇小副官,从他的背后探出头。约翰脸上浮现喜色。 「哈朗、米塔士官长……!你们也平安无事吗!」 「喔,虽然我肩膀中弹正在住院!话说回来,你这家伙!一睡著就睡那么久!你是打算补上至今没睡的觉吗!」 哈朗指向自己包著绷带的左肩开口。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约翰终于对自己的变化有所自觉。 「……这样吗?我『睡著了吗』?」 青年茫然的呢喃。对于以不眠体质著称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而言,这代表极大的变化。约翰不知该如何接受而陷入沉默,米塔士官长从一旁探头注视著他的脸。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错耶,头头。我听说你昏倒时吓了一跳,不过能好好睡一觉不是很好吗?」 「……说得真简单。我其实很不安,因为连医生都说『不保证病人会清醒』……」 米雅拉深深地发出叹息抱怨。此时病房外有人敲门,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转了过去。 「请问~有军方的访客想会面,要让他们进来吗……?」 护士拘谨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米雅拉举起一只手制止反射性想同意的约翰,这么回应: 「约翰才刚刚清醒,情况不稳定。请你这样告知他们,请他们回去。如果有话要转达,叫他们找米雅拉·银。」 「嗯?米雅拉,我还好──」 若只是跟访客交谈的程度没有问题。当约翰正想这么主张,副官拋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说过我非常担心你吧。还没办法从病床上爬起来,你就自认为很健康了?」 「咦?啊,不。」 「听好了──病人要老实养病。」 「──yah。」 她不由分说的魄力让约翰点了头。紧接著,米雅拉又说今天的会面到此结束,将哈朗与米塔士官长在转眼间推出病房外。 几天后约翰的状况显而易见的好转,米雅拉也不再对访客那么神经质了。结果,第五天来探望约翰的「白翼太母」成功地与青年会面。 「──看到你清醒,我松了口气。没想到你会足足睡了一个月。」 艾露露法伊削著带来探病的苹果说道。葛雷奇站在她背后不远处──由于突然碰到早一步前来病房探望的哈朗,两人正无言的对彼此施加压力。先放著这两名壮汉的争执不管,约翰向太母低头道歉。 「……抱歉,泰涅齐谢拉少将。都是我放弃指挥所致。」 「别这样,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抱怨。你明白吧?如果我就任舰队司令官,海战或许会有别的发展。」 艾露露法伊以十分自然的口吻背负起一部分战败的责任。对于现在的约翰而言,这比什么都更让他感动。她将切成八片的苹果递了一片给他,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上的苹果,发出清脆声响。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听说自从帝国军发出那神秘的『战败宣言』后,完全没有追击撤退的齐欧卡陆军。拜此所赐,平安回到故乡的士兵比意料中来得多──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约翰也随著面露不解的艾露露法伊抱起双臂思索。在安静下来的病房内,两名壮汉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撞在一块。 「……啊啊?」 「喔喔?」 「葛雷奇,别在病房里吵架──国民 议会也彻底陷入了混乱。由于不清楚战争的结果是胜利或落败,他们似乎无法决定该奉承还是责怪阿力欧。与帝国的外交活动似乎在台面下进行,但对方的应对据说不得要领。可以看成是发生了某种紧急状况吧。」 太母淡淡的陈述见解。默默聆听的米雅拉在此时插嘴: 「……又是军事政变吗?像在希欧雷德矿山作战时那样。」 「……很难讲。造成问题的『战败宣言』是以玉音放送播放,还是索罗克的声音对吧?若是军事政变,等于那家伙背叛了国家。可是……」 说到此处,一段记忆突然在约翰脑海中复苏。当他由于滥用大脑而抵达极限,于即将丧失意识之际与伊库塔交谈的内容。那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他也明白那应该是疲惫不堪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不过,就算在这个前提下,黑发青年的话语仍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番话是告别……?」 「嗯?」 不清楚缘由的艾露露法伊怔怔地看著自言自语的约翰。青年无意谈论幻觉,默默地摇头。 「……没什么。老实说,我也无法想像帝国的内情。我们只能一边关注外交进展,一边作为军人加强防卫吧。我也会立刻到陆军露面。」 「约翰,所以说你现在还没……!」 看到他随时都可能跑出医院的样子,米雅拉面露忧虑之色喊道。艾露露法伊望著两人的模样,试著不经意地多管闲事。 「米雅拉已经交出报告了吧?那么你急著回去也没用。和阿力欧一样,高层也难以决定该怎么对待你。在现阶段还不确定你是打胜仗的英雄,还是败军之将。你认为会有工作指派给这样的军官吗?」 「……呜……」 「希望你在评价明确出来之前安分一点,应该是高层的真实想法。我建议你现在就豁出去享受休假。你至今过度投入工作了,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她以这样的理论,给予对方选择休息的必然性。她也和米雅拉一样,不希望约翰重返不眠不休的日子。身为被阿力欧·卡克雷带来齐欧卡的人──艾露露法伊暗暗地认为际遇相同的青年就像是她的弟弟。 「无论我国与帝国的外交活动如何进展,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暂时不会再发生大规模战争了。无论齐欧卡或帝国,都在这次的决战中耗费了太多国力。我国民众厌战热潮高涨,帝国也没愚蠢到会动用元气大伤的军队发动报复战吧。战乱的时代迎向终点──虽然无法这么断言,不过肯定是要暂停了。」 太母说出几乎确信无误的推测。目光投向窗外,她悄悄地继续道: 「接下来是政治的领域……我有意在近期朝那方面啄一啄就是了。」 「──咦?」 「等到有具体计画我再告诉你。好了──聊得太久害你疲倦也不好,今天谈到这里为止吧。来,要走了,葛雷奇。虽然我说过叫你们别吵架,为何你们带著可怕的表情玩起拇指摔跤了?」 她起身拉拉葛雷奇的袖子,两人直接一同离开病房。在目送他们离去后,约翰抵著下巴沉思了半晌。 * 无论女皇或军方都无法收拾局势,帝都直到现在仍介于战时与平时之间。在这样的情势中,对伊库塔·索罗克的第五次听证会,和第一天一样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进行。 「……我要问被告,你是从何时开始欺骗陛下的?」 与会者拋出新的问题。那个内容让青年沉吟一声抬起头。 「嗯~这问题真叫人苦恼。虽然我从相遇时开始,总是想著『我要利用这家伙捞油水』,但你问我具体而言从何时开始欺骗她的话……老实说,我不知道从哪里算起。因为我嫌麻烦,由你们来判断行吗?」 他的发言混合了自暴自弃与傲慢,绝妙地惹人厌恶。在场的与会者们发出愤怒的呼喊。这一天同样也有人丢东西。 「保持肃静!与会者别向被告丢掷物品!……索罗克被告,你的回答全都太过于挑衅了。用更真挚的态度面对。这种言行举止只会造成最终的判刑加重,这点事情你应该也明白吧。」 「所~以~说,我就是厌倦了那一套装模作样,现在才讲出真心话。真不该顺著形势当上什么元帅啊。如果坐上更轻松的位置,明明可以长久做下去的……咦?这代表事情不是我的错吧?」 伊库塔像是临时想到般说出口。紧接著,一个纸镇咚地一声砸中他的额头。 「……好痛……丢东西是没关系,但别用铁块砸我啊。因为我可是双手被捆著。」 结束这一天的听证会被送回牢房中,青年摸摸额头的肿包说道。此时──威风凛凛的脚步声传遍四周打破了这个空间的寂静。 「既然这么想,那就别说出令人想丢东西的发言如何?团长。」 这么称呼他出现在牢房前的人,是从父亲那一辈起便与他结识的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伊库塔以夸张的动作欢迎亲近人物的来访。 「欢迎来到美丽的监狱──第一位是你吗?席巴上将。」 「是啊……虽然派『骑士团』其中一人过来也可以,但我们认为在这个阶段能最冷静地与你交谈的人是我。说来平凡无奇,因为我年纪大阅历广。」 「哈哈,的确没错。换成马修,在说话前应该会先给我一拳。」 「你明白的话最好。下一个人选要挑米特卡利夫中尉吗?」 「…………我真心对此感到害怕。」 本来态度捉摸不定的青年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席巴上将低声发笑环顾四周。 「不过,没有人在啊。我以为这种地方整天都会有人监视。」 「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在夏米优主导下成立国民审判时,我也涉及了此处的人事安排。坦白说,看守全都是熟人。不管我们说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偷听,这一点请放心。」 伊库塔以阶下囚的立场这么承诺。席巴上将点点头,一屁股坐在铁栏杆前。 「原来如此……看来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不摆明说清楚果然不行吗?」 「是啊。如果你连对我都用审判上的戏言敷衍──我只能代替巴达上将敲你脑袋一拳了。」 男子这么说著,向紧握的右拳吹了口气。伊库塔连忙以双手抱住脑袋。 「饶了我吧。席巴叔叔的拳头劲道会直透脑子。」 「那就坦白交代──吶,伊库塔小子,你是基于什么想法做出那种举动?」 席巴上将宛如在劝戒恶作剧的侄儿般以沉稳的口气发问。伊库塔嘴角浮现苦笑。 「……面对你,无聊的隐瞒没有意义呢。」 他心服地表示,同时正襟危坐地重新转向对方。那个动作在表明,他已无意继续开玩笑。 「如你所料,我有苦衷。可是──除了有苦衷这一点以外,我无法揭晓任何事……光是这么承认都算擦边球了。请别深入思考。可以的话,希望你也别猜到原因。」 青年说出谜样的话语。席巴上将注视著他的眼眸悄然开口: 「──你顶替了她的角色?」 寂静笼罩现场。伊库塔的表情没有变化。不过──席巴上将从沉默性质的转变,领悟到自己说中了。 「……这样吗?……虽然我不想猜对……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席巴上将随著叹息接受此事,进一步挖掘真相。 「……『那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的模拟战结束时吧。不过这是指涉及我的部分。」 「这代表她本人心中在更早以前就培养出那种思想了吧。那方面是……啊,这样吗?在齐欧卡吗?」 「更糟的是,那边还有对此推波助澜的人物。无论在帝国或齐欧卡……那孩子真的总是被棘手的家伙盯上。」 伊库塔面露苦涩地说道。既然已经被看穿,他认为再继续隐瞒下去也没有用,接著往下说: 「唉,这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是我单纯想这么做。」 青年转钉截铁地说。席巴上将在听到之后脸上首度浮现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在根本上不曾考虑过拯救这个国家。应该说『从未能这样想过』比较正确吗?所以……这个状况果然也是我本身的愿望。」 青年如此说道,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他回忆自己与金发少女的邂逅──感觉已相当遥远的过往,想著自己走到这一步为止的因果。 「收到那个邀约时,我无法拒绝……事到如今想想,那或许早已是答案了。」 当天深夜,中央军事基地。心急得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早上,试图夺回伊库塔的军官们聚集在与上次相同的会议室内。 「我与他本人交谈后,得以确认许多事情……在这个前提下,我发现情况很糟糕。」 已跟伊库塔会面的席巴上将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告诉众人。在表情变得僵硬的全体成员面前,他继续述说: 「他打算就此将事情推展到极限为止。他在审判上的发言全部是蓄意为之,既不 动摇也不混乱,更不自暴自弃。他彻头彻尾是一如往常的伊库塔·索罗克……正因为如此,要阻止他极为困难。」 席巴上将表达了严峻的看法。沉默地思考一会后,马修发问: 「……关于发出战败宣言的理由,那家伙说了什么?」 「他说有无法退让的苦衷。而且,那同时是他本人的愿望……具体的内容我难以说出口。就连目前在场的人,都不应该抱著轻率的心情得知此事。」 那番话令在场所有人心神不宁。苏雅率先反驳: 「……你是说在我们当中,有哪怕一个人抱著轻率的心情吗?」 她以低沉的声调开口。看到她目光连眨也不眨地直视自己,以及表情与她相同的其他人,席巴上将察觉自已的错误并摇摇头。 「……不可能有,刚才那样说是我的失言。那我就说了──贝凯尔少校与托尔威中校的推理说中了,『战败宣言本来应该由陛下之口下达』。」 他断然告诉众人。那一瞬间,原本只是推测的说法得到证实化为真相。所有人表情僵硬,马修以颤抖的声调说道: 「……真的?」 「此事绝不可外传。不夸张的说,这会导致国家崩溃。」 席巴上将严厉地警告。他继续涉及真相更深入的部分。 「以战败救国。虽然身为一名军人难以接受,那便是陛下的构想……帝国以前的社会制度,政治、军方与民众的关系──陛下确信这一切都已没有未来。因此她设立国民议会,改革各种制度,战败宣言则是最后一道手续吧。陛下准备以主动背叛民众,被狂怒的民众正确的处刑来达成由民众发起的革命──」 「……可是──伊库塔顶替了她的角色。」 托尔威悄然插话,席巴上将重重颔首。此时,雷米翁上将开口: 「……你是指两人的角色颠倒了吗?原本在陛下本人被处决之后,支持作为组织尚未成熟的国民议会同时领导国家的任务,应该由她最信赖的人物伊库塔·索罗克来承担。虽然他身为元帅,这样在形式上与军事统治只有毫厘之差──不,正因为如此人选才是他吧。陛下期望国民议会在毫无野心的名将掌管军方期间,成为一个成熟的国家决策机构吧。」 「玉音放送的时机决定了一切。一旦先宣布战败宣言,被拋下的那一方就无法再做相同的举动。因为已经无人能承担国家的未来了。」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像补充般添上一句话。哈洛也加上她的分析: 「……陛下多半也没跟伊库塔先生谈论过战败宣言一事。因为说出口显然会遭到制止。她一直暗中计画,打算不让任何人发觉地执行,却还是被伊库塔先生看穿了。」 「……只要看穿计画,抢先一步发出宣言应该并不困难。因为那家伙是元帅,战争整体情势的发展会最早传入他耳中。只要抓准齐欧卡军放弃入侵撤退的时机,陛下无论如何都会在情报方面落后于那家伙……」 马修咬牙切齿地说。哈洛听到之后突然惊觉地抬起头。 「……仅限于有事之际,元帅也可以使用玉音放送。我记得听过陛下与伊库塔先生谈论这件事。当时我以为是为了与齐欧卡决战所做的准备的一环……如今想想,那是他为了抢在陛下之前发出战败宣言埋下的伏笔吧。」 到了现在回顾过去,有许多件事情都能看出当中的意义。不过,当时他们甚至连产生怀疑的念头也没有。这可以看出伊库塔十分小心,以免让同伴们感到一丝不对劲。 「事情我大致明白了──到头来,那个人将会如何呢?」 苏雅为了寻求结论谈起下一步。席巴上将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在国民审判上的态度诉说了一切……包含被人民之手制裁,遭到处决在内,都是发出那份宣言者的任务。」 他的决心显而易见。青年不可能半途拋下主动代替女皇承担的立场。 「他心怀死志。正朝著处刑台肃穆前进──那就是伊库塔·索罗克为了让夏米优陛下活下来而做的决定。」 「──那么,你也一直对同伴隐瞒了自己的野心吗?」 在第八次听证会上,有人向青年拋出这样的问题。自从与会者们的兴趣转移到他跟「骑士团」的关系上之后,伊库塔也必须谨慎地答覆。 「……唉,对呀。如果坦白一切他们会入伙,那我会考虑考虑,但在他们当中没有这种类型的人。哎呀,真是的,身边全是些乖宝宝真叫人窒息。」 伊库塔吐吐舌头。他主张自己只是在表面上与他们来往亲密,实际上丝毫没对他们放下心防。大多数与会者轻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这与青年至今累积的印象一点也不矛盾。 「即使如此,你们应该是可以在战场上彼此性命相托的关系──你对他们没有罪恶感吗?他们人人都很仰慕你,为信任你而战吧。」 对方以诉诸良心的口气发问。因此伊库塔在回答时──彻底扮演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良心存在的人。 「因为有这样的事情,我才觉得不能轻信别人。」 这一次没有东西丢过来。纯度不断上升的仇视与轻蔑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贯穿青年。 「……我从高等军官学校时期开始一贯保持品行不佳的作风没有白费啊。愈调查我在军中的言行举止,愈会强化『这家伙很可能做得出来』的印象。」 伊库塔在牢房内躺在床铺上喃喃地说──要让在审判时首度接触自己的人产生坏印象,靠他的口才可说是易如反掌。只要察觉对方寻求的是什么样的恶棍,按照他们的期待行动就行了。至少比扮演圣人更合我胃口,他微带苦笑地心想。 「唉,审判继续照这种感觉走下去──嗯?」 青年感到有风吹上脸颊,目光忽然转向铁栏杆另一头。几秒钟后──两道脚步声不出所料地在铺著石板的走廊上响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全身怒不可抑的爱徒,以及站在她身旁的炎发将领。 「…………」 「你果然来了吗,苏雅。我大致明白……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也同行的理由。」 两人走向脸上浮现的笑容有些抽搐的伊库塔──一直往前走到几乎撞上栏杆的苏雅,一瞬间伸出手臂穿过栏杆缝隙抓向青年的衣襟。伊库塔以千钧一发的反射动作猛然退后躲开。没抓住猎物的右手,在他面前烦躁的颤抖著。 「不,等等──不要马上杀过来,起码听听我的藉口。」 「听完之后,会有意原谅你现在的作为吗?」 「……大概有困难。不过,想揍我一百拳的冲动可能会减轻到八十拳左右。我认为这个差距不小喔──无论是对我的脸来说,还是对你的拳头来说。」 感受到迫切性命危机的伊库塔开口。苏雅目光笔直地盯著他,不久后放下手臂。 「……大致上的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你代替陛下背叛了国家,才会落入牢里对吧。」 「大体上是如此。但是──这同时也是我本身的愿望。希望你重视这一点。」 伊库塔一脸认真地说,但苏雅毫不在乎这件事──不管是谁的愿望、是为了谁而做,他都确实决定并实行了此事。他不顾忌自己,企图擅自寻死的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旭日团你打算怎么办?应该还没解散吧。」 「嗯。所以──这次要解散了。老爸的事情加上我的行动,勉强留下两度发生过不祥事件的部队,大概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 「比起这个,现在最好考虑你自己的事。你本来便是我的爱徒──啊,这也是过去式了吗?──总之处于微妙的立场上。如果轻易行动会受到我的牵连。你最好暂时躲在基地里老实度日。」 伊库塔考虑状况提出忠告。苏雅听完之后,嘴角浮现可怕的笑容。 「……你这个人──这是彻头彻尾的瞧不起我啊。」 「…………」 「你以为我是那种叫我老实躲著,就会乖乖听话的货色吗?正好相反──既然知道你不希望我做什么事,之后我当然会全力去做不是吗?」 苏雅如发出宣战布告般说道,双眼灿烂生辉地闪烁危险的光芒。 「总之,以旭日团再发动一次军事政变就行了吧。好,我去做。既然事情的真相全部揭晓,『骑士团』成员与席巴上将很可能加入,另外还有雷米翁上将,至于在这里的伊格塞姆元帅,只要说服一番也很可能协助不是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人想让你送命吧?」 「……呜。」 「要是拉拢了这批人物,岂止什么军事政变。国民审判即刻中止,顺便解散很可能啰嗦的国民议会,军方当天就将你抢回来。啊──愈想愈容易进行不是吗?军国主义果然直接了当,真好。」 苏雅微低著头低声发笑。她的双眸由下往上瞪著伊库塔的面容。 「──你冒了好多汗,团长。」 「嗯,我很焦虑。因为你说要做就会去做。」 「你能理解再好也不过了。那么,我先回去一趟。下次我会带著军队回来,给我等著──」 苏雅转身准备离开,手腕却被用力拉住。她疑惑地回过头,看见青年紧握著自己的手。 「……拉著我做什么?」 「你还别走,我们再谈一会。」 「谈了能够怎样?我可不会被你说服。」 「嗯,我知道。毕竟我们相处也很久了。」 「……那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苏雅正要拉高嗓门,喉头却僵住了。她在青年注视自己脸庞的眼神中,看出令人心痛的迫切情感。 「谈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想看你的一举一动……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与你直接见面交谈了。」 「────!」 「我真的不会说服你。因为──我也无意退让。我早已决定接下来要做的事,现在只是厚颜无耻地逼迫你们在事后同意而已。我没有资格期望你理解……你也改变不了之后的结果。」 「……这算什么?你以为我无法发动军事政变吗?」 「没错。至于理由……首先,席巴上将和雷米翁上将都会阻止你。战败宣言已经宣布,现在需要有人为这次背叛负起责任,上将他们也理解这一点。在这个前提下……我无意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背负责任。 然后是第二个理由。虽然你现在应该没发现──你本身也无法背叛夏米优的努力。你已经知道,她一路以来有多么努力,你记得她为你接受军官教育提供了支援……苏雅·米特卡利夫这个人绝对无法将那些事情视为无物。」 伊库塔笃定的断言。那讽刺的信赖,令苏雅握紧双拳。 「……我又必须让给那孩子了吗?」 「……苏雅。」 「再一次吗?和军事政变时一样,我的感情是次要的?叫我接受这种事?……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她放声大喊,双手伸入栏杆内。伊库塔没有躲避,这次苏雅抓住他的双肩。 「看著我!直视在此处的苏雅·米特卡利夫!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国家未来关我屁事!这是我的人生!我最重视我的感情,才来到这里!」 「…………」 「──既然无法发起军事政变,我会和愿意参与的部下一起暴动!反正要做的事都一样。只是袭击这里用武力抢走你罢了!即使灭亡的下场近在眼前也无所谓,我的感情会一直活到那一步到来为止!尽力而为,挣扎到耗尽全力──我才终于能够接受!接受在我心中一直盘据的烦躁!接受因为你而产生的感情!否则那会永远在我心中焖烧……!」 苏雅急切地诉说──被无法扑灭的烈火持续烧灼的痛苦。她吶喊著,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如此难受。未能升华为恋慕或爱的不成熟情感,与嫉妒交织在一块沦为扭曲的攻击性,她对于自己的无可救药绝望得流泪,却无法停止。因为觉悟到这正是自己,她绝不会让步。 「──吃饭时,一开始会先吃水份多的水果。」 青年的声音悄悄地传入耳中。抓住他肩膀摇晃的双手因此顿住不动。 「没有的话就吃蔬菜,如果也没有蔬菜就喝一口水。吃东西虽然快,但用餐礼仪并不差。喜欢的食物是加了强烈辛香料的南域风炖菜,对于周遭没有多少人理解暗暗感到不满。你认为基地餐厅的菜肴辣味和风味都不够。另一方面,你也很喜欢甜味十足的冰点与茶。」 「…………」 「对于长官与同辈态度强硬,不过对待部下的态度就沉稳温和许多。自己的指导是否偏离重点?有没有引导对方走向好的方向?──训斥部下时,你总是在意这些问题,会做笔记。虽然对猫狗等小动物感到棘手,但并不讨厌。因为疼爱它们很快就会产生感情,你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保持了距离。」 伊库塔继续说道,宛如慈爱地关注孩子成长的父母一般。 「自从在军中意外重逢以来,我一直关注著你。我怀抱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心情,一直关注著──你的判断、你的挣扎、你的成长。 你一开始非常讨厌我吧。你的性格与我截然不同,骨子里勤奋又诚实──正因为如此,能和你慢慢地互相理解,让你认识并接纳我的做法令我很开心。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不同的他人,让自己的思维在某人心中存续下去──就我而言,这是十分幸福的事。」 青年这么告诉她,抓住她放在肩头的双手。彷佛在表明他们之间已无从切断的精神连结,以及从今以后将一直存在于彼此之间的羁绊。 「我要订正刚才的话,苏雅──你现在依然是我的爱徒。你了解我、向我学习、反对我,不盲目地服从我,持续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打从心底尊重你的姿态──」 青年直视著对方,倾尽所有诚意告诉她。迎面收到这番话,低著头的她嘴角微微颤抖。 「……谁会……」 「────」 「……谁会接受这种话啊──!」 苏雅像闹脾气的小孩般甩开他的手狂暴起来。伊库塔面露为难的微笑,放松力气随她去闹。 「──啊──」 下一瞬间,苏雅的身躯如断了线般瘫倒。她没感觉到一丝疼痛便昏迷过去,炎发将领沉默地站在她背后,举起右手准确地压迫了她的脖子。 「……不好意思,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我决定按照你的期望行动。」 男子以坚定不移的语气断然说道,接著重新转向青年往下说: 「不过,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接下来改变想法,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话,到时候不管是找我或其他人,你都要毫不犹豫地求助。」 「……好的,我会那么做──谢谢你,索尔叔叔。」 伊库塔带著真心实意的感谢首度如此呼唤对方。男子听到之后──嘴角浮现一丝用放大镜观察才看得出来的微笑,又如剎那的幻影般恢复原状。 「……呜……」 同一时间。不管再怎么希望也无法如愿与伊库塔接触,夏米优的焦虑无止境地膨胀。 在办公室内处理政务,她发挥的效率也不到平常的一半。光是压抑只要稍有松懈随时都会吶喊出来的情绪波涛,就需要非比寻常的专注力。 「──陛下,『骑士团』成员们来访。」 这时候,门外传来露康缇的声音,女皇肩膀一颤,她停顿一会,勉强装出平静的语气反问:「他们有何来意?」 「他们说不是为公事觐见,而是有事想与您私下商量。」 「……知道了,让他们进来。」 夏米优做好觉悟同意道。马修、托尔威、哈洛三人很快穿越打开的房门进入室内。三人都神色严峻,不必开口也诉说了内心的想法。 「我们想讨论关于营救伊库塔一事。」 马修省略所有礼仪,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夏米优从办公桌旁起身正要开口,哈洛却先行制止了她。 「请等一下,陛下正准备说出的事情,就留在您胸中也无妨。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情况。」 「……这样……吗?……我已经有所觉悟,会接受你们的任何责难……」 「我想说的话当然堆积如山,不过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不管是责难或发怒,不先把那个笨蛋拖过来什么也没办法做。陛下也是如此吧?」 微胖青年一派理所当然地说道。他没有多余地顾虑自己的心情,反倒让夏米优感到救赎,她望向设在房间一角的接待区。 「正是如此……坐吧,我们静下心来慢慢谈。」 「……被告?……索罗克被告!伊库塔·索罗克被告!」 「──嗯啊?」 呼唤自己的声音,令正在打盹的青年从小睡中醒来。自四面八方投来的危险目光霎时间落入眼帘。确认过自己双手向后被绑缚在坚硬椅子上的状态,伊库塔也终于想起情况。 「──啊,失礼了。我觉得今天看来会拖很久,不小心打瞌睡了。」 「有人会在审判中打瞌睡的吗!你的罪行正受到裁决,保持严肃态度聆听!」 「嗯~如果来杯浓茶的话我还可以撑过去……请问,现在休息一下如何?」 这并非挑衅,而是认真的提议,可是与会者们分不出区别,怒骂声从所有角度倾注而下,伊库塔将这当成闹钟,大大地叹了口气。 伊库塔在这一天的听证会结束后同时被送回监狱,一走进牢房,他就趴在床铺上,背著手抚摸由于长时间坐在坚硬椅子上而感到疼痛的背部。此时──他听见了接近的脚步声。 「──今天是你吗?派特伦希娜。」 伊库塔从床上坐起身开口。走到铁栏杆前的她,在听到之后露骨地皱眉。 「……不,你为什么知道是我?我明明连一句话都还没说。」 「你们在表情与走路方式等各方面都不同。要我指出所有判断的要点吗?」 「……我会丧失自信,算了。你真的是个令人害怕的家伙。」 派特伦希娜撇撇嘴。她直接坐在铁栏杆前,生气地瞪著对方。 「话说,你快点出来啊。如果你 死了哈洛会哭耶。这样不是没遵守约定吗?」 「永远活下去这种约定,哪怕是我也办不到啊~」 「笨蛋,我是叫你别死在哈洛之前。对于拯救过的人,得负起一定的责任吧。」 「……的确得负责,我无话可以反驳。」 她的指责让青年苦涩地垂下头。派特伦希娜看到以后回到体内,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哈洛沉稳的笑容。 「午安,伊库塔先生──其实刚才听说你在审判上打瞌睡,我不禁笑了出来。」 「啊──不,会睡著很正常啊。本来明明有点期待,没想到我的审判会如此无聊。椅子很硬,又一再问相同的问题……唉,一开始有改善的余地是当然的,我期待大家今后向齐欧卡好好学习。」 「呵呵呵……伊库塔先生会坐在被告席上批评审判内容呢。」 「不然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那些责难,全力强调自己正在反省,神情悲痛地夸大不幸程度谈论身世比较好吗?」 「我有点难以想像──不过,『从现在起我们要你这么做』。」 哈洛转而以强硬的口吻说道。感受到她气息的变化,伊库塔也正襟危坐。 「姑且不论往后的事,首先要全力避免死刑。这是我们归纳出的方向。」 「……大家聚集起来商量过啦。嗯,我认为这是相当冷静的目标设定。」 「为了尽可能减轻刑责,陛下与我们都在极力采取措施。不过令人伤脑筋的是,有个坏心眼的人满口谎言搞砸我们的努力。」 「喔~那家伙到底是谁?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听到青年装傻,哈洛咬紧下唇。 「我不会要求你辩解──至少保持沉默不可以吗?这么一来,我们在事先疏通与印象操作上都会轻松很多。」 「虽然很想这样做,但能言善道的伊库塔在那种场合实在很难闭上嘴巴。」 「……未必需要判死刑才能达成你的目的。举例来说,即使是判决监禁,民众的郁闷同样能得到发泄。虽然这种做法很狡诈,只要向国民们发出你每天遭受严厉的讯问、消瘦憔悴得不复从前等等『近况报告』──」 「实际上却像这样在牢房中悠然自适的生活?」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愿意接受,由我来当你的邻居也可以喔。」 哈洛看似在开玩笑,但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地提议。青年也愉快的笑了。 「如果能像现在一样随心所欲的读书睡觉,这种生活也不坏。再加上与你聊天的话,那就更棒了──可是,我还是要婉拒。」 伊库塔以沉稳的语气断然拒绝。哈洛猛然咬住下唇。 「……这个计画……哪里有漏洞吗?」 「只有一个──这个计画无法保护夏米优。」 听他指出意外的症结,哈洛哑口无言。伊库塔自嘲地叹了口气往下说: 「我要羞愧地坦白──我现在尝试去做的,绝非第一优先的候补方案。我考虑过更明智的做法,可能的话也想以不会有任何人死亡的形式完成。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作为前提的条件。」 「……作为前提的条件?」 「那就是夏米优原谅自己。」 金发少女的名字在此处果然也冒了出来。青年对于越发困惑的哈洛投以寂寞的微笑。 「这几年来,那一直是我的目标。你也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不过,光是这样我完全无法接受。为何陛下不原谅自己,伊库塔先生就非死不可?」 「有些不同。单纯是我若不死,那孩子就会死。有想死的心思,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找不到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当这三个条件齐备,人类会无从抵抗地赴死……夏米优心中在许久以前就集齐了其中两者。现在使她活下去的,只有剩下那一点──因为她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绝对理由。那是作为一名皇族对于国家腐败的责任。」 「…………」 「不过──如果以后我活下去,她将失去那个理由。因为夏米优认为,只要将后面的事托付给我,国家就没有问题。在由她宣布战败宣言的原先计画中,被视为叛徒遭到处决的人是她,在她死后担起国家则是我的任务……你懂了吧。国民议会和国民审判都是她为了建立没有皇帝也能运转的社会而设立的机构。一切都是为自己死后所做的准备。换句话说──我这个人正是她允许自己死亡的依据,非得除去不可。为了以后也强行让那孩子活下去,我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是个阻碍。」 伊库塔坚定不移的断然说道,看得哈洛屏住呼吸──她当然也发现了。夏米优这名少女,从第一次相遇起直到现在,一直怀抱著根深柢固的自残癖与毁灭愿望。 身为医护兵的哈洛,原本就知道「渴望死亡的心」是这世上最严重的疾病之一。要将决心求死的人拉回来活下去极其困难。这种疾病每个人各有不同形式的病灶,没有普遍的特效药存在。 「……陛下由我们来说服,无论如何都绝不会让她自杀。所以──」 「最接近她的我,花费数年时间也办不到。不好意思,我不认为你们联手说明就改变得了……当然,我不会说这不可能实现。用五年、十年──或更长的时间来面对,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解开心结。可是,你明白吧。如果她在那之前死去一切就结束了……人类只要有意,光是咬断舌头便会丧命,不管再怎么仔细监视也无从制止。稍微转开视线,那孩子就会死。」 哈洛握紧拳头。没错──那正是自杀最可怕之处。只要心中持续怀抱对死的愿望,与那股冲动的战争将每天持续上演,为了活下去需要打赢每一场仗。相对的,「死亡」方面只要战胜一次就结束了。比方说,即使「活下去」这一方占了九成九九的优势,以十分单纯的统计数字来说,那个人将在一千天以后死亡。 「让夏米优活下去,对我而言比什么都更加优先。所以我本身并不犹豫采用这个方法……不过,我感到很不甘心。其实,我希望让那孩子拥有想活下去的理由,而非死不了的理由。在与她共度的时光中,我一直寻找著那个理由……然而,最终未能如愿。我直到今天都没得到成果,时限终于到了。」 无力感让伊库塔咬紧牙关。面对他的苦恼,哈洛险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在出乎意料的时机,另一个她代为发言。 「听了你的蠢话,结果在搞什么?满口只会喊夏米优、夏米优的。」 伊库塔抬起垂下的眼眸。对方在此时替换人格出乎意料。 「……派特伦希娜?」 「我无所谓,你看著哈洛──吶,现在在你眼前的人是谁?别拿孩子的性命当挡箭牌逼人接受你的要求。这里也有哈洛的心情存在──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希望你活下去的心情。你应该也明白吧?为了最重要的某个人,就可以全部忽视那一切吗?」 语气激动的派特伦希娜愤慨地说出纯粹为哈洛著想的话语,伊库塔的表情因为后悔而扭曲。他觉得自己只关注夏米优,将试图拯救自己的来访者放在视野之外的言行,充满了无可救药的愚昧与残酷。 「……我怎么可能无视你。」 他很清楚这像是诡辩。尽管如此,伊库塔告诉她,唯独这一点是他坚定不移的真心想法。派特伦希娜瞪视青年的扑克脸忽然切换成哈洛平静的神情。 「……对不起。将真心话交给那孩子来说是我的坏习惯。」 「不是这样的……至少那引出了我的真心话。」 伊库塔摇摇头说道。面对到现在仍然怀抱苦恼的青年,哈洛胸中涌上强烈无比的关爱──她做个深呼吸平静心情,缓缓地站起身。 「我明白此刻在这里无法说服你了……不过,我们直到最后都不会放弃。」 「……嗯,我觉得你一定会这么说。」 「是的,所以,请别贸然断定。」 留下这句前言之后,哈洛将双臂伸入铁栏杆中──伊库塔如同回应般上前与她静静地互相依偎。他们双方都有被对方的温暖救赎过的记忆。 「这个──绝不是离别的拥抱。」 哈洛如许愿般地开口。伊库塔一语不发,只是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道。 「……呼~、呼~……」 被暮色染红的帝都大马路上。瓦琪耶与约尔加正跑向下一间准备拜访的有力人士宅邸。 「喂,瓦琪耶,你太拚命了。你有几天没睡觉了?」 「虽然我很想睡,但总不能让伊库塔哥死去吧。」 白衣少女气喘吁吁地回答约尔加的关心。为了从国民审判救出伊库塔,他们不分日夜地奔走。 「只要避开死刑判决,就能争取时间。现在明明只考虑著这件事,搁置了其他所有事务……但还是相当困难。有被告伊库塔哥本人大力将自己推向死刑,做起来非常吃力。即使全力找审判参加者事先疏通也未必赶得上。」 「……我们本身无法参加审判是最大的痛处。没想到与陛下关系接近,反倒会以这种形式招来恶果。」 他们已经在皇宫任职文官,不允许参加 作为平民组织的国民审判。他们没有方法可以直接操作审判结果,只能四处说服能够做到的人物。 随著呼吸愈来愈急促,瓦琪耶的奔跑速度逐渐变慢。她在没多久之后抵达极限,停下脚步。 「……抱歉,约尔加,你背我吧。我在抵达下一处之前睡一会。」 「我正想著你差不多该这样说了,上来吧。」 约尔加立刻绕到她面前蹲下来向她露出背部。才刚刚靠上去,白衣少女立即发出睡梦中的吐息。 「──看样子大家都被被告的发言愚弄了。」 在关于伊库塔的第十一次听证会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走向。一名男子起身,陈述与会场内看法相左的意见。 「请冷静下来。若将他的说法全部当真,有太多不可解之处了。请试著思考。至今多次拯救帝国脱离困境的人物,不可能在如此武断的冲动驱使下做出等同于自我毁灭的暴行。」 另一名女子在他之后举手,说出的话也和前一个人步调一致。 「我有同感。再加上,我觉得也不能忘了他领导帝国军取得胜利的功劳。在先前的决战中也是,若没有被告的指挥,齐欧卡军不是已入侵帝都了吗?」 他们一个人接著一个人举手支持前面的发言。终于安排好了吗?坐在会场中心处听著他们的声音,伊库塔心想。为了避免青年被判死刑,同伴们事先疏通过的与会者们正试图改变审判的走向。然而──伊库塔主动摘除了即将萌芽的新可能性。 「哎呀,终于露馅了。没错──其实我有更加殷切的理由。那可是说者哽咽,听者闻之泪下,在场所有人听到后必然会痛哭流涕的感人秘闻。」 伊库塔打断即将形成趋势的与会者发言开口。那刻意的表达方式,让试图拯救他性命的人都疑惑地皱起眉头。 「……所以,在发表之前可以再等我一会吗?我正在脑海中组织尾声的一幕。与双亲告别的场面该说什么话最令人落泪?很值得推敲呢。」 伸出的援手被青年挥开,他们之间发出叹息。难得约尔加等人将事先疏通过的人物送进审判会场──只要伊库塔本人持续摆出这种如解说员般的举止,无法期望能增加多少人站在这一边。 当天晚上,伊库塔也和上一次听证会结束后一样在牢中度过。同时,他也预料到来拜访自己的人会是谁。 「──你来了,搭档。」 伊库塔保持躺在床铺上翻开厚重书本的姿势,回应走过铺著石板的走廊,来到铁栏杆前的翠眸青年。托尔威脸上立刻浮现苦笑。 「我听哈洛小姐说过了……你看起来精神不错,阿伊。」 「因为审判快进入后半段了。我想尽量减少没有读完的书,每天都忙得很。」 伊库塔热切地翻著书页说道。托尔威看著他的样子在牢房前坐下,重新开口: 「虽然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在那之前,我有个好消息。」 「喔~你终于有了第一次的体验?对象是哪一位?」 「那、那个还没有。是更令人高兴的喜讯……斯修拉哥恢复意识了。」 「────真的吗?」 伊库塔停下翻书的手自床铺上坐起来。托尔威以笑容点头回应。 「……太好了。我也绝不想看到萨利哈大哥在得知弟弟先行去世时的表情。」 「他暂时需要静养,但幸好似乎没有后遗症,等到伤口愈合与气血恢复正常之后,即可回归军务……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伤势很严重,我以为即使是健壮的斯修拉哥或许也撑不过去。」 托尔威安心的叹口气,再度转向对方。 「还有另一件事,我想对你而言这会更让你开心。」 「……喔~?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很不像你的风格啊。」 「呵呵,抱歉。那我说了──我们已确认萨扎路夫准将生还,和梅尔萨中校一起在齐欧卡过著俘虏生活,他好像也没有受重伤。」 正准备继续读下去的书本沉重地掉落在地上,伊库塔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那个人还活著吗……?」 他禁止自己去期待。因为期待在战争中得到回报的情况实在太少了。青年一直有所觉悟,好在随时收到阵亡报告时也能接受事实。不过──偶尔也有这种情况,也有突然造访的幸运。伊库塔这么想著从床铺上站起来,身体失去平衡再度瘫坐回去。 「……哈哈,伤脑筋,膝盖脱力了。这是近几年来我收到的最大的好消息……」 青年胸中充斥著强烈的安心感说道。托尔威微笑著注视他的模样,在此时补充: 「我想他们还需要好一阵子才会透过换俘重返这里。不过,他们两人会好好归来。只要等下去,一定会重逢。」 「嗯……那可得拜托你传话了。告诉他本人,我可是绝不会忘记他在意想不到的时机无视命令这件事喔。」 伊库塔一如往常地开起玩笑。不过──托尔威一脸认真地摇摇头。 「你亲口告诉他吧,阿伊。」 「…………」 「……活下去。这个国家没有人希望你死。特别是在我周遭,大家都因为你不愿活下去而感到悲伤。关于夏米优陛下的问题,我们一定也能设法解决。只要大家一起深入思考,一定会找到好的方法。如同至今一般……」 翠眸青年紧握双拳说道。伊库塔眯起眼眸,无论何时都过于正直地深信「骑士团」──他这种态度从以前起一直都没变过。 「……活下去吧,阿伊。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不愿看到最憧憬的两个人,都先我而去……!」 托尔威双手抓著铁栏杆垂下头。伊库塔也像要依偎过来一般走向他── 「──啊呜?」 托尔威没有防备的额头突然被弹了一下。在眼眶泛泪抬起头的托尔威面前,给予他无情一击的对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算哭花了脸依然那么帅?啊~真叫人火大。」 伊库塔不讲理到极点地喃喃说著,又挺直背脊直视托尔威。 「那份憧憬就在这里毕业吧……我和雅特丽以后都是过去的军人了。往后反倒是你有必要意识到周遭众人对你的向往与羡慕。明明身居率领大军的立场,态度还像至今一样谦逊的话,你知道这样不像样吧?」 「──呜……」 「雅特丽承认的军人,我承认的搭档──那就是你,托尔威·雷米翁。我认为这是最顶级的自信来源耶,或者说,其实你对我和她的评价其实没那么高?」 「──这怎么可能!」 当托尔威立刻大声否认,伊库塔露出苦笑。对于投向自己的任何谩骂,他的反应都不曾如此激烈。 「那就抬头挺胸。对我说『后面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安心去死吧』。这样一来,我也能卸下肩头重担了。」 他甚至建议对方说出这种不可能说出口的狂言。托尔威的眼眸悲伤地摇曳著。 「……我办不到,阿伊。失去朋友让我痛苦,失去搭档让我悲伤,这跟命中生物时的罪恶感一样──不管变得多有自信,唯独那份心情在我心中一直都一样。」 青年如此说道,望向自己不知曾扣下多少次扳机的右手。至今已夺走的生命,往后将夺走的生命。托尔威·雷米翁一直面对著那一切。 「……是啊,那不变的本性正是你最大的优点。」 伊库塔以温暖的语气说出口,手伸向对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就像站在先行离开者的立场上,鼓励他别慌张也别觉得不安,别过于逞强地走下去。 「──不要忘了。我的搭档是个胆小的好好先生,是个帅气到看了觉得不爽的小白脸。而且──是比任何人都更优秀的狙击手。」 简直像是镜像一般。听到那番话,翠眸青年心想。伊库塔·索罗克只对他特别严格的态度、不管交流多少次乐趣仍丝毫不减的相处时光、作为他的搭档上战场这件事──往后也将一直是托尔威·雷米翁的骄傲。 「──与会者对于他的心证止不住地恶化!没有其他可用的手段吗……!」 得知审判的发展,雷米翁上将悲痛的声音在会议室内回荡。在他和「骑士团」成员与苏雅的商议之外,他还跟志同道合的众多军官一起摸索营救伊库塔的方法。 「……乾脆颁发戒严令如何?用战争刚结束社会动荡的名义颁发,这么一来,审判将不由分说地中止。」 一名年轻军官豁出去提案。坐在他对面的同袍皱起眉头。 「以维持治安的名号实行镇压吗?……这算是最糟糕的藉口啊。」 「不然你说该怎么办!叫我们坐视他遭到处决吗?」 找不出对策引发焦躁,军官们站起来激动的争执。无法坐视不顾的席巴上将开口仲裁: 「你们别吵架,冷静下来。还有别忘了──无论多么焦虑,都不许动用超出军人领域的手段。那是我等剩下的最后的节度。」 他警告血气方刚的部下们不要冲动。看著两人反省之后分别就坐,另一方面,他用只有身旁军官听得见的音量 低声呢喃: 「只要他本人不期望……对吧,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炎发将领以沉默回应。只要伊库塔肯说一句「救救我」──他们随时都有退回军阶章展开行动的觉悟……同时,他们也领悟到那一刻绝不会到来。 距离托尔威来访又经过五天后的晚上。到目前为止最充满气势和斗志的脚步声在监狱里回响,伊库塔一听到便当场察觉是谁来了。 「……啊,终于轮到你了吗?吾友马修。」 一手抱著大包袱的微胖青年叉开双腿站在牢房前。伊库塔走过去将脸颊朝向对方。只要手臂伸进铁栏缝隙,就能顺利触及。 「────」 「……咦?你不揍我吗?」 伊库塔意外地低头看著对方出乎意料没有挥来的拳头。无言的思考半晌后,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本来这么打算,但罢手了……现在揍你,看来反倒会让你感到轻松。」 他的发言暗示了比殴打更严厉的处置。听到那番话,伊库塔的脸庞在继苏雅发怒之后再度抽搐起来。 「……你的气势好惊人。这是你有史以来最生气的一次吧,马修……」 「当然了,和这次比起来,连哈洛那件事都算小事。你瞒著我们抢先下手,不商量一声就背叛我们──还企图蛮干到底。」 马修恶狠狠地瞪著对方列出罪状,声音低沉地继续道: 「别以为我会像托尔威或哈洛一样温柔……我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说服你,我会凭实力强逼你活下去,仅仅如此罢了。」 「如果和现在的你扭打在一块,我的确赢不了……不过,我觉得将我拖出牢房也没什么意义喔?」 「我可没梦想过靠腕力逼你反省──对决的方式是这个。」 马修将怀中的包袱放在地上。他解开包袱,里面放著一套颇具重量的将棋盘与棋子。东西看来不仅品质精良,使用者又很珍惜,棋子和棋盘都散发独特的光泽。 「……将棋……」 「我不知道曾输给你多少次,大概甚至没让你动用过真本事……不过,那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马修决然地宣言,在将棋盘前慢慢坐下。他以坐姿严厉地瞪视无法动弹的伊库塔。 「在这场较量上赌生死吧,伊库塔。如果你赢了,可以如你所愿赴死。相反的,若是我赢了,我会不由分说地让你活下去。之后出现的阻碍,由我全部设法解决。」 他出乎意料地夸下海口,伊库塔惊愕地问: 「具──具体来说,怎么解决?」 「我还没想到,不过很快会想到──那还用说?将棋是智力战的代表领域,我接下来将战胜你。脑袋比你更聪明的我,自然能接二连三想出你做不到的点子。」 马修无所畏惧地宣言,迅速地排起自己阵营的棋子。看著他充满自负与自信的身影,伊库塔也像认命一般隔著棋盘坐下来。 「……伤脑筋。现在的你……是全世界最酷的人。」 「酷不酷无关紧要,比你强就行了──开始了,决定先后手吧。」 受到催促的伊库塔从彼此的阵地分别拿起一颗棋子,紧握在手中不让对方看见。微胖青年毫无犹豫地指向右手,手中是马修的风枪兵棋。 「先手是我──来吧,伊库塔。不想惨败的话,从一开始就别留招。」 「那是当然的,马修。这时候留招──和自杀没两样。」 伊库塔也回应对方的气魄,承诺全力以赴。双方的意识同时投注在棋盘上。于是──两名青年之间的第一场认真对决开幕。 * 同一时间,地点来到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兴建于首都郊外的科学家栖身之处──阿纳莱·卡恩的研究所。 「……博士,伊库塔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巴靖一边探头注视显微镜一边开口。在后方桌子上分割多肉植物叶子的阿纳莱,谨慎地移动手术刀同时回答: 「谁知道,不过──他一定正度过充实的时光吧,因为那家伙很珍惜朋友。」 他确信无疑地说。与如今身处远方在自己的道路前进的弟子,那名青年最后的谈话,在阿纳莱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伊库塔先前说过,他在帝国有许多同伴。所以──不管走在怎样的道路上,那家伙并不孤单。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挂念他的心与他同在。当然,在此处的我们也包含在内。世上任何人都会毫不迟疑地将这种状态称之为幸福,对吧?」 以坚定不移的声调说完后,阿纳莱继续探索科学。自最后的告别后从未改变过──他一心盼望伊库塔·索罗克前进的路上受到精灵们的爱照耀。 * 在时间几乎失去意义,由极度的专注产生的忘我心境中。 回过神时,自两人开始对决起已经过了两天两夜。 「……………………」 「────────」 这场对决没有规定持子思考的时限。无时限的对战,在彼此都能接受这个唯一且绝对的框架中逐渐发展。以磨砺灵魂般的气势下出一手,接著是后续的一手,再下一手。战况在抗衡的智谋中一变再变依然没倒向其中一方,彼此的优势劣势令人目不暇给地交替变化。 「──呜──」 于是,在棋局进入尾声时──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均衡终于崩溃。 「……呃……呜……」 保卫马修王将棋的防御。经过多次攻防,从原先形式以临机应变不断重组的防御,出现了比发丝更细的一丝破绽。那并非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状况。而是轮流运用四种棋子,在到达最后终点前多达数十手的复杂玄妙棋路。 马修慢了一手才察觉其存在。不──慢了一手便发觉等同于奇迹。那是任何棋谱上都没有记载,属于伊库塔·索罗克的独特战法。是当炎发少女还在世陪伴身旁时──他梦想有一天与她下棋时要用上这一招,编组出的真正秘藏绝招。 「………………………………………………………………没有…………」 面对宛如智谋结晶般的棋路,经过长久广泛的思考后,马修·泰德基利奇看出了自己的王将没有生路──即使如此,他不承认。他赌上对方犯错的可能性挣扎到最后,在尽头挤出的那句「没有」──相当于他的心脏。 「……我以为……」 在深深低下头的对手面前,伊库塔右手贴著额头悄然呢喃。相隔好一阵子后开口,他连想起说话方式都很费力。 「……我以为脑袋要爆炸了,真的。每一手都犀利无比,互相预判棋步严苛到让我忘了呼吸,防御坚固到令人晕眩……和你的对决太快乐了。哈哈──你瞧,我浑身还颤抖个不停。没想到在这个最后关头,你会送给我一场一生最精彩的棋局……」 伊库塔以感动得变调的嗓音继续道,然后心想──其中到底有几次困境、几次转机呢?想著微胖青年是何等准确地应对了那一切。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对战。不过──你还会变得更强。说不定比我、比雅特丽还要强……啊,真不甘心。无法见证那一幕,居然叫我如此不甘心……」 新萌生的不舍让伊库塔胸膛深处一阵抽紧。此时──坐在对面的马修低头瞪著棋盘发出沙哑的声音: 「……赢了就跑、吗……!……你!……直到最后的、最后都……!」 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棋盘上,与抽气声交织在一起。伊库塔想著他在这一战赌上的深刻情感,想著他积累的苦学时光,能得到马修如此非凡的奉献,伴随令浑身为之颤抖的感谢,伊库塔切实感受到自己有多幸福。 「嗯……是啊,我赢了就跑,下次再比不知道赢不赢得了你。不过──在逃跑以前,唯有这件事我想说出来。」 伊库塔从铁栏杆之间伸手抱住微胖青年的肩膀。他将脸庞凑近马修一直低垂的头,额头几乎撞在一块。他听得见马修的呼吸声,不停落下的泪水在棋盘上形成汪洋。 「谢谢你,吾友马修──曾与你生活在同一段时间,是我的骄傲。」 伊库塔用那句话致上最深最强烈的感谢……直到最后都尝试拯救自己,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赢过自己。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好友──青年向世界的一切夸耀。 经过进一步的听证,长期的审判也终于即将来到终点。 「……自从被告到此处出席以来,直到今天为止,花费了二十一天在听证上。我们不再有任何未尽的话语,也经过了充分的议论。」 审判长以庄严的声调宣告。在场的与会者们,也唯有这一天肃然地等待他往下说。 「仔细聆听,被告伊库塔·索罗克。接下来将宣读你的判决主文。」 黑发青年只有这一次没坐在椅子上也没遭到捆绑,站立在会场中央。至今曾多次提醒、告诫他的审判长,终于开口说出最后宣告: 「被告所犯的罪行卑鄙毒辣。对皇帝陛下施展毒计,更是让罪行越发深重。虽然在童年失去双亲有同情的余地,这一点无法大幅减轻其罪责──」 「…………」 「──其担任元帅者背叛国家产生的负面影响,已大到无人可以衡量。诸多滔天大罪造成的损失达到天文数字,实际上相当于不可能弥补。因此,以最严厉的惩罚净化其污秽身心的罪恶,是被告剩下的唯一道路。」 伊库塔在心中大略翻译那些夸张的措辞。总之就是──你对社会造成莫大的负面影响,不管怎么做也不可能弥补,那至少以果断接受惩罚为确立社会规范作出贡献吧。原来如此,十分妥当,他露出苦笑。 「基于上述依据量刑──」 审判长在此处停顿一会。在场所有人都有所预感,下一句话即为结论。 「判决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处以公开斩首刑。」 他下达没有任何惊愕或意外之处,妥当至极的判决。 「判决已确定。不过──在审判结束前,容许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做最后的发言。对于到目前为止的听证若有何不满或其他想留下的话,你可以随意发言。」 审判长按照规则催促。伊库塔环顾周遭众人一眼后── 「那么我就说了──『绝对别忘了这次背叛』。」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与会者们不禁揉揉眼睛,青年以在至今的听证中从未出现过的沉稳声调,开始做最后的发言: 「可以无限制地托付无条件的信任的英雄──这种人无论现在或从前都不存在于世上任何角落。不管是皇帝或什么人,一个人能够负担的行李必然有其极限──在超越极限时,那个人就会被迫在扔下或摔坏行李之间做出选择。如果扔下行李就是背叛者,如果摔坏行李或许会被称作疯子。无论如何,那些存在都会导致国家受到重创。没有恰当地分担负担,将会辗转带来自掘坟墓的结果,希望大家记清楚了。」 伊库塔以严厉的语气要求。在帝国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错误,丧失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么,至少要从中学到最大程度的教训。 「将某人尊为领导者时,你们必须时时怀疑那个人物。必须不断发问,那个人内在的意志、其行动带来的作用是否真的符合你们的希望。如果疏于监督,就会出现像我这样的人。假扮英雄受到人们吹捧,私底下利用地位企图满足与公众利益相距甚远的欲望,像这样的人必然会出现。不让这种人处于领导地位,若不慎被取得领导地位,就马上让他倒台,这是你们的义务。是与你们自身的幸福直接相关的最重要职责。」 现场不可思议地没响起奚落声。与会者们深深凝视著伊库塔,等待他往下说。所有人都直觉地领悟到,他们现在才首度听见他真正的想法。 「我很高兴这里的人们对我的作为感到愤慨。因为如果没有任何人萌生这种情绪,代表这个国家不管做什么都没救了……不过,情况并非如此。尽管现在走起路来还东倒西歪,国民议会和国民审判都有明确向前迈进的意志。虽然那是不知何时失去也不足为奇的光芒,希望你们至少让我抱著期待。希望你们让我想像,这个国家不再依赖英雄的日子终将到来。」 伊库塔忽然露出微笑,在最后环顾与他共度长期审判的众人。 「抱歉,我做了许多胡闹的举动──啊,对了,最后提几件事。我认为最好给被告换一把品质好一点的座椅。单次听证也要设定时限,以免变成用言语狠狠攻击疲惫不堪的被告的地方。这方面可以尽量参考齐欧卡的国民议会,因为那边从一百多年前起就不断在完善同一种制度。」 他像往常一般顺序颠倒地指出缺点与提供建议。一部分与会者发出苦笑,他们悄悄将伊库塔指出的问题记在心中。回头想想,审判的确有许多改善的空间。 「说了不少话,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审判长,请做总结。」 结束发言的青年将场面还给审判长。审判长目不转睛地俯望他的脸庞开口: 「……伊库塔·索罗克,你……」 说到一半,他将话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罪行得到慎重的裁量,无论与会者和被告都接受了这一点。作为不成熟的集会,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听证。正因为如此,他们必须接受这个结论。 「……不,没什么。判决顺利下达,审判完成了所有步骤。第一次国民审判,到此退庭──全员起立,敬礼。」 审判长说出最后一句话。与会者们同时起立敬礼。辛苦了──看到他们的样子,伊库塔在心中慰劳。 同一天晚上,在青年被送返的监狱中,一名少女摆脱武官们的制止,跑过通往他所在之处的走廊。 「……呼、呼、呼、呼、呼……!」 她抵达铁栏杆前直盯著对方的身影。刚看完的书本高高的堆在床铺上,伊库塔·索罗克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等待。 「────嗨,好久不见,夏米优,你是从皇宫一路跑过来的吗?看你喘得好厉害,总之最好先喝杯水。」 青年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女皇想要无视他的举动开口,却因为呼吸太过紊乱说不出话。她只好不得已一把抓过杯子灌下去。 「────呼……呼…………呼…………呼…………」 她的呼吸花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调过来,伊库塔默默地等待著。在身体做好准备之后,夏米优用力深吸一口气。 「──你这个大蠢货~~~~!」 她以传遍整座监狱的洪亮音量大喊。在长长的回音消散后,伊库塔一脸佩服地说: 「……我都耳鸣了。你好厉害,夏米优,你发得出那么响亮的叫声啊。」 「呜!你、你又说这种话……!你这个人,你真的明白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接下来将会如何吗……!」 「当然了──三天后的早晨,将在帝都邦哈塔尔的『神殿』前执行我的死刑。行刑方式为国民审判规定的斩首。我会待在这间牢房内悠闲度过行刑前的时光。你看这里东西很齐全吧?住起来很舒服喔。」 青年轻轻微笑著说道。面对咬紧牙关的少女,他抱起放在床铺上的搭档。 「由于审判结束,他们终于将库斯还给我了。少了这孩子感觉总是心神不宁。因为不断有人通讯,他关闭了通讯功能。我想其中一定有来自你的通讯,抱歉,不能接通。」 伊库塔如此道歉。面对这样的他,夏米优反覆的深呼吸努力镇静心情,拚命以压抑的声调再度开口: 「……索罗克,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里逃到远方吧。」 「唔?」 「国民审判的判决已无法更改。不过,还有办法让你逃离死刑。加上什么理由都可以──例如宣称你在监狱中病故,没等到行刑日便丧命于此就行了。只要改名换姓换个地方生活就解决了。这种程度的安排,我马上就能准备好。所以……!」 少女猛烈的要求他逃狱。那一瞬间,青年脸上忽然浮现寂寞的笑容。 「在与齐欧卡的决战中也有大量士兵死去。他们在我的指挥下,相信会获得胜利而战。然而──不能只有背叛他们的我以假死逃避啊,夏米优。」 「那并非你的罪孽!是你夺走了属于我的罪孽!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宣布战败?那正是我的夙愿!被国民审判处刑的叛徒应该是我!但你却夺走了!夺走我的一切,我直到那一天为止累积的一切,全都被你化为泡影……!」 少女口中迸发混杂了所有情绪的吶喊。伊库塔点点头。 「没错,我夺走了那一切……因为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 「那是我唯一得到原谅的方法!想偿还永灵树血统沾染的罪孽,唯有毁灭皇室本身使其再也无法复苏,并让我这个最后的后裔遭到处决一途!这么一来,我才终于能如愿在炼狱被烈火灼烧!能够确信已然赎罪,结束这条污秽的性命……!」 少女以狂热的语气诉说自身的夙愿。伊库塔于此时再度正面面对曾多次窥视过的她的内在。 「关于那什么『罪孽』的问题,你和我的讨论一直是平行线。我一口咬定那种东西不存在,你则坚称『罪孽』是存在的,不肯让步……如果你说有人要求你赎罪,我还可以理解。不过,现实中并没有那样的人。找遍整个帝国,也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献上性命得到幸福。那么──那个『罪孽』,不就像是于只存在于你心中的幻影吗?」 「不,绝非如此,索罗克!那被历史掩埋的亡者们怎么说!那些甚至无法发出怨言的人,在世时被我的祖先们践踏过的生命怎么说!他们的确已无法表达怨恨!不过,施加凌虐者的罪孽显而易见!永灵树的邪恶不会随著时间经过而风化!罪孽随著血统一起永远残留!化为我污秽的血肉,直到现在仍在这里……!」 「在刚邂逅时,我就舔过你的血了吧!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很污秽啰!我明明连病都没生过活蹦乱跳的,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伊库塔的声调也受到她激动的语气影响,变得激烈起来。察觉这个走向,夏米优大力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索罗克。我并非想跟你争论,更无意否定你的想法。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死。 真的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念头。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抱著和你一模一样的想法,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复杂难解啊。想让我活下去,自己求死的你,和为了让你活下去,自己不得不死的我。明明彼此想让对方活下去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死亡却简直像手持利刃互刺一般来来往往。」 青年用沉重的语气说完后停顿一会。他思索片刻,改变切入的角度。 「做个假设吧──举例来说,有你和我都不会死的未来,是近几年来我最想要的东西,既然你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死的话──夏米优,你会答应这个计画吗?」 少女的肩膀一颤,当然伊库塔也明白。他明知她绝不会答应这种提案,仍然往下说: 「模仿你刚才的提案,我们两个都以假死离开这里。改名换姓,改变住处与生活方式──在某个遥远的异国,齐欧卡一角的乡下小镇过著耕田维生的日子如何?悠闲的生活正是我的期望,我认为这样也比在皇宫生活更加适合你。当然,在乡下也有乡下的辛苦与麻烦。不过──至少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驱使我们毁灭。」 夏米优低著头,哑口无言地颤抖著。她绝对无法同意青年的提议,却也不想说出拒绝的话。明明对于对方的温柔感到无比欢喜却无法回应,她真想杀死如此可恨的自己。伊库塔也清楚地看出她的挣扎。 「如果我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就能解决,那很快就讲通了……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包含我的存在在内,你坚决不接受自己得到幸福的未来。你并非找不到得到幸福的方法,而是禁止自己迈向幸福。」 「…………」 「你明白吧,那是阿力欧·卡克雷对年幼的你施加的诅咒。是遭到他人恶意曲解扭曲后的认知。被那种东西束缚拋弃性命,对谁有好处?谁会得到幸福?事到如今,连阿力欧·卡克雷本人都不会发笑──他对你灌输的念头,只是为了入侵帝国所做的一部分布署。在现状来看早已是无法运用的废牌。你心中的事物,只不过是丧失目的的诅咒留下的残骸。」 明知这个说法很残酷,伊库塔依然断言。他一手伸向挡在他与少女之间的铁栏杆,指尖抚摸由一丝不苟的连续正方形构成的铁框。 「听好了,夏米优,你需要的是划分界线。被他人所灌输的扭曲认知,与除此之外在你心中属于你本身的价值观。不将两者划分清楚,就看不见你这个人类的本质。这代表──你甚至还没看见自己心灵的形貌。」 「────我心灵的、形貌……?」 「这货真价实是我要挑战的最后一战。挖出促使你寻死的病灶,与你本身的心灵彻底分割开来。过程一定会伴随剧痛,会流出看不见的鲜血吧。不过──你绝对需要这个治疗。因为在我的处决即将到来的这个紧要关头,是最能够清晰看出你心灵轮廓的时刻。」 伊库塔这么宣言,直视对方的眼睛。夏米优察觉有什么即将展开,反射性的警惕起来。 「第一个问题。别花时间思考直接回答──你喜欢还是讨厌人类?」 他拋来出乎意料的问题。即使难以掌握青年的意图,他的觉悟也强烈地传达过来。夏米优开始回应: 「──喜欢。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喜欢人的生活……由人与人的关系交织而成的风景。」 「这个我当然也知道……沙盘游戏很有趣,真想再玩一次。」 想起从前的回忆,青年露出微笑。在与他共度的日子中积累了各种尝试,夏米优回想起那一切,胸口感到一阵抽痛。 「第二个问题──有个村庄的居民全都十分懒惰与无精打采。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这次的问题与刚才的方向不同。少女也立刻回答: 「──如果他们过得幸福就好。但是,若并非如此,我想引导他们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进。然后……不。」 说到一半的话中断了,但青年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等等,别停止回答。你刚才想说的话是什么?别吞回去,好好地说出来。」 被他再三要求的夏米优屏住呼吸。迟疑一会后,少女微微低著头开始回答: 「……如果能够如愿,我也想透过与他们的关系得到满足……我觉得这个愿望很任性,犹豫著要不要说出口。」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村民们不觉得你任性,那不会产生任何问题。判断你的行为任性与否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他们不是吗?」 他指出对方心中僵固的自慎。不过,伊库塔只是稍微提及便继续道: 「第三个问题──有一个幼儿的双亲十分粗暴。遭到他双亲殴打过的同村村民们,要求那个孩子赎罪。那个孩子有罪吗?还是没有?」 这次她没有立刻回答。夏米优神情严肃地思索著,在不久后苦涩的开口: 「…………我没办法回答。罪行要在何处划分,要延展到什么程度?这是根植于该共同体道德观的问题。身为外人的我不能对此轻易插嘴。」 「原来如此。那么,如果你是那个村落的领袖呢?你会怎么裁决这件事?」 「……如果我处于那个地位,不会追究孩子的罪责。尽可能排除连坐制度,以培养独立尊重个人的伦理观为目标是我的态度……如果允许重新定义罪行本身的概念……我想将其定义为仅凭自己的判断与行动而产生之物,而非上天强加之物或一出生即背负之物。」 夏米优流畅地说出她身为领袖的理念。伊库塔开心的微笑著。 「那个答案,正是划分你的心灵与病灶需要的最大线索──在原始共同体中亲子之间的罪责连坐,与在皇室同一血统内的罪责连坐。两者具备的结构本质如出一辙。可是──你不承认前者,想认为自己适用于后者。」 「…………!」 「你知道那个矛盾出自于何处吗?──顺序颠倒了。在皇室血统内的罪责连坐──不是因为那个理论正确,你才让自己背负罪责。反而正好相反──你想让自己背负罪责,因此接受了皇室血统传承罪孽这种不合理的论点。仅适用于自己的不讲理罚责,那正是认知本身的扭曲……相对的,你不让陌生的孩子背负父母的罪责。因为那是你原本的价值观。」 夏米优的心脏猛然一跳──的确不对劲。同一种法则明明应该适用于类似的案例,结果却分成自己有罪,陌生的孩子无罪,这是明显的矛盾。这代表她的双眼──扭曲地看待了自身的罪孽? 「你拿出皇室的血统为你对自身的厌恶感提供依据。根源并非皇室至今犯下的罪行,而是你心中对自己厌恶万分的感情。不过──想起来吧。那真的是你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具备的念头吗?」 伊库塔全力质疑这一点。夏米优的视野一阵扭曲──或许曾经有过。在她还非常小的时候,有过尚未对自己产生恨意的时期。那么,改变这一点的契机是什么?是谁对自己灌输了什么话? 「──啊──啊──」 「想起来,夏米优!自觉到那是一种诅咒吧!你的思考受到诱导,促使你厌恶自己!将被灌输的自我厌恶除去后剩下的事物,才是你应该重视的真正的你!」 横亘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浮现。男子断定她很悲哀的笑容,声称她的血统腐败的声音鲜明地复苏了。她连接受那个观点时的寂寞也回忆了起来。啊啊──的确没错。这种憎恨自己到极点的心情,并非源自于内心深处。是那名男子播下的种子生长出来的不祥藤蔓。 「──可是、可是──我──」 为什么无法拒绝种子?因为当时的她是幼童,盲目听信了对方的话?──这的确是部分理由。不过,绝非仅止于此。年幼的心也有所预感,荆棘的种子总有一天将成长茁壮,捕获自己。明明知道,昔日的自己却持续灌溉培育种子,是因为── 「──我从一开始就从未被爱过。」 她说出作为开端的空虚。在一脸悲痛的注视自己的青年面前,少女回想起昔日的自己。没错──这是她接受「种子」最大的理由。那一天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心中什么也没种植的土壤,连一株幼苗也没有发芽的心灵田园。 「从被送往齐欧卡之前开始,就没有任何人爱我。父亲厌恶我的存在,企图勒死我。母亲不曾喂我喝过一口母奶。就连奶妈都为了避免遭到谋杀牵连,只与我保留最低限度的交流。那个地方到处都没有爱──即使我试图爱自己,也不明白爱是何物。」 「…………啊……」 「被送往齐欧卡后,阿力欧·卡克雷教导我憎恨自己来代替爱。我也学会憎恨自己,作为一无所知的爱的代替品。虽然恨了又恨心灵也得不到满足──不过,我产生了奇特的理解。我接受了『因为自己是邪恶的存在,生命才如此痛苦』这件事。所以──我认为必须净化。我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偿还这个身躯与生俱来带有的邪恶。不久之后,我认定皇室的血统正是邪恶的真面目──我觉悟了,我的人生目标,就是破坏永灵树王朝。」 夏米优以淡淡的声调告白──没有得到爱的少女,在心中取而代之的创造 第十四卷 尾声 关于帝国与齐欧卡的胜败,两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发表官方看法。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国从那个阶段起,众人对于要主张「战胜」还是「战败」在意见上发生了分歧。是未能攻下帝都而撤退的一方输了,还是在那之后立刻发出战败宣言的一方输了?事实与面子与外交势力关系交织在一块,形成非常复杂的问题。虽然比较双方军队的耗损率,这种情况正是由于双方受创无法再战造成的「平局」。 只是,帝国基于这些情况,早一步采取了具体行动。得到国民议会支持的女皇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提议展开和平谈判,以实现两国之间的永久和平。一方面因为厌战热潮高涨,不仅在帝国内部,齐欧卡方面的有识之士也对此发出了赞赏。 恢复外交活动后不久,女皇推动帝国民主化一事传遍了帝国与齐欧卡。在引进共和制方面,我们想仰赖作为前辈的贵国的经验──女皇亲口说出的那句话,使得两国外交官全都大吃一惊。不过,日后的历史证明她是认真的。短短两年后,女皇宣布废止卡托瓦纳皇室。再经过五年之后,她也主动退位。 * 在吹著宜人清风的某一天下午两点。一名男性肩头背著长方形的行李,站立于一户盖在宽敞建地内的大房子玄关门口。 「呃……是这里吗?」 男子喃喃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便条纸。比较上面写的地址与眼前的房子。他确认自己似乎没有弄错,正想鼓起勇气敲门── 「欢迎光临~!」 大门早一步打开,一名年约五岁的孩子出现在门后。虽然对突然的情况感到吃惊,男子迅速蹲下来对上孩子的目光。 「啊──午安。那个,我名叫托尔威·雷米翁。你爸爸或妈妈在家吗?」 「托尔艾──啊!我知道,你是爸爸的朋友!进来吧!」 「可以吗?那、那我就打扰了。」 尽管有些困惑,今年满三十二岁的托尔威·雷米翁踏入屋内。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玄关映入眼帘。虽然有几双看来属于这家人的鞋子,访客沾著泥泞的鞋还只有他这一双而已。 「这边!这边!跟我来!」 孩子活泼的带路,他跟在后头在走廊上前进。这是一栋相当大的宅邸,不过对于生在雷米翁家的他来说,还不至于对为此感到困惑。他们不到一分钟就抵达看似起居室的房间门口,孩子在托尔威的关注下大大地打开那扇门。 「爸爸~有客人!」 「喔,欢迎。第一位是梅尔凯去迎接的吗?」 坐在窗边藤椅上的微胖男子──今年满三十二岁的马修·泰德基利奇望向房间门口。在目光交会的两人交谈前,先跑进房间的孩子大声地说: 「爸爸~这个人是托尔艾吧!你的朋友托尔艾!」 「是托尔威。你喜欢擅自把词汇改成好念读音的毛病又犯了。不过,你有好好地迎接客人很了不起。乖乖~」 「嘿嘿嘿~!」 马修用属于父亲的手抚摸孩子的头,完成鼓励迎接访客任务的孩子。托尔威对那一幕露出微笑,走向老战友身旁。 「午安,小马。你儿子长得很好呢,长得像波尔蜜小姐吗?」 「嗯~姑且不论长相,性格很难讲。我小时候似乎也像那个样子。」 「喔,这样吗──啊,还有两个孩子也在吧。在那里和那里。」 托尔威这么说著瞥了头顶一眼。一楼的起居室设计成两层楼高的开放式天花板空间,从二楼走廊可以眺望起居室全景。那边有两个孩子躲在家俱后面。在托尔威看来,他们比迎接他的孩子大两、三岁。 「他、他发现了,队长~!」「撤退!撤退~!」 孩子们慌张地嚷嚷著溜走。现役狙击兵看著他们的模样,他身旁的马修露出苦笑。 「爱丽滋和鲍夏总是那样。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你们兄弟……虽然我家的是姊弟。」 「啊哈哈……孩子玩扮军人游戏是必经之路,我以前也常常玩。」 他们彼此想起童年,感到很怀念。这时──另一个人走过走廊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望了过去,只见房门再度大幅敞开,一名给予人温和印象的高个子女性跟在梅尔凯后面走了进来。 「爸爸!这次是哈洛来了!哈洛!」 「呃,打扰了……啊!马修先生、托尔威先生!好久不见!」 「嗯,你看起来精神也很好──」 马修正要和同伴打招呼,说到此处却突然闭上嘴巴。他突然面露疑惑之色,托著下巴直盯著新来的访客。女性困惑的歪歪头。 「那──那个,怎么了?」 「…………我可不会因为很久没见面就上当。你不是哈洛,是派特伦希娜对吧。」 马修犀利地指出这一点。一听到那番话,至今装出温和印象的女子──派特伦希娜一下子露出彷佛注视著深渊底部的表情。 「……不会吧,居然被胖子看穿了……我再也当不了间谍了……」 「少瞧不起人!不是你退步了,是我很努力!别看我这样,最近也培养了看人的眼光!」 「嗯,我知道。毕竟小马你可是十年后的元帅头号候选人。」 托尔威笑咪咪地赞美朋友的活跃表现。此时,派特伦希娜沮丧的表情转变成笑容。她用截然不同的口气说道: 「呃,惊动大家了。抱歉,派特伦希娜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试试能不能骗过你们。」 「啊,这次确实是哈洛了。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是的!虽然待在军中同样的单位,因为现在就任研究职位,我缺乏运动有点变胖了。」 「哈洛小姐不久前发表的战场医疗论文,在军方也深受好评。我也仔细阅读过,关于截肢手术术后恢复率的统计数据特别令我惊讶。没想到死亡率居然那么高……」 「哇,真开心,你看过了呀!我也努力的收集了数据,但愿能够成为今后改善方案的基础……」 三人立刻互相报告近况。由于许久未见,可以聊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但这么一来却会错失告一段落的时机。在那种情况发生之前,马修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一直站著说话,坐下泡个茶吧。」 「赞成!待会殿下也会过来对吗?」 「虽然计画是如此,毕竟她很忙碌,也可能很晚才到──来,我们去那边的房间。」 屋主带头在房间内迈步,三人直接走到接待室。 「……不过,从那以后都过了十年吗?无论帝国和齐欧卡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啊。」 马修将三人份的茶水注入每个人的茶碗中同时说道。由于过去大都是由哈洛泡茶,在自己家中接待朋友的马修有种新鲜的心情。虽然他为了稍微弥补他与哈洛的泡茶技术差距,试著用了最昂贵的茶叶,但多半是杯水车薪。在茶碗分给每个人之后,托尔威开口: 「是啊,虽然总会照习惯说出来,国家毕竟已经不是帝国,而是卡托瓦纳共和国了。先前部下告诉我,最近的孩子好像都说国名是卡托瓦纳。」 「因为光说共和国分不出是哪一边……不过,真没想到帝政会像这样在转眼间结束。虽然从成立国民议会起就有这种趋势,我还以为会花费五十年慢慢地改变。」 「因为殿下以惊人之势加速推进啊。刚成立时遭到嘲笑的国民议会,如今已是优秀的国家领导机构。殿下本人现在也在议会中十分活跃就是了。」 马修这么说著,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味道虽然不差,但还是有些生涩。他给自己打了六十分,放下茶碗。 「与那方面相比,军方的变化还算平稳吗?──然而,还是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特别突出的是与学术领域的合作吧。虽然因为近期避免了战争,整体而言有裁撤部队的倾向,在军事领域的研究反倒给我十分兴盛的印象,听说这一点在齐欧卡也一样。」 「气球与膛线风枪与爆炮──因为直到十年前为止,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了技术革新。应该是两边都切实感受到发展技术研究的重要性了吧?」 「虽然双方明明不再是敌国,对下一场战争的准备没有结束的时候,令我感到心情很复杂……往后不管完成怎样的新兵器,老实说我都不想再跟齐欧卡交战了。」 「海军那边情况如何?听说波尔蜜小姐晋升为海校了。」 「和陆军同样有裁减部队的倾向,但尤尔古斯上将依然很努力。前阵子总算把第一舰队所有船舰换成爆炮舰了。只是那个人本身讨厌爆炮,还抱怨过下次的战争看来会没有乐趣。」 「之前你们还曾有要由谁入籍谁家的问题吧。关于这方面,现在与过去相比看来没有太大的改变……」 「与其说看起来,实际上是没有改变。由于在海战的那场联合作战分毫不差地决定了胜负,我和波尔蜜在维持陆海合作的意义上都越发难以移籍到其中一边。所以我们一家人的房子也盖在这种不靠内陆也不靠海的微妙地点,虽然我很中意这个悠闲的地方。」 「孩子出生的步调也很快呢。在波尔 蜜小姐肚子里已经有第四个了?」 「那孩子上个月出生了,波尔蜜正在催我快点生第五胎。那家伙很喜欢小孩啊。我也不讨厌,不过实在觉得生到四个左右可以停了……」 马修脸上明显露出烦恼的表情,抱起双臂。发现两人以欣慰的眼神注视著他,马修慌忙摆回原本的姿势。 「喂,别总是只叫我讲,那你呢?托尔威。我们彼此年纪不小了,你差不多也该有一、两个桃色传闻了吧。」 「嗯、嗯~桃色传闻……这个嘛,我在父亲推荐下相亲过几次……」 「你当然是人人争抢的对象了。那结果呢?」 「不管哪一位,感觉好像都不怎么合得来……啊哈哈哈,果然没嫁给阿伊或雅特丽小姐是个失败吗~」 「虽然口气像在开玩笑,你几乎是认真的吧。哎呀~事到如今我不感到惊讶……不过如果要找像他们两个人的对象,你大概花费一辈子也是单身喔。」 马修殷切的考虑朋友的未来说道。托尔威听到之后思索一会,改变话题: 「……虽然不是我,哥哥们那边好像有点苗头……吗?」 「萨利哈史拉格上校和斯修拉中校?喂喂,对象是谁啊?」 「嗯──斯修拉哥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了。但目前她好像并未接受……」 马修将茶送到嘴边的手顿住,浑身僵硬。反应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坐在对面的哈洛也一脸惊讶。 「…………真的吗?向那个『魔鬼』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你、你哥还真厉害……」 「苏雅小姐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在伊库塔先生刚去世后她有一段沉郁时期……她在本质上是纤细懂得体谅的人。若是明白这一点向她求婚,那么希望斯修拉夫中校务必要努力。」 「他发展到求婚前的过程有一点问题……斯修拉哥一开始好像是推荐萨利哈大哥当米特卡利夫少校的结婚对象。他们两人编组在同一个部队总是吵得很凶,却以奇迹般的平衡带来好的结果……斯修拉哥对这一点评价很高,因此向她推荐了大哥。」 「……我害怕听到结果。然后来怎么样了?」 「……结果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绝了,她说与其跟那种人结婚,她宁愿从部下里抽签挑出一个人选……」 马修想像著那句辛辣的台词,很想抱住脑袋。不过,托尔威又往下说: 「问题是从这里开始的。明白她不太可能与萨利哈大哥结婚后,听说斯修拉哥思考半晌,向她提议──那与我结婚如何?」 第二度的沉默笼罩在三人之间。哈咯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那个……难道说,求婚就是指这个……?」 「没错……该说遭到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吗?甚至连我都想去找米特卡利夫少校道歉……」 「……照你这种说法,事情还有后续?」 「……嗯。因为斯修拉哥非常有耐性。在米特卡利夫少校拒绝后,他好像点点头说了『我等两年后再问你』。」 「两、两年后……吗?」 「嗯。斯修拉哥是这么说了以后,两年后真的会问的人。我想他现在一定在做各种准备,好让下次挑战求婚时有胜算。不过……事情发展成这样,老实说我也无法预料之后的情况……」 托尔威的语气带著八成的不安与两成的期待。马修在脑海中想了想这件事,放弃地耸耸肩。 「……嗯,唉,对于双方都只能说你们加油吧。不过,斯修拉夫中校虽然是个木头人,相处起来就会发现他是好人,更重要的是,有人向米特卡利夫少校求婚倒让我有点安心。一直背负著伊库塔的阴影太可怜了。」 马修语带叹息地说。托尔威愣愣地看著他的脸庞。 「咦……?抱歉,小马。你刚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啊?……咦,等一下,难道你没发现吗?虽然部队不同,你们有不少机会交谈吧?」 马修惊讶地说,在他察觉的范围内说明了当时两人的关系。托尔威就像面对数学难题般抱起手臂。 「……我一点也没发现。因为她总抱怨阿伊,我以为他们感情不太好。」 「你瞎了吗!世上的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并非都像你那么坦率!」 连马修也忍不住吐槽。对于年过三十社交意识还像十几岁时一样的朋友,他感到傻眼又感动,同时朝另外一个朋友拋出话头。 「……那哈洛怎么样?你那边的环境与人见面的机会很多吧?」 「嗯~这个嘛……的确有人向我表达过好感。可是……我也和托尔威先生一样,是没成功嫁给伊库塔先生国的国民……」 「我明白,哈洛小姐。我非常明白。」 「不要心有灵犀!别建立奇怪的国家!那个国家的居民还有几个人啊!」 马修在互相颔首的两人面前大喊。哈洛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开口: 「我顶多是在边缘炒热气氛的小人物……不过像娜娜克小姐,可是住在那个国家中央的人。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喔,那家伙现在也活力充沛地在犹纳库拉州担任席纳克族的领导者。阿尔德拉神圣军从大阿拉法特拉山脉撤走后,据说零星有她的同胞重返山上。只是──已经在平地生活扎根的家伙好像不少,娜娜克本人今后好像也会把经营重点放在平地上。」 说完他所知范围内的近况后,马修一度闭上嘴巴,又忽然想起般补充一件事: 「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桃色传闻……我曾被卷入那家伙和米特卡利夫少校面对面喝酒的场面。那可是一整晚被迫听她们咒骂、抱怨与依恋伊库塔的地狱之宴。唉,虽然她们两个隔天早上都变得神采奕奕是好事……」 「娜娜克小姐在伊库塔先生接受国民审判时忙著照顾席纳克族的同胞,自己无法参与这边的状况……与直接跟他本人见面交谈过的苏雅小姐相比,那是另一种痛苦……下次见面的话,我想和她们两个好好聊聊。」 关心两位女子心情的哈洛说道。马修与托尔威抱著怀念的心情,看著她展现与从前丝毫不变的温柔。 * 对于昔日奉为老师的女子,男子有一段难以理解的记忆。 领悟到其人格的堕落已不可逆转时,男子决心亲手让她失势。他希望自己更早发觉──不过,他对于下手本身并不迟疑。纵使被人责怪忘恩负义、被人诋毁为背叛者,他无法放著面目全非的老师不管。 只是──当最后一天来临时。当他这个人出现在她眼前,要葬送作为政治家的她之际。 老师面带微笑地看著他。 男子不明白。她为何对背叛自己的男子投以那样温暖的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他都未能掌握那个笑容底下的真实想法。 而此刻,男子奇异地置身于与当时的老师完全相同的状况中。 「──请你让出那张椅子的时候到了,卡克雷阁下。」 耸立于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中央的议事堂,执政官办公室内。一名男子参加每次的选举并成功地一再当选捍卫到底的根据地,在此刻首度响起夺走其宝座者的声音。 「……这是迟来的反抗期──不,单纯是到了羡慕父亲所有物的年纪吗?可是就我而言──比起这个,我更想送齐欧卡军最高司令官的椅子给你。」 悠然的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的壮年男子──齐欧卡共和国前任执政官阿力欧·卡克雷如此说道。并排站在他眼前的人,全都是十分熟悉的面孔。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米雅拉·银、塔兹尼亚特·哈朗、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葛雷奇·亚琉萨德利。于十年前大不相同的是,他们所有人都穿著正式服装而非军服。 「很遗憾,他说他不会接受那份礼物。因为每个人喜欢的座椅触感各有不同,勉强别人坐在不适合的椅子上可不好,阿力欧。」 「白翼太母」用讽刺的语气说道。那个别名,如今已成为她广为民众所知的昵称。整合齐欧卡国内所有少数民族,得到他们莫大支持的前海军少将──在战场上曾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盟友的她,如今在政治领域与他并肩奋战。 「没想到相当于我义子与义女的两个人,居然会同时反叛……我看起来或许不怎么沮丧,但也受到很大的打击。我可以要求说明吗?为什么你们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在我的政权下当军人做事不行呢?」 「你、你,究竟用哪张嘴说这种──!」 对方的问题令米雅拉十分惊讶地开口。不过,一旁的约翰伸手制止她。 「由我来说,米雅拉……他是我的养父。」 约翰的脸上同时带著复杂的感慨与觉悟。米雅拉体察他的心情,退后一步。 「…………」 于是,青年与养父面对面。这不可能是场单纯的亲子对谈。他正是七年前宛如彗星般降临政界,在短时间内赢得巨大支持,在之前的选举中终于击败阿力欧·卡克雷的青年才俊。前齐欧卡共和国陆军少将──现任齐欧卡共和国执政官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我很尊敬你,卡克雷阁下 。多亏有你发觉我的存在,在你的支援下磨练我的才能,我才得以成为能深入参与国家前途的人物。在当军人时,我一直满心想回应你的期待。」 「…………」 「但随著时间流逝,我发现了。你期望我成为英雄,但并不期望我得到幸福。因为认为两者在根本上无法兼顾是你的哲学。知道这一点之后,我苦恼不已……很快地想到一件事。让拥有这种思想的人担任这个国家的代表很危险。 齐欧卡在我的牺牲之上繁荣──事情如果只是这样,我或许能够接受。因为我的存在只是作为权宜之计的特例,不会再有人像我一样被献祭。可是,你希望这种机制永久化。你的目标是成立一个不断供应英雄当成国家运作燃料的社会。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一点。」 约翰一脸苦涩的告白。对于儿子的挣扎,阿力欧坦然地回应: 「无论任何社会,都会有一定数量的阶层遭到剥削。是奴隶?劳工?还是底层民众?──不管挑选谁、怎么命名,最终的差异只在于从何处剥削而已。 然而……在这些人当中,只有英雄很美对吧?为了众人而非自己奋不顾身的战斗,这样的人类无庸置疑高洁吧?既然经营国家总是需要燃料──我想期待人类之中最美的存在。因为像这样走下去的国家,正是全世界最美的国度。」 阿力欧以诉说理想的声调说道。不过──现在的约翰对那种「美」的姿态断然地提出异议: 「……在你要建立的国家中,英雄是唯一美丽的存在。对于其他数万倍靠剥削他们维生的人,接受这种状态运作的社会,我不忍卒睹。」 「如果你主张负担应该平均分摊,乾脆尝试共产主义吧。你将会发现,人类是多么不适应整体均等作业的社会。我可以断言──无论将我赶下台的你想像的是怎样的社会,那里无一例外的都有某种剥削的结构。当你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时,一定会这样盼望:『事情不该如此的,有没有英雄能从某个地方过来帮助我──?』」 阿力欧谈论对方应该最为厌恶的假设。不过,约翰并未退缩。从再度找回睡眠起直到现在积累的许多思考支持著他,让他无所畏惧。 「我绝不会那样期望。我设想的是由并非英雄的许多人来经营的国家。或许离完美很遥远──即使如此,也不会放弃任何事物。就算剥削的结构不可避免,应该也能依时期与场合而定更换对象。有时候谁来付出,有时候谁来得利──等这种应对机制成为当然的状态,成为付出与得利皆是理所当然的社会时,我认为那种型态将会有别于剥削。」 约翰目不转睛地回望著养父说道。阿力欧感到很佩服──撼动对方的信念与价值观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更何况虽然是收养关系,眼前的青年也是他亲手养大的儿子,他深知他的才智有什么习惯与方向。阿力欧本来能够自由自在地让约翰陷入迷惘与迫使他听信──然而,这一招对现在的约翰一点也不管用。 「────嗯?」 嘴角突然有种奇妙的异样感,男子伸手一摸,指尖感觉到微微抽搐的嘴角肌肉──他正在笑。不是平常像面具般的完美政治家笑容。不知不觉间,胸中怀抱的感情让他笑了。 「……啊啊──」 他对自己的迟钝涌上苦笑──试著当成自己的事来感受,因果实在太过明显。答案近在眼前。这名年轻人,由他栽培,整个人生应该被他利用殆尽的儿子──现在发展出与他截然不同的思想,与志同道合的同伴们一起向他竖起叛旗。 「──原来是这种心情吗?老师──」 阿力欧领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接受了在此刻浮现微笑的必然──没错,因为父母为孩子的自立感到欣喜是当然之事。 最后的反抗意识从阿力欧心中消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坐了许多年的椅子上站起身。 「抱歉,耽搁了时间,椅子让给你──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房间,约翰。」 他这么说著迈开步伐,在挺起胸膛伫立的儿子面前停下脚步。阿力欧伸出手,轻轻抚摸约翰的头发。就像从前约翰还小时曾做过的那样。 「……也许是找回睡眠的影响,你的头发变成了灰色。虽然之前的白发非常洁白美丽──」 「…………」 「──不过,现在的灰色的确也不差。这是知晓许多事的颜色。保持灰色接纳并不黑白分明的世界向前迈进……灰色正是为了政治家存在的颜色。」 男子说完后收回手,与约翰擦身而过。离开办公室时,他没有回头望著儿子直接说道: 「虽然方向与战场不同,这里也是严酷的世界──加油,我的儿子。只是,如果你不希望我回到那张椅子上,就千万别露出破绽。」 最后留下这句话,他离开了房间。约翰转身注视他的背影──一语不发地深深鞠躬。 阿力欧沐浴在议员们各式各样的目光中走出议事堂,外面天色微阴,滴滴答答地下著小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女性持伞伫立在那里。 「辛苦了,老公。」 「──莎拉姆?」 阿力欧意外地瞪大眼睛注视妻子。莎拉姆走了过来,将丈夫纳入伞下。 「你会过来议事堂真少见。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很可能看到你落败的场面,我来看热闹。」 一脸认真的莎拉姆若无其事地回答。阿力欧忽然笑了。 「的确正是如此。我被儿子他们狠狠的击败,赶下我很中意的那张执政官椅子。」 「太好了。」 「太──太好了?」 那句话就连阿力欧听到也不禁双眼圆睁。无视于丈夫的惊愕,莎拉姆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那看来是张新闻剪报,上面记载著前马姆兰观光地区的宣传文案。 「我一直想去这里看看。因为单程旅途就超过一周,之前很难开口约你。不过,既然你不再是政治家,应该很有空吧。要不要一起去?」 「……不,我并非不再是政治家……」 阿力欧困惑地说到一半,话尾在妻子直盯著自己的双眸前消失了。男子忽然一笑双手扠腰。 「……唉,这样也好。我至今当政治家当到腻了,接下来试著认真当你的丈夫一阵子也不坏。」 「真体贴。可是老公,你知道丈夫是怎样的工作吗?」 她拋出非常辛辣的问题。阿力欧托著下巴思索。 「政治家是致力于提升民众生活水准的工作。那么,总之丈夫是……讨好你让你露出笑容的工作吗?」 他略带讽刺的这么回答。莎拉姆轻轻摇头。 「那是二流的丈夫。一流的丈夫──是和妻子一起得到幸福。」 她如此告诉他,同时轻轻一推丈夫的背,并肩迈开步伐。在下著小雨的黄昏前,两人就这样自议事堂门口离去。 三人中间穿插用餐一直聊到天亮,各自在房间睡了一觉后于上午醒来。他们整理好仪容,再度聚集在起居室内。 「聊天聊了一整夜呢。殿下好慢啊。」 「是啊。虽然她没有联络,也许这次没办法过来。可能有什么急事──」 马修一手端著冒热气的茶,抚摸站在桌上的搭档图开口。不过──远处开始传来类似猛烈风声的声响,传入度过早晨时光的他们耳中。 「──?这是什么声音?从未听过……」 「……去外面看看!」 即使搜寻记忆也找不出真面目的谜样声音激起了马修的戒心,他交代孩子们留在家中并奔向玄关。托尔威与哈洛也跟随在后,三人冲出门外,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马修先生,在那边!」 首先发现的人是哈洛。她发现的物体不在其他两人注视的地面,而是在接近正午的太阳正闪闪发光的空中。 「那──那是什么?」 马修目瞪口呆地呢喃。在浑身僵住的三人注视下,远远望去看来像一只大鸟的剪影渐渐变大,最后以接近一栋房子的大小在他们附近下降──用大车轮著陆,利用宅邸门口的道路减速并停在三人眼前。旋转的螺旋桨停止转动,咆哮般的驱动声也戛然而止。 「──好久不见,托尔威、哈洛、马修!你们三个到都到齐了吗!」 位于上方的窗口紧接著打开,一名女子从里面现身。三人大吃一惊地注视那张脸庞,至于她本人则跳下神秘的交通工具,在他们眼前著地。 「抱歉,我来晚了!适应这玩意的操作比预期中来得棘手!我学会之后就飞了过来──哎呀,真是可靠的交通工具!我马上载你们搭乘看看!」 活泼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被那股气势压倒的他们看著对方全身上下──及腰的美丽金发、洋溢活力与好奇心的眼眸、显示她每天四处活动的轻装、插在腰际左右两侧的军刀与短剑。 今年满二十七岁的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就在那里。在如今帝政已经结束的卡托瓦纳,她的存在感与人称「破坏的女皇」那时相比以不同的形式没有上限地增长著。托尔 威难掩惊讶地朝她踏出一步。 「你──你变了好多,殿下。虽然先前也是如此,你在一阵子不见的期间更加……」 「没什么,我只是尽情地多吃饭多睡觉多玩耍,还有随心所欲地四处跑而已。拜此所赐,也培养了一些体力。」 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挺起胸膛。她正要继续与三人交谈,肩膀忽然颤动。 「──在那里,可疑人物!」 她大喊一声同时转身拔出腰际的军刀,在空中弹开飞向自己的小石子。她凌厉的目光投向灌木丛,小小的气息在那里沙沙移动。 「呀~又被发现了!」「本来以为这次行得通的~!」 昨天偷看时也被托尔威看穿的马修的儿女──爱丽滋和鲍夏慌忙冲出灌木丛。预测到两人试图逃回家中的行动,夏米优叉开双腿拦住他们的去路。 「敢躲藏起来狙击我,胆子真大──马修,是你的孩子吗?」 「是、是的,是我的长女爱丽滋和长子鲍夏。很抱歉,他们喜欢恶作剧──你们俩还不向殿下道歉!」 「呜哇~!对不起!」「对不起~!」 无路可逃的孩子们哭著道歉。夏米优不解的歪歪头。 「喂,你们哭什么。游戏才刚开始吧,我可不和爱哭鬼玩喔。」 「……咦?」「你要陪我们玩?」 「什么陪你们玩,不是你们先开始的吗?因为一次袭击失败就放弃那怎么行,试著列出应反省之处改善行动方案,下一次漂亮地射穿我的眉心吧!」 别说斥责,她反倒像在煽动般地说道。她露出大胆的笑容向惊讶的孩子们补充: 「不过,玩游戏前先告诉对方是礼貌。单方面的射击一无所知之人这种战斗方式无异于卑鄙小人。在真正的战场上还情有可原,但这里是和平的地方。如果再次做出同样的事情,你们不仅是卑鄙小人,还会沦为危害和平的恶徒喔?」 「我、我才不卑鄙。」「我不要当恶徒~!」 「那就好。我也可以省下惩罚你们的力气。好了──继续开始吧。看你们腰际插著木棍,再来是想打白刃战吗?」 夏米优这么说道,同时解开别著双刀的腰带交给托尔威保管。她两手握住从宅邸建地内随意找来的两根树枝当作代替品。左短右长的形状,类似于她随身携带的武器。 「好了,放马过来。我陪你们训练!」 「哇、哇~!」「喝啊~!」 孩子们开心地扑向从天而降的游戏伙伴。马修瞪大眼睛凝视著夏米优挡下那记斩击的动作。 「喂、喂……你们看看那个……」 不断连续移动也不失去重心。轻松让顺势劈来的攻击落空的双刀技巧。虽然是陪小孩子玩,她的动作背后明显有高水准的「武艺」。就算现在袭击她的不是小孩而是两个匪徒,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也不会有所差异。 「……我看得出来,马修。简直像看到雅特丽小姐一样──」 托尔威以感动得发颤的语气说道。这时候──观战也即将落幕。连一下也没打到对方,被耍得团团转的两个孩子达到体力极限,趴倒在地上。连一口大气也没喘的夏米优与他们形成对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们缺乏训练!从跑步开始从头做起!」 「呜呜~」「输、输了~」 夏米优笑著低头看向疲惫不堪的孩子们,拋开树枝走回三人身边。托尔威归还保管的双刀同时开口: 「你的动作非常出色,殿下。你正式学习了剑术吗?」 「唔,向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学了一点。好歹身佩双刀,不懂一点心得怎么像话。」 「咻~!夏米优好帅~!」 称赞她的另外一个声音传入三人耳中。他们惊讶地看过去,发现夏米优搭乘的交通工具中垂下梯子,同样很熟悉的两个白衣身影正爬下来。脚步摇摇晃晃带著单边眼镜的男子跟在黑发女子背后降落地面,在险些倒下时被女子一把扶起。马修惊讶的向直接搀扶著他走过来的人开口: 「……原来是瓦琪耶和约尔加吗!你们也和殿下同行?……话说,怎么有一个倒了?」 「他晕机了。不知道是因为机体是头野马,还是操纵太狂野,这玩意摇晃得很厉害。」 回答问题的并非瓦琪耶,而是从他们走下来的交通工具内探出头的第四个人物。男子咧嘴一笑举起手。看到即将年满四十岁的暹帕·萨扎路夫,马修、托尔威、哈洛脸上同时迸出光彩。 「──萨扎路夫中将!你也在吗!」 「喔,刚才本来想下来,但我也觉得头晕。现在总算好了一点──嘿咻!」 萨扎路夫没用梯子直接跳到地面上。当他走过来七个人聚在一块,马修问起一直好奇的事情。 「我完全忘了问……这台交通工具是什么?好像是从空中飞来的,不过说是气球也没看到气囊……」 「呵呵呵,想知道吗?」 夏米优偷笑著说出引人著急的台词。没有等人回答,她就向充满兴趣的三人展开说明: 「这种交通工具叫飞机。是精灵们创造的太古技术,在阿纳莱博士所说的超古代文明中日常使用的机器。透过与气球不同的机制,可以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自由地……具体来说呢?」 「说是在空中飞行的马车,这样比喻太慢了吗?虽然想不到可以比较的东西,总之这玩意速度很快!」 夏米优以有力的语气保证。从她的口吻与眼前机体的大小想像其性能,托尔威一脸认真地开口: 「这会引起军事革命……不,岂止如此,是流通革命啊。进入量产了吗?」 「在现阶段不可能。这台飞机是由发掘自遗迹的零件按照精灵们的建议组装而成。虽然勉强能制造燃料,内部结构却有太多现在不可能重现的部分。不过在『神殿』可以维修就是了。」 「你、你们搭乘那种东西吗?发生意外之类的危险怎么办?」 「所以我说我练习过了吧。放心,紧急迫降是我的拿手好戏!」 夏米优光明正大地这么回答,快活的笑了。托尔威感动地伫立在被那股气势压倒的马修和哈洛身旁。 「……原来殿下是那么活力四射的人啊……」 「咿嘻嘻~就是说吧?很了不起吧?很帅气吧?」 瓦琪耶看穿他的感慨来到他身旁。她注视著话题中的当事人,语速不减地说道: 「我看中的超级美少女,如今经过一再成长变身成惊人的超级美女啰!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改变那么多,我也忍不住很兴奋!」 她像连珠炮似的赞美好友。不过──声音突然变小。 「正因为如此,我想让伊库塔哥看看──她这个模样啊。」 瓦琪耶这么说出口,心中想著记忆依然鲜明的凭吊师兄的那一天。 「……夏米优你真幸福。」 白衣少女悄然低语。在她眼前,夏米优保持依偎著青年棺木的姿势──足足有半天连一动也不动地沉默不语。 「为你而活,为你而死──能够让伊库塔哥做到这种地步的人,除了我听说的雅特丽小姐之外就只有你吧。被一个人深爱到这种程度,有多么难能可贵……不,你不可能不懂吧。」 她没有回应,但瓦琪耶知道她听见了。瓦琪耶明白伊库塔·索罗克,她的师兄──在做到这个地步之将后面的事托付给他们。所以…… 「我们全都是伊库塔哥留给你的东西。是从今以后将与你一起生活,支持你的人。不管再怎么挣扎,你都无法再变得孤独了。」 身为以后将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好友,瓦琪耶明确地告诉她那份幸福。告诉眼前的少女她收到的馈赠何等莫大无穷。 「……如果这样你还说出讨厌自己这种话,到时候我会给你一巴掌!」 瓦琪耶在说出口的同时立誓,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放弃──自己一定要看到这孩子真正的笑容。 「────」 依偎著棺木的少女肩膀颤抖。她的手、手臂、膝盖──逐一恢复力气。 「──你放心,瓦琪耶。我不会再说了。」 她这么发誓并站起身──她再也没有无法站起来的理由。 「──嗯。真的……想让他看看。」 托尔威也在瓦琪耶身旁静静地颔首……当时还没有任何人想像得到,那名深信自己的血统腐败,意图连国家一起葬送自己的少女──会得到许多经验、结交许多朋友,如此神采奕奕的露出笑容。 共和制度下的卡托瓦纳居民,经常称呼现在的她是「最后的皇女」。当然──在帝政本身废止的现在,她的公开地位不再是皇族。既然主动决定将主权让渡给民众,她本身也不希望再被当成皇族对待。 不过,与齐欧卡建立和平外交,领导国民议会达到目前的完成度,改善了无数其他社会制度的年轻政治家──在抱著敬意称呼她时,他们自然而然的称她为「皇女殿下」。她也不再拒绝其中包含的尊敬与敬爱。 「──啊,顺便一提,我也长高了一点 。具体数字是约二·二公分左右……咦?什么,你看不出来?果然连你也这样吗,可恶~!」 白衣文官一改变话题就突然发怒。夏米优看到之后,快步走了过来。 「别迁怒我的骑士,瓦琪耶。虽然我明白近几年来你在各方面被我超过太多很不甘心,当然也理解你觉得我实在太帅,不敢直视的心情。」 「你听见了吗,伊库塔哥!那个薄命美少女!居然才过十年说话就这么厚脸皮了!连我都觉得作为监护人有责任了!啊啊──可是好帅!可恶,好喜欢!小夏米优我超喜欢你!」 瓦琪耶嚷嚷著紧抱好友。夏米优抓住她的额头把人推开,重新望向「骑士团」的三人。 「好了──那么,我载你们三个来趟空中之旅吧。准备好了吗?」 「……咦?你说要载我们,那个──用这玩意?」 「这里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放心,只要由我来驾驶就不会有危险。好~快上去!」 不给他们时间迟疑,夏米优将三个人推向飞机,同时补充说明: 「忘了告诉你们,我搭乘这种东西当然是有理由的。你们记得在『神的试炼』时抵达的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地下设施中,精灵告诉我们的内容吗?」 「虽然我们没有直接听到……我记得是揭露古代文明的科学技术吧。虽然前提是帝国与齐欧卡解除战争状态才会实现。」 「正是如此,不过,在不知何时会开战的情况下,精灵们也不会同意,在两国政治体制不稳定的这十年间什么也没发生。然而──你们认为我能够建造这台机器,代表什么意思?」 夏米优指出重大的前兆。三人听到之后,脸上掠过一阵紧张。 「──正式的技术揭露开始了。足以一口气改变世界样貌的知识大量释出……」 「就是这么回事。接下来又要忙碌起来了!」 在夏米优这么预告时,他们正好抵达飞机底下。三人按照她的指示爬上梯子,陆续进入机内。 「哇~真有趣。里面空间挺小的。」「呃,要绑上这个皮带吗……?」 「拜托你安全驾驶!我真的不想摔下去!」 「放心,碰到任何苦难都只有迎面跨越一途。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需要担心──因为他们两个人深爱著我。」 夏米优将手放在胸口,说出扎根在她心中的一切的基础。啊啊……面对她的模样,马修确信──已经没问题了。你拯救了这孩子啊,伊库塔。 「……如果那家伙在的话,不会吐槽这种用法不科学吗?」 为了隐藏从胸中深处涌上的感情,马修故意说起惹人厌的话。夏米优听到之后笑著反击: 「那我会反驳他。爱的确无法驱散暴风雨,在落雷时也无法保护这台机体。不过──爱给予我不屈服于那一切的力量。尽管我还不知道爱的化学公式的写法。」 她边说边缓缓地握住操纵杆。她不再畏惧活著,也不害怕得到幸福。舒适的紧张感充斥全身,夏米优向同机的骑士们宣言: 「好,要起飞了──你们三个抓紧!」 她的右手拉下操纵杆,车轮在大地上回转,搭载四人的飞机速度愈来愈快。夏米优斜眼看了一下因为剧烈震动而浑身僵住的三人,同时毫不犹豫地操作操纵杆──于是,四人启程飞向遥远的广阔天空。 他们的旅程继续著。他们相信,这段旅程将会通往那两个人早一步前往的遥远未来── 一开始一切都模模糊糊,什么都不明所以。 只是──在微微睁开眼睛后,渐渐变得清晰了一点。 看得见很多东西,其中有些还在移动。那些东西大多数都很放松,但也有不知为何非常吵闹的。总觉得在『开始看见时』也是这样。在淡红色摇曳的水波另一头,有许多眼睛注视著这里。 没错,注视著这里。注视著这里,代表这里有什么东西。从这个想法花费很多时间后,我得出那东西大概是我的答案。他们注视著在这里的我。他们──没错,他们。大概是并非是我的一群人。我渐渐明白了。这里有一个我,有许多并非我的人。 看得到的范围很少,让我感到不满。一开始无法改变看的范围,但渐渐变得能够移动了,却又很快无法再扩展。不只看的范围,明明应该也能移动更多范围,这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动。是我搞错了吗? 在我著急的时候,他们大概也看著我著急的样子。比起平常更多的他们聚在一起发出各种声音。有一点吵,但很有趣。没错。我想听到各种声音,想看见各种颜色。 我等待著有没有变化出现,突然感到很困。虽然还不想睡,却很难忍耐睡意。看得见的东西渐渐不见了,感觉渐渐消失──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转暗。 在清醒的那一瞬间──他首先一下子切实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所有轮廓。 「────?」 太过强烈的刺激令四肢弹起。长时间漂荡在模糊的世界中,那种感觉对他而言极度鲜明到产生疼痛。我被剥下全身皮肤拋在户外承受风吹雨打,他的自觉这么判断自己的现况。 有人赶来的气息传来。那个人握住他的手,叫他冷静下来。他忍耐了一会之后,疼痛的确渐渐平息。各种感觉虽然还过度强烈,至少全身的皮肤没被剥掉这一点让他松了口气。 「────奇、怪?」 于是,他意识到。意识到自己能够思考。总觉得很久没找回能够思考事物的脑袋了,不过很久是什么意思,他不太清楚。 人们聚集过来问他各种问题。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会痛吗?身体状况呢?想睡吗?你会念这个字吗?等等。他大致都回答得出来,但也会碰到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个问题他特别无从回答。人群中有一个人拿著镜子跑过来。于是他首度看见了自己。黑发黑眼,给人某种装傻印象的脸孔。年纪──大约十五、六岁。 在那之后,他有一阵子过著接受各种测验的生活。他们叫他运动或作简单的计算等等,虽然几乎没有令他感到疼痛或痛苦的内容,他不知道这种生活会联系到什么东西。自己是谁?出于什么理由待在这里?周遭的人总是彻底地将问题搪塞过去。 ──试著让他们见面吧。 有一天,人群中的一个人提议。虽然也有人反对,在花费数天讨论后,这个提议付诸实行。他们并未告知他本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他抱著模糊的期待不安。 于是,那一刻到来。 他被带出平常生活的房间,前往其他地点。那是一个在透明天花板另一头可以望见星空的大厅。观叶植物旁并排摆放了几张大椅子,这里多半是供多人使用的空间,却显得寂静无声。 指示他直接往里面走之后,带他来前来的人们留下他离开了。由于他们也没告诉他这么做的目的或任何讯息,他不解地往前走。因为很久没在宽敞的地方走动,他心情很好。他用手指戳戳植物的叶片,朝里面走去。 「────────」 来到大厅中央,他的时间停止了。 有人站在那里。和他一样穿著朴素的白色衣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女。她垂落在背后的头发,赤红得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少女转头望向动弹不得的他。她鲜红的双眸色泽,比起炎色的发丝更深更浓。他也同样目光笔直地回望她的眼眸。对于这么做没有抗拒感。 「你是伊库塔吧。」 少女在四目交会中呼唤。感觉到那个名字沁透自己体内── 「你是雅特丽。」 他直接说出脑海中浮现的名字。不可思议的是,他不觉得互相告诉对方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他低头望著放在两人之间的椅子。少女一度转过身,然后少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少女看到后也毫不犹豫地做出相同举动。少年与少女背对背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感受彼此的体温。 「……你了解一点发生了什么事吗?」 「……很遗憾,我连你和我是谁都不知道。」 虽然这么说,男孩并未特别感到不安。他十分心满意足,觉得缺少的另一半被填满了。他不认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所以…… 「不过──那些事现在先不提了。我们就这样看一会星星吧,雅特丽。」 他一派理所当然地向少女提议。背后的她突然微笑。 「是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放轻松吧。」 少女这么回答,同样仰望夜空。背上彼此依偎的重量感觉很舒服。 属于两人的时刻流逝──在天花板彼端展开的星空,美丽得令人忘了时间。 在时过境迁的北极星下,现在他们的梦也还在继续。 第十四卷 后记 ──啊啊,写完了。 辛苦大家看完本作。《发条精灵战记 天镜的极北之星》到此全系列完结。 首先,我要慰劳与感谢一直跟随本作来到这里的所有人。辛苦大家了。还有,谢谢你们陪伴这个故事走到最后。 从写作第一集时开始,我便明白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不仅如此,谁也不知道是否所有内容都能作为书籍问世。让一个系列持续长达十四本需要许多的助力,若少了各位「想把这个故事看到最后」的支持,我绝对走不到这一步。唯独此刻,请容我自满地觉得我的笔力值得这一切。 回过神一看,七年过去了。我透过系列,与伊库塔等人共度了这么长的岁月。假设我活到八十岁,那么一生就有将近十分之一的时间在写作《极北之星》中度过。如今我可以毫不迟疑地断言,这部作品是我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成果。 应该写的所有内容已在本篇全部写完,在这里不多加谈论。现在,我仅仅盼望大家能够觉得「看过这个系列真好」。 ……然后,在充分品尝过余韵之后,请翻到下一页。 从这里开始的,是截然不同的故事。由花费七年写完《极北之星》的宇野朴人,秉持七年来累积的自信开始执笔的新故事。 我十分确信,阅读到此处的各位不可能不受触动。 故事的情调与过往稍微变化,从战火延烧的精灵与科学的世界,前往超自然与神秘肆虐的剑与魔法的世界……不过,既然是我写的故事,本质与至今以来都是一样的。 来──让我们开始人类的故事。 (注:日文版在书后有附上作者新作《七魔剑支配天下1》的第一章试阅,而中文版《七魔剑支配天下1》已出版,欢迎读者到台湾角川官网试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