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Planet》 序章 重·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yukira 扫图:阳子ようこ 录入:雪风·帕尼托捏 修图:工口姐姐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二校:cleverchm 三校:细菌 突如其来地—— 世界迅速灭亡。 陨石撞击、外星人来袭、谜样的传染病或者是核武战争…… 古今中外,人类对于各种『世界末日』的想象始终有增无减。 每一次人类夹带着妄想的歇斯底里症发作过后,往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随之而来的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而引发的不安。事情就这样反复上演,宛如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狗一般。 然而现实并不像小说那般富有戏剧性。 击碎地球的巨大陨石并未落下。 也没有外星人从银河的彼端前来征服地球。 不管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在人类医学之前,也只有溃败一途。 然后人类也还不至于愚昧到拿核弹来自爆的程度。 实际的『世界末日』与幻想故事、心灵净化或是浪漫情怀无关—— 现实尽管乏味却无从质疑,其中并没有那些想象得以存在的空间。 先说结论吧。 某一天,地球突然灭亡。 既没有任何异常或突变,也没有预兆,就这样被宣告死亡。 科学家们的结论是『寿终正寝』。 人们推估地球还有五十亿年的寿命,然而即便只是五十亿年,却还是估算错误。 这实在太荒谬了。 大家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也已经无计可施。 不管是估算正确也好、错误也罢,时针已无法逆行,地球的寿命也无法延长。 地球并非恒星,既没有超新星爆发时那样的华丽谢幕,也没有因为地壳变动引发巨大灾害,结果导致人类灭亡的大恐慌景象。只是因为星球所蓄积的能量耗尽,于是缓缓地停止了活动,在大约一百年之间静静地成为一颗死亡星球…… 这个过程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多么无趣的现实啊。 地球上的人类历史就这样结束了。 ——那么,就来谈谈有点俗气的后话吧。 认清地球将成为死亡星球,因而决定弃守并采取行动的人们,为了寻找一片新天地而组成大型的移民船队,自太阳系启程出发。 就像古早的科幻电影一样,人们为了寻找与地球类似的星球而徘徊于黑暗宇宙中,一出太空冒险故事就这样展开序幕。 众人既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确定一定会抵达。他们的太空技术原本就谈不上十分完备,因此最终化成宇宙碎屑的可能性很大。 谁也不知道踏上这趟危险旅程的人们,最后航行的终点会是哪里。 他们可以创造出新的历史吗? bon voyage,旅途愉快。 另一方面,有别于出发前往太空旅行的人们,大多数的人们都留在地球。 研究者凭着人类的尊严做最后挣扎,但一切终究是徒劳。 就像人死不能复生一般,死亡的行星也不会再复活。 再过一百年,地球将成为一颗死亡星球。在这颗即将死去的星球上,人类就像受到凌迟一般,不得不渐渐放弃希望。 这一段时间,要让人类寻求对策显得太短,要让他们保有危机意识又显得太长。 枯竭的资源与能源,甚至无法让人类进行一场最后的战争。 等到大限来临,人们更明白现实并不像小说那般戏剧化。 ——然而,在地球死亡了三十年的时候—— 在穷极无聊的现实中,一名男子在舞台上现身了。 他既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政治家或宗教家,当然也不是能够视情况需要而展现奇迹的魔法师。 尽管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但是人类却愿意侧耳倾听他的意见,或许是因为绝望感使人们疲惫不堪,甚至放弃了希望。 不过后来他所提出的构想,却是让身陷绝望的人类更加错愕的荒诞无稽之谈。 「我要画出一张设计图,让这颗星球的所有机能只需凭借齿轮即可运作。」 他是位钟表技师。 自称是『y』的他,带着庞大到谁都无法理解的资料,如此向世界宣示。 「等着瞧吧,我将用齿轮来重现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这一天,现实首度超越了虚构。 那幅由无数齿轮所构成的设计图,被他称之为—— ——『时钟机关之星』的设计图。 过了一千年之后…… ● 他猛然回过神来。 喂,你是认真的吗?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事吗?好吧,冷静想想,现在还来得及抽身喔。做这种蠢事可不能凭一时兴头或是冲动,而且话说回来,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 也就是回报。 足以为之铤而走险的,见浦直人的欲望。 在高楼大厦的楼顶上,蹲在供水和空调设备的狭小空间中,直人一边屏住气息,一边按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调整着他的呼吸。 (就是那个——) 不用说,是为了她。 因为想要得到那个超级可爱的女孩——尽管连长相都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是可爱的。所以没话说,一定要得手、要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我的膝上,轻抚着她的头,胡乱地搓揉着她的发丝,毫不保留地宠爱她。 好了,要有所觉悟,不要胆怯。善用头脑,保持冷静。要不留情面,就算想阻挠的人是总统,一样将他肢解。 他拍了拍两颊,鼓起干劲。 先确认状况。 现在时间是半夜,很快就要来到新的一天。 街道上灯火通明,光线从屋顶的边缘弥漫开来,犹如冲刷掉黑暗的光之洪水一般。 将重力转换为光,这是灯火齿轮的光辉。 在灯火掩映下,夜空看不见星光。 看得见的只有银白色的月亮,和借着月球引力运转的『赤道发条』而已。 「那就……」 直人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完全藏身于暗处,俯视着大街。 眼前是『钟表大街』——秋叶原。 这条街昔日以电器街之名而繁荣兴盛,现在仍是不断走在娱乐最前线的嗜好之都。 动画、漫画加上电玩。还有齿轮、机械零件以及自动人偶的零件。从大卖场到小店面,栉比鳞次的店家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建构出一座娱乐城。 总有一天一定要来趟『圣地巡礼』,好好败家一番——这样的过往念头从直人脑海中浮现。 然而现在他却没有太大的欲望。 因为他已经拿到更好的——而且接下来还有更棒的东西。 「好吧,差不多是时候了。」 直人一边低语着,一边将头缩了回来。 他拉起垂在地上的电线,将它接到戴在头上的荧光绿色廉价耳机上。 这条电线连接着扩大机、混音器、效果器、噪音控制器等各式各样的音响器材,同时也连接着其他无数的麦克风。 直人将器材开机,然后盘腿坐着。 机器在低鸣声中运转。他深呼吸,胸口怦然鼓动,热血激昂沸腾。 他屏气凝神—— 然后出声呼叫。 「——玛莉,准备好了吗?」 『——当然啦,你以为我是谁啊?』 回答的是一道优雅的少女嗓音。那尽管傲慢自大,不知为何却不会让人感到不快的贵族语调,传到了直人耳中。 「就靠你啰,一级钟表技师。」 『那是当然的啰,也请你完成你的任务。』 了解——直人点了点头。 接着他操控器材,切换麦克风的线路。 「——哈尔达,你呢?」 『——已经等得不耐烦啦,随时都能上啰。』 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传来。 『我才想问,你那里没问题吗?心情如何?你可是主角啊,全靠你啰,直人。』 「放心,没问题的。」 『那就干得俐落点,回去大叔请客啰。』 夹杂着口哨声的爽朗诙谐语气,让直人不由得轻轻苦笑。这人还会想到要帮忙舒缓自己的紧张心情,真是难能可贵。 接着直人再度切换麦克风线路,呼叫最后一个人。 「——琉紫,准备好了吗?」 『——直人阁下,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很愚蠢的。你本来脑袋就不太聪明,至少也要装出自己并不蠢的样子比较好吧。』 传来的是尖锐的毒舌回应。 这些用来挫人气势的话,出自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孩——声音如音乐盒般极为清澈而轻快。 直人微笑着闭上眼睛说道: 「我说琉紫啊。」 『嗯,什么事?』 「我爱你哟!」 『……你这猪头,去死算了!』 「嘻嘻。」 直人笑得乐不可支,这可爱的骂声让人心情愉悦。 咚、咚、咚——直人于是愉快地敲起器材中的控制器。 「o——k——我们就来唱一下歌吧。」 直人并拢双脚对着麦克风说道: 「开始倒数计时啰,三、二、一……」 他一边数着,一边抬起了双手。 直人眺望着眼前的秋叶原,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一般,配合着心里的节奏,明快地挥下右手。 他带着微笑下令: 「——开始!」 ● 很快地——以秋叶原区为中心,方圆三十公里的范围内,有股激烈的震动扩散开来。 所有通讯机构都停摆了,内部的『共振齿轮』展开了设定之外的运转。 负责调整都市机能的重要齿轮组,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作。 那既非单纯的故障,也不是年久劣化所造成的运转不良,尽管系统的运作一切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接受管理者的指示。 事故发生的五分钟后—— 停止运转的通讯设备突然重新启动。 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事态如何演变的人们,透过电视和广播,接收到犯人声调高亢的『犯罪声明』。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还有既非绅士也不是淑女,愚劣平庸的普通市民们,晚安!周末的夜晚,在大家行乐之际打扰了,实在非常抱歉!』 机器播放的是处理过后的声音。 那声音分辨不出年龄与性别,让听到的人变得无法思考。 『至于我是谁?这就不好意思说啦,所以就略过不提吧!我会害羞啦!想知道我是谁的话,就多争取一些好感度之后再来问吧!讲白一点,早就到了我们睡觉的时间,我正打算喝杯可可、撒泡尿去睡呢!可是不行喔,注意啰!』 发话的人就这样把听众丢着,语调像喝醉的d·j一样,不由分说、滔滔不绝地讲着。 『喔喔,各位可知道?一千年前,我们把地球上的气象、重力、地热等万事万物,都用齿轮来加以重现——所以呢?如果各位的头壳里装的不是狗屎的话,至少有想过那是怎么一回事吧!?』 ——不会吧。 即使是在思考停止的状态中,少数直觉较敏锐、足以理解事态的人们,都轻轻吞了口口水。 难以置信的恐怖想象,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也太夸张了吧!? 仿佛要让这些少数人的期待落空一般,发话者的声音更加高亢。 『耶——哈!那些心里感到怀疑的聪明人!宾果宾果超级正确!你所想的就是最终的答案喔!』 ——不可能! 然而眼前的异常可以依此得到解释,却也是事实。 同时停摆的通讯设备,依旧发送犯罪声明的共振齿轮,不听管理者使唤的都市机能。这些情况所导向的结论只有一个。 发声者自豪且愉快地加以肯定。 『今天!现在!此刻!构成秋叶原区的所有齿轮,已经在我们掌控之中!耶!』 ——目前,这颗行星是以齿轮加以重现。 从月球的引力汲取能量、再透过地球重力来运转的这些机关,其高超绝伦的技术是借由数量多如宇宙星体的齿轮所构成的。 然而如今设计图已经丢失,没有人能够掌握它的结构。数百名第一线的钟表技师,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处理维修的工作。 然而——身为设计者——通称『y』的那个人,无疑能掌握这个结构。 『y』是人类历史上的终极天才。 不过当然他也是人,既非神亦非魔鬼,也不是能视需要施展魔法的魔法师。所以理论上其他人也有可能做到同样的事。 而且如果能够掌握住齿轮的运转模式的话,就能自由地操控这个星球的环境,以及其中莫大的能量。 在这一切皆由齿轮加以重现的世界,那将会是万能的力量。等同于神一般的全能。 『那么!今天为了热烈庆祝这项丰功伟业,我们替大家准备了超棒的礼物!不要因为乐过头而漏尿唷!』 理解事态严重性的人听到这话,顿时感受到血液仿佛就要凝结般的恐惧,无法理解的人则在不祥的预感中,兴起带着几分漠然的不安。千万、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发生。 发话者不顾人们心中的祈祷,继续以愉快的声音说着: 『呃——现在时间是二月八日凌晨零点十二分,气温是摄氏三十二度。不过各位知道吗?原本这个时期这个地区的平均气温是五度左右,只是因为在环境再现时有些不周延的地方,于是让各位过着闷热难眠的生活。所以——!』 尽管声音是愉快的嘲弄语气——然而发话者接下来的话,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致命的发言。 『之前热成这样,现在我们就来把账清一清吧。也就是说,从现在起的七十二小时,我们要让秋叶原区周边的气温下降一百五十度。』 所有人都惊愕得无法言语。 刚刚这个蠢蛋说了什么?要算总账?温度下降一百五十度?那种情况,不用说也知道是人类无法生存的状态。 这不只是让人害怕到无法动弹而已。秋叶原将会物理性地全面结冰。 『喔喔,不用那么多礼,也不必感谢得五体投地。可以看到各位哀号冻死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赠礼啰!』 ——这人疯了。只能如此形容这个喋喋不休、似乎乐在其中的声音。 这种不正常的恶人,手上掌握着自由操纵气温的权力。 这个可怕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战栗不已。 『喔,忘记了!我得来证明一下,我可不是在故弄玄虚或是恶作剧!』 其语调之轻松,就好像在说忘记关掉电视机的电源一般,这个疯狂的声音像担任导游的车掌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就请各位就近从窗户观赏一下东京铁塔吧。』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跑到窗边抬头望向铁塔。 东京铁塔。那座漆着红白两色的钢骨结构体,是以前的电塔。 自从人类舍弃电力之后,东京铁塔成为完全多余的无用之物,沦为一个路标。它几乎是被当作古代遗迹一般来看待,如此维持了一千年以上,成为东京的象征。 这座塔——就在一瞬间起了变化。 在人们的注视下,耸立在黑夜里的红色铁塔,刹那之间迅速冻结成白色,其速度之快,犹如玫瑰花浸入液态氮的样子,令人啧啧称奇。 「哇——!」 下一个瞬间,它因为自身的重量而碎裂为无数的碎片,形体全然崩解。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东京铁塔飞散成碎片。 ——自己刚刚所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吗? 尽管影像历历在目,大脑却无法理解。那是如此缺乏现实感、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就像理所当然一般、耸立在那里超过一千年的铁塔,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仅仅数秒之间,就如泡影般完全消灭。 『各位还喜欢吗?今晚的节目就到此告一段落!请大家注意保暖,千万不要着凉了,祝大家有个美好的夜晚!see you again!adios amigo!(再会,我的朋友!)』 短短十分钟的这场犯罪声明结束之后—— 拥有四千万人口的首都圈,在几分钟之内马上化为狂乱的热锅,都市机能完全中止。 ● 高楼的屋顶上,在亢奋过后的疲劳中,直人松了一大口气。 此时,从他身后传来声音。 「嗨——辛苦啰!」 回头一看,是哈尔达站在那里。 哈尔达是个理着光头、身材完全符合魁梧一词的彪形大汉。他带着爽朗的笑容静静靠近的姿态,不禁让人联想到某种大型的猫科肉食动物。 「这样一来,你就变成了不起的国际通缉恐怖份子——是大明星了喔?就要在国中教科书里留名啦。心情怎么样?」 「还不错。」 直人带着浅浅的笑,回应哈尔达的玩笑。 他并未展现出犯下滔天大罪的气势,也没有与世界为敌的恐惧,有的只是任务完成后的解放感。 这时候,刺目的强光突然照射过来。 『目标确认。全员开始下降,确保对象。』 两人朝着光线望去,只见前方是三架直升机。 像是黑色猛禽般的武装直升机悄悄悬停,探照灯和机关枪瞄准屋顶上的两个人。 接着,从每架直升机机舱里各跳出了六个人影,一共十八名。粗壮的手臂加上厚实的胸部,就像是用双脚行走的大猩猩,这些身影一一跳到地上,把屋顶的水泥地都踩碎了。 哈尔达一边摸着他光秃秃的头,一边低吟着。 「三架无声直升机,搭载全副武装的强袭型自动人偶?不愧是大明星,这是等待偶像出场的粉丝们冲过来了吗?」 「要签名的话请照顺序排队喔!」 两个人打趣地说着,另一头的直升机则传来了扩音器的声音。 『警告!把双手放在头上即刻投降!抵抗的话射杀勿论!』 呼应着扩音器的声音,十八具自动人偶同一时间,一齐将枪口朝向两人。 在沉默的压力中,渗出的汗从哈尔达的额头上滴落。 「这下子该怎么办,虽然有点丢脸,不过没想到他们的应对这么迅速,是吧?」 「还能怎么办……全都完蛋了,不是吗?」 不过直人却没有动作,也不打算轻举妄动。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状况已经陷入僵局,两人既无计可施,也无能为力。直人对此清楚得很。 「唉,琉紫!」 「——是的,状况已经结束了。」 旋即——空气嗄然作响,三架直升机一起被风刮起,尾翼一边旋转着一边往下坠落。 同时间,十八具自动人偶动也不动,只能眼睁睁让头被扭掉、手臂被削落、脚被砍断——瞬间遭到解体的人偶,当场崩解四散。 在袭来的强风与冲击中,直人一边掩着脸一边张望。 不知不觉间—— 一名少女现身了。那是穿着一袭黑色古典洋装的美丽少女。 少女银色的发丝随狂风披散,手里抓着蓬裙的裙摆。 在黑夜里显得白皙的肤色、水嫩的红唇与如金色宝石般闪烁的双眼,眼里映照出两人的身影。 风暴停息,她举止优雅地向直人行礼。 「直人阁下,让您久等了,您是不是该给几句赞美呢?虽然我认为,在别人没提起前就先做到,是身为主人的义务。」 直人微笑着点点头。 「多谢啦,你帮了大忙啰。」 「就这样吗?」 「有琉紫在真是太好了,你是最棒的自动人偶,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愧是琉紫啊。」 「缺乏词汇的程度还真是严重呀。这些一点儿意义也没有的话,完全透露了直人阁下贫乏的品味与教养,真拿你没办法,只好这样吧。」 「琉紫就是爱耍傲娇。」 下一秒,直人被琉紫打昏,倒在水泥地上。 看着他的样子,哈尔达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小姐,照预定你应该已经完成回收的工作,我们家的大小姐怎么样了?」 「我先放下她了。」 「放下……?」 「对手的突击比预料中要早了两分三十七秒,所以就提前进入作战阶段,以确保直人阁下的安全为优先。毕竟一旦被抓,要营救总是比较麻烦的。」 「感谢你,不过大小姐呢?」 「别担心。」 然后——琉紫静静地往后退了一步。 钝重的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琉紫站的位置霎时被子弹贯穿。 枪手是——站在屋顶逃生梯上的一个白人少女。她是玛莉·蓓尔·布列格。 「危险啊,大小姐。」 「哈尔达。」 哈尔达才冒着冷汗喊她,少女就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近。 笑盈盈的表情在她脸上浮现。要是走在路上,大概会有不少男性以热切的眼神盯着她看,被她所吸引吧。小小的脸上有着高挺的鼻梁,浅色的金发飘逸,正好让少女高傲的态度显得柔和一些。 然而她那大大的绿色双眸中却燃着怒火。 「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今天非得将她解体,做一番人格修正不可。」 哈尔达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大小姐。你说要我干嘛?」 「让你好好活用一下你的经验啊,设法使出你的海军格斗技巧,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把她打坏也没关系。」 「我是陆军才对,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不待哈尔达回答,玛莉已经拿起佩在右手上的小型枪剑——一把机械式枪剑,在手上一挥,让它变形为剑的模样。 「这个没用的家伙,在我被机器战警包围的情况下,竟然丢下我不管,自己跑掉!」 玛莉发出一声嘶喊,便往琉紫身上砍去。 虽然是朝上半身挥出犀利的攻击,不过琉紫仍轻盈地闪过了。 「哎呀,你原形毕露啰!」 「少啰嗦!」 「对平常总是以万能天才少女自居的玛莉小姐而言,区区一、二十具泛用型的机器战警,应该没问题吧?」 「没这回事吧!?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现场呢!」 「怎么可能!」 琉紫愕然地瞪着双眼。 「很抱歉,大概是我太过低估对手了,我没想到玛莉小姐连那样一群彻头彻尾的小角色都打不过……实在很抱歉。」 「我要打烂你!绝对要把你打烂……!」 玛莉再度让机械枪剑变形,打算伸展开刀刃,这时—— 「安静!」 伏在地上的直人为了阻止她们,低声嘀咕起来。 三人听了之后倏然停下动作,默默望向直人。 直人就那样耳朵贴着屋顶地板,继续说了下去: 「不出所料,那群家伙朝着『指挥部』前进。」 他只是凝神听着,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 毫不遗漏地,他听到了——从五千三百八十七公尺外的地下传来的脚步声—— 「自动人偶三千零二十一具,步兵一千七百六十五人。」 「……可以迅速调动的驻守部队,差不多是全员出动了吧。」 哈尔达搔着脑袋,笑着说这是大好良机。 玛莉收起机械枪剑。 「不过,我们的位置也已经被锁定了吧?」 「有七个声音正毫不迟疑地朝我们而来,这次可不是无声直升机,甚至没有搭载自动人偶——是攻击直升机,他们是来真的。」 「在日本拥有的重装直升机里,这次要出动的是……ptk-a74啰。」 琉紫问道: 「威胁的程度有多高?」 「那是独立机动型的重装无人直升机,配备两座共振式迫击炮……这样一口气来七架的话,不需要增援,就能直接把这个区块完全化为焦土。」 「那就开溜吧。喂,直人,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哈尔达问道。 直人急忙站起身来。 「距离对方抵达大概还有……三百七十二秒吧。」 「那么,在敌人来临之前就快撤退吧,器材交给我来搬。」 琉紫将直人的器材叠起,轻松地搬了起来。 见浦直人,十六岁,男性,日本人。 他原是一名极为普通的男高中生——然而却华丽地摇身一变,成为史上头号的恐怖份子,原因在于他拥有一项特异功能。那就是—— 直人将多余的配线从他喜爱的头戴式耳机上拔下来,再重新戴上。接着打开降噪的功能。 ……啊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安静下来了。 看着直人的样子,玛莉轻声地问道: 「直人,你还好吧?」 「嗯,还好啦。」 「还是让你负担太重了……」 「没这回事。是我自己的疏忽……抱歉。」 说着,直人突然转过身朝背后竖起了食指。 「那栋大楼,好像有情色业进驻耶。」 「……啥?」 「一直吱吱嘎嘎、嗯嗯啊啊,旁若无人地吵个不停。」 话还没说完,满脸通红的玛莉朝直人的下颚挥了一拳。 直人的特异功能——就是『听觉异常』。 不相邻的大楼里发生的事情。五公里外的地下传来的各种行进声。甚至是数以兆计的奈米齿轮咬合所发出的声音,他都能正确分辨。 在这个一切都以齿轮及发条所设计出来的世界中,这项能力未免过于…… 玛莉不发一语,用脚踩着倒在地上的直人后脑勺,这时哈尔达出声制止。 「喂,好了,大小姐。这颗脑袋可是关系着世界的未来啊。」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唉呀,好痛,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直人在玛莉脚下呻吟着,哈尔达叹了口气对他说: 「好了,动作快,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你放心吧,哈尔达!」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把脱落的耳机戴好,拂去衣服上的灰尘—— 「只要我们联手,哪怕是人口四千万人的都市,同样手到擒来。」 「……那就好。」 和他那副魁梧身材极不相称,生性爱操心的中年男子摸了摸头后说道。 ● 直人一行人从大楼的逃生梯往下跑,跑到了外头。越过坠落地面起火燃烧的直升机,他们往车站前的圆环走去。 站前大楼上的大型荧幕正播放着紧急消息,大幅报导着这件前所未有的恐怖攻击事件。 末段班的男高中生,见浦直人。 天才少女钟表师,玛莉·蓓尔·布列格。 担任保镖的退役军人,瓦伊尼·哈尔达。 还有谜样的自动人偶——琉紫。 这班人国籍不同、年龄不同,甚至还有一个不是人类。 几乎看不出共通点的一班人马,为什么会碰在一起呢? 为什么会就此成为史上头号的恐怖组织呢? 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那是奔放的理想与崇高的欲望。 未曾休止的齿轮持续回转的世界,其中所隐藏的谜团。 事情的开端,得回溯到一个月前—— 第1章 巧合00:30 见浦直人只对机械有兴趣。 他是一个顽强的机械狂,不对,应该说是机械宅男,一个彻底的机械狂热份子。 他从小就喜欢齿轮、圆筒、螺丝、发条、导线这些东西,也喜爱金属散发的光泽和陶瓷表面给人的触感。听着钟表指针「滴答、滴答」刻划时间的声音可以让他感到心情平静,看到音乐盒的圆筒拨动金属片的样子,心里更是悸动不已。 这种情况即使上了国中也没有改变。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不管是漫画、动画或是电玩,他都不感兴趣。同学们看着女模的清凉照片并传出一阵骚动的时候,他也只顾着玩他的机器。 比起巨乳与贫乳两者之间各有所好的争论,他对汽车驱动模式的差异更感兴趣。 同班的女同学穿哪种风格的泳装对他来说无所谓,机械作业的流程对他来说还比较迷人。 当别人传阅着a片时,他则是找新型发条开发的纪录片来看。着迷到这种程度,连他也很难否认—— ——自己似乎果然有些『异常』。 然而就算有所自觉,他也不打算花力气去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 俗话说『三岁看八十,七岁定终身』,见浦直人就照着他自己与生俱来的样子一直成长着。 因为对机械的热爱而造成这种性格上的偏执,不管再怎么矫正也无济于事。 对于见浦直人来说,一切已经太迟了。 ● 东经一百三十五度,北纬三十五度。 日本国,京都区,第一层。 这座曾经被称作千年王都,日本屈指可数的巨大都市。 在完全机械化的街道上,偶尔看得到几间略显突兀、列为世界遗产的木造建筑座落于其中——见浦直人就住在这座风格不怎么协调的城市里。 在这座大城市的外围还要再更边缘、几乎已经称不上是都市圈内的地方,有一栋看来略微倾斜的破旧公寓,当中七楼右侧的一间房子,似乎很适合用来冒险试胆量。 那就是直人的家。 「啊——!今天也过得非常『充实』啊!」 直人大叫着,踩着好像随时可能会塌掉的楼梯跑上楼。 这位穿着黑色制服,个头不高的少年—— 从胸前口袋处的名牌可以看出他是一年级生,五官毫无特殊之处,头上戴着一副荧光绿色的廉价耳机,压住他一头蓬松的黑发。 唯一算得上是特征的浅灰色双眼,也因为他那副凶恶的眼神——仿佛反映出他乖僻的性格——而枉费了。 「恐吓、勒索、指使别人跑腿、用水桶吓人、在桌子上乱画、在背地里窃笑,这些招式全都来了!唔唔,校园霸凌大全还缺什么呢!哈哈!」 直人干笑了几声,带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体悟到自己的下场。 即使知道自己异于常人,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反省,反而像是解脱了。于是他就表明自己的兴趣,并且毫不保留地表现出个人特色。遇到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样的男生有兴趣、前来告白的美女学姐,由于对方身上没有『搭载』任何『机械装置』,他也只好婉拒。 最后,就落得这副德性。 就算人类能借由齿轮的运转而生存,校园里的霸凌也不会因而消失。 缺乏社会性所造成的后果,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就算有这样的自觉,还是无法缓解身上穿着湿掉的制服那种不爽快的感觉。 「唉……哎呀呀。我回家啰……」 拉开油漆脱落、一片斑驳的大门进到家里,没有人来迎接。 直人一直是一个人住。父母几年前相继过世,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他所继承的就是这间和废墟一样的家,还有身为三流钟表技师的父母所留下的工具。 直人把书包丢进卧房,然后从走道穿过客厅,往里头走。那里是工作室。 门口堆放着许多杂物,墙边摆着切割研磨零件用的机器,天花板上过滤灰尘的空气清净机静静地发出运转的声音。 微暗的房间中间摆了一张手术台——不对,是工作台。工作台上睡着一具自动人偶。 她的造型规格属于东洋系,机体骨架的类型是十四岁左右的少女。暗淡的玻璃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半空,身上的几处面板开着,露出里头的导线和弹簧。 「我回来啰……」 他对着故障的少女说道。 那是直人收集了各种废弃零件所组装成的一具自动人偶。 这颗星球全靠齿轮来运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在这个时代中,纯粹用齿轮来重组人体,并不算是太难的技术。 他利用上课及打工之间的空档,孜孜不倦地从垃圾场捡回一颗颗齿轮、一根根螺丝,然后一边拿着手上的教科书,一边利用父母留下的机器,不断地尝试错误,终于组装出眼前这样一具人偶。 这具人偶好不容易有了点样子,成了直人十分珍惜的宝贝。 「那么,就先去洗个澡,让自己神清气爽后再继续努力好了。」 他给自己打打气,接着转过身去。 除了耳机之外,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然后悠闲地走向浴室。 ● 喀咚,浴室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发出声响。 「唔……喔……!」 直人将身体泡进小小的浴缸,不由得发出怪声。 他翻阅起最新一期的《自动人偶》杂志内页,并且小心不让水溅湿了书。 「唐泽重工在脚部结构上实在做得漂亮俐落!这个倍数齿轮的结构真是帅呆啦!村上工业实在是神啊!」 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的这本杂志,是针对自动人偶爱好者所发行的月刊情报志,也是一本详细解说业界最新技术的实力派杂志。 对直人来说,这是他所嗜读、像是无价之宝般的一本杂志。 「嗯,造型技术还是kaiyo堂厉害。就整体的c/p值来看,no-sign的产品也表现得不差。喔喔……大马士的回转型发条……」 直人兴致高昂地翻阅着,然后突然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那上面刊载的是自动人偶的发条特辑,从现在已经过时的一代名品,到最新的军用零件,从性能及价格等方面来进行比较。 看到当中最老旧的中古零件价格,直人叹了一口气。他搔了搔头心想: 「问题的症结终究还是在发条啊,这样都从垃圾场捡零件来拼凑也不是办法……」 自动人偶的发条——单靠它就能将重力扭转成动力来推动齿轮——依规定在废弃时必须送至专门的回收站回收,不能像其他零件随意丢到垃圾场。 「实在没钱买正规零件啊……」 直人花了一年到处捡零件,接着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反复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总算东拼西凑组装出一具机体。 花了这么多时间做出一具自动人偶,现在却遇到了瓶颈。 问题之一是找不到发条,另外则是出在直人身上。即使是废寝忘食的机械狂,他的技术还是有限。 ——以业余爱好者来说,他确实懂得不少。他的手很巧,领悟力也不差。 不过也就是那样的程度。 如果买正规零件来组装的话那是另当别论,但是要从废弃的零件中组出一具可以动的人偶,所需的知识和技术就不是直人所具备的了。 他虽然自己找了二手的教科书来看,但是齿轮工学的世界可不是业余人士凭自学就能轻松掌握的。即便如此,他也没钱可以读专门的钟表学校。 就连那具东拼西凑的机体,他也不确定能不能让她动,毕竟少了驱动的动力,连测试都没办法测试。 我想,大概、应该、或许会动吧。眼前就是这样的状况。 「唉……就算抱怨,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看起杂志。 这时候—— 耳机外头传来了某种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上面是浴室的天花板,看不到外面有些什么。 但是确实有个声音,在遥远的上空有某个物体——并不是飞机——穿过大气的声音。它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轰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不只是浴室,整栋房子都像快被掀起一般上下震动,不小心脱手的杂志掉到了水里,晕开的墨水让页面马上变成一片模糊。 「哇啊啊!我还没看完啊……唉,没空管它了!刚刚是什么情况!?」 在短暂地逃避现实之后,直人慌忙跳出浴缸。 激烈的撞击突然朝大楼袭来,同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被炸药爆破或是被拆屋用的大铁锤捣中一般,再不然就是…… 「陨石……?不会吧,有这么夸张吗!」 直人碎碎念着,裹了一条浴巾冲出浴室。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管怎样,至少先确认一下工作室和自动人偶没事…… 「呜哇啊啊啊,这、哇喔啊啊————!」 他语无伦次地发出惨叫。 走道那头的客厅兼饭厅已经完全崩毁。天花板破了个大洞,整个房间被大量的瓦砾和粉尘掩埋。 「这……这是什……么……!?」 直人无力地跪了下来,发出哀号。 「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 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原本只是想泡个澡,轻松地读本杂志,结果一颗陨石坠落把房子砸坏。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对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虽然差点昏倒,不过直人还是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该不会真的是陨石吧?还好被击中的只有客厅,里头的工作室似乎没事。 「啊,实在是……可恶、可恶!混账!」 他大吼着冲进依旧弥漫着粉尘的倒塌现场。 「这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瓦砾一块块移开。 「呼、呼……!」 不知道是被什么割到,他的掌心渗出血来。在搬开瓦砾时,地板仍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抬头一看,从楼上一直到屋顶,贯穿出一个大洞。 这个房间的地板虽然还没有被打穿,不过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看来应该是有某种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没错…… 「该不会真的是陨石吧……?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咆哮之余,他用渗着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直人心想,还是继续清理的工作吧。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是人为过失的话,肯定要让对方道歉并赔偿到哭出来为止。 要是真的是陨石……不对啊,等一下!听说陨石可以卖很多钱,那样的话不管要买新落成的房子或是发条,通通不是问题啦…… 直人心里这么想着时,瓦砾堆中露出了某样东西,于是停下动作。 「……这个是什么?」 他睁大眼睛端详着。瓦砾堆下埋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是一箱货柜。 光看材质和构造就知道不是普通的铁箱,会使用这样的箱子,如果不是军方,大概是什么研究单位吧……? 不管怎样,里头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嗯,虽然不是陨石,不过应该也是值钱的东西吧……?」 仔细一看,这箱货柜终究还是承受不了从高空落下的冲击,骨架已经严重扭曲变形,露出了一个勉强能够让人钻入的缝隙。 直人想了一下,马上得到结论。 「……好吧,虽然不知道里头装什么东西,不过如果是值钱的东西,就直接拿来折抵赔偿费用,就这么办了。」 直人设法让身体从缝隙塞进货柜。 踩在柔软的缓冲素材上,直人还是不停地嘀咕着。 「要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你就等死吧?我绝对会弄清楚东西是从哪里掉下来的,让你道歉赔偿,就算要闹上法院……」 但是——在直人看见箱子里的东西那一瞬间,他说不出话来了。 不只是喘息,连呼吸也都停止。说不定连心脏都暂停跳动了。 眼前的东西就是那么地教人感到震撼。 那是一具『棺木』。 嗯,至少直人是这么认为的。 货柜里头放着一具玻璃『棺木』,令人联想到巧夺天工的钟表机组。 棺木里睡着一个少女。 螺丝、圆筒、导线、发条、齿轮——这些机械零件就像陪葬用的花一般摆饰在少女身边,她静静地睡着。 女孩的外型大约十五岁左右——柔顺的银色发丝,加上纯真的长相;光洁的白皙肌肤,配上红润的双唇。从身上一袭古典的黑色洋装来看,不难想象她那纤细如精灵般的肢体。 直人完全说不出话来。 呃,再怎么爱议论的人,大概也无法对她表示意见。 她身上带着一种『极致』之美,让人在看到的瞬间心就被掳获。那凌驾了单纯的美丽或是可爱,是世间难以想象的造形之美。 ……没错,就是造形之美。 这是一具自动人偶!而且是『极致』的…… 直人才意识到这个事实,马上就又陷入浑然忘我的状态中。 ● 那是一座『机场』。 无数条巨大的钢筋横亘在漆黑的夜空下—— 构成一座座的栈桥。 以扇形辐射开来、长达三千五百公尺的跑道,配合着大阪区的大转轮缓缓转动,以完全相同的速度逆向回转着。 ——关西国际机场。 这座机场早在星球布满齿轮之前就已经开始营运,是一座相当具有历史渊源的国际机场。 尽管这座机场已经拥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不过因为几年前刚重新整修过,所以建筑物都相当新。甚至连齿轮的运转声音,似乎也显得十分清脆。 在这座空中机场里名为第七通道的一区,没有对民间开放的跑道上停着大型运输机。 作业机具从机腹开启的机舱口进入,然后将一箱箱事先已经编好号码的货柜运出,一旁有许多作业员监督着。 货柜横放在跑道上,然后被搬运至第七航厦的仓储部,到了仓储部之后再堆上货车,用这种接力运输的方式——送往事发现场。 作业顺利的话是如此,不过…… 「货柜掉下去了?」 在第七航厦的接待室里。 穿着深绿色衬衫、套着米色风衣的少女转过身来,侧着头问道。 听到她的声音,频频拭汗的男子肩膀惊恐地颤抖着。 「发生这种……令人不知所措的事,实在是……」 「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 少女的语气冷淡,她拨了拨后颈上的浅色金发,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这名男子,像是要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男子只顾低着头,不敢直视少女。 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他运输部主任的职衔和一身气派的西装都显得暗淡无光。 「你刚刚说掉了一个货柜,我有点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是作业机械故障,或是人为疏失,总之是机场方面的失误,弄丢了一箱原本是用来运送精密仪器的特制货柜。不可能是搬运时意外掉落的状况。 「会不会是现场的作业员出了什么差错?」 「呃,不可能,卸货作业没有问题,预计不到一小时就可以把剩下的货柜全部运出。」 少女听了更是一头雾水。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运输部主任把被汗水濡湿的手帕收进胸前的口袋里,满脸苦涩地看着少女。 「问题不是在降落之后,而是在飞行途中发生的。」 少女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回瞪着他。 男子大概从她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压力,在这个足足小他两轮的娇小女孩面前老实地露出胆怯的表情,尴尬地说道: 「大……大概是太急着完成任务,装载作业出了什么差错,让一具货柜脱落了……」 「飞行途中从机上掉落?」 「实、实在非常地抱歉……这是我们机场营运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花了不少时间确认,延误了报告的时间……」 「掉的是哪一个货柜?」 少女用刀刃般尖锐而冷峻的语调问他。 运输部主任像是喘气一般地回答。 「……yd-01号货柜。」 「——!」 「真、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 他的头低得更低,不过少女懒得理会。 「……简单地说,让我来汇整一下你的说法。」 少女说着,语调像是从地狱底层传来的声音一般。 「装载着贵重人才和物品的大型运输机,在紧急的飞行任务中,机舱门不知道为什么自动开放,三千五百五十八件货柜中,有一件粗心地没有固定好,而且偏偏碰巧是『那个』最贵重、无可取代的货柜,是这样吧?」 「是……」 「如果这是日本风格的玩笑,实在让人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很、很抱歉……」 男子已经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好了,只能察颜观色地看着少女。 少女面无表情,神色严厉地回看着他。 一时之间,运输部主任的心情就像是走上绞刑台前的死囚一般。 实际上,他的处境也差不多就是那样。这次疏失所造成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不是道歉或赔偿就能了事。他如果只是被炒鱿鱼,也还算是幸运,因为看少女的心情,搞不好整间公司都会瓦解,不过——? 她笑了,少女微微地笑着,像花一样灿烂。 少女温柔的绿色眼眸里映着男子的身影,愉悦地轻启浅粉色的薄唇—— ——态度突然一变。 猛一转身,少女把手提箱往男子脸上砸去。 鲜血从男子被砸碎的鼻子飞溅出来。少女睥睨着发出像猪一样的惨叫声、就快因为痛苦而昏厥的男子,眼里燃起怒火。 少女一脸唾弃地咒骂着他。 「工作无能、借口低能、玩笑更是烂透了——日本人勤勉有能力的说法已经是过去式了吧,我真是受够了——哈尔达!」 听到她的呼唤,一直站在办公室一角的光头男子哈尔达缓缓地走了过来。身长超过两米,肌肉发达的魁梧体格配上一套深灰色西装,壮汉的这副装扮,怎么看都像是暗地里干着杀手或是恐怖份子的勾当。 这个人语气平稳地说道: 「玛莉老师——你可是淑女啊,叫那么大声我想不太好吧,而且使用暴力是不对的喔。」 听了这些话,被称呼为『玛莉老师』的少女用鼻子哼了一声。 「哈尔达,究竟是谁雇了这个无能的家伙?」 被责问的男子——哈尔达似乎有些同情地瞧了瞧在一旁啜泣的运输部主任。 「话不能这么说,我记得他资历丰富,从事装载作业的手下也都相当熟练的啊。真的是时间过于紧迫吧?」 「所以呢?飞行途中货物从最新型的运输机上掉落——发生这种前所未闻的疏失,然后用『太赶了』当作借口?」 少女从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罗盘式怀表』——有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也是『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端详之后叹了一口气。 「——不过,确实没有时间了。哎呀,糖分糖分……」 少女从口袋里拿出色彩鲜艳的棒棒糖,用舌头舔着,然后不悦地丢下指示。 「组织一个搜寻小组,不管货柜状况如何,一定要确认里头的东西完好无缺。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她找回来。」 「悉听吩咐。」 哈尔达像管家一样向她行了个礼,接着按下接待室里的通讯机。 少女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出接待室并走向大厅—— 「……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眼前的这个世界,都市乃是建构在齿轮之上。 因为齿轮不停在回转,所以与邻近都市间的移动方式有限,除了靠着齿轮来带动的『圆筒铁路』之外,就只能利用航空路线。 这次不仅要考量距离,而且受限于『圆筒铁路』的结构,也无法临时变更行车班次,所以就只剩空运的选项,然而—— 一百零二名技师。五百具自动人偶。还有三千五百五十八个货柜。 少女心想,如此庞大的货运量要从加拿大运到日本,而且只给一天的时间,再怎么看都是强人所难。 但是—— 「就算是这样,疏失也太严重了吧……!」 走到入境大厅,她的部属们已经拿好随身行李在那里集合。这些顶尖的钟表技师的性别、年龄、种族各不相同——他们一看到少女的身影,马上就闭上嘴巴站好。 在众人立定不动、同时行注目礼之中,少女毫无怯色,从容地问道: 「全员准备就绪了吗?」 「那当然,玛莉老师。」 「很好。」 少女对着以代表身分回答的中年男子——维修士官长——继续说了下去: 「卸货作业大概再一个小时就会结束,要运往中心支柱的货柜当中,如有作业所需的东西,请务必在今天之内拆封。」 「请放心交给我们。」 「我到管理局办完作业手续之后,就会直接到现场。开始作业的时间预定是当地明天早上的〇六〇〇时。在那之前,请先将自动人偶们上紧发条。作业编制则交由各班班长负责。了解吗?」 「了解。」 少女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所有的部下则敬礼示意。 她站在大厅中央,目送着开始进行作业的部属,叹了口气。 这次的任务没有半点好兆头。准备时间仓促、运送过程出差错,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感觉实在很差耶!」 但愿只是多虑了,她嘴里嘀咕着。 这个时候—— 「打扰了,请问您是『无国界技师团』的玛莉·蓓尔·布列格教授吗?」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玛莉回过头来。 那里站了十名左右的男子,每个人都穿着像是丧服般的黑色西装,系着款式单调的领带。 他们脸上同时浮现的造作笑容令人反感,玛莉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全名。」 「抱歉,布列格教授,很荣幸能见到您。」 男子脸上挂着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是『军方』的人,代表京都区欢迎诸位莅临。」 「仓促之间,来不及为大家安排住宿,实在非常抱歉!我们在中央饭店已经为布列格教授保留了房间,如果教授不嫌弃的话……」 「不必了。」 玛莉打断男子们的话。 「多谢费心,不过我接着马上就得赶到现场,去视察修复计划。」 「啊……可是,这样的话,布列格教授要在哪里休息呢?」 「我在工作人员的工作室里裹条毯子跟大家挤着睡就可以了。我当然会跟他们一起在现场过夜。」 「您可是布列格家的大小姐啊……!」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 话一说完,玛莉就丢下这群一脸错愕的男子,朝大门走去。 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在背后紧追不舍。 「请稍等一下,布列格教授。那么至少今晚请到饭店休息一下,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一场餐会。」 「我没那种时间。」 玛莉相应不理,继续走着。身后这群男子中有个人一边搓着手,一边穷追不舍地说道: 「布列格教授,您不需要那么匆忙吧?」 「就是啊,京都长驻着四千名技师以及超过一万具的自动人偶,负责从事维修作业,安全对策是万无一失的。」 「当然,我们会指示他们,在作业期间要听从您的指挥工作——」 「不必了。」 玛莉回过头来,淡淡地说着。 「作业由我们的人来进行,晚一点儿我会派人过去拿测量的资料。」 「啊,可是……京都毕竟是在『军方』的管辖之下,没有人比我们更能掌握都市的机能。」 「都市机能的调整是很细密的共同作业,如果不交由熟练的技师们来做的话,作业就无法顺利进行。」 「布列格教授您说的是,不过他们在我国也是顶尖的……」 「——真不愧是不懂得说笑话的国家,话不讲白一点就听不懂。」 玛莉温柔地露出微笑—— 「外行人就闪一边去,别来碍事——这就是我想说的。」 「啊……」 听到这么无礼的话,这群男人一时说不出话来,玛莉用冷酷的眼神看着他们,嘲笑地说道: 「把话讲得白一点如何?你们想说的是,这里是『军方』的地盘,别来乱搞,我们也得参与其中。是这样吗?」 「呃,不,我们绝对没有那种……」 「滴一滴红酒到一团烂泥里,泥巴还是泥巴,但是红酒里如果掺了一点儿泥巴,那就没办法喝了。」 「……」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嘴巴闭上,乖乖待在一边,这点要求应该做得到吧?」 玛莉不管男子们的反应如何,掉头就走出大门。 在机场大门前的圆环处,先到一步的哈尔达开着外观如黑色宝石般的高级轿车,停在那里等候玛莉。 她把笨重的行李交给哈尔达,然后钻进车里。 哈尔达坐到驾驶座并系上安全带之后,玛莉说道: 「开车吧。」 「了解。」 ● 「——果然不出所料啊。」 看着高级轿车离去,这群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中有个人这么说道。 奇妙的是,被一个小女孩那样嗤之以鼻,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看不出懊恼,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浅浅的微笑。 当中有个人笑容满面地说: 「幸好如传闻般是个高傲的小女孩,这样反而容易对付。」 「那么,剩下的就尽量交给他们去做吧!」 一群人露出低俗的笑意,同声嘲弄着少女。不过听着这些对话的人,只有他们自己而已。 ● 「唉……真累人。」 在行驶的汽车中,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玛莉突然趴倒在后座。 哈尔达从车内的后照镜看到她那副模样,不由得苦笑。 「辛苦啦。」 「才不是辛苦,而是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对手都像鬣狗一样讨厌,真是够了!」 玛莉回答的口吻就像孩子一般,一股脑儿地把披风和靴子脱下扔开,然后从包包的口袋里拿出一片巧克力啃了起来。 「『技师团』也好,日本政府也罢,前置作业没半件做得像样的。我明明是钟表技师,为什么连与当地组织交涉的工作都要由我来做,这是什么情况?」 玛莉在后座胡乱地躺着、发着牢骚的样子,实在不像会对彪形大汉颐指气使的贵族千金。 她那模样,就像是轻浮狂妄、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一般。 看到这种落差,哈尔达在忍着不笑之余,像是要告诫她般对她说道: 「我说大小姐啊,就算是在车子里,可别忘了淑女的仪态喔。」 「你少管我。」 「那是我的工作啊,哎呀,你看,衬衫的下摆翻出来啰。」 「那又怎样?干嘛,你想看喔?」 「我对小毛头没兴趣啦,十年后再说吧。」 「你去死啦!」 啪地一声,玛莉踹了驾驶座的椅背一脚。哈尔达敲了敲方向盘之后笑了。 「学院里的小鬼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晕倒吧。」 「关我什么事,也不想想本小姐是什么身分?」 这个嘛……哈尔达嘴角上扬,清了清喉咙之后这么回答: 「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多所知名大学,在学中以历年来最年轻的十三岁之姿,成为为数两亿名的钟表技师中最顶尖的一级钟表技师,举世无双的天才美少女布列格教授。本人哈尔达能够担任其秘书,实在教人喜不自胜——」 「够了,太恶心了!」 玛莉惨叫般地叫了起来,哈尔达默不作声地窃笑着。 哈尔达眼神温柔地看着鼓着双颊的少女,继续劝告她。 「大小姐,你也不需要这样树敌吧。」 「干嘛,你是在说教吗?」 「这是忠告啊。我知道你听了会烦,不过那群人虽然那副德性,其实也是有头有脸的社会中坚喔。招惹他们怨恨,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嘛。」 「我已经对他们很客气啰,如果是『大姐头』的作风,整间公司都会消失不见。」 「不能拿那种特例来做比较吧……」 「像他们那样一堆低能的人,到底能做什么?」 「——唉唉,什么也做不好啊,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这才是他们可怕的地方,这点是少女目前还不了解的。 哈尔达眉头一皱,心里觉得纳闷,即使她拥有世界最顶尖的才能,在有些事上却还是过于青涩了。 「……嗯,不过说来实在奇怪……」 玛莉身体靠在后座上,侧着头一边咬着巧克力。 「虽然觉得很烦而把他们赶走了,不过这附近就有『军方』基地,又何必急着叫我们来呢?」 「嗯……?听你一说,这次的派遣理由是什么?」 「就是经常发生的重力异常啊,好像是中心支柱出了什么问题,导致重力无法恢复到正常值之类的。数值似乎增加了一个百分点的样子。」 「确实很诡异,如果是这种程度的状况,应该可以自己处理、维修才对吧。」 「就是嘛,这种小问题,没必要急急忙忙地把我从加拿大找来吧,而且还说他们有『万无一失的安全对策』,那就别叫我来啊。」 「不过撇开人数不谈,『军方』的技师部队跟我们相较之下,基本技术能力还是相差悬殊。如果不向『无国界技师团』提出请求的话,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会被要求承担责任,日本政府恐怕是害怕这一点吧?」 「什么都是政治、政治、政治啊……为了帮老人们妆点门面,连假期都泡汤,真是受够了啦。唉,真怀念巴黎的苦艾酒啊……」 「那可不是美少女该喝的饮料喔。」 「你很吵耶!」 「嘿嘿——那我们先到管理局一趟如何?」 听到哈尔达的问题,玛莉劈劈啪啪地捏着巧克力,一边点头同意。 「嗯,好吧,就麻烦你啰。办完手续、写好计划书,今天就可以睡了。不过如果找到她的话,随时可以把我叫醒。」 「了解。」 从车窗往外眺望,远远可以看见市中心——从明天起将是短期就任地点的中心支柱耸入云霄,像是切割天际一般横亘着的『赤道发条』,今天也依旧回转着。 无数齿轮满布在星球上,构成了这个世界。 用来维持它的所有动力,是来自于透过扭转月球引力而产出莫大能量的『赤道发条』。 ——就是这样一颗时钟机关之星。 风、气温、天候、甚至是重力,一切都以齿轮加以控制的机械世界。 包括干涸的海洋、荒芜的陆地,整块地壳都被削成了齿轮。 如今那个巨大的齿轮之下什么都没有了。成了浮在宇宙中的一个机械空壳。 那是从一千年前持续至今、眼前这颗地球的样子。 即使这个世界宛如鬼斧神工的机械钟表一般,然而想让它正常运转,定期的维护仍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是机械,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镌刻出永恒。 它总有一天会故障、老朽,最后完全停止。必须在那种情况发生之前就着手修护,让星球的结构得以完善。 而那就是她——玛莉·蓓尔·布列格的工作。 「真的很想……喝苦艾酒啊。」 玛莉沉浸在颓废的心情中,恍惚地望着从车窗外流过的景色。 ● 直人慢慢地靠近眼前这具『棺木』。 「不知道地板什么时候会垮掉,不早点移动她不行……」 不过稍微动了一下,地板便发出嘎嘎的声音,让他直冒冷汗。 他伸出手贴着『棺木』外围,摸索可能是锁的位置,却发现上面并没有钥匙孔——这是不需要钥匙来解锁的类型。可动的部分太多了,简直就像在猜谜一样……? 「是这里吗……咦?不对,猜错了。这里吗?唉——白费工夫——」 啪一声,他的手不知道拨动了什么开关,让『棺木』内一道粗重的发条弹起,齿轮回转的声音随之响起,白色的蒸气从棺木缝隙间喷发出来。 「太好了,打开了!」 直人慢慢地将上盖打开,接着解开固定少女身躯的皮带。他把用途不明的缆线整理好后拔掉,将少女从『棺木』里拉出来。 ——好轻啊。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想。 这样的体重,对这种体格的少女来说并不会不自然,然而对于标准尺寸的自动人偶而言,便显得非常轻。若是性爱用途的自动人偶或许还说得过去,不过品质这么高的东西,应该不会只是普通的玩具吧。欸,而且她的皮肤怎么这么柔软?这是哪家公司的皮肤素材? 「呃,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再不快点的话……」 他急忙把少女背在背上,使力将她扛出箱子。 客厅被强迫改造后开了一个大洞,从那里往上看,推动这颗星球运转的『赤道发条』轮廓,就浮现在满天星斗之下。 形同陨石般的撞击,让这栋建筑物几乎成了废墟。 ……再这样慢吞吞的话,该不会真的就倒塌了……? 直人连忙看看四周,想着该怎么办才好,无意间发现少女后颈上刻印着字。 ——『y·〔ryuzu 琉紫〕』 「……琉紫?这是、你的名字?」 当然她没有回答,不过应该就是吧。 直人心想该怎么处理这具『极致的自动人偶』,正确地说是『琉紫』——他想——总之得先准备好必要的工具。 他踩过瓦砾堆,走向工作室。还好那边看来没受到什么特别严重的损害。 推开门进到里头,只见掉落的杂物和工具散落在满地。 他一边光着脚留意不要踩到东西,一边走到房间中央的工作台。 直人瞧了一眼刚组装好的自动人偶—— 然后决定把自己刚组好的自动人偶从工作台移走,挂到架子上,再让琉紫躺到上面。 在这当中,整栋大楼仍像是在发出警告一般,不断地发出嘎嘎的晃动声。 直人摸了摸琉紫的头,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 「……发条虽然在转,其他地方却不会动。看来还是故障了?」 如果真是故障,也只能在这里修理了。 不仅要把所需的工具全都搬出来,而且由于自动人偶所使用的超小尺寸的齿轮,上头只要有一粒尘埃就会产生异常,因此不得不在这间无尘室里作业。 他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大楼倒塌之前完成修理工作,然后逃出。 「——好了!」 直人拍拍自己的双颊,振作起精神。 他穿上工作服,把挂在墙上的腰包缠在腰际,然后将无影灯架到工作台上打开。 准备就绪。直人将少女抱起,拉下她背上的拉链。 像是撕开礼物的包装纸一般,他将少女的洋装脱去,白皙的肩膀和纤细的背脊裸露在眼前…… 在废墟般的建筑物不断嘎嘎作响的振动当中,直人开始作业。 他让琉紫躺下,手指在她的肩胛骨间游走。透过她柔软的肌肤,可以摸到有个像是硬块的东西。他轻轻一按,喀嚓声响起,位于琉紫背脊正中央的面板一一开启。 有如花朵绽放似的,直人心想。 「……哇!」 肌肤底下装着像是小宇宙般、鬼斧神工的运转机组。 他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一定要仔细观察里头的结构——不过直人只能摇摇头,用极细小的工具探进琉紫的背脊。 ——要是有一级钟表技师看到他的作业,大概会发出惨叫。 与琉紫高度复杂的结构相比,直人的手法显得十分幼稚而笨拙。 尽管困惑头痛、手忙脚乱——他却不知为何,可以正确地从一些重要部位下手——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又因为选错工具而重来好几次。 必须强调的是,他既没有设计图,甚至也没有使用测量仪器。 自动人偶仅用齿轮来重现人体结构,他们是由数以兆计的微小零件所构成的集合体。要维修时如果没有设计图可以说明这些微小齿轮的运转方式,想要确认故障位置,就必须依赖昂贵的仪器。 然而,直人只是不经意地凝神倾听、透过摸索来作业。 尽管如此,这样的作业却没有出错,完全就像事先已经知道是哪里故障一般…… 「——是这里啊。」 没错,直人就是能知道哪里故障。 只要全神贯注地倾听就能找到。 就像在连维也纳交响乐团也自叹不如的管弦乐演奏中,夹杂着幼稚园孩童的口风琴那样的杂音。 完美的艺术中,出现了唯一一处败笔。他无法忍受听到这种杂音。 直人心想,设计完美、制造完善,但是却只能不完全地运转,讲白一点——感觉就是很不爽快。 问题在于…… 「呃、这是什么零件啊……?」 直人的知识和技术都还追不上这个水准。 那个零件的功能,还有它故障的原因,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于是他能做的就只是专注倾听,并且慢慢地、慎重地像是在试钥匙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尝试摸索。 要是一个闪神失手了,像蜘蛛丝一样细的拟真神经可能就会被切断,微型齿轮说不定会变形;万一让脊髓圆筒损坏,那就无力回天了。 就像是在走钢索一般,危机四伏。 ……这次惊险的修理作业,足足花了他三个小时。 ● 「——呼——!」 虽然只是三小时的时间,却是恐怖无比的三个小时——与其说是消耗体力,不如说是精神完全耗尽似的。 直人觉得精疲力尽,连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这样应该就……修好了吧?」 即使心里有把握,他还是感到不安。 虽然耳朵告诉自己不会有错,然而他并没有实际确认过构造。 事到如今,他的心中涌起后悔的念头。 像自己这样的业余人士,出手处理如此一具顶尖技术的机器,真的对吗?万一失败了,不就犯下无可弥补的过错? 这么一想,令人全身战栗的恐怖感朝他袭来——他摇摇头。 「……不对,接下来只要再重新上紧发条,应该……还是可以动的。」 直人颤抖着把手伸向少女的后脑勺——覆盖在银色发丝下的发条——静静地转动它。 然而建筑物的状况愈来愈危险,已经不只是摇晃,连天花板都开始龟裂,细小的碎片不断剥落。 「……呼……呼……」 他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发条,将弹力转化为启动所需的能量。 然而——不管他怎么转动发条,人偶都没有反应。 一股后悔的心情缠住直人,让他的胃整个揪成一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搞砸了吗? 「——可恶……不可能!」 轰隆—— 致命的声响响起。 他没有去看,而且其实他也不想知道详细状况。 可是直人的耳朵可以清楚判断耳机外头的声音,那就是——大楼即将倒塌。 「啊,惨了……」 抬头一看—— 天花板真的崩塌了,朝着直人——以及琉紫身上落下。 此时他隐约感觉到手边有某种反应。 就在刹那之间—— ——毫无预兆地,琉紫从工作台上弹了起来。 突然之间,齿轮开始全速回转。 少女直接抱起直人,从那流畅的动作,根本看不出她才刚刚启动。 她的脚部传动装置全力驱动,加速齿轮猛力回转,就那样抱着直人,以炮弹般的速度从一旁的玻璃窗冲了出去。 这一切就发生在天花板倒塌前的那瞬间。 「呜哇……」 往下坠落。两人的身体受到惯性定律的掌控。 他们位在公寓七楼,差不多是二十公尺的高度吧。从这个高度落下,如果是一般的自动人偶,恐怕还没着地就已经先自行瓦解,而直人也会摔到地上吧……但是抱着他的这具自动人偶,脸上却流露出优雅的神情和微笑,以及——从容不迫的态度。 她的侧脸令直人看得入迷。 不到几秒的时间,感觉却有如数十倍那么长。 在接近地面时,少女大幅度地摆动双脚、改变姿势,迅速地翻转身体。然后着地。 「——!」 咚——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尽管如此,冲击却完全没有传达到直人的身体。 这是用了多少高性能的缓冲装置啊?刚刚的情况竟然没有让脚部结构损坏?唔唔,人工皮肤也没有因为玻璃而受伤——? 「…………」 琉紫不发一语地松开双手,直人静静地从少女的怀里滑到地上。 然后他就那样瘫软在地。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连头也无法转动,就那样茫然地望着少女。 「啊——」 一双闪着奇异光辉的黄玉色双眸,俯视着直人。 她反复地眨着眼睛,双唇微张,吐出的气息扰动了空气。 「你——你——」 她的发声器振动,传出了带着杂音的声音。 发生错误了,大概是长时间没有运作的缘故吧。少女用手贴着喉咙,扬起脸来调整她的发声器。 过了一会儿之后,少女轻轻放手,看起来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调整姿势,整理着凌乱的衣服。 那完美的姿态,仿佛她从几百年前就已经站在那里一样。 她随意看看了四周,然后瞧着脚边的直人。 「是您将我修理好的吗?」 她的声音有如音乐盒的响声一般,清脆嘹亮。 她身上穿着像是由夜幕剪裁而成的黑色洋装,是一位楚楚动人的纤细白皙少女。 宝石般的双眼闪耀着灿烂的金色光芒,直直盯着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的直人。 「——唉,只因为那样一个愚蠢的故障,就被迫停止运转了一百八十万四千九百二十六个小时,看来人类的智能恐怕还没超越跳蚤的水准吧?还是说您这位看不出有什么才智与气度的人,是值得纪念的首位合格者呢?」 侧耳倾听,隐约可以听到无机质的驱动声。 那个声音与自己胸口激动的心跳声产生了某种共鸣。 「……唉,人类的愚钝,真的是没有极限。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当我的主人,至少可以当个比虫蚁还要高等的生物吧?」 在说着这些尖锐恶毒的话的同时,她以优美的动作向他伸出手来。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是那样让人不快,不过眼神却是温柔的,嘴角也露出微笑。 直人跟着会心一笑,伸出手来,倏地竖起大拇指。在那一瞬间——直人就那样昏了过去。 第2章 复杂化03:18 凌晨三点十八分二十四秒。 玛莉·蓓尔·布列格醒来了。她踢开毛毯,猛然起身。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间原本作为档案室之类的小房间的中央,玛莉屏住气息,让感觉变得敏锐。 (刚才那是……?) 她的心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舟车劳顿应该会让人熟睡才对,但她却突然意识清醒。左胸口的心脏正剧烈地鼓动着。 玛莉慢慢地把双脚垂到简易式床铺下方。 四周一片寂静。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接受考验的前夕,正是部下们让身体好好休息的时刻,还醒着的,大概只有观测班的夜勤人员吧。玛莉受到睡眠的诱惑,也想把自己再度裹进毛毯里……不过她没有这么做。 眼前这种莫名的感觉,让她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玛莉是个天才,也是一级钟表技师。 从小就每天待在现场,体验过无数次的异常状况和危险。 她的才能与经验正警告着她。在目前的状况下,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就表示绝对有问题。 「哪个人过来一下!」 她一边大喊一边匆忙地站起来。披上外套,拖着沉重的身躯,推开了门。 走出昏暗的走道,门口旁边有样东西缓缓地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子,虽然有着像熊一样的庞大身躯,却存在感薄弱到让人不舒服的地步。 这个人——哈尔达——裹着地上的毛毯,慢慢地抬起头来—— 「……是你啊,大小姐,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你欠揍吗?」 玛莉面有难色地瞪着哈尔达。 「快点起来啦,你这迟钝的胖子,马上去把一百二十秒前后的测量资料拿来给我。」 「好的,我马上回来。啊,对了……」 「什么啦,快点好吗?用冲刺的速度前进!」 看到她那严厉的表情,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般地说道: 「我知道了,不过你好歹也先穿条内裤吧。」 「……?」 玛莉愣了一下,动作、表情和呼吸全都为之僵住了。 她往下一看。 「——」 没穿。什么都没穿。完全赤裸。 这个天才少女挺胸扠腰地站在那里,全身彻底一丝不挂。 「——!」 当她抬起头,哈尔达已经不在眼前了。 反射性地举起的手,找不到可以赏人巴掌的对象,玛莉只能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地冲回房间。 ● 哈尔达遵照玛莉的要求,很快就回到原地。 她捡起脱下的衣服、刚整理好仪容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 她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道。 哈尔达听到之后,抱着一大堆资料进来。 玛莉正准备好好地用拳脚伺候他一顿,不过看到跟在他后面一起进来的观测班的人,只好作罢。 如果是在浑身肌肉的地痞流氓面前就另当别论,不过她可不能在优秀的『技师团』部下面前显现出粗鲁的一面。 她忍着没有发出不悦的啧啧声,只严厉地瞥了哈尔达一眼。 ——去死算了,你这个小瘪三。 哈尔达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微微地弯着腰,把抱在手上的资料堆到桌上。 观测班的班长汉涅斯,从那堆资料中抽出一张纸交给玛莉。 「玛莉老师,这是刚才观测的结果——」 「断断续续地出现重力变动,对吧?」 她抢先一步说道。 汉涅斯的话被打断,瞪大了双眼。 「啊,真让人惊讶,您已经察觉到了?」 「我猜的,我在想大概是那样吧。」 「没错,就如老师您所说的一样。在这一个小时之内,重力变动从〇·九二到一·〇四,断断续续地发生了三次。」 「……大约是〇·一g的变化?不对,实际上应该是更小的差异吧?这种小小的刺激并不会让人醒来,但您却能察觉,真是敏锐啊。」 哈尔达用着不太像样的敬语,插嘴说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义体化的关系吧,装了陀飞轮的装置之后,误差范围中的重力变动都会自动被抵销。」 玛莉瞧了一眼在场的人当中块头最大的哈尔达,这样回答。 这位玛莉的保镖兼秘书,是『军方』出身的技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身体机械化。他的力量大到足以用拳头捣毁战斗型的自动人偶,不过相对地,对于纤细感觉的敏锐度就无法与血肉之躯相提并论。 「就算这么说,这种重力感顶多也只是跟搭电梯时差不多吧?」 「够了,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重点。」 玛莉耸了耸肩,汉涅斯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变动值确实还在误差范围内,不过问题在于次数。和过去三十年的数据相比,振动次数图中也出现前所未有的波动。现在重力值是一·〇三,虽然是稳定的……」 「那也仅限于从这些观测资料的判读上来说,看来差不多该……」 ——咻地突然朝身体袭来的重力,让玛莉的话只说了一半。 虽然不是会让人倒下的力道,不过仍是无法轻忽的变化。 玛莉冷静地分析加诸于全身的重力,低声嘀咕着。 「——一·三四吧。」 「玛莉老师,这果然是……」 「嗯,看来已经不是视为『常见的重力异常』就能解决的问题。以这种速度再恶化下去的话,齿轮上的所有人迟早都会受到影响。」 这意味着—— 「最糟的情况是——整个都市的机能可能会瓦解。」 「——」 玛莉淡淡地说了,不过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感紧张。 如果是目前这种程度的重力变化,顶多是让人感到头晕而已。 但要是出现更强烈的重力压迫、或者出现无重力的话呢? 物体可能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被压垮,或者被抛到空中。 另外,如果超出同轴擒纵系统可以调整的范围,机械也可能会产生运转错误。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汽车或是家电上倒是还好,但是控制都市环境的十二座『钟楼』,以及耸立在市中心并贯穿到大气成层圈的『中心支柱』要是损坏的话——那就无法重建了。 这座都市——京都将会永远消失。 在这颗『时钟机关之星』上,世界以齿轮重新建构至今已经过了一千年,没有人有将它重现的能力,它已经成了一项暗黑技术。 即便是全世界为数仅有六千三百零五人的一级钟表技师,也一样无能为力。 「——各位,请听我说。」 玛莉说道。 看着骚动不安的部属们,她用坚定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想各位已经察觉到事态变得非常急迫,不管是急急忙忙的派遣要求,或是相较之下显得格外简单的事故报告,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相当诡异——」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她的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左手扠在腰上,并从容地抬起右手。 尽管少女身躯瘦小,身上却散发着女王般的威严。 「站在这里的是自认、同时也是公认一流的技师团。确实,我们可能无法与创造这个世界的『y』相比;然而,不论是我或是你们,都是从全世界汇集而来的人才,没有人可以超越我们,也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请各位先提醒自己,并且体认到这个事实。」 部属们听了这段称得上是傲慢的话,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没错。被派遣到这里来的技师,没有半个是无能的人。 这些技术人员全都是从『三级』的身分开始,经历过现场的磨练之后取得『二级』的资格,然后再运用自己的才能与经验,才得以晋升至『一级』的地位。 从负责指挥的玛莉到观测班的下级部属,全都是企业与『军方』展开双臂极力争取的第一线人才。 「没错,我们是『无国界技师团』。」 『无国界技师团』。 一个以维护及保全行星结构为目的的国际组织。这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团体中,有过半数的成员是一级钟表技师,并且拥有最先进的技术与装备,负责解决各个都市在运作上所面临的各种障碍。 它同时也是一个活动不受任何政治和思想箝制的非政府组织。这就是『无国界技师团』。 「『技师团』总部如此慌张地把我们从幕后叫来,让我们强制介入,肯定是有相当的理由。从军方的态度也看得出端倪,实在有点可疑……嗯,不过我们也早就习惯被那批人讨厌了吧?」 部属们脸上一致露出苦笑,说明了这是大家共同的经验。 「看来这会是十分棘手的工作,那么就尽情享受吧!」 玛莉说话的口吻是如此起劲,好像她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会有什么状况出现,我们还不知道,不过可以断定『已经没时间了』。」 接着,她继续透过谈话让大家做好进一步的心理准备。 「观测班的优先任务,是尽快确认问题出在中心支柱的哪一层。这工作如果交给一般的技术人员来做,花上一年也无法完成——请你们用两周完成!」 「「「了解!」」」 玛莉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让人觉得就算胡搞也要有个限度,然而在场的部属们却全员精神抖擞地这么回答。 ● 看着观测班的部下在接受详细指示之后回到工作岗位,玛莉重重地瘫倒在简易式床铺上。 「啊——累死了。」 「辛苦啦,相当动人的演讲嘛。」 哈尔达端了杯冒着热气的饮料给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呻吟的玛莉,那是一杯拌了浓浓牛奶与砂糖的热可可。 玛莉猛然坐起接过杯子,带着嘲讽的表情撇嘴说道: 「真是谢谢啊,竟然会被我这么一个小丫头的演讲给骗过去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啊,只是表面装傻而已,毕竟都是大人了嘛。」 「是这样吗?」 「就是啊。有哪个呆子面对着都市机能障碍还有办法气定神闲,那肯定不会是『一级』技师啊。就算我只是个『二级』,这点道理我还明白。」 「……」 玛莉沉默不语,哈尔达抽了张折叠椅坐在她面前。 「这可是很恐怖的事,没人能承受得住啊。万一你们搞砸了,大家都会死,城市也会跟着毁灭,再也无法挽救啊。但是就算这样战战兢兢,大家还是得心甘情愿地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跟它拼了啊——所以你看嘛,这里就有个吓得快漏尿,但还是死命逞强的小丫头啊。」 「……嗯,真是滑稽啊。」 「是啊,也只能笑啰。」 哈尔达默默地露出笑脸,继续说道。 「笑一笑、装傻,然后一起逞强啰,也只能这样啦。这么可爱的女生都讲成那样了,自己要是退缩的话,岂不是太丢脸了吗?都是大人了嘛。」 「没想到哈尔达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啊。」 玛莉笑了出来,把杯缘靠近嘴唇。她享受着热可可的糖分正渗透到疲惫大脑的错觉。 「这样的话,能不能俐落地帮我做点事呢?都是大人了嘛。」 「当然啦,尽管吩咐,大小姐。」 「去帮我调查一下『军方』,我想知道那批人所掌握到的状况。」 「嗯?照理那些家伙已经同意将情报公开了啊。」 「确实,公布的测量资料中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我不觉得他们有坦白吐露所有的情报。我想知道那些证据和内容。」 「所以,你想说的是……」 哈尔达默不作声,然后用一本正经的表情低声地说: 「——『军方』隐瞒了致命的损害?」 「至少是有这种可能性。」 「……情况有那么严重啊?」 「大概吧。『技师团』总部什么都没说明,就把我们从幕后派遣到这里来,肯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啊。」 「有泄露什么情报吗?但如果总部掌握到『军方』或是日本政府所隐瞒的资料,应该也会跟我们说才对啊?」 「也许是缺乏证据。再说就算是『技师团』也无法脱离社会规范,我们不能不顾背后赞助的五大企业的意愿——况且也有一群人想要将我们排除掉。」 「……喔喔,真是热闹啊。」 玛莉抿嘴笑了笑说: 「这就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候啰?」 玛莉·蓓尔·布列格。 史上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也是五大企业之一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的千金。就算因为她的能力和地位,所以听不到什么对她的公开批评——但是嫉妒或憎恨的眼神,对她而言已经司空见惯,想找机会扯她后腿的人也多得是。这些人要是打算直接诉诸暴力的话,保护玛莉就成了哈尔达的工作。 「但愿只是多虑啊,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要先设一道防线。」 「了解。我就先打听看看。」 哈尔达才刚起身,就有人敲了门。 「——请进。」 「打扰了。」 经过玛莉许可进来的,是刚刚才离开的观测人员。 「怎么了?作业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其实是要向您报告关于yd-01货柜的事。」 「啊!找到琉紫了吗!?」 玛莉站了起来,不过观测班的部下似乎有口难言、无法启齿。 「不是,是那个……在回推航线之后得出结果,总算确认了坠落的地点,回收班的人已经赶到现场……」 「然后呢?」 玛莉对吞吞吐吐的部下有些不耐,握紧了拳头。 「坠落的地点刚好有栋公寓……」 「……公寓?」 「是,据说在坠落物的冲击之下,那栋公寓倒塌了。」 「——啊?」 玛莉不禁喊出声。她手上的饮料也溅了出来。 热腾腾的可可就全部洒在她的膝盖上,她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 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年轻的部下连忙问她: 「您、您还好吧,玛莉老师!?」 「还……我、我没事……」 玛莉强忍着痛没有叫出声,这样回答。她接过一旁哈尔达递给她的毛巾,眼角泛着泪光,抬头看着那名部下。 「公寓倒、倒塌了……是吗?」 「嗯嗯……该怎么说呢,那栋大楼好像本来就已经十分老旧了。」 「呃,等一下,该不会死了人吧!?」 听到哈尔达惨叫般的声音,报告的部下连忙否认。 「没有,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因而丧生。据说虽然是相当大的大楼,不过住户不多,而且倒塌之前仍有充裕的时间让大家避难。」 「这、这样子啊。那就好……」 玛莉一边擦着身上的可可一边说道,不过部下接着说: 「是啊,不过……有点麻烦的是……」 「……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公寓倒塌了……」 「这个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玛莉皱着眉头说道,部下的神情则显得十分焦急,这么说道: 「陷下去了!yd-01货柜和整栋公寓,都陷到都市区块下面了!」 「————!」 玛莉眯着眼,缓缓地感受着这份感觉,然后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你刚刚说什么?」 「yd-01货柜掉到都市区块下方了。还好,崩落的瓦砾停在较浅的地方,只是我们没有准备土木工程用的作业机具,所以回收的工作十分困难,目前得到的报告……」 「喂喂……」 哈尔达手抚着额头喊了起来。遇到这种情况,连他也没得说笑了,看着主人茫然呆愣的模样,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低声说道: 「……不管怎样,先跟总部取得联系吧。这次损害的相关法务部门负责人员,还有你刚刚提到的挖掘用机具,都必须运送过来才行。那样物品对布列格公司而言是无法忽视的资产,你们把事情说明清楚的话,他们应该会帮忙张罗。」 「是、是啊……那么不好意思,手续的部分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呢?」 「我知道了。」 哈尔达点点头,然后和前来报告的这名部下一起走出房间。 门关上之后,玛莉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撇着嘴,带着挖苦人的表情自我解嘲地说: 「……看来这回的任务,还是一样教人『开心』啊。」 ● 时间依然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四十六秒。 见浦直人在这个时间醒来。 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是一座公园——设有宽广的游乐场和幼儿用游乐设施的运动公园。在公园一角的凉亭里,直人捂着耳朵、咬牙切齿。 「……吵死了。」 耳边传来不和谐的声音。虽然从都市结构中传来不悦的杂音是常有的事,不过此刻却是格外恼人。 在中心支柱的地下第二十四层、距离自己的位置约七万零六百二十公尺附近深度的齿轮,传来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杂音。 托它的福,他醒来了。平常这种杂音可以用他爱用的耳机、透过降噪功能来加以消除——咦,耳机在哪里……等一下。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种地方?」 他歪着头嘀咕。 大概是睡的地方太硬,他全身如同铅一般沉重,像是没睡过一样。 「您醒来啦,直人阁下。」 在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清澈美丽的嗓音。 一转过身就看到眼前天使般的脸孔,直人的身体不由得往后一仰。一对闪闪发亮的宝石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是美得令人屏息——却让人读不出思绪的、机器般的眼神。 ……这个女孩、的确—— 他喘着气想要让身体坐正,不过却坐不稳。 他的全身被一股重量压住。支撑着上半身的手一滑开,直人就从长椅上跌了下去。 这一摔,后脑勺就重重地撞上坚硬的木制长椅边缘。 「喔啊啊啊,头像被撞破了一样,痛死啦!」 直人抱头挣扎着,从他上方传来了可爱的声音。 「这是最新流行的体操吧。这么优雅,真是走在时代尖端啊。」 「并不是!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重力变动,大概是都市结构出了点问题吧。」 「可恶,这些公家单位,至少维护的工作也该认真做吧!」 直人站了起来,一边抱怨着。他拍拍沾在身上的灰尘,重新面对着那个带着可爱嗓音的女孩。 少女端坐在长椅上,直人发现在自己醒来之前,她好像就让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腿上,于是心里七上八下。 「呃、你是叫……琉紫吧?」 「是的,我叫琉紫,代号y系列的壹号机。」 看着琉紫回答时脸上流露出的优雅笑容,昨晚的记忆在直人的记忆中枢里快速苏醒。 直人回味着重新还原后的记忆,傻笑了起来。 「……真是夸张的夜晚啊。」 从学校回到家里之前,一切就如往常一样。 但是回家之后泡着澡,陨石却从天而降,谜样的货柜里放着一具天使般的自动人偶——最后是在即将倒塌的大楼里,死命地做着修理的工作。 「啊——就是这样啊!最后我家怎么样了?」 「直人阁下的住处嘛……」 琉紫用目光回答着直人的疑问。 远处看得见红色的烟雾冉冉升起,就像要溶到黑夜当中一般。 「咦……那该不会是我住的公寓?」 「嗯,倒塌之后发生火灾和塌陷,所以我们就到这里来避难了。」 直人侧耳倾听,听见都市的噪音中夹杂着消防队的警笛声。这里好像是距离公寓好几个区之外的公园,他冷静下来,确认一下周边的景观,感觉似曾相识。 「……唉,再见了,我的家……我终于也变成了流浪汉。」 他心里想着,那个已经形同废墟的家,最后还是成了真正的废墟。 「我也没有钱,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关于这个嘛……」 琉紫语气平静地说道。 「在您的家完全崩塌之前,我已经先抢救了一些衣服和贵重物品。」 「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直人看着摆在凉亭桌子上的行李。 「哇哇,钱包、存簿和印鉴!还有耳机!」 他毫不迟疑地把爱用的廉价耳机再戴上。除此之外还有制服、书包、运动鞋、携带式工具组等等,全都整齐地摆在那里。 看着原以为会和房子一起报销的仅存财产,直人发出欢呼声。 「还有,很抱歉看了您的储金簿——您的名字是见浦直人阁下——没错吧?」 「咦?」 被她一问,他才想到自己还没介绍自己的姓名。 「啊……嗯嗯,没错。」 「——那么……」 琉紫就那样端坐着,然后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承蒙您将我修好,首先向您致上深深谢意。另外我虽不知事出何因,但让直人阁下的住家蒙受损害,诚感抱歉。责任者应感到无地自容、向您谢罪才是,现在请容我先……」 琉紫优雅并带有古风、却同时让人感到有些不自在的道歉,令直人听得入迷。 才刚被修理好,她就发挥出惊人的性能。 在启动瞬间便迅速掌握周围状况的判断力。在建筑物倒塌前的瞬间,带着直人一起逃脱的机动力。 在直人已经快要昏过去的时刻,她还能从即将崩毁的房子里帮忙抢救出仅剩的财产,如此地周到。 再加上——她还能说出如此流畅的道歉话语。 「不用道歉啦。」 直人摇摇头。 「反倒是琉紫的性能太过惊人,到了教人感动的地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么,就请允许我将直人阁下正式登录为我的主人,让我在您身旁服侍好吗?」 说着,琉紫把手伸向直人。 主仆认证。也就是主从关系的缔结。 「咦……?」 直人突然觉得不太自在,犹豫了起来。 「呃,这个嘛,这个有点……」 琉紫愣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似地微微侧着头—— 「咦,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如此完美又有能力的我,在直人阁下的身旁服侍,会伤害到您那如粒线体般的小小自尊吗?」 ——从启动之后,他就留意到琉紫说话的口吻。 那是毫无节制的毒舌模样——但是奇怪的是,这并不会让他感到不愉快。为什么呢? 直人一边这么想,一边摇摇头答道: 「不是那样,而是——琉紫是非常厉害的自动人偶,对吧?」 「是的,没错,所以呢?」 「那么庞大数量的零件,塞进了这样尺寸的身体,而且不论从机能或是样式来看,都是这么完美的一件艺术品。」 「是的,直人阁下的眼光还不至于有眼无珠,那我就放心了。」 「再怎么新型的机种,也找不到像琉紫这样,造得如此有魅力的自动人偶啊!」 「没错,这是当然的。最新型的自动人偶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是不清楚;不过人类要是能做出与我水准相当的东西,我也不会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那么久。」 琉紫自信满满地立刻回答。 直人听了后吃惊大叫。 「两百零六年!?琉紫到底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啊!?」 「大约一千年前吧。」 「一千年——!?」 大约一千年前。 也就是——利用齿轮让地球脱胎换骨的那个时代,所制造的自动人偶。 这是……?这具像是用来体现『极致』一词、超级完美的自动人偶是……? ——对啊,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没有感到疑惑呢。 『这个』就算是最新机种也难以比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琉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您的意思是……?」 「不是,你想想嘛!你从天空中掉下来!长得超可爱!而且清楚地散发着『我是超科技产物』的气息!」 「那又如何?」 「呃、那个……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啊。」 「是这样吗?直人阁下既然可以把我修好,那就称得上是目前世上拥有最卓越技术的人类了,不是吗?」 「喔,不不不!没这回事!我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可以说是人生失败组,甚至称得上是『非现充』。」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我启动呢?」 琉紫带着不解的表情问他。 「那是因为,呃……」 咦……直人这才意识到。 ……为什么呢? 琉紫说的没错,自己把这个人偶修好,是有什么打算呢? 直人再度望向琉紫。 ——对方是在一千年前制造而成的古董少女。 她就是那么地可爱、美丽、完美,到了让人连要摸她都会有所迟疑的地步。 ……呃,不过会不会太完美了呢? 不仅启动之后所展现的机体性能超越了军用机,刚才的对话所表现出的情感更是出奇地自然。要说是日常会话或是喜怒哀乐的表现的话,目前的自动人偶也还算可以,但总是带有几分造作的感觉。 相对地,琉紫简直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是活生生的人。 就算不考虑她是一千年前制造的产品,这种规格也不可能是由个人制造。如果是企业制造、作为民用的女仆人偶的话……性能又未免太强了。 这样的话,应该是属于『军方』的吧? 因为不像是量产的产品,该不会是新型秘密武器的原型机吧? ……不对,不可能啊。 即便是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也没必要做成少女型。 或许技术上并非办不到,但是一旦推出这样的美少女当作新型武器,发表之后开发的人肯定会被砍头。愈想愈不懂。 究竟是哪个单位的哪个人、出于什么样的意图,制造出这具自动人偶? ——该不会是在什么出乎预料的原因下制造出来的吧? ——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这么一想,即使对方是可爱无比、制作完美的自动人偶,就这样顺着情势和心情,随随便便地与之缔结主从契约——那可不行啊。 「——这样子啊……」 大概是察觉到直人的想法——琉紫默默放下伸出的手。 她那洋溢着气质、从容与微笑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就只是一抹淡淡的情感。 正因为如此,那情感显得格外鲜明。 「您……并不需要我,是吧?」 她发出悲叹,那是一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忧郁和寂寞。 刹那间——直人的脑海中浮现一座巨大的天秤。 一边是这具顶尖技术的自动人偶,一边是可能朝自己袭来的未知风险。 差不多就是在这两者之间衡量轻重吧。 ……无所谓了。 直人在脑海中露出无所畏惧的笑意,先把琉紫放到左边的秤盘上。 一把她放上去,天秤就坏了裂了压碎桌子陷到地板下又爆炸开来把直人的理性犹豫顾虑还有其他种种重要的这个那个全都彻底粉碎—— 「真对不起咿咿咿咿我超————想要你的啊——!」 他以接近光速的动作跪到地上。 然后就那样缩着身子,彻底投降地吐出了真心话。 「刚刚是我在逞强啊!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我更不想放弃你!我已经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世界末日吧!」 他一边五体投地地呐喊,一边高举双手。 没错,这才是他的心声、他的本意。 就是说嘛,这么难得的『宝物』,有哪个笨蛋会放过呢? 制造者?原主人?琉紫的真实身分?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不管背后是『军方』也好、企业也罢——只要能得到琉紫,其他都不是问题。这就是一切啊! 「——那么,请将您的右手伸出来。还有,可以请您站起来吗?」 直人像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并且迅速伸出他的右手。 琉紫双手握着直人的手掌,接着—— 「那么,失礼了——嗯……」 从指尖到指根,她把直人的无名指完全地含住。 令人颤栗的刺激感传遍全身,直人忍不住发出声音。 琉紫口中温热柔软的舌头来回蠕动着,像是在探索他的无名指一般,湿润的舌头专注地舔着、含着、缠绕着、揉弄着。由软性素材所分泌出的润滑液,啾啾地发出起泡的声音。 直人觉得自己好像快溶化了。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从指尖开始,整个人就要被琉紫给吸干一般。让这样一个天使般的美少女吸吮自己的手指,这种悖德的状况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以及难以言喻的愉悦。 这种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让直人几乎就要失去意识—— ——从琉紫身上传来无数齿轮同时运转的声音。 「嗯——喔……」 那大概是认证结束的证明吧。 琉紫将直人的手指从嘴中抽出。 那一片空白仍留在直人脑中、使他无法思考,他用被松开的手掌贴着琉紫的脸颊。掌中传来温暖且柔软的触感…… 琉紫双眼湿润,脸贴着直人的手,吐出温热的气息。 「——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发誓将在直人阁下的身边服侍他,并献上绝对的服从与忠诚——直到身上的齿轮损毁、停止运转的那一瞬间。」 琉紫这样说了,这份陈述远远超过一般的『主仆认证』,流露出像是结婚誓词般的神圣性。 ● 「等一下、我已经……呼、呼……」 湛蓝的天空中,爽朗的朝阳闪耀着。 上气不接下气的直人,靠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痛苦地喘着气。 「不、不行啦……琉紫、小姐,真的不行啦……帮帮忙啊。」 「直人阁下。这么一点儿运动就能让你气喘如牛,凭您这样虚弱的身体竟然还能活到今天啊,真不简单!」 「……昨天发生那种事情、呼、几乎没有睡觉,也没有好好吃顿饭,呼……还要我、跑到学校……说我虚弱,你还真敢讲啊……」 「能得到主人的夸奖,真是倍感光荣。」 直人死命从嘴里吐出的挖苦话语,就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了。 从『曾经』是直人住过的那处公寓所在地,再往鸭川上游徒步大约一小时的距离,在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处所冲积形成的『鸭川三角洲』顶端,盖着几栋白色的校舍。 那就是直人就读的京都区立纠之森高中。 直人才跟琉紫说过自己是全勤奖的得奖者,就被硬拖着跑到了这里…… 不过看了看手表,才七点十二分——距离开始上课还有很充裕的时间。 发现这个事实,直人眼角泛着泪光对琉紫说: 「我啊,差不多就是『无家可归』了……比起上学,我更应该烦恼今天要睡在哪里、有没有饭吃之类的事,不是吗?」 「请放心,关于这些事,在直人阁下上课的时候,我就会为您设法解决了。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要是因为我而让直人阁下的全勤奖泡汤,那就太没面子了。」 直人半睁着眼抬头看着琉紫。 「结果主人因为睡眠不足加上过劳而快要死掉,关于这件事……」 「那是由于直人阁下的无能与虚弱,是在我服侍您之前您就不重养生而造成的结果,所以恕难负责。」 「嗯,你说的或许也是事实……」 「坦白说这事与我无关。」 「你还真是坦白啊!」 听了她那过度蛮横的话,直人反而笑了出来。 琉紫一开口就说出挖苦的话,但这并不会让他感到不愉快。她的话并不会令人厌恶。 ——直人对自己说,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有了什么新的癖好的缘故。 「……直人阁下?」 「啊啊,抱歉抱歉。话说回来,你刚刚说你会设法,是有什么具体的做法吗?我的存款里差不多只剩这个月的伙食费了……」 「直人阁下的经济能力,我从一开始就不指望了,所以请放心。毕竟要找个暂时的住所或是筹措生活花费,这种程度的事我可以自己调度。」 琉紫若无其事地回答。听了这话,直人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是说你可以去打工之类的吗?这就有点……」 「别闹了,直人阁下,请用常识思考一下吧,金钱可不是用劳力来获得的。」 「……这种奇怪的常识,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原本就属于直人阁下,所以要让哪个来历不明的卑贱之徒用钱来使唤,就算只是暂时,在理论上或物理条件上还是不可能。」 「——」 ……她该不会是个傲娇的家伙吧。 直人差点没把话说溜了嘴,只好赶快回到话题上。 「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直人阁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您就不需要一一挂念了。就算已经潦倒到走投无路,杰出的人还是要保持一贯的从容态度。」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当过这样的人……唉,算了。」 直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唉,其实昨天花了三个小时把你修理好……不管是精神或体力都消耗光了,现在已经有气无力。如果你能帮我张罗的话,那就太感谢了——呃,你怎么了吗?」 直人抬起脸来,看到琉紫睁大眼睛,露出吓呆了的表情。 她足足维持了那个状态五秒,然后说—— 「……真抱歉。刚刚听到直人阁下所说的话,我反复确认了两千万次自己是不是有听错。」 「喔,我刚刚说了什么?」 「您说,花了三个小时把我修好。」 「嗯,我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嗯,好啊,尽管问吧。」 直人笑着回答。 琉紫以优雅的动作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说道: 「让我请教您——构成我身体的齿轮总数共有多少?」 「呃……四兆两千零七十六亿又八千六百四十三个吧?」 「……请回答我身上的主圆筒被设定的规定振动数?」 「是指背脊上最粗的那根吧?那是六十二亿五千四百九十四万又一千三百九十五啰。」 「……连结到我身上发条的虚拟神经回路,数目有多少根呢?」 「直接连结的有一百五十亿四千五百五十四万又九千八百四十六根,如果包含以共振连结方式相连的话,一共有六十二兆九千四百五十六亿三千四百五十七万又四千五百七十八根。」 「……直人阁下,我想确认一下,您是否看过我的设计图呢?」 「没有啊,说话回来,有那种东西吗?」 「没有,也不会有,所以我才会问您。直人阁下为什么会对我的构造了解得那么详细呢?」 「什么意思?」 「如果以个人所能拥有的测量器材——不对,就算是用专门机构的观测机器,只花三个小时是不可能解析我的构造的。换句话说,唯一的可能就是直人阁下事先就掌握了我的设计图。」 面对着不断追问的琉紫,直人表情愣住,歪着头说: 「因为东西就摆在眼前啊!就算不一一用器材来检查,光听声音也有办法了解到那种程度吧,从常识来判断的话。」 琉紫一脸狐疑地盯着直人看—— 「这种奇怪的常识,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啊——听声音,是吗?」 「呃,算是小小的特异功能吧?我有双比别人更敏锐的耳朵喔,类似机械的构造,就算不直接看,只要专注地听就有办法弄懂喔。」 「那真是……我的情况也是一样吗?」 「是啊,如果是听声音的话。琉紫的身体做得相当漂亮,所以从头到脚、甚至只是一根手指,要调整都不需多费工夫。也正因为如此,可以马上知道什么地方故障。就像在美妙无比的声音中听到夹杂着杂音,于是一口气就修理好了,我也没有想太多。」 「……」 「嗯?怎么了吗?琉紫?」 「直人阁下。」 「嗯。」 「直人阁下,真是变态。」 「嗯……咦?怎么对话好像接不太起来?」 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直人挺起身子。 「好吧,我差不多该走了。」 就在两人休息的时候,周遭的学生人数慢慢增加。学生们过桥时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一群人窃窃私语。 琉紫不解地看着他们的样子问道: 「……大家的视线很诡异地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是有什么原因吗?」 「唉,这个嘛,当然是因为像我这副德性的人,却和你站在一起的缘故啰。」 「从天而降、美如天使般的我,会让这群邋遢卑贱的草民投以惊羡的眼神,也是合理之事啊。问了愚蠢的问题,真抱歉。」 「嗯,是没错,不过现在的状况是还有我在啊。」 「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尊贵之身,和身为下等人类中顶尖人物的直人阁下,成双成对地站在这里,令人倍感惶恐啰?」 「才不是。我是说,他们是在想那个不起眼的笨蛋,竟然会和那样无比可爱的女生站在一起。」 「直人阁下。直人阁下确实是活在惨不忍睹的底层没错,不过也还轮不到比蝼蚁还不如的人类之流来说三道四啊。」 「你讲得连我都要哭啦。」 直人就快当场倒下了,他摇摇头。 「唉,无所谓啦。反正这是我自作自受,一直以来总是这样。」 然而琉紫听了却不高兴地摇头。 「不行,这样不好。」 「怎么说?」 「这是极为无法理解的事啊。这个群体有什么理由,可以把直人阁下定义为鄙视的对象,这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啊。」 直人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挑着眉反问她: 「听琉紫这么说,我才想问你,凭什么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能够将故障的我修理好的,在人类当中只有直人阁下而已。」 「那也是从琉紫的观点来看吧?大多数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那不就是因为他们连这点道理都无法理解,是比低能还要低能的无能之辈啊——」 「可是琉紫,社会还是由他们所构成的啊。而且大家都无法理解的事物就形同不存在——这就是社会的法则。」 ……长长的沉默之后,琉紫似乎很不情愿地开了口。 「要承认被直人阁下驳倒,实在是让我很不服气的一件事,不过我想您说的还是有一番道理。」 「你懂了吗?那就这样吧?」 「对不起,可以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琉紫拉住就要离开的直人,心里若有所思,仿佛想要他帮忙解惑似的。 「我听说人类这种生物有种莫名其妙的习性,就是如果可以没来由且无意义地从不特定多数的异性那里获得好感的话,就能获得某种地位。」 「我倒是很想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嗯,是那样没错,所以呢?」 「对直人阁下所属的群体而言,那是一项可以明确地用来评价人的『过人之处』吗?」 「嗯?话题还跳得真远啊……」 直人侧着头说。 「呃,那是因为受异性欢迎的人,自然就能得到较高的评价嘛,也就是有人拥护啊。」 「——那我就理解了。」 「不太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差不多该走啰?」 「好的。那么直人阁下,晚一点儿再会。」 尽管觉得琉紫目送他的眼神有些诡异,直人还是朝学校走去。 他穿过放着鞋柜的侧门,走向正门的玄关。因为自己的拖鞋早就被偷了,只好借用访客用的。 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急急忙忙走向教室。 班会时间前,大家在走廊上喧闹着,不过没有半个人看到直人的身影会去跟他打招呼。虽然就跟平常一样,听得到大家窃笑的声音,不过不同的是,其中好像还听得到同学之间的窃窃私语。 走进教室,他把书包放在满是涂鸦、有种熟悉感的桌子上面,然后坐了下来。照直人平常的习惯,接下来就是装睡来打发班会时间。 他趴到桌上,突然想起琉紫的话。 「评价……?」 老实说,他还真的没兴趣。如果是优秀的怪人的话,还可以说是瑕不掩瑜;但如果是无能的怪人,那就只会被大家排挤而已。 对于自己的无能与怪异,他可是丝毫不想掩饰。 于是眼前的现状就是自作自受。虽然很烦人,但是也没办法啰。 他趴在桌上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真的困了起来。 ……唉,一堆杂事烦不胜烦,没办法没办法…… 虽然平常导师来的时候他就会起来,不过今天打算就这样睡下去了。 直人就那样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 「——嗯……?」 直人在班上奇怪的喧哗声中醒来,心想该不会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但他一看手表,才十点四十六分。第三节课才要开始而已,他不过睡了两个小时左右。 直人抬起头来,心想到底是在吵什么呢?结果一看—— 「呃……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要向大家介绍一位转学生。」 讲台上站着第三节课的授课教师,还有一位少女。 一位光是站在那里就极为光彩夺目、闪耀动人的美少女。 柔顺摇曳的纯银色发丝、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带着桃红色泽的薄唇、泛着玫瑰色的双颊、加上一双闪烁着如皇冠般金色光芒的双眼。 超乎人类水准的美貌,让班上的学生们鸦雀无声。 「……现在是安怎?」 直人不禁连方言都脱口而出。 讲台上的少女大概听见了,于是往前一步,朝着直人轻轻地挥了挥手。 看着绝世美少女出神的全班同学的眼神,全都转移到向来不起眼的同班同学身上。 「我叫琉紫·优尔斯列夫,从今天起要和大家一起学习,不过我没兴趣把时间花在平庸劣等的诸位身上,所以请不必给予我什么指教也无所谓。」 银发少女的微笑像花开一般浮现,她行了个礼,直人则再度趴到桌上。 ● 「我想这样一来,你也有了对群体而言清楚明白的『过人之处』啰。」 「——呃……嗯,是啊,算是吧。不过你知道吗?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喔?」 在周围的目光扫射之下,直人耸耸肩说道。 嫉妒、憎恨、嫌恶、敌意……这些眼神如果具有物理性的作用力,直人大概早就被杀死了吧。 「现在有像琉紫这样的美女作伴,他们肯定会想『为什么是那个混账』。」 「……坦白说,我的感想是——要在人类身上寻找理性,可能远比训练一只牛用双脚行走要来得困难。」 「嗯,这我不否认。」 从第三节课过后,这一天对直人来说就像身处在风暴中一样。 硬是要坐到直人旁边的琉紫,在上课中始终紧贴在他的身边。午餐时间到了食堂,她就坐在直人的大腿上,用生硬的语气『嗯——』地喂他吃午餐。后来到了中庭、坐在草地上,她还强按着他的头,让他枕在她的大腿上…… 直人虽然不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是的话他就无法坦然表现自己的怪异了),不过在这种几乎要让人分崩离析的压力之下,他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让自己把头枕在琉紫的腿上。 大概是琉紫太肆无忌惮地和他卿卿我我,同学们只能成群地在远处观望,也没机会问一些转学生总会被问到的问题,直到放学后才终于有几个胆子较大的学生靠了过来。不过…… 「那、那个、方便讲几句话吗?」 「好的,有什么事?」 「啊、呃,你才刚转学过来,如果有什么——」 「可是我并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再会啰。」 「不了解的地方——咦、欸?」 …… 「嗨、嗨!琉紫真是漂亮啊!」 「是的,这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呃、那个……我说琉紫啊——」 「请你不要用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智力的脑袋叫我的名字吗?还叫得那么亲热。请先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再来好吗——不对,不必再来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 「你好、我是二年级的——」 「远远从楼上垂下你那张令人感到抱歉的脸,想必是相当憎恨我啊,不过我身上并不具有对蚂蚁感兴趣的神经,所以恕难奉陪。」 「啊、那个——我可是相当受人——」 「我已经说了,请你消失吧。还是说——你听不懂人话?」 …… 「呃——」 「现在你正要说的那些话,会消耗掉地球上多少氧气、所耗费的热量又会牺牲许多的生命、甚至也将浪费我无比贵重的时间,所以请先考虑是不是还有说的价值——好,请继续。」 …… 对手一一阵亡,尸横遍野。 与直人说话时如天使般的微笑,在面对其他对象时则转变成冰冷的表情、毫不留情的声音,以及恶魔般的言辞,将对手一一刺杀。 结果在直人和琉紫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的途中,无数个少年少女的心就这样深深地被她刺伤了。 ● 走出校门,直人和琉紫两个人沿着鸭川河边走着。 他们在途中遇见精神饱满地跑着步的老人、练习乐器的大学生,然后两个人从出町柳走向四条通。琉紫回头看了看步履蹒跚的直人说道: 「直人阁下,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耶。」 「嗯,确实……拜你所赐啰。大概就是所谓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直人阁下那么在意那些无聊的眼光,还真是胆小啊——不过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算了,别提了,我看世界要变样了。」 直人好像很苦恼似地说道。 「话说回来,我有个疑问,你是怎么转学进来的?」 琉紫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是提出转学申请啰。」 「唉,这种反射性的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难道你今天早上才送出申请书,当天就可以转学吗?」 「我跟校长稍微『谈』了一下。」 「『谈』什么……?」 「直人阁下,您不必知道也没关系的。」 「等一下,我怎么突然感到十分地不安。」 「真的没什么啦,我只是就校长头上戴的那顶毛发状配件,跟他闲聊了几句而已。」 「恐吓!这是恐吓啊!」 「哪有这回事?我只是在闲聊之后,向他提出『小小的』请求而已。」 「……呃,琉紫小姐,我记得你好像说住的地方还有钱的事情,你都会想办法,你该不会要用什么犯罪的手段吧……?」 「直人阁下。」 琉紫露出令人倾倒的笑脸—— 「所谓犯罪,是『被发觉之后犯罪才能成立』——这是永恒不变的常识吧?」 「……好吧,我什么都不问。更要紧的是你说找到睡觉的地方,那是哪里呢?」 「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啰,在那栋大楼后方的『嗯·哼』旅馆。」 「……琉紫小姐?」 直人马上停下脚步,对她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不是间爱情宾馆吗?」 被他一问,琉紫圆睁着双眼。 「——没错。真是意外啊,直人阁下。您该不会去过了吧?」 「你想有可能吗?只是班上的『现充』们经常出入嘛——唉,这种事无所谓啦!干嘛要去住爱情宾馆啊!?」 「但是那间『嗯·哼』爱情宾馆可是目前京都区里最便宜、设备也相当完善的住宿设施啊。」 「问题不在这里嘛!要是被目击到我和琉紫从爱情宾馆里走出来,大概一下就被退学了吧!?」 「……真是无法理解啊,那么直人阁下有什么伟大的替代方案,可以说来听听吗?」 看着琉紫皱着眉头略显不悦,又用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这样问他,直人连忙想了想。 「……那、那今天晚上就暂时到漫画咖啡店过夜吧!」 话一说完,他就拉着琉紫的手往前走。 也许是浪费时间在爱情宾馆附近闲逛的缘故,当他们走在商店街上时,人潮已经开始增加,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合适的漫画咖啡店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好吧,再等一下,就可以用便宜的夜间方案了——」 ——直人一转身,脸色马上一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琉紫身边出现三个男的将她团团围住。 那是大学生年纪的年轻男子,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长得有点猥琐,邋遢的服装上吊儿郎当地佩着闪闪发亮的配件。 其中一个混混a,嘻皮笑脸地跟琉紫搭讪。 「哎哟哟!你真是个大美女啊!」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哈哈哈,『又怎么样』!不过你真的是极品啊!」 「喂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啊?请你吃顿饭吧——?」 状况马上就很清楚了。就是三个小混混abc,被琉紫这样标致的猎物吸引过来。 那是平常并不会有什么瓜葛的人种,既不会把对方放进视线范围内,就算真有什么牵扯,也只会是打哈哈、笑一笑就忘记的对象,不过—— 「——」 直人突然全身燃起怒火。在那股冲动之下,他抓着琉紫的手—— 「我们走吧,琉紫。」 「好。」 琉紫正要离开,却被三个男的挡下。 他们一下子就绕过来,挡住两个人的去路。 「喂喂,我……干嘛啊?干嘛突然……」 「她要跟我们去约会,你这小鬼闪一边去。」 混混a、b两个人露出近乎猥亵的笑脸说道。 另一个混混c则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打量着直人—— 「你是怎样?该不会是这女生的男朋友吧?」 「小拓兄,这梗好好笑喔!喂,不会吧!」 三个人爆出大笑,一开始来搭讪的混混a这时朝琉紫伸出手来。 直人一察觉他的动作,立刻朝那只手狠狠拍下去。 「唉——痛啊……你这家伙干嘛啊?啊?」 三个人的笑脸瞬间消失,显得怒气冲冲的样子。 不过在激动之下,直人照样跟他们呛了起来。 「叫什么叫——像你们这种家伙,还搞不清楚自己该碰的是什么样的对象?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就算厚脸皮也该秤秤自己的斤两,一群长了脚的垃圾!」 ——哎,自己讲了些什么啊。 头脑中较冷静的部分警告着自己。 对方虽然看起来是不太健康的混混,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三个年轻男子,而自己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瘦弱小毛头。 要是拳脚相向打起来的话,自己就算再怎么挣扎,除了被围殴之外,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 刚才如果好好应付一下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溜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内心一点儿都不后悔。 就算有机会重来,他绝对还是会讲出一样的——不对,重来的话大概就会踹他一脚了。 ——没错。他要是敢对琉紫动手的话,不论用什么手段,自己都要尽全力保护她—— 三个男子在暴怒之下,面目狰狞地伸手朝自己抓来。 直人咬紧牙关,瞪着那三个人。 随即—— 「——直人阁下,谢谢您!」 爽朗的声音传来。 「——直人阁下让我对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咦?」 他不由得反问。 一转眼,只看到琉紫的裙子摆动着。至少直人眼前能看见的就只有那一幕而已。 不过从风势与声音——可以知道有『某种东西』像是轻抚着三个男子般飞舞着。 沙——地响起一阵怪声。 三个男的身上从衬衫、裤子、配件、鞋子、内裤一直到头发,就像被某种巧妙的戏法给解体一样,零零落落地掉到地上。 「——对不起啰。」 三个人瞬间赤身露体,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般,琉紫则抓着裙摆优雅地行了个礼。 「学校那群乱七八糟的人对直人阁下的态度,原本就已经让我很感冒,所以不小心就火大起来,也没有想太多。」 「呜、呜、啊……」 「还有各位,幸好你们没有对直人阁下动手,感谢你们。直人阁下就算再怎么变态,看到被砍下的人头,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吧。」 琉紫浅浅一笑。 然而那种眼神就像看着上头聚满苍蝇的腐肉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再怎么愚蠢的人,也能理解那当中的意思吧。 三个全裸的男子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地逃走,他们的惨叫声引起了更大的骚动,然后远远传来了像是警官的怒吼声。 「……还是赶快进漫画咖啡店里吧。晚上让琉紫在外头流连实在太危险了!」 直人推着琉紫急忙走进店里。 这是直人经常光顾的漫画咖啡店。 店里空间宽敞明亮,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外不仅设备维护得良好如新,吧台的饮料种类也应有尽有。 琉紫站着环顾店里的各个角落—— 「……还算不错嘛。」 她好像有些不满意地噘着嘴说了。 「不过应该还是『嗯,哼』那里的环境会比较好。比起宽敞舒适的房间,直人阁下难道比较偏好狭窄沉闷的空间?」 「嗯,好啦,随便你说了,好吗?」 两个人走向柜台,里头一个年轻的男店员走了出来。他看到琉紫的瞬间就愣住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露出笑脸。 「欢、欢迎光临。请问有会员卡吗?」 直人把会员卡递给他,说道: 「我们想要选夜间方案。」 「从现在算起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必须以一般时段计费,请问这样可以吗?」 「嗯,那就这样吧。」 「谢谢,请问要选什么位子呢?」 直人一时语塞。 他看着店员拿出来的店内空间配置图,犹豫不决。虽然店里有咖啡座、包厢、商务座位、躺椅……等等各种座位,不过考虑到要两个人一起过夜的话…… 直人还在犹豫,琉紫就从一旁站出来说道: 「我们要情人座。」 「咦……?」 「好的,那么请到四号包厢。」 琉紫不管一旁僵住的直人,很快地结了账,从店员那里收下会员卡和收据。 「等等啊,琉紫!为什么选情人座啊?」 「这样不是正中下怀吗?比起摆着床铺的宽敞房间,在狭小的座位上更能紧贴着我。我能拥有这样的洞察力,察觉到直人阁下这种下流的欲望,您是不是很感激呢?」 「才没这回事!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这么一想,您那么顽固地拒绝上爱情宾馆,就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啦。」 「那是因为我们还未成年啊!」 「直人阁下,请您放心。不管直人阁下内心抱有怎样不被社会所容许的特殊欲望,我全都愿意承受。」 「我已经说了嘛——唉,算了。说不定还是那样比较安全。」 「是啊,而且这一带治安好像不太好。虽然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避开危险还是很重要的事。」 「嗯,是啦……」 是别人要避开危险吧,直人小声嘀咕着。 ——万一又有哪个傻瓜闲来无事找琉紫搭讪,搞不好就会发生店内杀人事件……! 进到指定的包厢,直人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 「……真是漫长、太漫长的一天啊……」 如铅般沉重的疲劳感整个压在他身上。 他真想就这样睡去,但是不行。直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您要去哪里,直人阁下?」 「我去借用一下澡间冲个澡。一早就汗流浃背,这样实在很不舒服。」 「这样子啊,好的。」 琉紫向他行着礼时,直人就那样穿过她的身边,朝淋浴室的方向走去。 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就停下,转过身来。看着琉紫一脸茫然,他这么问道: 「咦,你干嘛跟着我?」 「……?您不是下了命令,要我帮您刷背吗?」 「那种话我一句都没有说啊!」 「是,不过因为直人阁下好像不喜欢直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欲望,所以我只能试着从您的发言中去探究背后所隐藏的真正意图。」 「不需要这样!」 「……真的吗?这样子好吗?在狭小的密闭房间里把衣服脱了,用沐浴乳和海绵为您服务,这样的特殊待遇您难道不想要吗?」 「……」 「直人阁下?」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洗。」 「若是那样,那我就回到座位上等候。」 「……嗯,回头见。」 行过礼后,琉紫走回原来的位子。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直人不由得瘫软在地。 他擦擦眼角泛出的泪水嘀咕着。 「……我到底在干嘛啊……」 ● 「喔!?这是在干嘛?」 冲过澡后直人一身清爽地回来,看到情人座上堆满了各种类型的杂志和漫画。 端坐在沙发上的琉紫正以惊人的速度读着它们。 她暂时停下动作,朝着直人说道: 「您回来啦,直人阁下。」 「呃、嗯,我回来了……这些是要做什么?」 「这是情报收集的一环。停机了两百零六年之后,我想有必要尽可能地补充现代资讯。」 「……包括这些漫画在内?」 「大众娱乐也是重要的参考素材。」 「是、是喔……那我就先睡了,真的累了。」 「好的,晚安。」 琉紫这么说完,面朝直人端坐着。 直人在一旁坐下,然后问道: 「琉紫是……自动人偶,所以不用睡觉啰。那发条呢?」 「请不必担心,我是自动上炼的。」 「喔,这样子啊……咦,超过四兆个齿轮,全都靠自动上炼?」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直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呃,嗯。不过要不是这样,反而奇怪。」 就算是最先进的机型,自动人偶至少一周得上一次发条……让人再度体认到琉紫的规格之高。或许与目前她所展现的性能相比,自动上炼的功能已经不足为奇…… 直人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枕着手臂、闭上眼睛。 接着,琉紫用冷冷的语气说道: 「——无视我,是吗?」 「咦?」 直人不禁睁开双眼。看到琉紫满脸不悦,直人屏住呼吸。 「我的大腿明明要让您枕着,您故意装作没看到吗?」 琉紫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 直人翻着白眼反问她。 「……这样好吗?」 「今天早上和午休的时候都是这样啊。况且直人阁下现在是我的主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没有,完全没有。」 直人马上回答,将头轻轻地靠在琉紫的腿上。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仿佛要让人溶化一般,直人叹了口气,在沙发上蜷曲着身体、闭上眼睛,于是睡意立刻袭来。 「直人阁下。」 「嗯?」 「今天一整天我都看着直人阁下。」 「嗯。」 「老实说,直人阁下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是吗?嗯,我大概没办法否认吧。」 「是的,而且直人阁下似乎认为自己极度被蔑视。」 唉唉、直人发出懊悔般的哀叹。 「对不起啊……有这么逊的主人。」 「——是啊。虽然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惭愧是必要的,不过……」 直人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但是—— 「……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晚安。」 「……嗯。」 直人立刻就进入梦乡。 琉紫用手轻轻梳理着直人蓬乱的头发,轻声地说: 「……直人阁下,您觉得我怎么样呢?」 直人没有回答。琉紫也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从今天一天的观察,可以看出直人只对机械的相关事物感兴趣。 既然如此,他之所以想要得到这么一具极致的自动人偶,只是因为我是一台性能卓越的机器。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那为什么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又像对待人类的少女呢? 「真的是难以捉摸的人啊。」 琉紫噗哧一笑,低下头来,忍不住又想起刚刚的冲突。 究竟直人是把自己当成他的财产、或是看成一个少女,这还不是太清楚,不过至少他会保护自己。 ……我有受到珍惜。 至少可以确认这一点——这样就足够了吧。 琉紫脸上浮现纯真无邪的微笑,就那样一直梳理着直人的头发。 ● 从全员出动进行分析作业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六个小时。 分析的作业进展顺利。 中心支柱的二十七个楼层中,第二层的确认工作已经完成。 可惜的是还没有发现问题点。不过如果作业以这种速度继续下去的话,估计两周内应该可以完成所有楼层的确认工作。然而,就算结果如此——众人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作业进展得太顺利了啊。」 没错——那就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作业顺利进行的理由——可以用『无人打扰』来简单说明。 所谓打扰的人,也就是『军方』。 当然,既然已经缔结条约,『军方』就不会毫无顾忌地来妨碍,顶多是会郑重地提出『合作』的请求。『技师团』尽管对他们的好意表示感谢,不过为了让作业进展顺利,只好委婉拒绝。然而『军方』身为平时管理维护都市结构的单位,仍有他们的自尊,对于从别处闯入、擅自行动的『外来者』自然不会觉得愉快,况且他们也必须在都市的居民面前保住面子。 于是『军方』就拿机密、责任等等来当挡箭牌,想要对作业表示他们的意见,而『技师团』则一边闪避这些干涉,一边设法让作业顺利进行。 对『军方』而言,来了一群夺走自己工作、爱好抢功的秃鹰。 对『技师团』来说,那是只会说大话的无能者集团。 这就是玛莉他们经常必须面对的局面,不过—— 「今天一整天,只看到几个军属技师啊。」 他们不是完全不在乎。 抵达的时候就已经被要求『合作』,现在也有一名军属技师以监督的身分,在会议室的一角默默地监视着他们。不过也就是那样而已。 最初拒绝他们所提的合作要求之后,他们也很干脆地就撤走。身为都市心脏部位的中心支柱,平常照理有一千名以上的员工进驻,但是他们也二话不说就答应退出。 这么明理,反而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技师团』意图不明的指令。黎明前突然的重力变动。 『军方』诡异的反应。 把这些小小的异常一个一个摆在一起,玛莉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最糟的状况』。 「这次搞不好真的……说不定就……」 「玛莉老师……」 一个年轻的部下低声叫她。 玛莉从他的表情中了解了状况,于是点点头。 「我知道,没关系,已经先想好办法了。」 「那么,还是……?」 「虽然不能说十分有把握,不过我想马上就会有结果出来。」 或许是从玛莉回答的表情中看到一丝不安的神色,年轻的部下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那么——」 玛莉吐了口气,踩着缓缓的步伐走向升降梯。监督的军属技师从身后默默跟了过来。 这人大概平常在这里担任主任职务吧,练出的浑厚胸膛很有军人的样子,胸前的口袋处别了一枚徽章,表明他二级钟表技师的身分。 等着电梯时,玛莉对男子说道: 「我去外头透透气,没关系吧?」 「请自便。」 男子以冷淡的语气回答。 不过玛莉看来并不以为意,她搭上稍候片刻后降下来的电梯,按了前往地面的按钮。 玛莉等一群人目前作业的地点,从都市区的位置来看,约是深度八千两百公尺的地下——第三层。搭乘以分速一千公尺升降的电梯,大约要花上八分钟。 玛莉看了一会儿电梯门上的深度计,然后像是无法忍耐电梯里的沉默一样转过身来。 「那把手枪是br-19吧?」 她以清亮的语调对男子说着。 她看着男子佩带在腰上的手枪,不过他没有回答,直挺挺的站立姿势甚至纹风不动。玛莉仍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 「它不是靠齿轮的回转,而是透过高速连动来让空气压缩、爆发,以此击发子弹——和以往的手枪比起来,后座力虽然较强,不过利用这种后座力可以增强下一发子弹的压缩力,所以枪枝的制动力也较为优越。弹匣数通常为七发。握把上附有防止掠夺用的开关,对吧。口径是——咦,点四五口径吗?如果以威力为优先考量的话,br-sp33的突击步枪应该会比较方便吧?」 玛莉流利地解说着『军方』的制式手枪,男子的表情显得有些吃惊—— 「你了解得还真清楚啊?」 「嗯嗯,这是我们家做的枪。」 「——喔,对啊,你是布列格公司的大小姐嘛。」 「你知道吗?布列格家出生的人,都会被要求牢牢记住布列格公司设计、贩售的所有商品的细节喔。作为五大企业之一——所有的产品,从婴儿床到大型运输机,真的是……」 「真是辛苦啊。」 「是啊,小时候真的很痛苦。」 「不过坦白讲,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有点儿无法理解。如果是公司职员的话那倒另当别论,给大小姐受那样的教育,真的有必要吗?」 他那高亢的语调像是在嘲笑一般。 不过玛莉似乎可以领会般地微笑着——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啊,其实是徒劳无功的事嘛。如果有那种闲工夫的话,其他值得学的东西还很多。」 「是呀,像是这个吗?」 「啊?啊——!?」 一开口的瞬间,男子就趴倒在地。 「啊、呜呜呜……!?」 ——原因不明。 虽说是技师,但既然隶属军方,就一定受过战斗训练。就算不是实战部队,练过的格斗技程度也足以轻松对付两、三个混混。 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他连抵抗都无法抵抗,就被撂倒在地并夺去武器,最后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踩在脚下、用枪抵住他的后脑勺,这是什么状况? 「我说过了吧?所有的商品『细节』都必须牢牢记住,当然也包括『用法』啰?——话说回来,能不能暂时请你安静一下?」 「你、你这家伙究竟想怎样——呜呜?」 「喂,我说过叫你安静了吧?你这只狗。」 玛莉用轻松的口吻说着。既不兴奋也不紧张,极其自然的语调。 听了这话又感受到抵在后脑的枪口,男子失去抵抗的意志。 电梯抵达地面。 电梯门在气压声中开启,眼前有具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已经在那里等着——是哈尔达。 他往电梯里一看,啪啪地敲了敲自己的光头。 望着被踩在玛莉脚下的男子,他有几分同情似地说道: 「你大难临头啰。怎么样,你就当作被狗咬到吧——」 「废话少说,快点进来啦。」 「嘿嘿,抱歉抱歉。」 哈尔达乘上电梯,按下下降的按钮。电梯再度往地底急速下降,然后过了十几秒突然被强制停止。在成了密室的电梯里,哈尔达将男子的手脚捆绑起来。 过程中尽管男子扭着身体死命地挣扎反抗,不过身体已经机械化的哈尔达岂是他的血肉之躯所能反抗的角色,因此他只能束手就缚倒到地上。 玛莉踩着他的头说道: 「好吧,那么就叫几声来听听吧?」 「——可……」 男子挣扎着,不过玛莉的脚踩着他的头,动也不动。 看着他的样子,她扬起嘴角—— 「哎呀,怎么了啊?你还想要反抗吗?看你挣扎的样子,好像十分愉快嘛,你这个变态。」 「你看来相当愉快啊,大小姐。」 「小时候我最喜欢训练小狗啦。有只桀骜不驯的大狗,最后只要我链子一拉,它还是一样呜呜叫了两声,变成可爱的小狗喔。」 就像这样啊——玛莉拉起男子的领带。遭人踩着头、扯着脖子的他,挣扎着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对了,哈尔达,你帮我把玩具带过来了吗?」 「嗯,带是带了……不过真的要用吗?」 哈尔达的样子有点迟疑,他拿出一支白色针筒,针筒里装着不明的银色液体。 男子看到那东西,吓得脸部抽搐起来。 「什么……喂、那是什么东西啊!你们想给我打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自白剂啰。」 「啊——」 「——才怪,像我们这样的小市民,哪能拿到那种东西啊。」 「有这种小市民吗!?」 这个沉痛的意见大概没有人会反对,不过玛莉相应不理,维持着她似乎很愉悦的笑脸。 「其实这是水银。」 「水……水银!?」 男子喘着气,睁大的双眼几乎就要爆裂一般。 「对啊,用在自动人偶的维修用途。」 「你、你这家伙是玩真的吗!被注射那种东西会怎样——」 「这个嘛,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玛莉得意地笑了。 「怎么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 男子脸色苍白。他的嘴巴抽搐着、眼角渗出泪来,被绑住的手脚颤抖着,全身冒汗。 「那么,就来决定一下规则吧?我当主人,你是小狗。不管我问什么,你就汪汪叫两声,老实地回答吧。怎么样,很简单吧?」 「你、你们这样做,难道不会出问题吗——啊呜!!」 玛莉重重地踩着男子的脸。 「喂,只是叫声汪吧?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懂呢?还是说你当我是笨蛋?」 「你这个臭丫头……呜啊!」 「还是要我踩到你那微不足道的脑浆全都爆出来为止?凭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技师,居然敢忤逆我?哎,搞清楚自己算哪根葱吧,你这狗杂碎。」 「喔喔大小姐,才刚开始你就暴冲过头了喔。」 哈尔达用规劝般的口吻插嘴。 看着脸上全是泪水和鼻血的男子,他显得很同情地温柔说道: 「我说老兄,我们这位大小姐已经玩得很乐了,我就简单问你几句话。只要你能坦白回答,我们就放过你。就这么说定。」 「呃……呜呜……」 「听好啰,就问你两件事。『发生异常状况的地点在哪里?』还有『军方掌握到什么程度?』——可以老实回答我吗?」 「不……不行,我不能说。」 男子看了看哈尔达的眼睛,别过头去,显得很不安的样子。 「喂,老兄,不要让我们费太多工夫好吗?」 「要是说了,我就死定了!」 「那你想让这位大小姐把你玩到死吗?」 哈尔达扬着下巴这么一说,玛莉拿着针筒摆出架势。 「我给你一点儿忠告,这位大小姐可是货真价实的虐待狂喔。是生在法国、出了名的虐待狂喔,一般的平民男子对她来说只是家畜而已啊。」 「不、不行。」 「这位大哥~~」 「要是跟你们说了,甚至连我从都市里逃出的家人都会被『军方』杀死啊!!」 男子像是抽噎似地喊叫起来。 「混账,可恶!想杀就杀!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喂喂、冷静点,老兄——啊,不是,是新岛良治。」 「呃……?」 突然被叫了名字,男子大吃一惊。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男子颤抖着,哈尔达给他看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小张白色的塑胶牌。是身分证。 「……!?」 「『从都市里逃出』……你说溜嘴了吧?居住在都市中,但是目前跑到外头的新岛先生……花十五分钟就可以锁定身分吧?」 「哈尔达,这个男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把他处理掉吧,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对了,别忘了他的家人,设法让他们发生意外丧生吧。」 玛莉用狂妄的态度命令着。 哈尔达耸耸肩,把枪口抵在男子的太阳穴上。 「嗯、就是这样啰——不好意思啦。」 「等等!等一下!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肯说了?」 「请让我说,求求你……!」 「很好。」 玛莉冷冷地瞧着蹲在地上啜泣的男子说道。 「那么,回到刚刚第一个问题,发生异常状况的地点是哪里?」 「是第……第二十四层。」 「二十四……相当低的楼层啊,似乎是重力控制系统的所在楼层?」 「没、没错……因为发生致命的故障,控制气压的中枢里……」 「好了。变得相当坦白啊——那么,『军方』掌握到什么程度?」 「这、这个嘛……」 「这还用问吗?大小姐。」 哈尔达说道。 「他们完全掌握现况了啊,而且已经决定放弃修理。『军方』清楚掌握了发生异常的地方,却没有把情报传递过来,还让维修的员工全员撤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男子沉默不语。这正是比什么都还要有力的回答。 「嗯……原来如此。换言之,『军方』放弃修理这座住了两千万人的都市,于是那就变成我们的工作。」 「哼——」 听了玛莉附和的话,男子却像解脱了一般出声嘲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能修的话,你们就去修啊。」 「——喔喔,这么嚣张。才对你客气一点,马上就放肆起来啦。是不是没有学习能力啊,你这只劣种狗。」 「哈——哈哈哈哈!你们想把它修理好,那是不可能的!」 「不要把我们优秀的成员和你们这群低能儿相提并论好吗?」 「嘿……我不知道你在这群家伙之中是多么了不起的老师,不过早就没时间啦!」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座都市就要被『抹消』啦!时间只剩四十二个小时!!」 ——『抹消』。 也就是故意让都市——崩毁。 都市若是发生无法修理的故障,在问题尚未波及行星的整体结构之前,就将它整个切割放弃——也就是所谓的『分类程序』。 「——你少做白日梦,在那里漫天扯谎了。再过四十二小时就要被抹消,却完全没有发布避难通知,有这种事吗?」 「发布了啊……针对『军方』和政府相关人士,早就发布啦。」 「——」 哈尔达抓住嘿嘿笑的男子前襟,朝他怒吼着。 「你们这群家伙!打算对这座都市里的两千万人见死不救吗!?」 「哼……你们这些人,想想因为自己修理失败而遭到抹消的都市有几个吧,少在那里自命清高了!你们这些家伙自豪的技术,说穿了还不是用人命换来的!」 「闭上你的脏嘴,你这个蠢货。」 玛莉瞪着男子说道。 「确实,我们不是万能,因为救不了而不得不放弃的都市,也不只是一座两座——但是我们尽全力到最后关头,跟只求自保、弃两千万人于不顾的那群人相比,我不认为可以混为一谈。」 「哈!讲得好像我们就完全没有尽力一样!?那我问你们,事到如今你们还不知羞耻地出现在这里,原因是什么——是啊,就是因为上头人们的面子啊,为了体面之类的狗屁理由,就被丢到这座城市!你们这群家伙会出现在这里,终究还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吧!」 「————」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什么『无国界技师团』啊!一群伪善的家伙!这样一群人,里头全是黑心货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坦白说啊!那个传闻也是真的吧!」 「……哪个传闻?」 「别在那里装傻啦!你们这些人故意破坏中心支柱,然后从中培养自己的知识技术,就是这样的传闻!两年前在阿姆斯特丹,听说也是你们在搞鬼啊!!」 「——」 玛莉挥下针筒。看到尖锐而粗大的针头刺在自己的胸口,男子发出惨叫。 「呜啊啊啊!可恶、可恶!混账东西!你还真的把针插进来!这个混账丫头!」 「我看你好像搞错了,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玛莉说着,黯淡的眼神像是看着虫子一般。 「不管上头的意思怎样,也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军方』不顾两千万市民的死活,这个事实既不会改变,也没有把它正当化的理由。」 「少啰嗦,可恶,你这个杀人狂……!」 「还有,别用你们那种卑鄙肮脏的猜疑心来揣测我们,我们一定会救给你们看,营救这座被『军方』弃之不顾的都市。」 「哈、哈哈!别在那里虚张声势说大话了!只剩下四十二个小时啰!?就算有一百倍的时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到那个时候,我只能和都市一起死去。」 「呃……」 玛莉的视线从喘着气的男子身上移开,对着哈尔达说道。 「没时间啰——快点吧。」 「了解。这家伙怎么办?」 「随便处置一下吧。嗯,把他丢到最下层也行。」 「喂,你这家伙!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把解药给我啊!」 「马上就要被处理掉的劣种狗,不需要那种东西吧?」 「啊——啊啊啊!可恶、混账!一开始你就是这么盘算的吧!什么天才啊,可恶!去死吧,你这贱人!」 哈尔达朝这个乱喊乱叫的男人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 男子痛苦地扭曲着脸,昏了过去。玛莉瞧了他一眼,嘴里嘀咕着。 「……身为一个二级钟表技师,连有机水银和奈米齿轮保存液都无法区别,实在是……这种程度竟然还能在这里做维修工作啊。」 「嗯,就算对人体无害,如果身体没有机械化的话,还是用不到啊。」 扛着失去意识的男子,哈尔达站了起来。他重新启动停下的电梯,用严肃的表情对玛莉说道: 「你还好吧?看起来好像很累。」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莉低着头说。 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巴—— 「哈尔达,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家人,用我的名义去和布列格家族交涉一下。」 「了解。」 「还有,『技师团』把我们送过来,到底有什么打算,要尽快确认。」 「我会去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去帮我买巧克力好吗?拌有浓浓焦糖的那种甜味巧克力。」 「喔喔,会胖喔?」 「别管那么多啦,买整箱回来好了,可以吃个过瘾。」 玛莉一边喀喀地把糖果咬碎,一边抬起头来。 「再来就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啦。」 ● 赶回第三层的作业现场,玛莉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只能扯开喉咙大声说着: 「各位,请停下手边工作听我说!」 各自工作的部下们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玛莉。玛莉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脸,然后说道: 「异常区域已经找到了!是在第二十四层、气压控制的地方出了问题!!所有人员现在马上开始移动!先抵达的班就请开始观测作业!」 成员们各个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不过很快就开始进行撤除作业。在一下子变得人声嘈杂的房间里,站在一角的军属技师瞪大了眼,似乎想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维修士官长康拉德不知何时来到玛莉身旁问道: 「——真的很惊人啊,玛莉老师。您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我只是诚心诚意,全心地『祈求』而已。」 「嗯,这样子吗——真是乱来啊。」 康拉德整备士官长像是劝诫般地苦笑着,玛莉并没有理会。 「更重要的是动作要快——限制时间是四十二个小时。」 听到她这么一说,观测班发出惨叫。 「什么!四十二个小时,什么也做不了啊!」 「就算已经找到了异常区域,要确认故障原因和尝试修复方法,也要花上一个礼拜啊!」 「那么难道要夹着尾巴逃走吗?」 玛莉盯着成员们,眼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军方』已经放弃修理作业,据说他们决定要将这座都市加以抹消。就这样放下一无所知的居民,不顾他们的死活。」 「啊……!」 「有这种事!有没有搞错啊——!」 「算了,那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就是『军方』啊!」 玛莉的愤怒马上感染了现场的成员,在数十个人轻蔑和批判的目光中,只见军属技师们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 玛莉拍拍双手喊了起来。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将会负起发布避难通知的责任。不论如何,现在请马上行动,接下来就连一秒钟的时间也不能浪费!」 接着他们就用风速般的速度移动。大量而凌乱地摆在各处的器材、数不清的文件,只花了五分钟就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名人员离开之后,玛莉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场地,深深叹了口气。她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额头贴在上头。她的双手颤抖着。针筒刺入肉体的触感还留在手里。 握枪的手感、脚底踩着人的柔软感触、男子忿恨的话语,都还清晰无比。 ——她以为自己可以办到的。 只要一声命令,哈尔达也会照办的吧——再怎么说,那是他的老本行。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她想既然自己是大姐头,就应该自己动手,而且她也不会迟疑的。既然要做,好歹也要凭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意志去做。 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下开始了她的『讯问』——不过后半段便荒腔走板了。 把针筒插到对方身上这件事,更是糟透了。那完全没有意义,只是为了宣泄郁闷而已。单纯是任凭感情用事、单纯的暴力行为。 那是对无视于拯救两千万人之义务与责任的人所爆发的愤怒。然后…… 「要在四十二个小时内修理好——?不可能啊……有数十兆个零件啊!」 对于背负着相同的义务与责任、同样想要逃离的自己,所感到的愤怒。她的嘴唇颤抖着。 「神啊……」 玛莉并不信神,至少不相信那些由人类所创造出来、叫得出名字的神。玛莉总是相信人类的理性和知性。 然而,即便如此,玛莉相信突然从天而降的天启——在重要关头时脑海中的灵光一闪,就像是微小的齿轮相互咬合一般。玛莉相信在澄澈的精神与逻辑的尽头,有着人类所无法衡量的巨大存在。 她慢慢地抬起头,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不论如何,从现在起,一秒钟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因为命运的恩宠,只出现在死命一搏之后的彼端。 玛莉擦去眼角所渗出的某样东西,同样朝着第二十四层前进。 第3章 冲突11:45 「干嘛要穿成这样啊……」 周末中午,在四条通一间汉堡店里的某个座位上。 直人趴在桌上,一脸憔悴不堪的样子。琉紫淡淡地对他说: 「直人阁下,您有听过『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话吗?」 「嗯,意思我是知道,不过用在我身上,感觉怎么好像带有恶意。」 直人的回答听来像是呻吟一般,他的穿着打扮和平常截然不同。 脱掉一年到头总是穿着的制服,换上了丹宁短裤加上黑色条纹衬衫;穿到快烂掉的便宜球鞋,则换成黑色的皮靴——虽然简约,却是很有品味的穿着。 蓬乱的头发也剪成清爽俐落、富有层次的短发。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型男』一员,跻身为『现充』的成员。 ……至少,单从穿着来看的话。 「一大早就叫我出门,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被丢到理发厅里,然后又东跑西跑,真的是累死我了……」 「直人阁下,不是理发厅喔,是发型沙龙。」 直人抬起头,心想有什么不同吗? 坐在对面的琉紫,身上汇集了店里许多人的目光。那是当然的嘛,直人心想。 毕竟她拥有『人类无法比拟』的美嘛。 亮丽的银色发丝轻柔飘逸,雪白的脸庞加上闪闪动人的双眼。再加上她那如梦似幻的肢体,光是坐在那里就宛如天使一般。 对于那些赞赏的眼神,琉紫事不关己似地对直人说道: 「直人阁下,虽然有些失礼,不过我不得不说,这样才是应该有的仪容喔。您的长相已经出奇地不起眼了,衣着还是一年到头一套制服穿到底,实在不像话。」 「『出奇』是什么意思啊……」 直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唉,你说的是没错。一直到晚上都还穿着制服四处晃荡,是有点难看……不过到常去的『shimumara』或是『优衣落库』买不就好了吗——」 「直人阁下,shimumara或优衣落库的衣服要穿得好看,也要有相当的品味和脸蛋啊。」 「别说什么脸、脸蛋的了……」 直人语气颤抖地说着,不过琉紫不理会,继续说了下去。 「长得抱歉的人如果连穿着都随便,不要说姿态或品味,就连经济观念都会遭受怀疑,于是就更突显他们如何令人感到抱歉了。虽然说勇于挑战这种壮举的人,纵使其表现出的姿态惨不忍睹,还是让人有几分肃然起敬。」 「……琉紫,没想到停机停了两百年,你还能这么清楚这些道理啊?是在漫画咖啡店研究的吗?」 「是的,一部分是。不过这些都是从一千年前就存在的品牌,而且在我停止运转的期间,他们的经营方针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哎……原来那是一千年前就有的看法啊……」 直人点点头,不过突然又歪着头说: 「话说回来,虽然买都买了,但花了一大笔钱张罗这一身穿着,再加上整理一头乱发,让人感觉口袋深度好像很够似地,可是你说要设法的那件事办得怎么样啦?」 「我已经安排好了。」 琉紫回答的表情一派轻松,直人反而皱起眉头。 「——具体来说是怎样?」 琉紫微微笑着,把直人的储金簿递了出来。 ……直人这才想起,在那之后钱似乎就那样一直托她保管了。想起这件已经完全忘记的事,直人翻开自己许久没看的存簿。 「——!」 他一看就呆住了。 一二三四五……多了好几个零。 「琉、琉琉琉琉琉、琉、紫、小、小姐?」 「直人阁下,就算您再如何被我这么一具绝世的自动人偶所拥有的手腕所感动,也不必特意用这种不堪入耳的跳针语调来表达您对我的赞赏吧。」 「才不是啊!我是要说、咦?呃、这是真的吗?那个?怎么会……?」 惊慌失措的直人因为头脑太过混乱,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琉紫很同情地盯着他那副模样。 「直人阁下,请放心,我绝对没有做什么会让警察找上门的事情。」 「但是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你能不能说明……」 直人眯着眼问道。 「说真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擅自把直人阁下仅有的一点存款拿来运用。」 「运用指的是……只有运用而已?」 「所谓信用经济,极端地说就是无中生有、把财产创造出来的一套体系的总称。如果具有一点儿悟性,可以熟知并善用这套体系的运作的话,这点程度的事并不费工夫啊。」 ——绝对不是那么一回事。 直人虽然这么想,不过再追问下去的话,可能连不想知道的事实都会遭到揭露,于是他沉默不语。 琉紫以她那天使般的脸孔对着他微笑。 「不论如何,就这样,资金方面的疑虑可以消除了。以后不管是直人阁下的三餐或是穿着,想要有最低限度的文化生活,所需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直人阁下就能无后顾之忧地当个小白脸——抱歉,我的意思是享受着优雅的生活。」 「……你刚刚说了『小白脸』是吧?」 「有吗?我想说的是,就算投资报酬率是以一比一百以上的比率在增加,再怎么说本金还是直人阁下的存款,所以这些都是直人阁下的财产。拿自己的财产来养自己当小白脸的情况还被叫小白脸肯定没有小白脸会用这种理由来当小白脸。」 直人只能无言而颓丧地坐着。 ……小白脸啊,我是小白脸啊? ……而且还不是被受到自己吸引的女生包养,而是被自动人偶包养啊。 兴致高昂的琉紫对着他乘胜追击。 「要不是因为直人阁下属于如此赤贫的阶层的话,具体地说如果皮夹里还能放一张可供花用的纸币的话,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做啊。」 「可是我有啊!如果把存款提出来的话!」 「那种情况的话,您进发型沙龙之后存款就会被花光了吧。」 「只是剪个头发也要花那么多钱,实在太奇怪了吧!反正马上就又长长了啊!」 「这是必要的花费。」 琉紫说: 「——即便是寒酸、矮小,同时成为资本主义、民主主义的牺牲者而在贫困中苟延残喘的直人阁下,既然身为我的主人,要是连最低限度的行头都穿不出来的话,身为侍从的我,也会被怀疑能有几分分量啊。」 ……啊啊、直人表示赞同。 确实,不管在商店街上或是在店里,投向琉紫的目光多得不像话,那些眼神接着一定就会朝自己看过来。 ——仿佛在说,你怎么会跟着这个家伙呢? 「原来如此啊,我懂了。为了不让琉紫丢脸,我会多加留意的。」 「——还有,这也是为了对那天的事表示谢意。」 「谢意?我做了什么?」 「您要是不记得的话,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无妨。」 后来两个人走出汉堡店,在商店街上朝着车站的方向走,途中直人发现一间华丽的少女服饰店,于是在店前停了下来。 隔着玻璃,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里所展示的一套缀着褶边的洋装。 「等一下,琉紫。」 「……直人阁下,如果您有女装癖的话,一开始就请告诉我。在服装的选择上——」 「才不是!?好啦,等一下啦。」 他拉着毒舌的琉紫的手,走进店里。 「欢迎光——哇啊!」 从里头走出来的店员一看到琉紫,马上睁大了眼,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直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到处都会遇到的反应,他完全不去理会,只顾着走近窗边展示的模特儿,确认衣服的价钱。 「琉紫……你可以穿一下这件衣服让我看看吗?」 「您是要我当场脱吗?好的,没问题,顺应主人的要求也是我的——」 「你误解了好吗!是试衣间!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试一下这套衣服吗?」 「呃!?啊,好的好的,请稍等一下。」 店员看着琉紫看到入迷,听到直人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走到橱窗边。琉紫看着她的样子,纳闷地说着。 「……现在是要做什么呢?」 「没有要做什么啊,你就穿穿看嘛。」 「莫非是直人阁下对我平常的穿着不满意吗?」 琉紫双手一摊。 是啊——虽然琉紫现在穿着制服,不过一开始她也穿着一套自己的衣服。 那是像由夜幕剪裁而成,一套缀着许多褶边与蕾丝的黑色古典洋装。 难怪她对我的衣服那么不屑一顾—— 看着店员捧着衣服回来,直人笑了笑。 「你那套衣服也很好啦。不过,总之你先穿穿看吧。」 「……好的。」 琉紫勉为其难似地进入试衣间。过了一会儿—— 「——这样子可以吗?」 她拉开布帘。 琉紫站在那里的姿态,连探头过来的女性店员也看得目瞪口呆。 白色的无袖贴身上衣柔顺中带着光泽,裙摆一层又一层的粉红色裙子,搭上同样是粉红色的披肩。全都给人一种轻柔的触感,看起来就像是包装精细的糖果一般。 「嗯,果然超级合适的啊!」 直人脸上露出笑容、情绪激动,琉紫则有些不知所措。 「……是吗?总觉得不像是个侍从会有的打扮啊。」 「没那回事,琉紫真的太美了!」 「可是,穿成这样和直人阁下走在一起的话,要说是侍从,还比较像是……呃,没事。那么,该是您向我说明的时候了吧。」 「说明什么?让你穿这套衣服的理由吗?」 「还有其他需要说明的事,以及会问这种问题的直人阁下的思考力等等。」 「就是感觉很愉快嘛,好像在约会一样。」 直人一本正经地回答,不过琉紫脸色却显得十分难看。 「………………直人阁下,您是想要带着时钟在街上走,用来呈现『和时钟约会』的意象吗?真是十分有意思,好新颖的言语品味啊。」 「嗯?别乱说,琉紫可不是什么时钟啊。」 「不然是什么呢?」 琉紫侧着她小小的头,细细地吐了一口气问道。 「对直人阁下来说,我是什么呢?」 「超可爱的自动人偶少女啊。」 对着即刻回答的直人,琉紫眼睛睁得圆圆的。 「……可爱,是吗?」 「嗯嗯!虽然我对自己的穿着完全缺乏概念,不过看自动人偶的眼光倒是有的!我甚至可以断定,现在全宇宙间最可爱的自动人偶就是琉紫啊!」 「……连比较的对象都没有,要怎么断定是宇宙第一呢?」 「因为这是真理!」 他毫不犹豫地断言,然后好像突然察觉到什么! 「对啊,头发也应该要稍微弄一下啊,难得你有这么一头漂亮的秀发嘛。」 说着,他伸出手打算拨弄琉紫的头发。 琉紫的表情似乎有些难为情,身体扭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 「啊!」 正当直人伸出手想要摸琉紫的头时,因为身高的差距,不小心被试衣间的阶梯绊倒了。 慌张当中没能抓住的布帘从手里滑掉,他就整个人倒向试衣间里琉紫的胸口。 被直人压倒在地、脸还埋在她的胸口,琉紫就在这样的姿势中淡淡地说道: 「……原来如此啊,这么高度的算计啊,真是让我对直人阁下刮目相看。比起我的算计,我不得不承认这么有计划的性骚扰,还要更胜一筹啊。」 「什么啊,才不是这样!」 直人突然抬起头来,琉紫用冷淡的眼神对他说: 「人类这种生物,果然只有在追求低劣下流的性欲满足时,才有办法发挥超越能力极限的性能吧?」 「才不是……呃……啊……这也无法一概否定就是了……」 「——然后呢,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呢?」 「呃?打算?」 「故意在倒下时把布帘拉上,又把我压倒在这密室当中,呼吸混乱地赖在我的胸口,这种状况您总不会打算用偶然两个字就想带过吧?」 「呃……我是想那么说,难道不行吗?」 「是的,不行。」 琉紫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好吧。对于您绞尽仅有的一点儿智力而成就的这样一番伟业,身为侍从的我也不得不佩服啦——尽管说吧,您有什么要求吗?」 「呃、真的可以要求吗?」 一瞬间,希望刚才琉紫所说的那种超越能力极限的性能能够彻底发挥,以及烦恼不断的种种想法,全在直人的脑海中奔腾着。 从所有的愿望中选出最想要的一个,并且就只为了完成它。 ——男人真是无可救药啊。 「那、那么……你可以先把衣服脱掉吗?」 直人的手指蠢蠢欲动,朝琉紫伸了过去。 ● 「……」 此刻她感到非常苦恼。 她在一间以青少女为对象的服饰店里工作。朋友都说她长得像大学生,不过她并不是打工的店员,而是个有模有样的老板,店里所陈列的商品都是经过她精心挑选,引以为豪的商品。 虽然店里所挑选的服饰几乎都带着褶边或蕾丝花边,总是被说成甜美萝莉、白萝莉、哥德萝莉之类的,不过它们和玩角色扮演时所穿的那些廉价仿冒品,可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这些衣服都由她的眼光所挑选出,是货真价实、做生意用的商品。 萝莉风格展现出只有某个年纪的少女才能表现的纯真可爱之狂野想象力——这种话一说就停不下来,因为这间店充满着她对这类服饰的热爱和品味。 话说回来,在这样一间令她引以为豪的店里,来了一位让女模也会自惭形秽的超级美少女,和一个算得上认真且十分可爱的男生,因为这样一对情侣而有了刚刚的情景。 她应男生的要求拿来想要试穿的衣服,而美少女穿出来让人一看,果然不凡,连她都发出了与生意无关的赞叹。她心想,啊啊,这就对啦,我找来的衣服简直就是为了这个女孩而设计的啊—— 然而……这两个人的举止实在诡异。才听到怎么试衣间那头一阵骚动,她就发现男生冲进试衣间里,而且再也没有出来。 她因为不放心,走近一听,里头好像传来激烈的喘息声! 「——喔,已经没办法再脱了。」 「哪有,还能脱吧。你看,还有一件,脱下来吧。」 「啊——」 「哇……是这样子的呀……果然那时候是在暗处,而且只稍微看到一点儿的缘故吧,完全不一样耶……好美啊……」 「喔喔……阁下。不要打那么开啊……」 「嗯嗯,这里很敏感的吧。那我就……」 「那里……不要一直碰啊。」 惊愕之余,她感到一阵混乱与错乱。 ——哎,这种状况该怎么办才好!? 开店三年,对于当老板也已经得心应手的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到目前为止,客人几乎都是十来岁的少女,就算偶尔有人带着男友一起过来,也没有遇过这样难搞的客人,就那样在试衣间里做起这种事。 她按着发热的脸颊,苦恼地扭着身体,想起大学毕业时因为吵架而分手的爱人。唉,自己为了追求梦想拼命工作,对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不过过着无性生活偶尔也有感到寂寞的时候—— 「啊——」 「好……我要进去啰。哇……太厉害了。里面竟然这么复杂。」 ——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告诉你们,这里可是我的店啊,是可爱的爱丽丝们穿着澎澎的洋装展现天真烂漫笑容的店啊。在这么一处仙境里,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淫荡的行为,我真的要爆炸啦! 她唰一声拉开试衣间的布帘—— 「喂,你们是在做……什么啊?」 喊叫声莫名地消失在空中。 试衣间里令人错乱的情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脱去衣服的半裸少女——!这倒还好,但是背后整片皮肤大大地掀开来,露出身体里的齿轮,这是什么情况?把细小的螺丝起子插进那个结构体里,用单眼的眼罩式放大镜热切地窥探着的这个男子又是—— 「啊……嗯!」 男生轻轻动着螺丝起子,美少女——美少女自动人偶就…… ……美少女扭着身体,发出引人遐想的喘息声。 她呆呆地瞧着他们的样子,男生察觉后害羞地搔着头。 「呃……不好意思,刚好在维修。那、那件衣服我们会买,多少钱呢?」 她带着笑容这么说道: 「给我滚,你这个变态小鬼。」 ● ……已经是第几次了啊。 在原本是仓库的临时会议室里,玛莉深深地叹了口气。全员移动到第二十四层,彻夜进行作业,却还是无法解决问题。现在正在进行有关修理作业的第五次进度报告与问题对策会议。 参与会议的除了玛莉之外,还包括观测班长、解析班长、整备士官长、通讯士官长,以及负责器材管理与运输工作的人员,大家都难掩疲态。 汉涅斯观测班长像是一吐为快般说着。 「——问题在于引起故障的原因无法彻底进行确认。气压控制结构中出现异常,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但是测量到的数值本身却是正常的。换言之,不能单单把原因看成是系统劣化或是故障。」 ——也就是蝴蝶效应。 指的是原本微不足道的小小变化,却在环环相扣的情况下,间接引发了巨大的变化。 完全重现了行星结构的『时钟机关之星』—— 它的构造之复杂,已经让人完全无法掌握它的全貌。 即使只是某个系统出现异常,往往无法只透过更换、修理该系统就能解决问题,因为原因出在和那个系统完全无关的部分。那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某个螺丝松了,或是小小的齿轮歪了。然而这样小小的异常累积起来,最终却可能产生致命的错误。 汉涅斯观测班长所说明的现况,正是这种情况。 「京都的都市结构系统,每个阶层都是独立的,所以第二十四层中的异常是症结所在,这是可以肯定的。这点观测班的人都一致断定。不过……」 解析班长马西莫接着说道。 「根据目前观测资料计算的结果,问题发生的可能模式多达五亿零六百三十四万九千三百五十二种。至少需要一个月……不对,如果花上两个礼拜的时间的话,才有可能加以确认……」 现在星球的『设计图』已经遗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想要找出异常的原因,就得靠排列组合了。 首先先制作一幅没有重复模式的整体图像,一一确认其中可能出现异常的部分,然后检证它们是否与异常的产生具有关连性——非得这么一步一步进行不可。 如果原因只有一个,那还好,要是有两个、三个、四个的话,那么原因的发生路径就会无限地增加。 这样一想,马西莫解析班长所估算的两个礼拜已经是惊人的速度了,但是玛莉却脸色沉痛地摇摇头。 「已经没那么多时间了。」 「玛莉老师,不管怎么说,时间根本不够啊。」 通讯士官长脸色铁青。 「把现在的分析资料当作交涉筹码,设法透过政治手段来延后抹消进行的时间——」 「我们会试试,不过大概很难吧。现在作业大概的情况是怎么样?」 玛莉这么一问,维修士官长康拉德答道: 「为了让作业迅速进行,我们将发生原因的可能模式再精简为三万五千零三十四种,维修班和通讯班正联合进行着排列组合的作业。」 「那个筛选的基准是什么呢?」 「只是凭直觉而已。」 听到维修士官长的话,除了解析班长之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不过他很镇定地耸耸肩。 「让我稍微修饰一下我的用辞,我们在计算出相同类型的模式之后,从目前为止的作业记录中找出类似的例子,然后再尽可能依照可能性高低及检证的难易程度顺序来筛选,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老实说,这种事也就只是偏好的问题而已。」 玛莉于是问道: 「你们有把握吗?」 「没有。」 「……」 「然而,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想要将确认作业全部完成,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点先不说,现在的问题在于甚至连这三万五千种左右的模式都还无法保证能够检证完毕。」 「有没有别的办法?」 「以我们现在的装备和技术,这已经是极限了。」 维修士官长点点头,负责运输的人员则冒着冷汗站了起来。 「玛莉老师,既然都市的崩毁几乎已经是难免的事,是不是应该要思考一下撤退的方法呢?」 汉涅斯观测班长脸色一变也站了起来。 「你是说就只好接受抹消的决定吗!这跟『军方』的作法不就没有两样!」 「我当然也有决心要将修理作业做到最后一刻!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既然没有把握成功,就应该退而求其次,想想因应的对策。」 玛莉表情严肃地问。 「你是说,应该对市民发布避难通知吗?」 「是的。现在做应该还来得及!难道不应该将情报公开、以市民的安全为优先考量吗?」 「我们并没有那种权限。最重要的是,你想想,只凭我们要怎么疏散两千万市民?」 听了玛莉冷静的回答,负责运输的人员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自己的都市就要被抹消了。 确实,一旦情报公开,到时混乱的程度应该难以想象。 不可能什么都不带地只身避难啊。不仅从都市逃离的交通设施肯定都会瘫痪,而且还有无法自主行动的市民。最重要的是,究竟能让他们到哪里避难呢?还有逃离之后呢? 不过他并不退却,再度强调自己的主张。 「确实会出现混乱及危险,但是与其将资源都投入没有把握的修理工作,不是也该考虑如何减少最后的牺牲者吗?」 「为了隐瞒事实,『军方』可能会将抹消的时间提前啊?」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 会议室马上笼罩在可怕的沉默中。以玛莉为首,各班班长都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这时负责运输的人员用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声音说道: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有什么好迟疑的吗?那些人早就不管了啊。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是时间早晚的差别而已,不是吗?」 「这是住了两千万人的都市啊!」 「还不是一样?」 维修士官长哼地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你懂吗?对我们来说,最糟的情况是都市崩毁、牺牲掉两千万人,但是对他们而言则不是如此。他们最头痛的是『军方』弃都市于不顾的事实被公开啊。」 「竟然有这种……!」 「你太嫩啦。现在『军方』之所以不来妨碍我们,是因为这正合他们的意啊。」 「这是什么意思呢,维修士官长?」 玛莉这么一问,维修士官长摸摸下巴上黑白参差的胡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是在座的所有人当中资历最深的技师。 身为即将从壮年迈入老年的资深老手,他从年轻时成为一级钟表技师以来,就一直在第一线工作,经验和技术是受到所有人公认的。照理说,就算他取代玛莉来带领这一群人,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才。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而只是退一步,站在协助的立场若无其事地提醒年轻的后进。 眼前这个时候,他也是带着劝诫的眼神,对在场的所有年轻人淡淡地说道。 「我说啊,就前提而言,只剩下十个小时,要想把这座城市修理好是不可能的事。至少那一群人是这么想的,而客观来看也确实如此。」 「可是!维修士官长!」 「好啦,汉涅斯,冷静一点。当然我也没有半点放弃的念头,但是『军方』并不是这样想。他们老早就已经放弃,决定要抹消这座城市。问题在后头,都市崩毁之后,那群人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一定是……」 「被激烈抨击吧?肯定会被批评得一文不值。就算人死了已经没办法说话,但这是让一座城市崩毁、居民全部死亡的情况,想瞒都瞒不住的。上头的人大概全都会被砍头。但说是场灾难,结果也就只是那样——然而我们呢?」 维修士官长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一片沉默中,玛莉代表大家说话了。 「也就是……『虽然向技师团求援,死命地进行维修作业,却仍无力挽救市民宝贵的生命』——这样的戏码?」 维修士官长微微笑着说道: 「玛莉老师,您真是个好女孩啊。」 「呵?」 玛莉不自觉地忘记了矜持,轻松地说着。 维修士官长像是会心一笑地看着她,摇摇头说道: 「很遗憾,这个世界的肮脏程度已经超越您的想象。您知道吗?那群人会演出的戏码恐怕是——」 他吸了口气,然后说道: 「——『我们死命地进行修理作业之际,『技师团』却硬要插手,最终失败而导致都市突然崩毁,以至居民来不及避难。』——大概是这样吧。」 这时候,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会议室的门开了。 一名光头的黑衣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是哈尔达。 在众人沉痛的眼神中,哈尔达走进房间里,有点难为情地举起一只手—— 「抱歉,刚刚『技师团』本部传了消息过来。」 「那边怎么说?」 哈尔达没有回答,他走近玛莉,把文件交到她的眼前。玛莉接过文件,视线很快扫过。 上面写着—— 「——!」 啪一声—— 玛莉露出恶魔般的表情,握紧了文件。 ● 「这是怎么回事!」 玛莉双手敲着桌子,发出呐喊。虽然是怒发冲冠的气势,不过对方听了她的怒吼却似乎无关痛痒,从容地端着茶杯喝着红茶。 这名男子叫黎孟兹。 梳着一头整齐的黑发、穿着黑色条纹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是个温柔的男子。他是『技师团』本部派遣过来的连络员,让人把玛莉从中心支柱邀请到这间中央饭店,也是出自他的指示。 ……在这个分秒必争的时刻,玛莉的焦躁感更加强烈。 「就是撤退命令啰。」 黎孟兹一脸若无其事地说着。 「根据你们所提的报告,可以看出这次请求支援是『军方』为了逃避责任所主导的阴谋——从现状看来,要完成维修作业也是无望的。」 「那是因为……!」 「所以说,继续这样留在现场并非上策,这是总部的判断。」 「……也就是说,就这样弃这个都市于不顾?」 玛莉肩膀颤抖着,黎孟兹微笑着对她说道: 「请放心,布列格教授,总部已经掌握好情况。」 「那是指……要用政治手段来解决吗?」 「嗯嗯,当然。并不会因为这次的失败而让你的经历留下任何污点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玛莉如咆哮般地对他说。 「有谁提到我的经历的事吗?现在是关系到这个都市会不会被抹消的紧要关头啊!」 「会被抹消啊!」 黎孟兹毫不在乎地说。 他慢慢起身,背向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玛莉,往窗边走去,从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往下望着街道,然后接着说道: 「京都要被抹消了,这已经是决定事项。」 「……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啊?」 恐惧感让玛莉差点要无法呼吸,不过黎孟兹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他就那样看着下面的街道,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阻止『军方』了啊,布列格教授。既然已经被我们看穿,如果现在还中止计划的话,那么只会留下他们意图屠杀市民的事实而已。」 「那跟实行计划是同一件事吧!」 「要是已经加以处置,那就什么借口都编得出来,而且『技师团』总部也已经认可了。」 玛莉屏住呼吸。 「——你说什么?」 「这样的事实要是被揭露,不仅『军方』将信用扫地,民心也会动摇,那也不是我们所乐见的局面。为了避免如此,我们暂时地承受责难,也是不得已的事——这就是总部的判断。」 「你在说什么啊!」 玛莉爆发似地大喊,不过对黎孟兹而言却像耳边吹来一阵微风,他根本不以为意。 甚至连转身也没有。 「布列格教授。请你稍微冷静地思考一下如何?把『军方』的阴谋揭穿,然后呢?剩下什么?我们人类四十五亿人口所居住的区域中,可是拥有超过两万座的中心支柱,再加上都市圈、支柱钟楼的话,数量就超过六百万啊?『军方』要是瓦解了,那么他们所负责的维修作业,要交给谁来做呢?」 「这是谬论!正是为了不让这种事再度发生,才非得阻止他们的阴谋不可。」 「你是希望『军方』自清吗?那是不可能的啊。」 黎孟兹转过身来。 「这次的局面是因为『军方』能力不足所致。他们就是为了隐瞒自己无法应付的事实,才决定进行抹消的动作。那么就靠『技师团』了吗?可是这样的局面我们也无法应付。先不说能力的问题,在人数上绝对不够。」 「……你想要说什么?」 「双方互蒙其利,就这么一回事。」 黎孟兹露出冷笑。 「『军方』和『技师团』,各自都不能没有对方。我们从他们那里吸收优秀人才,多少也欠了一些人情,所以偶尔也该由我们来承受责难吧?」 「……就因为那样,所以屠杀两千万人也无所谓?」 「确实是值得哀悼的牺牲。」 黎孟兹点点头,不过那副表情却看不出任何诚意。 「——你要说的,我已经十分明白了!」 玛莉把写着撤退命令的文件丢到桌上,转身要走。 「哎呀,布列格教授,你要到哪里去呢?」 「回到现场继续作业。不管总部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唉,你这样恣意而为的话,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听到了吗——走啦。」 玛莉对着像座雕像般杵在房间一角的哈尔达说着,然后走了出去。当她拉开房门、正打算就那样离开时,黎孟兹说话了。 他用颇为爽朗的语气说道: 「——那么,我就要剥夺你的权限。」 玛莉霎时停住。 她转过身来。 在玛莉锐利的目光中,黎孟兹拿出一份束着蓝绳的文件。他解开绳子,摊开文件,脸上的无框眼镜逆着光闪闪发亮。 「玛莉·蓓尔·布列格,于轮历一〇一三年四月十日第九百九十二回综合会议中,被任命为『无国界技师团』第一课第二团团长,然违反直辖总部之指示,业经确认,依简式决议褫夺其地位与权限。」 黎孟兹宣读之后,伸出手递出文件。 玛莉沉默地走近黎孟兹,从他手中抢过文件,睁大眼睛大略地扫过。从一旁探头的哈尔达问道: 「抱歉,黎孟兹先生?不好意思插嘴一下,不过我实在很想问耶——为什么连这种文件都事先准备得这么周到啊?」 「有备无患,小心为上,就这么一回事啊。确实还是派上了用场。」 黎孟兹微微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继续说了下去: 「可以的话,我是希望不必搬出这个就能了事,不过一百名具有宝贵技能的技师,可不能任由你的个人意思来摆布啊。」 玛莉小心地将文件折好,收进口袋里,然后抬起头来,阴沉的眼神缓缓投向黎孟兹。 看到她的眼神,黎孟兹双手一摊,故作诙谐地说: 「哎呀,可别想说把我收拾了,就不必听从指示啰。」 「……」 「我们也已经用相同的文件通知这座都市的『军方』。如今你被剥夺了地位和权限,也丧失一级钟表技师的特权,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未经『军方』许可,不能进入中心支柱。」 玛莉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她瞪着黎孟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可以的话,要将对方勒死几次她都愿意,不过——那种眼神突然莫名地动摇起来。 她稍微扭了扭头,视线停留在半空中,然后睁大了眼。 她想起来了。对着冷笑的男子,玛莉平静地说着。 「——你叫黎孟兹,对吧。」 「嗯,怎么样?」 「我想起来了,以前在五大企业联谊会上见过你,你是瓦诗隆家的人吧。」 黎孟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然后又浮现微微的笑意。 「——嗯,你还记得,真是我的荣幸。布列格小姐,我们也是学院的同期生,这个你记得吗?」 「完全不记得了。」 「……这样子啊,唉,虽然遗憾,不过毕竟我没有你那样的才能。如你所见,目前我只能这样,在总部担任事务官。」 瓦诗隆集团。 与玛莉的布列格家族并列的五大企业——『无国界技师团』背后的赞助家族之一。 『技师团』再怎么说总是非营利组织,既然是靠人才、物资和金钱运作的组织,就无法完全不顾赞助者的意向。 事实上『技师团』的营运与布列格或瓦诗隆——五大企业的意向息息相关。 这种情况玛莉也清楚,甚至会加以利用。然而—— 「这就是瓦诗隆的打算吗?」 玛莉瞪着黎孟兹低声说道。 要说不会给玛莉的经历留下任何污点,那是不可能的。 一旦执行抹消作业,『军方』就会把责任推到『技师团』身上,『技师团』说要承受责难,就是把责任再推到玛莉身上——这样一来,也就是推给布列格家族。 其他四个家族不会错失这个削弱布列格家族影响力的机会。 ——换言之,也就是『军方』与『技师团』之间相互勾结。 是瓦诗隆家族为了削弱布列格家族的力量,所策划的谋略……! 不过面对玛莉的谴责,黎孟兹耸耸肩。 「——你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啊。」 他露出装傻到极点的笑脸。那副表情,比什么都还要有力地印证了玛莉的推测。 「你们、这群人……!」 愤怒让她的声音哽在喉咙,整个人火冒三丈。 玛莉无法理解。做出这种事,只会对『技师团』造成巨大的伤害。 超过一千年以来,前人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所累积起来的信任和荣耀,将被涂上无法洗刷的污名——就只因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 她想起前几天对哈尔达说的话。 「像他们那样一堆低能的人,到底能做什么?」 现在好像有点懂了。那个劝慰般的笑容的意义。什么也做不好的人的可怕之处——懂了吗?不对,哪里能理解啊?玛莉也不想理解。 那些崇高的东西。最该被守护的重要遗产。志气、尊严、理想、生命、纯洁的灵魂! 它们却因为嫉妒、羡慕、甚至是连这些词汇都无法概括的、更为微小、狭隘、丑陋、肮脏、令人厌恶的东西而被抛弃——就这么轻易地抛弃。玛莉无法理解。 「——玛莉!」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让她回过神来。 「走吧,待在这里只是让人不爽快而已。」 哈尔达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玛莉下意识地也正想吼回去,不过却保持沉默。 她使劲握紧拳头、沉住气,点点头说着。 「……好吧,走吧。」 玛莉和哈尔达无声地走出房间。 黎孟兹目送着两个人直到他们离开。要压抑住冲动,不去把他那张露出冷笑的脸尽情撕烂,需要令人难以置信的自制力。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宽阔的走道上,来到电梯口。 在按下按钮,等电梯到来之前的时间,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实际上仅是两分钟左右的时间,玛莉却觉得像一小时、两小时那么漫长。 一会儿电梯来了,他们搭上电梯,按下前往一楼的按钮。 到这里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啊啊啊啊啊啊——!」 玛莉大叫,使出浑身的力气往电梯的墙上踹。 电梯摇晃的情况,几乎要达到紧急停止的程度。 「冷静一点,玛莉。」 「少啰嗦!!」 玛莉挥舞着双手、暴跳如雷,哈尔达伸手试图安抚她,她仍挥拳抗拒。因为哈尔达丝毫不受动摇,最后她终于大发雷霆。 她大吼大叫,紧握着拳头不断地殴打着哈尔达。浅色的金发凌乱不已,她呼吸急促地朝着哈尔达圆木般的腿猛踹猛踩。 哈尔达没有抵抗,只是默默地让少女拿他出气。 当然对于已经机械化的他来说,这点事算不了什么。玛莉揪住哈尔达的西装,猛然把头撞向他坚硬的腹部。哈尔达心头一震,冲击传遍全身。 「——你懂吗!?」 玛莉的头就那样贴着他的腹部,然后大叫。嘶哑的声音颤抖着。 「喂,你懂吗?这座都市有两千万人!只因为有人想要陷害我——为了这种无聊至极的目的,就要被牵连而牺牲了啊!?」 「不是这样。」 哈尔达用沉重的语气肯定地说。 「不是这样的,玛莉。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管有没有你,军方都会决定进行抹消。只是『技师团』的那群垃圾趁机设计你而已。」 「你又怎么知道了!」 玛莉再度大发雷霆,对着他怒吼。 她的脸就那样顶着他的肚子,轻轻地挥拳捶着他的胸部。 「如果没有我的话,『技师团』说不定会给『军方』施加压力啊!说不定就能得到支援!说不定就能避免被抹消了啊!」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你的错!」 「你少啰嗦!」 玛莉再度怒吼,揍了哈尔达。 哈尔达不为所动,默不作声任她打骂。虽然要按住一个血肉之躯的少女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抱住哭泣的女孩、安慰她一番,这样的事他也还做得到,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他知道玛莉·蓓尔·布列格并不需要这些。 过了一会儿,暴怒平息之后,玛莉仍旧把脸埋在哈尔达的肚子上,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玛莉突然抬起头来,放声大笑。看到她双眼红肿,哈尔达一边对自己西装上的污渍刻意假装没有察觉,一边叹了口气说道: 「……你冷静下来了?」 「什么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啊,哈尔达,我冷静得很。说不定从出生以来,头脑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那倒是看不出来啊。」 「啊!对不起啊,哈尔达!打了你几下,你生气了吗?唉,真对不起!不过幸亏有你在,心情爽快多了!」 「那就好。」 哈尔达嘀咕着,一边把凌乱的服装整理好。 他再度按下电梯面板上的按钮,让紧急停止的电梯重新启动。 玛莉不理会他的动作,低语般地笑了起来。 「好啊,这群无脑的政客们……!尽管去扯别人的后腿吧。这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的悲惨生物,如果还要拿走他们最后的权利,这些人就太可怜了啊!」 「……这样不行啊!」 玛莉无视哈尔达的叹息,皱起眉头。 「——你想一想,玛莉。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种该死的僵局。」 他按着下巴,舔着嘴唇陷入沉思。 无法阻止『军方』,『技师团』那边也不能指望。想要透过政治手段来解决大概已经无望,而从现在起要诱导市民避难,也是不可能的事。这样的话,剩下的选择就只剩在都市被抹消之前将它修理好,没有别的选项了。 那么,要完成目标所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就是没有时间啊。ok。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就来想一想,剩下八个小时可以将都市修理好吗? 否定——从现实来看是不可能的。那如果改变一下作法呢?只要能够查明发生异常的地方,修理作业本身能不能在期限内完成呢?——肯定。但是实行的手段呢——迅速确认异常位置的方法—— 「你想一想啊,玛莉。一定有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才对啊!」 ……再怎么想,当然还是想不出办法。 就算聚集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人员、器材和才能,大家终究不是魔术师。 确实不可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可是、就算如此—— 「拿那群无能者的妨碍当作理由,说什么『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吧。」 电梯到达一楼,大门缓缓开启。 玛莉心想,剩下的到车上再想吧,她抬起头来,这时候—— 前方出现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 「哎,琉紫,住在这种地方真的没关系吗?」 「直人阁下,您那如跳蚤心脏般的谨慎虽然可能是美德,不过请容我说一句,身为我的主人,您是不是能再多一点点与身分相称的威严和从容呢?」 戴着耳机的小个儿少年与银发美少女二人组。那个少年她不认得,问题在于少女这边。 玛莉很清楚地认得那少女的脸,从小到大,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具体地说,那是一张沉睡在她家宝库中的脸。在她成为一级钟表技师之后,甚至会将她带到工作现场,一有空就挑战着想要将她修好,试图让她运转—— 「啊、啊、啊……」 「嗯?」 「怎么了,直人阁下?」 有人带着惊讶的表情朝这边望过来。 拥有绝世之姿的美少女——自动人偶,确实正在运作。 ——yd-01、代号y系列的壹号机、琉紫。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玛莉,这个或许是突破目前僵局仅有的希望,侧着头如此问道。 ● 中央饭店一楼是像商店街之类的地方。 它的空间配置在入口两侧有几间大型商店,往右手边走是高级餐厅,左手边则是名牌商店及精品店林立。 玛莉走向其中一间可以饱览饭店中庭景观的咖啡厅,劈头就这样说: 「你可以帮帮忙吗?琉紫?」 她的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倏地往前倾向坐在对面的自动人偶。人偶用她那双令人看不透心思的金色双眸看着玛莉,脸上浮现带有几分冷淡的表情。 坐在旁边的直人轻轻地举起手来说了: 「欸,请问一下,你是哪位啊?」 「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谁?」 面对玛莉的怀疑,直人耸耸肩。 「完全不知道。我是从来不看电视的人,你是艺人之类的吗?」 坐在玛莉身旁的哈尔达拍拍他的光头笑了起来。 「艺人吗?这个说法不错喔。」 「哈尔达,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没有啊,也没说错吧?你不是在《自动人偶》啊、《科技周刊》上当过好几期的封面人物吗?」 「那是因为企划的大姐们食言了,硬是把我放到封面上去。」 「《自动人偶》?那我应该有见过才对啊。」 直人歪着头嘀咕着。那是从他懂事以来每期必买、极爱阅读的杂志,不过他对眼前这位金发少女的脸却完全没有印象。 直人耸耸肩说: 「嗯,算了,就算是封面人物,也不会每一个都记得吧——所以,你到底是谁呢?」 「我才要问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玛莉不悦地瞪着直人,对他说道: 「我叫玛莉·蓓尔·布列格,『无国界技师团』所属的一级钟表技师。这位yd-01·琉紫,可是我们家的私人财产。」 「什么私人财产……?」 直人疑惑地侧着头,然后「啊啊!」地喊出声并站了起来。 「就是你们这群家伙!把货柜朝人家家里正上方丢下来的混蛋!」 「货、货柜?」 玛莉一时退却,说话吞吞吐吐起来,直人则变了脸色继续追问: 「都是你们,让我过世的爸妈留下的房子和工具全部都化为乌有,我也变得一无所有,才十六岁的年纪就变成流浪汉,最后还遇到琉紫和她立下契约。为什么我会碰上这些事,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这位小个头的少年喊了一声,重重地垂下了头,玛莉似乎有些厌烦地看着他,然后对哈尔达说: 「哈尔达,这个笨蛋是在抱怨吗?还是在道谢呢?」 「这个嘛,大概两者都有吧。」 「不、管、怎、样,作为我失去的房子、财产还有慰问金等等替代品,我已经把琉紫占为己有了!现在就这么决定,没错就是这么决定,所以你们这一团蛋白质快点给我走开!」 「你这笨蛋,在说什么梦话啊!」 玛莉呼吸急促,立刻回骂。 她按着阵阵抽痛的太阳穴,慢慢地调整呼吸,然后用平稳的语气试着安慰直人: 「……这样吧,你听好了。你的不幸我很同情,货物掉落虽然是机场方面的疏失,不过我代为向你致上深深的歉意。但是琉紫是我们家无可取代的贵重财产,我要求你立刻归还。适当的补偿,我将以我的名义优先地——」 「我不要,我拒绝,琉紫是我的了。」 直人像个孩子般地打断对方。玛莉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她转过头来看着哈尔达。 「把这家伙杀了拖去埋掉,这样一切都解决啦。」 不过哈尔达压低嗓子挥了挥手。 「……先别这样啊,大小姐。」 「什么东西啊,现在是紧急状态,要浪费时间和这个笨蛋周旋,没那种闲——」 「我说够了,玛莉!」 玛莉被哈尔达突如其来的粗暴语气吓了一跳,闭上了嘴。然后,她察觉到了。 「啊……!?」 不知不觉间,桌子底下伸出了两道『黑色弯刀』,架住玛莉的脖子。 琉紫的身体纹风不动,那东西好像就从她的裙子里伸出,那双依旧令人无法捉摸心思的双眼,映出了玛莉僵住的脸。 ——玛莉知道她的身体配备着分解装备,她想起那是琉紫身上配备的唯一武器——而且,别说是人,它的性能甚至足以在一瞬间将军用复合装甲轻而易举地砍断。 瞬间,她全身冒汗。天使般的少女,看来就像是在丛林里遇到的食人猛虎一般。她理解到原本是轻巧地配备在琉紫身上,让人感觉不到它们存在的双刃,这时就像是猛兽的利牙般钳住自己的脖子。 唯一的疑问是——自己怎么还活着? 「……啊、啊!」 她喘着气,身体连动也不敢乱动一下。不过她还是设法转动着眼珠,瞄了哈尔达一眼,发现他表情紧张地举着手枪。 只是,那枪口瞄准的不是自动人偶。枪口——对着坐在一旁吓呆的少年。 打算杀死玛莉的琉紫和打算杀死直人的哈尔达,在两股交错的杀意当中,一道汗水从哈尔达身上滑下,他语气平稳地说道: 「好吧,冷静一点,小姐。」 「——你把枪对着谁呢?」 金色的双眼直盯着他,不过哈尔达还是微笑着说了下去: 「我的伙伴一时心直口快,我向你道歉。大概是因为一直碰上烦人的事,搞得有点歇斯底里了,她不是认真的,别介意啊。」 「如果连听懂人话的智能都没有的话,那我就再说一次吧。你这个比跳蚤还不如的人类更加低劣、东拼西凑而成的破烂货色,如果认为把枪对着直人阁下也没关系的话,那我也能把你们这两个好搭档切成碎片啰。」 琉紫轻声细语地说着,那冷酷的语气,连恶魔听了也会胆怯哭泣。 她的眼神里充满着冷硬却明确的杀意。 「好啦,我把枪放下,我不是认真的啦。你看,枪也还上着安全装置。」 哈尔达慢慢摆弄着枪,亮出安全装置给她看,然后把枪放下。 「好啦,拜托啰,你也放过我们家大小姐,别把她的头给砍了好吗?」 也许是听进了他的话,转眼间琉紫就将黑色弯刀无声无息地折叠收回裙子里,其间她仍旧纹风不动。 「——呼……呼……」 从机械的杀意中解放出来的玛莉,不断抚摸着自己脖子,摇摇晃晃地坐下。大概对自己还活着一事感到不可置信,她的眼皮抽动个不停,绿色的眼眸好像有点无法聚焦。 「什、什么……」 「听我说啊,大小姐……」 像是要让玛莉镇定下来一般,哈尔达抓住她颤抖的肩膀对她说道: 「我跟你一样也很着急,可是我们的事和这两人无关啊。所以不要再乱说话啦,不然可能真的会和自己的脑袋说再见啊。」 听到他这么说,玛莉瞪大了眼叫了出来: 「哈尔达!我刚刚差点就被杀了啊!?」 「是啊,幸好你这么快就能理解。」 「为什么不是军用的自动人偶可以杀人啊!?」 「因为没有伦理规范吧。」 这种荒唐的事,哈尔达却说得很干脆,他故作正经地瞧着那具自动人偶。 「这位小姐打从你表现出对那位小兄弟的伤害意图的那一瞬间起,视线就一秒也没有离开你的身上,所以我也始终对这位小姐保持警戒。就算如此——刚刚的动作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这意思你懂吗?」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连经过最新的机械技术强化过体能的哈尔达,凭他的反应速度,也无法看穿这具自动人偶的战斗行动。 即便他一直保持警戒,但竭尽所能,最终也只能在『事后』设法捉到一个人质。 「——坦白说,如果她真的想要杀死你的话,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换言之,刚刚只是警告而已。如果她本身真有那个意思的话,威胁就不会只是威胁了,而是会在玛莉和哈尔达都无法理解的速度下被她切成碎片。 而且要想防范,也是绝对不可能。 哈尔达停了一下,让玛莉的头脑可以理解消化,然后接着说明。 「……这样你懂了吗?先冷静下来,然后把这位小姐是布列格家的财产这个事实忘掉吧。就算你很火大也要忍耐,这就是这个现场的游戏规则。」 琉紫爽朗地笑着说道: 「比人类还要低劣的破烂货色,这句话我收回。作为人类,你的理解能力倒还不错嘛。」 「很高兴能得到你的理解呀。」 哈尔达举起双手这样说着。 「我为我们的无礼道歉,不过道歉之外也希望你们能听我说几句话,这不只关系到我们而已,而是关系到两千万市民生死的一个重大问题。」 然后哈尔达将事情的原委说明一番。 包括京都所发生的重力异常、极为仓促的派遣、暗地里的阴谋与意图。想要推卸所有责任并隐瞒事实的『军方』、趁势进行组织内派系斗争的技师团的企图、还有这当中即将被牺牲的两千万市民。然后最重要的是,时间不足到教人绝望—— 听完哈尔达的说明之后,直人瞠目结舌地抱着头。 「等一下等一下,这个都市就要被抹消?对市民见死不救——你说这些时神智是清醒的吗?」 「这种事情还能跟你说笑吗?」 玛莉也不想掩饰她的心烦口气,接着说道。 「很遗憾,这些都是真的,神智不清的是『军方』和『技师团』的一些人。剩下八个小时——不对,也许是七个小时吧?这座都市就要崩毁了,将被毁灭得无影无踪。他们真的是疯了。」 「有这种事……难道就没有解决办法了吗?」 「……老实说,束手无策啊。」 玛莉垂下视线,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 「总之是没时间了。我已经被剥夺权限,就算再回到中心支柱也必须突破『军方』的阻挠才行。而且就算能突破阻挠抵达现场,也完全没有把握可以修理好。」 「有这种事……」 「尤其要命的是无法确认造成故障的原因所在。我们的观测班已经计算过,想确认问题,得花上两个礼拜啊。不用说,那根本来不及,可是……」 玛莉于是把脸转向琉紫——即使听到这种令人绝望的事情也一样面不改色的琉紫——缓缓地询问她: 「换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有什么办法的,是不是?」 琉紫静默不语。 直人插嘴想帮她说话: 「喂喂,等一下,听你这么一说,你们是一群一级钟表技师吧?像你们这种身分的人全员出动都要花上两个礼拜,琉紫才一个人,你说要她怎么办呢?」 玛莉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凝视着琉紫的金色眼眸说道: 「我知道有关你的传说。代号y系列,是创造这个『时钟机关之星』的传奇钟表技师『y』所留下最精良的自动人偶之一。明明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故障才对,但就是一动也不动的谜样少女人偶……」 琉紫不发一语,与玛莉相互凝视着,那副眼神让玛莉回想起刚刚差点被杀时的感受,不由得身体僵硬,不过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件『y』的至宝——代号y系列壹号机,在两百多年前突然停止运转,之后包括我在内的数千名技师尝试修理都遭遇挫折。如果有人能将该系列收集齐全的话,要说得到了全世界、或是说继承了『y』的遗产都不为过……嗯,不过这是题外话。一直将你列为收藏的布列格家族,也掌握到一些有关你的片段资讯。」 琉紫仍不作声,玛莉舔了舔她干燥的嘴唇接着说了下去: 「据说代号y系列中每一具都被赋予固有的特殊机能,壹号机的你是『加速机动』——你是特化出超高速动作的自动人偶。」 直人在一旁听了睁大了眼。 ——原来如此啊,这样的话种种疑问就能得到说明。 她在启动后马上将直人抱起然后脱逃的那种动作,一瞬间把三个诱拐少女的男子衣服剥得精光的超高速动作,还有刚刚连哈尔达都措手不及的举动。 那就是玛莉所说的固有机能吧。她所展现出的高性能,就连现在的军用机也望尘莫及,不过如果制造的人是『y』的话——就能理解了。 玛莉接着说道: 「我呢,是这样解释代号y系列的存在。我想这系列大概是『y』留给后世,用于这颗『时钟机关之星』的维修机器。」 是这样吧?她像是祷告般地发出询问。 将整个星球结构完全再现的『时钟机关之星』,构造太过复杂。 一般人——甚至是千年来不断钻研的技师们,谁也无法达到y的程度,不仅无法理解他所留下来的技术,就算好不容易透过模仿,似乎重现了一部分,但是就连那些也是不完整的。 ——为了自己死后会出现的这种情况。为了不让这颗星球再度面临毁灭命运。 是不是为了这样,于是他创造了既不会老也不会死的、自己的后继者—— 「现在已经佚失的『y』的技术,据说成为他创造的这系列所继承的遗产。就这样,在这座都市将要崩毁的时刻,你启动了,这就是——」 就是证据啊,玛莉满眼期待地看着琉紫。 喔……!哈尔达张大了眼感到十分佩服。 直人也难掩兴奋地把脸转向琉紫。 如果玛莉说得没错的话,在这座都市濒临崩毁危机之际,这个银发美少女肯定正是救命天使——原来如此啊。 然而——这具传说中的自动人偶,在三人投以期待和憧憬的眼神之下,反倒像是看到什么失败的搞笑一般,露出哑然失笑的奇妙表情这样说道: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很抱歉,我看你的头脑——十分有问题喔。」 ● 一阵奇妙的沉默笼罩着四周。玛莉的笑容就那样僵住,哈尔达则抠了抠耳朵,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直人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只能扭着脖子来回张望着琉紫和玛莉的脸。 这当中最早回过神来、重新出现反应的哈尔达出声了: 「呃……小姐,不好意思。」 他微微侧着头,语气平稳地发问。 「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刚刚我们这位大小姐全都说错了?」 「是的。」 琉紫朝着哈尔达点点头。 「她用那样自信满满的得意神情高谈阔论了一番,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不过——是的,她完全没有说中,甚至还差远了。」 玛莉的头喀地撞到桌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丢脸难堪,她就那样垮在桌上发抖着。 琉紫淡淡地说了下去: 「确实如你们所说,我是由『y』所创造出来的,也的确具备个人独特的固有机能。至于作为世上最优越的自动人偶这个事实,那不用说,自然是如此。」 玛莉突然抬起头来,像要祷告般张开了口。 「既、既然这样……!」 「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维护行星结构的使命。我既没有那种知识或技能,也没有受命要『守护都市』。」 玛莉再度僵住,哈尔达接着问道: 「那么,你到底是要做什么用的?」 「——我是『侍从者』。」 琉紫双手贴在胸前、垂下眼帘这样说着,似乎想要强调某种意在言外的主张——那是比任何事都还要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烙印在我身上的最高命令——我要随侍在主人直人阁下身旁,竭尽我全部所能,这就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哈尔达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默默不语。 琉紫看着几乎就要昏过去的玛莉,附带地又说了几句: 「还有,请不要把我的固有机能和『加速机动』那种低规格的装置混为一谈,就算是那样,我的身上既没有查明故障的机能,对于你所抱持的问题,坦白讲我也不感兴趣。」 琉紫笑容可掬地撂下了这些话,接着众人沉默良久。 玛莉双手掩面抬起头来,哈尔达露出精疲力尽的脸色,垂下头去。看着那副可以加上『绝望』当作标题的模样,直人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无言以对。 「不过……只有一个人……」 听到琉紫轻声嘀咕,哈尔达慢慢抬起头来。 「只有一个人,或许可以符合两位的期待。」 「咦!是谁!?」 玛莉用飞也似的动作紧紧贴了过来。 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琉紫轻轻地伸出手。她指着茫然地坐在自己左边的少年,轻声说道: 「就是直人阁下。」 「——啊?」 「咦?」 突然被这么一说,直人慌慌张张地指着自己。 琉紫向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玛莉说: 「就我从你们那里所听到的,我想把我修好的直人阁下,或许有办法挽救这座都市。」 「等一下——把你修好!?」 玛莉错愕地叫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你根本没有坏掉啊!」 哪里也没坏却一动也不动、注定是谜一般的自动人偶。 「那只是因为你们无能的程度,比直人阁下还要严重。」 「唉,说我无能还说得真干脆啊,算了。」 玛莉不理会他的低声嘀咕,忿恨不平地说: 「无、无能……?你是说代代都有数百名一级钟表技师的布列格家族,比不上这个家伙!?」 琉紫嘲笑般地撇着嘴。不同于面对直人的时候,她的笑脸明显带着怒意,继续说道: 「——没错。你们那一大家族绞尽跳蚤脑袋所能拥有的智慧花了超过两百年仍旧无法发现我的异常之处,然而我却被『这个家伙』给修好了——只用了三个小时。」 被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说,玛莉瞬间无法思考。带着茫然自失的神情,她指着直人问说: 「这……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吗?」 琉紫默默地抓住裙子,玛莉看了之后慌忙摇摇头,像哀号般叫了起来。 「好好,我知道了,我收回我的话……唉呀,不过琉紫确实在正常运作……为什么这样的技师,会埋没在市井之中……?」 玛莉一边嘀咕个不停,一边坐倒在椅子上。 另一方面,突然被指名的直人冒着冷汗对琉紫说: 「那个……我说琉紫小姐?你这么恭维我,我是很感谢,只是就连一百名一级钟表技师上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怎么能——」 「你可以的!」 琉紫如此断定。 「直人阁下能把我修好,毫无疑问地是目前人类中最杰出的技师。」 「呃,不是,被琉紫这么说实在是很荣幸,不过……」 ——不可能啊。 哪里办得到啊,我本来就只是个连见习都没见习过的业余爱好者。 直人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否定的想法,不过看到琉紫那十分认真的表情,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尽管苦恼、犹豫,但是心想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恐怕……正当他打算开口的这个时候。 「轰隆——!」 都市在前所未有的规模和冲击之中,激烈地震动着。 第4章 征服者19:30 空气劈哩啪啦地震动作响。 剧烈的冲击袭来,直人从椅子上被抛了出去,跌到地上。他就那样趴在地上无法动弹,即使想要站起也几乎无法站立。 ——即使在行星的一切都透过齿轮再现的现代,也一样有地震。 都市结构在系统承受压力而进行压力释放的处理作业时,就会发生地震。这些程度属于人类不易察觉的轻微摇晃,屡屡自发性地产生。 可是这次的摇晃却非同小可。 那种冲击好像空间本身都激烈地摇晃着,让人不禁怀疑这样下去整座城市就将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咖啡厅柜台的橱柜倒下。 饭店大厅巨型的吊灯掉落。 饭店前的干道发生了连环追撞的交通事故。 这些爆裂声和巨响相继从耳机外头传到直人耳中。 其间仍看不出震动有停止的迹象。 然后直人看见了眼前的这番景象—— 茶杯从桌上向外飞出,但是却飘在空中、没有掉到地上。里头飞溅出来的液体,也变成一颗颗茶色的大水滴,轻轻地飘在半空中。 这是……什么情况!? 像是要回答直人的疑问一般,玛莉大叫起来: 「重力异常……!」 玛莉趴在地上,然后躲到桌子底下。一旁的哈尔达(因为身体太庞大)只把头钻到桌下,焦急地说: 「该不会已经开始崩毁了吧!?」 「哈尔达,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小时十二分——应该还有一点时间才对。」 玛莉张大着眼说: 「该不会『军方』把抹消作业提早了……!」 「不对,冷静一下。如果确实如他们所说,已经和『技师团』上头的人谈好的话,照理说,不会连我们的技师都一起殉难。」 「但是这种规模的前兆,肯定无法事先计算出来啊,万一混乱扩大的话,说不定他们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过了一会儿,震动缓和下来。 不过就像雷电即将劈下的前一刻般,空气中仍能嗅到很强烈的迹象。 直人将远处传来的哀号与怒吼声暂时抛到一边,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玛莉对他说道: 「你——」 「嗯?」 「你的名字是?」 她那翠绿色的眼眸浮现严肃的神情,往这头直视着。 那种眼神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直人答道: 「……直人,见浦直人。」 玛莉听了之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似乎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 「好吧,直人,刚刚我也说过自己的名字了,我叫玛莉。要承认你是比我还厉害的技师,我是死也——」 话才说了一半,就发现不知何时,琉紫神色严峻地站在背后。 玛莉摆起僵硬的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生、生命可贵,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可以吗?不必谦虚也不要客气啰。所以你坦白说,对于这种状况,你有没有一丝丝可能解决的想法呢!?」 「这个嘛……」 「有的。」 直人一时答不上来,琉紫却立即代替他回答。 她对着转过身来的玛莉,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我所听到的,你所遭遇的问题本质应该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无法确认故障原因』才对。」 玛莉迟移了一下,然后说道: 「是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天差地别啊。因为反过来说,只要能够确认原因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玛莉还是有些疑惑,接着点点头说: 「嗯嗯,只要能够确认故障位置的话,那就没有问题……」 「这样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直人阁下。」 「啊?什么意思?」 「您应该已经知道才对啊,这个都市发生异常的根源——发出声音的来源。」 玛莉偏着头说道。 「声音?」 嗯,如果你说的是那个的话……直人点点头说: 「确切的位置还不是非常清楚……我得亲自到第二十四层去看看才行。」 「喂——等一下!」 玛莉像是哀号般叫了出来,她抓住直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发生异常的区域是在第二十四层!?」 「嗯?」 玛莉用穷追不舍的气势追问愣住的直人。 「不管是我或是哈尔达,完全没有提到目前的工作现场是在第二十四层,连中心支柱都没有去过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 表情愣住的直人说道。 「——因为那附近传来不协调的声音嘛。」 「——啊……?」 「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好吵啊,没想到从前天开始,那个声音变本加厉起来,我想肯定是『军方』那群人偷懒了,没把维修的工作做好吧……」 「前天——」 玛莉吃惊地张大了嘴。 她想起黎明前夕她因为重力异常而跳起来的事。那个异常——观测班动员十个人才观测到的异常——等一下,不协调的声音? 哈尔达从已经呆住的玛莉身边站了出来,慎重地问: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站在这地面上,光凭声音,而且是用肉身,就能观测到地底下七十公里远的异常,是吗?」 「嗯?是那样没错啊,怎么样?」 直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玛莉和哈尔达却僵住了。 两个人一阵错愕。 他说的话本身可以理解,但是所指的那件事却教人难以置信。 眼前这个小个头少年真的是人吗?他们无法确信。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叫了起来: 「你……!你用一派轻松的语气,在说些什么荒诞无稽的事!?」 「没有呀,像这种事,你们也查得到吧?」 直人像是要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般,不过玛莉自暴自弃似地对他大声嚷着: 「……对,没错,花了一整天才检查到第二层,最后没办法只好抓来一个军属技师拷问一番,还得死逼活问,最后才终于查到一点儿情报啊!」 直人目瞪口呆地侧着头。 「干嘛要那么麻烦呢?喔,所谓有备无患,小心为上是吗?」 「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就查不出来了啊……!」 哈尔达好像从他的人工肺脏深处挤出了一道叹息,这样说着。 「啊?我只不过耳力好了一点而已,像是集音器之类的东西,你们应该也有吧?」 「……我告诉你,光靠集音器就能分析的话,大家就不必那么辛苦啦——」 「等一下!」 玛莉打断了按着眉心嘀咕着的哈尔达,神情紧绷地问: 「——我现在注意到了,你头上戴着的那个,该不会是降噪耳机吧?」 「是啊,怎么了吗?」 不会吧,玛莉大叫起来,几乎要把嗓子喊破。 「你戴了那个东西——为什么『还有办法跟别人交谈』啊!?」 「没有为什么,不过就是个便宜货嘛。」 直人有些为难地抓抓脸,接着说道: 「反正也没有要听音乐或干嘛的,还是安静一点比较舒服。」 ——而且也会觉得比较自在。 听到直人说了这些,玛莉用锐利的眼神逼视着他。 「——舒服?现在就算再怎么便宜的降噪耳机,也能达到『隔音性百分之百』的功能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确实就是听得到啊。」 「所以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啊!现在要进到你耳里的讯息全都被阻断了!?在这种状态之下,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 面对玛莉来势汹汹地穷追猛打,直人翻着白眼摇摇头说: 「可、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 「唉……算了,也不见得就是假的吧。」 玛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要吩咐直人一样,慢慢地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光凭听声音,就能知道发生异常的原因。这样如果把你带到第二十四层去的话,就能确认原因所在了。只要异常的地方有办法确认的话,剩下的我们就能设法了——就这样处理,好吗?」 在玛莉的注视之下,直人似乎有为难地抓着头。 ——他明白自己受到期待。 只是直人不习惯这种感觉——说不定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无法坦率地立即回答。他语气缺乏自信地说道: 「呃……在让你们失望之前我想先声明,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玩机械的东西也只是兴趣而已,别说技师了,我是连见习生都没当过的业余玩家喔。」 「多谢你提供这些令人丧气的讯息。」 玛莉半睁着眼嘀咕着,随后耸耸肩说: 「不过没关系,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是琉紫的构造之复杂我很清楚。你既然有办法把琉紫修好,而且只凭听力就能发现琉紫故障的地方,那就说明了一切。我相信那是事实。」 直人沉默不语。 他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第一次正对着眼前这位金发少女,然后问道: 「喂……干嘛要那么麻烦啊?」 外面传来十分凄厉的声音,仿佛阿鼻地狱传出的哀号声。 现在既然知道都市要被抹消了,就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说真的,心里很想赶快逃离。 「听你们那么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眼前更是一片黑暗,干嘛不逃走呢?」 这是一般人会有的想法,可是—— 「我不喜欢把事情视为不可能。」 玛莉这样说道。 「极限当然是有,可是那要由自己来设定、自己决定放弃,这样才干脆。一路走来,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放弃挑战,即使是面对我的父亲、我的姐姐,还是报考一级钟表技师资格时,我都是如此。」 直人无法理解那种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所生存的星球在一千年前灭亡了,面临到它的极限,然后终结了。尽管如此,因为有不愿放弃、尝试挑战的技师,它才能维持到现在。」 玛莉露出微笑,继续说了下去。 「无可取代的东西,总是出现在超越极限之后,所以我不想放弃。如果这样逃走——我就再也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 「……」 所以,玛莉像祈祷一般轻声地说: 「拜托——帮帮忙。」 直人没有回话。 生为凡人、在底层成长、过着现实生活的少年。 生为天才、磨练着自己的才能、为宣扬崇高理想而生的少女。 两个人截然不同。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要想相互理解,价值观的差异却大到令人绝望。 「……」 直人觉得既然这座都市就要崩毁,那就应该趁早逃走才对。 幸好——可以这么说吗——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 再说要相信像玛莉这种无法理解的生物,带着琉紫去尝试那种严峻的考验,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很抱歉,可是……」 「呃——直人阁下,有件事我想向您报告。」 直人正想拒绝,不过琉紫打断了他的话,她说: 「因为我只能听从直人阁下,所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那样的开场白之后,琉紫接着平静地这么说道。 她朝玻璃窗外瞥了一眼,看着中心支柱所在的方位。 「如果没有被移动的话,在京都中心支柱底下……我的妹妹就在那里。」 ——扑通。 直人感觉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一瞬间他的呼吸停止,脑子里重复响起十次、二十次琉紫刚刚所说的词汇。 ——妹妹……妹、妹……呃、妹妹……? 「妹妹……?」 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倒在一旁的桌子,抬起头来看着琉紫。 ——琉紫的……妹妹。 在中心支柱底下? 也就是在这个京都? 在这座被抹消、即将崩落沉没到已经死去的星球底下的都市? 肺部缺氧、血液逆流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也就是说,那个……」 直人努力地深呼吸,想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不过再努力也是枉然,他以尖锐的音调叫了出来: 「比琉、琉、琉紫还要后期所制造出的自动人偶!?」 「是的,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应该就在那里。」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那是一具比琉紫还要精良的自动人偶吗?」 听了直人兴奋的口气,琉紫皱着眉头说道: 「——整体性能比我还高的自动人偶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这些妹妹们在某些限定的状况下可以发挥出比我还强的性能,完全不是下等的人类所能相比的。」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体温瞬间增高,血压也像是要爆裂一般地飙升。 「呃,那个,在确认之前,能不能先请教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呢?」 「那个……是叫……昂克儿的?她是什么样的女生呢?」 「这个嘛,留着漂亮黑发的妹妹头,鲜红色的凤眼,以人类来说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容貌吧。身高将近一百四十公分,一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孩子。一如她『毁灭者』的名号,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武装和机动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大家冲了啊!」 他突然挺直背脊,高举着拳头。 直人毅然决然地说: 「只要有挽救两千万市民生命的可能性,就算再怎么微小,我都不能放弃!因为这恐怕就是——我的宿命!」 直人语气坚定地说着,他燃起斗志,眼神炯炯发光。 那是一般被称作『别有居心』或是『个人私欲』的情感。 只是一般人——特别是身为女生的玛莉——并不清楚。 凭那一时的情感,就足以让男人搏命奋战。 男人就是这种既愚蠢又崇高的生物—— 「……哎,大小姐,这样真的好吗?把希望寄托在这家伙身上……」 「不要问了好吗……?」 听到哈尔达喃喃说着,玛莉像是哀叹一样,摇了摇头。 ● 决定前往中心支柱的直人一行人,立刻走上饭店的通道。 他们要前往地下停车场,哈尔达开来的车就停在那里。 穿过因为吊灯掉落而陷入一片混乱的大厅,他们走到楼梯口。 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么,重要的是,那个该怎么办呢?可想而知,一旦要前往中心支柱的话,一定会遇到阻挠的。」 哈尔达眯着眼睛望向墙壁那头,这样说道。 领会到那眼光所透露的意思,玛莉点点头说: 「……必须想想办法啰。要是被掌握到我们将前往中心支柱的话,还留在地下的团员们难保不会被当作人质……」 玛莉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一旁的直人说: 「怎么样,不是要去中心支柱吗?」 「嗯嗯,是啊。」 「不是没时间了吗?那怎么还不赶快啊。」 「……我们正在思考要是那么做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解了吗?」 玛莉略显不悦地啧啧咂着嘴。 直人看到她那副样子,侧着头愣住了。 「那里有人戒备着我们?为了这么一点问题,我们就必须特意停下脚步?」 直人难得表现出察觉能力,玛莉却不高兴地对他皱起眉头: 「……你如果已经察觉到的话,能不能再多动一些脑筋?有那么一群家伙戒备着,你想他们会默不作声地目送我们出去吗?」 「是不会,可是……」 他看着哈尔达庞大的身躯,继续说道: 「大叔是机械化的士兵,而且还有琉紫在,只要在他们通报之前先将他们解决,那不就得了?」 「喂……你才提起干劲,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急躁啊。」 玛莉压低嗓子,对着愣住苦笑的哈尔达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可是这件事不是那么单纯,它还牵涉到政治方面的事。『军方』的技师再怎么无能,他们的组织力还是——」 「问题不在那里,不然玛莉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也去搞政治吗?」 「——啊!」 玛莉朝直人挥起拳头——然后却停住不动。 她用那双目光炯炯的绿色眼眸瞪着直人,身体颤抖起来。 在想藏也藏不住的盛怒之下,玛莉忿然地说道: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所以才要问啰?」 直人这样说。 「政治也好,组织也罢,现在最重要的不就是马上赶到中心支柱,去把修理工作完成吗?」 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正因为是一般市民,所以可以流露出不被牵绊、不受束缚的爽朗表情。 正因为是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毫不顾忌地采取坚决行动的少年,说出这样直白的哲学。 「——坦白说,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 玛莉闭上眼睛,举起的拳头狠狠捶向墙壁。 然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着站在一旁的大汉冷静地说: 「哈尔达。」 「喔。」 「我被这样一个——一个蠢蛋驳倒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别骂人蠢蛋嘛。」 玛莉无视直人的抗议,继续说道: 「不过我问你,平心而论,你觉得谁说的对?」 「这个嘛……嗯,如果想听大人们说的那一套道理的话,当然是大小姐说的有理啰。」 哈尔达搓了搓下巴,耸耸肩。 「——不过我想既然是小鬼,那就像个小鬼般听听小鬼的意见,也不错吧?要收拾善后的话,就是大叔的工作啰。」 ……小鬼?玛莉嘴里轻声嘀咕着,点点头说: 「是啊——对喔,这么一说,我也还是个小丫头啊。」 「喔,现在不是技师,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狂妄的大小姐啊。」 哈尔达抿着嘴笑着。 他伸出厚大的手掌,像是嘲弄一般对着玛莉说: 「有什么工作要吩咐吗?玛莉。」 「——是啊。」 玛莉轻轻地点了头,露出苦笑。 一旁的琉紫冷冷地插话说: 「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宝贵的时间就让你们随意挥霍掉了,我能期待你们对这个有点自觉吗?」 「我知道啊……我先问你吧,可以把你算进我们的战力里吗?」 听了玛莉的问题,琉紫带着优美的神情,拉着裙子行了个礼说: 「只要是直人阁下想要前进的道路,路上有任何阻碍,将它们劈开就是我的任务。」 玛莉对着她点点头,接着转向直人。 「直人,我都已经那样夸下海口了,你就帮帮忙吧!」 「话说在前头,要打架我可是超弱的喔。」 「那个我是完全不抱期待啦,倒是——」 玛莉手扠着腰,带着挑战意味地看着直人说: 「让我们看看琉紫所说的——你的『才能』吧。」 直人点点头,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把戴在头上的荧光绿廉价耳机拿下。 瞬间—— ——令人作呕的庞大杂音,让直人几乎无法站稳。 「呜……!」 他皱着眉头,咬着牙。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周围的一切就要从他的耳朵钻进脑里。 大概是重力变动的缘故吧,不只是都市的齿轮发出异常声响,连因为异象造成的灾害或是人群的吵杂声音,就像一首亵渎听觉的交响曲般,全都传到了直人耳里。 「直人阁下。」 琉紫轻轻地扶住几乎就要倒下的直人。 「没问题的,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做到。」 啊啊,直人细细地吐了一口气。 「能得到举世最精良的自动人偶的信赖,不拼的话就枉废我机械宅男的称号啦。」 他闭上眼。 风暴般狂乱的杂音当中,听得到风平浪静的清澈旋律。 那是琉紫运转的声音,美妙、优雅、圆满,同时也是命运的曲调。 凭借着琉紫身上所奏出的旋律,直人才能从钻进脑海里的庞大情报中,将所需要的部分筛选出来。 然后—— 「……那么——走吧!」 直人开始慢慢地将那些一一列出。 ● 在通往地下停车场的一座穿廊回旋梯上,玛莉踩着优雅的脚步下楼。 直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背后。 不过楼梯的平台上出现两个男人,像是要挡住他们的去路。 两个人都是肌肉发达、高头大马的体格,他们并肩站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致命的压迫感。 其中一名男子眼神锐利地说: 「前一级钟表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是吗?」 玛莉微微一笑: 「我说不是,你们会相信吗?」 男子们不苟言笑地说: 「我们是『军方』的人,想要请教你有关军属技师新岛良治失踪的事。」 「是这样子啊,想拿那个当借口,准备得还真周到啊。」 话一说完,其中一人就往前一步抓住玛莉的手,就在那个时候—— 玛莉身子一沉。 她拐了那人一脚,脚再顺势收回,朝着对方因为倒栽葱而下坠的头盖骨踢了出去,那一踢力道之猛烈,让人仿佛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 看着两三下就被她撂倒的男子,玛莉咂着嘴说: 「——谁准你碰我的啊?先秤秤自己的斤两吧。」 「你这丫头!你想反抗吗——!?」 另一个男人激动地作势要抓她。 玛莉在不经意的动作中,冷静地将他的手架开。 然后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握紧拳头朝着男子的下颚击去。 男子不由得踉跄,想要护住上半身却失去重心。 玛莉瞬间转身。 她的脚迅速画出一个回旋,借着高速的离心力,用靴子脚跟朝男子的太阳穴踢了下去。 受到这一击,高大的男子随之倒下,沉重的肉身在地板上撞出声音。 「——」 玛莉的风衣轻轻飘起,双脚着地。 她看也不看两个倒地的男子一眼,从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里喀喀地咬碎。 直人看了那幅景象,反射性地跪了下来。 「我自以为很了不起地说了一堆废话,真的很不好意思。」 千万不要把这些技能用来对付我啊。听直人这么一说—— 「哦,很高兴能得到你的赏识。」 玛莉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她的目光投向楼梯下方,通往停车场区的通道处。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军用自动人偶。 那是一具用双脚行走的轻装型自动人偶,身形虽然和人类相近,不过两只手臂不成比例地鼓胀着。他的右手臂前端亮出枪口,不偏不倚地朝着这头站在平台上的两个人。 看到那把轻而易举能将两个血肉之躯的孩子轰成肉酱的凶器,玛莉睁大了眼。 「不会吧,想吓死人喔!」 只是,那嘀咕声并不是对着对方。 暴露在机械的杀意之下,她的脸上却没有显出一丝害怕。 「哈尔达!」 回应她的一声号令,一副庞大的身躯从楼梯井上头跳下。 喀——地重重的一声撞击声。 乘着落下时的力道,哈尔达抡出拳头朝自动人偶猛力一击,打到对方连骨架都严重变形。 自动人偶脚步踉跄,哈尔达像要保护玛莉两人般气势十足地着地。 面对突然来袭、具有敌意的对象,自动人偶瞬间重新计算威胁程度——从身体性能与彼此距离来看,认定这个完全义体化的机械士兵是最大的威胁,于是他把目标从玛莉等人身上转移开来。 不过这时哈尔达已经钻进自动人偶的怀里。 哈尔达架住他粗大的右手,借助身体的重量猛力将它扯断。 「——!」 只见导线弹出、齿轮和弹簧飞散。 自动人偶摇摇晃晃地后退,不过——他使尽浑身解数大吼一声,脚往地板一蹬,朝哈尔达跳了过来。 他身上仅存的左手,像断头台一般劈下。 如果是肉身的人类,遭受那一击可能就被捣碎,然而——哈尔达只用单手就轻易挡住了。 「——————」 自动人偶的机体激烈震动着。 这具军用自动人偶动力全开,死命地压了过来,不过哈尔达只是笑了笑。 「唉,真是小家子气的战斗运算器啊,而且以你那轻装型的功率,打算把完全义体化的我当作对手一决高下吗?——太低估我了吧。」 他轧吱一声,将自动人偶的手给夹碎。 哈尔达用手指捏住他的手臂,把他的装甲折弯、轴心捣碎,然后再将骨架给掐毁。 「这个——笨蛋!」 随即—— 哈尔达往前一步,巨大的龟裂呈放射状在自动人偶身上扩散开来。 他挥舞紧握的拳头。 用比碎片飞散还要快的速度,哈尔达送出一击。 他的拳头与全身的结构连动,击破了军用机体的装甲,然后不由分说地捣毁对方的中枢,直到那具机体完全失去功能为止。 被扯下的发条四处散落,只剩破裂的圆筒空转着。 哈尔达扔下那具形同废弃物的机体,背后传来玛莉的声音。 「真了不起啊,哈尔达。辛苦啰!」 哈尔达回头看着从楼梯走下的少女,耸耸肩说: 「小事一桩嘛,不过——」 他看看直人,嘟哝起来: 「到目前为止,你完美地算出了敌人的数量和位置……你的耳朵是有声纳之类的吗?」 没错——直人所观测到的情报,惊人地精确。 原本哈尔达对于要如何判断『对我们抱有敌意的对象』无法理解,但是直人却能事先完全掌握到对方的人数、部署的位置、甚至是装备。 这究竟能为战略上带来多大的优势啊—— 不过直人没说什么,反而脸上略显兴奋地问起哈尔达: 「大叔大叔!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军用义体啊!」 「喔,你连军用义体都知道啊?没错,虽然外表如你所见是这样英俊挺拔,不过内涵一样不输给别人吧?本人可是布列格公司所制造的『第八代』机种。」 「咦,第八代?现行的机种应该还是『第六代』啊……」 「比下一期即将投入市场的机种还要更往前一个世代的原型机啊,实实在在的高规格产品喔。」 哈尔达摆出肌肉猛男的姿势,接着说: 「毕竟是这位大小姐的保镖嘛,所以采用了一些布列格公司的机密技术啰。」 「哇——!喂喂,晚一点给我看一下分解后的构造吧——」 「你们在那里瞎扯什么男人间令人厌烦的闲话,快点采取下一步行动啊!」 在玛莉的催促下,直人和哈尔达两个人闭上了嘴。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通道,马上走到停车场区。 一部黑色轿车就停在出入口的侧边。 然而正当玛莉走近车门时—— 「不准动!」 透过扩音器传出的高分贝音量响遍整座停车场。 玛莉睁大了眼抬高视线,前方通往地面的隧道口,有只矮胖的钢铁巨人摆出要阻挡去路的架势,在解除光学迷彩之后现出身影。 「vs-08『歌利亚』——是装甲兵!真的假的,不会吧?」 哈尔达冒着冷汗低声嘀咕着。 那是瓦诗隆公司所开发,由人搭乘其中来操控的发条装置人型武器。 它凭借着彻底的静音结构来达成无声驱动,同时配备着热光学迷彩的隐形功能,可说是特殊环境战的一张王牌——他所拥有的压倒性战力,就算派上刚才所遭遇的轻装型自动人偶整批上阵,也无法匹敌。 他身上的那架火炮,即便是哈尔达所采用的最新型战斗用义体,一样能够轻易地加以粉碎。 随着流畅的动作,他把炮口朝向玛莉等人—— ——轰然一声。 ● 在通话中听到报告,黎孟兹倒抽了一口气。 ……这个蠢蛋刚刚说了什么? 他感觉到握紧通讯机的掌心慢慢地渗出汗来。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就是说,由于玛莉·蓓尔·布列格和她的护卫官两人激烈反抗,不得不将他们射杀。另外还有一名民间人士也被卷入战斗当中——」 「那个无所谓!」 黎孟兹大声地咂着嘴,继续说道: 「是谁准许你们杀人的啊!?我说的是把他们抓起来啊!」 「啊,可是——」 暧昧不明的回应更增加他的不耐,黎孟兹低声地丢下这些话: 「你们这些人,甚至把我们公司的歌利亚都给搬出来了,这样就连要捉一个小丫头都办不好吗?」 「……您说的是没错,但是要把对方看成一般人,稍微有点……」 「我是说小丫头。」 他口气尖锐地说着。 黎孟兹叩叩地敲着通讯机,撇着嘴继续说道: 「没错,就是个小丫头。说到底,了不起就只是玩机械很在行而已。」 「……」 「你们射杀了她,是吗?这样子啊……她死了?」 他舔舔嘴唇,吸了一口气。 「在歌利亚的机关枪扫射之下,肯定已经尸首难辨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期待着什么,报告的人肯定地答复: 「……是的,遗体因为严重受创,要确认身分还需要一些时间——」 黎孟兹说: 「不必了,那就那样处理了吧,也不必送报告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被卷入都市的崩毁当中,行踪不明——就这么处理。」 「……这样子好吗?」 「要是被知道布列格家的女儿遭到瓦诗隆家的手下杀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再说,反正这座城市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毁灭啦。」 「了解了。」 通话就这样结束。 黎孟兹静静放下通讯机——然后把整张桌子给翻倒。 他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地任凭情绪爆发,放声大骂: 「混账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 她这么一死,我们就麻烦了。 接下来可是要让玛莉·蓓尔·布列格扛下抹消事件的责任、成为众人非难的对象,甚至还要借她来削弱布列格家的势力。 但是那也要她还活着才行。 毕竟不能让死人承担责任,而且女儿被杀了,布列格家的回应自然会变得更强硬吧,那样就不符合瓦诗隆本家的意图了。 「那个死丫头!到死都还要给我难堪……!」 重要的是—— 那个女的死得那么干脆,就没办法羞辱她了。 黎孟兹想要羞辱玛莉·蓓尔·布列格一番。 在丧失自尊和名誉之后,她那张脸会扭曲成什么样子,他非常想看。 或者是在复权和举行听证会的场合,借着自身的权力,可以让那个傲慢的少女难看地流着泪,像个廉价妓女一样地侍奉着他——搞不好有这种可能。 但是少女一死,就让这种卑鄙的欲望完全没有意义了。 实在令人恼火。 可是也没办法了,就连想踹她的尸体一脚,也没那种空闲了。都市的异常正在加速中,抹消的时间也不断地迫近。 黎孟兹用不堪入耳的话咒骂着的同时,一边快步走向屋顶的直升机起降场。 ● ———— 「……这样做真的好吗?」 咔嗞一声,哈尔达按掉录音机的开关之后这样问了。 玛莉冷笑着,似乎很愉快地点点头。 「嗯嗯,布列格的女儿被瓦诗隆家给杀了——录得很成功。」 「老实说,总觉得有很多破绽啊……」 哈尔达摸着下巴嘀咕着。 「没问题的,这个录音可是真实的啊。不管之后那群被豢养的士兵们再怎么说,都只会被当成是要隐瞒真相,而没有作为证据的能力。」 「玛莉一死,那群家伙的阴谋就几乎要瓦解了……嗯,虽然照理说是这样,不过能想到诈死这招,还真是绝啊。」 哈尔达赞叹着,一边轻轻转向身后。 两个人的背后,在琉紫的黑色弯刀细切之下解体的装甲兵曝尸在那里,悲惨的碎屑堆成一座小山。 少年——直人在那堆残骸里东找西找,露出失望的表情嘀咕着: 「世界五大企业之一瓦诗隆的独门产品就是这样子喔……毫无美学可言啊。」 「没错。不过呢,直人阁下,若是小孩们努力堆成的积木,就算一无是处,也不能不赞美他们喔——做得好棒啊。」 站在一旁的少女——琉紫伶牙俐嘴地对着直人轻声说道。 哈尔达注视着两个人,在一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两个活人、一具轻装型自动人偶、一具装甲兵、然后是通讯兵,全部都在直人『耳朵』的掌握之中——我还想说装甲兵应该是搞错了吧。」 「瓦诗隆引以为豪的隐形歌利亚,就这么轻易地被看穿,他们武器开发部的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呵呵,肯定很难看啊。」 「你看起来还真高兴啊……」 哈尔达丢下通讯机站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叹息地说: 「身为前军方人士,就算事实已经展现在眼前,也实在不愿意相信,连在地下的静音结构都能听出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可是,这是无法质疑的吧,他的才能可是货真价实的喔。」 玛莉眯着眼这样说了。 ——实际上,就理论而言并非不可能。 例如『大象』这种动物,它们用来分辨声音的器官并不是『耳朵』,而是『脚』。它们透过脚来感知脚步踩在地面上所产生的震动,借此和有所距离的同伴沟通意思。大地的晃动、地板的震动、空气的振动——所谓的声音就是振动,它和所有的物体相互干扰、产生共振。 确实,在地底下行走的人,他们的『脚步声』——也就是空气的振动——无法传到地面。但是空气的振动扩及墙壁,墙壁震动之后,相连的建筑物也会跟着震动。 就这样,能够听出数公里外硬币掉落声的动物确实存在。 雷达和声纳的出现,也正是运用这样的原理。 但是——玛莉眯着眼看着直人。 ——见浦直人。 他是『人类』,他毕竟是人类吧。 戴着具有降噪功能的耳机还能够与人交谈,假设是用全身——像是骨骼传导之类的方式来掌握那些细微的振动,或许还说得通。 但是他的能力确实存在,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使用着,这应该要如何理解? 那不能用『专长』一词轻易带过。 在玛莉所能得知的所有知识中,若要为这种能力命名的话,就只有『特异功能』这四个字。 在一切都由齿轮所构成的这个世界中,这种能力与拥有它的价值,如果只以个人『素质』的角度来解释,它所代表的意义未免过于沉重—— 「玛莉?」 「——呃?」 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玛莉从思考的漩涡被拉回到现实。 「啊?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在发呆,想说怎么了?不是要快点行动吗?」 直人窥探似地侧着头看着玛莉,她答道: 「——嗯,是啊,抱歉。」 玛莉轻轻道了声歉,将刚刚的思绪收到脑海的一角。 现在先不管了。 这一刻重要的是——如琉紫所说的——有这个叫直人的少年存在,确实足以令人抱持希望。接着就是…… 「……好吧,那么,大小姐?」 「嗯嗯,哈尔达,看你的了。」 玛莉这么说着,把她胸前的『罗盘式怀表』从风衣上取下。 那是她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是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少女所得到的一枚勋章。 玛莉将这枚勋章…… 「——!」 抛向空中。 哈尔达同时朝着它开枪。 击发的子弹精准地打穿那枚飞在半空中的『罗盘式怀表』。 「——」 那枚怀表吃了子弹后,变形、碎裂成无数的齿轮飞散开来。 「没错——什么『一级钟表技师』,全都无所谓了。」 玛莉像是一吐为快般,心情舒畅地嘀咕着。 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瞬间粉碎。 那是跻身于世界顶尖技师之一的证明。 也有技师终其一生就为了追求这枚勋章。 优秀的素质、过人的才能、不懈的磨练——即使这些要素都具备了,但花上一辈子仍旧无法达成而感到绝望的技师,从古到今不计其数。 即使是被视为布列格家秘密武器的玛莉,也一样呕心沥血地想要拿到它。 「——」 然而,这种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它对于玛莉此时此刻想要达成的『目的』毫无助益,反而只会成为理应遵守的『理念』的一道妨碍。这样的东西已经毫无价值可言。 「从此以后,就做我想做的事吧。」 玛莉抬起头,看着大家的脸。 她紧握双拳,坚定地说了下去: 「我想要挽救这座都市,至于接下来的事会怎么样,我都不在乎。如果一个人不能发挥功能,那就跟坨屎没两样。不管会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将它们击溃,彻底贯彻我的意志。」 有什么问题吗?玛莉说得意气风发,哈尔达却抿着嘴对她微笑。 他用手掩着嘴角,眼尾下垂地说道: 「啊,那是没关系啦,玛莉老师。不过一位淑女把『屎』挂在嘴上,还是不太好吧?」 「你少啰嗦啦,笨蛋。」 玛莉语气漫不在乎地回敬他,双手扠在腰上。 「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不存在了。我就是玛莉,身上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而已。」 说着,玛莉露出斗志满满的笑容。 然后她转向直人和琉紫,对着他们说: 「所以啰,就这样,不管是好是坏,我和你们是对等的啰。不用客气也不必拘谨,尽管差遣,话先说在前头啰。」 「啊、喔……嗯,好的,就这么办吧。」 虽然显得有些惶恐,直人还是点点头。 这之间哈尔达已经迅速确认过车上有没有被放置爆裂物或是陷阱。在解除车上的锁定之后,他爽朗地说: 「好吧,上车,要开始狂飙啰。」 ● 玛莉坐上副驾驶座,直人和琉紫则坐到后座。 所有人都系上安全带之后,哈尔达面目狰狞地一笑,使劲踩下油门。 车子以一飞冲天的气势冲上停车场的斜坡,然后哈尔达猛切方向盘。车子大甩尾后向右滑转,直人则慌慌张张地抓住车顶把手。 重力引擎高声咆哮,汽车加速前进。 「——真是夸张啊。」 玛莉看着窗外,发出悲叹。 整个街道上的景象,简直就像阿鼻地狱般的惨状。 天空上乌云笼罩、雷声隆隆,远处可见几道龙卷风正横扫蹂躏着地面。 房屋、物品——还有人影,都被异常的重力攫住,刮到半空中。 那股力量只有增强,没有减弱的迹象。 宛如投下巨资的灾难片场景一般的壮烈景象。 哈尔达就开着车,穿梭在这街道上。 目标是都市的中央——贯穿天地、巨大的中心支柱。 那是控制着这个都市所有气象及自然机能的庞大中央控制机关。 「快点,哈尔达!」 「喔!」 哈尔达回应着玛莉。 宽阔的干道上到处都有事故发生,哈尔达操纵着方向盘,寻找缝隙穿梭在其间并且一再加速。 取下耳机仔细聆听的直人轻声说道: 「呃……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多事,不过好像有两台可疑的车,正从左边接近喔。」 「什么?难道是『军方』的人!?」 「呃,好像不是耶?」 直人低下头的同时,一旁闪出了两部灰色的汽车。 平板的车体上架着机关枪,是两部无人驾驶的车辆。 两部车转着轮胎切换方向,顺势高速地朝这边接近。 「——警告!警告!请立即停车!」 其中一台车上传来扩音器的刺耳声音。 「那不是『军方』的追兵,是警察的无人巡逻车。看来像是车辆型的自动人偶,似乎是凭着自我判断朝这头追来了。」 「啊?警察干嘛追我们啊!?」 听了玛莉的气话,直人想了一下后说道: 「大概是我们的车速已经破表了吧?」 「开什么玩笑!?」 玛莉踹了仪表板一脚后大喊: 「这种时候还管什么超速啊,日本人是笨蛋喔!?」 她转向驾驶座上的哈尔达。 「可以把他们甩掉吗?」 「很难喔,他们的速度比我们还要快一些啊。这样妨碍我们,实在是很麻烦。」 「我知道了。」 玛莉解开安全带,扭着身体,然后把副驾驶座抬高。她在底下嘎吱嘎吱地弄着什么,一边问直人说: 「直人,我想确认一下那真的是无人驾驶的吗?」 「嗯,没错啊,怎么了吗?」 「把头趴下,找个东西抓紧。」 「啊?」 「直人阁下,这边请。」 琉紫像是要保护直人一样,将他拉了过去。 听到追赶的车辆接近的声音,直人的身体一阵僵硬。 玛莉打开车子的天窗,往外探出身子。 她的手上持着某样大约二十五公分长的物体——? 「等一下!?」 是冲锋枪。 玛莉不理会直人的制止,朝着右手边的车开火。 她以全自动模式朝着对方扫射。 然而飞散的子弹却只是在对方表面的装甲上留下轻微的弹痕。 「……是防弹规格?这么嚣张喔?」 连巡逻车都用这种规格,让玛莉不由得咋舌,这时直人说道: 「呃——如果这是在拍动作片的话,身为普通市民而被卷入的路人甲我,对于该不该插嘴感到有些犹豫……」 「怎样?」 「刚刚你射击的那部车是两轮驱动的,右前轮的转动不太寻常,所以你如果朝那里打的话,大概……」 直人话还没说完,玛莉马上就转回她手上的冲锋枪,迅速重新组合。 ——那是一把机械枪剑。 它瞬间变成一把小型的来福枪,玛莉间不容发地火速朝对方狙击。 她以跳弹的方式朝着柏油路面开枪,子弹被吸进右前轮的悬吊处,右侧的轮胎随即弹飞,车体剧烈摇晃。 然后车身开始打转。 向右旋转之后严重失去平衡的车体,和后面追上的车相撞,在那股力道之下两台车一起翻滚,最后激烈地撞上路边的护栏后随之翻覆。 「……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耶。」 玛莉回到副驾驶座,重新系上安全带,一边发出感叹。 直人几乎是一边颤抖一边嘀咕: 「就连这样的狙击技能,也是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的必要条件吗……?」 「你别拿这个大小姐当标准喔。」 哈尔达笑笑地打着方向盘。 车子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大甩尾之后,他又猛力加速冲刺。 这附近的街道上政府机关行政大楼林立,道路宽敞笔直。 穿过这里之后再往前直冲过去,就能抵达中心支柱的入口。 「……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啊,我还以为至少会来个盘查什么的。」 「要封锁都市也要有一定的战力啊,说不定其实军方已经撤退了。」 对着看来有些不安的玛莉,哈尔达这样回答。 随即,有股寒意从直人的背脊传到全身。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 「直人阁下,失礼了。」 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琉紫有了动作。 她把坐在身旁的直人强拉过去,抱住了他。直人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发出「嗯——呼」的怪声。 「嗯?你们在做——」 玛莉转过身,话只说到一半。 因为她看到琉紫的裙摆正轻轻摇曳着。 玛莉了解她的构造,知道那个举动意谓着什么。 琉紫身上配备的唯一『武器』——从裙底伸出的黑色弯刀,挥舞的速度之快,连机械化之后的哈尔达都无法掌握。 很快地咔嚓一声,车体不可置信地被切成两截。 车身虽然被俐落地腰斩切离,却仍依着惯性继续在马路上直线滑行。 「喔喔——!!」 「怎么会突然……!?」 在玛莉和哈尔达发出的惨叫中,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一个尖锐而沉重的物体从分离的两截车体之间贯穿。 ——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朝这头飞来的『那个东西』,就连直人的超感知觉也无法掌握。 它随即在后方传来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 那是一颗炸弹——一颗火力强大的榴弹。 冲击的气势直冲上天。 在爆炸造成的空气波动下,不稳定的车体倒下,在火花四射之中滑行着,琉紫抱着直人从当中一跃而出。 虽然抱着一个人,琉紫仍像跳舞一般飞向空中。 然后她直接以那副优雅的姿态着地。 她对着在自己怀里翻起白眼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反而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直人从琉紫的手上滑了下来。 两截滑行的车体就那样顺势猛烈地撞上护栏,被挤扁的车体翻覆后,车轮朝上嘎啦嘎啦地发出哀号似的空转声。 这下子那两个人的性命——直人才刚想起,就看见摔到一旁的那团白色物体——玛莉突然站了起来,身上的风衣已经染上污渍。 看来好像及时逃脱了。 玛莉叫了出来,那双美丽的绿色双眼中充满杀意。 「琉——紫!!你想杀人吗!?」 不过琉紫听了,却只是露出吃惊的表情侧着头说: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客观来看,可以说是托直人阁下的福,救了你们的小命——你们不妨低下头来祷告,献上感谢的话语吧。」 「那也该考虑一下作法吧!」 从一旁悠悠走近的哈尔达,也是一样全身泥巴。 他将视线转向后方,看着路面一处又一处的窟窿,呻吟似地嘀咕着: 「……喂,玛莉,更要紧的是那些家伙已经对整座城市进行炮击了。」 「啊,真是……!所有人都疯了吗——!?」 「玛莉小姐似乎有些情绪不稳的倾向,缺乏冷静是幼儿性质的象征,虽然你的体型确实像个孩子,不过能不能稍微像个大人呢?」 听了琉紫的话,玛莉的嘴巴开开合合,低下了头。 她紧握着的双拳颤动着,发出像是地狱传来的诅咒一般的声音。 「……这种时候,我心里的恨意足以将军用自动人偶劈成碎片。」 「真的吗?那么就尽早试试吧。」 听了哈尔达的挖苦,玛莉抬起头正想要还嘴,只是当她见到眼前的景象之后就说不出话来了。 在前方三百公尺附近,道路的中央正发出红光。 ——那是眼球。像是要阻挡去路一般沉稳地站在那里的,正是巨型『单眼』的身影。 身长约六公尺的巨大躯体,圆滚滚的躯干之下是一双逆关节的腿,身型令人联想到扭摆着腰的兔子或是短脚的驼鸟,腹部配备着一架一二〇厘米大炮。 玛莉忍不住失笑。 「怎么样,大小姐,要不要用你自豪的拳击来秀两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哈尔达!?那是重装型的自动人偶啊!」 ——重装型自动人偶。 用于强袭压制而被开发出来的无人驾驭机动武器,拥有强力的火炮,具备坚固的复合装甲,并且具有优越的崎岖地奔走能力。因为比起战车更能灵活回转,尤其在现代的街道巷战中,无疑可以说是最强的陆上武器之一。 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台。 仔细一看,后头还有第二台、第三台……举目可见的范围中可以看出一共有十六台。 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轻装型的自动人偶和自走炮,天上则看得到无声直升机的身影,哈尔达看了之后举起双手说道: 「……这下子大概玩完了吧?唉,完蛋啦,我连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大赢一场、让金发女模服侍的梦想都还没实现啊。」 「丢掉你那种下流的妄想好吗!」 玛莉轻蔑地瞪着哈尔达,这样嚷着,不过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从容的神色。 「无人驾驭的武器……应该已经被设定好自动攻击接近中心支柱的人吧。」 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在认定攻击对象的距离设定上,对于车辆之类的移动物体与静止的人类有所不同的缘故。 「近乎一个大队规模的兵力,打算就这样用完就丢?会不会太浪费啊!」 「要让人误以为是意外事故的话,多少还是得承担一些损失,不然就不像了,不是吗?」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俏皮话,不过绝望的气氛仍旧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 在这当中,琉紫静静地走出来说道: 「换句话说,你们两个打算就这样放弃啰……这么做好吗?」 「唉——呀。」 玛莉带着焦躁神情半睁着眼,叹了声气。 「要正面突破那些是不可能的啊,得设法从设定范围看出什么漏洞,找到可以冲进去的路线——」 「如果你真认为有那种时间的话,那么目前被归类为『废物』的玛莉小姐,就有必要重新定位为『连废物都不如』了……」 琉紫吐出恶毒的挖苦话,一边优雅地往前一站—— ——然后往那群像是将杀意和暴力加以具现的武器走去。 「琉紫?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直人有点不放心地对她说,不过得到的回复很简洁。 「我要排除它们。」 话一说,琉紫身体退了半步。 她瞪着展开在眼前的这些障碍,像是瞪着极为令人不快的东西。 「那些不堪入目、毫无艺术性可言的破烂工艺,竟然将炮口朝向直人阁下,真是岂有此理。既然如此,也就是我必须排除的『敌人』了。」 听了琉紫大义凛然地这么说,玛莉绷着神经叫了起来: 「等、等一下!那可是最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啊!?」 「那又如何?」 「你要怎么……!」 「一千年前的古董品,怎能战胜最新锐的武器——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 琉紫脸上微微露出无畏的笑容。 那双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 「就让我这么回答你吧——」 然后她仰望天空。 「即使过了一千年,你们这些人也还是老样子,只能做出一些比起众『姐妹』之中最弱的我都还要不如的『玩具』,比虱子还不如的脑袋依旧没有进化。」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并不是像一般歌曲那样轻快的声音。 在单调且机械式的语调中,琉紫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订正,是发表这样的宣言: 「定义宣言——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没错,是正式的宣言。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那是一项反叛的主张。 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她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睁大了眼。 琉紫的身体里发出了一般人大概无法听到的微弱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刻画着时间的秒针声。 它缓缓地、明确地、不规则地、不合常理地——然而却极为自然而漂亮地歪斜着。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她披上了半透明的薄纱,露出白色的肌肤,纤细的身体紧紧地包着一袭珍珠色的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琉紫胸口上的表,盘面切换而下。 随即,隐藏的第二只表,显现在盘面上。 难以听出的秒针声,扰动着直人的鼓膜。 这个空间、这个时间、这个宇宙,没有任何的改变。 然而琉紫所发出的那个超自然的声音,让琉紫、琉紫的时间还有她的存在,在脱离常规的法则之下完全改变了。 直人无法理解。 不过他的知觉仍然紧密地追随着那个声音的变化。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琉紫突然转过身。 她吸了一口气。 望着直人的那双深红双眸里,像是前卫艺术设计般的复杂纹路淡淡地发着光,然后灿烂地浮现。 像是歌唱一般,琉紫喃喃细语地说: 「直人阁下。」 「——嗯,怎样?」 「我之所以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的原因,问题全在一颗齿轮。直人阁下为我修理好的『虚数运动装置』,我将让它启动。这对直人阁下而言或许只是一瞬之间,但是就『我的时间轴』来说,却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直人露出不太能理解的表情。 不过琉紫似乎有些抱歉地低下头,轻声地继续说: 「这项功能一旦启动,不到发条动力用尽是无法停止的。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到时务必请您要将我的发条……一切拜托了。」 「嗯,好。」 「那么,虽然说只是我个人主观的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请务必允许我离开您的身边。」 琉紫这么一说,动作优雅地拉起她的裙子,深深地向直人行了一个礼。 她说出这个机动方式的名称: 「——『相对机动』——」 瞬间,在直人的认知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 直人无法依序对那些一一加以说明。 原因在于以直人——不对,应该说以人类不完全的视觉来看的话,只能将那一切理解为『同时』发生。 而那一切都是事实。 宛如将电影快转了五分钟那样的错觉。 于是应该交代的经过全部都遗漏了,给人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个超乎常理的现实就是——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被改变了。 那是连说明都无法说明,冒犯了人类常识的现实。 如果真的要尝试描述闪过眼帘的那幅景象,大概就像这样—— 首先是阻挡在前方的十六具重型自动人偶一起被粉碎。 堆积而成的残骸边,照理有数百具之多的轻型自动人偶则毫无例外地头、躯体和脚都被砍断。 配置在各个要害处的自走炮,像是喜剧的布景一般被纵切成两半。 十几架无声直升机散发着制空的压迫感,然而被扭断机翼后只能束手无策地坠落地面,爆炸声此起彼落。 一切就这样结束。 为了封锁中心支柱而部署的相当于一个大队的无人兵力,全部就在『刹那』之间,彻底化为一堆又一堆的铁屑。 「这、这是什么情况……」 哈尔达整个人愣住了,这样嘀咕着。 「……这是琉紫一个人的杰作吗?」 直人这么说着,同时察觉有股舒坦的重量压在自己脚上。 他低下头,看见琉紫依偎在他脚下,表情就像睡在母亲怀抱里的小孩一般。 「啊,对了,得帮她上发条——」 想起琉紫拜托他的事,直人连忙让她躺平。 他横抱着琉紫纤细的腰,拨开她银色的发丝,将手伸向她身上的发条——巧妙地隐藏在颈部的一根小小栓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转了起来。 另一方面,玛莉则像是哀号一般叫了出来: 「虚数……什么虚数时间——!?」 她的眼神里浮现难以掩藏的恐惧。 「怎、怎么会……连假设都尚未成立的控制时间的技术!?这是怎么办到的!?」 「呃,抱歉在你正『兴奋』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能不能帮忙解说一下?」 搞不清楚状况的哈尔达发出了感叹。 玛莉吞了一口口水。 她反复地深呼吸几次,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道: 「——虚数时间,就像是在梦境里的时间感那样的东西,比方说……我们一定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是稍微打个瞌睡的时间,却做了长长的梦,让人产生仿佛已经过了好几天的错觉。」 在梦境里,时间并非照平常那样流逝。 当中并不存在连续性和规则性。 在梦境中所观察到的时间或快或慢,不论是回到过去或迈向未来,都能自由地移动。 它所提示的事实,是『时间』的概念原本就是相对的。 所谓绝对的时间观,是时间以一定的速度从过去向未来流逝——换言之,钟表所测量的,只不过是刻画着人类连续的意识及共通的时刻等现象而已。 揭露这项事实的,是一道仅能从数学上得到证明、与一般的时间轴垂直相交的时间轴。 它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虚构数字。 是透过想象而虚拟出的时间。 也就是——『虚数的时间』。 ——玛莉连续讲了一长串之后,哈尔达对着她说: 「呃……那个,抱歉,你讲了这么一大段法语,我怎么可能……」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都是日语好吗!」 玛莉使尽全身力气骂了回去,整个人气喘吁吁,就快喘不过气。 一旁的哈尔达困惑地问: 「……可是,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抱歉,我还真的是完全没概念。」 我好歹也是个二级技师——哈尔达这么嘀咕,玛莉于是接着回答: 「不存在……不对,应该说就算存在,也无法进行观测。」 要观测虚数时间,前提是必须找到在虚数空间中运动的物体,而那只存在于数学之中。 人类的意识既然只能单向而连续地流动,别说要加以观测,就连理解也不可能。 可是——咦?直人疑惑地歪着头。 他转动着发条的手停了下来,指着琉紫,淡淡地说: 「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我不是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嘶吼着,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样试着插话。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应该是掌控着虚数时间之类的东西,位在和我们不同的时间轴,然后就创造出这么一幅惨烈的景象?」 「不对,不可能。」 哈尔达这么一问,玛莉猛摇着头加以否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正数的能量却能产生负数的功率……除非存在着足以进行此种不合理运动的物体,不然无法解释。她一定只是用了这样的名称,不过是以别的方式——」 「啊,该不会是那个原因?」 直人这么说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玛莉狐疑地看着他说: 「怎么了?有什么线索吗?」 「刚刚琉紫不是说了吗?她之所以停止运转,只是因为一颗齿轮的关系。」 「嗯,这么说来……」 「琉紫故障的原因,就只是因为那一颗齿轮——」 直人这么说明。 「这样一颗齿轮,尽管向右回转,动能所产生的功率却和向左回转的齿轮一样。」 「……………………………………………………………………………………咦?」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玛莉挑眉瞪着直人: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这样一颗齿轮,用那种方式在运转——」 「那种东西你是怎么修好的!?」 「呃、嗯?很奇怪吗?」 玛莉紧迫不舍地叫了起来: 「当然奇怪啊!别说奇怪,根本就不可能啊!你的头脑是有问题吗!?」 「呃,这个嘛……」 「用点常识想想嘛!!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啊!?」 「呃,这个嘛……除了实技课程之外都是在睡觉耶。」 直人难为情地吐着舌头,玛莉无言地看着他。 似乎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什么危险的迹象,直人慌张地说了下去: 「啊……可是你想想看,就是因为认定了那是向右回转的齿轮,所以反而没办法把它修好,不是吗?」 玛莉的眼神与声音像要冻结一般,这么问道: 「往前掷出的球却往后飞去,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表情呆愣地侧着头说道: 「嗯……被你这么一说,想想还真的是很奇怪?」 「对吧,所以——」 总算能让对方理解,玛莉放心似地叹了一口气,不料直人却说: 「可是如果本来就是那样的设计,那也没办法啊。」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玛莉甩着头发大叫起来。 她的肩膀颤抖着。 「布列格家代代相传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竟然会败在这个神智不清又不起眼的变态家伙身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玛莉咬牙切齿、感到火冒三丈。 眼前这个笨蛋,真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荒诞无稽。 如果说要带有这种疯狂和不合常理,才能把那个自动人偶修好的话——原来如此,这样布列格家出身的历代技师全都遭到挫败的理由也就可以理解了。 理解归理解—— 「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是什么违反理性的无稽之谈……!」 听着玛莉发出悲叹,直人歪着头对她说: 「你说的什么常识啊、不可能啊,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你想说什么……?」 「你想想看,琉紫是『y』做出来的吧?」 「是啊,所以呢?」 「所以——利用齿轮来让整颗星球运转,这样的想法不就是头脑非常奇怪的人才想得出来的吗?」 「————————————————————————————————」 「那样的家伙所做出来的自动人偶,多少有些违背常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玛莉无法辩驳。 她的舌头像是冻结住一样,动弹不得。 ——『y』。 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传奇的钟表技师。 他是这颗行星——『时钟机关之星』的设计者,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玛莉至今未曾怀疑过他的存在。 她尊敬他是一名技师,并且不断地钻研,希望有朝一日能追上他所留下的技术。 然而——但是—— 今天,玛莉第一次觉得他的存在是一个异数。 他是发明了在千年后都还无法赶上的技术,描绘出这颗行星的设计图,甚至还能驾驭相对时间——虚数时间的一个怪物。 「——真是荒谬,这种事不可能嘛。」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异常,技术和实物就摆在眼前;既然如此,也只能承认了。就像直人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啰。 ……尽管如此,身上一度感受到的恶寒却一直没有消失。 眼前的景象也好像就要崩解一般,那样的错觉并没有消失。 「——」 就在这时候—— 「……早安,直人阁下。」 被上了发条之后,琉紫重新启动。 玛莉和哈尔达两人看了她那样子,不由得战战兢兢起来。 两个人的眼睛直盯着琉紫看,眼里清清楚楚地浮现的是——恐惧。 看到琉紫这样一具自动人偶令人难以置信的性能之后,他们产生身为钟表技师极其自然的反应。 虚数时间——相对机动。 简直就像在无声中传递死亡的机能。 一具可以在静止的时间中,让对方毫无抵抗余地、将一切破坏殆尽的自动人偶。 ——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破坏的对象,不会包括我们自己。 如果只是一般的武器,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吧。 可是琉紫是自动人偶,自律自发,不受我们的摆布。 而且还没有伦理规范。也就是说,琉紫是可以杀害人类的。如果有那种必要的话,这具自动人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类杀害……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觉得恐怖,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琉紫缓缓站起身,不过直人劈头就说: 「琉紫。」 他倒抽一口气。 「请你当我的————『我 的 新 娘』!」 直人这样喊了出来。 ● 琉紫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 声音就像音乐盒一样清晰、轻快,像歌唱一般。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一丝丝情感地微笑着。 她说: 「直人阁下您疯了吗?能不能请您有点自知之明呢?」 ………… 这样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拒绝,让直人只能瞬间倒地,趴在那里抽搐。 令人心痛的沉默笼罩着。 玛莉抬起头,看着哈尔达。 他也半睁着呆滞的双眼看着玛莉。看到他那副冷淡而无奈的神情,玛莉有所领会似地点点头——两个人有同样的感想。 那就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 「直人……」 玛莉一边叹着气,一边对趴倒在地颤抖着的少年说: 「我是知道你有点神志不清,不过我愈来愈担心你了。你到底是透过什么样奇怪的思考回路做出刚刚的发言呢……?」 不过直人仍颤抖着,发出像蚊子般微弱的声音。 「是啊……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因为——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嘛。 直人一边发抖一边这么想。 他热爱机械、钟情于机械,基于对机械的爱而活到现在。 在这样充满着齿轮的人生中,毫无疑问地可以断言,琉紫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一具拥有最佳性能的自动人偶,外表又是可爱得不得了的女生,要说运转的声音则像是天使的歌声一般——她的主人,偏偏又是自己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不为她痴迷啊。 然后是她那一身变装。 看到这个全宇宙最重要的女生穿着那一身结婚礼服,此时此刻不告白,更待何时啊。 这不是理性判断的结果,而是出于本能、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 ——所以就是这样。 琉紫的话像是致命般地椎心刺骨。 「可以判断直人阁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琉紫重复了相同的话。 「——即使我是至高无上的艺术品、无与伦比的自动人偶,求婚这种事是在立场对等的男女双方之间进行的。您对身为钟表机具的侍从提出这样的请求,委婉一点说是语无伦次,清楚地说就是异常。」 「好了,够了!我的人生早就比一无所有还要惨啦!」 直人就那样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呜咽地说: 「是啊,我知道……原本琉紫就觉得有我这样的主人是件丢脸的事,是啊,我太随便了……就这样自己在脑海里把世界级的珍宝变成个人的宝物,又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结果就暴冲了。我会深切反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也许是忍不住寄予一丝同情,玛莉对着悲痛颤抖中的直人说: 「唉……你也别那么气馁了,好吗?毕竟被像你这样的人突然求婚,任谁都会瞬闻无感吧。好啦,只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好事也会……」 「——不好意思,玛莉小姐。」 琉紫对她的话好像有些意见。 她用有些不怀好意、胁迫似的语气说: 「在仅仅拥有跳蚤不如的脑、最为低等的人类当中,你只不过是稍微能干一些,想看轻我的直人阁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卑微吧。」 「咦——我、我是在帮你耶,干嘛非得把话讲到那种地步!?你难道都不觉得失礼吗!」 「呃,这位小姐……」 哈尔达插了嘴,他摸着下巴,纳闷地问: 「会想要杀我们家的大小姐……这样说来你身上应该缺乏『伦理规范』,可是你难道没有被设定要无条件地听从直人——你的主人吗?」 琉紫回答说: 「我是『侍从者』——身上被设定的『规范』就只是遵从主人,这有什么问题?」 「……嗯,也就是说,并没有被设定要对主人表示好感啰。」 那句话成为最后一根稻草,直人悲痛地大哭起来。 不过—— 「这么说好像有语病,我修正一下吧。虽然我是被设定成要无条件听从主人的『侍从』,但是对直人阁下怀抱着好感,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请不要把主仆认证和无条件张开大腿的性玩物混为一谈。」 「……自由意志?刚刚自动人偶竟然谈起自由意志了,哈尔达!?」 玛莉鬼叫起来,不过直人完全不理会,反而在听了琉紫的话后应声停止哭泣。 刚才琉紫说了,她确实说了。 『怀抱着好感』。 ……好的,冷静下来不要慌张,直人对自己说。 那是垂到地狱地底的蜘蛛丝,贸然去拉它的话只会辜负释迦佛的慈悲。 直人慢慢站起来,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琉紫该不会……并没有……讨厌我?」 「我?讨厌直人阁下?」 琉紫愣住了,不过直人没有漏看——不对,是没有漏听。 直人此时拿下了耳机,他确实听到了。 尽管十分细微,不过他听到了琉紫身上『齿轮切换的声音』。 「像直人阁下这样除了缺点之外,要找其他特点都很费力的人,哪有什么好讨厌的理由?」 ——换言之,既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的理由。 她的话玛莉和哈尔达大概是这么理解的吧。直人如果也像这样从字面上全盘接受的话,又得把脸埋到地上不敢见人了。 不过直人已经有把握。 到目前为止被琉紫骂得那样狗血淋头,却不可思议地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大概、恐怕、或许并不是因为直人是个癖好特殊的变态。 ……应该说,在以出自机械宅男的本能向琉紫求婚的那个时间点上,他不能不老实承认自己可能有一点变态,不过现在要讨论的完全不是那个面向的问题—— 「琉紫,可、可以问你吗?为什么不能当我的『新娘』?」 他的询问声颤抖着。 「因为我是直人阁下的『侍从』,而当您的新娘——也就是……成为夫妻……」 琉紫回答的表情还是和平常一样优美而流畅,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变化。 然而直人并没有漏看——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丝的游移。 「所谓的夫妻,就是对等的立场。的确就容貌、头脑、知性和品性等所有方面而言,和直人阁下比起来我都是毋庸置疑地优越,不过直人阁下是主人,我是侍从,想要有对等的立场……还是请直人阁下有自知之明吧。」 直人从她的话得到确认。 他这么问道: 「那个……琉紫的身上该不会配备了……『毒舌回路』之类的东西吧?」 听他这么一说,琉紫侧着头。 然后她眯着眼,一脸十分意外的样子。 「——毒舌?我?以直人阁下的程度,只是身处最低阶层的生物,而位于顶端的我,有必要大费周章做出言词责备那种没有生产力的行为,还有用恶言相向来损害自己品性那种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吗?」 「「「你有没有自觉啊!」」」 不只有直人这么喊,连玛莉和哈尔达都异口同声地大叫。 直人调整他混乱的呼吸,把手贴在胸口。 「喔喔喔,冷静下来啊,见浦直人……!你现在就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啊!」 要是真的有(假设)毒舌回路的话,琉紫的话马上都变得可疑起来。 非得设法回避那个(假设)毒舌回路,听出被巧妙地隐藏起来、琉紫真正的心声不可。 ——琉紫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见浦直人呢? 就那么一线之隔,结果却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直人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的话就摇头。」 琉紫轻轻地点点头。 ……太好了,把她的嘴巴堵住,好像就能回避(假设)毒舌回路了。 确认这个事实之后,为了能得到确定的答案,直人动起他那颗平时布满蜘蛛丝的脑袋,慎重地选择他要问的问题内容。 他问说: 「好吧,首先……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是透过程式被设定,在面对主人时无条件启动的吗?」 琉紫摇摇头。 太好了,进展顺利,直人得意地摆出一个胜利姿势。 他对回答的内容也感到满意。换句话说,对琉紫而言,必须听从主人虽然是在规范之中的内容,但是之所以会抱持好感,并不是自动产生的。 然而,但是…… 「那……那个『出于自由意志的好感』,除了我之外,有没有其他例子?」 直人在一步步旁敲侧击的战术之下,提出了慎重的——甚至可以说是怯懦的问题。 只要(假设)毒舌回路是在琉紫的理解之外运作的话,那么她所谓的自由意志也有可能受到某些干涉。 依循前例的话,就能确认它的启动条件。借此,如果推测出那并非出于琉紫的意图而被启动,就能试着从中推断出某种法则—— 然而—— 她摇摇头。 琉紫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摇头。 「——咦?没有前例?」 点头。 「呃,那么,尽管没有前例——你却对我抱有好感,是吗?」 点头。 ……直人愈来愈搞不懂了。 虽然玛莉没说,不过这个不起眼的变态,到底给她按下了什么开关啊。 话虽如此—— 琉紫湿润的双眼,视线来回游移着。 白皙的脸颊泛着晕红,微开的嘴唇颤抖着。 平常总是优雅直挺的背脊现在变得酥软,身体忸忸怩怩地摇摆着。 这完全就是——没错,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样子。 这个、该不会、可是、真的就是……? 该不会只是平常被她以粗暴的言语猛攻,所以现在的她看起来有那么大的落差? 还是说这才是琉紫原本的样子,只是被她所说的话蒙蔽而没有看出? ……非得确认不可。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就最后两个问题,可以吗?」 点头。 「第一,也就是说,琉紫并不是经过谁的设计,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断,而对我……抱持着好感,是这么……一回事吗?」 ——点头。 琉紫轻轻地点了头。 去掉毒舌的障碍之后,隐含的情感就流露出来了。 她略显痛苦地发出叹息,交握的双手不知所措,像是在祈求宽恕一般,湿润的眸子微微地望向地面,然而作为『侍从』,她仍不能把脸别过去—— 直人不禁喘气。 他猛烈地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的脉动像是要冲破血管一般地加速着。 一道莫名的热流涌上胸口,眼前的少女令他害怕。他不自觉地想要呐喊、想要逃跑——然而却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在晃动。 直人说出最后一项他要确认的事。 「——那么,那份好感是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可以点点头,用你觉得适当的次数……告诉我吗?」 那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是一项要求。 自动人偶理解了主人的期望,满脸通红,然后缓缓地点起头。 一次、两次、三次……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直人仰望着天空。 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濡湿了他的脸颊。 他欣喜若狂,光是那样就足以让他激动万分了。此时此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喜欢自己的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恋爱吗?机械与人类之间怎么能够有爱——这类问题已经不具意义了吧? ——啊啊,世界如此美丽。 那就像是照亮幽暗夜空的曙光一般。 像是从云隙探出脸来,让大地万物生气蓬勃的阳光。 像是从母体里钻出的婴儿初睁开双眼的时刻。 在那样的心情中,直人仰望着天,嘶声大喊出来。 我赢了。我的时代来临啦。 在至今百无聊赖的人生中——坦白讲自己就是人生失败组——有让人想哭的时候,也有让人想死的时候。几乎感到心力交瘁。 ——啊啊,但是,活着真好。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或许还不觉得是适当的数目,琉紫红着脸继续点头。直人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他强忍着止不住的泪水,颤抖的双手交握、高举向天,头低了下来。 他祷告着。 那是感谢的祷告。 生平第一次,直人发自内心深处,感谢某个主宰这世界的尊贵存在。 ——啊啊、真的、真的谢谢……!我爱祢——!! 然后…… 在点了两百五十五次头之后,琉紫说: 「——这样您满意了吗?」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冷淡。 「居然有这种当众羞辱人的癖好,看来为直人阁下进行人格分析的分类已经要不够用了。这样只好概括地用一个名为『超越人类等级的变态』的专用分类,将您分配到那里了?」 然而琉紫那样的毒舌,对照着她晕红的脸颊,就显得不那么尖锐了。 直人擦着泪,脸上浮现开朗的笑容。 「你高兴就好,因为我正认真体会活着的喜悦。」 「这样子啊?」 琉紫点点头。 「如果您打算待在这里细细体会生命的喜悦的话,那种喜悦大概还能维持六个小时左右。能够不留悔恨地这样度过,我想也算是幸福的。」 ……哎唷? 「六小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直人歪着头,至此始终目瞪口呆无法言语的玛莉对着他大叫: 「就是这个都市还有我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所剩的时间啦,你这个变态大笨蛋!」 直人听了之后突然站起来,抬头看着耸立在眼前的巨塔。 他想起了因为过于感动而彻底忘记的现况,于是大喊出来: 「——喔喔喔!完蛋了!?要修理中心支柱!」 琉紫用零度以下的嗓音对着他说: 「喔喔,您忘了啊?在这种状况之下还能对自动人偶施以机能限制,再设法饱以羞辱,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胆量,原来只是视野狭小而已。」 比起平常所说的话,这些话更让直人感觉到话中带刺,他惶恐地问她: 「呃……琉紫小姐,你真的生气啰?」 「生气?我为何每次都要为了直人阁下这样的人所说的话,影响我的情绪?」 「不好意思,呃,不是,我认真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可是这一切真的令我难以忘怀。」 「——请您自便。」 这些对话中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不过玛莉听了大叫起来: 「这场爱情喜剧以后再演好吗!你们真的是在状况内吗?」 她瞪着直人和琉紫,眼神里燃起的怒火,似乎连钛合金都能加以熔化了。 后头的哈尔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带着浓重的疲劳感。 「帮帮忙好吗?要是我们就这样死掉,在黄泉路上只会成为难堪的笑话——」 ● 一行人慌忙赶往中心支柱的路上,玛莉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深深的疑问。 ——『y』。 他是改造世界的钟表技师,也是琉紫的制造者。 『虚数运动装置』,一种不可能实际存在的技术。 还有拥有『自由意志』——让人直接联想到恋爱情感——的自动人偶。 在一千年前就创造出这些,人类史上无可比拟的唯一天才。 然而这些都未免…… 「他真的是人吗……?说到底——他真的存在吗?」 玛莉不自觉呢喃的声音,并没有人回应。 ● 七万两千公尺之深的地底下。 一个布满齿轮的大厅。 通往阶层中各个地方的通道在那里汇聚成一个交叉点——也就是中央走廊。 天花板挑高超过三百公尺、纵深两百公尺,如此宽阔的空间,对于整个第二十四层来说,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 其余的空间全部布满控制都市的齿轮。天花板、墙壁、甚至是地板下面,无数的齿轮以无法想象的复杂程度相互牵动着。 大厅里空空荡荡,杳无人迹,除了刚刚走进来的这四个人之外,看不到其他任何身影。 「……没有半个人在啊,已经被『军方』给带走了吗?」 哈尔达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张资料,这样嘀咕着。 只看到被丢下的器材和资料,却不见技师们的踪影。如果是自发性的避难的话,应该会回收可用的东西而不会这样丢下才对,可见他们消失无踪一定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 玛莉叹着气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好,至少知道是平安无事……」 「嗯?不对,等一下。」 哈尔达抬起头来。 「里头好像有谁在啊,对方正掉头回来。」 哈尔达说这话的同时,通往楼层深处的通道上出现人影。 那一群人大约十几个,一注意到这边的人,就惊讶地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 一行人纷纷靠了过来,叫着她的名字。 他们穿着作业服,全部都是年纪较长的团员,其中包括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 「啊,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吧!」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代表所有人站出来说道。 玛莉愣了一下,然后说: 「平安无事?你指的是?」 「您一上到地面,『军方』马上派来一批人,要我们立即撤离。我们虽然很想叫他们滚蛋,却听说您被抓了,而且已经和『技师团』谈好条件……对方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没办法,只好让年轻的技师撤离了。」 玛莉惊讶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撤离!?」 「您问为什么,不是反而奇怪吗?」 维修士官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说道。 「还有这么多工作要做,我们怎么可以跑掉呢?实际上您不也回来了吗?」 「这么一说,玛莉老师,我想地上应该已经被『军方』封锁了吧,您是怎么下来的呢?」 观测班长汉涅斯这么问。 玛莉露出苦笑,好像有些尴尬,她摇摇头说: 「唉……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地面上因为重力异常变得惨不忍睹,得快点将作业完成才行。」 「说到这个嘛……」 汉涅斯神情黯淡地说: 「玛莉老师,您已经赶回来,这样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不过希望您还是趁早避难去吧。」 玛莉挑着眉说: 「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刚刚才发生连续异常状况。」 观测班长表情沉痛,垂头丧气地说: 「原本就已经找不到头绪了,现在又发生这种情况,看来已经……现在就撤离的话,要逃出的可能性应该还是很高。」 「您还年轻,才能又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忍心让您和我们这群老头在这里一起陪葬啊。」 维修士官长在一旁加了一句。 不过玛莉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两个人说: 「我回来是为了挽救这座都市,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老人家讲这种丧气话。」 「可是……现实的问题是希望已经……」 「不用担心,我们带了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 维修士官长、观测班长和留下的一群团员们,一个个露出诧异的表情。 玛莉笑着点点头说: 「没错,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这个都市的居民——」 玛莉说着转过身去,不过话声马上就停住了。 在她的视线和张开的手掌另一端,有位某人正是她所要介绍的秘密武器。 「这位居民……」 她的嘴角抽搐着。 那位某人——就是在说直人——正表情陶醉地仰望着天花板。 他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样,浮现在他眼神中的热火熠熠生辉,烧得他咿咿喔喔地说着梦话,一看就知道已经病入膏肓。 不仅如此—— 「——哇,好美啊……」 「……啊?」 玛莉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从天外传来一样,直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用分明就是坠入恋爱般的眼神,凝视着墙壁和天花板上转动着的无数机芯说道: 「好美啊……!这么完美的机关,除了琉紫的内部结构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啊……!这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厉害家伙做的啊!?这么漂亮迷人、令人兴奋的极致机芯,是哪个要命的神明设计出来的啊……!」 直人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胡说八道着,玛莉看到他那异常的样子,不禁畏怯似地倒退两步。 完全冷场了。 在她身后,一名团员用着怀疑的语气问了。 「秘密武器……?」 「呃,那个,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她难堪,玛莉哀叹似地摇摇头。 「直人阁下。」 同样也看不下去的琉紫,语气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现在应该要关注的,不是那里喔。」 「琉、琉紫!你果然识货……没错!不是那里——」 玛莉简直要被感动了,脸上绽放出笑容。 琉紫面对她的目光深深地点着头,以充满气质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 「是谁所设计的都无所谓吧,要紧的是这种带着霉味的陈旧古董,您竟然拿来与我相提并论,那样粗暴的话——我岂能置之不理?」 「也不是要他注意那里啊!」 玛莉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另一方面,直人好像被戳到痛处一样,惊慌失措地说: 「呃,可、可是……我要说的是琉紫很厉害,这我相当清楚,不过呢……可是……」 「别说『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是』,前两天你才说过我的身体『美极了』,那些话难道是谎言吗?」 「——身体?」 玛莉茫然地嘀咕着,直人则连忙否认。 「怎怎怎么会!我怎么会说谎!」 「那么您竟然把目光盯在像这样的古董货上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您好好说明。」 现在到底是怎样啊……一头雾水的玛莉抱着头。 琉紫还是维持一贯的语气和态度,除了毒舌之外,她的样子依旧是优雅且满是笑容,可是却有一点不同……就是这样的不同—— 就像是在斥责男友把目光放到别的女生身上一样。 「啊,可是……!你想想看,这可是一千年前做出来的喔!在一千年前被创造出来,还如此完美地运转着,甚至连细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构造硬是让它们裸露出来,却显得那么美丽——」 「我理解了,也就是说要我『脱掉』的意思啰。」 琉紫不顾一旁的玛莉发出狂叫,把手摆到衣服上。 「等、等一下!喂,好好一个少女,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袒胸露背——」 「别担心,我是自动人偶,不是少女。再说,要论零件数、精密度或是功能,都是我比较优越,但是却被粗暴地说是比起这样的量产古董品还不如,这种非同小可的事可不是用无知、愚昧就能当作借口而原谅的——」 「啊——」 这时玛莉终于理解了。 这就是……那个啦。 在这个紧要关头—— 在都市的命运关系到两千万人性命的这个时刻。 这具自动人偶,在『吃醋』啦。 才刚搞清楚,就看到琉紫已经把手伸往下半身,玛莉叫了出来: 「啊啊啊——够了喔喔喔——!」 她受不了了。 玛莉大喊,叫声贯穿并震撼着布满无数齿轮的这个空间。 「你们考虑一下状况好吗!再过四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要掉到地底下啦!」 大概是使出浑身解数的怒吼奏效,两个人应声闭上嘴巴。 然后一起点点头。 「嗯——说的也是。」 「直人阁下不懂得要看场合,实在很抱歉。」 「咦,为什么是我!?」 「是谁都无所谓啦!好吗?再过四——啊、已经不到四小时了啊!」 玛莉指着怀表继续嚷着: 「再过三小时又五十七分钟,两千万人口再加上我们,就要一起被流放到地底下了啊!你们是打算让大家一边等死,一边欣赏你们演这出午间的爱情连续剧吗?」 ……刚才的严肃气氛是消失到哪里去啦? 一直到刚刚为止,自己都还相信这个变态和自动人偶,想到这点就想把自己掐死。玛莉被这种心情扰乱着,呼吸混乱、肩膀上下大幅摆动着。 直人眨眼看着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擦了擦直到刚才都还垂着的鼻血。 「啊,嗯,抱歉,该认真工作了,琉紫。」 「好的,直人阁下,这件事就晚点再说吧。」 「拜托啦,真的……」 玛莉如此哀叹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康拉德维修士官长在她的背后结结巴巴地问了: 「呃、玛莉老师……这两个家伙到底是……?」 「维修士官长,你想说的我明白,我都明白啦!」 玛莉因为盛怒和极度的羞愧而面红耳赤,她转过身去,看着维修士官长满脸错愕,用几乎是哭腔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看在我的份上给我一点时间吧。不管再怎么难以相信、不愿意相信……他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维修士官长一本正经地看着玛莉。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年,这之间他见过的技师多到数不清,有的因为事务繁重而损害了心理健康、有的因为江郎才尽而引退。 所以,他怀疑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也因为状况太过绝望而万念俱灰,不过—— 玛莉一样目不转睛地与维修士官长对望着。 那双眼睛虽然显得有些红肿,但是眼中仍炯炯有神,那是带着理性光辉的理智眼神。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点头。 虽然充满各种疑惑,不过他能判断,至少眼前的这个少女是可以信任的。 「我知道了,暂且就先相信您吧。」 「感谢。」 玛莉的表情笑中带泪,向他道谢。 她把视线拉回。 这头的直人当场坐在地上。 他盘着腿,挺直背脊,深深地呼吸。接着他拿下头上荧光绿色的耳机,丢给琉紫。 「那个先放在你那里。」 「遵命。」 琉紫行了个礼。 直人对她微微一笑,把视线拉回,然后静默下来。 他就那样盯着半空,一动也不动。 先不说玛莉等人,才刚碰面的团员们完全搞不清楚直人想要干嘛。 其中一人有些焦躁地说: 「……到底在做什么啊——」 「安静。」 直人厉声制止对方。 他直截了当的说法既缺乏威严、也没有说服力,然而声音中的力道,让团员们都安静了下来。 凝重的沉默持续着。 无数齿轮的咬合声、轧轧的运转声、空气被划开的声音,静静地在空间中响起。 在莫名的沉闷感当中,玛莉突然想着。 ——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掌握这些声音的呢? 从地面上就能听出第二十四层的异常,这般的听觉。这种特异功能,任谁听了都会一笑置之吧,然而这个布满齿轮的世界,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面貌? 她不能不去想这个问题。 「——」 玛莉陷入那样的思考之中,此时直人也只是纹风不动地凝视着半空。 时间缓缓流逝。 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团员之间传开来。大约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和整座都市一起坠落到地底,与两千万条人命同归于尽了啊。 在这个当下,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守着沉默。 这是如同拷问一般的痛苦。 但是每当有人不耐烦想要开口、或打算转身离去时,站在少年身旁的银发自动人偶就以锐利的眼神制止他们。 ——不要说话。 ——不准动。 眼神中那道明明白白的意志,把团员们牢牢钉在现场。 两分钟、四分钟、六分钟,漫长无尽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然后—— 「——我知道了。」 直人轻轻地嘀咕着。 紧张的气氛随即舒缓下来。 至此始终被迫保持沉默的团员们,从焦躁不安的沉闷气氛中解放出来,发出一片嘈杂的怀疑声。 这群人的其中一人,汉涅斯观测班长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相当冷淡。 「到底是什么?是你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还是我们就要完蛋了?如果是这个的话,我们老早就知道啰。」 不过直人并没有理会观测班长的讽刺。 完全就像心不在焉一样,他的眼神悠悠地看着远方,这样说道: 「有十八个地方。」 「什么……?」 像是要补充直人没说完的话一样,玛莉插嘴说: 「只要修理好十八个地方,就可以让重力控制正常化,对吧?」 「没错。」 直人简短地表示肯定。 听了他的回答,观测班长激动地骂了出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那种事你怎么会知道!你该不会要说只要坐在那里,就能理解这里的构造吧!?」 「没错。」 直人直截了当地立即回答。 观测班长反射性地正要再度愤慨起来、打算把眼前的这个小孩臭骂一顿,但是看到玛莉拿出设计图冲向前去,也只能无言以对。 「那十八个地方在哪里?」 玛莉把图摊在地上问道。 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图看,不过他皱着眉头摇摇头说: 「抱歉,这太难了我看不懂,我口头上告诉你,你帮我看。」 「好吧,那就交给我了。」 玛莉表示同意。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在场的人无不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一样。 观测班长惶恐地在玛莉身后问道: 「玛莉老师……您是认真的吗?这少年刚才说连设计图都不会看,您要把他的玩笑话当真,然后采取行动吗?」 「没错。」 汉涅斯忍不住叫了出来: 「玛莉老师!像您这样的身分,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起胡闹!」 玛莉转过身来对他说: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可是目前的状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无计可施,我想就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吧。」 「玛莉老师!!」 观测班长大叫一声,他真的怀疑这个平常总是冷静睿智的少女已经丧失理智。尽管内心不安,他还是被一股使命感驱策着,觉得一定要设法让玛莉恢复理智,好尽早逃出。然而—— 「——四京三千九百八十五兆四千七百二十四万又五千九百零八个——这就是正确的零件数。」 直人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使命感化成一道令人战栗的寒气。 整道走廊鸦雀无声。 就连已经事先认识他的玛莉和哈尔达,也感到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种口吻让人觉得他不是随便编出一个数字。 而是实际算过——不对,应该说像是看着规格书把它念出来一样。 那样的口吻,就像只是淡淡地说出一个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事实。 「异常运转的零件是当中的四千零四十七个,不过其中四千零二十九个和目前的状况没有直接关系——所以说,是十八个。只要能把这十八个地方修理好,重力异常就会停止。」 ——这小子是何方神圣? 『技师团』里经验老到的团员们全都无言以对。 维修士官长和观测班长也都一脸愕然。 虽然他们可以理解直人说出的话,话语的内容也十分简洁,但是大脑却好像拒绝承认。 都市中心支柱的构造不会有人知道。 要说这里全部的零件数,就连在这里进行维修工作已经有几百年的『军方』,也肯定无法掌握。更不用说要搞清楚每个零件之间的关联性,那是平常要动员几百名技师,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才有办法观测、解析的重大工程。 就算是自诩为世界顶尖技师的这群人,以万全的准备尽全力来做,也要花上两个礼拜的时间。 再怎么拼死拼活,也必须花上这样的时间。 而少年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光是坐在那里,就把结果说出口。 ……这不可能是真的。 肯定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怕的是听起来完全不是这样。 就像是听到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宇宙法则一样。 就像是遇到了无法理解的外星生命体一样。 异常异样奇异奇妙奇怪特异无法理解且不合常理的——事实。 不知是谁咕噜地吞了口口水。 这时候他们内心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心情? 至少他们看着直人的眼神中所浮现的情感,既不是尊敬、也不是轻蔑。 如果真要将它分类的话,那就是—— 「——不是说没有时间了吗?」 像是要打破凝结的时间一样,琉紫发出冷冰冰的声音。 她一个个瞪着那些不寒而栗的团员,轻声却尖锐地说: 「想要愣在那里的话悉听尊便,不过如果你们在这种根本忙不过来的状况下,就只会发抖的话,那我看你们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吧?」 琉紫的毒舌让团员们眼里重新燃起斗志。 众人被称为一流人士、做着一流工作的那份自负,因为自尊受创而旺盛地燃烧起来。 维修士官长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说道: 「……是啊,我们确实已经无计可施了。既然玛莉老师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姑且相信吧,毕竟听起来也不见得是胡说八道。」 「可是,维修士官长……!」 观测班长还是继续嘀咕着,只是接着却找不到可以辩驳的话,只好沉默不语。 基于职责所在,让他深刻体认到观测作业的复杂度和重要性,也比其他人更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然而在维修士官长告诫的目光和玛莉炯炯有神的翠绿色眼眸注目之下,他仍不得不屈服。 像是要忍住什么似地,他咬紧牙,然后点点头。 「……我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 维修士官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转过身来对玛莉说: 「——那么,就请玛莉老师下指示吧。」 ● 玛莉尽可能地从直人那里听取详细的情报,在设计图上标示出来,然后再从观测班所推算的异常位置推测清单中,挑出相对应的项目。 配合各自的技能,她将这些项目一件一件分派给留下来的团员。 完成临时的编制和指示之后,剩下的就是平时驾轻就熟的作业了。 团员们带着器材,一一往现场移动。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景,玛莉喘了一口气。 ——再来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他们一定能把份内的工作做好吧。 「那么,再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啰……琉紫!」 你过来——玛莉大声地叫她。 听到她的叫声后走过来的琉紫,面有难色地望着玛莉。 「有什么事吗?我实在很不想被玛莉小姐这样的人随便呼来唤去。」 「有一个地方,不是人类可以轻易进入的地方。」 她直接忽视琉紫的毒舌,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时间不长,不过玛莉已经慢慢知道如何对待琉紫了。 「原本应该利用作业机具的,但是现在为了节省输入指令的时间,就拜托你了。请照着我所说的去做,一厘米的误差也不能有。」 「能够命令我的人只有……」 「琉紫,听话!」 直人这么应道。 琉紫皱着眉头,心里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了解了,请指示。」 玛莉约略地看了一下设计图,一边看着右手上的仪器,一边敏捷地进行心算。 根据那个计算结果,玛莉向琉紫下了这道指示: 「在你所在的位置上往左转九十一·二度,朝着水平视线往上四十七·五度的角度往前直线跳跃二十二·三公尺,在那里回转一百八十度,视线垂直往上移动七十五度,朝着那个方向再往前直线跳跃十四·二五公尺之后,垂直落地。接着从那里往右移动五十七公分,带动着从右边数过来第三十三道轴心的第十七号齿轮,它的右下方六十七度的位置有道〇·二厘米的空隙,将这根螺丝起子插入那道空隙,里头一颗直径〇·七微米的齿轮上有根锯齿歪掉了,以致于『无法停止运转』,将那根锯齿加以修正。」 ——已经不是指示,而像输入精确无比的指令一般。 玛莉一口气讲完一长串之后,琉紫叹了一口气说: 「了解。」 她在行过礼的同时迅速转身跳跃。 直人瞪大了眼,视线盯着她钻进左侧墙壁的齿轮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为止。 玛莉一边把设计图折叠好,一边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也该动身啰。还有三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不得不实地去确认。哈尔达,你就把直人带着,跟我来吧!」 「嘿嘿,那就说声失礼啰。」 哈尔达在玛莉的指示下动了起来,伸出粗壮的手臂,从腋下将直人抱起。 像行李一样被人拎着,让直人不由得哀叹: 「完全把我当成器材啦……」 玛莉冲往现场,哈尔达则跑在她的身后,听了直人这么说,他露出苦笑: 「没办法啊,你太瘦弱啦。先把成为技师当作目标,好好锻炼体力吧。我们这行可是重度消耗体力的工作喔,连续熬夜个两、三晚都是家常便饭。」 「唔……」 直人惊呼着,然后叹了一口气。不过要用自己的双腿跑出这种驭风般的速度,他是完全没有自信。 于是他只好死心,乖乖地当一件行李。「其实……」哈尔达接着说: 「不过你有这样的能力,说不定就不用那么辛苦。」 「这能力也没什么了不起……」 直人有些纳闷地嘀咕着,不过哈尔达语气坚定地说: 「很了不起,应该说是好用到吓人的程度。你看连观测班长都抖得不像话,他心里大概在想,自己之前所做的工作又算什么。」 「——没必要因为看了这个变态的变态行为,就跟着意志消沉吧。」 不知何时并肩跑在一旁的玛莉语气冷淡地嘀咕着。 哈尔达拍拍自己的脑袋说: 「……大小姐啊,这位可是把我们从危急之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千万别说他是变态啊。」 「只是静坐在那里十分钟,就能把方圆三公里内的故障一处也不漏地查出来,这样的人不是变态是什么?」 「……唉,反正我也习惯被当成变态啦,无所谓——等等。」 听到直人一说,玛莉和哈尔达突然停下脚步。 就在被抱住的状态下,直人转着头环顾四周说道: 「——就是那里,排在那里的那排机芯中,从右边数过来第四道。」 他指着下方。 玛莉从通道的栏杆探出身子确认。 那是一组上下运转的齿轮组,同型的零件正以相同的活塞运动运转着,只有其中从右边数过来的第四道机芯,动作慢了〇·五秒。 「——了解,是那里吧。」 直人对她点点头,却也皱起眉头。 出问题的地点是在正下方距离约二十公尺的半空中,既没有鹰架,又被其他的复杂结构挡住,没办法用绳索垂降。 「该怎么办?回去把作业器材拿来吗?」 「开玩笑,哪有那种时间啊。」 玛莉简短地回答,说着就把风衣脱下丢在一旁。 她就那样跨过栏杆,朝着持续运转中的齿轮组纵身一跃。 「等等……!」 「没问题的,别担心。」 哈尔达轻轻按着慌张惊叫的直人肩膀,笑着说: 「看仔细啰,当代首席一级钟表技师的华丽技术。」 ——然后,直人看到眼前出现奇迹。 玛莉无声无息地跳上最近的一道支轴上,然后屈身再度跃起。 螺丝、圆筒、导线、弹簧和齿轮,所有的部位正以复杂的动作不停地运转着——她就以猫一般灵巧的动作,穿梭在那当中,然后接近问题所在的位置。 速度快得惊人。 并且片刻也不停留。 在强力、笨重且锐利的机械组运转当中,人的身体要是被辗进去的话,必然成为肉酱。然而少女却毫不迟疑地冲了过去。 最后她脚往回转中的圆筒一蹬,双脚勾住一道细长的骨架。 她当场倒吊在那里,第四道机芯正好转到眼前。 少女白皙而修长的双腿露在短裤外头,十分亮眼。 然而——或许是重力加上惯性的力道过大,工具零零落落地从缠在大腿上的工具带中掉了出来。 至少在直人看来是那么一回事。 然而那些工具却没有掉落。 玛莉将它们拿起、使用、然后再抛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宛如杂技中的丢掷技招式一般,那些道具在空中飞舞着的同时,始终停留在半空。 玛莉眼前的螺丝、导线、齿轮,转着转着,像是忘记重力一般飞到半空,接着又转着转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一切就像是眼前的画面出现残影一般,迅速地发生。 而且少女是在倒吊的姿势之下演出。 惊人的神速手法——根本就是神技。 直人战栗着,注视着眼前的景象,几乎要忘记呼吸。 像是喘气一般,他嘀咕着说: 「太……神奇了吧,那就是所谓的一级钟表技师吗……!」 哈尔达苦笑着说: 「千万别模仿啊,就算再怎么高明的一级钟表技师,这种事一般也是要利用作业器材、搭着鹰架来进行作业的啊。」 「那……那是什么情况?」 直人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这么问道,哈尔达回答说: 「虽然和你的方向不同,不过那位大小姐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喔。全世界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这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真是了不起啊。」 那就是所谓顶尖。 所谓的站在最高峰。 这种无与伦比、神乎其技,展现出非比寻常的美,如果化为双手演奏出的乐曲,会是如何优美的音色呢? 那将会是前所未闻的音乐。 人类的声音,说来不过是令人不悦、杂乱无章、不稳定的东西而已,然而眼前所演奏的这首名为玛莉的乐曲,却完美地调和了她身上的血流、呼吸、甚至是骨骼与肌肉之间作响的声音。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直人忍不住爆出笑声。 内心沸腾的兴奋之情,让他几乎就要炸裂开来。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也能演奏出那样的音乐呢? 大概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玛莉就完成作业。 那一切全都没有遗漏地烙印在直人的眼里、耳中,对他而言感觉像是数十倍、数百倍之久的时间。 散落的工具像是魔术一般地回到工具袋中,她本人则在若无其事的表情中,和跳下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顺利爬了上来。 像是马戏团团员般,玛莉翻了一个跟斗后双脚落在通道上,她吊起眉梢说: 「还愣在那里干嘛?快点往下一个点出发啦!」 然后又一个人风也似地向前冲出。 哈尔达一边跟在后头,一边眨着单边眼睛对直人说: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 三个小时后。 在中央走廊上,完成作业后集合的团员们,屏息聆听着守在仪器前的观测班长的话。 「……布朗常数,正常值。确认项目——全数排除。」 「这……也就是说……」 玛莉声音沙哑地嘀咕着。 在现场全员的目光注视之下,观测班长慢慢将视线从仪器移开,抬起头来。 他的表情奇妙地扭曲着,两旁眼角有豆大的泪珠潸然落下。 「修理作业……成功了。教人难以置信啊……!」 他抬高了音量如此报告。 团员们面面相觑,脏掉的脸孔挂着精疲力尽的神态。他们脸上浮现一种『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的神情,一种『现在可以觉得开心了吗』的疑惑。 不过喜悦一点一滴地在他们当中传散开来—— 然后爆发。 「呀——啊——哈——!」 欢呼声响起。 与岁数完全不相称地,泪水濡湿了他们布满皱纹的坚毅脸庞,技术熟练的年长团员们发出的欢呼声响彻整道中央走廊。 「喂,这是骗人的吧!真的成功啦!?」 「哈哈哈哈哈!去他的,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神啊……!回去以后我一定会去教会啊!把手头上的钱全部都扔进奉献箱里啊!」 一群人拍着地板在地上打滚呐喊着,其中有道身影走了开来。 是那个蓄着一嘴漂亮落腮胡的老人——康拉德维修士官长。 他走向直人的面前——在离那阵骚动不远处,这个少年背靠着墙壁和自动人偶并坐在一起。士官长对着他说: 「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他问话的语气平稳而低沉。 「嗯?呃……好。」 「谢谢。」 简短地致谢后,他在那里坐了下来。 他眼神柔和地望着表情有些紧张的直人,缓缓低下头说: 「今天多亏你的帮忙啊。我叫康拉德,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直人,见浦直人。」 这样子啊,维修士官长点点头,然后正襟危坐,再度低下头说: 「见浦直人,刚刚我们伙伴说了很多失礼的话,真的很抱歉。幸亏有你,我、玛莉老师,还有更重要的是这个都市的两千万条人命都得救了。真的谢谢你,由衷感谢。」 直人翻着白眼。活到现在,第一次有人、而且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男人,这么认真地向他道谢。 他感到有些害羞,把视线移向一边说: 「呃……没、没那回事,我只是说出哪些地方发出了不好听的声音而已,实际上修理的人还是玛莉还有你们各位。」 「请不要谦虚,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根本不可能修理好。」 听到老人坚定的语气,直人倒抽一口气。 他的视线游移、无法镇定下来,手掌无意义地不停张开又握紧,微微地耸着肩,然后重新面对着眼前的老人。 直人战战兢兢、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呃……」 「嗯?」 他问说: 「我真的有帮上忙吗?」 维修士官长微微笑着说: 「我想,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直人忍不住垂下脸庞。 他眼眶泛红,心里有想要呐喊的冲动。他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和玛莉说话时的畏惧与困窘,身体发起抖来。那个时候的心情,和这时候相比好像相似、又似乎不同,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种——还不错的感觉。 靠在地板上的掌心,感受到一道柔软的触感。 直人不觉抬起头,看到琉紫的脸就近在眼前,让人怦然心动。 平常的那份恶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脸上露出微笑。 维修士官长露出会心一笑的表情注视着直人,对他说: 「直人,我有个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进入学院就读?」 「学院……是指那个『无国界技师团』吗!?」 直人吃惊地眨着眼,维修士官长对他点点头。 「没错,可以说是迈向一级钟表技师之路的专业学校。」 「呃……可、可是我记得,如果没有二级资格的话,入学资格就……」 「那确实是条件之一,不过如果能得到两名现役的一级钟表技师推荐的话,就可以以特殊生的身分入学。我想今天你所展现的才能已经相当符合那样的条件,其中一封推荐信就由我来写,另一封的话——」 「那样的话,我可以写喔。」 歌唱般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直人抬起头。 在视线的那头,只见玛莉笑容满面。 「让你的才能被埋没,实在太可惜了,你就到学院里好好接受教育吧,见浦直人。等你学到一级钟表技师所需的技术和知识——还有品性、人格和教养这些东西之后,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全世界首屈一指的钟表技师喔。」 「玛莉……你不是才十分干脆地把我的人格加以否定吗?」 直人半睁着眼,眼神锐利地瞪着玛莉。 一旁的琉紫语气像是瞧不起人似地说道: 「难得总算认清了现实,不过毕竟还是理解不足啊,这个废人。直人阁下已经是人类当中最顶尖的技师了。」 「喔,是吗?」 玛莉调皮地撇嘴,眨着单边眼睛说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号称世界第一的技师,好歹也要能读读设计图吧,不然不是很难看吗?」 琉紫露出不悦的脸色默默闭上了嘴,直人的脸上则露出苦笑。 就在这个时候—— ——巨响和冲击传来,像是要贯穿整座中心支柱一般。 失去平衡的玛莉倒到直人的身上。从两人身体下方传来「哗啦」的怪声,不过她抬起头来不去理会。 「发生什么事?」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叫喊,大家都因为突然的冲击而惊慌失措,陷入混乱。 其中马上回过神来的哈尔达冲向测量仪器,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 「喂,糟了,玛莉!高度在下降当中!!」 「什么?」 解析班长冲了过去,慌慌张张地推开哈尔达盯着仪器。 他马上睁大了眼,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抹消作业开始了!」 听到那声惨叫,整条中央走廊完全陷入骚动。 每个团员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和神志清晰度,惊愕之余身体直发抖,脸色因为害怕而变得惨白,惊叫声四起。 「太扯了!!」 「开什么玩笑!都市的障碍已经排除了啊!」 「距离抹消足足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吧!」 「他们难道没有注意到中心支柱已经修理好了?」 「不对啊,既然要抹消,就一定会观测中心支柱的状况才对啊!」 「既然如此,那怎么会!!」 一阵喧嚣的骚动持续着,哈尔达没来得及惊慌,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低声说: 「——他们该不会是装作没注意到?」 恐怖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无以名状的神情。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每个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想象,然而仪器上所显示的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啜泣声。 这群经验丰富的钟表技师,要论心灵坚韧度恐怕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他们却心力交瘁、慢慢地崩溃。一度成功之后所感受到的喜悦是那么强烈,于是因为努力的结果随即落空而被推入绝望之中的那份冲击,就更加难以承受。 「不可能……」 直人茫然地嘀咕着。 再怎么样也无法相信。 ——会想出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并且真的付诸实行,现实中不可能有这种混蛋。 然而残酷的是,直人已经可以感觉到了。在都市中心的外缘,连接着都市的支轴正一一被卸除。 那些轰隆隆的巨响,全被直人的听觉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已经……完蛋了吗? 直人颓丧地跪了下来,他感到「绝望」两个字正慢慢地渗透到心里,刚才感受到的那股温热也渐渐地冷却下来。 明明好不容易—— 终于可以拨云见日。 ———— 紧接着——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啊——!」 玛莉大叫。 「——我们怎么能善罢干休!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 玛莉的呐喊响遍整道走廊。 在众人跪倒在地的啜泣声中,只有她一个人,目光炯炯地瞪着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她慷慨激昂地站在那里。 玛莉冲向就在一旁的桌子,猛然摊开设计图。 然后维持那个姿势,她高声问说: 「维修士官长!这颗星球在重新建构的时候,重力的控制照理也被置换到都市结构的机械装置上了吧?」 维修士官长被这么大声一问,困惑之余,他点点头答道: 「嗯嗯……是的,因为就连那个也是透过齿轮产生的。」 「它的位置已经确认了吗?」 「那个嘛——应该就在这个楼层,不过知道这点是要做什么?」 玛莉没有回答,这次她对着琉紫大喊: 「琉紫!你知道利用齿轮产生重力的原理吗?」 「……借由齿轮强力的运转以及它们所产生的热,而产生莫大的能量。」 琉紫淡淡地回答。 玛莉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她露齿而笑。 「谢谢——没错,所谓重力就是让空间朝着更大的质量及能量的地方倾斜所产生的!所以利用你的『虚数运动装置』,让能量输出的功率被取消——那样不就可以将重力反转了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 看着玛莉的目光,琉紫有些迟疑地回答了。不过她马上垂下眼帘: 「但是凭我身上的一颗齿轮要将覆盖在整座城市上的重力加以反转,我的齿轮能有多大能耐,这还是未知数。」 「有没有办法估计一下?」 「乐观估计……大概能维持三十分钟左右吧。」 「非常好,能够争取到那些时间的话,我们就有办法透过逆向操作,将支轴重新加以连接!」 玛莉弹着指,嘴角上扬。 不过直人却跳了起来,从旁插嘴。 「喂,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打算对琉紫怎样?」 玛莉和他四目相交。 像是要与他做确认一样,玛莉说道: 「你不懂吗?这座都市会遭到抹消而坠毁,是因为有重力,而那道重力是由这个楼层中的某个结构所产生并加以控制的。」 「……所以呢?」 「只要能够干扰那个系统,利用都市底部所产生的『反重力』把都市落下的力量加以抵销,就能暂时阻止都市的崩毁。然后再由我方的人出面介入抹消系统,进行逆向操作并重新加以连接。」 然而直人的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等一下……要干扰抹消系统?如果可以那么做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那么做呢?」 「没办法啊。」 玛莉直截了当地回答直人的疑问,接着说了下去: 「能够这么做,是刚刚才拥有的条件,因为透过你的口头说明,可以从这个楼层的构造中推算出整座支柱的基本结构,这个基本的结构——现在给我五分钟来描绘。」 听玛莉这么一说,老练的团员们瞪大了眼。 就连维修士官长的下巴也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以惊讶的表情盯着玛莉。连他这个一级钟表技师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像是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似地,直人吐了一口气说道: 「好,我懂了。那么说到琉紫有没有办法承受得住,这又是怎么回事?」 「……把琉紫身上小小的一颗齿轮,硬是塞进那个控制着庞大能量与重力的系统中枢。万一失败了,齿轮瞬间就会被辗碎;就算成功地加以干扰,一旦长时间持续下去,结果还是会损坏。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我拒绝。」 直人立即断然拒绝,然后转过身来对着琉紫说: 「琉紫,现在要逃出去还来得及吗?」 「不可能。」 「不是,我是说如果就琉紫一个人,用你把军方那些家伙踹飞的机动力逃出去的话——」 「我就说不可能。把直人阁下丢着自行逃脱,对我而言不存在这种选项。」 「那不是怎样都会完蛋吗!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听到他的怒吼,琉紫转过头去指着玛莉说: 「不对,直人阁下。照这位自称天才少女的人的提案去做,即使我牺牲了,却可能让大家度过这次的危机。」 听了琉紫的话,脸色苍白的观测班长紧追着问: 「——呃!那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直人转过身对他说: 「办不到啦,蠢蛋!!」 「可以的。」 琉紫淡淡地说。 观测班长焦躁不安地吊着眉说道: 「那还能怎么办呢!?要是真的有拯救都市的方法——」 「我说过,要让琉紫牺牲是不可能的事!你没听到吗!」 「但是——因为一具自动人偶,让两千万人的性命——」 「我管它两千万还是两亿!!如果把你最重要的人杀了便能让世界得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人杀死吗?啊!?」 直人怒气冲冲,好像就快动手打人一般,观测班长害怕地摇着头。 「冷、冷静一点啊,你最重要的人……是自动人偶吧?」 「是自动人偶,那又怎样?」 直人一脸严肃地说。 他不理会已无话可说的观测班长,转过身语气尖锐地对琉紫说: 「这是『命令』,我要你马上逃走。」 「我『拒绝』。」 一具『拒绝』了主人明确命令的自动人偶。 在场的人全都说不出话来,不过琉紫只顾着继续说: 「要我对直人阁下见死不救——我以我的『自由意志』,断然拒绝。」 「琉紫。」 直人的语气更强硬,不过琉紫装作开玩笑地说: 「你这么想好了,只是让我一个人功能不全,但是却能得到我的妹妹昂克儿——虽然没有像我这么厉害,却一样是了不起的自动人偶。再说留下我动弹不得的身体,正好也能让您为所欲为。得到这些附赠品的同时,还能让两千万条如草芥般的人命得救,如何呢,您不觉得还算划算吗?」 「一点也不划算啊。」 直人不苟言笑地马上加以否定,琉紫于是对他行了一个礼,然后说道: 「这样子啊——那么,这样的话您觉得如何呢?」 说着琉紫抓起裙摆,垂下了头: 「这么一具无能至极的人偶,竟然提出了威胁到直人阁下性命的建议,为了惩罚自己的无能,只得自我毁灭,只是好歹身上的零件也要物尽其用……这样您觉得如何?」 「你在说——什么?」 直人还来不及怀疑她所说的话——订正,应该说那些话还没来得及传入他的大脑,就看到了这一幕—— 洋装下闪出的黑色弯刀,动作无比迅速—— 弯刀贯穿了琉紫的身体。 「——————」 直人无法理解。 大脑拒绝理解眼前的景象。 「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办得到。」 琉紫保持着笑容,静静地在直人的眼前停止运转。 贯穿胸口的刀口上,挂着一颗如暗夜般的黑色小齿轮。 黑色齿轮——『虚数运动装置』。 「开什么玩笑……」 眼前的事实终于传达到脑海,直人使出浑身力气大喊: 「开什么玩笑,可恶!谁叫你这样任性地先走一步啊,喂!?我、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结果!搞什么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握紧『虚数运动装置』。 ……直人没有信心可以把她修好。 这和那时候的情况不同,也不单纯是弯刀贯穿胸口的损伤而已。身上最重要的零件硬是被拔了出来,被排除在共振之外,让琉紫的全身产生了些微的失常。 但是就算是那样——直人心里这么想,把手伸向琉紫,但是却被玛莉抓住了。 「直人。」 「放手!我得赶快……赶快把这家伙给修好才行——」 玛莉对着几乎陷入错乱的直人大喊: 「见浦直人!」 「我叫你放手!」 「——够了,你听我说!!」 玛莉吼了回去,抓住直人的胸口。 像是要咬住他一般,玛莉瞪着直人灰色的双眼,语气低沉地说: 「你够了没有?敲敲自己那颗空空的脑袋好吗?我可没说要『牺牲琉紫』,只是陈述目前的计划和风险而已啊。」 「还不是一样!」 「完全不一样!风险是风险,就只是可能性,现实当中我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所以请你也帮帮忙吧。」 「我……?」 直人有些怀疑地嘀咕着,不过玛莉语气坚定地说: 「没错,因为有你我们才能掌握这个楼层,但是如果要让这个计划成功的话,非得要掌握中心支柱的全部范围不可。想要达成的话,不论如何,一定得借助你的耳朵——你的才能。」 直人沉默不语,玛莉跪了下来,双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对他说: 「刚才是我信任你,这次该你信任我了。」 「……」 「我向你保证,只要能借助你的力量,大家都能得救。你也好、琉紫也罢,这座城市和所有的人都会得救。我一定想办法做给你看。」 「你凭什么……可以保证?」 「我可以,因为——」 玛莉话说了一半,握紧拳头贴着胸口。 她调整呼吸,拿出气势大喊: 「因为我是玛莉·蓓尔·布列格啊!!」 直人瞪大他那双灰色的眼睛。 玛莉的翡翠眼眸炯炯发光。 「相信我的才能吧,见浦直人!我是布列格家的女儿,前任世界第一钟表技师的女儿,也是目前世界第一的女钟表技师的妹妹,并且打破她的纪录,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 「——」 「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股敬畏之情自胸口传来,直人心想: 太迷人了。 唉,真可悲,我果然没有才能。谁是天才?这个人就是天才啊。拥有货真价实——货真价实的才能,就能如此闪闪发光,不是吗? 他的视线落在怀里的自动人偶身上。 即使已经停止运转,依旧映照着直人身影的金色眼眸。 令人感受到信任、甚至是肯定之情的,不带一丝阴影的微笑。 直人轻轻地感叹着,然后静默下来。 ——既然令人惊叹、货真价实的天才都这样说了。 「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 ——琉紫用百分之百的信任,把齿轮托付给自己。 「直人阁下一定可以办得到。」 「——是真的吗?」 如果我有那种能耐的话。 直人紧握着手上的『虚数运动装置』,抬起头来。 他直直盯着正熊熊燃着斗志的翠绿色眼眸,咬紧双唇。 灰色的眼眸里有一抹光影闪动。 「……告诉我吧,玛莉。」 他问说: 「我该怎么做?」 ● 在京都区的外缘区域。 那里有着支撑整道『都市』机芯的巨大架构。 全部共二十七个楼层、直径五万公尺、高度达九万公尺的巨大圆筒,连接着多达四百万根的支轴。 在这个外缘区域,架构着可以解除与都市相连接之支轴的结构,那原本是作为紧急状态时的最后手段而设计的系统。 『时钟机关之星』上就算有一些齿轮脱落,其余的齿轮仍旧可以相互递补,维持系统的运作。但是如果情况持续下去,相互递补的齿轮数量就会随之减少,每个齿轮所承受的负担也会增加,于是就会严重地劣化。 因此以『抹消』作为最后手段,只能说是缩短世界寿命的最糟方式。 然而—— 在这座京都的外缘区域,人们正采取了这个最糟糕的手段。 「……第二十六层,所有连结解除确认!」 站在中控站中央的魁梧男子,对着穿着『军方』制服的操作员大喊,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好!接下来解除最终连结!」 由二十人组成的一队军属技师听从指示,一同操作着连结到抹消系统的机器。 每个人的脸色都一样阴沉。 他们清楚自己的操作会导致什么结果。这项作业将会屠杀掉两千万市民,目的是为了掩盖军方的丑态——这些他们都知道。 这些军职人员就算被教育成要忠实服从命令,终究无法对这样的作业抱有任何使命感和荣誉。 看到那些表情,中控站中央的男子——『军方』的指挥官——轻轻地咂嘴。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 这不单单是地下工作,它还关系到『军方』的威信和权限,以及『军方』所守护的市民之安宁——也就是维护『秩序』,这样的崇高使命。 ——不过是这么一点牺牲就惊慌失措,实在是缺乏决心! 那个『技师团』的小丫头也是一样,执着于这座居民不过两千万人的都市,也不想想要是伤了『军方』威信的话,会造成多大的弊端,连这点脑筋也没有吗?什么天才啊。十六岁的小孩能升上一级?不用想也知道是靠关系,不要脸的东西。 「——所有信号确认、连接完毕。最后工程准备就绪。」 听到操作员的声音,指挥官抬起头来。 他撇着嘴,一声令下: 「好,现在开始倒数计时!」 「了解,倒数计时开始——五、四、三……」 众人用平淡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倒数着。 完成作业的技师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仪器。 指挥官紧紧地抿着嘴,嘴角微微扬起。 「二、一——解除最终连结!」 操作员音调微微上扬地喊了出来。 然后…… 「——」 「——」 ……? 「……?咦?」 都市没有陷落。 至少各种仪器上都看不出任何反应,也没有听到多少应该会发出的地鸣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听到指挥官的怒吼,技师们和操作员再度确认起作业测程仪等仪器。 过了一会儿,操作员尖声惊叫起来: 「重力异常!」 「什么?」 指挥官表情诧异地歪着头说: 「那是都市结构的异常吧,跟抹消失败有什么关系……?」 「是,呃、不是。这是从都市底下产生的巨大重力反应……怎么会这样!都市从底部被撑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也、也就是说——」 操作员的声音像是强忍住悲鸣一般。 「只能说不知道是谁正操纵着重力,要妨碍抹消的进行——」 沉默笼罩着四周。 接着指挥官马上爆发似地大叫: 「你在鬼扯什么!!是谁!要怎么做才能——」 他那因为过度的愤怒与激动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大。 带着错愕的表情,指挥官咬牙切齿地说: 「该不会——是那个臭丫头——!?」 ● 重力控制机关。 位于第二十四层的第二八九号控制区。 那是连设置在各区、由照明齿轮所产生的灯光都无法照到的深处。 层层包覆着的粗大轴心,它的壮丽外观,看来就像是经过了几千年之久的巨大神木一般。 机关的中枢就像是被埋藏起来一样,位在那个最深的位置。 玛莉靠在那个像是生物内脏一样复杂的基座上,眼睛盯着仪器,脚边的直人则抱着已经无法动弹的自动人偶坐在那里。 那具自动人偶——琉紫——的胸口,空空地开着一个洞。 放置在心脏部位的『虚数运动装置』,现在被塞进眼前的这座重力控制机关的中枢里。 直人轻声细语地说: 「——玛莉,有三架『军方』的直升机接近。」 「位置呢?」 「西北方三十五度,大约距离两万四千九百零六公尺的位置。」 「也就是第一九二号机壳齿的上空啰……想要妨碍连接作业是吧。」 玛莉嘀咕着,手上轻轻地摆弄了一下。 随即,直人的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和三声爆炸声。 墙边的对讲机响起哀号一般的声音。 「玛莉老师!一九二号附近察觉到爆炸——!」 「——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语气平淡地回答。 「呃,没有,不影响作业。」 「那么请继续作业,我只是稍微扰乱了一下气压,让『军方』的直升机落下而已,不会有问题的。」 对讲机那头的人瞬间无言以对。 直人管不了这些,他再度淡淡地对玛莉说道: 「玛莉,这次是在西南方二十四度,距离二万四千五百八十九公尺附近。」 「了解。」 玛莉同样语气平静地回答。 然后直人就捕捉到遥远的地方发生爆炸的声音。 大概一样察觉到这次爆炸,对讲机那头听得出有人屏住了气息,玛莉对着那头低声地说: 「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军方』的妨碍由我们来排除,这件事还有重力操作的工作我们会尽全力做好,所以连接作业就交给你们。重新连接的工作必须尽快,拜托了。」 「了、了解了……」 「直人,第五层的回路无法顺利连接,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目前运转中的第五道圆筒没有接好,和正上方一公尺的另一个系统相互干扰了。要避开的话,把第一道圆筒向右回转三十四度。」 「了解,是集水系统吧——ok、连接成功。」 仪器数值剧烈变动,显示又有一个新的系统到手了。 直人负责『观测』。 玛莉负责『操作』。 玛莉操作着至今未曾存在过的『反重力控制』——一个未知的系统——持续支撑着这座都市,让这个超巨大的质量得以保持着水平。直人则代替她的眼睛,借由『声音』不断地观测着中心支柱的结构和都市全区的状况。 直人挥舞着指挥棒,玛莉则配合节拍演奏着乐器。 两种不同向量上的才能,紧密地相互配合并彼此提升。 明明是即兴的演出,却像是两个长年合作的伙伴一样,演奏出完美的音乐。 就像是一首只有两个人演奏的交响曲一般。 「——」 ……哈尔达静静地睁大了眼看着那幅景象。 他们一一掌握都市的机能,抵抗着抹消作业。面对『军方』的阻碍,就利用第二十四层的气压控制功能制造出乱流、下爆气流、微尘旋风等等来将它们排除。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演奏』,他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这真的是人类的本领吗……?」 超越常人并且不断进化着的玛莉,她的『天才』之处,自己已经见过无数次。 可以称得上是超能力的直人的『天赋异秉』,确实也令人惊叹。 然而这两个人携手演奏的这首曲目—— 它掌握着、支配着、控制着、操纵着都市——也就是世界。这样的演出,真的是凭借人类的本领吗? 他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辞汇。 创下超乎人类想象、异于常理的伟业,连他是否实际存在这点,都不由得令人感到怀疑的『星球重建者』。 这个被讴歌为人类史上最高的天才,一个不知其名的人物,他的缩写是——『y』。 因为过于理所当然,于是根本无法意识到,超脱了一般常识的范围。 这颗早已灭绝的星球,确实是被血肉之躯的人类重新创造。 设计出它的人,既不是无所不能的魔法师、也不是神,只是一般的人类。 然而现在就连重力都能确实地加以支配,将两千万人的性命掌握在手中——就凭着两个小小的人类。 此时此刻,要将他们称为『神』的话,也是无须犹豫的。 ……虽然缺乏根据,但是他可以确信。大概、一定、无疑地,这就是神了。 这副模样,不就是重新建构出这个世界的人——『代号y』的身影? 「——真是太了不起了。」 看着这两个将都市操弄于掌心的小小神明的姿态,想到那个连存在与否都令人怀疑的传说,他觉得那种不可能性已经彻底地遭到否决。 哈尔达摸着他光滑的脑袋,只能苦笑。 「——玛莉,齿轮开始发出轧轧声了。」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吓得眼皮直跳。 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持续将庞大的能量反转,已经接近它的极限。 玛莉没有移开视线,她敲着控制器。 「……还没好,再撑个十秒。」 对讲机那头传来尖锐的声音: 『玛莉老师!主轮偏了〇·二度!』 她再度敲着控制器。 『……!对准、接上!角度调整完毕,连接回路!』 「玛莉!已经到极限了!」 「再给我六秒钟,开始倒数!」 五。 直人站了起来。 四。 玛莉转过身。 三。 视线交会。 二。 绿色的眼眸和灰色的眼眸交换了难以言喻的某种讯息—— 一。 轰隆巨响穿透了整座中心支柱。 『连接成功!!』 那道声音还没传到直人耳朵,他就已经迅速将『虚数运动装置』拔出。 他大喊: 「玛莉!!」 「拿来!!」 玛莉从直人手中夺过齿轮,马上冲向琉紫。 它虽然有些扭曲,不过既然能撑到最后让反重力产生,功能上应该不会出现问题才对。 玛莉手上的动作十分迅速。 她将齿轮上的些微扭曲加以修正,调整好框架,以闪电般的速度将齿轮、导线、圆筒连接好。向右回转的齿轮却能产生出向左回转的能量,玛莉也顾不得面对着这样的矛盾时理性与逻辑所发出的哀号了。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好的,继续作业。她将弹簧套上锁紧螺丝。 最后将人工皮肤盖好之后,玛莉说道: 「上发条!」 不等她开口,直人就把手伸向琉紫的发条。 「——」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耳边只听到直人转动发条时所发出的响亮声音。 ……她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可怕的不安,闪过直人脑海。 他没有把握地转动着发条,感到内心苍凉的失落感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 ……好不容易,在经过了仿佛永恒一般漫长的时间之后。 「啊——」 琉紫张开了眼。 宝石般的眼眸闪耀着金色光芒,目光游移不定,不停地眨着眼。 难以看透心思的眼神缓缓移动,然后望向直人。 天使般的嘴唇动了起来,发出如音乐盒般清澈响亮的声音。 「啊啊——直人阁下。」 她微微一笑。 「你的脸原本就已经不怎么起眼,现在还哭得这么肿,更是惨不忍睹啊。」 琉紫依旧舌锋锐利地吐出带刺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举止优雅地向直人伸出手。 不过和话语相反,她的目光却是温暖的,脸颊泛着红晕。 直人跟着露出微笑,轻抚她的头发,然后握起她的手。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两个人都潸然落泪。 少女身上的毒舌回路轻轻地发出了一道悦耳的声音。 终章 重·启00:00 直人和琉紫手牵着手,走在那道楼梯上。玛莉和哈尔达跟在后头。 这里是京都区,从中心支柱第二十七层的最深处延伸出来的回旋楼梯。像是无止尽地深入地心一般不断延伸的这道狭长通道中,照明齿轮的灯光昏暗,仿佛会有通往地狱的陷阱出现一般。 「真的是往这里走吗?琉紫?」 「是的,不会错!」 直人毫无畏惧之色、意气风发地朝着地狱迈进。 理由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他快步走下回旋楼梯,默默地咧嘴而笑。 「她就在下面——琉紫的妹妹昂克儿!超高性能的自动人偶……!」 一股渴望在他心中涌现。 「直人阁下!」 「咦——?哇!?」 琉紫突然叫了出来,拉住直人的手。直人失去重心而无法停下脚步。 他脚一滑跌了下去——身体就吊在楼梯末端的半空之中。 「——呃?」 呜哇——直人全身冒出冷汗。 这时直人只有单手抓住琉紫的手,吊在半空中。回旋楼梯在半途断裂,成了不折不扣的陷阱。如果不是因为拉着琉紫的手,现在直人的身体就真的要坠入地狱了。 「喂喂,小心一点啊,好不容易才刚把命捡回来的。」 哈尔达挖苦着直人,一边用力地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拉上来。 「呼,得救了……」 脚底踏实的触感让他松了一口气,直人不禁发出疑问。 「等、等一下,楼梯就这么一道,琉紫的妹妹应该在前面吧?怎么会半途路就断掉,这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在抹消的冲击之下崩塌了。」 玛莉在回旋楼梯中断崩塌的地方察看了一下,这么回答。 听了她的话,直人像是面对世界末日一样脸色惨白。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就只晚了一步——该死、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发自灵魂的痛哭。直人发出像是要把听的人拖进地狱般的惨叫声,瘫软在地。 直人哭泣着。顾不得面子地嚎啕大哭,握着拳头捶着回旋楼梯。 从眼前这处幽暗深渊中所生出的深切悲哀太过沉重、令人难以直视,而少年的心正被那股悲哀折磨着。把喉咙喊破吧。对那位少女的无能为力,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中爆裂开来。 可以挽救两千万条性命的少年,却无力挽救一具自动人偶,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难以忍受的惭愧念头让他大声哭喊。 玛莉低头瞧着他那副模样,对着他嘀咕: 「你那样呼天抢地也没用啊……」 「少啰嗦,别管我!……我失去了连几亿人也无法相比的贵重宝物啊……!」 「唉,先别说什么人类、宝物之类的了——」 玛莉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说道: 「如果这前面有什么东西的话,早就被搬走了吧?」 「——咦?」 哭声应声停了下来,直人抬起头。 玛莉仰望着回旋楼梯的上方。 「这次的抹消作业早就事先决定了,如果这里有什么代号y系列的东西,『军方』也知道她的贵重程度,不可能弃之不顾吧……」 琉紫听了玛莉的话,同意地点点头。 「——没错,这些人虽然轻易地采取抹消手段,而且别说低能,他们简直无能到令人愤慨的程度,这些我们都拿他们没辙,但是如果连她的贵重程度都无法理解,那就必须怀疑他们是不是无脑了。所以玛莉所说的可能性很高。」 听了琉紫这么一说,直人觉得奇怪地问道: 「……等一下,琉紫,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从一开始就应该预料到了,不是吗?」 「啊啊,很抱歉,直人阁下。因为我真的一直怀疑他们『无脑』。」 琉紫若无其事地行了一个礼,直人颓丧地垂下肩膀。 他当场坐了下来,凝视着星球的深处——那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发出哀叹: 「……我到底在干什么……抱着这种拼死的渴望,甚至还让琉紫陷入危险……」 「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救了两千万人的性命啊。」 「当然有关系啊!」 他哀怨地看着玛莉,叫了起来。回想这一天——白天还好,和琉紫约个会、看到她可爱的模样、恰到好处地打情骂俏——真可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刻,足以温暖人心的记忆。 然后呢?一碰上这个令人讨厌的火爆少女,就从天堂坠入地狱了。听她东扯西扯、说得天花乱坠,于是就被卷入这个风暴当中。自己这么死命地想要得到那具人偶,最后却落得如此狼狈不堪。 「完全就是徒劳无功啊……真是该死!」 「别生气了啦,至少你改变了这颗星球的命运啊。」 看着直人这样哀声叹气,玛莉爽朗地对着他这么说。 而且—— 「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啊……?」 直人发出奇怪的声音。不过玛莉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把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高大男子。 「哈尔达。」 她这么说道。 「嗯?」 「我决定要出发了。」 看着玛莉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哈尔达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会阻止你,不过还是要先问一声——这样好吗?」 听了他简短的疑问,玛莉的表情依然神清气爽。 她的双脚牢牢踩在阶梯上,直直地挺着胸膛、双手扠在腰上,精神抖擞地挺直了她小小的身躯,正对着哈尔达。 绿色的眼眸浮现的是单纯的希望和自信。那就是梦想。 只有小孩会被允许表现出的、愚蠢却令人怀念的崇高意志。 她的眼神里那份坚定不移的光辉,甚至让哈尔达羡慕了起来,他苦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好吧,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玛莉老师。」 没问题——玛莉点点头,脚边的直人则歪着头说: 「呃,现在是在讲什么事……?」 「我的事啊——不对,应该说是我们的事吧?」 她调皮地笑了笑,瞧了直人一眼。 「直人,不好意思,学院的推荐信的事,可以当作我没说吗?」 「……咦?」 直人完全接不上话,只能发出呆呆的声音。玛莉对着少年扬起嘴角,然后转过身去。 翩翩然的风衣下,娇小的身体衬托出她的伟大,她优雅地向前走去,哈尔达则跟在后头。 「喂,玛莉?」 「别担心。」 玛莉头也不回地对着后头轻轻地挥挥手。她愉快地说: 「——再会啰,直人。」 ● 「直人阁下,『啊——吃一口』的时间到啰。」 ……直人左思右想,该怎么说明这种状况才好。 这是平日的中午休息时间,发生在纠之森高中教室里的事。 不在学校餐厅用餐的『便当派』学生,各自待在自己喜欢的场所享用午餐。 其中包括直人和琉紫的身影,他们坐在教室里偏中间的位子。 发生那件事之后,已经过了一周。 抹消事件、『军方』和『技师团』的阴谋、琉紫的危机、她的妹妹……等等—— 那件事就像恶梦一般,只过了一个礼拜,一切就都回到原来的样子。没错,全部都恢复了原状。 同学的白眼与不屑,对直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一切都回到遇见玛莉之前的状态。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 「直人阁下,您的耳朵、眼睛还是脑袋,有什么部位不舒服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垂下视线。 琉紫把桌子并了过来,打开她带到学校、亲手做的便当,身体紧靠着直人,紧密到了不必要的程度。她一边营造出浓情蜜意、卿卿我我的气氛,一边夹着饭菜对直人说: 「来,啊——吃一口,直人阁下。」 ——不如死了算了。 教室里的视线无言地这样说着。直人受不了那些眼神,赶快把送到眼前的饭菜乱嚼一通。 没错,硬要说的话,不同的就是琉紫已经把上学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然后就是历史性的重大丑闻,正没日没夜地在全世界被报导的事。 ——计划在京都执行的抹消工作未能达成。 根据以匿名方式寄到各家媒体的爆料,『政府』、『军方』与『无国界技师团』共谋,打算将一整座城市加以毁灭,屠杀多达两千万的市民。这样的事实曝光之后,全世界都陷入了天翻地覆的大混乱中。 被抖出的不仅是与这次事件直接相关的事,许多显然属于机密层级的谍报资料或是地下工作的报告,都正确且大量地被揭露出来。 从历史上的暗杀事件真相、政府与企业的关说资料、潜入某个国家的间谍名簿,到地图上未被标示的『军方』秘密基地、拥有违反公约的禁用武器、『技师团』当中某些人所进行的极机密的人体实验等等…… 一方面现任的日本首相承认,必须为『军方』所计划的抹消事件之失败负起责任。 「这毫无疑问地就是恐怖主义。」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 电视上的某个评论家说道: 「抹消确实是非常严重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爆料行为不是更夸张吗?」 这一番言论遭受激烈批评。 然后某个早上的现场直播的节目中,播放了内容指示要杀害年轻的天才钟表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十六岁)并且将事实加以掩盖的录音带。录音带中『技师团』所属的涉外特派员黎孟兹因为昏倒被送到医院,而在背后为他撑腰的瓦诗隆公司也因为遭逢激烈的抵制运动,经营陷入长期低迷。 在横扫全世界的这阵丑闻风暴中,布列格家那悲剧性遭遇的董事长千金,直到最后仍企图挽救都市免于毁灭,却遭到谋杀——因为这桩美谈,让布列格家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直人脑中不由得浮现在这一连串骚动背后、露出狰狞笑脸的金发少女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是—— 「……唉,算了。」 对于原本就与社会脱节的直人来说,那些实在不是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所以说到底,除了生活中出现了琉紫之外,所有的事都恢复了原状。 ……不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直人阁下,如果您不多学习的话,脑袋会出现失调的喔——」 琉紫说着再度把饭菜送了过来,直人的嘴唇抽动着。 「唉,你能不能稍微顾虑一下周遭人们的目光?我就快要死在精神压力之下了——」 就要说出口的话,又被自己吞了回去。 那是一如往常的琉紫,带着充满气质的从容笑容的琉紫。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直人终于了解。他了解到何谓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让人得以一窥自动人偶的『心』。 ——这明明是为了直人阁人而做的,难道您不想吃吗……? 「真是不好意思,请让我把它们吃光光。」 「一开始就这么说不是很好吗?莫非是在玩求之而不可得的欲望游戏?」 「才不是!你没看到刚才同学的眼神中都带着杀意吗!真的是……」 就在这个时候——视线中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物,让直人当场僵住。 教室前门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位身长超过两米的中年光头男子,以对校园环境来说有点太过锐利的眼神睥睨着教室。 那是……怎么回事。 那股无声的威严,让周围的闲聊声瞬间静了下来。 男子钻过大门,悠哉悠哉地走上讲台。 那个人不是老师。甚至也不是日本人。 一身经过锻炼的体格,身上套着一套灰色西装,脸上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的一名男子。紧抿着的嘴唇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态度,也飘散着如野兽般危险的雄性气息。 然后耳边传来只有直人才听得见的强化义体运转声。 男子说道: 「呃,虽然有点突然,不过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就是这个班级的导师,我叫瓦伊尼·哈尔达。我对小鬼没有兴趣,所以要写情书或是找我约会就免了。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是在搞啥?」 直人连方言的口音都不禁脱口而出。 直人抱着头,总觉得有些既视感;不过真正让他吓了一大跳、更为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被震慑住的学生们一片沉默,哈尔达点点头,带着几分像是在军队中的语调说道: 「那么,马上为大家介绍一位转学生——进来吧。」 「是。」 像是太阳出现了一般眩目——直人心想。 进到教室里的是一位金发白人少女。亮丽的金发扎着两道辫子垂在耳后,光滑的肌肤映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翠绿色大眼睛。少女优雅地穿着学校制服,举止大方地站在讲台上。 尽管是和直人一样的矮个子,但是凭着那身霸气与自信,让她的存在感整整大上了好几倍。 现在一样可以明显看出她的领袖气质,班上的同学们睁大了眼,呆呆地张着嘴。 就连直人也说不出话了。 少女微微一笑,用明快活泼的语调说道: 「我叫玛艾莉贝儿·哈尔达,常常会被说长得像某个名人,不过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喔,所以请大家不必客气,叫我玛莉就好。请多多指教。」 她这么一说,优雅地行了一个礼。 行礼的同时,她轻轻地瞥了直人一眼,那翠绿色的眼神就像瞄着猎物的野兽般闪闪发亮。 当然——那个人再怎么看也不会是别人,她就是玛莉·蓓尔·布列格。 直人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 「……哎、呃、啥米?」 一连串的方言不由得脱口而出——以下省略。 ● 放学后,纠之森高中的屋顶,在看不见人影的角落里聚集了四个人。 『赤道发条』横跨过红色的天空,中心支柱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呈现出黑色的轮廓。 自称玛艾莉贝儿·哈尔达的少女靠着屋顶栏杆眺望京都的街景,身后的直人带着叹息对她说: 「那么……你能不能说明一下?」 「咦,我不是说过我们会再见面吗?」 「就那样一句话,我哪知道你要转学,会不会太扯了?」 玛莉转过身,默默地笑着。 「吓到了吗?喂,你吓到了吧?」 「你很烦耶。」 直人撇着嘴,斜眼瞪着玛莉。 「你如果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现在大家都以为你已经被杀了。」 「我知道,那是我放出来的风声嘛。」 她双手一摊,露出满脸古灵精怪的笑容。 「拜此之赐,现在社会上是一片哗然。那群只会扯别人后腿的无能家伙,现在开始相互推卸责任,四处奔走逃窜了,看了实在很爽啊!超爽快的!嘻嘻。」 「喂喂,别太兴奋。」 哈尔达拍拍他的光头嘀咕着。 「……你将这次的事件毫不保留地向媒体爆料,这还可以猜得到,不过没想到你竟然不顾保密义务,把所知道的机密情报和盘托出,真的是恶魔啊。」 「死人还要尽那种义务吗?你是笨蛋喔?」 「全世界的政客也好军人也好,通通都会被砍头吧?」 「那群垃圾似的家伙,我才不管他们会怎样。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做我想做的事。」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琉紫露出怀疑的表情问着玛莉: 「关于玛莉小姐的去留,我是丝毫不感兴趣,不过要是想利用直人阁下来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我会对你进行物理性的报复。」 「唉呀,我的名声有这么差吗?我只是想要找他合作一下而已。」 「合作……?」 对着满脸孤疑嘀咕着的直人,玛莉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说: 「很简单啊。」 玛莉这么说道: 「——一起去拯救世界吧。」 「咦……?」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直人吊起眉梢。 玛莉愉快地继续说道: 「这次我把所知道的内幕全都抖出来了,但是也只是冰山一角。世界上还存在着许多腐败、肮脏的阴谋,还有被暗地里压迫践踏的人们,以及被弃之不顾的都市异常。」 「……所以呢?」 「让我们不顾一切地冲进现场,将政治和阴谋踩在脚底,或者随心所欲地进行修理工作,像这次这样见死不救的事,不能再让它发生。虽然不会得到谁的赞美或感谢,但是那么做,一定会很痛快吧!?」 直人对她说: 「你是怎么了?延迟两年才发作的『中二病』吗?」 「不如说是反抗期吧,对这种腐败社会的反抗啊。」 摇滚吧——玛莉说着摆出了弹吉他的姿势给他看。 直人眼神冷淡地瞧着她那副样子,接着又问: 「……那是无所谓,不过你转学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啊?」 「这个嘛,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是掩护身分。」 「掩护……?」 直人侧着头,玛莉对着他抿嘴一笑: 「你知道要追求理想,最合适的身分是什么?」 直人摇摇头: 「不知道。」 「那就是——恐怖份子啊。」 玛莉微笑着露出邪恶的表情,接着说道: 「不必负任何责任、不受牵绊,只要凭着荒诞无稽的理想,随时准备动身就可以啦。」 「……你的谬论也太夸张了吧?」 「无所谓,能说这种话,就是小孩的特权。」 ——玛莉·蓓尔·布列格并没有说出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也没办法说。那太过异想天开,在这之前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理想。 说不定她能拯救这颗『时钟机关之星』。重复着灭亡和延命的这颗星球,也许可以把它重新翻修一番。老早就遗失的星球设计图,搞不好可以在自己的手上重现。 任谁都望尘莫及的『y』,自己说不定有一天能追上他的水准。 只要和直人联手,她觉得自己可以办到——没问题的。 「嗯,就是这样,所以学生身分是再适合不过的了。对你来说,因为进学院就读的事落空了,所以就由我亲自对你严加训练吧,要心存感激啊!」 「嗯……啊,不对,这点我是很感谢,不过——我也得跟你一起去?」 「当然了,学费正好让你用行动来支付。」 「哪有这样强迫推销的啊。」 ● 看着两个人那样一来一往,哈尔达心里想着,这位大小姐想必是已经察觉到了吧。 在这个世界,那样可以说是『等同于神』的等级。 那种天赋和特异功能,在那个时候,确实已经踏进了神的境界。 想到这个事实,哈尔达不由得回想起令人怀念的青春时期的梦想——然而,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丝的不安。 「哎呀呀,我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他抓着头,叹了口气。 然后他对着在不远处注视着直人和玛莉的自动人偶说: 「……喂,这位小姐。琉紫。」 「我实在很想对你那副随便的态度加以刁难,不过有什么事呢?」 「你知道多少?」 「你这个东拼西凑的破烂货,难道连大脑的语言区也是旧货吗?还是说以前没学过要让主词明确化呢?」 哈尔达对她的毒舌投以苦笑。 「如果是直人的话,一定可以办得到——之前你曾经这么断言。对于这一连串的事件,我看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所有发生的事,有点太过巧合了。 玛莉的『天赋』、直人的『特异功能』、琉紫的『虚数运动机关』。 只要缺少其中一个,这座城市就要坠入地底了。 从货柜恰巧掉落在直人家的那件事开始,只要有哪个情节不同,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 ——再怎么说,把直人诱导到中心支柱的,正是这一具自动人偶。 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她暗示了『昂克儿』的存在,而让直人下定决心。 可见这具人偶早就知道『昂克儿』已经不在那里了。一定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是『侍从者』——不是道路导航喔。」 ……究竟自动人偶能不能说谎呢? 对着眯起眼睛一脸怀疑的哈尔达,琉紫嘴角微微上扬地说: 「不过……对了,有个说法叫『命运的齿轮』,你听过吧?」 「……」 那是横跨天际,这颗星球所有齿轮回转的动力来源。 ——也就是利用月球引力来回转的『赤道发条』。琉紫抬起头看着它,接着说道: 「在这个一切都由齿轮所构成的世界——我想那颗齿轮应该也还存在着吧。就像我身上的结构并不存在着任何偶然的要素一样,所有一切,都是必然地呈现着他们应有的样子——身为自动人偶,我是这样子思考的。」 ——自动人偶的哲学。 这段话从身为半部机械的哈尔达脑海里掠过。 视线那头,拥有或许足以改造世界的才能的两个人正亢奋地讨论着。 「啊,直人,你很开心吧,我得到了第一手的快速情报,听说东京发生异常状况啦。」 「……我干嘛要对异常状况感到开心啊,能不能请你说明一下?」 「其实是因为昂克儿好像被送到那里去了。」 「太好了,来开香槟吧!今晚来场派对!然后就可以准备动身啦!!」 真的是……只能苦笑。 「那么,嗯,在命运之神的引导下,让我们稍微期待一下吧。」 这是世界终结、然后又被重新创造的日子——这样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着。 抱着怀疑和期待的心情,哈尔达仰望仅存着一丝希望的未来,一边拍拍他那颗光滑的头。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 齿轮回转着。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回转着。 它如实地细数着时间。 纵使让钟表的指针停下也没有意义。 即便它故障、扭曲,时间也会依旧不停地转动。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转动着。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 ——它们就只是朝着应该前进的方向,持续地回转着。 【第一集完】 后记 ——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一年多前。 「喂喂,你不觉得机械式的手表很酷吗?」 榎宫佑突然在skype上丢出这样一句话,暇奈椿回答说: 「……我说你啊,不是正在治疗癌症吗?而且,身为大学生,我这一年大概要忙着求职活动了吧。」 椿暗自心想,应该彼此都没有空吧。不过—— 「喂,你能不能停一下手边的sk〇r●m游戏,听我说一下啊。」 不愧是十年以上的老交情,榎宫一副已经看穿对方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我在国外治疗时的事。我在免税店看到了机械式的手表,那个简介的手册实在很酷!」 「喔……嗯,怀表之类的东西确实还满浪漫的啦。」 「呵,我就知道你的认知就这么肤浅。那个照片我有拍下来,我寄给你——你看看吧!」 哎呀呀,说着椿就把收到的jpeg档打开。 他的手僵住了。 —— 「喔……这是什么,这种机能之美啊。胯下一阵激昂(出版审查,故略)。」 那里头有个小小的宇宙。 在缜密的计算下,时钟内部嵌着精细的齿轮,被研磨得像镜面一样的金属散发着满足人们感官的光泽,只要仔细端详那些漂亮的做工,就能理解凡是男人都会有的右侧腹浪漫回路确实漂亮—— 听到椿的反应,榎宫深得我心似地点点头,接着说: 「欸,其实我有一个小说情节的构想喔。」 「小说情节?」 「我连书名都想好了,叫——『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已经灭亡的星球,透过钟表里头的机械装置而重新改造的世界!」 椿想象了一下。 ……这样子啊。由漂亮的机芯所构成的世界,浮在黑暗的宇宙中的时钟机关之星——确实可以激发人们不少灵感耶。不过椿说: 「呃……这个我不太好意思问,不过你不是正在写《no game no life游戏人生》吗?」 如果椿没记错的话,这个朋友因为癌症治疗而体力衰退,不得不停下漫画家的工作。为了填补因为接受先进医疗而身无分文的财政状况,于是转行为轻小说作家,正在执笔创作他的处女作当中——就在这样有许多地方值得探究的波澜万丈的人生中勇往直前着才对。 不过榎宫完全不提那回事,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虽然说是情节,试着写写却完全不是我的风格,而且是相当严峻的世界观啊。」 「你还真是想到就做,不顾轻重缓急啊。」 「——所以,我在想你要不要帮我把稿子誊一誊、修改一下呢?」 「你都没在听我说!我在念大学啊,我还在念书,而且接下来就是求职活动了。」 「嗯,不是现在也没关系啊,等你明年毕业之后再做,你觉得如何?」 「嗯……」 就这样,对方传来了资料,看来确实是有趣的内容。 两人从高中认识以来,从同人到商业领域,已经好几次共同思考创作题材。到目前为止的作品,椿也都有参与讨论并加以协助,榎宫在创作漫画的时期,椿也当过助手。 这部已经成形的小说内容,读起来是会让人想看。至于时间……嗯,挤一挤就会有的嘛,只不过—— 「好是好,不过既然要我做,我就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写啰?」 其实交到椿手上的,已经差不多是完成的作品了。 从世界观到人物、结构、结局,都已经是只要誊写过就可以的程度。可是如果只是那样誊稿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最主要是自己就没有写的意义了。 既然要做的话——自己当然要能乐在其中啰。 结果那头传来一句轻松的答复: 「没问题啊,只要有趣的话,都好。」 不愧是十年以上的老交情。 ——过了半年。 「……呃,榎宫先生,现在方便吗?」 「——什么事?我现在正为《no game no life游戏人生》第二集的调整伤脑筋当中。」 榎宫这么回答,这次换成是他分身乏术,抽不出时间的样子。 「那个,我照自己喜欢的方式修改了一番,现在正迷失方向当中……呃,你能不能帮我一下啊?」 「唉,我现在真的没办法讨论这个。」 只是这事说起来也是自己要椿做的,榎宫也没办法置之不理,他说: 「……好吧,我知道啦。那等我把《no game no life游戏人生》的稿子交出去之后,我们再一起来重新推敲一次小说的情节吧。你的想法我会采用,结构上出现的破绽我会补强,所以誊写的部分还是交给你啰。」 「好,交给我。」 ——然后又过了半年。 「交给我的结果,最后变成这个样子了。」 椿声音颤抖地交出原稿,榎宫摸着额头嘀咕着: 「……不错啊,修改过后的情节安排更有趣了。那么,你打算怎么收尾呢?」 「所以啦,我就是要找你商量这个嘛。」 ……真想一拳把他揍下去,不过榎宫人在琦玉,椿在京都,被距离给阻隔了。 「别人的事我是不好说,不过你这家伙凭这种气势,未免过得太爽了吧?」 「我真不想被你这个养病中的工作狂这么说。」 「……好啦,就以这个为基础,重新再修正一次结构吧。稿子还是交给你誊啰。」 「是的,长官。」 ——然后过了几天。 「唉,怎么你又不管结构编排了呢!?」 透过skype,榎宫的喊叫声从琦玉传到京都。 「不过不是变得更有趣了吗……?(声音颤抖)」 「是变得更有趣没错,只是这样要怎么结尾啊?」 「唉呀,这个就要看榎宫大师的功力啰~~?(扭)」 现在是不是应该赶到京都去把这个男的打一顿呢——不过在时间和交通费的考量之下,以下省略。 就这样来来回回讨论了几次之后,终于把初稿完成了。 然后—— 「听说你和朋友正在写另一个系列的小说啊。」 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帮忙把榎宫的处女作《no game no life游戏人生》在mf文库j出版,然后就逃亡到讲谈社轻小说文库——的某位转职后的超s编辑出现了。 「把那个交出来吧(灿烂的微笑)!」 「呃,你明知道现在不是谈那个的时候嘛——」 「好好加油啰!(令人着迷的微笑)!」 ——…… 嗯,就是经历了这么一番特技表演般的历程,终于刊出了这样一本作品。 很少听说有人以『共同著作』的方式写轻小说,榎宫和椿也是这么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在腹案、执笔等环节上,两个人之间通常都有明确的任务分工,以此来进行书写吧。 那么为什么这部作品还是两位作者并列呢?说到这个…… 「——所以结局是谁写的啊?」 编辑表情惊讶地问——不过—— 「唉,这个问题……」 「不是那么重要嘛。」 两个人露出无敌的笑脸——多少也是有点停止思考的笑脸——这么说了。 「……啊,是啊。那插画就再麻烦榎宫先生啰——咦?榎宫先生呢?」 「一看到插画两个字,他就瞬间从skype登出了。」 然后skype的视窗里突然加进了一个名叫『茨乃』的人。 「呃,我从榎宫先生那里听说,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 就这样,面对着这位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是单纯提了个问题的茨乃小姐,椿的确感觉到—— 无法从画面里看到的是超s编辑——露出了连某主编都无法匹敌的笑容。 「幸会幸会,茨乃小姐,我已经从很多地方听过你的大名。是啊,确实有件很有趣的事,那我们就在另外一头谈谈吧——」 ●后记(榎宫佑) 我是榎宫,这次的出版原本编辑连插画都希望由我来做,不过编辑的意图被我漂亮地看穿,所以得以脱身,今天这个时候我内心感到无比轻松,而且这次能得到茨乃小姐这位比我还要可靠的人的协助,完成的作品品质更是在本人之上……连同编辑一共四个人,大家兴高采烈地提出构想,完成这部『众人的合著』·《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如果能得到大家青睐的话,就是我们的荣幸。 说话回来,之所以会由自己来,负责直人的角色设计,那是因为……嗯,想要努力脱身还是没能完全成功的证明。这让我实在没办法在茨乃小姐面前抬起头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 mf文库j书系中《no game no life游戏人生》一书的写作以及当中的插画都是由我负责,我甚至还担任内人负责的漫画化工作的助手 在这种许多事情都派给我做的现状之下如果这次的插画也是我由负责的话,肯定无法顺利出版。 编辑说:「啊,榎宫先生,要是《clockwork 时钟机关之星》画成漫画的话,就拜托你啰-」 嗯~嗯! 我拒绝。 先在这里声明啰! ●后记(暇奈椿) 大家好,我叫暇奈椿。 这次以「合著」的形式,让我得以参与「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这本书的创作。 我其实还不成气候,是因为得到大家的协助,才能有机会像这样在后记里向各位致谢,真的非常高兴。 「你要不要试着写写这个呢?」 一开始只是有人这么问我,然后给我小说的构想,接下来经过几番波折,终于走到现在这个局面。因为得到同意,可以照我喜欢的方式去写,于是我改了角色、改了结局、删掉了重要的场景,然后随着一些地方的调整,不断地又增又删——就这一点,欸,真的很抱歉啊。 要是手法太拙劣,搞不好连哈尔达都变成gay啦(下略)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讨论中,合作的对象说道: 「啊啊,我懂了,直人是我所认定的天才,玛莉则是你所认定的天才啊。而且有趣的是,两个人是完全相反的类型。」这番话说得十分贴切,也让我留下深刻印象,最后两个人谁想了什么、写了什么,已经不是可以清楚分辨的状态了,不过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不可能完成——不对,应该说如果只有榎宫佑或是只有我的话, 应该就不会变成这样一部作品了。那么最后就是谢辞。 对于这次给予我参与机会的榎宫佑、 帮忙画了很多很棒的插画的茨乃小姐、 做出漂亮设计来装饰此书的柊椋先生、 责任编辑庄司智先生、讲谈社轻小说编辑部的诸位, 还有把这本书拿到手上的各位读者,让我在此致上最高的谢意。 二〇一三年四月 暇奈椿 后记(茨乃) 我是茨乃,正在房间发懒的时候,听到了这件事,于是就负责这次《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的插画工作了。 画插画的时候,最有趣的就是角色设计了,这次我也一样兴高采烈地画了许多《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的角色。如果大家喜欢的话,我也会很开心。 琉紫和玛莉我都画得很可爱,当然直人也很可爱喔! 另外还有下一集应该就会登场的昂克儿,以及其他新的角色设计,光是想象就觉得高兴得不得了(笑) 零零总总、诸如此类的,下一集希望大家也能继续支持指教,这样我会十分开心! 嗯嗯,好像写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笑) 我爱玛莉! 序章 幕后清道夫 -:-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浓♂稠的汤 录入:クロウ先辈殴り队 修图:遥控电动橙 这片宇宙不存在着永远。 这是真理,绝对不变的基本性大原则。 这并不是什么抽象概念。 而是所谓有开始就有结束的现实,称为真理都嫌夸张。 就像我们无意义地诞生、无价值地死去一样。 这片宇宙总有一天也会无常地燃烧殆尽。 一边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膨胀着,一边耗尽庞大到无法想像的能量。 那是称为『热寂』的终结。 不同于字面带来的联想,膨胀到极点的宇宙全体似乎会进入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 当然,这只不过是我们想像的末日型态之一。 人类累积了无尽的时间、睿智、才能,揭开构成这片宇宙的无数齿轮(规则)的秘密——也就是根据物理学法则去推测,结果恐怕会变成如此。 我们总有一天会迎接末日。 无论是人类还是宇宙,流转的万物都会平等地迎接那个结局。 那是热力学的核心概念,不需证明、显而易见的因果。 ——但,能否换个角度这样思考呢? 既然「永远不可能存在」是真理。 那么就连这项真理都不可能永远不变。 『他』恐怕就是那么想的。 然后,『他』还想到—— 「既然这样,只要把它修改掉不就行了?」 ——世界容许矛盾。 主观解释不通的所有现象,只不过是悖论。 虽然科学是随时加入最新推测,持续更新内文的教典——说穿了就是某种宗教——但这完是另一个次元的问题。 其实这片宇宙本身——根本就不合逻辑。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这片宇宙是半成品,物理学是不良品。 既然如此,取得这件巨大无比的基础机芯—— 将它改造成截然不同的全新机芯,又有何不可? 比方说,只要换掉仅仅一颗齿轮。 只是这样,※非欧几里得几何学就能够毫无矛盾地成立,同理可证,这片宇宙将会依照和现在全然不同的法则若无其事地运转吧……?(编注:数学名词,和一般欧几里得几何、即平面几何的差别在于对第五公设的歧见。) 抱持这种想法的人,在历史上多如牛毛。 但是就只有一个人,拥有将这种想法化为现实的离谱才能。 那个人的名字是『y』。 将寿终正寝、进入热寂阶段的地球用齿轮加以重现的异类天才。 创造这颗『时钟机关之星』、人类至高的终极钟表技师。 ——『他』凭着荒唐理论,建立了宇宙开辟以来空前绝后的伟业。 这则传说实在过于非现实,甚至无法成为神话。 但现实不容否定。死去的地球现在仍依靠着齿轮延续生命。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如同时钟指针转动般。 过了一千年后…… 序章 (……烟抽起来很糟。) 『他』眯起机械之眼,扭曲着嘴唇。 尽管置身于没有灯光的黑暗中,义眼的集光功能照样使得室内看起来亮如白昼,他凝视着格外耀眼的香烟火光,将吸入的烟静静地吐出。 那是一名壮年男子。 至少,那具义体看起来是那个年纪。粗壮的骨架装满肌肉齿轮、重视威力的身体穿着黑色合成树脂制的紧身衣。 他的名字是「苦艾酒」。 这不是本名——只是代号。他是隶属于某企业的谍报员。 他在年轻时因为一次失手,失去了肉体与正常人生。 「……」 掺杂着吞云吐雾的叹息。 根据职业守则,在作战行动中当然不应该抽烟。 因为香烟火光在黑暗中很醒目,还会留下味道。至于健康……这倒不是问题。 尽管如此,苦艾酒还是照样抽烟。因为这是他趋吉避凶的仪式。 他静静地点烟,吸人满满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透过填满齿轮的体内,确认烟的味道。 苦艾酒用烟味占卜自己的运势。 运势——很糟。 苦艾酒发问: 「……杏仁酒。是我记错了吗?我们的工作是在这里等到天亮吗?」 在苦艾酒看穿黑暗的视线前方。 一个蹲在厚重钢铁制门前的人影回答: 「可以不要这样催我吗?苦艾酒前辈?」 语气带点儿讽刺。那是一名高瘦的年轻男子,和苦艾酒一样穿着融入黑暗的黑色紧身衣,在灯火齿轮照耀下,只有那张脸格外泛白地从黑暗中浮现。 男子没有转头,拿着无数工具持续作业,同时说道: 「要让这个性冷感的齿轮锁叫出声是需要时间的。早泄会被嫌弃喔。」 「烟抽起来糟透了,杏仁酒。」 苦艾酒从鼻子发出不以为然的冷笑,摇摆着壮硕的身躯。 「像这种时候,事情通常已经火烧屁股了。不赶快办完差事,下场就是被人用枪口塞进屁眼。」 「……我一直想不通耶,苦艾酒前辈。全身义体化的你抽烟有任何意义吗?你根本就没有味觉吧?」 「究竟是你太笨,还是把背后交给这种笨蛋的我太蠢?烟可不是用舌头来品味,而是用男人的灵魂去感受的东西。」 「但愿加利安诺在维修充满烟垢的人工肺时会觉得感动。」 「那个老头是把灵魂卖给神的童子鸡,才不是男——」 ——下一秒。 突然闭嘴的苦艾酒,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际拔枪。 他冰冷的表情上没有说笑的样子。他视线锐利,枪口不偏不倚地对准天花板。 几乎在同时,杏仁酒也背对墙壁举枪。杏仁酒并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既然前辈苦艾酒这么做——这样就足以构成理由。没有怀疑的余地。 两人丝毫不敢大意地盯着黑暗之中,进入随时应战的警戒态势。 然后——咔嚓的一响。 天花板角落的通风管发出些微声响。 网盖才一脱落,随即有一名女子探出头来。 那是和两人一样穿着黑色紧身衣,留着银色短发的女性型全身义体。 苦艾酒发出叹息,把枪放下。 杏仁酒回到门边继续解锁。这时候,女子早就使出宛如挤鲜奶油般的滑溜动作,悄然无声地降落在地板上。 苦艾酒发问: 「结果怎样,女巫酒?」 「不行呀。这扇门后面果然是独立空间。」 她——女巫酒一边拍掉紧身衣沾到的灰尘,一边回答。 「防壁跟核子避难所有得拼。就连声波采测都查不出里面的情况。通风管我也钻进去看过了,就连空调都是独立系统,别说是老鼠,就连苍蝇也进不去呀。」 「嗯。」苦艾酒点了点头,于是女巫酒继续说道: 「看来对方很想隐藏某种东西呢,这可不是半吊子玩玩就做得出来的保全系统。至少不像是普通工厂——不然咱们就不会在这儿了吧?」 「又是可疑的差事吗?王八蛋……难怪烟抽起来这么糟。」 ——他们的任务是调查某座工厂。 透过挂名公司掩护、来历不明的工厂并不少见。 在五大企业底下多得是这种工厂。 但如果那间工厂挥霍消费的动力与物资足以供应一座都市,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是谁的指示? 制造什么? 出于什么目的? 无论如何都必须确认才行。不光是为了自己所属的企业的利益,更是危机管理与安全保障的必要环节,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日常工作范围。 但是—— 三人使用伪装过的近距离『共振齿轮』,以无声的声音对话。 『表面上是『军方』转售给民间的主力工厂……实际一看却有民间军事公司等级的警备,加上媲美中央储备银行的保全系统。都已经潜入这里了,还是完全掌握不到背后的关系。就算对方身分非同小可,也没有这么夸张的吧。』 这么通讯以后,苦艾酒点燃第二根烟。 『……有办法瞒天过海建造这种设施的,不是五大企业就是『军方』了吧。』 『是啊,但是既然派我们来这里,我们公司就不算在内,剩下可疑的是——』 『最可能率先干这种事的是瓦诗隆——』 女巫酒抱持些微怀疑地呢喃,杏仁酒回答: 『那帮人还有那种精神吗?他们可是被布列格的公主整到屁股喷血了喔?』 『你相信那是真的吗?应该已经死掉的千金大小姐还活在世上,而且点燃全方位火药库,从瓦诗隆到『技师团』无一幸免,这种事简直是异想天开。』 『至少就外界的认知而书,她毫无疑问是死了。』 苦艾酒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连公司都替她办了公祭。我也混进去看过,那是一场感人的葬礼,附上的精彩演说还让董事长和长女热泪盈眶。事到如今就是撕破嘴也不敢改口了吧。』 『意思是再被人杀一次也无话可说罗?咱看她是活不长了。』 『那倒不见得喔。』 杏仁酒插嘴: 『没有证据证明玛莉·布列格参与了那场情报泄漏的恐怖行动。因为她在实行前就已经死了,这也是当然的。』 『那又没有关系。』 巫女酒噘着嘴说了: 『她很可疑——这样就足以构成状况证据了吧?在咱们业界而言。』 『她当然百分之百有罪。但问题不在那里。那么大张旗鼓地行动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项事实才是重点。』 『……什么意思?』 『她隐身干了那么大一票。这显示她与老家——布列格公司还有紧密联系,持续接受支援的可能性很高。』 苦艾酒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 『要是杀了她,就意谓着自动与布列格为敌。就算布列格无法正式抗议——不对,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危险。』 『什么敌对,明明是对方先找碴的。』 『话不能这么说。那起京都事件,主犯虽然是瓦诗隆与『军方』——但其他企业也以默认之名赞同。既然没有出面阻止,我们也算是同罪吧。』 『意思是那算正当报复行动吗?就算是报复也太过火了吧。』 『虽然那种行为确实是前所未闻,相关人士也因此丢了脑袋——但反过来说,她泄露的机密就只有那种程度而已。』 『那样还不够严重吗……?』 女巫酒瞠圆眼睛,杏仁酒继续说: 『足以颠覆组织的真正『机密』还没有公开。一旦公开,到时倾覆的就是社会。她散播的都是所谓『公开的秘密』。』 『……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吗?』 『或许是这样。』 苦艾酒叹息了。 『但或许不是这样。如果泄漏情报的恐怖行动是刻意控制在那种程度——也就是说,如果那只不过是警告的话又如何?』 杏仁酒掺杂苦笑点头。 『只是被揉了一下屁股就歇斯底里的千金小姐,还真不想对上呢。』 『为了世间着想,你还是挨一次刀子比较好。』 女巫酒冷冷地看向杏仁酒,接着说: 『别废话了,还不赶快打开。』 「是是是——现在打开了喔。让各位久等了。」 杏仁酒不使用共振齿轮直接回答。 钢铁制的门发出沉重声响,缓缓地朝左右两侧打开了。 「好,把杉布卡叫起来。要闯进去了。」 替沉睡在房间角落的支援型自动人偶上过发条、将之启动以后,苦艾酒等人走入厚重的门后。 ● 然后—— 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怎么可能。」 苦艾酒用干涩的声音喘息着。 「这种……这种东西,这些人是疯了吗……?」 因为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报,苦艾酒摇头了。 就结论而言—— 辛苦打开的巨大金库是『空』的。 作业区似乎已经功成身退,留下一大片空间。无数器材、巨大起重机及梯子经过草草收拾,寂寥地随意放置,可以想见之前用来建造了某种东西。 苦艾酒一行人潜入的是这片清空的作业区前方。 那是位于金库深处,疑似研究室的房间,里头排放着大量纸堆与终端机。 从残留在那里的情报中…… 窥见事实一斑的他们为之战栗了。 「……假如这全是事实,到时候牺牲的可不是一、两座城市而已。」 一个搞不好…… 连整个『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都会—— 「——苦艾酒前辈。总之复制完就离开吧。情报可以之后再详细调查,现在必须先将这些情报确实带回去才行……」 最快恢复冷静的杏仁酒这么说了。 他或许只是看这项情报实在过于危险,马上就判断靠他们自己搞不定这个案子,而决定放弃—— 但苦艾酒与女巫酒听到这句话总算回过神来,正要开始拍摄资料—— 就在这瞬间—— 「————!?」 全身义体化的三人—— 包覆了人工皮肤的身体出现不可能的幻觉。 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形容方式——皮肤起鸡皮疙瘩,那是属于动物性的、本能的感觉。 也就是『恐惧』。 熟练的三名谍报员因此僵住了。 ——有动静。 在房间之外,浓浓的黑暗中,确实有『东西』在。 明明很微弱、非常微弱、但却带有——非比寻常的暴力气息。 三人一声不响地彼此分散着跳开了。他们在室内找东西掩护的模样,甚至有点像要逃走似的。 所有人不是掏出手枪,而是不约而同地拔出机械枪剑。 机械枪剑。 那是会产生超振动的枪剑——而且一挥就能够变形为步枪、甚至是散弹枪、榴弹枪,在单兵可携带的武器之中,论泛用性与火力都是最强武器。只要使用得宜,就算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也能够对抗军用自动人偶。 就更不用说是全身改造成战斗用义体的三人,甚至能够与重装型自动人偶打得不相上下,机械枪剑就是这样强大的武器——兵器。 但是这项最尖端的钟表技术产物,只有五大企业能够制造。有着从各公司的技术特征判断,便会轻易泄漏所属单位情报的危险。 既然他们以潜入为前提,使用这项武器本身就意谓着任务失败。 但是—— 他们却立即判断应该使用这项武器。 能够破例允许使用它的任务规章只有一条。 ——那就是不使用武器生还的可能性近乎绝望,而且具有愿优先于死亡的生还理由。 身为专家的三人判断这个状况符合例外事项。 (——不对,那是借口吧。) 苦艾酒在内心这么苦笑,确认自己的手在发抖。 事实是,在房间外的某人—— 让战斗用全身义体化的三人——因为『恐惧』而拔出最强武器了。 (……房间很窄。) 苦艾酒彻底运用义体的集光、集音功能来分析状况。 这里是最里面的房间。出入口只有一个。动静来源就杵在门外。包围情况——无。 (只要用杉布卡攻击『敌人』争取时间,在最糟的情况下还是有可能强行突破。) 伴随苦艾酒等人的支援型自动人偶——杉布卡。 乍看像是人类男性的超轻装自动人偶。使用的零件是——就算用过就扔也能够隐匿所属单位——现场调度的民间用品。但是经过具有二级钟表技师资格的苦艾酒他们改造以后,性能足以对抗军用人偶。 ……他们在脑中复习进房间前预先研拟、构思的逃脱用计划。 不需要言语或通讯,三人视线交会,彼此点头。 喀嚓—— 门发出微弱的声响打开了。 一旦透过目视确认敌人身影,苦艾酒立刻探出头来要照计划行动——但是—— 在捕捉到『敌人』身影的同时,他的思考一瞬间停止了。 动静来源就站在打开的门前。 带给三人绝对恐惧的对手,是小小的—— (……小、孩——!?) 那是自动人偶。 年幼少女型的机体,宛如性玩物般迷人。 纤细的手脚装备了既不像甲胄也不像刑具的不祥巨大装甲。 长及脚边的头发颜色简直像血一样,稚气的脸庞戴着粗犷的面具。 隔着那张面具——彼此的视线交会了。 ——他这么觉得。 「——杉布卡!」 苦艾酒大叫了。 直觉大声地告诉他:必须省略计划,立刻排除这具自动人偶。 「代号d3!阻止那家伙!」 代号d3——这项命令是要杉布卡以自杀攻击为前提拘束眼前目标。 杉布卡无声地冲过去。 搭载静音结构(royal oak)的支援型自动人偶——本来并不擅长直接战斗。但是只要它揪住敌人,至少能够暂时封住敌人的行动。即便是一瞬间也好,只要它能够封住敌人的行动,再来就靠苦艾酒等人使用机械枪剑,集中炮火将敌人连同杉布卡一起打成蜂窝—— 但是—— 少女型自动人偶轻轻举起右手。 只见在右手上方滞空的黑色立方齿轮方块—— 扭转了。 扭拧变形为两对圆锥的方块发出沉重的装填声。 这瞬间,在苦艾酒等人的感应器接收到这个短促的声响之前—— 抓住面具少女人偶的杉布卡的机体——随着一部分地板同时消失了。 「————嗄?」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吓呆的声音。 面具少女依然不发一语,瞥了现场剩下的三人脸部一眼。 面对那漫不经心的冷硬视线,苦艾酒不得不理解到一件事。 ——打不赢。 伴随着战栗,他认清了这个事实。 「唔、打破墙壁!」 苦艾酒头也不回地怒吼着。 既然唯一的出入口有不可能突破的对手镇守着,那就只能增加出口。 「咱来压制她!掩护咱!」 女巫酒启动倍速齿轮。 她从躲藏处一瞬间蹬上墙壁与天花板,高举着变形为刀刃的机械枪剑。 那是能够轻易切碎一般建材的超振动剑。只要使少女头上的天花板崩塌就能形成遮蔽物。或许还可以从天花板破洞逃生。 ——不管怎样,至少可以争取时间。 苦艾酒立刻察觉女巫酒的意图,将机械枪剑对准少女。 选择的弹种是连超硬钢材都能贯穿的穿甲榴弹。 就这样展开弹幕,只要等杏仁酒按照计划朝侧面墙壁发射最大威力的榴弹展开炮击——打穿墙壁后,应该就可以从破洞逃生。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榴弹装填完毕以后,杏仁酒的上半身没被炸得灰飞烟灭的话—— 「——!?」 「也太扯了——」 伴随少女在空中飘浮的黑色齿轮方块。 方块再度扭转,发出装填声。 这次换女巫酒在空中伴随着巨响压毁化为铁屑。 (——混帐,这是怎么回事——?) 理性在惨叫。 无论是杏仁酒还是女巫酒,他们两人的身躯,全是毫不保留地灌注了最新技术的战斗用义体。 就和使用机械枪剑一样,留下尸体——这件事同样属于禁止事项。 但两人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甚至不需要担心那种问题。 就算对手是重装型自动人偶,我方也不可能这么毫无招架之力才对。 但眼前的事实不会改变。 而且讽刺的是,这样就能够说明一切了。 这座设施的隐密性,与先前目击的情报的重要性。 相形之下警备却过于薄弱,仅止于区区民间军事公司的程度。 加上这只怪物——事实已经不容置疑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答案很单纯。 ——是『地狱的油锅』。 (毋庸置疑……!) 使他们的探测能力无效化的静音性。 蛮横霸道地制伏我方的压倒性火力。 不可能存在的少女型自动人偶。 敌人,站在眼前的这名死神是—— 「initial-代号y系列吗……!」 敌人不回应。 少女依然没有任何戒备,以冷硬的眼神看向苦艾酒。 ——我会被杀。 「——唔!」 苦艾酒相信袭入脑髓的直觉,当场趴下了。 未知的冲击穿过头顶,剜掉所有碰到的东西。 看不见的攻击夺走了闪避不及的左手。 无视宛如悲鸣般传进脑袋的损伤报告,左右重量失衡的苦艾酒重新取得了平衡,然后跺地而出。 他挥动机械枪剑,将榴弹变更为其他弹种。 然后开枪。 射出的锚钩插进墙壁,在那瞬间,齿轮发出高速旋转的轻快声响。 超振动使得墙壁冒出烟尘碎裂。 苦艾酒跳进那个洞,几乎同时,少女的第二击凿穿了他前一刻所在的空间。 ● ——快想啊。 苦艾酒千钧一发地躲过紧追而来的死神的一击,不断逃跑。 一次又一次失去身体一部分的同时,他思考着。 苦艾酒至今能够活下来,都是靠他的直觉。 不仅舍弃感应器的资讯,还完全无视战术理论。 直觉说要躲就躲?说要跑就跑。 这样总算是捡回性命,撑了五分钟又几秒的时间。 堪称奇迹。 但这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最后苦艾酒冲进的房间是无路可逃的死路。再加上冲进房间时没能完全避开的攻击,夺去了他右膝以下的部分。 连要继续靠直觉逃走都办不到。 机械枪剑也没了。手边剩下的装备就只有手榴弹,就算直接命中,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不同于快要起火的机体温度,彻底冷却的理性静静地如此断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难逃一死。 那其实无所谓。 这条命和人生早在二十年前就搞砸了。 不过是在今天这天再度搞砸罢了。 就只是没死成的傻蛋终于要挂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是—— 「就这样乖乖受死……不管怎么想,都教人不爽啊——狗屎!」 脚步声响起。 夹杂在脑内响起的损害报告之中,能听到自身的死亡缓缓接近的声音。 那是像开玩笑一般,破坏了他两名同僚的死神的吐息。 「——哈。」 苦艾酒用缺了手指的手取出烟,静静地点燃它。 ——毕竟是干这行的。 杏仁酒和女巫酒都称不上是朋友。 说起来就连他们的本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喜欢的颜色、平常听的音乐、家人、朋友、有没有恋人都不晓得。苦艾酒不曾听过他们的过去,实际上也不感兴趣。 反正他们和自己没有多大差别,不过是一群杂碎。 苦艾酒既没有道义也没有情分,要为两人之死哀悼。 但是—— 那帮人想要做的事。 如今得知这件事,苦艾酒感受到了忘怀已久的『热血』。 那不是正义感。 既不是被廉价的人道主义束缚,也不是想要贯彻专业谍报员的职业精神。 「……在挂掉以前,如果不能给那个该死的怪物一点颜色瞧瞧……」 那是出于本能,单纯而原始的『感情』。 「——我实在不爽啊……王八蛋!」 那是—— 苦艾酒这个男人的渺小自尊。 「……快想啊!」 苦艾酒粗鲁地吐烟,苦恼呻吟。 挺身对抗那个怪物是没有意义的。他没有那样的技能与战力。 在他办得到的事之中,假使有什么能够打击对手,顶多就是设法——将他手上的情报带出去了。 所以,问题在于手段。 他不奢望生还。暴露身分根本无所谓。 和这项情报的轻重比起来,那种事跟纸屑没两样。 不管发生任何事—— 都要排除万难。 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某人——这样就好。 「没错,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所以!」 快想啊。 该如何从这里与外界取得连络? 这片作业区与外界完全隔离。他绕了半天,连一间通讯室都找不到。无法与外界连线通讯。 能够做的……顶多就是透过这具身体搭载的极原始电信装置,向某处发送单纯的讯息而已。 「——」 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要上哪找到那种好事者,愿意从不明人士发送的讯息中解读意义? 就连苦艾酒等人的雇主都不见得——…………不对,等一下。 「………………唔、唔哈哈哈!」 苦艾酒被自己的突发奇想惹得笑出来了。 ——有。的确存在。 连这种无意义的讯息都可能感兴趣,没有人能料得到这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像这种世界第一聪明的大笨蛋,就他所知只有一个人。 苦艾酒抑制笑意,调整自己的电信装置的频率。 收件者是—— 「有办法对付疯子的,就只有疯子吧。」 ——如果是她的话。 如果是那个对全世界的恶意都要加以回击的大小姐,或许……! 脚步声停下来了。 无法避免的死亡就站在他眼前。 但,苦艾酒的心不可思议地平静。 没问题。能做的都做了。之后的事,交给之后的人就好。 这样我方成员之死就—— 「——哼。」 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浮现某个想法。 那是苦艾酒长久以来,既不曾追求、也不曾感受过的事情。 他居然会觉得自己——不枉此生。 那种不知何时早就遗落在某处的青涩愿望。 「真不像样啊……」 讥嘲着自己那事到如今才发觉的幼稚,苦艾酒苦笑了。 他抽起嘴里叼着的烟。 苦艾酒至今接触过不计其数的人类恶意,却没有任何想法。 他一直认为世间本来就是这样,所以世界是狗屎。 但是——原来如此,现在好像懂了。 这世上,真的有——就算死也无法原谅的狗屎存在。 这个想法并不是出于什么艰涩大道理、也不是青涩的理想论或正义感。 而是更为单纯,从身体深处沸腾而出的火热感情。 只是看不顺眼而已。 打从心底不爽。 然后,如果有办法一吐怨气,哪怕那个手段只有微乎其微的希望—— ……有哪个笨蛋会不采取那个手段的? 用自己与同伴的性命,去揭发这个教人想吐的狗屎企图。 如果能够将这个企图、将一切统统摧毁的话——! 他深吸一口烟,产生感受得到味道的错觉。 「……啊啊。」苦艾酒笑了。 「太棒了——哈哈……你们这些家伙,等着瞧。」 将吸入的烟吐出以前,苦艾酒的身体连同空间一并被消灭了。 ● ……好困。 在蒙上浓雾的思考中,少女这么想。 她隐约理解,现在的她处于宛如作梦的状态。虽然忘了重要的事情,却理不出头绪。脚也软绵绵地站不稳,连睁开眼睛都很懒。 「呣……运用电信装置的短波通讯,是吗?」 她听到一群人类男性的声音。 在雾的另一头,传来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说话声。 「虽然我不认为这种东西有办法传送多了不起的内容……话说回来,究竟是哪来的老鼠。」 「因为被她消灭掉了,根本无从确认身分。」 「下手不分轻重是缺点啊……不过,从潜入的身手、以及直到临死之际都还想要传送情报的老练表现看来,已经形同暴露身分了。」 「不是奥德玛,就是布列格……不管怎样,我看是那帮人的直属部下吧。」 「有办法追踪先前的通讯吧?」 「已经在追踪了。虽然我想不可能传送给自己的主人——」 ……真无趣。 少女马上就对男子的话题失去兴趣,大失所望。 她讨厌艰涩的话题。她一点都不喜欢冷酷的话题与恐怖的话题。 ——压扁、弄坏、粉碎、混合、收拾归位? 做这种事到底哪里有趣开心了?少女一点也不明白。 她心想,搞不好—— 这些人其实是无可救药的大傻瓜吧。明明还有其他有趣的事情,他们聊的事情却总是千篇一律,既无趣又令人费解。 ——唱歌、跳舞、玩耍、欢笑、收拾归位。 这些事明明有趣开心多了,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少女一点也不明白。就像是失败的谜题一样看不出答案。 明明无论何时、无论任何人——都被允许那么做的。 「——昂克儿。」 男子呼唤她的名字。 少女——昂克儿一抬起脸,男子就面带笑容地说道: 「做得好。战果辉煌。辛苦你了。」 ……战果? 昂克儿歪头不解。虽然实际上她连一根睫毛也没动,就只是仰望男子的脸而已。 这个人果然只是傻瓜吧? 这人居然把单纯的收拾归位称为战果,既没有押韵,也没有谐音。没有半点写歌的才能。 ——就是因为这样才无趣吗? ——就是因为无趣才这样吗? 「之后的事由我们处理。你先返航接受维修。」 脑中盘旋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昂克儿不发一语地点头了。 ——反正无所谓吧。 『永远』、『不灭』、『最强』的自动人偶。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转身走掉的同时,少女的意识再度没入浅眠之中。 第1章 神经病 14:30 ——人生是没有价值的。 但并不是没有意义。 想必有人会有异议、有人会想反驳——但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不管是任何人、甚至是神都无法否定。 这是因为,虽然价值是由他人来认定,但意义却要靠自己去认同。 所以人都是为了寻找自身诞生的意义而活着。 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这样。 想必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真正的『幸福』。 ——就算没钱、就算父母双亡、就算住家沉没、就算长相和头脑都很抱歉。 如果能够知晓自己诞生的意义、认同这个意义、并为了这个意义而活,那一定就是人类所能得到的无上『幸福』了。 见浦直人如此确信。 因为他找到了那个意义。 所以—— 「我想老师一定能够理解——找到该做的事时,人应该做什么才对。」 见浦直人握紧拳头这么说了。 他站稳双脚,比一般人瘦小的身体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 ——对,他知道。 自己诞生的意义。死去的理由。在人生重要局面必须赌上性命的重要目标,他已经拥有了。 「是人……不对,是男人就应当如此!」 直人的灰色眼眸点燃了炙热火焰—— 「听到有超级可爱的自动人偶女孩,哪怕是在北极、在※mar de ajo、不对,就算是在宇宙另一端!生为男儿者总是要全速赶过去,这是义务——不对,是宿命!」(译注:位于阿根廷首都南方的度假胜地。) 直人扬起拳头,大声呐喊。 仿佛被直人的霸气震慑般,站在直人面前、看似有点年纪的男子——班导师略微低头地轻轻点头。 老师问道: 「——所以?」 「是!所以,本伦(人)基于个人因素,不得不突击东京了,在此宣告近期将频繁地出远门!」 ——见浦直人笑容满面地递出休学申请书。 班导师则是宛如照镜子般加深了笑意—— 「我看你是那个吧,见浦直人同学。」 ——他将别张纸塞到直人眼前。 那是用红笔写着『0分』的白纸。 ……是答案卷。 「你根本是个笨蛋吧。嗯?」 「——」 直人带着笑容僵住了,班导师爽朗地继续说: 「好了,你就乖乖上课后辅导。如果补考再不及格,不要说休学申请书了,我直接要你写退学申请书。再附赠脑科权威医师的介绍信喔。嗯?」 就这样。 见浦直人赌上性命的壮大决心与心理准备,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下遭到破灭。 ● 对,直人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东京发生异变。 同时也确认了琉紫的妹妹——亦即initial-代号y系列就在那里。 得知这项消息的瞬间,直人毫不犹豫地决心启程前往东京,但是—— 在重要性相当于他整个人生的女孩子,眼眶湿润地凝视之下—— 『要是直人阁下您的社会地位再这样一落千丈下去,就算您的绝对性不会因此动摇,但在世人的相对评价上将会烙上比阿米巴原虫还不如的烙印。您是我的主人,恕我直言,请您不要变得比现在更加可悲、沦落到教人不忍直视的地步。』 她的笑容,看得出连一丝恶意也没有。 她的心声,听得出单纯为直人感到忧心。 她的说教内容纯真无垢,只是因为毒舌回路的关系变得毫不留情。 面对自动人偶这番好意——直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追本溯源说起来…… 「——于是,人类战争史在一千年前告终。」 在人少的教室里,只有历史老师淡淡讲述的说话声。 「因为人类没有那么愚昧,不至于在这座运用极高度技术加以机械化的地球上——也就是超超精密时钟上互相炮轰。根据国际协定,各国保有的军事力限制在都市防卫所需程度。另外,严重威胁人类生存的旧世代技术——尤其是『电磁技术』类的科技几乎全面禁止公然使用——」 老师不时在黑板写上要点,仿佛直接朗读教科书内容般继续授课。 直人百无聊赖地托腮,询问坐在隔壁的银发少女。 「我问你,琉紫,电磁技术是什么?」 「很久以前,诸位人类先贤凭着他们稚拙的头脑与理论试图衡量未知,最后留下这项残骸。」 受到询问的少女——琉紫加深了妩媚微笑,这么回答直人。 她的声音如音乐盒般清亮,在教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这可以说是白费劳力所累积的成果,连猴子都会发出嘲笑。在现代是毫无价值的古董,以直人阁下的脑袋程度,学了也是浪费记忆容量。」 「啊——意思是不知道也完全没问题吗?」 「那不是直人阁下这种精英,需要在假日特地学习的事情。」 琉紫露出连花朵都会自叹不如的笑容这么回答。 但另一方面,那双金色眼眸却沾染了宛如要刺杀猎物的毒气。 老师承受着琉紫的刺人视线,发出颤抖的声音继续上课: 「这、这是初等教育的必修知识!那么,因为电磁力会影响齿轮运作——除了『行星调速器』为了保护地表免于太阳放射线直射,从南北极点展开的磁场等等以外——一律禁止使用与研究……」 「您听到了吗?直人阁下?如果只会囫圃吞枣地背教科书,就会得到一字不差的详尽报告喔。」 琉紫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番话,惹得老师抖了一下。 直人感到不可思议地歪头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既然禁止使用与研究,就表示老师不可能实际学过。重点是从刚才听到现在,老师说的话全部都和教科书内容一字不差,原来现代教学就是教科书朗读会吗?既然这样,不如在家里读教科书还比较有效率,我不得不说上课本身就是浪费时间。」 「这个嘛……话虽然这么说,但如果不上课,我也不会自习。」 直人叹着气低声这么说。 然而琉紫缓缓地交握双手说道:「对,追本溯源说起来——」 「追本溯源说起来,涉及不逊至极的行为,叫『我的直人阁下』在假日上学的是哪边的哪位呢?是那边那位腹部饱满、即将屠宰出货,搭载朗读教科书机能的先生吗?」 琉紫的舌锋,惹得老师的脸猛烈绷紧。 直人见状,一边苦涩地吐气一边打圆场。 「……不是的,琉紫,我来上课后辅导,是因为我快要留级了。」 只见琉紫造作地——她的举动充满人味,连直人都忘记她其实是自动人偶——夸张地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保持不变的笑容继续说: 「那么,盖章判定我的直人阁下留级,自称全知全能的无能至极之徒是哪位呢?总不会是那边那位脑髓和头发都不幸残缺,里外双重脑残的先生吧?」 老师浑身颤抖起来,直人朝老师送上一瞥,摇摇头说: 「……不是,琉紫。会留级是因为我期末考不及格。」 「原来如此。那么,出了冒渎的试题,使『我的直人阁下』不及格的是哪位猴子曝?难道是在那边的讲台怪里怪气地颤抖,昨晚也才和邻居太太相好,说用下半身思考实在贴切的那位猴子吗?」 「噗!——你你你、你为什么会知——不对,才不是那样!」 明显惊慌失措的老师泪眼汪汪地大叫了。 「我、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而已!我、我还不是为了直人同学一个人,专程在假日上班!你就不能想想我浪费了多少劳力吗?琉紫同学!」 然而琉紫听到老师的悲痛叫喊,依然面带微笑: 「是,请跳蚤讲解根本就是白费时间,因此我才像这样含蓄委婉、诚心诚意地『恳求』老师能够尽速离开,让直人阁下返家……果然不讲跳蚤语就无法沟通吗?」 ——对,追本溯源说起来…… 对于把直人当成不及格学生的『课后辅导』,琉紫根本不可能服气。 就这样——课后辅导开始才两天。 她一再地出言不逊,用暴雨般的语言削弱老师的意志。 琉紫说话时并没有自觉,不过是她配备的毒舌回路恰如其分地发挥机能罢了。 所以那些话并不是谎言,琉紫本人自认那是『诚心诚意、彬彬有礼的恳求』。 但那种事,只有听得见毒舌回路启动声的直人有可能理解。 在课后辅导期间,琉紫毫不留情地持续着近乎艺术的恶言骂语。 至今不断承受辱骂,老师的精神也已经濒临崩溃。 ※我可以迎接终点了吧——就在老师的心和双脚终于即将屈服的时候——(译注:电玩游戏『air』的名台词。) 当——当——当——当——…… 下课铃响了。 「我、我熬过了——我熬过去啦!见浦直人同学!明天是星期天,下次课后辅导是星期一,星期一就换别科老师了,记得喔!校长——我要申请津贴,与职灾给付心理治疗费用啊啊啊——!」 老师这么大喊着跑出教室;直人目送老师,仰望着天花板。 另一方面——对自己的毒舌没有自觉的琉紫,只是略显疑惑地歪着头。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低能,下定决心就医了吗?就算智能不如跳蚤,只要产生自觉,克己复礼,光是懂得自省这点就足以让人产生好感呢。」 「……嗯,该怎么说呢。我看还是事先跟老师声明这个惨况,免得老师到时候把愤怒矛头指向我。」 看来必须在星期一出现新的受害者以前采取对策才行。 直人就这么抱头苦恼着,和琉紫一起回家了。 ● 玛莉·蓓尔·布列格没有上学的经验。 ——这么说有点语病。因为她可是跨越国境,毕业于多所大学。那些大学不仅全是公认超一流的学校,而且她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尽管如此,就玛莉的感觉而言—— 就读这里——京都区立札之森高中是她第一次『上学』。 身为支配世界经济的五大企业之一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千金,玛莉从出生时就得到匹配她耀眼才能的最佳教育环境。 丰富的人才。充裕的资金。最好的设备。 这样的玛莉,哪有必要去学校『上学』呢? 就连世界顶尖学府都比不上布列格的教育环境。尽管如此,玛莉还是进了大学,但这并不是为了求学、也不是为了研究。 甚至不是为了良家千金所要经营的社交、人脉。 而是为了『证明』。 ——使稚龄少女玛莉·蓓尔·布列格所拥有的才能与能力变得一目了然。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理由,所以,在玛莉看来,那果然还是不算『上学』。她只是接受了取得执照所必须的小小考试而已。不过就是那种程度的事情。 和填满申请表证照栏位的求职学生没有多大差别。 另一方面,说到这所轧之森高中。 教育环境就不用说了——教师与学生的水准跟玛莉毕业的大学比起来,和哄小孩没两样。之前在第一线从事一级钟表技师工作的玛莉当然也不缺社会历练,事到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必须在这里学习的事情—— ——不过—— 玛莉倒是在这所高中第一次知道了某件事。 那就是—— 「原来不及格是真的存在呢……」 听到玛莉从含着抹茶丸子的嘴里唐突地发出这种感叹,哈尔达露出难以形容的眼神俯视她。 闪耀的金发配上剔透的雪白肌肤。虽是宛如陶瓷人偶的美少女,从略微低垂的眼帘透出的翠绿眼眸却蕴藏着强韧意志的光辉。 虽然身上穿的是普通水手服配橘色连帽外套……但是那名少女身上充满了堪称王者的品格——热情,连那身装扮也无法将之掩藏。 哈尔达以狐疑的口气问玛莉: 「……我姑且问一下,你之前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以为那是有名无实,没想到居然会实际发挥机能。」 「那还用说吗?既然有考试,就要打分数,自然会有人不及格啊。」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 「嗯?」 看哈尔达歪头不解,玛莉提出问题加以确认: 「在学校要上课对吧?然后上课内容在考试会考对吧?所谓的期末考,就是确认学生是否理解上课内容的活动对吧?」 「这个嘛,是那样没错。」 哈尔达点点头,不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见玛莉露出了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神情说道: 「那——为什么还会不及格呢?」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明明就上过课了,却回答不出上课内容喔?这不是逻辑矛盾吗——实在耐人寻味,这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 「大小姐……就在这一刻,你与全世界的学生为敌了喔。」 哈尔达吐气,沉沉地垂下肩膀。 因为像熊一样的魁梧身躯改变姿势的关系,他所坐的红布长椅发出轧轧声响。 两人并排坐下的地点,是一间位于日本国京都区观光地的小茶屋。特地盖在竹林之中的木造店铺配上红纸伞——完全是观光客取向的一家店。 这家店似乎还算受欢迎,店内除了玛莉他们以外还有不少外国人。 京都区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观光都市。 一千年前——地球改造成齿轮星球时,世界各国的文化遗产几乎都尽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其中京都更是以保存数量众多闻名。 玛莉啃着第二串丸子,歪头纳闷。 「如果答不出来是因为考了不知道的范围还有话说,考了课堂学过的范围………………为什么会答不出来呢?简直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你莫名其妙啊,大小姐。」 哈尔达深深叹气了。身为一介凡人,和常人一样经历挫折的哈尔达,面对这个天才少女的单纯疑问实在伤透脑筋。 两人结过帐之后,离开茶屋走到竹林中。 那是在露出的土壤上头铺有白色石板的散步道。阳光在竹叶的掩映之下显得十分柔和,空气带着一股清凉之意。清风徐徐吹来,植物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这便是并非人工而是天然、并非伪造而是真品的——『大自然』。 使用了超精密技术的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 这座中空星球因为过于复杂,就连过了一千年后的现在,要维持结构都还是极其困难。还要在这些齿轮上保育自然——直芣知道需要耗费多少成本与技术。 「……日本人真的有很奇怪的坚持呢。有必要做到这么彻底吗?」 据说完全重现一千年前样貌的林道,甚至可以感受到钟表技师以外的——百工师傅的妄执,连玛莉都不由得感叹佩服。 「因为京都是世界屈指可数的观光地吧?就是因为这一千年来——包含行星死亡前的话就是几千年来,尽管经历多次气象变动与灾厄,依然能够保存『这片景观』,客人才开心吧。」 「对于这份努力,我的确是想发自内心表达敬意——」 玛莉苦笑以后继续说: 「不过一想到『政府』曾经想要轻易抹消京都,真不知道把民意当成什么了。」 「每个人都有无法退让的事情,大小姐。这片景观是百工师傅无法退让的坚持吧。」 哈尔达把玩着一片落叶,别有深意地苦笑了。 穿过古色古香的散步道,尽头是大寺院的庭院。 那是五重塔——代表京都的观光景点之一。 「……哦——该说的确有看头吗?不愧是那家伙『推荐』的地方。」 摊开手绘观光地图的玛莉苦笑。 那张地图角落用蹩脚字迹署名「见浦直人」。 当玛莉质问直人,在课辅期间,她该做什么才好的时候—— 『不然你就发挥留学生精神,去观光一下啦。』 直接这么回答的直人,画好交给玛莉的就是这张地图。 上面标示的是代表京都的十二个观光景点。 ——但那是表面上的名目,其实那些统统都是『钟楼』。 那不是指单纯的报时装置。负责辅助中心支柱,一同维持这座京都区环境的十二座支柱——那就是『钟楼』。 这座五重塔也是其中之一。 高约二十公尺的木造佛塔。 因为『钟楼』是严重攸关都市机能的设施,本来所在地点是『军方』的机密事项。像这里也是外观保持符合观光地的寺院建筑,只有内部偷偷地换成时钟机关。 玛莉望着这个想必没有直人提醒就不会发觉的完美伪装,绕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以后,从侧背包取出小型器材。 那是钟表技师使用的观测机。 振动频率测定机——这是在不拆解的情况下直接调查齿轮机械的工具。 玛莉打开器材开关,看着器材一边发出宛如打字机的声响一边显示的数字。 她面无表情半晌,最后发出短促啧声并说道: 「凭这种玩具果然测不出什么来。」 「你居然把从『技师团』擅自带出来的器材称为玩具……」 「我知道这是市面上找不到的最尖端器材。可是,就算是携带型简易机也还是该有一定水准吧。都来到这么近的距离了,精确度还只有这样,根本不能用。」 ——三星期前。 玛莉在这座京都涉入了预谋性的抹消未遂事件。 这起前所未闻的大事件,出自于『政府』、『军方』、『无国界技师团』意图联合破坏一座都市,屠杀两千万市民。为了防止惨剧发生,玛莉与直人合作,一度暂时控制了构成这座京都的『所有齿轮』。 为了调查当时干涉气候——强行操作重力等等所造成的异常现象对这座都市的影响,玛莉来到这座钟楼。 但现在玛莉失去一级钟表技师的身分,以一般人身分居留,不用说『军方』管辖的『中心支柱』了,连进入『钟楼』的权限都没有。 因此,玛莉不得已选择使用携带用观测机从外部调查,但…… 「——这下就不能怪我了。」 玛莉浮现心怀不轨的表情,哈尔达立刻警告她: 「大小姐,你可不要当成是买东西吃一样,随便非法入侵喔?你现在可是一般人。」 这句话惹得玛莉噘嘴。 「我知道啦。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不动闹事吗?」 ——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哈尔达很清楚少女的『前科』,但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化为言语。 玛莉无从得知哈尔达的内心,继续说: 「我想到的是那个笨~~~~蛋啦。」 玛莉发出奇妙腔调强调「笨蛋」两个字,懊恼呻吟。 然后她宛如临时起意般忽然放慢呼吸,双手环胸,闭上眼睛。 「——……」 她试着竖起耳朵倾听。 ——回想之前—— 见浦直人这个现在正在上课后辅导的吊车尾学生,展现过的特异功能。 在那场令人作呕的阴谋剧之中所目睹的一项奇迹。 他——见浦直人,那时候在那个地方,只是竖起耳朵倾听,就观测了多达以『京』为单位的齿轮运动。 说到那奇迹般的能力,她大可以用『异常听觉』——用『才能』的说法简单加以了结,放弃深入思考。 但那并不是那种东西……玛莉透过本能这么理解。 即使将现行的高性能观测机运用到极限,和他的『才能』比起来,还是无法望其项背。根本不可能。 就算像这样竖起耳朵倾听、集中意识,却连模仿都模仿不来。 听得到的顶多就是风声与鸟鸣、观光客的喧闹、从地下传来的不明显振动——就只有这种程度。 ——说起来,所谓的『声音』自然是『振动波』。 如果波与波碰撞,同样自然会改变形状。 如果是无数的波碰撞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无法判别最初的波形,这是『常识』。 数亿数兆数京——既然他『理解』了多到近乎※无量大数的齿轮声音,那么究竟——是听到了什么呢?(译注:源于佛教的数字单位,现今一般指十的六十八次方。) 那种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重现、宛如奇迹的才能,现在被绊住了。 而且竟然还是因为区区高中考试不及格这种荒谬理由—— 「……啊啊,真是的!拥有那种没有道理可言的才能,却无敌低能到连高中基础教育都读不好,这人究竟是乱七八糟到什么地步啊!是在耍我吗!」 看着玛莉一边怒吼一边粗鲁地收拾机器,哈尔达说: 「那样是比完美超人讨喜啦。不过还是一点都不搭调就是了。」 那个『才能』不可理喻到了极点。就算成绩烂到有点不合理,那又怎样?哈尔达在心里这么嘀咕。 「真是的……假使按照预定,现在应该已经在东京了!」 「我啊,倒是希望你能够暂时安分一阵子……事件之后过了三星期,还称不上锋头过去了喔?」 京都事件解决后,玛莉匿名散播种种机密情报引发的大骚动,不是一、两个月就有办法平息的。虽然表面上社会渐渐恢复平静,但这次的举发行动也没有那么不痛不痒,不会就此凭空消失。 听到哈尔达叹着气这么说,玛莉不高兴地嘟嘴。 「……哼。重点是东京。后来东京那边没有联络吗?」 追根究柢说起来,玛莉会这么焦躁,是因为明明接到东京发生异变的情报,却被无聊小事绊住的关系。 听玛莉问到后续消息,哈尔达回答: 「『谢天谢地』的是并没有。重点是所谓的异变——说穿了就是initial-代号y系列运到东京,附带『军方』似乎出现奇妙动向而已吧?你就不能稍微沉住气吗?大小姐。」 「initial-代号y系列——叫作昂克儿是吧?光是为了确认她就值得深入虎穴了。你既然也看过琉紫的『那个』,想必懂我的意思吧?」 「……是没错啦。」 哈尔达由下往上摸摸光头,稍微耸耸肩。 三星期前目睹的奇迹……不对,目睹的不合理事迹不光是直人的异常听觉而已。 initial-代号y系列——设计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y』所留下的传说自动人偶。 其中的壹号机琉紫也同样离谱,粉碎了玛莉的常识。 进入虚数时间,在无限静止的世界中,一瞬间歼灭一支军用自动人偶(m·a)大队;以这项机动『为首』她的性能就算保守估计依然是威胁。 然而根据琉紫本人的说法,琉紫还只是『最弱』的一员。 其他机体落在某人手中,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构成危险。 但是,在没有后续情报的现状下闯入东京并没有意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难得来就读日本的学校,你就悠哉地享受庶民生活如何?」 「那种东西,享受两星期就够了。」 玛莉目露凶光,噘嘴说: 「留学生玛艾莉贝儿·哈尔达只是障眼法。是暗中拯救世界的恐怖份子为了便于行事所使用的表面身分,明白吗?——『哥哥』?」 玛莉补充似地这么称呼站在身旁的全身义体化壮汉。 那是『对外宣称』已经死亡的玛莉·蓓尔·布列格,为了与哈尔达一同进入日本高中而暂时使用的身分设定—— 「我到现在还是受不了这个设定……」 哈尔达嫌恶地摆臭脸,浑身发抖。 玛莉见状,浮现了虐待狂的微笑。 「哎呀,叫『哥~』比较好吗?还是『老哥』呢?」 「够了,别闹了,大小姐,我快吐了。」 「哎呀~你怎么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说这种话呢。你就这么讨厌兄妹设定吗?不然……对了。」 玛莉将嘴唇凑近哈尔达耳边。 「——要不要我叫你『爹地-』呢?」 「——」 一听到这句话,哈尔达就往后一仰摔倒了。 这名彪形大汉因为全身上下发痒发寒而痛苦地扭动;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俯视着保镖兼秘书,同时低声说: 「算了。继续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总之先回家吧。」 「——好。能够若无其事地包下高级饭店的套房还称之为『家』,就已经不是庶民生活了。」 哈尔达一边低声嘀咕一边站起来,玛莉皱眉回答: 「又没办法。钟表技师需要工作室和器材。要能够塞得下最低限度所需器材、还要有万全的保全系统,这种住处没办法马上——」 「——大小姐,等一下。」 突然间—— 哈尔达打断玛莉的抱怨,举起手遮住额头。 「——?怎样?」 玛莉疑惑地问道,哈尔达蹙眉摸摸下巴。 「…………啊——大小姐,我收到了奇妙的『通讯』。」 「关于东京的续报?」 「不是,那类情报一律传到饭店的终端机。啊——……怎么办,这玩意儿该说吗?」 看哈尔达颇烦恼的样子,玛莉说: 「……?好了,你快讲啦,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叹气放弃挣扎,然后说道: 「这……命令我会照办,大小姐。不过麻烦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可不是我讲的喔?」 哈尔达把丑话说在前头,清了清喉咙。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将刚才听到的话—— 念出来了。 ◆ 同时刻—— 「……嗯?」 在漫画咖啡店的直人仰望头上。 身旁——坐在情人座上紧紧依偎着直人,打开教科书的琉紫半瞪眼嘀咕: 「——直人阁下。既然您觉得我的个人教学这么无聊,能不能请您直说?」 「咦!啊,不是的,我完全没有那个——」 琉紫的声音优美依旧,充满一丝不紊的气质。 但直人清楚地听出细微变化。 些微的扭曲与摩擦声、微乎其微的高音——也就是『内心受创了』。 得知这项事实,直人惊慌失措到了极点,慌张地摇头。 琉紫逼近直人淡淡地说: 「……既然这样,请给我合理解释,为什么您不看我,却偏偏注视着天花板的斑点。像直人阁下这等高人,想必是出于伟大的理由——您终于达成与外星人通评的伟业了吗?」 ——嫉妒天花板斑点的绝世美少女。 琉紫那虽然平静、却因为音色太美而清澈了亮的声音传遍整间漫画咖啡店,被这句话引爆的多重咂舌声直捣直人的耳朵。 甚至听得到老主顾小声唾骂「又是那对臭闪光情侣」的声音。 ……对,已经化为指定席的漫画咖啡厅情人座。 那里是直人他们现在的『住家』。 也就是所谓的漫画咖啡厅难民。 话虽如此,他们并没有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 只要有琉紫『投资』赚来的钱,就算买全新的房子——甚至要买下一整栋大楼都还有找, 但直人的心脏并没有那么强,根本不敢放心接受那笔钱。 最重要的是—— 「还是……您之前说『这样才能够和琉紫腻在一起』……是骗人的吗?」 ——咚! 全店小隔间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捶墙声。 就算没有直人的异常听觉也听得出来,捶墙声带着无人感受不到的『诅咒你们爆炸吧』的意图,撼动了整间漫画咖啡厅。 对于这股危险气氛,直人一边感到坐立难安,一边看着琉紫的脸。 那是乍看之下一如往常,凛然而如花般的容貌。 充满光泽的纯银发丝、为光滑玉肌增添色彩的桃色嘴唇与玫瑰色脸颊。璀璨如皇冠的金眸。堪称活生生的宝石,不属于人间的美貌。 ——那张美貌如今却因为些微不安而动摇。 直人想要先改变话题再说,于是刻意回应琉紫的讽刺。 「啊、啊哈哈,呃、我想想、呃,外星人真的存在吗?」 「……非常抱歉,刚刚尝试了不习惯的讽刺方式,我还是换个说法吧。我的意思是,直人阁下身为人类实在过于优秀的高贵脑袋,是否超越人类极限,甚至超越我的理解范围,跨越了最后『那条线』,终于坏掉了?」 面对琉紫更加冰冷的视线,直人慌张地摇头回答: 「不对、不是那样!我听到了跟想像中的外星人很像的声音喔。」 「……直人阁下。直人阁下现在是这座星球最优秀的人类,这点确实毋庸置疑的。但是要开始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一般称为(哔)——」 「叨扰了!」 碰———— 仿佛要打断琉紫的话一样,漫画咖啡厅的门遭猛烈踹破。 尖锐的说话声猛烈逼近,宛如要刮走整栋建筑物的暴风雨一般。 「见浦直人!各方面都很变态的见浦直人!限你在一秒以内回应!」 听到这个声音,直人慌忙从情人座站起来。 他在小隔间之间的狭窄通道发现抢眼的金发少女,于是大叫: 「有!倒是叨扰是客套用语,才不是『宣言』啊,法国人!」 但对方不理会他的话。 少女——玛莉瞪着采出头来的直人,猛然扑向他。 「找到你了,变态!现在就是超变态地发挥你的超变态性的时候了!快,现在马上告诉我吧,你这个变态!」 「喂、你、我不能呼吸了!」 玛莉越过区隔包厢的隔板,抓住直人的胸口。 「不、不好意思,客人?店内请保持安静——不没事请尽管自便。」 勇于出面提醒的勇敢店员,才被玛莉瞪一眼就溃不成军,宛如脱兔般逃走。 换琉紫迅速站起来。 她俯视着仿佛快怒气爆发的玛莉,尖锐地开口: 「哦呀,玛莉小姐,所谓男儿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过今天你好像还是一样幼稚、有精神……真是遗憾。」 「我不是男儿,还有抱歉我就是有精神啦!」 「不,我是从精神年龄——还有从体型判断,就算不刻意区分性别也无所谓。」 「我今天一定要把你解体!」 玛莉充满敌意地瞪视,琉紫露出剑拔弩张的眼神迎击: 「——恕我直言。如果玛莉小姐坚持不肯放开斗胆掐住直人阁下的那双手,将需要请那双手从玛莉小姐身上离开。最后被解体的究竟是——」 琉紫不祥地甩动裙摆—— 「好了,冷静下来,这群小鬼!」 哈尔达伴随这句话挥下的拳头,落在玛莉的头顶。 「~~~~~~!」 虽然哈尔达已经拿捏力道,不过他毕竟是全身义体化;玛莉抱着挨了哈尔达一拳的头,无法吭声地蹲下了。 玛莉眼角泛泪,瞪着背后的壮汉。 「可……恶——」 「有意见吗?」 「……唔,为什么,只揍我啦……」 「这次问题显然出在失控的玛莉与反应过度的小姐(琉紫)身上。然后,我没办法从物理层面揍小姐,也不想被反击肢解。」 哈尔达直言不讳地说完,面向琉紫: 「抱歉我们家的野丫头动粗了。还有——感谢你没有动手。」 看到哈尔达诚恳低头道歉,琉紫保持笑容小口呼气。 「……你每每让我吃惊呢,破铜烂铁先生。非常不甘心的是,如果扣掉直人阁下,最聪明的人用消去法判断似乎就是你了。」 「这还真是光荣。直人,你没事吧?」 从玛莉的手上挣脱,上气不捿下气的直人说道: 「啊——……嗯,勉强要说的话,我想要合理的说明,解释为什么我会突然遭遇这种对待。」 「我想也是……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不过有件事想问你……来,大小姐,脑袋已经冷静了吧。」 在哈尔达催促下,玛莉缓缓地站起来。 玛莉似乎还很痛,眼角含泪地摸摸头问道: 「……希望你帮忙反向追踪某则通讯。」 「反向追踪?那种事不要问我,去找中继站啦。」 就直人所知,所有通讯要不就是运用导线齿轮的有线通讯,要不就是长距离共振连动的无线通讯。两者的原理说到底都跟纸杯传声筒没两样。 既然相连,只要循线溯源,自然找得到另一头的通讯对象。 直人不懂为什么来问他这种事—— 「不,那是不经中继的通讯——讲白点就是使用『电波』的短波通信。」 哈尔达不讳言地回答,直人半瞪眼看他: 「……很巧的是,我刚刚才在课后辅导学到那是『违法』的耶?」 「别这么说嘛,在意小事会秃头的喔?」 哈尔达拍了一下自己光溜溜的头,笑着这么说。 琉紫露出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这幕,轻声呢喃了: 「直人阁下,所谓过来人最知道。想必他至今都过着在意小事的人生吧。真是太有说服力了。我想我们必须好好洗耳恭听才是。」 哈尔达点头,接着稍微翕动嘴唇。 『——况且守法却输了也没意义吧。』 常人听不见这个略显讽刺的声音,但直人听得一清二楚。 『世上存在着不把法律当一回事的「特殊工作」。就算再怎么严格禁止,只要「敌人」可能使用,就必须加以「应对」才行。就算是电波通讯这种现今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东西也一样。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就算哈尔达这么说……不过是平民百姓、与打打杀杀无缘的直人绷紧了脸。 「……可是,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逮捕——」 『顺便补充一下,琉紫的性能呢,早就轻轻松松打破平民容许的持有限制,百分之百是违法的。』 「法律算什么对吧!我就听听你怎么说吧,哈尔达先生!」 直人轻易地见风转舵,与哈尔达坚定握手。 ——对,琉紫不是也说过吗?被发觉之后犯罪才能成立。 「那么——」玛莉插嘴问道: 「事不宜迟——直人,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声音?玛莉的怒吼声倒是毫不间断喔?」 「谁跟你说这个!……与其说是声音,应该说是频率相当高的波吧。如果勉强形容成声音,我想会是『异常高的声音』……」 「『异常高的声音』吗……」 直人皱眉,双手环胸陷入沉思。 哈尔达长吁短叹,低声说: 「看来果然是强人所难……」 这时,琉紫仿佛灵光一闪般轻轻点头了。 「——原来如此,直人阁下先前仰望天花板与宇宙通讯,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那就是『电波』吗?难怪我觉得那个声音很陌生。」 「——嗄?」 听到直人的爽快回答,哈尔达瞠圆眼睛。 「……喂喂,直人,开玩笑也太离谱了吧?」 哈尔达收到的短波通讯使用的是三十mhz的电磁波。 那是人类听觉范围一千五百倍以上的高频波,直人居然不靠任何仪器,而且还是隔着百分之百隔音的耳机听见那个声音—— ——这家伙到底『听』到什么? 哈尔达的背脊不自觉窜过寒意。 但身旁的玛莉反而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 「跟听声音辨别中心支柱所有齿轮比起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倒是直人。」 玛莉抛下哈尔达,继续说: 「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你听得出来吗?」 「我想想,从正上方……不对,大约八十八度,从那边传来的?——等一下,你做什么啦,喂!」 不等直人回答,玛莉就强行挤进直人和琉紫两人相亲相爱坐得好端端的情人座,抢走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与文具。 然后玛莉踩着直人的大腿,默默地拿铅笔疾书;琉紫说: 「……恕我冒昧请教一下,玛莉小姐,你究竟是取得谁的取可,踩在我的直人阁下身上的呢——」 「啊,琉紫,你现在的表情非常棒!不过就是我的大腿,随时——」 「那边那对闪光情侣很吵喔!」 玛莉厉声提高音量,语气宛如教书般继续说: 「使用的是短波通讯。短波使用时经过反射,反射物就是位于南北极点的『行星调速器』为了保护地表免于太阳光直射所产生的磁场。只要知道方向和角度,就能够运用三角学确定发讯源。既然电波几乎来自正上方,表示发讯源就在附近——再从经过时间计算齿轮移动……」 答案似乎出来了,只见玛莉奋力圈起了算出的座标说道: 「地点是——三重。是隔壁都市。就相对座标而言是在联合企业工业区一带……现在就出发吧。」 「不是吧,我问你……」 直人搔搔头表示一头雾水。 这个金发地雷女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他到现在还是毫无头绪。 直人看向在腿上发脾气的玛莉,歪头问她: 「结果那则通讯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玛莉心里一惊停下动作。 「那、那是那个……咿呀?你这家伙!」 玛莉一支吾其词—— 从琉紫裙下快狠准地伸出的镰刀就灵巧地勾住玛莉的领子,直接把她吊起来扔到情人座外。 「所以——」 琉紫浮现了连虫子都杀不了的和善微笑,问道: 「你当然愿意告诉我们,究竟是收到了怎样的紧急通讯,才胆敢这样接连冒犯直人阁下吧?」 只有这么发问的眼神,在花般微笑之中充满了绝对零度的杀气。 「啊——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哈尔达对沉默的玛莉使眼色以后,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开口了。 他干咳一声。 「『——嘿,娘子。』」 玛莉抖了一下,顿时停止不动了。 然后她再度浑身颤抖起来;哈尔达侧眼瞥了玛莉一眼,尽可能不带感情,语气淡淡地说: 「『小丫头幽灵还满嚣张的嘛。没人理你,小穴是不是很寂寞啊?』」 「——」 沉默。 玛莉握紧的双拳颤抖捶地。 哈尔达移开目光不看她这副德性,继续说出最后的段落。 「『那些等着用little big cock fuck你的家伙可是等不及了喔?你就摇着可爱屁屁央求吧,小母狗』——总之收到了上述讯息,了解吗?」 「……那是传给玛莉的吗?」 「不是喔?因为是短波通讯。我只是偶然收到了传送到『这附近一带』的通讯而已……」 直人歪头质疑,指着在地下发抖的玛莉。 「那么,为什么玛莉会发飘,认定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直人阁下……虽然迟钝是主角的特权,但您说出这种话,对方就太可怜了。人一向都是对事实感到愤怒。玛莉小姐,既然小穴寂寞难耐,这附近贩售那类用品的店家——」 「绝对不是那样!」 玛莉跳起来,涨红脸大叫: 「小·丫·头·幽·灵!就是这句!这句话摆明了是指我吧!」 「倒是琉紫为什么会知道那种店呢?」 「这当然是因为,纵使直人阁下的欲望扭曲不堪,化成无法判别的形状,满足主人的欲望始终是侍从的工作,因此为了能够在直人阁下如此要求时迅速——」 「听我说话啦!」 玛莉怒吼,然后疲惫似地抱头说: 「啊啊,我受够了,和你们讲话就会打乱步调……!总而言之,你们也一起来,我们现在就出发。」 「……咦?去买玩具吗?」 「小心我宰了你喔!当然是去把传送这则通讯的笨蛋五花大绑吊起来!还是你希望我拿你事前演练吗!?」 「那种高难度玩法,就请你放过我吧……」 直人半瞪眼叫苦,一旁的琉紫点头说: 「我也不明白一起去的意义何在。虽然实在情非得已,但直人阁下还有课后辅导:为了摆脱被诸位无能者鄙视的现状,也还有我的个人教学,因此——我想你尽管一个人去就行了吧。」 琉紫不留情面。 这时,换哈尔达心平气和地插嘴,代替语塞的玛莉说: 「……我说直人啊。明天是星期天,应该没有课后辅导吧。」 「嗯?对啊,是没有。」 「如果我们家大小姐说的座标无误,就是在联合企业工业区附近。如果我没记错,那里有现今在日本很少见的海水浴场。」 直人出现反应。 海水浴场——听到这句话,直人静止不动。 哈尔达看到直人的反应,继续装蒜地照本宣科说: 「哦,现在是二月。已经是绝佳的海水浴季节了吗?泳装格外赏心悦目的季节——」 「啊,店员先生,我要离开了。请帮我结帐!」 直人的声音从背后——应该说从收银台传来,就连哈尔达都惊愕地回头。 「反正只要在星期一以前回来就行了吧。来,我们走,各位!别拖拖拉拉了,时间是不会等人的!」 「真不愧是直人阁下,精力限定发挥在追求时钟机关人偶的扭曲低俗愿望上,就不能把那股精力活用在其他地方吗?例如补考满分的话,我就答应直人阁下任何一项要求——」 「好——!等回来以后,看我一天就把教科书全部背下来,包在我身上吧!」 直人大声喧哗着冲出漫画咖啡店;玛莉凝视着直人与琉紫的背影,不屑地叹气说: 「……你还真擅长应付那两个人。」 「请求对方协助时,要向对方提示利益。这可是交涉的原则喔,大小姐。」 哈尔达由下往上抚摸光头,这么说了。 「来,我们也走吧,大小姐。看那个样子,我们可能会被抛下。」 哈尔达催促玛莉的同时,却忽然产生莫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怀疑:那封讯息真的是普通的挑衅吗…… 第2章 搜索者 18:10 ……好困。 在蒙上浓雾的思考中,少女这么想。 无法一一确实掌握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久好久,久得想到就晕,尤其最近特别严重。 就像万物结冻的冬天一样,心逐渐发冷消沉。 猜谜、扑克牌、画画,都不像以前那么有趣。况且这里根本没有那种道具。至于单纯的收拾归位当然也不可能会有趣。 ……啊啊,少女心想。 对了,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沉睡。 没有该做的事。不晓得想做什么事。所以,除了像这样睡觉、作梦以外,别无他法。 ——想回去。 少女突然茫然地这么想。 一回想记忆,雾茫茫的头脑就稍微变清晰了。 被和煦阳光晒得暖洋洋,充满玩具的房间。 文字或记号的猜谜。上发条的熊。折叠式西洋棋组。扭曲成奇妙模样的镜子。倒着发出声响的手摇风琴。发条动力的飞天蝙蝠—— 要是把玩具乱丢,在那张豪华沙发上睡着,想必会被姐姐骂,但是感觉一定非常痛快才对。 可是……想到这里,思考再度笼罩在雾中。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那个怀念的家,究竟在哪里……? ● 太阳西斜,即将落下。 外壳海另一端的天空渐渐染上朱色,照得钢铁武装的星球为之泛红。 ——时钟机关之星。 在这个运用齿轮重现一切的世界,人类居住的都市建立在直径从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不等的巨大齿轮上。这些齿轮缓缓地花费时间旋转、啮合都市与都市,使赤道发条产生的庞大能量能够循环至星球每个角落。 数量超过数百万的都市齿轮其中之一。 其中的京都区现在正要与隔壁的都市齿轮——三重区啮合。 巨大无比的齿轮的一齿。 上面布满无数小洞。一个一个的直径约十公尺,宛如蜂窝般整齐排列。 即将啮合的另一个齿轮,果然也有同样的洞。 巨大都市齿轮缓缓地啮合,两边的洞对齐——瞬间。 双方的锯齿发出巨响。 仿佛数千门大炮发射般,尖锐刺耳的爆炸声重叠。 这阵巨响仿佛要粉碎齿轮般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随着齿轮旋转而不再啮合时,就顿时安静下来了。 ——这是『圆筒铁路』,是都市间交通方式的『接驳』风景。 当都市齿轮啮合,『连结站』会射出大量载着乘客或货物的巨大圆筒,一举交换。 然后巨大圆筒将停在『月台』,分别转往都市各运输机关…… 虽然都市内部看得到发条列车或巴士、无人计程车在路上行驶,但是因为都市会不停旋转,都市之间并没有全天候连结的道路。 因此需要这种特殊交通方式,但是—— 「……等一下,直人,我看你好像快死了,不要紧吧?」 从旅客用圆筒下车来到『月台』的玛莉叫住了样子宛如活尸的直人,她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十分惊讶。 「吵死了……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好好的……我的脑浆好像还在摇晃一样。」 直人一边回答,一边难受地按住耳机发出呻吟。 虽然旅客用圆筒铁路采用隔音构造,直人的耳机也具有百分之百隔音的性能,不过『接驳』的巨响似乎还是造成不适了。 「……连电波都听得见的变态究竟听到了什么,我这个一般人实在无法想像。不过那双耳朵要过日常生活还真辛苦呢。」 琉紫照顾摇摇晃晃的直人的同时,虽然气质依旧,但声音透出危险气息地开口: 「真是粗暴粗鲁的移动方式呢。运送低阶层生物或货物想必是没问题,但是连精英用座位都不懂得准备,就强迫直人阁下承受这种折腾——莫非连无障碍空间这个词都不晓得吗?」 「怎么可能会有世界唯一超级变态用的座位呀。」 玛莉低声冷言冷语,哈尔达接口道歉: 「抱歉,事前没设想到这点。当初是觉得去一趟隔壁都市就搭空运也太夸张了,没想到会这样。」 直人一边咒骂,一边摇摇头说: 「……啊——不会啦,因为我也忘了。刚才的冲击让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搭过这玩意儿一次,那时候也是被这个声音吓翻了。似乎是因为心灵创伤太严重,将这件事从记忆里消除了……可恶。」 「那还真是抱歉了。回程就安排走空路吧。」 琉紫扶着脚步蹒跚的直人,四人迈步前进。 因为这项交通工具在一天之内运行数次,而且是一瞬间完成大量输送,因此总站挤满人山人海。四人钻过人群,来到地上通过验票闸门。 前方就是三重区了。 从地上的『连结站』可以转乘掌握都市交通命脉的环状铁路,还有无人计程车排队等候乘客。 四人暂时避开接驳人潮来到大厅角落的休息区,只见玛莉悠然地交握双手,撑着下巴。 「总而言之——等不及挨我耳光的混帐被虐狂就在这座都市,对吧。」 玛莉发出「呵、呵、呵」的凶恶笑声;哈尔达半瞪眼看了主人一眼后说: 「啊——虽然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不过大小姐,目前只知道约略地点,还没确定对方的具体位置喔。」 「你把我当笨蛋吗?哈尔达!之后从发讯预想时间的气象资料与都市齿轮的回转数目反复概算,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半径五百公尺了。因为原始资料不明确,不可能再缩小范围了,但再来只要比对当地情报,总有办法的吧。乐趣就在眼前了喔,呵呵呵……」 看到玛莉笑得自信满满的凶相,坐在对面的直人受不了地说: 「……就为了区区一则恶作剧通讯,这家伙到底要多拼命啊。」 「无法将恶言恶语或中伤毁谤当成愚者的妄言听过就算,是因为不够从容——更进一步说就是缺乏自信。直人阁下还另当别论,像玛莉小姐这种程度,会在意别人的话反而才称得上是有自知之明的正常反应吧。古人不是常这么说吗——争执只会发生在相同水准的人之间。」 琉紫面带笑容冷言冷语,但玛莉嗤之以鼻。 她嘲讽地闭上眼睛,保持双手交握,摇摇食指说: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琉紫。平民百姓的羡慕、嫉妒、辱骂,我早就习惯了。」 「……那么,你在发飙什么?」 直人似乎好多了,坐正姿势半瞪眼问道。 「发飙?我吗?哈哈,开玩笑。要惹我生气还不简单喔?嗯,真的。我没发飙、我没发飙。」 玛莉眼神定定地盯着直人,嘴弯成弧形。 「『如果淑女遭到污辱,一律面带笑容追究到底,优雅地追杀到世界尽头,赏耳光赏到对方哭出来为止。』我只是遵循姐姐这句话而已。」 「……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那个姐姐。」 直人半瞪眼吐了一口气。他打从心底不屑地呢喃了。 ● ——三重区。 虽然就在直人出生长大的都市隔壁,但直人还是第一次造访。 本来在都市之间移动就不是乐事,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离开出生的都市。 但先不管这件事——直人吐露了对三重区最初的感想。 「……好热……怎么这么热啊。」 这个时间,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即将入夜。 可是却非常闷热,光是站在日阴处都会流汗。 「那是因为很久以前隔壁的滋贺区被抹消的关系吧。」 玛莉简短回答,迈步走去。目的地是总站边缘,绕行都市一圈的发条列车——环状铁路的车站。 直人跟在玛莉背后,问她: 「难道就跟前阵子的京都一样……?」 「…………你在学校到底都学了些什么?难怪你会不及格。」 玛莉深深叹气然后摇头。 「放弃都市……就长远眼光看来,的确会带给这座星球致命伤害。尽管如此,一旦都市发生无法挽回的故障,要是放置不管将会影响整座星球。事先阻止被害扩大的『取舍行为』——就是抹消。本来需要经过审慎试算与评估,按照正规手续实行。失去居住地的人也会得到妥善支援——」 玛莉一口气长篇大论以后,似乎终于受不了地用右手漏风了。 「……真的很热呢。明明太阳部下山了,居然还冒出热气……」 「不过还是比西伯利亚好啦。」 义体化的哈尔达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嘀咕。 听到这句话,意外的是琉紫竟然微微歪头着开口了: 「奇怪——就我的记忆所知,西伯利亚应该是冻原才对。」 「在你停止机能的期间——四十二年前的六月八日,涅留恩格里区被抹消了。」 玛莉简单扼要地回答。哈尔达为走在后面的一行人接着补充说明: 「然后西伯利亚南方的区块发生机能不全。因为原本是无人区块,没有及时抹消,结果周边几乎化为灼热地带。冻原融化,贝加尔湖泛滥,周围淹水……影响甚至扩及东北亚——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世界屈指可数的度假胜地,生意兴隆就是了。」 人类还真是顽强——哈尔达这么讽刺地笑了。 玛莉擦掉额头的汗水,接口说: 「这个浅显的例子说明了不当机立断加以抹消的后果。所以,抹消同时是不得已的处置。前提是将之纯粹作为『最后手段』……」 不过——玛莉心想。 时钟机关之星—— 『y』打造的这座荒唐无稽的造型物,真正恐怖的构造就在于这点。 本来——根本不存在容许零件缺损的机械。 既然是精密的时钟机关,就算只是一个齿轮、圆筒、螺丝、发条、导线——不管失去的零件再小,照样瞬间全盘瓦解。 但这座星球粉碎了这个常识。 仿佛从一开始就预想到这个情况般,就算都市规模的齿轮整个缺损,其他都市还是会像生物一样弥补不足,持续运作。 其连结性、连动性简直复杂离奇。一次抹消,有时甚至会影响到远在四千公里以外的都市。 因此,『抹消』当然需要政府核准,还需要国际机构、周边国家的同意。 因为那是可能危及全世界、不折不扣的『最终手段』。 当然——想到这里,玛莉握紧拳头,抿紧双唇。 「防止这件事发生就是我们钟表技师的使命——咦,奇怪?」 玛莉发出疑惑的声音,歪头纳闷了起来。 两人不知不觉间不见了。转头也只看到哈尔达不自在地搔着头。 玛莉蹙眉问哈尔达: 「……那两个人呢?」 「啊——该怎么说呢……」 哈尔达伸手一指,玛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那里—— 「咕呜!适合琉紫的泳装吗——唔!真难选!」 笨蛋盯着车站前橱窗里的假人模特儿,发出苦恼呻吟。 「这件……不对,这件——因为琉紫的素质太好了,反而不管穿哪件,都显得泳装的设计太逊了!?」 「我想也是——泳装这种东西的设计,原本就是考量到那些体型抱歉的人、用来修饰那些教人遗憾的体型;像我这样完美无缺的存在,要找到配得上我的东西反而极其困难吧。」 「一点也没错!果然还是要去自动人偶专用服饰店吗?不对,到了琉紫这种水准,果然还是要订作吧——!」 「你以为有那种闲工夫吗?笨蛋。」 玛莉抓着直人的领子一路拖行,讲话声调降到零度以下。 「明天才是星期天。办完我的事情以后,到时候要和自动人偶手牵手上山下海都请自便,现在快走吧。」 「啊啊啊啊……琉紫!我要在车上思考,记得拿传单!」 「遵命,直人阁下。」 ● 伴随着钢铁摩擦的轻快声响,环状铁路疾驰过没入夜色的都市外缘。 在第一节车厢看着窗外,直人低声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座都市还真是煞风景……」 藉着齿轮啮合行驶的环状铁路。 速度就行星座标而言仅时远八十公里。 但是因为逆着都市旋转方向行驶,相对速度达一百四十公里。 窗外流逝的景色是齿轮外露的大楼、大楼、还有大楼。顶多偶尔看到小公园而已,淹没在灯火齿轮光芒中的灰色街景一路绵延。 「没办法,和京都比起来当然逊色。」 玛莉似乎不怎么感慨地回答: 「京都是大量保存旧时代文化遗产的世界少数观光都市。至于三重基本上是工业都市。景观差不多就这样吧。」 直人眨眨眼睛,看着玛莉。 「玛莉啊,你好像比我这个日本人还要熟悉日本?」 「你是不是忘记我是前,一级钟表技师了?世界地理是基本知识喔,我才要拜托你好歹认识一下隔壁都市啦……」 玛莉受不了地说完后,换脚翘起了二郎腿。 她侧眼看着窗外,小声呢喃: 「据说以前保留了比较多的自然。甚至还有『四季』。」 「ㄙ` ㄐ1`?」 「春夏秋冬——这个国家以前夏天热、冬天下雪。」 哈尔达回答。 直人愣住,歪头表示疑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那是什么,一千年前的事情吗?」 「——不是,直人阁下。在我陷入故障的两百余年前,季节变化还没有完全消失。以前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为了『完全重现』原本的地球,会调节气候……现在看来似乎变了一个样。」 这么回答的琉紫,话中很难得地不带讽刺。 她的目光对着窗外,却好像看着别的东西一样。 「……是啊。差不多接近极限了。就各方面而言。」 玛莉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点头。 沉默降临。 直人不明白这意谓着什么。但又犹豫该不该开口发问,结果默默地看着泳装传单。 ——然后众人随着电车一路颠簸了约数十分钟。 最后抵达的车站,与最初下车的『连结站』隔着中心支柱相对。 在目的地下车的一行人头上只有星光与明月,以及横断夜空的赤道发条的剪影而已。 「…………」 在仰望天空的直人旁边,玛莉流露凶恶的浅笑。 「那么——从座标看来,我的沙包应该就在这一带才对。」 「大小姐啊,你的招式从耳光渐渐升级了喔。」 哈尔达目瞪口呆地吐槽,但玛莉没有理会他。 「来,会走路的观测机,请你帮忙查出具体位置——咦?」 但直人无视于这段对话。 他依然不发一语地凝视虚空,就这么走向站台出口。 琉紫也不发一语地跟在直人身后。 「等、等一下啊,直人!没有你在就没办法查出冲撞实验用假人的所在地啊!」 「终于超过徒手施暴的层级了吗……」 被留下的玛莉与哈尔达慌忙追上去。 穿过车站验票闸门,再过去就是位于联合企业工业区前方的商业区。 先出站的直人杵在原地,看样子好像是在凝视天空。 玛莉从背后叫住他。 「欸,直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安静。」 「你啊——」 直人的冷淡回答惹得玛莉不加思索地正要开口—— 「玛莉小姐,能不能请你稍微安静一下呢?」 听到跟在旁边的琉紫这句话,玛莉轻轻点头回应。 她看向直人。 直人依然背对着这边,就只是茫然瞪着空中。 玛莉认得这个背影。 这个背影当时在京都的中心支柱看穿了近乎无限多的齿轮,此刻奇迹重现。 瞪着天空的那双眼睛,是能够看穿玛莉看不见的『某种东西』的灰色眼眸。 ——直人正竖起耳朵倾听。 玛莉不晓得理由。 本来玛莉就无法理解直人所感受到的世界。 但既然直人刻意这么做,就表示那里存在着自己没发觉的某种事物。 ……额头渗出汗水。 可能是因为这一带是闹区,齿轮杂音不像先前坐车时听到的那么吵。街道相当干净,弥漫着湿热空气的味道。 这就是玛莉感受到的一切—— 想必能够听到更多的直人,过了半晌以后终于开口了。 他说: 「——什么也听不见。」 …………………… 「你、你啊,干嘛故弄玄虚——」 不料雷声大雨点小,玛莉差点跌倒。 但直人依然望着闹区深处,那片勉强看得到的联合企业工业区。 哈尔违突然提高嗓门说: 「——我问你们,现在几点?」 「咦?」 包含玛莉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哈尔达身上。 「我在问时间。现在几点。我想差不多七点左右……」 「日本关西标准时间为十八点五十八分二十三秒——原来如此,确实奇妙。」 听到琉紫这么回答,玛莉正要问琉紫「哪里奇妙」就住嘴了。 然后她发觉到异常之处。 玛莉慌忙环视四周,在说出她所理解到的事之前,哈尔达说了。 「——会不会太安静了?」 晚上七点——车站前。 太阳完全隐没,灯火齿轮的灯光照亮周围。 宽广的道路没有风。潮湿的空气沉重凝滞,只有路面放出的白天热气,拂过杵着不动的四人肌肤。 明明这么闷热,玛莉却打寒颤了。 路上看不到往来行人。营业中的店家也死气沉沉。 林立的店铺虽然都略显陈旧,店面倒是设计得相当新潮。虽然每家店都拉起卷门营业,却不见客人身影。大马路十字路口有疑似派出所的建筑物,却连那里都没有人影。 冷清的闹区——之前怎么会没发觉这个矛盾呢? 没有比这更异常的地方。 这样,简直就像是—— 「鬼城……」 茫然的玛莉,宛如呻吟般呢喃了。 ● 三重区的外缘重工业地带——有座高台能够一览那片全景。 那是设置于小山丘散步道途中的瞭望区。 太阳下山、人潮散尽的那座广场有四个人影。 其中一人——直人从扶手探出上半身,眯起眼睛集中意识。 下方是掩映在无敷灯火齿翰之中的工厂夜景。 这座复杂交缠的钢铁之森,让人联想到机械构成的内脏。蕴含诡异、充满跃动感的威容,美得教人叹息。 然而…… 「果然还是听不见。」 直人这么说了,声音虽小,却非常肯定。 「什么也听不见。这里的钟楼停摆了——应该说,里面是空的。」 空气凝滞了。 虽然很多话哽在喉咙里,玛莉还是开口确认: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的声音干涩、发抖。 钟楼停摆。 虽然化为言语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天知道那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异常事态。 那不是单纯机能下降、增加其他钟楼负担而已。如果中心支柱是都市的脑,那么钟楼毫无疑问正是都市的内脏。不管哪一个都是无可取代的都市机能生命线。 比方说,就像人体不管缺了哪个内脏都无法正常发挥机能那样。身为前·一级钟表技师,参与过多次都市修复工作,玛莉能够清楚想像那个严重后果。 不过转头看玛莉的直人,他的脸却透露出远超过玛莉想像的恐惧,仿佛失去血色般苍白。 「所以,不只是异常而已——这座城市,已经——」 直人顿了一口气之后—— 「死亡了。早就死了。」 「————」 汗水从直人的脸颊滴落。那不是因为闷热的关系。微微发抖的手脚也与意志无关。 在所有人哑口无言时,只有琉紫敏锐地眯起眼睛说: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座城市『没有风』的理由。」 听到这句低语,玛莉与哈尔达瞠大眼睛。 ——对,没有风。 眼前的工业地带的另一端在这个时间——应该是『海』才对。 不可能没有风。然而这座高台上却连半点风都没有。 「……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哈尔达宛如呻吟般说出想法。 心神不宁的感觉爬上背脊,他不禁叹气。 出发前感觉到的小小疑虑,如今即将化为恶劣的现实。 哈尔达看向身旁陷入沉默的玛莉说道: 「大小姐。那则通讯,我看是不是再彻底调查一次比较好?」 「咦?」 「如果大小姐要找乐子解闷,我本来无意干预。但既然事情变得不对劲,情况可能会改变。」 「……这话什么意思?」 哈尔达点头,然后捣着额头吐气了。 「首先……先说前提。短波通讯这种东西没办法广范围传送。」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也就是说,对方是知道我——」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 看到玛莉脸上逐渐流露理解之意,哈尔达轻轻地点头了。 回想那则挑衅的讯息。 这个时代还特地使用电波这种化石技术传来的恶作剧。 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存在几个令人费解的疑点。 玛莉吐出一口气,舔舔嘴唇说: 「如果那则通讯真的是传给我的,那么有办法传送那则通讯的人——需要符合几个条件。」 「就是这么回事。一是可想而知,知道大小姐还活着待在京都。再来是……」 「对方知道能够接收那则通讯的人——也就是哈尔达就在我身边。」 接着哈尔达的话,玛莉点点头。 听了这段对话,直人灵光一闪,提高嗓门说道: 「啊,对了。大叔刚才说过,从事『特殊工作』的人现在也会使用无线通讯?」 「并不是标准配备就是了。」 哈尔达夹杂着苦笑点头。 「如果是从事特殊——非法活动的义体,有这种机能一点也不稀奇。不仅我有,某些潜入部队或谍报员也会搭载吧。」 况且——哈尔达心想。 如果对方能够使用那种义体,当然应该已经掌握了玛莉他们的情报才对。 ——玛莉·蓓尔·布列格已经死亡,情报泄漏恐怖攻击的凶手依然不明。 但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罢了。 如果是对正规谍报组织——例如五大企业的情报部而言,玛莉与哈尔达的所在地或现在的身分根本和公开的秘密没两样。 「然后,当然——」哈尔达说: 「真的是恶作剧的可能性也不是零。或许是分数次全方位传送,又或许收件人根本就不是玛莉。话虽然这么说,既然这里是这种惨状,还是先忘记这些可能性,从前提开始重新思考吧。」 「也就是说——为什么发讯者要使用电波这种手段,对吧?」 玛莉点头,然后思考。 在前提条件上,先删除哈尔达偶然接收到通讯的可能性。 说起来,未经许可使用电波是重罪。 为了连收不收得到都不确定的恶作剧,冒的风险也太高了。 玛莉挪动胸前交抱的手,扶着小小的下巴。 既然这样,首先想得到的是—— 「……『陷阱』?」 「如果是陷阱也太不周延了。」 哈尔达立刻否定,看向直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判断那是恶作剧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就算我们上钩,没有直人在也不可能反向追踪。」 「……意思是就算想要引诱我们出来,情报却不足吧。」 「不过先不说别的,会因为一封这种讯息就发飙追究的也只有大小姐而已——失敬,你继续。」 哈尔达喃喃自语,但是玛莉的刺人视线迫使他闭嘴。 「这么一来……是『警告』吗?或者是——」 「『密告』吗?不过这样不构成特地使用短波通讯的理由。」 哈尔达耸耸肩。 不管哪种讯息,都要对方收得到才有意义。 这样无法解释对方特地冒着不必要的风险使用电波的理由。 既然这样——玛莉抬起脸说: 「使用电波这件事本身就是某种讯息的可能性呢?」 「会不会太拐弯抹角了?对方大可以直接明写。或是暗号化也行吧。」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逼不得已?」 「这年头要陷入什么状况,才会不能使用齿轮通讯却能使用电波啊……」 哈尔达夹杂着叹气,苦恼呻吟。 这时,始终沉默的直人突然举手了。 他浮现笑容,一口气说: 「原来如此——谜底全部解开了!」 「…………」 直人的话,换来玛莉与哈尔达的狐疑视线。 看到两人的眼神,直人恢复正经表情低声说: 「你们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冷淡?」 「没有啦,因为,你知道的……」 困惑的哈尔达游移视线,玛莉则是夹杂叹气催促着直人: 「你就姑且讲出来吧。我听你怎么说。」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带一丝信任。 直人点头,然后充满自信地发言了。 「也就是说——initial-代号y系列或许就在这里吧!?」 ……………… 玛莉闭上眼睛,首先思考直人的话。她仔细咀嚼这句话—— 「——嗯,我跟你说。」 「喔!」 直人挺起胸膛;只见玛莉宛如看着幼稚园小朋友般和蔼地微笑说道: 「你的说法根本前后不通。打从我遇见你时就这么想了,你的脑袋螺丝终于蹦掉了吗?不要紧,只要吃药一定就会好转的……大概吧,稍微。」 「不是吧,你要好好听我说啊。这种事照常理想就知道吧。」 直人半瞪眼地哀声抗议。玛莉叹气: 「从哪来的?是从哪里冒出那个名字来的?我完全想不通。」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琉紫唐突地说了。 「这名发讯者的目的是传送情报,却碰到了无法传送情报的状况。说到引发这种状况的原因——是有可能。」 玛莉怀疑地皱眉。 她心想,连这家伙都胡说八道吗?直人会天外飞来一笔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事情。但至少琉紫扣掉毒舌回路及离谱的机体性能以外,脑袋应该是正常的才对。 仿佛要代替玛莉表达内心想法般,哈尔达说了: 「……抱歉,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我笨,我实在不懂你想说什么……」 「对,一点也没错,正是如此,但不需要沮丧。只要有自觉,您就是比路边跳蚤要强一点的破铜烂铁先生。」 琉紫不带微笑、一脸严肃地说完,眯起了眼睛。 「我看这名发讯者是遇上了我的妹妹吧。」 ——咦?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琉紫身上。 「刚刚你自己不是才说过吗?『如果是从事非法活动的义体,有那种机能一点也不稀奇』。然后发讯者不得已刻意使用了短波通讯。假设发讯者陷入那种情况,可以推测那不是在平时——而是在执行任务中。」 琉紫淡淡地论述。 「恐怕是发讯者虽然得到某种情报,却发生意外状况,导致无法逃脱,于是使出最后手段传送暗号给玛莉小姐吧?然后这就表示,当时存在着使发讯者陷入那种状况的东西。」 「喔喔,真不愧是琉紫!对对对,我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直人兴奋地点头。 但哈尔达狐疑地摸摸下巴说: 「也就是说……某种东西就是lnitial-代号y系列吗?」 「哦呀,你有异议吗?」 「除了异议没有别的。无法逃脱的任务情况要多少有多少——先不说别的,执行任务中的谍报员哪有理由提供情报给我们家大小姐?我敢打赌,那个发讯者不是布列格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那么多,不过我认为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吧,那是最重要的谜题吧……?」 在哀声抗议的哈尔达身旁,玛莉却微微点头说: 「不过,执行任务中的谍报员就是发讯者——这个条件,的确就能够说明不使用共振齿轮而是选择短波通讯的理由。」 「喂,大小姐。」 「虽然这个推论有点跳跃,不过到目前为止都有可能。先不管为什么收讯人是我,剩下的疑问就只有一个——就是那则讯息的真正用意。」 那则讯息。那则通讯就是玛莉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内容是—— 「『——嘿,婊子。小丫头幽灵还满嚣张的嘛。没人理你,小穴是不是很寂寞啊?那些等着用little big cock fuck你的家伙可是等不及了喔?你就摇着可爱屁屁央求吧,小母狗』——」 如上。 琉紫宛如重播录音般流利复述。 太阳穴爆出青筋的同时,玛莉凶狠地笑了。 「就算那真的是有益的情报,我还是要把那家伙给吊起来。」 玛莉发出低沉声音这么宣告;琉紫不理会玛莉,依然一脸严肃地继续说: 「但是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这里面真的有暗号吗?对方固然品行恶劣,其实慧眼独具吧?不管我怎么看都觉得这里面只包含真实。」 「你想被打爆吗!我是处女!」 「……哦——」 「唔……」 在野外大声发表处女宣言。 玛莉因为愤怒与羞耻而涨红了脸,别过脸去。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哈尔达按住这名几乎快爆发的少女肩膀,回到正题: 「……总之,假设这个推论正确,我们就来想一想吧。首先是那个——我想想,little big cock fuck的部分?这段乍看很奇怪的叙述。」 直人双手环胸,开口说: 「照一般思考——嗯,是指什么呢。既小(little)又大(big)的那个?」 「cock姑且也有『鸟』或『栓』的意思。」 哈尔达苦笑,继续说: 「除此之外还有『戏言』或『风向标』——还可以引申为『随兴』的意思。另外,虽然我不是很愿意这么思考,不过以前待在陆军的时候……」 这时哈尔达打住了。似乎还很激动的玛莉从斜下方瞪着哈尔达,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怎样啦?」 哈尔达吸了一口气。 「……我们是这么称呼『击鎚』的。」 沉默降临。 玛莉敏锐地眯起眼睛,低下头,右手按住胸口。 「……也就是说,意思是,有小巧(little)却火力强大(big)的枪械?」 「对,只是话先说在前头,这年头需要扳击鎚的枪——」 「我知道。扳击鎚(cocking)——骨董(antique)?小(little)却大(big),骨董武器。兵器……」 玛莉这么押韵呢喃的同时,忽然看向站在身旁的琉紫。 「……?怎么了吗?」 不回应歪头疑惑的琉紫,玛莉舔舔嘴唇。 ——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 能够轻易破坏现代兵器的骨董自动人偶。 玛莉心想,难道这段文字真的是暗示…… 「小巧(little)强力(big)的兵器(cock)……?」 听到玛莉这句呢喃的瞬间,琉紫欣然浮现笑容。 然后她提起裙子——从裙摆传出不祥的齿轮声。 「玛莉小姐,你居然用男性生殖器官称呼我——我竟然没发觉你这么厌倦人生,真的非常抱歉。我现在马上为你实现愿望。」 伴随话语弹出的是,连重装型自动人偶都能够轻松斩断的黑色镰刀。 玛莉举起双手,夹杂惨叫地大喊: 「哇!住手——!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一个猜测闪过脑海。 玛莉看向直人。在那里的是——表情满不在乎,看起来像装傻,不过换个角度又像是傲慢不逊的少年。 这家伙凭直觉就做出了刚才的推论……? 玛莉眯起单眼。 推论有漏洞。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反驳,理论也有点跳跃思考。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否定他的想法。就只是可能性很低,荒唐无稽而已。 既然如此,他想法正确的可能性就不是零。 况且重点是,一瞬间就得到了这么准确的结论,这种近乎不自然的思考。玛莉以前也看过类似的案例。 那就是玛莉的姐姐——或者是以前共事过的几个一级钟表技师,他们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凭直觉判断。不是堆砌理论与查证得到解答,而是跳过过程直接选择正确答案,拥有过人感觉的人…… 他们的主张通常总是异想天开。 尽管如此,只要确实验证,就会得到几乎等于正解的近似值。 假使见浦直人,这个拥有到达异能领域的感觉的人属于那种类型,那么他的直觉也许无限接近真实……? 玛莉不出声地呻吟着。然后缓缓地开口承认: 「——听起来虽然蠢,不过或许这里真的有initial-代号y系列。」 「喂,真的假的,大小姐。」 哈尔达提高嗓门。 玛莉迎视他掺杂着惊愕的视线,摇摇手说: 「我并没有掌握所有initial-代号y系列的所在地。无法否定这里有其中之一的可能性。」 「不是吧,又还不确定这是指initial-代号y系列,而且我想还有其他解释……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这点我再清楚不过。我只是无法完全否定而已。实际上——」 玛莉看向下方的街道。 如果照直人所说,这是一座已死的城市。齿轮被取走的道具都市。 「……只能潜入那里,亲眼确认了吧。」 「喔喔!也就是要去找initial-代号y系列对吧!玛莉,揍沙包这件事,我也要参加喔。要是你遇到琉紫的妹妹却没我的份,那怎么行,我会羡慕死的!我们走,琉紫!」 「你真是死性不改呢……」 看到直人展现欲望大发豪语,玛莉摇摇肩膀。 伫立在她旁边的哈尔达稍微驼背说: 「……我实在不建议你在情报还不确定的时候就采取行动。」 对于他的规劝,玛莉点头回应,却又摇头说: 「……不管怎样,事实都不会改变,知道我们的人,确实从这个出现异常的地方传送了本来不可能反向追踪的通讯过来。」 「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 「或许不是intial-代号y系列。但这是陷阱或警告的可能性不高。既然如此,这或许真的是陷入绝境的某人『提供情报』。」 「……没想到你还满冷静的喔?」 听到哈尔达这么问,玛莉灵活地吊起单眼眼角说: 「难道你以为本小姐真的会因为那点挑衅就发枫吗?」 「我实际上就是这么认为,原来不是吗?」 「那还用说——当然我还是会宰了那个寄件人。」 哈尔达的白眼伴随沉默刺向玛莉。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抬起下巴说: 「我这么说并不是被情绪牵着走。实际上,有你的经验与我的技术,直人的感觉与琉紫的战力,以这个组合要侵入工厂设施很简单吧?要是稍微刺探以后一无所获,到时候赶快撤退就好了。」 「……唔嗯。」哈尔达点头,双手交抱胸前摸摸下巴。 这部分玛莉说得没错。又不是要潜入军事基地。只要活用在场所有人的能力,要潜入工厂应该是易如反掌。 只要得到情报,就有办法采取进一步行动,假使扑空也没有任何损失。 而且确实也不能放着这里的异常不管…… 「…………」 可是——哈尔达心想。 虽然无法反驳——但也无法同意。 不是因为荒唐无稽,那不是问题。不管哈尔达本身怎么想,只要玛莉觉得有可能,他甚至确信那一定就是对的。 尽管如此,虽然具体说不上来,但脖子后面就是刺得受不了。 ——他有不好的预感。 那不是直人所展现的直觉,也不是玛莉所采用的理论分析。 勉强要说的话,就是累积的经验。只有穿过枪林弹雨的人、熬过生命不值钱的生死关头的凡人——只有胆小鬼才拥有的隐约危机感。 反过来说,就只有这样而已。 实际上玛莉的战力评估没有错。 玛莉是前,一级钟表技师,而且是天才。搏击术就不用说了,拔出机械枪剑就能够顺利应付一般自动人偶。至于哈尔达,他的身躯是运用了布列格最尖端技术的全身义体。大部分问题光靠这两个人都有办法解决,然后再加上—— 直人连瓦诗隆的最新锐隐形兵器『歌利亚』都有办法看穿的侦测能力。 以及琉紫——initial-代号y系列拥有的压倒性固有机能,不管任何兵器对上他们都毫无招架之力吧。 玛莉说得没错,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不管再确认几次,哈尔达都还是无法消除不安。 ● 那是靠近外缘重工业地带中央的巨大工厂。 在几乎停止机能的联合企业工业区之中,只有那间工厂依然稍微有在运作。那究竟是什么工厂,玛莉从外观看不出来。 靠直人的感觉锁定这个地方的四人,从稍远处的铁塔远远观察。 在工厂周围,穿着『军方』制服的警备兵不断巡逻。 玛莉放低姿势偷偷观察情况,同时开口说: 「看来……并不是连这里都没有人呢。」 「毕竟总不能把警备全部丢给自动人偶吧。」 哈尔达一边回答,一边转头看后面。 在他眼前的是直人闭着眼睛低头的身影。现在他头上没戴着正字标记的耳机。 超越号称百分之百隔音的抗噪功能还能够交谈的异常听觉——现在掌握了下方的整座设施。 直人依然闭着眼睛,开口说: 「……设施全貌相当庞大。外侧很普通,但里面的墙壁特别厚,作业区也很宽敞。而且从地下可以通往四处的样子。再来是最下层有大得很不自然的空间,还有…………这是什么?虽然没有正常运作,但有『某种东西』在。」 玛莉蹙眉,转头看直人。 「某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因为没有运作,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那真的很大喔。几乎相当于一整个市区大小的——建筑物吗?」 「……原来如此,很可疑呢。那么找得到侵入路线吗?」 「告诉你构造、监视装置和警卫位置可以吗?」 「这样就够了,麻烦你了。」 玛莉轻轻点头,在脑中摊开空白地图。 玛莉听取直人的报告,在脑中的白纸画上侵入路线。 听完潜入需要的资讯,玛莉缓缓地站起来了。站在旁边的哈尔达单手抱起她的娇小身躯。玛莉不以为意,依然看着手上的手表表面——呼吸一口气。 「就是现在。」 哈尔达跳跃了。 从这个屋顶到目标工厂的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 哈尔达一跳就越过了这个距离。 在混凝土制的屋顶上,哈尔达发出小小的低沉声响降落。 隔了一拍,抱着直人的琉紫也悄然无声地追上来了。 在钢筋水泥筑成的工厂中。 通道设计得很宽,便于搬入器材。等间隔设置的灯火齿轮,将整条通道照得明亮发白。 走过这条通道的,是身穿白实验衣、疑似研究员的年轻男子,与那名男子带着的一具小小的四脚型自动人偶。 男子边走边看着手上疑似文件的纸卷,怱然停下脚步。男子脚边的自动人偶也发出叽的一声跟着停止。 男子转头。 「……?」 空无一物。 男子歪头吐气。心想,刚才好像感觉到奇妙的视线,是错觉吗? 他苦笑着转回视线—— 「——bonsoir(晚安)。」 眼前是一个说着流畅法语微笑的金发美少女。 男子顿时瞠目结舌。其中只有死板对应情况的单纯自动人偶,取出内藏的枪发出冷硬的警告。 『发现入侵者——』 下一秒,男子被人从背后敲了后颈而昏厥。同时,他脚边的自动人偶也被无声地切成数截化为铁屑。 「bonne nuit(祝你有个好梦)。」 玛莉看着瘫在地上的一人与一机,轻声呢喃。 从背后打昏男子的哈尔达摸摸头说: 「——也太容易闯进来了吧,喂。」 侵入以后已经过了十分钟——也可以说才过了十分钟——四人就轻易抵达了通往工厂最深处的升降机。 并不是这一路上的警备松懈。以普通工厂而言,甚至太森严了,但玛莉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耸耸肩。 「毕竟直人不仅查出从警备到监视装置的位置,连建筑物的构造都揭穿了。警备形同不存在……你的耳朵真的很方便呢。这种能力要是公诸于世,我看你会被解剖研究吧?」 玛莉带着「不如说我就想这么做」的言外之意,看向切断自动人偶的琉紫背上的直人。 直人没有回应。因为只有直人的体能在常人以下,考虑到移动时的疲劳与突发的危险,于是由琉紫背着他,让他集中精神在听觉上,但是…… 「…………」 看到他越过琉紫肩膀直盯着近处看的色眯眯表情,他究竟专注在什么事情上简直显而易见。 玛莉尽可能挤出笑容,出声叫他: 「直·人·同,学——?」 「——嘿?啊,没有,我没有胡思乱想喔。我完全没有『要是这时候摸咪咪会不会挨骂啊』的念头喔,真的,我没骗你!」 直人谎话连篇地辩解,琉紫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如果直人阁下想宣泄近乎禽兽的色欲,因为我没有说不的权利,请自由揉到您满意为止。」 「咦,真的吗!可是总觉得被你这么一说就退缩的复杂少男心——」 「那种事不重要,可以之后再做吗?」 玛莉露出宛如冻结般的不屑眼神低声说完,指着通道前方的双开门。 只见门紧闭,旁边的墙壁设置了按键控制板。 这是必须输入正确密码才能使用的特殊升降机。 「能破解吗?」 「——构造和楼上一样。只要拆掉内侧第四层右边数来第三十六个的钩就会打开。」 「了解。」 玛莉简短说完,手一闪。 随后,门旁边的控制板瞬间面板脱落,螺丝仿佛忘记重力般飘浮在空中。墙壁内侧是多重式齿轮锁。 本来就连熟练的钟表技师都要花几个小时慎重解开这道锁,玛莉却随意抚摸,同时宛如变戏法般将第四层右边数来第三十六个钩——小得像小指指甲的零件拆掉,然后宛如时间倒转般盖上面板。 门发出噗咻的声音,应声打开了。 「来,我们走了。在这下面对吧?」 「对。」 看直人毫不犹豫地点头,玛莉意气风发地步入升降饥。 看着她的背影,殿后的哈尔达不自觉叹气了。 ——比任何高性能声纳都要完美地揭穿设施警备的探测机:直人。 ——进一步导出资讯,发挥神乎其技速度瘫痪系统的技师:玛莉。 ——就算是重装型自动人偶,一律不容许任何反击地加以破坏:琉紫。 只要这些人到齐,不管任何警备或警戒都毫无意义。甚至教人怀疑,就算这里是五大企业的总公司,是不是都照样能够轻而易举地侵入。 再厉害的保全系统,碰上直人与玛莉连十秒都撑不住。 没有解除暗号的物理障壁,遇上琉紫的镰刀不到一秒钟就会被砍破。 最新的陷阱也好、监视装置也罢,都毫无意义。 当场发现、解体、破坏。巡逻警卫、研究员,甚至自动人偶也一样,在发现以前避开,或是加以制伏。 明明是潜入布下天罗地网的设施内部,这三人的态度却像是来校外教学一样。 ……这不叫犯规还能叫什么? 哈尔达心想,要是在从军时代看到这个,早就毫不犹豫地退伍了。 ……不过,还没消失。 在后颈萦绕不去、宛如刺痛的不安,反而愈来愈强烈。 在深入地下、通往最深处的升降机中,玛莉看着哈尔达说: 「你是怎么了,哈尔达,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有,没事。」 哈尔达摇头回应玛莉的话,皱起眉头。 潜入确实进行得很顺利。不如说太顺利了,甚至教人不禁为之松懈。 可是这股不明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不对。 哈尔达静静地深深吐气了。 他其实心知肚明。他记得这个感觉。 这是——对了。 我军武装齐备,敌军也没有激烈抵抗,于是安心前进时的既视感。 ——这种时候愈会发生预想外的事情。比方说,那正是……我军不知不觉间已经跳进敌人猎杀区了,就像这样。 就是那种非比寻常的事态在前方等待的预感——订正,这是确信。 「啊,等一下……我听到某个声音。」 直人突然开口,把手放在耳边。 玛莉问他: 「是什么?」 「声音相当小,就连要听清楚都很难,不过数量是『消失的零件』的总量——不对,远超过那个总量……」 「从哪来的啦?」 「从下方大约——七万四千八百五十公尺处吧。」 「地下约七十五公里处……?不可能。」 玛莉立刻否定,惹得直人噘嘴。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啊。那里比中心支柱的底部还要下面喔。制作时钟机关之星(clockwork)的时候,那些数量庞大的齿轮就是切割这座星球完全冷却的地壳与地函做出来的喔?所以这座星球是中空的,如果在这下面有什么东西,顶多就是完全冷却的行星核——」 玛莉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低声说: 「不然就是后来才在都市下方另外建造的空间,就只有这个可能……」 经过约一小时半,升降机抵达工厂最深处了。 门打开,一行人走到外面。一旁的墙壁挂着『第二十五层』的牌子。就玛莉所知,那是三重区的最底层。 一出升降机就马上进入的楼层,规划成挑高的宽敞大厅。墙壁与天花板露出的齿轮规律运作。嵌在墙壁的灯火齿轮的光辉,将周围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 直人缓缓地迈步前进,走到大厅中央。然后他转过头来,轻轻踢了地板。 「就在这下面。果然是空洞……有『某种东西』在。」 玛莉不发一语地看向地板。地板铺着金属面板。下方有防护壁、有外壳、再下去是大深度地下层——也就是都市的外面才对。 直人说,那里有某种东西。 「……就来确认吧。这下面确实还有一层楼没错吧?」 「对,没错。虽然不晓得出入口在哪里。」 看直人点头,玛莉眯起单眼。 「我想那层楼大概要从中心支柱过去吧。这里终究只是都市底部,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入口。」 「那,现在怎么办?」 「砍破地板下去吧。」 玛莉若无其事地说了。 「这点厚度,就算是机械枪剑也有办法打穿。你退后。」 「不是吧,等一下,这下面的空间……高度——高达三百二十七点三公尺喔?」 「空间也太大了吧。假设直人由琉紫抱着……哈尔达的脚真的会不保呢。就使用锚钩绳吧。」 「……了解。」 哈尔达简短回答,却眯起眼睛。 他的表情紧绷,仿佛准备随时应战般持续警戒。 「别松懈喔,大小姐。我从刚才就一直闻到不妙的气息。」 「我知道。毕竟这不管怎么想都不寻常。」 玛莉点头,然后迅如闪光地挥动机械枪剑。 四人跳进砍破的洞中。 从三百公尺以上的高度自由落下——但琉紫丝毫不当一回事,抱着直人优雅地在空中调整姿势,无声地着地。 慢了几秒以后,吊着绳索的哈尔达带着玛莉降落。 玛莉从哈尔达怀里跳下来,眨了两三下眼睛。 「……真暗呢。」 那是没有任何照明的黑暗。别说是站在身旁的哈尔达的脸,就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清楚。仰望先前所在的天花板,只见一片漆黑之中,多了宛如满月的发光洞穴。 直人似乎很害怕地开口。 「——听我说,玛莉,这东西是……」 「等一下,我不是你这种变态,没办法光听声音就什么都知道。先让我点亮照明再说。」 玛莉才这么悄声说完,就立刻挥动机械枪剑使之变形。 她将枪口朝上,发射闪光弹。 广大的空间,因为射出的闪光弹——闪光齿轮的猛烈旋转,一瞬间充满宛如白昼的光芒。 然后,那样东西,从黑暗之中现形了。 「——这是在开玩笑吗?」 面对那幅光景,哈尔达发出呻吟。 他心想,所谓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总是不肯落空? 「……这是……什么啊……」 玛莉睁圆眼睛为之语塞,哈尔达撇下玛莉径自咂舌。 「那还用说吗?」 哈尔达呼吸一口气。 「——当然是鬼东西啊,王八蛋!」 在深色太阳眼镜下,哈尔达浮现尖锐眼神。 ——在那里的是钢铁山脉。 除此之外无法形容。因为那非常巨大、过于巨大、实在太巨大了,不管是谁看到,都只能这样理解。 就连全貌都无法掌握,纵使尽全力仰望也一样。 尽管如此,玛莉还是勉强抓到远近感努力观察——发现那看起来像蜘蛛。 惊人巨大的多脚型——恐怕是自动人偶。 这个居然会动——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教人怀疑是谁疯了才会说这种话,但就玛莉这个前·一级钟表技师所见,至少外观构造就是那样。 尽管如此——这个大小实在太脱离常轨。 折叠起来的脚,光是一节就有摩天大楼那么大。那些脚全部都覆盖着宛如鱼鳞的黑色装甲板,配备了多到要计算都嫌蠢的炮门。 至于那个躯干,大到就连豪华客船或正规空母都显得像小船一样。躯干表面也像刺猬一样装备无数炮门。 不必依靠直人的听觉也知道。 这是——非同小可的兵器,连怀疑的余地也没有。 玛莉开口挤出话来: 「——哈尔达,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所制定的军事力限制协定——你还记得第一条是什么吗?」 「造成都市结构——乃至行星结构致命损伤、严重威胁人类生存圈之大量破坏兵器,一律永久禁止研究、制造、持有,对吧。」 「……那么,除非是我出现咖啡醉的症状了,不然现在眼前这个像开玩笑一样的东西,怎么看起来像是超弩级破坏兵器……」 是我的错觉吗?——这么装傻的玛莉,声调干涩嘶哑。 「是啊,除非那是纸糊的,不然的确就是那样啊。」 哈尔达的回答声也一点都不从容。 从杵着不动的两人身后,直人朝巨大兵器扔了某种东西。只见掌心大小的铁片之类的东西旋转打中兵器的装甲板,发出铿的一声回响。 等微弱的回声完全消失以后,直人说: 「……有件事或许不该告诉贵为专家的玛莉小姐与哈尔达先生,但我可以说吗?」 「……怎样?」 「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喔。」 「嗯,我知道。」 玛莉茫然地仰望天花板,继续说: 「那么,贵为特殊能力者的直人同学,能不能请教您的具体见解呢——是怎么个糟糕法?」 「……首先,我可以断言。这个就是中空的钟楼的零件的去向。」 听到这句话,玛莉倒抽一口气。 ——意思是将一整座钟楼转用于兵器之上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城市的『死因』吧。」 「日本人喜欢巨大机器人不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吗……?」 哈尔达摸摸光头哀声说道。 但直人摇摇头,继续说: 「但是,那样还不够。因为这个还没完全启动,我没办法肯定,不过——最少使用了『变得听不见的声音』六倍以上的零件。」 玛莉不发一语地举起一只手。她眯起眼睛,用手挡住闪光弹的光芒,瞪着过于巨大的兵器估计宽度。 「直人,这个太大了,我看不出全貌,你知道大小吗?」 「我问你,你到底把我当成感应器——」 「你回答就是了!」 「因为现在没运作,所以不晓得,不过从最前面正在转动的齿轮和最后面传来的声音推测高三百二十公尺、宽九百三十二公尺,大小姐您满意了吗?可恶!再补充一点就是感觉启动准备已经完全就绪呢!还有——」 直人指着自己的左斜前方说: 「往这边接近的脚步声共四十二人,再来是多脚型的,怎么听都满是杀气、沉重得很不自然的声音约十八具逐渐接近了,fuck!」 ——侵入行动曝光了吗?这么判断的玛莉咬牙切齿。 但先不管这个兵器是什么东西,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琉紫。」 「是,你叫得这么亲热有什么事吗?」 「——你的镰刀能够破坏这个的外装吗?」 接到这个问题,琉紫沉默地歪头,看向巨大兵器的装甲板。 裙子翩然摇曳,以肉眼无法确认的速度伸出镰刀。 ——然后爆出清脆声响,迸出火花。 「——!?」 琉紫的眼眸很难得地因为惊讶而瞠圆。她来回打量自己的黑镰刀与稍微刮伤的装甲板,歪扭嘴唇。 「……这还真是惊人。看来就算是人类的蚊子脑,只要集中强化『非常硬』这种一招半式的特点,也能意外做出一番创举——这是新发现。」 玛莉半瞪眼问道: 「——所以是能破坏?还是不能破坏?」 「原来玛莉小姐的智能已经回天乏术到会问能否用菜刀切断钨合金这种问题——」 「直接告诉我结论!」 玛莉打断琉紫的话,拔腿展开行动。 「快搜集这个的资料也好、证据也罢,不管什么都行,赶快拿一拿就逃走了!」 「咦,天啊,这样好吗!」 直人的声音从背后叫住玛莉,玛莉头也不回地怒吼回应: 「那边那个超科技废五金都无法※『劈』敌的东西,你是要我怎么办啦!」(编注:此处是指无法「匹」敌的谐音。) 「可是这个不是非常危险吗!」 「我是钟表技师,可不是佣兵啊!」 玛莉认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错,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那种怪物,到底谁有办法对付呢? 在现代都市战的最强兵器是重装型自动人偶。如果是现行主要机种,攻击力就不用说了,防御性能也不在话下,目前并没有配置能超越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兵器。 而琉紫的镰刀连重装型自动人偶的装甲都能够轻易切开。这本来是离谱到不行的事实,但是…… 她的一击却完全无法奏效? 那也就是说,「现有兵器几乎无法对那个的装甲产生作用」的意思。 ——不对,就算这个结论稍嫌粗糙,至少就预设在『都市内战斗』的兵器是无法破坏那层装甲的。 但,如果是预设在『都市外战斗』——预设在无人领域作战的兵器,便另当别论了。 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所制定的军事力上限——例如共振破碎炮或能够发射超高频率弹的重火器,或者是单纯大威力的限定质量兵器,就算再强的装甲都能够破坏吧。 但——问题在于这个『尺寸』。 一旦运用了多到足以破坏这个庞然大物的都市外战斗用大型兵器…… 「那么做,都市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啊……!」 玛莉握紧拳头,这么唾骂。 不过她又想。 ——回归根本问题,制造那个是为了什么目的? 那是兵器。想来用途当然就是军事目的吧。 但,就算同样是兵器,却有不同的性格。所谓的兵器是花费了多得令人咋舌的金钱与心血的工具,因此存在着明确的『设计目的』。例如侵略目的、防卫目的、或是期待藉着备而不用来达到抑止力等等。 ……那个超巨大兵器似乎不属于上游任何一项。 那种尺寸的自动人偶要是真的启动,结果显而易见。 不管是要侵略还是防卫,那种东西一动起来,都市将会残破不堪。就算是作为抑止力之用,那种大小也太不寻常了。 这么一来—— 玛莉总觉得眼前发黑,她懊恼地呻吟。 那个一旦动起来,都市就会遭到破坏。 有办法能在变成那样以前毁掉那个。 只不过,那必定要拖着都市一起陪葬。 ——既然如此,那就表示,那个就是那种兵器。 「太扯了……!」 破坏都市的兵器? 那也就是毁灭世界的兵器。 到底是哪来的笨蛋,为了什么目的建造了那种东西! ……为了查明这点,需要收集情报。 敌人的身分、目的、兵器构造及详细性能、构造弱点——必须调查的事情多得像山一样。得设法找出设计资料或通讯记录——随后—— 「嗯……?」 「——停下来,大小姐。」 发觉那个动静的,只有两个人。 听到哈尔达机警制止的声音,玛莉转头了。 ● 在那里的是一名年幼少女。 反应慢一拍的玛莉呢喃: 「——小、孩子?」 不对。 那是自动人偶。 比娇小的玛莉更瘦小纤弱的少女人偶。 身上穿着染成红与白的礼服,左手左脚披挂银色甲胄。 胸口戴着方块坠子的项链,头上顶着宛如天使光环般转动的齿轮圆环。 少女有着稚嫩纯洁的外表,脸上却戴着粗犷的黑色面具。 ——只有那副黑色面具显得突兀、不吉利。 汗水沿着玛莉的额头滑落,让她背脊发寒而打冷颤。哈尔达上前一步,双手摆出架式掩护她。 ……在旁人眼中,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全身义体化的壮汉,竟然对年幼少女自动人偶采取最大级警戒态势。 但玛莉既不觉得异常也不觉得不自然。 毕竟她本人……从刚才就一直觉得,眼前这名怎么看都只是可爱女孩的自动人偶恐怖得不得了,让人害怕到连呼吸都跟着停止—— 浮现微笑的琉紫上前一步说了: 「哦呀——果然是昂克儿吗?好久不见了。」 「咦……?昂克儿?这个女生吗?」 直人瞠大眼睛,歪头问道: 「我记得昂克儿不是在东京吗?根据玛莉的说法。」 「我听到的也是这样。不过我现在觉得,毕竟是玛莉小姐这种货色提供的情报,当初照单全收地采信是一个错误……不过昂克儿。那副面具是怎么回事?我不得不说品味实在差了点。」 琉紫这么问道,但昂克儿不说话。 她没有任何反应,就只是从面具下投以无机质的视线。 直人似乎起疑心地歪头。 ……就是这个吗?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既然是琉紫这么作证,可见这名少女的确就是昂克儿没错吧。琉紫不可能会认错与她自己同型的机体。 但直人还是心存疑虑。 ——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少女无声地伫立在那里。 就连直人摘下耳机的耳朵,都无法确定少女是否正在运作,无限接近『无声』的静音性能。 ——其中没有摩擦。没有矛盾。没有多余。既没有任何杂音、也没有任何扭曲,就像水滴滴落那样浑然天成。 直人不曾听过这么静谧的驱动声。这是和琉紫一样脱离常轨的超绝技术自动人偶,这点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 但直人还是心存疑虑。 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他倒退一步。咬紧臼齿,瞪着眼前的少女。那不是疑虑。他怀着确信如此断定。 眼前的少女很安静。甚至太安静了。 但那副面具——从那副面具响起的声音,却扭曲地糟蹋了一切。 打个比方,就像是将只用一根弦演奏的优美咏叹调——强行扭曲成仿佛要砸坏会场的激烈暴力嘶吼那样。 猛烈的『异音』笼罩着少女。 琉紫再三呼唤少女的名字。 「昂克儿?」 「敌威胁度,种别【贰】——申请变动『万华香匣(power resernoir)』……核准。」 少女唐突地开口了。 那不是回应。从她口中流露的,是更加恐怖危险的某种东西。 「——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三号。」 少女的模样逐渐改变。 头发变长、手脚变大,红变更为朱色、白变更为黑色。 在头上旋转的圆环折叠起来,胸口的方块扭转变形为立方齿轮。 纯洁如天使的少女模样,切换为纯粹如恶魔的少女模样。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perpetual gear)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直人的耳朵捕捉到的异音大幅扭曲、凄厉地起伏。 ——那简直就像悲叹一样。 少女说出终句。 「——『绝对机动』(bloody murder)————」 下一瞬间。 「「——快躲开!」」 哈尔达是出于预感,直人是出于直觉,两人同时嘶喊同一句话。 琉紫连问都没问这句话的意思,就自动回应这个『命令』。她带着直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远远地跳向后方。抱着玛莉的哈尔达晚琉紫一步蹬地跳开。 在他们眼前,少女举起手,她头上飘浮的立方齿轮改变形状。 紧接着—— ——空间爆炸了。 除此之外无法形容,那是压倒性的『某种作用』。不可能损坏的东西损坏了,不可能四分五裂的东西四分五裂了。那种声音刺痛直人的鼓膜。 然后直人看到了。 他和琉紫一瞬间前站过的地方『消灭』了。 在一般情况连受损都不可能的复合合金地板,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 心想怎么可能的玛莉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琉紫凝视着被挖成陨石坑状的地板,眯起眼睛。 黄玉眼眸幽暗阴沉。 「昂克儿?」 琉紫再度呼唤她的名字。 但其中包含的意志与眼神,和先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对待关系亲近的人。 「——我给你一次机会。请你慎重解释。视你冒犯直人阁下的意图而定,就算你是我可爱的妹妹——」 声音之中的感情冻结。琉紫全身失去温暖的人性,愈来愈接近自动人偶只知达成目的的机械的一面。 冷硬的话语宣告着。 「——我照样彻底摧毁。直到无法修复为止。」 这么宣告的琉紫,眼眸染成红色。 那是她发动专属固有机能时的前兆。 但直人大叫,打断琉紫。 「等一下,琉紫!那个女生——机能停摆了!」 琉紫不移开目光,直接回答: 「但刚刚才遭受过攻击。」 「不是的,虽然机体在运作,机能却停摆了!她坏掉了——这么说也不对,总之她现在不正常啊!」 ——现在也依然发出声音。 齿轮歪斜、扭曲、挤压摩擦的声音。直人知道这个声音。那是死命想要违抗压倒性力量的,齿轮『悲鸣』的声音。 这样简直就像……直人看向昂克儿。 「——唔。」 隔着面具四目相接。 直人认为,这不是错觉。他这么感觉。他这么确信。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确实诉说着。 ——我讨厌、这样—— 那是绝望于无法传达、悲叹于无人听见,尽管如此还是不断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嘶喊的沙哑叫声。 ——姐姐,请摧毁昂克儿—— 「可恶。」 直人听到她竟然说这种话,于是咬紧臼齿,握紧拳头。 「——小姐,我问一下,你打得赢那个吗?」 哈尔达悄声问道。 他发问的同时,视线一瞬都不曾从眼前的少女身上移开过。因为他理解,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直接连结到死亡。 琉紫也同样不转头地回答: 「……在『相对机动』下——胜算约两成吧。」 这个解答导致沉默降临。 操纵虚数时间,过去曾经在刹那间,单枪匹马将包含最新锐重装型在内的自动人偶一支大队歼灭的琉紫——十分肯定地暗示「几乎没有胜算」。 得知这个事实,所有人脸上失去血色。 过去琉紫说过的话掠过所有人脑海。 ——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她拥有所有自动人偶中最强的战斗能力—— 但琉紫上前一步表示: 「没问题。就算演变成最糟的情况,至少替直人阁下争取逃走的时间——」 「我反对!哈尔达往右!」 直人大叫着打断琉紫的话。 同时,昂克儿头上飘浮的方块再度扭转。 处于应战状态的哈尔达回应直人的声音,切换为倍速运动,抱着玛莉往右跳。 瞬间,某种东西剜掉了哈尔达先前所在的空间。 方块继续扭转。 「琉紫往后!哈尔达往左!」 哈尔达仰赖直人的指示,回避接连来袭的无声无形攻击,同时在内心呻吟。 (居然识破攻击——?究竟要『听』什么才能办到这种事!) 无法理解。但这是现在唯一的活命依靠。必须把性命托付给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实在恐怖不堪,哈尔达就这么承受着苦涩煎熬。 ——经过数次攻击,昂克儿似乎判断那样没意义。 这次换方块本身猛烈旋转,然后停止。 瞬间——昂克儿手中出现『巨大的剑』,玛莉见状发出惨叫。 「开玩笑的吧!居然操纵空间——!」 与小小身躯毫不相称、过于巨大的大剑。并不是运用齿轮技术收纳。而是从虚空中出现,然后拿在昂克儿手中。 那是目前的齿轮技术无法重现的超科技。 ——这就是昂克儿的『固有机能』? 玛莉瞠大眼睛。 先前冻结的思考解冻、加速。 ——琉紫无法使用『相对机动』。 对手不可能给琉紫启动相对机动的机会。不对,倘若启动了,即使琉紫现在能够打倒昂克儿,她却会耗尽发条动力。 到时候将陷入绝境。 再加上直人之前察觉的敌人——那群敌人逼近的声音,连玛莉的耳朵都听得见了。 四十二名步兵与十八具军用自动人偶。假使在琉紫动不了的情况下正面对上,再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打得赢。 那么——那么该怎么办!? 「琉紫!哈尔达!地板!」 「哈尔达!把我扔出去!」 昂克儿握住从虚空出现的剑——下一拍随即如陀螺般旋转,迅如炮弹地逼近琉紫。 琉紫千钧一发地避开这一击。同时黑色镰刀拂过地板。 另一方面,由哈尔达扔上空中的玛莉将机械枪剑一挥—— 发射榴弹。 那枚榴弹不偏不倚地直接命中了已经挥剑的昂克儿。 轰声与爆炸火焰、冲击。 可是——玛莉心想。玛莉确信昂克儿毫发无伤。 而且这击的用意本来就不是期待造成损伤。 在火焰与烟雾包围下,看不见昂克儿的身影。同时昂克儿也看不见四周。 「——!」 哈尔达展开突击。 从脚踝到膝盖、腰、躯干、肩膀、手腕——全身的倍速齿轮同时运转,瞬间加速。 义体输出最大功率,使出超越音速的腕力殴击——但是—— 啪。 伴随着过于轻微的声响,昂克儿单手接下他的拳头。 哈尔达抽动嘴角,惊愕呻吟。 「……喂喂喂,你的缓冲结构也太夸张了吧,小小姐。」 伤了我的自尊心啊——哈尔达浅笑。他张开胸前的拳头,把掌心紧握的炸药丢向昂克儿脚下。 对象是昂克儿——错了。是地板。 炸药引爆。 琉紫的镰刀、玛莉的炮击、再加上金属喷流的定向爆炸—— 承受不住上述接连损伤,厚度超过二十公尺的复合合金地板冒出巨大龟裂,昂克儿当场站不稳。 爆炸导致外壳掀起,碎裂的合金倾斜崩塌—— 确认这幕景象后,玛莉握紧枪柄。 吊在射进天花板的锚钩绳下方,玛莉不出声地发问。 (就是这么回事吧,直人——!) 这里是都市最底层——更下面加盖的机棚。 既然如此,只要使这里崩坍,再下去就是中空的行星内部。只有完全冷却的地核在那里等待,是实际上的宇宙空间。 琉紫能够带着直人逃脱。哈尔达也能够用锚钩绳逃脱,回收吊着的玛莉。 剩下的昂克儿将一个人连同崩坍的地板坠入万丈深渊! ——但是—— 在地板崩塌的同时,昂克儿重新站稳了。 面具下的视线追逐着卷起绳索逼近玛莉的哈尔达。 方块再度旋转,巨大的剑从昂克昂手中消失了。 然后接替出现的是尖端拧成螺旋状的歪扭柱子。 三重螺旋钻头猛烈旋转——听到那个声音,直人急得喘气。 「呜哇——超不妙的声音。」 他不曾听过这个声音。只知道那里产生的运动是什么。印象中在教科书上看过的这个运动是——直人朝头上大叫: 「玛莉!三重共振连结运动引发的现象是什么!?」 直人的话让玛莉倒抽一口气。 「——共振破碎炮!?是那种大小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玛莉急得喘不过气。 照理说那本来是在重装直升机、或是驱逐舰上配备的大型破坏兵器。无论是威力还是使用的能量,都不是能够单兵携带的东西。 重点是那个的威力甚至能够一炮击垮高楼大厦—— 现在那个炮身对准了哈尔达与玛莉。 没有余力回避。 只要昂克儿扣下扳机,两人就会蒸发得一干二净。 无法回避的死亡预感,引起一阵仿佛胃脏绞痛的强烈恶寒。 ——有没有什么办法、得想办法才行。 思考空转。无法厘清思绪。找不到答案。知性背叛自己。在面临极限时,自觉无能。 来不及。 啊啊,不过,能够至少让琉紫和直人趁机逃走吗? 玛莉在脑海一角这么考量。 就在这时候—— 「——琉紫!『阻止』那个——————————!」 直人大叫了。 「「——什么!?」」 听到他的叫喊,玛莉与哈尔达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但琉紫忠实地听从直人的话,挥出黑镰刀。 迅捷疾驰的镰刀刺中昂克儿高举的炮身。炮身随即发出尖锐反弹声爆炸。刺进炮身的镰刀被波及炸碎。 趁这段时间,哈尔达成功抱住玛莉。 昂克儿丢掉损坏的炮身,视线转向琉紫与直人。 方块再度扭转。 但是琉紫抢在那之前,在空中转一圈挥出剩下的镰刀。镰刀仿佛要殴打昂克儿般猛烈伸长,从停下来的昂克儿的死角勾住她的脚——使她站不稳。 但发动追击的琉紫也同样在空中失去平衡。 「直人!?琉紫!?」 玛莉的叫喊穿过瓦砾之间。 琉紫抱着直人,设法要调整姿势——但是—— 昂克儿再度瞄准这个破绽。 她保持站不稳的姿势,就这么攀附瓦砾——从虚空拖出新的兵器,将炮口对准两人。 ……危险! 玛莉正要发出夹杂惨叫的警告,但直人抢先一步大叫了。 「琉紫——『下面』!」 琉紫回应那句话,放弃重整态势。 她挥舞镰刀,敲打瓦砾。 两人因为反作用力而加速落下,昂克儿的炮击擦过两人。两人避开直接命中的攻击。 但无法完全减缓冲击,琉紫失速旋转,连同瓦砾一并坠落。 在那前方是—— 「哈尔达!朝两人发射锚钩!」 「没用的,大小姐,已经构不到了!」 玛莉顿时大叫,换来哈尔达的否定回应。 琉紫抱着直人,坠向大深度地下层。 两人的身影很快地就混在瓦砾之中看不见了。 在那前方是——一旦掉下去就再也回不来的星球底部。 就算是琉紫也无计可施了。 即使是操纵虚数时间、经过一千年的时光依然不容现代技术追随的传说自动人偶——也没有飞行机能。 昂克儿勉强构住崩塌的洞穴边缘,留在原地。 视线目送着两人往下坠落到万丈深渊底下的身影。 那张脸被面具隐藏,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在头上扭转的方块…… ……其旋转动作,稍微动摇了。 第3章 复仇者 23:20 ——他掉下去了。 在玛莉理解这个事实以前,哈尔达已经全速运转义体的齿轮,扛着主人脱离现场。 玛莉朝着猛烈远离的万丈深渊底下大叫: 「等、等一下!」 他不等。 「等一下啊——我命令你停下来!」 他不停。 最新锐全身义体的全速驱动——接近暴力的速度尽管让玛莉呼吸困难,但她还是挥舞双手殴打哈尔达的背。 她怒吼。 「我命令你折回去,你这个笨蛋!得救那两个人才行……!」 「没用的。」 淡淡回应的冷硬语气,让玛莉哑口无言。 「那下面是大深度地下层。如果是义体化的我或那个小姐还另当别论,血肉之躯的人类根本无法在那种环境生存。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掉进大深度地下层,就等于掉进宇宙空间。 那里是漂浮在宇宙的中空星球内部。挖空地函,仅剩地核的虚无空间。当然——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 但是—— 「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玛莉握紧拳头大叫。 「要知道那家伙——直人是被我拖下水的、是我带他来的!」 「我的意思是那么做没意义,大小姐。」 相较之下哈尔达的声音则是无限冰冷。 缺乏感情的声音这么断言: 「见浦直人,已经死了。」 「——」 「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活着。你要为了确认这件事自杀吗?那样有什么意义吗?」 「————!」 玛莉咬紧臼齿。 情绪激动不能自拔。牙齿摩擦作响。想马上敲坏东西的冲动,与仿佛胃脏绞痛的感觉同时袭来。 「啊——啊啊……」 眼睛深处发热。 她心想,如果能够就这么放声哭喊,该有多轻松啊。 ……可是不行。办不到。 带他来的人是自己。拉他下水的是自己(玛莉)。怎么可以为了后果悲伤、难过,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自己办不到。天理不容。 玛莉·蓓尔·布列格没有那种资格。 这是当初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因为自己把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只是才能稍微特殊一点的少年带来这种要命的地方。 所以这不过是当然的结果、总有一天会到来的结局罢了。 「可是……!」 就算是这样。 那应该是未来的事情。 怎么会这么突然—— 「————」 少女不发一语地哽咽起来;哈尔达重新扛好少女,接着跳跃了。 只差没踏碎立足点地跳起的那具身体,轻轻松松地上升几十公尺。 然后到达抛物线顶点,在即将落下前踢支柱一脚,再度跳跃。 他反复三角跳,冲上空荡荡的空间。 途中—— 「————喔,赚到了。」 哈尔达发现墙壁开了个小小的横坑,于是攀住坑洞边缘。 一边小心不要撞到扛着的玛莉,一边钻进那个横坑。 他爬进里面,将堵住出口的卷门轻松踹掉,探出头一看,发现那是上下距离很长的垂直沟。 直径约三十公尺,上下都不确定延伸到何处。墙壁上有着螺旋状通道。 哈尔达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把玛莉放下。 不能走来时路。 对方已经察觉哈尔达他们侵入。这座设施应该已经布下更森严的警戒网才对。 话虽如此,现在可不能拖拖拉拉。 像这样停滞不前的同时,对方应该已经派出追兵了。 能够对抗追兵的琉紫已经不在了。 更不用说万一再次遭到昂克儿袭击,到时候连抵抗都没办法。 「……你差不多冷静了吧?大小姐。」 哈尔达对坐在通道不肯动的沉默少女这么说了。 「现状……不用说你也理解吧?少了那两个人,现在我们的战力大幅降低。实在不妙。」 「……」 玛莉不回答。 哈尔达叹气,继续说: 「就算想寄托一线希望、设法挽救也是一样。要是在这里停下脚步,就连那都办不到。首先得设法逃到地上才行。」 「——……」 「虽然直人揭开的工厂全貌都记在脑袋里,但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吧。那么就必须找其他出口才行,对吧?既然这样,接下来就不能耍手段,需要正面突破敌人的警戒网。这还真欢乐啊,喂。」 「…………」 「要我讲明吗?」 哈尔达摸摸光头,眯起眼睛露出锐利的目光。 彝 「接下来要在没有事前情报的状态下突破『军方』的警戒。要是没搞好将遇上重武装ma与initial-代号y系列的追击——如果你继续当包袱,我会很困扰。」 「——不要、小看我!」 玛莉抬起脸,瞪着哈尔达。她的眼眸湿润红肿,但哈尔达一句话也没说。 玛莉深深吸气,肩膀随之上下大幅摆动。 然后吐气。 「……这里大概是材料搬运通道。」 玛莉看着手上戴的高度计,继续说: 「既然是极机密地制造那种东西,就不能使用地面上的搬运通道。应该是将地上工厂制造的零件直接运到地下,在这层本来不存在的楼层组装才对。」 「……这就表示,这座直穴连接着地上某间工厂吗?」 「不对,要是每间工厂都盖一条通往最底层的搬运通道就太没效率了。途中应该有集中堆放材料的仓库才对……我想是从那个地方连接好几间工厂。」 「嗯……从那里或许就能够设法逃出去了。」 哈尔达仰望直穴,摸摸下巴。 「追兵搜索我们……直到放弃搜索大概要花一小时吧?然后联络地上人员,管制电梯与升降机又要再一小时吗?只要在那之前冲上这个直穴钻进岔路……总有办法逃脱吧。」 问题是……哈尔达俯视脚边的少女。 问题是玛莉的体力。 这座直穴就算最保守估计也有七十公里以上。必须要在两小时以内冲上去才行。以哈尔达的义体性能并非不可能,但玛莉能不能承受这段严酷路程就难说了。 虽然和同世代的少女相比,玛莉确实是锻链过——但终究是血肉之躯。 不过—— 「别在意。」 玛莉迎视哈尔达的视线,这么说了。 哈尔达有些怀疑地问她: 「你撑得住吗?」 「不然还有其他办法吗?要是嫌我碍事,你可以丢下我。」 「我不可能那么做吧。」 被玛莉自暴自弃的说法泼冷水,哈尔达蹙眉。 玛莉缓缓地站起来。哈尔达看到她的手脚稍微发抖。她不是疲劳,而是更精神方面的问题——是心理打击。 见浦直人的死亡,狠狠重创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的心。 ……这也难怪啊。 哈尔达既没有说出来也没有表现在脸上,暗自叹息。 即便是天才、充满理想抱负、近乎傲慢的好胜少女——说到底还是少女。 这名少女还未完成,无法马上接受身边的人死亡。 然而——现在的情况没有余力允许她调适心情。 哈尔达充满威严地说: 「知道吗?玛莉。仔细听着。」 「……」 「没空休息了。现在要全力冲上去,你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抓紧了。要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了就说一声。除此之外就闭上嘴。」 玛莉一瞬间倒抽一口气,然后沉默地点头。 「很好。」哈尔达点头回应。 「——那么,我们走。」 ● 「——啊。」 玛莉从哈尔达的背上滚下来,倒在通道地板上。 已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更正,正在动。手脚不停痉挛,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肌肉完全僵直了。 ——哈尔达花了一小时五十八分三十四秒,爬上约七十二公里高的垂直沟顶端。 这段时间,玛莉在画螺旋冲上垂直沟壁面、持续弹跳的义体背上,一直紧抓着不放。脱离常轨的义体性能造就的瞬间加速与减速、垂直上升——经历这种苦行,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会失去意识也是当然的,但玛莉勉强熬过来了。 但那也已经是极限了。 ……她站不起来。 气若游丝的玛莉趴在地上。肺不堪负荷,心脏仿佛随时会破裂般发出悲鸣。全身被恶心的汗水浸得湿透、眼角浮现根本不是发自悲伤的泪水。眼前怱明怱暗,恶心想吐。骨头仿佛折断般隐隐作痛——但是—— 那—— 「啊……呼啊——」 那又怎样? 「站得起来吗?大小姐?」 哈尔达在玛莉的头旁边蹲下,淡淡地压低声调问道。 ——你在对谁说话啊,混帐东西。 玛莉想要破口大骂,却失败了。嘴里只传出仿佛青蛙被压扁的呻吟声。 因泪水而模糊的视线范围,映着哈尔达仿佛置身事外的表情。血肉之躯与全身义体。虽然这样比较并不合理,但玛莉还是愤怒得不能自已。 她心想,自己只是抓着而已就变成这副德性,为什么这家伙却好端端的—— 但拜这之赐,她恢复精神了。 发抖的手使力。从小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慢慢弯起来,握成拳头。她槌打地板翻身,屈膝抬起腰。 呼吸一次,咬紧牙关。 ——还能动。 自己还活着。和死掉的他不一样…… 「别勉强自己。」 被哈尔达轻松地一把抱起,玛莉当场一口气喘不过来。仿佛把人当成幼儿一样的对待,惹得她既愤怒又羞耻而血气上冲。 玛莉正要抱怨,却沉默了。实际上,她这副德性就算站得起来也走不动。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你就再当行李一下。」 玛莉轻轻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闭上眼睛。 她思考接下来的事。 那也就是回想至今的经过。 ——见浦直人死了。 咬紧嘴唇。自己没有像他那样的直觉。能够做的,就只有列出手头所有资讯加以组合、理解全貌。 在最底层看到的那个巨大兵器究竟是什么?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好东西。就算先不谈违反协定这点,根本就找不到用途嘛。那种怪物是要如何适当使用?只会将一切搞砸破坏掉而已。需要那种东西的人……是恐怖份子吗? ——是被我拖下水的。 内心煎熬。没有这么蠢的事。不可能有恐怖组织能够在都市最底层暗中完成那么大规模的事情。资金、材料、人材都不可能足够。重点是天底下哪来这么无能的废物,会没发觉脚下被人这样搞? ——像你这样的无能废物哪有资格说话。 眼睛发热。所以敌人是『军方』——或是能够压住『军方』的人。更何况敌人可是挪用了一整座钟楼。既然如此,可以判断不仅是『军方』,连三重议会也和敌人是一伙的。 ——这些情报是你害死的直人提供的。 脑袋很痛。还有一件事,那个昂克儿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被琉紫揶揄了,但昂克儿运往东京是千真万确的情报。是运到东京以后再转送到三重吗?假使是这样,为什么是三重呢?既然昂克儿本来是京都『军方』持有的机体,照理说不是应该送回那边吗?这个不自然之处和那个巨大兵器一定不是毫无关系。这部分将成为关键吗? ——事到如今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 玛莉再也受不了,从哈尔达的怀里摔下来。 她趴在地上,像胎儿一样缩起双脚,尽管如此还是无法压抑涌上喉咙的东西,当场吐出来了。 「呜!唔、呕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在通道地板上洒了两、三次呕吐物。吐出来的一大滩东西里面找不到血的颜色。 啊啊,原来内脏没受伤——玛莉这么心想。她打从心底厌恶留意这种无聊小事的自己。 「……好惨呢。」 「是啊。好惨。」 哈尔达淡淡地附和。 「……我,失败了。输得一败涂地。」 「是啊。狠狠地摔了一跤啊。惨败。」 哈尔达安静地肯定。 连廉价的安慰都不肯给,此刻玛莉很感谢他的冷漠。 她这么确认—— 「——直人死了,对吧。」 「我想是吧。从那里掉下去,不可能活着。」 哈尔达残酷地点头。 ——全部都是你的责任。 「——我想也是呢!」 玛莉任凭激动的情绪摆布,双手握拳捶着地板。 尖锐痛楚甚至刺进骨头,但无所谓。和仿佛内脏整个翻面的这股不快感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翠绿眼眸充满幽暗火焰,玛莉说了: 「——这笔帐,代价可是很高的。」 「那当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吧?」 玛莉点头回应哈尔达的话,站起来了。 现在有必须做的事情,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 对,没错。 拉他下水的人是自己。就为了解闷,打草却惊动老虎。结果害他丧命。所以,自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现在既没空后悔,也不是因罪恶感而一蹶不振的时候。 ——现在做那些事太奢侈了,等事情都解决以后再慢慢品味就好。 玛莉用大衣袖子擦擦弄脏的嘴唇,开口说: 「……应该运到东京的昂克儿出现在三重这件事,跟那个兵器不是没有关系。」 「是啊,会这么想很自然。」 「这么一来就表示三重与东京串通。至少可以肯定有人在支援三重,其地位有权发落运到东京的lnitial-代号y系列。」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支援的人还拥有能够操控昂克儿的技术力。」 玛莉点头。 昂克儿发动袭击时,琉紫非常吃惊。也就是说,那是昂克儿本来不可能做出的行为。最起码琉紫应该是这么确信的才是。况且昂克儿本来也应该是在京都地下持续沉睡的自动人偶才对。 「……是被人改造了呢,还是被外接装置控制了呢?」 「那副面具很可疑。不过不管怎样,既然拥有能够做出那种东西的技术力,可以想见五大企业之一必然牵涉其中吧。」 哈尔达摸摸下巴,继续说: 「是瓦诗隆或百达吗……朗格也很可疑。听说奥德玛比较正派,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是清白的。」 「……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回到地上以后的事情。」 玛莉发出一声叹息。 「首先得向东京打听才行。」 ● 回到地上时,已经接近天亮了。 找到的出口,恰好是现在没使用的废工厂。离开厂区走一段路,马上就到环状铁路的车站。 搭上列车稍微颠簸一段路,就来到伊势的市区。 那是昨晚玛莉等人在『圆筒铁路』下车的『月台』所在地区。 但现在还不能回京都。 简单拍掉衣服尘埃的玛莉与哈尔达下车离开环状铁路,走向站前闹区的暗巷。 因为现在是凌晨,沿途店家都还没拉起卷门营业,但路上有行人往来。和联合企业工业区前方的闹区不一样,这条街似乎还活着。 两人拐过好几个转角,抵达老旧大楼的无人旅馆。 这种店通常是喝太多的酒客借宿一晚的地方。虽然外观看起来教人怀疑是否真的在营业,但进去一看,设备意外地齐全。 办完住房手续一进房间,玛莉立刻走向附设的通讯机。 拿起话筒,拨号输入指定布列格暗号线路的通讯号码。 不久之后接通机械语音接线生,告知认证代码与通讯号码。 就这样透过布列格的暗号通讯网,连络东京。 回钤音持续几秒之后,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嗨,玛莉老师。一阵子没见了呢。』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玛莉声音紧绷地简短回应。 「一阵子没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是呀,没错。发生了很多事——真的一言难尽。」 玛莉轻声吐出话语,垂下眼帘。 要是得到正面包容,好像会不自觉哭出来三埘莉压抑情绪,语气淡淡地对话筒另一端继续说: 「抱歉。现在没有余力闲聊……我就直接问了,日前请您调查的intial-代号y系列,您知道她现在的所在位置吗?」 『不知道。怎么了吗?』 「几小时前——我在这边遇到了。」 『你说什么?』 对方似乎很惊讶地提高嗓门。 『那边是指京都吗?』 「不是,我现在人在三重区。」 『三重?』 「因为我接到某个……匿名人士提供的情报。为了确认情报,我侵入都市底部,结果发现了可怕的东西。」 然后玛莉说明了在本来应该不存在的楼层看到的巨大兵器的事情。 就目测所能确认的外观与性能。仿佛守卫兵器般出现的昂克儿。昂克儿超越常识的战斗能力。以及玛莉的考察:三重议会与『军方』是敌人,背后潜藏了五大企业之—— 玛莉全部说完以后,对方近乎呻吟地说: 『……没想到竟然有这种事。』 「因此我想确认一下。之前intial-代号y系列运到东京,是千真万确的事吗?」 『……『军方』一度从京都移送东京。不仅留下纪录,也有目击证词。因为获得证实,所以这点是确定的。』 「那么,就表示是从东京送到三重的呢。」 『确实是……看来和兵器那件事不是毫无关系。』 「我就是这么认为。三重和东京在这件事上彼此串通。那么,能不能请您调查运到东京的initail-代号y系列是在谁的管理之下?」 『意思是那个管理者很可能就是三重的协助者,对吧。』 「对。」 『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应该有办法。』 「麻烦您了。」 玛莉正要就此切断通话,但在那之前对方叫住她。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并不是毫无关系吧。在东京也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 『东京『军方』似乎正在集中兵力。如您所知,东京是采取多区块联合的联邦制,如今几乎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同一处,好几座中心支柱及钟楼几乎都撤空了。』 「这是……」玛莉惊愕呻吟。 撤空的中心支柱及钟楼。『军方』的可疑动向。就算不愿意,也会不由得从这些事连想到日前京都发生的事件。 意图将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并抹消的那起事件…… 通话对象慎重地、像要阐述原委似地说道: 『先不谈历史地位,京都说穿了不过是地方观光都市,但东京不一样。要是东京一带连锁性地崩落,影响将扩及整个亚洲吧。』 「您的言下之意是敌人不可能让东京崩落吗?但是那样……」 眼前一瞬间发黑。 玛莉更加用力地握紧话筒,压低声音说: 「依照那个论调,当初也不可能让京都崩落才对喔。」 说穿了,那是伦理与道德约束的问题。 怎么能够断言,『赞同』屠杀两千万人的人类·组织·思想,会考虑到整个亚洲受到的影响呢?就算是因为他们也会蒙受利益损害,那也只是表示——只要有足够理由就会动手。 对方沉声回应玛莉的话。 『说得也是。对,没错。』 「总而言之,刚刚那件事就拜托您了。我会留在这边再打探一下情报。在这边可以抖出内幕的地方似乎很多。」 『了解。』对方这么表示,然后再三叮咛: 『请务必小心,玛莉老师。敌人是可怕的对手。』 「……是,谢谢您。」 玛莉简短回答,这次真的切断通话了。 她的嘴里吐出苦涩叹息。 玛莉压抑不住焦躁,奋力踹开身旁的床大叫。 「真是够了!每个家伙都这样——!」 「你还真暴躁啊,大小姐。」 哈尔达的声音从背后这么调侃玛莉。 玛莉转头,视线越过肩膀瞪向靠着椅背坐着的壮汉的脸。 「是呀、是呀,是很暴躁没错!怎样,你志愿当沙包候补吗?」 「如果这样你就能消气,我是无所谓。」 哈尔达挑衅似地歪扭嘴角。 这瞬间,玛莉挑起眉毛——然后用力甩甩头。 「像白痴一样。」她吐出这句话,接着说: 「算了。既然要做的事已经确定,我们该走了。」 「……喂喂喂,才刚平安无事逃脱而已耶?我不是很想现在就动身。」 哈尔达劝阻玛莉,玛莉不高兴地嗤之以鼻。 「那就算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做。」 「我不是那个意思。问题就在那里,大小姐。你稍微冷静——不对,你是很冷静吧?但你的作法太自暴自弃了。」 「——那又怎样,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脸上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说: 「反正这是用直人交换捡回来的命。以琉紫的性能,就算掉到大深度地下层,或许还是有办法回来。到时候——我大概会被她杀掉。」 玛莉打了一个寒颤,抱住自己的肩膀。 「既然这条命有期间限制,就得有效运用才行。在被琉紫杀掉以前,我想做完该做的事。」 哈尔达板着脸听她说。 他皱着眉头,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讲。 哈尔达叹了一口气。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啦,大小姐。就随你高兴怎么做。但我身为专家要给你忠告,现在先休息。反正既然都要操到死,你也想要以最好的状态发挥最大的效果吧?」 「…………」 「冲个澡,喝杯好喝的可可。然后睡个好觉。先让体力回复、头脑清醒,然后再尽情打垮看不顺眼的家伙就好。」 「…………」 「这样比较合乎效益吧?」 「……是啊。没错,你说得对。」 玛莉似乎很中意合乎效益这个词听起来的感觉,顺从地点头了。确认玛莉的身影进入淋浴间以后,哈尔达来到房外。 他去附近的商店买了可可和三明治,马上回房间。 哈尔达一回来,就听到淋浴间的水声还没停止。 坐在椅子上等玛莉出来的同时,哈尔达忽然想到,这搞不好是人在浴室里自杀的场景。他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便一笑置之。 不可能。那不可能。唯独玛莉绝对不可能那么做。 而就如同他的确信,之后传来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玛莉现身了。 她只披着一件浴袍,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走过来。哈尔达不发一语地把可可和三明治递给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她。 玛莉有气无力地小声道谢,把那些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就这么沉默地用完餐,慢条斯理地钻进被窝。 哈尔达挪动椅子,镇守在房门旁边。他望着少女背对这边缩成一团的睡姿,忽然迟疑地开口: 「听我说,玛莉。身为大人,我想我有义务姑且告诉你一声。」 「……怎样?」 「你是小孩子。普通的小丫头。这句话你自己之前也说过吧。」 「……所以怎样?」 「就算小丫头像个小丫头一样哭喊,也不会有人批评的。」 玛莉没回答。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哈尔达以为她是直接睡着了的时候,终于传来凝重的回应。 「——会批评的。就算没有人批评,我也会批评自己。绝对不允许。要是我现在屈服哭喊,我会——我会前功尽弃。」 玛莉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抖。她的语气平板、冷静、没有一丝动摇。 哈尔达决定就当作是这样。 然后——哈尔达静静地心想。 哈尔达知道,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才能——并非万能。 创下以史上最小年纪成为一级钟表技师纪录的天才少女。听到这个头衔,不管是谁都会抱持这个印象:头脑好、无所不能……但绝对没有这种事。 她之所以是『天才』的原因,就在于这点。 对自己彻底严格——这点实在难以察觉,正因为如此才会被庸才用『天才』一词概括论定,但这却是至高无上的才能。 要求自己贤明。 要求自己强韧。 要求自己善良。 那也就是努力用自己的肉体与精神体现理想,在哈尔达看来,那已经是和疯狂画上等号的信仰力量。 换作是普通人早就放弃屈服的终点,在这名少女眼中却是最令她心潮澎湃的起点。就算引擎严重磨耗,依然无限加速、充满破坏性的上进之心。 待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那不屈不挠的克己之心。 ——那就是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核心。 所以这名少女不会屈服。她知道一旦学会屈服,就会沦落为和普罗大众没有任何差别的凡人。而且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她不会纵容自己。她规定自己要那样活。她理解就是那个信念造就自己成为玛莉·蓓尔·布列格。 她知道,妥协即是——意谓着死亡。 哈尔达深深吐气,摇起了头。 「all right——所以,你起来以后要上哪去踢馆?虽然我大概猜得到,而且事先声明我不建议那么做。」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吧。我完全无意收手。」 「我想也是。」哈尔达点头。 玛莉的微弱声音充满危险气息,她接着说道: 「欲射将——就要先打穿他的头才行呢。」 ● 「——混蛋,」 室井森胜烦躁地拿起通讯机拨号。 这名男子担任三重区知事。办完今晚所有预定公务的他,和家人草草吃过晚餐就窝进书房了。 平常和胖了很多的妻子在晚餐小酌一杯是他的习惯,但偏偏今晚连那种闲工夫也没有。 就任知事以后的日子,就像温水一样安逸。工作就只是办妥例行公事而已。真是单调、无趣、无聊的工作。 但他满足于此。年轻时虽然也有过一段对理想充满热情的时期,但如今进入中年,即将迈入老年,他可以苦笑认为自己当年真是青涩。 反正他不过是一颗能够随时替换的社会的齿轮,反过来说,他必须是这样才行。 就只是工作、领薪水、被女儿抱怨嫌弃、被妻子规劝。 ——他觉得这样就好。 根本不需要变化。那种东西,说到底根本就没有人想要。 正因此如此,像今天这样的事件不可以发生。 据报都市最下层出现入侵者。那不仅是机密度极高的区域,再加上犯人还逃走了。 早上接获这则报告时,他很难得显露出怒气,连到晚餐时都还是很不高兴,惹得妻子和女儿感到不愉快。 ……之后得道歉才行。 他在脑海一角烦恼着该如何取悦妻子,同时拨起号。 不久之后,线路接通了。 「——是我。」 『————』 「……是的,关于早上那件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记得你们说过,保密工作万无一失。」 『————』 「并不是那样。但是只要我们装聋作哑,你们也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交易应该是这样才对。你们事到如今才要违反契约吗?」 『————』 「威胁?希望你们不要说笑了。我是在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千万不要事到如今才背叛。是——是,我自认为很了解你们的情况。但是,光靠憎恨或理想是不能填饱肚子的。」 『————』 「很好。那么请你们尽快拿出成果。在那之后过了三十年。稍微松懈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应该不是情有可原就能够了事才对——彼此彼此。」 最后留下这句话,切断通讯。 室井深深叹气,把话筒放回原位。 他擦了擦不知何时汗涔涔的额头,在书房的椅子坐下。 ……三十年。 想到这段不知不觉间就过去的漫长岁月,室井苦涩地吐了口气。 到目前为止他的工作就是让三重安然运作。途中虽然出过或大或小的问题,不过他还是设法完成分内工作直至今天。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工作。他的工作就只是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对不知道何时会连同这个三重一并炸掉的炸弹视若无睹而已。 但,事到如今工作被人搞砸,这教他难以忍受。 不管是专程来刺探痛处的入侵者,还是放任入侵者轻易潜入的『他们』。 两者都令他深恶痛绝。 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能安安静静地闭上嘴呢? 「……可恶!」 吞下苦涩的咒骂后,室井想喝烈酒了。他考虑今晚是不是喝过威士忌就上床睡觉。 至于妻子,等明天再向她道歉就好。 他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站起来。 就在这瞬间—— 他的衬衫领口突然被人一把抓住,并被拉回椅子上。 心脏剧烈跳动。 柔软的布捣住了他差点尖叫的嘴,某种东西缠住了他摆动四肢挣扎的身体。超强胶带——室井被黏性很强的坚固胶带俐落地捆在椅子上。 这段时间,擒住他的那只手始终不发一语,但其中蕴藏的意志显而易见。 ——给我安静。 ——不然后果自负。 无从抵抗的暴力意志,吓得他冷汗直流。 不是有人恶作剧,而是抱持恶意的某人侵入他的书房。 这个事实,教他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这里是安排给知事的官邸。 虽然戒备不像机密设施那么森严,毕竟还是常驻有警卫(或是监视者),不是可疑人物能够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室井本人从进入这间房间到结束通讯为止,都完全没发觉室内躲着人。 然而现实是,他被绑了起来。 从肩膀到脚尖都被缠绕捆绑起来以后,按住他的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地站到他的正面。 那是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壮汉。身上洋溢着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行勾当的慑人气魄,强烈得无以复加。 那名男子低声耳语: 「我现在帮你拿掉塞口布。如果你还想确保四肢健全,就不许多话。」 室井抖动肩膀点头。 嘴上的布被取下,他气喘吁吁地吐气。 还以为会就此开始讯问,没想到男子伸出一只手抓住椅背,轻松地把椅子转圈。 「——!」 他惊愕地瞠大眼睛。 在室井森胜身后的,是一名年纪还很小的少女。 一身黑色紧身衣,衬托出纤细的身体曲线。但绝不会给人柔弱的印象。 因为在暗处依然鲜艳的金发,与坚定闪耀的绿宝石眼眸,如实传达出宛如滚烫岩浆的氛围。 而且,室井森胜认得那名少女的长相。 「玛、玛莉,蓓尔·布列格……原来你还活着吗!」 应该已经在三周前死亡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千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抽出插在腰际的警棍,随手飞快一挥。 响起霍的甩动声。 室井感觉到一阵仿佛太阳穴炸裂般的疼痛,发出呻吟。竟然发不出惨叫。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原来要发出叫声多少是需要余力的。 大口喘气的喉咙,被警棍尖端轻轻抵住并钻戳。 「——谁说你可以讲话了?」 少女轻快的说话声,淡淡地这么说。 她的语气听起来兴致缺缺,惹得室井激动地大叫: 「你、你们这些家伙,别、别以为你们做了这种事可以安然——」 答复是一发警棍。 毫不留情的殴击,使得他眼前迸出火花。 室井甚至无法吭声,痛得扭动身体的同时,少女发出冷硬的声音说: 「我就用你那低能的脑袋瓜也能理解的说法告诉你。我不是拜托你。而是命令你。我和你可不是对等的。」 「唔……别、别说笑了!」 室井气愤得脸色变成紫红,这么说了。 「我、我可是三重的知事!岂容许这样冒犯!」 「喔,这样啊。」 少女点头,稍微抬起视线继续说: 「下去带他太太上来。看样子,好像还是让他了解我是来真的比较好。带女儿也行喔。」 「别这样!」 室井发出惨叫。 「拜托你!不要对妻子和小女出手!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真希望你从一开始就采取这个态度。」 听到她不带感情的口气,室井感到战栗。 无法看出感情的翠绿眼眸盯着这边瞧。室井觉得那双眼简直就像螳螂的眼睛。锐利、无机质,但蕴藏着他无法理解的强烈意志。 这只有着少女外型的螳螂继续说了: 「我命令你一开口就马上说『是的』。我问你什么,一律老实回答。像你这种无聊的生物,不要让我为了你多费工夫。」 室井一边颤抖,一边点头。 他体认到:这个少女根本不在乎他。只要稍有迟疑,她真的会化口头威胁为实际行动。 「那么,总之先从简单的问题问起好了。」 少女坐到办公桌上,悠然地翘起二郎腿。 她发问: 「话说,从刚才的口气听起来,你不知道我还活着吗?」 「……对、对啊,我以为你死了。」 「哈尔达。吊起来。」 领口突然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揪住,室井不能呼吸了。 他被悬空吊了起来,脖子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少女冷冷地对他说道: 「讲话没教养——还有,我叫你说『是的』。」 领口被放了开来,室井猛烈呛咳。 因恐惧肩膀不停发抖的他,流着眼泪开口谢罪: 「是、是……是的,非常抱歉……」 「笨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教。」 少女歪扭着嘴唇说道: 「下一个问题。你知道在都市最下层暗中建造的兵器,对吧?」 「是——是的。我知道。」 「你还知道那是违反国际协定的巨大破坏兵器。」 「是的……详、详细情况我也不晓得,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哎呀哎呀,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啊。」 少女挑起单边眉毛发出讥笑。 「让人在自己脚下干出那么危险的勾当,却说不晓得详细情况?真不知道有多无能呢。你以为有白痴会相信那种话吗?」 「是、是真的!当初约定那些事全权交给他们处置!」 「约定?这个三重区的最高权力者是你吧?那么在这里进行的阴谋,当然也是你主谋的才对喔。」 「我、我只不过是代表罢了……!」 室井急得喘不过气地说了。 「现在整个三重议会都是这样。按照约定,我们只处理关于都市营运的例行公事而已,和他们互不干涉。」 「天底下哪有这么胡说八道的事情。莫非你想告诉我,建造那个兵器是『军方』专断独行,你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吗?」 「……是、是的,就是那样没错。」 「我有什么理由非相信你的话不可?」 「这,这……就是那个,因为我们议会遭到『军方』威胁……」 「你不要撒那么烂的谎。」 少女露出冰点以下的眼神俯视着室井说道: 「就凭军事力威胁,不可能占领一整个城市。应该是三重——至少可以肯定是包含你在内的议会长期积极援助『军方』才对喔。」 「这,这……」 「我想不通的是理由。起初我以为是为了钱或经济特权,但议会会计并没有可疑之处,流出款项的反而是你们。从文件也完全看不出你们收受了什么回报——这样的关系实在太不自然了吧?」 「…………」 「我命令你说明。」 室井沉默不回答。 少女叹气,朝站在室井背后的男子抬抬下巴示意: 「这是惩罚。去杀一个人再回来。」 「住手、别这么做!」 室井仓皇大叫。 只见男子慢条斯理地从腰际抽出短刀,询问少女。 「要我杀哪一个呢?」 「这个嘛……?」 被问到的少女可爱地偏着头,然后对室井笑了。 「我让你选择——尊夫人和令千金,你希望杀哪一个?」 「我拜托你。别这样,我求你……!」 室井悲痛地大叫,脸上涕泪纵横。 少女冷冰冰地俯视着他这副德性,然后说道: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吧?要是你以为我肯好心慢慢陪你学会规矩,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我们和他们同在一条船上……!」 室井颓然低头,挤出话语继续说道: 「不是因为有巨大兵器!要、要是他们在三重的事曝光,我们也会有危险。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掩护他们,提供协助……」 「……我看不出整件事的脉络。」 少女心浮气躁地皱起眉头。 「你真的有心让人听懂吗?还是没有?」 「他、他们……并不是三重的『军方』……」 「……你说什么?」 少女皱起眉头。 因为恐惧与冲击而呼吸紊乱的室井,吐出了话语: 「他们是三十年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军方』……!」 ● 那是玛莉出生前的事情。 滋贺区突然发生大规模致命故障,当时的政府基于事态紧急,火速通过特别灾害对策法案。甚至等不及派遣前往修理的『技师团』到达,就决定强制抹消。 那当然成为大问题,内阁被迫下台。但随着事后调查逐步进展,确定当时如果晚一步应对,影响更会扩及西日本所有区块。 结果,现在公认那是不得已的苦涩决断,甚至有人反而称许当时政府不畏牺牲果断应对…… 然而—— 「……那只是欺瞒而已。」 室井森胜声音颤抖,否定那段历史。 「当时,滋贺区在研究电磁技术。而且是大规模的国家计划……因此聚集了近一万人的军属技师。」 「电磁技术……!」 玛莉眼神严峻地低语。那项技术在旧时代理所当然地受到运用,然而在一切由齿轮运作的现代世界—— 「对……违反国际协定。然后在实验中产生的大规模电磁场从研究设施泄漏出去,造成都市机能发生故障。在派遣前来的『技师团』发觉这个事实以前,湮灭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就是那次抹消的真相。」 玛莉脸上失去表情了。 只有翠绿色的眼眸炯炯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知事的脸。 「抹消相关文件准备齐全。一切安排妥当,只要当时的官房长官签个名,随时都能够实行抹消。居民避难工作也在文件上伪造成大半平安逃脱。收容地点是——这里,三重。」 「…………」 「但是他们……那些被当成弃卒的技术人员幸存下来了。然后,他们利用本来只不过是伪装措施的『难民』户籍,定居三重。一切都在水面下安静地、迅速地进行。」 他暂时停顿,抬起脸来。出现皱纹的额头冒出涔涔汗水。黑色眼珠发出异样光芒,凝视着玛莉。 「……十二年。那就是他们支配三重的过程花费的时间。」 「为什么有必要这么做呢?」 玛莉低声问道: 「听从国家的命令从事违法研究。一旦事迹即将败露就遭到灭口。到这里我能够理解。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发事实呢?」 「……然后这次要他们连同三重一起沉入地底吗?」 室井深深叹气,摇头说: 「当初只为了隐瞒事实就弄沉滋贺。你怎么能够断言,当政府发觉他们还在人世时,不会再度弄沉三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那么武断的强制抹消怎么可能办到。更何况滋贺才刚崩落,那就更不用说了。」 都市即是国土。既然现代技术无法重建都市,抹消就意谓着丧失国土。为了隐瞒违反条约行径而让滋贺崩落,应该就已经是接近底线的选择才对。重点是,如果接连地抹消,各国自然也会严厉追究—— 听到玛莉的话,室井却歪扭着嘴唇。 「这个说法真是合情合理。但是我要告诉你『别说笑了』。你要亲眼看到滋贺被打落的我们、要实际被弄沉的他们相信政府那帮疯子的理性,拿自己和家人的命当赌注——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 玛莉没有回答。 室井抽动脸颊,情绪有些亢奋地对她笑了。 「我当时不过是一介议员助理。有次偶然接触他们的指导者,我马上就理解情况了,他们的存在迟早会曝光,三重迟早会沉没。于是我认为,在那之前,无论如何都需要能够与政府等交涉的『某种东西』。」 「……就是那个地下的巨大兵器……?」 室井点头。 「详细情形我没听说。但他们追求具体的『力量』——就算政府决定抹消三重、派遣『军方』前来,他们也能够加以对抗、击退的『抑制力』。」 听到这句话,玛莉依然表情严峻地瞪着室井。 「为了这个目的,甚至不惜掏空三重的钟楼吗?」 「光靠滋贺的残骸当作材料还不够……我是这么听说的。我们也判断这是不得已的措施。」 室井脸色苍白地断然表示。 玛莉眯起眼睛问他: 「作为抑制力吗?」 「没错。」室井喘气似地挤出话语。 「而且那也实际发挥了效果。几年前政府发觉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实际支配了三重、拥有强大军事力,总算是达到双方同意缔结秘密协定的目的。因为不用说战力,使用滋贺零件的那个兵器本身,就是过去政府非法抹消滋贺的证据。」 因此到今天都仅是持有不曾使用——室井进一步表示。 玛莉沉默地俯视着激动诉说的室井。 她能够理解室井的话。就算理性知道不可能被轻易打落地底,他们却还是无法相信。于是在恐惧驱使下,追求更确实的力量。 然而那是—— 玛莉说了: 「你说谎。」 「是真的!」 室井露出拼命的表情大叫。 玛莉凑近盯着他的脸看,缓缓地质问: 「既然这样,我问你。为什么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启动了?」 「……你说什么?」 室井愣怔地瞠大眼睛。 玛莉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继续说: 「我们亲眼在地下看过那个兵器了。那个兵器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启动。既然不打算实际使用,应该不需要那么做才对喔。」 「…………」 室井不说话了。那不是保持缄默。也不是谎言被拆穿而沉默。就只是惊愕地瞠大眼睛,宽阔的肩膀不停发抖。 「……——是吗?原来是那样吗!」 他突然颓然垂下肩膀。在玛莉与哈尔达的疑惑注视下,他就这么叹了长长一口气,无力地摇头。 「完了。一切都完了……」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自顾自地想通这整件事,你不想说明是吗?」 听到玛莉的问话,室井从喉咙发出咯咯笑声。 只见三重知事缓缓地抬起脸,正眼盯着玛莉看。他的脸色发白、畏惧地颤抖,只有嘴角嘲笑似地歪扭着。 「哈……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虽然闯进别人的屋子大摇大摆地大声嚷嚷,结果终究只是个千金大小姐吗?」 「——!」 他的污蠛惹得玛莉挑起眉毛。 站在室井背后的哈尔达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抓起他的胸口悄声说: 「喂,你少得寸进尺。嘴巴放尊重点。」 「你闭嘴!」 室井怒吼了。他剑拔弩张地来回瞪着玛莉与哈尔达两人,态度激烈到哈尔达不自觉放手。 「你们还不懂吗!那个兵器是本来绝对不会使用的抑制力!纯粹是用来回避抹消、进行对等交涉的保险措施!现在那就要启动了。笨蛋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呼吸一口气。 「——那就是交涉决裂了!政府想要舍弃我们。于是他们滋贺『军方』打算对抗政府吧。然后那都是你的错啊,玛莉·蓓尔·布列格!」 玛莉蹙眉。她无法理解这个唐突的指责。但另一方面,哈尔达似乎察觉室井的意思,稍微倒抽一口气。 「哈!这边这个小混混好像理解了。这是你阻止强制抹消京都、揭露所有情报的结果!你能够想像,政府、『军方』究竟遭受多少损失、失去了多少国际社会的信赖吗!?」 「————」 「于是那帮人有需要了,需要能证明那帮人存在意义的『敌人』!」 「——!」 瞬间,在玛莉脑中,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正在集中兵力的东京『军方』。为了对抗东京『军方』,准备启动巨大兵器的三重的——前·滋贺『军方』。至今明知道他们存在却视若无睹的政府,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动手击溃他们呢? 契机——就只有那起京都预谋抹消未遂事件。 那想要让京都连同两千万市民一起沉到地底的企图。之后,因为匿名(玛莉)告发,事件全貌完整公诸于世。 结果导致国家威信受创、市民对政府失去信赖、对企业抱持不信任感——该怎么做才能够最快速又省事地弥补这些伤害呢? 很简单——只要立下显而易见的『功劳』就好。对,例如歼灭暗中建造违反协定的兵器的叛军,这就非常合适—— 「你懂吗!全都是你这个家伙害的!」 室井连同椅子摇晃被绑住的身体,大呼小叫。 「反正那个情报泄漏也是你干的好事吧!自以为是正义英雄吗!落伍的臭小鬼。你干的事情,只是白白造成世界混乱罢了!」 「————」 「都是因为你多事,政府陷入绝境了!于是指称我们为恶,同时那帮人将成为正义!是你让那帮人编了这种剧本!是你!」 「…………」 玛莉没回答。原本雪白的脸庞变得像纸一样更加苍白,紧抿嘴唇。 知事从鼻子发出冷笑,讥笑她这副德性。 「但是,那帮人似乎也不明白。他们……我们这三十年来,究竟抱着什么念头过活。」 他歪扭嘴唇,继续说: 「我们一直抱着恐惧啊。什么时候政府会发觉他们,动手抹消……这三十年来一直害怕着这件事。饱受绝望与强迫观念折磨。最后创造出来的撒手锏,怎么可以只是威吓而已!」 玛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在三重最下层目击的那个巨大兵器。 那种东西一旦到处肆虐,将会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即使东京『军方』集结起来倾全力攻击,也不可能单方面歼灭那个兵器。 「……唔。」 玛莉压抑喘息,咬紧嘴唇。 眼前的男子不知道那个兵器的详细资料吧。但他熟知一件事,他相信一件事:设计、建造出那个兵器的滋贺技术人员,他们的恐惧与执念集大成所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好对付。他这么确信。 室井发出笑声,然后告诉玛莉: 「我想你已经明白我们为了生存必须做的选择了吧,自称天才的小姐。那就是顺着政府准备的剧本正面击垮政府。历史由胜者创造。他们会毫不留情地粉碎阻挡在前方的敌人,判定那帮人为恶,使我们成为正义。」 当然——他发出干涩的声音继续说: 「过程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损害。搞不好将有一、两个区块落入地底也说不定——但追根究柢说起来,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责任呢。」 玛莉没回答。她无法回答。猛烈的冲击致使她瞠大眼睛,手脚微微发抖。她吞下满口唾液,喉咙发出吞咽声。 「——就是你这家伙!」 室井大叫,语气透露出满腔憎恶。他的脸因为强烈愤怒与恶意而扭曲,瞪着玛莉的眼神充满怨念。 「至少当初!要是你这家伙闭上嘴巴乖乖死掉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啊,臭小鬼!」 ● 不知不觉间—— 一回过神来,玛莉便已经走在陌生的夜路上了。 那是一条没印象的路。穿过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小巷。没有人烟,远离嘈杂,连昏暗街灯的光芒都照不到。 为什么我会走在这种地方呢?玛莉这么心想。 在自己身后,哈尔达以同样速度跟着不停地走。 但她肩膀沉重、脚步迟缓。既懒得转头也懒得出声,玛莉吐出长长一口气。 记忆在质问途中中断。完全不记得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只不过看哈尔达什么也没说,就表示顺其自然解决了吧。 「…………」 作战成功了。 ——逼问三重知事取得情报。这个目的充分达成了。这个城市正在发生什么事、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想知道的事大致都弄清楚了。 但玛莉丝毫无法感到喜悦。现在的感觉,老实说——是残兵败将的心情。 「——」 玛莉停下脚步。 想要有所作为,就会产生矛盾。 如果向左旋转时钟,产生的抵抗将会影响整个结构导致故障。 对,玛莉好歹知道,世界不是光靠劝人为善就能够运转。尽管如此,至今她至少尽自己所能,追求能够以自己为荣的生命意义。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吗? 拯救京都、揭发恶行、得寸进尺、彻底惨败、害死直人了。 然后报应就是现在即将演变成东京与三重的战争。 ——不能放着不管。 玛莉非常自然地做出这个结论,但疑问也同时浮现。 ——该怎么做才好? 做自己相信正确的事,结果却是这副德性。根本找不了借口。原因全在玛莉身上。所以玛莉必须负起责任才行。怎么做?负什么责任?怎么做才扛得起?这种情况,到底—— 「是要我怎么办才好……」 她的嘴里吐出泄气话。 ——下雨了。 才见滴滴答答地下起微温小雨,就立刻变得大雨如注。玛莉没有躲雨,杵在原地。 「——不怎么办。」 哈尔达说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内疚的事情吧。那个知事的话是诡辩。追根究柢说起来是谁的错?那当然是最初弄沉滋贺的政府才是元凶吧?」 「是呀……这点事,我当然知道。」 当初在滋贺进行违法研究的是政府。为了隐瞒不法而抹消滋贺的也是政府。不选择告发这种正当手段是滋贺难民的自由,也不代表三重就可以拿这点当理由建造违反国际协定的兵器。然后拯救京都不可能是错的,之后的暴料也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啊。 所以,玛莉·蓓尔·布列格对这个情况——没有任何责任? ——没那种事。 「可是,我不能放着不管。」 就算在陷入现状的过程之中,玛莉采取的行动没有恶意,但玛莉的行为牵涉其中。这要玛莉怎么能够装作没看到呢? 「不是这个问题。」 哈尔达口气冰冷地否定。 「这件事的规模实在太大了。早就脱离你这个钟表技师能够处理的范畴。」 「那种事……!」 「不然你要怎么办?泄漏这个情报?我敢打赌,那只会导致政府提早行动而已。说起来这本来就是缺乏证据的天方夜谭。政府不管怎样都有办法开脱。顺便还可以这么告诉你喔?『当初抹消京都也是基于同样理由』,之类的。那帮人想必会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因此下了苦涩的决断』这种鬼话吧。」 「既然这样……!」 玛莉转头瞪着哈尔达。 哈尔达没有丝毫动摇,迎视她的视线。然后开口: 「既然这样要怎么办?暗中阻止吗?怎么阻止?对方是政府与双方的『军方』,再加上五大企业之一。现在的你能够做什么?」 他的口气平静,甚至略显和蔼。 「你有自己是死人的自觉吗?说起来,本来依你的身分,现在应该在京都乖乖当学生直到风头过去才对喔?」 「那你要我怎么办嘛!」 玛莉激昂地大叫。 「你要我默不作声、置身事外看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吗!?」 「那也是一个选择。」 哈尔达轻轻吐一口气,点头了。 「政府要动用东京『军方』毁掉那个兵器。只要那件事成功,政府就能够挽回最起码的信赖吧。说穿了就是一无是处的家伙要和无可救药的家伙自相残杀。袖手旁观的确算是可行的作法。」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玛莉这么问道,哈尔达耸耸肩。 「我这个人不擅长开玩笑。」 「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地下兵器……看到那个,你真的认为凭东京『军方』的力量有办法压制住吗?再加上还有昂克儿在喔。万一那个兵器和initial-代号y系列同时袭击东京,你还是认为打得赢吗?」 「或许打不赢吧。」 哈尔达二话不说地点头。 「就算是这样,有任何问题吗?不管政府是赢是输,那是重要的问题吗?或许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能够反过来利用剧本——所以又怎样?我们没道理要因此伤脑筋吧?」 玛莉大叫了: 「会有很多人死掉的!」 「是啊。」 「那种兵器到处肆虐,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收场!无论输赢,都会有都市受到致命损害!」 「我想也是啊。」 「到时候——到时候会比之前的京都死更多人啊!」 「小姐所言甚是。但我要再重复一次,那是蠢蛋干蠢事的后果,不是无力的小丫头该感到有责任、不知所措的事。」 玛莉说不出话来,当场倒退。 她无法理解哈尔达的话——不、不对。她能够理解。至少,她的理性承认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就算无能为力、就算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那都不是玛莉的责任——他要表达的是这件事。 「别开玩笑了!」 玛莉咬紧臼齿怒吼了。受伤的自尊淌血疼痛。她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连我的责任都要剥夺吗! 哈尔达呼吸一口气,放松了表情然后摇头。 「并不是开玩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大小姐。既然你那么讨厌我的意见,唉……那也无所谓。我就听从你的判断。」 那么——哈尔达发问: 「要怎么办?」 玛莉无法回答。 不怎么办。根本没有玛莉能做的事。那种事,玛莉自己最清楚。掌握自己的性能与自己的极限。在这个基础上化不可能为可能,这是玛莉的作风……但是现在这个状况,没有任何可行办法。 「————」 玛莉自然而然地弯下膝盖。 她当场瘫跪下来。地面的积水渗进内裤非常不舒服,但那无所谓。 她只知道心中的重要理念快要扭曲,整个人站不住。 玛莉咬紧嘴唇。 她体会到无力感。她现在理解,就算不屈不挠、自尊自重、做正确的事,依然有无法达到的理想。 尽管如此——她觉得,只要和直人在一起,就能够超越某种极限。如今害他死去,如此渺小的自己能够做的事,根本一样也没有。 「……不对。」 这是……这种想法是在找借口。 她用紧握的双拳捶打地面。 水花和泥巴溅起。麻麻的痛楚贯穿手臂。 ——别搞错了。 有他在又能怎样?到底把他当成多方便的魔术装置了? 将自己无法理解的才能当成魔法或奇迹,下场就是这副德性。 不能放弃。就是死也不能放弃。 但是,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任何事。 ——思考空转。 雨势变强了。 光线不佳、视线不良、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身上,身体愈来愈重。 只有再也无法朝任何地方前进的自己,还待在这里。 「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就像那个知事说的,要是当初自己乖乖死掉,情况就会变得比现在好一点吗? 他们为了无聊的面子问题,意图抛弃两千万人的性命。自己抱着必死的念头拯救那些人,结果这次换成更多人即将因此丧命? 「这算什么……」 玛莉无法理解。 ——总是有人来扯后腿。 既正确又错误,正义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被没有丝毫信义与诚心的恶意轻易扭曲。只有符合自己期望的事情才是真相,剩下的都只是谎话连篇。 ——自己根本不曾对此感到疑问。「事情就是这样」,她至今都抱持这样的理解与心理准备。即使感叹也不会改变,她至今都同意那就是自己生存的世界。 不过,其实…… 自己从小时候就一直觉得…… 这种世界很恶心,教人烦躁。 玛莉小口喘气,仰望天空。 从大楼与大楼的缝隙间透出来的狭窄灰暗天空。 下个不停的雨打在脸上,从眼角沿着脸颊流下。 至今一直深藏在心里、不该说出来的话从嘴里吐露了。 「……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价值?」 玛莉自知这种想法正是一种傲慢。 一介渺小人类质问世界的价值也只是显得滑稽。她心知肚明,那是需要许多人一边哭泣欢笑,一边慢慢地解决改善——属于这类的问题。 ——吃屎吧。 玛莉已经厌烦了。她受够那种漂亮话了。 修修补补、苟延残喘的时钟机关之星——但在上面生活的众人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吧? 将它——将这样的世界加以翻修,那又怎样? 强行让寿终正寝、早已死亡的冰冷星球持续运转,超越这项奇迹,一晃眼过了一千年。 结果却是这副德性,人类究竟稍微长进了几分呢——? 玛莉浑身失去力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就在这时—— 啪铿。 身旁的人孔盖发出格外轻快的声响打开了。 那是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穴。 一名长相不怎么起眼的少年从那里采出头来大叫: 「呜哇,可恶,居然下雨……是怎样,一钻出下水道,这次竟然换成被雨淋吗!」 「就想成是冲掉脏东西,多少能够转移注意力吧?当然如果这是维修不良造成的雨,我倒是想请管理者埋进土里,以负起弄脏我衣服的责任。」 「………………………………………………………………………………………………」 这是幻影吧——玛莉这么认定。 似乎是理性消失,甚至开始看到幻觉了。玛莉,蓓尔,布列格终于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吗? 眼角余光好像捕捉到眼熟到不行的少年与少女从洞里慢吞吞地爬出来,但这也是幻觉。是不存在的妄想。或者是大雨的错。 ……因为这绝对很奇怪。 「——话说好闷热!既然下雨了,至少气温也下降一下啦!真是的,三重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 「直人阁下,因为下雨的关系,难得的星期天却看不到我穿泳装的模样,这点是如此遗憾——」 「啊————!还有这件事耶,可恶!惨到家了啦!啊,不过现在——嗯?啊,是玛莉。糟糕,还是别跟她扯上关系吧。」 「直人阁下,难道您终于学会『记取教训』这项高等技能了吗!」 …………而且还幻听。我就算再落魄也该有个限度吧。沉浸在这种一厢情愿妄想的废人end也太不像话了。就算舍弃布列格这个名字,也没有舍弃自尊。就算再难过、再悲伤也要积极向前,就算输了也要干脆——不对。 玛莉憋气。 手撑住地面,脚使力。关节放软,以全身肌肉为弹簧,吸收雨水而变重的身体往上弹跳回旋! 使出浑身的力量,朝应该不存在的幻影使出压箱绝技的回旋飞踢—— 「——噗呸!」 「直人阁下——!你竟然如此冒犯,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吧,玛莉小姐,既然你那么想被碎尸万段,请务必由我——」 「慢着、慢着!两边都不要那么激动,尤其是大小姐,神智快恢复正常!」 「呜嘎啊啊————————————!」 玛莉抓住痛得快晕过去的直人,发出怪声。 总觉得白忙一场的种种情绪化作洪水冲昏理智,不过双手抓住笨蛋感受到的确切触感,总算说服玛莉接受事实。 「——既然你还活着,就不会赶快滚出来露面吗!?」 「唔、唔恶……——你、你不要开玩笑!我才刚回来而已。」 「少罗唆,不许回嘴!」 「直人阁下,请稍候。我现在马上就将这只疯狗彻底解体。」 「就叫你们不要那么激动了!」 ——看来这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 时钟指针往回拨二十个小时。 直人清醒时,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视线范围昏暗。似乎是在一个格外宽广的空间。距离天花板的高度不只几百公尺而已。这样简直就像户外一样…………咦,户外? 记忆串联起来了。 与昂克儿交战,之后自己被琉紫抱住,就这么掉到深不可测的地底。 直人回想到这里,一道说话声从头上呼唤他: 「您醒来了吗?直人阁下。」 稍微转动脖子,就看到琉紫的脸凑近看着他。然后直人终于理解他现在的状态。 他正枕着琉紫的大腿。 一得知这点,总觉得就这么起来实在麻烦且可惜,于是直人轻轻点头闭上了眼睛。 全副神经集中在头下面——大腿的柔软触感上。 「我看您好像累了,请躺着听我说。现在我们在三重的都市区之外,大深度地下层内。本来这个地方等同于宇宙空间,依直人阁下这具脆弱至极的血肉之躯,十几秒就会致死——」 「呜咦咦咦咦咦咦!」 直人仓皇地跳起来了。 就算再怎么舍不得琉紫的大腿,也不能当作没听到这句话。 「糟、糟糕,不赶快回去会死——咦,奇、奇怪……?可是早就过十几秒了吧?」 直人拍摸身体这么一问,琉紫就点头回答: 「——是。照理说是这样没错,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带似乎维持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倒是直人阁下?您不是察觉这个事实才下了那个指示的吗?」 「咦?没有啦,我只是发现再下面好像还有立足点。于是我就想,既然下面还有一层,就算掉下去也没关系吧。」 就只是这样——直人本来正要这么说,却闭上了嘴。 凝视着他的琉紫脸上失去表情。琉紫就这么顶着一张如能剧面具般的冰冷表情,淡淡地开口: 「直人阁下。」 「……是。」 「我发现,直人阁下虽然位居人类顶点,因此相对看来是世界第一聪明的人物,但可悲的是从绝对观点看来却是蠢得无可救药。」 「呃、呃……」 「我就简洁说明吧。这里是超过一千年前建造的采掘用立足点遗迹。」 「立足点遗迹……?」 直人茫然地复述,张望四周。 他聚精会神地仔细观察昏暗的空间。然后确认这里是无数通道形成网状之处。虽然破旧,但是修补得很牢固。 总觉得——直人隐约联想到建设途中的工地。或者是大得荒唐的复杂攀爬架。 琉紫等直人理解之后,继续说: 「时钟机关之星,是使用地球内部的地函当作原料建造的。为了采掘地函,当然结论就需要立足点。这些立足点同时也转用为改造行星时的基础骨架——遍及行星全土的地下。」 「呃,那是……」 「如今行星改造完毕、各都市正常运作,这层并不受时钟机关之星的环境操作机能保护。」 「意思是……?」 直人当初以为大深度地下层有立足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还判断那里是人类可能生存的地方,但其实这个判断不过是直人的误解造成的错误认知—— 「是的。」琉紫点头告诉他: 「讲白点就是差点没命了。我想只能庆幸运气好。这都要归功于我平日累积了连天使都会自惭形秽的善行吧。」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解到自己的行动是玩命冒险,直人发出尖叫了。 事到如今才冷汗直流,心脏剧烈跳动。 琉紫冷冷地凝视着惊慌失措的直人说: 「直人阁下。返家以后,我会连同课题外的知识更加严格教学,请您做好心理准备。您虽然拥有稀世才能,却还是得具备最起码的常识,不然会极其危险,这是我的判断。」 「是……真的非常抱歉。」 直人俯身低头,磕头谢罪。 不过——直人歪头。 同时冒出疑问: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例外? 他一问琉紫这个问题—— 「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整修过这里吧。」 「是谁?」 「不知道。但恐怕和那个丑陋的巨大兵器有某种关系吧?」 「嗯。」直人点头了。 那个奇怪的东西和那正下方的异常现象,的确不是毫无关联吧。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很新。 虽然已经老朽,却不像是一千年前的东西。再加上这里不是全暗——也就是有光线。虽然光量朦胧不可靠,但本来应该是一片漆黑的地方设置了灯火齿轮。 「这也就是说——」直人呢喃着。 「有人在维护这个地方罗。是用来建造那个巨大兵器的搬运通道,还是……算了,虽然不清楚,但总而言之——」 直人竖起耳朵倾听。 「总之,得回去上面才行。」 既然有人维护,当然应该有出入口才对。还有回去地上用的升降机。 然后,直人凭着听觉找到应该前往的地点。 「在那边。好像还满远的。」 直人转头这么说了。 「机械运作声集中在一起……而且好像有人在。」 琉紫点头说: 「那么我们走吧。请抓着我的手,直人阁下。」 两人手牵手,慎重地走过老朽化的昏暗通道。 只要凭直人的超感觉与琉紫的高性能感测器,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会行动不便……尽管如此,只要一脚踩空,这次真的会掉到万丈深渊。 两人提心吊胆地赶路。 通道复杂交错,有时才滑下斜坡,就突然变成平缓上坡,没有一定规律。 尽管如此,只有方向不会弄错,就这样前进了一个小时多以后,通道就像从树木的枝叶来到树干一样变宽了。修补程度也随之变得更加仔细坚固。 休息一下吧——直人正要这么开口。 就在这时,光映入直人的视线范围。方向稍微偏离目的地。只见从天花板洒落许多道光,直直射向深不可测的地底。 「……那是什么?」 直人歪头疑惑。看样子那好像是巨大建造物。而且不是一开始就建造成那样,简直就像是倒塌的建筑物刚好卡在这些网状通道上…… 直人一边感到疑问,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马上就得到答案了。那是—— 「都市……应该说是中心支柱吗?」 更正确地说,是中心支柱的残骸。 可想而知现在并没有运作。里面似乎也被掏空大半,竖起耳朵的直人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支柱内部的空洞。 身旁的琉紫偏着头说: 「从方向判断,是遭到抹消的滋贺区吧?居然会停留在这个深度,可见重量相当轻呢……虽然那个都市本来就像只有洞而已。」 「只有洞?」 「因为在旧时代是坐拥日本最大湖泊的地带。对,据说面积高达六分之一是湖,剩下大部分都是偏僻乡下,是既不起眼又定位尴尬的地方都市。」 直人半瞪眼,看向琉紫。 「……我问你,你跟滋贺有仇吗?」 「不?并没有什么过节。就只是我的纪录这么记载而已。」 琉紫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否定,继续说: 「用机械化加以重现的时候,滋贺区被规划为西日本一带的水源都市。恐怕就是因为滋贺区被抹消,才导致三重的气候变得如此闷热吧。」 「啊——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玛莉好像讲过这样的话。」 直人点头,看向滔滔不绝地解说的琉紫。 「不过话说回来,琉紫你知道得还真详细耶?」 「是。既然您忘记了,那么非常遗憾地,我还是再做一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自我介绍——制作我的人,就是设计这座行星的人物。」 「啊,对喔。」 直人点头,心想难怪她这么清楚。 「——」 「……嗯?怎么了吗?琉紫?」 发觉琉紫陷入沉默并凝视着他,直人问道。 「是……是关于昂克儿的事。」 琉紫这么说。 她面向直人的正面,并拢指尖深深低头行礼。 「请接受我迟来的道歉,对不起。」 「咦……?等一下,琉紫,你突然这样是做什么?」 「我害直人阁下陷入莫大危险。虽然我的粗率与不成材妹妹的无礼,是绝对无法补偿的过失……不过还请直人阁下原谅。」 直人愣怔地张大嘴巴。 琉紫依然深深低头,看不到她的脸。但看到她紧握裙子的拳头与稍微发抖的肩膀,直人慌张地说道: 「不要这样。抬起脸来啦,琉紫。」 「…………」 「听我说,我完全没生气,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 「——倒是啊,琉紫。再怎么说,说她『不成材』就太可怜了喔?至少昂克儿说过希望你阻止她的。」 直人这么说,口气爽朗、丝毫不以为意。 听到这句话,琉紫抬起脸。美丽的金色眼眸睁圆地说道: 「——您听到昂克儿的声音了吗?」 「嗯?喔,这个嘛,大概吧?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 直人一点头,琉紫就稍微放松了表情。 「说实话,我非常惊讶。因为那孩子在我们姐妹之中,是最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孩子。」 「嗯?我不这么觉得耶。」 「不。像直人阁下这样在人类社会孤立、沟通能力要打上大大问号的人物,能够办到这点,堪称是奇迹般的伟业也不为过。」 「请不要这样,我要哭了。」 直人发抖表示「对不起我就是孤僻」,琉紫蹙眉继续说: 「不过,既然那不是昂克儿的意志,果然是……?」 「啊——……嗯。我猜是那个面具有问题吧。就只有那个面具发出格外难听的『声音』。昂克儿的『声音』好像是被那个压制了。」 琉紫听了直人的话,垂下眼帘。 双手交叠在身体前方,像是在忍耐般握拳,琉紫简短地放话。 「——不可原谅。」 「是啊。昂克儿是无辜的。怎么想都是让她戴上那种鬼东西的人不好。找到凶手以后,一定要要求谢罪与赔偿,直到对方哭出来为止。」 「那当然。」 琉紫笑咪咪地露出圣女般的笑容这么说了。 「从脚趾开始剁碎。等到连骨髓都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该生下来以后,再处以名留人类史上、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残忍公开处刑。」 「……还请千万自我规范血腥画面好吗?」 直人战战兢兢地补上这句话,琉紫对他微笑点头。那是无法断言yes还是no模棱两可微笑。 「……算了。还是前进吧。」 之后两人边走边穿插几次休息,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乍看之下,那是宛如废墟的『城镇』。 在采掘立足点上堆积废料,构成粗糙简陋却样样齐全的住家。耸立在中央的高塔延伸到遥远的上方,看样子似乎通往天花板——三重市的都市底部。 ——但是,杳无人烟。虽然痕迹显示过去有以数千为单位的人类在此生活,但现在不管哪户人家都布满尘埃、呈现半倾颓朽坏的状态。 看过几户人家以后,琉紫说: 「根据合理推测,恐怕是先前遭到抹消的滋贺区的幸存者住在这里吧?」 「被抹消却还能幸存……这种事有可能吗?」 「我看是相当幸运吧。或者是不幸透顶也说不定。」 琉紫感叹地吐气了。 「……不过,居然在这种地方建造城镇幸存下来。人类的生态似乎比我想的还要顽强呢。」 「虽然俗话说随遇则安,不过我还真不想刻意住在这种地方啊……」 直人一边搭腔,一边竖起耳朵。 在这座荒废的无人废墟城镇——确实听得到唯一一个人类生活的声音。 直人找到那个声音的约略位置,问琉紫: 「怎么办呢,琉紫?」 「就打听看看吧。虽然当一个人沦落到在这种地方独自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肯定是人生失败组,连交谈的价值都没有,不过或许能够得到操纵昂克儿的不肖之徒的线索——而且对方只有一个人,怎么样都有办法对付。」 「……嗯,总之友善一点好吗?」 听到琉紫暗示了讲求实效的手段,直人背脊发寒地这么说了。 两人穿过废墟『城镇』,走向中央的高塔。 不久来到一间小小的小屋。和其他住家一样,是用废料盖的工棚。但入口附近没有尘埃,从小屋背面还传来小型发电机的低沉运作声——有人在。 直人随便敲了两、三下门,扯开嗓门说: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有事想请教一下~」 从门后传来说话声回应。 「……是谁啊。来做什么?」 那是沙哑至极的老人嗓音。 「我们是迷路路过的人。想问您怎样才能回去上面。」 「………………」 经过相当长的沉默之后,老人说了: 「……门没锁。可以进来。」 直人和琉紫面面相䝼,然后下定决心缓缓地开门了。 一进门就发现,屋内就如同外观那样狭窄拥挤。 天花板很低,光线昏暗。疑似用废料做成的架子排满整面墙壁,杂乱地塞满旧书与纸张。视线稍微往旁边转,就看到简单的厨房与小小的床。这是一间足够一个人独居的住家。 然后房间中央,在灯火齿轮的灯光照明下,可以看到一名壮硕老人坐在摇椅上的身影。 他的肩膀很宽,骨架很壮,在枯槁的皮肤下,经过锻链的肌肉覆盖全身。 不管是蓬乱纠结的头发,还是包住下巴轮廓的短胡须,都是接近灰色的白色。不过那个颜色让人联想到丰富的阅历,更胜于衰老的印象。 老人用手肘靠着摇椅的扶手托着脸颊,目光如炬的铁色眼眸看着进入屋内的直人与琉紫。 他敲了敲大腿上阖着的厚本精装书,同时说: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啊——这个嘛,不小心就,呃~」 直人含糊地支吾其词,琉紫从一旁接口: 「我们从都市底部坠落了短短三万零四百二十五公尺的距离来到这里。」 「对对对。呃……总之,就是那种感暨?然后,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去呢,可恶。一切全部都是那个叫玛莉的地雷女害的,臭瘟神。」 老人似乎充满疑心地看着两人,最后缓缓地摇头。 他佣懒地呼吸一口气,告诉两人: 「……回不去上面的。」 「啊——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要知道我身负着赶快回去救昂克儿这个女生的使命喔?」 「这里是已经被放弃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搬空了。就剩下我以及少数生产设备而已。通往地上的升降机已经停用了。」 「那就再启动一次就好啦——倒是老爷爷,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在我们拖拖拉拉的时候,昂克儿会——!?」 直人突然一口气喘不过来。他眼前发黑,脚站不稳。琉紫扶着差点倒下的直人身体说: 「直人阁下。虽然这里确实有空气,但氧气浓度极其稀薄。就算直人阁下已经从人类毕业、是等同于神明的存在,但目前还是人类,尚未进化成没有氧气也能生存的高次元生命体,因此最好再冷静一点才能够免于一死。」 「会、会死吗!?」 直人受到打击而瞠大眼睛。 琉紫温柔地抚摸直人苍白的额头,继续说: 「……上课后辅导,被玛莉小姐极其自作主张的个人因素拉来三重,就这么侵入军事设施,与昂克儿交战,坠落了三万公尺以上的距离,在稀薄空气中持续行走——直人阁下这种限定发挥在变态欲望上、尤其是发挥在对人偶的爱方面、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已经充分感动了我,还请您稍事歇息。」 「……既然要让他休息,就让他睡那张床吧。」 老人这么说。 琉紫不发一语地看向老人以后,轻轻点头了。她抱起浑身无力的直人,搬到房间角落的床上让直人躺下。 确认直人直接睡着以后,琉紫重新面向老人—— 「那么,换我代替直人阁下发问。」 「……」 「您是哪位、在这里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兴趣。但是直人阁下有该做的事,我则有义务用上我所有机能完成直人阁下的心愿。而且这个地方对健康也不好——」 随着琉紫淡淡地陈违,她的裙摆出现黑色镰刀。 刀尖有如盯上猎物的蛇般弓起。 「该怎么从这里回到地上,请您尽速提供情报。我会以我所有的知识与能力问出答案,就算要带给您世上所有的苦痛也在所不惜。」 「原来如此,你是initial-代号y系列吗?」 ——镰刀飞驰。 黑色镰刀的刀刃不偏不倚地抵住托腮的老人的脖子。 「真是替主人着想。」 老人苦笑吐气。尽管处于随时会被取下首级的状况,从他的眼神却看不到恐惧。 琉紫问道: 「您究竟知道什么?」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简单说就是你们与『那个』交手之后活了下来,掉到这一层吧?而且毫发无伤——能这样的自动人偶就只有你们而已。」 「……」 「听说日前在京都为了回避抹消,布列格家的千金大显身手。我猜,你就是传闻中她所拥有的壹号机吧?」 琉紫不回答,金色眼眸警戒地眯起。 「既然您知道这么近期的事情,看来您不是在人生路上失败、自以为是隐士的家里蹲呢。」 「那个说法也不算错。我的确是失败者。」 老人继续说: 「通往地上的升降机是真的停止运作。虽然只要输入动力就能运作了。」 「那么,就请你那么做。」 琉紫这么命令。 老人则是保持微笑,告诉她: 「只要你愿意听老人家聊几句话,我就这么办。」 ● 「——于是我们就这样回来了。」 直人这么总结。 为了避雨,四人回到玛莉与哈尔达在无人旅馆借用的房间,互相交换情报。 先听直人说法的玛莉茫然地说: 「这么说来,原来你当时并不是打算送死吗……?」 「嗄?送死?我吗?为什么?」 直人一愣,玛莉就支支吾吾地说: 「没有啦,就是,我以为你是要牺牲自己掩护我们……」 「你在说什么?」 直人立刻断然否定,继续说: 「就说了我只是想阻止昂克儿而已啦。应该说我怎么可能为了救你这种地雷女而选择送死?哪里竖起这种旗标了?要是我死了,不仅琉紫会伤心,也救不了昂克儿,就常识判断,谁都没有好处吧?我说玛莉,你该不会……是笨蛋吧?」 「————」 换来直人的怜悯视线,玛莉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说得也是。」 哈尔达小声呢喃。玛莉听到这句话,转头发出宛如从地狱深处响起的声音问他: 「哈尔达……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早就发觉了吧……?」 「不,我之前并没有确切证据喔?」 被瞪的哈尔达摇摇头,继续陈述: 「实际上,掉到大深度地下层会死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只不过,这个小子会挺身救大小姐这件事教人存疑也是事实。」 「既然这样,为什么——」 「这种话,当时的你听得进去吗?除非实际确认直人还活着,不然这种话连安慰都称不上吧。当时我认为说了是火上加油,于是选择沉默……」 「——」 玛莉沉默,然后心想。 当时的确是有想不通的疑点:哈尔达对直人他们掉下去这件事莫名冷静。但玛莉以为,那是他身为退伍军人经过充分训练与实战锻链的士兵精神使然…… 玛莉懂了。 也就是说,只有玛莉一个人像小丑一样起舞。那些绝望、苦恼、眼泪、呕吐、磨损的心、认真面对眼前事态的反复思量,这些全部——全部都是乌龙的误会、滑稽的独角戏。 ——好,杀了他们。 玛莉这么静静地下定决心。 除非把所有相关人士沉到地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然就无法挽回自己粉碎的尊严……! 「你们几个……」 玛莉幽然地站起身。 然而,但是,直人无视眼前的玛莉,在地上摊开地图。 然后他说: 「总之,先不管这件事,我们去东京吧。」 「——咦?」 听到直人的话,玛莉停住不动。 玛莉还没说出自己这边得到的情报:包括滋贺区遭到抹消的真相、三重与东京的对立、以及现在随时会发生战斗的情势。 可是为什么却——察觉玛莉的视线充满疑问,直人回答: 「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昂克儿护卫那个巨大兵器,然后昂克儿本来在东京对吧?既然这样,动起来的那个兵器的目的地就是东京——我是这么想的,不对吗?」 「是……没有错。」 玛莉半是目瞪口呆地叹气。 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他的思考总是径自推演,完全无视于细微末节的证据或状况。 「……那么,你去东京想做什么?」 「嗄?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救昂克儿啊。听到那么可爱的自动人偶在『求救』还能说no的家伙,神经有毛病啦——太离谱了啦——」 ……这家伙果然是笨蛋吗? 玛莉揉着急剧疼痛起来的太阳穴说: 「……你们刚从地下回来可能不知道,那个兵器打算袭击东京喔?」 「这个嘛,毕竟那是兵器啊?我想也是有那种目的吧,所以?」 「『所以?』——你这个人实在……」 「就说了,昂克儿在向我『求救』喔?不然就顺便阻止那个巨大兵器。救出昂克儿、打爆巨大兵器。这样一切就会圆满收场了吧?顺便再揪出幕后黑手或最终头目,反正那类的也在东京吧。就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解决掉不就好了?」 「…………」 玛莉深深叹气,摆出一张臭脸。 哈尔达从旁边插嘴: 「……我跟你说,直人。讲起来容易,实际该怎么做才是问题。我们有办法阻止那个动起来的兵器吗?」 「所以接下来才要思考方法吧。」 直人不以为然地这么说。 哈尔达摸摸下巴,淡淡地继续说: 「东京正集结『军方』,三重正启动巨大兵器。就我的预测,大概会是三重先发制人吧。所以在东京严阵以待是不错,但这些家伙一旦在东京打起来,东京会遭殃的喔?」 直人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那么,就来思考不会导致东京崩毁的手段。」 「这么一来,不光是巨大兵器,连东京的『军方』也会变成敌人喔。」 「那帮人本来就不是自己人了。只要妥善利用就好了吧。」 「这么一来,这次换——」 「够了!吵死人了!全部一起设法解决不就好了吗!」 直人激动地大叫了。 他朝哈尔达与玛莉宣泄想法: 「不管罗哩罗嗦地讲再多道理,结果要做的事都一样吧!至少不管何方神圣说了再有道理的话,我就是一点都不想放弃昂克儿,怎样!要是敢妨碍我,就连大总统我都把他大卸八块!」 「————」 玛莉无法回答,直人继续强调: 「所以?结果你们到底想怎么做?如果只会罗哩罗嗦地列出『办不到的理由』夹着尾巴逃走,那才是连笨蛋都会做的事情吧!你说啊!?」 他宛如挑衅的语气,惹得玛莉情绪沸腾。 一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怒吼反驳了。 「——不要小看我!」 翠绿眼眸染起火焰,她顺着冲动大发豪语。 直人与玛莉对峙,面对面互瞪。 「你在对谁说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谁理你啊,呆子!你『现在』是只会讲丧气话的扫把星地雷女吧!」 双方一步也不退让。 灰色眼眸与翠绿眼眸之间迸出火花。 「明明就没有具体想法,就不要一厢情愿地痴心妄想!」 「『现在束手无策——。如果这就叫作具体想法,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嗄?你说谁束手无策了!不要擅自决定!」 「哦,是吗?在我看来,你从刚才就一直这样找借口喔。」 玛莉激愤地伸出双手,抓住直人的胸口。 「————」 她正要破口大骂,却把话吞了回去。 玛莉近距离看着灰色眼眸。 从他的眼神明确感受到失望之意,玛莉顿时激动得身体发烫。 屈辱使肩膀发抖。激愤灼烧内心。 被骂嚣张是无所谓。吵架的感觉也很新鲜。表达敬意可以免了。恶言恶语则是是彼此彼此。 但是,尽管如此,绝对—— 唯独不能忍受被这家伙怜悯——! 就在这瞬间—— 宛如划破黑夜的雷光般,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我——!」 自己曾经像这样,和这家伙互瞪,然后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曾感受到的、深信不疑的、然后竟然不小心忘记的话语。 那是界定了玛莉·蓓尔·布列格这个人的,唯一一句荣耀的话语。 翡翠眼眸炯炯发亮,玛莉呐喊出来: 「——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直人则是稍微展露一抹微笑,同意她: 「——没错。这样才对,不然你就只是『普通的』地雷女吧。」 玛莉突然发噱笑出来了。 「呵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的直人、哈尔达、琉紫都呆若木鸡地看着玛莉,玛莉却不怎么在意。 怎么会这样呢。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居然直到现在这一刻才想起。 玛莉说了: 「来确认吧——你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喂。」 「——同时是比我要有救得多的笨蛋。」 玛莉立刻插入这句话,然后吐气。 琉紫从一旁夹杂吃惊地对玛莉说: 「你竟然难得说了让人全面赞同的话——你是撞到头了吗?玛莉小姐。」 「是呀,感觉就像是被铁锤打到头一样。笨蛋还真不错呢。」 玛莉开心地、愉快地放松姿势耸耸肩。 ——玛莉同意。 人类这种东西或许就像琉紫说的,只不过是笨蛋。 世界或许就像自己不小心吐露的丧气话那样,根本没有价值。 可是,那又怎样呢? 「简单说就是世上只有笨蛋。统统都是不合理、不讲理的任性生物——尽管如此还是要爱你的邻人,话是这么说的,对吧。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价值,但确实有意义。」 这是因为,虽然价值由他人认定,但意义却是靠自己去认同。 所以凡是人都是为了寻找自身诞生的意义而活。 ——至少,见浦直人并没有弄错这件事。 玛莉告诉直人: 「ok,你说得对,去东京的确不错。我们就同时对上三重和东京,然后将一切加以逆转吧。」 「虽然我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不过要救昂克儿这件事,我是不会退让的喔。」 「我知道啦。不会偏离目的。你要救昂克儿,我要拯救世界。想做就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哈尔达插嘴: 「喂喂大小姐,我很高兴你恢复精神,但你想做什么?」 「那选用说。就是什么都做喔。」 ——没错。没理由要贴心地选择正当手段。不管本身有没有余力,玛莉都不会承认那种义务。 「误会可大了喔。我们不是正义使者——是恐怖份子吧。」 玛莉的思考以猛烈速度开始运转。 少女的娇小身躯随之散发出危险气息。 「我要反省——至今的我还不够豁出去。」 玛莉用力握紧拳头。 直人见状,退避三舍地小声说: 「奇怪……我该不会推了危险人物一把吧?」 「你放心,直人。多亏你从背后推我一把,我们将得到昂克儿喔。」 「我会尽量推。要不然我就开车从你背后撞下去吧,包在我身上。」 直人以光速改变态度。 哈尔达望着这幕,嘴角抽动。 「虽然我不晓得你们想做什么……不过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玛莉点头说: 「那选用问吗?就是要做不好的事喔。」 玛莉对着嘀咕的哈尔达微微一笑,重新面向直人。 「那么直人,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就好。」 「呃思。虽然我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问题?」 只见玛莉在眼前竖起食指: 「首先第一,从你的口气听起来,你好像认为有办法阻止昂克儿,事实上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 直人二话不说地回答。 但琉紫反驳他: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能够战胜那个孩子的机体——」 「没这回事,琉紫就办得到。不必我说也知道,我不会让琉紫坏掉,也不会破坏昂克儿。依照昂克儿的请求,救昂克儿。这点是绝对的。」 「没错。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罗。」 玛莉不问根据,换问第二个问题。 「下一个问题,琉紫和昂克儿。为了平安保住两人,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那选用说。我什么都愿意做。」 玛莉歪扭嘴唇一笑。 「——哈尔达,你听到了吧。录音了吗?」 「喔,是录了……」 「你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吧?你说了,你说了喔,既然说了就休想反悔喔。」 玛莉来意不善地逼近,直人稍微退缩,同时说: 「呃、呃……这个嘛,只要琉紫和昂克儿都能够平安得救,嗯,我什么都愿意做。只不过要我去死就pass了。琉紫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直人这么回答,琉紫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像要掩护直人似地走向前来。 「——当然,假使玛莉小姐期望直人阁下死亡、或是濒临死亡的状况发生,请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这次玛莉小姐思虑欠周地连累直人阁下,险些害直人阁下丧命,关于这件事,我也有一点想法——」 「请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死的。一个都不会,一个都不会的。」 玛莉放松肩膀的力量然后苦笑。 「就只是……这个嘛,直人。你的课后辅导下次预定上什么?」 「咦,上现代史,怎样……?」 「是吗?那么这样正好。那本教科书,等你回去的时候应该已经改写,已经没必要学了。」 「……嗯?」 「我要让你留名教科书。头衔大概是史上最凶恶的恐怖份子,懂了吗-」 「我问你。」哈尔达插嘴: 「卖关子卖了半天,结果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呢,大小姐?」 接到这个问题,玛莉面带笑容地回答: 「答案很单纯喔。」 她呼吸一口气。 「就是抢在三重的巨大兵器之前袭击东京喔。」 等三人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以后,玛莉继续说: 「根据我方收集的情报,与刚才你说的话,我大概猜到那个兵器的运用方式了。虽然如何将那么巨大的兵器运到东京,这点还是疑问——」 纵使具备再坚固的装甲,以那个体积在地上行进,将从三重到东京一路造成破坏,所到之处无一幸免。 到时候就不单是东京的问题。行进路线上所有『军方』都会展开迎击,要是战况失利,他国『军方』也会出动收拾局面吧。 重点是,即使是再强大的兵器,以那个体积,移动速度不会快到哪去。只要趁那个兵器停留在某都市上时连同都市一并抹消,那个兵器应该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遭到击沉。 也就是说——玛莉做出结论: 「那是在地下移动的兵器。之所以在地下建造,不光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机棚本身同时也是直接连结大深度地下层的起降坪喔。」 那同时正是三重『军方』的胜算来源才对。 可以想见在大深度地下层不可能布署军队。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料想到会有在地下移动的兵器。 一旦从地下遭到奇袭,不管『军方』在地上集结再多兵力都毫无意义。届时要不直接破坏都市,要不甚至是挟持东京全域的中心支柱当作谈判筹码都有可能。 「所以,我方要先发动恐怖攻击。」 「可是,恐怖攻击具体该做些什么?炸掉国会议事堂吗?」 直人面有难色地这么说,玛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 「笨蛋,做那种事没有意义吧。我的想法是要干一票更大的——我们要配合时机,控制东京的一座区块喔。」 「意思是……就像京都那时候那样吗?」 几个月前,为了拯救京都,直人与玛莉两人支配中心支柱的记忆犹新。 直人确认是不是要再做一次同样的事,玛莉点头。 「没错。这样就能够先疏散居民,而且只要放出假情报引诱,就能够诱导『军方』乃至于东京的『指挥部』。这么一来,军属技师一定也会发觉在地下前进的兵器才对喔。再来只要交给那帮人……输赢可是攸关到面子问题。」 「虽然想再研究一下细节……不过我大致了解你想做什么了。」 哈尔达这么插嘴。 「可是啊,大小姐。要实行这个计划,人手有点不够喔。而且也没时间从长计议,要是这样直捣黄龙从中作梗,不管哪方阵营都不会忽视我们吧。最糟糕的情况,昂克儿或许会找上门来。」 「虽然我正是期待这点——不过,没问题的。」 玛莉微微一笑,耸肩说: 「我想你或许知道,我可是有非常多可靠的朋友喔?」 「——摧残孤僻少年的心很有趣吗?」 听到玛莉那句话,直人乖僻性情发作,这么嘀咕了。 第4章 反攻者 00:00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六日上午十点三十四分。 三重区地下约七十五公里处的都市结构底部。 在地上居民绝对不会目击的那个地方,它缓缓地动起来了。 它是巨大的钢铁蜘蛛。 全高三百二十公尺、全长九百三十二公尺。体积大到让人难以置信它居然会动的物体,此刻正发出轰隆巨响迈步前进。 它从都市底部钻进大深度地下层——实际上的宇宙空间,摆脱重力的制约笔直往东前进。 前方是日本国首都圈——多重区块领域·东京。 步伐迟缓。 抵达目的地恐怕是一天半后的事吧。 但一边在时钟机关之星——飘浮在宇宙的空壳内部爬行,一边准确地潜行逼近猎物使出致命一刺的它,难保不会破坏这座星球,毫无疑问是极为危险的东西。 这只不祥的蜘蛛不为人知地爬行逼近,然而一道影子暗中观察着它。 「动起来了吗……」 影子摇曳银发,这么呢喃。 「虽然这玩意儿丑陋恶劣得不堪入目……不过,的确是威胁呢。」 说出恶毒的话语之后,影子——琉紫眯起单眼。 确认怪物出动与其行进路线、速度以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静静离开了现场。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六日下午六点二十七分。 日本国东京,秋叶原区,靖国大道,有一座称为第四钟楼的建筑物。 基本上钟楼一律纳入『军方』管理下,但这里为了技术研究而成为少数例外,委托附设大学维护管理。 复数人影走在这所秋叶原技术大学的校地内。 他们穿着相同的蓝色作业服,推着推车载着大件货物,大大方方地穿过红色夕阳照耀的校园。虽然校内还看得到许多学生与教职员,却没有人留意走在校内的他们。 结果,他们在无人拦阻下,抵达钟楼的搬运通道。 那里设置了铁门与小间警卫室,一名稍微上了年纪的警卫,疑惑地凝视着这群推着大件货物过来的人。 领队的虎背熊腰男子笑咪咪地提高嗓门说: 「你好!辛苦了。平常总是承蒙关照了。」 「是、是啊,承蒙关照……请问,有何贵事?」 警卫一含糊回应,壮汉就露出牙齿浮现爽朗微笑,从夹在腋下的公事包取出一张文件。 「我们是精工货运的人。今天搬运新的观测器材过来。」 「咦?我没听说这件事……?」 「啊呀。伤脑筋,联络又出差错了吗?」 壮汉夸张地皱眉蹙额,然后小声抱怨似地说道: 「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些大学的学者教授,坏就坏在事务手续都不仔细处理……啊,没有啦,抱歉失礼了。」 「不会啦,我了解。」 看壮汉小声道歉,警卫苦笑着这么说了。 「八成是木崎教授吧?底下学生经常抱怨,那个人明明对学生很严格却丢三落四的。」 「唉,说起来是老样子就是了。」 壮汉躬身表达惶恐,指着递出的文件。 「听说木崎老师从今天起突然出差,联络不到人。因为老师想要一回来就马上动手工作,所以吩咐我们在老师出差期间将器材设置妥当……果然还是不方便吗?」 「嗯——……其实本来是需要教授提出申请书的……」 警卫轻声表达同情,然后点头了。 「不过你们的文件很正规,我就放行吧。等教授回来以后,我会提醒教授一声的。」 「谢谢您!嗳呀,您真是帮了大忙。」 「不会不会,工作辛苦了。我现在就开门。」 好心的警卫保持笑容,操作手边的按钮。 门打开,壮汉接过盖了章的文件低头道谢。 穿著作业服的一行人推着推车,进入搬运通道。 等完全看不见警卫室以后,壮汉——哈尔达发笑地说: 「——总之,大学警备差不多就是这样。汉涅斯老师。」 「简直难以置信啊,哈尔达老弟。」 回应他的,是在他正后方推着推车的男子。那名中年男子五官深邃、脸四四方方,看起来不苟言笑。 「就凭那么一张文件,一般会放身分不明的人进钟楼吗?」 「『军方』就不可能那么做。但普通人是用服装和态度判断对方的。像这样穿着货运公司的连身工作服随便哈啦几句,是不会那么容易起疑的。」 男子——汉涅斯听到这里还是一脸无法苟同的表情。 「不过,还真巧,教授刚好出差了啊?」 「喔,不是,那是请布列格帮忙安排的。」 「……你说什么?」 「毕竟地点是大学,不方便动粗。所以就随便安排工作请教授出差了。拜这之赐,这段时间进这座钟楼的人就只有我们而已。」 听了哈尔达的话,汉涅斯深深叹气,重复道: 「……简直难以置信啊。」 「虽然您以前和那个野丫头共事,不过我看您倒是满一本正经的。」 哈尔达扬起嘴角一笑,打趣地这么说。 但汉涅斯神情一愣,立刻回应: 「野丫头?就我所知,她应该是更认真、诚实,且优秀的女性才对?」 「……也是,语言这种东西真是不方便。」 虽然这段形容不尽然错误,但总觉得让人无法释怀。 呼吸一口气,摇摇头以后,哈尔达转变话题。 「总而言之,要是发生任何问题,我来处理,就麻烦几位老师专心作业罗。包含设置器材在内限时四小时,没问题吗?」 「那当然。我好歹也是一级钟表技师喔。你就信任我吧。」 汉涅斯——过去在『无国界技师团』担任观测班长的男子挺胸自豪。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苦笑,点头行礼。 「——那还真是失礼了。」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八日上午〇点〇〇分。 将在之后人类史写下重大一页的这天的稍早之前。 玛莉·蓓尔·布列格人在日本国东京的秋叶原区——第一钟楼。 几十名技术人员在和中心支柱同样填满齿轮的机械构造房间里忙碌工作。 ——为了实行玛莉的计划,要同步控制中心支柱与各个钟楼。 众人不眠不休地进行这项作业。 当然他们都不是平常负责维修这里的军属技师。 人种、性别、年龄层都不一样、服装或装备也缺乏统一感——更正,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所有人手上都戴着罗盘表。 那是身为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 拥有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 那是晋身全两亿名钟表技师顶点的勋章。 一般技术人员就算几百个人联手,也比不上他们其中一人。兼具这种才能与实力的规格外技术人员——其中一人大声呼喊: 「玛莉老师!」 埋首于工作桌专心写算式的玛莉抬起脸。 「是,请说。」 「三三四〇号至七九九〇号同步确认。以及全阶层连结检查完成。」 「——了解,已确认。辛苦了。」 玛莉一点头,换成盯着通讯器的另一名技术人员大喊: 「报告!第四钟楼通报,全阶层机能解放完毕。正将气温控制系统的管理员权限传送过来。」 「——了解,请回复对方。『就快到作战时间,完成最终确认以后,请立刻逃脱。』以上。还有将权限再传送到各钟楼。」 然后接连传来几项报告,玛莉一一确认、裁决指示以后,大口呼气。 她坐在椅子上用力伸懒腰,纡解紧绷的肌肉。 一名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从后面接近,对她说: 「总算是赶上了呢。」 男子动作优雅地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在桌上,继续说: 「是红茶。加了大量蜂蜜与牛奶——我记得您喜欢甜的东西吧?」 玛莉缓和表情,拿起那个杯子。 「谢谢您。康拉德维修士官长。」 「我已经不是士官长了喔,玛莉老师。」 男子——康拉德和气地订正。 「……也是呢。」 玛莉含住热腾腾的杯缘,垂下眼帘。 以前玛莉还在『无国界技师团』的时候,康拉德担任维修士官长,负责辅佐玛莉。他是老练能干的技术人员,在京都事件也留在危险现场帮忙到最后。 他在事件后退出『技师团』,转为自由钟表技师投身市井。之前帮忙调查东京『军方』可疑动向的人也是康拉德。 「最要紧的是作业顺利结束……勉强各位了。」 「别这么说。大家和您一起工作都非常快乐。而且实际上几乎所有钟楼都搬空了,做起事来也很轻松。」 「……虽然是一连串重大犯罪就是了。」 玛莉品尝香甜温热的红茶,暂时歇口气。 她思考着在场、以及在其他钟楼进行作业的这些技师的事。 他们绝大多数都和康拉德一样,以前是玛莉的部下,在京都事件后脱离『技师团』成为转战民间的一级钟表技师。 ——劫持都市机组,迎击巨大兵器的侵袭。 玛莉这项计划任谁听了想必都会嫌乱来,他们却二话不说地参与了。 这些人拥有贵重技能,想必能够得到任何想要的待遇与工作,却协助这种不仅没有丰厚报酬、甚至还是犯罪行为的计划。 因为受到玛莉·蓓尔·布列格的请托——这是唯一的原因。 回顾这项事实,玛莉重新怀抱着书之不尽的感谢与感慨,涨红脸颊。 「真的——非常感激不尽。」 这时,放在桌上的通讯器发出铃声。 玛莉一按下收讯开关,立刻传来说话声。 『——玛莉,准备好了吗?』 是直人的声音。他似乎有点激动,声调比平常还高。 玛莉歪扭嘴唇,对收音器说: 「——当然啦,你以为本小姐是谁呀?」 『就靠你罗,一级钟表技师。』 「那是当然的罗,也请你完成你的任务。」 『了解。』直人的声音这么简短回答,通讯就切断了。 看玛莉关掉通讯器,康拉德问她: 「刚刚是『他』吗?」 「对,是见浦直人。」 玛莉一点头,康拉德就夹杂叹息低声说: 「虽然前些日子也亲眼目睹,但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置信。光靠本身的听觉和那种程度的辅助器材,居然能够完全观测中心支柱与十二座钟楼……」 「不过,那是现实喔。」 直人听出秋叶原区的构造,由玛莉翻译画成设计图。 解析中心支柱与各钟楼的机能连结,再利用其中四座钟楼逆向操作中心支柱的机能,建构能够自由掌控操作气温与通讯网的系统—— 这项荒唐的作业本来要花上几百年才终于能够找到头绪着手,直人和玛莉却仅仅用了三天就完成了。 「如果中心支柱是都市的脑,钟楼即是内脏。打比方来说,这就像是要刺激脏器干涉脑一样……既然中心支柱和钟楼相连,就理论上的确不是不可能,不过……真的很惊人。」 当然这是在多达数十名的一级钟表技师协助下才能够实现,但是…… 康拉德发出低沉的声音呢喃: 「身为一介钟表技师,我同时也感到恐怖。」 康拉德本身是位居所有钟表技师顶端的一级钟表技师。 可以说他钻研、精通现在人类拥有的最新钟表技术。这不是自以为是,他的确拥有足以这么断言的实绩与经验。 就连他都完全无法理解的才能,却存在于现实之中。 「我怀疑,他……这项才能,真的属于人类吗?」 「他是人类喔。康拉德老师。」 玛莉立刻回答,垂下眼帘。 「他不是便利的神。也不是方便的魔法师。他是和我们没有任何不同、随处可见的普通笨蛋。」 「…………」 「虽然是笨蛋——至少在之前的京都以及这次的事件,和做这种事的那帮人的脑袋比起来,直人远比那帮人正常多了。纵使能力再异常——直人至少充满『人性』。」 绝非正确。不完全善良。不是真正万能。 无论是谁都一律无价值地出生,一边愚蠢犯错,一边却还是努力要得到人生意义而前进,如果这就是人类的生活方式的话…… ——那么见浦直人是玛莉·蓓尔·布列格所知,最充满人性的人。 康拉德凝视玛莉半晌—— 「——是啊。您说得没错。」 他静静点头了。 接着他忽然如临时起意般开口: 「话说,其实我从之前就一直这么想——」 「是?」 玛莉歪头表达疑惑,康拉德十足恶作剧似地轻声说: 「您太不擅长隐藏本性了。」 「咦……?」 玛莉发出呆傻的声音。 康拉德促狭地微笑,继续说: 「不过,我觉得您本来的样子要更加有魅力得多喔,玛莉老师。」 「——请、请不要调侃我!」 情同孙女的少女鼓起腮帮子,康拉德一边享受她的表情,一边转头。 不知何时,那些钟表技师停下手边工作望着两人对话;康拉德依序环视他们的脸,拍了拍手。 康拉德发出浑厚、沧桑的嗓音宣告: 「——各位,时间差不多了。大家一起来享受历史改变的瞬间吧。」 ● 日期从二月七日变成二月八日的瞬间。 日后称为『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同时成为同日发生之『二·八事变』先驱的事件揭幕了。 ——伴随着一名少年的号令。 以秋叶原区为中心,半径三十公里的范围内,有股激烈的震动扩散开来。 所有通讯设备停摆,内部的,共振齿轮。展开了设定之外的运转。 调整都市机能的中心支柱齿轮组,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动作。 那既非单纯的故障,也不是年久劣化所造成的运转不良。系统运作一切正常,就只是管理者切换成一名少女所建构的系统而已。 事故发生五分钟后。 完全落入他人控制的通讯设备重新启动。 无计可施地旁观事态如何演变的众人,透过电视和广播,接收犯人格外亢奋的『犯罪声明』。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还有既非绅士也不是淑女,愚劣平庸的普通市民们,晚安呀!周末的夜晚,在大家行乐之际打扰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从通讯器传出经过变音处理、宛如酒醉主持人的说话声,大声地响彻四周。 听到这些话,康拉德似乎很苦恼地皱眉。 「唉呀,我实在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 一旁同样抱头伤脑筋的玛莉叫苦: 「不……可以请您不要把那个笨蛋当成年轻人代表吗?」 因为玛莉及康拉德等人忙着建构系统分不开身,于是把犯罪声明交给直人随便处理,下场就是这副德性。 前所未闻、空前绝后的历史事件——相形之下事件犯罪声明却实在过于粗俗,就算玛莉这么后悔也已经于事无补。 「啊啊,可恶,之后一定要抱怨几句!——假情报传送得怎样了!?」 负责控制仪表板的钟表技师回答: 「很顺利!一百六十八条线路全部保持传送。没有被发现的迹象!」 「——了解。观测班,巨大兵器现在位置呢!?」 「现在在涩谷区底部行进中!对照『军方』行动预测,估计双方约五十六分钟后与敌方接触!」 「——了解。看来目前还算顺利。那么请准备启动气温控制系统!」 玛莉接连下指示,康拉德对她说: 「玛莉老师,接下来靠我们就够了。」 「……拜托你们了。那么,我按照预定与他们会合,进行下一个作战。各位请在作战结束后立刻逃脱。」 「了解。」听着背后这句齐声答复,玛莉抓起大衣与包包飞奔而出。 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冲上逃生梯来到钟楼屋顶。 微温的夜晚空气拂过脸颊。 灯火齿轮将重力转换为光,在灯火掩映下,夜空看不见星光。 看得见的只有银色月亮,和藉着月球引力运转的『赤道发条』而已。 从某个扬声器传来直人荒唐的『犯罪声明』。 玛莉大喊: 「琉————紫!」 「——犯不着怒吼,我早就来接你了,玛莉小姐。」 一道轻快的说话声从背后叫住她。 玛莉一转头,眼前是任夜风吹拂银发的自动人偶的身影。 「反而是玛莉小姐比预定迟到两秒。在些微时间落差就会直接造成危险的状况下,关于这次失态——」 「那你就赶快行动,把落后的时间补回来!」 玛莉怒吼,扑向琉紫。 琉紫明显摆出一张臭脸——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横抱起玛莉动身了。 她从屋顶跳起。 目标是在车站前的大楼屋顶上一个人发表『犯罪声明』的直人身边。那里是四人的会合地点。 琉紫抱着玛莉,在秋叶原街上疾驰。似乎是因为『犯罪声明』的关系,从脚下流逝的街道感受得到宛如屏息警戒的气氛。 「——唔,开始了!」 玛莉简短低语,竖起手指。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矗立在黑夜里的红色铁塔——旧时代遗物的东京铁塔逐渐冻结成白色。 「差不多要进入作战最终阶段了。」 之所以冻结粉碎东京铁塔,是为了作为全东京都看得见的、显而易见的威吓。 是夸示力量,证明秋叶原区确实遭到镇压。只要办完这件事,就会马上中断声明,进行下一步行动。 琉紫口气冰冷地继续说: 「更重要的是,我从先前就挂念一件事:敌方的行动似乎比预定快了两分三十七秒。」 琉紫稍微偏着头,视线望向远方。 玛莉顺着琉紫的视线看去,确认三架在黑夜无声飞翔的巨大影子。 「无声直升机……!」 那是载着强袭型自动人偶的军事兵器。三架都笔直地采取和我方相同的行进路线——也就是朝直人所在的大楼屋顶飞去。 关于直人的所在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故意放出真情报,会被锁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敌方应对比预定还快。 而且在空中飞行的无声直升机,与在大楼屋顶上反复跳跃的琉紫之间的速度差距,导致双方距离转眼间拉开。 ——这样下去,在琉紫到达前,直人就会遭到无声直升机攻击。 「再来是地上还看得到警备型自动人偶。」 一听从琉紫的话往下看,就发现警备人偶闪着红色旋转警示灯朝直人所在的大楼赶去。数量为十几具。 跟无声直升机比起来,威胁要低上几成,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忽视。虽然外观仿佛会走路的圆桶,但一具就足以轻松镇压血肉之躯的人类。 ——该怎么做? 就在玛莉皱起眉头烦恼如何应对时,琉紫小声低语: 「玛莉小姐。你有武器对吧?」 「咦?当然,我带着机械枪剑,怎样……?」 确认玛莉点头,琉紫淡淡地宣告: 「那么,因为我必须稍微加紧脚步,下面的乌合之众就交给你了。」 「咦?——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玛莉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抛到空中,她发出尖叫。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中,玛莉慌忙从枪套取出锚钩绳枪,发射。 靠绳索减缓速度调整姿势,翻滚着地。 另一方面,丢掉多余『行李』的琉紫加快速度追赶直升机。 「痛痛痛痛……那个臭人偶……唔!」 玛莉一边骂一边抬起脸,却倒抽一口气。 『『『发现可疑人物——』』』 警告音齐声响起。 她的着地位置,是在路上疾行的警备型自动人偶的正中央。 现在他们包围了装备火器从天而降的可疑少女。 「天啊……!」 玛莉慌忙从腰际的枪套拔出机械枪剑。 同时,确认对象威胁度提高的警备人偶,从躯干弹出镇暴枪的枪口。 『『『确认抵抗——进行镇压。』』』 「既然要放我下来,就挑好一点的地方放我下来啦,你这个破铜烂铁——!」 玛莉发出既不像惨叫也不像怒号的大叫,当场往后跳开。 随后,迸出枪声。 ● 之后—— 玛莉突破数次危险场面,总算将警备人偶全数歼灭。 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以后,她赶往大楼屋顶。 不理会那些被斩碎、坠落起火的直升机残骸,冲上逃生梯。 一来到屋顶,眼前是被解体化为废铁的自动人偶残骸、背对这边的哈尔达、以及不知为何趴在地上的直人与—— 「——唔。」 若无其事的琉紫。 发现琉紫身影的瞬间,玛莉随手发射机械枪剑。 子弹不偏不倚地袭向琉紫——却因为琉紫退后一步而射偏。 「……危险啊,大小姐。」 「哈尔达。」 玛莉一边呼唤冷汗直流的哈尔达,一边快步走近。 不同于内心怒火中烧,说出口的话语却冷漠不带情绪。 「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今天非得将她解体,做一番人格修正不可。」 哈尔达耸了耸肩,叹了口气。 「别开玩笑了,大小姐。你要我怎么办?」 「让你好好活用一下你的经验啊,设法使出你的海军格斗技巧,把这个没用的家伙抓起来。把她打坏也没关系。」 「我是陆军才对,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玛莉没回答哈尔达,直接将右手拎着的小型枪剑——机械枪剑一挥,让它变形为剑的模样。 「这个该死的没用家伙,在我被警备人偶包围的情况下,竟然丢下我不管,自己跑掉!」 玛莉终于忍不住粗声粗气。 她一呐喊就立刻砍向琉紫。虽然是符合军事训练指导的犀利斩击,不过琉紫踩着轻盈步伐闪过。 「哎呀,你原形毕露罗。」 「少罗嗦!」 「对平常总是以万能天才少女自居的玛莉小姐而言,区区一、二十具泛用型的警备人偶,应该没问题吧?」 「没这回事吧!?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现场呢!」 「怎么会——」 琉紫愕然地瞠圆双眼。 「……很抱歉,虽说我本来是想给予玛莉小姐接近底线的评价,但没想到玛莉小姐竟是弱到这种程度的超级小角色……实在很抱歉。」 「……我要打烂你!绝对要把你打烂……!」 玛莉让机械枪剑进一步变形,正要展开刀刃时—— 「安静——」 依然伏在地上的直人低声嘀咕打断她们。 三人听了之后倏然停下动作,默默望向直人。 直人将耳朵贴着屋顶地板,继续说了下去: 「不出所料,那群家伙朝着『指挥部』前进。」 玛莉心想,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聚集于中心支柱的东京,军方』在我方放出的假情报诱导下前往地下。照这样顺利进行下去,巨大兵器与『军方』应该就会在都市底部与敌方接触才对。 「自动人偶三千零二十一具,步兵一千七百六十五人。」 「……可以迅速调动的驻守部队,差不多是全员出动了吧。」 哈尔达边笑边搔着脑袋,玛莉则是边收起机械枪剑边说: 「不过,我们的位置也已经被锁定了吧?」 「有七个声音正毫不迟疑地朝我们而来,这次可不是无声直升机,甚至没有搭载自动人偶——是攻击直升机,他们是来真的。」 「在日本拥有的重装直升机里,这次要出动的是……ptk-a74罗。」 琉紫问道: 「威胁的程度有多高?」 「那是独立机动型的重装无人直升机,配备两座共振破碎炮……这样一口气来七架的话,不需要增援,就能直接把这个区块完全化为焦土。」 「那就开溜吧。喂,直人,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哈尔达一问,直人就从地上爬起来说: 「距离对方抵达大概还有……三百七十二秒吧。」 「那么,在敌人来临之前就快撤退吧,器材交给我来搬。」 琉紫将直人的器材叠起,轻松地搬了起来。 趁这段时间,直人从耳机拔下多余配线,再重新戴上。接着打开降噪的功能。 「……啊啊。」他大口吐气。 看着直人的样子,玛莉轻声地问道: 「直人,你还好吧?」 「……嗯,还好啦。」 虽然直人点头,但在玛莉看来只是逞强。 他的脸莫名地苍白,额头还冒出大颗汗水。 ——玛莉心想,果然没错。 不管看起来是多么异常惊人的才能,这根本就不是便利的奇迹。而是存在于相应代价之上的力量。 玛莉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直人表达关心似地说道: 「这果然还是造成你的负担了……」 「没这回事。是我自己的疏怱……抱歉。」 直人一边说,一边朝背后竖起大拇指。 「那栋大楼,好像有情色业进驻耶。」 「……啥?」 「一直吱吱嘎嘎、嗯嗯啊啊,旁若无人地吵个不——」 在听到最后以前,满脸通红的玛莉朝直人的下颚挥了一拳。 就在玛莉不发一语地踩着倒在地上的直人后脑勺时,哈尔达出声制止: 「喂,好了,大小姐。这颗脑袋可是关系着世界的未来啊。」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 「……唉呀,好痛,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 直人在玛莉脚下呻吟着,哈尔达叹了口气对他说: 「好了,动作快,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你放心吧,哈尔达。」 直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道,把脱落的耳机戴好,拂去衣服上的灰尘—— 「只要我们联手,哪怕是人口四千万人的都市,同样手到擒来。」 「……希望如此。」 哈尔达摸了摸光头,这么嘀咕。 然后四人从大楼逃生门冲下楼梯。 穿过坠落爆炸起火的直升机旁边,前往车站前的圆环。 站前大楼上的大型荧幕正播放着紧急消息,大幅报导着这件前所未闻的恐怖攻击事件。 在挤满避难群众的广场停下脚步,哈尔达说: 「那么,我和大小姐就按照预定,疏散各位老师逃脱以后在工作室等你们喔?」 「昂克儿就交给你们了。千万不要失手死掉了。」 「不用担心啦。」 直人微笑地简短回应玛莉的话。 但这时琉紫插嘴挽留: 「不,非常抱歉,能不能请玛莉小姐一起同行呢?」 玛莉转身歪头表示疑惑。 「——我也去吗?」 「琉紫?」 直人不解地问道,琉紫稍微垂下眼帘,神情凝重地说: 「我敢肯定,我不可能独力战胜使出全力的昂克儿。之前是直人阁下提示了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机会——要是直人阁下有个万一,我可能再也无法运作。」 「……」 「因此,我想请玛莉小姐同行,以备万一。」 这么说完,琉紫深深低头行礼了。 玛莉静静地瞠大眼睛。 那个琉紫,即使将毒舌回路纳入考量,还是无法否认她至今对直人以外的人都贯彻视同蝼蚁的态度,现在竟然会低声下气求人。 玛莉吞口水,然后缓缓地点头了。 「——好呀。虽然我不认为我有办法应付昂克儿,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我就陪你们去吧。无论生死都奉陪到底。」 「我称许你的决心,玛莉小姐。」 琉紫抬起脸,摆出正经的表情这么说。 玛莉转头仰望哈尔达的壮硕身躯。 「哈尔达,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是啊,而且还有康拉德老师在。那个老爷爷也不是外行人。不过是指挥作业员逃脱而已,就算少了大小姐一个人,总有办法的啦。」 「……你要是敢对康拉德老师出言不逊,小心我之后掐死你。」 玛莉凶狠地瞪着开玩笑的哈尔达。 直人从旁边疑惑地插嘴: 「我问你,康拉德是那个老爷爷对吧。真的不要紧吗?」 「对。别看老师那样——」 玛莉耸耸肩说: 「老师可是用一根螺丝起子,就能够应付一打轻装型自动人偶的人。」 「……what?」 直人惊呼,哈尔达进一步嘀咕说: 「老实说,我实在很怕那个人。他坚称他很熟悉我的义体构造,要赤手空拳制伏我不是问题,这点实在让人发毛……」 「……不不不不,你们是想要骗我吧?不然就是加油添醋吧?」 「是不折不扣的真话喔?」 玛莉斩钉截铁地断言。 直人露出打从心底怀疑的表情问: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不过『技师团』的人都是像玛莉这样的武斗派吗?」 「你想太多了。基本上是一群室内工作者喔?」 「……就是说嘛!」 直人松了一口气,玛莉继续说: 「只不过,毕竟修理钟楼是靠体力决胜负,大家都会多少锻链身体喔?顺便一提,教我防身术的就是康拉德老师。」 「……那种残忍的攻击是防身术?」 直人想起玛莉之前一瞬间击垮两名『军方』士兵的足技,吓得背脊打寒颤。 ——他觉得,那怎么想都是杀人技才对。 「况且——」 玛莉扬起嘴角说: 「和当地『军方』起争执时,至少要能够轻松撵死对——自卫才行。」 「你刚刚说了『撵死对方』对吧!?」 直人发出惨叫,玛莉只是笑咪咪地回以笑容。 之后,只有哈尔达告别,三人离开现场。 前往的是车站前的地下停车场。 为了审慎等待昂克儿,这个地点符合「足够宽敞、偏僻无人」的条件。 来到能够监视出入口的位置以后,琉紫轻声说: 「……真的会来吗?」 「会来的。」 「会来喔。」 对于琉紫的疑问,玛莉与直人分别出于不同确证这么断言。 「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在那帮人的剧本里面才对。那帮人是不可能预想到有人会劫持都市机能发动恐怖攻击的。这么一来,凡是涉及这次事件的势力都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忽视我们。其中能够与琉紫为敌的,就只有昂克儿。」 「……她会来的。为了见琉紫。正确地说,是为了请琉紫——破坏她就是了。」 直人眯起眼睛,凝视着琉紫的眼眸说: 「但休想得逞。我绝对会让双方都平安无事地结束对立的。所以,琉紫——拜托你了。你要阻止昂克儿。」 「是。既然直人阁下这么说了。况且——」 琉紫按着自己的胸口—— 「……伤害妹妹这种事,保守而言,我希望尽可能拒绝。」 她稍微垂下眼帘,说出真心话。 ——随后。 昂克儿从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堂堂现身了。 ● 灯光昏暗的地下楼层。 在远离地上的混乱、弥漫寂静空气的此处。 两具initial-代号y系列隔着三十公尺的距离对峙。 那是双方都能够一瞬间缩短间距的超近距离。 一方是身穿红白礼服的年幼少女自动人偶——昂克儿。 另一方是银发少女。身穿黑白礼服的自动人偶——琉紫。 虽然在她身后还有紧张地吞口水伫立的直人与玛莉,但昂克儿隔着面具的视线笔直看着长姐。 琉紫以平静的语气开口: 「你听得见吗?昂克儿?」 没有回答。 但琉紫不在意,继续说: 「我的主人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被肮脏污秽的机械束缚、心灵遭到践踏,虽然我痛切明白你的屈辱,但是——」 琉紫呼吸一口气。 「你休想要我破坏你,我坚决拒绝。」 琉紫眯起单眼,向持续沉默的昂克儿喊话: 「身为你的姐姐、身为主人的侍从,我要帮助你。是故,你也要战斗,昂克儿。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你要凭你自己的意志,守护你的意志。」 昂克儿不回答。 但挂在胸前的方块脱离链子,静静地飘浮起来。 琉紫上前一步迎战。 「我要上了。」 ——声音从她口中倾吐而出。 那不是平常宛如唱歌的轻快嗓音。 在公式化且机械化的语调中,从琉紫口中说出话语——更正,是发表宣言: 「定义宣言——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随后—— 至今保持沉默的昂克儿也同样泄露声音。 「定义宣言——i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变革开始。 在直人与玛莉的关注之下,两架initial-代号y系列闯入活在这座宇宙的人类绝对不可能知晓的领域。 「固有机能——【虚数时间】……进行启动步骤。」 「固有机能——【万华香匣】……进行变动步骤。」 这是双方的反叛主张。 确切表明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将要违背物理法则。 直人喘着气。 隐藏在琉紫体内、不同于这座宇宙的常识开始显现。 同时,齿轮的咬合声发出回响,啪的一声——就像是推倒骨牌一般,琉紫的黑色礼服变换了颜色和款式。变成一袭露出雪白肌肤、披着翻飞半透明薄纱、紧紧包住纤细身体的珍珠色结婚礼服。 金色的眼眸则亮起红玉般的光芒。 「——由第一钟表『实数时间』至第二钟表『虚数时间』,转换开始。」 「——敌威胁度,种别【伍】——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十二号。」 玛莉难以置信地吞口水。 刚才——昂克儿说了十二? 关于她的固有机能,玛莉一无所知。她无法像直人那样靠直觉掌握。但,尽管如此还是能够推测。 最初在三重地下遇到时,印象中她说了第三号。应该没错才对。假使那个用语是指能量输出功率或限制器,所谓的第十二号是—— 在战栗的玛莉面前,少女的模样逐渐改变。 飘浮在少女胸口的方块扭转,以追随光的速度开始回旋。 充满光泽的黑发染成宛如鲜血的朱色。纯白的甲胄不祥地膨胀,发光红线宛如神经般爬遍染成黑色的装甲。 在头上旋转的天使光环变成恶魔犄角。 覆盖少女脸庞的黑色面具,发出了宛如撕裂的声响。 「驱动——由普通运动转换为虚数运动。」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琉紫与昂克儿同时踏出一步。 这个动作不仅是座标变化上的前进,更是象征两具人偶产生变异,进入这个世界绝对不容许的状态。 虚构的时间发狂,无限的热量加速,现行的宇宙为之绝望。 昂克儿淡淡地提高音量: 「实行命令……宣言,眼前目标『琉紫』——破坏该对象。」 琉紫则是微笑以对: 「你尽管放马过来,『昂克儿』。我要在你身上烙印姐姐的威严。」 姐妹互相呼唤名字,重新面对面,然后—— 琉紫轻轻地提起裙摆行礼, 昂克儿一如猛兽般手脚伏地, 宛如婚姻的誓言—— 宛如悲叹的叫喊—— 两人说出世上最异端、最冒渎的终句—— 「——『相对机动』——」 「——『绝对机动』——」 下一刻。两具传说中的机体展开激烈冲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直人与玛莉已经无法掌握了。 ● 琉紫在虚数时间中疾驰。 在现实无限停止的时间——零与一秒之间的缝隙,她行走于这之间。 那是不可能存在于这座宇宙的架空领域。 物理法则失效的矛盾空隙。 只要她处于这个状态,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伤到她,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够逃过她的刀下。 但是—— 与她对峙的妹妹也同样是反叛这座宇宙、超乎常理的存在。 在虚构时间中,琉紫的攻击没有人能够观测,昂克儿却跳跃避开。 染血的朱发划出一道圆弧。 同时,昂克儿踏着空无一物的空间,挥舞右手。 装备不祥钩爪的巨大的手,欲将琉紫连同虚数时间一并撕裂。 「——」 琉紫脸上没有惊愕。她展现游刃有余的优雅身段,避开钩爪拉开距离。 这个程度在预料之内——不对,是已知。 就算琉紫能够超脱时间的制约行动,昂克儿还是能够靠蛮力追随。无限的热量使宇宙脱序,撬开时空间的缝隙。 琉紫在静止的世界之中优雅而艳丽地起舞。 昂克儿行使暴力侵略时间的变迁。 两具自动人偶分别采取迥然不同的程序,违逆正规『时间』。 琉紫举起手。 ——i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被期许成为侍从的她,拥有的武器是从裙子伸出的两对黑色镰刀。和被期许成为兵器而储藏无数武装的昂克儿比起来,琉紫堪称贫弱。 因此她自称最弱。自称是在姐妹之中最不适合战斗的机体。 但是—— 「那——并不意谓着败北。」 黑色镰刀遵从琉紫的意志,从左右挥开突击而来的昂克儿。 斩击迅速而巧妙。 保持端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切解体成碎屑,优雅至极、脱离常轨的两对怀剑。 但是锐利的刀刃遭到阻挡,发出清脆声响弹开。 「……!?」 琉紫偏移身体轴心,轻快地踏步旋转。 顺势化解昂克儿的突击。 琉紫确认:在镰刀被弹开的位置,空无一物的空中仿佛泛起波纹般荡漾。 飘浮在昂克儿头上的方块变形扭转。 「操纵空间吗……!」 那是昂克儿这项兵器的基本能力。她配合琉紫的镰刀,制造小范围空间扭曲当作盾牌。 琉紫的镰刀没有突破空间扭曲的能力。 「……唔。」 琉紫再度挥舞镰刀。这次是以预期对方会抵挡为前提的乱剑齐舞,以速度为优先增加攻击次数。 「——!」 但被弹开了。 伴随着昂克儿的无声之声,空间产生波纹,将琉紫的斩击悉数击坠。 琉紫怀着焦躁奔驰,昂克儿追上去。 双方的速度几乎不相上下——更正,琉紫比较快一些。 虚数时间使琉紫占了上风。 无论昂克儿再怎么加速追赶,她的能力,也就是操纵空间都会造成时间落差。证据就是她不使用照理说应该储藏无数的武装,操纵空间的能力仅用于防御。 也就是说——昂克儿必须靠一己之身解决琉紫。 但是—— 「——唔!」 昂克儿挥动钩爪。琉紫千钧一发地往右跳躲避这击。 但爪尖一扫过空中,此处的时空间就激烈地震荡扭曲。 同时,琉紫背后的汽车消灭了。 汽车炸得灰飞烟灭。不留痕迹。 昂克儿拥有的热量、足以撬开时间缝隙的能量,毫不吝惜地灌注在她的右手钩爪上。 ——只要其中一根爪子擦过,琉紫的身体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四分五裂。 没错。一己之身?封住武装根本算不上障碍。重点是琉紫的攻击无法突破昂克儿的防御。就算行动稍微迅速一点,迟早还是会耗尽发条能量而停止机能。或者是在那之前被抓到而化成粉碎。 那是结论——不久即将到来的决斗结局。 但—— 「一切按照预想——不对,是一切按照预定呢。」 琉紫抱着必死的决心闪避撕裂时空间的钩爪,小声这么呢喃。 她脸上没有恐惧。这是事前早就明白的事情。 ——三天前。 在作战会议上,直人与琉紫有过这样的对话: 「如果我和昂克儿正面交战,胜率是零。」 琉紫这么断言,直人面有难色地回应: 「并不是非赢不可喔?只要能够破坏那个面具——」 「那是同一件事,直人阁下。我和昂克儿的性能,在战斗这点存在着无法颠覆的差距。」 「……就算使用固有机能也一样吗?」 「是。就算开启虚数时间,昂克儿还是会靠蛮力追上来吧。那孩子拥有能够办到这点的无限热量。」 「既然这样,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看主人点头,琉紫问道: 「那是?」 「很简单。」直人回答: 「——只要拿我当盾牌就行了。」 「免谈。」 琉紫当场否决,瞪着直人。 「根本不值得考虑。您真的理解自己说了什么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有。只要避开战斗就行了。」 琉紫的视线温度依然在冰点以下,她告诉直人: 「我就直说了。比起直人阁下陷入危险,昂克儿失去自由根本无关紧要。就算东京因此崩落、上万上亿不如跳蚤的人类因此落入星球底部,我都管不着——」 对,那正是琉紫绝不退让的底线。 「——唔。」 琉紫蹬地跳起。 她用镰刀勾住天花板的管线,摆荡自己的身体。 因为这个举动,她再度惊险地躲过昂克儿的钩爪,免于破灭。 琉紫同时看向背后。妹妹的身影毫不停歇地来袭。她的身体储存庞大热量,光是存在于那里,就扭曲了周围的时空间。 那就像是起火般,不祥地笼罩着昂克儿的身体。 琉紫扭转身体,踢了天花板。 运用两对镰刀与脚在封闭空间使出三次元启动——动作仿佛弹珠台的弹珠般,要钻进昂克儿的攻击范围—— 但是,昂克儿不为所动。 方块呈现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变形。 「——唔!」 出现大规模空间歪曲。空间之网袭向琉紫。 伸长的其中一把镰刀被那张网抓住了。强震贯穿身体。落网的镰刀就像纸屑一样被捏烂,身体轴心偏移,然后被甩出去。 即将摔向墙壁的前一刻,琉紫用剩余的镰刀将损坏的镰刀斩断舍弃。变成这样就没用了,只是包袱而已。 姿势不再受限,琉紫对着墙壁垂直着地——立刻翻身跳起。 瞬间,琉紫当作立足点踩踏的墙壁整个爆碎。 ——琉紫回想。 「况且恕我失礼,就凭区区直人阁下舍命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类的肉体在昂克儿的力量面前,甚至无法构成障碍。」 接着琉紫低头,小声问道: 「直人阁下。您认为自己死了也没关系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直人轻松地哈哈大笑着回答: 「你错了,琉紫。我虽然要赌命,但一点也不想送死。我既没有打算牺牲琉紫,当然也不会放弃昂克儿。」 金色眼眸垂下眼帘,琉紫吐气。 她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奢望。坦白说是鲁莽的愚行。」 「这个嘛,或许是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会失败。」 灰色眼眸眨了几下,直人宣告: 「嗯——我不会死,昂克儿也不会杀我。然后,我相信琉紫一定能够顺利办到。况且————」 失去一样武器了。 这直接意谓我方的选项变少了。攻击的次数、回避的手段、容许的损害最低上限——也就是琉紫的生存机率降低了。 尽管如此—— 「没有——问题。」 琉紫燃起红色双眸,旋转时钟。 快速地。疾速地。迅速地——以及,更加灵巧地! 控制自己的身体。支配时间与空间。管理战斗过程。自己办得到这点,而且只要办到这点就能够获胜,琉紫这么理解。 拜大规模空间干涉之赐,失去了一样武器,但相对地争取到距离。 那虽然是微乎其微的时间,就算在这个虚数时间下也不满小数点以下——尽管如此那毫无疑问是机会。 琉紫看着昂克儿,就这么往后跳。昂克儿猛追不舍。 考虑性能或战力差距都没有意义。 因为自己的主人、因为直人说办得到。 因为直人说他相信琉紫的性能,所以琉紫相信自己的性能。 而且琉紫自己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妹妹。 ——她的主人说了。 「因为——昂克儿没办法杀害人类。没错吧?」 琉紫没否定这句话。 她只是面不改色地问道: 「……但是那孩子现在受人操控。」 「可是她死命抵抗。」 直人坚定不移地看着琉紫的眼睛断言。 「证据就是,当时在地下,昂克儿没有攻击我或玛莉。她的目标一直都是琉紫和哈尔达大叔。」 「她或许只是选择威胁度高的对象而已。」 「或许是那样没错。」 直人爽快同意,但马上摇头。 「可是我不那么认为。我有把握。为了证明这点、为了救昂克儿,我愿意拿命赌喔。」 况且——直人继续说: 「她说了,希望姐姐救她。」 「——」 「昂克儿无法杀害人类。所以只要拿我当盾牌制造破绽,琉紫一定有办法趁那瞬间破坏那个面具吧?」 被这么一问……琉紫没有回答。 依照逻辑思考,琉紫无法接受直人的计策。因为实在太危险了。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她也无法说谎回答说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才沉默。 直人仿佛看穿这点般微笑,然后告诉琉紫: 「嗯,那么——这是命令,琉紫。你要拿我当盾牌,拯救妹妹。」 ——到了这个地步,犹豫已经没有意义。 她测量距离。 确认自己、与自己背后、与猛追不舍的昂克儿、以及时机。 一边扭曲时空间一边突进的她,简直就像小小的流星。 「昂克儿。」 琉紫呼唤她的名字。 「我相信你。」 看不见妹妹被面具遮住的脸。 只有她的身躯化为破坏的化身逼近。 试算完毕。画出理想蓝图了。 琉紫微笑,稍微放慢速度。 只是这样,她就进入昂克儿的射程距离。昂克儿右手的巨大钩爪扬起。 能够打碎一切的一击挥过来了。 下一刻——琉紫往正上方跳。 那不算回避。以这个距离、这个时机,在滞空期间的一记回击,将会粉碎琉紫的身体。 但——前提是昂克儿保持加速。 琉紫跳起的瞬间,昂克儿看到琉紫背后的东西,当场僵住停止突进了。 她急剧减速。 就像燃料耗尽、炉心熄火一样,足以扭曲时空间的热量消失了。 那也就是——对这个虚数时间而言,相当于完美的静止状态。 琉紫妩媚地勾起嘴唇弯成一道弧。 「你——非常努力了。」 她伴随着称赞挥出镰刀。 一把黑刃化作无数刀光拂过昂克儿的面具。 阻止齿轮旋转、切断导线、就连一根螺丝都不放过,彻底将之解体。 最后,她打掉挂在金发少女头上的巨大钩爪,轻声细语地说: 「你就暂时睡一觉吧。直人阁下马上就会修好你。」 ——回归正常时间。 随后,承受不住失控的能量,昂克儿的身体摔飞出去。 ● 直人与玛莉无法观测在虚数时间发生的事。 因此两人能够理解的是,轰声与暴风与冲击、一瞬间重创地下停车场的破坏痕迹、耗尽发条动力的琉紫、以及伤痕累累摔飞出去的昂克儿身影。 仿造年幼少女的身体狠狠地撞上墙壁,直人惨叫: 「唔!昂克儿!」 他仓皇地冲过去,抱起那具一动也不动的身体。 昂克儿的状态,坦白说非常凄惨。虽然从俨然如恶魔的黑色模样恢复为最初的白色少女,但身体一眼就看得出受到严重损伤。 简直就像是猛烈撞上了倾卸卡车,或者是被巨大榔头敲烂一样。 实际上是因为急剧停止输出能量引发自爆。就跟强制关掉无限加速的引擎一样。足以撬开虚数时间的能量无处宣泄,结果反扑向昂克儿自己。 「啊……内、内部姑且还在运作……太好了。」 直人安心地松口气。他竖起耳朵听取昂克儿的状态,确认内部机件依然正常地保持运转…… 玛莉点头说: 「那么总之,你去帮琉紫上发条。这段时间我来帮忙急救。」 「唔、喔。拜托你罗,玛莉……」 然后玛莉利用琉紫重新启动前的时间,着手修理昂克儿。 话虽如此,目前没办法做太多事。 就只是简单检查全身,将以现在进行式造成各部负担的机件停掉而已。进一步的正式修理需要工作室的设备与直人的耳朵。 做完初步处置时,玛莉轻轻吐气了。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成功了呢。老实说,琉紫同意把直人当盾牌的计划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个琉紫,不可能同意让直人陷入危险。 不仅玛莉这么认为,实际应该也是这样才对。 当然普通自动人偶不会违抗主人的命令,但琉紫不受那种理所当然的约束。必要时,她能够无视直人的指令。 尽管如此,现实却是这样。 「……这全都是因为我相信直人阁下。」 一道装作置身事外的说话声从背后说道。 玛莉回头一看,上过发条重新启动的琉紫就站在那里。 「直人阁下在各方面都是超越人类水准的大人物——而这样的直人阁下说他相信我。那么我就有义务回报他的信赖。同样地,既然直人阁下表示相信昂克儿,我也不能不相信妹妹。」 然后,就结果而言非常成功。 虽然昂克儿伤得很重,但修得好。在本来绝对不可能获胜的战斗中反败为胜,达成目的,成果已经十分充足。 直人相信琉紫和昂克儿。琉紫相信直人的信赖,然后琉紫与昂克儿赌上性命回报他的信赖。 玛莉诚心觉得这项事实很美。 「……是呀,你们之间的关系令人欣羡。我对直人和你真的要另眼相看了。」 「我也要姑且感谢玛莉小姐舍命陪君子。对,信赖是一回事,现实上有疑虑又是一回事,果然还是应该事先做好保险措施才对。」 「……嗯?总觉得你这样拐弯抹角很奇怪?」 玛莉稍微歪头疑惑,丝毫没有察觉:在她无法认知的那段时间里,与生死交关仅有数公分之遥。 就在这时,拿下耳机的直人小声惊呼。 「哦……?」 「怎么了?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啦,总觉得地下传来很惊人的声响……看样子好像分出胜负了。那个巨大兵器的声音停止了。」 「这是好消息呢。不枉费我们搞了这么大的事件。」 这么说完,玛莉站起来。 「那么,总之还是先移动好了。赶快把昂克儿带回工作室修理吧。」 ● ——好困。 少女在甜美白雾中行走。或者是泅泳。 搞不好是飞翔也说不定。 一切都非常暧昧模糊、流动不定、不上不下、模棱两可——尽管如此,只有浮在眼前的光的一闪一闪模样,与胸口的暖意是确定的。 ——这是怎么回事? 曾经在某时某地,有过这样的感觉。 少女稍微烦恼了一下,然后马上就得到答案了。答案很简单。 是出生的时候。 在一间纯白、非常温暖、似乎很有意思的房间出生时,就是这种感觉。 那里有好几个人在,对她说着非常愉快的事情。 ——可是,奇怪了。 少女一点也不记得对方讲了什么。 明明听了非常好笑、开心、迷人的事情,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少女猛烈地感到悲伤,有点想哭了。 就在这时候—— 忽然传来让人莫名地觉得怀念的嗓音。 「——就说了,这个就是这样啦!」 「你不要闹了!上次是虚数机关,这次换永久机关吗!这种东西你要我怎么修理——跟这座宇宙找碴吗!?」 「啊啊,真是的,就说了那边不必修理啦!不是有零摩擦抵抗的擒纵机构吗?只要调整跟那边啮合的其他齿轮就行了啦!」 「你可以讲人话,告诉我零抵抗要怎么啮合吗!?」 ——明明觉得很怀念,然而却是陌生的嗓音。 尽管如此,脑中不知为何变得温暖,少女稍微开心了起来。 然后少女发觉有某种东西正确地啮合了,浓烈得仿佛能够掬起来吃的一团力量,从胸口深处扩散开来。 「够了!不然干脆我来修好了。来,螺丝起子给我!」 「啊!你、你做什么啦,我看你那个动作就觉得胆战心惊!哪有人这样拿螺丝起子的,喂,你想再弄坏一次吗!?」 「都是玛莉你拖拖拉拉的!」 「你——你这个……好啦!那就请你好好指示哪个部分要怎么弄。我会照你的话做。」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就是第四千零三十二万五千八百三十一根共振连结回路右边的三个机动装置!」 「要从哪边开始数才会得到那个数字啦!你再不收敛一点,小心我真的把你吊起来!」 ——真的很怀念。 扩散开来的力量遍及全身,原本模糊暧昧的事物渐渐变得清晰。 首先想起自己的名字。昂克儿。对,唯独想得起这件事。那是自己出生时,在大家祝贺之中得到的名字。 那是重要的——名字与誓言。 「追根究柢说起来!这个意义存疑理解存疑真相存疑的构造是怎么回事!?」 「那么,我就用玛莉小姐的遗憾脑袋也能理解的说法简单说明吧。」 少女眨眨眼睛。 少女知道这个声音。不会错的。是姐姐的声音。是确实非常怀念、能够清楚想起的家人的声音。是最亲爱的、真正深爱的人的声音。 「昂克儿的固有机能是『永久运动装置』。也就是驱动机体时,完全不消费自动上链得到的能量。那些能量会全部变换为热量,保存在这个方块里面。昂克儿操纵空间、储藏武装、以及召唤武装的能力,不过是利用这股无限热量的副产物罢了。本体的机能就只是单纯地『永久运作』而已。这样能理解了吗?」 「不能啦!你可以说明原理吗!?」 「……直人阁下,玛莉小姐的低能程度超越我的预测。请直人阁下出面说明。」 「——简单说,就是有这种东西。」 「鬼才接受这种说明啊————!」 ——噗哧一声,少女流露出笑意。 宛如舞台揭开布幕般,雾散去了。 重新启动完毕。各部正常运作。永久运动装置,通常模式运作。一切正常。 少女正确认知到自己现在不是作梦,而是置身于现实。 ——尽管如此—— 少女记得自己曾经有种怀念之感。就算在梦中,这颗心始终清楚记得,自己制造完成时的确也是这个样子…… 浮现这个想法的同时,昂克儿睁开眼睛了。 眼前有三张脸。 一人是非常熟悉的面孔。总是浮现微笑、但看得出现在很担心自己——排行最上面的姐姐,琉紫。 至于另外两人…… 「早,昂克儿。身体不要紧吧?」 「——应该没问题喔。大概。我猜。」 「你讲话还真没自信呢,自称天才的小姐。不过至少你坦率承认昂克儿的构造超出你的能力范围,唯独这点实属难能可贵。」 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声音。 尽管如此,两人给她的印象不知为何与记忆中的重要回忆重叠。 昂克儿正要开口,却稍微犹豫了。 她有点烦恼该怎么称呼才好。 ——啊啊。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她早就知道最贴切的美好称呼。 「——爸爸、妈妈、姐姐——早安。」 ……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说出口的瞬间,凑近看着自己的三人,脸仿佛抽筋般僵住了。 ● 在距离秋叶原相当近的地方,康拉德等人准备了藏身处。 那里也准备了齐全的工作室器材,将坏掉的昂克儿搬进那里以后,玛莉与直人联手花费了约三小时修理。 最后昂克儿顺利重新启动,然而听到她开口第一声—— 直人、玛莉、琉紫三人反应激烈地绷紧脸。 「……昂克儿的修理工作果然失败了呢。啊啊,我当初就再三强调不该让玛莉小姐碰的……」 琉紫夸张地泣诉哀叹,玛莉对她发火: 「那边的,吵死了!你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吗!?好死不死偏偏和这个变态被当成夫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屈辱!」 另一方面,直人半蹲迎合昂克儿的视线,柔声柔气地说道: 「昂克儿,听好喔~?仔——细听好罗~?哥哥我呢~品味没那么差。我的新娘已经确定是琉紫了。懂吗?品味很好吧?」 但当事人昂克儿愣怔地歪头问: 「不可以叫……爸爸吗?」 直人当场乐歪了,摇摇头说: 「不不不,你仔细听好喔,昂克儿。你可以那么叫。完全没问题。嗯。听到你叫我爸爸,老实说我兴奋得都发抖了!」 「呜哇。」 玛莉为之作呕,眼神仿佛看到不小心踩烂的蟑螂残骸一般。 但直人毫不在意玛莉的反应,继续说: 「但那是一回事,如果你叫这家伙妈妈的话,我就要被强迫中奖和这家伙沦为夫妻设定。你知道吧?我的新娘是琉紫才对,如果害我联想到和那边那个动物性蛋白质地雷女长相厮守之类的事情,总觉得好像会作恶梦一样,我的心会有点受伤的。这样你懂吗~?」 「——你搞清楚,会作恶梦的人是我才对。就算今后我要找男人玩,也绝对不可能会是你。」 「…………?」 昂克儿歪着头,一副不知道哪里做错的样子。然后她摇摇头,躂躂躂躂地冲向玛莉,直接紧紧抱住她。 直人发出宛如惨叫的呐喊: 「啊啊!你很诈喔,玛莉,太羡慕了,我们现在就交换!」 「吵死了,你不要靠近我,变态!」 玛莉边骂边皱眉头。 摘掉面具的昂克儿,那张脸怎么看都是稚嫩少女的模样。 就简单检视所见,运作没有问题。表情缺乏变化,以及语汇跟思考性能相形之下显得有点少,恐怕是她的人格设定使然。 但是在尚未完成主仆认证的状态下,这么黏人的态度实在奇妙。 本来自动人偶拥有『双亲』的概念就很奇怪了,更遑论※『铭印』现象,究竟是开什么玩笑?(编注:指某些生物在出生后,会紧跟着第一眼见到的较大型物体移动的现象。) 玛莉抱着昂克儿问琉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难道装了会把修理她的人当成父母的回路吗?廉价自动人偶就另当别论,initial-代号y系列难道会采用这么粗糙的主仆认证吗?」 「……不,这和主仆认证没有关系,似乎是记忆发生混乱。」 琉紫板着脸,再三强调: 「听好了,昂克儿?叫直人阁下爸爸就够了,这边这个只是附属品。」 「喂,嘴巴放尊重点。」 「换句话说就是直人阁下使用的工具之一,你懂吗?」 琉紫无视玛莉的抗议,这么解释提醒。——但是—— 昂克儿依然抓着玛莉不放,偏着头问: 「…………不可以吗?」 「~~~~唔!不是不可以喔!既然昂克儿想这么叫就这么叫,我完全不在意!嗯,这点小事就忍耐一下吧,孩子的妈!」 「呀啊啊啊啊!你不要讲这么恶心的话,变态!」 「噗哗!?」 直人正要连同玛莉一起抱住昂克儿,却被玛莉俐落翻转的一脚踹飞摔倒。 看直人趴在地上痛得扭动身体,琉紫目瞪口呆地说: 「直人阁下,我劝您还是不要太宠昂克儿比较好。该严格的时候就要严格管教好吗?」 「这样果然很奇怪!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玛莉夹杂惨叫地呐喊,抓住昂克儿的肩膀试图拉开。 不料昂克儿由下往上看着玛莉的脸说: 「妈妈……?」 「就说了我不是你的妈……」 玛莉为之语塞。 「…………」 玛莉俯视着那张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她的稚嫩少女脸庞。 那张脸并没有浮现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 「——」 ……唔,好可爱。 「不对,我不可以被冲昏头!我要恢复理智。」 玛莉慌张摇头,换个思考方式。这样会跟那个变态沦为同类。不能犯下这种教人质疑有无资格活下去的奇耻大辱。 玛莉思考应对方式,然后立刻说出口: 「总之,先完成主仆认证吧。这样一来,这个奇怪的铭印现象或许也会治好。」 能够改写认知最好。就算不能顺利改写认知,或许可以退而求其次,利用主人权限变更称呼。 「…………说得也是。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 琉紫点头同意玛莉的提案。 然后琉紫朝着抱住玛莉不放的少女,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昂克儿。」 「……?什么事,姐姐?」 「我要确认一件事。你现在没有登录任何人为主人吧?」 「嗯。」昂克儿点头。 「很好。那么昂克儿,我有个提议——」 说到这里,琉紫抓着领子拎起在地上痛得打滚的直人。「唔噎。」虽然直人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但琉紫毫不在意,把直人的脸抵到昂克儿面前。 「我来介绍。这位是见浦直人。是我现在的主人。现在的你有意登录这位人物当你的主人吗?」 昂克儿一愣,歪头纳闷。 她凑近看着直人痛苦难受的脸,然后问道: 「——爸爸想当我的主人吗?」 「哦——?喔喔,我要当我要当!是是是,超想当的!」 直人肯定昂克儿的问句。他举起双手表达强烈意愿。 「——嗯。我知道了。」 昂克儿一说完,就点头放开玛莉。 顿时—— 原本就面无表情的昂克儿,彻底抹除了所有意志表现的痕迹。 失去光辉、变得像黯淡玻璃珠的红色眼眸捕捉到直人的身影。 「……唔!?」 直人吃惊地倒抽一口气。 昂克儿没有对此做出反应,静静地开口: 「确认主仆认证条件——提问:『我是什么人』。」 宛如自动语音一般,极其机械化、毫无个性的嗓音这么发问。 目睹这个变化,直人与玛莉看向琉紫。 琉紫承接两人的视线,点头回应。 「这就是昂克儿的正式主仆认证手续。只要能够答出这个提问的正确解答,就会获得认可成为正式主人——虽然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答对就是了。」 「莫非……」玛莉问道: 「琉紫你知道答案吗?」 「是,我知道。」 琉紫面不改色地点头,接着说: 「不过,我想问我答案再解答也没有意义。借用玛莉小姐先前说过的话,这并不是容许作弊的『粗糙主仆认证』。」 「…………」 「另外,当然也不允许二度挑战。无论是谁,解答权都只有一次——如果答错,即使之后说出正确答案,一样再也无法通过认证。」 ……玛莉心领神会地点头。 「所以才使用了那个『面具』吧。」 玛莉一直感到疑问,为什么要跳过主仆认证,使用那种伪装成已经通过认证的装置,这下总算得到了答案。 「原来只是无法通过主仆认证吗?虽然就琉紫这个前例看来,我很怀疑是否会因为通过认证就无条件听从命令……」 话虽如此,总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管。 玛莉转头看直人。 「这个问题不能答错。直人,这时候要慎重——」 但是—— 在接受玛莉的忠告以前,直人已经正眼看着昂克儿直接回答: 「——昂克儿是可爱的女生吧?就常识而言。」 「拜托你听别人说话啊!」 玛莉夹杂着惨叫嘶喊,直人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种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昂克儿是萝莉型美少女。不然还有其他答案吗?啊,妹属性吗?」 ……这家伙没救了,得赶快想想办法才行…… 玛莉仰天呼号。心想:这么极其重要的问题,这个笨蛋竟然毫不掩饰内心欲望地回答了。 「……不,你要冷静,玛莉。失败的只有直人。我还没回答,应该还有机会才对……」 玛莉一边抱头懊恼,一边这么念念有词地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候—— 「——核准。」 伴随着淡淡的说话声,昂克儿的眼神重舍光辉。 「……嗄?」 玛莉呆若木鸡地瞠大眼睛。 「好耶!」 直人奋力摆出胜利姿势,身旁的琉紫满意地点头。 「顺利成功是再好不过。真不愧是直人阁下。居然即问即答,真是杰出。」 「天啊,咦咦!刚刚那样就答对了,是怎么回事!?」 「我想根本犯不着问是怎么回事,事情就如同玛莉小姐所见。直人阁下的解答正是预设的主仆认证密码,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不不不。 玛莉摇摇单手表达难以置信之意—— 「按照常理思考,那种问题,答案应该是从机体性能推测的『设计目的』、或是『y』留下的讯息吧!?」 那种仿佛是变态靠脊椎反射做出的解答竟然是正确答案,而且长年都没有人答对,这种事还有天理吗……? 但琉紫像是在嘲笑玛莉的话般说道: 「也罢,我看自作聪明的凡人的想法就只有这种程度吧。所谓的真理向来单纯,只有凭着真正的睿智才能够加以看穿。」 「就算是这样……答案竟然是『女生』?」 「昂克儿是我们姐妹之中,唯一明确地被制作成『兵器』的孩子。永久运作的无限暴力——这就是昂克儿的『设计目的』,但是,难道你真的认为让会直接这么回答的那种人通过主仆认证也无所谓吗?」 「这……」 玛莉为之语塞,琉紫保持浅笑继续说: 「再恕我不识趣地补充,直人阁下将昂克儿定义为『女生』的解答,是确实领会了『y』的讯息的答案。」 琉紫呼吸一口气。 「若要得到无限的暴力,就必须拥有不行使暴力的意志才行,就是这么回事。」 「…………」 「昂克儿,也就是anchor,意谓着加以限制的力量。只要参透了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用意,我想解答并不是那么不合理。」 完全无法反驳。 玛莉转头看向直人,抱持一丝怀疑地问他: 「你……回答的时候真的想到这么深吗?直人?」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愣住了。 「咦?并没有耶?」 ——就是说嘛。 在半瞪眼的玛莉面前,直人张开双臂开始阐迤: 「昂克儿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堪称惊人艺术、充满官能魅力,是可爱到无以复加、教人不能自拔的自动人偶吧?就算装了些夸张的武器,那又怎样呢?这点不是和琉紫一样吗?」 就在直人滔滔不绝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冷冷地说: 「——直人阁下,您居然花心爱上妹妹,真是胆大包天呢。」 「咦——啊,不,不是的!哎呀,虽然我的新娘是琉紫没错!不过这和那是两码子事——对,我是把昂克儿当成女儿看待!」 琉紫的眼眸失去光辉了。 「竟然对女儿起兽欲……看来终于病入膏肓了……」 「……啊,吃醋吗?琉紫小姐真可爱。」 下一瞬间,琉紫的殴击将直人击沉在地。 就在这时—— 至今保持沉默的昂克儿出声了。 「——请下命令。」 ● 「…………?」 直人露出疑惑的神情,从地上爬起来。 一收到直人的视线,昂克儿就重复说道: 「——请下命令。」 「昂克儿?」 「是——本机是l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主人,见浦直人阁下。已认知——请下命令。」 虽然不像自动语音那么夸张,但还是非常单调呆板的制式回答。 尽管没有表情的脸庞与语气和先前没有差别,但从现在的昂克儿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稚气少女的人格设定。 直人慌张地转头大叫: 「琉紫!好像不对劲喔!?昂克儿是不是发生错误了!?」 「那个解答果然是错的吧……」 玛莉小声嘀咕,直人对她怒吼: 「嗄!别开玩笑,不然你说那种问题还有其他答案吗!」 「不——昂克儿机能正常。直人阁下。」 琉紫这么说了。直人转头问琉紫: 「——唔,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个状态——通过主仆认证的昂克儿不许拥有『自由意志』。」 「————」 直人脸上失去了表情,与琉紫正面相对。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我也说过,昂克儿是唯一制作成『兵器』的孩子。如果使用上介入主人以外的意志,就不算是『兵器』。因此昂克儿设定成得到主人就会失去自由意志。」 「……那么,刚才你说不行使暴力的意志又算什么?」 「包含这点在内,一切都全权交给主人处置,这就是昂克儿。」 面对毫不掩饰愤怒的直人,琉紫淡淡地这么告诉他。 玛莉从旁插嘴: 「等一下。既然这样,未完成主仆认证的昂克儿处于什么状态呢?」 「尚未得到主人的昂克儿为了管理其战力,拥有用于找寻适当主人的自由意志。但在行使上拥有很大的限制。」 「什么限制?」 「昂克儿不能杀伤人类。就只有这样。」 ……玛莉点头表示理解。 在没有主人的状态下,一律启动「昂克儿的意志」这项安全装置,一旦找到适当的主人,就会扮演纯粹的『兵器』发挥机能。 那就是加诸于昂克儿身上的设定。 「……不过,本来在自动人偶拥有自由意志的时候就已经远远抛开常识,考虑到这点,这样的系统也未尝不算得当……」 「——得当?哪里得当了,开什么玩笑!」 直人激动地大叫了。 「我会救昂克儿,并不是想要什么『兵器』!琉紫,既然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直人阁下。」 看直人露出狰狞的表情,琉紫稍微垂下眼帘,轻声告诉他: 「我早就料到直人阁下会动怒。然而,您该不会忘记了吧?我和昂克儿是自动人偶。」 「…………」 「直人阁下是基于本身的信念,爱护拥有自由意志的我和昂克儿,这点我理解,但我们并不是人类。拥有固有的『机能』,具有明确的『设计目的』,背负不灭的『使命』。我们要得到主人,充分发挥性能,藉此确认出生的意义。」 「可是,既然这样,琉紫你……!」 「我生而为『侍从者』。使用方法和生而为『毁灭者』昂克儿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 直人一瞬间正要大喊……最后却没有喊出口。 他只是咬紧嘴唇,低下头像在忍耐些什么,然后轻声说道: 「就算是这样,现在是要我怎么办?」 「我相信,直人阁下一定能够妥善对待昂克儿。」 「…………」 直人没回答。 他低着头,看着下方握紧拳头。 看他这样消沉,玛莉战战兢兢地出声叫他: 「直人……?」 「——我不爽。」 「嗄?」 直人抬起脸来了。 他皱紧眉头,依序瞪着琉紫、玛莉、昂克儿后说道: 「……总觉得非常不爽。哪有这样的。居然说女生不需要那种意志,只因为她是自动人偶,这种话我听了超火大!既然我是主人,主人的命令要绝对服从,那么就给我乖乖听从命令。」 琉紫迅速回答: 「现在的昂克儿百分之百遵从直人的意志喔。」 「才不是那样!虽然是那样没错但我的意思才不是那样!啊啊,够了!总之,爸爸我不认同现在这个样子的昂克儿!」 玛莉看不下去,提高嗓门说: 「拜托你先冷静一下。你语无伦次喔?」 「少罗唆,笨蛋。」 直人简短地唾骂了一句,然后重新面向昂克儿。 他直直盯着那双红色眼眸,呼唤她的名字。 「昂克儿。」 兵器淡淡地回答: 「是——请下命令。」 「昂克儿想怎么做?」 直人询问。 兵器一瞬间停住动作,然后回答: 「——错误。命令内容不明了。要求详细说明。」 直人继续问: 「我要昂克儿自己告诉我,昂克儿想做什么。」 「是——就是称职地扮演『毁灭者』昂克儿,妥善发挥机能。」 兵器清楚地回答。 琉紫从后面平静地对直人说: 「直人阁下,我再重申一次,现在的昂克儿没有自由意志喔。」 「有的。」 直人简短地如此断言。 琉紫静静地问道: 「为什么您这么认为呢?」 「如果昂克儿没有意志,我应该早就被杀了才对。被那副『面具』操纵的时候,昂克儿应该一直在抵抗才对。」 从之前被操纵的昂克儿身上不断传来的那个『异声』,并不是普通的机械运作声。 那个『异声』证明昂克儿有意志。 直人记得那个声音,记得那个悲叹的呐喊。 那就是判断的根据。 直人依然定定地凝视眼前的少女,继续说: 「刚刚说的是昂克儿的『使命』,对吧。」 「是。」 「除此之外,昂克儿喜欢的事、想做的事是什么?」 「是——详细确认,那是要求公开关于昂克儿自由意志的资讯吗?」 「对!昂克儿的自由意志期望什么?」 「是——提出解答。现在本机的自由意志处于冻结状态。」 「ok,那我就下命令罗。解除冻结状态吧。」 直人说得一派轻松,兵器稍迟片刻后答复: 「……是的——详细确认,那是要本机按照自我判断行动的意思吗?」 「是交给昂克儿的自由意志判断的意思喔。」 「是——那是命令本机解除所有机能限制吗?」 「这个嘛,我想就是那样吧?」 「意即开放感情控制回路、解冻自由思考程序、许可提供意见——」 「对对对!全部都这样就对了!统统爽快地全部许可!」 「————」 「懂吗?昂克儿可以做想做的事。凭昂克儿的意志决定!」 随后—— 直人的耳朵听到昂克儿体内的无数齿轮重新组合。 那是既定规则改变的信号。 最初安排的命运遭到颠覆的声响。 在直人眼前,昂克儿的眼眸出现动摇。 她的嘴唇发抖,发出说话的声音。 昂克儿不由自主地发问。 「……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直人二话不说地回答。 「……真的、吗?」 「那当然罗。」 听到斩钉截铁的断言,昂克儿游移着视线。 在她仿佛烦恼着该不该说,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同时—— 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只有视线与语气的动摇传达出不安,她说: 「……希望、得到许可。」 「咦?」 「……我希望我可以哭,希望得到、许可。」 「那是……」 玛莉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明白,昂克儿所谓的可以哭是怎么回事。 但直人立刻点头回应。 他缓缓地摸着昂克儿的头,允许她: 「你可以哭喔。」 昂克儿的脸皱成一团了。 红眸的眼眶浮现豆大泪珠,很快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希望得到、更多许可。」 「嗯。」 「可以、摸你吗……?」 「可以喔。」 直人一点头,昂克儿就走近一步,战战兢兢地触摸直人的胸口。 昂克儿继续问: 「可以、道歉吗……?」 「虽然根本没什么好道歉的,但你想这么做就这么做。」 直人一允许,昂克儿就立刻把脸埋进直人的胸膛,发出呜咽了。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地反复说着「对不起」。 起初是安静的哭声,最后渐渐变成声音宏亮的嚎啕大哭。 玛莉看了这幅情景一眼,小声开口: 「欸,琉紫。」 「什么事,玛莉小姐?」 「我姑且问你,这个事态发展完全在你计算之内吗?」 玛莉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琉紫的眼眸。 玛莉的眼神仿佛要确认真伪一般,不过琉紫『一如往常』地微笑说: 「我先前应该说过了吧?我相信直人阁下能够妥善对待昂克儿。」 玛莉呼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垂下肩膀,双手环胸看向琉紫。 「琉紫,你这个人个性真差。」 「是,我认为像玛莉小姐这种缺憾的脑袋,会将我看成那种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意外地,琉紫并没有否定,她依旧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继续说: 「我是『侍从者』。不管是唠叨多话还是引导主人,都不是我该有的样子。我只是『相信』直人阁下不需要借助我的帮忙,自己就能够找到真理而已。」 ——事实上—— 直人回应了她的期待——仿佛以主人为豪般,琉紫露出笑容。 玛莉对此心服口服地吐气说道: 「我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之前一直都没问——你是以什么为依据,认证直人为主人的?」 听到这个问题,琉紫疑惑地挑起眉毛。 「——这就怪了,我记得我早就重申过不下数次——不,失礼了。我并不是对玛莉小姐和胸部一样薄弱的记忆力抱以任何期待。」 「————」 玛莉沉默地强忍愤怒,琉紫继续说: 「因为在甚至弥漫着悲怆之感的人类中,直人阁下是最优秀的人物。」 她呼吸一口气,微笑之后—— 「是因为我能够相信,直人阁下要前往的地方,就是我的『侍从者该前往之处』。」 抽噎的昂克儿断断续续地说: 「……我可以、不必再破坏——了吗?我可以、不必再杀人了吗?」 「对。不需要那么做!」 直人抱紧发抖的少女,坚定地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候——挂在昂克儿胸前的方块发出低沉声响扭转。 同时,空间浮现一片巨大波纹。 那是连接不属于这座宇宙的『武器库』的孔洞。 接着,就像之前昂克儿拉出自己的武装时那样,从那个孔缓缓地吐出某种东西,滚落在工作室地上。 间奏 空前破坏者 14:20 「……全身义体?」 玛莉花了点时间才发觉那是人类。 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全身机械化的关系。 纯粹是因为眼前那样东西已经不成人形。 到处缺损、断裂、破了大洞,模样凄惨,几乎呈现半毁状态。保留原形的就只有头和胸部、以及右手而已。 抱着昂克儿的直人愣怔地瞠大眼睛问道: 「这个随时会死掉的大叔是怎么回事?应该说他还真命大。」 「是没错,不过既然是第六代全身义体,我想还承受得住这点程度的损伤。」 玛莉这么说完,在倒地的义体男身旁蹲下。 她拆掉损毁零件,检查剩下的机件。 「嗯——……从这个特征明显的静音结构判断,我想是奥德玛制……就看起来的感觉不像市售品。可能是使用了机密技术的特制品吧。」 「啊~像哈尔达大叔那样?」 「差不多。不过哈尔达是布列格的第八代型。从这身残破不堪的样子看来,大概是与戴着面具的昂克儿交战过……」 玛莉侧眼看着抓住直人不放的红白配色的少女。 少女现在实在不像能够问话的状态。 尽管如此,从状况推测—— 「……这个人是被昂克儿操纵空间消灭以后,至今一直被『储藏』起来了吧。」 玛莉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熟练地动手开始修理。 删除多余机能,将未损坏的发条与最低需求的硬体介面连接到陷入休眠状态的脑壳。 直人望着玛莉的流畅动作,问她: 「坏成这样,修得好吗?」 「只有脖子以上,顶多就是应急而已。不过应该至少能够讲话才对。」 玛莉说完,提高连接男子脑壳的发条转速。 男子那身义体宛如痉挛般剧烈弹动起来。 「——咯、叽——」 男子猛然睁开眼睛醒来了。 轧轧声响不是痛苦呻吟,而是受伤的发声器官发出的杂音。 义体很快就停止痉挛,接着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顺畅地开始活动。 玛莉给男子大约十秒,等男子稳定下来以后问他: 「嗨,你醒了吗?」 「唔、啊——这是怎么回事……」 义体男似乎亮得睁不开眼睛般眯着眼睛扭曲着脸庞。 玛莉伸手,在男子眼前弹了两下手指。 「听得见吗?你是谁?告诉我你的所属单位与名字。」 「——……」 男子没回答。 相对地他稍微转动脖子,让义眼映出玛莉的脸庞。 那双眼睛瞠圆了,表达小小的惊讶。 「——玛莉·蓓尔·布列格?」 「看来神智很清楚呢。」 玛莉点头。 「哈——可见这里是地狱罗?」 「你还没死,我也还活着。这是现实世界。」 「那么就是地狱没错了。」 男子哼地发出一声冷笑,报上姓名: 「我是苦艾酒。请多指教,小姐。」 玛莉投以狐疑的视线。 「那是本名吗?还是代号?」 「当然是假名,希望你见谅。毕竟你想想看,真正的名字对我这种人渣而书也太奢侈了吧?」 「……所以你是秘密谍报员罗。所属单位是奥德玛吗?」 「天知道,你说呢?」 苦艾酒继续装蒜。 「虽然我想早就被炒鱿鱼了,其实隐瞒也没意义。但人渣还是有人渣的道义在,同样希望你见谅。」 「……好吧,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也可以发问吗?这里是哪里,今天是几号?」 「这里是日本的秋叶原区。现在是二月八日天亮之前。」 玛莉一回答,苦艾酒就感到意外地皱眉。 「唔嗯……二月八日的东京?虽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还活着……这就表示结果超乎期待地顺利吗?」 玛莉歪头问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在这里,不就表示你收到了给幽灵的通讯吗?」 瞬间,玛莉的脸变得像般若一样狰狞。 「——喔,总之就是你吧?你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傻瓜,向本小姐传送了那种该死的通讯。」 「正是。居然会为了那种挑衅追到地狱来,真不愧是布列格的疯癫公主,名不虚传。不过你好像带来超乎期待的成果,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啊、哈、哈——有胆识。我想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那当然。不过你到底有多欲求不满啊——再说我也一把年纪了。要是希望我理你,就先摇着屁股央求我再说吧。」 「————」 只见玛莉迅速站起来,浮现宛如天使般纯真可爱的微笑,扬起单脚——然后击落。 她用脚跟使劲践踏着苦艾酒的头,告诉他: 「喂,笨狗——嘴巴再不放尊重点,小心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塞进马桶喔-」 直人冷眼看着这幕,开口说: 「玛莉小姐,那个大叔好歹也是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收敛一下吧。还有,你这样对昂克儿的教育不好,能不能到其他地方做?」 「以这具义体的性能,即使只有脑壳也能够生存喔。没有任何问题。还有,已经运作一千年的自动人偶,事到如今还需要教育吗?」 在玛莉脚下,苦艾酒口气轻快地笑了。 「总之,小姐,你的内裤会不会太小孩子气了?要不就换条性感一点的,要不就干脆脱了吧。」 「你是真的想找死吗!?」 玛莉大声怒骂,同时跺了两三下脚。 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从房间外叫住玛莉: 「喂喂喂,大小姐?这么大声是怎么了?」 房门打开,哈尔达探头看进室内。 这时,被玛莉踩住的苦艾酒提高嗓门大声说: 「——你不是瓦伊尼·哈尔达吗?」 「啊……?喂,大小姐,这个快挂掉的小子是怎么回事?」 哈尔达冷漠地回答,苦艾酒就歪扭着嘴唇说: 「真冷淡啊。小弟我是你的崇拜者。史卡博罗市集事件,现在在业界依然为人津津乐道喔?」 「史卡博罗市集事件?」 直人歪头一愣。 哈尔达嫌烦地摇摇单手说: 「不必放在心上。那是发霉的陈年往事。」 苦艾酒浮现浅笑说: 「当我听到你在布列格公司就职、担任大小姐的保母(保镖)时半是遗憾,却又觉得谢天谢地。」 哈尔达疑惑地问道: 「谢天谢地?」 「这样就不必在第一线对上像你这样的怪物了吧——我当初是这么想的。怎知道会以这副德性遇上你。人生真的是世事难料啊。」 「明明只有头,你这小子还真多话。算你有种。想要签名就给我闭上嘴安静。」 「我不要签名,能不能救救我呢。我快被这位公主杀掉了。」 「这不是很好吗?你就去死吧。」 哈尔达无情地撂下这句话,面向玛莉问道: 「说真的,这个碍眼的小子是从哪来的?」 「好像是被昂克儿操纵空间储藏起来的。那则该死的通讯似乎也是这家伙传送的。我现在正在好好答谢他。」 碰的一声,玛莉的脚跟重击苦艾酒的天灵盖。 「喔。」哈尔达点头简短回应,接着说: 「明明大可以直接杀掉的。不如说他怎么没死呢?」 「啊——是因为昂克儿设定成不能杀人的缘故吧?」 直人依然抱着抽噎的昂克儿,这么插嘴。 苦艾酒瞠大眼睛,恐惧地发问: 「喂,难道那家伙,就是打烂我的lnitial-代号y系列吗?」 「是啊,怎样?——先说好,不给你喔。」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要,小鬼。」 看直人用双手抱紧昂克儿主张所有权,苦艾酒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神情看了直人一眼,绷紧嘴唇。 「重点是我听你在放屁,你居然说那家伙不能杀人?我们小队可是被那家伙全灭了。全身义体化就不是人类了吗?」 「——呣?这点我也很在意。」 这么说完,哈尔达摸摸下巴看向昂克儿。 「最初遇到时,我也列入攻击对象了吧?然后,这个吵死人的小子的同伴也遇害,就只有这小子生还?……判断基准究竟是什么?」 假使苦艾酒也丧命,就能够归因于不是血肉之躯的缘故。 但实际上全身义体化的苦艾酒只有被储藏进空间而已,留下了活口。 ——既然如此,昂克儿决定杀害与否的因素究竟是什么? 听到哈尔达这个问题,直人看着空中视线游移了半晌。 然后他回答: 「大概是——人性吧?」 「……嗄?」 哈尔达露出怀疑的眼神,直人继续说: 「因为,大叔那时候是以舍弃我和琉紫为前提,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毫不在乎,就只想着要让玛莉逃走吧?」 「…………」 哈尔达沉默不语。 他无言以对,心想的确是这样。 那时候,哈尔达在遇到昂克儿的同时抛弃了人性。 意识从有感情的人类,切换为作战的士兵——把自己当成机械。 那是哈尔达为了保命而学会的极基本技能。精神控制。在战场上,没有不允许的事。所有选项永远平等,必须根据合理的判断基准来下决定——为了实践这项原则,感情会碍事。 哈尔达的使命,就是护卫玛莉·蓓尔·布列格。 为了平安地带她回去,哈尔达甚至能够若无其事地选择将直人或琉紫当成诱饵牺牲。 说到牺牲,当然——连哈尔达自己的命都算在内。 ——结果就是昂克儿不认为哈尔达是『人类』。 「——」 哈尔达看向地下。 被玛莉踩住的苦艾酒。这名男子——考虑到他传送那种讯息给玛莉这点,哈尔达认为他恐怕最后从士兵恢复成人类了吧。 毕竟那种行动看不出任何理论性与合理性。为什么其他公司的人员,要传送通讯给布列格公司应该已经死掉的董事千金呢? 会做这种莫名其妙事情的——原来如此,就是人类没错。 就在哈尔达持续沉默时,直人帮哈尔达找台阶下: 「啊,大叔,先说好,我不是在责怪你喔。我知道那是大叔的工作。应该说大叔太有决心了,我反而觉得很厉害。」 「……啊,算我败给你了。真是的。」 听到这番话,哈尔达苦笑了。 想说的话像山一样多。 先不说别的,这表示直人连当时哈尔达的心理状态都看穿了吗?即使听到了义体的运作声,脑部本身却没有机械化。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个装傻的小鬼到底都听了些什么…… 哈尔达抖抖肩膀,深深叹气了。 「……我居然被自动人偶质疑人性,还遭到否定?」 这还真是伤人啊,喂—— 哈尔达由下往上抚摸光头,声音一沉地这么嘀咕。 ● 上午五点三十八分,东方天空开始泛鱼肚白的时候。 玛莉环视工作室一圈。 「那么,转播设备都处理掉了,会留下证据的东西也全部清掉了吧?」 玛莉报出撤收前的确认事项,哈尔达点头。 「对,康拉德老师他们已经先离开了。就剩我们而已。」 「好,还有牵涉这次事件的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当然办好了——除了直人以外。」 「嗯、嗯。」玛莉点头,面带笑容地转头说: 「真是太好了呢,直人。你要在教科书留名了喔。」 直人一边被玛莉的笑容吓得稍微退缩,一边回答: 「……随便啦,只要琉紫和昂克儿没事,我都无所谓。仔细想想,要把这场大规模恐怖攻击行动当成是我一个人做的,实在太勉强了吧?」 在直人身旁随侍的琉紫颇感满足似地说: 「或许反而应该这样想才对:直人阁下终于摆脱在学校这种愚蠢的社会缩影中所得到的评价,晋升为世界级的评价了。」 「虽然是世纪大坏蛋就是了。」 「跳蚤主观判定的善恶究竟有何价值呢?相较之下我认为优劣就能明确地鉴别出来。」 「爸爸好棒喔!」 笑得无忧无虑的昂克儿紧紧地抱住直人的手臂。 直人瞬间笑容满面,发出心神荡漾的声音。 「糟糕……我或许会因为现在这份幸福感而导致开悟得道呶嘿嘿嘿嘿——」 「不要要宝,赶快撤收了。」 玛莉冷冷地告知。 这时,哈尔达有些不满地敲了敲抱在腋下的圆球。 「倒是大小姐,我看这东西就丢了也没关系吧。」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讲义气的男人。只要给我新的身体,我会好好工作报答你们的。」 圆球——更正,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轻佻地笑了。 虽然沦落到小孩子看了好像会哭出来的凄惨模样,不过态度倒实在放肆。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说: 「哼,我会好好使唤你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感谢你的大慈大悲,公主——啊啊,话说回来,有烟吗?」 宛如乞讨般的玩笑话,被所有人无视。 不料—— 就在这时…… 「喂,等一下。」 本来笑容满面的直人警觉地出声。 玛莉转头看他,疑惑地皱眉。 「怎样,忘记拿东西了吗?」 「不是那样!……喂,这个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下传来的!?」 直人提高嗓门发出宛如惨叫的声音。 随后—— 轰声由下往上贯穿地面,猛烈的冲击与震动撼动都市。 所有东西全都上下摇晃,晃动的幅度明显可见。 玛莉实在站不住,当场跌坐在地。 她看到直人就这么捣住耳朵发出惨叫摔倒在地,然后琉紫与昂克儿冲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玛莉大叫。没有人回答。 这不是地震。震动与轰声没有停歇,反而愈来愈强烈。 就连没有直人那种超感觉的玛莉,都能够透过身体感觉理解到有东西从地下爬上来了。 「——不会吧!」 直人急得喘不过气地大叫。 「那家伙——那个巨大兵器咬破地下层爬上来了!」 「你在开玩笑吧!」 玛莉一发出惨叫,直人就嘶喊回应: 「谁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蠢货!」 「东京『军方』在做什么!?难道溃灭了吗!?」 玛莉咬紧牙关,怀疑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那个兵器的确是超弩级的兵器。 配备无数炮门,并拥有连琉紫的镰刀都斩不断的装甲。 但既然体积那么大,就只是个靶子。一旦陷入物量战就没有胜算。如果巨大兵器与『军方』在都市底部交战,在那里可以不必在意某种程度的损害,就算没办法做到零伤亡,还是有办法击落巨大兵器。 那是玛莉拟定的计划,然而—— 这时,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焦急地大叫: 「喂,你该不会诱导『军方』去对付那个兵器了吧……!?」 「要你管,当时没有其他办法了!」 苦艾酒的语气仿佛在责怪玛莉一样,玛莉发出啧的一声这么回嘴。 但苦艾酒仿佛头痛般皱紧眉头: 「饶了我吧,幽灵小姐。你遗漏最重要的事情了吗?这是在开玩笑吧。」 「——你是指哪件事啦!?」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特地用电波通讯?在滋贺进行的违反国际协定研究,导致滋贺遭到抹消的研究内容——就是『电磁技术』。那个怪物是电磁技术的集大成之作啊!」 电磁技术。 在旧时代蓬勃发达,在现代不再使用的旧技术。 废除的理由,是因为那个技术产生的电磁波,会导致几乎所有精密机械都会使用的奈米齿轮出错—— ——等一下。 玛莉感觉到背脊战栗,喘不过气了。 这一周以来所看到、听到的无数事情掠过脑海。 玛莉有的是借口辩称当时没空管那么多。但是—— 被抹消的滋贺区。 在那里进行的违法研究——电磁技术。 从研究败露导致的蛮横抹消处置中幸存下来的技术人员。 同时,在玛莉的脑海中,那句令人作呕——三重知事说过的话一闪而过。 ——政府不知道。他们创造的那个,根本不是单纯的威吓。 「为什么……我会没想到呢!」 那是—— 那个兵器是—— 那个巨大兵器的真正性能是—— 「控制电磁场——是巨大的电磁铁吗!?」 「————啊!?」 瞬间,直人捣住耳朵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仿佛要盖过他的惨叫般—— ——所有都市机能,以及—— 哈尔达、琉紫、昂克儿、苦艾酒……也就是运用齿轮技术制造的所有东西都—— ——机能停摆了。 ● 轮历一〇一六年二月八日上午五点四十七分。 发生宛如地震的地鸣现象,而且逐渐增强,就在这时—— 以秋叶原区为中心进行避难的广大群众,目睹了那幅光景。 一道巨大的蓝色光柱,笔直贯穿了开始泛鱼肚白的破晓天空。 随后,一阵特别巨大的轰声响彻云霄,整个秋叶原区发出轧轧悲鸣。 然后,从竖起光柱的地点开始,宛如波纹扩散般,所有采用时钟机关的机械都接连停止运作。 之后,虽然实际上只有几分钟,但在当事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两个小时般漫长的时间之后—— 巨大的钢铁蜘蛛发出宛如咆哮的声响,咬破都市现形了。 ● 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占了整面墙壁的荧幕不停显示、更新着外部状况与机体资讯。 「到达地表。无法确认威胁对象。继续搜索敌人。」 「主炮冷却率十四%,能量充填率三%。」 「重新计算到下次充电为止的剩余时间。」 听完接二连三的报告,他深深坐进椅子,神态自若地点头。 站在一旁的副官仿佛要确认般告诉他: 「如果事情如阁下所言,initial-代号y系列应该有两具才对……」 被问话的男子——头发与胡须白中带灰的老人以疲惫的声音回答: 「……即使是『y』的遗产,在静止的世界中也无计可施吧。」 布满皱纹的脸庞上,炯炯发亮的铁色眼眸敏锐地瞪着荧幕。 副官——戴眼镜的年轻青年冷不防地端正姿势说: 「阁下。我可以请教一下吗?」 「无妨。说来听听。」 「是——阁下在三年前退休,在地下层离群索居对吧?」 「你是不满隐居的老人家出来抢锋头吗?」 「回阁下的话,不是,属下不敢。有幸得到阁下指挥,属下深感光荣。这只是属下的私人疑问罢了——硬要说起来,阁下对这次作战本来应该是站在反对立场才对,为什么会复出了呢?」 「……因为我找到了非问不可的事情。」 「是?」 老人没回应副官的声音,阴沉地眯起眼睛。 他想起那天在地下遇到的少年。 ——没有确切证据。 不对,本来就不需要那种东西。 但他理解了。看到那名少年与那具自动人偶时,他确信了。 ——那是『y』。 是转世投胎?还是后继者?怎样都无所谓。怎样都好。其实自己也不感兴趣。 但——直觉告诉自己:彻底否定世界的一切、深信自己的主观才是正确、对此不抱任何疑问的那个眼神,正是造就现在这个世界的元凶。 那非常——对,教人打从心底感到不愉快。 过去对未来怀抱希望、对历史感到失望,对世界觉得绝望。所以,本来觉得就这么在谛观之中结束人生也无所谓。 但是——想到这里,铁色眼眸中就灌注了满腔的愤怒与憎恶。 老人发出低沉沙哑的嗓音低语: 「看到那个以后,岂能就这样结束。你就好好见识一下庸碌凡人的志气吧——该死的怪物。」 后记(合写) 「……那么,请解释为什么两人传接球,导致两集出版时间隔了那么久。」 ——某日某地。编辑s半瞪眼这么告知。 「呵呵呵……你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是传接球的错觉——?」 「这是躲避球喔。而且用的还是铁球呢。呵呵。」 不知为何递体鳞伤的榎宫与暇奈,万夫莫敌似地笑着回答。 「虽然上次遭到距离阻隔,不过现在椿也在琦玉,随时可以揍人。」 「没想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不知为何还手了!viva (万岁)·汉摩拉比法典!」 「……两位就不能更和平相处一点吗?」 「恕我直言,歌颂世界和平的某圆眼镜和团员吵架解散乐团了喔?」 撤除国界的结果就是这样。你在天国看着吗?天国的圆眼镜? 「人类终究不管是谁都坚持己见,要协调出共识就只有靠肉体语言而已(断言)。」 「对,和平这种东西不过是幻想。人只有靠着互殴才能互相理解——」 「这样是无所谓啦。反正最后出不了书喝西北风的是两位对吧?」 「「战争只会留下负债啊(正色)。」」 被编辑的话打肿脸的两人一起点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至今只是望着这幅光景的茨乃开口了。 「榎宫先生在其他出版社的某作品。提出企划、安排榎宫先生夫妻共同负责漫画化的都是s编辑对吧。而且好像早就察觉动画化的迹象……这么一来,不就表示s编辑从一开始就知道榎宫先生会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出了『clockwork时钟机关之星』?」 ——茨乃发觉了不该发觉的事。 对,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唯独s编辑悠悠地表示: 「话说我得继续处理送印作业了。那么,请尽快推出第三集喔?」 然后他带着阴险微笑离去,榎宫与椿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身影嘶吼: 「喂,等一下,责编!要不是我被你搞得这么忙,就可以提早一点交稿了!」 「榎宫就是『忙』到无法回来写故事——你不就是万恶的根源吗!」 然后两人简直就像照镜子一样——露出狰狞的笑容握手。 「「战争的元凶,恶因必诛之-」」 两人意见一致,使出全力全速追杀编辑的背影。 ……看着三人匆匆离开消失的背影,茨乃深深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阴谋是真的存在呢~」 ——对,世界和平似乎还很遥远,茨乃在内心这么吐露…… 茨乃的明明是后记却是设定资料专栏! 这次介绍initial-y系列肆号机昂克儿。 设计主题是『两面性』。 像是服装左右不对称,还有变身前明明外表像天使,变身后外表却像恶魔等等, 在各方面都非常讲究。至于昂克儿本人是天使,这点倒是始终如一(笑) 这次大发神威的绝对时间昂克儿,其实不是她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样子或许近期内就会揭晓,敬请期待! 间奏 06:05 起死回生 台版 来自轻小说文库会员 绯曲羽翼 录入 在此断言。 --宇宙从一开始就发狂脱序了。 我们甚至还无法站立,就呱呱坠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一边拼命哭喊著「我就在这里」,一边畏惧周遭的未知与威胁;一边拖著残弱的身体痛苦的挣扎,一边绞尽贫乏的脑汁求生存。 我们从何处来-- --又该往何处去。 在这段过程中,我们出于恐惧与胆小而发明了神。铸造了哲学当作谋求纯净理性的手段。发现了数学当作推测事务的工具。 我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建立起自己的历史。 ……途中,一再让世界结束。 曾经是平面的大地变成球体。本来位于宇宙中心的我们,变成绕著太阳爬行。人类发现万有引力法则、学会在天空飞、找出构成世界的五个力量,最后靠著雉拙理论触及真理(神)的宝座。 用尽智慧、语言、暴力。下流滂沱血泪,反覆喜悦、愤怒、悲伤,多到数不清的人一味烦恼痛苦受创-- 一次又一次重建自己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改写自己的历史。 一次又一次延续自己的生命。 但--一切最终沦为徒劳。 那天、那时、那瞬间,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消失。 在地球毁灭、世界结束、宇宙变样的那天。 然后--人类被迫认清现实了。 我们的足迹都白费了。在迷惘痛苦中走过的过程是愚蠢的误会。拼命累积起来的理解不过是无价值的敝屣。 即将掌握真理的人类又被打回原始时代。 事实证明,这座宇宙是疯狂的神的沙盘。 而我们不过时无知驽钝的婴儿。 但--我们必须感到疑问。 既然一切都模棱两可、不确定、不合哩,充满矛盾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神的娱乐…… 那么我们生存的世界究竟真的--真实存在吗? 从那之后过了一千年…… ● 秋叶原区的上空。 二十架机影划破拂晓的天空飞去。 驱动涡轮搅的大气嗡嗡作响,发出尖锐发条旋转声飞行的战机,简直就像是钢铁打造的猛禽。 那是隶属东京『军方』,驾驶第七世代型战术战斗机的飞行第七部队。 --通称酒室队。 在多重区块领域.东京『军方』部队之中,是最强的航空战力。 这二十架飞机从横须贺区笔直飞向秋叶原。 作战目的只有一个。 『--破坏秋叶原区出现的巨大未知兵器。』 「吃 屎去 死吧。」 在以超高音速飞行于拂晓天空的机体之中。 听到通讯器传来的命令,率领部队的酒室上尉低声咕哝。 在深夜十二点后突然被吵醒,随时准备战斗,到了天亮终于接获出击指示--结果居然是甚么未知巨大兵器。 「空中管制(awacs)。困了的话,要不要我赏你屁眼几发巡航机弹?」 这个男人本来就已性急著称。 他半认真地透过通讯器威胁,但对方淡淡地回答∶ 『上尉,注意你的措辞。一切都是正式命令。』 「嘴巴不是拿来拉屎的。」 『我再说最后一次,上尉。这是正式命令。飞行第七部队要迅速破坏秋叶原区出现的巨大未知兵器--暂称【八束胫】,排除威胁。』 哈--酒室上尉发出冷笑。 「你是白痴吗?不,你是白痴没错。竟然把我当白痴。」 『上尉!』 「喂,白痴。听好了?,我不知道那是八束胫还是甚么,在东京正中央突然冒出那种鬼东西?首都警备队是撸管撸到睡著了吗!?」 『首都警备队已经全灭了。』 听到空中管制的回答,酒室上尉沉默了。 接著,个机驾驶员从通讯线路收到影像资讯。 映入眼帘的影像--足以踩烂大楼的巨大机械蜘蛛,存在于四处冒出火舌的秋叶原正中央的光景,看得个飞行员不禁发出呻吟。 『各员注意,正如各位所见。这项威胁是现实。若秋叶原区毁灭,可以说就等于整个东京--日 本毁灭也不为过。各位奋斗吧!』 「…… ……」 『还有,酒室上尉在作战结束后出庭报到。很期待吧?』 「--哈!是阿。真是期待。」 前提是假使能够活著回来的话。 咒骂声已经来到喉咙,解释上尉勉强将它咽了下去。 自己身为队长,不能在部下也听得道的共振通讯说这种话。 酒室上尉在烦躁的心情下,挥拳捶打座舱罩。 都心突然出现巨大的未知兵器--简直笑死人了。 那种东西至今都不为人知的暗中存在?假使以为讲这种话有说服力,那么首先应该把装满屎的那颗脑袋轰掉才对。 早就知道了--至少『上面』知道这是什么、目的为何。 要不然,怎么会替只需要称为『目标』就好的不明机体取『暂称』(代号),还请务必说明这么做的意图……! --答案不言而喻,酒室上尉咬牙切齿,就只差没把牙齿咬碎了。 秋叶原区遭到袭击,首都警备军迎击。 --然后失败了,那究竟是在某种计画之内还是某个地方出错--不管怎样…… (简单说,就是要替某个拉屎的王八蛋擦屁股吧……!) 酒室上尉在内心嘶吼。 那只是直觉--却是无限接近真相的分析。 首都警备队不是弱兵,也不是能够随便消耗的兵力。 是为了保护东京而接受丰厚预算与高度训练,国内『军方』之中的最强战力。 如今这支部队溃灭--就先前影像所见,连一点明显损伤都无法造成。 (于是那些臭政客吓坏了,把烂摊子塞给空军收拾吧。) --实在太荒谬了。 那边失败了就找这边--这种想法不仅肤浅,要是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那就是无可救药的白痴。 首都警备队拥有多具搭载共振破碎炮的兵器。 理论上最强的对地兵器--既然莲娜都无法造成损伤,就表示目标拥有凌驾于那之上的防御力,或是使之无效化的机关。 虽然无从得知那究竟是甚么--但有一件事能够断言。 就算将这架机体的巡航机弹全数用尽,造成有效攻击的可能性也根本-- 『即将抵达目标地点--全机准备战斗!』 「……了解。」 酒室上尉如此回应空中管制,厌倦地叹气。 --就听从命令吧。那是军人的职责。但是-- 上面宣称,目标的武装、泡数、射程均不明,既然如此--酒室在内心嘲笑。 他抓著嘴边的麦克风,告诉全队。 「暴风雨一号机呼叫全机,采取三角队型,全击脱离。」 这个队形是避免全机同时落入敌方射程范围的最糟情况。 --从最大射程全射飞弹后闪人--这项命令惹得空军管制发出嘶吼。 『上尉!我并没有下这种作战命令!擅自行动是--』 「作战?如果『打爆神秘巨大兵器(八束胫)』这种话叫作战,只是怎么打爆就归我管!要看热闹的话,至少给我闭上那张臭嘴!」 既然是命令就姑且听从,那是军人的职责。但是-- 自己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避免无谓的交战造成部下无谓的牺牲。 「听懂了吗?全机,听从指示--责任由我扛。」 『上尉!』 空中管制继续大声怒吼,但部队的副队展根本毫不理睬,回答∶ 『暴风雨二号,了解。各机,采取三角队型。』 以这句话为开端,所有机体回答『了解』并重组部队队形。 『飞行第七部队……!你们这群--』 空军管制机传来的机动叫嚣,突兀地-- 中断了。 同时,从飞行于他们上空的空中管制机传来炸碎的巨响。 『怎、怎么了!难道--』 『喂,别开玩笑了……居然轰掉了空中管制机吗!』 在更多队员心生动摇前,酒室上尉看到遥远的前方-- 声纳捕捉到的巨大反映,让他大声砸舌并怒吼∶ 「全机采取回避动作散开回转,点燃后燃器,以最大速度脱离--我们在敌射程圈内!」 『了、了解--』 全机难掩内心动摇地听从队长指示,大幅回转掉头。 但难掩内心这点,酒室上尉也一样。 (居然先轰掉空中管制机--?混帐东西……!) --从巡航机弹射程外,将我方上空两万公尺的空中管制机击坠。 其意义显而易见。 就是宣告所有机体早就进入射程圈内,摆明挑衅……! 酒室上尉承受著回转时的猛烈g力,和各机同样掉头,将涡轮产生的压缩气体--点燃。 「--!」 加速至最大速度--极音速的冲击、彷佛要将意识连同驾驶座忆起压扁的重压,在咬紧牙关承受的酒室上尉眼前-- 同样掉头完毕、开启后燃器的一架机体--炸碎了。 『暴风雨三号击坠!重复一遍,暴风雨三号击坠!』 『是怎样--这是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 通讯器传来宛如惨叫声的呐喊--却中断了。眼前出现闪光。 以最大暂速回避、撤退的编队接连被消灭,酒室咬牙嘶吼。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混帐东西! 从远超过巡航机弹的最大射程--一万八千公尺的距离外-- 进而将上空两万公尺的空中管制机、采取极音速回避动作的飞行物体准确击落?这么离谱地对空防线,以单一--不对,就算是以复数连动的兵器来说,都还是太荒谬了。 但现实是酒室队的机体陆续遭到击坠。 别说是报一箭之仇,甚至不容回避,就只是单方面挨打--然后…… 产生了荒唐的直觉。 「--混帐东西!」 酒室毫不迟疑地顺从直觉,强行解除机首角度限制器,将操纵杆往前倒。 机鼻往下沉,朝正下方转向。 甚至不惜解除限制器采取的这项行动,是本来绝对不能做的--禁忌的机动。 猛烈的『负g力』导致血液往头部集中,视野一瞬间染红。 --那是称为『红视』的现象,本来可能会害死驾驶员。但是-- 「唔--……唔唔!」 随后--擦过机体上方的猛烈冲击,证明那个荒唐直觉是正确的。 酒室上尉千钧一发的躲过了从背后逼近的『某种攻击』。 理解这点的瞬间,上尉将机体恢复水平--甚至降猛烈头痛,怒吼著∶ 「开甚么玩笑!我都以五倍音速飞行了!--怎么还是什么也察觉不到!」 --在五马赫飞行中,从背后受到攻击。 就相对速度而言,扣掉五马赫的差距后,都还无法辨翅的攻击? 那不是光学兵器,也不是共振破碎泡,不然刚才不可能躲过。 --不会错的,这是『炮击』。 速度与精准非比寻常、难以置信、简直就是荒唐的--『魔弹』。 「暴风雨一号呼叫全机!抛弃机体『逃生』--现在马上!」 酒室上尉朝通讯器大叫。 速度快到连五马赫--秒数一六五零公尺的回避动作都无法辨识的炮弹。 对上这种东西,在脱离射程圈就会全机遭到击落。 『了--了解!』 确认幸存队员有所回应,一起弹射座椅以后-- 酒室上尉也同样缓缓的拉下脚边的拉杆。 「……!」 上位的驾驶座连同座舱罩一起射出机外。 在极音速飞行中弹射座椅,这次真的快要被座舱罩上方袭来的强烈冲击夺走意识的同时,酒室上尉露出狰狞的表情--瞪著远方。 不是目标所在的秋叶原区,而是国会议事堂所在的--霞关区。 「你们这些政客!到底对什么出手了……!」 就在酒室上尉发出愤怒咆啸时-- --简直就像是在等的起飞行部队全灭一样。 无数闪光划破拂晓天空击中秋叶原区,这幅光景惹得酒室上尉发出嘲笑。 --啊啊,既然首都警备队和空军都失败了,接下来就换--政治家的想法还是一样肤浅。 那是首都防卫炮--坐镇于富士山顶的超长程大质量固定炮门群发出的光芒。 保护多重区块领域.东京的中枢--『天御柱』,对地对空防卫的王牌。 看著那幅光景,酒室上尉甚至超越憎恨--反而嗤笑了。 「这些低能的政客……想必已经准备好下一套说词了吧?」 张开降落伞降下的同时,酒室上尉有了半接近确信的直觉。 --划破天空的复数闪光。但那恐怕也-- …… ● --昏暗狭窄的空间,连续不断的微弱震动著。 那是一间左右延伸、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墙壁贴满无数萤幕,阶梯式地板布满粗玻璃管,管中不时--窜过青白色的小闪电。 室内站了大约三十名身穿笔挺军服的人。 所有人都注视著眼前的萤幕或仪表。 「敌机反应消失,全机坠毁……同时确认『首都防卫炮』造成的中弹情况--」 听到其中一人的报告,所有人都紧张的吞口水-- 「中弹八发--损害为零--以上。」 听到这则报告,众人彷佛随时会发出欢呼般的气氛热烈。看著这群人-- 室内唯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壮硕老人点头了。 「相位阵列雷达、雷达追踪器、红外线瞄准器、电磁加速炮、电磁式装甲板--全部安定。」 「动力十二%。要让重新启动充填率配合预定时刻,所需数值超过二%。请求将调拨给火控系统(fcs)的电力供给消弱三十%。」 「许可。」 简短回应后续报告以后,老人--比良山源内深深吐气。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激动的稍微提高声调说∶ 「真是出色的战果呢,阁下。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将那个第七部队……!」 「这是当然的结果。」 源内简短回答,上半身靠向椅背。 没错,可想而知、不在话下,这是当然的结果。 --过去人类广泛运用这股宇宙最容易使用、隐藏无限可能性的力量。 在一切都置换为齿轮的『时钟机关之星(这个世界)』,研究这项『技术』成了犯罪。 构成宇宙的五个力量其中三项--电力、磁力、库伦力,『电磁学』统一了这三大力量。 在这个电磁学结晶面前,任何齿轮兵器都不过是玩具。 三十年前,他怀抱如此确信,设计了这个兵器。 --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 追溯起来,那是依照政 府指示计划建造的东西。 之所以直接严重当时的开发名称,是源内夹杂感伤的讽刺…… 「其他国家看到这个结果,也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研究成效吧。」 「……很难说吧。毕竟只不过是摧毁一支部队罢了。」 源内毫无感慨的这么低声说完,另一名年轻士官有些激动的否定道∶ 「没这回事!不管那个国家,都无法忽视我们消灭东京首都里背对这个事实!」 「他说的没错,阁下。您要知道,就连『首都防卫炮』都无法击坠我们啊!」 源内心想∶的确没错。 首都警备队的共振破碎炮起不了作用,是明摆著的事情。 因为碰到带磁的装甲无法引发共振破碎现象。 但是--『首都防卫炮』是质量兵器。 用来应付万一外敌攻打至首都的情况--是日 本最后的王牌。 设置于富士山,以便从超远距离歼敌方势力的后座式半自动固定炮台群。 虽然这副装甲是透过不断对铁原子进行电磁耦合,以达到防御效果,但根据理论计算,能够捱住『首都防卫炮』炮击的机率只有五成--但这个赌注赢了。 而且刚才也单方面歼灭了名声远播国外的熟练空军部队。 「东京『军方』已经没有能够阻止我们的战力!」 「是啊……你说的没错。」 听者副官的话,看者司令室里血气旺盛的众人,源内笑也不笑地点头回应。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说穿了,这不就是一报还一报。 我方和政 府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从旧时代的连绵延续下来的人类作为。 人类无法改变。不会改变。 但是--源内心想。 既然如此,成功改造了这个世界的『y』是什么? 正常的、正当的、正统的--同时异常的、不正的、矛盾的持续运作的这颗星球。 已无法改变的人类之身,创造时钟机关之星--这个终极异形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人类花费半反光英才能累积起来的所有定理,如梦幻般推翻,露天又突然像开玩笑般丢了个谁都无法理解的真理过来。 笑死人了--这种是谁会相信?谁会接受?这种就连天上众神都会犹豫的无比傲慢,宣告自己正是三千世界的真理,就连地域恶魔都会沉默的不逊。 那竟然是--数千年来一成不变的在地上爬行的人类。 那天,源内确信--答案是『否』。 人类无法改变,那已是宿业。 但只有『y』--颠覆所有前提,傲慢不逊地让宇宙发狂脱序。 那不可能是出自人类之手,如果有人能够实行那种称为恶毒都嫌含蓄的『恶意』,除了位于善恶的彼岸的超越意外,没有其他可能。 但是--源内心想。 如果是那样,我就愿意接受。 不管是神还是恶魔都无所谓,如果是那种超越人智的怪物改造世界,在末日破灭前夕让人类沉睡永远的虚幻之中,那么人类当然无力招架。 是啊,我们终究是凡俗的人类,没有道理能够违抗超越者--是故。 本来对历史感到失望、对世界觉得的绝望、觉得就这么在蒂观之中结束人生也无所谓。 直到见到那名--带著『y』的自动人偶的少年为止。 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所向无敌而激昂沸腾,眼中燃起火焰,想要达成下一个目的时-- 源内那双铁青色眼眸却阴沉冰冷,如痴如狂的低声说道∶ 「快……有本事来阻止我吧,『y』……」 你傲慢不逊的在善恶彼岸创造的这个世界。 姜贝区区凡俗人类的自我毁灭--不变的宿业摧毁。 你就面对这个事实,回答我吧--该死的怪物。 改造世界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宛如神或恶魔的『超越者』,还是去骄矜自满的『人类』? 赌上世界,证明给我看吧……! ● --同一时刻。 在秋叶原区的工作室,金发少女--玛莉背靠墙壁,两腿一伸坐在地上,翠绿眼眸失去光芒,茫然思考著。 她心想,这简直就像--每个人八成都有过的妄想。 世界因为某种理由毁灭,自己成为少数活下来的人--就是这种b级灾难片的状况。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文明利器损坏,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知识与肉体,以及同伴。 ……这下玛莉懂了。 难怪叫b级--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世上不可能会有脚本家体验过世界末日……所以他们不明白现实。 所谓的现实--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人一马。 所谓的现实--总是不讲理、不合理地超越人类的空想。 眼前是躺在地上浑身冒烟--毫无反应的哈塔,玛莉空洞地发出了嗤笑。 她的手中无力地握著一根螺丝起子--上面紧紧吸附著另一根螺丝起子,就这样垂下来。 文明利器损坏?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知识与肉体,以及同伴? 别笑死人了。这才是现实。蛮横、暴力、最恶劣的灾厄现实。 玛莉不自觉发出彷佛要连灵魂一起吐出来的叹息,就在这时-- 「--呜啊--好烫--!」 瘦小少年发出鬼叫跳了起来。 「好烫!--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等一下,耳机超吵的!」 闹哄哄地醒来的少年--见浦直人慌忙摘下耳机丢在一旁。然后发觉玛莉茫然望著他的视线。 「怎……发生什么事了……?」 直人呼吸急促、表情扭曲地强忍剧痛,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好问题--玛莉微笑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回答你--我们中了『电磁脉冲』。」 玛莉的回答声有气无力。直人更加疑惑地皱起眉头。 「电磁--什么鬼?」 …… ……玛莉甚至无法感到愤怒了。 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举起手中的螺丝起子给直人看。 「--全部、统统、没有例外,都坏掉了……这样讲你懂吗?」 脱离常轨的超强电磁场,其脉冲导致一切都磁化了。 不对--如果只有这样,都还算好吧。玛莉这么想。 在电磁感应加热下,奈米齿轮、导线、发条这些精细零件--恐怕都熔解了。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是磁化而失效的单纯工具。 以及再也无法发挥任何机能的--钟表机械而已。 演算器?车?甚至是照明、这间房间的锁--就连这样一根螺丝起子都坏掉了。 「要我说得更浅显一点吗?」 玛莉张开手掌。 掉下来的螺丝起子碰到地板,发出清脆声响。 「如今所有东西都变成磁铁,我们连离开这个房间都办不到。」 --自古人类就注意到,运用齿轮技术制作的机械容易受磁力损坏。 所以人类舍弃电磁技术--不得不舍弃。 但是,就算南北极点的『行星调速器』阻绝了来自宇宙的电磁波,还是无法从这座行星上完全消除电磁的影响。因此防磁技术--如何防范磁力影响齿轮机械,一直是不断被研究的重要课题-- 看到这个状况,就能够明白那有多重要了吧。 提纲挈领地说--玛莉,不对,活在这座星球的普通人类。 --所有相关知识与技术都被完全封锁了。 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发生钟表机械坏掉的状况,别说是修理,连一样工具都不能用。 那就像是被折断翅膀以后再也无法飞翔的鸟--不对,那样都还比现在好。 因为鸟就算被折断翅膀还有脚。 ……纵使玛莉是名声再响亮的天才,也要她具备的知识派得上最起码的用场才行。 在一切都用齿轮重新建构的这个世界,这个状况-- ……这就是「现实」。是最恶劣的灾厄。 该怎么办才好--根本没有这种希望可言。 能做什么--就连思考这件事的材料都被连根夺走。 玛莉突然想起来了。她曾经看过一部荒唐无稽、愚蠢可笑的旧时代电影,甚至超越眼前这个b级灾难片的状况。 她的嘴角流露出槁木死灰般的乾笑。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描述--自己生存的世界其实只是幻影。 世界早就灭亡,人类连接机械维生,就只是活在机械所制造的梦中。 荒谬。玛莉心知肚明,但假使那真的是事实的话…… 总觉得眼前这个状况好像突然有了现实感。 来--能做什么? 就只是接收梦境的脑-- 在真的是束手无策、一切都是幻影的世界里。 试著思考脱离梦境的方法--明明只有脑而已? 明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幻影而已? 而那种错觉--或者,如果真的是错觉反而是种幸福的这股绝望--就是『那个』。 玛莉看向镶著厚玻璃的窗外。造成这个状况的恶梦就在那里。 遮蔽朝阳矗立的--巨大无比的机动兵器。 如此轻易地将一切摧毁的怪物就真实存在于那里,成为绝望的象徵。 「--喂--琉、琉珠!」 直人宛如惨叫的声音响彻室内,玛莉转头移回视线。 在她的视线里--银发少女倒卧在地上。 慌张的直人扑过去要抱起心爱的少女-- 「--好烫--!」 在碰到--不对,是正要触碰的瞬间,直人这次真的发出惨叫并倒退。 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自己被烫醒的原因。 直人整张脸变得惨白。 --琉珠没入血海之中。 原来是金属地板热到发红,半熔化成液态,才让人不禁产生这种错觉。 地板变成这样的原因就出在琉珠自己身上。 倒下不动的她身体发热,温度高到连铁都会熔化。 直人害怕得就快瘫倒下来了,但还是发出颤抖的声音大叫∶ 「--喂,安可儿呢!还有哈塔大叔!那个只有头的大叔(苦艾酒)呢--」 听见这个问题的玛莉,不发一语地移动视线。 顺著她的视线看去,是冒烟倒下的哈塔。 在哈塔隔壁,安可儿宛如断了线的人偶,又或是雕像般瘫跪著。她一动也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死掉了一样。 最后,玛莉看著滚落在脚边、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那双失焦的眼楮,嗤笑道∶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刚才说过了吧。」 然后发出宛如讲述恶梦的声音-- 「--------全部,坏掉了……」 …… …… 在彷佛深海的寂静之中。 「--别开、玩笑了……」 直人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抓住了无力地背靠墙壁的玛莉。 「既然这样得赶快修理才行--修得好吧!」 玛莉毫不抵抗地任由直人摇晃,脸上依然挂著浅笑回答∶ 「……是呀,修得好……只要消磁--消除磁性就行了。」 「那奶还在发什么呆啊!还不赶快--」 「--那你说要怎么做?」 听到玛莉静静回应的语气,直人闭口陷入沉默。 玛莉空洞地回望那双盯著自己的灰色眼眸,继续说∶ 「无知真好呢,直人同学……我好羡慕你喔,真的。」 --消除磁性的方法?玛莉当然知道。 既然能够让钟表机械磁化,那么反之--也必然能够消磁。 玛莉好歹是前一级钟表技师,要调校磁化的钟表机械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就算闭上眼楮都办得到。原理也很简单,施加相同磁力或电荷反转磁场,使磁性衰减乃至于消失即可。 就只是这样。不管是手段、技术、还是步骤,玛莉都非常熟悉。 但是,那需要-- 「那绝对需要用到电呀!你懂吗!就是那个王八蛋兵器释放的!保证绝对会触犯国际条约的!受到禁止、规定、规范的混帐电磁力呀……!」 玛莉的惨叫--不对,是接近悲叹的呐喊,吓得直人退缩地放手了。 玛莉再度背靠墙壁,心想。 --噢,当然了。 根本没有国家或组织遵守那种条约。 哈塔和那个苦艾酒的义体,也有那种肯定违法的无线电波收发器。 更进一步说,万一--虽然在这座行星几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某个零件自然磁化,为了应对这种事,『无国界技师团』或『军方』部分设施,也拥有获得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认可的合法消磁装置。玛莉自己也实际使用过。 但是-- 「我想你那神奇的耳朵听得出来吧!电磁脉冲害这整个秋叶原区都坏掉了!所以!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个房间!又要从哪里调消磁装置过来呢!你能不能用简单几句话教教我呀……!」 玛莉这么怒吼著--后半段话甚至夹杂著眼泪。 --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也知道用齿轮发电的理论方法。 但消磁作业需要精密控制电流,凭那种发电方法不可能控制得那么细腻。 拥有那种知识--研究那种知识本身就是犯罪行为。 而且合法消磁装置要求的管理层级,和等级四的病毒同级。 如今玛莉的身分和一般人没两样,那不是她能够随便使用的东西。 况且都市区块就不用说了,这世上根本找不到能够替人类大小的机械消磁的装置。 就算撇开前面那些问题--直接闯进管理设施抢夺消磁装置,最后还是只能逐一替所有零件消磁。 虽然哈塔的脑壳保护应该可以再撑一阵子……却还是没有时间了。 重点是现在-- 「……就连这个房间都出不去……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玛莉轻声说完,低下头了。 --仅仅一步棋。 她心想∶只是这样,我就变得如此无力吗? 至今累积起来的所有知识、铭刻入骨的所有技术,只因为仅仅一步棋就-- 那才真的是……像幻影一样--就在玛莉快要掉下眼泪的下一刻…… --突然传来厚玻璃龟裂的声音。 玛莉惊讶地抬起脸,只见直人挥动椅子猛砸窗户。 两下、三下、四下--接连的冲击,使得强化玻璃出现愈来愈多裂痕。 「快破--啊!」 不知道敲到第几下时,窗户终于碎掉了。 似乎是因为力道过猛,椅子从直人手中滑出去飞出窗外。 「好。琉珠和安可儿、哈塔大叔……至于那颗头,拿在手上就行了吧?接下来要一个一个放下去,这里是……八楼?总之,缆线也好布条也好,拿够长的给我。」 「…… ……」 看玛莉发呆不动,直人咂舌道∶ 「--算了!奶就继续在那边瞎耗吧,碍事!」 直人大叫以后,转头看向倒下的琉珠。 他毫不犹豫地朝烫得足以熔化地板的那具身体伸出手。 「--天啊,你给我等--」 无视于慌忙要制止的玛莉,直人--抓住琉珠的身体 。 「----! ! ! ! !」 直人的脸激烈扭曲,人肉烧焦的味道直扑玛莉的鼻腔。 但直人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若无其事地扛起琉珠。 玛莉尖叫道∶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少棉唆!废物就给我滚到一边闭上嘴!」 直人一边将琉珠搬离烫得发红的地板,一边怒吼。 「--虽然我不懂!但不能让琉珠继续这样下去!」 直人发出宛如呻吟的叫喊,将扛在肩上的那具身体静静地放回冰冷的地板。 安放成仰卧姿势的琉珠身体,就算含蓄地说也是惨不忍睹。 以腹部为中心,零件全都正在熔解--消灭。似乎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高温下的关系,看起来就连骨架都扭曲了。 这么严重的损伤,换作是普通自动人偶,肯定会立刻被废弃吧。 ……就连玛莉也没办法现在马上修好。 不光是工具的问题,还需要多得像山一样的昂贵替代零件。 但是--玛莉同时也觉得十分不对劲。 长时间暴露在足以熔解金属的高温下--损伤才『这种程度』吗? 考虑到挥发的腹部零件,该部分的温度应该曾经高达数千度才对。 但是,尽管接触那种高温,但除了损坏的腹部以外,不管是衣服、人工皮肤、甚至连一根根头发都看似毫无损伤。 不对,真要说起来--玛莉产生疑问。 电阻会产生足以让零件全部挥发的高温吗……? 「--!」 但看到琉珠那个样子,直人甩了一下头,猛然站起来了。 他毫不在乎烫伤溃烂的皮肤和融化黏住身体的衣服,迅速将工作室内那些看起来够坚固的钢索和导线连接起来。 玛莉对著他的背影,喃喃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啊……」 「奶看不出来吗,天才小姐!门打不开就从窗户下去啊!」 就像玛莉说的,这里是工作室。完全密闭,连一粒灰尘都进不来,而且用机械上锁的自动门坏掉打不开--那么该怎么办? --打破采光用的窗户出去就行了。 就只是这样。但是…… 「--下去了,然后,要怎么办啊……」 玛莉一继续提问,直人就不耐烦地转头了。 他的眼眸透露出明确的--轻蔑目光,大吼回答∶ 「离开这里!找到那个叫『消-磁-』还是什么的方法!把琉珠和安可儿,顺便连哈塔大叔和那个--叫什么苦艾酒的家伙也一起修好!」 之后--!说到这里,直人的表情变得扭曲。 那是玛莉至今不曾看过的凶恶表情。 称为杀气都嫌温和的凶狠目光,此刻对著窗外。 --这场事态的元凶。 直人瞪著践踏秋叶原街道的巨大兵器,说∶ 「那帮人竟敢对我老婆和女儿做这种事,我要把那帮人丢进锅里煮--这样奶满意了吗!」 ---- 「既然奶不想帮忙,至少不要碍事,给我滚到一边去,闭上奶的嘴!」 --这家伙果然搞不清楚状况吗? 玛莉这么心想,但同时心服口服了。 --她必须承认。 既然从门出不去,从窗户出去就好了--这种白痴都想得到的答案,现在的她却沦落到连这种程度都想不到。 「……口气,还真大呀。既然秋叶原区磁化,名符其实地『静止』……凭普通手段,就连去隔壁区块的方法都有限呀。你知道吗……?」 「总比耗在原地的家伙要好多了吧!」 「是呀,没错……--真的,一点也没错!」 没错--玛莉必须承认。 不管是否经过思考,就只是先采取行动的直人--比自己正确。 直人似乎没想到玛莉会这么回答,一瞬间变得畏缩。 这时玛莉拍打脸颊站起来--深深凝视著直人的眼楮。 灰色双眸一如往常--不对,在昏暗中,散发比平常更刺眼的光芒。 即使处于这种情况,仍旧完全、丝毫、一点都不存在放弃的眼神。 现在--就让那个眼神带动自己前进吧。 「首先,我们要去事前和康拉德老师他们约好发生万一时的会合地点--上野区。如今多重区块领域其中一区停摆,想必没那么容易抵达--但现在秋叶原没有半个人在。应该可以走本来禁止进入的连结桥……」 玛莉继续说下去的同时,忽然产生奇妙的感觉。 看到眼前的直人放松表情垂下眉毛,露出彷佛总算安心的微笑后…… --她的胸口深处一阵纠结。 这时-- 「--确认磁场消失。结束紧急程序。开始启动通常程序。」 听到那轻轻响起的小小说话声,直人和玛莉猛然转头。 在他们眼前-- 「……吓了一跳。」 安可儿眨了眨眼,然后眼楮圆睁,偏著头表达疑惑。 我才吓了一跳--在玛莉这么思考以前。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可儿平安无事啊啊啊啊啊啊喔喔我差点就要心脏病发作了啊可恶!」 身旁的直人就已经朝安可儿扑过去,发出激动的呐喊。 「--!爸爸,我不要你死!」 安可儿似乎把那句话当真,更加用力抱住直人,但直人继续说∶ 「奶放心,我不会死了!而且琉珠也平安无事,不然我真的是担心得差点昏过去了。」 「……是安可儿害的吗?安可儿,是坏孩子?」 「不,奶是超棒的好孩子喔!因为爸爸没死都是托安可儿的福啊!要不是安可儿保持运作,爸爸或许真的会烦恼要不要去 死啊!」 「……?明明是安可儿,害爸爸差点死掉的,托安可儿的福?……?」 看著上演这种对话的笨蛋与自动人偶--玛莉却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是,怎样? 难道她们承受住电磁脉冲了吗? 那股磁场可是将哈塔那具--布列格次次世代军事用义体的防磁功能贯穿烧毁了呀! 事到如今还要因她们而吃惊,难道是很不识趣的行为吗?不,不对--假使真是这样,为什么直到刚才都停摆--不对,不对不对!更重要的是,刚才这个笨蛋说了什么? 「--直人,你刚才说安可儿保持运作……?」 「咦?对啊,她一直都保持运作喔。所以我才及时打消自杀的冲动。」 直人彷佛在说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继续说∶ 「我想既然安可儿保持运作,那么琉珠浑身发烫应该也有某种理由才对,但是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一心想著得快点做些什么才行,著急得不得了。偏偏玛莉却拖拖拉拉……」 直人一边抚摸安可儿一边嘀咕抱怨;玛莉无视他的声音,迳自思考。 --浑身发烫的--理由……? 玛莉一瞬间即将理解某件事,但安可儿抢先一步-- 「……对不起……为了因应『麻麻的状态』……呃……」 安可儿一副不清楚自己机能--应该说完全不了解的样子,歉疚地说出答案。 「进入……紧急『加热』程序?……」 --------…… 玛莉拚命忍住不要昏过去。 --啊啊,对呀。的确--还有『另一个』消磁手段。 我承认我的确是忘了那个方法,还陷入混乱。 但是希望至少让我找藉口--玛莉漫无对象地乞求。 因为那个手段,通常绝对『办不到』也『不考虑』。 更遑论自动实行。然而眼前的未知物体竟然如此宣称,惹得玛莉大叫了。 「加热消磁--到达居里温度时磁性消失,这种事是骗人的吧?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被称为居里定律的现象。 磁性物质加热到一定温度后,就会失去磁性。 简单说,只要加温就消磁完毕。就只是这样,极其单纯的方法。 但那是最终手段-- --不对,本来是连当作最终手段都『不值一提』的荒唐想法。 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加热,结果当然会膨胀、熔解。因为各零件材质不同--磁性消失的温度不同,精密机械往往会直接坏掉。 更何况是一边运作一边自我加热的自动人偶--? 本来应该会因为高温导致齿轮或导线损毁而自灭才对--不然说不通。 真要说起来,就算能够做到那种事,照理说装置应该曾经磁化停摆才对。 那么,那个加热装置究竟是怎么持续运作的--! 直人不理会独自产生疑问而苦无解答的玛莉,就只是轻声地确认∶ 「也就是说,只要加热就能够『消-磁-』。安可儿是利用零摩擦的『永久运动装置』,持续运作并逐渐提高温度;琉珠则是将动力一口气转换为热量,结果停止运作。事情就是这样对吧?」 听到这句话,安可儿突然站起来,发出哽咽的声音大叫∶ 「姊、姊姊……!不行,姊姊无法自行冷却--」 「奶放心,安可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已经把琉珠移到冰凉的地板上了!」 「--爸爸好厉害……!」 安可儿瞠圆眼楮,发出感叹。 但她随即注意到直人手上的烫伤,反应骤变,悲伤地垂下眼角。 「……可是,伤口不会痛吗……?」 「哈、哈、哈!为了老婆和女儿,这根本不算受伤啦!」 直人一本正经地这么夸口,俨然就是在女儿面前逞强的父亲。 啊啊,的确是很厉害--玛莉懊恼著。 太厉害了--已经无法理解。说是脱离常轨都不为过。 --状况已经完全超过已知。 但玛莉看著那幅景象,小声低语∶ 「是……是啊。透过加热消除磁性--」 无法接受。 也无法理解。 但是,抛下哑口无言的玛莉,不断前进的直人他们,好像-- 玛莉被空洞冷漠的感情牵著走,抓起滚在地上剩一颗头的苦艾酒。 总之,现在先做自己也做得到的事吧。 「--那么,我们就先离开这个秋叶原吧。」 玛莉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抓起的头颅-- 随手--扔向烫得发红的地板。 ● 「--奶这个臭婊子!我的脑袋差点要煮熟了!奶连脑袋都和下面一样松吗!」 穿过完全静止的秋叶原途中,苦艾酒的头突然大叫。 「哎呀,你还活著呀。我还以为消磁失败了呢。」 玛莉冷酷地回应嘶吼的头颅。说话的时候,脚也毫不停歇地持续奔跑。 旁边是抱著琉珠的安可儿,与跑得气喘吁吁稍微落后的直人。 跑在最前面的玛莉,腋下抱著苦艾酒和哈塔的头。 苦艾酒讶异地说∶ 「怎么啦……?这是什么状况?不知何时连老兄都加入只剩一颗头的行列了。喂,幽灵小姐,奶不要不说话,快解释--喂,奶这混帐在做什么!」 玛莉将抱在右手的苦艾酒砸向刚好经过的路灯,要他闭嘴。 因为哈塔的义体太重,而且重度损伤,已经没有修理的馀地,所以玛莉只拆下哈塔的头。没看到玛莉当时表情的苦艾酒虽然令人同情-- 只见追上来的直人尴尬地说∶ 「……啊--大叔醒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倒是大叔居然真的没事吗?」 「啊?喔,是和这个败类小姐一起行动的小子吗?哈--我还真不知道是凭什么没事。总之,因为用来保护脑壳的氧气计坏掉了,或许三秒后就死了。右眼大概坏了,也不太能辨别颜色。能够对话就是奇迹了吧。如果这样叫没事,我看僵尸应该叫作四肢健全的健康肉体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颗头非常有精神。 就算玛莉锻链过身体,但两手抱著头全力奔驰还是非常吃力的运动。就算只有头部,重量也和保龄球差不多。 玛莉怀著想扔掉右手那颗头的强烈欲望,眯起眼楮。 朝阳照耀的秋叶原街上,看不到会动的东西。但是街上四处冒出火舌,似乎是烧坏的齿轮机械起火燃烧。最重要的是,连玛莉的耳朵都听得到,从先前就一直从地下传来嗡嗡的声响。 --那一定是这座都市逐渐坏掉的声音。 「话说回来,小子,我的英俊脸蛋怎样了?」 「在超老的机器人电影里面,有个竖起大拇指沉进炼钢炉的家伙,你知道吗?」 「人工皮肤熔化了吗!奶这个野丫头干了什么好事--喂,这样是虐待喔!」 玛莉这次拿苦艾酒的头去撞刚好经过的护栏,然后告诉苦艾酒∶ 「你知道吗,头颅。给我仔细听清楚了?」 她把头拎到视线高度,瞪著苦艾酒∶ 「要把你扔进垃 圾桶还是塞进马桶,全看我的心情。然后我现在心情差得要命,甚至认真烦恼过要不要拿你出气,就这么放著加热煮死你算了--但是拥有宇宙数一数二理性与天使心肠的我,最后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像你这种小混混应该要感激涕零,发誓效忠本小姐我才对吧。是不是?」 「但奶做的事不是鬼畜和恶魔的暴行吗?」 玛莉无视直人的吐嘈。 然后,她发出彷佛就连恶魔都会觉得恐怖的温柔声音继续说∶ 「--为我效力。不然就受死吧?」 那就是你的存在意义--听到如此断言的弦外之音,苦艾酒不爽地低声说∶ 「--喂,小子。我看这苹母猪真的疯了吧。」 「看来你喜欢垃 圾桶。还是马桶呢?」 「大叔大叔,如果你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答案是yes。所以我不会害你,劝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别开玩笑了,臭小鬼。哎--你冷静想想。我有权利生气吧?」 「……权利这种东西啊……是由『时间和场合』决定有无的吧……」 苦艾酒听到这句话似乎有所感触--感佩地说了∶ 「……小鬼年纪虽小,倒还满有见识的啊。等得救以后陪我喝一杯。就这么说定了。」 毕竟还是跑得有点喘的玛莉听到这段对话,从鼻子发出冷笑。 他们即将抵达万世桥--自古以来就被如此称呼的地点。 视线稍微往上,就会看到耸入拂晓天空的巨大影子。以直入云霄的巨大柱子为中心,巨大圆盘构造逐渐重叠,直径达数公里。 那是构成多重区块领域·东京的其他都市区块。 这个秋叶原区位于东京最下层。 从秋叶原区连接上一层区块的连结桥,就是玛莉他们现在的目的地。 (然后--) 玛莉转头。 她瞪著遮蔽朝阳,清晰可见的巨大剪影。瞪著踩烂大楼、霸占睥睨都市的机械大蜘蛛,然后说∶ 「你长话短说回答我。那架兵器集电磁学之大成……没错吧?」 「答案都这么明显了还要多此一问,有什么意义吗?小姐。」 玛莉停下脚步。 她当场放开右手的头,用力踩住。 「不需要耍嘴皮子。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不然就宰了你。」 「是。」 「很好。问题来了,那玩意儿接下来想做什么?」 「不是。」 玛莉立即抓起苦艾酒的头。 就这么毫不迟疑地朝下方的神田川摆出上肩投法的姿势。 再晚一秒真的就会直接扔进河里时,直人出面制止。 「奶冷静啦,玛莉。就说了不要在安可儿面前杀人。」 「喂,小子,你愿意帮我是很好,但你的帮法不太对吧?」 玛莉一副怨愤难平的样子咕哝道∶ 「曾经一瞬间想要依靠这家伙的我真是蠢毙了--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一下,安可儿有办法对付那玩意儿吧?」 如果是那个甚至追上琉珠相对机动的压倒性战斗力--玛莉这么认为,但安可儿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对不起……妈妈……」 「现在的安可儿需要充填能量。奶不要强人所难,叫安可儿去对付那种东西。」 直人出面保护沮丧的少女。 听到这句话,玛莉懂了。 永久运动装置--以无限热量体现出『永久运作』这件事的机械。 但可想而知的是,就算动力无穷尽,输出却有极限。 一旦消耗持续超过生产输出,就会开始消耗储备动力。 安可儿目前处于差分摆轮第一号--动力消耗量最低值,只要有发条提供的初始动能就能够永远运作。 正因为如此,安可儿才能够自动消磁。 但是--和琉珠战斗、重度损伤、修理之后,安可儿的固有机能【万华香匣】储藏的动力几乎全部丧失。 一旦加快差分摆轮,消耗持续超过输出,撑不到几分钟就会耗尽动力。 --也就是说,不能靠安可儿的力量强行解决。 玛莉摇摇头苦恼呻吟。 「至少要是能够预测那玩意儿的行动,就还有办法可想……」 「奶要我说几次呢,小姐?答案都这么明显了还要多此一问,有什么意义吗?」 「你闭嘴。我真的要把你丢进河里了喔。」 「--我是说真的,自称天才小姐。线索都凑齐了。这样奶还不晓得,我就要失望了喔?」 「----」 听到这句话,玛莉正要整理状况--却摇了摇头。 她承认。她现在的确头脑混乱。 事情的开端,是这颗头传送的短波通讯。 我方追踪发讯源抵达三重区,在地下发现了那个巨大兵器。 那是过去在滋贺区研究违法电磁技术的军方技师,为求生存而建造的兵器,威力足以毁灭世界。 然后我方得知,政 府与三重--旧滋贺『军方』之间即将发生大规模战斗,目的是为了洗刷京都抹消未遂事件的污名。 为了阻止这件事,我方先下手为强,利用恐怖攻击预告让居民避难。 然后诱导东京『军方』的首都警备队前往地下迎击巨大兵器。 然后--这一切都白费了。失败了。 挨了足以贯穿都市区块的一击,与紧接而来的电磁脉冲,秋叶原已经一塌糊涂了。 再加上现在哈塔勉强维持生命、琉珠重度损伤机能停止、安可儿动力不足--最后是市区磁化。玛莉完全无能为力了。 所有布局都被彻底摧毁,我方战力被连根淫除。 --到现在都还没有摆脱冲击振作起来。 (线索都凑齐了……?是指什么--不行……脑袋空转,没办法统整思绪。) 玛莉懊恼地咬紧嘴唇。 但,就在这时…… 直人冷不防抬起脸。 那是先前也看过的恐怖神情--但是那双眼神彷佛断言他看透了一切。 就像要射穿目标般注视著遮蔽朝阳矗立的巨大蜘蛛,然后宣告∶ 「……『什么也不做』--对吧,混帐东西。」 听到直人这句话,玛莉投以愕然的表情。 但随后苦艾酒的笑声在化为末日的秋叶原响起,安可儿的肩膀抖了一下。 「哈--哈哈哈!这小鬼果然有意思!喂,小姐,奶捡到了相当有趣的东西啊!」 「这是什么……意思呀。」 --又来了。 又有什么事在按照自己不知道、不能理解的理论进行。 好似焦躁的不快,让玛莉不高兴地皱眉。 只见苦艾酒心情愉快地说∶ 「不怎么样……那玩意儿在那里,出现在那里。这项事实本身--对『政 府』来说就是最糟情况。这就像是棋盘上突然冒出皇后,出现在国王前面一样。虽然根本是耍老千--但胜负已经分晓了。」 --想不通。 这家伙和直人究竟是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才做出这种结论-- 「--小姐。」 苦艾酒强忍笑意地说∶ 「虽然这样讲很抱歉,但奶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朋友。太嫩了。」 「你--」 「至于这个小鬼--什么嘛,长得这么可爱却有这种残酷的想法。你有成为杰出人渣的素质喔?」 「叫我变态我还习惯,叫我人渣就有点排斥了。」 直人不满地嘟嘴。 简单来说--苦艾酒公布结论。 「就像那小子说的,再来就等『政 府自取灭亡』而已--将军了。」 第1章 07∶20 探索者 目前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人类是住在巨大齿轮上。 但是,在地球用齿轮机械化以前--在旧时代国际社会占有重要地位的都市,例如先进国家的首都,或是经济市场的中心地区,是设计成和一般都市不一样的构造。 多重区块领域·东京就是其中之一。 由复数都市区块层层集合而成的日 本中枢。这座复合都市拥有国内最多人口,在政治、权威、通讯、教育、工业、文化--所有领域都走在最尖端,换句话说就是日本这个国家的缩图。 其中作为『政治』中枢的是霞关区。 以国会议事堂为首,各省厅大楼林立的行政都市。 平时是只有各处所公务员肃穆办公的安静城市。 但这天从深夜到清晨这段时间,简直就是战争状态。 防卫省、警察厅的职员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来回奔走,负责协调各部署与确认资讯的官僚夹杂著惨叫与咒骂,将共振通讯器操到极限。 位于霞关区中心的现执政党总部大楼,其内部的会议室,目前--恐怖攻击危机管理对策委员会正召开会议。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日 本国现任首相悠哉地问道。 不理会从深夜就闹得人仰马翻的大骚动,直到天亮才终于现身的他,悠悠地穿过会议室坐到上座,啜著茶,悠哉地歪头表达疑惑。 「我只听说深夜发生恐怖攻击什么的,已经镇压了吗?」 「总理,恕我直言,情况更加严重。」 官房长官一回答,首相就板起脸说了∶ 「该不会是一般民众受害了吧?你这样让我很伤脑筋啊。才刚组阁而已,万一支持率又因此下降……」 「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目前秋叶原区已经陷入机能停止。」 首相表情一愣,反问∶ 「--你说什么?」 「再加上武装势力派出未知巨大兵器占领秋叶原。」 首相目瞪口呆地喃喃说∶ 「未知巨大兵器……?」 「据说是极为巨大的--超弩级陆上机动兵器。横须贺区的飞行第七部队今晨前往迎击,先前据报全机遭到击坠……」 首相听到这则报告,才第一次露出了夹杂焦急的困惑表情。 「喂喂喂,你这样让我很伤脑筋啊。战术战斗机相当昂贵吧?去年不是才刚削减防卫预算吗?这样会被媒体抨击啊。」 「就说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啊,总理。」 「总理,请先听他说明。」 执政党秘书长从旁插嘴,指著一名男子。 那是年纪大约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男子。身材高瘦,甚至稍微给人靠不住的印象。稍微打结的头发随便梳两下了事,服装是休闲风格的皮外套与丹宁裤。 这身不修边幅的打扮,在西装笔挺的官僚之间大放异彩。 「……你是?」 首相狐疑地发问,他浮现缺乏紧张感的微笑回答∶ 「你好,幸会,我叫作唐泽。是民间一级钟表技师--今天技术部派我来当顾问。」 「一级钟表技师……?」 看首相充满怀疑,他出示了戴在手上的『罗盘表』--一级技师的证明。 完成最起码的身分确认以后,他保持笑容继续说∶ 「老实说,目前处于最糟情况。因为秋叶原区遭到武装势力占领--巨大兵器一旦进攻其他区块,受害将会扩大吧。」 「那么现在到底还在拖拖拉拉什么?不是应该赶快镇压那些恐怖份子吗?『军方』就是为此存在的吧?」 首相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而唐泽保持微笑,和气地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在发生深夜恐怖攻击的阶段,首都警备队就已经发现巨大兵器,在大深度地下层迎击--但全灭了。」 「--什么?」 「还有先前遭到击坠的飞行第七部队的战斗机,是最新锐的czfg-11,包含驾驶员的训练程度在内,是『军方』持有的最强航空战力。」 而且-- 「在确认飞行第七部队全灭的阶段,我方尝试发射首都防卫炮直接攻击……虽然确认全弹命中,却无法造成目标装甲有效损伤。」 首相哑口无言,然后转头看向防卫大臣。 「……你们到底把每年的防卫预算花到哪里去了?就连区区恐怖份子都无法镇压吗?」 防卫大臣涨红了脸,克制地低声回答∶ 「恕我直言,我方军备仅限以都市战为前提的一般兵器。并没有足以对应这种战况的高火力兵器。」 「都市防卫是你们的工作吧?连区区恐怖份子都无法镇压,这种丑态可是个大问题啊。」 「……我们的工作是防范他国军事侵略。在本国领土内突然出现大规模破坏兵器,完全不在预想之内--」 「我才不管军事问题。」 --身为法律上位阶最高的军事负责人,首相这么大放厥词,继续说∶ 「就不能赶快发射个巡航机弹什么的歼灭它吗?」 这时唐泽口气和善地插嘴∶ 「--目标的对空火力,可是能够单方面歼灭最新战斗机喔?再加上能够正面捱下首都防卫炮的装甲--难道要在本国都市投下反应弹吗?」 「……反硬蛋?」 「就是有限对消灭反应机制炮弹……用旧时代的比喻就是核弹吧。」 「喔、喔喔……既然这样就早说啊。专家总是动不动用简称--算了,总之这样不行啦,民众会反弹。那么『军方』打算怎么办?」 见首相二话不说就摇头,唐泽开门见山地郑重强调∶ 「我直接说结论,就现状而言,不可能使用正攻法镇压武装势力。」 「你这样说我也很伤脑筋啊。那是『军方』失职吧。这个责任--」 「现在责任归属问题根本无关紧要。」 官房长官口气冰冷地插嘴。 他是以钢铁般的忍耐力著称的政治家,但是就连他都难掩表情和语气流露的焦躁。 「请您听清楚,这支恐怖份子的武器,已经导致秋叶原区机能停止。事实上跟遭到破坏无异。要是放置不管,其他区块遭到破坏只是时间的问题。必须尽早处置。」 「所以就说了那是『军方』--」 「目前的『军方』战力无法收拾这个局面。因此必须考虑次佳方案才行,那需要总理的决断。」 「我的?」 「现在应该尽速抹消秋叶原区。请求许可。」 听到官房长官的发言,首相吓得魂不附体地说∶ 「你突然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许可那种事……」 「没有其他方法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唐泽第一次失去笑容。他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插嘴。 「啊--抱歉。我以顾问身分说句话,我实在不建议抹消秋叶原区这个手段……」 官房长官转头,用像针一样锐利的眼神看著唐泽。 「--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秋叶原并不是单纯的独立都市。就构造而言,也是多重区块领域·东京运作上的重要零件。一旦崩落,将会确实影响其他区块。」 「但所谓的抹消本来就是这样吧。」 官房长官直言不讳地说了。 「因为那个兵器的关系,秋叶原应该已经跟遭到破坏没两样才对。用你的话来说,我想早就已经影响到其他区块了吧?」 「当然已经造成影响。现在停止机能的秋叶原的作业,是以其他区块增加负担的方式来填补的。」 「那样能够维持多久?」 「……一天两天还不会怎样。但撑不到半年吧。」 「现在的秋叶原有希望在那半年以内修复吗?」 「视损害程度而定。现阶段无法肯定,但是只要得到『技师团』全面协助,不能说绝对不可能--」 「不像话。」 官房长官打断唐泽的话,说道∶ 「我知道你想捧老东家,但是依赖那种乐观想法,不正视眼前现实的威胁,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总理!」 无视正要反驳的唐泽,官房长官逼近首相。 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吓得首相大大地退缩了。尽管如此,首相还是额头冒汗,杂乱无章地反驳∶ 「但是……那个,居民怎么办?之前不是才刚发生过那种事吗?要是现在又强制抹消,舆论的反弹……会很激烈吧。」 「事件自深夜发生至今已经过了八小时。该区块的居住人口本来就少,居民已经避难完毕了。」 「请等一下,官房长官!那个决定太操之过急了!」 担任外务大臣的女性议员大声插嘴了。 「秋叶原还有可能修复吧?而且目前也还不晓得对方的身分和目的。首先应该和犯人交涉吧!」 「现在是慢慢谈那种事的时候吗?这时候应该采取果断对策才对。或许之后会发生问题,但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解除状况吧。」 「抹消秋叶原不光是我国的问题!其他国家的反应--」 「那种事,只要有迅速解除状况的实际成果在,自然有办法粉饰太平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就是这种隐瞒文化导致前朝的愚昧决策呀!要是现在采取强硬措施,将无法避免其他国家的谴责声明!」 「奶的工作就是处理那个问题吧!」 「我就是告诉你,从那个观点来说无法同意!首先必须展现和平解决的态度--!」 官房长官与外务大臣喧嚣地交相怒吼。 夹在中间的总理就只是惊慌失措。 他焦急的脸上相当清楚地写著--「下次选举该怎么办」。 (看来我跳槽跳错地方了……) 唐泽坐下来靠著椅子,在内心叫苦。 他注视著将他排除在外的争吵,厌烦地吐气。 --简直不像话。 最高负责人根本无能。毫无主见,毫无决断。 正确掌握情况的男人务实、充满行动力,想法却过于强硬。 其次理解情况的女人抱持理想主义,恐怕无法提出具体手段。 --从一千年前就一成不变。 不对,恐怕从两千年前就是这样,这就是『政治』吧。 就连老东家『技师团』--超越国境活动的非营利组织都脱离不了『政治』。 又或许,这种权力斗争正是人类的本质也说不定…… 唐泽沉浸在这种谛观之中,眯起眼楮。 (玛莉老师……康拉德老师他们是否平安无事呢……) 关于深夜凌晨发生的『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他正确掌握详细情况。 应该说,他是协助收拾局面的共犯。 前职是在『技师团』第一课第二团通讯管理部--也就是玛莉率领的那一团工作。 玛莉因为这层关系请他协助,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但是…… (……就说了这种情况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在心里暗自抱怨。 先不谈巨大兵器的存在,秋叶原区崩坏明显不在计画之内。 --这就表示计画失败了。 关于今后的应对,是否应该设法取得联络呢-- 唐泽看了眼前这群起内讧的人一眼,叹了不知道今天第几次气。 「这样不知道拿不拿得到加班费啊……?」 ● 太阳已经高挂天空。 亮得发白的阳光非常温暖,而且平等地洒落在整座都市。 但有些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依然照不到阳光。 位于上野区一角的脏乱地下街--虽然晚上似乎会变得相当热闹,但这个时间是杳无人迹、到处拉下铁门的冷清街道。 即使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有一间店还是照常营业。 粗糙廉价的霓虹齿轮懒洋洋地闪烁,略显肮脏的花饰妆点著店面。 这家店没有门。听得到里面传来轻快的音乐,但构造设计成无法从入口直接看到里面。 三个人影站在这家店前。 其中一名体格瘦小的少年--直人静静地念出招牌的文字。 「脱衣舞厅the上野……?」 隔壁的少女不发一语地将视线往下移。 只见贴在店家墙壁的陈旧海报映入眼帘。 『重现度一五○%全都露绝顶旋转--!』 搭配这句广告词,约略与玛莉年纪相同的少女自动人偶摆出了过度挑逗或刺激性欲、抵触正常性羞耻心、违反善良性道德观念的姿势-- 「--!」 玛莉反射性地别过脸去。 好像有什么……不对,是全部都肮脏又淫秽,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玛莉一点也不想思考,海报上写的『重现度』是指将什么重现一五○%。 撼著琉珠的安可儿好奇地问∶ 「爸爸……?这家店卖什么……?」 「啊--这对安可儿来说永远都太早了,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吧~……」 直人这么敷衍安可儿以后,小声和隔壁的玛莉讲悄悄话∶ 「我问奶……住址真的是这里没错吗?」 「……应该没错喔……对,确实就是这里。」 「可是啊,玛莉。」 「你不要说出来。」 「不是吧,我当然要说。这家店怎么看都是未满十八岁谢绝进入的感觉啊!」 「我哪知道呀!就说了住址的确是这里!」 玛莉满脸通红地大叫。 两人在入口前吵吵闹闹的这间店,怎么看都是小巷子里的风化场所。 就是所谓的脱衣舞剧场。 而且还不是真人表演的店家,而是赏玩用自动人偶穿上伤风败俗的服装、表演伤风败俗的舞蹈,提供伤风败俗的服务--这间剧场,简直就像是这个现代社会怀抱的扭曲,与一部分风流之士的高尚嗜好产生化学反应一样。 换作是平常的玛莉,别说是来参观,根本不会让这家店进入视线范围-- 但不管再确认几次,这里的确都是康拉德指定的、发生万一时的会合地点。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门口的吵闹声,有人从店里出来了。 那是身穿作工精细的绅士服、举止优雅的老人。 「--玛莉老师!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吗……!」 玛莉顿时停住不动。 在那里的人的确是康拉德。代表个人特色的单眼镜正反射著霓虹齿轮的光芒,不停变换颜色--不搭调得吓人。 「玛莉老师,发生什么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想这么问--玛莉这么心想。 不对,该报告的事、该商量的事堆积如山,能够见到这位老先生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老实说--因为这个地点的关系,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急遽的虚脱感之中,玛莉问道∶ 「请问……康拉德老师,那个……这里,至少有器材……对吧?」 「那当然。快快快,总之先进去再说。」 哪里理所当然啊…… 虽然玛莉无法理解,但的确不方便在屋外讲事情。在康拉德催促下,她决定进入店里。 ……虽然要跨过门槛必须挤出莫大的勇气。 玛莉听到跟在后面的直人叮咛安可儿∶ 「安可儿,这对奶的情操教育不好,所以奶看地下就好。」 「……?我知道了……」 ● 「--嗯。原来如此……情况似乎比预想还要严重。」 走在前面的康拉德严肃地表示,但老实说,玛莉根本无法听进脑袋。 --在充斥著娇喘的煽情空间里,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会失去紧张感。 店内几乎符合玛莉的想像,同时超乎想像。 染上红色灯光的店内昏暗不明,视线不良;在舞台上跳舞的人偶们没有遮住该遮的部位;背景音乐既激烈又充满异国情调。 然后问题是沿著通道排列的皮沙发。 那似乎是观众席。沙发附有屏风,无法轻易偷窥里面。 --但是为什么屏风上面有『脚』伸出来?那是什么姿势!沙发为什么轧轧作响?「要去了」是去哪里!刚才从头上飞来女用内衣是什么魔法! --颓废。堕落。悖德! 玛莉满脸通红,视线固定在正前方。 但下一瞬间,转角出现了身材火辣的人偶,敞露著壮观无比的胸部组件朝玛莉送秋波。 玛莉不发一语地放空了目光。 人偶姊姊一边摆出挑逗姿势一边对康拉德微笑。接著靠近紧张得浑身僵硬、举止怪异的直人-- 「--呜呀喔耶!」 被摸屁股的直人发出怪声。 在直人身旁听话地看著地下的安可儿,感到不可思议地发问∶ 「……?爸爸,怎么了?」 「啊、啊哇哇……小、小孩子不可以看!」 「你·也·一样不可以看!应该说我本来也不行呀!」 玛莉忍不住吐嘈了。 听到玛莉的反应,玛莉抱在腋下的苦艾酒耍嘴皮地说∶ 「哈哈哈,奶放轻松点,小姐,第一次来这种店吗?听说奶转职当恐怖份子了是吧?事到如今就不需要在意什么法律了。」 「才不是那种问题!」 是因为很淫秽--玛莉在康拉德老师面前勉强把这句话吞回去。 一行人穿过这种不健全的空间,进入后场。从那里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沿走廊前进一段时间以后,抵达一间宽敞的房间。 「--就是这里。虽然凌乱了点。」 这次带进的房间要比上面正常多了。 至少触目所及没有猥亵物品。照明是乾净白光,也听不到吵死人的音乐。有的是简单的床和沙发、桌子与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 最里面有扇厚重的门。看来门后就是工作室。 玛莉终于觉得能够放松了,于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接著,她提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虽然我想说明状况……康拉德老师。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就好吗?--为什么是这里呢?」 接到问题的康拉德顿时一愣。 「这里很棒吧?--您不喜欢吗?」 「您觉得我会喜欢吗?」 玛莉冷冷地回答,苦艾酒嘻皮笑脸地说∶ 「是吗?这家店不是很棒吗?改天真想带著下半身上门。」 「那么我等一下给你折价券。可享全天优惠。」 康拉德笑容可掬地说完,苦艾酒笑了。 「老爷子和外表不一样,还满通人情的。如果方便的话,再给我香菸就更感激了。」 「很遗憾,我几年前就戒菸了。」 「那还真是可惜。抽菸是男人的义务啊,老爷子。」 「到了这把年纪,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就十分满足了。」 「……康拉德老师?」 玛莉露出凶恶的眼神瞪著一身绅士装扮的老人。 康拉德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平静地告诉玛莉∶ 「这家是我的熟人开的店。」 「康拉德老师的熟人!」 「没错,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只要偶尔请我喝杯酒,我就替店里出场的女孩子调整和维修,就是这种感觉。」 「怎么会,一级钟表技师的技术竟然用在这种地方……!」 玛莉愕然地瞠大眼楮。 康拉德被情同孙女的少女反应逗笑了,他耸耸肩说∶ 「据说好像是舞艺变得更加精湛,大获好评。于是今天也爽快地提供藏身之处。」 还有--康拉德神秘兮兮地继续说∶ 「这件事不能大声张扬,这里其实是违法自动人偶的拍卖会场。」 「--什么?」 「说穿了,就是高级自动人偶的黑市,拍卖品都搭载了符合男性需求的违法零件。因为和政 府当局挂钩,不怕警方上门,当作附工作室的藏身之处非常适合喔。」 「呜哇,政治真肮脏……」 直人小声嘀咕。 玛莉甚至感到头部隐隐作痛,抱头叹气了。 --不过,这的确合情合理。 就拿秋叶原区的工作室来说,康拉德老师这个英国人,在日 本这个异国能够拥有这么多门路,只能说确实有一套。 虽然可能比不上正规工作室,但有最起码的器材。就算无法奢望军用品,也还有多得教人咋舌的违法零件和高级素材。 但是--老实说…… (这还真是……应该说这样可以吗?) 玛莉至今一直都相信康拉德是一位杰出绅士,既是值得尊敬的先进,也是身为技师师父、自己学习的对象-- 没想到老师流露的另一面,竟然和直人同样属于变态那一边……! 这个现实让玛莉产生了宛如脚下崩塌的绝望感。 「算了……总而言之。」 玛莉摇摇头转换心情。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只见玛莉将抱在腋下的其中一颗头--哈塔的脑壳拿起,告诉康拉德∶ 「首先可以请您帮他维持生命吗?虽然目前磁化……但如果里面的脑没事,只要交换脑壳就救得活吧。」 玛莉没说出「假使还活著」这句话。 --毕竟因为磁化而烧坏了。苦艾酒会没事,就像他本人说的跟奇迹没两样。如果在生命维持装置启动前坏掉--虽然不愿想像,但哈塔的脑甚至可能已经死亡。目前完全无法保证他平安无事。 康拉德也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道∶ 「嗯……那么就需要移脑手术吧。我认识的密医里面,有个男人很擅长这种手术。我立刻安排。」 「麻烦您了。还有……」 玛莉稍微欲言又止,接著问道∶ 「--老师,有办法替哈塔拿到备用义体吗?在三十二小时……不,最好能够在十二小时以内。」 「……这实在没办法啊。」 「----……」 「首先,目前光是要取得『军用义体』就已经极其困难,说是危险也不为过。说实话,其实在玛莉老师奶们来之前,这里才刚遭到简单的盘查。即使这家店并不是军用品市场,而且和政治家挂钩也一样。」 「……」 「恐怕现在全东京的黑市商人都遭到检举了吧。目前要在这座都市取得军用义体是不可能的。在弄到手的瞬间就会暴露行踪了。」 「这样吗……」 ……那么,该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没什么指望,一旦被迫面对现实还是免不了情绪消沉。 见玛莉表情灰暗,康拉德温柔地告诉她∶ 「……首先尽快将他的脑接上生命维持装置吧。至于义体该怎么办,之后再想也不是问题。」 「--是,万事……拜托了。」 康拉德接过哈塔的脑壳以后,快步离开房间。 然后玛莉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现在没空拖拖拉拉。玛莉转头看向房间角落的直人说∶ 「直人,把琉珠搬进工作室,挂到架子上。然后……我要随便拿零件组成电风扇,就用那个冷却。」 直人点头,却又疑惑地问道∶ 「喔……可是用水或冰块冷却不是比较快吗?」 「你呀……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呀?真是的。变热的东西要是急速冷却,反而会破裂或变形--我是判断琉珠也打算要这么做,才好心帮你的……相信我。」 玛莉边说边想。 --我刚刚说的话很没道理。但是…… 安可儿似乎感觉到玛莉的视线,忽然抬起头。 「……?妈妈?」 「不要那样叫我。」 玛莉简短警告安可儿以后,移开视线。 哈塔的防磁对策,目前是世界最高性能。依照设计,甚至能够在『行星调速器』制造的拟真电离层之中短时间活动。 但是那架兵器的电磁脉冲,轻而易举地贯穿哈塔的防护,使之全毁。 能够承受那种强力电磁场,甚至还能够自动消磁。考虑到这项事实--结论只有一个。 --就是『y』一开始就『设想了电磁攻击』。 这个可爱地歪著头表示疑惑的不合理化身,证明了这点。那么琉珠只要冷却完毕,也同样能够修复--玛莉有了这种不合常理的确信。 「----」 ……荒谬。 哈塔的义体--布列格倾全力开发的技术结晶明明就毫无招架之力,一千年前制作的古董人偶却安然无恙。 --那么,我们至今所做的究竟算什么……! 玛莉对至今所学的技术感到无力以及屈辱,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满腔愤怒。 ……但不能表现出来。那样就真的太难看了。 将郁闷深藏心底,叹一口气以后,玛莉移动到最里面的工作室。 「……哦。」 一看工作室,发现器材意外地完善。 虽然是旧款,但是有切割制作零件的作业机器,挂人偶的架子与工作台也都足以符合专业技师的需求。 至少以个人用工作室而言,感觉算得上最高级设备了。 「真不愧是康拉德老师……」 玛莉决定暂时忘记这套设备的用途是在上面跳舞的人偶的事。 从后面跟过来的直人向玛莉确认∶ 「喂,玛莉,琉珠就挂在这边这个架子可以吗?」 「好,就挂那里。」 「了解--那么安可儿,拜托奶棉。」 「是--」安可儿朗声回应,将姊姊挂在靠近工作台的架子。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重新一看,琉珠果然损伤惨重。 损伤最严重的是腹部。别说是衣服,连人工皮肤都熔化脱落,露出内部构造。当作拟真神经的极细导线整束断掉跑出来,零件似乎也有缺损,即使不打开腹部也能够以肉眼辨识脊髓圆筒。 骨架变形的情况也比预想还要严重。至少可以肯定,依现状就算恢复动力也没办法正常活动手脚,必须矫正才行。 外观都这样了,内部损伤究竟有多严重呢…… 直人也同样略显不安地凝视著琉珠这副模样。 似乎比自己烫伤还痛苦,但更强烈的是--某种-- 「……爸爸,姊姊……会得救吧?」 安可儿战战兢兢地问道。 只见直人顿时改变表情,展露笑容。 「那当然棉~琉珠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这样做是必要的。那么当然会得救啦。安可儿不需要担心喔。」 这么说完后,直人来回抚摸黯然垂下肩膀的少女的头。 --明明他的手心也严重烫伤了。 玛莉发出简短的叹息,转身走掉。她回到刚才的房间,打开设置在出入口附近的医药箱,拿了里面的东西回来。 「……拿去,你也得赶快接受治疗才行。」 玛莉从急救包取出一支针筒,告诉直人∶ 「这是医疗用奈米机械。如果你不想因为烫伤化脓死掉,就脱掉衣服在那里坐下。」 「……喔,谢啦。」 直人简短道谢以后,乖乖听话。 他皱著脸,慢慢地脱掉烧焦的衣服,直接坐下。 玛莉一边将针筒--粗如罐装果汁的圆筒尖端的胶膜撕掉,一边淡淡地继续说∶ 「先说好,不要以为这样就会完全康复。会留下疤痕喔--除非移植人工皮肤或再生皮肤。」 「没问题啦。只要能够动就很好了。」 玛莉叹一口气。 直人背上的烫伤一如预料般惨不忍睹,玛莉将针筒压在上面并施打。 无痛针射出,注入饱含医疗用奈米机械的保存液,奈米机械在伤口完全康复以前会杀菌消毒、辅助自我再生,并代替身体机能。 老实说--玛莉正在测试直人。 医疗用奈米机械虽然强效,注入后却会伴随剧烈痛楚。 --玛莉故意不事先警告这点。 奈米机械从肌纤维往皮肤肆无忌惮地拨弄、刺激神经所造成的痛苦,照理说非常难熬,就连壮汉都会难过得哭喊才对,但直人不吭一声。 玛莉心想,直人并不是不觉得痛。 证据就是他的表情激烈扭曲,紧握的拳头不停颤抖。 但最后直人并没有喊痛叫苦,就只是大大吐了一口气。 「……你等一下,我去拿件衣服过来给你换。」 「喔,抱歉。麻烦奶了。」 玛莉甚至有种输了的感觉,离开现场。 凭著「需要那么做」的单纯直觉,徒手移动烫得发红的琉珠。 直人那时的表情和话语,以及刚才的态度在脑中反覆来去。 恐怕--玛莉心想。 不,不对。这是确信。不会错的,那家伙,那个大笨蛋。 --假使他判断『需要』那么做,肯定连自己的手脚都会毫不犹豫地切掉。 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让玛莉如此确信的那个表情、那个眼神,不肯从思绪中消失。 不同于觉悟的某种意志--彷佛断言『那么做是理所当然』的意志,让玛莉莫名感到强烈地-- 玛莉总算是找到更换的衣服,回到直人他们那边。 她将印有剧场商标、似乎是活动赠品的t恤递给直人。 直人一边穿上t恤,接著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话说回来,那个大叔要怎么办?」 顺著他的视线看去,是随便搁在工作台上的头颅。 集注目于一身的苦艾酒不满地说∶ 「你们这些家伙没有人心吗?如果你们忘了,我现在就提醒你们,我也一样随时都会死掉。赶快帮我接上生命维持装置啦。」 「……真是的,这家伙也不遑多让,为什么这么……」 算了--玛莉摇摇头。 她一边当作没看到直人换上的t恤背后印的图案--格外性感的自动人偶张开双腿的照片,一边继续说∶ 「总而言之,还不能让你就此长眠。我还有事要问。」 「饶了我吧……咦,喂。喂喂喂,等一下,母猪!奶想干什么!」 「随便找个自动人偶帮你接上,我也会启动生命维持机能,你放心吧。」 「奶这贱货真的疯了吗!偏偏拿情趣娃娃和本大爷接在一起!奶把男人的尊严当成什么了!」 「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玛莉冷酷地断言,将挂著人偶的架子拉近工作台。 然后随手--至少在直人看来是这样--将人偶的头拔掉,改而装上苦艾酒的头。 「……可恶!这个疯癫公主来真的吗……」 苦艾酒甚至觉得发寒,瞪著眼前这位自称天才的少女。 并不是因为排斥女性型身体,而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确实有不负天才之名的才能。 --本来全身义体和自动人偶是截然不同的机械。 一个是重现人体的『结构』,一个是重现人体的『机能』。 说得浅显一点,自动人偶没有『脑』。有些机种就算没有头,还是能够持续运作。 另一方面,全身义体有活人的『脑』。因此所有义体都是重现人体具备的大半结构,不然『脑』会产生排斥反应。 然而这个小丫头却随手就将这颗头和自动人偶的头轻而易举地交换了。同时自己的『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状。 而且不知何时连生命维持装置都接上了,简直是怪物。 苦艾酒佩服地低声说∶ 「--我懂了,原来不是幽灵,而是恶魔吗?抱歉当初说了奶那么多坏话,小姐。既然是恶魔,淫乱是当然--嘎咿!」 神经一口气接上时的疼痛,痛得苦艾酒发出惨叫。 在他背后完成工作的玛莉爽朗地说∶ 「好了,来整理状况吧--」 ● 恐怖攻击危机管理对策委员会的会议陷入僵局。 随著与会人士逐渐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危险,议论益发热烈。 总之应该果断抹消。不对,首先应该和犯人交涉。重新编制邻近区块的『军方』发动反攻呢?最好还是先考虑避难。建立和其他国家协调的体制-- 会中提出各种意见与异议,就是下不了决断。 整体而言,议题根本毫无进展。 反对抹消派的政务官举手说∶ 「所幸考虑到射角,似乎不需担心『天御柱』遭到攻击--?」 「你睡迷糊了吗?」 防卫大臣烦躁地说∶ 「只要有贯穿秋叶原区的『主炮』在,不管哪里都能够贯穿都市区块命中!那玩意儿可是刻意从『最下层』的秋叶原出现,以便『从下面』将整个首都圈纳入射程啊!你连那种程度的事都不懂吗!」 另一名议员激动地大叫∶ 「说起来那架兵器究竟是什么!不管是『主炮』的威力,还是从大深度地下层进攻,性能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啊……!」 他边说边站起来环视议场。 然后,他想起坐在角落的民间顾问。 「我问你!敌人的武装究竟是什么!」 遭到质问的顾问--唐泽表情愣愣地歪著头。 「您问我?」 「不然还有谁!」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被遗忘了。」 唐泽微微一笑,搔搔头站起来。 「呃--关于敌兵器的武装,是吧。如果不嫌弃推论,我就为各位回答。」 「有话直说!你以为你这顾问是来做什么的!」 「恕我直言,我是以钟表技师的身分受聘的顾问--并不精通违反国际条约的电磁技术。」 会议瞬间沉默了。质问唐泽的议员露出惊愕的表情。 另一名政务官也同样脸色苍白地对唐泽说∶ 「你说电磁技术……?」 「对。我将报告书一字一句熟读过了,无法做其他解释。」 唐泽以清楚而响亮的声音继续说∶ 「首先,贯穿秋叶原区、疑似『主炮』的武器,完全没有头绪。但在那之后的攻击是电磁脉冲照射。挡住首都防卫炮的装甲是电磁式装甲板或类似的东西。击坠战斗机的则是电磁加速炮吧。」 宛如恐惧的呻吟声在委员会成员之间传开。 政务官寄托一线希望地问道∶ 「请问--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新技术呢?」 「不可能。无论任何钟表机械都无法重现的现象,那架兵器实现了两项。」 那就是-- 「秋叶原区全域『磁化』--以及最重要的是,使首都警备队的共振破碎炮无效化。这两点就算引用五大企业研究中的理论或解释都无法说明。」 能挡下首都防卫炮的装甲,或许可以推测是复合材料。击坠战斗机的超高速大炮,也是理论上有办法重现的东西。 但是就只有使共振破碎炮无效化这点,在原理上是不可能办到的。既然能违反 共振破碎现象,可见那不是材料的缘故--只有可能是外膜上了不受共振影响的东西。 再考虑到秋叶原区『磁化』的事实--电磁覆膜是最自然的推测。 「--但、但你也不是专家吧!没办法断言吧!」 最初发问的议员恢复气焰这么说。 唐泽面露暧昧的笑容,点了点头。 「这个嘛,毕竟要是我精通电磁技术,就会自动变成犯罪者了--那可是违反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条约的技术喔?照理说是禁止研究的。反而是怎么想都充分运用了那种技术的兵器为什么会出现在『日 本』?那才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好不容易恢复气焰的议员,脸色变得比纸还苍白了。 --这种东西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应该从相当久以前就在日 本进行研究了。而且在场应该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唐泽暗示的就是这件事。 一介民间人士投下的炸弹,炸得委员会全体成员惊愕地吵嚷起来。 「你、你有证据吗!」 「没错!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臆测!」 「那真是失礼了。」 在周围的视线攻击中,唐泽若无其事地表示∶ 「但是在我们正下方的威胁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我身为顾问,只不过是表达了我的感想罢了。」 心慌鼓躁的委员会鸦雀无声了。 但是他们马上开始互相刺探般发言,委员会充满猜疑,陷入更深的僵局。 (只要现在马上通报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这个国家就玩完了吧……) 唐泽一边浮现这般危险的空想,一边坐下。 一旦其他国家知道这个事实,至少将会一致通过、对日 本采取所有想得到的制裁措施吧。 (不过问题是那架兵器把矛头指向政 府……那么?) 那能够当作这个状况的藉口吗? 国际区块管理机构及其关联组织牵涉的国际条约横跨多个面向。 而唐泽目前掌握的『现状』-- 一、研究及利用电磁技术。 二、制造可能造成都市区块重大损害的兵器及武器。 三、基于资源有限问题,对无益行星运用的大型生产物消费大量资源。 四、装设射程超过五十公里的非固定式炮台。 五、无iss特例许可及安保决议而有上述行为。 光是这五项,就不只抵触了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更践踏了国家区块安全保障会议、国际电磁力机构、世界资源机构缔结的条约,多达二位数以上。 (……不过,这就表示结果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吧。) 没错--其他国家也都早就持有那种东西了。 老实遵守那种规定的国家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是无足轻重的三流国家。至少关于这点,各国是受到信赖的--不然根本不需要监察机构。 正因为如此,发觉持有时的处罚就只是普通的制裁措施。 问题果然在于--那架兵器不在政 府的管理之下。 (坦白说,要是那架兵器侵略外国,事情就简单了。) 唐泽冒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 那种情况,各国将发动『武力制裁』结束纷争。就算那是再怎么超出规格的武器,也不可能永远保持运作,迟早会被物资差距击溃而告终。 纵使再强力的兵器,终究是单一「战力」。世界均势不会只因为这样就瓦解,在战略上,强大的单一兵器也很难运用。 但是那一旦将炮口对准本国……将会如何? 唐泽望著吵吵闹闹的会议--正从互相刺探,转为围攻背后关系可疑的议员--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原来如此。对啊,这就是那帮人的目的吧?该死的东西。 ● 「……也就是说,那架兵器存在于那里。只是这样,『政 府』和『军方』就会自取灭亡--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吗?」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低语了。 那架兵器--不对,那里面的那帮人,是出于这么深的考量采取行动的吗? 苦艾酒用视线表达肯定,然后说了∶ 「但假使那个推测正确,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喔……对吧,小子?」 「嗯。因为那帮人不打算就此罢休。」 「……这话什么意思?」 玛莉听不懂两人的对话,皱起眉头。 直人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回答∶ 「那架兵器,虽然说不会动……但同时也『不能动』。」 「…… ……」 「虽然我完全不懂电磁技术……但那并不是没有动力还能动的东西,对吧?」 「这个嘛……照理说应该要有电池或发电机之类的才对--」 直人似乎从玛莉这句低语得到确信,点头回答∶ 「那玩意儿的动力,大概是齿轮。」 「--啊?」 玛莉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 使用能够破坏所有齿轮机械的技术和武装的同时,兵器本身却也是用齿轮技术技术建造的吗……?但那样会自我毁灭吧? 见玛莉满脸疑惑,苦艾酒说∶ 「据说是组合了绝缘体和导电体的齿轮。不是单纯重现旧时代的技术--换句话说,就是以融合钟表技术与电磁技术为目标的复合技术。」 听到苦艾酒的话,玛莉皱眉说∶ 「道理我懂……但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就是实现了。所以那个庞然大物才能够一边制造电磁场一边运作。」 苦艾酒继续说∶ 「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据说这是正式名称。奶就尽管笑吧,毕竟命名的人不是那帮人,而是政 府。」 「……你说什么?」 「在我们小队发现的设计图上,甚至还细心附上『企划书』--奶猜那玩意儿上面写了什么?」 在玛莉回答前,苦艾酒就嘲讽地撇嘴公布答案∶ 「--『轮历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核准研究复合电磁式战略级兵器』--还有当时的总理大臣和官房长官、防卫大臣的签名喔?超爆笑的吧!」 一点也笑不出来。 看玛莉宛如结冻般表情不变,苦艾酒说∶ 「……算了,也就是说,那个庞然大物的动力和其他钟表机械没有两样。是从重力汲取能量的发条发电机。虽然不晓得总数……」 「--一千零三十三根。」 直人断言。 「虽然声音很奇怪,但毫无疑问是发条的声音。而且那帮人正在『重新充填』。」 玛莉和苦艾酒的视线射向直人。 直人毫不在意视线,板著脸继续说∶ 「大概是最初的光,和那个可恶的……叫什么来著,电磁脉冲?耗尽了动力。在那之后不知为何,总是一边消耗接近百分之十的能量一边持续充填。所以距离动力完全恢复--离开秋叶原区前听到时,还剩七十一小时三十二分十二秒。因为又过了五小时……大约还剩六十六小时半吗?在那之前应该都不能动才对。」 听到这段发言,苦艾酒瞪大眼楮。 「----喂,小鬼,你看过设计图吗--不对,光是这样还无法说明。你到底什么来头?」 无视于苦艾酒过于理所当然的疑问,玛莉逼近直人。 「--意思是那架兵器有六十六小时三十分的时间无法离开原地?确定吗?」 玛莉这么问道,但直人摇头说∶ 「因为我完全不懂电磁技术,所以不确定。只要放弃几样武装调拨动力,或许会提早。再加上我也不晓得那百分之十的动力用途何在,只要放弃这部分的消耗,应该也会提早才对--但问题不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呀?还有其他的吗?」 见玛莉疑惑地皱眉,苦艾酒说∶ 「都已经快要将军了,那帮人还要『重新充填』。这样奶还不懂吗,没见过世面的小姐。」 「--!」 玛莉吊起眼角转头看苦艾酒。只见苦艾酒嗤笑,然后说了∶ 「这不是恐怖攻击--是『政变』。那帮人在等政 府分裂自灭,想要在之后--干些什么名堂啊。」 --随后玛莉理解了。 哑口无言,就只是茫然地瞠圆翠绿色眼眸。 因为统整至今的说法,结论就只有一个。 也就是--死棋。 原来如此,玛莉也同意苦艾酒之前说『将军』的理由了。 恐怖攻击?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那些家伙差一步就能够颠覆国家。 难怪不管玛莉他们再怎么耍小聪明对抗,都还是对方技高一筹。 三重--不对,旧滋贺『军方』到底花了多少的时间、多深的执念、多么深不可测的恶意拟定战略,一想到这点-- 就只是被动因应的玛莉他们,理所当然会被击溃。 --那么,记取这点,想想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吧,玛莉。 敌方一刀刺到多重区块领域·东京中枢的喉咙前面。 秋叶原区磁化。我方拚命接通的控制管道已经不能用了。 然后就如那些家伙的盘算,现在内阁政 府想必是一团混乱吧。 那些家伙之后打算做什么,直人他们也说不晓得。 但政 府势必走向自我毁灭。就更不用说光是其他国家知道那架兵器--最糟糕的情况,iss甚至会基于安全保障问题,考虑军事介入。 万一决定使用『神之杖』--对地攻击投射炮卫星,东京将从这座星球消失。 不对,就算什么也不做,那都是迟早的问题。 想像可以预见的最佳剧本与最糟剧本。 最佳剧本是--那帮人称心如意,掌握这个国家的实权。 既然那些家伙精通电磁技术,秋叶原或许有可能消磁复原。代价是全世界将警戒这个国家,随时点燃制裁战争的导火线。 最糟剧本是--其他国家以武力介入东京消弭事态。 事态将会以最快速度解决。但那意谓著东京毁灭。影响将会扩及全东亚,演变成卷入全世界的全面战争。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推论还算有几分正确吧--玛莉如此自嘲。 ……面对规模如此庞大的问题,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 更何况我方还失去琉珠和哈塔这些战力,安可儿也处于丧失超常战斗力的状态。 不对,假使凑齐那些战力,又能做什么呢? 走向自我毁灭的政 府。存在本身就危及国际情势的巨大兵器。想必将会互相敌视的世界主要各国。 夹在这之间,自称恐怖份子的区区数人--能做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玛莉做出这个结论的瞬间-- 直人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然后说了∶ 「安可儿,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 年幼的少女自动人偶歪头一愣。 「对啊,安可儿因为那个可恶该死的限制器的关系,一千年来都没办法做想做的事对吧?我们去四处看看吧。」 「……哇!」 安可儿眉开眼笑,牵起直人伸出的手。 玛莉一边眼楮半开地注视著-- 「--你的心脏和神经是超硬合金还是什么呀?现在正遭到通缉的恐怖份子,要悠哉地出门散步买东西吗?」 一边这么讽刺。但随后直人投来的视线,让玛莉屏息。 --这不是比喻,真的就是心脏被抓住的感觉。 尽管玛莉做出「无能为力」的结论,直人的眼神仍没有丝毫动摇。 「那还用问吗?」 怀著足以替笼罩在绝望与灰心之中的玛莉点亮希望的意志,直人断言了。 「去做能做的事。」 ● 安可儿扯了扯直人的袖子。 然后忸忸怩怩地做出像撒娇的动作说∶ 「……我想要,命令。」 「嗯嗯,统统ok!想要什么命令呢~?」 直人毫不犹豫地露出笑歪的表情点头。 只见安可儿欣然微笑,指著两家店外的杂货商店。 「……可以,去看那家店吗?」 「不管哪家店都ok!如果有想要的东西,把整家店买下来都行喔!」 「哎,直人。」 玛莉虽然已经连气都叹不出来了,还是放空眼神问道∶ 「可以姑且告诉我一下吗?你现在在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灰色眼眸闪闪发亮的直人这么说了。 「做所有安可儿至今想做却没办法做的事!now!由我亲手替她实现--!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 玛莉没回答。 就只是空洞地浮现乾笑,仰望阳光普照的天空。 「……天气真好。对了,我记得有家想去吃的冰淇淋店呢。要不要趁东京沉没前绕过去一趟呢……」 玛莉垂下肩膀呢喃的话语,已经充满了平静的谛观。 这里是秋叶原区正上层,玛莉等人逃进的上野区的购物街。 拱廊看板用陈旧字体写著「阿美横丁」。 那里充满朝气,甚至教人觉得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恶梦。 明明是平日白天,往来行人却络绎不绝。 陈列商品多得堆到通道的店铺、林立的摊贩的招揽声--这幅光景甚至令玛莉感觉到奇妙的悲哀……在他们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因为下了封口令。 他们浑然不知今天早上在秋叶原出现的巨大兵器。 虽然潜入政 府的协助者也捎来联络,但就算没有协助者报告,还是能够轻易想到政 府采取了这种措施吧。 某天突然在都心出现了摆明违反国际条约的电磁兵器。目的是政变,目前依然占领秋叶原,东京濒临毁灭的危机--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坦白公开。 政 府--不对,所有不乐见这个情况的人,应该会动用所有权限管制报导。 --这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毕竟情况如此严重,更何况还是发端于政 府打草惊蛇。 就如同直人的预想以及苦艾酒的说法,那架兵器是炸弹,光是被人知道『存在于那里』,就会造成政 府致命伤。 国民就不用说了--更糟的情况,是被隶属国际区块管理机构的其他国家知道。 真的很讽刺呢--玛莉这么想。 政 府不幸中的大幸是--那架兵器发射的电磁脉冲,导致能够证明其存在的器材统统失灵了。 再加上拜玛莉和直人深夜实行恐怖攻击预告之赐,秋叶原的居民全数避难。而且还引开了国民的目光。 一抬起脸,就看到街头设置的有线电视,正在报导昨晚发生的『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 『由于昨晚的秋叶原冻结恐怖攻击预告,秋叶原区目前封锁。政 府发表声明,呼吁民众注意安全,禁止接近、进入。另外,关于发出犯罪预告的恐怖份子集团,据悉目前已经锁定身分,还掌握了潜藏地点的有力线索。针对这起事件,织畑官房长官--』 就是这样。当然玛莉等人的所在之处根本没曝光。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政 府似乎还想要当作『那玩意儿』不存在。 笨死了--玛莉不屑地笑了。 一旦那架兵器重新启动并展开行动,消息马上就会传开,更何况是区区管制报导。只要有一架渴望独家新闻的媒体直升机闯进去就完了。 但是……如果直人和苦艾酒是对的,那样正合那帮人的意吧。 愈是隐瞒造成那种严重破坏的兵器,一旦东窗事发时,国民与其他国家的愤怒愈会指向政 府--往往超过指向兵器本身。 至于那段时间政 府都做了些什么,就是为求自保地起内讧,以及-- 「……哼。」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隔著太阳眼镜仰望天空。 目送著又一架高速直升机从头上飞去,玛莉撇著嘴。 玛莉敢打赌。那上面坐的,是准备好逃走的政 府相关人士。 「以受害者的名义逃命吗……邻近诸国得知情况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也就是说,这充满朝气的和平日常,再过几小时就要结束了。 在那之后降临的,想必是…… 「……爸--妈妈,我想要,命令。」 「好好好~!爸--妈妈我什么都准许!」 玛莉陡然垂下肩膀。 ……我到底在做什么? 安可儿叫妈妈的对象不是玛莉。不,玛莉并不是承认了安可儿这个叫法,也就是说-- 那是指眼前对自动人偶露出羞答答蠢样的直人。 正确地说--是『男扮女装』的直人。 要上街就需要变装。 讲起来就只是这样,但过程却是恶梦。 将哈塔交给密医回来后的康拉德介绍的剧场化妆师,是个非比寻常的变态。 那个宛如「夜店小姐」一词拟人化的华丽女人,一看到走进后台的直人和玛莉,劈头就大喊∶ 「呀--!太美妙了!康拉德老师!真的可以把这些孩子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吗!人家要发挥真本事喔!」 「嗯,麻烦奶了。」 「呵呵~?好久没有替人类的孩子打扮了~!忍不住技痒呢?」 --瞬间窜过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实际上,直人最初也是一脸不安,但是…… 在惊慌之中被剥掉衣服、画上淡妆、戴上假发、换上女装、站到镜子前面以后-- 「奇……奇怪?糟糕,我该不会------很可爱吧?」 --变态传染了。 在玛莉不能自拔地陷入绝望的同时,隔壁的安可儿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说∶ 「……爸爸好可爱……?」 因为受到她这样大力称赞,直人在那瞬间觉醒了。 「是吗--是啊!爸爸果然很可爱啊~!既然安可儿这么说,就是神这么说了,所以我果然很可爱啊?」 话一说完,直人便抱起安可儿,转著圈圈跳著舞冲出剧场。 真是了不起的变态。反而教人羡慕。只有现在,自己也打从心底希望能够忘记一切追逐蝴蝶。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奶--」 「不用了--!」 玛莉大叫,全力拒绝变态的魔爪。 要是交给这个女的,天知道会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最后能够迅速改变发型、随便抢到太阳眼镜与替换衣服、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已经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玛莉摇摇头甩开不堪回首的记忆,厌倦地低声说∶ 「可能会发展成东亚--不对,甚至是国际危机的炸弹,明明已经在面前冒出火花了,真不知道现在还在做什么……」 直人似乎耳尖地听到这句低语,主持公道说∶ 「有什么办法。毕竟不知情就没得吵啊。在京都那时候我也是同样立场,一般都是这样吧?」 「我是在说你呀--你这个大变态!」 听到男扮女装的直人说出自以为是的话,玛莉忍不住怒吼。 「你是知情的那边吧!稍微慌张一下吧!应该说……」 发觉吵闹声引来周围的视线,玛莉仓皇压低音量。 不过她还是无法克制怒气,瞪著摆臭脸的直人说∶ 「你也稍微迟疑一下吧。难道你连女装癖都有吗?终于进入末期了是吧!」 --直人当初宣言「要做该做的事」。 为此,如果有需要,这名少年展现了愿意接受所有牺牲的决心。 啊啊,都这时候了,要我承认也行。他果断、毫不迟疑的行动力与决心,正是现在的我所缺少的东西。一瞬间甚至不禁觉得感动。 但是--这个变态凭著变态的行动力与变态的判断力,不择手段,甚至冒著被敌人发现的危险也要做的事是这个吗? 和幼女人偶来场愉快的轻飘飘女装约会吗? --要不是众目睽睽,真想立刻骑在这个变态身上痛扁他一顿。 「爸--妈妈……我想要那个……可以吗?」 「哎呀,多么可爱的玩偶呀!安可儿的品味真好呢~?何止可以想要,就买下来吧!」 但这个变态无视于忍著那种冲动的我,继续和人偶约会。 老实说,真想稍后就把那个变态拖进巷子里面扑杀,但是…… 玛莉忽然灵机一动,试著说∶ 「我问你……直子。虽然奶出手阔绰,但我记得那些钱不是琉珠赚的吗?」 听玛莉这么说,直人歪头一愣。 「那怎么了吗?」 「你平常明明说琉珠是女朋友,却拿女朋友的钱花在其他女生身上吗?」 玛莉用宛如看到大烂人的眼神说。 但直人发出「啊?」的一声,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回嘴∶ 「奶真笨。琉珠是我的新娘,安可儿是我的女儿。为人父母花钱在孩子身上,哪里不对了?」 「…… ……好吧,就随你高兴了。」 「当然,不用奶说我也会这么做!」 玛莉心想--说真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首先是这个该死的状况--自己无能为力的状况教人不舒服。 其次是这种时候还和气融融地享受约会的变态教人看不顺眼。 再来是这个无可救药的变态-- 「喂,妈妈!我们要丢下奶棉!」 这么大叫挥著手的变态女装扮相实在--有模有样,教人不爽。 玛莉咕哝回答,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旁边。 精品店橱窗映著她变装后的身影。 是个外国青少女,淡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身穿薄得透光的细肩带洋装。 极具个人特徵的翠绿色眼眸,被深色太阳眼镜遮住看不见。 接著看向前面的变态--如果忽视他是变态这点,就是个登上少女杂封面也不足为奇的美少女。 连身洋装上罩著蓝色薄夏季大衣,脚上穿著柔软的绑带靴。虽然是娃娃脸却五官分明,因为家里蹲的关系,皮肤也很白皙。再戴上假发和猫耳兜帽,的确怎么看都是个少女…… 但是……纯真的少女,与更加纯真的幼女--看起来实在不像自动人偶的小女孩手牵手,感情很好地笑著走在一起。 ……看到这模样,谁会联想到恐怖份子呢? 在混杂的人群中,那两人光是走在路上就会吸引周围的视线。都是感到欣慰无比的关爱眼神…… --啊啊,真想乾脆杀掉算了? 金发夺目、打扮入时的外国少女没发觉自己也很引人注目,凶猛地追在两人后头。 ● 街头电视正详细报导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的续报。 『这名少年是见浦直人。据悉在京都区伪装成学生身分,有暗中涉及违法交易军事用零件、与私卖经过非法改造的自动人偶之嫌疑。另外,专家指出,他可能与国际武装组织「冒险家」有关连。嫌犯似乎就读京都区立糺之森高中,但户籍资料极有可能是伪造的,目前警察和「军方」正在徵求市民提供情报--』 巨大画面醒目地播放著女装前的直人的照片。 似乎是在屋顶时被直升机拍到的,哈塔的身影也一起入镜。 但在街头电视对面,某知名连锁汉堡店的露天席,那名凶恶的少年罪犯--直人不怀好意地笑著。 「哦--我好猛,真的好猛啊--应该说那是哪部漫画的主角设定啊?」 他一边吸著冰凉的香草奶昔,一边抖动肩膀。 在他对面咀嚼苹果派的玛莉讽刺地回答∶ 「毕竟发动了那么大规模的恐怖攻击,谁都不会相信『只是普通的高中生』呀。不多少加油添醋就没面子了吧。」 「就算是这样,这个设定也太离谱了吧。『冒险家』是什么鬼啊?」 「印象中是在欧洲活跃的武装组织喔。首领是取了※卡里奥斯特罗这种做作名字的笨蛋……实际上是以国际诈欺为中心的小团体。」(译注∶cagliostro,十八世纪的义大利人,自称伯爵,拥有链金术师、医生等多种头饺,疑为诈欺师。) 「是哦。」直人兴致缺缺地回应,嘟起嘴。 「倒是出现在画面上的人本来应该是奶才对吧?『一边伪造户籍通学一边涉及恐怖活动的违法技师』--仔细想想就在这里呀,这种设定的家伙。」 「不要用吸管指我啦,变态。」 玛莉不高兴地呻吟,喝起巧克力奶昔。 『旁边的男子是瓦伊尼·哈塔。年龄不详。他是全身义体化的佣兵,有涉及多起国际纷争的纪录。同时也是知名的职业恐怖份子--』 听到这段报导,玛莉瞠大眼楮。 「哎呀,这段报导倒是事实。」 「咦,哈塔大叔是这号人物吗?……不过也是啦。毕竟担任像玛莉这种炸弹的护卫。」 「谁是炸弹呀--不过他在那个道上似乎很有名喔?就连那颗头都晓得。」 『--另外,与见浦嫌犯有交友关系的两名女学生在同时期下落不明,目前无法确认两人的安危。』 接著播放的是金发与银发少女--玛莉和琉珠的大头照。从两人穿著制服看来,似乎是取自高中的学生名册。 听到报导担心两名少女安危,直人浮现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主犯成了受害人,我和哈塔大叔却是国际凶恶犯吗……世界真是太没天理了。不过算了。」 「这就是平常有没有做善事的差别吧?」 「不能理解。」 直人臭著脸,接著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倒是奶没关系吗?出现了应该已经死掉的人的大头照喔?」 「没问题啦。死掉的『玛莉』是绝对不会遭到怀疑的。」 「……为什么?」 难道是运用了布列格家的力量吗--直人似乎想这么说,但玛莉说∶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猜错了。布列格家已经舍弃我了。我怎么可能运用布列格家的权力呢?」 玛莉稍微眯起眼楮,继续说∶ 「我只是--借用了姊姊的假身分而已。所以要抓到我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姊姊以外。」 然后老实说--玛莉在内心低语。 一想到被姊姊发现时的下场,被警察或『军方』抓到或许还好一点。 ● 将空纸杯和包装纸扔进垃 圾桶后,玛莉叹了一口气。 一边回到直人他们等待的店外,一边翻出搁置在头脑角落的疑问。 --结果到底是怎样呢……? 神奇的是--不对,非常教人不高兴的是,因为我方先发制人的关系,确实没有民众死亡。 假使在没有恐怖攻击预告的情况下,巨大兵器奇袭秋叶原区,天晓得最初的『主炮』及电磁脉冲造成的机械停止或故障,会引发多少事故,导致几千几万人牺牲。 就这层意义来说,我方的行动并非毫无意义。 只有这点可以自豪地断言--但是…… 如今那却弄巧成拙,反而帮政 府隐瞒消息,最终还帮上滋贺『军方』的计谋。 这项事实教人不由得-- 「妈妈……我想要命令。」 「--喔,咦?什么?」 思考被打断的玛莉抬起脸。 不知何时,安可儿在眼前不安地歪曲表情,仰望著玛莉。 「妈妈……『在哭』……我想要妈妈命令我帮忙。」 --在哭?我吗? 玛莉不自觉摸摸眼角和脸颊……她并没有流泪。 --就算是出自『y』之手,自动人偶终究是自动人偶吗?或许没办法正确运算人类的感情表现。 这件事让玛莉反射性地感到放心……放心? 玛莉还来不及处理疑问-- 「……妈妈在哭……在说帮帮我……所以,我想要妈妈命令我帮忙。」 「----……」 这次玛莉真的惊愕了。 然后某种不知名、类似厌恶感的感情失去出口、不知何去何从。 安可儿是自动人偶--这点毋庸置疑。 玛莉也能理解把人偶当人偶疼爱的心理,也觉得人偶很可爱。 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的钟表技师精神--无法把这个视为单纯的机器。 自动人偶不是人。就像玛莉不是自动人偶一样。 既然如此,希望人偶表现得像人偶是异常吗--不对,是常识。 所以,这股厌恶感当然也是因为没有自觉的感情被揭发而产生的…… 「……安可儿帮不上忙吗?」 不对。好奇怪。不可能。 玛莉从没见过这种反应的人偶。 将眼前表达悲叹的人形物体视为机器,就是觉得不对劲。 「…… ……这个嘛……那么安可儿--奶能破坏『那个』吗?」 --不应该想得太深。 玛莉听从内心某处替自己踩煞车的声音,提出人偶要求的命令。 安可儿再度确认道∶ 「……这样就能帮得上妈妈了吗?」 「对、是呀。只要能够让那个机能不全,情况就会大为改变了。」 没错--既然安可儿愿意帮忙,那样最好。 只要趁现在管制报导时摧毁那架巨大兵器,情况就会大为改善。至少那帮人无法得逞。 然后--玛莉思考。事前发出恐怖攻击预告的是我方。 将整件事当成单纯的恐怖攻击解决,由政 府镇压--照这个剧本走的话,至少结果会比维持现状要好一点。 但是对于这个想法,安可儿--露出孩童般纯真无邪的笑容,使玛莉哑口无言。 「那么,爸爸会帮妈妈的……所以妈妈不要哭,好吗?」 --她在说什么呀? 听到无法理解的话语,玛莉不自觉寻找起直人的身影-- 「……什么--天啊,直--你、你怎么了!」 玛莉把险些惨叫出来的名字吞回,拔腿冲过去。 在她前方,脸色苍白的直人瘫坐在路边,呼吸急促。 「……啊--玛莉。我问奶,奶能不能找来头痛药……要不然不会睡著的麻醉也可以,有办法找来吗?」 盗汗的直人苦笑著对慌忙地冲过来的玛莉这么说。 这时玛莉终于--发觉了。 「先等……一下……你的耳机怎么了!」 「--玛莉,奶在说什么?当然是在秋叶原坏掉了……」 啊,对喔。当著眼前扔掉了。但她不是要说这个-- 「既然你有空花钱在人偶身上,就去买一下呀!你真的是笨蛋吗!」 --直人听见什么、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实际上玛莉并不晓得。 但就连玛莉这个常人的耳朵都能稍微听得见下方区块--秋叶原的异常声音。 直人不可能听不到。 不对,在京都或秋叶原时也是这样,考虑到直人之前都戴著照理说百分之百隔音的降噪耳机对话,如今摘下耳机的世界--不会太吵吗?更何况是在这种状况下……! 但直人表情扭曲,吊起嘴角摇头了。 「现在还不需要……假使买了,我没有自信能不戴上。」 「你搞清楚,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吗!就像随时会死掉一样呀!」 「啊--别这样,玛莉。奶这样诱惑我,现在真的--很难抵挡。」 --诱惑? 玛莉从直人的话得到疑问,然后从他的眼神得到答案。 痛苦颤抖的灰色眼眸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一旦松懈,就会想马上拿把螺丝起子插进脑袋求得解脱--那双眼眸是这么说的。 直人夹杂著呻吟说∶ 「拜托奶……等我找到『要找的东西』,不用奶说我也会全速冲去买,所以现在什么都好,给我止痛药就对了。」 玛莉被那句话慑服,不自觉地点头。但是-- 「我、我知道了……可是--你在『找什么』呀?」 药局--印象中刚才的转角应该有一间才对。 如此心想的玛莉一边环视周围一边问道,直人微弱地、虚弱地-- 但是,眼神怀著与玛莉--如安可儿所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形成对比,近乎暴力的意志。 他的回答,让玛莉瞪大眼楮。 「那还用说……我在找『胜算』!为了彻底痛宰对琉珠做出那种事的家伙--」 ● 「……爸爸,命令我帮你摸摸?」 「喔~好好好!只要安可儿帮爸爸摸摸,爸爸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无视玛莉的制止,为了消除疼痛将止痛剂--整盒吃光的直人,现在笑咪咪地和安可儿嬉闹。 玛莉确实从先前就有点在意。 直人除了接触安可儿之外,一直是表情扭曲。玛莉一直以为那是烫伤造成的,因而忽略了某件事,现在她理解了。 直人现在应该也一直承受著没空理会烫伤的痛苦才对。 「……」 玛莉低头沉默了。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也就是说,直人他--一直在实践他的话。 他做了能做的事。 和只会空想、毫无行动的自己不同…… 直人一边抚摸安可儿,一边抬头对玛莉说∶ 「……玛莉,我只要确认,秋叶原区是构成多重区块领域的零件之一,所以不能将之抹消--没错吧?」 「对,虽然系统上是不可能,但影响将遍及首都全域。」 控制区块都市机能的是钟楼--统辖钟楼的则是中心支柱。 然后统辖该地中心支柱的,则是国家区块中枢管理控制塔。 通称--『天御柱』。 和伸下地下的中心支柱相反,那是名符其实伸向天空的巨大柱子。 「把东京想成一个时钟就容易理解了。」 如果将位于中央的『天御柱』当作是时钟的摆芯(加速装置),那么周围的区块就可以视为摆轮(平衡器)、擒纵器(平衡轮)、擒纵叉(杠杆)、快慢针(调整器)等擒纵构造(escapement)。 这些区块都是汲取从地底传来的『赤道发条』的能量,分配给日 本个区块--换句话说就是统一的『中枢动力装置(main movement)』。 「一旦让秋叶原区崩落,首都圈可能会整个崩落--那将连锁波及整个日 本,最糟的情况是东亚溃灭。影响力就是这么大。」 既然这样--直人笑了。 「反过来说就算秋叶原停止,『邻接区块』应该还是可以干涉秋叶原,对吧?--啊~托安可儿的福,爸爸恢复了!」 「……真的吗?爸爸看起来还是很痛……」 「为了老婆和女儿,这点疼痛不算什么--那么,再回到原本的话题喔?」 直人扬起嘴角浮现万夫莫敌的浅笑,如此宣告∶ 「只要将秋叶原区加热,或是烧掉就行了。连同那架兵器一起。」 「----……」 玛莉哑口无言,连话都说不出来。 发布假恐怖攻击预告时的旁路已经磁化,无法使用。 本来事情就不像直人说的那样单纯。当秋叶原区磁化,陷入机能不全时,就不可能操作秋叶原区的都市机能了--但是-- 「即使其中一个区块停止机能,邻接区块会辅佐、维持--没错吧?既然能够维持--当然也能够取消维持,对吧?」 --也就是说,这家伙一直都按照他的宣言行事。 --一心只想著要把那不能丢进锅里煮。 理解这点的玛莉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问道∶ 「所以你有收获了吗?」 「还没。虽然发现了几条旁路,但单靠上野去似乎发挥不了多大影响力。大概就像玛莉说的,整个多重区块领域是一条线,无数控制装置结合在一起互相扶助吧……但是--」 直人坚定的继续说∶ 「只要再得到……一个确切证据--!」 他因为痛楚与愤怒 凶暴地歪扭笑容说道∶ 「在把那群家伙揍的痛哭流涕之前,我都不戴耳机。」 然后态度迥然一变。 直人够出判若两人的无忧虑微笑,让安可儿坐在自己肩上站了起来。 「而且,寻找安可儿想做的事也很重要!得弥补一天年份的空缺才行,怎么能让安可儿继续等下去呢!来,安可儿,接下来要去哪里呢!看衣服吗?虽然现在的衣服也很可爱!爸爸很满意!」 但安可儿从肩上轻声对直人说∶ 「可是……爸爸。妈妈问我能不能破坏那个……」 一听到这句话,直人顿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转头看向玛莉。 「玛莉!你还说了那种话吗!」 「是、是呀……毕竟要是能够破坏--」 远比透过将邻接区块加热简单省事多了-- 玛莉正要继续说下去,直人却打断她∶ 「反对。绝对反对!奶这个地雷女吧安可当成什么了。」 那还会是什么--玛莉心想。 她的技师精神主张--安可儿是自动人偶,是不合理且不讲理的暴力化身,那正是用来应付这种时候的『兵器』吧-- 但在玛莉这么说出口以前,直人继续说∶ 「……唉,假使安可儿处于万全状态,那种连美学的美字都沾不上边的垃 圾,当然是一击两断交给资源回收业者就能解决--也说不定。毕竟安可儿还是很强--但是--」 「……嗯……对不起……」 「奶不需要道歉喔,安可儿!像这种眼睁眼说瞎话的地雷女说的话,根本不需要听。」 「你--」 玛莉不加思索的正要回嘴,直人眯起眼楮瞪她。 「我说过安可儿需要充填量吧?举例来说,现在的安可儿如果切换成和琉珠战斗时的输出功率,是第十二号吗?大概几秒钟就--啊,这是以安可儿的角度来说喔?总之差不多几秒钟就会恢复为第一号--现在的通常启动状态,就算是安可儿,奶觉得她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爆那个大的要命的垃 圾吗?」 「……这……」 「安可儿要恢复到能够以最大输出功率运作一段时间,需要持续从『永久运动装置』回收动力加以储存才行,我看看喔……」 直人打住话语,竖起耳朵聆听。 「--差不多一百六十小时吗?在那之前敌人早就恢复动力了……居然想要依靠安可儿,奶还是忘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吧--还有!最重要的是!」 直人露出带著轻蔑之意的眼神说∶ 「让这么小的孩子解决一切,然后欢喜大结局--也想得太美了吧?奶难道没有自尊吗?老实说我真是不敢恭维。」 「----!」 七窍生烟--彷佛全身的血液都烧起来的错觉,让玛莉颤抖了。 屈辱、耻辱这些词根本不足以表达的感情灼烧脑袋。 但安可儿迟疑的表示∶ 「……可是爸爸……『其他方法』--」 「没有。那种方法有跟没有一样,我反对、拒绝、禁止、绝对不行!」 「……唔、嗯……」 遭到直人彻底反对,安可儿只好沉默。 --两人在说什么? 玛莉有感觉到距离,烦躁起来。自己不知道的道理,逐渐的自己不知道的正确答案--她感觉到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快。 「……对不起。」 安可儿从直人头上低头对玛莉说。 玛莉被那哀戚的语气冲击内心的同时,直人明快的说了∶ 「呜哇,玛莉……奶居然让一千年以来一直沮丧的小女孩更沮丧,我看你终于达到了虐待狂的极致了吧?」 「才、才不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对不起,妈妈。」 「就教奶不要那样叫我了--啊啊,我不是要说这个!好啦!我知道了!是我不好,对不起!所以奶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 --玛莉已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东想西想地悲叹,结果仍旧想不出任何主意。 最后竟然痴心妄想让这么小的孩子解决一切,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 而直人在这段时间一直都--现在也额头冒汗,用耳朵收集所有听得到的资讯,努力要打破局面。 仔细想想--自从遭到的电磁脉冲以后,这家伙连一瞬间都--不曾停下来过。 所以,玛莉.蓓尔.布列格-- 奶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 玛莉彷佛要咬碎臼齿般咬紧牙关。 动不动就这样、总是这副德性。真的--受够自己了。 我到底还要原地踏步几次、几小时、几天、几年才会学到教训呢……! 「--直人。」 「是是是,怎样?」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安可儿,这家伙可以交给奶吗?」 「……如果是妈妈的命令--」 「这不是命令,是『请求』这家伙--直人就拜托你棉。假使被警察和『军方』发现,奶要全力甩掉对方,回到据点来。」 玛莉没发觉。 这时、这瞬间。她第一次把安可儿当作『伙伴』而不是当作『人偶』说话--只有当事人安可儿发觉了。 ……嗯,是请求,对吧。比命令更绝对无上。 安可露出花朵绽放般的笑容点头,玛莉也点头回应。 直人没问玛莉要去哪。 玛莉也没告诉直人她要做什么。 因为电磁脉冲而和哈塔他们一起停止机能的脑浆,终于运作起来了。 就只是那样而已。 就只是豪不犹豫、全力以赴的去做『能做的事』--『该做的事』-- ● 等到看不见玛莉转身离开的背影以后安可儿说∶ 「妈妈已经不哭了……爸爸好厉害。」 「那家伙其实很厉害喔,安可儿。」 只能浮现有些含糊的微笑,神秘兮兮的说∶ 「那家伙可是天才喔。」 「……天才?」 「没错,是超~厉害~的家伙的意思喔。」 「比厉害,还要厉害吗?」 看安可抱著玩偶瞪大眼楮,直人满意的迈开脚步。 「没错!不要说是我讲的喔!」 步伐越来越快,变成小跑步。 「那家伙虽然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烦恼--却是该表现时就会表现的天才。和我这种人不一样。」 直人认为,天才也有天才的烦恼吧。 但尽管如此,看到那么厉害的家伙为了无关紧要的事烦恼--就算用含蓄的说法来说,也是教人烦躁的不得了。 毕竟,头脑好过头的笨法,才真的像笨蛋吧? 总之,既然那家伙好像恢复了,我们也来做我们能做的事吧!好,接下来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喔,用冲的!」 「……嗯!」 在直人肩上迎著风的安可儿心想。 -- 厉害的爸爸说,妈妈比厉害还厉害。 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姊姊、大家都不会死,所有人都会得救,重拾笑容。 一千年来,就连片刻梦想都不准拥有的这份期待,让安可儿笑了起来-- ----…… …… 「……爸爸,我想要命令。」 「唔、喔…… ……我想想喔,就是啊……那边、有一家、运、运动用品店……」 直人这么说完-- 「能、能不能去帮我买水……还有氧气瓶回来呢?」 便毫无父亲威严地-- 因为体力不足怕倒在地,只能目送安可儿跑走…… ● 「--抱歉,总理。您刚才……说了什么?」 防卫大臣代表在场所有人,发出颤抖的声音询问。 无意义又毫无成效的委员会对策会议从昨晚持续到现在。 在反覆集合又解散的第五次会议,面对那个首相--执政党代表突如其来的发言,令在场的委员会成员都难掩惊愕与恐惧。 但接受这种反应的首相似乎不满的摇摇头说∶ 「就说了是我说的那样啊。刚才我透过热线联络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说明我国的状况。然后--」 首相呼吸一口气,坚强有力的宣告∶ 「紧急要求队秋叶原区使用『神之杖』。」 会议现场并没有一片哗然。 反而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寂静笼罩现场。 在自信满满地抬头挺胸的首相背后,表情像吃到黄莲的官房长官走上前,语气紧绷的向与会人士说明∶ 「报导管制即将到达极限。各国得知情况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各国得知情况,迟早会提议对我国使用『神之杖』。不管那是哪个国家的提案,都势必会引发亚洲各国反弹,不管怎样都有可能演变为战争。」 ……这种事早就知道了。 至少除了首相以外--在场所有人无关乎主义主张,应该早就理解这严肃的事实才对。 在的基础上思考该怎么办,就是这个对策委员会的目的,同时也是至今意见分歧、讨论不出结论的理由,不是吗--? 面对依然哑口无言的众人,官房长官以一句「但是」继续说∶ 「我国发生的丑闻,如果是有我国亲自报告,请求支援解决,情况就不一样了。将目前已经明朗的目标情报全部公开, 连同区块一并破坏。现在邻近诸国的『军方』与『无国界计师团』正以最快速度赶来这里。为了将破坏秋叶原区造成的损开波及压到最低,同时避免各国陷入战争状态的最糟情况,这是最佳判断--总理的判断。」 官房长官如此总结。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流露出的恐怖弦外之音,似乎代表他的真心话。 听完官房长官的说明,所有人的感想只有一个。 那或许是这场会议出席者首次一件一致的奇迹瞬间。 也就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如果是开玩笑就太恶质--如果是事实就更加恶毒。 最先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防卫大臣宛如反弹般怒吼∶ 「-- 总理!你的神智还清醒吗!我有无数想反驳的意见,首先--你的专断独行,就算称为越权行为都还嫌温和!」 但遭到辱骂的首相-- 「--现在是非常时期喔。」 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 然后,他对著无言以对的众人自信满满的继续说∶ 「我身为内阁总理大臣,在此发布国家紧急事态宣言!诸君,现在国家正面临存亡危机。我们没有多馀的时间等待目标『八束胫』再度展开行动!」 (居然出这种贱招……!该死的畜生……!) 在怒吼喧腾的会议室角,落唐泽感觉到一股恶寒窜上了背脊而打了个冷颤。 这里有个非同小可的大混蛋。 不是指首相,那苹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白 痴。 但唐泽确信,在场有个该死的混蛋在怂恿那个白 痴。 本来只是让白 痴装成聪明的样子作作秀就好,那个大混蛋却催眠白 痴相信自己真的很聪明。 简要的说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就这样默默观望事态,最后自己还是可能被迫切腹。既然如此就抢先向国民及其他国家宣传自己是『诚实的总理』,在事态解决后将所有的罪推给长期掌握政权的前朝,自己就可以规避责任-- 大混蛋八成是变了这种谎话说服了白 痴吧。 真要说起来--难道他们以为『神之杖』是这么容易使用的东西,只要申请就会向外送披萨一样「了解。三十分钟后为您送达」吗? -- 那是根据旧时代的理论制造的最强对地大量破坏兵器。 从卫星轨道上的观测平台草地表投下重金属棒,构造单纯。 虽然没有时在使用纪录--但据说破坏力能够轻而易举粉碎一座城市。 使用需要经过iss会员会决议,最少需要四分之三同意。 但本期里市国有几个亚洲国家不容易才觉。 然而那个连是否知道『神之杖』是什么兵器都很可疑地白痴,不可能拥有这种在短时间内取得发射许可地出神入化外交手腕。 也就是说--不会错的。 (这是从很久之前就设计好的剧本……!) 「--是啊!的确需要紧急事态宣言……!总理,将政权交给你这种无能废物,国家将会灭亡!」 防卫大臣从太阳穴冒出青筋的怒吼。 遭当面辱骂的首相也不由的怒气冲天地大叫∶ 「说话放尊重点,时田老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住口!我无意跟卖国贼说话。我身为防卫大臣,在国难之际,要从你身上剥夺一切统帅权!」 防卫大臣势如烈火般的呐喊,并宣言∶ 「从现在起,由我们『军方』暂时接掌内阁权限!同时,以煽动内乱及诱致外患罪告发你!」 「你、你说什么--!」 首相--如今成为前任首相的男人震惊的大叫。 只见防卫大臣将厚厚一叠文件摔在他面前,嘶吼道∶ 「你!明知道那架兵器存在却默认!还想利用那架兵器强化自己政权基础的证据就在这里!但你一看计画失败,为了规避责任就立刻通谋外国,意图对我国造成莫大不利!这根本就是叛国行为!」 「这、这是含血喷人!你在胡说什么!」 「太难看了!已经证据确凿了!--放给他看!」 防卫大臣这么大喊的瞬间,挂在议场墙上的巨大萤幕开始播放投影影像。 --影像是在某个昏暗的房间里。 在房间中央,一名身穿陈旧军服的老人坐在椅子上。 就连表情都无法确认的那名老人淡淡的告知了∶ 「抱歉,总理--你居然想要把我们当成炮灰利用,只能说你实在瞧不起人。既然你把我们轻侮为自以为革命的主义分子,就用你的血来偿还代价吧。我们将怀著憎恨与愤怒,纠弹你们zf。」 短短的影像一结束,议场就充满的憎恶与怨叹的吵杂声。 其中,防卫大臣得意的大声说∶ 「--前总理,这是公 安在你的终端机发现的『犯罪声明』,你藏匿这种东西还自以为是诚实的总理,真是荒唐啊!」 「不--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这种东西!」 「住口!你想辩解就让你到侦讯室辩解个够--把他带走!」 从防卫大臣身后上前的两名军务官,从两侧架住机动叫嚷的前总理,直接将他带离会议室。 但在途中,一名政务官拦住他们的去路。 「恕我直言,防卫大臣!我也想请教你一下!是关于一部分『军方』在两周前就已经接获战斗准备命令这件事!据说首都警备配置就是因此出现漏洞!这就是秋叶原恐怖攻击预告的原因吧!不对--拥有能够发动那种预告的技术与知识,除了东京『军方』的军属技师以外,还会有其他人吗!」 「你--你想说什么!」 「我看你是为了夺取政权自导自演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这家伙侮辱人也该有个限度!」 「那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议场的混乱已经无人能够收拾。 一回过神来就发现,甚至连要被带走的总理都混在其中,一群人吵吵闹闹,不管谁提出了什么主张,都只是一味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下不会错了。有人在背后穿针引线……!) 唐泽在距离议场喧嚣一步的位置懊恼呻吟。 整件事实在太过天衣无缝。 这场政变也好、总理的专断独行也好、之后的告发与混乱也好,一切都太刚好了。 下场已经不单单只是内阁崩坏了。包含『军方』在内,国内所有派阀分裂,陷入内战状态是迟早的问题。 (是玛莉老师的情报中提到的旧贺兹『军方』的内应吗……?不对--) 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只有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不在黑幕的计划之内。 当初唐泽从玛莉口中得知时也是半信半疑的前所未闻奇迹。 但如今就连那个奇迹都被当成『状况之一』利用。 (就连玛莉老师他们使出的『魔法』都能够反对利用的怪物--) 那真的是旧贺兹『军方』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唐泽望这混乱的议场一段时间--然后不甘不愿地确信了。 --看样子目前在会场只有自己能够正常识考。 是因为情况严重而是去冷静呢?还是这就是选举选出来的议员的实态呢? 身为国民,唐泽一边希望是前者,一边做出决断。 看来只能靠自己调查了……虽然极其危险。 (没办法,成为顾问--不对,这显然不是份内的工作吧。) 唐泽摇摇头苦笑。 同时,他的锐的眼光注意到一名男子。 和唐泽一样远离喧嚣,正要偷偷的离开议场地可疑男子。 (好的,至少让我看看你的狐狸尾巴吧……!) 唐泽扬起嘴角浮现浅浅笑意,屏气敛息的跟在男子后头…… ● 即使太阳下山入夜以后,东京依然不眠。 直人和安可儿挤过人潮,回到据点。 依然挂在架子上的苦艾酒充满朝气的招呼他们。 「哟,小子--咦,奇怪?你那身可爱的打扮是怎么回事?裙子底下现在是什么状态?给我看一下,我担心你会被不安好心的大叔盯上。」 「就像大叔这样吗?」 「虽然我也不愿意,但我现在变成大姐了--怎么了,小子?」 苦艾酒发出咯咯的笑声后,歪头表达有问题。 直人进到房间以后就一直看著工作室的工作台。 顺著他的视线看去,是玛莉正在修理重度损伤的琉珠的背影。 ……玛莉开始作业过了几个小时? 直人他们看玛莉分开以后,过了将近七小时。 这段时间,直人和安可儿走遍上野区以及樱田门区--但琉珠不可能在玛莉回来时就已经冷却完毕。 「喔。」苦艾酒点点头,苦笑著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都一直是那样喔。」 「----……」 「当然在那之前她也没有闲著,她先切割组合替代零件,做事前准备。等机体冷却后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在直人对话的同时,玛莉依然头也不转。 恐怕--不,是肯定也直人他们回来了都没发觉。 「很扯吧。这就是血肉之躯的人类的本事吗?」 --对,简直太扯了。 那是直人过去也曾听过--在京都中心支柱鉴赏过的神秘情景。 只能称为神技,这个世界艺术的最高峰。 --空气彷佛摩擦作响。 以娇小的金发少女为中心,世界的法则看似扭曲了一样。 螺丝、圆筒、导线、发条、齿轮--只见所有钟表零件-- 以快得恍惚抛开重力般的神速飞舞,以时间倒转般的精确度逐一归位。 经过调律的素材、经过调弦的声音、经过调整的机组。 那全部都--美得不得了。一不留神,甚至就会不小心因为那股美丽而落泪。 少女的呼吸、血流、就连骨头与肌肉的摩擦声都完美调和的神之交响曲。 这真的是活生生的人类吗,直人这么怀疑。 这其实是极尽超绝技巧之能事制作出的人形音乐盒吧?-- 面对甚至叫人产生这种怀疑的超次元作业作业,安可儿忽然问道∶ 「爸爸--这就是……『天才』?」 「--对,没错。就是那样喔……可恶。」 直人一边点头回应安可儿的话,一边不甘心得咬牙。 那时候只是感动,美的甚至教他羡慕。 甚至堪称暴力的技术--彷佛连世界都能改造的『才能』。 但现在却无法仅止于欣羡。在还多了忌妒,以及渴望。 如果这是其他自动人偶或中心支柱还无所谓。但是… 在那里的人,在那里修理琉珠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旋律突然走调。 「--呼哈!糖分用光了!巧克力巧克力--找到了……呼……嗯?喔,直人,你回来了吗?」 玛莉想起正常呼吸,往地上一滚躺下。 她从口袋抽出巧克力板啃起来,同时察觉直人的存在而抬起头。 身体似乎还不是很舒服的直人轻轻地点头。 「对啊……我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是,欢迎回来--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发现直人那头黑发带著全新耳机,玛莉这么问道。 直人点头,然后略显迟疑的说∶ 「对……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下吗?玛莉。」 「 问什么?啊,我可以一边进行作业一边听吗?」 「可以啊,请奶务必这么做。」 玛莉点头,回到工作台。虽然精神不像先前那么集中--但还是远远超过常人的继续修理,同时问道∶ 「所以问题是?」 「……玛莉,奶是怎么修好琉珠的?琉珠能用的替代零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吧?」 只见玛莉完全没有停手的回答直人的问题∶ 「除了那个什么『虚数运动装置』的不合理玩意儿外,都有办法解决喔。要知道琉珠本来就是由我老家--布列格家保管的喔?以前我想让她动起来,不知道分解用重组了多少遍--即使没有设计图,我还是连奈米齿轮的配置都记得喔。」 见直人沉默,玛莉将视线移向周围的地板。 顺著她的视线看去,遭到解体的自动人偶像尸骸一样散落四处。 「幸好这里有大量的--为了不正经目的充分运用高级素材的自动人偶……我想想,我拆了几具呀?」 苦艾酒回答玛莉的疑问∶ 「二十七具。」 「喔,没错没错。我为了取零件,拆了二十七具,总算是凑齐需要的素材了。」 「小姐,拜托奶也客气一点。那个叫康拉德的老爷子,可是一副宛如世界末日到来的表情,泪眼婆娑喔?」 「我才不管那种邪恶的物体在想什么了。」 玛莉表情认真的低语,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是地转头面相直人。 她用螺丝起子指著直人告诉他∶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像你那样方便的耳朵,凭这里的器材,我只能做类似急救的措施。最后调整还是你的工作喔。」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挖苦,但直人轻轻地点头一后别过眼去。 玛莉对他的反应稍微感到疑惑,继续进行作业。 「啊,哈塔大叔呢?」 「--没办法取得义体。先暂时不管。」 这句话是骗人的--玛莉在内心低语。 不对,没办法取得义体的是真的,不过自己也曾经试著替他接上发声装置。 但是没有反应-- 目前还不确定。事实是即时按造正规手续,脑壳移植还是有相当大的风险,更何况一种状况,连内部都受到损伤也不奇-- 玛莉摇摇头,改变话题。 「倒是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想要三颗共振连结自律机芯。」 「--抱歉。我不会做。」 「不然只有回路也没关系,你帮我--」 「那个我也没办法。因为我无法理解玛莉现在进行的作业。 这么说完,直人走到房间角落坐下。 玛莉有些烦躁的对直人说重话。 「你呀……组合回路这种事应该国中就学过了吧?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会呀。你都不觉得把学费扔进水沟很可惜吗?」 玛莉这么一说,直人不高兴的提高嗓门。 「喂喂,玛莉,我完全不明白奶在说什么!奶可不要小看机械宅喔!课本的种东西我早就读到翻烂,教学书也不知道用仅有的财产买了多少本--多到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正是问题的所在吧--!你不要讲的那么自豪!」 玛莉不自觉粗声粗气的吼回去,然后咂舌。 「真是的!明明有那么方便的耳朵,为什么却不会呀……」 要是自己也有那种超感觉--玛莉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这种念头。 换做是自己,连一秒钟都不会浪费,绝对会运用的淋漓尽致。 但被玛莉投以那种怨恨的视线,直人就说∶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我找再多课本和教学书来看--都完全不懂意思啊!」 「我不是叫你不要讲的那么自豪吗!小心我一巴掌打过去喔!啊啊,我真同情宝贵的纸资源……」 似乎是血液冲脑的关系,头痛起来的玛莉叹气。 她咬了一口口袋的巧克力,然后忽然产生疑问。 --为什么不会呢? 这不是责难,只是纯粹的疑问 别人就算了,但这家伙不可能没努力呀--! 这个笨蛋是这么的、这么的喜欢机械--喜欢到真心爱上机械女孩,甚至还跟对方求婚。 如果是一般科目还能理解。这家伙对没兴趣的事彻底不感兴趣。 但就只有机械--技术科目应该有认真上课才对。 因为不能理解就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根本无法想像这家伙会『放弃』,就连把『不会』这句话挂在嘴上都很奇怪。 玛莉试著提出浮现的疑问。 「--你呀,不是修好了琉珠吗?那时候是怎么办到的?」 「摸索。」 直人爽快回答,玛莉茫然的复述∶ 「……摸索?」 「因为我不懂理论和课本,于是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得将全部都试过一遍,直到声音变好听为止。」 --荒谬。 这家伙知道琉珠是多么复杂的自动人偶吗? --应该知道才对。依他的才能应该比我更清楚。 想不通。这家伙好像有什么非同小可的根本误会……不对。 瞬间,玛莉感觉到一个难以名状、近乎恶寒的想法爬过脑中。 --或许是自认为会得奶,才有什么根本的-- 「----……」 玛莉停止思考,她觉得不可以思考。 「……真的是无法理解你这个变态呀。」 玛莉恶言恶语的中断思考,然后改变话题。 「所以问题问完了吗?倒是你『要找的东西』怎样了?」 「喔。」直人也甩甩头,然后说了∶ 「玛莉,那个特别的巨大的--是叫『天御柱』吗?那不属于『军方』管辖对吧?」 「……?对,那归宫内厅管辖。」 「宫内厅?这就表示……喔,原来如此。」 直人一脸知道什么内幕似的点头。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似乎察觉某件事,咧嘴一笑补充道∶ 「日 本这个国家存在根深蒂固的古老传统。远在这座行星改造成钟表机械以前就已经扎根。谁都不能对那部分出手。小子,既然你也是日 本人,我想你应该了解吧?在政治及文化事实上不可侵犯的领域--统辖各都市区块中枢,也就是统辖中心支柱是名符其实最适合建立『国家基础』的地点。」 直人狐疑的眯起眼低声说∶ 「……听起来不像是那样呀。」 「那当然啦!因为那种东西不过是表面原则罢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玛莉又感觉到只有自己不能理解的理论--随后,她突然震惊得喘不过气。 「--直人,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问话声中带著微微的颤抖。 但是接到问题的少年表现的大大方方,淡然处之。 灰色眼膜散发万夫莫敌的光辉,眼角浮现宛如计画恶作剧的小孩的浅笑。 然后他将玛莉怀疑自己听错、让苦艾酒爆笑、让安可儿歪头不解的话-- 将他找到的『要找的东西』--揭晓了。 「玛莉,我从结论说起,我们要占领『天御柱』--占领『皇宫』喔。」 ● 「--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花了半天找到的『要找的东西』--也就是胜算。 将那个手段称为异想天开都还嫌不足的『计策』讲完以后,直人问了。 「哈--哈哈!喂,小鬼--直人小弟啊!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真的是有趣极了!你能够成为杰出的人渣--不对,我看你已经是了吧!」 「爸爸……好厉害--!」 苦艾酒笑的打滚、安可儿眼神发亮。 就只有玛莉愕然地喘气说∶ 「--你,简直疯了。你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在说什么吗?」 「我自认知道得非常清楚--玛丽啊,奶回想看看。」 直人竖起手指。 「先发表犯罪声明的,是那帮人还是我们?」 --是我们,我们宣言要冻结秋叶原。 「被当成这一连串事件的实行犯的,是那帮人还是我们?」 --是我们,新闻这么报导。 玛莉感觉到背脊发寒,倒抽一口气。 「那帮人给了我们头衔,我们就如他们所愿,演给他们看吧!既凶恶、还疑似跟某某国际武装组织挂钩的见浦直人和愉快的伙伴们(恐怖组织)--」 直人露出和那张娃娃脸不相称的扭曲狞笑宣告。 「『全部都是我们干的』--要是弄成这样,将会如何呢?」 极其单纯、简单、显而易见的『恶』。 谁都可以推卸责任--方便的『元凶』就此完成。 「既然那帮人要演闹剧,我们就随之起舞吧,要舞的抢眼,抢眼到连巨大兵器(破铜烂铁)都黯然失色!政变?阴谋?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也没有人需要扛责任,毕竟整件事就只是路过的恶质恐怖份子(我们)半路杀出来捣乱而已啊?」 一步棋--就像那帮人用一步棋让zf陷入死棋一样,这次换那帮人『死棋』了。 看著直人诡异的嗤笑,玛莉吞了吞口水。 --理论,说得通。 但,那个手段,与其代表的意义,这家伙是…… 「只是这样--就能够将那帮人丢进锅里煮。锅子是秋叶原,柴薪是『天御柱』。」 是在明白这件事的基础上说出这些话的。 从他的目光发现确实的理性与--狂气,玛莉终于理解了。 见浦直人不会随便生气。 被轻视也好、被辱骂也霸,在这名少年眼中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见浦直人恐怕有唯一一个绝对无法原谅的特大地雷。 而那帮人居然就这么刚好的踩爆了那颗地雷两次。 第一次使用面具束缚安可儿。第二次是用电磁场破坏琉珠。 在秋叶原从昏迷中清醒后,直人异常冷静的理由终于明朗了。 这家伙在那瞬间彻底发飙了。 无限冷静、冷酷、冷峻的气疯了。 就跟烫伤一样--玛莉心想。 只要直人觉得『需要』就会『那么做』。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起来就只是那样而已--但真的有心理准备付出所有『代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见浦直人很可怕。 玛莉决定承认这感情。然后确认。 --见浦直人很强。 尽管玛莉觉得这是无意义的空想,去还是不由得思考。 假使我和这家伙为敌,我到底能不能赢? 只要动用自己的知识、技术、人脉……总之从自己拥有的一切。 玛莉.贝尔.布列格的性能凌驾于见浦直人之上。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不管怎样--都看不到自己赢得过这家伙的未来…… 「哎,小姐,我诚心拜托奶。我不奢求军用义体,最起码帮我换成能够正常活动的身体好吗?」 无言以对的玛莉,听到男子诚恳的声音而转过头来。 眼前是--眼神闪闪发亮的安可儿,与看似打定主义的苦艾酒。 安可儿的主人是直人。会服从直人或许是当然的--但是-- 「你是真的想参与直人的计画吗?不管成功或失败,前方都是地狱喔!」 没错,就算事情按照直人的盘算发展,我方将成为『恶』--成为空前绝后的大犯罪者。 这个男人(苦艾酒)应该没有道理和动机协助那种事才对,他是某企业花钱雇用来的谍报员。既没有正义也没有信念,只为了钱行动,接近犯罪者的不法之徒。既不信任,也不该信任,应该是这样的男人才对。 但苦艾酒没有离开视线,表情认真地看著玛莉回答∶ 「我说过吧,很有趣--男人还需要更多理由吗?」 「----……」 「你无法理解吗?那也无所谓。但我是认真的。我这么认真想要做一件事……我想想啊,是人生第二次。」 玛莉忽然起了兴趣问苦艾酒∶ 「……纯粹当作参考,第一次是?」 「为了无聊的梦想。」 苦艾酒即问即答,浮现不愉快的浅笑。 「虽然失手了。然后,第二个人生像死人一样随波逐流时--被那边那个小不点--」 「啊……对不--」 「拯救了。我在挂掉前一刻想起来了--想起我还活著。」 苦艾酒没有责备道歉的安可儿,将视线转向直人。 「然后不知道是什么因果,从第三人生一醒来就遇上这种小鬼。不管对方是谁--看不顺眼(卑鄙)就打垮的疯子是吧?我『迷上』这家伙了啊。这家伙最终会达到什么境界、干出什么名堂,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待在特等席好好拜见。」 玛莉叹了一口气。 她一脸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望向苦艾酒与直人。 安可儿仰望者玛莉,告诉她∶ 「……妈妈害怕吗?安可儿……会保护妈妈的……」 「奶在怕什么啊,小姐(小母狗)。赶快去穿上新的决胜内裤过来吧。现在可是要摇著屁股『开始反击』的场面喔?」 「你在说什么啊,大叔,不--大姊?这不重要,重点是这不是反击啦。」 听到苦艾酒时出激将法,直人彷佛用看不过去了口气订正。 「那帮人攻击的是政 府,并不是我们。玛丽啊--」 「……怎样啦?」 看玛莉依然犹豫,直人露出开朗、纯真--宛若小孩子的笑容说∶ 「小时候啊……看到在沙堆拼命对沙子山的家伙--奶不曾想过,要是把那座山很踢倒逃走,好像会有趣的要命吗?」 --玛莉忽然想起来了。 舍弃布列格与一级钟表技师身份时。 阻止京都强制抹消后,决定自称恐怖份子时。 『虽然不得到谁的赞美和感谢。』 那时在学校屋顶上,我究竟对这家伙了什么? 『但是那么做,一定会------』 玛莉叹气后,露出苦笑。 她把手伸进头发里抓了抓头,轻声说∶ 「你们真--的是一群无药可救的家伙呢。」 「但是很有趣吧?」 直人笑了。 玛莉产生了自己的意思被那微笑带动、耍弄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不快-- 玛莉点点头。 我懂了。 --我也是个笨蛋。 就这样,此时、这瞬间、随后。 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那桩空前绝后的犯罪展开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