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D机关》 第一卷 joker game 第一章 joker game 转自 百度代号d机关吧 录入:池霁 ※1※ “我热爱日本文化,到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不怀好意地笑着,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上!” 佐久间低声发号施令,背后待命的宪兵队马上冲进家中。 “噢,我家严禁没脱鞋就进来。队长先生,请交代你的部下脱鞋!” 佐久间无视高登的抗议,自己也穿着鞋走进屋内。 佐久间经过高登身旁时,从他压低的宪兵帽帽缘底下,斜眼窥望这名站在门边的高大的美国人。金发、鹰钩鼻、蓝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却偏偏穿着纯正的日本服装。 亲日人士。 就佐久间出发前看过的报告书来看,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约翰·高登三年前接受了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聘请,来到了日本。从那之后,他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虏”,在日本长住下来。他在贸易公司里负责检查进口的精密机械,在神田租下一间传统日式住宅。他端出和室桌,过着用筷子吃饭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寝时睡在榻榻米上,还学习了三弦琴,和艺妓同乐,彻底融入日本生活。 佐久间之前阅读的报告书甚至还确认到,他“早晚都会合掌膜拜天皇夫妇玉照”,邻居也对他赞不绝口。除了一激动起来,便连珠炮似地猛说英语的老毛病外,他所过的生活比现今一些洋腔洋调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这位高登如今却突然被怀疑是间谍。原因在于,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他的名字。据说高登暗中偷拍陆军使用的暗号表。 这样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过…… “去扣押证物。”陆军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当不悦的沙哑声说道,“这家伙肯定是间谍。不过像这种卑鄙龌龊的家伙,只要没把证据摊在他眼前,便会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带回确切的证据,让他无话可说。” 佐久间前阵子到参谋总部报到时,武藤上校指着他的鼻子下了这道命令。 他经过高登身旁,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日式住宅后,突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再次确认“目标”。 ——这家伙肯定有鬼。 佐久间领军的宪兵队不只是日本人,就连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也闻之色变。然而,当“恶名昭彰”的宪兵队已经闯进家中的此刻,高登却只是摇着头,佯装困惑,那对蓝色眼珠仍旧泛着笑意。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佐久间像是要寻找答案似的转头望向这次任务开始后,便如影随形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宪兵帽戴得特别深,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勉强看见下半张脸——就像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绪。 (难不成我刚才犯了严重的错误……) 他清楚感觉到在略嫌紧绷的制服下,一道冷汗从背后滑落。 蓦然间,那名人称“魔王”的男人的黑影,从他脑中掠过,复又消失了。 ※2※ 佐久间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见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边的黑影突然如此说道。 清晨的阳光正好从几乎占去一面墙壁的窗户射进屋内。 佐久间不发一语,因逆光而眯起眼睛。这时,黑影突然从窗边移开,以略显生硬的动作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大办公桌,来到面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间身旁。 “有人会穿着西装敬礼吗?” 黑影在他耳边低语。 佐久间猛然察觉对方话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礼的姿势。 感觉到对方离开后,佐久间缓缓吐出口中的冷气,这才转头望向之前只能看见一团“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浑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显得异常瘦削。以日本人来说,他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一袭质朴的灰色西装。 结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佐久间方才会觉得他“动作生硬”,是因为结城中校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行走。 结城中校在一张有椅背的大椅子上坐下。 “这么说来,你是参谋总部派来的间谍?” 对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佐久间马上反驳: “不,我才不会做出像间谍般卑鄙的……” 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间谍很卑鄙,是吧?” 办公桌对面的结城中校再度化为黑影,冷然一笑。这时,佐久间想起参谋总部里的流言飞语,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结城中校以前是位优秀的间谍。 传闻结城中校曾多年潜伏敌国,将该国重要的内部情报带给日本陆军。但后来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败露,遭到逮捕。经过一番严厉审问和严刑拷打,最后他伺机逃脱,并且偷偷将敌国情报机关的机密情报带回了日本。 可这终究只是传闻。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险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人……) 初闻这个传言时,佐久间只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结城中校摆在桌上、微微交错的十指。尽管在屋内,结城中校还是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听说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敌国情报机关的拷问下严重扭曲,为了掩饰伤痕,右手始终戴着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问也废了结城中校的左脚,让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隐藏在西装底下的背膀,至今仍留有令人看了发毛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佐久间莫名出现了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 在结城中校的提议下,陆军于昭和十二年秋天设立了全新的“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 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 那是谍报员培训所,即“间谍培训学校”。当众人明白其设立的用意后,内部顿时引发强烈争议。 “陆军已经有参谋总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课到第七课组成的‘三课一班’来分担秘密作战,不需要其他组织。” 这是对外的借口;实际的原因是陆军内部有一股强烈地认为“情报活动是极其卑鄙的行为”的风潮,十分瞧不起这种作战方式。 ——间谍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本质上有违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 有不少军方高层人士毫不避讳地公开表明这种态度。 就现实情况来说,他们所谓“分担秘密作战”的“三课一班”,其实只是少数几名参谋将领像是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似的,勉强支撑着罢了。 而在这时候,陆续发生了外国间谍引起的机密情报外泄事件。军方为了解决这个漏洞,便修正陆军省[注:日本战前的政府机关之一,为大日本帝国陆军的行政机关,首长为陆军大臣,存在时间为一八七二年至一九四七年]法规,使得“间谍(及间谍培训所)无用论”也一时消声匿迹。 不过,在培训所接受间谍训练的“学生”并非陆军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注:大日本帝国陆军培养参谋将校的养成学校,存在时间为一八八三年至一九四五年。虽有大学之名,但只有军人才能入学]的毕业生,而是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挑选。这项决定在陆军内部又引发了轩然大波。 ——除了军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是人。 对这个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怎么能将军中的重大机密交给半调子的地方人来处理?”有人不屑地如此说道。 所谓的“地方人”是陆军用语,意指军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学习期间被彻底灌输过军人精神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倒还另当别论,但如果要他们信任在“外面的大学”受教育的学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有另外一个众人不愿明说,却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对的原因。 过去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军刀组”,一律会被任命为各国日本大使馆的随行武官。任期通常为两年,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年,一旦任期结束,几乎都会被调回参谋总部。 可以说是出人头地的最佳捷径。 ——要是真设立了间谍培训所,我们会不会就此失去担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认,他们心中都在担忧。 不管再怎么抬头挺胸地主张自己是“伟大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但既然军队是一种官僚组织,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组织化的必然结果。 之后的“高层”展开何种角力,下面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一年半之前,武藤上校将佐久间陆军中尉唤至跟前,当场命他调任至“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他被指派的任务,是负责与参谋总部进 行联络。 看来,陆军高层同意让结城中校开设“间谍培训学校”(文件上记载为“d机关”)的条件,是他得同意接纳参谋总部派来的人。 不管怎样,对军人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 佐久间也没问清楚缘由,一接到任命,便准备动身前往新的任务地点,但告诉他这项命令的武藤上校却板着脸叫住他。 “你有西装吗?” “西装?”佐久间不禁反问。 “如果没有,就去张罗一件。还有,用不着那么急着去。对方吩咐过,‘在头发留长前不必过来’。” 武藤上校从办公桌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注视着佐久间的头顶。 不看也知道,既然是陆军的职业军人,一定是顶着一颗“小平头”。 “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说‘我们是谍报员培训学校,那些身穿军服,理着小平头的人,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军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在我们这里进出’。换句话说,只要你头发没留长,没穿西装,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暂时在家里待命吧。” 说完后,武藤上校从椅子上站起,隔着办公桌,趋身凑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间。他吐出熏人的酒气,压低音量说道: “你听好了……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向我报告,再小的差错也不能例外。只要一出差错,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样你懂了吧! 那几乎不成声的恫吓,在佐久间耳中回荡。 ※3※ “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在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朝他敬礼。 “队员已完成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和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喂,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的说起了英语。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就知道“目标”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着宪兵帽,动作利落地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遛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稀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确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还没等考官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窗户的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连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了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的,称得上所谓的“精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普通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越、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历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受训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设施。它坐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墙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感,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还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就国家体制、宗教学、国际政治,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进行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黑格尔、克劳塞维茨、霍布斯,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授魔术手法、舞技、台球技术等,并找来歌舞伎女优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将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被撕毁的命令信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完成这些耗费精神与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去,是个人自由。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别。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 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学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学,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学的脸。为了他们,就算失去生命也愿意,至少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兄弟。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大家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打断了发言者。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出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在场的三好开口道,“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极力忍住了。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保持“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冷冰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围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立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性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到“天皇”二字,终于不会再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注:对天皇的尊称,意指天皇是以人的姿态现身的神明]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到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注:美浓部达吉(1873-1948),日本战前的宪法学者、政治家,以天皇机关说和大正民主的代表理论为人所知]教授提倡的天皇机关说[注:大日本帝国宪法下确立的宪法学说,主张统治权在于国家,天皇为最高机构,在内阁及其他机关的辅佐下行使其统治权],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发出了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因此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混账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斜倾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 “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 “你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已经忘了天皇的存在。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真的是你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 “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要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收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有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了身份,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就只有失败;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 “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被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持着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的变化。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必须将秘密完全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使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怯懦的想法!” 他回过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昔日的同学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学见面才去死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 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注:日本的谚语,意思是只要信仰够虔诚,就算是沙丁鱼头也会受人景仰],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败战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死亡,全是虚幻之物。”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马上能作出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支撑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做到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4※ 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个人?”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个目标目前有间谍嫌疑。”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回答。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与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做法来看,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我们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暗淡无光的双眼,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数据来看,要和目标直接对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无法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点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消失在门后。 ※ 任务当天。 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地拒绝宪兵队进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高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首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到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 “上!” 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高登对佐久间说道,“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 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加入其中。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技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就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他们是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 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介绍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把出入餐厅的人看作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要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一名学生耸肩应道,“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另一人从旁插话,“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都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对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进而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利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想要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满怀期待地开口道: “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闭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 他睁开眼,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檐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说找到证据了?” 听完佐久间的报告后,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肿的脸顿时浮现惊愕之色。 “怎么会,不可能啊……” “您没告诉我,这是第二次调查。”佐久间以立正姿势说道。在报告时,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武藤上校头顶墙壁上的一点。 “什么?” 武藤似乎对佐久间主动开口一事感到惊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 “您前几天亲自下令‘派d机关调查约翰·高登这名美国间谍’,但当时我完全没听您提起宪兵队已经到高登家调查过。” “那还用说!”武藤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斗牛犬,他下垂的双颊颤动着,放声咆哮,“你听好了。你不过是我们和那班人之间的联络人罢了。难道我都什么得跟你说清楚才行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久间默默听着对方的劈头痛骂,职业军人原本就不许对长官回嘴。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证据到底藏在哪里,快说!” 武藤上校不悦地问。 佐久间简短有力地应了声“是”,接着说出了答案。武藤上校听后,血色立即从脸上退去。 “竟然有这种事……难道连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没碰。” 武藤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那么,扣押起来的微缩胶卷在哪儿?” “我并未扣押证据。” “什么?” “我只是确认了证据,并未扣押。” “什么意思?” “我故意让微缩胶卷流传出去。” “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武藤上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圆睁,露出充血的眼白。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你们找到的微缩胶卷,里头拍摄的内容不是陆军的暗号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既然这样,哪有你这种故意将数据交给敌方间谍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面。他的怒吼声肯定已经响递整个参谋总部。其他人纷纷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们,但佐久间仍旧不动如山地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是哪一本密码表被偷拍,只要更改密码就不会带来危害。而且,让敌人使用已失去意义的密码,对我方的暗号通讯反而有利。” “什么?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武藤上校面相那群转头看向他们的人,像驱赶苍蝇似的对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间谍呢?”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该不会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结城中校扣押,当做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发出怪叫,频频眨眼。 “是,结城中校说要将他‘调教成双面谍’。” 停顿了片刻,武藤上校才涨红着脸大吼: “可恶!结城那家伙!这么一来,他不就人证、物证、功劳全都拿去了吗!还说什么教材?妈的,他把别人当什么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间仍旧立正站好,待他骂完后,才接着说道:“这里有个您忘记的东西。” “我忘记的东西?” 武藤上校惊讶地接过佐久间递出的烟盒。 “这确实是我的……你在哪里拿到的?” “听说这东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诧异地眯起双眼。 “你去花菱干什么?” 佐久间先说了一句“请容我私下报告”,接着绕过办公桌走向武藤上校,凑近后者耳边低语。 “就算对方是您熟识的艺妓,但您说出派宪兵队到间谍嫌疑犯家中调查的事,也算是泄露军机。” 接着佐久间回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结城中校表示‘他不会对外公开这次的事情’。报告完毕!” 武藤上校脸上血色尽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凶狠地瞪着佐久间,但后者始终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不与他的目光交会。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硬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从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 佐久间不觉莞尔。 ——背叛的人是你吧? 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一发现对方有间谍嫌疑,武藤上校便亲自率领宪兵队前往约翰·高登家调查。武藤上校很少离开办公桌,这次居然亲临现场,足见情报非常准确。 在武藤上校的指挥下,宪兵队强行闯入高登家中,展开彻底的调查。 结果一无所获。 当时高登对一脸愕然的武藤上校说,“你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通过大使馆正式提出抗议”。 他不清楚高登此话是否当真。 不,既然已知道自己被怀疑是间谍,他应该不想真的将事情闹大,但武藤上校却因为高登那番话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么做,自己过去辛苦累积的资历,将就此留下污点,今后恐怕高升无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计。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只要让人重蹈覆辙就行了。只要让某个人犯同样的过失,就可解决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馆提出抗议,比起第一次,他应该会将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说得更为 夸张。 ——就让d机关去做吧。 武藤上校会想到这个点子,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向来便在陆军内被疏远的间谍培训学校,即d机关犯下第二次调查疏失,那么自己先前所犯的过错,在陆军内就不会过于突出。不仅如此,只要能借这次机会,指出d机关的处理失当,进而斗垮他们,那么自己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过错了。 真是一箭双雕。 武藤上校对自己想出的妙计窃笑不已。 但这计划需要有人当牺牲品——在不让对方知道我方意图的情况下,能够准确传达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这是口头命令,没有证据。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装蒜,来个死无对证。 佐久间紧紧咬牙,这才勉强忍住差点表现出来的嘲讽表情。 “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担任一名联络的角色罢了。” 佐久间极力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 武藤上校就像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般,狠狠瞪着佐久间。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间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间双脚并拢,举手敬礼。 他向后转身,背后传来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脚的声响。 ※6※ 佐久间穿过参谋总部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外,眼前满是盛开的樱花。 参谋总部四周筑起高墙,阻挡平民百姓的视线;但盛开的樱树,仍旧越过围墙往外延伸枝楹。 佐久间眯起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季节与人的一切行为无关,始终轮替不休。 他深深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猛一回神,他发现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大吃一惊,原本正要深深呼出的一口气,被硬生生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踩着生硬的步伐。 结城中校从他背后无声地走近,然后越过了他。 佐久间微微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与走在前头的黑影并肩而行。 结城中校对走在身旁的佐久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前方。 佐久间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细一想,那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结城中校常说“间谍是隐形人”,而他却刻意让理应是“隐形人”的d机关学生组成醒目的宪兵队,在白天登堂入室。 为什么? 因为要执行这次的计划,非得假冒宪兵队才行。 以前宪兵队曾经调查过目标约翰·高登的家。“高登是间谍”是准确度很高的情报,连武藤上校都亲自出马,但宪兵队还是没能找出任何证据。 这次宪兵队再次前来请求要进屋搜索时,高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同样是宪兵队前来调查,这次一定也搜不出结果。 所以便松懈大意了。 尽管是第二次非法调查民宅,但高登一开始就只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请宪兵队进入屋内。开始调查后,他也只是嘴巴上发发牢骚,既没妨碍调查,也没偷偷将证据移往他处。最后被d机关当着他的面搜出证据,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中。 不过…… 宪兵队确实曾经彻底地调查过。 “恶名昭彰”的宪兵队所做的调查绝对是地毯式的,巨细靡遗的。 因此,佯装成宪兵的d机关学生这次展开的调查,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只打算查看“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只有一处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报告书上记载: ——确认他早晚都会向天皇夫妇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将微缩胶卷,贴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后面。 在此时的日本,直接碰触天皇的照片是绝对的禁忌。前些日子报纸上还有一篇报道,提到一名小学校长不小心伸手碰触天皇玉照,受尽周遭指责,最后自杀。报上的评论也认为此事理所当然。 此种心理制约着搜索民宅的宪兵,形成了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若无其事地让学生讨论天皇正统性的结城中校,尽管没亲眼看过现场,却早已明白当中的玄机。 ——到这里为止,佐久间都还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这点,至少结城中校得事先知道宪兵队已到过高登家调查。 佐久间面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问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伪装的吧?” “你调查过了吗?” 黑影似乎在喉部深处微微发笑。 佐久间轻轻将下巴往里收,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佐久间被参谋总部叫去,奉命对高登展开调查的当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天晚上肯定在某处喝酒。一想到这点,佐久间马上想到某个可能性,于是他四处造访以前武藤上校带他去过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见佐久间留了一头长发,大为吃惊。不过,当佐久间告诉老板娘,他正在进行军方的秘密调查后,不愧是专做陆军将官生意的店家,马上不再多问,而且有问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艺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据说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厢,有个酒醉睡着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佐久间急切地问道,但老板娘却很肯定地向他保证,说对方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家小贸易公司的社长,从以前就常到店里光顾,为人亲切又风趣,还常逗年轻的艺妓笑呢……” 她说到一半,佐久间打断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那名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特征?这个嘛……他年约五十,肤色略黑,身材清瘦,不过说到有什么特征的话……” “我举个例子,他是不是左脚不太方便,拄着拐杖?或是右手总戴着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摇头。 ——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正准备道谢离去时,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佐久间。 “对了,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捡到了武藤上校忘记的东西。是个烟盒,但里头是空的,就寄放在我这儿。日后您如果要去参谋总部的话,否可帮我归还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着将烟盒交给佐久间。 但在佐久间前往参谋总部的路上,他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念头。 ※ “你的左手是假手吧?”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结城中校只是微哼一声,没有答话。 佐久间拿着烟盒到参谋总部内的调查室委托他们调查,结果从烟盒表面验不出指纹。 准确来说,上头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间的指纹外,再也验不出其他指纹。 ——上面没有捡到烟盒的那名客人留下的指纹。 在得知这点时,佐久间脑中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结城中校过去在外国被当做间谍逮捕时,因严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据说欧洲制造的假手的手指甚至还能活动。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只要经过训练,动作可以流畅到不被人发现。在酒店的昏暗的光线下能蒙混过去,但目前还找不到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不会穿帮的假手。 ——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 结城中校曾经这样说过,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显特征的结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国外进行真正的谍报活动,于是他设立d机关,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隐形人”的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面,他则是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赋予了自己特征极为明显的外表。 ——就像变魔术。 佐久间相当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们的目光会被他夸张的动作所吸引。总是拄着拐杖,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这些东西,便很容易被当做是另一个人。结城中校其实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应该是一只完好无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还替他作证,说他是个“亲切又风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着左脚走路的夸张伪装,再改变他平时刻意装出的冷峻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是同一个人。 倘若对手是外国的情报机关,倒还另当别论;若是对付门外汉,这样已绰绰有余,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把机密都告诉了艺妓,最后还在走廊上掉东西,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蠢蛋。武藤回去后,我到走廊一看,那家伙的烟盒就掉在我面前。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艺妓挽着 我的右手。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捡起,反而显得不自然。虽然我将烟盒交给老板娘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调查指纹……” 黑影发出轻笑。 d机关的创始人一直隐瞒身份,暗中观察着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疏失,想利用d机关。 但事实上,结城中校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他的目的是…… 我们是拿不到足够预算的穷单位。 结城中校以前会这样说过。 不过,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后只能应他们的要求,从参谋总部握有的庞大机要费中提拨预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当时是真的打算当场切腹吧?” 结城中校说着,似乎觉得有趣,莞尔一笑。 ——没错,现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个晚上,学生在讨论天皇制,佐久间加以训斥时,三好所开的玩笑。那也是三好针对微缩胶卷的藏匿处,给佐久间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们的间谍训练?” 面对结城中校的提议,佐久间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当时佐久间做好心理准备,回头一看,发现三好嘴边泛着浅笑,便马上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佐久间马上以英语下达指示,命人检查天皇玉照的背面。 三好应该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间。 不过,他也只是佩服一半而已。 佐久间并未当场发现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觉的后半部分——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失,刻意安排了这件事。 像自己这种人,不可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我始终都是军人。”佐久间就像要挥除心中浮现的奇妙妄想般,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需要,我随时都有切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 接着,他差点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 ——只不过,我不想当一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 在复杂的思绪下,他将浮现心中的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这是身为军人不该有的观念。不过,一旦在心中萌发这样的想法,便不可能再消除。 佐久间就像被钉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结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动作迈步离去。 佐久间目送结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蓝天,仿佛有人正在窃笑。 第一卷 joker game 第二章 幽灵 ※1※ 在此时节,眼前开阔的大海蓝得炫目。 早从明治开港以来,可一眼望尽横滨港的山手一带便建造了许多漂亮的洋馆。其中有一座外观为白色、极为抢眼的建筑,是前年由英国技师建造的英国总领事官邸。 蒲生次郎前往英国总领事官邸,正好是一星期前的事。 他是横滨马车道的一家老店“寺岛西服”的店员。上个星期天送西装去官邸时,人在官邸的总领事欧内斯特 葛拉汉正好无事可做,就找他一起下西洋棋。今年六十五岁的葛拉汉认为,日本的年轻人光是会下西洋棋就已经是奇迹了,完全没想到对方竟能和以棋艺为骄傲的他下得棋鼓相当。 第一盘,蒲生轻松获胜。 葛拉汉大吃一惊,就此认真起来。 那天下到最后,三胜两败两和,葛拉汉勉强获胜。从那之后,葛拉汉只要在面对港口的领事馆里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到位于山手的领事官邸后,便一定会叫蒲生来和他下棋。 今天是星期天,蒲生一早就被叫去。 此刻,坐在官邸二楼窗边的两人中间摆着格子棋盘,上头摆好了棋子。 “将军。” 蒲生移动骑士,如此宣告。葛拉汉皱着眉头,一脸不甘。 “嗯,原来有这么一招……” 他移开叼在口中的雪茄,即使烟灰掉在地毯上也不在乎,朝棋盘凝视了半晌,最后还是只能将手中的棋子抛向棋盘。 "这么一来,我就十五胜十七败六和了。” 蒲生莞尔一笑。 “您应该有事要忙,今天就到此为止……” “等一下。难得的星期天,就再下一盘吧。” 说着说着,葛拉汉已开始摆棋子。这时,总领事夫人珍 葛拉汉走了进来。 “亲爱的,可以和你谈谈吗?”夫人走向葛拉汉。 她今年四十五岁,与葛拉汉相差将近二十岁。与略显肥胖的领事相反,她身材苗条,有双琥珀色的眼珠,气质出众。不知为何,此时她淡褐色的眼瞳浮现出不安之色,柔美的柳眉紧蹙。 “你看也知道,我现在抽不开身。有事待会儿再说吧……”葛拉汉话说到一半,似乎也发现夫人神色有异,便停下手中的棋子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夫人不发一语地指着窗外。 转头望去,一名身穿工人服的男人站在前庭的树后,像是故意藏身树后似的,打从刚才就一直往屋里窥探。 “那个人昨天也曾来到后院。”夫人悄声道,“女仆前去询问,对方说‘我是横滨自来水局的人,来检查有没有漏水’,但我听说他根本没有检查自来水,而是一直试着偷看屋里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看看。”葛拉汉从椅子上站起,直接望向窗外。夫人从丈夫身后探头望了一眼,旋即缩着脖子低语道: “啊,那种眼神真讨厌,就像间谍一样……” 葛拉汉转头望向蒲生。“你怎么看?” “可能是日本宪兵吧。” 蒲生在棋盘上摆放棋子,同时应道。 “宪兵?你怎么知道?”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蒲生抬起头,望着窗户说,“他的脸晒得很黑,但额头以上的部分却很白,还有,从我这里都看得出来他头顶毛发稀疏。从以上可推测出他因为工作的缘故,得常在外头行走,而且平时都戴着帽子。那么为什么他现在没戴帽子?一定是因为他只要戴上帽子,任谁一看都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总是戴着特征如此明显的帽子,而且不想让人知道的职业,想来想去,就只有宪兵了。” 过了一会儿,葛拉汉晃动他那浑圆的肥肚,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猜也是这样。”葛拉汉向夫人眨着眼说道,“很惊讶吧。这位青年这么年轻,而且还是日本人,但他不仅英语说得好,又很聪明。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呢。” 语毕,他轻拍了几下夫人的手臂,再次坐回椅子上,与蒲生迎面而对。 “既然明白了真相,那我们再下一盘吧。”葛拉汉一面摆着棋子,一面摇头低语,“真伤脑筋,那样也算是间谍啊。” 接着,他猛然抬起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我大英帝国有一句俗谚,说‘间谍是件卑鄙的工作,只有绅士才能从事。’举例来说,那位贝登堡男爵,昔日在南非爆发战争时,曾经乔装成昆虫学家,只身潜入敌区,目的当然是当间谍。男爵为了顺利进行间谍工作,不仅事先学会如何使用捕虫网,还在事前备好画有蝴蝶的素描本。换句话说,只要将敌区的详细情形写在蝴蝶翅膀的图案中,万一接受调查,也不会让人起疑。贝登堡男爵还为了防范被敌人逮捕,特地做了一项惊人的准备,他竟然事先将身上穿的衬衫浸泡在白兰地里。多亏这招,在他真的被敌人逮捕时,对方心想,像这种浑身酒臭的人应该不会是间谍,只是一般的醉鬼,当场就释放了他。还有,男爵他啊……” 葛拉汉说到一半,才猛然发现自己话多的老 毛病又犯了。 “总而言之,”他耸了耸肩,“所谓的间谍,可是‘绅士的工作’。那名现在站在前院、一脸蠢样的男人,根本没有当间谍的资格,没必要理他。” “可是,亲爱的……”夫人直直地盯着葛拉汉,“话虽如此,之前大战时,那个有名的德军间谍玛塔·哈里[注:二十世纪初德国知名交际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与欧洲多国军政要人、社会名流都有联系,最终以间谍罪名被法军枪毙],她就不是绅士啊。” “咦?玛塔·哈里?经你这么一说也对……不过,因为她是女人嘛……” 葛拉汉结巴起来。 接着,夫人望向蒲生。 “蒲生先生,因为是您,我才敢直说。日本现在一路往不好的方向走,特别是日军最近在中国大陆的行径,实在太嚣张了。再这样下去,日本将会被全世界孤立。还是说,日本真的打算与全世界为敌?现在甚至还派间谍来这里向我们示威,真是太不知廉耻了……” “no!珍!no!别再说了。”葛拉汉罕见地厉声斥责夫人,“蒲生先生是寺岛西服的店员,与日本政府和军队无关。他只是来当我的下棋对手而已,你别拿他出气。” “啊……说得也是。真对不起,蒲生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没关系的,您别忘在心上。” “一定是因为不习惯日本的气候,才会有点神经紧张。你去休息一会儿好了。”葛拉汉站起身,搂着夫人的肩膀说道,“至于站在庭院里的那家伙,吩咐下人赶走他就行了。要是他们再这么紧缠着不放,我就向日本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葛拉汉送夫人走到门外,又坐回到椅子上,摇了摇头。 “唉,我老婆也真教人头疼。不好意思啊……那我们继续下吧。这次换我先了吧?” 葛拉汉把手伸向棋盘,将步兵移至自己的王前方。蒲生则用正面的步兵加以抵挡。葛拉汉还是老样子,用双王前兵开局,是他最拿手的开局方式。接下来大概会展开苏格兰阵式(scotchgame)。 “哼,间谍?傻瓜,间谍是绅士的工作。间谍的工作总是伴随着冒险与浪漫……像那种脏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是间谍。” 葛拉汉一面下棋,一面还意犹未尽地喃喃自语。 蒲生的目光落向棋盘,他假装思考着下一步棋,同时在不让对方发现的情况下窃笑。 ——要是葛拉汉知道此刻他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间谍,不知会作何表情? 蒲生压抑着想知道答案的冲动,以手中的城堡吃掉对手的主教。 ※2※ 两个小时后。 离开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徒步走向港口附近的公园。 他在入口处停步,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公园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水池。它理应定期喷水,但今天却没有。 强烈的阳光洒向公园,十几名手持木棒的小孩,高声喧哗,四处乱跑。每个人都顶着光头,皮肤黝黑,几乎快要分不出是正面还是背面,而且都穿着长长的运动服和短裤。几名像是这群孩子母亲的妇女,正站在角落的树荫底下聊天。有一名像是散步路过的老人,将拐杖摆在喷水池边的长椅旁,正坐着休息。 蒲生慢步走向喷水池,在那张背对背摆放的长椅上坐下,正好坐在老人背后。 似乎是时间到了,喷水装置启动,池子开始喷水。到处乱跑的孩子叫得更大声了。 隔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开始报告。 蒲生望向前方,脸上微微露出苦笑。 那是几乎没开口、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特殊发声法。背后这名老人发出的声音,完全控制住了其传播方向。就算周围跑来跑去的孩子碰巧在附近停步,应该也不会发现眼前这名老人正在说话。 不过,老人还是刻意等到喷水装置启动后才开口。 话说回来,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这名老态 龙钟的老人是结城中校乔装的一事,就连联络对象蒲生也没能一眼看穿。 小心翼翼。 行事谨慎。 这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里对蒲生的教导。 d机关—— 是结城中校提议,在帝国陆军内设立的间谍培育学校。 结城中校无视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弹声浪,独力创设了d机关。 蒲生是值得特别纪念的d机关第一期学生。 “就我个人看来,他是无辜的。” 蒲生面向前方,和对方一样,用控制方向的低沉声音说道。 “蒲生次郎”是这次执行任务时所用的假名。 d机关的学生通常以假名和伪造的经历掌握彼此的状况,随着任务的不同,会再换上更适合的面具。 “我不认为那位老先生和事件有关。” “……理由是什么?” “您也知道,西洋棋是很单纯的游戏,玩家的个性会反映在游戏中。” 蒲生迅速地逐一列举自己通过和葛拉汉下棋,了解到的对方个性。 单纯,但又喜爱玩弄策略。 迷信。 不敢违抗传统和权威。 保守。 重脸面。 喜欢各种杂学知识。 “从这些特征来推测,关于他的嫌疑,以及向周围众人隐瞒此事的可能性……” “……不到百分之五,是吧?” 结城中校自己讲出可能性,然后沉默了半晌。 蒲生当然也理解他沉默的含意。 百分之五。 这样就不行了。 ——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不要认为对方是无辜的。 这也是蒲生在d机关里学到的间谍原则。 对隐瞒身份、只身潜入敌国的间谍来说,只要让周围产生百分之一的怀疑,就会丢了性命。 反过来说,此次蒲生的任务也一样,只要还留有百分之五的可能性,就不是事后说一句“弄错了”可以了事的。 ※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横滨的宪兵队在深夜巡逻时,扣押了一名一看到他们便急忙逃跑的中国人。 既然对方看到他们就逃跑,那么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宪兵对他展开严厉审问,发现了一项惊人的阴谋。 男人是进行抗日活动的秘密组织成员,坦承他们将会在即将到来的皇纪[注:以神武天皇即位(相当于公元前六六〇年)作为起始的纪元方式]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用炸弹暗杀重要人物。 宪兵队高层接获报告后,吓得面如死灰。 皇族也要出席这场祭典,倘若真有什么炸弹,负责警备工作的人可不是“引咎辞职”就能了事的。 ——无论如何,都要查明计划的全貌。 在上级近乎歇斯底里的压力下,调查现场弥漫着一股杀气。 结果反而造成反效果。 为了让嫌犯招供,拷问的手段比平时更加残酷,嫌犯被刑求致死。 负责调查的人没问出任何关于计划的具体内容,只知道秘密组织联络用的几处通讯地点。 外国公司的大楼、海关、通讯社、银行、餐厅、咖啡厅…… 设置在这些地点的组织会发出“指示书”,男人就是根据它行动的。 宪兵队马上在各个通讯处派人监视,同时封闭建筑的所有出入口,连日展开彻底的内部调查,结果发现两份像是指示书的暗号便条。 ——指示书到底是谁放的? 他们逐一讯问可疑人物,但始终一无所获。 宪兵队愈来愈焦急,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宪兵在清查出入各监视地点的人员名单时,意外发现一件事。 开始监视的十天内,有人出现在每一处场所。 那就是派驻横滨的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 葛拉汉。 只有他的名字出现在每一份名单上。 查出嫌疑犯令宪兵队雀跃不已,他们马上征求外务省的同意,要侦讯葛拉汉。然而—— 得知这个情报的陆军参谋总部,却临时喊停。 倘若日本宪兵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便侦讯英国总领事……如果这只是一场误会,对原本就已略显紧张的英日关系,不知会造成何种影响。这和今后军方的作战方针也息息相关。 ※ 陆军参谋总部一方面压制宪兵队的行动,一方面暗中请d机关展开调查…… “‘确认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 葛拉汉是否与此次计划有关’,这是委托内容。”结城中校递出一份写有宪兵队调查内容的文件,冷冷地说道,“不过,要在两周内查清楚。参谋总部的人说‘由于情况特殊,我们无法再继续压制宪兵队’……办得到吗?” “不是已决定要执行了吗?” 他接过文件,迅速看过一遍后耸了耸肩。 在他被找来时,结城中校就已判断出有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办得到吗? 这个问题不过是早已明白答案是什么的修辞罢了。 他看完文件后,结城中校暗淡无光的双眼动也不动,接着问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时间有限,就不能像一般的卧底任务,小心翼翼地展开攻势,得直接大胆地深入虎穴。” 结城中校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不发一语地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件,从桌上滑向他。 “蒲生次郎”。 文件封面写着这个名字。 “他是常在英国总领事官邸出入的一家西装店店员。这次没多少时间,你要在三天之内完全复制起来。” “两天就够了。”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所谓复制,意指间谍完美地模仿某人的外貌,乃至于其经历、人际关系、动作、口头禅、嗜好、对食物的好恶等所有信息。 根据结城中校交付的文件所述,真正的蒲生次郎似乎早在数年前便已是寺岛西服的店员,而且就住在店内。 他花了两天复制蒲生,和后者调换身份。 真正的蒲生在他行动期间,受到陆军的严密保护,待在一处不会被人发现的场所。 知道内情的人就只有雇用蒲生的寺岛西服的老板。由于此事涉及军方的机密计划,老板被下了封口令。但就连知道内情的老板,也常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否为正牌的蒲生次郎,足见他模仿得有多彻底。 蒲生以寺岛西服的店员身份送西装到横滨英国总领事官邸时,正好遇上总领事欧内斯特 葛拉汉邀他一起下西洋棋。 这一切看似因缘巧合,但事实上,葛拉汉是个棋迷,而且他的下棋对手最近刚返回英国,所以这段时间领事在官邸里闲得发慌——这些事前都已调查得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送西装来的蒲生,便若无其事地透漏自己也很爱下西洋棋。 葛拉汉邀蒲生下棋,并非偶然,这是蒲生刻意安排的结果。 蒲生赢了第一局后,便故意放水输棋。 结果一如预期,葛拉汉连日邀蒲生到官邸陪他下棋。 葛拉汉可能认为“是我主动邀蒲生下棋”,之后更认为“是我硬要他陪我”。 控制对手的想法,让对手以为是自己采取的行动,这是相当常见的手法。对掌握众多信息的人(例如优秀的间谍)来说,并非难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蒲生连日充当葛拉汉下棋的对手,同时冷静分析他的个性。 “他应该是无辜的。” 这是蒲生最后的心得。 但根据之后宪兵队的调查,他们在监视地点发现的书信,用的是英国总领事馆专有的特殊信纸。 以目前的证据来看,葛拉汉涉嫌重大。 “无辜”与“涉嫌”。 无辜的白与涉嫌的黑,这正反两种可能性不管怎么相加,结果都是灰色。军方该如何处置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此事一直争论不出个结果。 既然蒲生被赋予的任务就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那么,再这样耗下去,只能视为任务失败了。 离最后期限还有五天。 不,考虑到宪兵已开始出现在目标身边,那更意谓时间所剩不多了。陆军参谋总部还能压制横滨宪兵队的时间,顶多只剩三天。结城中校应该也已察觉到这件事了。 ——怎么办? 蒲生自问。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只好碰碰运气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结城中校从他背后起身。 他转头望了一眼,发现喷水已经结束,而原本在周围来回奔跑的孩子正逐渐往结城中校坐的长椅聚集。 结城中校认为不该再继续冒险谈下去了。 拄着拐杖的老人以蹒跚的步伐绕过树木,从蒲生坐的长椅前走过,朝公园出口走去。从蒲生面前通过时,老人停顿了片刻。他换了只手拿拐杖,接着传来他的低语声。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留下这句话后,慢步走出公园。 ※3※ 间谍的日常生活中,既没冒险,更没浪漫。 蒲生进入d机关后,便马上被灌输这个观念,听到他都快不耐烦了。 例如,在葛拉汉夫妇对话中提到的那名女间谍“玛塔 哈里”。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以天生的美貌和近乎全裸的艳舞为武器,迷惑法国外交部、军方、各国大使馆的要员,从他们那里取得机密情报,再偷偷传给德军。 玛塔 哈里这名美艳女间谍名声大噪,甚至传进了日本。 事实上,她传给德军的只是些二流情报,与新闻报道相差无几。 早在开战前,玛塔 哈里就已艳名远播。就算在床上,那些政府和军方的高官也不可能向她泄露机密情报。从事相关工作的人,在接掌职务时便已受过警告,要提防“性间谍”。话说回来,被这种程度的诱惑制服的人,根本没资格被托付重责大任。 不同于一般人以为的帅气和华丽,间谍的本质是“看不见的低调”。 隐瞒身份,只身潜入敌国的间谍,绝对不会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间谍行为的本质是在敌方中找出可以利用的人,暗中接近那个人,通过收买或胁迫等手段,让对方成为“内应”。之后,间谍要归纳从内应处取得的情报,判断其具有何种含意,有多大价值。而且,还要使用不会被敌人发现的方法,偷偷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间谍。 谍报活动的成果会成为外交角力的王牌,或是体现在军事作战中,这时敌人才知道自己的机密情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泄露了。 ——有人在黑暗中行动,但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就这层意涵来说,真正的间谍近乎幽灵,或者是灰色的小人物。 总之,“不显眼”是间谍的必备条件。 蒲生回到“寺岛西服”,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回想起白天的事,皱起了眉头。 白天那名令总领事夫人畏怯的男人,身穿工人服,在进行监视。前天他还佯装成横滨自来水局的人,刻意到后院拜访。 ——门外汉就是这样,只会给人添麻烦。 蒲生不禁暗骂了几句。 那种不入流的装扮,连夫人也能一眼看穿,这样只会让目标起疑,使得情况更加混乱。只学会一招半式就想闯江湖,会害自己送命。如果真要监视,与其用这种三流的乔装,不如光明正大地亮出宪兵队的身份,还比较有效果。 最近有部分宪兵队队员对间谍活动很感兴趣,看来这项传闻不假。不过,他们或许是以“玛塔 哈里式间谍”为目标,与真正的谍报活动完全扯不上关系。 蒲生再次暗骂一声,决定回到原本的工作上。 原本的间谍工作上。 蒲生在这次的任务中,直接出现在目标眼前展开调查。不过这是因为时间有限,才不得已采用的特殊手段。大部分情况下,间谍都不会直接在目标或内应面前露脸。 这次也是,陪对方下棋,观察对方形成心证,只是任务的一小部分。他花了更多时间在看不见的地方。 其中一项就是调查目标的经历。 每个人的行为都不是突如其来的,过去累积的经验造就了个性,进而驱使人们展开行动。因此,间谍在执行任务时,得先彻底查明目标的过去。 此次也一样,倘若葛拉汉和这起阴谋有关,他的过去经历中很可能会出现某些征兆。 蒲生使用各种手段,彻底调查葛拉汉的经历。 欧内斯特 葛拉汉。 出生于英格兰中部一户贫苦人家,年轻时远赴印度,就此致富。他现在英国总领事的地位,以及出身名门的夫人,都是运用他在印度赚取的庞大资产取得的,也就是所谓的“买官”。 如今他一派绅士模样,但在印度时,却是什么黑心生意都敢做。 ——看起来豪爽磊落,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有几名认识葛拉汉的英国人,语带轻蔑地提供这样的证词,而自从蒲生开始陪他下棋后,也马上理解了他们话中的含意。 在下棋时,葛拉汉经常会被夫人叫开,或是离席如厕。这时,葛拉汉绝对不会让蒲生独自留在房内。他离席时,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叫用人来,在他回来前监视蒲生的一举一动。 葛拉汉虽然找蒲生来下棋,但还是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蒲生在英国总领事官邸下棋时,有人曾去打听他的底细。这是蒲生事后从监视“寺岛西服”的d机关同伴那里听说的,不过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葛拉汉在得知蒲生早已在店内工作多年,应该会安心许多。 葛拉汉乍看像是位慈祥的老爷爷,也像是个大好人,但他其实拥有令人意外的双面性格。 英国的等级制度远比表面看来要严苛,如果葛拉汉没有这么狡猾,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若真要说他有什么弱点……应该是夫人吧? 整理脑中情报的蒲生,暂时中断原先的思绪,眯起眼睛,回想夫人的模样。 葛拉汉夫人有着琥珀色的眼瞳,一头金色秀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也许是未曾生育的缘故,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葛拉汉相当疼惜这位出身名门、气质出众的美丽妻子,此事毋庸置疑。 而夫人显然对日军在中国大陆的行径深恶痛绝。 归纳以上几点,要在短短两周里,完全否定葛拉汉有任何嫌疑,绝非易事。反之,要从葛拉汉的经历中,找出和这项阴谋有关的关键证据,同样也很困难。 他的嫌疑依旧处于灰色地带…… 老实说,蒲生并不讨厌葛拉汉。 由于贫穷,葛拉汉未能接受良好教育,但后来他白手起家,并以财富娶得名门出身的夫人,最后甚至坐上英国总领事的位子。他那慈祥老爷爷的外表背后,有一张狡猾的脸。蒲生对葛拉汉这种生存方式感到既有趣又兴奋。不过…… 对间谍来说,个人好恶与任务是两回事。 伪装身份潜入国外的间谍必须花上数年或更长的时间,独自留在陌生的土地上执行任务,有时还得和当地的女人结婚生子。为了瞒过的周围人,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一旦完成任务,间谍会不告而别。 如果家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就算是妻子和孩子,也非杀不可(当然,必须佯装成事故或自杀)。 这次蒲生的任务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 为此,他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打从任务一开始,蒲生便一直跟踪葛拉汉。 从一早葛拉汉离开官邸,搭车前往领事馆开始,接下来整天造访各地洽公,一直到傍晚返回官邸,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蒲生的视线。 间谍以外的人要察觉d机关成员尾随在自己身后,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蒲生为了谨慎起见,跟踪时会采用几种不同的乔装。 连日来,葛拉汉一回到官邸,便打电话到“寺岛西服”邀蒲生陪他下棋。 蒲生确认过此事后,便若无其事地接受他的邀约,前往官邸。 在先前的跟踪调查过程中,蒲生查明了他很感兴趣的几件事情。 暴发户共通的特征就是隐瞒自己的过去,彻底伪装成保守主义者,葛拉汉也不例外。他绝不会忘记英国绅士该有的装扮,帽子、上过浆的白衬衫、人字斜纹花样或是藏青色的三件式西装、在口袋里放条手帕……外出时,手臂上一定会挂着一把用来代替拐杖的雨伞。 远离英国,来到习俗和气候都大不相同的日本,穿上这一身服装的葛拉汉,就像一幅英国绅士的讽刺画,甚至略显滑稽。葛拉汉常是这身打扮外出,而他的去处…… 英国公司的办公室、银行、海关、通讯社、咖啡厅…… 与那名男人死前供出的组织的通讯处,有多处重叠。 而他外出的频率,以一般总领事的工作来看,确实也太多了点。 此外,葛拉汉在日本仍坚持给小费的习惯,也是件麻烦事。 开门、拿行李、服侍…… 每次只要一接受服务,葛拉汉就会给对方小费。 这时候他只是给对方小费,还是连带给了其他东西(例如书信)?在后头跟踪的蒲生无法马上确认。他甚至怀疑这种给小费的习惯,该不会是英国间谍为了可以很自然地交换情报而想出的生活习惯吧? 从葛拉汉的行动状况可以判断,他在日本有某个秘密任务。 这样就能对他可疑的行动给出合理解释。 然而,派驻外国的领事或大使其实就是两国间彼此认可的“公开间谍”,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 问题在于他们所处理的情报内容。 只要不是会给日本带来严重伤害的情报,就不该严格限制他们的活动,因为从某个角度来看,大家彼此彼此。 但倘若他与那起打算利用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恐怖事件有所牵连,就另当别论了。在现阶段,英国以政府立场发动针对日本政府要人的恐怖袭击的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万一真的发生恐怖事件,并确认与英国总领事有关,日英两国便会就 此断交,甚至发生战争。 无论如何都得避免因为一些无谓的组织活动,导致两国发生战争的状况。 ——既然有嫌疑,就该抓起来加以调查。 蒲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宪兵队那班人的主张。 但如果葛拉汉确实是冤枉的,以涉及恐怖事件的罪名审问他,恐怕会对已经略显紧张的日英关系造成致命伤害。 展开为期一周的调查后,葛拉汉的嫌疑依旧模糊不明。 ——要继续用这种方式调查吗?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蒲生躺在榻榻米上,双手盘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他也曾想过设下陷阱,等葛拉汉自投罗网;但如果他真是无辜的,只会让那名看不见的敌人看出我方行动。 ——而且已经没时间了。 蒲生眉头紧蹙。 看目前的情况,陆军参谋总部已无法再压制宪兵队。后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在事情演变到无法处理前,一定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果然我还是得亲自确认才行……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4※ 书房的门锁无声地开启。 蒲生从微开的门缝钻进书房,悄声敛息,观察周遭的动静。 眼下为深夜两点。 英国总领事官邸内,只微微传来葛拉汉的鼾声。 所有人都在睡梦中。 不,这时候可能只有管家张大明仍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竖耳细听官邸内的声音。 不过就算是他,能否发现蒲生已悄然潜入,也很难说,就算他发现,也没必要刻意起身,妨碍蒲生。 张大明是蒲生针对此次任务吸收的“内应”。 在对方组织内找出“内应”,对间谍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工作。 而那些间谍的目标组织,当然也会采取各种防范措施。 像是英国总领事官邸,便一概不雇佣日本人,官邸内的佣人全都是中国人。官邸还绝对不会雇佣有日本朋友,或是对日本抱有认同感的人。只要有日本人跟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乍看之下,根本不可能找到内应。 但蒲生在开始执行任务后,才短短五天,就“吸收了”管家张大明。 既然是人,就会有弱点。 金钱、女人、对父母兄弟和亲人的爱恨、酒、奢侈品、特别的嗜好、癖好、过去所犯的过错、对肉体的自卑情结…… 什么都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找得出一两件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或是不想让某个人知道的某件事——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重要的是当事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以张大明的情况来说,他的弱点就是赌。 他没让雇主知道,其实以前他在香港时就沉迷赌博,欠下为数不小的债务。 查出此事的蒲生,佯装成刚来日本不久的中国人,接近张大明,邀他到一家极隐秘的地下赌场。来到日本后,张大明以为自己已完全戒赌,但现在又开始手痒了。这个赌场的赌资很小,他当时肯定是认为,如果只是小赌,应该没关系。 一开始赌小钱时,他总是赢,因此解除了戒心。 张大明已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吞噬,会准时到赌场报道。 第一天赢钱,第二天也是。 但到了第三天,在一场提高赌资的赌局中,他输得一败涂地。下一场也是,再下一场仍是同样的结果。之前连赢的好运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输个不停。 待他回过神来,已欠了一屁股债,无论怎样也还不起了。 张大明呆立原地,这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还不出来的话,你想死吗? 他脸色发白,猛摇头。 ——你帮我想想办法。 张大明向蒲生哭求。蒲生假装沉思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有液体的小瓶子。 “听说你工作的英国总领事官邸,每天都有人轮流站岗守夜,对吧?只要我下了命令,你就让当天的守卫喝下这个药水,它无味无色,只要放入饮料中,绝对没人会发现。” “可是……” “不必担心,它只是一般的安眠药。我只是要钱罢了。如果没人声张,就不会有人受伤。” 蒲生见张大明犹豫不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那些还不都是英国人在中国卖鸦片赚来的钱。我们拿来花一花,又有什么不对。” ……他始终都让张大明以为自己只是进官邸偷钱的小偷。 倘若他知道这是在帮日本间谍的忙,向来痛恨日本人的他,一定抵死不从。当然了,他从也没发现,连日来一直都陪葛拉汉下棋的那名日本西装店的店员,与带他上赌场的那名中国人是同一个人。 “吸收”的基本原则,就是糖果和鞭子。 握有对方的弱点,接着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他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自己动手偷,那办不到,但如果是告诉对方什么时候可以进屋行窃,倒是无妨;要在食物里下毒,也办不到,但如果只是加入安眠药,倒是可以接受;自己没办法动手杀人,但如果只是在一旁见死不救,倒也无所谓…… 重点就在于压力和报酬的平衡。 人可以怎样昧着良心,若无其事地做亏心事,其程度因人而异。 关键在于看穿对方的心思。 这没什么基本法则可以依循。间谍的任务中,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 这次也一样,蒲生为了让对方放心,一直纠缠不休地追问摆放现金的地点和数目。 另一方面,除了要求对方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外,在没提任何要求。 ——现金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就算守卫睡着,要进入书房,还需要一把葛拉汉随身携带的钥匙。保险箱也打造得很坚固,应该偷不到钱。 张大明可以这样说服自己。 ——我不算共犯。 蒲生很清楚,张大明一定会努力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给对方一个可以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一定能指使对方办事。 蒲生刚才已确认过,守卫正睡得不省人事。 和原先说好的一样,张大明已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 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大明得知没有现金失窃,也许会觉得奇怪。 蒲生带他去的那座地下赌场,是临时设立的假赌场就连赌局也是安排好的。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所以陷阱设得有点牵强。一旦张大明的毒瘾冷却,便会起疑。但既然他已亲手让守卫喝下安眠药,就算感到疑惑,应该也不敢主动说出此事。 隔了一会儿,蒲生才慢慢采取行动。 关上门,书房完全被黑暗吞没。就算没有光,他还是不担心会影响行动。 他早已将书房内的摆设完全记在脑中。 沙发、柜子、架子、摆在架子上的物品、书桌、相框、时钟、台灯……他们各自的位置和距离,甚至是地毯的厚度,蒲生都能在脑中清楚地描绘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避免踢倒门边的伞架。 蒲生微微伸长手指,摸到一个坚硬的金属物体。 是保险箱。 脑中立刻浮现已在白天确认过的保险箱形状。 长宽各一米,纵深八十厘米。 这是厚实又耐火的英国制保险箱,是知名的chubb牌。钢制的保险箱正面印有英国皇室的纹章,门的钢板厚达五厘米。若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开杠杆式栓锁,就会启动检测装置,使门闩卡住不动。一旦检测装置启动,就算用钥匙也无法马上打开,保险箱主人便能知道有人曾经尝试打开保险箱,这是很缜密的设计。杠杆栓共有八个,不是一般小偷所能够应付的。 蒲生听张大明说,一到晚上,官邸内的现金便会收在这个保险箱内。领事馆与英国联络用的暗号表,应该也在里头。 蒲生顿时有股挑战保险箱的冲动。 但这次任务的目的不是暗号表。 蒲生不舍地摸了保险箱一把,继续前进。他转向右边,以房间角落当起点,准确地走出三步,右手举至脸的高度。 为了不留下指纹,他戴上薄手套,此时他的手指碰触到画框。 那是一幅约十五号[注:约65.2厘米乘以50厘米]大小的油画,上头画着数匹低头啃草的马。 蒲生小心谨慎地从墙上取下那副画,摆在地上。 他在墙上摸索,指尖感觉到有一处微微隆起。 黑暗中,蒲生不禁嘴角轻扬。 ——到目前为止,都和我想的一样。 ※5※ 以表象来说,他有嫌疑。 以心证来说,他很无辜。 既然无法凭这两点来判断,只好想办法拿到可以当做证据的物证了。 以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大规模阴谋,不太可能由葛拉汉单独策划和执行,理应与某个组织有关。倘若葛拉汉真与这项阴谋有关,一定可以找到足以证明他和组织有关的证据。 例如, 组织提供的指示书或是通讯记录。 以葛拉汉的立场,他不会希望被人发现这些证据?不过,偏偏这些东西又不是那么好处理的。这么一来,葛拉汉到底会将这些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藏在哪里? 他白天工作的领事馆,有太多不确定的人士出入,就算东西收在保险箱里,也不见得只有葛拉汉本人能打开保险箱。 不可能在领事馆。 那会在官邸吗? 官邸的书房里,摆着一个只有葛拉汉才打得开的厚重保险箱,好像在炫耀什么似的。但保险箱每天都有现金拿进拿出,难保不会被人看见。 很难想象“看起来豪爽磊落,但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的葛拉汉会冒这种险。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个隐藏起来的保险箱。 但总领事官邸的设计图在英国,可能没有复本,不然就是被当做高度机密数据慎重保管,不可能轻易到手。 于是,蒲生一面陪葛拉汉下棋,一面在对话中加入关键词,确认他的反应。 秘密花。隐瞒。隐藏。不想让人发现。机密。穿帮。极机密。曝光。资料。不公开。泄露。保密…… 尽管专注于棋盘中,但葛拉汉仍会流露出细微的眼神变化个无意识的反应,蒲生则在一旁冷静观察。从葛拉汉的反应中,他确定“秘密保险箱”的存在。蒲生慢慢缩小范围,最后确认是在书房的“骏马油画”的“后方”。 此时他手指碰触到的转盘锁,告诉他秘密保险箱就在墙壁里。 ——是一般的转盘锁,不像chubb保险箱那么难。 蒲生如此判断后,一时略感失望,但旋即着手开锁。 打从走进书房后,他一直没开灯。他凭着手指传来的细微震动,找出正确的数字组合,因此光线反而会成为阻碍。 ——锁和女人一样,如果温柔对待,最后一定会被情人打开。 之前被请来当讲师的一名矮小男人,站在d机关的学生面前如此说道,脸上泛着猥亵的笑容。 这名个头矮小的老人姓岸古,是从东京监狱带来的小偷,专长是开锁。 “我们从行窃到离开,平均时间是五分钟。潜入一分钟,找现金三分钟,逃走一分钟,大致就是这样。” 老人说完,拿出一根铁丝,只花三十秒的时间,就打开一把附在一般家庭玄关大门上的锁。 d机关的学生只看一次,便马上学会了这项技术。岸古看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接着,他认真起来,着手破解d机关准备的各种保险箱的锁。 英国制的chubb保险箱、美国moslfr公司的保险箱、法国费雪保险箱、德国贝兹保险箱…… 岸古老先生自夸是“日本第一开锁高手”,不用钥匙逐一打开了这些保险箱(不过花了不少时间)。 他拭去前额的汗珠,一脸自豪地说明开锁方法,但他随即惊讶地睁大双眼,因为他穷毕生之力才学会的开锁技术,d机关的学生竟然只花短短数天就学会了。 数天后,他已贡献出自己的毕生绝学,再也没什么可教,便被带回监狱。 岸古老人再度被拷上手铐带走时,突然转头望着某个学生,将对方叫来面前悄声说道: “小子,等我出狱后,要不要和我一起搭档?” ※ 其实蒲生在第一天就已弄到了书房的钥匙。 先前蒲生送西装到官邸时,以想确认裤脚长度为借口,请葛拉汉试穿。当时他趁葛拉汉不注意,从葛拉汉的长裤口袋里取出钥匙,以蜂蜡取得铸型,再根据铸型做了备份钥匙。 当然了,蒲生拥有连岸古老先生都赏识的高超技术,就算没有备份钥匙,也能靠一根铁丝,在短短二十秒内开锁。不过用铁丝开锁,不管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留下痕迹。 间谍跟小偷不一样,不能让对方知道东西失窃。如果已取得不会留下痕迹的备份钥匙,就应尽可能使用钥匙。 在黑暗中,蒲生需要五分钟的时间来开启保险箱的锁。 他谨慎确认没有其他机关后,这才缓缓打开保险箱的门。 他将笔伸进保险箱内,不让光线外泄,这才打开电源。 在狭小的保险箱内有几本笔记。 蒲生取出笔记,迅速看过内容。 那不是暗号,而是用一般的英语写成的内容。字体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确实是葛拉汉的字迹。内容是…… 蒲生不禁露出苦笑。 这些笔记是葛拉汉在印度时便开始写的日记。 他在当地从事非法的生意、难堪的传闻、为了掩盖丑闻而花大笔银子行贿、无法向人启齿的欲望、放荡的男女关系、对贵族阶级的痛骂…… 葛拉汉毫不掩饰地写下这一切,但蒲生翻遍每一本笔记,都没发现任何和组织有关的记录。 葛拉汉收在秘密保险箱里、最害怕被人发现的东西,就是这些日记。 为了谨慎起见,蒲生特别检查了一番,笔记本根本没有任何机关。 本来应该有物证的地点并没有物证。 这么看来,葛拉汉与恐怖事件有关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蒲生将笔记本放回秘密保险箱,恢复原状。 他关掉笔灯,周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 “近乎零”并不等同于“零”。 不过,要证明他完全与此事无关,就现实现状来说,是不可能的——只能这样交差了。 他轻轻关上保险箱,同时脑中蓦然浮现前些日子报告任务时,结成中校所说的话。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难道当时结成中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蒲生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仿佛结成中校在黑暗中望着他一般,但他马上挥开这个想法,将思绪集中在手指的感觉记忆上。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如果被对方发现自己曾经潜入,那就不配当一名间谍。势必得将现场完全复原成潜入前的状态,再离开现场。 蒲生拿起摆在地上的油画,重新挂上墙壁,遮住秘密保险箱。 画框右边微微倾斜。 他靠手指的感觉来调整角度。就在这时,他发觉哪里不太对劲,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回事? 公园……结成中校……就是这个,当时结成中校…… 他想起来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成中校说着,同时把拐杖换了手那是毫无必要的动作。就算只是一眨眼,结成中校也不会做不必要的动作吧? 蒲生脑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难道是…… 蒲生在黑暗中,转头望向背后。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6※ 三天后的傍晚。 蒲生一如往常被唤至英国总领事官邸,在下完一盘棋后,他告诉葛拉汉,从明天起他没办法再来了。 “我收到红纸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葛拉汉惊讶地睁大双眼。 蒲生耸肩说道: “是兵单,我被陆军征召,下星期就要入伍了。在那之前,我想先回故乡,和所有亲戚碰个面。店里也从今天开始就放我假,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陪您下棋了。” “是吗,你要加入日本陆军……” 葛拉汉眉头微蹙,无比遗憾地低语,接着他站起身,朝蒲生伸出手。 “祝你武运昌隆。这些日子受你照顾,期待日后有机会再和你下棋。” 蒲生也站起身和他握手,不禁暗自在心中苦笑。 ——这些日子受你照顾了。 葛拉汉这么说,不过他永远都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他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即将因牵涉那桩恐怖事件而被逮捕之际,会被蒲生所救。 日本宪兵队之所以会怀疑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涉案,是因为在组织指定的联络场所,都有他的身影。而且事后调查得知,疑似指示书的暗号便条,用的都是英国总领事馆的特殊纸张。 根据这些判断,葛拉汉负责传递指示书的可能性极高。 他涉嫌重大。 但根据蒲生和葛拉汉接触所得到的心证,他却近乎完全无辜。 面对如此诡异的落差,蒲生一直努力想查明究竟孰是孰非。 不过,会不会两边都正确? 葛拉汉将指示书送往通讯地点,但有没有可能本人对此事浑然不知? 三天前潜入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在撤离现场前,突然想到结成中校暗示他的某个可能性,他加以确认后,发现那项假设果然没错。 恪守绅士风范的葛拉汉,出门一定会以伞代杖,挂在手臂上。 蒲生调查葛拉汉摆在书房伞架上的雨伞,发现伞柄是空的。 如果葛拉汉是被当成一名“无辜的信差”加以利用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人运送塞进伞柄里的消息,那就能解释这诡异的落差了。不过…… 到 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竟然如此大费周章? ※ ——答案应该就快揭晓了。 蒲生和葛拉汉下着最后一盘棋,同时瞄着时钟。 他在来英国总领事官邸前,打了一通匿名电话。 对象是横滨宪兵队总部。 急于立功的横滨宪兵队不顾陆军参谋总部的制止,为了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此时正调派人力,准备出动。 蒲生指明要找宪兵队长,告知计划在皇纪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暗杀政府要人的嫌犯的名字和职业,以及他们此刻的所在地。 宪兵队长对这突如其来的匿名电话感到不解,相当怀疑情报的可信度。但蒲生不予理会,语带威胁地低声说了一句,便挂断电话。 ——机会只有今晚,你们若不赶快前去逮捕,嫌犯就会逃走。 话说回来,这项“皇纪两千六百年纪念典礼的政府要人暗杀计划”是不可能外泄的高级机密,横滨宪兵队不可能对这通电话视若无睹。 至少今晚宪兵队那班人没空来逮捕葛拉汉。 蒲生佯装没发现葛拉汉在棋盘上设下的陷阱,大胆挺进。 ——就算在怎么严厉审问逮捕到的那些人,应该也拿不出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有关系。 蒲生内心很笃定。 将信息藏在伞柄里是间谍常用的老套手法。若只是要藏匿通讯信,暗中传递,方法多得是,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蒲生在调查的过程中之所以会遗漏这点,也是这个缘故,可以说这是他的盲点;但蒲生总觉得是有人刻意使用这个手法,对方的目的是…… 可能是要让人怀疑葛拉汉。 事实上,凭蒲生的调查,要想证明葛拉汉毫无嫌疑,相当困难。 不可能证明他完全无辜,一般来说,的确如此。 不过,要完全洗刷葛拉汉的嫌疑,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找出真正的犯人。 潜入官邸的那一晚,蒲生在葛拉汉的伞中加了一个机关。 他所设的机关会让拆除伞柄、拿出信息的人的手指沾上墨水。这种墨水是陆军研究所接受d机关委托研发的特殊荧光墨水,通常情况下是无色透明的,但是会对某种特定波长的光线起反应,浮现出颜色。 接下来的三天,蒲生一直在葛拉汉身后跟踪,观察周围的人的手指。 有几个人的手指产生了反应,浮现出颜色。 分别是在英国总领事馆工作的书记、葛拉汉经常出入的大楼衣帽间管理员、咖啡厅服务生。 他们肯定是利用葛拉汉的雨伞来传递信息。 另一方面,葛拉汉的手指一直都没有颜色。 就现况来看,原本“嫌疑重大”的葛拉汉,就此完全洗刷嫌疑。 之后,只要将那几名新出现的嫌疑人交给宪兵队即可。 不过…… 蒲生从调查“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的过程里获知的情报中,想到了一件事。 恐怖计划可能只是个幌子。 不,蒲生用来代替葛拉汉、送交宪兵队的人全都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想必他们对目前日军在中国的行径深感愤怒,是真的想进行恐怖计划,向日本抗议。另一方面,集结这群人,对他们下达指令,保证会提供炸弹的组织,恐怕是不管再怎么追查,也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幽灵。 蒲生认为这次一连串骚动的目的是要促使日本宪兵队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好让日英关系恶化,而在日本的中国爱国主义者遭到了利用。 蒲生既然看穿了手法,就可以确定背后有某国的间谍在暗中运作。 或许只是中国国民政府为了削减日军在中国大陆的兵力,而利用了在日本的爱国者。除此之外,也可能是目前在华北与日本对峙的苏联谍报部所为,或是在欧洲与英国严重对立的德国,为了将日本拉入自己的阵营,设下的圈套。 不管怎样,如果是有某国的间谍在背后操纵,要进一步查出线索并不容易。 此次的任务,只能就此打住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别忘了这点。 结成中校的那句话,其实是警告蒲生别再深入追查。 结成中校知道葛拉汉是无辜的之后,便告诉蒲生任务结束。 蒲生声称自己被陆军征召,就此从葛拉汉面前消失。 这次的任务到此为止。 不过,蒲生并没有对葛拉汉说谎。原本被扣押的正牌蒲生次郎,后来真的被陆军征召,送往中国大陆。在葛拉汉离开日本之前,就算他在战场上负伤,也不许回国,如此一来,就不会有葛拉汉与正牌蒲生次郎不小心碰面的危险了。 今晚被宪兵队逮捕的嫌犯当中,也包括英国总领事馆的书记。不过,恐怖分子企图在皇纪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中暗杀政府要人的计划,原本就没对外公开,所以明天应该会以“他因为喝醉闹事而被逮捕”的说法向总领事葛拉汉报告。 葛拉汉今后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惹上多么可怕的嫌疑,而周围又发生了什么事。 ※ 蒲生在最后一次的棋局中,不露痕迹地让葛拉汉赢了棋。 葛拉汉很难得地送他来到玄关。 “真伤脑筋。从明天起,我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葛拉汉依依不舍地再次伸出手。蒲生握住他那手背覆满白毛的手这时,葛拉汉突然左右张望,悄声对他说: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其实我最近可能也会离开日本。” “……您要回国吗?” “嗯,你也知道的,我很喜欢日本,想一直在此长住,但内人她……” “夫人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应该是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吧……”葛拉汉一脸犹豫,欲言又止,最后他低声说道,“她说‘屋里有幽灵’,很害怕。” “有幽灵?” “内人说,三天前的晚上,她亲眼看到有个男人的幽灵悄然无声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这屋子她再也不敢住了。但你想想,这座官邸才刚建好没几年,根本没死过人。如果是像英国那种代代相传的老房子,还另当别论,像这种房子怎么可能有幽灵。” 蒲生脸上泛着微笑,不发一语地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也这么想,对吧?但我好说歹说,内人就是听不进去。最后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英国去’……话说回来,听说内人已经动用亲戚的关系,为我在政府里安排好适当的职务,我不回去也不行了。” 葛拉汉一脸无奈,但他的眼神与嘴巴说的截然不同,正散发出充满野心的炯炯精光。 ——我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有高升的机会。 看来,他很想找人分享心中这份喜悦。 蒲生很机灵地恭贺葛拉汉高升,之后与他告别。 ※7※ 蒲生走在通往港口的下坡路上,同时在脑中思索刚才听闻的情报。 ——欧内斯特·葛拉汉近日将返回英国,担任要职。 潜入官邸的那天晚上,蒲生偷看过他的日记。 在印度从事非法的黑心生意、放荡的男女关系、无法向人启齿的可怕欲望、对贵族阶级的痛骂……虽然蒲生只大致看过一遍,但他当然可以准确地重现日记里的每个字。 葛拉汉一定不希望这些情报被公开,他尤其害怕夫人知道这些秘密。 葛拉汉回国担任要职,等到他可以自由调阅机密情报时,昔日的亡灵将会在某个晚上再度出现。会有来路不明的人悄悄拜访葛拉汉,以向夫人透露日记内容为要挟,要求他泄露英国政府的机密情报。 重点在于压力和报酬。 葛拉汉肯定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到时候,葛拉汉才会明白夫人说她在日本看到幽灵一事的真正含义。 名为“蒲生次郎”的男人的真实身份。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不知还会“收获”几个目标…… 蒲生在执行任务期间一直伪装成“喜欢下西洋棋的好青年”,此时他已抛开面具,吹着口哨,走在昏暗的坡道上。 第一卷 joker game 第三章 鲁宾逊 ※1※ ……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 走出格兰饭店后,伊泽和男旋即发现有人跟踪,不禁微微蹙眉。 他并未转头,而是暗中确认跟踪者的状况。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吗?) 为了谨慎起见,伊泽在《每日电讯报》的报栏前驻足,假装阅读陈列在橱窗里的报纸。 ——没错。 一名身穿灰西装、头戴灰色软呢帽、中等身材、不太起眼的男人,与他保持十米距离,正在往书店里窥望。道路的另一侧,一名假装若无其事走进面包店的男人,应该是他的搭档。 这两人都不像外行。 这么一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至少还有一或两人在监视我。 伊泽想起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交易对象自信满满的模样,暗自咒骂一声。 (难怪他会提醒我小心背后……) 那名交易对象早已被跟踪。 除了这个原因,伊泽不可能被别人跟踪。不过……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接下来……) 伊泽从报纸上移开视线,吹着口哨,迈步走出舰队街。 途中他绕往“皇冠小丑”餐厅,点了杯咖啡。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喝着咖啡,神色自若地观察路上的动静。 原本往旧书店里窥望的男人,已从店门前走过,绕过街角,看不见踪影。接着不出所料,果然有第三名跟踪者出现。 ——这么一来,就能掌握到跟踪者的位置关系了。 伊泽喝完咖啡,走出店外。 他在一家小店前掏钱买了一份《标准晚报》,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跳上一辆刚好驶来的巴士。 汽车行驶到车站前,正值傍晚的交通高峰,他立即下车,在地铁车站买了只坐一站的车票。 他通过检票口,坐上驶入月台的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就在即将开车前,伊泽硬把门扒开,越向月台。 接着他确认过没人跟着跳上月台后,绕往另一侧的月台,搭反向的列车前往查令十字车站。 他等两辆在站前广场依序候客的出租车通过后,拦了第三辆车,到另一处场所下车。接着又改换了两辆出租车,这才向司机告知一处离他目的地足足有两个街区远的地点。当伊泽来到那栋朝向牛津街的建筑前时,伦敦的秋日已逐渐西沉。 他朝被路灯照亮的广告牌瞄了一眼。 “前田伦敦照相馆”。 十五年前,前田弥太郎从日本前来伦敦,开设了这家照相馆。当初开店时,他让客人穿上艺伎的和服,站在富士山的背景画前拍照,以此种“仿东方色彩”为卖点。不过这些年来,不只是居住在英国的日本人,就连当地的伦敦人也都称他是“为人正直,技术又好的摄影师”,并因此深得信赖。但前田一样赢不过年纪,最近身体情况欠佳,和妻子一起返回日本,把一切工作全交给他们在日本研究摄影的外甥伊泽和男。 伊泽绕到店的后门,仔细检查后门的状况。 先前他在门与门框间黏了一根头发。 头发还和他外出时一样。虽然这是很基本的“防范设置”,但像今天这样突然被人找去,与其什么防范都不做,这样还聊胜于无。 伊泽从口袋里取出钥匙,低声吹着口哨,打开门。 四处都拉着黑色幕帘的照相馆内,在太阳下山后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伊泽的口哨形成的回音。 是舒伯特年轻时为歌德的诗所谱的曲子,极为有名的旋律。 《魔王》。 抱着儿子驾马疾驰的父亲、放蹄飞奔的快马、因恐惧而发抖的男孩、以及想以甜言蜜语夺走孩童灵魂的魔王…… 父亲在极力安抚儿子,但回到家时,父亲看到的是…… 伊泽朝开关伸手,想开灯,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开关时,屋内的灯光忽然亮了。 那一刻,他因刺眼的光芒而眯起眼睛。 屋内早有人在。 身穿灰色西装,头戴灰色软呢帽。男人握着手枪,枪口笔直地朝向伊泽。 “我找到你了。”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 “……” 伊泽一语不发,男人拿枪对着他,微微耸了耸肩。 “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你有间谍的嫌疑,我要逮捕你。” 伊泽的视线迅速往左右游移,想寻找出路。 但他感到有人拿枪从背后抵住了他。伊泽放送身体,缓缓举起双手。 ※2※ “这是做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取下堵住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 伊泽在照相馆里被一群神秘男人用枪抵住,被架着带出屋外,押进一辆停在马路旁的汽车后座。 他在车内被蒙住眼睛,戴上手铐,甚至在嘴里塞进口球。对方的动作利落得令人惊讶。这群男人显然对这种工作驾轻就熟。 车子发动后,坐在他两侧的男人始终不发一语。 伊泽从感觉到的道路状况来判断,车子似乎正穿越伦敦市区,朝郊外而去。不过,究竟会被带往何方,对方只字未提。 行驶约三十分钟后,车子突然停下。 车门开启,对方催促他下车。 他们隔着衣服搜遍伊泽全身,之后从两旁架起他的手臂,依然蒙着他的眼睛,带他走进建筑中。 进入之后,走了一段长长的走廊。他走上楼梯,转了几个弯。 突然,前方的门开启,有人粗鲁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背后的门关上,同时另一只手抓住伊泽,让他坐向椅子。 拆下眼罩一看,眼前是宛如警局侦讯室般的狭小房间。 四面被没有窗户的白墙包围,脚下是短毛的灰色地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没半点花样的钢桌,桌子两侧则是同样冷冰冰的铁管椅。他被迫坐在其中一把上。 伊泽背后的两侧,各站着一名身穿英国军装、体格健壮的士兵。 他觉得房内还有另一个人,就在他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取下堵住嘴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同时想转头望向身后,但站在两旁的男人马上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可恶,怎么会这样!”伊泽放声大叫,“一定是弄错了!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请帮我解开手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请放我回家吧!” 蓦地,摆在桌上的灯发出强光,迎面照向伊泽。他条件反射性地想背过脸去,但士兵从两侧紧紧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他因强光而眯起眼睛。背后那人似乎在屋内绕了一大圈,接着从桌子对面,即伊泽的正后方,传来低沉的声音: “很遗憾,我们已知道你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你死心吧。” “间谍?你说我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伊泽万分惊讶似的高声说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对了,刚才在照相馆里,也有人这么说……我只是一般的摄影师。如果你觉得我骗人,可以去问我舅舅。” “你舅舅?” “最近刚回日本的前田伦敦照相馆的老板,前田先生!只要问弥太郎舅舅,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办法。”男人以高姿态的口吻说道,“不过,我们从一个比你更机灵的人口中得到了和你有关的证词,要听听看吗?” 男人微微抬手,比了个手势后,从架在房内某处的喇叭里传出声音。 “……那我就跟你说吧……这可是秘密哦,你一定要保密。你知道位于牛津街上的前田伦敦照相馆吗?嗯,对对对,就是那家……经营那家店的前田老板回日本去了,改由一名说是他外甥的年轻人到伦敦来……喂,这件事你真的不能跟别人说哦,因为这是机密……嗯,我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比外人……对了,那名来自日本,姓伊泽的男人,你知道吗?……对,就是那名老是在店门前玩相机,个头矮小,看起来很亲切的年轻人……你说他是个帅哥,是吗?不过……也是啦,当然是我比较帅喽。总之,他其实不是前田老板的外甥,而是日军派来的间谍……你说我骗你?我哪会骗你啊。你听好了,日本陆军里头,有个通称‘d机关’的机密组织。外务省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名年轻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咦,他的目的?不知道,好像是要查探英国的内情,在他们后方制造混乱……对啊,很坏对吧?话说回来,间谍本来就是品格低下的变态才会做的工作。那种人就算跑来破坏我们俩的感情,也不足为奇……亲爱的,让我们再次确认彼此的亲密关系吧……” 声音中断。 这个浑然未觉自己被人录音、一直讲个没完的男人…… 是外村均,最近刚派驻伦敦的菜鸟外交官。 上任才不到两个月,就被英国的性间谍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床上随口说出机密情报。外务省又送来了这种让人头痛的人物!不过…… “结城过得好吗?” 男人若无其事地问道,令伊泽猛然回过神。 既然 对方提到结城中校,那表示他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高层。照这样来看,伊泽应该也知道敌人的真实身份。 伊泽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名待在刺眼强光后方的男人。 他有一对灰色眼珠,身材瘦长,长脸。他已不年轻,顶着一头理短的银发,身材结实,虽然穿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色西装,但看起来比其他两名身穿军装的男人更有军人的架势。男人右脸颊上有一道纵向的伤疤,应该是昔日在战场上换取勋章的伤痕吧。这么说来…… 他是霍华德·马克斯中校。 是隶属于英国情报机关的“情报头子”之一。 现在他或许已晋升为上校或准将,但无法从他的穿着推测其真正的军衔。 不管怎样,明白敌人的真正身份后,伊泽反而安心不少。 接下来将是谍对谍的交易。 ※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 伊泽和男在通称“d机关”的学校里所受的各种训练中,包含了“被敌国情报机关俘虏时的应对方式”。 “潜入敌阵的间谍身份暴露时,就意味着他在该国的任务失败。” 亲自上台授课的结城中校,用暗淡无光的双眼环视着学生。 “这当然不是我们乐见的结果。不过,不可能有绝对不会失败的任务。倒不如说,任务失败时的应对方式才是真正重要的。举例来说……” 结城中校这时突然停顿了一会儿,嘴角讽刺般地歪了一下,接着说道: “现今的陆军那班蠢材完全没有预先设想自己的作战或任务失败时的情况。他们总是抬头挺胸地说:‘我们的任务绝不会失败,万一真走到那一步,我会壮烈成仁’。真是蠢到极点。死,一点都不难,谁都办得到。问题是,死并不能负起失败的责任……” 不止那一次,结城中校总是动不动就说: ——杀人和自杀,对间谍来说,是最糟糕的选择。 “死往往是世人最关心的事。平时要是有人丧命,一定会吸引周围人注意,警方也一定会出动。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一旦暴露身份……不,只要是引来周围的注意,就意味着任务已经失败。” 因此,对间谍来说,“死”是最应该避免的情况;另一方面,这也是日本陆军对d机关最忌讳的原因。在以杀敌或自杀为前提的军队组织中,间谍的存在终究只是误放进箱里的烂苹果,也是会害周围的苹果跟着腐烂的异物。 “不过,就算你们被敌人俘虏,受到拷问,也不必害怕。”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明个中理由。 人可以感觉到的痛苦有其极限。当痛苦超越极限,就会失去意识,封闭感觉。会彻底击溃人心的,不是痛苦,而是对痛苦的恐惧和内心的想象。只要克服对痛苦的过度恐惧,拷问根本不足为惧。 除了结城中校,就算其他人说同样的话,也完全不具有说服力,可是…… 结城中校当年潜入敌国时被同伴出卖,遭到逮捕,遭受严苛的拷问。尽管当时他失去了一部分肢体,但仍趁机逃出敌营,将重要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此等功绩,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不容质疑的真实性。 “只要心脏还能跳,就要想办法逃脱敌营,带回情报,这是诸位的使命。为了做到这点,你们需要的当然不是意志力或大和魂这些教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结城中校以仿佛会看穿人心般的冷峻眼神,环视在场的每个学生,接着才切入正题。 “你们需要的是被逮捕接受审问时的应答技巧。这才是你们得事先学会的东西。” 伊泽在d机关学到的技巧如下。 ——不管是何种情报,随便就告诉敌人,并非上策。一开始要否认一切罪状。如果当场认罪,反而会引人怀疑。 d机关从刚被逮捕时该如何应对开始教起。 ——要刺探出对方掌握了多少情报。别自己主动说,要让对方开口。如果对方很快便动用暴力,反而表示他们没什么证据。 ——激怒对方,然后以屈服于压力的样子,缓缓说出情报,才能取信于人。 ——始终都要伪装成是审问的一方查探出情报的模样,因此要故意说得很琐碎,让对方混乱。某些部分要故意推说是忘了,保留不说。 ——审问者往往都会跃跃欲试地想要进行“推理”,所以要若无其事地提供看似微不足道的模糊线索,或是乍看之下摸不出头绪的提示,让对方当成进行推理的契机。如此一来,对方一定会上钩。 ——审问终究是语言的交锋。既然对手想获取情报,我方就要制造让对手取得情报的机会,绝不要放过机会。 d机关教导学生假想针对各种审问的应答技术,同时也训练学生将这些技术转化为自身的“血肉”。 (没想到真有得以实践的一天。) 伊泽在内心微微叹息,但旋即佯装若无其事,望向马克斯中校。 审问长达一周。 所幸他未遭到粗暴的对待,身为“俘虏”,他的待遇还算差强人意。 在接受审问的过程中,伊泽确认了几件事。 对手知道哪些事情。 不知道哪些事情。 想知道哪些事情。 误会了哪些事情。 令伊泽意外的是,敌人还不知道他被逮捕前,在格兰饭店见面的那名同伴。 “……应该够了吧。” 伊泽看准时机,装出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已供出一切,没任何隐瞒,已经没东西说了。” “没错,到目前为止,你招供的内容还不坏。”马克斯中校往烟斗里塞进烟草,点上火,如此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说的话都兜得拢,太过完美,令人有点在意。” “当然兜得拢啊,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或许是,或许不是。” “真伤脑筋,你的疑心病可真重。” 马克斯中校缓缓吐出白烟,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结城的部下,我们就会接受你的说法。” “结城?结城中校……妈的,那个该死的家伙!” 伊泽突然大声喊道,连珠炮似的将结城中校臭骂了一顿。 冷血动物。 人肉贩子。 拉皮条的。 地狱使者。 吸年轻人精气的吸血鬼。 阴阳怪气的家伙。 …… 不久,他颓然垂首,前额抵在桌上低语道: “你们……也差不多该饶过我了吧?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把你知道的事全说出来就行了。” 伊泽叹了口气,讨好地窥望对方。隔了一会儿,他低语道: “……你愿意用我吗?”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惊讶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愿意当英国的双面间谍喽?” “我讲出这么多秘密,已经是个叛国贼了,也回不了日本。走到这一步,我已经自暴自弃了,什么事我都敢做。” 马克斯中校眯起眼睛,凝视了伊泽半晌。 “好吧,那就开始下一个阶段。” “下一个阶段?……你该不会是要拷问我吧?” “很遗憾,我们不是纳粹,不会拷问。”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嘴角浮现出残虐的冷笑。 “不过,我得确认一下,你是否真心想成为我们的伙伴。” ——确认……我是否真心? 伊泽背后的门开启,走进一名穿军装的男人。他在桌子上摆了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接着朝马克斯中校行了一礼,默默走出屋外。 马克斯中校打开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支针筒。 “这是我们研发出的自白剂。”他将装有透明液体的针筒举至面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可以不用借助严刑拷打,而是用这个方式来确认你是否真心。” 伊泽睁大双眼。紧接着,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起身。 “住手!求求你,别这样……住手!” 随即有四只强健的手臂从伊泽背后伸来,硬将他按回椅子上,紧紧压住,令他无法动弹。 他的右手衣袖被卷起。 针筒的注射针刺进手臂。 ※3※ ——这是饯别礼。你带着吧。 结城中校微微抬眼说道,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裹,抛给伊泽。 那是伊泽结束在d机关里的训练,准备启程前往伦敦的日子。 基于间谍的任务性质,d机关的学生远赴海外执行任务时,无法指望能像其他军人那样有盛大的送行会。家人就不用提了,连对同样在d机关受训的同期生也不能透露半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踏上旅程。 唯一例的外是结城中校。d机关的学生都私下称呼他“魔王”,所以他当然能准确掌握新派出的间谍执行的任务、地点,以及出发日期。 结城中校抛给前来告别的伊泽一个小包裹,说是“饯别礼”。接着又以他 那看不出心思的冷漠表情对着办公桌,继续处理文件。伊泽本以为他会对饯别礼作些说明,于是等了一会儿,但最后结城中校只是抬起手,告诉他可以退下了。 (伤脑筋,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没人送行,伊泽独自搭上开往英国的客船,隆重的开船仪式结束后,他横身在舱房的床铺上躺下,打开结城中校送他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包着红色书套的书,里头是横写的罗马字——好像是英文。除此之外,连张卡片也没附。 他很不解,打开书。确认过书名后,伊泽忍俊不禁。 《鲁宾逊漂流记》。 在日本有许多名为《鲁宾逊·克鲁索》或《鲁宾逊漂流记》的节译本,伊泽记得小时候也读过其中一本。 (他的意思,是要我在搭船前往英国的漫长旅程中,看这本书打发时间吗?) 伊泽露出苦笑,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出生在约克的鲁宾逊,不顾父亲的忠告,展开航海冒险。后来虽遭遇暴风雨而发生船难,但鲁宾逊幸运地保住一命,独自漂流到无人岛上。在岛上,他以手中的少许工具盖房子,栽培谷物,坚忍不拔地活了下来…… 在他漂流到无人岛的第二十五年,发生了一起事件。 在无人岛的海岸边,有名年轻的野蛮人差点被“食人族”杀害,而鲁宾逊出手救了他。那天是星期五,所以鲁宾逊替那名青年取名为“星期五”。 自从遇到“另一位居民”后,岛上开始有许多访客出现。历经许多苦难,最后鲁宾逊终于回到了故乡英国。 时隔多年,伊泽重读鲁宾逊的故事,觉得出奇的有趣。 话虽如此,故事中的主角常一本正经,且近乎执拗地提到“上帝和教义”以及“正义的问题”(就逻辑来说,可说是一团乱),令人吃不消,而且故事中充斥着“白人中心主义”,令人很反感。 他觉得有趣的是其他方面。 鲁宾逊虽然漂流到无人岛上,独自求生,但他还是坚持保有英国人的姿态,这点与间谍一样。 一般人常会误以为没有说话对象、单独行动的人(在无人岛上生活的人,或是伪装身份潜入他国的间谍),经常会面临精神危机,不过,间谍的欺瞒行为,其实并非是多么艰难的事情。简言之,那是经验的问题,换句话说,只要能够将这件事情视为职业,就没有问题。 “这是很普通的能力,也是大部分人都有的能力。” 可能每个d机关的学生脸上都会泛着轻蔑的冷笑,如此说道。 演员、诈欺犯、魔术师、赌徒。 他们以此作为职业来欺骗他人,借此谋生,但有时也会收起演技,混进观众当中。这时他们会脱离“角色”,回归原本的自己。 不过潜入敌国的间谍,却片刻都不能借由这样的救赎来让自己放松,他们得时时让自己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同化。举例来说…… “伊泽和男”这个姓名和经历,也是为了这次的任务特别使用的。 真正的伊泽和男是在伦敦经营照相馆的前田弥太郎的外甥,的确在日本学摄影。目前他被陆军征召,应该正在一处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的地方服兵役。 此次伊泽被指派的任务是潜入英国伦敦,收集并分析当地的情报,送回日本。倘若有人怀疑“他应该不是真正的伊泽和男”,马上就会影响到他的任务。 他在离开日本前便已将与伊泽和男有关的大量情报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无论在何种情况、任何地方、被什么人问到,他都能做出“我是前田弥太郎的外甥伊泽和男”这样的反应。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熟悉摄影技术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这对d机关的学生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一些更细微的情报,像伊泽和男过去的人际关系、癖好、对食物的好恶等,要将它们全部掌握,是一件更耗费心思的工作。 只要有一丝松懈,马上就会带来毁灭。 这与独自漂流到南海的孤岛,却仍极力保有英国人的自我认同的鲁宾逊极为相似。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读《圣经》,向基督教的神明祈祷。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栽种谷物,磨面粉,烤面包。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制造烟斗,抽烟草。 鲁宾逊用山羊皮做长裤,制作英国服装。 鲁宾逊替那名土著青年取名为“星期五”,并命他称自己“主人”,强迫他接受这种主从关系。 若光从求生的角度来看,这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南海的孤岛上,他所说的“野蛮人生活”,其实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鲁宾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过英国人的生活”。 鲁宾逊虽然在无人岛上独自生活,却不会舍弃自己“英国人”的角色,并持续与自己创造出的角色同化。 这就像是个寓言故事,象征着潜入敌国的间谍为了扮演好“间谍”的角色,对自己在当地认识的朋友,甚至是妻子和家人,都不能吐露任何实情过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 ——当做间谍小说来看的《鲁宾逊漂流记》。 话说回来,很难想象那位结城中校是因为对这种小说的文学性感兴趣,才丢这本书给他。 伊泽慎重地翻页确认书中空白处是否写有什么指示。 但什么都没发现,每一页都干干净净,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他之前翻开过这本书。 为了谨慎起见,他以d机关使用的各种试剂,甚至是紫外线灯来检测,但完全查不出使用隐形墨水的痕迹。 伊泽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摆在面前,在舱房的床上盘腿而坐,盘起双臂,推测结城中校的用意。 (鲁宾逊被迫在无人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这难道表示,这次任务要有心理准备,得在敌国潜伏这么久的时间……) 伊泽没有得到结论。当他再次重头看这本书时,书末有关作者经历的一行描述,吸引了他的目光。 ——作者丹尼尔·笛福,是安妮女王的间谍。 接着有这么一段描述。 ——生活在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初的伟大作家丹尼尔·笛福,在英国君主体制下,曾服务于“安妮女王的名誉秘密机关”。 ——他暗中致力于推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统一,近就目前得知,他会使用亚历山大·史密斯,克劳德·基尤等假名,到各地旅行。旅途中,笛福一面整合自己隶属的汉诺威间谍网,一面揭穿敌方的间谍身份。 ——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运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另一方面,他还是一名一流的知名作家,著有《鲁宾逊漂流记》、《摩尔·弗兰德斯》、《英格兰与威尔士之旅》等。对笛福来说,写作只是他间谍活动空档的“赚钱副业”…… (那么,这个谜题的意思,是要我在伦敦认真从事照相馆的工作呢吗?) 伊泽苦笑着,将书抛到桌上,横身倒向床铺。 他决定放弃,不再思索结城中校这个谜题的含义。 如果结城中校有心不让他猜出迷题,伊泽绝对猜不透。 (他设这个谜题的用意,等时候到了,一定会明白。)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他闭上眼,旋即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就在他即将睡着时,猛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还差那么一点。 还差一点就能解开这个迷题了……就差那么一点了…… ——可恶。 伊泽闭着眼睛,微微皱眉。 从刚才起,耳畔一直听到某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害他无法集中精神……那是……口哨?是舒伯特的魔王。在夜晚的黑暗中,抱着孩子驾马疾驰的父亲…… 魔王要来了……魔王……害怕的男孩……小子,那不是魔王。那是……树影……不,不对。那是……一个转过头来的人影……看得到脸……那是…… ——结城中校。 ※4※ 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层层叠叠,模糊不清。 宛如置身伦敦的浓雾中一般。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当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 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珠正注视着他。 “感觉怎么样?” 马克斯中校以聊天气般的轻松口吻问道。 “这个嘛……还好。” 伊泽马上微笑以对。其实他恶心作呕,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一般,额前直冒冷汗。 “看来是药效退了。” 马克斯中校的自言自语传入伊泽耳中。 (药效?) 迷迷糊糊的伊泽,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我被注射了自白剂…… 看来,刚才是在失去意识的状况下接受审问。 马克斯中校朝旁边一名身边军装、有张东方面孔的男人努了努下巴,命他退下。对方可能是在审问时担任口译。 我到底被 审问了多久? 已完全失去时间的感觉。不,更重要的是…… (他问了我什么?我又说了什么?) 伊泽眯起眼睛,望向前方,下个瞬间,他发现那件事,不禁暗自发出一声呻吟。 马克斯中校唤来部下,悄声下达指示,他明显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要喝水吗?” 马克斯中校重新转向伊泽。 伊泽经他这么一提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口干舌燥。 马克斯中校命部下端水壶和杯子来。 “这种自白剂有个让人头疼的副作用,就是注射之后会口渴。要说是缺点,也的确是缺点,还有很大的改良空间。” 马克斯中校亲自给伊泽倒水,神情轻松地说道。 伊泽接过水一饮而尽后,吐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 “我……说了什么吗?” “放心,你不必担心。为了谨慎起见,我会再向你确认你刚才说的话。” 马克斯中校说完,点燃了烟斗,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 “对了,我有一些新发现。” “新发现?” “没错。举例来说,你忘了跟我们说你们无线电暗号的小秘密。以摩尔斯密码传达情报时,除了暗号外,还有个人打电报的习惯——讯号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已在国内登记过——这些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可作为暗号的防护措施……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不会吧……连这件事你都……” “你可别见怪啊。” 马克斯中校微微耸肩。 “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当然喽,一切全是为了你好。” 马克斯中校的口吻从原本的轻松转为亲昵。 “违反你的意愿,对你这么粗暴,我在此向你致歉。但多亏这么做,我才信得过你。今后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 伊泽眯起双眼,狐疑地望着对方。 马克斯中校的态度教人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令他如此放松? “对了,难得有缘,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斜眼望着伊泽道,“刚才我们没问你,你倒是嘴里不断念叨着‘可恶,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被结城出卖的男人最能获得我们的信任。” 伊泽紧咬着嘴唇,狠狠瞪着马克斯中校淡灰色的眼珠,以及他那右颊有一道伤疤的脸庞。 接着他转过脸庞,颓然垂首。 ※ 这是自从被逮捕后,伊泽第一次被解开手铐。 “我这儿有件希望由你执行的任务。” 他恢复军人的冷酷口吻,如此说道,并命他的部下送来一台通讯用的摩尔斯电报机。 “用它传送暗号回日本,是你的第一项工作。” “……传送暗号回日本?” 伊泽无力地抬起头来。 “我们已经准备好电报内容了。或许你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但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为摩尔斯密码。也就是说,你只要操作眼前这台机器,打出通讯文就行了。很简单。” ——原来是这么回事……伊泽紧抿双唇。 只要让敌国相信假情报,多少都会造成其损失。 例如,传达“某国对哪个地方增强军备”之类的错误情报,敌国若因此而增设对抗该地的军备,其他地点的军备就会变得很薄弱。 或是针对某国三军的预算传达夸大的错误情报,敌国便被迫得制定足以与之对抗的预算,因而浪费庞大的金钱和人力,国力会因此遭到致命的重创。 就算没那么严重,只要能在进行外交谈判时,针对谈判代表提供错误的讯息,交涉结果便会完全不同。也就是说…… 散播假情报让对方的情报机关陷入混乱,是对付潜伏间谍最有效的方法。因此,送出间谍的一方,在筛选间谍送回来的情报时,总是特别小心。比起分辨是否是间谍本人传送的情报,判断出我方间谍是否是在敌人胁迫下传送情报,更为重要。 各国情报机关为了这项识别作业,想出各种方法。 通讯时加进暗号。 通讯时间。 特殊的暗号波段。 但这些方法早晚都会被对方的情报机关查出,或是被盗用。 “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成摩尔斯密码。” 马克斯中校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英国情报机关非但已能解读目前日本所用的暗号,甚至连暗号表都已弄到手。若非d机关为了识别假情报,而采用“登记间谍个人的打报习惯”的这种特殊方式,日本国内肯定早已充斥着各种假情报,从而陷入极度混乱的状态中。 “你怎么了?”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语带嘲讽地朝坐在电报机前踌躇不决的伊泽说道,“你在犹豫什么?我们已经准备好通讯文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动手就行了。这是再简单不过工作了。还是说……” 接着,他又不怀好意地笑道: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犹豫该不该背叛结城吗?你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因为他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是结城先出卖你的。还有,你别忘了,你刚才已经说出了绝不能泄露的事。就算现在回去,结城也不会饶过你。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伊泽就像被马克斯中校的一字一句打中般的缓缓摇头。 沉默片刻后,伊泽深深叹了口气,朝摆在桌上的电报机缓缓伸出手…… ※ “好,这么一来,你就正式成为我们的同伴了。” 确认过他一字不漏地打出假情报后,马克斯中校满意地点着头。通讯文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带有伊泽独特的“打电报习惯”…… 马克斯中校抬起头,朝身穿军装、站在伊泽背后的年轻男人唤道: “带他去前面用餐。” 他朝伊泽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接着又补上一句“还有抽烟”。 伊泽从椅子上站起后,重新确认通讯文内容的马克斯中校连头也没抬,便下达了指示。 “别忘了带上手铐。” “手铐?” 身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纳闷地反问。 “在确认此次的假情报确实对日本造成伤害之前,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你要看好他。” 他的口吻平静,但年轻士兵听完后马上立正站好,给伊泽拷上手铐。 虽然嘴巴上说是同伴,但伊泽行动时,背后还是紧跟着武装士兵。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体重将近伊泽的两倍。 伊泽打完假情报后,就像筋疲力尽般,沉默无语。 他垂下双肩,在年轻士兵的陪同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独居房。来到途中的走廊,他突然停下脚步,说想上厕所。 负责监视的士兵一语不发地努了努下巴,要他顺着走廊右转。 伊泽依言往右走,途中回身向士兵问道: “……前方转角处应该有厕所,那间比较近吧。” 男人差点反射性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猜疑之色。 “你怎么知道?” 伊泽摇了摇头,未做说明。 ※ “动作快点。” 负责监视的年轻士兵打开厕所门,在门口处推了伊泽一把。 厕所墙上只设有一面用来采光的“固定窗”,窗外设有坚固的铁栏杆,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从这里逃脱。 伊泽小解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简言之,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喂,你在说什么!” 士兵的声音在狭小的厕所里回荡。 但伊泽并未回头,他还是继续喃喃低语,并移向洗手台前,开始洗手。 蓦然间…… ——啊。 他大叫一声,手指着镜子,反复大叫。 ——啊!啊!啊! “怎么了?镜子怎么了?” “年轻士兵弯下腰,从伊泽背后探头往前望向镜子。” 镜子中只映出伊泽畏怯的脸。 接着,猛的一下,伊泽的背部撞向士兵厚实的胸膛。 紧接着,下个瞬间…… 伊泽的身影从镜中消失。 与此同时,那名身高六英尺、重达两百一十磅的士兵,身体猛然浮向半空,接着撞向厕所坚硬的地面。 ※5※ 伊泽躲在门后,竖耳细听。 ——没事,没引发骚动。 他吐了口气。 那名年轻士兵一定没想到,这名几乎自己只有一半高的矮小日本人,竟然会给他一记过肩摔。 伊泽将监视他的士兵摔向厕所地面后,一拳击向他的要害,令他昏厥。他取出对方口袋里的钥匙,替自己开锁,然后将昏厥的男人塞进厕所隔间里。伊泽让他坐在马桶上,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 ——简言之,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结 城中校的声音清楚地在伊泽脑中重现。 结城中校将体重多出自己一倍的对手摔向榻榻米后,露出一副这没什么的表情,如此解说道。 在d机关受训时,伊泽也接受过空手及使用各种武器的格斗指导,甚至包括在极限状况下的求生术。训练有时会聘请专门的讲师,也常由结城中校亲自指导。特别是柔道训练,结城中校轻轻松松便将比自己高大的对手摔出,或是钻进对手怀中,一拳击中要害,令对手昏厥。 ——这肯定是魔法! 一名旅居海外多年的学生,不禁发出这声赞叹。结城中校闻言,马上以他那独特的犀利目光看过去。 ——你是傻瓜吗? 他大声喝斥,并严厉地训斥道: “格斗术和求生术都是只有在完全合理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技术体系。今后如果还有人敢说这是魔法,将技术讲成怪力乱神,不管是谁,我都不能留他在d机关内,你们给我记清楚。” 而另一方面,结城中校看有些学生对格斗术和求生术过于投入,便以嘲讽的口吻道:“对间谍来说,格斗术和求生术根本没必要。靠这种技术杀出一条血路,又能怎样?一旦处在非得和敌人肉搏,或是动用求生术的状况下,是仅次于自杀或杀人的最糟状况。当然,正因为是最糟的状况,所以你们绝不能忽视这项准备,但也仅此而已。” 结城中校最后一定会以暗淡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地补上一句。 ——绝不能让任何人抓到。 “不让人抓到”,是间谍用来保命的最有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只要不被既有的观念束缚,你们就能随时随地找到武器。” 结城中校在学生面前展示的,有桌上的烟灰缸、做菜调味用的胡椒瓶、硬币、揉成长条状的火柴盒、钢笔、种在花盆里当观叶植物的龙舌兰叶子、对手的领带等等,全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物品。虽然都只是很普通的物品,但只要稍微改变用法,便能成为夺走对手攻击能力,确保自己成功逃脱的有效武器。 (不过……) 伊泽想起结城中校严峻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多亏有d机关的柔道训练,他才能摔出这名监视他的高大士兵,并令他昏厥。不过,要活着逃离这里,最好不要再引发“冲突”。 伊泽从藏身的门后缓缓探头,观察走廊的动静。 走廊两侧全都是涂白漆的门。一名身穿便服的事务员打开其中的一扇门走出来,看着手中的文件,背对着伊泽。当他绕过走廊转角,看不见其身影时,就是好机会。 伊泽缩回脖子,在冲出去前,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行动计划。 ——我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逃脱路线。 在长达一周的审问期间,伊泽每天都往返于审问室与独居房。途中的走廊两侧也和这里一样,都是涂上白漆的房门,但昨天返回独居房的途中,他第一次看到其中一扇门开启。他在路过时,往里瞄了一眼,发现有几名穿军装的男人正围着桌子进行会议。当时伊泽发现房间墙上贴着一张地图,似乎是这栋建筑的平面图。 他只在从门前走过时瞄了一眼,但光是这短暂的瞬间,他便已将地图的详细内容全部记入脑中。 为了小心起见,他若无其事地向刚才那名监视他的士兵询问厕所的位置,加以确认。看来果然没错,这么说来…… 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有安全梯。若从那里走出建筑外,应该就能沿着仓库的屋顶逃往大马路。 他再次从门后窥望,发现那名事务员正好绕过转角,已看不见其身影。 伊泽深吸口气,压低身子,冲向走廊…… 他全速冲过走廊,奔上楼梯。 途中他撂倒了两个人。 他好像已被人发现,背后传来吵闹的声音。 但就差一点点了。 绕过那处转角,来到走廊尽头,就是安全梯了。 飞快绕过走廊转角的伊泽,突然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眼前没有那扇理应存在的门。 走廊的尽头是一整面漆满白漆的坚固水泥墙。 (怎么会……) 伊泽惊诧的脑中突然浮现结城中校的脸庞,但很快又消失了。瞬间,伊泽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般,理解了可怕的真相。 昨天那扇打开的门,并非偶然,而是马克斯中校设下的陷阱。 马克斯中校假装偶然地打开那个房间的门,并事先在走廊看得到的地方挂上建筑的平面图。他早料到伊泽看到平面图后,会就此拟定逃脱计划。所以那张平面图才会画上根本不存在的安全梯。 理应是很周详的逃脱计划,却完全被对方看穿。不,伊泽的计划根本是完全照着马克斯中校事先画好的路线在走,他被马克斯中校玩弄于鼓掌之间。 ——我失败了,没想到我竟然会逃脱失败! 伊泽仍不敢相信,陷入深深的错愕,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真是错得惨不忍睹。 没错,要是结城中校在的话,一定也会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道。 ——对方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间谍头子,当然可以料到他会设下这种陷阱。 背后传来冲上楼梯追赶伊泽的脚步声。 眼前的走廊已来到尽头,左右都无路可逃。 当真成了“瓮中之鳖”。 伊泽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的逃脱计划彻底失败了。 (到此为止了吗……) 自从被捕之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就此断裂,他感到全身逐渐虚脱…… 就在这时,蓦然有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中。 走廊上一字排开的房门中,有一扇门被有色粉笔画上了奇特的记号。 (♀) 不太对劲 “圆圈再加上十字?女性……不,这好像是……” 但现在没时间细想。 只好赌一把了。 他伸手推向画有记号的房门,门没锁。他打开门,躲进房内。 房内一片漆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好几个脚步声通过门外。 传来他们在走廊上到处开门查看的声音。 “找到了吗?” “不,没有……你那边找得怎样?” 伊泽能听见交谈声。 他眼下只能躲在黑暗中屏气敛息。 脚步声朝房门走近。 眼前的房门被人用力打开…… ※6※ 两小时后…… 伊泽闭着眼睛,坐在行驶中的车辆前座。 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的是名陌生的男人。打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把帽子压低,非但看不见他的表情,更分辨不出他的年纪。是爱尔兰人吗?也许是犹太人。不过话说回来……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经由“可以借个火吗”、“我的鞋子是黑色的”这样的对话,已确认他是d机关的内应。像这种“没意义的对话”,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说,就连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 彼此一无所悉,万一有事发生,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这是间谍之间的“基本礼仪”。 男人的开车技术非常惊人。他以开车为业。从此人夹克衣领的形状,以及车内特有的气味来判断…… 伊泽摇了摇头,压抑住自己想展开推理的习惯。 ——看来至少不必担心会发生交通事故了。 此刻他已不再细想,放松身体,随着车身的震动而摇晃。 由于有种“得救了”的安心感,令他几乎就此入睡。每次他都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免得落入沉睡的深渊…… ——这个样子简直就像…… 伊泽想起此事,露出苦笑。 ——在d机关接受审问训练一样。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并非如此。 在d机关的训练中,伊泽会多次在毫无预警下半夜被人叫醒,带往独居房,然后接受数小时,甚至是接连数天的审问训练。 虽说是训练,但审问却是来真的,丝毫都不马虎,有时还会动用暴力或自白剂。 在睡眠不足、疲劳、肉体痛苦,以及自白剂的影响下,脑袋迷迷糊糊,但伊泽和接受同样训练的其他学生仍被要求得马上辨识出“该回答的情报”与“不该回答的情报”。 ——这并不是多高深的技术。 伊泽因接受审问而憔悴不已时,结城中校对他说: “我只要求你们要让自己的意识多层化。将可以给对方的情报放在表层,不该给的情报放在深层。要训练自己,就算对方用自白剂审问,也只会说出放在表层的情报。这很简单。”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当时没有任何人这么说。 结城中校当初被敌方逮捕,接受审问时,确实办到了这点。既然这是事实,那么…… ——我们也一定要办到。 每个学生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个个都拥有极强的自尊心。 等到伊 泽他们都能忍受这样的审问后,结城中校才告诉他们这项训练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说…… ——在敌区被逮捕时,能利用这项技术逃脱。 学生露出惊讶的表情,结城中校向他们分析敌方逮捕间谍时的心理反应。 “逮到敌方的间谍,或是解开敌方暗号的一方,接下来一定很渴望利用手中的间谍,向敌方散播假情报。既然假情报是派出间谍一方的最大要害,那么要抓到人的这方放弃渴望,非常不容易。” 结城中校接着说: ——而这时候,正是你们逃脱的机会。 马克斯中校指示伊泽打电报送出假情报时,伊泽将他们备好的通讯文一字无误地打出。 但实际上,d机关的成员在打暗号电报时,都会以固定的比例打错字。若是一字无误地打出暗号电报,那这份电报意味着“我在敌区出事了”,也就是“我被捕了,请求救援”。当然了,学生被要求将这项d机关守则收在意识最深处,就算会被杀害,也无法问出。 他们早已事先设下几个联络地点,再从中选出两三处接近发出电报地点的联络处。在打出“我在敌区出事了”的电报后两个小时内,内应会备好汽车,在约好的场所等候。d机关成员虽然没有与内应见过面,但他们借由暗号识别彼此,之后马上表可做好出逃的准备。 反过来说,被逮捕的间谍得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前往联络处。倘若迟到二十分钟以上,内应便会离开。这时就视为逃脱失败,永远失去被救出的机会。 所以伊泽在打出请求救援的电报后,立即行动,执行逃脱计划,然而…… (差点就失败了……) 伊泽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回想,仍不免冷汗直流。当时…… 伊泽完全落入马克斯中校设下的陷阱,被逼进了死胡同,最后他躲进一处画有奇怪符号的门内。他在暗处屏气敛息,脚步声朝他走近,眼前的房门被打开…… 伊泽倒抽一口冷气,在他前方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站着一名身穿军装、全副武装的男人。在逆光下,男人的黑影挡住唯一的出入口。伊泽暴露在走廊射进的亮光下,男人不可能没看到他。 但男人似乎完全没看到眼前的人影,旋即转头朝身后大声喊道:“这个房间里没人!”之后关门离去。 同时,门外有人大喊:“在前面!他逃到前面去了!”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离去。 隔了一会儿,伊泽才微微打开门,往外窥探。 走廊已无半个人影。 他松了口气,这时,他发现刚才那名男人在门旁的架子上摆了一样东西。 是这栋建筑的平面图和一串钥匙。 平面图上以红色标示出设有警卫的地点。 伊泽拿起这两样东西,走向走廊,并回头确认门外。 门上的符号已被擦掉。 (潜伏的间谍吧……) 不会有错。若真是这样…… 伊泽根据手中这份真正的平面图,迅速在脑中拟定逃脱路线。 潜伏间谍。 这与伪装身份,时时收集情报、分析情报的潜入间谍不同,他们平时完全不会进行间谍活动,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或是接受特别指令时,才会恢复间谍的身份。 结城中校在日本设立d机关的同时,也在英国培训潜伏间谍,而且他似乎还暗中将潜伏间谍送入英国情报机关的中枢。 对方平时可能是“女王陛下的忠诚士兵”,只有在日本间谍被英国情报机关逮捕时,才会发挥潜伏间谍的功能。在日本间谍尝试逃脱时,暗中帮他们一把,这就是潜伏间谍扮演的角色,暗号则是…… 伊泽躲在暗处,一面躲过警卫的防守,一面回想当初出发前往英国时,结城中校送他当饯别礼的那本书。 《鲁宾逊漂流记》。 书中有这么一段描述。 ——作者丹尼尔·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作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用粉笔在门上画下的奇怪符号。 (♀) 果然是那名潜伏间谍所为。 圆圈加十字——常用来代表女性的这个符号,在炼金术中代表“美神”维纳斯。天文学中被称作“维纳斯”的金星,意指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星期五[注:在西方通常以“星期日”为一周的起始,因此第六天就是星期五]。 在南海孤岛上,解救鲁宾逊免于孤独的那名青年土著的名字。 结城中校送进英国情报机关的潜伏间谍,就是用这个暗号。 结城中校并未事先告知前往英国的伊泽“星期五”的存在,不过,他送了伊泽《鲁宾逊漂流记》当做饯别礼。 只要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算被捕,也不会供出对方。 为了保护潜伏间谍,这是最好的防范。 另一方面,只要送那本书当饯别礼,日后一旦出了状况,伊泽应该会自己解开谜题,遵照潜伏间谍的指示(门上的符号)找出活路。 一开始结城中校就已预见到了这一切。 (结城中校到底是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 感觉还真是复杂。结城中校对伊泽并没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他只是将伊泽当做某种特别的存在罢了。证据是…… 逃出那栋建筑的伊泽,确认警卫通过后,压低身子不让人发现,朝围墙奔去。 据真正的平面图所示,架设在围墙上的铁丝网,应该有一处已被剪断。 他跳上围墙,伸手搭向围墙上方,将身体往上撑。 有刺的铁丝以不显眼的方式被剪断了。他钻进当中的缝隙,跳向外头的大马路。 他立即起身,查探周围。 没事,没人发现。 他拂去上衣的泥巴,若无其事地迈步前行。 伊泽一面加快脚步朝联络处走去,一面忙碌地运用所有感官,努力思索。 ——我疏忽了什么? 他再次回想结城中校的安排。 回溯到事情的开端,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伊泽被埋伏在照相馆里的逮捕。当时他满心以为是之前碰面的那名情报提供者被人跟踪,自己因此被循线查获。 但在审问的过程中,他得知英国的情报机关甚至连那名情报提供者就在英国内政部的事也不知道。他们逮捕伊泽,是因为派驻伦敦的年轻外交官被英国的性间谍玩弄于股掌,在床上说出了伊泽的真实身份。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在录音带里,那名外交官自己说出秘密,但d机关就算在陆军内部,也是独立性极高的特殊单位,即便是陆军参谋总部,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刚进外务省没几年的年轻外交官,不可能知道d机关派往英国的潜入间谍的真实身份。 ——那名叫外村的菜鸟外交官,为什么知道伊泽的真实身份? 当他如此思忖时,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决定派他到英国前的事…… 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英国知道了某个与日本陆军在欧洲战略有关的机密。 调查后发现,派驻伦敦的日本外交官打国际电话时,从不用暗号,就直接以日语交谈。 陆军马上对外务省提出严重抗议。 “至少在讨论军方机密事项时,应该使用暗号。此外,国际电话全部都会被窃听,交谈时请格外注意。” 但外务省却只是很冷淡地回复一句: “神国日本的语言特殊,英美那班人不可能懂。此外,英国身为绅士之国,我们不认为他们会窃听外交官的电话。该项机密外泄,并非我们的过错。” 结果他们完全不承认自己应负的责任。 话说回来,外交官理应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双方彼此认同的“合法间谍”。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只能说他们欠缺起码的戒备。 之后每次发生泄密事件,陆军都会提出抗议,但他们无法就事件的责任加以证明,所以实际上,外务省也持续无视陆军提出的抗议。然而,此次这件事…… 由于外交官一时不慎泄露情报,使得陆军一名间谍被捕,差点丧命。 显然外务省必须为此事负责。 只要暗示会将他们此次的疏失公诸于世,那群冥顽不灵的外务省官员非得让步不可。同时,既然已得知日本的暗号被英国破解,先前要引进那套技术完备、却因“操作麻烦”被删除预算的新型电报密码机,这次肯定可以被通过。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过,伊泽不认为陆军参谋总部那群死脑筋的人,写得出这么复杂的剧本。 想必是陆军参谋总部看外务省的人行为一再失当,深感头疼,想硬将这个责任塞给陆军视为烫手山芋的d机关,也就是结城中校,要求他处理这个麻烦。 还是说,针对最近一再有泄密事件发生,结城中校有股深刻的危机感,所以送了个人情给参谋总部,由他提出这项建议? 不管怎样,结城中校此次命 令伊泽执行的任务,只是用来掩饰原本用意的一个幌子。 结城中校一方面派伊泽前往英国当潜入间谍,另一方面偷偷向日本驻英的年轻外交官散播伊泽的情报。当然了,结城中校早料到他会在床上向英国的性间谍道出此事,伊泽也会因此遭到逮捕…… 伊泽的任务是结城中校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闹剧。 第一次听到那名年轻外交官愚蠢的录音时,伊泽马上就发现了这点。所以他才会在被注射自白剂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说出“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多亏这样,马克斯中校才会放松戒心,一时不慎,让伊泽打了那份“求救电报”。 伊泽被捕后,会在自白剂的影响下脱口说出什么话,以及他说的话所带来的影响,全都在结城中校的算计中。 (真是个惊人的怪物……不,不愧是魔王。) 伊泽坐在行驶中的车子中,闭着眼睛,努力与睡意相抗的同时,脑中浮现结城中校那幽暗的眼神。 在歌德的诗句中,魔王以花言巧语夺走孩童的灵魂。而他的亲生父亲不管怎么极力挽留,仍旧枉然。 那肯定是厉害无比的甜言蜜语。 (我们的魔王,下次会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夺走我的灵魂?) 他闭着眼,泛起苦笑。接下来…… 应该会雇一艘小船,渡海前往欧洲大陆,在那里接下结城中校下达的新指令吧…… 对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好像有续集。 (这次会去哪儿?) 当他回过神来,已能听见远方传来的浪声。 海岸已近在眼前,有艘开往欧洲大陆的小船在岸边等候。 ——在那之前……先让我小睡一会儿吧。 伊泽嘴角泛着苦笑,陷入短暂的睡梦中。 第一卷 joker game 第四章 魔都 [注:魔都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人对上海的习惯称呼,最早见于日本作家村树梢风的畅销作品《魔都》中。] ※1※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固体。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上从刚才起就直冒汗珠。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个月,至今仍不习惯这样的酷热天气。 不,他不习惯的,并非只是迥然不同的气候。那油腻的古怪菜肴、动不动就遮蔽视线的人潮、熏人的体臭、可怕的鸦片窟,以及夜里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种、国籍和年龄的众多女人,本间到现在都还是无法习惯。 “要两年的时间。”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后,笑嘻嘻地对本间说道,“身体要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食物,牢记租界社会的复杂规矩,有办法和苦力、车夫,以及夜里的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交谈,至少得花两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适应吧。” ——在这种非常时期,他竟然说得这么轻松? 当时他眯起眼睛望向对方那同样黝黑的脸,心里无比愤慨,但对方的建议似乎一语中的。 坦白说,此刻的本间心里很不安,就算再花上两三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适应这块土地。相比之下……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时一样。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用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以军人来说,及川上尉算是体型瘦弱,他鼻梁挺直、脸型瘦长、模样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学者般的冷漠眼神和白皙冷峻的面容,实在教人很难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受命担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沪西地区分队长,至今已快满五年了。在他任职期间,日本与中国在上海发生了激烈的军事冲突。目的在于维护军纪、收集当地情报、保护当地日本人的上海宪兵队,特别是沪西地区分队,日常工作极为繁忙。及川上尉处在这种艰难的状况下,率领一小队部属,却始终沉重冷静,成功执行了各种任务。 陆军参谋总部对及川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听说他调回日本时,除了会高升,也已确定要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完婚。 ——羡慕人家也没用。 本间暗自叹息。不过,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面对上海的酷热,却连一滴汗也没流这件事。至于与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这种幸运的事,对本间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不可及。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本间立正应道,“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吩咐?”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来。” “也是,”及川上尉微微苦笑,“你不必这么紧张。我不是要吩咐你什么……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满三个月了,习惯了吗?” “习惯……一些了。” “这边的语言学得怎样?” “我正在努力学习。” “努力学习吗?”及川上尉似乎觉得本间的回答有点好笑,微微一笑,又接着问道,“你学了哪种方言?” “苏州话,江北话,还有宁波话。” “那英语呢?” “我最擅长英语。” “是吗?”及川上尉满意地点了点头。本间见状,也松了口气。 坦白说,本间来到上海后,最头疼的就是语言问题。 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上海话。 在上海,富裕的中国人说北京话,商人说宁波话,被称作“阿妈”的帮佣和女仆人说苏州话,至于车夫和苦力之间则是说江北话,彼此有很大的差异。而且上海租界涌入了世界各国国民,当中夹杂着他们所使用的外语。因此,在商人、车夫、苦力的方言中,当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进了在上海最具经济实力的英国人所用的语言——英语,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派遣到上海的宪兵第一个碰到的问题就是语言。事实上,本间来到上海的这三个月,精力可说是全花在学习各种语言上。 不过多亏这段时间的苦练,最近他就算独自在上海街头行走,也不会有任何不便。 听说有些宪兵因为语言能力始终不见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上尉今天叫我来,难道是为了判定我的语言能力? 正当他觉得一早突然被叫来的谜题已经解开时,只见及川上尉双肘靠在办公桌上,十指交叉。本间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松的背脊再度挺直。 ……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我要你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声道出其用意。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远远超乎本间的预料。 “派遣上海的宪兵队中有内奸,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间。 本间一时愕然,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是我?我来上海才三个月。为什么指派我……” “正是因为你才来了三个月。” “咦?” “根据目前的调查,至少三个月前就开始有情报泄露了。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才来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本间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了。 内奸,背叛者,戴着同伴面具的敌人是窝藏在组织内进行破坏的害虫。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间就会猜忌,组织不久便会分崩离析。不过,负责维护军队内部秩序的宪兵队,又不能请外部的人进行调查,另一方面,只要不清楚谁是嫌犯,也无法由内部的人展开调查。 真是进退两难。 在这种情况下,三个月前才刚到上海就任的本间,便算是“内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时期到上海的还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选中本间,可能是看上他在国内担任过“特高[注:即特别高等警察课,是日本战前的秘密警察组织,以“维持治安”的名义,镇压一切反对政府统治的思想和活动]吧”。不过…… 及川上尉刚才提到了“根据目前的调查”这句话——明明已经有人展开调查,为什么现在又把这项工作丢给我?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了本间的心思,开口道: “之前秘密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本间差点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三天前,宪兵伍长宫田伸照在沪西地区巡逻时,背后突然挨了一枪,后来被人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尸体。沪西地区马上被封锁,上海宪兵队持续展开严密的调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凶手。 不,不只是宫田伍长的事。 最近在上海,不分昼夜,频频发生以日本人以及协助日本的中国人为目标的恐怖事件。连日来,不断出现亲日派的中国人、日本军方相关人员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袭击的案件。而就在宫田伍长遭射杀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区电影院装设炸弹,造成多人伤亡。在昨天,当着沪西地区宪兵队员的面,一栋有多家日本企业进驻的大楼,遭到数发迫击炮的射击,大楼因此倒塌,事态严重,令人震惊。 直到现在,本间仍认为宫田伍长遭人枪杀的事件是中国抗日组织所为,但如果宫田伍长当时正在调查宪兵队内部的背叛者,那就必须以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件事。 本间抬起头,吞了口唾沫后问道: “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只有你、我,还有总队长三人。” 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话中的含意是…… ——“这是你单独执行的任务”,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辞”。 “这是宫田伍长的报告书。” 及川上尉再次朝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份卷宗,封面用红字写着斗大的“极机密”。 本间做好心理准备,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巨响,同时脚下一阵摇晃。 本间向前扑倒,伏卧在地。 ——是迫击炮。 这个词马上在本间脑中浮现,大楼崩毁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 他低着头,全身紧绷,准备承受第二发炮击。然而…… “本间中士,你在干什么!” 及川上尉高亢的声音钻入耳中。 本间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发现及川上尉已面向窗外。 这间办公室位于五楼。 越过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见窗外升起一道黑烟。 “快确认详细的地点!” 及川上尉厉声下令,拿起靠在窗边的一只双筒望远镜,抛给本间。 本间慌张地站起身,接过望远镜,来到及川上尉身旁。 他拿起望远镜贴在脸上。 双手颤抖,无法对焦。 ——可恶…… 本间低吼着。 恐惧仍在心中挥之不去,他对自己无法马上展开行动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满脸通红。只有今天他才庆幸自己皮肤黝黑,不会被人看出脸红。 炮击地点是黄浦江对岸的联合租界,似乎已经起火,黑烟底下红色火焰在闪动。 “……糟了。” 及川上尉的低语声传进本间耳中。 本间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因而放下望远镜,偷偷窥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那是……我家。” 及川上尉的脸抵着望远镜,一脸惨然。 ※2※ 本间等人抵达现场时,浓烟和大火已经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人潮。人种、服装、语言皆不同的众多围观者,将爆炸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大声讨论,吵得人头疼。要不是有头上缠着头巾、肤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现场监视,他们肯定会走进爆炸现场,将屋内还能使用的东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东西)拿走。 ——明明炸弹才爆炸,这些家伙难道不怕吗? 本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面走向现场,一面大感惊异。 他向受雇于租界工部局[注:即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1854-1943),上海租界的自治机构,拥有自己的政经和司法体系,相当于租界的政府]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证后,走入事发现场。 本间望了一眼爆炸现场,蹙起眉头。 ——惨不忍睹…… 历经爆炸和之后的火灾,及川上尉的家几乎被付诸一炬。 现场附近的路面上铺着草席,上头摆了几具尸体。 ※ 每具尸体不是被炸飞了手脚,就是被烧得焦黑,死状凄惨。 和本间一起赶至现场的及川上尉,单膝跪地,默默调查这些死者。本间走近后,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尸体努了努下巴,一脸遗憾地说道: “……她是固定到我家帮佣的阿妈。” “其他人呢。” 回头一看,一名头戴软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悦的角度叼着根烟,站在一旁。 本间因逆光而眯起眼睛,接着他才察觉这名发问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他是詹姆斯探长,维护联合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务处的指挥官。 在各国权利错综复杂的上海租界里,就算发生与日本人有关的犯罪案件,日本的宪兵队也没有调查权。联合租界内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组成的租界警务处负责调查。就这层意义来说,詹姆斯探长出现在案件现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 租界警务处号称是由当地的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俄国人,以及日本人所组成的多国籍组织,但事实上,历任的警务处长都由英国人独占,由此可以看出,这始终都是代表英国权利的组织。 特别是“七七事件”爆发后,英国为了确保其在上海租界的利益,对在重庆的中国国民政府抱以同情,使得租界警务处对于调查和应对在上海频发的抗日活动相当消极。 前些日子,驻留上海的日本海军一等水兵在租界遭人杀害一事发生时,租界警务处打从一开始便不积极进行调查。非但如此,甚至还对外表示“这起事件是日本军人之间感情纠纷引发的私斗”,想借此压下这起事件。 至于对抗日活动的调查,也总是在日方的一再催促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有所行动。 而今天,爆炸事件明明才刚发生,日方理应尚未提出正式的调查委托,为什么詹姆斯探长这么快就来到现场? 本间诧异地皱起眉头。詹姆斯却无视他,反复询问及川上尉: “其他人呢?有没有你认得的人?” “这个嘛……因为死状太凄惨,我也不是很肯定……”及川上尉再次低头望向地面,逐一指着尸体说道,“这两个人应该是平时坐在我家前面的两名乞丐……而这个应该是附近黄包车的车夫……总是在我家门前等我出门,嚷着要我坐他的车,很烦人……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女人……我看到过她在马路对面卖菜。至于这孩子,真可怜,他是邻居的孩子,常在我家后面玩。其他人我就认不出来了。可能是刚好路过,运气不好,被卷入爆炸吧。” “原来如此。” 詹姆斯探长听着及川上尉的说明,频频点头,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在里头写了些字。接着他合上笔记本,在排成一列的尸体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步,以脚尖轻戳着其中一具尸体说道: “这家伙最可疑。” “这名乞丐?你的意思是,他是炸弹恐怖事件的嫌疑犯?” “炸弹?不,怎么可能!这家伙应该是在烧柴火,结果造成堆在墙边的油漆罐爆炸。” 詹姆斯探长耸着肩说道,接着一脚将火灾现场散落一地的焦黑油漆罐踢飞。 ——这场爆炸是油漆罐造成的? 一直静静聆听的本间忍不住从旁插嘴: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谁看了都知道,这次的事件是针对及川上尉的恐怖事件。你与其在这里说这种无聊的玩笑话,不如早点去逮捕嫌犯吧。” “别说了,本间中士。” 及川上尉压低声音制止了本间。 “可是上尉……” “没用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调查这期案件的打算。” ——没有要调查的打算?这怎么可能…… 本间愣了一下,但他旋即发现及川话中的含意,咬紧牙关。 这么严重的爆炸,还死了不少人,就算是租界警务处,也不可能对这次的爆炸事件视而不见。既然这样,干脆在日方催促前,先前往了解整起事件,掌握调查方向。 詹姆斯探长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这么迅速地赶到现场。 这样看来,租界警务处完全没有取缔抗日活动,或是逮捕恐怖分子的意思。想要保护自己不受抗日活动的伤害,只能自行调查,逮捕嫌犯。可是…… 本间环视在爆炸现场围观的人群,为之一怔。 那是无数张陌生的脸……策划恐怖事件的人并不会穿着军装展开攻击。他们平时神色自若地混在人群里,一旦见我方有机可乘,就会突然拿着枪和炸弹来袭。 这些人不是正规军,被称为“便衣队”,令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胆战心惊。 炸弹客只要藏身在人海中,就几乎不可能找出他来。 事实上,此时也陆续有上海宪兵队赶至现场展开调查,但他们的人数与围观的人群相比,实在少得可怜。而且刚才及川上尉还说,在为数不多的我方人员中,还藏着背叛者…… ——光靠上海宪兵队就能与抗日分子对抗吗? 本间绝望地环视四周,蓦地停住目光。 一名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摆放尸体的草席旁。 是宪兵队上等兵吉野丰。 本间的官级在他之上,但他比本间更早来到上海,应该快满两年了。 他是乡下人出身,外形粗犷,皮肤比本间还要黝黑。因为气候的缘故,上海宪兵队成员大多不戴帽子,但只有他与众不同,和在日本一样,整天都戴着帽子。听说吉野上等兵之所以终日戴着宪兵帽,是因为他很在意自己的秃头。 吉野上等兵呆立着,连本间走近也浑然未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草席上的一具尸体。 “吉野上等兵,你怎么了?” 本间出声叫他,吉野惊讶地抬起头来。他那黝黑的脸显得莫名的苍白。 “你认识这名死者吗?” 面对本间的询问,吉野上等兵神色慌张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我不可能认识这个人。” 吉野上等兵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后,补上一句“请恕我先行告退”,很刻意地举手敬礼。本间还来不及细问,他已转身离去。 本间走向吉野上等兵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后者方才注视的那具尸体。在爆炸的冲击下,此人的手脚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衣服被烧焦,所以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名中国少年,约十五六岁,或许还更年轻…… 本间低头俯视尸体,侧头寻思。 少年的脸沾满煤灰,烧伤非常严重。就算是熟人,恐怕也很难一眼就认出他。 ——不,等等。 本间单膝跪地,伸指触碰尸体。果然没错。起初以为只是煤灰,但尸体的胸口一带有个形状像蝴蝶展翅的胎记。吉野上等兵可能是看到这个特征明显的胎记,而猜出尸体的身份。可是……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说,这名少年与此次的恐怖事件有关? 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将离去的吉野上等兵唤回时,有人在背后叫他。 “本间中士!” 他回过身,那粗狂浑浊的声音属于上海宪兵队总队长涌井光毅。及川上尉站在他背后。 本间举手敬礼,涌井总队长睁大双眼望着他。 “本间中士,听说爆炸时 你和及川分队长一起,是吗?”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吧?这摆明是向我们上海宪兵队挑衅。你协助及川上尉着手调查此事。对了,要先找出炸弹的出处。” “是。今后我将全力投入调查工作,找出此次事件的炸弹出处。” “嗯,看你的了。” 涌井总队长威严十足地点了点头,带着及川上尉离开现场。 从本间面前经过时,及川上尉朝他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表情。 本间一路目送到再也看不到总队长的背影后,这才解除敬礼姿势,无奈地叹了口气。 ——竟然要我调查炸弹的出处。 他来到上海已经三个月了。这段时间他学到一件事。在这里,只要有钱,在黑市里要买多少炸弹都不成问题。无论买方还是卖方,对炸弹的用途根本毫不在意。要在这里找出炸弹的出处,就像在海边捡到钮扣而要找出失主一样。 ——不,不只是炸弹。 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而在上海,最便宜的就要算人命了。 ※3※ 第二天,本间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访问。 ——上海日日新闻,记者盐冢朔 看到办事员送来的名片,本间感到很纳闷。 他应该不认识什么记者才对,名片背后用潦草的铅笔字写了一句话。 ——之前承蒙关照。 我看他是故弄玄虚——本间这么想。本想将对方赶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转,决定姑且见对方一面。 在办事员的引领下走进上海宪兵队事务所的人,是名身材修长、顶着一头长发、略带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办公室的入口处不安地左右张望,一看到本间,马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向他走近。 “您好,好久不见了。因为昨天在联合租界碰巧看见您,所以才……” 男人脸上泛着卑微的笑容,频频点头鞠躬。本间望着他,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本间来到上海前,曾经担任过一阵子特高刑警。 所谓的特别高等警察,通称“特高”,是为了取缔国内的反对制活动,在警察内部设置的一种“思想警察”。 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左翼分子,即所谓的“激进分子”。本间担任特高时, 逮捕了许多思想犯,盐冢朔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盐冢朔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被视为左翼分子, 盐冢是因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阅读左翼杂志之类的禁书。 在当时遭逮捕的左翼学生当中,有人相当顽固,令本间为之咋舌;但盐冢被逮捕后,马上面如白蜡,浑身发抖,立刻改变了立场。在他被逮捕的短短两天后,他写下一份声明书,声明“今后将不再与左翼思想有任何关联”,之后便获得释放。对盐冢来说,左翼思想就像就行服装一样,不是什么少不得的东西,不值得他用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来换取。 当时负责审问盐冢的人正是本间。 由于此事过于无趣,本间早已忘了,但从盐冢特别前来拜访一事看来,对他而言,那或许不是一件小事。 盐冢被带往接待室,看着款待他的日本茶,显得相当局促不安。 “您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来,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能带您四处走走逛逛……”盐冢讨好似的说道。 本间苦笑着问他:“你又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上海日日新闻的记者?从那之后,你应该是真的洗心革面,认真工作对吧?该不会在这里又被不好的思想影响了吧……” “绝无此事!我真的很认真,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盐冢神色慌张地摆手否认。 “如果您怀疑我说谎,请看我写的报道,里面没有一字一句是对日军不利的言论。” 本间低头朝盐冢递出的报纸瞄了一眼,旋即抬起头问: “那么,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被您看出来了。” 盐冢耸了耸肩,故意做出挠头的动作。 “是这样的,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场恐怖事件,是针对及川分队长的吗?” 看他迅速取出笔记本和钢笔的模样,看来,他说自己工作很认真并非虚言。 本间考虑了片刻后,决定告诉盐冢目前的调查情况。 “我们已经逮捕数名与这起事件有关的中国嫌犯,目前正在审问。视情况而定,也许会采取略微粗暴的调查方式,他们早晚会招认。只要他们坦诚罪行,今日就会公布结果。” “原来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侦讯中’,还有‘近日就会公布结果’……”盐冢一面记笔记,一面猛地抬头道,“炸弹的出处呢?” “正在全力调查。” “正在全力调查……” 盐冢合上笔记。 “这样我明白了,报道只要照这个方向写就行了,对吧?” 这家伙…… ——本间嘴角轻扬。 坦白说,调查根本没半点进展。别说是炸弹的出处了,就连嫌犯是谁都毫无头绪,但这种事绝不能出现在新闻报道里。新闻报道得提到抗日活动的嫌犯一定会被判刑,倘若不这么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无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实的报道,为了让居住在上海的国人能过得安稳,也只能请新闻机构协助配合了。 “谢谢您的接见,今后还请多多帮忙。” 盐冢道完谢,站起身,正准备步出接待室时,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间。 “对了,因为您对我多方关照,我就提供给您一个情报当做回礼吧。” “情报……什么情报?” “我想总队长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才对。” 盐冢如此说道,再度坐回沙发,凑向本间。 “是这样的,我在爆炸现场采访时,偶然发现一位意外的人物……” 盐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出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昨天盐冢到爆炸现场采访时,从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他马上想起此人是谁。 草薙行仁,是他帝大时代的同学。 尽管他身穿当地人的服装,但盐冢不可能看错昔日同窗的模样。盐冢感到无比怀念,所以走近对方想打声招呼。但草薙一发现他,便立刻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盐冢挤进围观的人群中,在人群推挤下,四处寻找友人的踪影,但始终一无所获。 ——草薙看到我这个老同学,为什么急着逃跑? 盐冢先是感到不解,这才想起某个和草薙有关的传闻。 ※ 那是前些日子,盐冢回日本时的事。一名帝大时代的同窗邀他一起喝酒。 那是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朋友,平时少言寡语,但有个毛病,那就是几杯黄汤下肚后,便话多起来。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往事,待酒酣耳热后,那名友人突然道出此事。他说,最近陆军内部出现一个奇特的秘密组织。那组织无论要求多么庞大的预算,陆军总是全部无条件支出,而且用途为何,一概不会上报。每次主计课都得为了做账而奔忙,哪有人那样花钱的…… 那名友人醉醺醺地大发牢骚,接着摇了摇头,抬起脸,眼神迷蒙地望着盐冢。就在那时,他说出了某个名字。 ——草薙行仁好像就在那个陆军秘密组织内。 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一时说漏了嘴,说出这项秘密。 对盐冢而言,草薙行仁是他从帝大时代起,便一直无法忽视的人。草薙聪明过人,另一方面,草薙从不交朋友,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充满神秘色彩。他有着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当他走在校园内时,周遭的温度仿佛会降低一两度。 没人知道草薙是在什么样的家庭中长大的。有人得意洋洋地说“他是某个大人物在外头和艺伎的私生子”,但此事真伪难辨。 听说他以优异的成绩自帝大毕业后,到外国某所大学留学去了…… ——草薙行仁是陆军秘密组织的一员? 盐冢一开始也没当真。向来不和人往来的草薙,会主动投入对人际关系有很高要求的陆军,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他说出自己的感想后,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再次摇了摇头。 “不是。”环视四周后,他就像在说什么秘密似的悄声说了下面的话。 盐冢闻言,这才使劲往膝盖上一拍。这么一来他就懂了。 那名喝醉的友人悄声对他说: ——草薙待的单位,是间谍培训机关。 ※ “你的意思是……”听完盐冢的说明后,本间略显不耐烦地开口说道,“你大学时代的朋友草薙行仁,此时以陆军间谍的身份潜入上海……没错吧?” “不愧是本间先生,一点就通。如何?这情报有点价值吧?” “不过,这项情报有几个疑点。” “疑点?” “我没听说过最近陆军内部设立间谍 培训机关的事。” “这也难怪,因为那是高度机密的组织。” “如果真的是机密,那么,你那位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告诉你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 “那是因为我和他是帝大时代的同窗啊。跟别人不能说的事,也会对我说……就是这样啊。”盐冢嬉皮笑脸地应道。 本间望着他那平坦的五官,不禁蹙眉。 知识分子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过去让本间吃过不少苦。 “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这句话在他们这群人当中,有着魔法咒语般的功能,不管什么门都打得开。就这层意义来看,或许真如盐冢所言。不过…… “在上海的情报活动,有一部分是由我们上海宪兵队负责。就算陆军设立了极机密的间谍培训机关,而且已经送出很多间谍,他们是不可能在上海活动的。”本间信心十足地说道。 盐冢闻言,一脸错愕地说道: “……您是认真的吗?” 本间颔首,盐冢见状,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 “本间先生,您听好了。间谍原本就是秘密行动,派遣上海的宪兵队根本就是在大门前高挂广告牌。光明正大地进行活动,实在很难称得上是间谍。” “话是这样没错……” “当然了,我知道上海宪兵队的队员不时会在街上微服出巡,从当地人口中收集情报,但这件事连我们都知道。您的英语和中文应该都很不错,或许与人沟通无碍。但在上海人耳中,还是一听就知道您是外国人。讲明白一点,只要看你对中国服装的穿脱方式,就马上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在上海居住多年的宪兵队员当中,有人以为自己和当地人没有两样,独自在街上行走。但我们在一旁看了,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当事人自己浑然未觉。举例来说吧,光是看洗脸的方式,就已经穿帮了。” “洗脸的方式……” “日本人不是都这样洗脸吗?”盐冢双手并拢,在面前上下摆动,“这里的人是这样洗。”这次他改为双手并拢,脸部上下摆动。 本间微微蹙眉,耸肩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 “陆军内部真的有您那位朋友所属的秘密组织吗?” “d机关。” “咦?” “陆军内部称那个秘密组织为d机关。” “这样啊。” 本间颔首,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完全被对方牵着走,不禁露出苦笑。他略微改变口吻问道: “那么,那个叫d机关的组织,到底打算在上海做些什么?” ※4※ 盐冢离去后,本间独自一人留在接待室。他前方的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盐冢离开时突然想到,从公文包里取出摆在桌上的。 “这是我们帝大时代的集体照……草薙在这里。这张照片我留在这里给您当参考。” 盐冢一面说,一面指着照片右后方一名身穿学生制服的青年。 此人的长相相当端正。“有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刚才盐冢如此形容,确实没错。不过,本间从照片看草薙行仁,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更为奇特的印象。 草薙虽然是正面拍照,但给人的印象却像是斜对着镜头。虽是集体照,但看起来却像在给他拍个人照。 本间蓦然想起,他在特高时代,也曾经从几名嫌犯身上感受到类似的印象。 不是激进分子。 本间在特高时代逮捕了许多激进分子,尽管程度上有差异,但一定都可以从他们眼中看出狂热之情。但草薙行仁那细长的双眼,只映照出虚无。这表示…… 这个男人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相信。 本间如此判断,心中颇感不悦。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棘手了。这些人为了证明“这么点小事,我应该办得到”或是“这么点小事,我当然办得到”,无论再困难的工作,都能面不改色地放手一搏。根据盐冢所言,在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里,全是这样的人…… 本间双臂交叉在胸前,思索刚才从盐冢口中听到的消息。 “d机关那班人好像将仿造得几可乱真的伪钞带进上海,金额高达二十五亿元,打算让它们流通到中国各地。” 刚才盐冢回答本间的提问时,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然后把脸凑近,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二十五亿元? 乍听此事,本间的嘴巴张得老大。 这笔庞大的金额相当于“七七事变”爆发时,中国方面三年的军费。倘若如此大量的假钞真的流入中国各地,中国马上便会面临通货膨胀,经济将就此瓦解。 非但如此,一旦二十五亿元假钞流入市面,中国的货币将失去信用。最后他们将无法从国外购买武器和原材料,因而无法打仗。然而……“不战而屈人之兵”说起来好听,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作战方式一旦公诸于世,不仅是军方的强硬派,就连国内舆论也会痛骂这是“卑鄙的行径”——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而且,为了执行伪钞作战计划,据说d机关的人还与中国青帮联手。 青帮,也写作“清帮”,是中国国内的秘密民间组织,与国家权利无关。虽然规模不同,但它与日本的黑社会有些类似。中国自古便存在着许多秘密民间组织,其中,以扬子江沿岸及上海作为根据地的青帮,号称是中国史上最强大的民间秘密帮派,现今掌握着中国各地的地下经济。 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是鸦片。 昔日,英国为了修正他们与中国的单边贸易,强行将鸦片输入中国,其造成的毒害,如今已遍及中国各地。特别是上海,到处充斥着染上鸦片毒瘾的人。 不吃三餐,瘦得皮包骨,没半点人的自尊,一味沉溺在鸦片中。每次本间看到那群染上毒瘾的人聚集在鸦片窟里,总会感到全身发毛,说不出的厌恶。而卖鸦片给群众借此赚取暴利的,正是青帮。 ——和这种人联手四处散播伪钞,有什么意义? 本间感觉就像被火烧似的烦躁不安。 话说回来,这场战争原本应该是为了解救深受欧洲列强欺压的亚洲百姓才对,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d机关? 本间再次朝桌上的照片瞄了一眼,喃喃自语。 照片里的草薙行仁,看起来就像瞧不起这世界一样,在嘲笑着一切。 陆军里的大人物找来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本间看着照片,脑中联想到几个词。 恶灵(daemon) 恶魔(devil) 危险(dangerous) 黑暗(darkness) 每个词的开头字母都是d,难道d机关的意思是…… 本间猛然回过神,露出苦笑。 ——这也太蠢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知何时,周围已陷入一片黑暗。本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从沙发上站起身。 ※5※ 夜里的上海,与白天的样貌迥异。南国耀眼的阳光在西边消失的同时,街上亮起灿烂夺目的五彩霓虹,照亮了大路。街上的行人随手推开紧黏在一旁的乞丐,与身旁的人朗声谈笑。来路不明的小贩兜售着诡异的照片和地方名产,紧缠着路人,在人们耳边悄声低语,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卖些什么。热闹的程度犹胜白天。到处都有年轻女人穿着美丽的带着刺绣的旗袍,紧紧包裹着纤纤柳腰,站在一旁,朝路人投以别有含意的眼神…… 本间走在横贯联合租界的南京路上,一如平时,对这条街那无视一切的生命力感到无比惊异。只要置身于这样的喧闹中,便觉得此时正在中国各地进行的战争,还有连日来在上海发生的恐怖事件,仿佛都不存在。 本间拨开人群往前走去。蓦地,有个人影从岔路旁走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对不起。” 本间急忙避开,与对方擦身而过后,他猛然一惊,停下脚步。 ——刚才那个男人…… 虽然此人身穿中国服装,但本间在特高时代训练出来的眼力告诉他,此人就是照片里的那名青年,草薙行仁。 本间马上转身,紧跟在对方身后。 在人群中跟踪,只要小心别跟丢即可,就算距离很近,也不易让对方发觉,这样反而容易跟踪。 本间与对方保持几步的距离,一路尾随。草薙似乎完全没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只见他挤开人群一路前行,几乎目不斜视。他沿着南京路走了半晌,来到两栋建筑间的窄路。 本间停下脚步,慢慢数到三以后,冲进同一条窄路里。 那是一处石板路的巷弄,霓虹灯的亮光照不进这里。他定睛凝视暗处,发现有几个身穿破衣的黑影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身影,应该是草薙的背影。 走进巷弄里,一股熏人的鸦片味以及食物发酸的臭味扑面而来。有人突然从暗中一把抱住他,那是人称“野鸡”的下等妓女。本间一把 推开女人,继续前行。背后传来低俗的骂声,但本间抛出一些零钱后,对方便马上安静了。他回头一看,隐约可以看见那名弯腰捡钱的女人身旁,有个牙齿全部掉光、看起来像妖怪般的老太婆,正无声地窃笑着。 本间穿过幽暗的巷弄,再次来到霓虹耀眼的大路上。 他环视左右,从人潮中发现了草薙的身影。后者还是一样目不斜视,快步行走。 草薙走进一座霓虹特别闪亮的建筑内,本间抬头仰望那鲜艳的霓虹广告牌,一时踌躇起来。 ——是舞厅吧…… 他先是眉头紧锁,但最后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狂乱而又响亮的噪声形成了轻快的节奏。 国籍不明的爵士乐团演奏着喧闹的音乐,成群的客人在昏暗的舞池里随音乐摆动,他们拥着看上眼的美女,彼此紧贴在一起。 英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看起来像中国人的客人。 在上海的舞厅,无论客人还是工作人员,一概不问国籍,更无敌我之分,这里只问有没有钱。本间一走进舞厅,便有五六十名令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一字排开,恭迎大驾。那奢华绚烂的程度,让本间大受震撼。 店里工作人员频频前来,想向他介绍舞伴。本间却打断他,要他带自己到可以环视整个舞池的座位。 他巡视四周,发现草薙坐在舞池附近的座位上,独自饮酒。 他既没和女人一起跳舞,也不像在等人。 ——眼下也只能再观察一下了。 本间拿定主意,叫来服务生,点了杯酒。 这时候不能喝醉,所以他只端起威士忌浅尝,这时,草薙起身。 本间的目光紧跟着他的动作。 草薙的身影消失在舞池深处一扇不显眼的门后。 本间急忙起身,朝草薙追去,来到他消失的那扇门前。这时,店里的服务生突然挡住本间的去路。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尽管满脸堆笑,却一面说“no”,一面双手伸向前方,坚决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不让人白白通过是吧…… 本间微微皱眉。在上海,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但要出多少钱才能打开这扇门,他心里没底。 他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钱包。这时,他指尖碰触到某个冰冷的东西。 取出一看,原来是一枚硬币。 本间不解。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口袋里何时放了这个东西…… 猛一回神,他发现那名服务生正专注地望着那枚硬币。本间灵光一闪,将手中的硬币递向那名服务生。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接过硬币,仔细检查正反两面后,抬起头来,身子侧向一旁,为本间打开那扇门。 本间走进后,背后那扇门立即关上。 里头像迷宫般,垂放着许多厚重的布帘。本间一一拨开它们。接着,他来到一处宽敞的房间。 房内弥漫着呛人的紫烟,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附近的桌子传来轮盘的转动声,隔了片刻,哄然响起一阵欢呼声。紧绷的空气随之缓和,接连传来筹码移动的清脆声音。 ——这是…… 本间这才明白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 原来这里是会员制的秘密赌场。刚才那局轮盘赌,肯定是投注了足以葬送某人一生的可怕金额。 突然,有个酒杯递至他面前。 本间为之一惊,朝对方望去,眼前站着一名朱唇美少女。 “谢谢……” 接过酒杯后,对方嫣然一笑,走开了。 从背后看这名身穿紧身旗袍的少女,发现她的腰身无比纤细,看上去相当中性,就像是…… 不,那人不是少女。由于涂了口红的缘故,让本间一时误会了对方的性别,其实那是一名少年。看来,在这座赌场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会涂上口红,身穿女士旗袍替客人服务。 本间朝少年的背影注视了半晌,接着暗啐一声,摇了摇头。此时不是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分神的时候。 他用手中的酒杯遮住脸,沿墙边移动,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搜寻草薙的身影。 不在,这张赌桌上也没看到他。 他去哪儿了? 本间环视房内时,突然有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映入他眼中。 一名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全神投入赌博中的男人。他放纵地喝着杯里的酒,朗声大笑…… 本间难以置信,双目圆睁。 ※6※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固体。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上从刚才起就直冒汗珠。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一如以往地在心中暗暗咋舌。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用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及川上尉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十指交叉着问道,“你是想私底下向我报告这次事件的真相吗?” “是。关于这件事……” 走到了这一步,本间踌躇了起来。 像现在这样站在清晨明亮的阳光下思索,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既愚蠢又荒唐。 本间打定主意,双眼笔直注视着及川上尉鼻梁挺直、肤色白净的脸,开口道: “此次的事件是及川上尉自导自演的。” 及川上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他那沉静、宛如学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视着本间。 本间虽然觉得坐立难安,但还是鞭策自己继续往下说。 “那场爆炸风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装设的炸弹造成的。您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佯装这是上海近来频发的抗日事件,将自己的房子炸毁。为此……” “我的罪行?”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语道。 “那是……” “算了,无所谓。你继续说。” “是。为此,许多无辜的人受到波及。” 本间说到这句话时,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轻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两个坐在我家门前的乞丐吧?还是老是吵着要我坐他车的那名黄包车车夫?或是到我家帮佣的阿妈?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那个阿妈每次来,都会偷走我一些小东西。这上海有哪个人是清清白白,完全无罪的?况且,就算他们死了,也没人在乎。” “那么,您这算是承认了吧?承认您在自家装切炸弹?” 本间停顿了半晌。 “……是又怎样?” 语毕,及川上尉慵懒地往后靠向椅背。刚才那沉静、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现裂痕,从缝隙中露出另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带着冷笑,没有一丝内疚……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对此半信半疑的本间,这下终于确认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并不是梦。 那天…… 本间跟踪草薙行仁来到一处会员制的秘密赌场,看到一名令他难以置信的人物在场。 那是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兴奋得脸泛红潮、投入赌博中的及川上尉。 本间若无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国人询问,得知及川上尉是这家赌场的常客。 但不可能有这种事。 在会员制的秘密赌场里一掷千金,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就算有机密费的补助,但这实在不是一名日本宪兵上尉可以常来的地方。 本间耳畔突然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好像是有人玩轮盘中了大奖……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疑问。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发生恐怖事件的时候…… 爆炸发生的瞬间,本间马上伏身卧倒,在及川上尉出声叫他时,动都不敢动。本间当时以自己的怯懦为耻,但事后仔细一想,那反而是理所应当的举动。前些日子,沪西地区宪兵分队队员亲眼目睹那栋有好几家日本企业入驻的大楼,遭数发迫击炮弹,因而崩塌。当时及川上尉也在现场。既是这样,猜测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爆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及川上尉却在爆炸发生后,毫不迟疑地冲向窗边。如果当时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爆炸的话…… 悄悄走出赌场的本间,接下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彻底展开调查,他发现沪西地区宪兵分队的保管库里有大量的鸦片不翼而飞。 及川上尉将宪兵队在行动中扣押的鸦片暗中运出转卖。赚得的钱,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的费用…… 及川上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放荡地冷笑。本间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在上海待上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五年 。 这段时间,日本与中国在上海展开激烈的军事冲突,结果原本被派遣来维持军纪和保护当地日本人的上海宪兵队,被迫执行收集当地情报、对付以日本人为目标的恐怖分子的任务。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属沪西地区了。担心会在人群中遭到暗杀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而另一方面,一到晚上,上海又转换成蛊惑人心的面貌,诱惑着所有居民。 及川上尉为人认真,又有洁癖,总是力求完美的个性,最后毁了他自己。 宪兵基于任务性质,得出入各种场所。餐饮店、舞厅、鸦片窟、妓院,还有赌场。及川上尉当初应该也是为了取缔才会去那间会员制赌场。 但他却败在诱惑之下。站在赌场经营者的立场,能卖个人情给以军事手腕统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分队长,真是求之不得。他一开始故意让及川上尉赢钱,也许还献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贺,或是以美酒相赠。之前总是认真执勤、从不玩乐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虏。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边说道:“你们的保管库里放了好多鸦片,可否转让一些给我?我可以介绍给您更好玩的。” 从那之后,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样,有昼夜两种不同的面貌。 白天,他戴上分队长的面具,冷静沉着,充满责任感。 晚上,他是个纵情欢乐的男人,追求无尽的欲望。 这两种面貌有着极大的落差,反而没人发现。 但这时,有人发现保管库里的鸦片数量与记录不符。 此人正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他并不是在调查宪兵队的内奸,而是追查保管库消失的鸦片的下落。 ——是宪兵队内部的人私自运走了鸦片。 得出这项推论的宫田伍长,做梦也没想到,分队长及川上尉竟然会监守自盗,运出鸦片,而他还主动向及川上尉报告鸦片失窃的事。于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独自秘密调查此事。 而就在一星期前,宫田伍长在沪西地区巡逻时,遭人从背后开枪射杀,卧倒在血泊中。 可能是在宫田伍长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为强。 尽管上海宪兵队全力调查此事,还是找不出杀害宫田伍长的凶手…… 一路展开调查的本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于是再次前往那座秘密赌场所在的舞厅,找来负责人。在本间的套话下,对方供称,有一名负责服侍及川上尉的少年,几天前突然下落不明。 “你们分队长想对他怎样,是他的自由。不过,他要是没付我钱,那我可就伤脑筋了。” 舞厅的负责人耸了耸肩。 上尉对那名行踪不明的少年做了什么事,以及他后来的下场,本间已了然于胸。 及川上尉给了少年一把枪,命他佯装成抗日分子,射杀出外巡逻的宫田伍长。接着,他再杀死那名射杀宫田伍长的少年,把他混进那排尸体中。 那场爆炸事件,就是他为此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只要没找到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上海宪兵队就会以持续调查杀害同伴的凶手为第一要务。至少在这段时间,没人会注意保管库里的鸦片。而且,宪兵队地区分队长的住宅遭人炸毁,会让人觉得抗日事件频发。而宫田伍长遭射杀一事,也是抗日分子所为。 而且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向总队长透露,在住宅遭炸毁时,他正好与本间在一起,替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天早上,及川上尉先让本间在一旁等候,并不时窥望墙上的时钟,其实是在估算限时装置引爆炸弹的时间。 但遗憾的是,d机关的草薙行仁向本间透露了真相。 当天,草薙故意让本间跟踪自己。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举例来说,那不知何时落入本间口袋里的陌生硬币(会员制秘密赌场的入场券),是在一开始差点撞上草薙时,草薙偷偷放进他口袋的。要不是有那枚硬币,他甚至不能进入赌场。而且草薙故意让本间跟踪自己,让他目击及川上尉在赌场里的模样…… 不仅如此—— 本间向《上海日日新闻》确认,得知那里的确有盐冢这名记者,但最近刚好离开上海去采访。 与本间碰面的人是假冒的盐冢。 对方之所以假冒盐冢的名字和经历,是为了博取本间的信任。本间一听说来见他的人是自己以前逮捕过的人,便轻易地解除戒心,也不进一步确认对方身份,便相信对方说的话。为了掩饰更大的谎言,得在当中略微加进一些真实的情况。真正的盐冢可能真的在前些日子返回内地时,从他在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口中听说关于d机关的传闻。草薙反过来利用这项泄露的事实,煽动本间对d机关的戒心,并让他看照片,计划让他跟踪自己。 草薙利用本间来揭发及川上尉的罪行。 为什么? 及川上尉的存在与d机关准备在上海展开的“伪钞战”抵触,也可能是一手掌控鸦片通路的青帮认为及川上尉很碍事。 ——宪兵队的问题,就让宪兵队内部处理。 就算他们打定这个主意,也不足为奇。 但及川上尉算是个杰出人才,甚至还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敲定了婚事。就算告诉东京的宪兵队总部,这个男人被上海迷住了心窍,也没人会相信。只有了解上海这个城市,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的人,才能明白及川上尉的行径。话虽如此,要是让那个无能的涌井总队长知道此事,不知道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于是,草薙才向“待过特高”的本间透露真相,“督促”他处理此事。 及川上尉倚着椅背开口道: “那么,你想要怎样?” “请公开宫田伍长死亡的真相。”本间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当然也包括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后来的下场。” “如果这么做,运气好的话,我会被调职;运气差的话,我会被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及川上尉耸肩说道,“和横泽中将家千金的婚事,也会就此告吹。” “那也没办法。” 及川上尉的眼睛眯得像条细线,凝视着本间,但接着,他突然嘴角轻扬。 “你要如何让人相信?” “咦?你说什么……” “你说一切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却没半点证据,只有你的片面之词。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一切将会就此消失于黑暗中。” 本间感觉到背后的门悄然开启。 ——原来如此…… 他不用回头,也猜得出是谁站在背后。 是宪兵上等兵吉野丰。 他就是先前在爆炸现场怔怔地望着那名中国少年的尸体,本间出声叫他时,便神色慌张离开现场的那名来自乡下的高大男人。 本间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吉野上等兵是及川上尉的共犯。 从保管库运出鸦片时,及川上尉利用吉野上等兵来帮他搬运。当然了,吉野上等兵也分得一笔相当的报酬。 看过宫田伍长的下场,本间当然不难想象,这两人打算让察觉真相的他就此从世上消失。若真是如此,此时吉野上等兵或许已持枪瞄准自己…… 本间看着前方,缓缓地说道: “如果我死了,写下真相的那封信就会寄到两个人手上。” 他故意让身后的人也听到。 本间死也不会说出究竟会寄给谁。 两个人分别是租界警务处的詹姆斯探长和《上海日日新闻》的盐冢。 就算信寄到他们手中,他们会采取行动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但只要及川上尉不知道信会寄给谁,就不敢轻举妄动。 及川上尉侧着头,露出沉思的模样,接着他高举双手。 “我投降,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这大大出人意料的举动,反而令本间起疑。 “您……该不会是打算自裁吧?” “自裁?” 及川上尉一时哑然,接着他低声发笑。 “怎么可能!不管是被调职,还是接受军事审判,那又怎样?你听好了,我在上海这五年,只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遭受多大的耻辱,一样可以活下去。更何况,我只是不能和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罢了。哼,我干嘛非死不可?” 语毕,及川上尉望向本间背后。 “好了,把枪放下。你也听到了吧?宴会结束了。很遗憾,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话说到一半,及川上尉突然睁大双眼。 “你干什么……” 砰。 耳边响起一声巨响,本间顿时全身僵硬。 ——我被射中了吗…… 但下个瞬间,本间看到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及川上尉,胸口有一圈血红色在向外扩散。 他惊诧地回过头。 吉野上等兵右手握着枪,枪口笔直地对准及川上尉。 砰,砰。 屋内再度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响,每次及川上尉的身体都随着枪声从椅子上弹起。他那圆睁的双眼,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住手,吉野上等兵!” 吉野上等兵缓缓转过头面向他。 吉野脸上泛着奇怪的表情,仿佛这才发现本间在场,因而感到不可思议。 “吉野上等兵,你为何朝及川上尉开枪?” “为了替我的爱人报仇。” 吉野上等兵以机械般的声音回答。 “爱人?你说的是谁……” 本间话说到一半,脑中陡然浮现出几个事件的画面。 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 递上酒杯的美少年。 怔怔地望着少年尸体的吉野上等兵。 蝶形的胎记。 少年尸体上的蝶形胎记位于平时穿上衣服就看不到的位置。吉野上等兵所说的爱人,难道是…… “等等,吉野……” 本间向前跨出一步,但吉野上等兵已抢先用枪口抵上自己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 他眼前躺着两个被魔都迷住心窍的男人的尸体。 ——你有能耐处理这样的情况吗?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以试探的目光凝视着本间。 第一卷 joker game 第五章 xx ※1※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杯水吗?因为他竟然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谢谢,我现在冷静多了。没事……我已经没事了。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那天,我和他约在我住的公寓见面。 我已事先将公寓钥匙交给他。他因为工作的缘故,总是很忙碌,我常独自在家,,所以自然约在家里见面。 那天,我看练习的时间可能会比平时久,于是从外头打了通电话回家。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吧?是他接的电话。 ……现在回想,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很阴沉。要是当时我能察觉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我记得好像是三点过后,练习才结束。 然后我马上打电话回家,但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可能他已经生气离开了因为之前也常发生这种事,所以我决定邀好友美代子一起回家。因为家里还有吃剩的蛋糕,所以我想和她一起享用。 我打开门一看,他那双大皮鞋就脱在玄关。 美代子见状,很识趣地说了一句“那我先走吧”便打算离开。我留住她,朝屋里叫着。 但没人回答。美代子可能也觉得古怪,我们面面相觑,一起走进屋内。 走进厨房后,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地上那滩鲜红的血水。 然后是他躺在椅子旁的身影。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样子真是可怕至极! 肤色变成紫色,圆睁的双眼翻着眼白…… 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幕光景。但当时因为太过害怕,我脑中一片混乱,六神无主…… 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放声尖叫。 ※2※ “死者是德国人卡尔·施奈德。对外的身份是德国知名报社berlin allgemeine的海外特派记者,但他同时也是一名十分特别的间谍。” 飞崎一面报告,一面环视四周。 那是一处约五坪大小,四面都是白墙的小房间。在房间中央,设有一张细长的书桌,数名参与会议者围坐在桌子四周。 在座的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飞崎年纪相仿。他们中有人嬉皮笑脸,也有人一脸认真地聆听飞崎的报告。 长桌的一角,一般称之为“上座”的地方,一名年长的清瘦男人坐在那儿。那人年约五十,以日本人来说,他的五官深邃,面容端正,打从会议开始就一直闭着双眼,一语不发,乍看还让人以为他是在打瞌睡。不过…… 现场没有一样东西“表里如一”。 这时候要是有个不清楚实情的人偷看这个房间的话,光凭每名与会者的发型,以及西装笔挺的模样,一定会以为这是某个民间企业在进行商务会议。 但事实上,包括报告人飞崎在内,与会者全都是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飞崎弘行少尉。 原则上是如此。 不过,他的职位以及随口说出的资历,其实也都是刻意安排的伪装。此刻在聆听飞崎报告的“同期”,如葛西、宗像、山内、秋元、中濑等人,也都是一样的情况。 而那名年约五旬,坐在上座闭眼聆听报告的清瘦男人,是结城中校。他是飞崎等人的直属长官。昔日是一名优秀间谍的结城中校,在退去间谍的身份之后,不顾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对,独自创设了“陆军间谍培训学校”,通称“d机关”。 最初一年缺乏预算,用陆军停用的鸽舍改建成的破房子充当培训场所,但过了不久,他们已能随意使用参谋总部一直扣住的庞大机密经费。如今他们在东京郊外拥有一栋三层大楼,以此作为根据地。 大楼一楼只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结城中校甚至对掌控其财源的陆军参谋总部严格下令,“不管是谁,都不准穿军装进出。”所以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大东亚文化协会”其实是陆军的间谍培训学校。 而这种近乎神经质的伪装,正表现出结城中校培训间谍的初衷。 ——间谍是隐形人。 这是结城中校的口头禅。 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外国土地上,融入当地,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断收集该国的情报,加以分析,暗中送回国内。这正是一名杰出的间谍应该做的。 “执行任务的时间为五年、十年、二十年,视情况而定,有时甚至得接连好几代人执行任务。间谍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任务失败的时候。” 飞崎当初在接受d机关的审核考试时,结城中校凹陷的眼窝深处闪动这晦暗的光芒,如此说道。 你们绝对要舍弃出人头地这种世俗的观念。 成为间谍,就是这样。 低调,不起眼,像影子般的存在。如果这是间谍的一种理想形态,那么卡尔·施奈德就是有着强烈反差的另一种类型。 三年前,卡尔·施奈德以德国知名报社海外特派员的身份赴日,在东京市区内租了一栋两层建筑,连日邀请许多人在家里举办派对。 酒食征逐,纵情狂欢。留声机的音乐一直响到三更半夜,许多艺伎和来路不明、国籍与性别形形色色的自由艺术家,频频在他家中进出。 在这形势紧张的世道,日本宪兵队全面监视着住在东京的外国人,制作了一份详尽且机密的“外国人名录”。 宪兵队对这名行径夸张的德国人相当有意见,他们对施奈德展开了非比寻常的严密调查。最后,宪兵队制作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书,里面记载了许多不会对外公开的事实,诸如他是极为秘密的纳粹党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除了德语外,还能流利地使用英语、法语、俄语、日语、北京话、广东话,是个语言天才。 “卡尔·施奈德被派来日本,是为了撰写迎合纳粹政权的报道。” 宪兵队员在报告书最后写下一针见血的意见。不过,他们似乎做梦也没想到,这名酒量过人、沉迷女色、喜好奢华、行事作风特别引人注目的德国人,竟然会是一名优秀的间谍。 施奈德之所以会被安上间谍的嫌疑,完全是一个偶然的契机。 一名被怀疑是共产党员而遭到逮捕的日本人,因耐不住特高警察的严刑拷打,供出了“施奈德”这个名字。 ——卡尔·施奈德是为苏联效力的间谍。 起初没人相信他的证词。 施奈德在德国大使馆内有多名好友,常在大使馆进出。而且,他是秘密纳粹党员,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是为德军效力的间谍倒勉强说得通,现在却偏偏说他是苏联的间谍,这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被逮捕了的人受不了痛苦,为了逃避拷问随口乱说。 这是宪兵队下的结论。 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严密监视施奈德,结果查出令人惊讶的事实。 施奈德的目的似乎是要查探德国在远东的动向。对日本来说,此时揭发施奈德双面间谍的行径,并无多大的利益可图。倒不如说,此事若公诸于世,反而会被认为日本宪兵队这三年来一直没察觉施奈德的间谍行为,能力大有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 施奈德不止在德国大使馆吃得开,就算在日本陆军高层也人脉甚广,而且他在各国大使馆和高级军官的妻子当中,也颇受欢迎。要证明他是双面间谍,不仅困难重重,而且一旦证明此事属实,想要保住德国大使和陆军高层的颜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另一方面,苏联大使馆表面上应该也会采取一概不知的态度…… 相关人士是“横跨”三国的间谍,“处理”起来格外谨慎。这已是政治问题,远非宪兵队所能处理。 宪兵队与陆军参谋总部和外务省一再进行秘密会议,最后达成协议,认为暗中逮捕施奈德,私下拿他与目前被苏联逮捕的日本俘虏交换,这样的做法就算不是很好,也说得过去。 但在那之前,至少得先掌握施奈德是双面间谍的确凿证据,并“找出”他在日本的联络人和内应。问题是…… 要由谁来处理。 这是不能公开的任务,而且万一失败,要背负的责任,光想想就教人害怕。 最后,烫手山芋丢给了d机关。 ——这是清理间谍的工作,就由间谍来处理吧。 他们将这棘手的任务丢给d机关时,只说了这句话。 ※3※ “这件事由你处理。” 飞崎被结城中校召见时,马上察觉出上司的言外之意。 ——毕业考。 一定是这样。 d机关既然是一所间谍培训学校,在此接受训练的人,势必得“毕业”,成为独当一面的间谍。事实上,和飞崎一起受训的学生当中,已经有几人从d机关“毕业”了。 不过,这些人接获何种任务,被派往何处,或是因为什么理由离开d机关,在校 生一概不知。 他们会在某天突然不见踪影,也许再也无缘相见。 不过,在他们消失前,结城中校一定会指派给他们某项任务。 ——地点和任务,视毕业考的结果而定。 这是留在d机关里的人心中都明白的事。 他遵照先前的训练方式,迅速看完指示书。 结城中校那凹陷的眼窝深处,一双细眼微睁,问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飞崎默默颔首。 结城中校闭上眼睛,深深靠向椅背,一脸疲惫地开口: “……既然知道,就马上着手进行吧。” 不用他说也知道。 ※ 飞崎走出办公室,马上开始行动。 首先要掌握施奈德是双面间谍的关键证据。 既然已经确定目标,就某个角度来说,这是项简单的工作。 从事谍报活动,交换情报是最重要的工作,施奈德应该也会以某种形式将到手的情报送回国内。 只要是从日本国内发出的国际电报,都会被递信省[注:日本战前的中央政府机关之一,主管通信、交通、电力等业务]接往d机关的秘密线路记录下来;而打到国外的电话,则是全部集中在电话局,电话线同样也接往d机关,留下记录。 这当然是不能对外公开的非法窃听,但既然d机关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项机密,质疑其合法性根本毫无意义。 飞崎调阅施奈德的发信记录,成功挑出几份可疑的通讯。 同时他也确认过施奈德的书信。 寄往国外的信件,包括从大使馆寄出的书信,全部都会先集中到中央邮局,再统一寄往d机关。d机关以完全不留痕迹的特殊方法拆信,复制其内容后,于两个小时后将它恢复原状,送还中央邮局。 不用说也知道,这同样是非法的行为。 经过仔细的调查,飞崎发现,施奈德在乍看之下平淡无奇的文字中暗藏密码,以极其巧妙的方式书写机密情报。 另外在调查过程中,还扣押了一张关键性的证据。 他们很早便知道东京地区有一处非法的无线电发送所,会发送密码文件。通过三角定位法,虽然锁定目标处两公里范围内的地区,但由于对方发信时间很短,无法进一步追踪。不过,持续在暗中监视施奈德的飞崎,某天终于确认了施奈德从租借的渔船中发送出的无线电。 与苏联情报机关所用的波段相吻合。 这么一来就很确定了。 不进行情报交换的间谍,无法称之为间谍。但是就算再优秀的间谍,在发送情报或接收情报的瞬间,也得脱下伪装的面具,暴露出真面目。 ——间谍一旦被人怀疑,一切就结束了。 结城中校常挂在嘴边的话,此刻就呈现在面前,让飞崎感到脊背发凉。反过来说,这项证据也显示出过去施奈德有多么受人信任,不被怀疑…… “卡尔·施奈德选择的‘伪装’前所未见,如果不是偶然被人供出,别说是宪兵队,恐怕就连我们也不会发现他的间谍活动。” 飞崎继续对与会者报告——不,倒不如说他是对闭着眼的结城中校报告,因为与会者手中没任何文件。在d机关里,报告书和资料一律都是看过之后便马上归还,严禁笔记。 “对施奈德来说,酒、女人、连日的派对狂欢,正是他瞒过日本宪兵队的手段。他与秘密工作员见面时,一定会举办盛大的派对,让他们混在其中。他整晚将留声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为的是让屋内装设的窃听器失去作用。” 以明目张胆的作风来消除别人对他的怀疑。 这是颠覆间谍常识、出人意料的奇招。 施奈德来到日本这三年来一直都用这项奇招,成功躲过了日本宪兵队多疑的目光,很有效率地在东京架起机密的间谍网。同时,他与德国大使馆自己日本陆军保有紧密的关系,提供一些无关紧要、不会损及苏联利益的情报,并持续向苏联传送德国方面的重要情报。 放长线钓大鱼。 虽然他是敌人,但手腕过人,连飞崎也不禁佩服。 但施奈德身为间谍,既然遭人怀疑,就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敌人面前。 他苦心建立的日本间谍网,已被掌控。 接下来就是秘密逮捕施奈德,避免打草惊蛇。飞崎持续监视施奈德,找寻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 结城中校仍旧闭着眼,从飞崎走进屋内后,第一次开口。 “发现被人监视的施奈德,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认定自己无法逃脱而自杀?” “这个……” 飞崎吞吞吐吐,与会者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在众人的视线中完全感受不出任何情感。 ——目标在被逮捕之前死亡。 这是d机关的学生绝不该有的疏失。 ※4※ “首先,”过了一会儿,飞崎才缓缓开口道,“就当时的状况看来,我不认为施奈德已发现我在监视他。” 那天…… 在飞崎持续进行监视的公寓里发生了一场骚动,而飞崎得知施奈德死在房里的消息之后,愣在当场,几乎动弹不得。 不可能。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不是不能发生这种事,而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之后,飞崎多次回顾自己的行动,他始终不认为自己犯过什么疏失。 那么,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可能的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后,飞崎主动向结城中校提议,召开这场有可能成为批判大会的会议,为的是公开那“看不见的真相”。 “可是还有遗书的问题。”坐在飞崎对面的葛西,以冷漠的口吻说道。双眼细长、双唇鲜红、个头矮小的葛西,在同期学生当中,素以“精明干练”闻名。 “目标在自杀时留下遗书,没错吧?” 众人的目光再次往飞崎那里聚集。 正如葛西所言,刚才传阅的文件中,包括一份像是施奈德留下的遗书。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在信纸上以平假名写成的遗书,整齐地放在施奈德公寓的餐桌上。 正因为有这份遗书,警方才断定施奈德是自杀。可是…… 对警方来说,死者不过是“德国一家知名报社的海外特派员”。 宪兵队、特高,以及一般警察处理的案件的分界非常模糊,三者互争地盘的情况相当激烈,所以彼此不可能分享情报。 警方并不知道施奈德的另一面,既然如此,他们自然没理由怀疑他不是自杀。 结城中校发问后,便深深靠向椅背,双臂交叠,闭目瞑思。 飞崎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施奈德是个很杰出的间谍,发现我在监视他,就选择了自杀,未免不太自然。” 与会者应该都能理解他话中的含意。 除了战场,再也没有比有人丧命更吸引周围人注意的事了。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进入d机关的学生一开始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听说当初设立d机关时,在陆军内部引发了一股异常猛烈的反对声浪。 其中一项原因,当然是日本陆军认为间谍行为“卑劣”、“变态”的传统价值观造成的。 不过,原因恐怕不止如此。 在军中,杀敌或是被敌所杀想来被视为一种默契,而公然否定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是会让周围跟着腐败的“危险异物”。陆军肯定是在无意识里发现了它的本质,,才会本能地感到厌恶,而有了这么大的反感。 “不过,”葛西等到飞崎停顿的空档,再次开口道,“如果不是自杀,就可能是意外事故或他杀。倘若是意外事故,应该不会留下遗书。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施奈德是他杀,而遗书也是伪造的?” “我只是说,为了谨慎起见,应该考虑是否有这个可能。”飞崎不悦地回答,“施奈德是德国与苏联的双面间谍。以他的身份,不管什么时候被苏联或德国的情报机关所杀,都不足为奇。当他意外死亡时,确认是否有他杀的可能,并非无谓之举。” “不过,真要这么说的话,你的行动早就否定了施奈德遭到他杀的可能性。” 葛西的嘴角轻扬,露出嘲讽的唇形,指出这点。 “你刚才说过,‘那个女人和朋友一起回家,接着马上发生了一场骚动。一人冲出屋外,带回附近警署的一名警察’;而另一方面,你还说‘施奈德进屋后,一直到女人回来前,都没人进出。这段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从公寓的平面图来判断,那房间的出入口就只有那扇门。如果施奈德是他杀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在现场进出?” ——他说的一点不错,引用的话一字不差。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程度,d机关的每个人都办得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飞崎沉默不语。 坐在墙边,双肩盘胸,静静听他报告的宗像那对浓眉底下的大眼 陡然一亮地,开口道: “施奈德是死在公寓的二楼,对吧?有没有可能是某人从建筑的另一侧窗口进出?” “另一侧窗口面向人来人往的大路。如果白天有人从二楼的窗口进出,应该马上会有人报警才对。” “这么一来,就没人会在命案现场进出。”葛西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也就是说,这是不可能的密室杀人事件。” 飞崎听出他话中带刺,双眉微蹙,一语不发。 密室杀人,或是不可能的杀人案件,终究只算是“文字游戏”,不可能成为正式讨论的前提。 结城中校仍闭着眼睛,突然插话: “……目标的死因为何?” “从解剖的结果得知,施奈德的死因是氰化物造成的窒息。”飞崎脑中浮现出暗中取得的验尸报告书,回答道,“用的是很普遍的氰化钾,要锁定来源有些困难。” “咦,不是失血致死吗?”坐在飞崎身旁,身材高大的秋元惊讶地问道,“根据现场照片,施奈德看起来像是倒卧在血泊中……” “那不是血,是红酒。” “红酒?” “从洒满厨房地板的红酒中也验出了从尸体中验出的毒物。留有施奈德指纹的酒瓶和玻璃杯散落一地,所以他应该是喝了有毒的红酒而死,不会有错。” “哦,加了氰化钾的毒红酒。顺便问一下,是那个牌子?” “玛歌酒庄(chateau margaux),是施奈德喜欢的牌子,他通过大使馆拿到的。在命案发生的前一个星期,他把酒带进了那名女人的公寓里。” “法国酒吗……”宗像猛然抬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道,“等一下。施奈德好像很擅长外语,他到底会几种语言?” “有德语、俄语、法语、日语,还有北京话和广东话……” “那英语呢?” “英语当然也很在行,应该说得和母语一样流利。”飞崎如此回答,接着反问宗像,“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刚才看了施奈德的遗书后,很在意一件事。”宗像环视着众人,说道,“除了‘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这句话之外,他还在信纸右边角落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小字,对吧?”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信纸的右下角看起来有些脏……” 葛西略带困惑地插话: “可是,那不是在写字前用来试笔的痕迹吗?” “也许吧。”宗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但我看那像是两个并排的罗马字x。” “两个x?” “在英语里,两个x是表示‘背叛’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施奈德想在遗书里传达他被某人背叛,或是他背叛某人的讯息?” “有这个可能,搞不好施奈德除了德国和苏联外,还可能替英美其中一国效力,是个三面间谍。” “三面间谍?太离谱了。” 葛西耸着肩,一脸惊讶,宗像不予理会,转身面向结城中校。 “您怎么看?”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 “为了谨慎起见,先排除这个可能……” 他低声说道,接着开始向每个人下达指令。 “宗像锁定施奈德身边以英语为母语或是擅长英语的人展开调查。秋元去调查遗书原件,也许他用隐形墨水写了些什么。葛西去确认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动向,如果有哪一国的情报机关有所动作,应该会留下什么痕迹才对。山内去调查红酒的进口通路,必须将有可能碰触红酒的人全部列出名单。中濑……” 接受指令的人,纷纷一语不发地起身离去。 飞崎看出在这些面无表情的人的面具下,有着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不禁紧紧咬牙。 对他们来说,施奈德死后,反而成为更令他们感兴趣的狩猎对象。 不,应该说是同类才对。 飞崎在监视施奈德时,一再从他身上闻出和d计划的人同样的气味。 ——教人受不了的自尊心。 就这点来说,施奈德和他们是同一类人。 根据调查,施奈德在来日本前,与纳粹高层的某人有过接触。他的目的是成为纳粹党员,加入盖世太保。在这样的隐身衣下,在日本为苏联政府行动。 极其复杂的伪装。 如果是头脑简单的人,甚至无法理解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不用说也知道,当有人怀疑他的身份时,他会被纳粹拷问,甚至处死,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同时,苏联当局也会将他印上“不可忽视的双面间谍”的烙印(马上被写进苏联秘密警察的“暗杀者名单”中),真是如同走高空钢索般危险。 站在苏联这边,在日本收集德国的情报;反之,则是站在德国这边,将苏联的情报送回德国。 无论是哪一个,如果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根本没必要让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立场下。施奈德的行为,到头来只是一种近乎异常的兴奋感,或是他个人过度膨胀的自尊心所追求的“危险游戏”罢了。 而就这个角度来说,d机关的学生可以说正是施奈德的同类。 d机关那稀奇古怪的测验,以及赐予学生超乎想象的训练(而且只有“默默无闻的”未来在等着他们),他们都能欣然接受。 ——能完成这项任务的人只有我。 ——如果是我,这种小事一定办得到。 一切都是出自这种过人的自负。 (我不能输给这些人……) 飞崎强忍心中烧灼的烈火,以挑衅的眼神望向持续下达命令的结城中校。 然而,理应接受这项任务的飞崎,却迟迟没接到结城中校下达的指令。 他用余光望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独自站在一旁咬牙切齿,几乎都可以听到自己的磨牙声。 他这才明白,自己在这里算是个“异类”…… ※5※ ——d机关用人的对象是“地方人”。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中校的这项方针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对,但飞崎是个例外。他一路从陆军幼年学校念起,经历陆军士官学校,最后官拜陆军少尉,算是“血统纯正”的陆军军官。 飞崎从小不知父母是何长相。他的父亲是名三流画家,在他出生前远赴巴黎。后来听人提起才知道,原来父亲跟另一个年轻女人私奔了;而母亲也在生下飞崎后不久,跟另一名年轻男人离家出走,他的父母后来如何,飞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送回祖父母身边,由他们养育。不过当时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自照顾像他这样的婴儿,所以实际照料他的,是从附近贫穷农家到家里帮佣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鹤姐。 年轻的飞崎总是这样叫她,紧黏着她。在祖父母那宽广的老宅里,只有在她身边,飞崎的内心才会感到安宁。 几年后,她已不再到家里帮佣,于是祖父母便命飞崎去参加陆军幼年学校的入学考试。年迈的祖父母面对与他们有所隔阂的飞崎,应该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许对身为乡下望族的祖父母来说,看到飞崎,总会让他们想起儿子与媳妇的丑事。如果让飞崎到陆军幼年学校就读,只要花少许的学费,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飞崎在陆军幼年学校和后来的陆军士官学校,几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这与大人的想法无关,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与自尊心造就了这一切。 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他一路担任过连队里的士官预备生、见习士官、少尉。 连队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对新兵进行初期教育训练。 简言之,就是让通过征兵体检加入陆军的新兵,牢记直属长官的官阶和姓名。这项训练得从直属长官,即中队长的官阶和姓名开始默背,然后是上面的大队长和连队长。接着再从师团长一路到天皇陛下,从下到上全部灌输进新兵脑中。这个训练的主旨就是“唤起身为天皇子民,同时也是皇军一员的自觉与感动”。 天皇的子民。 皇军的一员。 日本陆军这个组织如同以天皇为一家之长的大家族,要求每个人为了家长,更为了家族,自愿舍命奔赴战场。然而…… 这太愚蠢了。 飞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为家族牺牲,为什么一定要舍命来守护家族? 对飞崎而言,他就读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之所以都能取得优秀的成绩,是为了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让家族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来“搅局”。 新兵通过训练,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军的一员,甚至有人为此落泪,这令飞崎百思不解。当然了,飞崎身为教官,不能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他始终都以冷峻的眼神观察四周和自己的内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 而就在连队因陆军大演习而移师札幌时,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飞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脓,发烧至四十摄氏度,脸颊肿胀到几乎快看不见右眼的程度。不巧的是,正好大队长下令要那名部下担任远距离侦 察兵。飞崎向大队长陈情,请求改派其他人执行这项任务。但大队长却下令,要当事人马上到大队总部报到。 飞崎用防寒用的棉袄裹住那名因高烧而发抖的部下,一路扶着他走向大队总部。大队长一见两人这副模样,放声怒斥: “你这是接受作战指示的态度吗!生病又怎么样!为了大元帅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是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想要敬礼,飞崎加以制止,代他开口道: “虽然您这么说,但不过就是一个演习罢了,却要人强忍病痛,还说什么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这实在太愚蠢了。我不认为他现在能胜任远距离侦察的任务。我要找人代替。” “你说什么……” 大队长马上脸色铁青。 “你刚才说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演习罢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帅陛下之命的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很愚蠢吗?” “我没那么说。”飞崎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名不可理喻的对手,接着说道,“若有言语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这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混蛋,看我怎么教训你!妈的,你也是!竟然还穿着棉袄……马上给我脱下,立刻出发!” 大队长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袄的衣领,想要硬将它扯下。 “请等一下!” 飞崎忍不住挡在中间。 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大队长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 大队长先是露出惊恐的表情,接着马上指着飞崎大叫: “来人,抓住他!这是暴行犯上……抗命罪!我要你接受军事审判。” 飞崎呆立原地,那名发高烧的部下则是昏厥过去…… 无论理由为何,陆军对“抗命罪”以及“暴行犯上罪”有明确的规定。一旦接受军事审判,飞崎肯定会被判有罪,会因此丢官。 ——随你们高兴吧。 奉命闭门思过的飞崎,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待在家中时,那名男人突然来访。 那是一位宛如黑影般的男人,顶着一头梳理得很整齐的长发,清瘦的身躯外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他走路时拖着一只脚,手上戴着没有一丝脏污的白色皮手套。 飞崎起初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那个无法调教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面露浅笑地问道,飞崎一语不发地耸了耸肩。 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大队长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军中才吃得开。如果他真的想毁了自己的部下,飞崎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陆军少尉,不可能有人出面替他辩护。 “你离开军队后,可有什么打算?” 面对男人的提问,飞崎摇了摇头。虽然祖父母还健在,但他一点都不想重回故乡。 “这个嘛……也许是到满洲当马贼吧。” 听到飞崎自暴自弃的回答,男人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凑向飞崎低语道: “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就来参加考试吧。” 这就是飞崎与d机关以及结城中校的邂逅。 飞崎接受的考试,既古怪又复杂。飞崎一半感到惊讶,另一半则是因自负而不愿认输。 ——除了我之外,有人可以通过这种考试吗? 飞崎暗自苦笑。但事实上,许多来应考的人,似乎成绩都和飞崎相当,甚至在他之上。 进入d机关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假名和假资历,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公开。根据他偶然听说的传闻,其他人好像都是一般大学的毕业生,是完全的“地方人”。虽然无从确认真伪,但其中似乎也有外国大学的毕业生, d机关之后的训练极为严苛,考验学生头脑和肉体的极限。 ——身为军人的我另当别论,这些地方上的少爷一定吃不了这种苦,肯定马上就会大喊吃不消。 飞崎的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推翻了。 其他人几乎都是嘴里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完成上头给予的课题。 不,那是极其严苛的训练,就连受过军事训练的飞崎有时也觉得很苦。其他人之所以表现出这副模样,是基于“这点小事,我一定办得到”的可怕自负。 “别被军人或外交官这种无聊的头衔绑住。那不过是日后才贴上的名牌,随时都会剥落。此刻你们所面对的就只有眼前的事实。当你们被事实以外的东西束缚住时,那件东西就会成为你们的弱点。” 结城中校还举了个例子,说基督徒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时,不能随便说谎。接着,他批评起如今被神化的日本天皇制。 “理应是绝对现实主义的军人,却将组织里地位最高的天皇尊奉为现人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是原本不该有的事。被这种事绑住手脚,是对眼前状况误判的第一步。再这样下去,日军不管打什么样的仗,都无法赢得胜利。” 冷静分析状况的结城中校,再次强调今日间谍的重要性和急迫性。接着,他环视所有学生,说道: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d机关是很适合飞崎待的地方。 从小,周围的大人就常说他是个“冷漠的孩子”,而他也很不擅长与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在陆军幼年学校和陆军士官学校,与那些同期生相处,常令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相比之下,像d机关这种用假名、假经历相处的方式,反而令他感觉轻松许多。 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包括他没见过自己父母、他“殴打”长官而被陆军革职,以及他在理应从“地方人”中选拔人才的d机关里算是异类。 ——别被束缚住。 结城中校那句话对飞崎而言,意味着“自由”。 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其他人全部离去后,房内只剩结城中校和飞崎两人。 结城中校靠着椅背,双臂抱胸,再次闭眼。 飞崎再也受不了了,主动开口道: “我该做什么?”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望了飞崎一眼。 ——你再去调查那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 这句指示打向飞崎耳膜。 那个女人?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指的是和施奈德有关的女人吗? 施奈德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俄国人。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珠,略嫌平坦的塌鼻,长相称不上端正,但颇为热情。他常发酒疯,说话尖刻,铺张浪费,兼具日耳曼人的冷峻和斯拉夫人的热情,个性相当复杂。此外,他还有波西米亚人随性的气质,也许是这个缘故,他的女人缘颇佳。光是他来到日本后,与他发生过关系的日本女性就超过二十人。结城中校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二十多个女人当天不在场的证明全都重新调查一遍吗? 不,不是。 他指的是个体。 是指哪个女人? 这么一想,飞崎猛然惊觉。 “是她吗?可是……这不可能。” 飞崎摇头,但结城中校并未搭话。 他再次闭上眼,下巴往里收,深深靠向椅背。 他以沉默强制飞崎执行命令。 ※6※ 野上百合子有完美的不在场的证明。 施奈德写完遗书后自杀的那段时间,百合子正在她所属的t剧团练习场排戏。从剧团租借的练习场到她住的公寓,直线距离有五公里。就算再怎么开车狂奔,光往返也要十分钟以上。如果她让施奈德写下遗书,之后再让他喝下毒酒,时间上根本不允许。 另一方面,野上百合子当天也不可能离开练习场五分钟以上。她是下一场公演的第一女配角。换言之,她不可能消失在舞台上超过五分钟。如果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那就更不用说了。 剧团的演出人员、训练生,以及其他三十多名相关人员,全都异口同声地证实她在排练现场。 为了谨慎起见,飞崎在事件发生时,曾伪装潜入审问野上百合子的警署里,偷偷翻阅了调查报告。 “我是在一年前认识卡尔·施奈德的。一开始,他是以客人的身份到我上班的俱乐部光顾。虽说他是德国的新闻记者,但日语说得很好,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在众多女人当中,不知为何,他特别中意我,之后常到店里来。每次他来店里,我们就会一起聊天。他不仅说话风趣,也很会引人打开话匣子。有一次,我不小心说出自己想当演员的心愿,他非但没嘲笑我,反而鼓励我。不,不仅如此,第二天他已经替我安排好,让我接受演员训练。于是,我辞去俱乐部的工作,专门接受训练。从那之后,他便常到我的住处找我。我住处的电话,还是他为了方便从外面和我联络,出钱替我装设的……” 警方基于几个原因,一再对百合子展开比平时更为严厉的审问。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她在现今这种时局下,仍和外国的新闻记者保有亲密关系——尽管对方是日本 的盟友德国,但还是很不寻常,这令警方相当怀疑。 再者,野上百合子曾因为“有激进的倾向和行为”,而遭高等女子学校退学。因为这个缘故,她的父母和她断绝了关系。她为了赚取生活费,才到俱乐部上班。 从调查报告中不难看出,她是个有智慧(尽管在现今的日本,这表示她的自由主义倾向过于强烈)、务实的年轻女性。 “我深爱着他。”面对警方的审问,野上百合子毫不腼腆地应道,“和他交往后不久,我马上就发现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情人。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有魅力的男人身边,总是有女人围绕。这不是他的错……” ※ 野上百合子的这番话,也和周围人的证词相吻合。 面对一看就知道是施奈德其他情人的女性时,她也不生气,一样和气地接待她们。就算施奈德在家里开派对,在派对接近尾声时才叫她回家,她也会乖乖听话,没半句怨言,此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就动机来说,也很难认定是百合子杀了施奈德。 还有遗书的问题。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上所写的文字,经过鉴定,确实是施奈德本人的笔迹。而且,施奈德写遗书所用的那支钢笔,还是他自杀当天买下的——这是飞崎亲眼看到的。 ——难道他真的是自杀? 然而,若真是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结城中校为何要特意命令他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 推算施奈德死亡的时间,野上百合子确实身在五公里外的地方。难道她可以随意操纵人在远处的施奈德写下遗书,并让他喝下掺毒的红酒? 这愚蠢的念头令飞崎不由自主地苦笑。与其要证明这点,倒不如认定结城中校判断错误,反而还比较自然。 回到高挂“大东亚文化协会”广告牌的大楼时,飞崎差点和一名正要从大门走出的人撞个满怀。飞崎说了一声“抱歉”,与对方擦身而过时,那人在他耳边低语: “没有隐形墨水,用的也是普通纸张。” “什么?” 飞崎不禁停下脚步,转身凝视,原来对方是他的同学秋元,只是刚才因为乔装而没有认出。 秋元向飞崎眨了眨眼,走出门外。 接着,在飞崎抵达房间时,他的同学不约而同地在走廊上现身,与他擦身而过,或是假装不期而遇,对他说道: ——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很遗憾,目标是三面间谍的可能性很低。 ——特高已不再调查施奈德。 ——确认过红酒的进口通路,没发现可疑人物。 ——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没有任何异状,也看不出两国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 最后,来到房间前,葛西同样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葛西正准备离去时,飞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为什么向我报告?” “为什么?”葛西先是一愣,接着眯起眼睛应道,“因为这是你的案子啊。” 葛西粗鲁地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去。这次换飞崎一愣,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我的……案子? 飞崎一面思索这句话有何含意,一面无意识地走进屋内,在椅子上坐下。 许多话语在他脑中盘旋。 ……施奈德的遗书没留下任何线索……普通的纸……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看不出德国和苏联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野上百合子没有任何疑点……xx是背叛的意思…… 蓦地,有个东西卡在他脑中的某个角落。 某个微不足道,却又令人莫名在意的东西…… 飞崎再次闭上眼,再次回忆起先前他在警署记进脑中的调查报告的内容。 ※7※ “听说野上百合子招认了是她杀害了施奈德。” 结城中校隔着大办公桌低声说道,听在飞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无瓜葛一般。 “宪兵队前来感谢我们透露这项情报给他们,真是难得。” 结城中校如此说道,双唇嘲讽地扭曲了一下。 宪兵队原本就不打算将施奈德是双面间谍的“机密情报”告诉警方。 这三年来他们一直没发现施奈德在日本从事间谍工作,与其向警方坦承此事,还不如让整起事件当做是“一名头脑有问题的外国记者,在情人的住处自杀”处理比较好。但这时出现了另一个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杀害盟友的新闻记者”。对宪兵队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诉警方实情的情况下,全权处理这起案件。 飞崎再也无法压抑那股直涌上喉头的不悦,蹙起了眉头。 他脑中浮现先前向宪兵队那班人透露情报时,他们看着嫌疑犯,那伸舌舐唇、宛如野兽般的低俗表情。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不知她会遭受那群野蛮的宪兵队员何等侦讯,飞崎连想都不敢想。 飞崎第一次发现她供词里的矛盾时,脑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就是“不合逻辑”。 德国和苏联的双面间谍。举世罕见的花花公子。爱撒酒疯。说话尖刻。 施奈德树敌众多。在这之前,他不管何时、什么原因、被何人所杀,都不足为奇。 野上百合子只是刚好下手罢了。 为什么要由我来揭露她犯罪的事实…… 但一旦发现矛盾,便觉得百合子的口供极不自然。 举例来说,野上百合子发现施奈德尸体时,为了叫警车来,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可是,她家中明明就有电话(这对一般家庭来说,并不是那么普遍)。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报警? 此外,她在口供里提到“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大叫”,但一直在监视公寓的飞崎知道那不是事实。 两名女人走进公寓后,旋即发生了一场骚动。其中一名女人夺门而出后,公寓内一片死寂。 野上百合子需要时间独自留在现场。 为了将施奈德所写的“遗书”从另一个地方拿过来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个人留在公寓里。所以,她不让同行的女人用电话,而是请她专程跑一趟派出所…… 没错,那张纸条根本不是什么遗书。 施奈德丧命时,那张字条应该就摆在电话旁。 在供词中,百合子并未隐瞒她与施奈德通电话的事,因为只要调出通话记录一看便知。 但无法从记录中确认通话内容。 “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很阴沉。” 她如此供述,但暗中监视施奈德的飞崎,却不觉得那天他的意志消沉到会走上绝路的地步。 打电话时,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义地闲聊,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她有句下出戏会用到的台词,要施奈德将它抄下来。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事先就已备好放在电话旁。施奈德听从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说的话在信纸中写上日语——就用他当天买的钢笔。他万万没想到,会用它来写自己的遗书…… 百合子之后说了一句“我今天的练习比预定的时间还久,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可以拿红酒来喝”,便挂断电话。 她结束练习后,再次打电话回家,当时已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已经生气离开了。” 百合子如此供称,说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但很难想象和正式演出以同样形式进行的“正式彩排”,会比普通彩排还久(至少不会拖得太晚,以至于在她住处等候的情人生气离开)。 为了谨慎起见,飞崎向剧团的演出人员进行确认。结果得知,当天的练习按照预定时间开始,也几乎是在预定时间结束。 野上百合子说谎。 知道这点后,接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百合子为了让施奈德喝下掺毒的红酒丧命家中(证明在他死亡时,自己在远处),因而刻意向施奈德提供了错误的约会时间,而且还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同回家。当然了,这是为了让友人提供证词,证明她到家时,施奈德已经气绝身亡。 但应该不止这些…… 从飞崎走进房间到现在,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关于杀害施奈德的动机,她说了些什么?” “这也和您猜想的一样。” 结城中校紧盯着飞崎,未有一丝游移地回应道: “野上百合子得知施奈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关系亲密,深感嫉妒,因而动了杀机。这是她自己招认的。” ——这名优秀的国际间谍,长年巧妙地周旋在复杂诡谲的国际形势中,最后却错估了爱人的心…… 飞崎如此思忖,感觉到无比讽刺。 野上百合子是个有自由主义 倾向的聪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施奈德和其他人打情骂俏,也能淡然处之。但当她知道施奈德染指她的朋友——这个女人是她在剧团里的后辈,也是和她争夺角色的安原美代子——时,顿时感到妒火中烧,难以自抑。 不,也许施奈德已经发现了她的嫉妒之心。然而明明已经发现,却仍继续享受那紧张的快感吗?若真是这样…… 写在信纸角落的那两个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施奈德一面和野上百合子通电话,一面感觉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对施奈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视的事物的感觉非常重要。就这个角度来说,“xx”代表了施奈德的内心世界,这正是这名作为双面间谍多年的男人最与众不同之处。 飞崎突然将视线移回到结城中校身上问道: “您为什么会怀疑她?” 飞崎召开会议时,结城中校还没有看到野上百合子的供词。 别说施奈德有安原美代子这个情人,结城中校甚至连百合子的公寓里有电话一事也不知情。 但结城中校却命令飞崎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就已经认定野上百合子是杀害施奈德的凶手。 结城中校眯起眼睛,凝视飞崎,低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鹤长得很像。” 听到这个回答的瞬间,飞崎感觉就像正面挨了一拳,不禁闭上眼睛。 他眼中浮现出幼年时照顾他的那名年轻女性的身影。 提到“家族”一词,飞崎脑中想到的,不是从小抛弃他、未曾谋面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父母的丑事、对他冷淡疏远的祖父母。他唯一会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贫穷农家、到祖父母家帮佣的年轻女人——西山千鹤。 “千鹤姐”,这名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女人,是唯一无条件接纳他的人。 飞崎十岁时,“千鹤姐”便再也没到家里帮佣了,她因为结婚而离开了故乡。几年后,飞崎听说“千鹤姐”在产下第一胎后,弄坏了身体,最后罹患肺病而死。 飞崎在奉结城中校之命监视卡尔·施奈德的过程中,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鹤姐。 他差点叫出声来,野上百合子与西山千鹤的相貌如此相似。 不过,他并未因为这样而对监视施奈德的工作有所松懈。然而…… “目标死亡时,你正在监视他。不管他是自杀,还是被他国的间谍所杀,你都不应该没有发觉才对。”结城中校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接着说道,“但你却只回报了一句‘没有发觉’。你在d机关受到过训练,到那个时候却没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世界。为什么?因为你被束缚住了。会绑住你的东西,就只有西山千鹤的亡灵,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结城中校说完后,这才移动视线,朝桌上望了一眼,问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虑吗?” 摆在桌上的,是先前飞崎向宪兵队透露情报时,他写的报告书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写了“因个人原因,向d机关请辞”这句话。 飞崎一语不发,缓缓颔首。 结城中校靠向椅背,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很唐突的问题。 飞崎默而不答,结城中校自己答道: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在d机关受训时,飞崎不断地被灌输这种在军队中绝不能有的观念。 像影子般的存在。 既然这是结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间谍形象,那么,会引人注意的杀人行为,便是最糟糕的选择。 此外还有一点。 ——别被束缚住。 他不断被灌输这个观念,即“身为间谍,用自己的双眼来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就结果来看,所谓的“毕业考”,并不是结城中校对学生的测试,而是透过“考验”,让学生自行判断自己今后是否能在结城中校手下担任间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是飞崎的个人事件。 重点在于不被绑住,然而同时也意味着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将爱情和憎恨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舍弃,甚至连心灵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抛弃。 飞崎始终无法抛弃“千鹤姐”的身影。尽管在别人眼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人终究有自己无法背叛的事物,存在着自己无法抛弃的事物。 ——一旦我抛弃了这些,我将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飞崎才明白这一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面对其他学生,始终觉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了。 最后他才知道,真正接触的间谍指的是可以舍弃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爱的人,独自生活却觉得十分自然的人。 我已经达到极限。 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成为像他们那样的怪物。 所以飞崎才会在报告书的最后写上那句话,表明他的选择。 结城中校见他辞意甚坚,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人事委任状,递向他。 “这是你的人事委任状。” d机关里一概不会收发书面的人事委任状,全都是口头转告,或是看完就马上收回。 接获书面的委任状,即表示飞崎已不再是d机关的一员。 “新的工作地点为中国北方,听说会升你为中尉。” 结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说道。 话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说,飞崎也知道。 d机关处理的是陆军中枢的机密事项,当然也掺杂了一些违法的事物。军方自然不可能让“知道太多内幕的人”活着离开。 飞崎的新职务的工作地点应该是此刻正处在枪林弹雨下的最前线。 ——先让他升官,然后给他葬身之所。 这是陆军最残酷的“体贴”方式。 飞崎收下人事委任状,夹在腋下,转过身,正准备步出房外时…… 背后有人叫他的真名。 他转身回望,只见结城中校从椅子上站起,右手抵着前额,第一次朝飞崎做出军人敬礼的姿势。 “不可以死。” 飞崎对他的饯别回了礼,再次向后转,默默走出门外。 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一章 double joker 转自 百度代号d机关吧 录入:池霁 ※1※ 走廊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停下,拉门打开,女服务生探头进来。 “不好意思……” 跪坐在门口,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是一名两颊通红、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的小姑娘。刚才她还打翻了端来的餐盘,就这家索费不菲的伊豆观光旅馆来说,这样的待客方式实在有点粗糙。但她可能是才刚来没多久,要不就是附近农家的女孩,兼职到这里来帮佣。 包厢里坐了七名男子。每个人面前都摆好餐盘,除了菜肴外,还放了几壶酒。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她旋即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打、打扰各位用餐,非常抱歉。请、请问,风、风户课长在吗?” 坐在主位的男子,将凑向唇边的酒杯放回餐盘上,缓缓转向她。此人有张黝黑的脸庞,年约四十,和其他人相比,显然年纪稍长。 “我就是风户,有什么事?” “有、有位访客想见您,是位年轻的先生……可是……他坚持不透露姓名,只说和您有约……” “来了吗?带他进来。” 风户简短应道,伸手拿起酒壶。 他仔细听着女服务生从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不发一语地朝在座众人使了个眼色。 在座有六名年轻男子,个个都留着长发,一身白衬衫加领带。在包厢里,他们脱去西装外套,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喝酒聊天。 “大东亚物产员工,课长风户哲正及其他六名课员。” 登记簿上除了记录了他们在东京的地址和电话外,还有这么一行字。 事实上,刚才在包厢露脸的那名女服务生,一定认为他们是“到伊豆来参加研习的东京商社员工”。不过…… 不一会儿,刚才那名女服务生返回包厢。 那名仍旧两颊通红的女服务生的背后跟着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走进包厢。那是个双目细长,看起来很瘦弱的年轻男子。他肤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对薄唇就像涂上了口红般显眼。 风户招手要那名男子靠过来。 ——然后? 他在男子耳畔问道。 “……那位客人今晚会来。” 年轻男子怯生生地左右张望,声若细蚊地应道。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在座的其他六名男子都若无其事地闲聊,音量颇大,根本不必担心两人的对话会被其他人听见。 “这情报可靠吗?”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还说‘明天的早餐不必准备了’……” 男子飞快地说道。风户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今晚有人会到前英国大使白幡树一郎的伊豆别墅拜访。 来访者会在别墅里的人都入睡后,趁深夜悄悄与白幡会面,所以他才会吩咐今晚得将狗系好。之所以说不必准备早餐,想必是他很可能会与那名神秘访客长谈。 风户朝对方肩膀拍了一下,递出自己的酒杯。 “之前辛苦你了,来一杯吧?” 泄露这项重要情报的年轻男子叫森岛邦雄,是白幡在别墅雇用的文书。 森岛讨好似的望着风户,悄声问道: “那么,上次那件事……可以饶过我了吗?” “你没辜负我们的期待。” 风户仍将酒杯递向森岛,说道: “我要感谢你,就是这么回事。懂我的意思吗?” 森岛一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是见对方脸上浮现出毫无恶意的笑容,也就不自主地跟着笑了。 恭敬不如从命,他接过酒杯,将风户替他倒的酒一饮而尽。 “喂,来人,开我们的车送他回去。” 风户抬手,旋即有一位包厢里的男子站起身。 森岛急忙挥手辞谢,风户朝他微微一笑。 “用不着客气。送你一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要是一直没看到你,对方可能会起疑。” 森岛频频鞠躬道谢,接着步出包厢。 那名负责送他回去的男子则迅速转身凑向风户问道: “……要怎么处理?” “杀了他。” 风户简短地说道,扯下他偷偷装在手掌中的滴管状容器。 “他已经没用了。刚才我在他喝下的酒中滴进了安眠药,等他睡着后,就把他从悬崖上推入海里,装成他自己失足坠落。” “我明白了。” 男子悄然站起,快步朝森岛追去。 风户重新朝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 酒的表面沉沉地摇晃,像波纹般映照出室内的灯光…… 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次自言自语: ——杀了他。 ※2※ 一年前—— 陆军中校风户哲正被陆军参谋总部秘密召见。 “此事不得对外泄露。” 在收到这份封面特地用红色标明的召见函时,风户已大致猜出自己为何会被召见。 不久前,风户曾向陆军参谋总部提交了一份报告。 报告中详细地分析了欧洲列强的谍报机关,并且阐明反间谍的急迫性及在陆军内部设立秘密机关的必要性。 “在近代的战争中,情报的重要性愈来愈不容小观……有鉴于英国的sis[注:英国秘密情报局(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又称mi6,一九〇九年成立,负责英国在海外的情报活动]、法国的军事情报第二局、苏联的gru[注:俄罗斯参谋本部情报总局(vnoye razvedyvatelnoye upravleniye),一九一八年成立,负责俄罗斯国内外的情报活动],以及德国abwehr[注:德国二战时期情报机关]的存在,如今各国间谍不仅在国际社会,也在我国暗中活动,此事已昭然若揭。 “因此……为了防范列强的间谍窃取我国的机密情报,我帝国陆军应迅速且秘密地设立独立的谍报员培训所以及谍报机关……” 设立独立的谍报机关,是风户就读陆军大学时就开始酝酿的提案。 他当然也知道,陆军内部至今仍存在着“间谍无用论”,而且根深蒂固。陆军高层中,也有很多人至今仍沉浸在中日、日俄战争的经验中,并根据这些经验狂妄地说道: ——我陆军自明治建国以来,无论哪一场战役,都不用间谍这种卑鄙的手段。 而且,偏偏这两次战争日本都获得了胜利,事情才会变得更加棘手。在这些主张间谍无用的人士当中,甚至有人气焰嚣张地主张: ——我帝国陆军的战略,乃是以光明正大为宗旨,操弄此等苟且的计谋,是对统帅天皇陛下的侮辱。 然而,姑且不论中日、日俄战争,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日,若无视谍报活动,想要顺利推动战局,可说是难如登天。 ——一名优秀的谍报员,抵得上一个师团。 风户从他在陆军大学就读时便极力如此主张。他满心以为这次是因为自己向那群顽固的老头力陈近来国际社会谍报战的重要性,终于让他们动了心,了解到设立秘密谍报员培训所及秘密谍报机关的意义,才会被参谋总部召见。但当他在指定的日子前往参谋总部报到时,却被带往某个小房间——这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风户打开门,发现桌子对面只坐着一个人时,让他十分讶异。 此人是陆军中将阿久津泰政。 绰号“剃刀”的阿久津中将,现今稳坐大日本帝国陆军的第二把交椅。就官阶来说,风户区区一名中校,根本没资格直接和他交谈。 “我已看过你的报告了。” 理着军人式平头、发色花白的阿久津中将,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缠,微微眯起眼睛,以公事化的口吻说道。 “属下深感光荣!” 风户立正应道。他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与对方目光交会。 “你不必这么紧张。”阿久津中将脸上泛着嘲讽的笑容,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在这里和你见面。面对一名根本没见过面的对象,你大可不必紧张。” 风户仍维持立正姿势,全身僵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场从未存在于官方记录的会面。 在这里说的一切,都不能对外泄露。 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够机灵。” 阿久津如此低语,而接下来他说的话,令风户瞠目。 “其实在我帝国陆军内,早已设有秘密谍报员培训所以及秘密谍报机关。”阿久津中将没任何开场白,便直接说道,“你没听过这件事吗?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秘密机关。” 阿久津中将嘴角抽动了一下,简洁地向错愕的风户道出几项要点。 ※ 约莫在一年前,日本陆军暗中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所。 通称“d机关”。 由提案人结城中校一手创立,因此是个极具独立性与机密性的组织。 机关设立后,结城中校担任培训所所长,亲自教导谍报员,同时率领他教导过的学员执行各种谍报任务。他们已交出不容小觑的成果,原本极力反对培训间谍的陆军高层,虽然心有不甘,却也都已认同其存在的必要…… “就算在陆军高层间,也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d机关的存在,这是一项机密。就算你不知道此事,也情有可原。”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大惑不解。 他纳闷的不是此事出人意料。现今在中国大陆的战火扩大,欧洲的形势告急,就算有人想到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或是早已暗中设立,都不足为奇,也不令人意外。 问题是阿久津中将为何刻意召见他,告诉他这项机密?如果早已成立谍报机关,面对风户提倡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告,上头只要打从一开始就视若无睹,将它揉成一团丢弃,不就没事了吗? “没错,我帝国陆军早已设有秘密谍报机关。” 阿久津中将宛如早已看穿风户的疑惑,眯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d机关与你的提议内容不太一样。不,就某个层面来说,说它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组织,也一点都不为过。” 听完阿久津中将说的话,风户大感愕然。他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但阿久津中将特地召见他,没道理对他说谎。这么说来…… d机关是日本陆军生下的怪胎。 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指d机关虽隶属于兵务局,却没有向其直属长官兵务局长报告的义务(虽然这在军中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或是通过非正规管道从机密费中调用庞大的资金。 最令风户难以置信的,是d机关虽然是陆军组织,但采用的对象却不是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是录用非军方人士(例如东京、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甚至是英美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训练,使其参与作战。 在军中,不分陆军和海军,像“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或是“不可以相信地方人”的这些说法,都是毋庸置疑、不辩自明的真理。 在陆军中,把军人以外的人统称为“地方人”,认定他们不值得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谍报机关非得任用地方人不可? 阿久津中将朝眉头深锁的风户瞄了一眼,接着低语道: “……天保钱没用处。” “咦?您说什么?”风户不自主地反问。 “天保钱”,或称作“天保钱组”。因为它与校徽的形状很相似,所以陆军大学毕业的人都使用这个称呼[注:天保钱是江户时代末期到明治年间使用的货币,中间有个圆孔,而陆军大学的校徽中间为五星,两者略有相似]。 陆军大学——通称“陆大”,是大日本帝国陆军为了培训参谋设立的专门教育机关。在一毕业就会成为军官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当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获准进陆大就读。 风户也是如此。当初他能进陆大,先是在拥有两年以上部队勤务资历的众多尉级军官中接受选拔,才获得报考资格。在众多考生中,通过两次严格考试,从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能获准进入陆大就读。正因如此,陆大毕业的“天保钱组”与其他不是陆大毕业的“无天组”有明确的区别。可以保证的是,他们将来都会成为将级军官,堪称是精英中的精英。 别在军装上的“天保钱”是陆军精英的证明;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成为“无天组”嫉妒的对象。因而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全面废除“天保钱”后,政府甚至要求持有者“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曾经说过,”阿久津中将紧紧注视着风户,接着缓缓说道,“‘从陆大毕业的家伙没有用处,我绝不让‘天保钱组’的人在d机关里进出。’” 风户感觉到自己的血气直冲脑门。他咬牙切齿,甚至发出了磨牙的声音,眼前因极度愤怒而泛出红潮。 ——太瞧不起人了…… 风户眯起眼睛,在他泛红的视野中,狠狠瞪视着他从未见过的结城。 ※3※ 风户马上奏请参谋总部设立新的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 两周后,风户离开本队,被重新编制到参谋总部兵务局下,在暗中设立新的机关。 军队也是官僚组织,各种手续总是理所当然地旷日费时。在这种环境中,能破例以短短两周的神速批准设立要求,当然是因为有阿久津中将在背后帮忙。阿久津中将曾经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大,是所谓“天皇恩赐的军刀组”。不难想象,他对结城中校侮辱陆大的言词感受到的不悦犹胜风户。 不,不只是阿久津中将。 风户加入兵务局后,不久便察觉到一件事。 在陆军高层少数知道d机关的要员当中,一定存在着对d机关强烈的不满,或是难以消除的厌恶感。 举例来说,风户为了设立新的谍报机关所提出的要求,无论在资金方面还是人员方面,几乎全都马上地、毫无折扣地获得了认可。明白“间谍无用论”的观念至今仍根深蒂固的风户,颇感意外——看来是高层对d机关的强烈不满,排除了设立新谍报机关的所有障碍。 地方人组成的秘密机关。 这是足以引发陆军内部强烈不满的要素。 对d机关的厌恶感一直在军中弥漫,可能就是缘于此。 “那班人……”风户曾听某位知道d机关的军中干部在酒席中就像要吐出什么秽物般,皱着脸说出这番话,“那班人竟然被灌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杀或是杀人’这种观念。不能自杀?不能杀人?光想到他们也算是我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一员,我就想吐,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 风户在心中暗自点头。 军队是个默认杀敌或被敌人所杀的行为的共同体。在军队内提倡“不能自杀”和“不能杀人”,可视为是背叛这个共同体的行为。 从结果来看,d机关是错放进陆军这个苹果箱内的烂苹果,是会害周遭也跟着腐烂的危险异物。 因此,曾以某种形式和d机关接触过的军方人员,就算不了解详情,也会闻出他们身上散发的腐败气味,因而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对既有的谍报机关产生的排斥和厌恶感,成为设立新谍报机关的助力。 此事说来讽刺,但是对风户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取得陆军高层支持的风户,主要从陆军士官学校及宪兵学校中审慎挑选成绩优异的人材。 谍报活动是“卑鄙的工作”,不过因为独立性高,对这种工作感兴趣的人一定多得是。必须从中选出适合的人材,施以谍报员教育。而率领这些人组成的谍报机关进行谍报活动,也全由风户一手包办。 因此,他虽只有陆军中校的位阶,却拥有破格的权限。 风户为了实现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不分昼夜地投入任务中,而且不以为苦。 他认为这项工作是自己的天职,并深信在这个领域,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力的人了。 一个月后,一切已大致准备完善。 通称“风机关”。 其主要任务内容为培训秘密谍报员,以及从事帝都的反间谍活动。 风户一面组织风机关,网罗的人才,一面暗中调查d机关。 ——结城对那些地方人进行何种教育? 这几乎可说是风户唯一感兴趣的事。 陆大教育所研究的高等战术和战略,以及军制和幕僚要务等,结城一概不参考,因为其目的不在培育军中参谋。d机关进行的谍报员培训教育,肯定既罕见又特殊,此事不难想象。 然而,他的调查马上被重重神秘的厚壁所阻挡,正如阿久津中将所言,就连风户的直属长官兵务局长,对d机关的具体情况也一无所悉。 不过,只要懂得如何打听,就算是隔着层层厚墙,一样可以取得情报。举例来说…… d机关成员虽都是陆军少尉的身份,但全都留着长发,身穿西装,寄宿在一般民宅中。而且跟一般上班族一样,每天带便当到d机关上班。 此外,在d机关内只有有人提到或是听闻“陛下”这个称呼而立正站好的话,似乎就会被处以高额的罚金…… 面对收集到的这几项情报,风户不禁嘴角上扬。 ——还真像。 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心中如此暗忖。 事实上,d机关的训练内容,与他从陆大时代便一直构思的谍报员培训教育有许多共同点。 ——这个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风户对主导d机关的结城中校颇感兴趣。他试着从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纪念册中翻找,但完全查不到这个名字。 ——难道他不是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生? 风户感到纳闷。别说陆大了,连陆军士官学校都没念过的人,实在不可能有组织谍报机关的能耐。听 说结城中校昔日是一名杰出的秘密谍报员,曾潜入敌国工作。很难相信传闻的内容全部属实,但他可能真的从事过类似的任务。若真是如此,他会不会是使用某种方法,窜改了记录?也许他原本用的就是假名…… ——算了,反正不久之后我就会揭穿他的真正身份。 他低语着,合上纪念册。 不管主导d机关的人是谁,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 风户脑中浮现出阿久津中将说过的话。 “……我不想用两张鬼牌。”那天,风户结束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正准备离开时,阿久津中将低声朝他说,“不需要两张同样的牌,其中一张只是备用。” 风户不发一语地颔首后离开。 他自认很清楚阿久津中将话中的含意。 目前陆军内部与谍报活动有关的指挥系统,呈多头马车的状态。结果谍报作战的执行如同无头苍蝇,一团混乱。就像前些日子,被派往同一现场的宪兵队队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逮捕了自己人——老是惹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事件。 陆军内部嘲讽谍报活动是“特种行业”的风潮如今造成了反效果,惹出这种难看的风波。据说阿久津中将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怒,绰号“剃刀”的他亲自出马解决此事。这么一来,今后指挥系统肯定能统一管理。 是风机关,还是d机关?到底“不需要”哪一方?是我吃掉对方,还是被对方吃掉? 机关的活动不单只是以防卫帝都的间谍活动为目的,还得相互竞争,谋求组织的生存。 如此思忖的风户,在口中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们。 根本不必去细想。生存竞争对在后方追赶的人更有利。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较晚成立的组织要超过早先成立的组织,只需要做到一点,那就是“利用能利用的东西,其他一概舍弃”。就是这样。 4 风户将针对d机关收集到的情报分成两个部分。 分别是“应该利用”和“应该舍弃”。 就“应该利用”这点来说,例如,所有机关内成员都得留长发,穿西装,绝不能让人看出陆军军官的身份。还有,要训练学员不会一听到天皇就做出“立正”姿势。一听到天皇就马上做出“立正”姿势的,只有军人。不管外表再怎么佯装成地方人,只要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泄露身份,那就不配当一名谍报员。 此外,d机关还进行特殊教育。例如,从监狱里带来专业小偷和破解金库的惯犯,请他们进行技术指导;魔术师的扑克牌换牌法;舞步和撞球技术的指导;找来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旦角传授变装技术……甚至,有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这一切,风户都毫不犹豫地用在“风机关”的教育训练中。 ——可以利用的部分,要连肉带骨啃个干净。 就是这么回事。 另一方面,哪些该舍弃,同样也很清楚。 那就是d机关一开始灌输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行动原则——不能自杀,不能杀人。既然谍报机关是陆军的内部组织,就绝不能认同这种会让组织的根基腐烂动摇的原则。显而易见,设立这种禁忌,是妨碍谍报活动、作茧自缚的行为。 为了超越先前设立的d机关,风户向机关成员彻底灌输另一种观念。 ——毫不犹豫地杀人。 ——死得要干脆。 这一点都不难。对从小就受军事教育的人来说,奉命“杀人”和“自杀”是很自然的事。 谍报机关的成员该学习的,反而是达成这项目的所需要的“最合理的方法”。 风机关常聘请厉害的外科医生,并使用真人的尸体讲解解剖学。要用枪或刀让对手毙命,该对准哪个部位下手?反之,要让对手尝到最大的痛苦,却又不至于丧命,又该怎么做?刀刃的方向、角度、手腕的运用、施力的大小,都经过实地训练。而另一方面,枪要选用何种口径,在何种距离,或是使用何种子弹,能对人类肉体造成何种伤害,这些都做过各种实验。 风户在设立风机关的同时,已说服阿久津中将,设立用来开发器材的秘密研究所。他们开发出无色无味、无法检测出的全新毒药。为了使用这种毒药,他们针对如何在用餐时,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于饮食中下毒的方法以及所需的器具(例如形状不起眼,可藏在掌中的滴管状容器),进行各种研发。 风户还不断派遣机关成员到华北前线的宪兵队,以作为训练的补强。 目的是让他们实际动手杀人。 在中国大陆,因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而引发的中日战争,已陷入泥淖,呈现僵局。刚开战时,本以为中国军队会马上投降,但没想到他们一直顽强抵抗,不断将战线拉长。而且理应已被日军“解放”的当地农民,都成了中国政府的“间谍”一一向他们报告日军的动向。 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中,风户指派给机关成员的任务,是假造身份潜入华北的宪兵队,在敌我双方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收拾中国间谍。 躲在暗处使用刀枪,或是让对方服毒身亡。 方法全凭成员自己作主。任务的条件只有一项,就是下手时,得亲眼目睹对手咽气。不过,万一在处决对手时被人发现,得当场自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风户要求机关成员,无论是亲手杀了敌人,还是同伴在面前遭人所杀,都要面不改色地达成任务,成为一名冷酷无情的战士。为此,得锻炼“冷酷无情”。 等到派遣至华北的机关成员平安完成的最后训练,返回日本后,风户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对他们说一句“这样你就算是我们的一员了”。他和对方握手,并转为严肃的口吻,要求对方跟着复诵。 “我们是帝国军的秘密战士,应奉行天皇圣谕之精神,贯彻大义。” 对于复诵完毕的机关成员,一定可以看见他们眼中栖宿着唯有亲手杀过人的角色才有的寒光。 风机关的成员,全都是胸中藏着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骄傲、冷酷无情的战士。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皱眉,堪称日本陆军最强的精锐。 不过是由“地方人”组成的d机关,全都是没有亲手杀过人,也没抱持必死觉悟的人。光是想象风机关败在自己手下的模样,风户便觉得这个观念实在愚不可及。 ※5※ “你好像办得有声有色的。” 阿久津中将朝立正敬礼的风户瞟了一眼,低声说道。 “让您费心了。” 风户表情不变地应道。 暌违多时,再次被阿久津中将召见的风户,同样被带往参谋总部内的那个昏暗房间。微微的霉味扑鼻而来,这应该是阿久津中将用来和人密会的房间,平时很少使用。 两人都未追问彼此所言为何。 设立至今已将近一年,风机关已展现出不少亮眼的成果。 数天前,他们才刚收拾了两名中国政府的间谍。 主谋是常在中国领事馆出入的一名杨姓商人。风机关的成员在监视杨姓商人时,得知他常和某位法国神父在教会里碰面。当他们闯进教会,打算掌控现场时,那名法国神父突然拿出身上的氰化钾,服毒自杀。杨慌张地逃离现场,机关成员随后紧追,将他逼入一处老旧仓库里,加以射杀。 两人的尸体都被暗中处理。之后,法国和中国的领事馆向日本陆军询问两人的下落,当时陆军以阿久津中将的名义回答对方,“他们是自行消失的,下落不明……” 阿久津中将微微眯起眼睛,再次开口低声向风户询问: “他们真的是中国政府的间谍吧?” “是的,不会有错。” 风户很肯定地回应。 从被射杀的杨姓商人住宅以及自杀的法国神父身边,并未发现可以证明他们进行间谍行为的物证。但至少从神父自杀以及杨姓商人逃走的行径来看,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之处。就算他们不是间谍,对这些疑似有间谍行为的人采取严厉的处置,会让真正的间谍胆颤心惊,应该有助于强化帝都的防谍工作。 ——可疑人物就该加以排除。 风户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 “算了。这种事不重要。”阿久津中将低语着,往后仰身,靠向椅背。“你知道这号人物吗?” 阿久津中将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滑向风户。 他朝照片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幡树一郎。 担任过英国大使的前外交官。今年六十二岁。白幡生在富豪之家,深受岳家权势的庇荫。说好听是豪放不羁,说难听一点,则是不改大少爷脾气,个性好强,过去常有惹人争议的言行。 “日本唯有与英美这种自由主义的海洋国家携手合作,国家才有发展,与轴心国结盟有何好处?应该早日与纳粹德国划清界限,努力与英美握手言合才对。不过,英美愿不愿意搭理我们,还是个问题。” 现今日本与欧美的对立日渐严重,与德国的关 系则是愈来愈密切。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仍敢公然散播此等言论,毫不忌讳。 最近他惹军部不悦,被撤离外交岗位。目前,他应该是在位于伊豆一带的别墅里闭门思过…… 风户回想目前得到的情报,皱了皱眉头。 鉴于近来的国际形势,日本要与英美握手言合,已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白幡的发言是认真的,那只会让人怀疑他脑袋有问题。 ——派人监视白幡。 阿久津中将的命令让风户略感困惑。 一名在家中闭门思过的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这名头脑有问题的前外交官,这次到底是捅了什么篓子? 但阿久津中将接下来说的话,却不禁令风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白幡有盗阅《统帅纲领》的嫌疑。 阿久津中将面无表情地说道。 ※ 《统帅纲领》。 书中集结了日本陆军的战略思想及基本的战术思想,被指定为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它不同于其他律令范本,不采取像军令这类东西可以公开,只有特定的将领在严密的规定下才准许阅览。 节录《统帅纲领》的一部分编纂而成的《统帅参考书》是陆军的兵学教科书,不过它也是次一级的“军事机密”,“等同机密处理”,只有陆军精英陆大生才能阅览。 如今军事机密《统帅纲领》遭人盗阅。 如果此事属实,那事态可就非同小可了。然而…… 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马上浮现在风户脑中。 前外交官白幡又不是军人,应该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统帅纲领》才对。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疏失?” 风户极力压抑情感,如此询问。 只能猜测是某位陆军高层所犯的疏失。 阿久津中将沉默了半晌,以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不能告诉你对方的名字,你听就好了。” 他先说了前提,这才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白幡到陆军省拜访某位陆军干部。两人是旧识,尽管之前基于各自的立场,彼此关系称不上良好,但还是一直维持着见面交换意见的习惯。 白幡来访后不久,那名陆军干部因为某个案件被大臣找去,办公室大唱空城计。他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多花了一点时间,等到他返回办公室时,白幡已经离去。 这时,他发现桌上摆着那本《统帅纲领》。而且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急忙询问秘书,得知白幡一直独自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待了三十分钟之久。 据说白幡在担任外交官时,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文件,而且连文章内的琐碎数字都能全部牢记脑中。他这项过人的绝技令周围的人颇为忌惮。倘若白幡翻阅过《统帅纲领》,那么,就算他将书中内容全部记在脑中带走,也不足为奇…… 听闻此事后,风户因不悦而皱眉。 ——就这样将军事机密摆在桌上? 很难想象会有这种疏失。 ——与白幡是旧识……会是谁? 旋即有几名干部的脸浮现在他脑中,但现在不是找寻罪魁祸首的时候。 “白幡近日有可能会和英国间谍接触。” 听到阿久津中将这句话,风户默默颔首。 白幡素以“亲英”闻名,他的动向当然会引来英国间谍的关注。一旦他们得知白幡握有重要的机密情报,一定会试着与他接触。 绝不能让英国知道《统帅纲领》的内容。 如果是白幡,很可能会借此来挖苦陆军。不,是一定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此次的事件反而是个好机会。 为了取得情报,英国间谍一定会直接与白幡接触。只要能当场扣押人证物证,就能确实“解决”一名目前还没有付出表面的英国间谍。非但如此,只要能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亲英”的白幡,那些无视于国际形势,至今仍摆出亲英美姿态的国内知识分子,也将颜面扫地。 这堪称是转祸为福的妙招。 非但能以谍报机关的身份扬眉吐气,反过来还能卖个人情给惹出这项“疏失”的陆军干部。 ——这是个不错的交易。 为了尽早开始任务,风户默默向阿久津中将行礼,转过身去。就在他刚伸手搭向门把时,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同样的情报,我也传给了d机关。……这样的话,你明白了吧?” 风户顿时一僵,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6 阿久津中将打算借这件事,让他和d机关竞争。 求之不得。 风户从风机关中挑出六名好手,亲自率领他们展开行动。 行动开始时,他先做了几项伪装。 为了掩饰机关成员的身份,他挑选“大东亚物产”当幌子。 大东亚物产是确实存在于东京的贸易公司。 因为他们提供陆军物资,透过这层关系,大东亚物产过去常接受各种奇怪的委托工作。在这次行动期间,万一有人打电话到公司里询问,他们也会回答: ——风户课长及其他六名公司员工,出差到伊豆参加研习。 原因一概不过问。 大东亚物产考量到他们与陆军做生意的诸多好处,对这点程度的委托自然是不以为意。 他们七人别上大东亚物产提供的公司徽章,留着长发,穿上西装。他们在外头一概不用军中用语。就算交谈时提到此次的计划,也会以暗号来称呼,例如称目标白幡树一郎为“赫胥黎(huxley)”,称英国间谍为“客人”,称《统帅纲领》为“主要商品”。就算有人听到他们交谈,也会以为他们在聊生意上的事。 在作战时,他们以“竞争公司”来称呼d机关。 风户一面监视“赫胥黎”白幡树一郎的动静,一面派机关成员仔细查探理应也在监视白幡的d机关。 这次的任务,并非只逮捕与白幡接触的英国间谍即可。倒不如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比d机关抢先下手。 但不管如何查探,在白幡四周始终感觉不到d机关的存在。 不过,这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反过来说,d机关的人要查出风户他们的行动,应该也很困难。既然每个谍报机关都独立活动,那么双方皆处于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在多个谍报机关相互竞争下,查探彼此出的牌,看准下手时机,打出所有能出的牌,这点相当重要。 此次作战,风户最留意的当属“设暗桩”。 所谓的设暗桩,是在目标身边找出会一一报告目标动向的内应。 基本上是采取胁迫与利诱的方式。 只要使用其中一项,或是双管其下,大部分人都会轻易背叛自己亲近的人或是恩人,成为内应。其实,这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非常困难的工作。 经调查后得知,白幡无愧“少爷”的性格,都已经这个时代了,他的别墅里还是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人在照顾他。 文书、厨师、女侍、女仆、长工…… 每天光是住在屋里的人,就不下十个。 风户命机关成员仔细调查他们每个人的经历。 其实白幡在雇人时,似乎就已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乍看之下找不出半个有阴暗背景的人,每个人的资历都很干净。 照这样下去,根本找不到机会“设暗桩”。 风户双臂盘胸,望着报告书,目光蓦地停在其中一名男子的照片上。 森岛邦雄。 最近刚成为白幡文书的一名男子,身材纤瘦,是个肤色白净、脸形细长的青年,出生于京城[注:首尔在被日本占领时的名称]。报告书中还附了他家人的照片。 风户登时眯起眼睛细看那张照片,并唤来一名机关成员,命他再次对森岛展开彻底的调查。 果不其然,森岛邦雄并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儿子,风户光看照片就能发现这点。虽然户口簿上登记为“嫡子、长男”,但实际上森岛却是他父亲和朝鲜女人所生。 ——在京城出生,朝鲜女子。这么说来…… 风户嘴角上扬。 此人是半个朝鲜人。 一旦公开此事,在现今的日本社会里,无论于公于私,他会受到何等不利的对待,不用想也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威胁和利诱的把柄了。 风户假装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近森岛,然后很快就“收伏”了他。 既然在目标身边得到森岛这名内应,接下来只有静静等候“客人”到来的时机了…… “……请给我一杯酒。” 一名机关成员来到风户面前。 风户朝他递出的酒杯里倒酒时,男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屋里少了插花,赫胥黎先生不会在意吧?要是他觉得不对劲,叫客人今晚别来的话,那我们可就白忙一场了……” “插花”指的是内应森岛,“赫胥黎”指的是白幡。 森岛通知今晚客人会来,风户刚才已派一名机关成员 开车送他回去,并暗中吩咐成员在半途杀了森岛。为此,他已让森岛服下掺了安眠药的酒。 风户停止倒酒的动作,头也没抬,以只有眼前的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道: ——这是危险性高低的问题。 那么多文书,少了其中一个,白幡会不会察觉还很难说。不,就算白幡发现,平时总是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他,应该会认为那名年轻人夜游去了,并不会在意。 相较之下,若是森岛回到别墅后做出可疑的行径,反而更为危险。人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背叛后的行为举止比背叛前更容易让人一眼看出。最蠢的是,人们似乎总认为“虽然我做了坏事,但只要道歉,应该可以获得原谅”。 自己所做的事,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责任。然而…… ——身为半个朝鲜人的森岛,要期待他对此负起责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在此次执行任务期间,风户对森岛下的判断。 风户接过对方喝完后归还的酒杯,重新在脑中确认今晚的行动步骤。 接下来他们全员会看准时间依序悄悄离开旅馆,在白幡的别墅集合。 各自在事先指定好的位置上展开行动。倘若有人从别墅里走出,便当场逮捕。预定闯入的时间是三点整。所有人一起闯入别墅,将“客人”连同白幡一起逮捕。 很单纯的作战计划,不管是什么情况,最后阶段愈简单愈好。若是稍有差池,让人察觉不对劲,就很可能在重要时刻功败垂成。 准备工作要花心思安排,但最后阶段则要尽可能简单直接。 这正是风机关的作战方针。 风户饮干杯里的酒,站起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击掌声。 “各位,听我说。” 众人视线往他身上聚拢。 “这场为期一周的研习,即将在今天结束,辛苦各位了。现在就只剩最后一项工作了……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知道,接下来得靠随机应变。期待各位展现研习的成果。” 确认过众人都默默颔首后,风户满意地扬起嘴角。 随机应变。 这句话表示,闯进屋里后,如果有意外的人在场(例如d机关的人),不容分说,一律逮捕。如果d机关这个组织真如阿久津中将说得那般优秀,便很可能通过某个方法查出今晚会有“客人”造访白幡的别墅,而出现在现场。 ——对方若是胆敢抵抗,格杀勿论。 风户暗中下达这项指示。对方终究不是军人,而且他们被灌输“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观念,不可能有胆量抵抗对于杀人或被杀都毫不犹豫的风机关精锐。要活捉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间谍一旦被逮捕,身份曝光,就再也当不成间谍。不,当间谍被逮捕时,谍报机关就算“报废”了。 而另一方面,如果今晚d机关的人没现身,便证明了他们这个组织的无能。 不管怎样,这都是击溃d机关的绝佳机会。 ——喂喂喂,你们可要振作一点。可以的话,最好现身吧。到时候…… “我会让你们颜面尽失。” 风户悄声低语,朝着尚未谋面的对手,舔了舔嘴唇。 ※7※ 离预定闯入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风户照预定时间,最后抵达白幡的别墅。 悄悄依序离开旅馆的其他机关成员,应该已各自在别墅四周散开,到指定的位置上展开监视。 他们在事前多次确认过地图,已将周边的地理环境全都牢记脑中。今晚不管是谁在别墅进出,都休想躲过机关成员的监视。 隔着阻挡入侵者的高大铁栅栏,可以望见别墅的正面玄关。 风户走向路旁的大树底下,朝看不见的对方低声问道: “……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 树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对方遵照训练的方式,完全消除了自己的气息。 风户满意地眯起眼睛,自己也马上与附近的树木暗影合为一体。 屏气敛息,注视着正面玄关。四周只传来嘈杂的虫鸣……蓦然间,他察觉不太对劲。 未免太过安静了。 根据调查,平时应该有十多人住在白幡的别墅里才对。虽然现在是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熟睡,但没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要完全消除自己的气息,是不可能的事。气息理应会传向屋外,但不管怎么查探,都感觉不出别墅里有人。简直就像…… 风户蓦然一惊,从暗处现身。 刚才与风户交谈的声音所在的那株树后,瞬间流露出令人惊讶的气息。 ——你待在原地别动。 风户低声命令后,独自前往别墅。他伸手搭向大门的铁栅栏,意外发现门竟然没锁。 他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悄悄打开门,从微开的门缝挤进别墅内。目光迅速往左右扫过一遍。他旋即发现他要找的目标。 空的狗屋。 森岛应该是这样说的。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 看不到森岛绑好的那只看门狗。 不,不只是狗,屋内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风户已不再往四周窥探,他踩在铺满中庭的白砂石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别墅正面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果然也没锁。 他粗鲁地推开门。漆黑的屋内没任何反应。 风户一脚踏进别墅内。他当然早已将内部的平面图牢记脑中。别墅的外观是和洋混合的样式,但内部则完全是和式建造。 他直接穿着鞋进入走廊,闯进和室,将一路上的拉门逐一打开。 昏暗的屋里,别说人影了,就连一只猫也寻不着。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风户粗鲁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拉门,快步往里走。 当他打开别墅最深处、那间被白幡当书房用的房间拉门时,不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一张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色人影。 此人全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可用“清瘦”来形容。他在日本人当中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梳向脑后,尽管人在室内,却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风户知道此人是谁。 结城中校。 独自创立d机关,之后又独自率领d机关的男人。与风户有类似的想法,并付诸实践的竞争对手。不过…… “辛苦你了。” 黑影打破沉默,传来低沉的声音。 刹那间,风户不禁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魔王。 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这句话,忽而浮现脑中,旋即又消失了。 ※8※ 他双目圆睁,呆立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可能性从他脑中掠过。 今晚理应有英国间谍来访,但白幡别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无踪,就剩了个空壳。而且,从各个房间零乱的模样来看,别墅里的人应该是慌忙逃离此地。他们什么也没拿,带着狗匆忙离去,就像早知道会被袭击,赶着逃离似的…… “照这样来看,是你泄露的吧……” 风户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结城中校通过某个方法得知风户今晚的作战计划,然后将情报泄露给白幡。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他的目的是…… 为了不让风机关抢先立功。结城中校害怕被他们的竞争对手风机关抢去功劳,d机关会因此垮台。所以,他泄露情报,妨碍风机关今晚要进行的作战计划…… 他血气直冲脑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时破口大骂: “可恶!你竟敢做这种事!你这是妨碍作战!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送你去接受军法审……” 风户说到一半,没能把话说完。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紧接着下个瞬间,风户猛然回神,发现对方尖锐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间,几乎快要擦破表皮。 “你冷静一点。” 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我们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风户被拐杖指着眉间,无法动弹,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拐杖前端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杀气,仿佛只要乱动,便会被挖出眼球,顺势被刺穿脑袋。他无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冷汗不禁从背后滑落。 “既然是这样,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白幡跑哪儿去了?” “你记得今晚服侍你们的那名旅馆女服务生吗?” 拐杖从风户眉间移开,来到他的右眼前。 “那名女服务生早看出你们的真正身份是军人。把你们的事告诉白幡的,不是我们,是她。” 旅馆的女服务生? 听他这么说,风户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打开拉门、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那名女服务生的脸——两颊通红,十足乡下人模样的小姑娘,怎么 看都像是附近农家女孩,趁农闲空档来帮佣。她竟然能识破风户等人周详的伪装,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胡说……”风户低吼,“像她那种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诉她的……” “恰巧相反。”结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应道,“我反而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他反射性地大声嚷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知道这件事?这么说来,你和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吗?” “怎么,你没发现吗?我就在你隔壁的包厢喝酒。” 他的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令风户脑中浮现出某个画面。 今晚风户与机关成员在包厢里举办宴会前,故意装作不小心打开隔壁包厢的拉门——为了确认是什么人在隔壁听他们交谈。对间谍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工作。而当时…… 隔壁包厢里,只有一名年约五十岁、身穿传统日本服装的男子,正在与一名中年艺伎对酌。男子转过头来,那张脸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样。难道那个人就是结城…… “我和艺伎喝酒时,那名女服务生走进来,悄悄对我说:‘这位客人,您最好别大声说话,因为隔壁包厢的客人一定是军人。’” “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来……” 风户喘息似的说出心中的疑问。黑影闻言后似乎露出冷笑。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便问她:‘你怎么看得出来?’结果那名女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告诉我:‘最近在中国大陆好像持续展开激战,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了,就连我们这一带也不断征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轻人就像缺齿的梳子[注:原文为“くしの齿が欠けたよう”,形容本来应该紧密相连的东西残缺不全的样子]一样少得可怜。东京应该也和我们差不多吧?现在好像只有学生没被征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凑齐七八个在商社或银行工作、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就算他们留着一头长发,身穿西装,说自己是来参加研习的,但我看他们一定是军人。’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言之有理,对她颇为佩服。” 黑影说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禁轻声浅笑。 “在现今这个男人愈来愈少的时代,女人对健康的年轻男性关心的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一带还有另一个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轻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别墅。因为有好几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以文书的身份,住在那栋别墅里。这当然会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对了,就拿森岛邦雄来说吧,像他这种肤色白净的美男子,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森岛平时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务生连这个都知道。” ——可恶。 风户在心中暗自咒骂。我严重失算。那名女服务生认得森岛。 这么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风户让森岛喝下掺入安眠药的酒,然后命部下开车送他回去。那是速效安眠药,也许很少喝酒的森岛在坐上车时,就已显得不太对劲。女服务生见状,担心森岛的安危,因而打电话到白幡的别墅。 ——有一群在我们旅馆里住宿的军人,好像强迫森岛先生喝酒。他们已开车送他回去,希望您那边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况。 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送森岛的车子到达。这是当然,因为风户已命部下在半路将他推落海中,佯装成意外事故。 白幡的别墅察觉有异,大为惊慌。他们应该没料到森岛会遭灭口。 ——乔装成民间人士的军人,把森岛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白幡应该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鬼的白幡,听闻这项情报后,吓得直发抖。 慌乱的白幡,决定今晚先逃离别墅再说。他带走了身边的贵重物品和狗。 ——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乡下丫头看出身份…… 愤怒和混乱在他体内乱蹿。 “托您的福,帮了我一个大忙。”黑影笑着说道,“虽说是阿久津中将亲自下的命令,但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才发现有一本笔记摊开在黑影的膝盖上。 “哼,看来白幡那家伙还没痴呆。只是迅速看过一遍,就能写出这么多。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连我都想挖他来我的部门。” 风户不发一语,暗自吞了口唾沫。 《统帅纲领》。 白幡果然盗阅了机密文件,甚至还写成笔记。 他马上想伸手拿那本笔记,但那根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马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因为有可怕的军人要过来,他急着带走它。不过我已事先调了包。托你们的福,我才能不费力地解决此事。我得向你道谢。” 风户半边脸对着那根抵向他的拐杖,低声问道: “你该不会……已看过那本笔记了吧?” “怎么会没看!”黑影以略带惊讶的口吻说,“如果我没看,就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了,所以当然看过……内容还真是愚蠢极了。” “愚蠢极了……” 那是白幡以他那过人的记忆力记下的《统帅纲领》,里头应该记载了日本陆军最高机密,而他竟然说内容愚蠢极了!这到底是…… “这里头所写的东西,不过是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罢了。”黑影单手拿起笔记本,在脸旁微微甩动,晓以大义似的说道,“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不管内容再怎么杰出,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级指挥官熟知内容,而且能实地运用,才有意义。把它当成军事上的重要机密,就像记载武术奥义的秘籍,这样是想干什么?这样不叫蠢,叫什么?……这就是现今的陆大教育,甚至是陆军参谋的能力极限。” “你说什么……” 风户咬牙切齿,发出磨牙声。 这个人身为陆军中校,却如此藐视陆军。 不管怎样,陆大就是培育大日本帝国陆军精英的机构,证据是…… 风户朝墙上的壁钟望了一眼。 长针就快指向“12”了。 风户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况下暗自冷笑。 等三点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风机关精锐,将一同闯进这座别墅。 他已审慎地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屋内没有其他人。 ——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这是结城自己说的。 太轻视这次的任务,结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照这样来看,结城自己才是个蠢才。阿久津中将这次指派的任务,目的与其说是取回《统帅纲领》,倒不如说是要他们证明风机关与d机关孰优孰劣。 一对七。 风户不知道结城究竟有多厉害,但他要以寡敌众,而且是一次对上多名全副武装的风机关精锐,绝对没有胜算。可以活捉他,将他带到阿久津中将面前,让他丢尽颜面。万一结城以风户当人质,顽强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杀。到时候,机关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结城连同自己一起射杀。只要杀了结城,并收回白幡所写的《统帅纲领》笔记,以结果来说,就算是风机关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牺牲自己,也毫不足惜。 壁钟已经敲响。 一、二、三。接下来…… 悄然无声。 他等了又等,始终只传来庭园里喧闹的虫鸣。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来? “……六个人,是吧?”黑影开口,“刚才我们的人来向我报告,说发现躲在别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将他们逮捕。一共六人,就这些了吧?” 风户瞪大眼睛。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来。 能用的招数,他应该都已经用了,可是…… 走廊有脚步声接近,房间的拉门突然开启。 一名年轻男子往里探头。 风户朝暗处定睛凝望,发现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气。此人个头矮小、五官端正。他肤色白净,因为这个缘故,一对薄唇红如涂朱…… 是森岛邦雄,白幡的一名文书。 但自己明明亲自在酒中掺入安眠药,让森岛服下,并派部下在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杀了他。森岛怎么会在这里…… “车子准备好了。” 森岛向黑影如此说道,同时转头朝风户瞄了一眼,投以微笑。这时风户才发现,枪口从森岛身旁露出,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先前风户熟悉的森岛,此时已完全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风户脑中极力想否定这摆在面前的事实,但无论怎么否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森岛……不,风户他们称之为“森岛”的年轻人,是隶属于d机关的一名间谍。他那“半朝鲜人”的经历,恐怕也是伪造的。只要这么做,其他谍报机关在调查白幡身边的人时,一定会挑上森岛。结 城中校打从一开始便已算好这点。 果不其然,风户他们被森岛“半隐藏”的假经历欺骗了。他们接近森岛,结果自己的行动反而全部暴露在d机关面前。 今晚,森岛完成了任务。他摘下假面具,反过来逮捕那些想杀他的风机关成员。而他准备好的车,应该也是他从风机关那里夺来的。 结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将命他监视之前,就已盯上白幡,并派机关内的一名成员以文书的身份潜入白幡手下工作。 黑影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像在叮嘱似的对风户说道: “白幡是我们目前仅存的几个和英国沟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监视他,他还大有用处,不能因为这种芝麻小事而对他出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想逮捕他,也没证据。” ——没证据?这么说来…… 结城打算扣下那得来不易的《统帅纲领》笔记。 风户尽管知道这点,但现在他已无技可施。该用的招数他已全用上了,但还是完全落于下风,输得一败涂地。 他将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强撑着不让自己颓然倒地——光是这些他就已用尽全力。 在令人晕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还真像。 先前面对收集来的d机关情报时,他曾经这么想。然而…… 一点都不像。 结城几乎完全不动,只是利用了风机关一下,便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只有怪物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般人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车子明天会还你。” 黑影留下这句话后,缓缓转身。在他即将走出房外时,陡然停步,也不回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天保钱’有什么含意吗?” 天保钱。 只有陆大毕业者才准配戴,是顶尖精英的象征。在陆军里,是出人头地的护照…… 风户没回答,只见黑影缓缓转过头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风户完全无法动弹。 黑影保持同样的语调,低声接着说: “昔日在江户使用的天保钱,只价值八厘。有句话说它‘体积虽大,却连一钱也不值’,在外头,它也有‘傻大个’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只有陆军的人拿它当做一种荣耀。就是因为这样,连旅馆的女服务生也能一眼看穿你们的身份。”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等到再也听不见他离去的奇怪脚步声后,风户才从动弹不得的束缚中挣脱。这时风户才发现,结城指向他的拐杖,并不是漫无目标地指着他的胸口。 而是指向他西装右上的内兜。 结城的拐杖准确地指出那理应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结城这场魔术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后一直没公开。 旅馆那名女服务生,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户等人说的话而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风户今晚等候森岛到来的那段时间,在喝酒的包厢入口处脱去西装,交由女服务生保管。但那名乡下出身、笨手笨脚的女服务生,在将他的西装挂向小房间的衣架上时,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那就是从昭和十一年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后,许多陆大毕业生都会这么配戴的东西——所以,女服务生才会发现风户他们是军人。 ——可恶,那个家伙,把我给瞧扁了…… 风户把手探向西装右上方的内侧口袋里,粗鲁地将缝在里头的“天保钱”一把扯下,狠狠摔向地面。 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二章 蝇王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签。”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签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签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雹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注: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没有日军的。”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什么都讲明白吗?!”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做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了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买东西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系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系?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哄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注: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便宜一点”的意思]。’”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吧[注: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会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厘,这一钱更重要[注:在日文中,代表奥运的“五环”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士兵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士兵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注: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丸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闲就拼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什么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注:“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 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个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颇为着迷,朗声大笑,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弟兄。”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再裂开。请各位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开始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在屋内角落观看表演的陆军军医脇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在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装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站在通道和窗外。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哄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阪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经常使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称呼,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起了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注:“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 脇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的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提出中止演出。 脇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脇坂亲自为他治疗。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脇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之家的第四个儿子,自愿入伍。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脇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地应道,“我只有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脇坂眼中。 贫农家的第三、第四个男孩,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稀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 欢笑度日的社会。 脇坂缓缓将视线移回在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脇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脇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出租屋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道,脇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出租屋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脇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每况愈下。 脇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系”、“这和脇坂家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脇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蒙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脱下衣服一看,哥哥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脇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认为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的脇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脇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脇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脇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脇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的繁荣景象与农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别。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理应报道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净写些歌功颂德的报道,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以为羞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正因为如此,我们非得进行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说这些话时,那明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脇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脇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着。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借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人类通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进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借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塑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成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权利,由劳工独占各种生产资料。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的社会。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台风称作“神风”而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发展必然的结果。 脇坂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被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脇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脇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精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落泪。 ——如果现在我和哥哥以同样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会精神崩溃。 这个念头阻止了脇坂参加政治运动。脇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方面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一方面在学业上也没怠惰,以优异的成绩自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他决定到东京的医科大学就读。 脇坂决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松了口气。 但实际上其中另有原因。 脇坂研究哥哥遗留的笔记,发现当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当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那是哥哥遗留的暗号。脇坂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和哥哥沉迷于暗号游戏。 暗号就像死去的哥哥写给他的信。 上头写着东京的某个地址。 到东京医大就读后不久,脇坂便下定决心,去拜访笔记上所写的地址。 没过多久,他便与一位名叫“k”的人接触。他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是半游戏心态的左翼运动家,他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家。为了实现理想,就算舍去生命也不在乎,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经过几次谨慎的审核后,脇坂终于获得认可,成为了k的同志。 脇坂卫就这样成为莫斯科的间谍。 ※3※ 第一次的劳军公演结束时,脇坂悄悄离开挤满士兵的简易表演会场。 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上级不可能允许所有士兵同时离开工作岗位,轻松地欣赏劳军表演。这次预定分三场进行公演。 会场上的观众开始交换,似乎马上就要展开第二场公演。 绕到建筑后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声也跟着变小。 他倚在灰泥涂成的墙壁上抽烟。抬眼一看,太阳正逐渐西倾,放眼所及,地平线完全被夕阳染红。 天就快黑了。 太阳下山后,仍打算继续表演吗? 这里是隔着一个山丘、与中国军队对峙的最前线。入夜后,别说建筑的灯火了,就连像这样在外头抽烟的火光,都可能成为狙击的对象。不过,现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们一定会大为不满。 ——小野寺部队长应该也很头疼。 脇坂叼着烟,露出嘲讽的唇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皱了皱眉头。 听着劳军艺人节奏明快地说笑,士兵个个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国军人的尸体。” “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 刚才艺人说的笑话,全都经过审慎挑选,不会影响前线士兵的士气。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脇坂嘴里叼着烟,眯眼望向那愈来愈红的晚霞。 他志愿担任陆军军医已经两年。 ——你要志愿担任前线的部队随行军医。 透过k接获莫斯科的指令时,脇坂并未问为什么。 理由不难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军与中国军队在卢沟桥附近起了小冲突。事件本身没什么,人们本以为这起事件或许会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陆军却借着这件小事与中国正式开战。战火旋即延烧至上海,日军大举朝南京进军。 情报传来后,对莫斯科造成不小的冲击。他们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日本对中国正式开战这件事。 莫斯科方面老早便已在日本政府及军方中枢内布下间谍网,准确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根据东京传来的许多可以信赖的情报,陆军参谋总部、内阁,以及天皇亲信所下的判断,对这起事件都是抱持“避免扩大”的态度。他们理应会对前线部队下达立即缔结停战协定的命令。 但日本陆军别说是“避免扩大”了,甚至还火上加油。 而且 事后才知道,东京传来的情报,全都正确无误。 简言之,似乎是“现场的部队无视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断,擅自行动”。 蠢事接二连三发生。面对前线部队失控所造成的状况,政客和报社都搭上顺风车,获得了国民的极力支持,而理应反对事情扩大的参谋总部和官员,甚至是身为最高掌权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说词,改为承认现况。 对于苏联来说,这一切是无法想象的。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莫斯科马上对潜伏在日本国内的“同志”提出了新指示。 为了查探参谋总部、政客,以及官员的意图,他们缩小集中在东京的间谍情报网。也就是要求“同志”尽快将日军前线部队在大陆各地的动向回报给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话,要比东京的日本参谋总部更快。 脇坂志愿担任华北前线的随队军医。过了两年看惯生死、苦乐参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队长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报,都会通过其他同志传回莫斯科。对于和前线部队一起行动的间谍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的传递方式,不过,脇坂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脇坂想出的特殊通讯法,至今在莫斯科仍颇获好评,人称“脇坂式”通讯法。不过这得借助许多“素未谋面的同志”帮忙,才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点的时候,脇坂才觉得自己很幸福。 皇军。 即人称“天皇军队”的日本陆军内,究竟有多少同志,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陆军的高层得知此事,一定很错愕。 ——没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那场猎捕间谍的行动展开前…… ※ 那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寄达的。 寄件人是脇坂胜,是脇坂在东京一所大学就读的表弟。由于来信者模仿了胜的笔迹,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真伪。不过。在空白处有个小小的涂鸦标记,那表示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达的指示书。 信中写着时节的问候以及共同的友人近况,乍看像是闲谈,但要是喷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间便会浮现细小的数字。只要使用藏在字典里的暗号表来核对这些数字,便能转换成俄语写成的通讯文。 脇坂利用深夜时分,趁没人注意,暗中进行解读作业。在看过内容后,他简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 据k的联络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线的同志陆续消失。他们突然失去联络,之后完全不见人影。 ——有人暗中在“猎捕间谍”,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后,接着透露下一个机密情报。 日本陆军内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只有陆军高层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显有庞大的机密费流入这个组织。机关所在地以及那里培训什么样的人当谍报员,一概无人知晓。只知道d机关似乎是由一名陆军中校设立,之后也是由他亲自指挥,进行各项任务。此人是…… Вeлъ3eвyл 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脇坂皱眉。他本以为是自己解码错误,所以针对这个字又重新“翻译”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 蝇王。 在《圣经·旧约·列王纪》中登场的异教神,是率领众恶魔将人类拉入地狱的魔王。 k应该不会使用夸大的言辞。 “有个人称‘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领着d机关进行这次的猎捕间谍行动。”——应该要这样来看待这项情报才对。 脇坂接着往下看,感觉到一股恐惧感顺着背后往上爬。 对方以什么方式猎捕间谍?k目前也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不过,虽然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和四处慰劳前线部队的“爆笑队”有某种关联。k还透露了一点,间谍猎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当做暗号。 解读完毕后,脇坂照规定将通讯文撕碎。这时,他突然想到某事,打开记事本。 记事本中有他盗阅寄给小野寺部队长的通讯文件之后,写下的机密情报。 上面记载了“爆笑队”一个月后将会前来总队劳军。 ※4※ 从那之后,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魔王”所率领的日本陆军秘密谍报机关。就算他们已察觉莫斯科很重视前线部队动向情报的意图,也不足为奇。甚至猜测得出,他们极可能暗中让间谍猎人混进到前线劳军的“爆笑队”中(因为这两个组织乍看之下相去甚远)。 不只是前线的士兵,对隐藏身份潜入“敌阵”中的间谍而言,劳军团来访也是松口气的好机会。潜入其他前线部队的同志要是被艺人风趣的笑话给逗笑,松懈大意,进而被人得逞,肯定下场凄惨。 所幸脇坂事前已接获k的警告。 只要做好万全准备来面对“爆笑队”,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偷袭。相反,将潜伏在劳军团里的日本间谍猎人揪出来,将他的真正身份告诉莫斯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谁? 脇坂眯着眼凝望那即将慢慢变色的天空,脑中一一过滤“嫌疑人”。 这一个月来,脇坂并非一直被动等候“爆笑队”前来。他在前线,用尽一切手段,对他们展开调查。 调查的结果,只知道参加这次劳军团的所有艺人全都出道多年,个个身份清白。艺人的世界远比外人想象中来得狭隘。间谍猎人要混进艺人的圈子中,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确实很难想象。以下这些人反而还比较值得怀疑。 劳军团的经理(戴黑框眼镜,个头矮小,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子) 口译(细眼、圆脸的男子。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但看起来像中国人) 搬货工(一矮一胖两个人。四处吹嘘说他们是藤木藤丸的徒弟,还很年轻) 巡回公演时,以保安要员的身份与劳军团随行的宪兵伍长(此人体格壮硕,少言寡语,总是戴着宪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从劳军团抵达部队后,脇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但现在还是无法确认哪个人行径可疑。 想到k传来的另一项情报——“不笑的男人”这个暗号,就属劳军团里那名负责保安的陆军宪兵最为可疑。不过,正因为对手不是泛泛之辈,绝不能随意猜测。 想不出好办法。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吧。小野寺部队长现在正和士兵们一起望着舞台发笑。 脇坂左手举至面前,确认手表的时间。——就快了。 小野寺部队长每天都会亲自操作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现在时间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队长回到房里,面向桌上的无线电时,应该会发现上头夹了一张陌生的字条。 ——猪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间谍。 用文字定规[注:一种像尺子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写下这张不会让人看出笔迹的字条,是脇坂精心安排的假情报。部队长应该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猪熊中士会马上被传唤,展开审问。 猪熊中士是从小兵干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对军队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这就是钓间谍猎人上钩的饵。 眼前发生一件意料之外的间谍骚动,间谍猎人一定会拆下面具,展现出某种特殊反应。脇坂已锁定嫌疑人,绝对不会错过对方拆下面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过来对间谍猎人设下陷阱。 他的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烟丢向地面踩熄。 他接着转身,想回表演厅确认嫌疑人的反应。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蹿出,站在他面前。 ※5※ 他大吃一惊,呆立原地。 背对着红艳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脚步,望向脇坂。接着,对方突然开口道: “啊,太好了,赶上了。医生,你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果然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哎呀,真是好险……” 眼前这个人说话宛如连珠炮,音调略显尖锐,而且操着一口关西腔,脇坂觉得颇为耳熟。 是刚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诙谐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组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脇坂怀着戒心,谨慎地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哎呀,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对方似乎有点惊讶,耸了耸肩,“说有事,确实是有点事;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医生,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烟?”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说道,低头鞠了个躬。 脇坂不发一语地递出烟盒,男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烟,等不及似的自己点火。 “啊,香烟果然还是golden bat才够味,其他牌的香烟味道都不对。”男子似乎抽完烟后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吁了口气如此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要是没抽golden bat就浑身不对劲。这次巡回表演,我应该是带了好几盒来才对,但 刚才我到舞台旁边想抽一口,这才发现一根也没有了。我把负责搬货的徒弟臭骂了一顿,叫他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正当我大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对我说医生就是抽这个牌子的,可以去找医生要,还很好心地叫我到这里找你。哎呀,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对了,听说最近上头认为golden bat这个名字太西化了,要他们换个名字。虽然艺人也一样,但我认为,不是什么东西都应该改成日本名……啊,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老实说,我们自从改名成‘藤木藤丸’后,总觉得好像连段子的味道也跟着变了。香烟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会变吧?段子姑且不谈,要是连香烟的味道也变了,那可就伤脑筋了。会变成什么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吗?金棒可不好听,就像妖怪似的,俗话说‘妖怪配金棒[注:一句日本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嘿嘿嘿……”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似的水流个不停。面对这样的人,脇坂只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是个背景清清楚楚的艺人,而且没烟可抽就两手直发抖。这种人不可能胜任间谍猎人的工作。 ——不是他。 脇坂将他的名字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时间。 脇坂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道: “舞台情况怎样?天色越来越暗了,下一场不好演吧?” “放心吧,现在还算亮呢。” 藤丸如此说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烟。 “之前我们去上海公演时,抵达当地已是晚上十点,直接就被带往会场。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会场里,挤满了士兵,一直在等我们抵达——当时上海正在打仗。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我们就表演一场吧,请帮我们点个灯。’结果他们马上变脸,把我骂了一顿。他们说:‘要是点灯,会遭到敌人狙击的。就这样表演吧。’虽然他们叫我表演,但这又不是在摸黑吃饭,真叫人伤脑筋。” “结果怎样?” “当然还是上场表演啊。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啊,真是不好意思。”藤丸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就此接过第二根烟,点着了火,接着说,“一面用手电筒照着彼此的脸,一面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从下面往上照吗?对方的脸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越来越酸。不过我们还是勉强完成了表演,接下来换压轴的金语楼先生上场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语,没办法拿手电筒照自己。不过,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敌人的炸弹就飞了过来,公演被迫终止。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金语楼先生的秃头反射手电筒的灯光,被敌人给发现了。”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脇坂也跟着赔笑,但还是不忘插空向他问话。 “你听过‘不笑的男人’吗?” “什么啊?” 藤丸一脸纳闷,频频眨眼。 很遗憾,那不是脇坂期待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套话。 “就是那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笑。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发毛。” “那个人……” 藤丸诧异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 “医生,你该不会是在说赤泽先生吧?那位担任我们此次公演保安的宪兵队长,对吧?如果是他的话,你就误会大了。虽然他一脸严肃,但其实很爱笑。他不是老深戴着一顶宪兵帽吗?其实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来时,拿来遮脸用的。他本人常说‘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宪兵队长,要是听漫才笑得东倒西歪,就不能当其他人的典范了’,但他常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颤。想笑又不能笑,仔细想想,宪兵还真是个苦差事呢。” ——难道不是他? 脇坂一时皱起了眉头,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疑惑的矛头转向别处。 “不,我说的不是他。” “不然是说谁?” “这次‘爆笑队’公演的经理……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乙仓先生,是吧?” 藤蔓突然变了张脸,活像个不小心咬了一口涩柿子的小鬼。 “对了,那个人向来都不太笑。” ——会是他吗? “乙仓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项工作的?” 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进一步谨慎地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藤丸把脸凑近,“乙仓先生之前一直都在当艺人,但因为表演无趣,所以我们社长对他说:‘你就辞去艺人的工作,改当经理吧。’别看他那样,其实他的资历比我们还老呢。被迫辞去演艺工作的人,才会看其他艺人表演笑不出来……这也难怪啦。” 脇坂在心中暗暗咂舌。如果乙仓以前长时间当过艺人,那么,他的艺人同伴应该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对。乙仓也不太可能是间谍猎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只剩那名口译员,或是负责搬货的那两名年轻徒弟…… 脇坂左思右想时,突然发现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竟然发起呆来。”藤丸搞笑似的搔搔头说道,“听了医生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会……” “不太好的事?” “你刚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吗?这句话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样的话,我们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像乙仓经理那样吗?” “不对,不对。那种当过艺人的,从打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我指的是……” 一听到藤丸接下来说出的人名,脇坂感觉就像脑后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6※ ——竟然有这种事…… 胁坂目瞪口呆。 一开始他简直难以置信,还以为对方在开无聊的玩笑。但藤丸一脸严肃地这么说。胁坂听他用那奇怪的关西腔道出此事后,一些之前没放在心上的琐事,全都串联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摇摇晃晃地迈步离去。 “咦,医生,你怎么了?医生……你可真怪……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谢谢你的香烟!下次再请你多多关照喽。” 背后传来藤丸的声音,但现在胁坂已无暇理会。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没时间了。 他改为小跑。绕过转角,已来到他要去的建筑物门口。前线作战总部。 小野寺部队长即将在这栋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用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了。 胁坂调匀呼吸,朝站在大门口守卫的士兵敬礼。 这里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胁坂军医与小野寺部队长交情匪浅,两人常一起喝酒。负责守卫的二等兵与胁坂也算熟识。他回了一礼,朝胁坂点了个头,让胁坂通行。 胁坂走过走廊,来到部队长的房间前,左右张望。 所幸每半个人影。 胁坂用私下复制的钥匙打开门,迅速躲进房内。 反手将门关上。 里头空无一人。白日将尽,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把房内染成一片赤红。 他蹑脚走向部队长的办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装设在办公桌旁的无线电四周。 ——没有。 胁坂留在这里的那张假字条——告发猪熊中士是莫斯科间谍的字条,已不见踪影。 如果没那张字条,就不会对猪熊中士展开审问,胁坂也就无法确认周遭人的反应,而从中找出那名间谍猎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迅速展开思考。 刚才藤丸指出谁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并接着说道: “‘医生在后面抽烟,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来有事要去作战总部一趟,所以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正当我为没烟抽而发愁时,那个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那个人很怪吧?” 可是,那个人应该没必要去作战总部才对。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时,发现有双“始终不笑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令说笑专家藤丸害怕的一双始终不笑的眼睛。胁坂意想不到的那个人物,才是真正的“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间谍猎人。 听完藤丸这番话,胁坂立刻觉得自己已看穿真相。为了阻止那个人,他急忙奔往此处。然而…… 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话只是引诱他到这里来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胁坂,右耳听到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规律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口大挂钟,刻画着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缓缓转头,确认墙上挂钟的指针,接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表,两相比对。 ——我中计了…… 胁坂不禁紧抿嘴唇。 挂钟和手表指着不同的时间。 五分钟。 挂钟显示的是较晚的时间。 不,不是这样。 昨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两者的时间确实一致。负责的士兵,一天会核对两次部队长室挂钟的时间。倒不如说,是胁坂的手表在不知不觉间快了五分钟。然而,这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有什么目的? 还差一点就能看出真相了……正当他如此暗忖时,感觉背后有人。 他惊讶地转头。 不知何时,对方已紧贴在他背后,就在胁坂快要与对方四目相对时,他感到心窝遭受一阵重击,眼前一黑。 ※7※ 在朦胧的意识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向地面,并被人利落地绑住手脚。有只手在他口袋里摸索…… 他突然恢复意识。 看来,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相当短暂。 对方似乎看出胁坂已恢复意识,从他看不见的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般的低语。 “很遗憾,你没办法看接下来的公演了。” 胁坂想转头,却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他右脚被反折,与手腕紧紧绑在一起。只要他身体微微一动,关节马上会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根本没办法转头确认说话者是谁。 “你今晚会被逮捕,被遣送回日本。” 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出个人情感。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胁坂一定无法相信是那个人的声音。 “部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你招认自己是莫斯科间谍的亲笔供词,你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自首。为了谨慎起见,还一并附上你的笔记和这个房间的复制钥匙。就算那个部队长再怎么笨,也不至于弄错。” 亲笔供词…… 胁坂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想也知道,那份供词一定将他的笔记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上面还写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内容。要否认这是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容易。 而且,还附上写有前线部队机密的笔记本以及复制钥匙,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是和自己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队长,也不可能脱罪。 胁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敌人手中。同时,他发现自己出奇地平静,内心松了口气。 没错,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有所觉悟,明白这天终究会到来——从他为了完成哥哥的遗志,和k接触的那天起…… 为了在这世上实现理想,势必得有人成为“地盐[注:《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需要有人自愿成为“一粒麦”。而且…… 就算胁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信的方法,还是会继续被使用。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待他的,是恶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严厉的侦讯和拷问,胁坂也绝不会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信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直到现在,仍有人利用“胁坂式”通信法,向莫斯科传递日军前线部队动向的情报。莫斯科则会依据从前线各地收集到的情报,打败与资本主义挂钩的日本陆军。 ——这是理应实现的梦想。 只要这份信念不动摇,未来不管面对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坚信自己能够承受。 胁坂泛着微笑,这时,有张薄薄的纸片飘向他头顶。 纸片旋即落向他前方的地面上。胁坂眯起眼睛,往纸片对焦。 当他发现那张纸片为何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胁坂发明的特殊格式的通信纸。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并没那么粗心,会随身带着它。 “听说这是你发明的?” 那没有任何特征、听不出是何人的低沉声音,又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竟然会带着寄给莫斯科的通讯信。我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会有同袍亲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尸,但死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则没人理会,一直都会留在原地。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将通讯信放进尸体里……你的同伴们不必冒险,只要看准机会,从尸体上取出通讯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胁坂一面听男子的声音,一面极力在脑中思索。 ——他是偶然发现的吗? 那件事还没被发现。若是这样,那就还有希望。 如今在中国大陆上的日军正到处与敌人交火,造成大陆各地中国军人尸横遍野,就连一开始看到尸体就会感到害怕的劳军团艺人,也很快就看惯了尸体,见怪不怪。要从躺在路旁的众多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找出藏有通讯信的特定尸体,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边的细针。 将通讯信藏在中国军人的尸体中。 如果只知道这个,那么,胁坂发明的特殊通讯法的秘密还不会被揭穿。 背后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艺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对吧? 背后那窃笑的声音,旋即又恢复原本嘲讽的口吻。 ——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这句话,将胁坂最后紧抓的一线希望彻底粉碎。 ——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 胁坂紧咬着嘴唇,咬到嘴唇渗出了血。 藤木藤丸二人组在表演漫才时,刻意提到这件事。 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 这是用来找出掉落在海边的那根针所采用的标记。胁坂从倒卧路边的中国军人的尸体中,挑出脸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并在尸体上涂抹野狗讨厌的气味和防腐剂,以此作为让同志辨识的印记。 ——查遍这个尸体的口袋。 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这是他给同志的暗号,标示出通讯信的存在。 胁坂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血色尽失。在那宛如贫血般的感觉中,他恍惚地思考着,终于明白敌人的方法。 “爆笑队”的劳军表演就像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挥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视听。 仔细一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艺人表演的题材事前一定都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核。但有一部分几乎涉及军事机密的台词,又保留而没被剔除。照理来说,在前线劳军团的演出中,像“到处都是尸体”这种台词(就算指的是中国军人的尸体),绝不可能出现。 这些台词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后运作,加入艺人的表演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观察观众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胁坂猜想,“蝇王”率领的d机关是在偶然或某个机缘下,对那些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人的尸体感到怀疑,进一步调查尸体后,发现了给莫斯科的通讯信。于是他们在艺人的表演中加入几句暗示此事的台词,暗中确认观众的反应。 自己在听到艺人表演的台词时,究竟是各种反应?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形,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既然现在会被逮捕,可能当时看在对方眼中,他表现出了某种不自然的反应吧…… 他只能这样揣测。 胁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赌注所发明的这招通讯法,已完全被揭穿。 ——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胁坂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进步思想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胁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下手。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无论多么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胁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胁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通过k转达。胁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其他线索。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胁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胁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胁坂发明的秘密通信法, 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胁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胁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做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胁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合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有很多,如果你们真的了若指掌,为什么不揭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男人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还能通过敌方的秘密通信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揭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你们的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这样,那这次是为什么!”胁坂在感情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胁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胁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是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胁坂赶往现场,为了给战斗中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外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人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胁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胁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老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胁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胁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给尸体穿上军装,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他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上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他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胁坂松了口气;另外,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胁坂注意“爆笑队”的存在,进而注意他们表演的题材。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只关注一件事。那就是胁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胁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准确来说,应该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做法太过显眼。”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胁坂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 “时间到了。”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汇报。 他之所以将胁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胁坂,彻底打败他,让他体无完肤,这一切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进房间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供血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胁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在开门。 胁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靠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以及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的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的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近距离观察胁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造成的。 在他走出房外的那一刻,胁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今后无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胁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西村二等兵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仅此而已。 胁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 在理应无人的房间内发现胁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胁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合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三章:印度支那大作战 [注:印度支那指当时被法国殖民、“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一些国家,以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为主。] ——有人搜过我上衣口袋。 恢复意识后,他最先发现的就是这件事。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连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蓦地,在口袋里摸索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被粗鲁地拉起,甩了几记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盯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忧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接着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1※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一日。 在中央无线电信所任职的高林正人,突然被上司传唤。 望着上司隔着办公桌递来的人事令,高林不禁蹙起眉头,接着抬头问道:“要我出差到印度支那?” “陆军要我们派出一名电信专员,三天后就要出发。此事有点突然,要辛苦你了。” 上司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没能进一步问出任何详情。不,就算追问,此事终究和军方有关,上司肯定也不清楚详情。 高林回到住处后,只对房东太太说了一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得暂时到外地出差”,便动手打包行李。 他的身份是军方相关人员。 算是一半军人,一半民间人士,身份尴尬。 利用出发前的短暂时间,高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为何会突然被派往法国殖民地——准确来说,是法属印度支那联邦。 他今年已二十九岁,单身,若深入追究原因,可能是他大学第二外语选修过法语。但事实上,军方不可能考虑这些琐碎的问题。 第二天他才从新闻中得知“详情”。 ——派遣视察团赴法属印度支那。 在这斗大的标题后,紧接着是以下这篇报道: “日本政府很支持法属印度支那此次禁止援助中国政府的物资(即援中物资)通过法属印度支那的决定……因而对驻日法国大使亨利(henri)提议,要派遣视察团监视封锁情况。 “亨利大使欣然接受日本的提议……近日,以我国陆海军军事专家为主组成的视察团,将远赴法属印度支那。” 报道大致是这样的内容。 “看来,我也是视察团的一员。”高林在住处面对着摊在榻榻米上的报纸,盘起双臂,低声沉吟。 不管怎样,自己不久也会被派往外地,他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同事当中,已有不少人被军方微调,派往北京、新京[注: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东北设立的“伪满”政权的行政中心]、大连等地的无线电信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已逐渐陷入长期拉锯战,被派往大陆担任通讯专员的同事中,甚至有人运气不佳,被卷入战斗中,“壮烈成仁”。 那么,印度支那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在欧洲,德国纳粹派出机械化部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破号称“铁壁”的马奇诺防线。十七日,传来巴黎被攻陷的震撼消息。法国已向德国投降,而且由亲德的贝当(henri philippe petain)建立了新政权。法属印度支那当局突然决定接受日本政府很早便提出的“阻断援中路线”的提议,表示他们已接受了法国的现状。 ——只要不前往中国大陆,待在印度支那也不坏。 高林这么觉得。 ——至少在印度支那不会有生命危险。 高林如此思忖,松开盘起的双臂。 我又不是军人,坦白说,我才不想“壮烈成仁”。 ※ 从东京车站搭火车来到下关,接着又转搭穿和飞机,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对印度支那的首都河内的第一印象,就是酷热难当。与日本的夏天迥异,这里热得就像待在蒸笼里似的。 同行的人叫苦连天,而高林则是第二天便独自骑着自行车在河内市区四处游逛。 虽然高林出生在南方的高知,但要说不觉得热是骗人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高林第一眼看到河内的市街,便深感着迷。 法国占领此地已六十载。法国人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更改昔日李氏王朝的首都,如今这个法国人称为“东洋小巴黎”的河内,满溢着欧亚风格交融的奇特风情。 石板大路的两侧,设有露台的洋房立林,酸豆和椰子树这些仿佛要与欧式建筑竞高的南国巨树,在地上投下慵懒的树影。街道上飘散着南国浓郁的花香。在艳阳下,有一群头戴斗笠、身上穿着五彩缤纷的丝绸、下身穿着长裤的妙龄女郎。街上到处都是法语看板,大路一律是以法国将军或总督的名字来命名。法国人、越南人、中国人,或是经历漫长岁月、拥有复杂血统、乍看之下无法分辨血统的居民,各自以不同的步调穿梭于市街中。 从未离日本这么远的高林,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既新鲜又惊奇。 当然他不是一味玩乐。 抵达河内后,高林才被高知他的业务(与军方有关的“任务”)内容。他被指派的任务大致可分为两项。 一是将视察团制作的通讯文转为密码。二是将制作的密码电报传回东京的参谋总部。 高林起初不懂这命令的含意。 两项作业? 将通讯文转为密码传送的作业,通常都视为同一项作业。 但他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次日本政府派遣至印度支那的视察团,以陆军少将土屋昭信为团长,有三十名军事专家、十名外务省职员,以及若干名口译及雇员,总人数达五十多人。附带一提,高林算是“雇员”,但问题是,根据一开始的区分,他被归为“三十名军事专家”中的一员。 当中陆军二十三人,海军七人。 奇妙的是,陆军和海军派遣来的专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他们的总部设在印度支那提供的一栋两层的建筑内。在分配好房间后,陆军、海军,以及外务省的视察成员便各自独立行动,彼此别说是交换资讯了,甚至连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而且,这次视察团根本没有携带无线设备(在听闻此事时,高林惊讶得合不拢嘴),好像只有海军自行带来小型的无线装置。高林的直接雇主陆军没带任何无线设备,正在纳闷陆军作何打算时,才知道是要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参谋总部传送电报。可是…… 这么一来,印度支那当局不就对视察团的活动了如指掌了吗? 高林惴惴不安地提出询问后,土屋少将转动他银框的圆眼镜下的那双大眼,就像在瞪着高林似的说: “所以才要使用陆军的密码电报。我帝国陆军最近才刚更新过密码表,就算有人盗阅密码电报,也不可能解读内容。” 接着他又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 “法国已对我们的盟友德国投降,法属印度支那只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殖民地,不敢对日本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总之,高林被赋予的任务有二。 一、根据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制作密码电报; 二、带着这份密码电报到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使用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传送电报。 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使用海军的小型无线电报机。 由于海军与陆军的暗号表各异,所以使用同一台无线电报机发送不同的密码,接收的一方恐怕会产生混乱。 这是对外的说法,但是从技术人员高林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很容易解决的技术性问题。 ——看来传闻不假,陆军与海军确实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高林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急忙移开目光。 ※2※ 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以及下午三点到六点,中间有三小时的午休时间(有午餐及午睡)——住在日本的人听了,一定羡慕得不得了。但实际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热,根本无法工作。 在河内的工作,完全不像高林原本的预期,实在称不上轻松。 高林设在总部内的办公桌上,连日不停地送来土屋少将亲笔写的通讯文。高林依序将这些日语写成的通讯文(通称“明文”)转成密码电报,这是一项很花时间的工作。 日本陆军所采用的密码方式,是用厚厚一本密码字典(所谓的暗号表),将日语写成的通讯文转换成四位数字的数字文,再依照乱数表所规定的数字对这份数字文进行加减,制作成另一 份数字文,需要两次变换作业。 相反,收信者这边在收到密码电报后,得用乱数来进行加减,转换成数字文,然后再以密码字典转换成日语明文。 全部都靠人工。 站在保密的观点来看,这或许是套杰出的系统,但是对实际制作密码电报或解读的通讯文而言,这需要高度的专注力和许多烦琐的作业,相当棘手。 多亏这项麻烦的作业,就算不想看通讯文的内容,也会很自然地记在脑中。例如…… 派遣至国境沿途监视点的视察团报告。 根据报告,印度支那很忠诚地遵守和日本之间的约定。 原本被视为援中通路主干线——连接河内与昆明的滇越铁路,境内部分铁轨已被拆除,列车无法通行。之前经由印度支那北部,对中国政府提供支援的英美诸国的物资,如今已因为这项措施而被阻断在运往中国的通路上。庞大的物资滞留在国境附近,通讯文中有部分内容是要求上级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些物资。 基本上,通讯内容全都是表达“法属印度支那当局对日本充满诚意的应对态度”,连高林看了都不禁感到光火,心想,这也算是机密情报?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地转成密码传送吗? 但高林很快便发现自己实在太容易上当了。 随手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通讯文当中,不久便开始夹杂了与印度支那军装备及配置状况有关的机密情报。 看来,这次的视察团虽然对外宣称“监视阻断援中物资的情况”,但背地里似乎另有目的。 发现这点后,高林便刻意不让自己对通讯文的内容涉入太深。 ——没必要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 这是高林的座右铭。 高林机械性地将转成密码的通讯文带至位于河内市中心的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向日本打密码电报;或是将收到的密码电报带回,以翻译用的乱数加减后,再用暗号表恢复成日文,呈交给土屋少将。 他提醒自己不要看内容。 只要不看,就不会有问题。 他心里这么想。当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被袭击的事,来得很突然。 当时他来河内已满一个月。事后回想,或许是自己一时大意了。 在街上遇见的越南人,个个都很友善,常有陌生的越南人笑眯眯地朝高林打招呼。另外,长期殖民此处、统治当地的法国人,也许是还没能从祖国已向纳粹德国投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一直弥漫着一股消极的气氛。法属印度支那当局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接待日本视察团,一点都感觉不到敌对的气息。 不管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一丁点危险。反而是“要时常提高警惕,不能大意”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强人所难。 高林在抵达河内后,刚开始也是怀着戒心,避免晚上外出;但不久后,他便在日本军人的带领下,出入于河内最热闹的钦天街,以及位于市郊、宛如朝着湖心而建的舞厅。 起初他没什么兴致,是硬被人拉去河内的舞厅,但那舞厅的奢华气氛令高林心醉神迷。越南的女舞者个个美若天仙,那些白天死气沉沉的法国军官,夜里来到这里后,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在这里,高林用他记忆模糊的法语和生硬的越南话,勉强能与别人交流。他连夜光顾舞厅,认识了几名越南人和法国人,从他们那里得知各种从未听过的酒名——那些名字古怪的鸡尾酒,令他酩酊大醉。 真是天差地别,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在日本本土,奢侈是必须引以为戒的坏事,甚至还禁止女人烫发。这些事在这里看来,宛如一个笑话。 当时,他正在从舞厅返回的路上。一如平时,独自漫步在红河岸路的高林,脑后突然挨了一棍。 不,他只是事后认为是被棍棒之类的东西击中,但事实为何,他并不清楚。当时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因冲击而导致整个脑袋麻痹。他眼前一黑,双膝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 他只记得这些。别说抵抗了,甚至连回头看清楚对方都办不到。 看来,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感觉到有人伸手朝他上衣口袋摸索,这才清醒过来。 右脸颊感受着坚硬石板地的温度……看来,他是俯卧在地上。 高林努力想忆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对了,我漫步在红河河岸路时,被人袭击……道路的一侧是一整排像仓库般的建筑……新月高挂夜空……前后都没有行人……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了,就叫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是抢匪吗? 高林以迷糊不清的脑袋如此思索。 ——早知道会这样,真应该找人和我一起回去。 他如此反省,但为时已晚。人总是在事发后才后悔。 高林闭着眼睛苦笑,身体依旧无法动弹。既然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蓦地,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去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粗鲁地被拉起,甩了几记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盯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对方以日语问道。 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定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高林朝这位在遥远异邦解救自己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接着马上又不省人事…… ※3※ “您回来啦。” 一打开门,旋即有人操着生硬的日语迎接。 紧跟在声音之后,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眼若点漆,令人印象深刻,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落双肩。尽管天色已晚,但她还是整齐地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裤和鲜花图案的丝绸衫——因为她一直在等候高林。她立领上的粉颈微倾,嘴角总是带着一摸温柔的笑意。 女子名叫燕,在越南话中是“燕子”的意思。 “我回来了,燕。” 高林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抱入怀中。 高林是在舞厅认识燕的。一开始见到她时,燕穿着一件高叉直开到腰际的蓝色丝绸衫,在舞池中如同飞燕一般展现着轻灵的舞姿。高林一眼便为她着迷。他每天都来找燕,极力追求。照理说,竞争者应该不少。当燕答应和他同居时,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幸运。 之所以在黎利街租下这间漂亮的洋房,也是为了能和燕一起生活。高林那为爱痴迷的模样,引来周遭人的讪笑。不过,许多到外地生活的日本军人,都是将妻小留在日本,自己在外地另组家庭,过着双重生活,处之泰然。高林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他们根本没资格批评他。不过,好不容易才和燕一起生活,但最近高林将她留在家中,又开始频频光顾舞厅——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后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高林身子一震——因为怀里的燕伸长手臂,轻抚他的头。 “怎么了?会痛吗?” 燕从他怀中移开,一脸担忧地望着高林。 “我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燕……” 高林紧搂燕的香肩,双手上下游移,但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神秘男子的形象,始终盘踞脑海,挥之不去。 ※ 永濑则之。从暴徒手中拯救高林的那名年轻男子,如此介绍自己。 在河内市中心,有家名叫洲际酒店的酒吧? 高林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红河河岸路走到洲际酒店的,只断断续续记得自己好像是扶着某人的肩膀行走,后来坐上车。 高林在酒吧的高脚椅上坐下后,听对方的话,将递到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差点呛着。杯里装着满满的烈酒。 “两眼终于可以聚焦了吧?” 高林抬起他那眉头紧皱的脸,眼前是那名年轻男子带着浅笑的脸庞。此人五官端正,肤色白净,给人的印象就像能剧面具。 “这时候来一杯烈酒最有效了。”年轻男子嘴角轻扬,如此夸口,接着问高林,“有没有被抢走什么东西?” 高林这才回过神,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少了一些零钱,不过,他原本就不太记得准确的金额——反正也算不上什么大钱。长裤口袋里的钥匙串还在。后来他又想了想,只知道少了一条手帕。 高林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所幸没被抢走什么东西。多亏你及时赶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在高林耳边低语道: “……关于密码电报,你的确照上级的命令,在打完电报后当场撕毁了吧?” 高林弹开似的身子往后一缩,朝对方不住打量。 关于密码电报的处理方式,上级下了几项严格的命令。 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绝不能带离总部半步,转成密码的工作,全都是在总部的办公室内进行。密码表和乱数表全部由总部严格管理,使用时得一一征求土屋少将的许可。经过乱数处理的密码电报文,会使用印度支那位于河内邮务电信局的设备发给东京,而打完后的密码电报文,上级要求必须当场撕毁。同样地,东京参谋总部传来的密码电报,在河内总部解读完后,也必须立即撕毁。 高林刚抵达河内时,移送密码电报文之际,一定会有陆军人员陪同。但最近可能是判断没有危险,总是由高林带着密码电报独自行动。不过…… 为什么这人知道军方的内情? 高林眯眼细看对方那端正的五官,隔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 永濑则之。男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后,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们彼此要是没有名字,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永濑不让高林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的含意,立刻以只有后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不用担心,我是军方的人。” “你是……军方的人?”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位陆军少尉。啊,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永濑说完后,动作流畅地从高脚椅上滑下,拦住一名正好从背后走过、有点年纪的法国军官,悄声与他交谈。看来,他一面与高林谈话,一面借由面前的镜子观察背后的人来人往。 虽然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但至少永濑的法语说得很流畅,与高林生硬的法语相去甚远。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刚才在饭店大门,永濑和别人以流畅的越南话交谈,走进大厅后,还隐约听见他和别人以中文讨论事情。高林现在仍无法和当地人好好对谈,在他眼中,只觉得永濑是位令人瞠目的语言天才。不,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陆军少尉? 这位笑容满面地与法国军官交谈的年轻男子,别说是陆军少尉,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日本陆军的相关人员。 首先,日本陆军在入伍时,全部都理小平头;外出之际,也都得穿军装。永濑却留着梳理整齐的长发。质地轻柔的全套奶油色西装、露在衣领外的时髦领巾、纯白衬衫,一看就知道都是高级货。他脚下的皮鞋也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无可挑剔的装扮,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经商有成的青年企业家,或是某位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比较贴切。高林过去接触过不少军人,但他从永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特有的“军人味”。 结束与法国军官的对话返回后,永濑劈头就向高林问道: “你今晚遭人袭击的原因,心里可有数?” “遭人袭击的原因?” 突然被这么问,高林想起那件事,挨了一棍的后脑再度疼了起来。 “我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是拿棍棒抢钱的抢匪吧。之前听说河内治安这么良好,没想到这么危险……” 高林皱眉说到一半,猛然惊觉。 “难道是……” “你刚才说‘没被抢走什么东西’。”永濑说道,“袭击你的家伙一度从你口袋里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零钱洒落一地。如果是抢钱的抢匪,应该会直接把钱包拿走。袭击者摆明是为了抢夺其他东西而袭击你。也就是说……” “等一等!”高林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道,“在这之前可以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听你的口吻,你好像不是碰巧路过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永濑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些和提问无关的事。 “说的也是。还有上次那件事。或许该透露些事让你知道……” 接着永濑转身面相高林,说出令人惊讶的事。 正如高林的推测。永濑今晚并非碰巧路过该处。 永濑今晚在跟踪某个男人。对方数日来一直跟在高林身后,他见高林今晚正好路过那处行人稀少的场所,觉得机不可失,便下手袭击。 “我跟踪的男人叫……算了,你知道也没用。因为那一定是假名,你就算听了也不知道是谁。而且,他应该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 “……真教人不敢相信。”高林摇着头如此低语,“这么说来,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我却浑然未觉?而你则是在监视他?” “没错。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拿棍棒袭击你。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与他保持距离,一路尾随,结果却弄巧成拙。所以我才急忙赶向前去……晚了一步,请勿见怪。” 永濑表情不变,以流畅的口吻回答。 “可是……可恶,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要跟踪我?” “当然是为了夺取你可能带在身上的密码电报喽。” 永濑耸了耸肩说道,接着简短地朝眉头微蹙、一脸狐疑的高林说明事情经过。 目前英美诸国都绷紧神经,十分关注日本“南方政策”的走向,而这次日本的视察团也确实来到印度支那。视察团的存在不仅对中国政府是个威胁,对之前都经由印度支那支援中国政府的英美诸国来说,同样威胁不小。他们正暗中策划各种手段,想打听出印度支那视察团与东京参谋总部之间有何讯息往来。 “我跟踪的那名……也就是今晚袭击你的男人,是直接受雇于国民政府的间谍,但他背后可能与英美其中一方的间谍组织有关。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要是你今晚没遵照命令撕毁密码电报,而将它带在身上,日本的密码电报就会被他们夺走了。真是好险。” 高林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 之前他眼中充满异国风情、平静祥和的河内,到底是什么? 满是醇酒和美女,令他为之沉醉的河内背后,有个阴谋重重的可怕世界正蠢蠢欲动……而偏偏他就被投入那旋涡之中…… 由于他发起呆来,没听见永濑接下来说的话。 “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再说一次?” “你听好了,高林先生。”永濑停顿片刻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事态比你想象中还要急迫。既然这样,今后你也必须承接机密任务才行。” “机密……任务?” “我不会委托你从事困难的任务。不过,此事在陆军内部算是极机密的案件,绝不能让周围的人发现,就算是视察团团长土屋少将也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高林露出不可置否的暧昧笑容,说道,“我是受陆军聘雇才来到河内的。连对土屋少将也不能透露秘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工作……” “你放心,陆军参谋总部已经知道此事。” 永濑盯着高林,向他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包准你平安无事。” 永濑说完,以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出示给高林。接着,他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丢进烟灰缸中。 ※ 高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打从刚才起,身边便传来燕平顺的呼吸声。 高林叹了口气,感觉在眼前这片黑暗中,仿佛看得出一排浮现在火焰中的文字。 d机关。 在永濑指尖处燃起的纸片,清楚地浮现出这三个字。 ※4※ 第二天午休时间,高林婉拒同事的邀约,独自出外用餐。 那是面向竹帛湖的咖啡厅pavilion。 这里离总部有点距离,所以视察团的人很少光顾。 他只要了一份鸡肉河粉,吃完后正在喝法国风味的浓咖啡时,永濑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尽管外头艳阳高照,他仍是那一身无可挑剔的西式打扮。他脚下那双皮鞋晶亮如镜,很难相信他是从布满尘埃的马路上走来。令人惊讶的是,他额头一滴汗也没流,右手拎着一份折成四折的报纸。 高林看了一下时钟,刚好一点。 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在咖啡厅门口停步的永濑,就想要挑位子似的左右张望。 他缓缓地将拿在右手的报纸换到左手。 警戒解除。 高林将小咖啡杯凑向唇边,缓缓吐出先前憋在胸中的那口气。 ——就算看到我,你也绝不能主动叫我。 昨晚永濑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一再叮嘱高林。 “我会先确认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当我右手的报纸移向左手时,就表示警戒解除,也就是没有可疑人物。如果我右手一直拿着报纸,那就请你立刻离席走出店外,绝不能开口叫我。” 永濑走向桌边,朝高林大叫,那模样就像是这才发现高林在店内似的。 “咦,你在这里吃午餐啊?真是难得。” “偶尔想换个地方用餐。” 高林照他昨晚教 的台词应道。 ——我这边也没任何异状。 这才是话中真正的意思。如果有状况,则是反问一句,“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可以一起坐吗?” 永濑如此询问,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刚才高林在看的报纸,已折成四折摆在桌上,一旁摆着永濑带来的报纸——法语的《时报》。 两人喝着法国风味的浓咖啡,闲话家常,聊了十分钟后,高林先行起身。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恕我先告辞,改天再见。” 高林行了一礼,拿起桌上的报纸。不过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报纸,而是永濑摆在桌上的那份。 他将报纸待回总部,确认四下无人后,打开来检查。 折好的报纸内,贴着一张不太起眼的小纸片。是一张白纸,乍看之下什么也没写。但他遵照吩咐,用笔芯在纸张表面轻划后,浮现出几个字。 是机密的电报内容,以及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高林看了一眼,将内容记在脑中,接着按照指示把纸浸入水中。 那张薄纸旋即在水中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林取出密码表和乱数表,立即着手制作密码电报…… ※ 坦白说,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他一直都战战兢兢。 ——传送非正式渠道提供的电报内容。 这对通讯士而言,是最大的禁忌,而此时他触犯了这项禁忌。 在不被周围的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制作密码文,混在一般的电报文中,暗中传送。既然受雇于陆军,传送非上级指示的电报,是明显违反契约的行为,甚至可能会受到军法审判。 高林之所以甘冒危险遵从永濑的指示,一来是因为先前自己在危难时,曾蒙他解救,觉得欠他一份恩情;但原因不止如此,因为永濑曾经说:“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 高林之前在日本时,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秘密的核心,对这样的状况产生了某种快感——这当然是因为他对永濑怀有一份信赖感。 ——万一发生什么事,永濑会保护我。 说到底,这是因为永濑的言行和人品有种能够说服别人的神奇魅力。 他接受委托的“机密任务”有二。 一是将永濑交付他的便条转成密码电报文。 二是将制作好的密码电报文传给参谋总部。 交付他的便条,全是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文章。这表示永濑与接受电报的一方(参谋总部),事前已达成某种默契。 另外,永濑对他打电报的方法也下达了古怪的指示。 “一般通讯文的最后一定会加上‘通讯结束’的暗号,请接在后头打出机密电报。” 第一次见面时,永濑如此吩咐。 ——可是,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后面打上电报,参谋总部不就什么电报也收不到了吗? 面对高林的疑问,永濑只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了一句:“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陆军参谋总部认可的机密任务。 高林并不想进一步细问。 ※5※ “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高林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 和之前一样,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 距离高林被暴徒袭击的那一晚,已过了将近两个星期。 在上次交换报纸获得的指示下,今晚高林被唤至洲际酒店。 按照指定的时间抵达后一看,永濑早已在吧台等候。高林遵照吩咐,与他隔一个座位坐下,向酒保点了一杯名为“乐园”的鸡尾酒。这是“没有异状”的暗号。 永濑望着前方的镜子,确认背后的状况,接着缓缓移向隔壁的座位,脸仍朝向前方。他没有直接看高林,但低声向对方道了一句“辛苦”。之后他突然问高林,我们的工作——也就是间谍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 问完后,永濑马上自己回答道: “是运气。” “运气?” 高林颇感意外。 他满心以为永濑的回答会是“勇气”或“行动力”这类的答案。 “准确来说,是运气和加以利用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将眼前的偶发事件,转换成自身运气的随机应变的能力。”永濑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嘴角浮现一摸笑意,接着道,“举例来说,高林兄,前些日子你遭敌方间谍袭击时,我也在场。就某个层面来说,这是个偶然。但我掌握那次机会,决定委托你执行机密任务。和身为民间人士的你接触,原本是违反规定的。但我接受训练的机构曾教导我‘想要活命,就得打破常规,善用自己的头脑’。所谓的运气,就是这个意思。” 高林颔首,觉得他言之有理,甚为钦佩。 “托你的福,我在这里的任务已有卓越的成果,很快结束任务了。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详细的任务内容,但我很感激有你的帮助。” 永濑说完,举杯向高林致敬。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高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为了作为日后参考,希望你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分辨敌人的间谍?” “这很困难呢……”永濑一脸为难地眯起眼睛,如此应道,“间谍原本就不能太过显眼。反过来说,什么人都有可能是间谍。例如饭店的柜台人员、酒保、新闻记者、神父、医生、警察,或是军人。无论是谁,都不足为奇。他们究竟采取何种伪装,一般人很难加以区别,特别是在这个国家……” 永濑微微蹙眉,转身望向背后的舞池。 高林马上便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他的视线前方有当地常见的法国军官、逃亡的俄国人、英国新闻记者、美国观光客、富裕的华侨、经商有成的本地人,以及历经长达六十年的法国殖民、混杂了多种血统、并在南国的烈日照晒下拥有古铜肤色、乍看根本分不清是何许人种的居民,来回穿梭其中。 在这块土地上的日本人并不多,日本间谍要潜入其中并不容易。经高林询问后永濑才说,他之所以总是打扮得如此讲究,是因为“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注:指二战前在中国东北致富的日本人]’最不显眼”。 相反,如果是中国或英美方面的间谍,则可以轻松混在人群中,采取各种伪装…… “就算是对当地人也不能大意。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高林兄,现在每天和你碰面的人当中,也可能有敌方的间谍。” “这怎么可能?” 高林半信半疑,条件反射性地转向永濑。 “从那起事件发生后,我也开始留神。可是你说每天碰面的人当中,有敌人的间谍混在其中?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举个例子吧,有了……”永濑微微皱眉,猛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那个叫郜的男人吧?” “郜?怎么可能?” 高林脑中浮现出那名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惊讶地频频眨眼。 郜是当地的商人,每天都在视察总部出入,替众人准备日常用品。每次遇见他,他总是报以开朗的笑容,主动打招呼,为人亲切。 郜会是敌人的间谍? 但是能在总部出入的人,应该都已经被调查过经历。 高林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郜的调查表。那份报告说,郜已经在这块土地经商多年,深受别人的信赖。他用动力船在河上载运商品。他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所以看起来哪种人都像,但又都不太像。如果连他都可疑,那每个人就都有嫌疑了。 “不管怎样,说郜是敌方的间谍,这实在太……”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永濑摇着头说道,“不过根据调查,郜暗中出入于印度支那司令总部,而且每次好像都被请进司令官的房间,不像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问题在于,他负责的是何种程度的任务……” 永濑这番话,听起来无比遥远。 ——郜是印度支那的间谍? 高林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开始变得可疑了起来。 ※6※ 第二天,河内一早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高林在上班的途中,一如往常先绕往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 “allo(你好)。” 他朝一名熟识的法国通讯员打招呼。 那名身形矮胖、头顶光秃的男人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肿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里目睹雷蒙德喝得烂醉如泥。 “有没有来自东京的电报?” 经他询问后,雷蒙德不发一语地打开桌子的抽屉锁,取出几份电报,抛在桌上。 “merci(谢谢)。” 高林向他道谢,但雷蒙德还是一样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怀疑雷蒙德之所以总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为法国吃了败仗,要不就是对日本比较反感。但后来才发现,法国人在工作时,一般来说都心情 不太好。 高林迅速将手中的密码电报看过一遍。 没看到紧急电报的标记,全是一般的定期联络。 高林将密码电报收进公式包里,确认上锁后,走出屋外。 晒得令人隐隐作疼的烈日从头顶洒落。雷阵雨来时,蓝天马上乌云密布。河内每天都会降宛如瀑布般的倾盆大雨,有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久,接着立刻放晴。雷阵雨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准确地提前一小时——倘若今天下午三点下雨,明天就会从下午两点开始下。只要记住这样的时间,就不必担心会淋成落汤鸡。 接收东京参谋总部传至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的密码电报,并送往总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这工作不像通讯士,反倒比较像邮差。但话说回来,密码电报绝不可能请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往返两地。 来到总部后,他马上窝在总部的办公室里,开始解读东京传来的密码电报,将它转换成明文后,再呈交土屋少将。接着从土屋少将那里接下几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骤,使用密码字典和乱数表将它转成密文。如果不是紧急电报,可以等累积到一定数量后,再带往邮务电信局,借用那里的设备传送电报。 自从到印度支那就职后,这已成为他平日的工作。 根据小道消息,中国大陆此刻激战正酣,被征召的同事中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命丧沙场。而印度支那全无战事,看起来平静祥和,目前视察团内也没出过人命。 置身在印度支那的灿烂阳光下,高林只觉得之前在洲际酒店听永濑提到的另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 在总部的走廊转角处,高林差点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个满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从那天起,高林便常躲着郜。 远远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马上躲进自己在总部的办公室内;如果来不及躲,就索性别过脸去。 “你好。” 郜那张黝黑的脸泛着柔和的笑容,向他问候。高林却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 数天后…… 结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于固定的时间离开视察团总部。 来到马路上后,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顾的舞厅玩乐,或是到湖边那家新开张的餐厅尝鲜。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在河内,这时候天色还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应该会有好主意,于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国的每个地方都差不多一个样,河内的街道从傍晚开始便热闹非凡。当夕阳西下,白天的暑气减缓后,人们才走到户外开始活动。 男人将桌椅搬到家门前的步道上,摆出老旧的扑克牌或棋盘,天南地北地闲聊。另一头的女人则是使用类似日本陶炉的器具,开始张罗晚饭。老占卜师背倚墙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路旁开店做生意的理发师,现在树下给客人理发…… 高林并不排斥当地人这种营生方式。他从小生长的高知,也有类似的味道。当地人见到混在他们当中的高林,也只是多打量了他几眼,并没把他当外人看。 神清气爽地享受散步之乐的高林,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奇怪的感觉,不禁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但始终没发现有谁正盯着他看。 ——也许是我多心了。 高林露出苦笑,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猛然一惊。 在巨大的悬铃木下,理发师背对着马路,正在替客人理发。 有一块镜子碎片用绳子垂吊在树枝上,正随风摇曳。高林觉得那名映在镜中的客人,有个短暂的瞬间与他目光交会。 镜子随风摇摆,清楚地看见男子的脸。 是郜。 在当地经商的郜在这里理发,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但郜一面开朗地和理发的男子交谈,一面以几欲将人贯穿的锐利眼神紧盯着映在镜中的高林。 高林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待他回过神来时,郜已理完发,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高林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现场。 他心想,得赶紧摆脱郜那可怕的眼神才行。 永濑曾经说“郜也许是敌方的间谍”。坦白说,之前高林一直半信半疑,但现在他已经确定。郜在镜中紧盯他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他果然是敌方的间谍,也许那天晚上袭击自己的男子,就是郜…… 正当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不禁驻足。 从刚才起,背后便一直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河内的街道是石板地。这里到处都配合法国人的喜好,铺设石板,若穿着皮鞋走在上头,一定会发出声音。高林是通讯士,对声音特别敏感。走在石板地上时,人们的脚步声会随鞋子的种类或步行方式而带有独特的波长。听惯摩尔斯密码的高林,可以清楚分辨脚步声的特征。 他的耳朵向他透露—— 那名跟踪者现在正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 高林全身汗毛直竖。他提不起勇气回头看。当他迈步前行时,背后也再度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步伐,努力想甩开那个脚步声。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速度。没用,距离还是维持不变。他绕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但还是没用,始终无法摆脱对方。 他一面集中精神注意背后的脚步声,一面在黄昏的河内街道徘徊。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过哪些地方。 当他发现时,已被逼进无人的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高林伸手抵向那挡在面前的光滑石墙,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这才发现一件事。 他为了甩开跟踪者而四处徘徊,但事实上,是那人将他逼入这里。 死胡同的入口处传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突然停住。 高林吞了口唾沫,使出他所有的勇气,转头望向身后。死胡同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背光的黑影。 “……郜……你是郜,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觉得黑影仿佛露出冷笑。接着…… 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高林被吓傻了,茫然呆立。 ——没事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出死胡同。 他左右张望,但眼前只有一路绵延的石板地,连一只小猫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哪儿去了? 高林脑中一片混乱,但同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思绪正在不停转动。 这条道路左右两侧是绵延的高墙。无论对方走往哪一边,都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既然这样,对方应该是藏身在某处才对,但这又是为什么? 咦? 他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近有过同样的情况。不,并非完全一样,但当时好像也…… 突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中。紧接着下个瞬间,高林直视前方,在石板路上全力疾奔。 ※7※ 诈骗集团的党羽出现在交易现场时,被现场埋伏的日法联合宪兵队一网打尽。 他们假借日本某商社的名义,想骗取滞留在印度支那国界的大量援中物资。 集团的主谋是永濑则之。 长期在上海替日本军人和欧美人士当皮条客的永濑,从他在神乐坂料亭当艺伎的妹妹那里得知印度支那有援中物资的情报后,便渡海来到印度支那,打算大干一笔。 英美诸国为了支援国民政府所运送的物资,目前应日本的要求,从火车上卸下,大量滞留在印度支那和中国的国界附近。有大量的汽油、卡车及其他运输车、便携干粮等。如今战局扩大,这些物资价值连城。 要是永濑的诡计得逞,他们应该可以赚取上亿元。 “看来,是出入参谋总部的一名陆军军官,在和艺伎枕边细语时,泄露了我们处理援中物资的情报,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土屋少将摆着张臭脸,忿忿不平地咒骂着。 立正站在办公桌前的高林,别说是点头了,就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等候处分。 这是高林现在的处境。因为…… 永濑想到的诈骗手法委实惊人。他假装参谋总部发出电报,向印度支那下达“移交物资”的指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接收物资。 为此,他只需要进行一项作业。 那就是制作假的电报。 日本陆军的密码号称“无法解读”,但这世上没有绝对无法解读的密码。如果是为了取得上亿元暴利,绝对值得放手一试。 永濑最先看中的,是留在印度支那的法国人极度颓废的一面。他们的祖国在纳粹德国的闪电攻势下举白旗投降,首都巴黎被德国人的军靴践踏。面对这样的屈辱,当地许多法国人都不能接受。之前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社会 里,法国人鄙视其他人种的程度近乎异常。如今,他们的高傲自尊突然被粉碎,这股反作用力极为强大。当地的法国人中,有人变得自暴自弃。长期在上海和欧美人打交道的永濑,冷静地看出这一切。 永濑先接近在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担任通讯士的雷蒙德。就像先前对高林那样,永濑有一种特殊才能。坦白说,他确实能口吐莲花,而且天生有语言天分。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他有心,便能取得对方的信任。永濑在夜晚接近这名在酒中沉浮的法国人,激起他的自尊心,借此拉拢他。雷蒙德在日本视察团利用印度支那的设备打密码电报时,暗中加以复印,交给永濑。 但从结果来看,他这项尝试进行得并不顺利。 光是盗阅密码电报,终究还是无法破解人称“无法解读”的日本陆军密码。要制作假的密码电报,一定得对照日语写成的通讯文才行。 永濑马上使出对策,那就是…… “你这家伙也真是够可悲的。”土屋少将望着高林,眯起银色细框的圆形眼镜底下的双眼,说道,“被自己迷恋的女人骗得团团转。” 这句残酷的话直刺进高林胸口。 燕。 那宛如春燕般顺从、惹人怜爱的燕,是那群被逮捕的诈骗集团的成员之一。 燕其实一点都不爱高林,她真正爱的是永濑。她奉永濑之命,在舞厅主动接近高林,和他一起生活。 目的是找到高林可能会带在身上的日语通讯文——就只是为了这个。尽管她没有半点爱意,却只因这是永濑的命令便委身高林。 燕可能连日来都趁高林外出时查探他的东西,但高林完全遵照上级的指示,从未将通讯电报带回家中。 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解读密码。不久,真正的日本大商社(他们的鼻子特别灵敏,很快便能嗅出哪里有利可图),或许就会私下与军部交涉,拿走那批物资。 焦急的永濑最后决定亲自现身,与高林接触。 这就是那天晚上高林被暴徒袭击的真相。当他被袭击时,永濑出手相救。以此博得他的信任后,假装是军方秘密机关的人,将高林卷入其中,设计让他制作机密电报。 既然不能取得日语的通讯文,那就反过来让对方将自己所写的日语转为密码。在这种情况下,已不需解读密码,只要取得命令他们交出物资的假秘密电报密文即可。 永濑先将假密码电报所需的几个单字分别藏在几份乍看毫无意义的通讯文中,而且还佯装在执行机密任务,刻意使用交换报纸这种神秘兮兮的方法,将通讯文交给高林,让他转成密文。 永濑会通过雷蒙德取得高林打的密码电报,而他早就知道原本的日文内容,这么一来要猜出对应的密文就不是难事了。 当然了,在他假冒陆军少尉的这段时间,要是被接收电报的东京参谋总部怀疑,一切将会前功尽弃。于是,永濑一再叮嘱高林“一定要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发出后再打上机密电报”。高林在打上“通讯结束”的同时,雷蒙德伸手关闭桌下的电源,切断通信线路。 就这样利用分几次取得的密码,永濑假冒陆军参谋总部发了一封假的密码电报,有雷蒙德将它混在真正的密码电报中,交给高林。不知情的高林按照平时的做法解读密码电报后,呈交给土屋少将。 也就是今天。 来路不明的跟踪者消失后,高林全力冲回总部。 那名神秘的跟踪者没发出任何脚步声,就这么消失无踪了。思考个中原因的高林,突然想到某件事。 对了,和那时候一样。 被暴徒袭击的那晚,高林确实听见袭击他的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他完全没听到永濑“急忙跑来”的脚步声。 位于红河河岸的那条路,左右分别被河流和仓库的高墙“包夹”,脚下是一路绵延的石板路。永濑总是一身讲究的打扮,脚下还穿着晶亮如镜的皮鞋。如果他真是“急忙跑来”,身为通讯士的高林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脚步声。 换言之,永濑事先藏在附近某处,看着高林被袭击,然后看准时机慢慢现身,朝他走近。 只能如此猜测了。 但永濑为何要这么做? 高林如此思索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永濑该不会是假的间谍吧?如果他说的全是谎言……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全力往前疾奔。他抵达总部时,全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高林要求见土屋少将,说“事态紧急,希望能与将军面谈”。土屋少将闻言,虽然神色平静,但还是看得出来全身为之紧绷。 土屋少将听完他的说明后,只简短地对高林说了一句,“你到其他房间等着。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接着马上起身离席,不见踪影。 三个小时后…… 土屋少将找来高林,告诉他以永濑为主谋的诈骗集团一行人,出现在他们以假密码电报指示的地点,佯装是日本大商社的人,要求军方交付物资。永濑的伪装相当完美,文件也样样具备,倘若只有管理物资的士兵在场,肯定会听从他们的要求。但就在诈骗集团准备拿走物资时,早已埋伏在现场的日法联合宪兵队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逮捕的一行人当中,包括了法属印度支那的通讯士雷蒙德,以及和高林同居的那名年轻女子——燕。 土屋少将以极其开朗的口吻告诉高林事情的始末。 土屋少将先前说的话是否会有什么改变,高林完全无从猜测。 ——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 三小时前,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高林并不知情,但解读伪造的密码电报,并呈交土屋少将,罪行恐怕不轻。不,在这之前,高林被永濑所骗,曾多次替他制作非上级下达的密码电报,并传送给东京的参谋总部(虽然实际上都没送达)。无论土屋少将下达何种处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制作非上级下达的密文,并加以传送,你这种行为原本应该重罚。”土屋少将表情严肃起来,以严厉的口吻说道。隔了一会儿,他轻咳几声,接着说,“不过,你察觉那群不法之徒想夺取军方物资的阴谋,并于事前通报,这点还是必须给予肯定。多亏有你的通报,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因此,功过相抵,我决定不予追究。” 这意想不到的“处分”,令高林大为惊愕。 土屋少将接着低声道: “但此事绝不能向他人提起。那伪造的密码电报,从没存在过,知道了吗?特别是海军那班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林这才明白。 此次事件,是因为作为印度支那视察团核心的陆军,太过相信自己的密码系统,连通信装备也没带,才酿出大祸。海军则是携带了自己的通信设备,如果向他们借用设备,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当然了,陆军与海军之间多年不睦,这也是事实。陆军方面不可能向他们低头恳求。 绝不能向同行的海军那班人公开此事。 这是土屋少将的判断。不过…… 高林感到纳闷。 的确,正因为高林事前察觉永濑等人的阴谋,并在他们骗取物资前加以逮捕,此次的事件才能当做“从没发生过”。但高林是在三小时前才通报,要组成日法联合宪兵队,并前往执行任务,未免调度得太过完美。 高林认为早在他报告前,便已安排妥当。 到底是谁…… 蓦然有个词从他脑中闪过。 “d机关……” 他还没细想,就已脱口而出。 永濑的妹妹与某名陆军高级军官枕边细语时,从他口中问出的情报,就只有援中物资吗? 当时—— 先前永濑在焚烧写有“d机关”的纸条时,流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自信神情。倘若陆军内部真有名为d机关的机密谍报机关,那会怎样?就算有人对永濑他们的行为产生怀疑,但d机关这个组织毕竟只有陆军高层中极少部分人才知道,要确认他们现在从事什么任务,得花不少时间——只要趁这段时间夺取物资即可。如果永濑是打了这个主意的话…… 他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 那名来路不明的跟踪者凭空消失,而且没留下脚步声。托他的福,高林才会怀疑永濑的真实身份。但那人究竟是谁?在逆光下只有短暂一瞥的轮廓,看起来像是常出入于总部的那名当地年轻商人——郜。 如果郜才是真正的d机关成员呢? 永濑说过“间谍不能太过显眼”;还说,“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最不显眼”。 但真要这么说,自称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儿,以商人身份完全融入当地人之中的郜,才是真正的“不显眼”。 难道他早已察觉永濑他们的阴谋?会不会其实是他下达指示,联合宪兵队才会在事前便已组织好待命? 不过,真的要派遣宪兵队,需要“有人通报”,高林就是被利用的那颗棋子。为了利用他当通报人,郜调查了永濑和高林接触的情况,让他察觉当中的矛盾。会不会,这才是那场诡异的跟踪事 件真正的用意? “忘了这件事吧。”土屋少将突然从办公桌后趋身向前,把脸凑向高林,以不同于先前的低沉嗓音说道,“d机关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称呼的,不过,在你走出房门之前,得忘了它。知道吗?” 正当高林不知如何是好时,土屋少将已缩回身子,靠向椅背。接着他突然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道: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的结果也不错,不是吗?” “……也不错?” “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传出去。我们就快离开了,到时候,这里的女人可能会吵着要钱,或是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反正你也没打算带那个女人回日本吧?” “这个……” 高林一时语塞。 他是真心爱着燕,但问到是否真有带她回日本的打算…… 高林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朝他心口摸了一把。 ※ 两周后,留在河内的日本人接获全部撤离的命令。 紧接着,日军大举进攻印度支那北部。 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四章:棺柩 ※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这名塌鼻、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准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完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一只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的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发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元首的计划被曝光,他们怀疑这次的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激进分子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机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系。” 经过实际调查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至现场。简言之,单纯只是“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准备匆匆离开时,反而当场遭到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上,验出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写不出,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出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特地指示要“仔细检查火柴棒”。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干净。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子,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浮现在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出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一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宽阔的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准说谎!”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试图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沃尔夫上校已无视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这钱包你怎么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问题,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对同胞行窃,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过神的模样,朗声大叫:“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抬起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你说的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不是从同胞那里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啊?”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掉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手上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间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 真木克彦,日本人。 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正准备从房间走出去时,一名部下小跑着从房内横穿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从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争执。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没有定论,结果这次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了可疑人物——毕竟这次的事故被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亮起。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日常问题,当然无法求全责备。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酿成的,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而事故的责任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奥图·法兰克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都没有。既然这样,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 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的登记地址和居住地址相同。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刻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顿时弥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此刻显露出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层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很多车辆,几名身穿军装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别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引发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信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得小心谨慎才行。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宅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准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习惯、人际关系、成长过程等等。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换洗的衣服等,分别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以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来看,说他有些过于讲究,一点都不为过。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从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中浮现出的真木克彦的形象,与第三课调查到的他的经历完全相符。真木成长于日本的富裕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由于他很想自立更生,因此离家,如同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远赴欧洲学习美术。他对此兴趣浓厚,开始从事与美术相关的生意。 然而,尽管搜遍家中每一处角落,还是找不出真木当过间谍的证据。 不久,奉沃尔夫上校之命向邻居打听的部下返回,同样是一脸困惑。 据居民们提供的证词,真木是个身材中等、不太显眼的年轻男子。这一带住了不少富裕的外国人(人称“体面的雅利安人”),日本人真木似乎也算是其中之一。 附近没人和他熟识,但如果和他说话,他总是回以亲切的笑容,并以流利的德语回应。 当中有人得知真木是美术商后,神情颇为惊讶。不过,并非只有在店里贩售美术品才算是美术商,没有店面却从事美术品买卖的人,在欧洲有很多。考虑到真木的职业,他常出外旅行而不在家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这次沃尔夫上校引以为傲的鼻子出错了吗? 在场的部下开始怀疑。 这时,房门开启,走进一名两颊通红的金发青年,是沃尔夫上校的年轻秘书约翰。 “请恕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沃尔夫上校递出一个大信封。 信封内是刚洗好的几张照片,是约翰用情报局的小型相机,在柏林医院拍到的照片。 拍照的对象,全都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白色床单盖至胸口的位置,面无血色的脸庞比床单还要苍白。 真木克彦。 在列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不,他持有写秘密笔记用的特殊火柴,应该是日本的间谍。 沃尔夫上校冷峻的灰色眼瞳,以几乎贯穿照片的锐利眼神,打量着每一张照片。 真木克彦虽是东洋人,却有着轮廓深邃的端正五官。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没任何伤痕。衣服右领沾满血渍,似乎被利刃划破。除此之外,他的表情相当安详,很难想到他是被卷入可怕车祸中的死者。 下一张是右手的放大照,食指与中指有脏污,证明他是个瘾君子。没错,就算他身上带着火柴,应该也没人会怀疑。 “听医生说,他的死因是列车折断的铁架贯穿了身体,造成休克和失血。之所以表情如此安详,应该是立即丧命的缘故。” “这是真木本人,没错吧?” 沃尔夫上校低头望着照片,如此低声询问。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向附近居民出示照片确认过,确实是真木。不过……” “不过什么?” 沃尔夫上校抬眼问。 “怎么说好呢……说来有点奇怪……”约翰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最后他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报告,“许多人看过照片后,都惊讶地说,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沃尔夫上校马上眯起他的独眼,接着问道: “那么,有人出面收尸吗?” “还没人到医院去收尸。” 沃尔夫上校下巴往里收,低声沉吟。他在脑中重组查明的事实,接下来…… “报告。” 他暂停思考,望向擅自发言打扰他的年轻秘书。 “报告。” 秘书又说了一次,脸因紧张而泛红。 “什么事,快说。” 约翰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我在医院调查过真木的遗物,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我想,真木或许不是日本间谍,就只是个美术商。今天的搜索行动,也许该就此停手……” “继续搜查。” “咦?你说什么……” “真木是日本间谍,不会有错。” “可是……” 约翰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左右两旁。 ——看来,他是代表其他人向我表达意见,被迫充当那只给猫系铃铛的老鼠。 沃尔夫上校面无表情地努了努下巴,锐利的视线投向地板的某个角落。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锭落在打开的门后。 约翰蹲下身,伸手将它拾起。 他将药锭放在掌中,转过头来,一脸疑惑。沃尔夫上校依旧保持沉默,催促他接着确认真木那只摆在地上的手提包内有何物品。 之后,上校又让约翰查看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文件中写的都是一般的交易内容记录,没任何特别之处。然而…… “摸摸看。” 沃尔夫上校命令。 约翰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文件表面,指尖微微发白。约翰把指尖凑向鼻子闻了闻,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气味……好像是滑石粉……” 沃尔夫上校默默颔首。 约翰这才放松地吁了口气,然后缓缓摇头。 “掉在地上的白色药锭,怎么看都像是阿司匹林吧?每家药局都有卖的。手提包里,有可拆式衬衫衣领、刮胡刀组、领带夹,还有……” 他抬起脸,耸着肩。 “全都是没什么特别的日常用品,我家里也有。如果这是间谍的证据,那我也可能是间谍了。” ——你会是间谍? 沃尔夫上校在喉内发出轻笑。 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的人,绝不可能当间谍。 这项事实,沃尔夫上校根本懒得提醒他。 把发现的东西逐一看过后,确实都是很普遍的日常用品。因此,约翰秘书,乃至于这些理应惯于“猎捕狐狸”的第三课成员,都被蒙蔽了。 他以锐利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 这间屋子整理得有条不紊,甚至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地步。虽说只是一片小小的阿司匹林,但同一个人,有可能让它留在地上,而不去处理吗? 那片阿司匹林恐怕是真木自己放在地上的。为的是借由药锭摆在地上的位置,来确认是否有人在他外出时偷偷潜入屋内。 他的手提包也一样。里头放的全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用品,例如领带夹、衬衫衣领、刮胡刀组。不过,这些物品借由固定的摆放,可以作为对付入侵者的警报装置。 例如,领带夹的上端事先准确地对向衬衫衣领的右端。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手提包内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招,就 属在文件上洒上薄薄一层滑石粉。抽屉里先放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在上面洒上颜色不太醒目的粉末。这是典型的“假伪装”,用来暴露入侵者的存在。 他的部下还漏了一件事。 玫瑰大街的建筑中,唯独三十三号这间屋子的构造不太一样。只有这间屋子,不但有面向大路的入口,还有可以从后院通往巷弄的出口,另外还设了一扇门,可以通往与这间屋子左侧马路平行的小巷。无论从屋子正面还是后方的巷弄,都能通往后院…… 真木刻意挑选这间屋子的原因,沃尔夫上校已了如指掌。 为了确保退路。这是间谍挑选住处的第一条件。 ——真木克彦是日本间谍。 这点已毋庸置疑。问题是…… “为什么是日本?” 约翰一脸纳闷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沃尔夫上校的灰色独眼转向他,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是我国的盟友,日本的间谍暗中潜入我国,到底想做什么?” ——日本是盟友? 沃尔夫上校就像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笑话般,脸上露出冷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原来如此。前一次大战时还没出生,是吧……” 沃尔夫上校从这位仍留有稚气的年轻秘书脸上移开视线,朝这间屋主已死的房子来回打量。 ——一模一样。 以前他也曾闻过同样的气味。 狐狸的气味……很罕见的日本狐狸。 蓦地,那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就像划破黑云的闪电般,在他脑中鲜明地浮现出来。 ※5※ 二十二年前—— 日本是德国的敌人。 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冲突不断。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了奥匈帝国的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战以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认为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开赴战场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已经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分分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清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的一个师匹敌。 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局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 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相当年轻。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便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 考虑到当时和英国的盟友关系,日本也向德国宣战,攻占了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还占领了本来也属于德国的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进行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就是当时日本的战略。为了提早得知欧洲形势,日本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 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上校几乎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提拔。 “情报战的胜利,与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队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提拔。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费自己作为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将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在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蹿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的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的路线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都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决定。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就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范间谍,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即有间谍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认为“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叫声而发抖的狐狸会主动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欢喜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现在,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的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不禁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晓。而且那份密码电文中,还提到情报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完全弄不明白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一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特的渠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甚至从未露过面。这只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犹如嘲笑在马背上的猎人一般,继续早情报局一步窃取着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基尔郊外被捕。 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有很多种血统,身材中等,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没有任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 德国情报局通过某个可靠的渠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渠道。 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 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的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日本参谋总部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浮现出显而易见的高傲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面孔给人错误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围的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之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办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这一刻,才真正抓住了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自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怂恿,但始终都是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其惨烈。 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不敢正视,甚至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 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旦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认定自己已经全部招认,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扳机。 但大部分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 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 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防止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到厕所。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年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样。 手榴弹。 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了踪影,而且当事人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 他急忙环顾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 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了。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无论他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用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 沃尔夫以单手捂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窜,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了一名监视的士兵,拔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了。” 沃尔夫大为愕然。 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 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之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的注意力开始涣散,便称肚子痛,并佯装无法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围的人还是有很高的警觉性。但就在男子再次被拷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 他让手榴弹在自己头顶上爆炸。 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伤害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了。 但要是继续被这样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一只手和生命,孰轻孰重…… 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毅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改变。 他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索,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没过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准确掌握了海军叛变的时间,从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出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深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项非正式的特别情报。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个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在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一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 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微微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培养的组织成员。 “你打算怎么处理?”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道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道,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这是沃尔夫从那名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下你的皮毛。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6※ 第二天,德国各大报纸都大篇幅报道了在首都郊外发生的那起悲惨的火车事故。 一方面通过目击者的证词,生动地再现车祸发生时的详细情形;一方面大肆夸赞希特勒青年团火速赶往现场,救助伤患的杰出表现。 新闻报道清楚地表明车祸原因是有一方列车脱轨,同时根据在车祸现场逮捕的奥图·法兰克(四十五岁)的自白,传达当局已逮捕多名铁路劳工的讯息。报道指出,奥图·法兰克供称,“此次事故,是混进铁路劳工中的反体制分子进行破坏活动所造成的。”而当局也会利用这次机会,为了将引发这起悲惨事故的不法分子从国内一扫而空,继续展开严厉的侦讯。 面对眼前各大报纸的报道,沃尔夫上校满意地眯起眼睛。 报道内容事前经过审核,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落向报道的结尾处。 报道中公开了收容此次车祸伤亡者的医院名称,并表示当中有人至今仍身份不明,催促柏林市民尽快前往认尸。 沃尔夫上校特地指示各大报纸写下这段讯息。 在这次火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真木克彦,肯定是那名男子在日本成立的谍报机关的成员。 真木在德国从事谍报活动。 目的是查明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向。 考虑到这些年来日本在外交领域的失态,便觉得这不足为奇。 约翰他们这些年轻的一代,似乎将日本视为相交多年的友邦;不过,纳粹政权改变以往对东洋的政策,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一九三八年四月,纳粹政权决定从中国撤回军事顾问团,同时禁止将武器及军事物资输往中国,并在次月承认“满洲政权”。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在国际中逐渐被孤立,特别是在“满蒙”国境上,直接与苏联展开对峙,备感压力。日本陆军当然很欢迎纳粹政权这项外交决定,之后更是毫无顾忌地与德国亲近。 但德国纳粹改变其东洋政策,其实背后有其原因。 对德国来说,拆散日本与英美的关系,让它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是非做不可的事。 结果德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国纳粹宣布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举世为之震惊。 日本一直坚信苏联是日德的共同假想敌,面对这突然宣布的条约,不禁错愕。 “欧洲形势复杂诡谲。” 当时的日本内阁被迫下野,留下了这句神秘的话语。然而…… 尽管遭到《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种严重的背叛,但不可思议的是,日本陆军竟然并未考虑与德国纳粹分道扬镳。非但如此,甚至对德国越发依赖。 一定是因为在远东地区与英美的对立,使日本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这正是纳粹政权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随意操控日军在远东地区的动向。 如果能办到这点,应该就能牵制英法,德国在欧洲的战略将无限扩展。为此,德国的下一步棋绝不能让日本知道。 若是早一步被日本得知自己的意图,德国便失去了优势。若反过来被日本利用这项情报,在最糟的情况下,德国与日本的立场甚至可能就此颠倒。 日本陆军虽然动作慢了一步,但现在努力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 无论何种情报,都得视使用者而定。 沃尔夫上校突然觉得他失去的右眼一阵刺痛,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从死亡的日本青年真木身上,闻到了和那名男子同样的气味。 真木可能是名傀儡师,即英国人所说的“间谍首脑”。真木佯装成美术商人,一面在德国四处旅行,一面与内应接触,收集情报。他整理从内应那里取得的何种真假难辨的情报,加以分类,再从中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正是间谍首脑的任务。 之前德国情报局完全不知道内应的存在。光想到这点,就可以确定真木是极为杰出的傀儡师。 但真木被卷进火车事故中,遭逢事故。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但人毕竟不是神,谁也无法预料他会死于非命。 间谍首脑越是优秀,失去时影响越大。 一旦知道真木已死,所有内应应该会阵脚大乱才对。真木很谨慎地在德国布下间谍网,只要能逮到其中一人,其他人便可一网打尽。 另外,日本在德国的间谍网若是在这时崩解,日本陆军对纳粹德国便完全失去了先机。为了加以应对,他们应该会采取某种措施。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一定会现身。 沃尔夫上校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认为那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任务因为部下的意外死亡而失败。为了收拾残局,他一定会亲自上场。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沃尔夫上校这才从情报局倾全力制作的“完美陷阱”计划书中抬起头来。 ※ 要设下陷阱,首先需要引诱狐狸前来的诱饵。 诱饵,就是真木在德国栽培的内应,即之前提供德国机密情报给真木的人。 一个人会背叛祖国,成为所谓的“卖国的情报分子”,有各种原因。并非全然是对现今政权有什么反感,或忠于不同主义这类政治性原因。为了眼前少许的现金,或是满足异性的欲望,人便可轻易背叛祖国。当中也有人是被握住把柄,不得已而成为内应。 无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成为内应,背叛者的罪恶感始终无法从他们心中消除。当他们被一位优秀的间谍首脑管理时,一切都能平安无事——优秀的间谍首脑会承接他们心中的罪恶感。但是当这位间谍首脑消失后,他们一定会阵脚大乱,至少会有人想前来确认真木是否真的已死。 沃尔夫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真木的住处以及安置遗体的医院。若有人打电话向医院询问,便会立即向情报局通报,锁定来电者。 被逮捕的人,会被用来放长线钓大鱼,或以免责为条件。使其投靠我方。 这就是诱饵。严密监控诱饵,等候狐狸上钩。 一定要在那名男子在真木的住处或医院现身,或是与那名当钓饵的内应接触时,加以捕获。 计划简洁而完美。理应是如此,然而…… ——为什么? 沃尔夫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回报,一天比一天焦急。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死亡的真木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别说那只日本狐狸了,连理应会因为真木的死而阵脚大乱的内应,也不见有任何行动。 从日本搭船到德国要一个月,若是搭机则要五天。 按照计划,在那名男子抵达德国之前,最少也应该先掌握一到两名内应。但不知为何,尽管真木这名间谍首脑已经丧命,他的内应还是像没事发生似的,完全没半点反应。 沃尔夫不懂他们为何没有行动。 尽管如此,情况应该还是对己方很有利。 一般来说,间谍首脑就算对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内应的身份,只会向祖国报告他根据内应提供的情报所下的结论。这是保护内应最妥当的做法,正因如此,间谍首脑才能与内应缔结信赖关系。 沃尔夫不认为在日本的那名男子已经掌握了真木的所有内应。 为了解救因真木的死而面临危机的间谍网,他来到德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真木遗留在某处的内应名单。 沃尔夫已彻底调查过真木生前的行为。不只是住宅,就连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全都滴水不漏地派人监视。一有可疑人物,便马上逮捕…… 但他等了又等,始终没人上钩。 于是他再度对真木位于玫瑰大街的住处展开彻底搜查,但还是查不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线索。他们拆除地板,对阁楼、壁板的缝隙全都展开地毯式搜索,还是找不到任何间谍的证据。 宣读报告书的秘书约翰微微耸肩,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真伤脑筋。真木真的是日本间谍吗?” 沃尔夫上校的独眼瞪了他一下,约翰马上噤声不语。 吩咐约翰退下后,沃尔夫上校独自待在办公室内,深深陷入椅子中,盘起双臂,静静寻思。 那个气味不会有错。 附近住户看到真木的遗照后,都没想到他是名美男子,并对此深感惊讶。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真木一直都戴着“给人印象模糊的面具”,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真木是受过那名男子训练的日本间谍,不会有错。不过……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蓦地,他脑中浮现真木的死相。那并非实物,是约翰拍摄的照片——一张宛如沉睡般的安详面孔,还有沾血的衬衫衣领。 他突然觉得脑袋猛然一晃。 他伸手按下对讲机按钮,约翰马上回应。沃尔夫上校焦躁地问道: “真木坐的是哪一列火车?” “哪一列?您在问哪件事?” 约翰深感纳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沃尔夫迅速说明了情况。 当他听完约翰的回答时,咒骂的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妈的,混账东西!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出去?去哪里?”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么一声,便挂断了对讲机。 ※7※ “要我再一次说明死因?我听说是紧急情况,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手术中突然被传唤的医生,愤愤不平地低语着,微微摇头。他年约五十岁,瘦削的身躯穿着白衣,脸上浮现疲惫之色。 “你们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都是因为你们把犹太籍的医生赶走,害得我们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而且,你们还为了一个死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将正在动手术的我找来……”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沃尔夫上校低声如此说道,医生全身一震。 他低头朝护士递上的病历表看了一眼,开口道: “哦,这位患者啊……我记得。好像是被车祸断折的铁架贯穿侧腹吧?如果是这位患者,在送来医院时,应该就已经确认死亡了。死因是‘外伤性休克及大量出血’……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是当场死亡。” “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研判为当场死亡,应该不会有错吧?” “应该不会有错?” 沃尔夫上校眯起他那只独眼。 “这么说来,他也有可能不是当场死亡……也就是说,车祸发生后,他可能还暂时保有意识喽?” “因为每个人对外伤性休克的反应都不一样,这也得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过……但也不能说没有……”医生话说到一半,发现沃尔夫上校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神色,急忙接着道,“不过,就医学上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诊断为‘当场死亡’,并没有错。” 医生这句话,并未传进沃尔夫上校耳中。 真木意外卷入火车事故中,被折断的铁架贯穿身体。 真木当时应该已发现自己不可能活命,生命从他的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样的状况下,真木脑中会想些什么?不会有别的,真木受过那个男人的训练,是个和他有同样思考模式的间谍。他应该早已判断出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间谍而言,意外死亡意味着任务失败。后续的谍报活动将无以为续,而且不仅如此。在当局的调查下,之前他极力隐藏的事物——从口袋里的暗号表,到藏在家中双层抽屉里的机密文件,全都会被摊在阳光下。他的谍报活动成果将全部化为乌有,还会给敌人更多重要的情报。 他们与因执行任务死亡而赢得荣誉的军人不同,对间谍来说,无论何种死法,都会被视为任务失败。可是…… 那张照片。真木的遗容无比安详。 为什么? 真木确信,他的死不会给敌人带来任何收获。 此次的火车事故,是从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对撞。 真木就坐在返回柏林的火车上。 “接手”的工作已办妥,真木刚将他在德国收集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某人手中。 不管对真木的住宅展开如何仔细的搜索,也始终一无所获,就是这个缘故。真木为了此次的“接手”,整理好了一切情报,并将过去的情报全部销毁。活动的成果全转交给了对方,就算查探他身边的一切,都查不出任何情报。 真木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检视自己的行动,对比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以如此安详的表情走向死亡。然而…… 真木还是有问题没解决,那就是他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一旦知道真木的死讯,他的内应当中一定会有人自乱阵脚,就算有人出面自首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至今仍没有任何动静? 沃尔夫上校朝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眯起他仅剩的独眼。 蓦地,他因想起某件事而抬起头。 ——还没人到医院去。 当时约翰曾如此说。难道…… 他让那名医生退下,唤来火车事故发生当天轮值的护士。他把脸凑向病历表,急切地问道: “当天收容这名患者的是哪间病房?” “……是二〇二号房。” 年轻护士怯生生地应道。 “当天二〇二号房就只有他的遗体吗?” “那天医院里满是病患……但还是不可能将伤患和死者放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应该是和一位因车祸亡故的老先生放在同一间病房里……” 沃尔夫上校以可怕的眼神望着约翰,接着问: “有人来领取那名老先生的遗体吗?” “他好像没有亲人,遗体现在还寄放在医院里……” 话说到一半,护士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 “对了,某天有一名绅士前来确认那名老先生的身份。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可能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打扮得相当讲究,是位非常客气的绅士,深戴着一顶软呢帽,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护士露出沉思的表情,两颊略微泛红,接着说道,“对了,就算在室内,他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一只脚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竟然有这种事…… 沃尔夫上校瞪大他那只独眼。 难道那名男子就是和真木交接的对象? 护士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错愕的沃尔夫上校耳中。 “当时我带领他走进病房……就在那时,医生把我叫去……是的,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猜那位先生当时是独自在病房里。之后我与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所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对我说一句‘抱歉,那不是我的朋友’……” 那张照片。 完全不同的另一张照片,浮现在沃尔夫上校脑海中。 死亡的真木身上穿的衬衫右领上沾有血渍,而且像是被利刃划破一般。 如果衣领上的血渍,是真木死前留下的最后讯息呢? 真木并未将他在德国的内应名单留在家中。不过,除了他的家外,似乎也没其他藏匿之处了…… 名单对间谍首脑而言非常重要,真木应该总是随身携带才对——也就是说,他将拍下名单照片的微缩胶卷缝在衬衫衣领的两片布料中间? 那名男子带走了胶卷,在德国情报局着手调查前。 ——如果是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沃尔夫很不是滋味地承认了这项假设。 “交接”后,那名男子得知真木搭乘的火车出事的消息。虽然封锁了报道,但事故发生后,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那名男子火速搭车赶往柏林。为了确认事故带来的影响,他造访收容死者和伤患的医院。当时真木应该已经死亡,但那名男子正确解读了真木死前留下的讯息。 ——衬衫的右边衣领藏有重要情报。 于是男子没有放过独处的机会,用利刃划破真木衬衫的衣领,接着取走缝在衣领中的微缩胶卷。之后…… 他离开医院,与列在名单上的人接触,并做好处置,不让真木的死在内应之间造成影响,彻底消除了证据…… 沃尔夫上校站在原地发愣,但心里相当肯定。 那名男子又像魔术师一样,消除了所有线索。 ※8※ 五天后—— 在那起火车事故中亡故的人,举办了共同葬礼。 最后还是没人出面领取真木的遗体,他便被葬在柏林郊外的公墓。 沃尔夫上校命部下暗中监视那场葬礼。 理应是设计周详的陷阱,结果白忙一场,因为在设下陷阱前,狐狸早已叼着诱饵逃离。 真木的葬礼,会是逮捕那名男子的最后机会吗? ——他不会出现了。 沃尔夫上校亲自指挥部下监视葬礼时,也清楚地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 “已死的间谍,就像穿破的旧鞋,没半点用处。” 对间谍而言,死代表一切都已结束。 在一辆停在远处的车子内,有人正以高性能的小型望远镜监视葬礼的进行。 要葬进公墓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无人前来收尸的死者。 葬礼的出席者,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需要在形式上前来的人员。 并列的棺木共有五具。 葬礼的出席者依序围绕棺木抛下花束,由聘雇的圣职人员献上简单的祈祷词。仪式极为简单。 真木的棺木摆在最旁边。 出席者围着真木的棺木,漠不关心地抛下花束。远远可以看见身穿黑衣的神父手抵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对了,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那名年轻护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遗体送到医院时,原本眼睛是睁着的。但后来我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 可以望见神父在胸前微微画了个十字。 沃尔夫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朝左右张望。始终不见那名男子现身。 他再次通过望远镜窥望。 眼前的棺盖,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第二卷 double joker 第五章:黑鸟 ※1※ 双通望远镜捕捉到“对象”。 最早发现的,是那双颇具特色的大眼睛。嘴边有胡须,一双短腿,整体给人一种灰褐色的印象。那是…… ——鹟。 仲根晋吾确认对象后,嘴角泛起微笑。 他一度从双筒望远镜中移开目光,在笔记本上写笔记,接着再通过望远镜窥望。 游隼、林莺、鶸、三道眉草鹀、海燕、班唧鹀、鹪鹩、斑鸫、扑动鴷…… 各种鸟名旁有发现场所、日期、数量、性别、分布类型、发现方法、其他等不同分类的栏位,并写有独特的符号。 这里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 昔日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将这块土地取名为“天使之城”。诚如其名,这里是拥有翅膀的天使——鸟类的乐园。 可以正面遥望太平洋的洛杉矶,全年降雨量很少,气候温和宜人。时间已来到十二月,而且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但在户外依然不必穿上厚外套。 在这里可以轻松观察到多种鸟类。 仲根的双筒望远镜瞄准的前方,有一只游隼正停在枝头上进食,而一只拟黄鹂正看准它吃剩的残渣,伺机而动…… 仲根的脸紧贴着双筒望远镜,以熟练的动作在笔记本上写下观察记录。 这时,游隼突然毫无预警地飞离枝头。 一时不见它的踪影,仲根急忙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在远近变化的世界中找寻目标。 ——找到了。 他急忙把脸凑向望远镜,重新对焦。 这时,突然有个奇特的东西进入他的视野中。 一名制服警察站在停靠在路边的车辆旁。有名身穿西装、个头矮小的男子快步朝他跑来,似乎是车主。警察朝男子说了些话,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后者张开手臂,一副极力抗议的模样。但警察只是微微耸肩,不予理会,接着把刚才那张纸夹进雨刷器后离去。男子一把扯下夹在雨刷里的纸张,从前座的车窗丢进车内。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粗鲁地开车离去…… 望远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默剧。 意外成为观众的仲根,微微苦笑。 这是一条绵延的道路,很适合眺望海岸线的美景。有不少驾驶人会不自主地停下车,望着眼前的美景入迷,或为了寻求更佳的视野,而徒步登上路旁的高台。不过…… 这一带的道路全都禁止停车,就算只是暂停片刻,也会吃罚单。当地警察当中,甚至有人一看到外来的车辆,就已准备好开罚单,毫不留情。 刚才那名男子,似乎也成了牺牲者。 仲根微微摇头,再次持望远镜望向远方。 刚才看准游隼吃剩的残渣、准备抢食的拟黄鹂呢…… 看来,它已平安抢到食物了。 仲根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把脸移开望远镜,从原地站起。 ※ “喂,你在哪里做什么!” 日渐西山,视野不再清晰,仲根正准备结束观察,打道回府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 他回身而望,只见两名制服警察踩着枯叶朝他走近。 仲根原本蹲在树丛间,现在站起身,迎向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警察用小型手电筒照向仲根带的东西,问道: “双筒望远镜、笔记本、文具……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鸟。” “看鸟?那枪呢?枪在哪里?” “我没带枪。” “这么说来,你没带枪,纯是看鸟——是吗?” “因为赏鸟不需要带枪。” 听到仲根的回答,两名警察似乎颇为惊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总之,你跟我们到警局一趟。” “到警局……我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想问的。”另一名警察从旁插话,他环视左右后说道,“在现今这个时局,你一个日本人蹲着躲在高台上,拿着高倍望远镜四处窥望。而且,你手上的地图和笔记本,还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文字。如果我们放你走,反而会被人投诉,说我们怠忽职守。” “有人匿名通报,说‘山丘上有个可疑的日本人一直用望远镜窥望’。”一名警察冷冷地说道。 “可疑人物?可是,我只是在这里赏鸟啊……” “谁知道呢。对了,通报者还说‘那个日本鬼子是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你一定是被同伴出卖了。因此,我们要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你。” 仲根一脸错愕,两名警察在他面前竖起食指,摇晃着。 “想解释的话,等到了警局后再听你说吧。” “想必你会有很多借口吧。” 说完后,两名警察别有含意地互望了一眼。 ※2※ “你的名字叫东条英机,是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美国人吗?” “不。” “你住在东京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你是……” 这时,门突然开启,似乎有不少人走进房内。 仲根坐在椅子上,转动眼珠,看清闯入者的样子。 那人戴着灰色的斜纹软呢帽,身穿整套的灰色斜纹软呢服装。他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有一对像毛毛虫般的浓眉。他是…… 迈克·库珀。 是洛杉矶郊外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的老板。 “喂,站住!” 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伸手搭向库珀的肩膀,拉住了他,说道:“你擅自闯入会给我们带来困扰。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侦讯。” 库珀的褐色双眼眯成一道细线,甩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直视那名年轻警察。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样和我说话?”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库珀先生。”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接着突然像是发现了对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急忙挺胸站好。 库珀是洛杉矶“富豪俱乐部”中的一员,当然与地方检察官和警察局局长关系匪浅。 库珀朝这名全身僵硬的年轻警察冷冷瞅了一眼后,朝仲根走近。 “你没事吧……” 话说到一半,库珀张大着嘴,愣在当场。 仲根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胸膛上缠了好几圈软管,手指和手臂上都装设了诡异的装置。别说动弹了,连头都不能转。 “竟然这样对他……” 库珀再次惊讶地摇头,转头逼问那名年轻警察。 “这是什么?新型的拷问装置吗?算了,不重要。我要你们现在就释放他。” 在隔壁房间待命,身穿白衣的技师神色慌张地开门走进侦讯室。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用测谎仪进行侦讯。请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会知道结果。” “测谎器?” 库珀突然发火了。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喽?妈的,混账东西!别开玩笑了。快把这些破烂机器拆下来!全部!马上!” “可是,这名嫌犯的证词有几处疑点……” “嫌犯?”库珀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技师,压低声音,清楚地一字一句把剩下的话说完。“你听好了。这名青年叫仲根晋吾,是我的私人秘书。你们把他当嫌犯看的话,那也行,但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先做好心理准备。” 库珀的怒容令技师面如白蜡,急忙不发一语地拆下所有装置。 坐了约八个小时,仲根才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手脚变得无比僵硬…… 库珀伸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警察局局长那家伙昨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四处找不到人,结果拖到这么晚才来。” “我一度还很担心呢。” 仲根朝库珀莞尔一笑,以调侃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旋即收敛笑容行了一礼。 “多亏有您替我解困,谢谢您。” “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您所见。倒是……” 他以眼神试探。 “如果你是问玛丽的话,她在外面等着。乔纳森也在。” 仲根吁了口气。 “那我们就手牵手,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啊,爸爸?” ※3※ 走出警局后,一名怀中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早已等在外头。 “晋吾!爸!” 一见两人,女子马上朗声叫道。 “玛丽!乔纳森!” 仲根将玛丽连同婴儿一同抱紧,朝她耳边低语几句。女子原本紧绷的神情随之缓和,露出了笑脸。 仲根与库珀家三姐妹中的小女儿玛丽结婚已快满一年。 玛丽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金发和像碧海一样蓝的眼睛。尽管两颊有些雀斑,让她的美貌减色不少,但还称得上是个美人。 她的两个姐姐早已结婚离家。最后留在家中的这位幺女,当初说要和日本人结婚时,库珀当然强烈反对。 “和日本人结婚?而且对方还是为了学习美国最新技术,一面辛苦打工,一面在大学念书的穷学生?别开玩笑了。我绝不会答应你和那种人结婚!” 他脸色涨红,大发雷霆。 但玛丽态度坚决。 “晋吾或许真的很穷,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美国人都有教养,也更有绅士风度。爸,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将来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找个绅士吗?” 玛丽如此坚定,不肯退让。 两个人是因赏鸟而结识的。 在西海岸,赏鸟的人少之又少。在这块土地上,除了打猎外,观察动物几乎可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 玛丽为了进入社交界而造访英国,在那里学到观察大自然的精神,颇有共鸣。但从英国返回后,她试着在西海岸赏鸟,引来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而她在赏鸟时认识的唯一知己,就是仲根。 不过,玛丽一开始也只是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很少有同好,才和仲根往来。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为这名黄皮肤的东洋人着迷。 以赏鸟人士的身份与仲根交往后,玛丽逐渐被仲根吸引。仲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内涵。他始终都能秉持绅士风度,最重要的是他表现出的对大自然的爱,令玛丽神往。这令她联想起某位英国贵族。她重新打量仲根,发现他虽是日本人,却有一副轮廓深邃的五官。傍晚时分,仲根手持双筒望远镜赏鸟的侧脸,看在玛丽眼中,宛如一尊东洋雕像,显得既神秘又高贵。 之后两人的关系,可以说玛丽是比较主动的一方。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父亲库珀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玛丽甚至做好私奔的准备,但不知为何,库珀突然不再反对。 如今,两人已育有一子,取名为乔纳森。这么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了……正当玛丽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次的事件。 在美国的警局里,侦讯时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当玛丽看到仲根步出警局,这才松了口气。 玛丽伸手摸向丈夫的脸。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仲根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时因疼痛而皱眉。但他旋即笑嘻嘻地说: “没事,只是稍微撞了一下……” 玛丽一时狐疑地秀眉微蹙,但她没再细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4※ 由私家司机驾驶的黑色加长礼车。是库珀的车。 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行驶下,车内很快便传来打呼声。 刚出生没多久的乔纳森另当别论,其他人昨晚整夜都没睡。 了解情况的私家司机在开往库珀宅邸的这段路上很小心,极力不吵醒车上的乘客。 仲根感受着玛丽的头枕在肩上的重量,自己也微微合眼,假装睡着。 经历了昨天一整晚奇妙的体验,他现在脑中极为清醒,反而睡不着。 玛丽指出的脸部淤青,当然是侦讯时遭殴打所致。 当初被警方带走时,仲根就已先接受过那两名警察粗鲁的侦讯。 “没带枪,就只是来这里看鸟?拜托,你以为这种借口说得通吗?”两名警察互望着彼此,语带嘲讽地说道。站在桌子旁的一名警察,猛然一个转身,朝仲根脸颊就是一拳。他因强烈冲击而跌落椅下,趴在地板上。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仲根重新坐回椅子上,一面擦去嘴唇破裂而流出的血,一面如此控诉。那两名警察听了,更加光火。 “人权?你一个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住在美国的日本人,我看全部都是间谍吧?像你这种卑鄙的间谍,就算不小心杀了你,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名警察一面说,一面绕到他背后,突然掏出手枪抵住仲根的脑袋。 “因为侦讯时总会不小心发生‘意外’。” “你要选择自己从窗户往外跳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另一名警察以自认为很有趣的口吻说道。 仲根倒抽一口气,双目圆睁。 “砰!” 背后的警察大叫一声,仲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两人捧腹大笑,将仲根抵向椅子,硬要他张嘴。 “听说‘调查嘴巴,如果里面是干的,就是害怕的证明’。要不要试试看?” “原来如此。他嘴巴里干巴巴的,连一滴口水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判定。” “这么一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开始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紧紧地将仲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 一名戴着金框眼镜、身穿白衣的清瘦男子走进房内。男子在仲根赤裸的胸膛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软管状物体,接着在他手指和手臂上安装了奇怪的装置。 “我现在要对你使用最新型的测谎仪。” 白衣男就像在看实验动物似的,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仲根。 “请你对所有问题都说‘不’。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你是美国人吗?” 隔了一会儿后,仲根才开口。 “……不。” “你是日本人吗?” 他回答“是”,但是看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他马上改口。 “……不。” 回答这两个问题时的反应,会通过缠绕在他胸前的软管与装设在手指和手臂上的装置记录下来。 白衣男子打开房门,暂时前往隔壁房间,确认过记录后,旋即又往房内探头,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ok。那就请你们提问吧。” 两名警察接过提问单,一脸不耐烦地咒骂: “喂喂喂,全部都要问吗?很麻烦哎!” 他们互望一眼,耸了耸肩。两人坐在仲根看不到的椅子上,开始朗读那事先备好的提问。 “第一个问题,呃……你叫东条英机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同样的提问,一个晚上不断反复。要不是库珀赶来,应该会一直持续到仲根昏厥为止。 想到美国警察对日本人的态度,仲根便感到心中一片黑暗。 最近在美国国内,特别是西海岸,对日本移民的差别待遇和反感突然加剧。有不少美国人声称,他们的工作被标榜劳力便宜的日本人给抢走了;还听说有美国人为了替自己的失业泄愤,而袭击日本人的商店。不过…… 仲根从三年前开始便住在美国,如今还娶了一名美国妻子,两人育有一子。而且,他的岳父还是当地的名士。连仲根这样的人都受到这种待遇,美国警察现在对旅居美国的日本人和日裔人士又会是何种看法?仲根再次觉得严重的事态朝自己逼来。 ※ 车子在早上九点抵达库珀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宅邸。 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玄关时,一名佣人快步走近,告诉库珀有位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等候。 “是警察局局长贝克先生,说有事要跟您谈谈。刚才我已请他进书房等候。” 库珀耸了耸肩,叫仲根和玛丽先去休息,自己则前往客人等候的书房。 “那么,我也到我的工作室看看吧……” 仲根自言自语道,玛丽朝他露出责备的眼神。 “我好像醒来得不是时候,对吧?” 仲根莞尔一笑,轻轻搂着妻子,在她额头留下一吻。 “难得有空,我先把昨天观察得来的赏鸟记录整理好,之后再去睡。玛丽,你昨晚也没睡,对吧?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妻子依依不舍的背影走上楼梯后,仲根打开自己的工作室。 摆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放有鸟类图鉴,而且上头还有一张摊开的全美地图,上面详细记载了鸟类的栖息地。 仲根低声哼着歌,坐向椅子,取出写有鸟类观察记录的笔记本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向一旁的收音机伸手,将耳机放进一边耳中,转动按钮,调整频道。 爵士、新闻、综艺节目、宗教音乐…… 各种广播节目随电波流泄而出。 突然,有两名男子的对话从收音机里传出。 ※ ——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是啊,因为我已调查过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有那个父母不会先做调查?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他是…… ——当然知道。虽然他自己那样说,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穷学生,差远了。他是日本一位知名贵族的独生子,听说还拥有庞大的资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当面戳穿他的谎言? —— 你说到重点了。他是因为讨厌自己天生就是贵族,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在美国这个原本就没有贵族存在的国家里,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早晚都会回国继承家业。到时候…… ——这么说来,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 ※ 仲根听着这两名男子从收音机里传来的对话,表情毫无变化地以钢笔写下鸟类观察记录。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写到这里,仲根突然停手。 ——终于发现了。 他望着自己写的字,唇边浮现了微笑。 代号“游隼”。 他肯定是我搜寻的对象——混进组织中的敌方间谍。 ※5※ 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是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古典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很不真实。 对方的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一只脚行走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诉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姑且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佛,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的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注:古希腊神话中的佛律癸亚国国王,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他碰过的一切都会变成金子,包括食物、水、家人等等,结果,这种神奇的本领却让他无法生存]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期待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和几级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被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背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骜不驯。 难以驾驭。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抱持着“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地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学习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多种方言和外语。请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他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出发,彻底讨论其弊端。 另外,所有学生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拆卸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在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与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出现于《平家物语》中。据说它拥有猴子的相貌、狸的身躯、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即“只通过自己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露出假经历的破绽,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准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工作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无需回答的提问。 在d机关里,无论何种命令,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迅速将那厚厚一沓命令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的撇着嘴说道,“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与d机关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进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作为交换条件,是在美国称之为“后院”的中南美洲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 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架设着“内应”的网络。 只要懂得诀窍,要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灌输思想,陆续将人纳入间 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激进分子。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同伴。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的。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中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在管控这个情报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别人以为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的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疑惑,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收为己用。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学习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收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迈克·库珀,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名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了观察野鸟,对此颇为执着。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显内向…… 仲根认定玛丽·库珀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他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自己比较积极主动。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库珀。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和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的。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了。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需要双重伪装。 库珀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围的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那一类人。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远赴“自由之国”。尽管他算是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年轻一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库珀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憧憬而又极度自卑的人了。事实上,库珀特意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其中花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出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努力拼凑完成的。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的内容看起来非常离谱。 库珀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仪,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着,想独自占有。 刚才通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库珀与警察局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库珀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库珀这位地方名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通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库珀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释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围人的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在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大眼,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6※ 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往回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在其他任务里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联系,报告成果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间谍首脑”这一条线。万一发生意外,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做到的。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地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但这次的任务…… 外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在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独断专行感到担心。试图保有其既得的利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到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要在当地接触。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收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这么一来,就能收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 地点是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踪。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踪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踪。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里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 是外务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也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边低声道。 在柳桥当艺伎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出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然后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怎么伪装,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吨位……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官方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鞭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拿到报纸或统计年鉴,谁都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状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概是二十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状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在人类历史上被称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国家行为”。双方国家动用所有力量,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这是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味索然地说道,“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但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孩子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无论是好是坏,这就是民主。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仲根聆听莲水准确地分析现状,每次和他见面,心中的惊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莲水每次都以同样的打扮现身。 天冷时,一定是穿着一套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老旧大衣。待天气转暖后,他便改穿那件做工精细,但略显老旧的藏青色西装。露出衣领外的白衬衫,总是白净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亲手熨烫。简言之,他虽然各方面都很杰出,但生活费好像不太够用。 身为二等书记官的莲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国内是否够用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在美国,绝对称不上充裕。 仲根一度含蓄地提议要提供给他资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公务员不能收受贿赂。” 莲水半开玩笑地应道,在不让周围的人发现的程度下微微耸肩。不过…… 莲水确实拥有过人的才能,与d机关的人相比毫不逊色。 对仲根而言,莲水是另一个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个人生。 为何莲水会甘于待在日本外务省这种微不足道的组织里,当个小小的职员,听无能的上司差遣却甘之如饴?要成为大使,需要庞大的资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面的位子已经挤满了人,莲水日后成为大国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莲水看起来似乎仍对这世界没有任何不满…… 仲根对此百思不解。 莲水对仲根提供的情报兴致盎然。 例如,美国西岸居民对日侨的反感攀升,不讲道理的偏见气焰甚高,“日本鬼子”的蔑称正迅速蔓延。好多离谱的谣言不约而同地出现,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日本园丁将短波发射机藏在水管里。 ——从空中俯瞰日本农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机场方向的箭头符号。 ——日本企业的报纸广告中暗藏密码。 ——日本渔村每户人家摆出的高大竹竿,被当做通信天线使用。 …… “真难想象,在同一个国家,美国的东西两岸差异还真大。” 莲水在喉内低声轻笑着说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你平时是如何取得这么多情报的?应该不单只是从报章杂志上得来的吧?” 仲根默而不答,莲水只好微微耸肩,改变话题。 “不说就算了。对了,我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7※ 仲根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已经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造成的。” 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的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职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 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双面间谍混进其中。 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他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以及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个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 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 过了两周。 仲根铆足耐心,持续等候。 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 平时为某个阵营从事谍报活动,同时也向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间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间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绝不会被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心。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会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 昨天—— 仲根并不是在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鹟、林莺、三道眉草鹀、海燕、班唧鹀、鹪鹩、班鸫、扑动鴷…… 笔记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为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取的暗号。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们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库珀这个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围的人起疑。 仲根接近哦玛丽,和她结婚,让周围的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爱好赏鸟。他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不知道自己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通信的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闲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 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乘以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对d机关的人来说,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通过什么方式在观察自己。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做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别人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news、fort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开始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是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什么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出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大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愤愤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算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围移开。 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 看到浮现出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再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了他的诡计。 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多亏了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在学员监视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处处料事在先。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了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是同样的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用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调包成另一张……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把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并大感疑惑。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面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间谍“游隼”连仲根的一根汗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双面间谍,却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 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做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才采取了这次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仪的精确度, 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所收获。 测谎仪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地让自己显得口干舌燥,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和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仪”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仪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给予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皱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了。 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 玛丽的脸庞血色尽失,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 ……” 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 每个频道的播音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 ※8※ ——卑鄙的偷袭。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一再重复这句话。仲根试着转动旋钮更换频道,但每个电台的播报员都千篇一律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像事先就准备好似的…… ——不,这句话确实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仲根紧咬着嘴唇。 美国事前早知道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事,而且也知道之后会马上宣战。 仲根已收拾了洛杉矶的地鼠。 但日本外务省的密码情报早就以别的途径被人盗取——不是美方,就是极力希望美国加入战局的英国。 他们早知道日本正计划毫无预警地展开奇袭,反过来加以利用。 ——卑鄙的偷袭。 美国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说谎的观念。 对他们来说,“卑鄙的偷袭”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程度之严重,远远超乎外国人(例如日本人)的想象。 全世界因为这句话而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他耳边响起莲水之前说过的话。 “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决定性的事件。 例如,卑鄙的偷袭。 美国国民从建国以来便一直被教导不能说谎,而日军这次展开的奇袭,肯定会惹来他们的反感。而且,日军的行为都被局限在“卑鄙的偷袭”这句话上,只要是听到广播、看过报纸的人,或是聆听政治家演说的人,脑中一定都会被灌输这个观念。结果将会…… 颠覆美国的舆论。 原本排斥参战的美国国民,今后将人人高喊要与日本开战。对他们而言,面对展开“卑鄙偷袭”的对手,若是逃避这场战争,那将是“懦弱”以及“不可饶恕的行为”。 有舆论在背后推动的美国政治家,雀跃地展开与日本的战争。这么一来…… 二十比一。 莲水之前冷静地分析过美国与日本的国力差距。 “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状来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仲根缓缓摇头。 没错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与美国的这场战争,日本早晚会落败。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已分出胜败。从历史上看,以军事行动挽回外交上的失败,这种例子可以说是前所未闻。包括军事行动在内的外交战略,就像日本的居合拔刀术[注:日本刀术中一种瞬间拔刀伤敌的技巧]一样,刀尚未离鞘,便已分出胜负。 所以结城中校才会力排众议,在陆军内部设立d机关,培训间谍,并教导他们间谍技术。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仲根他们在d机关一入门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再也没有比有人丧命更会引来周围人关注的事了,所以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自杀及杀人是最忌讳的行为。 然而,战争一旦开始,世界将就此颠倒。 战时有人丧命,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杀敌或被敌所杀,反而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状况意味着仲根他们的间谍活动将就此中止。 因为,潜入敌方美国的日本间谍,就算再怎么巧妙地伪装,也会因为是敌国公民,而随时会被监视或拘捕,再也不能维持“隐形人”的身份。 不,不光是间谍。开战后旅居美国的日本人、拥有美国籍的第二代、第三代日侨,也都会遭美国当局监视和拘捕,或被逐出国外…… 这三年来,仲根辛辛苦苦在美国以及中南美地区架设的、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的间谍网,将会崩毁。仲根的谍报成果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一项无法改变的事实。问题在于…… 仲根低头眯起双眼,思绪往远方延伸。 ——为什么事前没和我联络? 他一直百思不解。 日军对珍珠港展开“卑鄙的偷袭”,d机关或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应该事前便已掌握了情报才对。 如果事前能取得联络,仲根应该就会想办法尽量解救之前的活动成果。日本的结城中校和华盛顿的莲水,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 他蓦然想起某件事,抬起头来。 前些日子,他听说欧洲发生了一场事故。难道,结城中校出事了? 他游移的视线,停留在桌面的报纸上。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日本专刊。女用人一如平时,将它摆在仲根桌上。他这才想到,今天还没看…… 看过后,他不禁双目圆睁。 报纸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得差点令人忽略的短篇报道。 “于日本大使馆任职的二等书记官莲水光一(二十九岁),昨晚在医院病逝。 “莲水光一于本月一日下午,在上班时突然吐血,被送往医院,但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葬礼将于……” ——莲水……我哥哥他……死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就这样十天没联络而放任不管。因为对方是莲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才一时大意。他心中认定莲水不可能会有疏失。而且,他一直专注于莲水委托他办的事,想尽早处理完毕,让莲水赞叹。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被绑住了。 被莲水……不,是被自己的过去给绑住了。 好几个假设像水泡般浮现在脑中。倘若日本大使馆对莲水病逝的事保密,没告诉国内的话……假使结城中校正忙着处理欧洲那起事故……如果和仲根联络的事,完全委托莲水处理的话…… 超越世上万物的结城中校,他那张冷峻的脸—— 记忆中,人称“魔王”的那名男子的脸,正在扭曲变形,形成一道旋涡,被吸进黑暗中…… 这时,呆立在门前的玛丽被一把推开,两名陌生男人闯进房内。他们在仲根面前摊开一张纸,接着朗声宣读纸上的内容。 仲根已听不到男人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仲根一脸茫然,依言伸出双手。只听咔嚓一声,双手被拷上冰冷的手铐。 第三卷 paradise lost 第一章:误算 转自 百度代号d机关吧 录入:池霁 ※1※ 岛野亮佑。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入境章的时间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五日。 墨迹已经洇开来,看不太清楚,不过入境地点应该是马赛—— 凝视着自己的护照,岛野困惑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在法国待了一年多。可是…… 什么都想不起来。 姓名,身份,经历,全部不记得。要说,甚至连贴在护照上的这张照片,都不觉得是自己的脸。 (不对……我……其实……) 尖锐的刺痛蓦然袭向脑袋一侧,岛野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头。指尖触到了紧紧包裹着好几层的绷带。 “用不着勉强去回忆啊。看来,多半是因为头部遭到重击而引起的暂时性记忆障碍。常有的事,等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想起来的。” 岛野因为痛楚而蹙着眉,视线转向说话的人。 让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微笑,亲切的茶褐色眼睛——那是个身材纤细的高个子男人,四肢修长。 阿兰·莱尼埃。 他刚才这么自我介绍来着。 房间里另外还有两个人。 体格健壮的男人是约翰·维克道尔,四四方方的脸上表情生硬,不过细一打量,唇角却透着随意。 剩下一人是玛丽·托莱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女性。她长着很多雀斑,脸上好像没化妆,小麦色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头上,装束得像个男人一样。不过若是认真打扮起来,想必足以称得上是美人吧。 三人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和护照上记载的岛野差不多同龄。 “嘿,我说,你就真的、完全、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站在窗边的约翰满脸写着惊诧。“不记得你冒冒失失去反抗德国兵?也不记得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你救出来?” 反抗德国兵? 德国兵? 什么情况? 岛野皱紧了眉头。 仍然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努力集中着意识。 浓雾的深处,好像有着什么在隐约地蠢蠢欲动。 这么说起来——已经冲到了喉咙口的这句话,被岛野急急忙忙地咽了回去。 ——不得向对方泄露信息。 脑海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绝不要自己开口。要尽可能地让对方进行解释。 (是什么?) 岛野眯起眼,凝神于脑内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于极其幽暗的地方。说话人的面孔只是一个黑影,看不见模样。不,并非如此。不是这样的。那是—— “怎么了?想起什么了吗?”约翰窥视着岛野的神情,问道。 “不行,什么都想不起来。”岛野抬起脸来,摇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做了什么?反抗德国兵?可这里是法国吧?为什么会有德国兵?到底怎么回事?” 连珠炮式的发问使得三个法国人对视了一眼。 “真羡慕你啊。”阿兰的唇角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要忘记呢。忘记眼前的现实——忘记我的祖国法兰西,如今已经被纳粹德国占领。” ※2※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 法国在德军面前没有半分挣扎地投降了。 上一年的九月,针对入侵波兰的德国,法国同英国一起发出了战争宣言。那之后,经过长达八个月的“奇怪战争”——两国士兵在彼此看得到对方面孔的距离上对峙,战斗却基本不曾打响过——五月,德军发动了突如其来的进攻,对此,法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法应对的局面。 被法国人自称为生命线的、历时十年耗费巨资堪堪打造完成的“马其诺防线”,只在一个瞬间,就被德军最精锐的装甲部队突破。身为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曾经自负为“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的幻想遭到了毫无悬念的碾压,碎成齑粉。 根据二十二日签订的《德法停战协议》,法国的领土被分成占领区、合并区、自由区三个部分。 巴黎被置于德军的占领之下。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巴黎的市民们延续着日常的生活状态。 不,公平地说,战争时期的社会混乱与物资匮乏状态,在德军占领之后,反而可谓是得到了改善。进驻巴黎的德国军人的举动与巴黎人的预想正相反,他们彬彬有礼,态度友好,并且规矩周到。 大多数的巴黎市民对于“毫无意义的战争”得以早日终结而松了口气。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巴黎郊外,布洛涅森林的尽头,发生了一件事。 事件的起因是一位老妇对着占领了自家住宅的一支德军小队挥舞起拳头,怒骂道:“从我家里滚出去!德国佬!” 自从签下了投降书,法国国内不要说公共建筑,就连普通民宅也有许多被德国驻军接管用来做了宿舍。对于这类的接管任务,德军也有严令,不许对法国公民实施粗暴行为,至少表面上,要遵循双方友好和睦的协作伙伴关系准则来办事。 事实上,在德军和巴黎市民之间,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可以算得上是麻烦的纠纷,直到那一天,那一刻。 ——德国佬! ——乡巴佬! ——泥腿子! 老妇站在院子里,挥动着拳头,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咒骂不休。肆意大骂了一通之后,又捡起地上的石头开始丢,看样子是想要砸碎被占领的自己家的窗玻璃。她丢出去的石头连窗户都没飞到就落地了,这一状况使得她再次愤怒起来,又开始放声大骂。 本来,直到这个时候,征用了民居的德国兵都还只是笑嘻嘻地瞧着。头脑不清楚的老太婆在院子里嚷嚷。一点点的余兴节目。本来应该就只是这么想的。 可是接下去,德国士兵的脸色变了。因为老太婆的破口大骂很快变成了另外的内容。 ——狗屎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这家伙应该下地狱! 德国兵从房子里飞奔出来,抓住老妇人,然后进行了讯问。通过翻译,老妇人又把德国兵们大骂一通。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德国士兵们困惑了。老妇人应该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重复地吼出来而已,恐怕她连其中的意思都不明白。可是,反纳粹的发言,再加上对元首的公然蔑视,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不可能再对她放任不管。 老妇人被强行拖到门外,绑在一棵树上。德军威胁说,如果不收回反纳粹的发言并且对元首的无理谩骂表示谢罪,就要枪毙她,以儆效尤。很显然,这绝不仅仅是个威胁。 老妇人何止不谢罪,反而继续破口大骂了。 “德国佬!乡巴佬!泥腿子!狗屎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要下地狱!”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了,但都害怕受到牵连,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就算事情闹得更大,那也没办法了。 小队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缩着肩,不情不愿地正要下令开枪的当口,人群中走出来一名男子。矮小的身材,像是个东方人。他看也不看四周,直接朝老妇走去,然后转眼之间就解开了绑住老妇的绳索。 围观的人们先是集体目瞪口呆,随即,很快地,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和口哨。与此同时,东方人当场被德国士兵包围起来,他和小队长之间语气激烈地交锋了三两句,然后就被体格健壮的德国士兵们从两边抓住胳膊控制起来,准备带去别的地方。 ※ “总之,那个人就是你啦。” 阿兰的嘴角浮起一个满是调皮意味的笑容,冲着岛野挤了挤眼。“我们当然不能对这种事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一位法国老太太的命呢,是英雄。这次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了。为了把你抢回来,我们冲上去推开德国兵,抓住你的手打算逃走,不过……” 他轻轻地耸了耸肩,中断话语,随机立刻又接了下去:“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有个德国兵挥起半自动步枪,然后枪托正好狠狠地砸到了你脑袋边上……害你受伤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呢,唔,就把这事儿当成是不幸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也就是说,是他们三个把受到殴打而失去意识的岛野搬到了这个房间,给他治了伤,进行了护理。原来如此,多亏了他们,才得以避免被德国兵带走啊…… ——多管闲事。 脑海中瞬间涌上这么个念头。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怎么了?”约翰询问,试图窥探低垂着头的岛野脸上的神情,“怎么感觉你的表情有点困扰啊。” “没那回事。”岛野耸一耸肩,“总之,多谢你们救了我。”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 “嘿,我说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玛丽有些困惑地歪着脑袋,向岛野发问。她有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果然是位美女。那双 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岛野。 “唔——我自己也想不起来啊,不过既然带着这本护照,多半应该就是日本人吧。” 岛野苦笑着,提出反问:“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这个嘛……” “玛丽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你明明是日本人,却能熟练使用好多种欧洲语言。”阿兰哧哧地笑着,从旁插话。 “好多种欧洲语言?” “你现在所说的法语,是巴黎口音的。和德国军官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德语。可是,在昏迷过程中,你又用了俄罗斯族语说胡话。大概还有中亚里亚语之类。根据我们听到的消息,德军占领之后,大概还有百十来个日本人留在了巴黎,可是在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当中,很多根本就不会说这里的当地话。” 意识到状况的瞬间,岛野反射性地皱了脸。虽然并不清楚原因,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意想不到的错误。 “还不止这些呢。”玛丽嘟起唇说道,随即从桌上拿起一副宽大的玳瑁框眼镜,架在自己脸上,“岛野,你之前戴的这副眼镜,完全没有度数哦。为什么你要戴这种东西?还有,你嘴巴里之前还塞了一点点棉花。照顾你的时候,因为觉得碍事所以就把眼镜和棉花都取掉了,结果你整张脸给人的印象立刻全变了,吓我一大跳。说起来啊……” 望着岛野,玛丽的脸颊微微泛红,继续说道:“你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上去挺英俊的。嘴里不塞棉花也是啊。” “其实,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不知怎么,约翰有点慌张似的开口说道,“他是我架在肩膀上带来这里的,半路上,爬完一段台阶的时候,岛野嘟囔了一个数字,三十二。刚才我去外面观察情况,顺便也就数了一下,那正好是台阶数来着……呵呵,昏迷的时候还数着台阶,竟然有这么奇怪的习惯啊。” 岛野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怀着不详的预感,他嘶哑着嗓音问道:“我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后来又说了什么?” “后来?搞不清楚啊。啊,等下,九十比八比二?一直就在嘟囔这几个数字来着。那到底是什么数字?” 岛野百思不得其解。那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也完全不知其意。 “这么说起来,”接下去开口的是阿兰,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这个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样子,念叨着‘为了亲爱的友人,为了祖国,我不惧怕死亡’。没错,你睡的这张床背后的墙壁上就刻着这句话,是贺雷修斯说的。可是,那个时候你应该是看不见的。你根本没有回头就读出了背后的文字,我当时觉得好奇怪啊……现在我发现了,你那时候,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也就是说,你读的是镜子里照出来的左右颠倒的拉丁文。为什么你能做到这种事呢?” 阿兰打住了话头,疑惑地歪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岛野的脸,发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3※ 感觉到身体条件反射地绷紧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到问题的刹那间,背脊上窜过一阵电流般的冲击。那是一种野生动物感觉到大限将至的本能的恐惧。是天敌从身后悄无声息潜近的感觉。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完蛋了——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岛野完全无法理解。 三人探寻般的视线越发啮穿了他的肌肤,将要碾碎他的骨骼…… 尖锐的痛楚之下,瞬间失去了知觉。 意识被拖拽进了某个幽暗的场所。 黑暗的深处,两只没有光泽的阴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岛野。 ——闯过去。 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冷然拒斥般的低沉的声音。 “……岛野?怎么了,没事吧?” 抬起头来,撞上了阿兰像是很担心的眼神。 眼睛有了焦点,岛野轻耸肩头,露出一个微笑:“抱歉,我是什么人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对了,‘我思故我在’。这么看起来,好像就只能确定一件事了——我是存在着的。” 听到这多少有几分玩笑意味的回答,三人脸上浮起了轻松的笑意。 “原来是哲学系的留学生啊?这么说,跟我一样了。” 阿兰笑眯眯地说道。 “以前在大学里听过关于日本思想的课。‘所谓武士道,就是寻觅死亡。’人生的终极目标是死。真是非常深奥的话啊。可是说起来,我完全理解不了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人生的目的就是死?令人无法相信。所以他才会面对德国兵做出那么乱来的事吗?”玛丽摇着头,愕然不已地嘀咕。 “不管你是什么人,”阿兰说道,“都确实存在着,并且很有意思。其他的事情就慢慢再回忆吧。时间多得是。” “……不,阿兰,很遗憾,看来这种优哉游哉的话也说不得了。” 站在窗边的约翰从窗帘缝隙里朝外张望着说道:“德国兵来了。” 诸人走近面朝大街的窗户,从厚厚窗帘的缝隙里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暮色之中,好多辆已经亮起了车头灯的德国军车停在大马路上。 德军分成好几个小队,从马路的一头开始逐户敲开沿街居民的家门。 门一打开,德国兵就不由分说冲进屋里。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们都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挨个儿被赶到了马路上。 老人,女性,连小孩子也是一样,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待遇。 很明显,德国士兵是在这条街上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比如,在占领区与德军进行对抗的反叛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找到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玛丽面色苍白,喘息般地低语。 “……也许是我们被跟踪了吧。” 约翰的目光仍然从窗帘间注视着外面,低声回答:“所以我之前就反对把这家伙带到这里来。” “我们已经很小心留意尾巴了。应该不可能被跟踪的。”阿兰反驳他,语气像是生气了。 “哼,那么就是镇上有人告密了。” 约翰语气生硬地说。阿兰和玛丽同时提高了声音: “约翰!” “你胡说什么!” 然而,下一个瞬间,三人大吃一惊地对望一眼,同时回过头去:“等等,岛野!你去哪里!” 岛野独自离开了窗边,穿过房间,朝向通往室外的房门走去。“我自己出去吧,”他停下脚步,扭头回答道,“他们是来抓我的吧?我不想牵连老人和小孩。那么要让他们打成目的的话,就只有我自己走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玛丽瞪大了眼睛说道,一脸的不敢置信。“对方可是纳粹啊,被抓的话,根本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严刑拷打,然后枪毙。或者会被送去集中营。就算是日本人信仰死亡哲学……” ——死是最糟糕的选择。 脑海里,再次响起声音。 ——活下去。只要心脏还在跳,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没打算死啊。”岛野瞬间蹙起了眉,挥去脑中的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个不明真相的日本留学生,因为看不下去老人家受苦,一时冲动做了傻事而已。说到底是因为在日本,一直都被教育要无条件地尊重年长者嘛。这样解释的话,总应该可以过关吧。” “可是……” 玛丽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视线偷偷地转向阿兰。 岛野耸耸肩,朝着门把手伸出手去,就在这个瞬间,阿兰声音沉静地叫住了他:“不是的,岛野。不是那样的。他们不是来抓你的。现在让你走出去的话,麻烦的其实是我们。” “不是为了抓我?你们会有麻烦?” 岛野回过头,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兰朝向岛野走去,纤细的上身摇晃着。 “不行!阿兰,不可以!”约翰从窗边发出尖锐的声音,“岛野是日本人啊!想想日本军队在中国做的那些事吧!他们和纳粹是一样的!” “岛野和日本军队无关。再说,现在法国和日本也不是战争状态。” 阿兰回答完约翰,又转向玛丽问道:“玛丽,你怎么想?岛野拯救了我们的同胞,一位法国老太太的生命,我们可以把事情告诉他吧?” “我赞成阿兰的意见。”玛丽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阿兰,点头。 “这样就二比一了。” “嘁,你们总是这样。随便啦!” 约翰颇为不快地嘟囔,用力地啧着舌,把头扭向一边。 阿兰再次直面岛野。 温和的茶褐色眼眸中浮现出坚定的光芒。 他压低了声音,然而,语调明确地说道: “我们是抵抗运动者。” ※4※ resistance。 法语中表示“抵抗”的词语。也就是说—— 岛野眯起了眼睛,轮番打量着屋子里三 个人的脸,然后慎重地开口:“你们是,抵抗德军占领的秘密组织的成员……是这样吗?” 阿兰代表三人点了点头:“就算政府在向德国投降的文件上盖了章,也不意味着全法国的人民都投降于德国。‘精神层面的绝对自由’是近代市民社会的原则。就算是政府,也干涉不到市民的精神世界。” “可是,‘行为’却会成为管束监督的对象?” “没错。”阿兰一脸无奈地说,“根据两国政府的停战协议,所有法国人都不许采取针对德国的任何反抗行为。包括示威、罢工、怠工在内,所有抵抗运动都被严厉取缔,万一被认定是反抗行为,就会被判处死刑或者送去德国的集中营。” 他停下话头,耸了耸肩。“当然了,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在这里把所有情况都向你说明,只是,希望你至少能够理解,我们现在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如果被捕会受到拷打。枪毙。或者送到集中营。 刚才玛丽说了那样的话,只不过那说的是他们自己。窗户上挂着双层厚度的窗帘,是为了不让房间里的灯光透到外面吧。也就是说,这间屋子是抵抗运动的秘密据点。然而—— 留心倾听着大街上的动静,岛野皱起了眉。 与刚才相比,沿街盘查的德国兵的声音正确确实实地逐步靠近着。 这间屋子的房门被敲响也是迟早的事情吧。就算想假装家里没人,对方可是严谨细致的德国士兵。关着门就能万事大吉这种事,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喂,我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玛丽有些焦躁地开口:“事已至此,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赶紧从后门逃走吧。” “说的也是啊。”阿兰苦笑着,“总而言之,岛野,很抱歉我们就此告辞了。不想再让你受更多牵连。也许你留在这里反而更……” “不行。”岛野说,“大街上看见的军车数量和下面在行动的士兵人数对不上。剩下应该还有四……不对,五个人。他们肯定是负责监视后门了。这是圈套。街上那么大动静是故意的。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从后面悄悄跑出去的人。要是现在从后门逃跑,就等于自己跳进了张开的虎口。” ——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岛野进行着解释,自己也无法理解。 “圈套……”玛丽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那要怎么办啊!” “会闯过去的。” 岛野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 ※ 这里有什么? 再次环视房间里的情形。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一套修理工具。墙边是两根钓鱼竿,用线捆扎着立在那里。桌子上摆着好几只法国造的火柴盒,花纹艳丽。 英文报纸。再有就是一束皱巴巴的包装纸。然后是—— “枪呢?”岛野简短地询问,“抵抗运动,你们刚才是这么说的。枪在哪里?或者其他的武器?” 对于岛野的问题,三人对视了一眼:“我们并不是以武装斗争为目标的。所以……” “有武器吗?还是没有?” “只有一把手枪。”阿兰不情不愿地回答,“约翰通过秘密渠道,费了很大劲才搞到的。目前各处秘密据点都有一把手枪。但是……” “好像出了故障,扳机卡住了……” “让我看看!” 听到岛野的指示,玛丽弹簧一般地行动起来。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拉格雷的《巨人传》。翻开封面,里面显出一把手枪。看来是他们在书页中剜出了一块藏枪的地方。 从玛丽手中接过枪,岛野迅速地进行着检查。 法国造小型手枪,通称“ル フランセ[注:le francais,意为“法语”]”。 一九一四年型,是上一次欧洲战争时的家伙。 六点三五口径,双击式的扳机。 退出子弹,扣动扳机。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手枪内部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岛野从架子上取下收音机的修理工具,开始拆解手枪。手上一边拆着,一边询问旁边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三人:“还有其他什么可以用做武器的?” “没了,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什么都……” “剩下的,就只有食物之类的了……”玛丽含有几分歉疚地说道,“‘一旦打起仗来,白色东西什么都得存哟’。巴黎市民从前开始就是这么说的。面粉、盐、砂糖,还有……” “……风箱呢?” “啊?” “有风箱吗?” “厨房角落里,倒是有个老式的脚踏风箱……” “拿过来!” 玛丽当即跳起来,立刻冲进厨房里去。 拆开了手枪,岛野的手瞬间一顿,好像吃了一惊的样子。有些违和感。安全起见,又重新确认一遍,没错。可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岛野眯起了眼睛,迅速地把枪组装起来,然后抬起头,说道:“约翰,这把枪是你搞来的,对吧?那么,还是你拿着吧。这样子应该可以用了,拿的时候小心点儿。” 他把枪和子弹递过去,接着语速飞快地继续指示:“阿兰,拜托你把这间屋子的房门缝隙糊起来。然后约翰,你把台灯灯泡拿掉,再用锉刀把玻璃的部分取下来。完了之后再告诉你们下一步怎么做。” “门的缝隙糊起来?” “要取下灯泡的玻璃?” 两个法国人面面相觑,眨巴着眼睛低语:“岛野,你究竟是……” “详细的解释之后再说。”岛野扬了扬下巴,提醒二人注意德国兵正一步步逼近,“没时间了,赶快!” ※5※ 猛烈的敲门声传入耳中。 “开门!马上!” 发现房中没有回应,门那边德国兵的叫喊声更大了。 “蠢货!假装不在家也没用!” “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快开门!” “不然的话就强行破门啦!” 停顿了一瞬,随即门板发出明显不同于此前的可怕的撞击声。 感觉是体格健壮的德国兵在用肩膀撞门或者是用结实的军靴踹门。 两下,三下…… 门扉发出咯吱的响声。 四下。 撞到第五下,门上的锁飞掉了。 大门洞开,好几个德国兵一起冲进了屋子。 “这什么啊?” 隔了一堵墙,屏息躲在储物间里的岛野听得到德国兵们困惑的声音。似乎有好几个人开始了剧烈的咳嗽。 “妈的,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谁把灯开一下……” 男人的声音,像是队长。下一瞬间—— 猛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压倒了一切,墙壁都嘎啦嘎啦颤抖起来。 此时此刻! 岛野迅速地打开门,把几个年轻的法国人从藏身其中的逼仄的储物间里推出去。 跌跌撞撞离开了储物间,三人立刻吓了一跳地停住脚步。 之前的房间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在爆炸的冲击下,桌子翻了个个儿,白色的烟蒙蒙地升腾着。透过白烟,看得见几个德国兵呻吟着倒卧在角落里…… 敞开着的大门外面一阵骚动。 “到底……” 三人茫然地面面相觑,岛野从身后追了上来:“干什么呢!去后门,快!” ※ 一行人不停地向前奔跑,知道再也听不见身后的叫嚷声。 穿过狭窄的小巷,横穿过大马路,再飞奔进背街的巷子,穿行在两侧耸立着高墙的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这是只有土生土长的巴黎人才可能知道的小路。自然,连地图上都没有画。 一直到了安全的地方,跑在前面的阿兰才停下脚步。他回身看着岛野,气喘吁吁地问道:“岛野……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终于在石板路上蹲了下来的约翰和玛丽同时抬起头,视线投向岛野。两人都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肩头剧烈地起伏着。 岛野的呼吸几乎没有一点散乱。额上连汗都没出。 “看起来我好像很擅长跑步啊。”岛野耸耸肩,回答,“说不定,以前是田径比赛选手什么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胡说八道……那种事……阿兰根本就……我们又不是在问你那个!”约翰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发怒般的问道,“之前守着后门的那个,年轻的德国兵……你一下子就把他给放倒了……” “这个嘛……” 岛野皱起了眉。 从后门冲出来的瞬间,几乎和一个德国兵迎头撞上。对方震惊于有人从房子里冲出来,眼睛都瞪圆了,岛野迅速地撞进对方怀里。年轻的德国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软软地瘫倒在地。岛野喝止了想从昏迷的对方手中抢走枪支的阿兰,催促大家立刻从现场逃离—— “也或者,以前是柔术选手吧。虽然自己是不记得了。” “柔术?” “是日本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武技。” “先不说那个,爆炸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阿兰问道,“那个房子里没有武器——至少,没有任何可以用作炸弹材料的东西。你到底做了什么?用了什么魔术?” “那个啊,不是什么魔术啦。”面对三人专心凝视的目光,岛野表情困惑地用手挠着后颈,“爆炸的是你们买来囤放的东西啦——就是面粉。” “胡说,面粉又不会爆炸。”玛丽惊愕地开口,“面粉要是会爆炸,岂不是很危险,连面包都不能吃了吗?” “放心吧。面包不会爆炸的。”岛野笑眯眯地说,“粉尘爆炸,听说过吗?” 玛丽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摇了摇头。 面粉自身是不可燃的。在原始状态下就连点火都很困难。 可是,只要条件具备了,面粉就会爆炸。 粉尘爆炸。 虽然一般人都不太清楚,但粉尘爆炸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物。比方说,煤井里由弥漫的煤粉微末而引起的煤尘爆炸。就算对不畏艰险的煤井作业人员来说,煤尘爆炸也往往是令人恐惧的存在。其他诸如存放面粉、砂糖以及玉米粉等物品的谷物筒仓,或是处理金属粉末的工厂里,也时常发生粉尘爆炸,爆炸不仅破坏建筑物,还常常引起大火,产生过大量的牺牲者。 发生粉尘爆炸的条件是“粉尘云”“氧气”和“起火点”这三个要素。 尤其重要的是,空气中漂浮的粉尘与氧气浓度的平衡度决定着爆炸的冲击力。 ※ 房间的大小通过目测就可以基本准确地计算出来。在此基础上,推断出最恰当的粉尘浓度完全不是难事。 岛野指示三人做的,是为了使爆炸冲击最大化的准备工作。 把房门缝隙糊起来从而形成了密闭状态的房间。 起火点使用了用锉刀取下玻璃的电灯泡。 接着众人躲进狭窄的储物间,屏息等待,随后就听到了外面的大门被敲得砰砰响。 “快开门!知道你们在里面!” 岛野默不作声地发出信号,启动了用脚踏式风箱和面粉袋子做成的简易粉尘制造装置。随后,就在最佳浓度的面粉粉尘云成形的时刻,德国兵们撞破了大门,冲进房子里来。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完全陷入了面粉的粉尘。完全不明白状况,又或者是大量吸入了面粉而导致咳嗽不已的人们想让房间里面亮起来,于是摸索着按下了开关—— 瞬间,爆炸发生了。 一旦发生了剧烈爆炸,在后门担任警戒监视的那些家伙也会立刻冲到外面来吧。 没想到后门居然还留了一个人,这一点确实是误算。不过…… 在思考之前身体已经自发地行动起来了。 ——误算是常有的事。比较起来,灵活应对才是关键。 击倒了年轻的德国兵之后,脑袋里面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会制止阿兰从德国兵那里夺走手枪,也是因为脑中的声音下了这样的命令。理由他并不知道。 之后就顺其自然了。 留下了一片混乱在身后,逃出来之后就把逃跑路线的选择权交给了“生于巴黎”“长于巴黎”的阿兰一行人,不停地奔跑…… “岛野,你究竟是什么人?”总算平复了呼吸,玛丽注视着岛野,再次发问,“为什么你会懂那些事?让面粉爆炸然后逃离现场,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 “为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说不定,只要是日本人,个个都懂得粉尘爆炸?” “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岛野耸了耸肩。 “约翰,玛丽,听我说。”阿兰擦着额头上的汗,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岛野是什么人,这的确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可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岛野他不仅仅是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他还确确实实把我们从走投无路的困境中救了出来。除此之外,他甚至用面粉炸弹把一群德国兵一下子解决掉,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喂,阿兰!等等啊。你不会是……” “我现在建议,今后把岛野作为我们的同志,正式邀请他参加我们的运动。” “你要把一个来历不明的,而且还是德国盟友的日本国人,岛野认可为我们的同志?邀请他参加抵抗运动?”约翰惊呆了似的,眨巴着眼,“阿兰,我说你,脑子是怎么回事?” “我赞成阿兰的意见。”玛丽说,“我们邀请岛野吧,请他参加我们的运动。” “可恶!又是你们擅长的二比一吗。随你们高兴好了!” 约翰愤愤然地把头扭到一边,转瞬之间,他的侧脸就因为愤怒而红得发黑。 “……就是这样,”阿兰再次转向岛野,“岛野,你愿意为我们的运动——为我们的祖国解放而出力吗?和我们一起缔造法兰西的历史吧。当然了,这并非强制。是非常危险的性命攸关的地下活动。参加与否,你自由决定。” 阿兰的茶褐色眼眸笔直地注视着岛野的眼睛。 “怎么说呢……这个……能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面对意料之外的要求,岛野犹豫着回答,“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趁着对方还没追上来,转移去一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吧。” 说着他回过头去。大意了—— 后颈上遭受了沉重的一击,眼前的世界昏暗下来。 ※6※ 声音听起来非常地遥远。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好不容易勉强撑开了一点眼皮。 星光之下,浮现出三个黑乎乎的人影。 紧挨着身边的两人,还有一个离得稍远些,和二人正面相对。 视野模模糊糊的,焦点也对不准。 ——妈的,下手还真够重。 岛野默默地在心底大骂,索性合上了眼睛。同时迅速地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右肩在下,侧卧着倒在地上,身体蜷曲。 下意识地采取了防护姿势,撞击地面的冲击力被减弱了吧。 尽管如此,也很难说是效果良好。因为—— 指尖没有感觉。手脚的位置都无法自己确认。 后颈受到强力殴打后,向全身传达命令的神经系统暂时被阻断。恢复正常需要一定的时间。 “胡说!我不相信!” 听到这声走投无路的叫喊,岛野再次张开了眼睛。 “那么,你是说,你从以前开始就是协助德国人的——是监视抵抗运动的德国间谍?” 总算设法对准了焦点。 二比一对峙的,三个人影。 约翰和玛丽紧紧地贴在一起站着,与身材纤弱的阿兰隔开一些距离,面对面的…… 不对。 不是这样。眼前的情形其实是—— “嘿,约翰,求求你,把枪放下。总之先放了玛丽!” 这是阿兰恳求的声音。 约翰用左臂紧抱着玛丽,手枪顶在她的头上。 粗壮的手臂揽住玛丽的脖子,约翰缓缓地摇头:“很遗憾,这可不行。阿兰,在把你交给德国人之前,不行哦。” “……为什么?”玛丽的脑袋被枪指着,怯生生地发问,“约翰,你明明那么爱国的,为什么会去跟德国人合作……” “全都怪你,玛丽!”约翰低声地回答,“你拒绝我的求婚,说什么‘现在不是时候’,却总当着我的面,很阿兰眉来眼去黏黏糊糊……” “什么眉来眼去……那种事……我只是赞成阿兰的意见,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你闭嘴!妈的,总是二比一永远是二比一!就把我一个人排除在外!”约翰的枪口用力地按在玛丽头上,怒吼道,“把阿兰交给德国兵的话,你的心就会向着我了吧。所以我主动去接触了德军,作为内线监视你们,打算抓住阿兰是反抗者的确实证据,然后把他交给德国人。这次的骚乱是个好机会。刚才德国兵会找到那边的隐蔽据点,就是因为我在出去打探情况的时候顺便通报了消息。为了不暴露是我通报的消息,还特意请他们把沿街的人家全部点个名。所有人都被逮捕之后,应该只有阿兰被送到德国境内的集中营。我都做好准备和玛丽你一起被释放了。可是……” 说到这里,约翰停了一瞬,咬着唇,随后轻轻吐出口气,接着说道:“失败了啊。想不到会变成这种结果。这样下去的话,我反倒会变成德军的通缉对象。所以阿兰,很抱歉,让我把你交给德国人吧。和躺在这里的,身份不明的日本人一起好了。” 皮靴坚硬的头部狠狠踹上了岛野。 他痛得皱起了眉头。 但也幸亏如此,恢复意识所需要的时间被缩短了。 确认全身的感觉。 没有问题。 这次可以完全掌控了。那么—— 岛野从原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约翰吓了一跳,后退着拉开一点距离。左臂依然紧紧地揽住玛丽。 岛野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向前踏出一步。 约翰把顶在玛丽头上的枪口指向了岛野:“别过来! 再靠近的话我就——” “……开枪啊。”岛野声音低沉,毫不犹豫。 约翰的脸上倏然浮起畏怯,身体开始簌簌地发抖。枪口上下左右地晃动。 “怎么了?这样可就瞄不准了哦。”岛野笑道,身体悠悠然地晃着,又向前迈出一步。 突然间,约翰张大了嘴,发出意义不明的喊叫。 他粗暴地推开臂弯中的玛丽,双手握住枪,扣动了扳机。 ※7※ 跪倒在黑暗中的瞬间,最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误算也太多了。 偏偏最不巧的,竟然会发生这样的误算—— 瞬间,意识远去,像要被吸入黑暗的最深处。 耳边响起了没有起伏的低沉声音。 …… 回过神来,惊讶地皱起眉。 地狱使者? 冥府引路人? 不,不对。 这令人悚然的,冰冷冷的声音,它的主人是—— 魔王。 岛野的唇角浮起微笑,低垂着头抬眼窥向声音的主人。 分隔罪人与牧师的绿色帘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一支蜡烛照亮了男人的侧脸。然而,修道士般的黑色风帽一直遮挡到眼部,除了下巴,几乎看不清男人的长相。 ——真是的,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岛野暗自苦笑,随后耸耸肩,开口进行“告解”。 “九十比八比二,是目前法国国内旁观者、合作者与抵抗运动者的比例。” ※ 从巴黎乘列车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小小的村庄。 位于村子中心的天主教堂,是这次指定的接头地点。 岛野的双脚踏上教堂属地的同时,报时大钟开始鸣响。 他停下脚步,凝神聆听钟声。 钟声传达了好几条信息。 “清扫完成——确认无人监视,也没被安装窃听器。” “接头照原定计划进行。” “接触方式为方案三。” “口令是……” 如果有人仔细听,或许会发现钟声与平时相比略微有些不同。但是,能够理解钟声里所蕴涵的意思的,就只有在d机关接受过训练的人了。 d机关。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极端机密成立起来的间谍培养机构。 虽然是军方的组织,但其吸收对象并不是陆军大学或者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军人,而是招募了按照军队用语被称为“地方人”的军方体系之外——帝国大学、早稻田大学,或者欧美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谍报员培训,然后去执行任务。为此,陆军内部对d机关避如蛇蝎,气势汹汹扬言说只要有机会怎么都要干掉他们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一个人在事实上凭借一己之力打造了d机关,并且以毋庸置疑的实绩强势按下了四周的杂音。 结城中校。 有着“魔王”之名的可怕的男人。 传言中本人就曾经是一名优秀间谍的结城中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此,就连身为d机关一员的岛野也不清楚详情。 不,不仅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所有学员都被起了假名,赋予伪造的经历,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情况。“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同样也是为了这次任务而给出的假身份、假名字。 在d机关,发布任务的时候,会给予执行人最适合任务状况的“掩护身份”。从某个人物的外表直到他的经历、人际关系、动作、常用的口头禅、兴趣爱好乃至饮食偏好与忌口,还有其他所有能构成这一人物的一切细琐而庞大的信息,通常一星期左右,时间不够的话就在两三天里,必须将之完全化为自我掌握的内容。 能做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 在接受d机关选拔考试的时候,岛野有几次差一点儿就被淘汰。 考试的内容极其古怪,根本找不到与之类似的其他例证。 比如考试中会展开一张世界地图,询问塞班岛的位置,然而地图上其实已经巧妙地抹掉了塞班岛。若是考生指出了这一点,下一步就会被要求说出摊开的地图下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又或者会被问起,从进入建筑开始,到走进考场一共有多少步,还有走过了几级台阶,然后紧接着要求在几秒钟之间把映在镜面里的文章读出来并且完全复述。 岛野完全答出了那些问题。 被地图遮盖掉的桌上的物品有德语书、茶杯、两支钢笔、火柴、烟灰缸……完全正确地说出了十几样东西之后,随即又报出了书名及其作者,乃至残留在烟灰缸里的烟蒂上的商标。门口到考场的步数和台阶数自然不在话下,就连走廊上有几扇窗户、开着还是关着,以及虽然其实并没有被问到的,窗户上有没有裂纹都一一指出。 按要求读出了镜面中左右颠倒的数字,在准确复述的基础上,还从尾到头又复述了一遍。 “差一点儿就被淘汰”,并不是因为考试的内容太过奇怪,而是因为曾经认为—— 除了我还有谁能通过这种考试吗? 之所以没被淘汰,则是因为后来意识到了,那些一起接受考试的人,看来都和自己是“同类”——全都惊人地优秀,并且都有着比他还强烈的自负。 那之后,岛野和他们一起在d机关接受了训练。比如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比如怎么驾驶飞机。d机关里一方面有着由声名卓著的大学教授开设的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课程,另一方面则有从监狱里带来的大名鼎鼎的扒手、保险柜破解高手等人进行实技指导。魔术师教他们如何对物品偷梁换柱,跳交际舞,打台球,乔装变身。他们甚至还在奇怪的地方亲眼见识了专职在风月场上吃软饭的小白脸实际表演如何对女性施展甜言蜜语。 剧烈的武技训练结束之后,他们要立刻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一整夜不眠不休的移动之后,又必须要把前一天被要求完全背下来的无比复杂的暗语使用得如同自然语言那样娴熟。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要单纯凭借指尖的感觉把各国的军队使用的手枪分解开来,再重新组装,恢复成可以使用的状态。 所有的训练生都面不改色地进行着诸如此类的训练。 事实上绝不轻松容易,因为肉体和精神都经受着极限的考验。而与此同时—— 这种事情我当然能做得到。 抱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是只有岛野一个。 ※ 等待钟声停歇,岛野推开了教堂的大门,走进去。 在习惯了户外明亮阳光的眼中,教堂里面显得非常昏暗。然而岛野的视野立刻切换到左边——他的左眼之前就已经蒙上,已经适应了黑暗。 左手靠墙的一边,有着个箱子形状的小房间。 告解室。 那是天主教中被称为“神圣之屋”的特别的地方。在这里所说的话绝对不会被泄露出去。 接触方式为方案三。 回想起指示,岛野确认过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之后,动作迅速地从告解室的帘布缝隙中溜了进去。 跪倒在黑暗中的瞬间,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在乡下农庄的小车站刚一走下列车,岛野就被三位结伴而行的素不相识的法国老太太叫住了。他装出一副听不懂法语的样子想要摆脱,却想不到老人家们就是不肯放他走,意料之外地费了不少时间。总算设法和老太太道了别,却又不可能奔跑起来——在乡间道路上飞奔的外国人也太显眼了——眼看着就要赶不上指定的时间。 真是意想不到的误算。 怎么都没想到来到这里竟会遇上这样的麻烦,所以好不容易按照指定时间赶到的时候,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太过安心,那一瞬间,意识都仿佛被吸进了黑暗的深处。 ——法国老太太真是难缠啊。一旦牵扯到她们,误算的因素就多得离谱。 一边继续报告着,一边想着这件事,岛野苦笑起来。 完全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现身的竟然是魔王——结城中校本人(在此之前,岛野所接触的都是以代号“地狱使者”或者“冥府引路人”称呼的当地的法国通信员)。 岛野的任务本身里没有误算。 不,也不是这么说。 是可能出现的误算全部都在预料之内,任务是完成了的。比如说—— 教老太太说那些话的人就是岛野。 ——混账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那种人就该下地狱! 对于自家的房子被德军接收,老太太愤愤不平,岛野就在她的耳边鼓吹了反纳粹的言论。然后又对老太太施加暗示,把她送到了德国兵那里。 要在搞不好就会被射杀的情况下救出老太太,理由当然不是什么“不明真相的日本留学生,看不得老人家受苦就救下了对方”,或者“因为在日本,一直都被教育要无条件地尊重年长者。” 不能被杀。 人的死亡往往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而对间 谍来说,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避免惹人注意,这是铁的法则。 再说,此次任务的目的并不在此。 从一开始,岛野的目标就是阿兰他们。 阿兰和针对德国的抵抗运动有关——而且,他还是领导人,这一点早在事前就已调查清楚。通过救出老太太赢得他们的信任,然后潜入他们内部,确认、掌握占领状态下的法国抵抗运动的实际状况——这才是本次任务的真正目的。 在岛野快要被德国兵带走的时候,阿兰他们出手救人,这和原先预想的一样(若是他们不在那个时间点上介入,就执行另一套计划)。至于在混乱之中头部遭到殴打而暂时失去记忆,这一点要说是误算的话,也确实没错。岛野原本是打算巧妙地挨上德国兵一顿揍,以最小程度的受伤就把事情搞定。可是没想到他突然被人拽了下胳膊,于是头部遭到比预想中更重的殴击,然后,由此导致了暂时的记忆缺失。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作为“可能发生的误算”,并没有超出计划的范畴。 人类的记忆在遭受外来打击时往往会发生混乱。 头部遭受重击;或者,受到药物以及电流的刺激等。 以上所有这些情境,在间谍被敌人抓住、遭受拷问的情况下,都是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的局面。 因此,在d机关,特别进行了专门的训练,确保即使在那样的场合,对完成任务而言必要的那些信息也不会错乱。 ——并不是什么难事。 训练中,结城中校向满脸半信半疑的学员解释道: 由于打击而造成暂时性信息错乱的仅仅只是表层记忆。只要学会把那些对完成任务至关重要的信息印刻到无意识的深层次就好了。 学员之中没有人露出苦笑,也没人提出反驳。 ——这种事情,我们不可能做不到。 聚集在d机关里的,全都是一群会做如是想的具有强烈自负感的人。 被约翰从背后重重敲在后颈上的那一刻—— 眼前瞬间昏暗下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 然而多亏了这样,他全都想起来了。 自己是谁。 以及应该做什么事。 被约翰用坚硬的皮靴头踹着身体,岛野在确认自己已经能完全控制身体以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 回想起约翰畏怯的脸,岛野不由得微笑起来。 真是可怜。 想必是吓坏了吧。 在约翰的眼中,岛野的身姿应该像是一头漆黑的怪物。因为那个时候,岛野是在刻意模仿结城中校的样子。 “怎么了?这样可就瞄不准了哦。”岛野说着,朝向连握枪的手都在发抖的约翰又迈出一步。 约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喊,粗暴地推开臂弯中的玛丽,双手握住枪,扣动了扳机。 那一瞬间,岛野一口气缩短距离,抓住约翰的手腕,把他扑倒在地。 “阿兰,玛丽!把枪捡起来!我按住约翰了!” 听到岛野的指示,两人脚下装了弹簧一样地跳起来,然后按照他说的,把约翰掉在地上的手枪捡起来,再接替岛野控制住昏厥过去的约翰。 等两人回过神,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岛野已经从他们的视野之中消失。 “岛野!你在哪里?” 背后传来了阿兰的呼喊,但很快,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 ※ 在那之后阿兰和玛丽之间会说些什么,岛野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日本人果然不怕死啊。” 仿佛都能看得见玛丽不可思议地摇着头的模样。 “竟然会朝着持枪的对手扑过去……” “所谓武士道,就是寻觅死亡之道。” 阿兰就肯定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进行解释吧。“对日本人来说,生存的终极目标就是死亡啊。” 这样的话—— 真是天大的误会。 岛野的目标其实是,在那个场合下不让任何人死掉。约翰用粗壮的胳膊勒着玛丽的脖子。若是因为什么情况勃然大怒,他极有可能会把这个甩掉自己的人的脖子扭断。 ——只要不死人,阿兰就能够收拾之后的事态。 做出这样的考量之后,岛野首先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要从约翰手中救出玛丽。 为此,他借用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畏怯的约翰一定会把枪口指向岛野。为了确保瞄准,只能用双手握枪。要保护自己,约翰就只能放开玛丽。瞬息之间他已经考虑到了这么多得事情。此外—— 说到底,他压根儿就没有被击中的风险。 “好像出了故障,扳机卡住了……” 把藏在书里的手枪交给岛野的时候,玛丽是这么说的。 岛野接过手枪,拆开来,修理。虽然记忆没有恢复,但是双手记得(这就是所谓的把对完成任务至关重要的信息和技能储存在无意识层面)。 在d机关,他们接受了在黑暗中仅靠手指的感觉拆卸枪支然后再重新组装的训练,练习对象不只是日军武器,还包括了其他国家的军队中使用的所有枪支。又或者,必须学会仅仅通过枪声就确定枪支的种类,并且立刻就能判断出这支发射的枪可能装有多少子弹、是否能够连射以及其他的优缺点。 一九一四年制造。法国的老式手枪,就算把手放在背后都能装得起来。 修理过程中,岛野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虽然经过了巧妙的伪装,可是枪的故障属于人为原因。是故意弄成无法使用的状态的。那么—— “(这把枪)约翰费了很大劲才搞到的。” 玛丽是这样说的。 也就是说,约翰故意把弄出了故障的手枪提供给抵抗组织。为什么? 为了寻找理由,岛野故意把修好的枪递给了约翰。 有一种现象很不可思议,那就是手里有枪的人一定会想要用枪。反过来说,也就是其行动模式会变得单调。对岛野而言,递枪的举动限制了约翰的行动可能性。 除此之外,第一发他装进了空弹。 也就是说,在把修好了可以用——至少是让别人这么以为了——的手枪递过去的时候,约翰接下去的行动就基本可以预测了。 然后只要等着约翰自己现出原形就好。 怎么处置暴露出叛徒身份的约翰,这应该是身为抵抗运动领导人的阿兰的拿手戏吧。可是—— ※ “目前,法国国内的抵抗运动只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偶发行动。没有发现实际上有哪家机构或组织向他们提供武器。” 岛野低声继续进行着“告解”。 九十比八比二。 正如岛野算出的比例所显示的那样,目前阶段在德军占领下的抵抗运动者是压倒性的少数派。在这种状况下,很难维持有组织的行动。只要组织活动停滞不前,再出现像约翰那样的背叛者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就算万一,假设今后法国国内的抵抗运动会蓬勃开展,那也只会出现在一种情况下,即出现了某个可以统率他们的具有绝对权威以及象征意义的存在。国内的维希政府现在完全是德意志的傀儡。在这种时候,想不出还留有什么人物足以统率抵抗运动。 “以可能性而论的话,比如说,对了——” 岛野瞬间停住了话头,他眯起眼睛,秘密据点里凌乱地映入眼帘的东西在脑海中准确地浮现出来。 架子上一台收音机,一套修理工具。靠在墙边立放的两根钓竿。桌上好几只花纹艳丽的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一束包装纸—— 花花绿绿的火柴盒是用于制作三色旗的吧。 故意弄皱的包装纸应该是用于通信不会错的。把物品用陈旧的纸张包起来运送的话,就算包在里面的东西被检查,包装纸本身一般不会被查。那些包装纸上,应该会有用隐形墨水写下的受热可见的信息,或者是印上了使用简单随机数表生成的初级密码。邮戳显示那是从海外运送来的物品。英语报纸。收音机的调频与bbc的周波数吻合。此外还有—— 给予一锤定音的是那两根钓竿[注:法语中“鱼竿”的发音近似于“高乐”,“两根鱼竿”的发音近于“戴·高乐”。由于是在地下秘密进行的法国抵抗运动的领导人,在公开场合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民众就以两根鱼竿来暗指他]。 夏尔·戴高乐,那是在法国政府轻易投降了德国的时候,逃亡到英国去的将军的名字。 野心家。 桀骜不驯。 刚愎自用。 不把人当人看的法西斯。 战前无论在国内国外都是受到极端恶劣评价的家伙,然而,在祖国战败被敌人占领的危急时刻,或许正是他这样具有恶德的大人物才是国家所需要的。 ※ 对于岛野所做的抵抗运动分析,结城中校宛如一名真正的听取罪人告解的虔敬修士,以一种不感兴趣的态度聆听着。 “接下去呢,要怎么做?需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吗 ?” 岛野完成了一通“告解”,语调悠然地询问。结城中校依然侧着脸,嘴型几乎不动,以低沉冷淡的声音说道: “暂时回国吧。下一班白山丸是最后的回国船了。” 最后的回国船? 岛野皱起眉。 这其中的意味十分明白。 日本很快就将与法国进入战争状态。 德军在欧洲持续着闪电进击,日本政府对他们的成果心醉神迷,打算与德国结成军事同盟。“可不能赶不上巴士啊!”日本的军人当中,公然地悄声说着这种话。以前就已经听说过这些信息,可是—— 怎么可能? 岛野哑然地摇头。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一点正是此次任务中最大的误算。 诚然,在德军的闪电战面前,人称欧洲最强陆军国家的法国旋踵之间就投降了。然而,那主要是因为法军这边犯了错误,他们无视武器与战略的近代化,仅仅预想了堑壕战。反之,在这以后纳粹德国需要与英国争夺制海权和制空权,这些方面看不出他们能够占据确定的优势。 明明前些天才递交上去这样的报告。可是,为什么…… 眯起眼睛的岛野,终于明白了结城中校为何要特意亲自现身。 报告被无视了。 或者在陆军内部被束之高阁? 与岛野上交的情报中理所当然的结论正相反,日本政府决定与德意志结成军事同盟。对于这一事实,结城中校是怎么想的?就算他没有戴着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孔的风帽,岛野也是完全想象不出来的。 明白的事情倒是也有一件。 那就是,“日本留学生 岛野亮佑”的假面已经不能用了。 在最后一班回国船出发以后,还有留学生滞留也是很不自然的。作为稀有的存在,其一举手一投足都会成为被关注的对象,这么一来,间谍任务什么的就不可能再执行了。 任务结束。 结城中校的出现,是为了向岛野告知这件事情。 忽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阿兰总是温和微笑的茶褐色眼眸,同时还意识到了自己略感遗憾的心情。在记忆丢失的那段时间,岛野作为他们的伙伴一起行动。对方正式邀请他,“成为我们的同志吧”,这让他陷入困惑。此刻想到了这件事,心中一阵愉悦…… 低沉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留下来也行哦。 不由得苦笑起来。 不可能是自己把想法写在了脸上。只是忘记了,结城中校只要凭着对方目光的一点细微闪动就能准确判读出对方的想法。 对啊,也许说不定,阿兰他们会在历史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呢。改变历史的,往往都是他们这样的门外汉的行动。 信赖。友情。伙伴。祖国解放。 随便哪个都是会激起美好反响的漂亮的宣传标语。就为了这么一个词,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们心甘情愿奉献出生命吧。现在是,从前是,今后也还是。然而—— d机关的成员,是由结城中校挑选出来、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英——专业的间谍。任何语言都不能打动他们。更别说要为那种东西去献出生命。简直荒谬。 活下去。 活着回来报告。 这才是d机关成员被赋予的使命。 在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当下,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继续和门外汉们一起玩间谍游戏了。 “我回去啦。”岛野耸耸肩,说道,“不过,下次给个稍微有点儿难度的任务吧,拜托了。” 第三卷 paradise lost 第二章:失乐园 ※1※ 据说,从欧洲来亚洲旅行的人们一定会有这样的对话: ——下次在莱佛士酒店见吧。 raffles hotel。 人称“东方的珍珠”,或者“神秘乐园”,即使在英属新加坡,也是最高级的欧式酒店。建筑以白色为基调,采用了维多利亚时代后期与文艺复兴样式厚重华丽的风格。好些年前,英国皇储来过这家酒店,在舞会大厅里兴致勃勃地享受了舞蹈的愉悦。这件事传开之后,酒店就一直享有着“苏伊士运河以东最好的下榻处”的美誉。 就在这家莱佛士酒店里,面对着廊吧——也就是“乐园中的乐园”——的吧台,美国海军士官迈克尔·康贝尔却带着世界末日般的晦暗神情长吁短叹。 来此赴任领事馆副武官有半年了。 对康贝尔来说,今日之前的新加坡简直就是乐园。 从前其实也听过传闻,但实际来了才领略到,无论和他见过的世上哪座城市相比,新加坡的美丽都堪称出类拔萃。 耸立在城市中心的是圣安德烈教堂那华丽的尖塔,由此出发,在遍布着精心修剪的绿色植物的山丘上,白色石头建造的政府官署,然后还有最高法院的半圆形屋顶,一幢幢建筑整齐排布。从城市的中心向外延伸出若干条笔直宽阔的道路。道路两旁,色泽鲜亮的绿地向着远处扩展,成为高尔夫、网球以及板球之类的运动场所。公园,还有面向儿童的游乐场也随处可见。 尽管是热带气候,男士们在上班时间全都身穿麻质有衣领打领带的白色西服。夜晚则穿晚礼服,要不就是晚餐服[注:即mess jacket,夏季晚餐时类似盛装的男外衣,形状如同去掉燕尾部分的燕尾服,多为白色]。虽然额头上满是汗水,也会气狠狠地咒骂着,然而很明显,他们深深地爱着这座城市,这里有着殖民地特有的属于冒险者的余香,嘈杂,悠然的生活,更有着一攫千金的机会。 大英帝国在这座位于赤道正下方、与马六甲海峡正面相对的钻石形岛屿上施行了殖民化,收获了无可比拟的巨大成功。 可是对年轻的美国军人康贝尔来说,所谓的乐园,并不是英国人苦心营造的特异的殖民文化,也不是吸引旅人的马六甲海峡那美丽海面的粼粼波光,亦或道边盛开的淡紫色的娇艳花朵——说起来,这些事物究竟有没有进入他的视线都还是个疑问。 刚刚到任的那天,康贝尔在酒店大堂看见了一名年轻的女子,当场仿若遭到雷击。 修长纤细的站姿。黑发柔顺地垂到腰际,小麦色的肌肤有着透明的光泽。线条优美的瓜子脸,杏仁形的、黑黑的大眼睛。她微笑着,露出了排列整齐的珍珠般的小小贝齿。 一直忘我地注视着她的康贝尔,直到被同事用肘部轻轻地戳到腰间。 回过神来的一瞬间,康贝尔向同事发出了连珠炮般的提问。 她是谁?住哪里?父母是谁?怎么做才能和她认识? 好不容易才从目瞪口呆的同事那里问出了她的名字,茱莉亚·奥尔森。 “女神”今年十八岁。父亲是矿山技师,丹麦人,母亲是暹罗人。 “对了……她应该还没结婚。”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康贝尔眼前展开了一座乐园。 从那一刻起,在恋爱者的厚脸皮与美国人特有的粗线条的驱使下,康贝尔向她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另一方面,对那些以混血为理由不欢迎茱莉亚出席的白人俱乐部,他毅然宣布退出。 最开始,他的行为似乎让人觉得不可靠。但是最终,茱莉亚自己,连同她那顽固的父亲,都被康贝尔炽热的感情或者说诚意打动,同意了两人的交往(母亲早在她幼年时期就已去世)。 或许,康贝尔高高的个子,英俊的相貌,富有魅力的蓝色眼睛,讨人喜欢的性格,再加上身穿在南国烈日下熠熠生辉的美国海军白色士官服,这些也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吧。 在这人称乐园的街市中,两人一次次地约会。 我们最近就结婚吧。 近来都已经谈到了这样的话题。可是—— 康贝尔摇着头,再度发出深深的叹息。 昨晚,住在莱佛士酒店的一名英国实业家被人发现了尸体。 而岂有此理的是,茱莉亚被警方逮捕了——作为凶手。 问题在于,茱莉亚承认了她杀人的事实。 ※2※ 事件发生于昨天深夜。 彼时酒店里已悄无人声,总管在巡视过程中,发现被称为“椰树园”的中庭的幽暗角落里,繁茂的南洋植物丛中横卧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据说,一开始他以为是哪个人喝醉了躺在那里。 莱佛士酒店的住客以英国上流社会的绅士为主,一向以客户群的优良品质而著称。只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会有客人在深更半夜从客房里溜出来,在椰树园里喝酒直到酩酊大醉的。总管的任务之一,就是做好安排,不让这些不体面的事实暴露给外界。 必须得把行止不雅的客人悄悄地送回房间。 总管分开树丛靠近人影,然而随即发现了异常。 听不到醉酒特有的粗重呼吸。总管伸出手去打算试试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的皮肤的感觉明显不同于活人。 那之后他的行动实在没什么可褒扬的。 一旦确认男人已经死亡,总管就扛起了尸体,搬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空房间,放到床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报了警。 警察到场之后询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上了年纪的主管神色泰然地如是回答: “首先,中庭里面有尸体这种东西,会给其他客人带来不便;其次,死者也是客人,既然如此,就没有理由让他那样躺在中庭里。” 死掉的男人是英国实业家约瑟夫·布兰德。 莱佛士酒店的住客。 在本国,布兰德出身的阶层并不高。他年轻的时候来到马来半岛累起财富,是所谓的“暴发户”。拥有大片的橡胶园的他,是锡矿山的大股东,今年五十四岁。最近时常造访新加坡,每次来都必定下榻莱佛士。他只要一喝酒,就不分对象地跟人胡搅蛮缠,所以熟客都对他敬而远之。 死因是颈椎损伤。头颈的骨头折断了。 警方调查发现,就在布兰德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的正上方,二楼回廊的栏杆附近,有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和杯子。昨晚,布兰德是独自坐在栏杆上喝酒,醉了以后失去平衡,从二楼掉下来,由此折断了脖子吧。 由于喝醉导致的坠亡。 警方正要做出意外死亡结论的当口,茱莉亚·奥尔森在父亲的陪伴下,来警局自首了。 “好像是我女儿杀了人。” 丹麦籍的父亲,向出来接待的警官这样说道。之后,在父亲的催促下,茱莉亚自己开口了—— ※ 昨晚我去看望住在莱佛士酒店的朋友(跟我一样年纪的女性)。因为很久不见聊得特别开心,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比原先预定的时间晚了很多。 走廊上的灯已经灭了,也没有什么人。不过,我不是第一次去莱佛士,所以很快地走到走廊那里,朝酒店大门方向过去,刚走到面朝椰树园的二楼回廊,从柱子背面的暗处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慌乱地甩开胳膊逃离了那个地方。感觉好像听到背后有人惨叫的样子,但是因为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也记不太清楚了。 天亮以后,听说了布兰德去世的消息。 我想大概是那个时候,我甩开胳膊,害得他摔了下去。所以来自首,希望可以弥补罪行—— 茱莉亚亲口说了这些事情。事实无可争议。 康贝尔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去警察局,一再恳求见茱莉亚一次,但是警方以笔录完成之前任何人都不得会面为由,老实不客气地拒绝了他。 他双肘撑在吧台上,抱着脑袋。 和茱莉亚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怎么都无法从脑海中挥去。 黄昏时分,两人在美丽的庭院里漫步,四周围被包裹在梦幻般的金黄色中,茱莉亚的脸上忽然笼罩了阴云,轻声呢喃道:“我经常会非常地不安……像这座乐园一样的美好光景,会不会到了明天就消失不见呢。现在的这种幸福,会不会就只是今日才能拥有,想到这个就好想哭……” 那时,康贝尔挽住她的手臂加大了力度,保证说:“我会守护这座乐园,一定会给你幸福。”那是两天前的事,没错,就只是两天以前。然而—— 康贝尔抱着脑袋,缓缓地摇头。 虽然是自首了,但是由于茱莉亚的过错,死掉了一个英国人。就算是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避免有罪判决。 “杀人,或者过失致死的罪名,一到三年服刑。” 这种毫不负责的谣言已经开始流传—— 康贝尔回想起自己刚刚赴任新加坡时去视察过的樟宜监狱的情况,不由得溢出绝望的呻吟。 两重高大的混凝土围墙内,一栋栋三层监舍并排着。窗户上装了铁栅栏。处于严密监视之下的单人 牢房里,是冰冷无情的铁床。由泛黄的床单可以窥知,备品的发放并不充分。统一的囚服。列队,点名。肮脏的环境。劳作间隙粗陋的饭食…… 茱莉亚要在那种地方被关押一年,不,哪怕半年,只是想想就要让人发疯。 视野的一角,忽然有人推过来一只酒杯。 “不介意的话,请试一下我调的鸡尾酒好吗?” 康贝尔抬头,与吧台后面脸带微笑的男人目光相遇。 ※3※ 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白色制服,纽扣认真地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处露出黑色的蝴蝶领结。 是莱佛士酒店廊吧雇佣的酒保。 康贝尔皱起眉。 询问点单的时候是会招呼,但由酒保这边主动开口搭话还是第一次。 莱佛士酒店里,有各种国籍的人在这边做工。有身高接近两米的高个子印度门童,也有小身板的马来人的客房服务。厨房那边的员工,听说很多是中国人。只是有一点,自从日英同盟关系破裂以来,日本人是绝对不能雇佣的。 开口搭话的酒保大概是中国人吧。他有着东方人特有的细长清秀的眼睛。再仔细看看,五官出乎意料地端正。 虽然对这人没有印象,但是对于酒店员工的长相,本来也就不会留意。 看着吧台上推过来的鸡尾酒,再看看酒保挂着奇怪微笑的脸,反复打量了好几回,康贝尔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在吧台坐了这么久,还一杯酒都没有点过。酒保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来催点单的吧。 “抱歉,那么,嗯,给我干马蒂尼,不要放橄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来请您点酒的。”酒保微微一笑,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我只是想听听康贝尔先生您对这款鸡尾酒有什么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是问我……吗?” 康贝尔一时愣住,但随即就想了起来。 几天前,就在这个酒吧,自己和茱莉亚一起就鸡尾酒的种种知识谈论了许多。酒保应该听到了一些当时的对话,在他看来,这位客人对鸡尾酒知之甚详吧。 康贝尔歪着嘴角苦笑起来,目光转移到放在吧台上的鸡尾酒杯。 高高的调制长饮[注:与“短饮”相对,是适用于消磨时间悠闲饮用的鸡尾酒。一般兑苏打水、果汁等,酒精浓度比较低,容器多用平底玻璃酒杯或果汁水酒酒杯这种大容量的杯子]专用的平底杯里,倾入了赤红的鸡尾酒,让人联想起新加坡美丽的落日。杯饰是樱桃。液体的表面微微泛着气泡,看来是加了苏打。 在酒保的催请之下,康贝尔把酒杯送到了口边。 “感觉如何?” “还不错。”康贝尔把酒杯放回吧台,说道,“不过,稍微有点甜了。应该不会再点第二次吧。” “果然是这样吗。”酒保塌下了肩膀,轻轻地叹气,“其实呢,前两天有位上了年纪的客人跟我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在这间酒吧喝到过一种鸡尾酒,叫做新加坡司令,真是让人忘不掉,能为我调制那个吗?’可是不巧,如今吧里没有留下当年的配方……我从客人那里听取了各种各样的意见进行尝试,可是拥有也不顺利。” 他摇着头说完,抬起脸,讨好般的问道:“若是可以,能不能麻烦再试一杯其他的配方?” 这之后,他接连提供了好几杯免费品尝的鸡尾酒,康贝尔依对方的请求说着自己的意见。 还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思路比较好。做基酒的干型金酒换掉吧,跟樱桃白兰地的契合度不高啊,两种口味好像在嘴巴里打架了。辅料也别只是局限于柠檬汁,难得这里有条件,多试试南国的水果比如菠萝、芒果怎么样?对了,杯饰的话你觉得香蕉好不好?砂糖的味道流于表面可不行,要完美地隐藏起来。另外苏打也太重了,添加的时机很重要。对哦,要不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试试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酒意。 康贝尔环视着四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喃喃道:“……今天,这里空得离谱啊。” 若是平常,不管星期几、几点钟,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里都坐满了客人,热热闹闹的,可偏生今天空空荡荡,客人的数量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因为刚刚才出过那样的事情……” 酒保垂下眼去,他的这句话让康贝尔霍然清醒了过来,胸口一阵刺痛,但也正因为此,他开始有心直面现实了。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除了絮絮叨叨徒然烦恼之外,应该还可以为茱莉亚做些事情。比如说,既然要被审判,就得收集对茱莉亚有利的信息。如果有能让陪审员产生好印象的信息,哪怕不可能宣判无罪,至少能把刑期缩短—— “关于昨晚死在酒店里的那个男人,能跟我说说他吗?”康贝尔从吧台上探出身体,询问酒保,“我听说死掉的那个布兰德好几天前就住进酒店了,应该也常来这边酒吧吧?” “这个嘛,唔嗯,每天都会过来的。”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头道。他把杯子举到面前,仔细地确认着表面还有没有留下污渍。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随便哪方面都好,你注意到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这个嘛……”酒保停下了擦拭酒杯的手,环顾四周。他皱着眉低声道:“就私下跟你说说,他在酒吧这边的评价不怎么好。总之就是很腼腆[注:此处原为英文“shy”]的那种……” “腼腆?容易害羞?” “是涉及某种特定行为啦。”酒保在吧台上做出个写字的动作。 pencil shy——不爱签名。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啊。 康贝尔皱起眉。 在新加坡,来自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人,即使是在作为特权阶层的白人社会中,也有着自己特殊的地位。比如说,他们平常从不携带现金出行。无论吃饭还是购物,全都可以签个名就好(顺带说明下,身为美国人的康贝尔,就算只喝一杯鸡尾酒也会被要求支付现金)。 在这样的新加坡英国人社会中,被称为“pencil shy”是最大的耻辱。看来比起周围的评价,“暴发户”布兰德更加看重眼前的实利。 “特别是每次喝了酒,那种倾向就会变得更严重,有时候还会做出些略微过分的恶作剧。” “这样啊。”康贝尔点点头,随即继续追问,“那其他方面呢?他喝酒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有没有讲过谁的坏话,或者,说过跟谁吵架之类的事情?” 若是死掉的男人平时就有仇人,并且那人还是本地的实力人物,那在审判中会很有作用——想到了这一点才提出的这个问题。 “喝过酒之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口快啦。”酒保微微地苦笑道,“布兰德先生他——该怎么说呢,是那种有点古怪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像昨天那样,竟然也会因此跟人争起来……” 笑着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急急闭了嘴。客人的事情说得太多了。他的脸上写着这个意思。但,康贝尔不可能在这里半途而废。 “告诉我吧,布兰德昨晚到底跟谁争起来了?”他探着身体,询问道。 然而酒保抱歉地缩缩肩膀:“对不起,我不方便再说更多了……” “求你了!请务必告诉我!” 酒保脸上浮起为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康贝尔严肃的恳求,他小声地说:“若是您想知道昨天的情况,请去询问坐在那边的客人。” 康贝尔回头,顺着酒保的视线望去。 墙角的桌位里,一位身形肥胖、鹰钩鼻、红脸膛的老人正在独自饮酒。在这间酒吧见过他好几次了。是在新加坡养老的退役军人,名字应该是—— “汤姆逊准将。原英国海军军人。” 酒保向他耳语。 昨天他也和死掉的布兰德一起喝酒来着。 这样的话,只能去问问看了。 “波旁——啊不,给我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牌子你决定吧,请送到那边的桌上。” “好的,明白了。” 酒保的回答从身后传来,康贝尔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汤姆逊准将的桌子走去。 ※4※ “致大英帝国!” 干杯的倡议一出,汤姆逊准将的态度立刻变得亲切了。 他一口气干掉杯中的酒,笑眯眯地低语道:“这才是美酒中的美酒啊。竟然有人点什么鸡尾酒,真是搞不懂怎么想的!” 康贝尔苦笑着,向酒保做个手势,示意再要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致美利坚合众国!” 这一回,汤姆逊准将举起了酒杯。 点燃粗粗的卷烟,深深吸了一口,他眯起眼睛说道:“在新加坡,什么东西都弄得到。这不是?安坐不动就享受到了故乡的美酒。除了上等的卷烟,早晨有新鲜出炉的法国面包,腊肠,焗豆子,还有爱尔兰炖菜,产自悉尼的新鲜岩牡蛎。若是想要,哪怕给小孩子吃的英国风味高级冰激凌也能吃到。简直是人间乐园哪。” “这座乐园里,昨天晚上有人死掉了。关于这件事,我有点问题想请教。” 康贝尔的话出口后,汤姆逊准将正眼注视着他。“你的女朋友真可怜啊。”他轻轻耸了耸肩,“不过,总之是因为她的错,死掉了一个英国人。她必须得承担自己的责任,就算是混血儿也是一样。这才是所谓的文明啦。” ——竟然跟我说混血儿?! 康贝尔勉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努力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继续问道:“听说死去的布兰德先生出了名的讨厌签字?” 汤姆逊准将耸耸肩,很是厌烦地摇头:“没错,他经常在需要给账单签字的时候就突然装死啊。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所以就说暴发户没有自尊心啦。好几次都想要对他破口大骂来着,唔……对哦,他真的已经死掉了啊。对死掉的人得客气些,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 说完他就牢牢闭起了嘴。 没办法,康贝尔只能换个问题:“我听说,布兰德先生是个稍微有点古怪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还听说,昨天也是因为这个跟人吵了起来。乐天派和平主义者?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啊,在这里的我们所有人都是的。你不这么觉得吗?”汤姆逊准将笑眯眯地环顾周围一圈,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回康贝尔,询问道,“这座乐园不适合争斗。就连以军人身份度过了整个职业生涯的我,都发自内心地期盼眼前的和平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哎呀,说实在的,会扰乱这座乐园和平气象的东西,都必须坚决谢绝。” “可是在欧洲,战争已经开始了。到这个时候,‘永远的和平’已经不存在了吧。”康贝尔皱起眉反驳道,“您的祖国大英帝国,此刻,就在这个瞬间,也正在进行着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听说不只是欧洲,英国国内也从前些天开始实施食品配给制了。讨论和平什么的,我觉得跟现实离得稍微有点远吧。” “唔,配给制是有点麻烦啊。”汤姆逊准将缩了缩肥胖的脖子,“不过嘛,待在这里是不会想到那些的啦。食物不用说了,酒类的消费都没有限制。每天夜里,总有某个地方开着舞会。和国内不一样嘛。再说了,怎么着,难道希特勒还能一直打到新加坡这里来?” “希特勒先不去管他,日军会怎么样?”康贝尔对原大英帝国军人展现出来的乐天作派愕然不已,问道,“日军现在无视国际社会的意见,宁可退出国联,也仍然推进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他们和纳粹德国联起手来,如今正虎视眈眈窥伺着向南方进展的机会——我们美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我问你啊,日军那种货色,到底能做些什么?”汤姆逊准将极其鄙视地哼了一声,“想想看吧你,那帮家伙已经连续好些年陷在跟中国军队的战斗里了,对方装备如此恶劣,他们都应付不了,狼狈得要命。亚洲人也就只适合跟亚洲人打一打。无论如何,不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手啦。” “可是……” “你听好了啊,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并不知道,最开始教会那帮日本人怎么开军舰的就是我们大英帝国。这样吧,就假设万一像你说的那样,日军莽撞地企图向南方进发,朝新加坡这里进攻……”汤姆逊准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沓层层折叠的纸,在桌上摊开来。 那是马来半岛的地图。半岛顶端的小岛就是新加坡。 “日军肯定是率领大型舰队,从海上正面来攻。” 汤姆逊准将用手指点着地图,一边如此断言,一边露出一个笑容。 ※ 由于日英同盟的破裂,日本成了英国的“敌人”。对于这样的日本,英国不可能没对东方殖民据点新加坡的防卫做过准备。 几年前,从英国本土经印度洋,秘密拖曳来了有着十万吨收容能力的巨大的浮船坞,之后以此为基础建设了海军基地,成为英国东方舰队的根据地。 海岸线的重要位置上筑起了堡垒,配备以十五英寸的火炮炮台,睨视着海面。 更何况,还有被誉为“不沉战舰”的英国海军最新最强的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和同等巨大的战列巡洋舰“反击”号,现在正在向着新加坡回航…… 汤姆逊准将以略带醉意的口吻发表着宏大演说,康贝尔哑口无言地听着。 并不是感佩于英国的新加坡防卫政策。 从英国本土拖来十万吨巨型浮船坞做成海军基地也好,海岸线上构筑了装配十五英寸火炮的堡垒也好,再进一步说,关于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的部署计划,都应该是机密的军机事物。 莱佛士酒店这里,普通人也可以随意进出。 万一机密情报落入了日军的耳朵,你打算怎么办啊? 对于康贝尔的小声责备,汤姆逊准将不耐烦地在眼前摆摆手,回答道:“莱佛士酒店里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啦。门童是绝对不会放日本客人进来的。工作人员也都经过严格的身份调查,只要和日本哪怕有一点点关系,都不会被雇佣。所以只要在酒店里,随便说什么都不要紧的。” “但是……”康贝尔想起了前几天刚刚传到领事馆的秘密情报,左右环视一下,越发压低了声音。 盖着“最高机密”戳印的那份报告上写着—— 日本陆军内部看来秘密地设立了间谍培养机构。虽然详情还不确定,但该机构培养出来的日本间谍全部惊人地优秀,需要最大程度的留意。 “胡说八道。”汤姆逊准将的脸色立刻变得愕然,唾弃般地说道,“黄皮肤的日本人也能成为优秀的间谍?” 那是不仅对日本人、甚至连亚洲人都完全蔑视的神情。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手摸上了下巴:“等等,这么说起来,昨天那个男的好像也说了一样的事情来着……唔嗯,所以才会跟布兰德发生那么麻烦的情况啊。” 话题终于落到了期待的方向。康贝尔两眼放光,探出身体问道:“那个男的?昨天和布兰德先生发生纠纷的,究竟是什么人?” 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 和后来死掉的布兰德发生争执的人就是他。 昨天午后,帕克上尉在到任之后,第一次来到莱佛士酒店的廊吧。在跟汤姆逊准将等侨居新加坡的几人一起喝酒时,谈起了奇特的话题。 帕克上尉以当地的实业家们为对象,开始强烈主张“新加坡现在正面临极大的危机,希望各位能向军队提供劳力,用以修筑防线。” 当时在场的人都只是笑一笑,一点也没打算认真理会。 以十万吨规格的巨型浮船坞为基础,真正的海军基地已经完成了。海岸线上分布着配备了炮台的堡垒。更何况还有英国海军最新的两艘巨型舰已经为了保护新加坡而开始回航。 那么,你说还有什么必要做的更多呢? 对于嘲讽般的提问,帕克上尉愤然作答。 日军要攻击新加坡的话,未必一定会率领舰队从海上过来。 最近,有传言说日本陆军内部设立了间谍培养机构。假设有优秀的间谍潜入新加坡,那么我方的防卫设施情况就已经泄露了吧。他们应该会设法摸索路线,不从防守严密的正面,而是从形同不设防的背后入侵。他们肯定会想出意料之外的办法的。我们必须把防止背后进攻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好。为此,防线的构筑就是当务之急,需要大量人手。我在此呼吁,希望诸位愿为祖国流血牺牲!云云。 对于帕克上尉的爱国演说,身为大型橡胶园主的布兰德率先露出了露骨的嫌恶表情。 “说什么啊,还日本间谍呢!” 他歪着嘴角,一边摇头一边以讥笑的口吻嘀咕。 由于受到欧洲战场以及美国再次启动军事准备的影响,橡胶和锡金属的行情极速上扬。码头上经常拴了好多艘空船,待船舱装满之后就陆续出港。新加坡的洋面上,停满了挤不进港的船只。 对于经营橡胶园和锡矿的业主来说,这正是最美好的岁月。 在这最繁盛的当口,竟然有人胡扯说要为了构筑根本没必要的防线把劳动力分派出去,怎么都不能默不作声吧。 “竟然提出这种压根儿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新到任的上尉阁下,难不成就只为了自己的成绩,打算和日本开战吗?” 丢过去的话语中含着浓烈的讥讽。 “和平主义者”汤姆逊准将也站在布兰德的一边。 “‘马来半岛是坚不可摧的天然要塞’,英国联合参谋总部的确做过这样的评价。‘以日军的装备,不可能突破马来半岛的雨林。’如果对手是纳粹德国的坦克部队还另当别论,可是装备差劲的日本军队,要想沿着马来半岛攻占新加坡,那根本就不可能啊。” 对于汤姆逊的发言,侨居新加坡的一众实业家,连同领事馆职员们都一起举杯,以示赞同。 “关起门来说一句,丘吉尔首相的看法是,‘只要苏联不输给德国,日军就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一名在领事馆工作的职员,附和着众人得意扬扬地披露了一个秘密情报。 帕克上尉完全被孤立。 形同被所有人联合起来针对的帕克上尉沉默了,然后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对着上尉走出酒吧的背影,留下的人们举杯相庆。 那个时候,举酒倡议干杯的,就是布兰德。 ※5※ 和汤姆逊准将在酒吧道别之后,康贝尔迈着梦游般的步伐移动到走廊上,发现在柱子背面放有藤椅,扑通一下重重地跌坐下去。 涂刷得一片雪白、纤尘不染的天花板上,巨大的风扇慢吞吞地转动着。 目光追随着扇翼的动作,康贝尔询问自己。 ——难道,真的可能会有那种事? 昨晚布兰德并不是被茱莉亚推开然后坠楼而死,会是这样吗? 在听汤姆逊准将说话的过程中,康贝尔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假设。 昨天深夜,在悄无人息的莱佛士酒店中庭里发生的事情,其原委会不会根本就不是警方和茱莉亚本人所想的那样? 比如说,是这样—— 半夜里,布兰德独自一人在面向中庭的二楼回廊上喝酒。 就在这时茱莉亚从旁边经过。醉醺醺的布兰德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抓住茱莉亚的胳膊,然后被甩开。 茱莉亚自己的证言也是这样。大概,到此为止事情都没有错。 可是另一方面,仔细想想的话,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由于茱莉亚的行为直接导致布兰德从二楼摔下,并且死亡。 如果布兰德并没有因为被茱莉亚甩开胳膊而坠楼呢? 也还是如果,假设这一幕正好偶然被帕克上尉看见了会怎么样? 根据汤姆逊准将的叙述,布兰德平时就是个口无遮拦的恶劣男人。本来就已经喝醉,狼狈的一面又被人撞个正着,他会反过来对帕克上尉恶言相向吧?说不定,是帕克上尉主动走近布兰德,对于他吓唬年轻女性的恶作剧行为,以英国人特有的严肃提出了责难。 再加上白天廊吧里的那件事…… 两个男人从口角发展成推搡,喝醉了的布兰德倒在地上。或者,也许是他脚下打滑自己摔倒了。如果那时,由于倒下而不巧摔断了头颈的骨头呢? 震惊于布兰德的死亡,帕克上尉立刻开始伪装现场。也就是说,他把布兰德的尸体移动到了中庭的植被丛中,伪装成好像因为喝醉而从二楼栏杆那里坠落意外死去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 康贝尔轻轻吐出口憋在胸中的气息,微微摇头。 全都只是推理。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康贝尔无法接受现实而生出的妄想吧。 就算去跟警察说,现阶段也只能换来被一笑了之的结果。可即便如此—— 只要能证明恋人的无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使命就是去相信并证明这种可能。 康贝尔张开双手,重重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三下。 还不到绝望的时候,自己还可以做些事情。 或许能够取回失去的乐园。 只是这么想想,世界与刚才对比就完全变了个样,绽放出熠熠光彩。 康贝尔精神百倍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 ※6※ 那天傍晚,康贝尔造访了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在莱佛士酒店的房间。 转过走廊的拐角,二楼最里面的一间。 站在前台告诉他的房门前,康贝尔做了个深呼吸。 ——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一次了。 一想到这里,好像紧张得脚都在发抖。 下定决心,敲门。 “帕克上尉,请开门。关于昨晚去世的布兰德先生,我有事想要请教。” 房间里传出有人走动的动静,隔了一会儿,门从里面稍微打开一点点。 从那门缝间,一个极其憔悴的男人露出了半张脸。 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平常本该剃得干干净净的胡须开始邋遢地覆上端整面容。青灰色的眼睛下方有着浓浓的阴影。 “你是谁?”帕克上尉眯起了眼睛,问道。 “我叫迈克尔·康贝尔,美国领事馆的副武官。” 康贝尔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慌忙又补充道:“不过今天,我是作为茱莉亚·奥尔森的未婚夫来的,她因为涉嫌杀害布兰德先生被捕了。” 说出茱莉亚的名字的瞬间,帕克上尉的肩膀眼看着哆嗦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无力地摇头说:“抱歉,请你明天再来好吗?我现在不方便。有点事情在忙……” 眼看着房门要在眼前关上,康贝尔的脚尖挤进了门缝。 帕克上尉一脸为难地抬起眼。康贝尔不加理会地强行从门缝里挤过去,走进房间。 “你想干什么!”帕克上尉显得很是愤怒,提高了声音,“马上出去!不然的话,我要叫印度门童上来了,让他把你从这里揪出去啊!” 帕克上尉说着拿起了床边的电话,康贝尔轻轻地耸肩说道:“请随便。不过真要闹起来的话,有麻烦的人我想会是你吧。”说着,迅速打量着房间。 里面房间的床上,床单没有一丝皱褶。 帕克上尉昨晚果然没在床上躺过一下,整晚都没有睡。 可是,究竟为什么?是什么缘故?他做了什么? 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写字台上的打字机,周围散落着大量文件…… “你想要什么?” 不出所料,帕克上尉让步了。虽然还是带着怀疑的神情,但手已经离开了电话机。 “我下面要说一个假设。”康贝尔说,“帕克上尉,我希望就这个假设听听你的想法。假设我说错了,我会立刻离开这里。” 帕克上尉转过头,略微瞥了眼写字台上的东西。然后仰视天花板,死心般地合了下眼。但立刻又睁开来,挑衅般地说:“好啊。就说说你那个什么假设吧。” ※ 康贝尔叙述关于布兰德死亡情况的假设时,帕克上尉一直站在原地,专心地倾听着。 伪装现场。 当康贝尔说到这个词的瞬间,他只是不愉快地蹙起了眉。 一番话讲完,康贝尔的目光再次直视着帕克上尉。 “帕克上尉,想来你并没有故意嫁祸给茱莉亚的意思吧。可是,就结果而言,茱莉亚完全把昨晚布兰德先生的死亡归咎于自己了。是因为自己把从暗处伸出来的那只手甩开,导致布兰德失去平衡,从二楼上掉下去摔死了——她就是这样信以为真的。照这样下去,茱莉亚会以杀人或者过失致死的罪名被送进监狱。一年到三年。在那个条件恶劣的樟宜监狱里。” 康贝尔因着绝望的心情苦起了脸。“拜托你了,帕克上尉,无论如何请救救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能说出真相,茱莉亚就能得救!” 说着,康贝尔凝神视察对方的样子。 帕克上尉憔悴而凹陷下去的眼窝深处,青灰色的眸子中瞬间闪过一丝犹豫的动摇。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上,然后再次转向康贝尔。那张脸上,迷惘的神色消失了。 “作为英国军人,我有我的职责。” 帕克上尉说道,斩钉截铁。 ※ ——沉溺于乐园的傻子。这就是生活在新加坡的英国人的真面目。 帕克上尉的嘴角歪斜着说道,随机低声地,如同耳语般继续说下去—— “和日本之间不可能发生战争。”以新加坡的施政者为首,军方那班高官平日里都如此断言,肆无忌惮。 对于他们而言,正在欧洲进行的那场战争,说到底不过是对岸的大火。可是,他们的战争观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了。在预先确定的海域组成舰队,战舰与战舰激烈作战,然后根据使用的火药量和炮弹数决定胜负——战争早已不是那样的时代。在局部地区,由飞机和坦克发起闪电战。然后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每一位国民都被发动起来直至最后一人的国家总体战。这就是如今,就在此刻这个瞬间,发生在欧洲的“新战争”。 有情报显示,被称为d机关的日本间谍组织已经潜入了新加坡,开展起活动。若是他们已经看穿我们这一边并没有做好应对坦克战的准备(只要是优秀的间谍,肯定是会发现的),就必然会找出方法,不从海上,而从我们背后的马来半岛打过来吧。时间的话,恐怕就是在十月到明年三月之间,起雾的季节。来不及了。我们英国驻扎新加坡的军队,在谍报战这方面,已经完全被日本甩在后面。我必须汇总好紧急报告送往伦敦。为了新加坡的防卫,最必要的不是什么大型战舰,而是最新锐的战斗力配备。把这军事危机传达给国内,是我身为军人的使命。事态刻不容缓。在完成报告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写字台前离开—— 帕克上尉神情淡然地说完,视线就转落到地板上,嘴唇紧紧地抿起。 康贝尔难以置信地开口了:“请等一下。你说军人的使命?那到底什么意思?帕克上尉,你该不会是说,你必须完成作为军人的使命——所以,无法说出真相。你是这个意思吗?” 帕克上尉没有直接回答质问,而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康贝尔。隔 了几秒,开口道:“我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房间一步。没有见过任何人,当然,也没见过死去的布兰德先生。” 他仿佛变了个人,以毫无生气的语声说道:“你的假设只不过是单纯的猜测。一定要说的话,其实是你希望现实是这样的。我理解你想要拯救恋人的心情。但是,连确实的证据都没有就要把罪名扣在我头上,实在是找错人了。话就说到这里。现在,请你遵守承诺,立刻离开我的房间。” 他抬起手,笔直地指向房门。 康贝尔颓然地垂首,摇头。 ——最后的机会给丢掉了。 ※ 他的视线依然朝下,喃喃着问道:“……帕克上尉,你刚才说‘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房间一步’。没有错吧?”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请遵守承诺,立刻离开房间。” 康贝尔抬起头,没有走出去,反而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用手帕包着的钢笔问:“你认识这支钢笔吗?” 帕克上尉困惑地看着对方递来的物品,眯起眼睛。“看着好像是我的钢笔。之前在房间里没找到,还觉得奇怪来着。你是在哪里找……”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难道?” “掉在椰树园里了。”康贝尔点头,“你也知道,椰树园里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南洋植物。这支钢笔就夹在角落里扇芭蕉宽大的叶片之间了。顺便说一句,昨天晚上布兰德的尸体最早被发现的地方就在那个旁边。” 康贝尔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推演核对了自己想到的假设以后,立刻去对椰树园进行了彻底检查。假设是以昨晚帕克上尉出现在事件现场为前提的。那究竟是不是事实?如果是事实,也必须要有证据证明它。 康贝尔在热带强烈的日晒下,汗流浃背地,在周围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趴在椰树园里四处翻找。真的就是每一寸地方都找过,可是说真的,到底要找什么他并不清楚,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拼命寻找了一大圈之后,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在康贝尔的视野一角里,跳出了某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扇芭蕉——别名“旅人之心”——巨大的南洋植物的叶片之间,明显不是水滴反射出的阳光。康贝尔干巴巴地咽下嘴里残留的最后一口唾液,拨开扇芭蕉的叶子,从缝隙间窥望进去。然后找到了——亲手取回乐园的小小的钥匙。 “总之,谢谢你帮我找回来。”帕克上尉伸出手,康贝尔缩回胳膊,把钢笔拿远。 “归还之前,我有事想请教。”康贝尔说,“应该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有离开这房间一步,那么你的钢笔,为什么会掉在椰树园里?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帕克上尉暂时放下手,耸肩答道:“未必就是昨晚啊,我去过椰树园不知道多少次,可能是更早以前掉的吧。” “那不可能。”康贝尔摇头,“莱佛士酒店的椰树园,每天日落以后就会有马来员工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扫。正因为这样,每天早晨椰树园总是纤尘不染。我向他们确认过了。昨天日落的时候,椰树园里没有这样东西。他们每天都很圆满地完成工作,绝不会看漏的。当然,他们说了,扇芭蕉的叶子之间也全都确认过的。” 帕克上尉紧紧地锁起了眉,但很快又开口:“这样啊,那肯定就是别的什么人捡了我的笔,走廊上,或者那个附近。然后这个人昨晚去椰树园的时候,不留神掉了我的钢笔……” “那也是不可能的。”康贝尔再次摇头,“不会是其他人掉落的。因为这支钢笔上,你知道吗帕克上尉,就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 “指纹?你已经检查过指纹了?那么,难道……” 帕克上尉的眼睛瞪大了,视线转向康贝尔身后的房门。 “刚才,你丢掉了承认自己罪行的最后的机会。”康贝尔厉声说道,“你坚持说自己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这反而证明了你是在撒谎。没错,从刚才开始,调查过钢笔指纹的警官们就在走廊上待命。他们从一开始就听着你说话了。想必他们会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撒那样的谎吧。” 说完,康贝尔从房门前退开,以此为信号,之前在走廊上待命的几位制服警官拥进了房间。 在康贝尔的冷眼注视下,两名警官从两边架起茫然的帕克上尉的胳膊,推着他走出了房间。 ※7※ 一小时后—— 面对南桥路的英国海峡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察局里,康贝尔坐在接待处的长椅上,急切地等待着恋人被释放。 康贝尔白天找遍了椰树园的每一个角落,在扇芭蕉的叶子中间发现了新加坡警方疏忽掉的证据——一支钢笔。他立刻保护起现场,然后报警,请他们仔细地调查那支捡回的钢笔。 钢笔上检查出了帕克上尉的指纹,并且只有他的。这一刻,康贝尔确信了,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 但是,要想让警方行动,还剩下一个很大的问题。 帕克上尉把钢笔掉落在现场的时间。 在布兰德的死亡推定时间,帕克上尉要正好在场。 为了得到警方的认可,就必须让帕克上尉自己做出证言。 康贝尔揪住负责案件的刑警,让他听完自己的假设。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建议。 接下去我要去和帕克上尉谈话,希望能带几位制服警官一道前往,在门外偷听我们的交谈。然后,如果帕克上尉说他“昨晚一次都没接近过现场”,那么既然有附了指纹的钢笔,就表明他在撒谎。至于为什么要撒谎,希望你们能进行详细调查。 去酒店房间拜访帕克上尉的康贝尔,必须要引导帕克上尉亲口说出“昨晚一次也没有接近过现场”这样的台词,也就是要让他否认一下他曾经出现在现场的事实。 去酒店房间的时候,在房门前停下脚步,想着“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一次了”而紧张到脚都发抖,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康贝尔回过头,静静地吐出口气。 那件事总算也是做到了。 被与康贝尔的对峙逼得喘不过气的帕克上尉脱口而出“从昨天傍晚开始,没有出过这房间一步”,结果反而证明了他在说谎。 刚才到接待处来出面接待的警官悄悄告诉了康贝尔里面审讯的情形。 帕克上尉一开始否认事实。坚持说昨晚没有离开过房间,一直在整理给国内的报告。但是,警方以证物钢笔作为突破口,追问他撒谎的理由,神情憔悴不已的帕克上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仿佛忽然绷断了弦,全部都说出来了。 昨晚,帕克上尉整理着报告,然后中途为了歇口气,出门去椰树园走走。当时,有人在二楼回廊上叫住他。准确的时间他不记得了。椰树园的灯已经熄灭,周围一片漆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是布兰德。布兰德一走到中庭,就开始对白天廊吧里的事情老调重弹,反复嘲笑说帕克上尉的想法简直蠢透了,甚至还丢出了“需要钱的话我给你,赶快滚出新加坡吧”这样如同收买一般的话。本来就因为整理报告疲惫不堪,帕克上尉不由得怒火冲天,立即还以激烈言辞。于是,布兰德突然上来揪住他。两人扭打起来,布兰德轻易就被推倒在地。他摔倒在枝繁叶茂的热带植物深处,巨大的扇芭蕉根部,不知怎么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帕克上尉觉得很奇怪,向着暗处仔细看去,发现他的脖子弯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帕克上尉慌乱地跪倒在布兰德身边,抓起他的胳膊摸上手腕,没有摸到脉搏。布兰德死了。心神不安的帕克上尉把布兰德丢在原地,急急惶惶地跑回自己房间—— “天亮以后,布兰德先生的尸体被发现的话,自己就会被捕,那是没办法的。可是在那之前,我想无论如何要把发给国内的报告整理完成。” 据说帕克上尉说到这里,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摇着头。 听了负责刑警的话,康贝尔的内心愕然不已。 事件的情形差不多就和他心中描绘的假设一样。若说有哪里不对,就是争执的起因并不是茱莉亚。再有就是,帕克上尉并没有为了使布兰德的死看上去像意外而对现场加以伪造吧。 “天亮以后,我听说茱莉亚·奥尔森小姐由于涉嫌杀害去自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是,想到这样一来就有时间完成报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是事实。我原本是打算一完成报告就来自首说出实情的,绝没有打算嫁祸给她。” 帕克上尉好像是这么说的来着,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难说了。 ※ 就这样,茱莉亚的嫌疑洗脱了。 原来茱莉亚只是为了自己根本就没有犯下的杀人罪苦恼,还去了警局自首。 剩下的就是办理撤销拘留手续,然后无罪释放。只要等待放人就可以了。 办理手续意外地花时间。 康贝尔焦急地等待着里面那道门打开,露出恋人的脸。每一秒的流逝都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同时,只要一想到是自己亲手取回了乐园,胸膛里就是满满的自豪—— “咦,叔叔,你笑什么啊?” 意识之外,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话, 康贝尔猛地回过神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站在身边,满脸好奇地盯着自己。 康贝尔不由得面红耳赤。看来是自己不知不觉间默默地笑起来了。 “因为有点高兴的事情啦,所以才笑的哦。” “唔嗯。”那孩子应着,突然朝康贝尔伸出了左手,“叔叔,摸摸我的脉搏。” 大概是从哪里听到过,所以说了这种话。 哎呀呀,康贝尔苦笑着握住他的胳膊,下一个瞬间,大吃一惊。 无论怎么摸,都感觉不到那孩子的脉搏。 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 小孩甩开康贝尔的胳膊,咯咯咯地笑着逃远了。逃跑的途中,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小小的,圆圆的,球状物。掉落的瞬间,在门厅地板上高高地弹起,骨碌骨碌滚动着。小孩急急忙忙捡起掉落的东西,向门厅的另外一边跑去,那边的妈妈看来也是在等着办什么手续吧,满脸的厌烦表情。小孩拖着妈妈的胳膊,唤起她的注意,得意扬扬地说着什么。他的手指向康贝尔,手里仍然握着小小的圆球。 妈妈抬起眼,脸上浮起抱歉的神情,耸了耸肩。 康贝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不必介意。 看来是彻彻底底上了个大当啊。 恶作剧的诀窍,就是橡胶树脂凝固了的所谓“橡胶球”。马来与新加坡是橡胶和锡的产地。橡胶球这种东西到处都有滚来滚去,极其常见。 “摸摸我的脉搏!” 说着这话伸出左手的时候,小孩的腋下紧紧夹着橡胶球。因为这样,血流一时被阻断,再怎么摸都没有办法摸到脉搏。 康贝尔苦笑起来,随即忽然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今天一天的忙乱不堪中灌入耳朵的几个词语毫无条理地浮现在脑海里。 暴发户布兰德。不爱签名。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要准备好应对从半岛方向攻打过来的敌人。为了建筑要塞,希望各位能够无偿提供人手。橡胶也好锡也好如今正是最热的时候。新到任的上尉阁下,难不成就只为了自己的成绩,打算和日本开战吗…… 词语的短片如同拼字游戏一样逐渐连接起来。 装死。 忽然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汤姆逊准将评价死去的布兰德时是这样说的: “他经常在需要给账单签字的时候就突然装死啊。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布兰德经营着很大的橡胶园。说不定,他是只要一遇到要签字的场合就拿个橡胶球夹在腋下来“装死”?当然,平日里对熟人来说,这种事不过是类似儿戏的恶作剧而已。可是,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午后才是在到任后第一次出现在莱佛士酒店的廊吧。他很可能并不知道布兰德的恶作剧。如果这样的话—— “因为专心埋头于整理报告,所以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据说帕克上尉是这么说的。 有没有可能,顺序是反过来的呢? 日落以后,布兰德在俯视着中庭的二楼回廊上独自饮酒,他发现帕克上尉走到了中庭,立刻想到了一个恶作剧。布兰德大声叫住帕克上尉,重提白天的那件事,故意挑起争端。然后主动伸手去揪打对方,看准时机夸张地摔倒下去,脖子向着异常的方向弯曲,同时在腋下紧紧地夹了个橡胶球使得脉搏无法摸到,表演起了自己擅长的“装死”。对于布兰德惯常的恶作剧一无所知的帕克上尉,不出所料地以为自己杀死了他,脸色大变逃离了现场。 那之后,布兰德施施然地站起来,回到二楼回廊上柱子背面不显眼的地方,独自喝着酒。他是想等着窥视帕克上尉回来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加以嘲笑吧。可是,帕克上尉总也没有回来。此时,茱莉亚从这里经过—— 从柱子背后伸手不出声地抓住茱莉亚的胳膊多半是因为,帕克上尉也许马上就要回来,不想让他听到“应该已经死掉了”的自己的声音。又或者,布兰德是想让茱莉亚也一起暗地里偷窥帕克上尉的狼狈,以此取乐。可是,茱莉亚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胳膊的情况吓坏了,挥舞着手臂逃之夭夭。以不稳定的姿势坐在栏杆上的布兰德就势从二楼上摔了下去。真的摔断了颈骨,死掉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然呢? 不,现在想起来,若是平时的自己,肯定应该是按着那样的思路来思考的。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自己会想出那样的假设—— 对于今天整整一天都挥之不去的不对劲的感觉,此刻,康贝尔清楚地意识到了。 那个假设,真的是自己想到的吗? ※ 驻英属新加坡的美国领事馆副武官,说白了是个闲职。 选拔的标准是漂亮的外表,还有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柔和感。 这种事就算谁都不说,康贝尔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就算要他自己来说,怎么讲呢,并不是那种头脑明晰、闻一知十的类型。 就算说是为了拯救恋人,可是找出警方疏漏的证物、跟“真凶”对峙引出他的自白——这种事情,自己真能做到吗? 冷静下来想想,白天汤姆逊准将所说的话,都是极其平常、老生常谈的内容。若是平时的康贝尔,只根据这一点点线索就看穿布兰德事件的真相并进一步看到帕克上尉伪装现场的可能性,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可以变了个人似的行动呢? ——是被谁给操纵了吗? 想到这种可能性的瞬间,康贝尔觉得背上一阵发冷,环顾了一下左右。 但是,究竟是谁? 脑海里的一隅,浮现出某个场景。 吧台上被人推过来的高高的玻璃酒杯。让人联想起新加坡的夕阳的红色鸡尾酒。表面微微地冒着气泡。鸡尾酒的名字是—— 新加坡司令。 那时,康贝尔被酒保搭话,在他的劝说下喝了好几杯新创制的鸡尾酒,还说了感想。可是—— 新品鸡尾酒的感想? 真的是那样吗? “还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思路比较好……契合度不高……好像在打架……多试试南国的水果……流于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隐藏……时机很重要……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 那个时候,以为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现在再回头想想,不知怎么总觉得奇怪。就好像,总觉得自己说出的那些话,是被人巧妙设计后的结果。 脑海中浮现出其他的情景。 当时,酒保擦拭着银色的锡制酒杯。杯子举到面前,认真地确认着表面上是否还残留有污迹。简直好像在确认指纹一样。只有这个画面,奇特地好像是刻意似的留在了印象里。 可是……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在酒保的催请下康贝尔诉说的对鸡尾酒的感想,再有酒保那些若无其事的动作,和之后与汤姆逊准将对话中的话语在脑海中无意识地组合起来,作为结果,使得康贝尔构想出那个假设,这样的事情…… 事件的“思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时间的“顺序颠倒过来试试”,“契合度不高”“打过架”的对手的存在。事件“流于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隐藏”起来。隐蔽工作。“多试试南国的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间。找出在那里发现的钢笔上的指纹—— 他唆使了那之后康贝尔的全部行动。 不,不止如此。 康贝尔想起一件事来,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那时,酒保不知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说着新调制的鸡尾酒的名字。 从德语“shurigen(喝)”变化而来的“sling”在英语中是“悬挂”的意思。布兰德其实并没有坠楼。康贝尔开始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因为耳边不断地重复着那个词的缘故。那成了假设的最初发端—— 可是,到底为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要做那种事? 喝了酒以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口快啦。 酒保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如果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的是中国人,其实是日本人——是人称d机关的日军间谍组织的一员呢? 莱佛士酒店的廊吧是很合适的情报收集场所。日本人无法踏足其中。聚集在吧里的英国人全都这么认为。不经意间泄露机密情报的机会绝对不少。 全都合得上了。只是—— 那个酒保会是日本间谍? 康贝尔怀着无法置信的念头,试图回忆起白天见过的那个酒保的长相。 无论怎么想,都完全想不起他长着什么样的脸。统一配置的酒店白色制服,领口的黑色蝴蝶结。能回忆到这里,可不知怎么,就只有长相的部分是完全空白。就算再次见到,他也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断言那是同一个人。 没有长相,没有姓名的男人。 那就是日军的间谍,由d机关派遣而来的谍报员吗? 证据一件都没有。全都是康贝尔的想象。 只是,如果那个酒保是日军间谍—— 康贝尔突然意识到了这件事今后的某种恐怖的可能性,心底一片茫然。 在被称为“东方珍珠”或“神秘乐园”的英属新加坡,白人社会之中,真的只有帕克上尉一个人看到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吗?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们,全都沉醉于梦幻般优美的光景和眼前的和平幻影之中,深信不疑这乐园可以永远存在。假如那都是错觉呢?事实是,此刻,就在这个瞬间,觊觎着向南方发展的日军也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侵略计划。假如在新加坡,危机已经逼近到迫在眉睫的距离…… 帕克上尉在“乐园傻子”的新加坡白人社会中,是唯一准确掌握了时局状况的人。对日本间谍而言,他是个碍事的存在。或者,说不定间谍的目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上尉向本国进言“配备最新锐的飞机”。正在找机会除掉帕克上尉的时候,酒店里偶然发生了意外。日本间谍决定利用这次意外。绝不自己露面,而是操纵那个满脑子都是拯救恋人的单纯的美国青年,除掉帕克上尉。如果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帕克上尉说过,那支用作证物的钢笔,他不记得是丢在哪里了。 钢笔上只有帕克上尉的指纹。所以,这成为足以出动警方的证据。但是,只有物主的指纹清晰保留,这状况会不会太过完美了一点儿? 留在打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的指纹,可以很轻易地用生橡胶拓摹下来。 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法。 如果是那个酒保,可以很容易就取到帕克上尉的指纹。 用生橡胶取下锡制酒杯表面残留的指纹,之后就可以留在任何地方了。或者,会不会是他秘密地偷出了帕克上尉的钢笔,然后仔细地擦干净其他指纹,再只沾上上尉的指纹,放到了那个地方呢?接下去,为了让康贝尔发现…… 就在此时,毫无预告地,里面那扇门开了,茱莉亚的身影出现。 她不安地环视着四周。 认出了不由自主从长椅上站起的康贝尔的身影,茱莉亚的脸上瞬间绽放光彩。 在这瞬间,康贝尔的脑海里,除了茱莉亚,其他所有都消失不见。 双臂张开迎向小跑着奔过来的恋人,康贝尔确信了。 若是再有什么怀疑的目光投向茱莉亚,自己是绝不会把所谓真相什么的告诉任何人的。 就算,那是恶魔的诱惑。 就算,因为爱而导致失去这乐园。 康贝尔紧紧拥住扑入怀中的美丽恋人。然后,在那甘美的芳香中忘却了一切。 第三卷 paradise lost 第三章:追踪 ※1※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隆·普莱斯心底一片迷茫,耳边吵吵嚷嚷的刺耳日语听起来显得极其遥远。 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结实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翻滚不停。 忽然,脸上感觉到了凉风,他抬起头来。 跃入眼帘的,是晃眼的晴空。 ——对哦……已经是夏天了呢。 普莱斯呆呆地想着,目光投向那处唯一能让他离开这个房间的地方。 宪兵队总部,最高一层的审讯室。 通过大大敞开着的五楼窗户,外面的蝉鸣是如此聒噪—— ※2※ 普莱斯第一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那家望得见横滨港的酒吧“gas light”。 伴随着日英关系的恶化,日本普通国民之中最近也突然反英情绪高涨。在酒吧里有时会被寻衅吵架,所以也不能去随随便便的场合悠然喝酒了。不过,只要在这家由在日英国人经营的立式酒吧,还是可以毫无顾忌地一醉方休的。 所谓的传闻是说,“几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地成立了间谍培训机构。从这个机构出来的优秀的日本间谍们最近活跃在国内外,开展着各种秘密活动”。对此,普莱斯一开始是嗤之以鼻,根本没当回事的。 在重视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里,从来倾向于把间谍行为视作“卑鄙怯懦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这种倾向更加强烈,间谍被视为“肮脏的工作”,“有辱皇军英明”,其存在备遭嫌恶。以前,普莱斯曾经采访过的一位陆军大佬在他不动声色引出话题时是这样说的:“间谍?那些混账,就是些喜欢偷窥的、不要脸的色鬼下流胚!”听他的语气,就像呸出一口什么肮脏东西似的。 在这种精神氛围里,就算是成立了培训机构,也不可能训出什么“优秀的间谍”—— 他挑起一边眉毛,露出轻轻的一笑,对方焦躁不已地皱起了眉: “我没跟你开玩笑。” 光线昏暗的吧台最靠里面的位置,普莱斯在人声嘈杂的店里缩着肩膀以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跟他一起喝酒的,是就职于英国驻日大使馆的办事员休·莫里森。他有着出色的语言才能,在大使馆专职从事日语文件的翻译工作。 “希望你别把事情传出去。”莫里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听着他的叙述,普莱斯皱起了眉头。 前些天,莫里森无意间看到一份国内发给英国驻日大使馆的绝密文件。文件里有着“密切注意日本间谍”和“收集该神秘机关的情报”的指示。 “总之,那个培训机构里好像是集中了军队系统以外,也就是毕业于东京和京都的帝国大学,或者外国大学的出色的年轻人,在那里进行间谍培训。事实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在英国本土,都好像已经出现了像是由于他们的活动而导致的情报损失。” 听着莫里森的话,普莱斯眯起眼睛,静静地沉思起来。乍听之下难以置信,但是,如果这个情报是真的——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向莫里森道了谢,在吧台下面悄悄地把钱递过去,然后离开了酒吧。 普莱斯回到深夜里悄无人声的事务所。身体深深地靠进椅子里,点起一支香烟,目光追随着升腾而起的白烟。 那种事可能是真的吗? 普莱斯半信半疑。 作为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里有着重视“血统”的倾向。组织内的人事就是很好的例证。掌握人事大权的陆军人事局补任课在传统上来说,课长和课员的位置,全都被出身陆军幼年学校[注:旧日本陆军培养军官的初级学校,吸收中学一二年级学生入学,三年制。毕业后升入陆军士官学校预科]的“元老级”将校把持着。总而言之,就是从陆军幼年学校开始,到陆军士官学校,再到陆军大学,只有以优异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执掌大权。 反过来说,无论多么优秀,只要不是从幼年学校开始就在体系内,“中途插班生”在之后的人事方面就会遭到差别对待。 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军人以外的人都称为“地方人”,心存蔑视。 在这样的氛围中,又何况是在极端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内部,集中起一群毕业于普通大学的人——他们在陆军里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组成间谍培训机构,真的能有成果吗?这种惊人的业绩,真的可能实现吗? 嘴里叼着香烟,普莱斯的视线回到写字台上摊开的便笺纸。 ——结城中校? 白色便笺的中央,写着简短的、打了问号的几个字。 据说,就是他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一手打造起了间谍培训机构,是统率那些异端间谍的首脑人物。 ——有意思。 普莱斯轻轻一笑,把变短了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 去追踪他。追踪那个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谜一样的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 对于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隆·普莱斯而言,这是个有着足够魅力的采访主题。 ※3※ 普莱斯来日本已经十年了。 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应该是他最后的工作地了。 来日本之前,他曾经历任孟买和香港的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登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很快就被这个国家的美丽给迷住了。 从前,对于虽然充满活力但又同时有着下流、杂乱、混沌、旁若无人氛围的亚洲,他总是有着些许的心头犯怵。可是在日本,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人们都认真而亲切,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这些特征,让他感到简直宛若上天赐予的神迹。 从来到日本开始,普莱斯就陆续向国内发回了友好地介绍日本的报道。樱花、艺伎、武士道、忍者、庙会、花火、狮子舞,还有菊人形。报道登载在国内的报纸上,大致收到了广泛的欢迎。日本通。不知何时开始,在驻日的外国记者当中,他有了这样的称号。普莱斯自己也拼命学习着人说难懂的日本文字,如今甚至都用了日语汉字“阿龍”来作为自己的签名。 回顾着以往的普莱斯,忽然间扭曲了神情。 和那时相比,日本社会的氛围现在已经完全变了。 刚来的时候,这个国家里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有如今这样神气十足飞扬跋扈。最近几年,以政治家和财界人士为目标的恐怖事件频频发生。与此同时,对思想和言论的管制越来越严厉。 现在,仍然居留在日本的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政府的监视之下。报道全部都要接受检查,特别是涉及天皇与皇族的内容,不要说侮辱性言论了,就连作为略微打趣的对象都不允许。这类管制之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大体上从维多利亚时代老旧的自由主义一直到最先锋的无政府主义,所有一切都会成为被删除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愤然甩出“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写得料像样报道”的话语,然后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但是,也有普莱斯等几个外国记者依然留在了这个国家。 我不留下来还能有谁留? 普莱斯觉得,正因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留在日本才有用武之地。有些事情,是只有爱着日本、完全了解了日本的自己才能做到的。对此他很自负。 ※ 在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内部,仅凭一己之力构筑起了奇特的间谍组织的男人—— 这个“结城中校”,究竟是什么人?属于哪里的部队?话说回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开始取材的普莱斯很快就撞上了不可解决的障壁。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和结城中校本人接触、或是进行采访。 对方是现役的间谍头目。不可能接受敌对国家记者的访问。从普莱斯的立场来说,他原本打算的是通过整合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的证言,让他的形象浮现出来。 可是,无论怎么打听,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个人真正地“认识”结城中校。“有听说过来着,不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而且大都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如是回答他。 普莱斯绞尽脑汁。 结城中校简直如同幽灵,不落入任何人的眼中、也不留下任何踪迹地行动着。打听来的结果让人只能这样去想。可是,现实中真能做到这样吗? 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所谓军队,本质来说是极度官僚主义的,换而言之就是,有着衙门作风的一面。具体来说,去办事务手续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书面文件,然后那份文件一定会被归档保管。只要去调查一下保管的文件,任何一个属于军队系统的人,其活动经历都能被一一追溯。 普莱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起来。 若是找不到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的人,那就回到过去寻找。只要他隶属于军队,调查一下文件的话,一定应该能找到他的过去。 当然了,对于 保管在陆军内部的军人信息,作为外国记者的普拉斯不可能说一句“喂,我要看那个”就能查阅。但是,也有些信息是很简单就能看到的。比如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籍册。非正式制作的名册不会被指定保密,所以只要有恰当的门路,再支付相应的酬劳,就能很轻松地拿到复印件。 普莱斯根据传言估算了结城中校大致的年龄和从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年份,弄到了那前后好几年的学籍册。大批的同期生中,必然有个把粗枝大叶口风不紧的人。又或者,有那种中途被从军人仕途上黜落下来的人,也是有可能接触的吧。日本有句谚语叫“同吃一锅饭”,意思是说“共同生活的人会成为亲密伙伴”。要想知道那人是个怎样的人,去问那些“同吃一锅饭的人”——也就是在陆军幼年学校或是陆军士官学校里跟结城中校关系亲密的人——就好了。至少,应该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这是普莱斯这样的日本通一开始就想到了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可是—— 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对得上号的人物。 说起来,“结城”这个姓氏本身,就没在对应的名册上出现过。谨慎起见,他又把调查对象扩大了好几年范围,但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呢? 普莱斯点起一支烟,轻轻地蹙起眉。 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放着被称为“踏几”的日式矮脚书桌。这里是普莱斯自己家的书房。 面对几上摊开的材料,普莱斯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 再次尝试在脑海中梳理一遍信息。 最近,不只是英国的各处殖民地,就连本土也发生了疑似绝密情报泄露的事情。调查结果显示,这些事件都与设立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集结了一群“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构有关。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建立起了组织,管束着一众与军队组织那套理论格格不入的间谍,这个人。就是结城中校—— 想到这里,普莱斯皱起了眉。 “结城”是日本帝国陆军的在册人物,这不会有错。 因为军方对于民间人士的报告——不管那情报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是完全不予理会的。要想让散布在世界各国的优秀间谍搜集而来的情报发挥作用,作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属于大日本帝国陆军,并且得是校官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非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毕业的将校,在日本军队里根本闻所未闻。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学籍册上找不到“结城”的名字? 还有其他的疑问。 普莱斯在调查过程中,追究起了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构被通称为“d机关”的原因。 为什么是“d”呢? 目光追逐着袅袅升腾的烟气,普莱斯任由思索自由延展。 通称之中,应该是有什么特别含义的。 从性质上说,各国间谍机构的正式名称里,大多包含有秘密情报和军事情报,或者战略、国防、安保、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但,不止日语,就算换成英语、德语、法语等其他主要语种,以d开头的词汇都不适用。这样的话,为什么会使用“d”这个通称呢? 脑海的一角,浮现出了在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一个词。 魔王。 据说周围的人都把结城叫做“魔王”,对他心怀恐惧。 这类组织有时会以组织者的名字或者通称来指代。那么,“d”就是结城的通称——来自于英语demon(恶魔),或者dangerous(危险)、darkness(黑暗)等词的首字母? 普莱斯绞尽脑汁。 怎么都说不太通。 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常年在海外从事记者工作的直觉告诉他,“d”这个通称似乎应该有其他的理由…… “哎,阿娜答,亲爱的,现在你可有点儿时间吗?” 背后响起说话声,普莱斯回过头去,妻子埃伦正站在门口,微微侧着脑袋。 埃伦是比利时人,二十九岁,以白人的标准来说,算是体态娇小的类型。普莱斯初次见到她时,她在一家日本百货店里做售货员,那以后普莱斯展开猛烈攻势,大概一年半以前两人结了婚。由于岁数差得比较远,结婚以后普莱斯也相当宠溺妻子。 通常在工作中被人出声打断他都会很不愉快,但只有对埃伦是例外。 普莱斯微笑起来,表情温柔地招招手。埃伦来到他身边,在榻榻米上弯起修长的腿坐了下来。 “以前曾经多蒙他关照的棚桥先生那里写来了明信片,说是‘搬家到了三十了’……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搬家到了三十? 瞟了一眼埃伦放在桌上的明信片,普莱斯不由得笑出了声: “埃伦,棚桥先生不是‘搬家到了三十’,而是搬到了叫作‘三重’的地方——读作mi.e。” [注:日语中的汉字有着多音特点,“三重”中的“三”可以读成“san”,也可以读成“mi”,“重”可以读成“juu”或者“e”,视前后文的组合而定。埃伦在这里是把两个字分开读成了“san-juu”,和“三十”同音。] 被指出读错了字,埃伦露出想不通的表情。为何不是“三十”,而要读成“mi.e”嘛?怎么才会晓得那种事情啊?好不容易学了汉字,可是都没用处。说着还嘟起了嘴。这么说起来,前两天才刚刚教会她“二重”这个汉字词汇的意思和读音来着。 “日本的汉字有着好多种读法。”普莱斯苦笑着,耐心地向妻子解释,“根据上下文的情况读音会有变化。没有很明确的规则,但是日本人都能下意识地区别出读音……” 说到这里,他忽然吃了一惊,闭起了嘴。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什么东西,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可是,不会真是那样吧…… 普莱斯回头去看桌上摊开的名册。接着,看都不看一旁愕然不已的埃伦,全神贯注地开始重新检查起学籍册上记录的名字。 ※4※ 几天以后—— 普莱斯拜访了住在东京郊外的一位老人。 面积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日式房屋。确认过门外的名牌上写着“里村”,普莱斯朝着拉门里面出声招呼。 出来应门的,是位小个子的慈祥老人。 “让您久等了。您看我是一个人住着的,所以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就请宽坐吧。” 屋子的主人里村老人说着,把普莱斯迎到了里面的客厅,亲手泡了茶端给他喝。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的普莱斯内心极其感动地望着在自己面前坐下的老人。 老人应该已经过了八十岁,但精神依然矍铄。 不过,让他感动的并不是这一点。 诚然,他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说要来拜访,但在当前的日本,外国人是稀有的存在。而且,街头巷尾都洋溢着排英的氛围。在这种时候,里村老人对于英国报社记者普莱斯的来访没有露出一点点不安的样子。 不过,他若是大惊小怪起来反倒就奇怪了。 里村老人曾经常年在日本贵族有崎子爵的宅邸中担任管家,习惯外来访客也是很自然的吧。再说,就当他是在华族[注:是日本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的公爵、诸侯的族称。明治十七年颁布的《华族令》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对国家有贡献者也予列入,成为有特权的社会身份。昭和二十二年(1947)废止]宅邸中常年担任管家期间养成了不让情绪外露的习惯,也没什么奇怪的。 像是看出了普莱斯的观察已经告一段落,老人率先开口了。 “想就已经亡故的有崎子爵大人生前的风貌进行采访——您之前是这么说的吧?” 普莱斯把茶碗放到桌上,缓缓颔首。 ※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其功绩得到认可而成为新华族,是所谓“出身武家的功勋华族”之一。 在新政府治下,落籍于陆军,后来为学习军制,受派遣去欧洲求学数年。 回国后过了几年从陆军退役,退役时的军衔为少将。 在他年轻时妻子就已去世,后来没有再婚,也没有听从周围人的劝说领一个养子。 死后,根据他的遗言,爵位还给国家。有崎子爵的家族自此断绝。 ※ 普莱斯拿出笔记本,在向里村老人提问之前,确认了一遍调查的内容。 那其中也包含了“极其优秀,但为人相当奇怪”这样的传言。 来之前,他向里村老人是这样说的:“在欧洲,曾经和有崎子爵深交过的那些英国人中间,近年来怀念他的声浪很高。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子爵回国以后的生活状况,写成报道刊登在我国的报纸上。” 煞有介事地听取了关于回国后的有崎子爵的往事、又饶有兴致地插话提问一番之后,普莱斯的目光仍然落在笔记本上,以一种顺便说起的口吻切入了正题。 “在调查过程中我听到 一个有趣的传闻。好像是说,过世的有崎子爵有一个私生子……” 说着抬起眼来,里村老人正笑眯眯地歪着脑袋,像是已经看清了话题的方向。 “有证言说,宅子里教养了一个孩子好几年。如果那孩子是有崎子爵的私生子,为什么不让他继承爵位呢?那样的话有崎子爵家族就不会绝后,您也可以在气派的大宅子里度过余生了不是吗?” “您说的人,一定是晃少爷吧。” “晃?那孩子的名字是晃吗?” 普莱斯说着,目光快速地掠过手边的笔记本。 ——有崎晃? 上面是这么记着的,还带着问号。 不会错。到此为止都和调查到的情况一致。问题是——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啊?”普莱斯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一脸若无其事地问下去,“有崎子爵家绝嗣之后,他怎么样了?——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您能告诉我吗?” 里村老人瞬间严厉地眯起了眼。普莱斯正想对方是不是会怀疑自己为何要问这样的事情,可意外的是,老人却笑了笑,开始讲述起来。 ※ 当时,有崎子爵的宅邸是在目白[注:地名,位于东京丰岛区南部,由于区内有目白不动明王(江户五大不动明王之一),因而得名],那个孩子被带来的时候,是明治二十九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子爵原本是说“军队有点事情我出去一下”,结果却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回来了。 “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去玄关迎接的时候,子爵是这样跟那孩子说的。 里村当时四十多岁,刚开始在宅子里担任管家。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才好,正在惊讶不已的当口,子爵笑了笑把小孩的手交给了里村。 “总之,先带他去洗个澡吧。” 说着,已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一样迈步走开了。“然后再给他换身衣服,这么脏兮兮的,都不能坐在一起吃饭啊。” 里村回过头来,这才刚刚注意到孩子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但与此同时,这衣衫褴褛处处打着补丁又沾满了泥污的孩子,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毅然坚定、称得上是贵族气质的神情。 里村困惑地弯下腰,目光平视小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晃。 孩子简短地回答,随后不管再问他什么都紧紧地闭着嘴,只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前方。 从那天开始,宅邸里过起了以这孩子为中心的奇特生活。 年轻时妻子亡故以后,有崎子爵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座宽敞的宅子里,有用人给他打点生活。 有崎子爵的个子很高,体格健壮,他的五官不像日本人,有着清晰深邃的轮廓,性情豪放磊落。另一方面,他对世事总是一副冷眼斜视的嘲讽态度,或许因为这样,极得女人喜欢。据说在被陆军派去国外的时候,就和那边的女性之间不时传出各种艳闻。回国以后也经常在新桥一带放恣冶游。 这样的子爵忽然有一天牵着个小孩子的手带回宅邸,是把跟外面艺伎生下的孩子认领回来了吧。很自然地,周围的人都这么猜测。 但是,不管谁来问,子爵都只是笑眯眯地听,一点儿没打算吐露详情。 另一方面,浑身脏兮兮被带来的小孩在洗过澡之后,又被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顿时就判若两人,到宅邸来拜访的外人都会误以为他是哪家的少爷。因为年纪还小,线条纤细,但五官轮廓鲜明得不像日本人,与子爵倒是有几分相像。 晃少爷。 对这个被带来的孩子,周围的人们方便起见都这样叫他。 文件方面在必要的时候记作“有崎晃”。但在户籍上,晃并没有登记到有崎子爵的籍下。 有崎子爵没有可以继承爵位的孩子。周围人自然都认为他是打算把(不知道从哪里领回来的)晃收为养子的。可是不管大家怎么劝说,子爵都没想要去办理把晃变为养子的户籍手续。他也不说理由,只是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让周围的人都困惑不已。“晃少爷其实是皇室的私生子”,或者“陆军时代的亲密友人拜托给他的孩子”,人们窃窃私语着诸如此类的传言,但是真是假都无从确认。 不管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那之后子爵对教育这个孩子所展示出来的热情让周围的人都惊呆了。不同国籍、不同人种的各个门类的家庭教师络绎不绝地被请来宅邸,安排他们教育年幼的晃。 同时,晃展示出来的学习能力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再度瞪大眼睛。 比如作为教育主管兼语言老师被请来宅邸的英国人海兹女士。对于年幼的晃,她显示出了几乎如同是恋爱一样的狂热。海兹女士教给晃的英式礼仪,还有她所说的英语,都被晃以干砂吞噬水分一般的效率迅速掌握了。那孩子身上有着学习语言的天才能力。海兹女士双颊通红地向子爵这样报告。一年后,在海兹女士的英语之外,请来了别的家庭教师教授法语和德语,再下一年,又加上了中文和俄语。不止是语言学,还有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宅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各个学科的专家,对晃展开教育。 家庭教师们无法教授的东西,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晃八岁的时候,子爵常常在家庭教师授课结束以后,把晃叫到设在宽敞宅邸里的武道场去。不是那种戴着防护面具、用竹刀打来打去的软绵绵的练习。而是不戴任何护面护体,以木刀交锋的实战格斗术。子爵以只有在真正的战场上经历过殊死搏杀的人才会有的凛冽,用这种一步踏错就可能真的送命的危险练习不断地锤炼这孩子。一开始,晃的身体上经常布满瘀痕。也有时,会拖着脚一拐一拐,额头被划破鲜血喷涌。但,晃没有一次吐出示弱的话。 之后没过多久,有一天对练结束,子爵苦笑着叫来专职医生、要他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晃出言宣布,这项练习至此终结。 在宅邸里进行的这些奇特的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年满十三岁。 晃长成了一个五官端正、但如同能面[注:日本传统能乐的面具,其特点为呈现中性的表情,即一个面具能适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所谓“能面一样的脸”,就是指没有表情的面孔]一样面无表情的少年,周围人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里村作为宅邸的管家,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有对里村才会敞开心扉,叫他“老爷子”,对他露出纯真的笑脸。 十三岁时,晃按着子爵的指示,参加了陆军幼年学校的考试。 结果,在所有考生中,他的成绩排名第一。 ※5※ “‘那么,老爷子,我稍微去一下哦。’……那一天,晃少爷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离开了宅邸。” 里村老人像在回忆当时情形一般,眯起了眼睛说道:“啊,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军人,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晃少爷有着万事不动声色的非同一般的胆量,还有着能够一眼看穿事物背后真相的洞察力。不,这绝不是出于我的偏心,那些被请来宅邸担任家庭教师的有学问的先生,全都是这么说的。‘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若是从军,可以上升到顶成为元帅吧。’可是,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里村老人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之后,一下子就闭嘴不说话了。 普莱斯急不可耐地接口道:“根据记录,‘有崎晃’在陆军幼年学校二年级的时候退了学。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里村老人皱起眉,好似很诧异地望着普莱斯说:“您是要调查晃少爷的事情吗?我还以为,您只是要采访关于亡故的有崎子爵的情况……” “不,并不是要调查他……是想着可以写成关于有崎子爵在日生活的有趣的补充报道……” 普莱斯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敷衍着自己的失言,急忙忙地又补上一句,“拜托请继续说下去吧。” ※ ——予以有崎晃退学处分。 收到陆军幼年学校发来的退学通知书时,有崎子爵瞥了一眼内容,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下而已。对于通知书上“遣人将其接回”的要求,也只说了句“不管它”,根本没打算要过问详情。听那语气,就好像这种事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对里村而言,却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结果是他主动提出,自己去把晃领回来。 去到了学校,直接从校长那里听说事情的原委,里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退学的原因说是学生之间斗殴。 说是十五岁了,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孩子之间的吵闹。因为这种事情就要一个个退学,学校里不就要没有学生了吗? 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疑问,校长捻着恺撒式的长须,神情泰然地回答说: 此次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君一人。跟他打架的四个人也都受到了禁闭处分,这一点上请不必担心。 里村这一回是真的无语了。 一对四的斗殴。 对方四人受到处罚的话还能理解。可为什么只有晃少爷被退学,对 方的四个人却是禁闭? 他板了脸追问下去,校长皱着眉,很不情愿地向他解释了详细情况。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一名教官在进行校内巡查的时候听到喧哗声,冲到武道场后面,发现有四名学员翻着白眼,倒在地上呻吟。然后,在他们的旁边,据说少年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神情极其冷漠。 “沾在脸上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膊还有胸前等好几个地方负了伤,总之看起来像是打架的对手掏出了刀子刺伤的。” 校长说到这里,里村不由得就要站起身来,校长单手举起,示意他先别急,然后继续说下去。 “说是刀子,其实是钝刀啦。晃君的伤处都没什么大碍,擦伤程度而已。真正问题严重的反倒是对方那四位学员。” 遭到四人围殴的晃,先用手中暗藏的沙子迷了他们的眼,然后冲向对手的要害——最要命的地方——痛下狠手。那四个人,据说现在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所以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打架太厉害而被退学?” “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现在说的是军人的精神。”校长不愉快地皱起了眉头,“都是小孩子,打架,完全没问题。俗话也说不打不成交,好些人就是因为打架而成为莫逆好友的对吧?可是,那说的也是在堂堂正正对决的情况下。藏着沙子弄迷对方的眼睛,然后还要攻击要害?实在太卑鄙了!那不是军人该有的做法!我校培养的是心怀戒惧诚惶诚恐侍奉天皇陛下的军人。精神卑劣的人不配做我校的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出现在门口。他的两只衣袖卷起,胳膊上贴了好些处止血贴。 “你把他带回去吧。”校长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似的。 在返回目白宅邸的途中,晃的神情平和得让人奇怪。虽然沉默不语,不过他向来也就是这样。倒是里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一直欲言又止,然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晃少爷,我给您的刀您还带着吗?” “问得好奇怪啊,老爷子。当然带着啦。” 说着,晃动作迅敏地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把折叠刀。刀柄上镶嵌着精致的螺钿,是晃在陆军幼年学校入学的时候,里村送给他的纪念品。 晃拿着刀在手中一甩,锋利的刀刃反射出阳光,锐芒闪烁。 “就像这样,我从不离身的。” “那既然带着它,”里村叹息着,问道,“被四个学生围住的时候,怎么不拿出来呢?” 如果晃拿出这把刀,就算不真的用它,对方可能也会心生畏惧,就此罢手吧。对方有四个人,而且还先亮了刀。卑鄙这种说法根本就不对。 晃又甩了下刀,变魔术一样娴熟地把刀刃收了起来。然后,薄薄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老爷子你不明白的,他们这帮家伙有个特点,一对一的时候先不去说,人多结成伙了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变得不怕死。那个学校里就是这样教育人的。如果我把刀拿出来,肯定就会有人死掉吧。杀人是最糟糕的选择。当然自己死掉也是一样啦,所以我干脆就空手迎战了。” ※6※ ——从陆军幼年学校退学以后,有崎晃去了英国留学。 在打字机上敲下了这样一行文字,普莱斯意识到香烟灭了,于是停下手来。 从烟盒里取出新的一支烟,点上火。 吸了一口,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大家自然都回家了。 普莱斯苦笑起来,扫视着乱糟糟堆满了各种便条笔记的桌面。他在整理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和其他资料,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候。 忘记跟家里说一声了。 又要被埃伦骂了吧。 脑海中浮现起妻子发火的面孔,普莱斯不由得缩了缩肩膀。虽然埃伦身形娇小,却意外地有着强势的一面。这次又要被怎么数落了啊,只是想想,就心情郁闷。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那个的时候。 普莱斯叼着烟,视线转向正在撰写的报告,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谜一般的间谍培训机构,通称“d机关”。 聚合起一群军队以外的人,将之培养成间谍,这在日本军队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打破成规”的非常态间谍机构。事实上,据说就在此刻,这一瞬间,d机关的成员们也在盗取着各国的秘密情报,再以匪夷所思的方法把谢谢情报带回日本—— 在轻视情报战略、对间谍的存在根本不屑提及的日本陆军里,有一个男人,单枪匹马地进行着肉眼看不见的情报战。 结城中校。 关于这个人,目前所知的信息就只有这一条。不,就连结城这个姓氏,还有中校这个头衔,都并不确定。 fnu nmi lnu. first name unknown.no middle initialst name unknown. [注:意思是姓氏不详,无中间名字开头缩写,名字不详。归结而言,就是无名氏。] 据说这是对间谍而言最高评价的墓志铭。 若当真如此,还真是可怜啊。 普莱斯把燃着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笑了一下。 拿起已经打完的报告书,小心地用手掸去薄薄地落在上面的烟灰。 翻动纸页,再一次确认要点。 ※ 有崎晃被日本帝国陆军幼年学校退学后,去了英国留学。 那之后他的情况如何,详情不得而知。 只是,每半年一次,会有给里村老人的明信片寄来。 字句都是冷冷淡淡的千篇一律。 但是,从邮戳上可以知道,这些明信片是从伦敦、巴黎、比利时、开罗、伊斯坦布尔等世界各个地方寄出来的。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过一次日本。 是为了参加有崎子爵的葬礼——子爵死于明治天皇之后,像是追随天皇而去一样。 ※ 暌违数年出现在里村眼前的晃,长成了一名身量高挑的青年。二十二岁。五官深邃端正,被太阳晒得黝黑。那简直可以形容为枯瘦的纤细身材,让人想起磨砺锋锐的刀。 身穿英式做工的黑色西服,晃的身姿在葬仪上引起了到场女士们的关注。那个年轻人是谁啊?场下到处都有着这样的窃窃私语。可是,应该没人能答得上来。一件奇特的事情是,随着晃的成长,从他身上几乎再也感觉不到和有崎子爵相像的地方。而对里村这样从小就认识自己的少数几人,晃亲自下令不许泄露他和子爵之间的关系。 葬礼过后,按照子爵的遗嘱,晃把宅邸卖了,得来的钱大多分给了用人,剩下的就捐给慈善团体。 晃应得的部分一点儿没有。 有崎子爵为什么会在遗嘱中指定晃作为遗嘱执行人,与此同时却只字不提他应该继承的财产呢? 干净利索地把有崎子爵的家产处理完毕之后,晃来拜会了里村。 “老爷子,一直以来,多蒙您的关照啦。”晃说,他打算乘当晚的船回到欧洲。 “今后您有什么打算吗?”里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已经获得了就算早早退休也可以衣食无忧的财物,可是晃从现在开始就是孤身一人了,身无分文可怎么办呢。说来冒昧,不过能允许我稍稍援助一些吗?对于里村这样的建议,晃当即付之一笑: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总能解决啦。” “可是晃少爷,虽然是这么说……”里村越发期期艾艾起来,晃从回国以来就一直冰冷的面色略微缓和了一点儿,嘴角边浮起一个讽刺的笑意,说出了这样的话: “老爷子,我在那边出人头地了呢,所以不用担心。” 在那边?出人头地?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里村的眼睛亮了。接着,晃弯下腰,脸颊贴近里村的耳边,小声说道:“周围的人,全部都称呼我为‘公爵’。” ※ 普莱斯把手中的报告扔到桌上,靠进了椅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不会错了。 普莱斯感谢神恩,让自己幸运地发现了“特讯”。 注意到那件事纯粹是属于偶然。 契机是妻子埃伦的读音错误。 看着用日语书写的明信片,埃伦读的是“搬家到了三十”。这么一来意思是说不通的。其实应该是“搬家到了三重”。 本来三重的确可以读作sanjuu,但在这里却应该读成mi.e…… 在对埃伦进行解释的时候,他蓦然间恍然大悟。 结城中校独自一人统率着特异的间谍组织“d机关”。他是校官以上的高级军官,这不会错。既然这样,从前就一定应该在陆军幼年学校和陆军士官学校或者陆军大学有学籍。可是尽管如此,不论怎么检查学籍册,都找不到“结城”的名字。 总感觉好像是被蒙蔽了,会不会其实真的在名册 里看见了他的名字,但却疏忽过去了? 汉字有着好几种不同的读法。那么反过来,也有着读音相同但写法不同的情况。 留心着这一点,普莱斯再一次从头开始核查对应的学籍册。然后,他看到了。 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陆军幼年学校录取却在第二年就被退学的,有崎晃的名字。 “有崎”,arisaki,可以改变读法,成为yuuki,“结城”。 眼下还驻留在日本的外国记者中注意到这件事情的,恐怕只有普莱斯一人了吧。不,这么说起来,对日本人而言,改变姓氏汉字的读法反而是盲点,所以才意识不到不是吗。这是只有身为外国人却能使用“阿龍”二字作为签名的、普莱斯这样的日本通才可能注意到的“特讯”。 不过,如果仅仅只有这些,还只是单纯的间接证据。 于是普莱斯把目标瞄准了最熟悉有崎晃的人,也就是曾经在有崎子爵家做了许多年管家的里村老人。他打算以了解亡故的有崎子爵的情况为名去接近老人,然后借机打听出有关有崎晃的个人信息。结果—— 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有崎晃的逸事,正是普莱斯想象中结城中校小时候的样子。有着身为明治新政府拥立功臣又是陆军少将的有崎子爵的门路,他步入军人生涯应该毫无困难。而明明是高级军官,名字却没有列在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学籍册上,其原因也大致有了解释。 普莱斯差不多在中途就已确定,这次的采访是“对路”的。 起到决定因素的,是有崎子爵葬礼时,临时回国的晃悄悄告诉里村老人的那句话。 “周围的人,全部都称呼我为‘公爵’。” 里村老人最后披露的这句话传入耳中的时候,普莱斯的脑海里瞬间仿若地动山摇。那之后,他居然能设法装着平静的样子告辞里村老人的住所,连自己都觉得干得太漂亮了…… 普莱斯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注视着袅袅升腾的烟气。 公爵。 英语是“duke”。 首字母d。 ——连起来了。 这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确信了。 长年在远东担任特派员的作为报社记者的直觉。还不止如此。 里村老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老旧的集体照。 普莱斯提出想看一下,里村老人告诉他,在这张已经变色成深棕色的照片上,角落里小小的那个人就是刚去英国留学没多久时候的晃。一起拍照的少年们身上穿的是伊顿公学的制服。看来有崎子爵是把被日本陆军幼年学校退学的晃送进了英国著名的公立学校。 面孔凑近着观看完全变了色的照片,普莱斯的视线忽然被站在晃身后的一个人吸引了。 再重新看了一眼,意识到那一事实的普莱斯几乎忍不住惊讶出声。 虽然化了装戴着黑色的假胡须,可是不会有错。 在少年晃的背后以保护人的姿态站立着的,胖乎乎的大块头男人,是曼斯菲尔德·卡明海军上校。人们都称他为“c”。 英国秘密情报部,也就是军情六处的首任长官。 “c”的通称,源于他签名的时候总是用绿色墨水单签一个首字母。 作为军情六处的首任长官,卡明致力于整备充实对情报活动不可或缺的密码、手枪、刀具、照相机、隐形墨水等谍报用特殊器具,以及情报员随身携带的无线通讯机器等一般装备。毫不夸张地说,英国得以在当今世界秘密开展的情报战中占据先发优势,卡明功不可没。 有崎子爵竟然是拜托了卡明作为少年晃在英国的监护人。 虽然只是想象,不过“c”是看出了晃的资质,于是把他引入自己麾下,进行了作为间谍的培训吧。若是这样,有崎晃就是直接接受了英国传说中的间谍头子的训练。写给里村老人的明信片来自于世界各地,理由也能说得通了—— 正因为当时日本和英国的关系良好,这种情况才有可能。 虽然并不清楚去世的有崎子爵和“c”是什么关系,不过,也许是子爵当年被明治政府派去欧洲的时候,因为彼此都是超出同侪的军人,所以有过一些什么接触…… 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普莱斯思考着历史的讽刺性。 如今日本和英国变成了敌对方。结城统领着日本的间谍组织,而英国人普莱斯追逐着他的过去。 普莱斯哎哎地叹息着,摇头。历史的讽刺啊,还真是的。再次环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一个人在,普莱斯自言自语道。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是同一个人训练出来的间谍呢。 ※7※ 受到招募,是作为报社特派员在孟买分社工作时的事情。 那次临时回国的时候,普莱斯突然接到英国外交部的传召。 去到了指定前往的伦敦办事处,等待他的是身穿制服的现役海军上校。完全摸不着头脑地,普莱斯受到了严厉的质询。到了最后,对方忽然露出一个无比温和的笑容,把手伸向普莱斯,说道:“欢迎来到军情六处。” 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军情六处的长官,通称“c”。 普莱斯暂时从报社辞了职(理由是“股市里发了大财”),在“c”手下接受间谍训练。一年后,普莱斯又回到报社(理由是“股市里的钱赔光了”),作为远东特派员被派到了香港。 那之后,他表面上是报社的记者,暗地里则作为间谍,奔走于远东地域。 来到日本,也是因为日英同盟破裂以后,两国外交关系急剧恶化,军情六处急欲获得日本的最新情报。 普莱斯喜欢日本这个国家是真的。干净的街道,认真又亲切的人们,温和的笑脸。他甚至想过退休以后就这样永远在日本生活下去。 可是,对于热爱十年前的日本的普莱斯而言,现在的日本,的的确确就只是“敌国”。 普莱斯作为报社记者,从刚到日本的时候开始,就陆续把善意呈现日本的报道发回国内。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就说,“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普莱斯写的报道在送回国内之前都要先递交给日方的官员,接受审查。凡是受到指摘的地方他全都毫无怨言地重新写过。因为这样,在日本的政府和官员眼中,普莱斯被视作“亲日记者”,很其他的外国记者相比,他所受到的监视也多少宽松一些。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便于开展暗地里的间谍。 在这十年间,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地发展起了独立的情报网。 从港口操作员到财阀秘书,乃至宫中的女官。 从这些他称之为“资产”的线人手中收集来情报,再以不同于新闻报道的方法不断送回英国。普莱斯身为军情六处间谍这件事,就连驻日英国大使应该都不知道。 迄今为止,普莱斯已经成功地把日军的编制、配置、转移、中国战线上的陆军作战、海军舰队行动计划、日本国内舆论,乃至少数派言论等各类情报秘密地送到了英国。 只是,这次的“特讯”——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构重重谜团的唯一的突破口。和此前那些鸡毛蒜皮的情报成果相比,有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意义—— 想到这里,普莱斯皱起了眉。 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 按照目前为止的感觉,自己的调查大致没有错。 有崎晃就是结城中校。 但是,在做出这个结论之前,还必须确认一件事——有崎晃的现在。 他现在身在何地,在做什么事情? 他婉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里村老人的态度突然变了。说起少年时代的晃时,老人的表情充满怀念,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但一触及现在的话题,他突然沉默寡言起来。他的态度显得坐立不安,视线游移着,表情僵硬。 很明显,老人在隐藏着什么。普莱斯以不至遭到拒绝的程度迂回地提着问题,然后从对方含糊的回答中得出了好几条有可能是事实的推测。 一、里村老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跟晃交谈过。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看见了晃。 三、现在的晃,跟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四、他发生变化,是在欧洲发生的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末期。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到这里就是极限了。 对于晃的现状,里村老人始终含糊其辞,一点儿没打算清楚作答。 大概是被下了封口令吧。这样的话—— 只能逆向进攻了。 普莱斯暂且回到了自己家,再一次打开带回来的报告书。 有崎晃去英国留学是在一九零六年。 英国秘密情报部从陆军情报处分离出来、作为间谍机构独立运作是在一九零九年。 据说担任首任部门长官的卡明海军上校在间谍的人选与培训、使用方面贯彻的是其个人主张,其他人一概不得置喙。 在黎明期的军情六处里,是不是有过一个感觉像晃的东方人呢? 遗憾的是,卡明上校已经亡故。 只能直接去问军情六处的总部了。反过来说,如果这一点无法得到确认,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特别秘密也很容易就变成空中楼阁。 要是通过普莱斯平时用的渠道,查询的时间太久了。 若是拜托驻日大使,使用外交包裹,时间倒是能缩短,可是原本大使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希望能尽量避免与大使接触。 ——要做吗? 普莱斯下定了决心,目光投向放在壁龛上的老式收音机。 伪装成了收音机,但其实是由军情六处配发的高性能无线发报机。其性能是以特殊频率发出电报,证明发报人的间谍身份,让接收的一方直接采取行动。若是平常使用可能会被日本方面侦测到,所以只允许在特殊情况下启用。 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日本官员的监视之下。尽管如此,他们应该也不会在家中有人的时候贸然闯入。若是那么做了就会发展成外交问题(不过,家中无人的时候倒是来过好几次了)。虽然说日英关系已经恶化,可目前并非处于战争状态。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亲日记者”普莱斯遭遇突然入室搜查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 ※ 深夜。 等到埃伦已经睡熟,普莱斯悄悄地溜下床,开始工作。 用螺丝刀拧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侧的铁制盖子。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次是反向旋转的螺丝。然后再把袒露出来的线路,用尖头的收音机钳子和夹子连接在一起。 至此只用了五分钟。 使用临时制成的特殊发报机,发出事先编好的密码电文,然后把收音机恢复原状,再若无其事地钻回埃伦身边。 全部加在一起应该不超过三十分钟。风险小到无限。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普莱斯刚开始发送密码电文,后门那里传来了喧嚷声。 听到埃伦的惊叫,普莱斯回过头去,宪兵队已经穿着鞋子踏进了房间。 身穿制服的男人们很快就占领了家中各处,他们的身后,像是队长的人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眼神锐利地瞥了一眼茫然的普莱斯和桌上的发报机,面无表情地回头,命令部下: “间谍行为的现行犯。逮捕他!” ※8※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普莱斯心底一片迷茫,耳边吵吵嚷嚷的刺耳日语听起来显得极其遥远。 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结实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翻滚不停。 在此之前,他也曾多次遇到过危机。有时候是在禁止采访取材的基地周边受到盘问。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普莱斯就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含混地糊弄过去(“在电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终点,对不起啊”)。有时候还自己主动交出照相机,当着盘问者的面把带着的便笺之类全部撕掉。当然了,所有这些都是伪装,是为了掩护实际上的间谍工作。他在平时就因为按着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道而被视为“亲日派”,在日本的外务省里也有不少朋友。若只是些小小的怀疑,通过他们的调停,当做是“误会了什么”就解决掉也是可能的吧。可是—— 这次是抓了现行。 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甚至连正在发报的密码电文这种铁证都被抓到了。不管什么借口都不会有用的样子…… 恶名昭著的日本宪兵队的审讯跟传言的一样,极其残酷。 每次一说出否认的话,耳边就会响起怒吼,然后椅子被踢翻,人摔倒在地板上。审讯者一个个地轮番进来,自己得不到一点点的休息。 与其说审讯,这其实已经是拷问了。 没有用拳头和竹刀直接殴打,是因为普莱斯是外国人吧。摔倒在地板上弄出外伤,事后就算出了问题,也可以声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和外部的接触被完全隔绝了。 在连续不断的讯问中好几次像要昏迷过去,但普莱斯在拼命地动着脑筋。 宪兵队在那个时间点闯进家里,肯定是因为得到了高度准确的情报。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能想得到的对手,就只有一个。 结城中校。 本该是普莱斯正在追踪的人物。是在什么地方两人转换了立场? 耳边响起了暌违十多年的“c”的话语。 ——机灵的野兽发现有人在追踪自己时,会把猎人引上死路。 “c”超级喜欢格言,这是他平时爱用的一个比喻。结城是机灵得可怕的野兽吗。这样的话…… 猎人的死路。 那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普莱斯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收获的那些“资产”。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似乎已经有曾经和普莱斯接触过的人陆续被宪兵队带走,受到了严厉的讯问。这样下去的话,普莱斯在这个国家里辛苦累积起来的东西全都要被抹杀了。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忽然,脸上感觉到了凉风,他抬起眼。 映入眼帘的,是晃眼的晴空。 ——对哦……已经是夏天了呢。 普莱斯呆呆地想着。 宪兵队总部,最高一层,五楼的审讯室。 通过大大敞开着的五楼窗户,外面的蝉鸣是如此聒噪。 果然,只剩那最后一条路了。 “烟,给我支烟好吗?” 他抬起头,对审问者说。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普莱斯第一次主动开口,审讯的人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投降了。我会全都说的。” 老老实实地说了这句话,对方松了口气的样子,递给他一盒cherry。普莱斯道了谢,抽出一支烟,点上火。 目光追随着升腾的烟气,普莱斯满脑子讽刺的念头。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跟这香烟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却完全感觉不到味美。 再一次确认口袋中遗书的存在。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折叠起来的便条纸上写着这样的字句。是瞅着空子,刚才用英语飞快写完的。 ——只要有这个东西……以后总能有点用处吧。 普莱斯下定决心了。他从唇间取下已经变短的香烟,装出精神恍惚的样子,窥伺着周边的动静。 扔掉香烟同时踢开椅子站起来。距离窗户一步半。房间里包括审问者一共三人。不论哪个都没处在可以阻碍普莱斯突然行动的位置上。 屏住呼吸,正要开始行动。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身穿陆军军服的一名年轻男子走进了房间。他瞥了普莱斯一眼,随即毫不在意地走向审问者。被人抢占了先机,普莱斯一步也挪动不了。 年轻男子耳语了什么,审问者的表情变得惊讶。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之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被释放了。”他转脸望向普莱斯,很不愉快地说道,“外面有人来保释你。” 释放?有人保释? 完全不明所以,普莱斯愣住了。打算要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突然消除了紧张,身体好像瘫痪了一样动弹不得。 “你在干什么!还不赶快滚出去!” 审问者唾弃般地怒吼起来。 有胳膊从两胁下插进来,强行把他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回过头去,敞开着的窗户里望得见耀眼晴空。房门在背后关上,惹人心燥的蝉鸣声听不到了。 ※9※ 床上,干瘦憔悴的男人沉睡着。 听说这二十多年来,他一次都没有苏醒过,一直沉睡着。医生说,他以后再睁开眼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没有—— 普莱斯一边听着解释一边盯着床上的男人,心头一片茫然。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竟然说这个人是他?若是这样的话,究竟,为什么…… 就在身边紧挨着的地方,有人正说着话。 “是啊,今天是晴天呢。已经完全到夏天了啊。” 好像对方还有回应似的,认认真真地说着话、动作麻利地照顾着沉睡男人的这个人—— 是他带着普莱斯来到了这里。 如同扫地出门似的被宪兵队总部释放,普莱斯认出了外面那个小个子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哑然。 因为说是保释人,原本预想肯定是英国大使,或至少也是妻子埃伦。里村老人为什么要为被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提供担保呢? 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里村老人看到了普莱斯,急忙低头致礼,请他登上已经等在外面的车。之后,也没做什么解释,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这座建在郊外小丘上的疗养院。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以目光示意那个睡在床上的干瘦憔悴的男人,小声介绍: “这位是晃少爷。” 晃少爷? 普莱斯皱起了眉。 他是说,这个躺在床上睡着的干瘦男人是 有崎晃? 怎么可能! 普莱斯下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现在应该是作为现役军人率领着d机关暗中策划间谍活动…… 蓦然间,脑袋宛如遭了重击。 我弄错了吗? 有崎晃,他并不是结城中校。自己是在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然后因为这个,暴露了间谍身份,结果被宪兵队抓走了? 里村老人动作熟练地照顾着沉睡的男人,一边淡淡地讲起事情的原委。 上一次在欧洲发生的“世界大战”即将终结的时候,晃作为陆军观察员去视察战场,结果受到德军毒气战的波及,陷入昏迷。昏睡不醒的晃被搬上军舰,送回日本。可是,在那之后,陆军医院拒绝接受晃,理由是,他不是正式的帝国军人。另一方面,普通的民营医院则说是“没有先例”或者“处理不了”,拒绝为其治疗。曾经有个医生诊断过晃,摇着头说:“脑部受创了,写死亡诊断书吧。”可是,对里村来说,晃始终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能够自己呼吸,也摸得到脉搏。身体还是热的。就只是没有醒过来而已。为什么要说他死掉了? 就在他抱着沉睡不醒的晃走投无路时,有一个人来拜访了里村。 ——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 男人做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他的外表看起来和晃一般年纪,自己也用绷带吊着一条胳膊,半张脸上还带着新鲜的伤口。 男人的视线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床的晃,半晌,回过头来,向里村提出了一个建议—— ※ “那位先生介绍给我的,就是这家疗养所。” 里村老人做完了一轮对沉睡男人的护理,轻轻地舒了口气,说道,“您已经看到了,这里是笃志先生家里经营的私人疗养所,一般不对外公开,而且,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财也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完全不是我这种人能负担得起的。” 介绍了疗养所的男人说,今后所有的费用他会支付。 面对惶恐不已的里村,男人提出的条件着实很是奇特。 一是,绝对不要问他的名字。然后,再一个就是—— “那位先生告诉了我,将来如果有谁来了解关于晃少爷的事情,我该说些什么——他告诉了我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里村老人哧哧地笑着继续说下去。 “那还真是够仔细的。所谓细致入微,肯定说的就是这种事儿吧。他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背诵,直到把晃少爷‘新的过去’完全记住。亏得这样,我现在已经牢牢地记着了,甚至都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发生过的晃少爷的过去。” 仿若雾气慢慢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呈现开来。 结城设想着将来可能会有人追索自己的过去,于是采取了对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结城完全抹杀了自己的过去。然后以此为基础,把自己的过去作为诱饵,使其成为让敌方间谍现形的手段。每次留下一点点作伪的线索,故意让人有迹可追。把有崎(arisaki)换读成(yuuki)结城,让里村老人讲述伪造的有崎晃的过去—— 追逐着野兽的痕迹,猎手逐渐地沉溺其中不顾一切,随后必然会出现空隙。 普莱斯自以为“能够把‘有崎’改音读作‘结城’的,只能是身为外国人同时又通晓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心思已经用了那么多,全神贯注地追逐着眼前的特讯,结果就放松了背后的警戒。 果真是机灵的野兽能够设下陷阱,让猎人去追踪伪造的痕迹,将之引上绝路。正和“c”说的一样。可是—— 设下陷阱的时间是在二十多年前。让人心生恍惚的久远往日。结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然后启动了旨在迫使敌方间谍现形的陷阱? 不会有点奇怪吗? 最近,滞留在日本的外国人已经变得极少了。像结城这样的人,对于《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同时也是英国间谍的事情,应该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也能查清楚的。不对,找出普莱斯并不是真正的目的。若是这样,究竟…… 霍然一惊,伸手去摸口袋。 ——中招了。 不知什么时候,口袋里的遗书消失不见了。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在用英语飞快地写下了遗言的那张便条纸上,普莱斯以特殊墨水详细记录着他在日本国内组建起来的资源关系网、和他们的接触方式、代号称呼、确认安全的暗语等信息。 政界、财界、海军,乃至皇宫里,花十年时间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准确掌握全局的只有普莱斯一人。知道当地线人的人越少越好。间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谁是自己的线人。这是保护线人安全的唯一办法。 可是,从深夜突然被捕以后,普莱斯和外界的联络被完全切断了。从记者的经验可以很轻易地想到,逮捕一事没有被公开。与此同时,他也不知道日本方面对他的线人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必须要有谁去代替普莱斯警告那些线人。必须给他们机会隐藏证据,销声匿迹,或者逃亡去国外。 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搜查的手已经伸向了线人们。 这样下去,不止是十年成果要毁于一旦。如果普莱斯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大白于天下,日本国内隐蔽的亲英人士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完全破裂。由于自己的过错,两国外交关系将会陷入无法挽回的态势。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留给普莱斯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 写下遗书,然后自杀。 就算能够遮掩逮捕的事实,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 负责审讯的宪兵队担心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为外交上的麻烦,发现遗书以后应该会松一口气。“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他们肯定会把这作为“审讯中没有做错”的证据,急急忙忙把遗书送给英方。在那种时候,肯定是不会检查纸张的。 普莱斯的死讯一旦公布,军情六处会立刻出动。他们会从大使那里收回遗书,然后就会对那些用特殊墨水记录下来的日本线人,分别适当地发出建议或者警告了吧。在外交方面造成致命创伤的局面应该是得以避免了—— 他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做出了决断。 可是,错了。 遭到逮捕的时候,日本方面对于普莱斯的情报网根本一无所知。普莱斯作为间谍,行动无懈可击,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被抓住马脚的。 ——无法轻易找到的东西,让藏起它的人自己拿出来就好了。 那也是“c”爱用的格言之一。 结城把情报告诉审问者,让他们略微透出些“我知道了”的口风,以此使得普莱斯疑神疑鬼。然后,他甚至预料到,普莱斯最终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来交换,要这十年间的成果无论如何都能得以延续。但是那之后的情况就取决于间谍个人的性格了。秘密未必就一定放在身上。普莱斯的话,是碰巧用了“写下遗书的便笺纸”。 再接下去根本都用不着想了。 普莱斯正准备采取行动的那个瞬间,身穿军装的男人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大概是结城的部下吧。仅以眼神的动作就制止了普莱斯的行动,然后提交文件,让宪兵队放人。接着,把胳膊伸进普莱斯的腋下,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拿走了遗书。 普莱斯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气,叹息着摇头。 整整十年,倾注了所有心血构建起来的日本情报网,“隐藏的亲英派”们,这么一来泄露得一干二净了。什么时候来上演一出一网打尽的好戏都不稀奇—— 可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同样作为间谍,普莱斯准确地理解了结城的意图。 从今往后,他们也还是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着日常生活吧。 证据就是,他没有让普莱斯在最后的关头自杀。死人了是隐瞒不掉的。若是让普莱斯自杀,就有可能因此发展成麻烦的外交问题。结城不想出现那种局面。既然这样,就应该避免在目前情况下把“隐藏的亲英派”一并逮捕,为日英关系引来不必要的风波。 忽然,脑海的一角里有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想来该是结城的那个男人在最初拜访里村老人时,自我介绍说“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会不会是,两人真的在什么地方有过接触? 普莱斯眯起了眼,但立刻就苦笑着把疑念驱逐出脑海。 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可能查出来了。 ——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如同死掉的狗一样,没有用了。 正如“c”喜欢的格言所说,暴露了身份的普莱斯,再也没剩下任何手段可以用于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正满怀怜爱之情为沉睡的晃按摩着双手,普莱斯冲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疗养所。 ※ 一走到户外,外面依然充溢着夏日强烈的日晒,像要刺破人的肌肤。普莱斯 仰望天空,微微地眯起了眼。他取出香烟,点上火。漫步着走下小丘,一边迷茫茫地思索着。 虽然被释放了,但曾经以间谍嫌疑被捕。邻居也都看到了。都用不着等待被正式驱逐出境,在如今排英热情高涨的这个国家,想要跟从前一样安居是根本不用想了。 ——没办法。总之先回到香港,弄一个别的身份来吧。然后…… 盘算着下一个任务的普莱斯的脑海里,突如其来地浮现出了正在家中忧急等待的妻子埃伦的脸。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普莱斯叼着香烟,嘴角歪了起来。 困扰的时候,若是最先想到的是伴侣的脸,就该洗手不干了。 “c”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结城让普莱斯活着,释放了他。之后竟又通过里村老人袒露了意图,以此将普莱斯的自负摧残得体无完肤。他作为间谍,已经不得不引退了。 败北。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似乎无论如何都消散不掉。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炫目的晴空。 埃伦的祖国比利时,现在正陷于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可是那也不会持续很久。“人类永远不会和平,也不会永远战争。”这句话,还是“c”钟爱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埃伦两个人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能度过美好的余生的。 普莱斯浮起自嘲的笑,用指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远远地弹飞了。 第三卷 paradise lost 第四章:代号刻耳柏洛斯 驾驶舱内呈现出地狱般的景象。 从紧挨着舷侧的超近距离上发射出来的几枚炮弹完全破坏了驾驶舱,使得之前在场的人们都呈现了极其可怖的惨状。 由于直接遭到炮轰,死伤者的大部分都肢体破碎。船长的半张脸被炸飞,倒伏在展开的海图上,死去了。靠坐在墙边、按着鲜血流淌的腹部呻吟着的是大副吧。地板上滚落着也不知是谁的,一条断裂的胳膊。 天花板和舱壁被破坏了一部分,露出蓝色的天空,崩塌的残垣断壁之下埋了些人,上半身都已被砸得稀烂,只有双脚还露在了外面。 火舌开始在四处升腾蔓延…… 步入驾驶舱的指挥官瞥了一眼状况,微微地皱起眉。 稍微有点过分了吗?这个样子的话,或者—— “找到了!” 去检查船长室金库的一名部下兴奋地跑了过来,手里抱着的绿色皮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侧面开着好几个小孔,实际分量比外表沉重是因为底面加入了铅的分量。若是把它丢进海里,一定很快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 指挥官的脸上瞬间浮起一丝微笑。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语气冷淡地命令部下: “给船舱装上炸药,定量的两倍。快点儿!我们撤退以后,立刻让船沉了!” “可是……活着的人怎么办?” 接到命令去安装炸药的部下盯着脚下,战战兢兢地发问。地板上,受了伤的人们正低声求救。 “活着的人?哪里有啊?” 脸上毫无血色的大副一直盯视着这边,两人的视线相遇了。但是,指挥官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继续说了下去:“由于遭到炮击,我们登船的时候,已经全员死亡。什么证据都别留下——知道了吗?” “啊……是的遵命!” 部下挺直脊背敬了个礼,逃跑般地飞奔而去。 “活着的人嘛……” 指挥官的口中低低地呢喃,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 片刻之后,船舱里响起钝钝的轰响。 两声,三声。 船体慢慢地倾斜,不久就被大海整个儿地吞噬了。 ※1※ 从刚刚起航就开始的暴风雨令人难以置信地停息了,一早起来,头顶上就是一望无际的耀眼晴空。 昨天夜里都还把船像片树叶似的随意摆弄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海面上翻着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只留下一点点暴风雨的余韵。 离开旧金山以来的第六天。 “朱鹭丸号”绕过洋面上生成的强低气压带,行程比预定计划迟了一天,现航行在海面上。 全长一百七十八米,总吨数一万七千吨,最大速度二十一节[注:节是表示船速的单位,一节为一小时前进一海里的航速]。 由于身姿优美也被称为“海上圣母”的朱鹭丸号,是大日本极为自豪的豪华客船。 四台引擎,并且采用了节省燃料的内燃机,划时代的经济船型。船上的特一等客房配置成日本客厅的纯和风样式极其引人注目。与此同时,一等客房、走廊、休息厅、阅览室、吸烟室、餐厅等部位的内装委托了英国一流设计师,不惜工本地使用了英国古典样式的最高技术和装饰材料。此外,船上还配备了美容室、摄影暗室、健身房、游泳池甚至电影院等娱乐设施,取得了伦敦劳合社[注:即劳埃德保险社(lloyds),英国的私人保险业组织,起源于17世纪后半叶劳埃德经营的咖啡馆,从事海运、保险业的商人常在此聚谈、交易]的最高船级资格自然不用说了,其他诸如换气、供暖、通信、医疗卫生,几乎在所有方面都使用了最新技术,是货真价实的世界最高水准的客船。 临近中午,极目远眺的水平线上,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黑魆魆的山脊,和已经看腻了的云层成为鲜明对照。 夏威夷群岛。 旧金山与横滨之间以最短二十天能走完的太平洋航线上,火奴鲁鲁是唯一的中途停靠点。 午饭时候的一等舱餐厅里,船员宣布了预计的登陆时间,由于终于得以踏上久违了的坚实土地,作为提前的祝贺,打开香槟瓶塞的声音很快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各个角落。南国的阳光撒满了甲板,出航以来由于严重晕船而一直缩在舱室里的人们动作迅速地做着上岸的准备,兴奋激动得连动作都走形了。 一等舱甲板上交错四起的语声中,英语和日语各占一半。乘客的国籍和比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吧。其中,还有怀抱犬只的外国贵妇们的身影。 身穿雪白制服的汤浅船长出现在甲板上,指着海平面上岛屿的轮廓,向一等舱的客人们做起了介绍。 “您不过去看看吗?” 听到有人说话,内海脩抬起头来。 眼前,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他叫原,是船上的大副。 过去看看?内海以眼神反问道。原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了:“大家都去了左舷甲板,所以……” 环视四周,发现来到甲板上的客人全都去了船的另外一边,聚集在开始看得见岛屿轮廓的左舷甲板上,听着船长的解说。右舷这边,除了坐在躺椅上摊开了报纸的内海,再看不见其他乘客。 “现在,正好有点儿忙着呢。”内海苦笑着回答,指向船上发放的英语报纸上的某个位置。 “是……填字游戏?”原大副探头看着报纸,略有些惊讶似的低语。 “海神。” “啊?” “八个字母,其中第三个是s。知道是什么吗?” “……poseidon?” 内海弯着指头数了数字母,心满意足地回以微笑。“果然海上的事情就应该问海上的男儿,对吧。”一边嘀咕着一边把字母填进空格里。 “那么,这个是什么呢?‘什么什么变奏曲’。” “提示呢?只有这么多?” “六个字母,最后一个大概是a。” 原稍微想了想,结果还是摇头:“抱歉,这个我有点儿……” “那就先把这个纵向的暂时放放好了。下一个是……” 正说到这里,内海在视野一隅中注意到大副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他抬头,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之前还看不见人影的右舷甲板上,不知何时有几个男人集中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额头凑得很近,小声地交谈着什么。因为隔开了一些距离,听不到交谈的内容。 “但愿什么事都没有——” 大副原依然沉着脸,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嘀咕。 内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填字游戏上,开始下一题: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 这是一九四零年六月。 上年九月,在欧洲,以德国入侵波兰为契机,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但是在那之后,连接“中立国”日本和美国的太平洋航线却依然因着货客船业务而热闹着。不,不如说由于开战以后大西洋变成了“作战海域”,人员和物资都需要经由太平洋-欧亚大陆来运送,于是太平洋的货客船航路反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盛况,应该称其为“战时行情”吧。 在太平洋上穿梭往来的“中立国”日本与美国的船只在夜间航行时也亮着明晃晃的灯,通过清楚显示中立国的标志,来努力确保航行中的安全。 在“世界”被战争一分为二的今天,为确保不受到两方敌对阵营的错误攻击,中立国一方有义务做好小心防范。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若是船只装载了对其中某一方阵营有利的物资和人力资源,那么遭到炮击,甚至有时被击沉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六天前。 “朱鹭丸号”的各等船舱都装载了大大超过客舱平均入住率的人数,从旧金山起航了。尤其是二等客舱,几乎满员,不过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就在离港前夕,有一行超过五十名的德国人提出搭船申请。 起初,汤浅船长对他们的要求面露难色。 德国人,目前交战的一方——并且还有五十人之多,若是允许他们上船,很可能会对其他乘客的安全带来威胁。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汤浅船长要求大日本商船旧金山分公司拒绝这些德国人的登船请求。 但没想到节外生枝,日本总领事直接来船拜访,声称:“他们是到美国来打工的德国劳工及其家属,为希望携带家属一起出国的人们提供帮助,是作为中立国理所当然的行为,就算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也合乎情理。”他强烈希望船长能为这些人的登船提供便利。 日本总领事。换言之,这是大日本帝国的强烈希望。 作为受雇于民间公司的区区一名船长,他没有可能拒绝。但是—— 快要出发的时候,看着这群好像被什么东西追撵着登上舷梯的德国人,朱鹭丸上以汤浅船长为首的高级船员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乘客名录上写着“德国劳工及其家属”。 大多 数人的情况确实是吧。 但是,他们之中明显还混入了一群气质迥异的男子。 虽然穿着劳工样式的不起眼的衣服,但是他们走路的姿势、眼神以及言行举止,在常年操船的朱鹭丸号的船员看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同行——也就是船员。 自然而然地,这让人想起了在旧金山听到的关于德国货船“日耳曼尼亚号”的传闻。 “日耳曼尼亚号”在航行于大西洋的时候得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刻逃进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精心伪装成普通船只潜伏了下来。之后寻找到机会,试图载着大量燃料返回本国,但很快就被英国驱逐舰发现,摆脱不了追踪,最终自沉。 沉船点附近刚好有美国巡洋舰游弋,船员得到了他们的救助,作为失事船只的船员被收容。 所谓传闻,说的就是现在德国和英国都对美国提出了引渡船员的强硬要求,美国当局左右为难,十分困扰。 目前,大西洋航线事实上遭到了封锁。 从美国前往欧洲的话,通常路线是乘坐“中立国”日本的船只渡过太平洋,再利用同为“中立国”的苏联西伯利亚铁路,横穿大陆。 “朱鹭丸号”的船员起了疑心,这些举止可疑的男子会不会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呢。有很大可能是德国、美国、日本之间进行了秘密交涉,三方在利害关系上达成一致,从而促成了此次“紧急避难登船”。又或者,说不定是最近紧跟德国的日本陆军方面施加了压力。 不管怎么说,交战的另一方,英国,都是被排除在外的。 德国船员一旦归国,立刻就会被海军征召。从交战国英国的立场来看,为增强敌人兵力而出手协助就是敌对行为。因此,他们才要隐藏原本的船员身份,并且混在另外一大批劳工及其家属中间登上朱鹭丸吧。那其中,几个看上去像是高级船员的人成了一等舱的乘客。不过—— 万一被英国方面发现了会怎样? 以汤浅船长为首,原大副等朱鹭丸号的高级船员们自然都心怀不安。 然而朱鹭丸从起航一开始就遭遇了严重的暴风雨,这让船长以下的船员们都是真心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 ※ “什么啊,那是?” 左舷甲板上扬起一阵喧嚷。 “……不会吧?”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夹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中都带着不同寻常的迹象。 内海从填字游戏上抬起头,和原大副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声特别高亢的女声尖叫:“不!停下……别过来!” [注:根据剧情,此处应为英语“no!stop……stay!”。] 内海惊得立刻站起来,跟在已经冲了出去的原大副的身后追了上去。 穿过通道跑到左舷甲板,异样的景象立刻冲入视野之中。 之前还三三两两散布在甲板、餐厅以及阅览室等各个地方,悠然眺望着左舷前方刚刚开始出现在南洋上的岛影的乘客们,此刻都聚集在了靠进船头的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从栏杆上探出了身体,屏息注视着海面上的一点。 内海与原大副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脚步迅速地横穿过甲板,从聚集在一处的乘客们的旁边眺望着蓝色大海。 稍远的海面上,看得见一个黑色的影子。 突然间,黑影活动起来,开始朝向朱鹭丸号笔直前进。 可是,那个黑影,不会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绝望般的呻吟。 “是……u-boat……” ※2※ u-boat。u型潜艇。 德语“untersee-boot”的简称,原本是“潜艇”的意思。但是在使用英语“u-boat”的时候,其中必然蕴含着某种情绪。 一种情绪。 也就是,恐惧。 u型潜艇原本是为了破坏海上通商而开发出来的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u型潜艇在大西洋上击沉了将近五千三百艘的敌国客货船,把协约国,尤其是岛国英吉利推入了恐惧的深渊。 u型潜艇的登场,从根本上颠覆了在此之前的海上战争的概念。 在那以前的战争里,军人和平民、前线与后方、交战国与中立国,好歹总还是有区别的。但是u型潜艇只要对上了航行于洋面的船只,根本不管是敌国还是中立国,全部施以无警告、无差别、无限制的攻击,将之击沉。 战争,进入了不再有任何差别的所谓“总体战的未知局面。 海面以下悄然潜近的黑影。 直到发动攻击的那一瞬间才会出现,u型潜艇是宛如幽灵一般的“看不见的存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对往来于大西洋的所有船员和乘客而言都只意味着恐怖。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德国和奥匈帝国为中心的同盟国一方败北。 战败国德国被禁止保留以及新造任何u型潜艇。 可是,一九三三年,纳粹夺取了政权,开始秘密建造u型潜艇。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同时,纳粹德国在大西洋部署了五十七艘u型潜艇,开始实施对敌国货客船的无差别击沉攻击。 神出鬼没。比起上一次世界大战,新型u型潜艇的性能更加优越,盟军一方对此束手无策。 特别是从英国殖民地开往本国的补给船,陆续在英国的近海地带遭到伏击,沉入海底。据传,英国国内早就已经处于严重的物资短缺的状况…… 可是,那全部都是目前战争正在进行的大西洋上的事情。 在这远离欧洲的太平洋,在地球背面的夏威夷近海区域竟然会有u型潜艇出没?这怎么可能—— 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内海的目光始终被吸引在海面上。 就在海面正下方,肉眼可见的巨大黑影,此刻如同滑行一般笔直地向着朱鹭丸号开来。 距离大约八百米。 如今,黑影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 那是—— 黑影极速上浮,跃出了海面。 “是鲸鱼!” 甲板上轰然响起欢叫。 屏息已久的人们个个发出安心的叹息。是因为极度紧张忽然一下松懈的缘故吧,也有人当场就地坐了下去…… 内海不由得苦笑。 巨大的抹香鲸冲着朱鹭丸冲过来。想来它自己是觉得好玩儿吧。只是那样的情形,恰好看上去像是u型潜艇。 疑心生暗鬼。 因着恐惧而畏怯的人心里生出的可笑的错认。 明白了这一点,乘客们当中立刻蔓延开一派和睦的气氛。 互不相识的人们彼此拍着肩,哧哧地笑着,将自己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付之一笑…… “哎呀呀,想不到还有这种余兴节目啊。”内海回头看着原大副,很不愉快地说道,“虽然觉得不可能,不过那条鲸,该不会是大日本商船雇来的吧?” 听着他满是讽刺意味的指摘,性情和善的大副脸上泛了红,颇为尴尬地扭捏起来。 以船长为首,习惯于太平洋上生活的“朱鹭丸号”的船员们,应该一见之下就能知道,之前那黑影其实是鲸。 可是,他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平安无事地穿过了暴风雨,几小时后就能进入火奴鲁鲁港口,如今一切尽在掌握,在没有太多娱乐项目的海上为了乘客开心,稍微来点儿即兴节目好了。他们是这么想的吧。最近欧洲正进行着血肉横飞的战争,所以,恰是在这片被称为“和平之海”——即太平洋——的海域,这样的玩笑是可以原谅的。但是—— “刚才的玩笑,可能对有些人来说稍微有点儿刺激过头了啊。” 视线跟着内海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原大副吓了一跳。 一个怀抱小孩、身材娇小的年轻金发女子,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背靠在船舱壁上站立着。她的肩头剧烈起伏,面色苍白,和板壁上图刷的白漆一个样。那表情,简直好像大白天里见了鬼—— 对于真正在大西洋上经历过u型潜艇的恐怖,并且因为运气好而“九死一生”的幸存者来说,那看来是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啊啊,不好!” 原大副急急慌慌地转身向那女士跑过去。 他对女子说着话,高高的个子弯下身去,一再向对方低头致歉。 然后把小孩接过来,揽住女子的肩头,送她们返回到客舱里去…… 一直目送着原的背影,内海此时再回过头去,视线转向洋面。 无边的晴空和蔚蓝的大海。漂浮在水平线上的雪白的积雨云。因为靠近了海岛的缘故吧,桅杆上不知何时停驻了许多的海鸥,在上面歇歇脚。 南洋的乐园,夏威夷岛的山脊如今已经清晰可见。 内海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 此刻这个瞬间,在世界的另外一边正在激烈交火,子弹纷飞,炮火炸裂,许许多多的人失去着生命, 所有那一切,都好像是假的一样。 ※3※ 离开依然人声鼎沸的左舷甲板,内海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回到了右舷甲板。 忽然,看到之前自己坐着的那张躺椅旁站着个中年男子,他停下了脚步。 这个人五十多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髭须,突出的下巴上有着凹坑。白色衬衣熨烫笔挺,像新的一样。深褐色的眼睛。不,那些都无所谓啦。关键是—— 内海眯起眼观察着对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请问有何贵干?”他走上前去,一开口,男人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抱歉。这是您的吗?”说着,他指向桌上的报纸,“我正好经过,无意中看了一眼,然后就,唔……” 男人口中不安地嘀咕着,耸了耸肩,朝内海伸出手来。“杰弗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 “内海脩。日本的技术人员。” 完成了船上初次见面时特有的简单的自我介绍,摩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摇着头,说道:“我天性就是看不得有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放着不管。哎,以前就一直这样,没办法,真是坏习惯。” “那正好啊,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其实我之前是被卡住了。” 内海微笑着,邀请摩根在旁边坐下。 在椅子上落座的摩根迫不及待似的搓着手心望向报纸:“那么,要从哪边开始呢?” “这个嘛……这怎么样?波罗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带。因为之前已经出了‘波塞冬’,所以第一个字母是p。” “pomerania?” “唔——这样就是九个字母啊,很遗憾,空格只有七个。” “这样啊,那肯定就是pomorze了。” “原来如此,是波莫瑞啊。这个我没想到呢。”内海颇为敬佩地一拍手,在空格里填上字母,“然后这个呢?住在水里的怪物。一共五个字母,第一个是——” 两个大男人头挨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原本醒目地大片空白着的格子陆续填上了字母。 “呼——”内海吐出一口长气,抬起头向对方建议道,“有点累了哪。先到此为止休息一下怎么样。” “这样啊?我倒还……不过,好吧,既然您这么说了……” 摩根不情不愿地说着,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剩下的题目上挪开。 叫住正好从旁边路过的服务生,要他送些冰的饮料过来。 两人隔着圆桌,举起表面浮着冰块的高脚杯,碰杯。 “刚才的骚动还真是吓人一跳啊。”内海手中端着杯子,笑眯眯地说道,“本来还想着刚出航就遇到的暴风雨好不容易停了,没想到这回又来u型潜艇。” “其实,那玩笑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摩根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皱起眉。“船员们应该立刻就知道那是鲸了,可是却都不出声,就算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真是的,还以为这次肯定要完蛋了呢。” “您这是第几次遭遇u型潜艇了?” 内海一发问,摩根疑惑地皱起眉,直视着他问:“什么意思?” “没啊,因为您刚才说是‘这次’……” “哦。”摩根看来认可了他的回答,点头说道,“上次大战的时候有过一次。因为生意,在前往欧洲的途中遇到的。当然,那是在大西洋。还好有运气,那次总算是逃了过去……” 看样子不怎么想讲。 应该换个话题。 内海想着,指向甲板上远远可见的一位贵妇,玩笑般地说:“哎呀,看那边,小博美[注:此处内海说的原本是“pomorze(波莫瑞)”,因为之前的填字刚刚出现过这个词,此刻就看见了原产该地的宠物犬博美,所以是带有玩笑意味的一句话。之后摩根回答的“波美拉尼亚”,也是填字时说过的“pomerania”]。” 像是美国人的胖胖的中年妇女脚下,厮缠着一只茶色的小狗。 “波莫瑞,英语里是波美拉尼亚,波兰北部、波罗的海沿岸湖沼地带历史上的叫法。现在的博美犬,原本是原产波莫瑞的大型犬种改良而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是的……”摩根飞快地瞥了眼戴着小狗的贵妇,皱着眉说道,“不过,波莫瑞——也就是现在的波兰的命运,看来她们是不会懂的了。真是的,有钱的美国女人太过分,竟然还要把爱犬带到船上来!对她们来说,比起现在正在欧洲发生的战争,逗小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呢。一说到这些女人炫耀显摆那些可怜小狗的腻歪样子,简直就让人目瞪口呆。” “确实,您说的一点儿不错。” 内海极其认真地表示同意。“而且,若是哪天那同一位女士带着她那行动乖巧好像教养良好的宠物那样走动,就是丈夫出现的时候了。” 摩根露出了一瞬思考的表情,随即和内海对视一眼,轻轻地笑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您知道的真多啊。”内海的眼角残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开口说道,“刚才那道题,‘什么什么变奏曲’。想不到答案会是enigma。enigma变奏曲,之前没听过呢。若是只有我自己,肯定到最后也还是空着填不出的。” “《谜的变奏曲》,是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代表作之一。”摩根表情带着些得意地说完,口中哼了一段旋律,“你没听过吗?这样啊,有点遗憾呢。enigma,恩尼格码,希腊语中是‘谜’的意思。据说埃尔加在这部作品的主题中布设了一些谜题,那其中有好几个至今都还没有解开。” “原来如此。无法解开的谜题吗。”内海点着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一样的呢。” “您说的‘一样’,是指?” “喏,就是德军使用的最新的密码系统啊。”内海重新转向摩根,若无其事地悠然说道,“铁壁。无敌。绝对无法解开的谜。德军使用的密码机就叫‘恩尼格码’——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摩根的脸上浮现起困惑的神色:“抱歉,内海先生,你的工作是……” “跟刚才自我介绍的一样,就只是个技术员啦。”内海轻轻地摆摆手,继续说下去,“摩根先生这么博识,我还以为您肯定是知道的……不过看表情,好像是不知道啊?恩尼格码密码机原本是作为商用被开发出来的。在莱比锡举办的万国邮政贸易博览会上推出,我们公司尝试地进了一台使用来着。但那之后,它突然从市场上消失,我们都觉得奇怪,然后就听说是被德国军方采用了。对手是德军的话,就没有办法了。那种密码机相当出色。当然了,若是变成军用,会进一步加以改良吧。” “若是这件事的话……没错,我有听过。”摩根表情苦涩地开口,“说起来,恩尼格码密码机后来在德军手中被怎样改良,我也是听说过的。” ※ 德军通过电气化手段,成功地把已有的商用恩尼格码密码机开发成了小型便携式密码机。 原本用作商业用途的恩尼格码密码机使用三个旋转式圆筒,实现了百万次以上的换字体系。德军在此基础上追加了可拆卸圆筒,再加上使用了插入式塞子,使得密码机内部的布线得以轻易变更,由于这样的改良,密码组合搭配方式的种类可能达到一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根据某种说法,是在二百兆以上…… “二百兆种……那么多吗!”听着摩根的解说,内海咻地吹了声口哨,“这么说,现阶段要想破译德军密码是绝对不可能的对吧?接受恩尼格码密码指示的德国u型潜艇神出鬼没,所以不可能预测到行踪。” 摩根内心很是纠结,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再也忍不下去了似的,笑了笑说道:“真的是那样吗?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那可是两百兆种的组合啊?”内海吃了一惊似的瞪圆了眼睛说道,“而且,不同的密码机会根据不同目的使用不一样的呼叫号吧?总不可能把全部的组合可能一个一个试过来啊。真要这么做的话,密码还没解开,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就算这样,只要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密码理论上都一定是可能解开的。要做到这点,只要有一点点启发就可以了。” “一点点启发……您的意思是?” “比如说,嗯,这个嘛……”摩根用食指抵在眉心,继续说下去,“假设,是假设哦,有一篇已经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若是能够拿到和这篇文章内容一样的恩尼格码密码电文,通过对两者的对照就可以得到解码的线索,具体来说,就是能够得到破解恩尼格码密码转换结构所必需的,所谓的‘三字母代码’。您明白了吗?归根到底,不管怎样的密码都取决于使用它的人——就是如此。” “总而言之您的意思是说,就算是现在被誉为嘴上无敌铁壁的德军的恩尼格码密码,终究也是和这个填字游戏一样,是吗?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就能解开谜题?” “填字游戏!正是如此!”摩根一拍手,脸上写着你深得我意,“使用二十六个字母的填字 游戏里,若只是算组合,六个字母的单词大约有三亿。七个字母的话,理论上存在着八十亿种以上组合。可是我们却能从那八十亿种以上组合的汪洋大海里,轻易地找出比如pomorze这么一个正确答案。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就只是稍微一点点的提示而已。” 内海摇着头,哎呀呀地叹着气说道:“摩根先生,您果然真的是头脑十分出色啊。再复杂的密码,碰到您也只有丢脸的份儿了。真是不想和您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呢。希望我们两国的关系别再继续恶化了。” “嗯,内海先生,关于这一点,我和您的意见完全一致。” 说着,摩根的双手在身前夸张地打开。“前几天,日美之间的通商条约失效,对我而言也是极其遗憾的。这么一来,日美两国的贸易就陷入事实上的无条约状态了啊。以后彼此要做生意也变得困难了……咦,这有什么好笑的?” 意识到内海在苦笑,摩根好像生气了似的问道。 “抱歉。我根本不是在说那件事情。”内海在面前摆摆手,轻轻地缩缩脖子。他从桌上拿起报纸,熟练地唰唰几下卷成圆筒,垂下眼睛说道,“我希望关系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的,不是日美关系,而是日英关系啊。因此,要是被身为英国人的您伪装成美国人,使用假护照进了日本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日英关系?假护照?”摩根颇为不解地眨着眼,“内海先生,您好像有很严重的误会了。我是美国人,跟英国完全一点关系都没……” “不要再说了,摩根先生——哦不对,真名是路易斯·麦克劳德先生。演出结束了。” 内海抬起眼,冲着发愣的对方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或者说,用贵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代号‘教授’来称呼您更好呢?” ※4※ 麦克劳德的脸上眼看着失去了血色,面色变得苍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像是受了严重的打击,耷拉了脑袋,双臂软软地垂下去…… 突然间,麦克劳德的上半身有若弹簧一般弹了起来。 内海用卷起的报纸接住对方气势汹汹挥来的左手,顺势按在了圆桌上。 “看来,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里有教人用刀防身的那个传言是真的啊。”内海身体靠近过去,在对方的耳边语气平和地细声低语。 虽然从外部看不见,但内海用手中卷成筒状的报纸,正正套住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麦克劳德之前弯下上身,是为了拔出藏在裤腿里的刀。 可是内海预料到了他的行动。用预先卷成筒的报纸裹住刀锋,然后就势把麦克劳德的左手按在了桌上。同时他越过桌子伸出手去,两根手指抵住了对方的颈动脉。 波光闪动中,一瞬的白日梦。 就算有人偶然目击,也肯定不会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要切断颈动脉都不需要用刀。指甲足够了。”内海好像完全变了个人,语气冷漠地在对方耳边低语,“既然受过训练,那么当时应该有听过吧?拔刀的瞬间,胜负就已注定。遇到对手是专家的时候,刀子一旦出鞘就已不再成为威胁。” 麦克劳德咕嘟咽下一口唾沫,传递出轻微颔首的意思。 同时,他全身倏然松懈了力量。 内海从卷起的报纸中抽出刀来,拿在手上快速地检视了一下。小型的,做工精良非常适合手持的军刀。研磨锋利的短刃,不要说皮肤,看着就连骨头都能一刀斩断。 在手上轻快地打了个转,持着刀刃的一端递还给对方:“请收好。” 麦克劳德无言摇头,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内海顺手往海中一丢。刀锋瞬间闪出一抹亮光,随即就消失在了波浪中。 “……为什么?”麦克劳德的脸上仍是没有半分血色,喘息着问道,“为什么知道是我?” “因为有情报啊。”内海若无其事地轻轻耸肩,回答说,“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在英国国内消失了踪迹,其去向多半是日本——情报收集可不是英国的特许专卖。我们对各种可能进行了研讨,结果是,您搭乘这条船的概率是最高的。所以,我就这样恭候着了。” “可是……那不可能。他们跟我说没问题的……说我绝对不会暴露……跟我说就算是老朋友或者家人都不会认得出来……可是……到底为什么?” “哦,您说的一定是外表吧?”内海轻轻耸肩,语气悠然地反问,“确实,麦克劳德先生,和我之前看到的照片相比您的样子完全改变了。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还有胡须的化妆这些都不说了,就连眼睛、鼻子以及嘴唇的形状都不一样了,还有那个有着凹坑的突起的下巴。哎呀呀,对于英国的医疗整形技术,我要表达敬意呢。不过,经过上一次在欧洲的大战,许多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医疗整形在假肢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这可真够讽刺的。说到这个,您连下巴上的骨头都处理了,也是够难受的吧?然后为了改变音质连声带都进行了手术?哎呀,真是辛苦您了。一英寸的身高差是穿了厚底靴对吧?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竟然连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 他眯起眼,从正面仔细打量着麦克劳德的脸。“原来如此,为了遮盖特征明显的绿色眼睛,是用薄型材料做成褐色镜片放到了眼睛里面吗?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确实,外形改变到了这种程度,只是看一眼的话是认不出来。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就算是老朋友或是家里人,也都不会认出是您的。” “可是,你一眼就看穿了我。”麦克劳德的几乎呛咳起来,追问道,“虽然在同一艘船上,但是我从出发以来几乎一直都躲在房间里,今天跟你在这里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可还是暴露了,为什么?为什么连朋友和家人都应该认不出来的我,你却能够看穿?” “请不要误会。外表的变化,是迷惑那些以往认识您的人的。”内海又耸耸肩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认识过去的您。我所获得的,是关于您的详细情报——关于外表方面,只有让我很快地看过一眼照片而已。那也跟其他的材料一样,立刻就要求归还了。说到底,照片这种东西,根据拍照片的人不同,被拍的对象可能呈现出极大的差别。所以,我接受的训练是别太相信那个。比起照片,更重要的是对情报进行综合判断——” 他正视着麦克劳德,笑了笑说道:“比如说,受雇于英国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有着无法坐视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放着不管的癖好,诸如此类哦。” 麦克劳德“啊”地叫了一声。 放在空无一人的甲板桌子上的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 就是说那是个圈套? 不管什么人都会有着某种癖好。 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特别是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能力和感觉的人,往往会对某种刺激给出特别的反应。麦克劳德的情况,就是对于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心存执着。 为了从那么多人里面锁定麦克劳德、引他上钩,不动声色且周到细致地布设了圈套。但是—— 麦克劳德眯起眼睛。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着认错人的可能。也许会有完全无关的人对做了一半的填字游戏有反应…… 填字本身就是个测试?问题里设置了关键词?内海是根据对方对那个关键字的反应做出了确认?在填字的时候,自己究竟说过些什么? 仿佛看出了心怀不安的麦克劳德在想什么,内海哧哧地笑着说道:“说实在的,麦克劳德先生,在远远地看到您的瞬间,我已经一眼就知道那是您了。和您一起填字只不过是为了让您放松下来而已,请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麦克劳德咬着唇,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之前一次都没有见过,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是耳朵的形状。”内海泰然自若地回答。 “耳朵?” “耳朵跟指纹一样,每个人都有着他特定的形状。我看到的那张照片上,恰好清晰地拍下了您的耳朵。我记住了那个形状。” 怎么可能…… 麦克劳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说是就只匆匆看过一眼的照片。多半是偷拍的吧,应该不会是清晰的画面。准确地记下那张照片上的耳朵的形状,然后还根据它一眼认出特定的对象?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问题是,内海刚才说过“跟其他的材料一样,立刻就要求归还了”。不管是照片还是其他什么情报,都要求在拿到文件以后当场记在脑子里。这种事情……可是,难道—— 记忆的一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么说起来,曾经听到过一个奇妙的传言。 几年前,日本陆军内部成立了秘密的情报机构。 据说此处聚集的,全都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普通大学的军队体系以外的人,这简直就像是公然嘲笑日本陆军历来以地地道道的职业军人为尊的普遍认知。 d机关。 听说在日本陆军内部,人们都怀着半嫌恶半畏惧的心情如 此称呼它。 麦克劳德想起来的,是关于这个“d机关”的选拔考试的传言。 参加考试的某人,被问起从进入建筑到抵达考场走了几步路,还有上了几个台阶。另一个人则被要求在摊开的世界地图上指出一个太平洋小岛的位置,可是在那张地图上这个岛屿是被巧妙抹掉了的。考生指出这一点后,随即就被问到展开的地图下面,桌子上放了哪些东西。还有让考生朗读几篇毫无意义的文字,过了一会儿之后要求把这些文字从尾到头背诵出来…… 实在是“unique”。 这是听到传闻的时候,最先浮现在麦克劳德脑海中的感想。六个字母。 若是十个字母的话,就是“remarkable”。 填字游戏的话应该是正确答案吧。 可是,以现实而言,实在无法相信自真能有人通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考试。肯定和“漂泊的荷兰人”(这也是在填字游戏中经常出现的词语)一样,是经过了夸饰的传说。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 如果真的进行过那种“独一无二”并且“值得关注”的选拔考试呢? 传言中还有后续。 正确回答出从进入建筑以后到抵达会场的步数以及台阶数的考生,在并没有要求回答的情况下,又说出了途中走廊上有几扇窗户、开着还是关着,甚至连有没有裂纹都指了出来。 被问到地图下面桌子上有什么东西的人,完全正确地说出了墨水瓶、书、茶杯、两只钢笔、火柴、烟灰缸等多达十来种东西,然后甚至讲出了印在书脊上的书名,以及吸剩下的烟蒂上的商标。而拿到反序背诵无意义文字这道题目的考生,最终也一字不差地完成了要求。 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奇特的选拔考试。他们都是超乎常规的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经过了挑战肉体与精神能力极限的各种各样的训练,他们成了d机关的间谍。如今,这些人被赋予伪造的身份、经历与姓名,被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麦克劳德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转向坐在旁边躺椅上的内海的侧脸。 以亚洲人而言他属于轮廓深邃的类型吧。年龄差不多二十五六岁。五官端正,长相很不错。肌肤细腻白皙,简直宛若女子。 一点都不像是在跟敌国的间谍正面相向短兵相接,内海此刻正心情极好地哼着歌—— 麦克劳德死心地合上了眼。 眼帘刚一合上,竟然就已经想不起来坐在旁边的内海究竟长得什么样了。给人留下的印象如此之单薄,也是有意识地营造出来的效果吧。内海这个名字,想必也是个假的…… 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内海——不,这个自称“内海”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就是在日本陆军内部成立的独树一帜的秘密谍报组织出来的间谍。这样的话,可就不是虽然隶属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但终究只是个密码专家的麦克劳德所能应付的对手了。 “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啊。” 内海的目光望着海平面的远方,语调轻松地说道,“你觉不觉得,像这样在海上度过的时间越长,就会越觉得所谓国家之间的战争都蠢透了?特别是这次航行,暴风雨把整条船如同树叶一样肆意摆弄的最严峻的时候,对于人类为什么要互相争斗、彼此厮杀,真是完全无法理解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国籍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一起乘上了船的所有人都是一莲托生,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内海说着,朝麦克劳德露出个微笑。 可是麦克劳德看样子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了。他的面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拜托请一定不要误会。”内海轻轻地一耸肩,两手抓在身前张开,显示自己并没有敌意,“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对您施加伤害。相反,‘教授’,我是来帮助您的。” 相反? 日本的间谍,来帮助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麦克劳德?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麦克劳德声音沙哑地询问,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奇特的传闻。 不准死,不准杀人。 据说这是d机关的间谍被要求恪守的第一戒律。 在以“歼灭·自决”为信条的日本陆军,这本是不该有的方针。自己的存在意义被针锋相对地完全否决,不难想象,日本陆军内部必然会对提出这种行动规范的d机关心生厌弃,冷眼相待。根据传闻,d机关是由一个被称为“魔王”的男子组建、统率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应该是—— “我的上司有话带给您。”内海的脸靠近过来,打断了麦克劳德的思考,低声说道,“日本官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到达横滨的同时,就安排人登船,目的是逮捕您。建议您在夏威夷下船。” 内海自顾自地说完这番话,又回复了原来的姿态,靠回到椅背上。 麦克劳德眯起眼睛,凝视着内海神色平静晓得若无其事的脸。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麦克劳德心里低语着。 尽管有着煞费苦心的乔装,可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被日本间谍内海识破了。但那也是有前提的,即是事先获取了麦克劳德改变容貌、乔装之后上了前往日本的船这一情报。问题是,为什么情报会泄露给日本方面。这也就意味着—— 麦克劳德咬着唇,很快,死心似的摇摇头,重新望向内海。“你上司的带话我已经收到了。我会——嗯,是的,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会改变计划,在夏威夷下船。” “那样很好啊。肯定会是次不错的休假呢。” 面对含笑点头的对方,麦克劳德轻轻举起手,继续说下去:“还有,请务必原谅我刚才的举动。我还以为——我一心以为是‘刻耳柏洛斯’来着的。” 刻耳柏洛斯? 内海微微地皱起眉。 “没什么,请你忘了吧。”麦克劳德说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甲板上聚集着的人群中再次扬起了激动的叫嚷。 “是船!军舰在靠近!” 在这“和平之海”,夏威夷的近海区域有军舰?怎么可能…… 内海和麦克劳德两人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隔着伸手指指点点的人群望向海面,出现在前方的小小的船影劈开波浪,朝着朱鹭丸笔直地靠近过来。 眼看着,涂成灰色的船体越来越大。 船的前部与后部可以看出各有着两座三连装炮塔。 “是日本军舰!” “因为担心遇到暴风雨的朱鹭丸,出来迎接的!” 乘客的日本人当中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军舰笔直前进的路线略微变为斜向,船尾飘扬的白色舰旗首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不对啊!那不是日本的军舰旗!” 甲板上响起一声惊叫。 “哪里的船?该不会……” “喂!怎么回事啊。” 身旁年轻的外国乘客用德语喘息般地低语道:“那是……” 英国军舰朝向朱鹭丸号打开了白天里愈发显得刺眼的探照灯,后部的炮塔突然对空射出了一发空炮。 ※5※ 朱鹭丸的甲板上,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了似的一片寂静,接着,就被女乘客发出的尖声惨叫包围了。 来到甲板上享受登岸前平静时光的乘客们,一下子全部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留下来的,除了身穿制服的船员之外,就只有包括内海和麦克劳德在内的几位男性乘客了。原大副的神情也颇为紧张。留在甲板上的人们屏息注视着,英国军舰的桅杆上咻咻咻地升起一面旗帜。 l旗。 ——立刻停船。 信号旗表达了这一意思。 甲板上的男人沉默着,如同商量好的一样同时抬头看向驾驶舱。 此刻在驾驶舱里,汤浅船长应该正拿着望远镜,亦步亦趋跟踪着英国军舰的行动吧。 在收到停船命令的情况下使用无线电,是被国际法禁止的。无线联络一定会受到监听。就算能用密码隐藏内容,但是,“使用了无线电”这件事本身也一定会暴露。 不要说向日本国内了,就算向近海区域的日本海军以无线电申请救援都是不可能的。若是敢于使用无线电,将被视作“遭受炮击亦在所不惜”。 眼下,一切都取决于船长的判断。 根据汤浅船长做出的决断,指向朱鹭丸的英国军舰这次从炮塔中发射的可能不是空弹,而是实弹了…… 朱鹭丸的四台内燃机引擎发出的轻微——若是平时都不会让人注意到的——震动,这再次让人们的心里产生不详的感觉。 忽然间,震动声停止了。 从起航以来就已经变成了如同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地存在着的引擎声消失了,怪异的寂静笼罩着船体。 关闭引擎。 汤浅船长做出了苦涩的选择。 确认引擎已经停止,英国军舰的桅杆上这回升起了另一面旗帜。 d/l/1旗。 ——我方放汽艇登临。 英 国军舰改变了方向,让船体与已经停止活动的朱鹭丸号平行。在这过程中,前后各两座炮塔始终稳稳地对准朱鹭丸的驾驶舱。 从这边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军舰上的英国水兵们正手脚麻利地准备着汽艇。 刚够船舷相接的超近距离。 如果现在,有一发炮弹射过来,驾驶舱一下子就完蛋了…… 不可能逃得掉。 不管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英国军舰上“不请自来的客人”登上朱鹭丸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哎呀呀,这还真是让人吃惊啊。”站在内海身边的麦克劳德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所谓始料未及的变故啊,这是。” 内海斜眼打量着麦克劳德,怀疑地皱起眉。 英国军舰的出现,看来对麦克劳德而言,其实也是预料外的情况。 “这样的状况在日语里用谚语该怎么说来着?砧板上的鲤鱼?” 麦克劳德向着内海细声低语,脸上浮现出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因着胜利而得意洋洋的表情。 “现在这样,也着急不来,只能等着了。既然如此,待在这里也没办法。不如回到座位上继续吧。” 继续?你是说…… 内海沉默着,以目光反问。 “忘记了可真叫人头疼呐。”麦克劳德故作幽默地说道,“填字游戏还没有完成呢。趁着他们没来,我们赶紧填完它吧。” “接下来,还有哪里空着呢?” 回到之前的状态,麦克劳德在躺椅上坐下来,把还没完成的填字游戏摊开在桌上,乐滋滋地搓着手念叨:“啊,是这里,这个。提示语‘伏特加、樱桃、番茄’。十个空格,第三和第四个字母都是‘o’。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问内海——后者终究也还是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bloodymary。” “英国女王吗?灯下黑啊,这可真的是。” 在空格里仔细地填进规规矩矩的字迹,麦克劳德颇为满足地嘀咕,“那么,这样可就逆转啦。只要我表明身份,你不管怎么说都会被英国军队抓起来的。” “逆转,倒还谈不上吧。”内海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要登上这艘船,也要取决于那个目的吧。关键是,为了抓我,你必须先要公开自己的身份……这算是平局吧。” “哎呀哎呀,你可别小瞧人哪。”麦克劳德填完了格子,抬起头来笑了笑,“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早就注意到了。英国军舰的目的,是这艘船上的那些德国乘客。前几天,英国向日本政府发出了通告,内容是‘希望不得允许德国的技术人员、征兵适龄者以及有从事宣传谋略工作嫌疑的对象登船’,也就是说,现在在这艘船上的德国乘客中,至少那些符合相关条件的人,一定会被英军带走。 “可是,中立国日本的客船受到英国军舰的临检,又有日本友好国家德国的乘客被强行带走多人。这么一来,日本国内的反英派肯定会开始吵闹。等进入横滨港的时候,日本国内已经一片大乱了吧。只要没有你,对付日本官方那些人,有的是办法可以蒙混过关。趁乱混入国家很简单的。藏身的办法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也是有自尊的,不会任凭你们摆布。进了日本国内、成功隐藏下来以后的事情嘛——唔,我再重新想想好了。” 内海沉默不语地皱着眉。确实,麦克劳德的理论没有错。只是—— “然后剩下的地方……不对,等下,这个是……” 麦克劳德的视线停在了马上就要完成的纸面上的一处,忽然变了脸色,皱起眉头丢下钢笔。“好吧,这种事情也是有的。” 他很不愉快地低声嘟囔着,却不知道这话究竟是针对什么事情所说。 麦克劳德站起身来,端起留在桌上的饮料,冲着内海举起冰块已经融化了的玻璃杯,用日语说道: “内海,撒哟娜拉。干杯!” 内海依然面无表情,拿起自己那杯也同样化光了冰块的饮料,玻璃杯举到自己眼睛的高度。就在此时—— 异变突起。 一气喝干了杯中饮料的麦克劳德,忽然大吃一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只是眼睛。似乎想要叫喊什么,麦克劳德的嘴巴也张得老大,随即沉默地闭了起来。他充满憎恨地瞪视着内海,紧咬牙冠。瞪大的眼眶里,似乎马上就要有眼球飞出来。 微微开启的双唇之间,挤出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浑蛋……果然……刻耳柏……” 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取代话语的,他的唇角冒出了血沫。下一个瞬间,麦克劳德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瘫在椅子里。 ※6※ 下午一时十八分。 从横靠在左舷舷门下方的英国军舰的汽艇里,身穿救生衣的男子一个接一个攀上绳梯,出现在朱鹭丸的甲板上。 从着装来判断,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有士官三名,水兵九名,合计十二人。全员都佩戴了手枪或轻机枪武装。停在左舷下方的汽艇上留有同样装备的士官一名,水兵五名。 汤浅船长从驾驶舱里出来,在一等舱甲板上与三名英国士官正面相对。船长的身后,是原大副等两名船员。遗憾的是,他们都没佩戴武器。 “为什么要求停船?烦请解释一下好吗,究竟是什么事情?” 汤浅船长没有一点畏惧的模样,操着格调高雅的纯正英语,语气强硬地询问。 一个灰眼睛、高个头的英国士官上前一步,作为代表开口回答:“在航行过程中以这种形式要求停船,我感到非常抱歉。不过,我们收到情报说,贵船上有我们大英帝国的敌国公民。若情况属实,希望您能把那些人引渡给我们。” 虽然措辞礼貌但态度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果然不愧是英国人。 汤浅船长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所说的敌国公民到底是谁?” “这可不好啊。敌国公民,一般就是指现在正和我们大英帝国交战的德国的国民,这是不言而喻的吧。我再问您一次,这艘船上,是否有德国籍的乘客?” “的确有德国国籍的客人在船。” “那么,请立刻把他们引渡给我方。即便按照国际法,我方亦有权利提出引渡要求。” “我方没有理由进行引渡。根据国际法,可以要求引渡的对象应该只限于军人及其他隶属于军队的人员[注:此处原文的用词是“军属”,指军队中除了军人以外的工作人员,包括文职人员、享受文职人员待遇者、雇员、勤杂人员等]。” “我们已经确认,乘上这艘船的德国人就是隶属于军队的人员。” “没理由因为是德国人就说他们隶属于军队。原本那些德国国籍的乘客就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说他们隶属于军队,就算从国际法的角度来说也不合理。” “那么这样好了。我方会逐一讯问德国乘客,只带走那些我们判定为军队成员的人。这样能得到您的认可吗?” “不行。我是不会同意的。” 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英国士官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您这话说得可是奇怪了。说起来,贵船当下应该没有立场拒绝我方的临检吧?”说着,目光迅速地瞥了一眼浮在海面上的英国军舰。 军舰上配备的四台十二门大炮露出黑沉沉的炮口,直接锁定了朱鹭丸。 “既然打算用枪炮来威胁,强行实施临检,那一开始就不要拿国际法什么来说事吧。” 汤浅船长神情怃然地说道,目光锐利地瞥向士官身后。“说起来,我方连贵舰的名称都还不知道,无法给予许可。” [注:根据法规,有关国家可以在公海上行驶一定的管辖权。登临权(临检权)即为其中之一,指一国的军舰、军用飞机和其他得到正式授权、有清楚标志和识别的政府船舶或飞机,对公海上的外国商船(军舰和国家公务船舶享有管辖豁免权)有合理根据认为其犯有国际罪行或其他违反国际法行为嫌疑时,拥有登船检查及采取相关措施的权利。所以此处汤浅船长要求英国士官告知其舰名。] 九名英国水兵斜持着轻机枪,面色紧张地肃立。他们的帽子上,原本应该显示所属舰名的,但现在标志被取掉了。 海面上的军舰也一样,船身侧面涂了油漆,盖住了舰名。 “我是朱鹭丸号的船长,汤浅。”汤浅船长拉回视线,悠然开口,“现在轮到阁下报上姓名了。贵舰的名称是?” “无名。”英国士官泰然自若地回答,“作战情况下,不可以告知舰名。至于我个人的姓名,也是一样。” “哼,那就是不报名字、用枪炮威胁、再把人强行带走吗——简直就是海盗嘛。” “我国目前正处于战争状态,情非得已。” 士官说完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向水兵下达命令:“现在开始对德国乘客进行讯问。拿好乘客名册,跟我方名单对照。凡德国国籍的全部都要问到,把他们带过来,一个也别漏掉!” 说完再次回过身来,从腰 间拔出手枪对准原大副。“麻烦您交出这艘船的乘客名册。” 依然措辞礼貌,但是冰冷的声音清楚地显示了,若是拒绝命令,会有什么后果。 ※ 为了讯问德国乘客,朱鹭丸的一等舱聊天室被征用了。 英国水兵们在船内四处奔忙,一旦发现德国人,就用枪指着对方带去聊天室—— 内海把白色巴拿马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坐在右舷甲板的躺椅上,静静地倾听他们的动静。 眼前步道上,英国水兵们急匆匆地跑过了好几回。 这时,有人停下了脚步,命令内海:“露出你的脸!” 他抬起帽檐。 “你是日本人吧,姓名?” 内海。内海脩。 报过名字之后,内海的食指抵在唇上,提醒对方注意说:“轻一点儿。” 经他提醒,英国水兵才刚刚注意到旁边的躺椅上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闭着眼睛,低垂着头,深深地陷在椅子里,一眼看过去是美国人——至少,看不出是日耳曼人。似乎是因为坐在那里太安静了,所以之前一直都没人管他。 水兵的目光投向睡着的男人,这是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太安静了。这男人就像……不,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吗?”水兵小声地向内海确认,“都已经乱哄哄地吵成这样了啊。会不会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内海探出身体,也是小声地回答:“再怎么吵嚷,也已经打扰不到他的睡眠了。毕竟他已经死掉了呢。” 说笑。对方是这么想的吧。 水兵伸出手碰了碰男人,然后发现他是真的已经死掉,顿时发出了一声简直能把死人都吵醒的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他的同伴了。 ※ 槖槖槖槖,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近,忽然遮住了太阳。 越过帽檐抬起眼来,内海看清了站在眼前的高个子英国士官。他的身后,带着两名英国水兵。 “打扰了,您是内海先生吗?” 内海默不作声地点头。 英国士官的视线转向旁边空着的椅子问道:“我可以一起坐下来吗?” “唔,怎么说呢。”内海以装糊涂的口吻嘀咕着,冲对方一笑,“本来应该是只有付了船资的人才可以坐这椅子,但那又怎么样呢,无所谓,请坐吧。只是,不要告诉船员哦。” 看他调侃着表示了同意,英国士官在内海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么,”他立刻就开口询问,“内海先生,我有几件事希望能听到您的解释。” “是什么呢?” “我就单刀直入吧。死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是谁?” “杰弗瑞·摩根,美国人。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他是您的朋友吗?” “那要取决于‘朋友’的定义了。”内海的眉心里蹙起皱纹,“我和他是刚刚在这里认识的,一起开心地做了填字游戏。他呢,嗯,在这方面是非常厉害的。从这意义来说可以算是朋友吧。但是,除了自我介绍的内容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照这个意思又很难说是朋友了。” “也就是说,您为了这种程度的朋友,特意留在这里……呃,该怎么说来着……” “看守他的尸体,您是这个意思吧?” “准确地说,是这样。” “我和摩根先生,之前也说过了,在这里结识,然后一起开心地做了填字游戏。但是,就在要完成之前,被人打断了。就是你们。” “那还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们的打扰,和摩根先生死亡有什么关系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内海耸耸肩,“我们两人各自离开了座位,然后,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摩根先生就已经坐在椅子上去世了。” 内海停下话头,径直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然后继续说下去,“因为各位的缘故,船上本来就已经乱作一团。我不知道摩根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去世的。可是,在奇怪的时间点上又发现了奇怪的尸体,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这艘船上有很多的女性乘客,我可不希望产生不必要的忙乱,所以就留在了这里,看守尸体——嗯,事情就是这样。” 英国士官眯起了眼睛,灰色眼眸疑心重重地望着内海。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读出心中的怀疑。保持着这样的视线,他彬彬有礼地开口:“内海先生,多亏了您,得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混乱。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们就当摩根先生是发了急病,送去船上的医务室吧。” “那很好啊。”内海轻轻地耸着肩,说道,“接下去就拜托你们了。那么,我就此告辞。” 说着站起身来。英国士兵慌忙把他叫住:“请等一下,希望您能跟我们一起来。对于发现尸体时候的详细情况,还要再请您详细地说一遍。” “哎呀真是的,还要再来一遍?”内海说着拿下了帽子,挠着头,“真麻烦啊。不过算了,没办法。就跟你们一起吧。” 他跟在士官后面,被夹在两名带着武器的水兵中间,迈步走出去。 ——目前为止,全跟计划的一样。 隐在极其自然地扣回头上的帽子下面,内海瞬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7※ 接到传召是在四星期前。 敲了敲门走进房间,背对着明亮的窗户,桌子后面的黑色人影迎面坐在那里。 眯起眼睛,调节着光线量,让焦距对准眼前的人影。 这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一套朴素的灰色西服。完全看不出是军方人士。但—— 结城中校。 统领着设立于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的秘密谍报机构,毫无疑问的高级军官。该机构通称“d机关”。结城中校一意选拔录用在军队体系之外接受教育的人员,将之培养成能力卓著的间谍。在习惯于把军人以外的人都蔑称为“地方人”的日本军队里,他的行事方针是史无前例的。 军队的上层中,至今都还有不少人对d机关避如蛇蝎,慷慨陈词说:“使用军队体系以外的人!这种间谍组织,就好像是混进箱子里的烂橘子。那帮家伙,肯定会把整个军队都拖垮!”可是,结城中校看上去对此全不在意,只是不断地拿出成果,一路踏踏实实地把组织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 立刻就在脑海中整理起了情报,内海嘴角不觉浮起微微的苦笑。 条件反射地对进入视野的所有人物信息进行整理,是在d机关接受训练的副作用。说起来,就算对于隶属d机关的这些人,直属长官结城中校也是一个大大的谜团。公开出来的都是用于掩护的伪造经历,即使他平时让学员们看到的外表,恐怕也不是本来面目。 魔王。 d机关的学员们,怀着一半畏惧一半敬意,这样称呼结城中校。 走近桌子,结城中校扬起锐利的眼神,轻轻地一摆下巴,指向放在桌上的报纸。 《每日电讯报》。 在英国发行的日报。日期是一周以前。 内海拿起报纸,目光迅速地掠过版面。 头版头条是英国政府关于战争推进的决定。可是,不对。不是这个。结城中校不会为了询问他对已经人尽皆知的新闻报道有什么意见而特意把他叫来。头条之下是战时状态的英国国民的想法……也不是这个。翻过一页。……战争对手德国的声明……配给信息……王室绯闻……哪一条都不让人觉得会有足够的价值来引起结城中校的兴趣。那么,是什么呢?接下去…… 视线被翻开的版面上的一角吸引住了。 乍一看没什么,只是个填字游戏。 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哪个国家的民众会像英国人这样喜欢填字了吧。即使祖国正在经历战争,即使正面临着亡国的危机,英国报纸上还是一定会登出新编写的填字游戏。可是,这个—— 脑海中再次确认了一遍信息。 没有错。 作为本次填字答案的那些英语单词,远远超过了《每日电讯报》普通读者的智力水平。不仅是报纸的填字,任何谜语的难度设定都需要符合看到该谜语的读者的智力水平。无论太难,还是太简单,都会失去意义。 填字格下方以不起眼的小字印了一句附注: “十分钟内完成此填字者请洽编辑部。” 不见于一般填字游戏的附加内容。那么—— 他抬起头来,开口道:“出题的恐怕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是为了组建密码破译队伍招募人员的一个环节吧。” 他语气淡然地说完,结城中校依然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 在欧洲大陆,德军持续着势如破竹的快速进击。 面对被称作“闪电战”的德国新战略,盟军几乎束手无策,逼不得已之下一再败退。 “闪电战”。 高速移动的坦克部队突然出现,突破前线。坦克同时开炮的同时,空中有最新式的轰炸机“斯图卡[注:即容克八七型(ju nkers ju 87)俯冲轰炸机,通称斯图卡(stuka),是俯冲轰炸机的德文写法“sturzkampfflugzeug”的简称。纳粹德国自一九三五年起将该机型投入使用,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组成编队飞来,依次施以俯冲轰炸。那之后,再由以快速运输车载来的步兵大部队一口气拿下敌方阵地—— 特别是斯图卡极速俯冲时发出的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明显使得盟军士兵丧失了战斗意志。 使得闪电战成为可能的,是德意志的两项近代工业技术成果。 第一个不用说,是对高速移动的坦克部队和实施俯冲轰炸的高性能战斗机的开发(在杀人武器的开发方面,德意志民族的勤勉和高性能得到了完全的发挥)。 另外还有一项,就是迅速且安全的通信系统的实现——也就是“恩尼格码”。 闪电战的要领,是在敌军意料不到的地方快速集结起坦克部队。一口气突破前线的同时,于同一地点从空中以俯冲轰炸机施加攻击,再以快速运输车大量投入步兵,占领阵地。 为实现这一目标所必须的条件是,攻击命令同时传达到所有部队。 由于重视传达速度,命令必然是通过无线电发布的。但与此同时,无线电波有着不分敌我都能监听的致命缺陷。 若是被敌方事先知道作战地点和时间,闪电战即无法实现了。 闪电战的实施命令必须要把作战意图准确地传达给己方,同时对敌人而言却意义不明。换言之,所谓闪电战,是基于无法破译的密码系统被开发出来而初次诞生的战略计划。 体型小、分量轻、易于携带,用蓄电池也能启动的恩尼格码密码机被配置在坦克部队乃至战斗机上,实现了作战的同时开展。 有了据说拥有二百乃至三百兆种组合可能的恩尼格码密码,就算发布作战命令的无线信号被敌方监听到,也不会预先泄露攻击的地点和时间。 小型的恩尼格码密码机在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u型潜艇上也发挥了自己的威力。 在恩尼格码之前,u型潜艇仅仅是按照其潜行于海面之下的性质,一旦离港后即开展单独行动,埋伏在敌国商船的航路上,或是对偶然遭遇的敌船予以攻击。 恩尼格码密码机的出现为u型潜艇施行“狼群攻击”这种新战术提供了可能。 一旦有一艘u型潜艇发现盟国运输船队在海上航行,就立即使用恩尼格码密码机与其他u型潜艇联络。等到十艘乃至十二艘u型潜艇在海面下完成集结,就选定各自的目标,趁着黑暗对运输船队发起攻击。 就像是饥饿的狼群对猎物发起无情的进攻。 由u型潜艇实施的这种“狼群攻击”,给盟军的运输船队带来了莫大的损失。运输船队全军覆没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在军事大国法兰西草草投降之后,英国成了盟军的中心。而英国的大部分资源包括粮食,都依赖于海外的英国领地及殖民地。恰如“闪电战”消灭了前线士兵们的战斗意志那样,u型潜艇发起的“狼群攻击”夺去了身处后方的英国国民的力量,国内的厌战情绪很快开始蔓延。 对于把英国投降作为战争目标之一的纳粹德国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态势。 是恩尼格码密码机促成了“闪电战”以及更进一步的“狼群战术”的实现。 毫不夸张地说,从这很像是小型打字机的小小装置中生出的密码体系,才是左右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向的基石。 ※ ——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近期一定会招募破译恩尼格码密码的队伍。 结城中校做出这一预言,是德军刚刚开始在欧洲展开快速进攻的时候。 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事实上,在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里,也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出现了如下热议: “纳粹德国现在的军事行动大多依赖于恩尼格码密码。已经和德国进入了战争状态的英国,理论上说必然会挑战它。” 于是陆军参谋总部密码班全员出动,对破译恩尼格码密码的可能性进行了彻底的研究。 从所有角度进行了探讨之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 恩尼格码不可能破译。 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的密码班成员全都是以顶尖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精英人才。既然他们得出不可能的结论,那就是绝对不可能。就算是英国组建了破译队伍,结论也不可能改变。 报告书上慎之又慎地做出了如下结论: “即便由于某种意外,发生了英国拿到恩尼格码密码机器,甚至德军所用密码本的情况,由于密码本每天都要更新,而且操作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时候操作员都是随机设定关键字密码,有了诸如此类充分的防解密措施,在实际作战中,要想破译密码、或者反向利用它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陆军上层对报告书感到安心是有理由的。 日本陆军所用的密码是基于德国恩尼格码相同原理开发出来的。 几年前,纳粹元首希特勒向盟友日本和意大利提供了恩尼格码密码机的试制品。恩尼格码所自豪的铜墙铁壁的机密性并不在于机器本身,而是对系统的运用。希特勒睿智地看明白了这一点,考虑到即使向日本和意大利提供了试制品,也不会威胁到恩尼格码密码的机密性;反之,由于日本和意大利使用了类似的密码系统,应该会越发扰乱敌方英国的视线,因而才有了赠送的举措。 实际上,日本陆军运用纳粹德国提供的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构造,开发了被称为“紫色密码”的日本独有的密码体系。 以往,不仅日本军方,就连外务省中也有着轻视密码的倾向。 “日语是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神圣的特殊语言。” 或者,“那些不会竖写文字而是横着写字的洋鬼子,不可能理解纤细微妙的日语。” 说着这种肆无忌惮的话的人们,到现在也还源源不绝。 反过来说,这只不过是给自己不擅长学习外语的事实找个正当理由而已,但是随着诸如“神国日本”这样的词汇广泛流传,对日语的另眼相看也逐渐被视作完全正确了。 瞧不起外语学习以及密码必要性的那些人,一再地犯下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错误——从国际会议的现场用(不加密的)普通文给国内发电报告会议方针,向参会各国袒露着自己的底牌去开会。这当然显著损害了日本的国家利益。可以说,日本如今落到被国际社会孤立的地步,也是因为他们这些军人、政治家和官僚长期轻视密码、一直实行粗糙草率的外交谈判的缘故。 自从三年前,在中国大陆陷入泥沼战以来,军部总算痛彻意识到了密码的重要性,对恩尼格码进行了属于自己的改良,并衍生出高度机密的紫色密码。 万一,恩尼格码密码能被破译,那么紫色密码也很难说是安全的。 恩尼格码绝对无法破译。 换句话说,密码班的结论也就意味着,日本军方从此以后完全不用担心密码方面的问题了。 可是结城中校拿到参谋总部的报告书只是瞥了一眼,就扔进了废纸篓。然后把学员们集中起来,冷冷地吩咐: “只要德国的军事作战依赖于恩尼格码密码、并且一直有效,英法就一定会在近期组成密码破译队伍。他们会挑战‘不可能’,将之变为‘可能’吧。不管怎样的密码,总有一天会被破译。使用无线电的密码命令一定会被对方监听、破解。今后也要以此为前提开展行动。” 学员们也是理所当然地领会了结城中校的话。 ——所谓绝对正确的答案,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不存在的。 这句话,他们已经深深、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 结城中校把一册装订好的文件贴着桌面滑过来。 文件的卷名是“内海脩”。 那么,这就是本次任务的化名了。文件里面,应该详细记载了此次任务中需要牢记的伪造经历。 从接下文件的那一瞬间起,任务就开始了。 内海打开文件,一边翻动着资料,一边头也不抬地发问: “这次任务的目标是什么?监视英国密码破译小组那边,我以为已经派了别人过去了。” 若是辅助任务的话,我可不去。 话语中透着这样的言外之意。 结城中校的表情一成不变,递来另一份文件。 报告书的开头,用回形针别了一张照片。照片像是偷拍的,中央位置侧面男人的脸部划了个红圈。 “路易斯·麦克劳德。上一次在欧洲爆发大战的时候,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佣,在德方密码的破译方面大显身手。” 结城中校不带感情色彩地低声通报了要点。 他的专业是语言学。战争结束以后也没有回到大学,而是继续作为英国秘密情报机关的密码破译关键人物活跃着。代号“教授”。 “最近,他从英国国内消失不见了。好像是打算乔装后进去入日本。” 内海第 一次从文件上抬起头来,用手指弹着照片问道:“那么,要把这家伙怎么办?” “别让他来日本。” ——原来如此。 内海的嘴角轻轻朝下一撇。 总之,这次的任务就是“把一个乔装成其他人的样子打算混进日本的英国间谍找出来,并与之接触,断了他来日本的心思。” 光是说说的话,真的很简单。 问题是,他会乔装成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 内海把夹在文件上的麦克劳德的照片拿起来。 其外形线索,就只有这么一张被偷拍的照片。不过,反正长相会变。只要能够抓住特征就行了…… 结城中校的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注视着内海。 办的到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纯属修饰,不提也罢。 “那么,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麦克劳德去了美国。从现状来考虑,要来日本只能乘船走太平洋。在船上抓到他,让他在夏威夷下船。之后你照常回日本,麦克劳德的后续工作就交给当地的人手了。” 逮住他,然后使之失效。 这是对间谍作战的基本模式。 从让当地人来接手后续事宜来看,也是打算让他成为双面间谍发挥作用吧。 内海迅速地翻阅着剩下的几页,看完一遍之后,原样还给了结城中校。 所有必需的情报都装进脑子里。 会成为证据的书面材料一点都不能留下。 这是d机关的做法。 ※ 内海去了美国,查明麦克劳德打算以“杰弗瑞·摩根”的假名搭乘朱鹭丸号。从美国西海岸前往日本的船只数量有限,船票全部都要预定。只要明确是乘船前往日本,不管他怎么改变样貌,在接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的眼中,还是可以清楚看出“美国贸易商人杰弗瑞·摩根”其实就是英国人路易斯·麦克劳德的伪装。 可是,朱鹭丸刚一出旧金山港口就遭到了剧烈的暴风雨袭击,内海始终找不到机会跟麦克劳德进行单独交谈。 当然了,原本也就没打算依靠偶然机会与目标进行接触。 刚上船的时候,是打算在船上的餐厅或是吸烟室里装出偶然的样子接近他,瞅准时机进行两人间的单独交谈。可是,在船体的剧烈摇晃中,因为晕船而难受的乘客们大多没有出现在餐厅、酒吧或者吸烟室里。然后麻烦的是,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接着,内海又偷偷地拿了行李员的衣服,试图以提供服务为名进入麦克劳德的房间。然而,不知怎么的麦克劳德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 要是强行把东西搬进去引起了吵闹,那叫得不偿失。 终于等到暴风雨停歇,在进入夏威夷港口之前,一等舱乘客专用的甲板上出现了最后的,也是最合适的机会。 内海利用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这个诱饵漂亮地逮到了麦克劳德,使他失去了间谍的作用。 任务完成。 本该是这样的。然而——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远离战场的中立地带太平洋,夏威夷海域里,突然有英国军舰出现,命令朱鹭丸停船。然后紧接着,就在内海的眼前,麦克劳德神秘地死去了。 确认了麦克劳德已经死亡,内海立刻擦掉死者嘴角边的血沫,合起他的眼帘,摆成让人一见之下以为是睡着了的姿势。 然后,观察那九个为了临时检查而登船的英国水兵,挑选出最合适的目标。那个水兵开口对内海说话并不是偶然的。是因为内海用了一点点的小动作,在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引起了他的注意。发现了麦克劳德的尸体以后,胆小的水兵不出所料地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引来了他们这次任务的指挥官,一名英国士官。 ——我看守了尸体。 若是对指挥官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他一定会觉得内海可疑,然后不得不主动提出要进行详细的询问。 进行了周密思考而采取的行动。 为了调查事件、找出真相,只能自己主动跳进事态的正中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本该是“看不见的存在”的间谍来说,这是危险的赌博,然而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8※ 跟随着高个子的英国指挥官进入一等舱聊天室,里面正要进行对德国乘客的质询。 被集中起来的德国乘客大约有二十人,全都是成年男子。看来女性和儿童本来就不是调查的对象。 房间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坐着面色很不愉快的汤浅船长,原大副神情紧张,站在旁边,此外还有其他几名日本船员。 英国指挥官把内海请到房间的一角,轻声请他稍等一会儿:“我先完成对他们的调查。” 说完,从内海的身边离开。 朱鹭丸一等舱的聊天室原本是以装饰艺术风格的漂亮家具和轻松休闲的氛围而著称。然而此刻,毕竟是聚集了这么多的人,不得不说房间里让人感觉有些憋闷。再加上全都是邋遢的大男人,还个个都阴着一张脸默不作声,于是气氛就更差了。 英国指挥官走到并排站立的德国乘客的面前。 拿着原大副提供的乘客名册和自己从军舰上带过来的一份名单对照着,视线投向一名德国乘客。那男人五十岁上下,体格健壮,留着白色的络腮胡。英国指挥官首先确认了对方听得懂英语,然后以礼貌的语气要求对方交出护照。 墙边,若干个身配武器的英国水兵站在那里。 拒绝是不可能的。 男人不情不愿地递上护照。 英国指挥官对比了一下护照上的照片和本人的长相,立刻冷淡地宣布: “你被收押了。” 没有一句询问。也没有说明收押的理由。 好几个德国乘客立刻涨红了脸,用德语低低地发着不满的声音,人墙之中扬起了好几只拳头。 立在墙边的英国水兵们绷紧了身体,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室内一瞬陷入紧张。 可是,赤手空拳的那些德国人没有做出更多的抗议举动。他们放弃般的收了声,缩起肩膀。 英国指挥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表情纹丝不动,对剩下的德国乘客依次要求拿出护照。 对照着名单,也不管乘客的等级,又宣布收押了好几人。 跟之前一样,没有一句询问。同样也不说明收押的理由。 说到底,在英德双方,乃至作为见证人被叫来的日本船员的眼中,这些人的收押理由是明摆着的。 被宣布收押的,全都是登船时让朱鹭丸的船员们疑心是德国货船“日耳曼尼亚号”船员的那些人。 应德国的迫切希望,日本政府打算把“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秘密经由日本、再用西伯利亚铁路送回德国——又或许,这只是希望和德国加强关系的日本陆军上层人士的独断专行。不论哪种情况,英国发现了日本的意图,于是向中立地带夏威夷海域派出军舰,试图截获这些德国船员…… 所以才会有了这次史无前例的混乱。 若是如此,那么第一个被宣布收押的,体格健壮、有着白色络腮胡的男人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长汉斯·耶格,下面则是大副、轮机员、厨师、无线电技师等等了吧。 最终,共有十二名德国乘客被宣布“收押”。 他们被分成两组各六人,要在监视状态下回去个人的房间,只拿着随身物品到甲板上集合。接下去,要准备把他们转移到横靠在朱鹭丸下方的快艇上,再送上英国军舰。 ※ 十二名人高马大的德国乘客在英国水兵的监视下离开,他们的身影一消失,聊天室里突然感觉宽敞起来。 “让您久等了。现在轮到阁下了。” 英国指挥官转向内海,请他坐到放在房间中央的桌边来。 在此以前,内海已经向汤浅船长等日本船员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内海隔着桌子与英国指挥官正面相对,坐了下来。 “很不幸,这条船上有一个人死了。”英国指挥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内海,说道,“据说正好是我等前来打扰的时候发生,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请您再详细地把经过说一遍好吗?” “不管说几遍都是一样的啦。”内海轻轻地耸肩,说道。 在甲板上跟美国人杰弗瑞·摩根结识,两人愉快地一起玩了填字游戏,然后看到海上的英国军舰。被军舰突然放空炮吓了一跳,离开座位去看了看情况,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摩根先生坐在椅子上死掉了。船上那时已经一片混乱。因为乘客中有不少女性和儿童,不想让她们受到更大的惊吓,所以就看守着尸体…… 内海陈述的期间,英国指挥官一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灰色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 让人一再重复叙述同一件事情,是调查询问的基本技巧。 若是说话的人隐瞒了什么,在重复过程中一定会露出破绽。说了和前面不一样的情况。话语自相矛 盾。说话时候的态度很奇怪。随便什么都行。优秀的问话者,能够从针眼小的破绽中窥破说话人的谎言。 然而,当对手是专业间谍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间谍平日里就生活在伪造的经历中,当伪装被识破的时候,任务即告失败。根据情况,甚至有时要直面死亡。 对间谍来说,编造没有破绽的谎言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结城中校手下的d机关接受训练的内海,想要从他的话语中发现漏洞,除非是间谍专业的询问官,否则没有可能。 内海说完了闭上嘴,英国指挥官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也就是说,内海先生,您除了姓名以外,对死去的摩根先生一无所知对吗?您居然能和根本素不相识的人一起愉快地玩填字游戏吗?” “因为是在船上认识的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内海又耸了耸肩。 事实上…… ——杰弗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 死去的那个男人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那是他为了搭乘这艘船而伪造的表面身份。 背地里的面孔则是路易斯·麦克劳德。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代号“教授”。 可是,就算向眼前的英国指挥官说明真相也没用。与其这样,不如—— “摩根先生为什么会死去的?”内海以天使般无邪的神情问道,“虽然很不想这么说,可是我怀疑,会不会是因为你们英国军舰突然鸣了空炮,导致摩根先生心脏病突发呢……” 留在聊天室里的日本船员中间起了一阵骚动。如果内海说的是对的,那么朱鹭丸上乘客的死亡就是由英国军舰导致的。 由于蒙上了杀人的嫌疑,英国指挥官的脸上首次浮现出动摇的神色。他的目光在之前由一名水兵拿来的文件上,说道:“这是为摩根先生验尸的我方军医和这艘船上的随船医生共同签署的意见书。根据这个,他的死因是……不,等等,这怎么可能……” 目光一直扫到文件的最后,然后抬起头来。“死因是氰酸化合物中毒致死……这是两位医生的统一意见。” 英国指挥官的话语让聊天室陷入了一阵让人难受的沉默。 氰酸化合物中毒致死。 那就意味着—— “你是说,摩根先生是在这艘船上被人下毒杀死,也就是,被毒死的?” 听到这严厉不容妥协的声音,所有人一起回过头去。 声音的主人,是汤浅船长。 “不,这个嘛……目前还没有确定就是被毒死……” 英国指挥官的语气含糊不清,跟之前截然不同。“比如说,也许摩根先生是因为某种理由自己服了毒,也就是自杀……” “自杀?在眼看着就要靠岸夏威夷的这种节骨眼上?”汤浅船长皱着眉,满脸无法置信地低语,“不管怎么说,事情变成了这样,我们就不能在这里互道再见了。” 英国指挥官颇显为难地说道:“在美国人摩根先生的死亡原委查清之前,我们要留在这艘船上,可以吧?” “当然。”汤浅船长站起身,态度干脆地说,“就是以我的立场,在事态清晰以前,也会要求任何人都不得离船。船只在海上的期间,作为船长我对船上发生的事情负全部责任。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过世——而且还可能是被人谋杀。那么,我绝不容许那个可能是凶手的人从这艘船上离开。” 说完,两艘船的负责人互相瞪视着,四目相对火光迸射。 ※9※ 协商的结果,是日英双方展开联合调查。 第一步要征得英国方面的理解,向给摩根先生颁发护照的美国领事馆发无线电报,确认其身份。 由于死者是美国人,事态因而变得越发麻烦。 目前阶段,不管是在欧洲的“世界大战”,还是在中国大陆的“事变”,美国对两处战场的双方都表明了中立的立场。 对于正艰苦对德作战的英国来说,打动美国的舆论,使其参加在欧洲发生的世界大战是唯一的突破口。 另一方面,日本也正陷于中国战场的泥沼,说是中国大陆“事变”的方向取决于美国的一个态度,也一点都不夸张。 对英日双方而言,对美外交都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公民在中立海域谜一般地死去。那么把确认美国方面的意向作为最优先的事项,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吧。 只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按照美国时间,今天正好是星期天。 可以预料,在联系到领事馆的负责人之前,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阴沉的氛围里,内海利用双方的不和与互相沟通不充分的状况,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调查队伍里,委婉地提出了检查摩根先生房间的建议。 “包括我在内,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摩根先生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他也许,说不定是个罪犯呢。若是检查下房间,会不会他死掉的原因也就自然而然清楚了呢?” 对于这个建议,日英双方都立刻动心了。 自杀是最容易接受的结果。 死去的摩根先生其实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若是被带回本国,会有严厉的处罚在等着他。 所以他震动于英国军舰突如其来的临检,整个人陷入恐慌,最终自己服毒自杀了。 通过在言外之意暗示了那样的可能性,内海控制了搜查的方针。 不是自杀。 对此,内海心知肚明。 就在事件发生之前,内海揭穿了美国贸易商摩根先生的真实身份是英国间谍路易斯·麦克劳德,完成了让他在夏威夷下船的前期准备。然而,英国军舰的出现使得两人立场为之一变。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带着夸耀胜利的表情举起杯子说道:“内海,撒哟娜拉。干杯!” 说完,把杯中饮料一饮而尽。 肯定是那只杯子里被下了毒,不会有错。 从当时的状况来考虑,麦克劳德不可能会是自杀,他是想趁着混乱杀死内海,结果失败了——他弄错了饮料,自己端起了已经秘密投下毒药的内海的杯子,这种可能性倒还算说得过去。 可是,内海不会犯下拿错杯子这种错误。对间谍来说,记住自己喝过的杯子有什么特征,那是入门的入门。摆在桌上的杯子,若是方位或者里面盛的液体量哪怕有了再微小的改变,再把那只杯子放到嘴边就意味着死亡了。当然,使用一些简单的花招让对方去拿起别的杯子也是可能的,但当时内海并没有使用任何花招。 英国军舰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但即便如此,再次控制住麦克劳德的方法依然多得是。他可以再度逆转形势只要麦克劳德没有死—— 有人在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的杯子里下了毒。 他是被某个人谋杀的。而且,凶手一定就在朱鹭丸号的船员和乘客之中。 在麦克劳德谜一般地死去的如今,检查他的房间,对内海来说也成为必须履行的程序了。 ※ 朱鹭丸的事务长用万能钥匙打开了舱室的房门。 死去的那个男人的房间,一眼看过去被收拾得极其干净,干净到了惊人的程度。 衣服全部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衣柜里,或是挂在衣架上并收在壁橱里。房间地板上不要说吃剩的面包屑,就连灰尘都一点不落。 完全没有生活的气息,根本让人想不到自从离开旧金山港口以来,他几乎都是在房间里面度过的。虽说是只要房间里吃剩的东西以及其他垃圾、待洗衣物等,都装进专用袋子里挂在门前,就会有服务生过来拿走,可是男性乘客的房间里整洁到这种地步,还是有些异常吧。 写字台上有一本填字游戏的书,所有的页面大体上都填满了。床边也放着几本书,有填字用的两本辞典、《白鲸》《大卫·科波菲尔》《爱伦·坡诗集》…… 遗憾的是,可能成为线索的日记、笔记、信件之类,在房间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 “……好奇怪啊。” 在内海身边跟他一起检查房间的原大副颇为疑惑地低语。他环视着为了调查而翻检出来各类物品,皱起了眉头。“衣服,皮包,还有零零碎碎各种东西,全部都是新的……有的上面都还挂着价格牌。看来就好像是,摩根先生在上船的时候把身边所有东西都重新买了一遍……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如此浪费的事情啊?” 原大副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自己嘀咕着。内海斜眼看着他,心里啧啧咋舌。 ——连外行人都怀疑起来了可怎么行。 终归也就是二流的间谍。 就是因为这样,麦克劳德才会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当成麻烦扫地出门啊。 ※10※ 路易斯·麦克劳德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在密码破译方面大展身手。这是事实。 中世纪以来,在欧洲,密码破译方面主要是运用于语言学和统计学。代号“教授”的麦克劳德的专业是语言学。事实上,多年间为英国赢得了不 少的战果。 然而,恩尼格码密码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麦克劳德的地位。 对于德国的新密码恩尼格码,他常年研究、构筑起来的密码破译手法几乎都派不上用场。调查的结果表明,要对付恩尼格码,比起语言学,其实纯数学以及机械工学的专业知识和技术才是真正所需要的。 被称为“教授”,一直以来广受尊重的麦克劳德的存在意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被视作“老式密码专家”,不再是密码破译的领导人。 密码破译成了他无法插手的事情。麦克劳德十分焦虑,试图卷土重来,采用了强硬的手法。 比如,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填字游戏。 结城中校一眼就看穿了那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相关。 把内海招来,完全不是为了让他去监视那些在规定时间内解开谜题然后被英国的密码破译组织录用的人。 只要恩尼格码还是德国的王牌,理论上说英国就必然要去挑战破译密码。 如是思考的各国间谍首脑,自然都会密切关注英国的动向。 在这种时候,通过在报纸上登载填字游戏来募集人手的做法实在是愚蠢透顶。就像是在向全世界的间谍机构展示着自己的意图。 无法认为,这会是以谨慎为宗旨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手段。 随即在监视中发现,原来的密码工作领导人路易斯·麦克劳德从英国消失了。 据此推断,《每日电讯报》上的人员招募,以及近期其他一些不符合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风格的蛮干做法都是麦克劳德的独断所致。于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没法儿处理麦克劳德,干脆把这个麻烦给打发掉了。 在英国国内消失了踪迹的麦克劳德,看来像是打算来日本。 在日本陆军内部,日本的特殊信仰依然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依据,就仅仅只是因为“日语是纵向书写”这样一个理由。纯粹的迷信。然而与之对应,对于密码机密的防范也是粗疏的。日军使用的是紫色密码,来源于对从前获赠于希特勒的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改良,也可以称之为日式的恩尼格码。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为了甩掉麦克劳德,一定是在场面上装了个样子,给了他破解日式恩尼格码的任务…… 当然了,已经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抛弃的麦克劳德根本不足为惧。 结城中校是打算反过来利用此次机会,所以命令内海接触麦克劳德的。“横滨有宪兵队在等着你。”只要在他的耳边低语出这句话,正被组织冷遇的麦克劳德心中一定会浮现对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怀疑。之后只要让他在夏威夷下船,作为双面间谍利用起来就好了。 可是,由于麦克劳德的死,计划不得不变更。 有人挫败了结城中校的计划。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确定因素呢? 一个谜题。连魔王般的结城中校都蒙骗了的谜题。 越出了任务的范围,内海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这个谜,无论需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 从麦克劳德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 不,没有找到的还不只是这些。 内海诱导着英国指挥官,让他收回麦克劳德喝过的杯子,调查上面的指纹。(“船医室里放着的那种药品,应该可以用于检出指纹的吧?”) 麦克劳德用过的,是那种窄口的高玻璃杯。 在难以站稳的船上,而且又是在强烈的暴风雨长时间摇晃司掌平衡感的半规管之后。内海和麦克劳德离开座位的时间很短,如果是有人急急忙忙把毒药放进了杯子,那么当时,他碰到杯子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从杯子上检出的指纹只有三个人的:死掉的麦克劳德、送来饮料的服务生、还有调制饮料的酒保。 “还有一个碰到了杯子边缘的指痕,虽然是有痕迹,但从上面提取不到指纹。” 回到了聊天室,听到指纹调查的结果,内海暗暗地皱起了眉。 没有指纹的指痕?是说凶手戴了手套吗?可是—— 他环视四周,眯起了眼睛。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湛蓝天空。海平面上,漂浮着堪称美妙的积雨云。 再过几个小时,就将驶入常夏之岛夏威夷的海港。 这种环境下,要说戴了手套而不会被人嘲笑的,应该也就是汤浅船长了吧。 可是内海瞄了一眼正神情严肃听取报告的汤浅船长,立刻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他。 汤浅船长他有不在场证明。自从英国军舰出现在洋面上以后,汤浅船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驾驶舱。他没有机会往放在一等舱甲板上的麦克劳德喝了一半的饮料里下毒。 不在场证明吗…… 想到这里,内海的脸苦了起来。 在哪个时段可能出入一等甲板的,是朱鹭丸的船员和包括内海的一等舱乘客五十二人。而这些人,全部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办法了。既然如此,就只能对本船船员和一等舱乘客的物品全部进行检查了啊。” 不出所料,英国指挥官提出了这个想法。他转向汤浅船长,彬彬有礼地说道,“汤浅船长,这艘船的负责人是您。因此,麻烦您把大家都集中到一等甲板来吧。” ※ 一等舱的甲板上,挤满了表情不安的人们。 年龄和性别各有不同,但共同点是服饰都很精良。其中也有带着小孩的年轻母亲,以及胸前抱着爱犬的贵妇…… 船长下了指示,要请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们出示衣服口袋及手提包里的所有物品。 “一定要特别特别小心,千万不能失礼。” 听着汤浅船长再次向船员下达这样的命令,旁边的一名英国士官露出了苦笑。 对于英国方面提出的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并且对所有房间进行入室搜查的要求,汤浅船长态度坚决地不肯答应。 “客人之中还有女性和儿童,不可以进行强制的入室搜查。对随身携带物品的检查,也只能在得到乘客自发协助的形式下进行。除此以外的情况,我都不会允许。” 他的态度坚决,完全不在意对方全副武装的事实,最终,英国方面让步了。 结果是,朱鹭丸的船员加英国的水兵两人一组,对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逐一以“恳切拜托”的形式,对随身携带物品展开检查。检查的结果—— 不要说毒药了,就连可疑物品都没有发现一件。 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就算有人带着毒药和其他证物,也应该早就处理掉了。在乱哄哄的间隙走到甲板上,背着手扔到海里的话谁都不会注意到。搜身也好,入室检查也好,都是没用的。 这种事情英国方面也是明白的。是在明白的基础上提出强行检查,然后再在汤浅船长的主张面前主动让步。 要求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以及进入所有房间检查,其实是在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制造的借口。“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错在朱鹭丸一方。”确实是姑息的权宜之计,但反过来说,实在是完全的军人做派。 来回打量着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内海从刚才开始就有个疑问挥之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被杀掉? 对内海来说,被杀的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路易斯·麦克劳德。以间谍这样一个职业来说,麦克劳德不论在何时何地被谁杀掉都没什么奇怪。 但是,对于内海以外的其他人来说,被杀掉的应该是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检查房间的时候,原大副已经注意到了,摩根先生携带的东西全都是新的。也就是说,杰弗瑞·摩根是一个匆匆忙忙构造出来的人物。虚构的人格。虚构的经历。应该还没有招致什么人的怨恨。 那么,他是被错当成别人而被杀掉的? 但这种想法也很难站得住脚。自从登上朱鹭丸以后,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几乎一步都没有走出过房间。在人前露脸的次数远不足以被认错成其他什么人。剩下的可能性—— 除了内海,难道还有别人看穿了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路易斯·麦克劳德? 内海摇头。 就算是老朋友或者家人都不会认得出来。 正如他本人所说,麦克劳德的伪装是完美的。 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胡子姑且不论,连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形状都改变了。甚至还用茶色镜片改变了眼睛的颜色,又特意改变了下巴的骨头形状。 以在d机关接受过训练的内海的眼睛来看,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乔装。但这种事,别人应该是做不到—— 想到这里,内海霍然一惊。 弄反了吗? 说起来,麦克劳德为什么一定要乔装到那种程度呢? 还有,登上朱鹭丸以后他那些难以理解的行动——绝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必要的东西都让人放在门前,他从猫眼里确认过外面没人以后才迅速地把东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