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英雄赋》 入世雨 临华城每逢清明必雨,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气若游丝地绵延下来。杏雨沾衣欲燥还湿,只叫人撑伞也不是,不撑也不是,于是心绪便也随着这雨一道阴沉沉湿淋淋地颓唐下来。好在还有“送往迎来”客栈的老板心慈,在繁杂的闹事中支起一角雨棚,棚内设了姜汁鸡丁粉丝汤,供往来者聊解一口春寒。 春困秋乏,暂在店中驻脚的贩夫走卒皆望着棚外绵延的春雨瞌睡连天,恨不能趴在桌上不管人世,睡它个三秋十载,只可惜,如此宁谧伤怀又慵懒的气氛,却给店里一声声“刺溜刺溜”吸面条的声音给搅得光景全败。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句忍无可忍的呵斥在店里炸开,将睡意朦胧的食客们惊得浑身一挺,不少人回过头来,只见店西南角上一个身着灰蓝衫子的少年,正操着手中的筷子劈头盖脸地向对面刺溜吃面的人打去。 “师、师兄别打了。”埋头吃面那人闻风抬头,将脑袋一缩,堪堪躲过了迎面而来的一下,哪料他座下条凳却是残了一脚、三足悬立的,人能稳稳坐在其上已属不易,哪堪这一缩?登时咯吱一晃,重心顿失,将他好大一个马趴摔到地上。 他所坐之地本处低洼,早积了大潭春水,这一跤结结实实跌下去,顿时泥水飞溅,直泼了半边店面。“你小子找死啊!”邻桌的行脚僧见势不妙抄起碗筷就闪,却仍是迟了一步,被飞起的水浪激了半身污泥半身土腥味,好好一碗姜汁面,才动了两筷子,也惨遭鱼池之祸。 “好小子!”和尚大怒,冲上前来,将还在泥水中咿呀挣扎的少年拎小鸡样拎起来,“是没长眼,还是来消遣你大爷的?!” 那少年给他愣头愣脑地拎了起来,不由抬头呆呆望了和尚锃亮的光头一眼,这一望更是将那和尚望出了火气,手下加重将那少年搡了一把:“看什么看,还敢看你佛爷的光——额,这个——光头……” 和尚一双环眼对上那吃面条的少年,方才还粗剌剌的嗓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方才还不客气搡着他的那只手此时也仿佛无措起来。脚下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退。 他这一退,胖大的身子让开一侧,转过脸来的众人们才从夹缝中勉强看清先前那个埋头吃面的少年,此时霪雨少霁,绵密柔和的日光不经意自雨棚处漏下来,映得他一身松竹之姿若隐若现,一张冠玉之容若明若暗,眼里懵懵懂懂一点茫然神色,竟看得众人皆大起同情之意。 和尚见了那少年出众姿仪,底气先去了大半,然他一手仍抓着人衣襟,一副就要大动干戈的样子,也不好就此作罢,只得尽力瞪大了一双环眼,做出汹汹恶态:“你小子污了佛爷的衣服,脏了佛爷一碗好面,却要怎么赔给俺,说!” “师兄……我……”被和尚抓着的少年满脸委屈,求助地望向方才持箸打他的师兄,“你跟他说说……我……”不料那灰蓝衫子的少年却将竹筷望破碗上一搁,将一双长腿一翘,好整以暇地笑望过来,开了口:“季康师弟,自打下了山,我可第一个和你说得清楚了,我们师出同门,下山历练,即便无血缘之亲,亦当互相照料,以亲兄弟相处。” 众人还道他这话说来必定是要出头为自己师弟解围了,谁知那少年举箸将破碗一敲:“自古以来皆是‘亲兄弟,明算账’,如今你欠了人家的面钱衣服钱,亦当自行解决不累他人,闯了祸就想你师兄我处处为你料理后事?哼哼。” 被和尚小鸡样拎着,名唤“季康”的少年,闻言不由将脑袋缩了一缩,似是常受这“师兄”训斥,生就一副逆来顺受的小模样儿,满腔委屈都给顶了回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和尚“呸”地啐了一声,松手将他放了下来,脚步一挪直直欺近那蓝衫少年身前,张口便骂:“好个奸猾小子,分明是你方才那竹筷将你那师弟敲了个趔趄,口口声声说他与你亲如兄弟,事到临头却推个一干二净,这等欺负老实人的伪君子,被我和尚看见了,总免不得要卸下他一手一脚来,不叫他再祸害人间!” 旁观怕事者见这僧人凶恶,早搬了条凳远远遁开,只余些好事不怕死的凑了上来,将那对峙的三人定定看着。灰蓝衫少年见大和尚来势汹汹,心里不由怵了一怵,讪讪将翘在条凳上的长腿收了一只回去,喉咙里似是不满似是讥讽地“哼”了一声。 不料这轻若无声的一哼却叫那和尚耳尖给听了去,登时大怒,一拳重重顿在破朽的桌面之上,将一桌面汤筷筒酱碟儿皆惊得跳起:“你小子不识数还敢来江湖上混,今日佛爷叫你知道好歹!” 话间右手一撑桌面,左手捏拳一拳头就向那少年门面罩去,他一双铁拳奇大,蓝衫少年那一张巴掌脸儿,给他这一拳下去准得捶成个煎饼样儿。座中看客不由齐声惊叫,眼看一碗面条的小事就要演变成一场斗殴,却不知,和尚那一拳乃是“空山寺”一派五十拳脚中的一式“子虚”拳,看似虎虎生风,威力十足,实则那劲力全在拳周风声之上,只要略一挨那少年脸颊,劲风顿散,剩下的拳力比挠个痒痒还轻。 和尚原也见这两个少年俱生得清秀爽利,一见之下怒气早消,只是见他二人一脸初出江湖全无经验之态,又听蓝衫少年方才有“下山”之言,料想这么年纪轻轻的,不是被师父负气赶下了山,就是自己偷偷跑了下来,于是有心立威,吓他一吓,也叫这俩小子见识见识所谓“江湖险恶”。岂料他这一掌行到中途,还未触及那蓝衫少年脸颊,只听背后一声清啸:“休伤我师兄!” 这一声来得清冽锐气,如鹰啸鹤唳,直将大和尚后颈上的寒毛都唬得立了起来,但觉身后一股浑沛无比的气劲当头袭来,不由连忙收拳拧腰,强行转身临敌。 大和尚自诩这转身转得也够快的了,转身之后眼见那少年一双肉掌来得也似极慢,仿佛胶在了半空之中,一寸一寸缓缓递来,和尚想躲,身子却好似也被胶住了一般,只及微微闪身,那笨拙无比的一掌已然结结实实应在了他右肋之上。旁观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轰然一声,季康已随着那大和尚一齐摔出了雨棚,双双倒在泥水地理,砸起好大一个泥坑。众人皆被惊得愣愣回不过神来,一则那和尚身量高出季康许多,不想他恰似蜻蜓撼石柱的一掌竟然得手,二则分明季康已经得手,却不料自己也随着那和尚一齐飞了出去。 那和尚眼瞪着摔在自己身上,神色犹愣愣的季康,不由得也是一怔,春雨湿长街,路上水淋淋的,季康又正摔在他身上,别看他身材削瘦,分量却是不轻,一时间,大和尚竟几跤滑在泥潭里爬也爬不起来。 正急躁间,却见愣愣趴在自己身侧的季康,那细若竹柳的腰肢只轻轻一收,就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姿势将自己的重心自发抬了起来,就仿佛一只被人踩住一头的条凳,硬是从泥地里翘了起来。他所着本是草鞋,比和尚那双沾了水的芒鞋不知要滑溜几倍,然而他这么一翘,却是稳稳地立在了泥水地里,还好整以暇地向一身泥水挣扎不已的和尚伸出手来:“……对,对不住,摔痛你了么?” “痛你大爷!”和尚眼见那季康分明年未弱冠,又是初出江湖,竟然摔了自己一个跟头之余,还先较自己站稳了脚跟,后生尚且如此,自己今后在江湖中还如何能立足?不由心中大是羞愤,抬手一掌向那少年伸来的手扇了过去。 那季康一脸愣愣的神态,也不知道躲,也就由他这一掌打了开去,他自己还好,大和尚却只觉掌缘隐隐作痛,举起一看,居然还肿了起来!顿时大是惊讶,也顾不得爬起,只将一双环眼盯紧了季康:“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你佛爷的仇家派来诚心叫你佛爷出丑的,趁早亮了名号,好叫佛爷死也死个明白!” 却不料那季康虽长得清俊,脑袋却似有那么点不好使,听了和尚一番呵斥,竟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来:“我——我不是诚心摔你的,是看你要打我师兄——我才——” “小康,都说了不要什么都推到师兄身上!”二人之侧突然支出一只手来,也不顾和尚面子,一把揪住他后衿将他拎了起来:“我徐淮之虽顾念兄弟之情,照你下山后这么个闯祸的速度来看,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得不替师父清理门户了。” 徐淮之?季康?和尚起身来看着面对而立的师兄弟二人,绞尽脑汁将自己惹过的大小仇家统统想了一遍,别说想不出哪一家有此等人物,就连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两号人物都想不出。 照季康那一掌来看,非正非邪,至刚之处颇有伤身,有违名门之道,然而这等不取巧只凭蛮力取胜的功夫,却绝非奸邪之辈能容。再说那个名叫徐淮之的,名虽取得轻逸出尘,实则深浅难测,就凭季康的功夫,能将他一筷打下条凳已是不容小觑,方才又小施手段将自己泥地里拉了起来,脸上浑若无事,这等举重若轻,虽未明着显露功夫,仅凭这一手,已是能先立威的了。 大和尚模模头,对这二人来历,还真是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起来。 凭水遇 未等大和尚再胡乱猜测下去,为首的蓝衫少年徐淮之一整衣袂,已平平拜了下去:“琅轩门下大弟子徐淮之,二弟子季康,见过空山寺‘子午手’行止大师,方才我师兄弟二人多有冒犯,大师原宥则个。” 大和尚一怔,以他的禅修原下不得空山寺,只因他饭量过海,吃得寺中储粮将尽,方丈念他身手绝佳,寺中也养不得他这一大闲人,方才放他下山化缘。他并未出师,若非佛门弟子,江湖中得闻他“行止”禅号的,已是极少,更何况徐淮之一口将他看家本事“子午手”都叫了出来,不由他不惊疑。 “琅轩门下?”行止和尚蹙眉苦思,状态憨憨地一模脑门,“嘿嘿,算俺孤陋寡闻,如今这江湖,只闻三才‘天、地、人’三家当道,你俩小子却是从师哪一门?” 徐淮之从头到尾原本神色颇淡,此时却微见怔忡:“这么说,十年前的那场熹夜之战,却是三才门占了上风?”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行止大是奇怪,“你既叫出了我的名号,却不知道熹夜之战的结果,看来小子你并非三才门中人,真真奇怪,难道你俩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行止顿一顿,一正色又道:“方才见你二人身手,只怕俺‘子午手’尽展也占不得些许上风,如此一来,俺本无由再问你师门来历,你答也罢不答也罢,佛爷不会再逼问你二人。” “说说来历也并无不可。”徐淮之微微一笑,“只是大师你有问无答,未免无趣,我师兄弟二人方下山不久,对江湖大小事物皆不甚了然,既然大师要问我来历,不妨以问换问,大师问我师门一事,便由我来问大师江湖中一事,如何?” 行止却不料徐淮之对自己师门之事似全无避讳,料来不是空山寺仇家派来料理自己的,先放心了一半,正要答允,一偏头却看见徐淮之脸上一丝狡黠笑容一闪即逝,心里咯噔一声,斟酌着开口:“想要向俺请教江湖情势倒也无不可,只不过……” 他一手指向一边呆立无言的季康:“我问你师门之事,得由这小子来答。” 他一眼见徐淮之偷笑,料得必然有诈,见季康一脸呆愣,想来是个不会欺人的,脑筋一转,便提了这么个条件出来。 却不料徐淮之向自己师弟忘了一眼,便爽爽快快一拍手:“有何不可?大师先请!” 此时雨棚中小二见三人纷争平定,便乖觉地凑上前来,为各人换了面汤碗筷,又极妥帖地递上一壶薄茶。 行止哈哈一笑:“店虽小,店小二却不是不识数的,知道和尚沾不得酒肉,上了茶来。也罢,今日老子高兴,又怎会欺负你等晚辈小女圭女圭?你们先问罢。” 徐淮之便也不推辞地坐下,先为各人斟上了茶,看着行止将那茶碗递到嘴边,突然开口:“不知在大师心中,这江湖上,谁可当得起‘英雄’二字?” 这下险些将行止一口茶问得喷了出来,他放下茶碗,诧然看了徐淮之一眼,这本是个极得罪人的问题,他虽不是惧这话日后流传了出去造人嫉恨,但一时却也难开口。 沉思良久,行止缓缓将茶碗顿在了桌上:“这问题问得却是突兀难答,和尚我亦是不出空山久矣,与江湖上声名显赫之辈并无太多交游,不知他们行事如何,然而单单凭武论辈的话,当属三才门三位主事——天字门余昊东,地字门钱逸尘与人字门苏绛倪为首,想来能当得起英雄二字,行事能如英雄洒月兑的,武艺定也差不离,何况大武心生,没有自由旷达的侠客心性,也到不了多高境界,自然,这只是大和尚我一家愚见。当不得多真。” 徐淮之将头满满地一点:“大师所言不无道理,淮之本来问的也是大师高见,大师如此直言,令人钦佩。” 行止嘿嘿一笑,将脸一板:“你小子再怎么嘴上抹油,大和尚也要依你刚才之言问你师门了。” 徐淮之将手一摊,示意行止只管开口。 行止眯起一双环眼,尽力做出和善样子来望向呆呆的季康:“小兄弟,我问你,教你武功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季康怔了怔,似乎在纳闷来人为何会问如此问题,呆呆开口:“师父……不就叫师父么?” 行止被他这一答给噎了半晌,环眼怒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是问你师父的名字!” 季康怯怯向后一缩:“师父的名字……不就是叫师父么?” “那是你唤的!”行止几乎要被他不温不火的态度弄得跳脚,“我问的是……是……若是你们门派来客,他们唤你师父作什么?” “师父……”季康正待回来,却被徐淮之伸手拦了下来,“敝派幽居深谷之中,自给自足,一年之中也并无三五个来客,就算来客,以我这师弟之‘聪慧识大体’一般是不准他出来见客的,大师就算问他也没用,何况方才说了一人一问,大师已问了两问了。” 行止将脸一板,狠狠瞪了徐淮之一眼:“你小子,敢诈你佛爷?!” “大师莫为小可犯了嗔戒,”徐淮之淡淡一笑,故作无奈地一摊手,“是大师自己非要去问小康,与淮之又有和相干了?这第二个问题……敢问大师,淮之要去何处寻那三位门主,又如何才能有缘一见呢?” 行止将眉头一皱,却仍是开口答了出来:“寻常要见三才门主自是困难,不过,我方才在这雨棚中,却是听那店小二说了一句,今明后三日,是临华梁家大小姐梁菡在江湖中公然摆擂比武招亲的日子。” 徐淮之眉头一皱:“这与我方才所问却有什么相干?” 行止诡然一笑:“你却也问了倆,也算扯平了。这梁家却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虽无堪传武艺,却家大业大,三才门虽势大,若无梁家支撑却也难以立足,梁家男丁稀少,现下是二夫人,也就是大女儿梁菡的生母当家,这梁菡必然是要嫁到三才门的,这女娃儿无益是三才门人人争抢的一尊财神爷了。” 徐淮之了然地一点头:“所以这比武招亲,各门各派必大加重视,即便掌门不亲自出面,亦会派出门下得力高手。大师高见,多谢告之。” 他出口赞人之时,眼中谐谑之意蓦然一顿,那认认真真的神色不由让人看了心中就是一喜。 行止呵呵笑了两声,转身面对季康,眼珠子转了几转,笑着开口:“小子,这回佛爷问你问题,你可要好好答着。” 季康呆呆望了师兄一眼,见徐淮之轻轻点头暗许,才貌似略安下心来。 “你们师兄弟从出山到此地,却花了几日功夫啊?”行止笑眯眯地看着季康。 他不问季康所寄何派,也不问季康所居何山,实在是怕季康这小子不识数,打出“山就是山,派就是派”这样深奥的机锋出来。于是转而问他来此所用时日,按这两兄弟脚程推算下来,便可得知他二人是出自那座名山,如此细细问来,二人师承来历自然不得而知。 但听季康蹙眉片刻,开了口:“我与师兄日夜兼程,赶了两日,才到此处。” “哈哈!”行止得意洋洋地笑笑,“方才你这姓徐的小子说,贵派是幽居山谷,临华城是个山城,而离这临华城行程有两日的,便只有苔仓山了,这苔仓山上,只有一个门派,那就是……就是……” 他说到一半突觉不对,只得尴尬住口。 “就是天下七寺三庵之一的,还素庵。”徐淮之笑吟吟地看着行止,“大师推得是没错,只不过推出来的,是个尼姑庵罢了。” 行止若是被别人这样讥讽来,必定是要大动肝火的,不知怎的,在徐淮之这句话含笑带讽地说来,竟将他底气打消大半,面上也不觉一红。方知这俩师兄弟不仅武艺超群,脚程却也非同凡响。 棚外霪雨方停,一派春尘气息正清逸,却见徐淮之笑着站起,将两枚小钱推在破桌上,抖抖粗布衣裳,眉目间的化外出尘之态逆光看得行止不由就是一怔。 却见他一把拉过自己师弟,笑着看向自己:“我与小康此刻便要往梁家去一趟,不知行止大师可否愿意带路?” 行止一怔,突然意识到这亦是他的一问,忙卷起僧袍跟着起身:“去,自然去!今日和尚发了牛脾气,你俩师承来历,俺便是跟到天涯海角,也要问个清楚!” 芙蕖胭脂风断续 报春荷 梁家一处曲水回廊的大院这几日清开了场子,摆了个争花台在一池叹头的荷叶尖儿旁。 因为一场春雨,原定巳时的比武向后延了一个时辰,此刻三才门来求亲的众英雄,皆被安置在前厅喝茶躲雨,此刻空荡荡的后院空寂静谧,只余一声声肆无忌惮的鼾声。 三道灰色的流影越过高墙无声无息落到院内,三人望了眼躲在青樟树上小眠正酣的少女一眼,相视一笑。 梁家大小姐梁菡此时此刻正在作个一统江湖的好梦,正正梦到登台封剑、与众英豪举杯畅饮之时,才将将端起杯来,却觉自己脑后一痛,猛回头一瞧,只见自己过世的老爹黑着一张老脸,抓着自己头发冲自己大吼:“死丫头,又偷酒!今日摔死你个孽障算了!” 说罢摔手将自己往地上狠狠一掼! “爹爹饶命!”梁菡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在树上坐了起来,却正巧与俯察看自己模样的少年撞了个头碰头,一声脆响,梁大小姐已哎哟连声地抱头哀嚎起来。 “你,你没事吧……”一个木呆呆的声音响了起来。梁菡恼怒地将头甩过去,“你找死啊——” 然而与行止一般,这一声怒斥在看清眼前人的刹那低落下去。 此时晨光刚褪,细雨才消,树影婆娑之下,季康一双呆呆的星眸看在她身上,仿佛刀光般雪亮耀眼,神色中有年轻气盛掩不住的锐气,却在那锐气中,藏着丝丝缕缕说不出的怯,欲走还停,欲落还飞,一片痴色,一溶锐气,一缕怯意,这样活生生的交缠起来,竟让人看了不忍侧目。 这样一见惊艳之下,忍不住就要一点点细看下来,看那剑眉斜飞、苍颊带冷,看那蜂腰标挺、猿臂长展,看那细而不腻恰到好处的肤色与身量。说不出哪点好,然而每一点又是自自然然好到了人心里去。 “咳咳,”身侧一声轻咳让梁菡好不容易收回了眼,却是徐淮之调侃之意十足地一声调笑,“季康师弟,梁家大小姐可看了你好一会儿了,看来这个江湖第一名门望族的倒插门,师兄我是不必和你抢了。” “你们——都是来比武招亲的?”梁菡警醒过来,向后缩了一缩,“先说好,要娶我都得先打擂台,抢亲抢来的婚事,我娘是不会认的!” “呸!”又一声怒啐将梁菡吓得险些掉下树来,“小姑娘不识数,眼神儿却也不好,什么叫‘都是来比武招亲的’没见着这还站着个大和尚么?” 梁菡定了定神儿,方才季康骤然现身太过耀眼,此刻她才看清眼前一并站了三人。 方才调笑自己的是个身量面貌都与季康无甚差别的少年,然而,那狭长的眸子中却长含一抹笑意,不似季康的呆,却有些别样的魅,季康呆得华光四射恍如天人,他却魅得惑人心神有如妖魔。 将这二人逐一看来,再看一边提着禅杖的大和尚,顿时慨然而生“一双并蒂莲长在一颗土豆边的”的怅叹。 “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梁菡自树上坐了起来,散开的长发落了一树,也不顾娘亲好不容易画上脸的妆容被她睡散大半,就这样瞪着一双略肿的杏眼,直截了当地质问身前三个大男人,“若是来比武招亲的,就去大堂乖乖等着,我家自有好茶好水待着,若是来扰乱姑娘我终身大事的,哼哼。” “岂敢岂敢,”徐淮之轻轻一伸手拦在二人身前,风度翩然地冲着小女孩鞠了个躬,淮之和师弟偕大师偶然路过府外,忽闻府内隐有雷声异动,引以为奇,便贸然带了师弟和大师进来查看,不料却是梁姑娘酣眠在此,唐突佳人好梦,甚以为歉,就此告辞,千万不送……” 说完他拉着两人健步如飞,抽身便退。 “你……慢着!”梁菡思忖片刻,骤然怒发如狂,“你是说——说我——” 她一拍树干飞身而起,变掌为指直戳徐淮之顶门:“你——你敢!” “哈哈哈……”徐淮之笑得挑衅味儿十足,脚下却丝毫不停,拦着二人狂退如飞,嘴上还丝毫不饶人,“梁大小姐放心,不就是睡觉鼾声如雷么,我三人嘴巴紧得狠,断不会在外乱说……哈哈哈……” “你!”梁菡气得俏脸发白,脚下也不由慢了下来,眼看追不上三人,足下一绊停了下来,猛一跺脚,“你胡说,胡说!” 他三人前追后打地,早将前厅一干人惊动,只见管家带着一干娇客急忙忙赶了过来,在场十几个英雄豪杰,猛一进后院的门,却瞅见如花似玉的梁家大小姐衣衫不整,妆容凌乱,正含羞带臊地追打三个大男人。嘴里还不住娇嗔叫骂。一时间众高手不由面面相觑,不知何从下手。 还是那管家稳健,一见之下已然吩咐关了后院的门,免得更多人冲进来看见这不体面的一幕,一边冲带着两人奔走如风的徐淮之蹙眉开口:“三位大侠可是来参加比武招亲的?若是来比武招亲的,就得按规矩来。” 徐淮之一边有条不紊地还掌挡住梁菡猛攻,一边带着笑意开口,“前辈说笑了,在下三人不是来比武招亲的,实在是贵家小姐——” “你作死啊!不许说!”梁菡急了眼,手上加劲猛攻。 徐淮之甩起袖风连解梁菡三四招,还有闲冲管家一挤眼一摊手,似是万般无奈示意“你家小姐不让说的话我也没辙”。 在场许多人已然发出了类似“哦……”的了然之声。看场景,显然就是梁菡给人轻薄了,正对着负心汉气得跳脚呢,只不过,这一下蹦出来仨负心汉,似乎有点多…… 梁家管家有些急了,毕竟事关小姐清名,出了事,就算自家人不追究,三才门的各位也难以善罢甘休,此刻人群中却有人惊咦了一声:“快看那个光头,不是个和尚么,难道和尚也……” 话未说完,只听半空一声炸雷似怒吼:“放屁!你行止大佛爷今日才碰上那俩臭小子,被这女女圭女圭不分青红皂白一齐追着打也罢了,还背上这等晦气事,谁再多嘴,老子剁他全家!小女女圭女圭,你还不住手!” “就不住手,今日我非杀了你们三人灭口!”梁菡愈怒。一双玉掌上下翻飞,与徐淮之广袖交错缠斗,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够了!”管家一声大喝,突然起身疾步,直插到四人当中,左手挽了梁菡疾攻,右手拦了淮之妙断,将四人脚步生生打断,“都给我住手!” 梁菡是知道自家管家厉害的,当即住手,却仍拿眼神狠剜着那三个罪魁祸首。 “不知三位大侠光临寒舍,却是我梁平招待不周了。”管家不卑不亢地放开梁菡的手,冲着三人淡淡一揖,神情态度都温良恭谨得无可挑剔,徐淮之虚虚抱拳一还礼,季康只是呆呆站着,行止却只“哼”了一声。 “这位大师可是空山寺的‘子午手’行止大师?”管家似是没听到他这一声哼,转过头来恭恭敬敬道。 行止见一日之中已有两日叫出他名号,不由脸色转和,嘿嘿一模脑门:“真想不到,大和尚俺禅居空山十几年,江湖上居然还小有名气,哈哈,哈哈哈。” 徐淮之伸手在他背后一拍,行止忿而回头:“干什么,佛爷名声在外,你小子眼红了是怎的?” “不干什么,”徐淮之淡淡一努嘴,“其实淮之一直想说,大师僧袍的后领子上绣着空山寺的山符和大师禅号呢!” 眼见行止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他还好死不活地回头对着季康,用不大不小刚刚叫行止听见的声儿咕哝了一句:“别人才套问了一句就将自己整个家什搬了出来,和尚念多了禅,脑瓜儿果然不太好使。” “你小子放屁!”行止又羞又怒,“老子行得正坐得直,出身正派,不怕说与人听,倒是你二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端的可疑!” “怎么?”梁平似是十分诧异,“大师并不清楚两位少侠的来历么,既然如此,又为何随他们一道……闯进我梁家后——” “梁平你给我闭嘴!”梁菡羞愤交加,哪还容他问起这个,未等梁平将话说完便大声将他喝退。 梁平饶是主管家中大小事物,梁大小姐发起威来他大半还是不敢硬去招架,当即将身子一侧让出来。梁菡抽了个空子抽手就将徐淮之衣襟揪了起来,直视他一双狡黠的眸子:“你小子听好,只恨我梁菡现下有把柄在你们手里,不能当场将你双手双脚给剁了。可今日无论我梁菡嫁了三才门中哪一家,他们都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今日最好先自报家门,省得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立个碑也只能写‘无主野狗’!” “梁大小姐还是先放手,”徐淮之被她揪住衣襟,却仍笑得风轻云淡,“就算真如你所言,也得你先嫁出去才行,你这么凶的样子被在场各位少侠看在了眼里,只怕武还未比,腿先软了。” 梁菡听得一怔收手,再不好出手去和他计较,只得恨恨剜他一眼:“现下先算你狠。” 一回头对梁平道:“管家,替本姑娘将这三条野狗轰了出去!” “且慢。”管家正在为难,徐淮之却伸手将自己背后季康从人堆里拎了出来,“既然是江湖中公开的比武招亲,那么我这师弟无论从年龄资历上来说,都不算配不起梁大小姐,我们既然远到是客,主人招待不周,却又怎么说?” “你方才还说你不是来招亲的!”梁菡气得脸都白了,“现在又说来招亲,骗小孩子呢?” “梁大小姐真会说笑,”徐淮之笑着摊手,“既然我们不是来招亲的,那大小姐倒说说,我师兄弟俩与行止大师,为何会来此地啊?” “你——”梁菡被他噎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赌气回过身去,“好!便放你们进来笔试,若是你兄弟比了个断手断脚,那可怪不得我梁菡!” “大小姐放心,”徐淮之将手一拍,“比武我师弟生死自负,招亲也与淮之两不相干。” 行止听了这话,不由在身后一捅一直一言不发的季康:“喂喂,你师兄在坑你啊,要把你嫁给这疯丫头,你是傻了吧,就这么由着他?” “怎么能这么说?”徐淮之一把拉过季康,见怪地看了行止一眼,回过头来笑眯眯对着自己师弟,悄声,“小康,你最是孝顺,见着那个漂亮女孩儿没有?师父肯定喜欢,想不想带回去给师父看看?” 季康闻言不由就向梁菡这边望了过来。 他方才一直站在徐淮之身后,又时时低着头,故尔在场之人并不多注意他,而这一望之下,却让全场人直觉,这俊秀少年,那一双散散愣愣的眸子,竟是冲着自己望过来的。 梁菡已是第二次被他这么望着了,然而较第一次,却又大多不同,首次那一望,惘然迷茫如海雾翻天,这一次,却清澈纯净如高山垂雪。 梁菡被他望得心头一阵空茫,又仿佛有一羽不能加的力量抚过,顿时,十七岁的少女不由得就觉得,自己原先如此圆满的生命里,不知不觉就缺了点什么。 她禁不住自思自忖:我应该还不差吧,还算是个漂亮姑娘么? 梁菡年方十六,身量却已颇高了,才长成形的身材将本来就细的腰衬得如花茎柳枝。因经年养尊处优,肤色也是莹白如雪,一双杏眼水波清亮。让人一见之下便会为这样的青春韶秀屏息凝神。 季康确是屏息凝神,仔仔细细看了好久,却突然回头,对着师兄吐出了千不该万不该的一句:“师兄,漂亮女孩儿在哪里,怎么我找了这么久还没找见?” 梁菡一张俏脸顿时黑了下来。徐淮之半同情半抚慰地看她一眼,转头对季康训斥道:“就是方才树上睡着那女孩,你方才不还说人家漂亮么,怎么人家打你几下,你就不认账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季康莫名其妙,却给徐淮之迅速打断了下去,“人家姑娘这是素面朝天就还引得你这样,若是梳洗起来,淡加描画,你小子还不给看得眼都不眨?” 梁菡闻言就向自己身上看去,可不是,为了睡得舒服,她只着一套洗得发黄的棉布小衫。一头长及脚踝的青丝也在方才争斗中缠了个乱七八糟,加之脸上妆容化散,胭脂横陈,粉黛错乱,却也真“好看”不到哪里去。 梁菡一跺脚,冲季康嚷了一声“不许看”,便着急忙慌一捂脸,急匆匆地向内屋奔去。 青目且殊 眼见梁菡直奔里屋而去,在场的不少英雄好汉,都瞟了季康等人一眼,随之若无其事转过头去,各自整理衣冠佩饰,不再多看他们三人一眼。行止和尚甚是气闷地拍拍无知无觉的季康:“小哥儿,我看他们三才门的人眼高于顶,怕是未将咱仨外来人放在眼里呢,一会儿真打起来,你可别丢份子。” 季康茫然抬头,望了和尚一眼:“我只要打赢这里所有人就可以了么?” 他嗓音虽柔,却极有中气,一时间场中又有不少人望了过来,多是觉他太过狂妄托大,原本因为他清秀样貌对他颇有好感的,此时却也皱起眉头。 他这一开口,却是将场中人都得罪光了,行止只知他内功诡异深厚,对他一身功夫却还真说不出所以然,见他树敌,不由自主地替他担心起来:“小子,你行么?不行大和尚带你拍手走路,甩了你那狗屁师兄,保准谁也追不上,免得最后一身伤,还得娶个虎姑婆回去,不值当!” 梁平管家冷冷一眼瞟了过来,和尚这句话,却是连场中唯一可能中立的人都给得罪了。 梁家不愧是名门大户,说话间的功夫,争花台已平地起了三尺余高,五丈见方。梁管家轻描淡写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冲四面八方一抱拳,开口间声若洪钟: “各位英雄好汉,我家小姐终身之事,惹各位车马劳顿,某心甚是不安,既然来了便都是梁家的客,无论这三日比试结果如何,但凡前来招亲之人,协同亲属,这三日衣食住行,梁家愿意代为安排。夫人吩咐,寒舍虽简陋、饮食虽粗鄙,却也不会委屈了众位英雄,若众位肯屈就个两日,梁家便是蓬荜生辉了。” 他这话说得太是恭谦有理,在场人人听了俱是心怀一畅。只有徐淮之伸手戳戳行止后腰:“喂,和尚?” 行止将身子一摆,险些将身侧七八个人都掀翻出去:“你小子又有什么屁要放了?” 徐淮之冷笑一声:“你却是算来招亲的还是算家属了?还赖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未等行止闻言发怒,他已凑到了和尚耳边:“我说大和尚,我等做个交易如何?” 行止一把推开他:“去去去,我算看清楚了,这满院子的人里,数你小子最奸猾,和你小子做交易,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徐淮之不以为忤,仍笑嘻嘻地凑了上去:“你没听我说完怎么知道我要害你?你看着梁家家大业大,想来衣食住行都是考究之极的,再怎么差,也不会差过行止大师你风餐露宿,在漏雨棚子里吃剩面,既然我们季康要去招亲,你便顺手帮我们一把,我们便算你是季康‘家属’,咱们仨在梁家混几天好日子过过,如何?” “去去去!”行止不客气地推开他,“我就是见不得小康那孩子受你欺负,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帮他,还用你来拉拢?趁早给我滚远些。” “什么话,”徐淮之不以为然地抱起双臂,“他是我师弟,我欺负他是应该的,换做是别人要欺负他了,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众人正在台下打得火热,梁平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台去,**拱门的院帘一掀,只闻一股凛冽的冷香顺风直送而来,人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噤,全场莫名地就静了下来。 季康茫然随着人群向院门方向望去,只见一身纯黑的束身短打,利落简洁的男装式样,衣袂却宽宽得如同云水激荡,配着束腰的带子正好显出少女修长婀娜的身形。 季康自知那必然是梁菡,然而此刻的梁菡,又似乎与他先前看到的大有不同。 她只是梗着腰站在拱门之下,门上的紫藤垂花歇在她一钗不加的素发上,那秀发长及脚踝,却只用一根漆黑漆黑的带子简单束起,衬得肤色莹白,双瞳剪水。满满的英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妩媚好看。 季康似是怔了一怔,然而一如往常地不发一言。满场群雄,却真真是看得呆了。 只见梁菡抬手一撩那紫藤垂花,随之整个人都似随着那春藤飞了起来,轻飘飘直落在争花台上,反手一背,居然从背后的腰带里抽出一把半人高的板斧,刷地一斧直砍在台面上,冷冷一抬眼:“来招亲的,有种的上来,没种的滚!” 院内冷香愈烈,非胭非脂,却有芳华自绽的清雅孤高,谁料梁菡这么一出场,就唬得院内众英雄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徐淮之却只一笑,轻轻在季康身后一推:“她叫你上去呢。” 季康只觉一股大力自身后涌到,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徐淮之那一掌见来明明是横推,季康这一跃数丈,还跳这么高,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轻功了得了。 他既出手,众三才门之人又岂肯善罢?刹那间身影起伏,一个如翔鹰高飞扑下,一个如猛虎着地滚来,一个却离得近,直接走上了台子,眨眼台上已然站了三个。 季康离争花台略远,在空中扑腾了好一会,正正到高台上方时腾飞之势骤减,便忽悠悠地降了下来,众人正在感概这少年收发自如神功了得,却见季康落台之时身子一歪,砰地将那木头搭起的花台砸出个大坑。 徐淮之即刻捂脸:“平日叫你少吃点少吃点你不听,偏要长得这么重,看看,摔了吧。” 行止亦记起方才季康在雨棚里刺溜刺溜吃面条之事,亦不觉好笑,等着看着两位少年如何收场。 却见季康一脸呆愣地自台上爬了起来,台上三人被他这么一摔摔得一愣,还以为他玩的什么新花样,却见他脑门上一片青紫,乃是实打实地摔着了,不由群起哗然,很有些被耍了之后恼羞成怒的味道。 却见方才高空直落的一位白衣少年冷冷哼了一声:“我原道是轻功胜过我天字门百倍才敢如此上台,不想却是来闹笑话给人看的,哼。” 徐淮之凑到行止耳边:“这个是天字门下的人?看那样子也不像当差的,这比武,却不是各家掌门出来比?” 行止嘿嘿一笑:“这你小子都不懂?比武的人是要娶个小姑娘的,怎么能让掌门出来比?掌门半多都七老八十了,这些想来都是门里出彩的年轻后生。” 徐淮之耸耸肩:“不是掌门就不怕他。” 季康好容易站起身来,揉揉碰痛的脑门,也不知该如何反击台上台下一片冷嘲热讽,只好负了手呆呆站着。 却见梁菡扶着那把半人高的斧子一跳,轻轻松松坐在了斧背上,捋着头发对着台上四人开口:“哟,后院里来了这么一大票人,我还以为有多少人想娶我,怎么就你们四个,台下那些亲属却也太多了些,却都是来吃我梁家的闲饭的么?” 她这话一出口,台上台下三才门的人俱感尴尬,一时间对季康的讥讽之声也停了下来。 “这丫头居然还帮了小康一把。”徐淮之在人群边抱臂一笑,“看来我们小康是真有戏啊。” “规矩我先说一遍,听不见记不住的也不必比了。”梁菡一句话镇得全场都静了下来,“今日的比试是武比,既然只有四个,那么只要将你们其中一个人打下台去,其余三人便可参加明日文试,打死我不管,只要打下台,可都听清了么?” 三才门三人均乖乖点头,只有季康好死不活地开口:“那要是不小心打下两个三个去呢?” 场内谓他狂妄,一时间哗然之声又起,梁菡冷冷扫了全场一眼,转头看着季康:“那你今晚就等着被这些名门正派灭口好了,你敢说这样的话得罪他们,想来功夫也不会差,被这些人暗地里做了,也没人会说他们以强欺弱。” 场边徐淮之又是微微一笑:“好傻。” 正坐在他身边扣脚板子的和尚忿然抬起头来:“你骂谁呢!” “又不是说你,”徐淮之摊手,“我说那姓梁的小丫头,真真傻到了家,这院子里谁不想娶她,跟谁不好,偏偏看上我那木脑瓜子师弟。” “你怎么知道她看上你师弟了,”和尚低下头去继续扣脚丫子,“自作多情吧你就。” 徐淮之笑而不答:“我自作多情?你只管看着就是。” 台上梁菡见着众人喧哗之声渐小,又拍一拍那把斧子:“这规矩之上,却还有一条,但凡我在台上见着有人暗施诡计,做些君子不齿之事的,甭管是谁,都会叫我一斧子给掀了下去,众位少侠年少气盛,难免犯错,那些想打歪主意的,还是省省的好。” 她嘴上说着,眼睛就向台上一位褐色衣衫的少年一瞟。 那少年被她看了个大红脸,伸手在衣袋中掏出华光灿烂的一物,恭恭敬敬呈给了比他矮一个头的梁菡:“无毒不丈夫,这原是本门一点拿不出手的嫁妆薄礼,先送与姑娘。”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一支纯金的盒子,其上纵横缠了几道金线,又打了无数个小孔,想来是一门奇妙暗器,原想在比武中派上用场,却叫梁菡一个小姑娘给唬了出来。 梁菡冷冷一挥手:“这么贵重的礼物梁菡怎么受得起?先放在你师父那里,若是能赢得了这三日之局,再拿去向我娘求亲。” 那少年满脸通红,一松手,手中暗器居然倒飞出去,嗖地越过众人头顶,只落进行止身边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 那老者收起暗器,向四方拱手以示歉意,众人见他如此也不便多说,只有行止吓了一跳,一步退到徐淮之身后:“他他他是地字门的掌门钱逸尘么?怎怎怎的在我身边站了这么久?” “你躲个什么。”徐淮之一把将他拉过来挡在身前,“不是你说掌门都是老头儿么,他这样子不是完全符合你的标准么,见鬼了把你吓成这样。” 说着他就向那地字门掌门钱逸尘一拱手,老者颇有风范地回头冲他点了两点。 “小子运气不错啊!”行止暗暗推了徐淮之一把,将手搭在他肩上,“你看你看掌门冲你点头了,肯定想收你做徒弟,钱逸尘亲传弟子……啧啧,听起来就威风……想不到你——” 徐淮之淡淡地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佛爷这佛手方才抠了半天佛脚,现在倒擦得真是干净,你就不怕我一刀给你剁了?” 和尚收回手去,尴尬地呵呵干笑。 台上梁菡将四位少年人各望一眼,淡启朱唇:“若无它事,便可开始了。” 台上四位少年人互相看了一眼,却都没有动手。 那三位三才门的人是互相用眼神达成一致:第一轮先将季康这个外敌清理出去再说;季康却是茫然回头,将全身空门卖给了身后四个少年高手,对着徐淮之满月复疑云:“师兄?这是要怎么办?我还没听懂,是全部打下去就行么?” 徐淮之淡淡一笑,开口声音不大,却叫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一致对外,自然给我全都踢下台去!” “你疯啦!”行止着急地猛拉徐淮之,“这三个年纪虽不大,却全是高手,你这是送你师弟去死么?” “他们三个是三才门的旧识,台上只留得三人,自然是我师弟遭殃。与其畏畏缩缩不知从何下手,不如放手一搏以一敌三。”徐淮之一脸大义凛然地说完,压低了声音凑在行止耳边:“何况你没听见么,那小姑娘说了明日还有文比,我这师弟记性最是糟糕,你要他舞文弄墨不是开玩笑么,今日搞下一个是一个,搞下两个赚一双,扬长避短么。” 行止“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高见高见……” “高见吧?”徐淮之嘿嘿一笑,拈起自己衣袂上的和尚爪子,“我先前说要剁了你爪子,却也是高见……” 行止慌忙缩手,正要道歉,只听那争花台上轰然一声巨响,却是那三才门三人已列成一列,以“人”、“地”、“天”之顺序依次发掌,掌力叠加排山倒海,冲着背向台面的季康猛击过去! 艳最流璎快最刀 “还有更好的呢!”苏绛倪手腕一挑,手中文刀箭一般向着徐淮之左眼掷了过去,“再吃我一招!” 却不料徐淮之猛一偏头,将发梢的绑带扬了起来,那文刀碰到发带之上,竟发出砰地一声大响,随之徐淮之缠头散了开来,那文刀势头一偏,正正给他捉在手里。 “哟,”徐淮之捉着文刀的流苏,散着一头长发回头冲手无寸铁的苏绛倪坏笑一声,“文刀扑烛,灯下解带,苏大掌门倒真是性急得很——” “谁跟你扑烛解带!你这不要脸的婬贼!我——我——” 她原想说“我一刀砍死你”,却见自己方才趁手的兵器被徐淮之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不住把玩,一时间也没了底气,她出门仓促,原与洛然冰一道,也不需顾忌什么,故而未带金铁,如今手无寸铁,不禁气短起来。 “送你了!”徐淮之似是看出了她的尴尬,手一挥,那文刀划出一道流线,当地一声直插进苏绛倪面前半人高的酒坛子上,那酒坛子却也不碎,只是一股酒浆顺着破口直喷出来,一时间琼浆四溢,满室飘香。 苏绛倪冲天的气焰一时突然降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刀柄上翩飞的朱红璎珞,想伸手去拿,又觉示弱了,不拿,似乎又有点不舍。 那刀就在她眼前晃动,徐淮之手中烛光映了上去,照得那刀刃如雪,流苏如火,极是诱人。虽是只剩了三寸不到,刀口残缺,却残也残得那般好看。 “苏大掌门好像与此刀颇为有缘。”徐淮之看出了女孩眼里的惊羡之意,“倒也难怪,此刀出自名家之手,乃为一派‘嫁刀’中的宝刀之首。” “嫁刀?”苏绛倪一双玉手不由自主抚上了刀柄,方才这刀一入她手,便说不出的适意,仿佛为“分花拂柳”之术量身打造一般,更为难得的是即便缺了刀锋刀刃,却也显得那样自然好看。 “是,嫁刀。”徐淮之一正色,“相传古有一铸造之族群名‘龙冶’,此派别中男铸造女纺织,原本安逸富足,却因部族中女子貌美,因而多遭人劫掠。族中男子虽恨,奈何武艺平平,无法保全家人。” “所以便有了这嫁刀?”苏绛倪一时好奇,不由自主出口相询。 “正是,”徐淮之满是笑意的脸上竟也有了些悲怆之色,“反抗不成,便以身相殉,说是用来诛杀仇家,可带了这‘嫁刀’再嫁的女人们,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全都死在了自己刀下。” “然而世上薄情重清名者众,重义矢志者却也不少,有不少男儿在铸此刀后,故意不予开刃,这样无论如何,虽然两地残居,总能保人一命,待得练好武艺,复仇之后再见,便以此刀为信。”徐淮之缓缓将话说完,低头叹了一声,“慷慨赴死固然可贵,忍辱负重者却更为难得,这把‘嫁刀’便是师父辗转得来,未开刃的一把。” “那这把嫁刀的主人后来如何了?”苏绛倪更加好奇,“最后他们可报了仇?可曾团聚了么?” “谁知道呢。”徐淮之淡淡一笑,“‘龙冶’族群流传于世的嫁刀有千百把,这一把不过师父偶然得来,其主后来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却是遥不可知了。” 苏绛倪伸手将那断刀拔了出来,只觉璎珞暖软,刀锋冰冷,不禁心底也是一冷一热,后退一步,抬头冷冷地看着徐淮之:“婬贼,别以为我听你说个故事就会放过你了!” “要打便打,不用谢我了。”徐淮之微微一笑,开口却是这样的话,“女孩子家家弯弯绕就是多,明明收了我的刀不好意思道谢,却要拿刀砍了我免得自己拿我的手软,到时候被我说起来脸红。” “你……”苏绛倪被他戳穿,脸上真真红了起来,却抓着刀柄舍不得放手,“这刀传自上古,只不过被你偶得,你能拿我为什么不能拿?又有谁说这是你的了?你叫它一声乖乖,瞧它答应不!” “哈哈说得好!”徐淮之听她耍赖,居然不怒反笑,“我徐淮之就喜欢这这样女子!” 言罢他擎着烛火飞身而起,足尖在酒坛上一点,已然闪电般转到苏绛倪背后。这一下迅如疾风,苏绛倪大惊之下反手一刀直撩上去,却慢了徐淮之何止千倍,手腕一紧已然被他扣住脉门。徐淮之内力一冲之,她腿脚一软,就乖乖倒在他怀里。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苏绛倪满脸通红,“你如此轻薄于我,叫然冰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你!” “苏大掌门这么关心我干什么?你不叫洛然冰知道不就行了?”徐淮之冲她笑得如同摧花老手,看得她毛骨悚然,“再说掌门方才也说了,反正你也没嫁人,只不过偶然遇见了他,他不能娶我娶还不行么?谁说就该他来多管闲事了,他叫你一声乖乖,我看你好意思应么?!” “你——”苏绛倪满脸红晕,又羞又怒,“快放开我!” 徐淮之冲她淡然一笑,却仍不松手,反倒转过头去,噗地一声,竟将烛火吹灭了。 “你……你要干什么?”苏绛倪这下子是真怕起他来,自己受制于人,动弹不得,他想做什么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一念之下,吓得声音都软了,“你别……我求求你……” “苏大掌门,是我求求你啊……”徐淮之却并无半分不轨动作,只是将她轻轻推到了墙角处,言辞中仍有笑意,却无半分戏谑,听起来让人先放心了一大半,“你听听这外面是谁,我再不灭烛噤你声,不光是你,我徐淮之的清名也不保啦!” 苏绛倪闻言凝神静听,却突闻门外一声愤然大喝: “他女乃女乃的!老子要找梁管家换间房,正想着怎么找了大半个院子没找着,却居然是在这里喝多了酒睡着了!” 行止一声骂完,狠狠吸溜了下鼻子:“女乃女乃的,这么大酒味儿,闻着都破戒,晦气晦气……” 说完他一顿脚,只听踢踏踢踏几下震天动地的脚步声,似是慢慢远去了。 徐淮之这才放开了苏绛倪,伸手几下解了她穴道。 雨夜酒窖黑暗无光,苏绛倪看不清他脸色,却直觉他是在笑睁着一双明净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脸上微微一红:“你方才知道行止来了,才制住我的?” “大和尚那样的人,什么话都藏不住。”徐淮之话中果然有着满满笑意,“他若看见我们俩深更半夜在此,梁管家还倒在外面,明天传出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我知你练‘分花拂柳’这等杀伐之功,气息难掩得住,因此帮你封了穴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苏绛倪满心不快,“害我错把你与那些**之徒混为一谈。” “唉……”徐淮之突然长声笑叹,“苏大掌门到底年纪太小了些。” “何处此言?”苏绛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 “这么快就将我和那些**之徒划清界限了么?”徐淮之似是有些无奈地倾身凑近了她,又是一声笑叹。 “难道你……你是么……”苏绛倪只觉冷冽的酒香与皂荚香味越凑越近,心里一慌,脸上微微一烫,却觉一只冰凉的手指迅速在自己的滚烫脸上刮了一下。 “我确实不是婬贼,”徐淮之语气中满是调笑之意,“我就是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 言罢他抽身一退,暗夜中飞快闪出门去,一边退一边乐不可支地嚷:“苏大掌门你脸上好烫!哈哈,明为掌门,暗地怀春么——哈哈哈!” “徐!淮!之!”苏绛倪跺脚跺得几乎要震踏房子,不顾门外春雨,一纵身狠追了上去,“今天不把你这鸟嘴撕烂了,我苏绛倪誓不为人!” 一出门却见徐淮之呆呆站在门外,仰头看着落水的屋檐,不由也顿住了脚步:“你又在搞什么鬼——” “嘘——”徐淮之做了个噤声动作,几不可闻地笑道,“看来今晚是闲不得了。你看——” 苏绛倪循着他眼神望去,正巧看见高高的滴水檐之上,一个短装的身影在雨中飞快地掠过,月兑口而出:“那不是——” “嘘……”徐淮之在暗夜中瞪她一眼,“别惊跑了人,你留在这里,我追上去看看……” “我也要去!”苏绛倪一步赶过去,直凑到他身边。 “女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徐淮之不耐烦地将人字门一门之主推个趔趄,“再说了,你就不打算留在这里把梁平藏起来?真不打算比武招亲了么?” “藏起来?”苏绛倪一愣,“你是说不用灭口?!” “我的姑女乃女乃,你怎么比我师弟还笨?”徐淮之急不可耐,“谁告诉你一定要灭口了?梁家这么大,你随便把他藏在个地方也没人知道,他一个管家,只要不死,你随便扯个谎说看见他出去办事了,两三天不见也没什么人会追究,比武之后只要洛然冰速速将婚事办了,到时候木已成舟,梁管家再怎么说也没用,退婚只会更丢梁家的人,他们只会吃这哑巴亏。反正你图的又不是梁家的钱,只要梁家保住洛然冰不就行了么?” “那你方才说要我把你和他都杀了?!”苏绛倪大怒,一把扯住徐淮之衣袖,“你干嘛这么害我!” “我叫你杀你就杀,你不会动脑子啊!”徐淮之忙忙将自己衣袖往外抽,“你杀了他,于我有什么好处?真是——说什么都信,这掌门怎么当的!” “你——”苏绛倪一把摔开了他衣袖,背过身去。 “好了好了。”徐淮之讪讪地抖抖自己快被拉断的衣袖,“你自己在这里收拾,我去看看方才那小子干什么去了,好不好?” 苏绛倪不回身也不答话,从背影看过去,那一双细弱的双肩似乎在微微颤抖。 “怎么还哭了?”徐淮之话里虽是不奈,语气却有不忍,“事情不是都解决了么?” “我就是当不好这掌门!我就是打不过你!我就是撕不了你的嘴!我就是舍不得洛然冰娶梁家小姐!我就是怕黑怕一个人!我笨我傻,你还不快点走!” 她一阵发泄将徐淮之震得呆立原地,想到对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念及方才自己的言语冲撞伤害,不由面露愧色。 “罢了罢了……”他缓步走上前去,轻轻一掌拍在小姑娘肩头,“我先帮你,再去追那鬼鬼祟祟的小子,你先别哭了,赶紧将灯点了起来快点干活。” 苏绛倪一抹泪眼破涕为笑:“你真的帮我?明天也不会说出去?” “我既然帮你,就是你共犯,自然不会说出去。”徐淮之无奈地笑笑,“瞧你又哭又笑的,还掌门呢你!” 集木雨中却蓬蒿(10) 烛影微光将季康摇醒的时候,门外雨声正胜,梁家院内一片静寂,似是已过了三更时候。 梁大小姐仍是屈尊桌下,抱着他一只脚睡得鼾声阵阵,一头干净垂坠的长发全蹭在他脚面上。 季康这双鞋陪着他走了两天两夜的山路,加之临华春日多雨,泥水混杂,已经是看不出鞋子原来颜色。一向好洁的梁大小姐却全不嫌弃地抱在怀里,用那浸过上等香料的头发当擦鞋布,蹭得叫一个起劲。 梁菡不嫌弃,季康自己看了都觉嫌弃,趁着梁菡翻身伸懒腰的劲儿,抓起桌上的酒坛子就塞进梁菡怀里将一只脚替了出来。 他这一低头却是正低到了点子上,一只金镖倏地穿窗而过,贴着他后脑飞了过去,砰地一声带倒了他身后细瓷花瓶,直直钉入白墙里去! 季康却是不慌不忙,伸手纵身,恰好接住了自花架上落下来的青花瓶子,长腿一抬,八仙桌的已被他无声无息地踢了起来,复又罩在好容易爬得冒了个头的梁菡身上,身子一旋已然无声无息地纵出了门,长身负手,低喝一声:“谁?!” 他看似糊涂,此时却极是心细,出口低喝之时竟还顺势带上了门,以免吵醒门内酣眠的姑娘。 回应他的却又是一枚破空而来的金镖,季康只闻破空之声,却几乎看不见飞来暗器,下意识地侧身一闪,当地一枚金镖贴着他右肋打在了虚掩的门上。 这一发便是不可收拾,季康还未及反应,穿雨破空之声接连不断,仿佛长了眼般盯着他周身几处大穴一齐打来。 季康却干脆将双目一闭,一手抓着门环狠拧一记,竟将自己整个身子拧得倒飞起来,双脚砰砰踢破瓦檐,一折身子不知怎么就轻飘飘翻上了屋檐,但听得身下金镖叮叮咚咚打成一片,少说有十来记。 此时月暗云遮,雨声转大,季康站在房顶之上,明知对面就站着发暗器的人,却是什么也看不见,而对方却仿佛能在夜中视物一般,他甫一站稳,跟着风声又起。 这一次,那金镖却无头一次那般迅疾霸道,也无第二次那般无孔不入,只是孤零零一枚金镖穿行于细雨之中,破空之声既柔且缓,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仿佛全然无害。 然而季康却全身上下都绷紧了,他知道对手前两招为虚,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暗器快不可怕,准不可怕,又快又准亦不可怕,最怕的,却是一个慢字! 似这鬼魅般穿行于冷雨春尘中,锋芒内敛,琢磨不定,看似一阵风都能吹走,却暗藏重重杀机! 能将一枚金镖打出如此慢速的,必然是暗器行的高手! 季康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地听着那金镖穿雨而行的声音,乱云蔽月,这一发又打得极慢,要听音辨形极是不易。 然而才听了一个眨眼的瞬间,季康双目一闭,身形在细雨中就是一静。 春风春雨化万物,临华之春本是个极“动”的季节,不论是白日里草长莺飞,鹅黄女敕绿,还是暗夜中细雨婆娑,春虫解眠,都是一派“生动”景象。 然而季康这一静,却是完全的静,呼吸心跳一闭之间,似乎春雨都为之滞涩,夜风亦为之停顿,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静了下来以便他融入其中。 仅仅是一顿,一顿之后,他已然飞身扑出,一静一动对衬之下,那一扑快得如离弦之箭,几乎可以劈风斩雷! 这一扑之下,那枚行迹诡异的金镖已轻飘飘落在他手里。 然而季康一接金镖之下,脑子却是一空! 虚招! 发暗器之人似乎给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一枚看似凶险无比的镖,竟然全没附上半分力道! “好!”潜藏在暗夜中的人突然开口泄露了行迹,“原以为是我看错,却果然是——拙意!” 随着他话音落地,暗黑的雨夜中突然华光大现,千万道金光自季康正前方激射而出,映亮了半边无月的夜空,华光之后隐见一着夜行衣的身影,一声纵笑蓦然传到: “且看看当年名动天下的‘无为拙意,旷世解忧’,与我这天下第一暗器‘涅凰’相比如何!” 季康但见有如千盏流星齐坠地,万方香木尽集来,那暗器盒子一开,便如从天而降了一只涅槃的凤凰,焚起冲天真火,直欲将面前一切烧灼殆尽! 季康后退了一步,全身骨骼尽缩,已然放弃了强攻,而是一副欲要硬扛的守态。 “怎么?”对面之人顿了一顿,却没有按下暗器的机括,“你,还不出刀?!” 季康警觉地一缩身子:“你怎么知道我有刀?” “怎么没有?”对面之人似是对他这问题不屑一答,“拙意神功重现江湖,必有解忧利刃先行开路,难道你此行,不是来夺取三才门掌门大权,不是来让天下英雄拜服你足下的?” 季康顿了顿,开口仍是冷定如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和师兄下山,是来给师父抓一只似禽似兽,又禽兽都不似的怪物回去的。” 那人似是给他这番说辞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般大骂:“南天道人自仗武功高强,竟然这般小视我三才门,将我们都比作禽兽不似的怪物,好!好得很!” 季康知道自己言语间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却也不知道自己这那句话得罪了眼前这人,只好绷紧身子立在一触即发的“涅凰”之前,看着对面黑衣蒙面的人哈哈大笑。 “既然南天道人不把我们三才门的当人看。”那黑衣人笑了半晌,开口之间忽然一冷,“我也不必将他的徒弟奉若神明了!” 冷夜冷雨之中他话音突然一顿,只听那暗器的机括“咔嚓”一响,凤凰涅槃之光一时大盛! “小康,别出刀!”夜空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季康浑身一震,缩入袖中的手弹了回来,眼见无数金光流星赶月一般向自己直坠过来,双脚一腾,叮叮哐哐地在屋顶之上连翻七八个跟头,随即身子一歪滚下了屋檐,砰地一声大响摔在地上。 “你没事吧?”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不及反应之前不由分说点了他周身大穴,“千万别妄动真气,赶紧看看有没有受伤,快看看!” 季康却只是呆立在地,不发一言。 来人急了,将他从地上抓起来,一个劲地推搡:“你倒是说话啊,伤到哪里了?!” “你别摇他了,他还没死呢再摇给你摇散架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随之嚓地一声,一小截烛火照亮了徐淮之与苏绛倪两张脸儿,却见苏大掌门一把将急得满脸通红的徐淮之推开,轻轻扶起季康,“我略通医术,还是让我先看看。” “不碍事,我已经封了他周身要穴。”徐淮之在一边大口喘息,“涅凰本身并无太大威力,只是它打穴奇准,上面又附有奇毒,入体之后发作快,我既及时封了他周身穴道,他应暂时无大碍。你快帮忙看看” 苏绛倪不理他,伸手去探季康腕脉,然而一探之下,便即缩手叹气:“我看不了这个。” 徐淮之吃了一惊,忙拉住她衣袖:“怎么就看不了了,看不了也得看,快看看啊!” 苏绛倪“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半点事儿都没有,叫我怎么看?” “没事?”徐淮之放开她,疑惑地看着大睁着眼倒在地上的季康,“没事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饶是苏绛倪平日端着架子不苟言笑,此刻却也忍俊不禁:“你连他哑穴一并点了,叫他怎么说话?方才对着我还谈笑风生,怎么一碰见你师弟出事就方寸大乱了?” 趁她说话间,徐淮之已然解了季康周身大穴,将他拉起来,两人抬眼一望房顶之上,却只见春雨飘渺,早没了那黑衣人的身影。 “小康,你可看清是什么人对你发暗器了?”徐淮之蹙眉苦思片刻,转头问向季康。 季康茫然摇头:“人我没见到,只看见那暗器盒子金光灿烂,像是今日比武之时那位地字门的少年呈给梁菡的那只,还有,他说叫——‘捏黄’。那是什么?鸭蛋黄么?” “涅凰?!”徐淮之眉头一皱,“真是地字门的人?我白日里见他行事磊落,还道他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钱逸尘虽然迂腐,却比余昊东那老狐狸干脆得多,他要门下弟子杀你,不会用这样的法儿。”苏绛倪却在一边也插了一嘴,“方才那暗器发出,小康也没事,或许是假的‘涅凰’也未可知。我看,是有人想嫁祸给地字门的人,更叫季康白费功力,明日比武好占上风。” “姑娘,你说话能不能动点脑子。”徐淮之回头无可奈何地对着苏绛倪一笑,“今日天字门的余清已经出局,季康明日赢不赢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样做又嫁祸地字门,又伤了小康,唯一可以渔翁得利的,不就只有你苏大掌门么,还真谢谢你帮我梳理思路了!” “胡说,我才不会做这样的事!”苏绛倪面红耳赤,“再说,我一直和你一……” 她偷眼看了看徐淮之身边的季康,心知自己这么说旁人听了定会误会她和徐淮之,不由忙忙住嘴。 徐淮之却淡然一笑:“快别这么快把自己扯进来了,我从未怀疑过你,我却觉得,这件事还是地字门的人做的,只不过钱老头不知道,是他门下弟子自作主张。而方才那‘涅凰’却也是真的。” “连你师弟一根毛都没伤到,还能是真的?”苏绛倪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徐大侠未免太小看了我们三才门中宝物。” “我可没小看‘涅凰’,”徐淮之一摊手,“艳最流璎快最刀,集木雨中却蓬蒿。风尘雪扇终化尽,碧羽红绡未解嘲。所谓‘集木雨中却蓬蒿’者,就是指方才的‘涅凰’宝盒了罢?红绡碧羽、风尘雪扇、涅凰流璎,即便是在三才六神兵中仅排名第五,也是不可小觑的神兵利器了。然而既然叫‘涅凰’,想来也是如同凤凰涅槃一般,不死不休,这样宝器,如若不能收发自如,虚实相应,岂不是太过浪费了么?” “你是说,方才它那咔嚓一下,也是虚招?”苏绛倪睁大了眼。 “嗯,我看着这涅凰,多半是有个使用寿限,因而十次中有九次是用来吓人的。”徐淮之淡然一笑,“不到关键时候,地字门的人不会轻易动它。” 苏绛倪听罢此言,却是冷哼一声:“真是笑话!” “怎么?”徐淮之不解。 “无为拙意重现人世,旷世解忧悬而未发,你告诉我,这不算三才门中的关键时候,什么时候才算?!”苏绛倪猛然抬头看着徐淮之,烛火光芒之下那双杏眼有如烧灼。 “拙意解忧,于你们三才门来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徐淮之蹙眉看着少女,脸上笑谑之意全无,“为何一经提起,甚至还未有明证,你们就如此紧张?” “当然会紧张,你难道不知道么”苏绛倪一脸肃穆之色,一手直指一边呆立不动的季康,“南天道人五十年前有云,得拙解者,灭三门,统江湖,一全天下!” “还有,方才你吟的三才神兵赋,三十几年前就过时了。”看着徐淮之与季康统统怔住,苏绛倪冷冷一笑,复又开口,“艳最流璎快最刀,集木雨中却蓬蒿,唯知拙意堪霸世,但余解忧奉前骄!” “南天道人早重修了三才神兵赋,将先前败于他刀下的红绫绡、碧月羽、风尘拂、雪凝扇统统从神兵赋上删去,从此三才神兵由六种减为四种,排在最前头占了赋中两句的,却是拙意解忧刀!” 更无英雄对坐斟(11) “原来是这样……”徐淮之一时之间似乎有些恍惚起来,“可……如果小康的功夫真的是拙意解忧,我们的师父真的是你们所谓南天道人的话,为什么他告诉我的三才神兵赋却是没有改过的?难道——他不想小康和我去争天下?” “我先问你——你老实回答我,”苏绛倪定定看着徐淮之,“你师弟会刀法么,什么样的刀法?” 徐淮之被她问得一怔,盯着季康看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如果这世间真有你说的,在流璎和涅凰之上的神兵,那么就只能是小康的刀了。” “我方才叫小康不要出刀,也是这个缘故。”徐淮之无可奈何地一笑,“师父此次放我们下山游历,尤其叮嘱了小康不要惹祸,想来也是怕他一刀惊动天下,从此江湖深陷,被牵扯进理也理不清的麻烦中。” “一刀动天下,一式惊江湖,难道你们下山游历不是这个目的?”苏绛倪蹙眉看着徐淮之,“那你叫你师弟来争梁家大小姐,却是什么意思?” 徐淮之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苦笑道:“我与小康在山上之时,便时时见师父孤单落寞,对月共影而酌,无论我们怎么想讨他高兴,他都只会念一句‘馐满金钵琼满樽,更无英雄对坐斟。长忆江湖年少处,刀马快意酒横陈’。” “馐满金盆琼满樽,更无英雄对坐斟……”苏绛倪将诗句默念几遍,一时间眸子不由也黯然下来,年少轻狂时,英雄末路处,却原来皆是这般凄凉光景。 “我与小康见不得师父这样消沉,便在下山之时约好,此番就算将今日江湖闹个翻天覆地,鸡犬不宁,也要将那偏安一隅的大野龙蛇们尽数给翻了出来,用绳子绑了回去,让他们挨个儿给师父敬酒。”徐淮之说着这样的话,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师父年岁已高,能有一日热闹,几人共醉,已是难得好光景了。” “师兄说得不错。”却是季康在一边轻轻地开口,“然而我却不想惹得江湖翻覆,也从未念过那些荣华富贵,我们只是想捉一只‘鹰熊’回去给师父下酒。这样很难么?” “治世难得一君子,何况你们要的是配与你们师父共饮的英雄?难,真是难啊……”苏绛倪定定地看着这一对略显丧气的兄弟,脸上的稚色退去,竟现出少女难得一见的悲悯来。 “不过——你们师兄弟俩,今日不是就将三才门搅得风生水起了么?”她突然将头高高一扬,“就算再难,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既然英雄们都躲在安稳世道里睡大觉,我们不掀一场滔天巨浪将他们惊出来,又怎么能善罢甘休?!” “我们?”徐淮之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灯烛夜雨之下衣衫尽湿,却是神采飞扬的少女,“你说我们?” “是啊,”苏绛倪难得对徐淮之露出了笑意,“我帮你们!” (暂时传1000字,晚上回来更) 柴米清贵灶火深 骤雨初歇,晨光熹微,梁府偌大的灶房,却有袅袅柴烟升了起来。 众三才门中人多半还没有睡好,就叫梁府下人一个个喊了起来,陆陆续续给引到此处。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昨日武斗也就罢了,今日可是文斗,如此风雅之争,怎的给弄到这地方来了?”苏绛倪经昨夜一事,今日便站得离徐淮之分外地进,几乎是凑到他耳朵边上来问了。 “小丫头懂什么?”行止在偌大的庭院里找梁平管家直找了大半晚上也没找到,此刻腰酸背疼,眼见苏绛倪抢在自己前面凑到徐淮之跟前发表高见,不由有些气恼,“君子远庖厨,就不知道饿了么?大和尚正饿得慌,这梁家倒也知道开饭了。” “你懂什么?!”徐淮之却亦是白了他一眼,“要请客吃饭不会让大家到饭堂中去么,做饭的地方常年烟熏火燎,于你这等身心俱躁的人大是不宜,你一个出家人,我劝你还是去别处清静,别搅了我和小倪好话。” “去去去!”苏绛倪横他一眼,那眼却横得颇有妩媚娇嗔之意,“谁是小倪?小倪是你叫得的么?” “我说怎么一晚上没见着你徐淮之,感情你是和人家姑娘雨夜浓情去了么?”行止猛然逮见苏绛倪脸色,一愣之下不由一笑,“怎么苏姑娘你转性儿转得这么快,昨日还横眉冷对,今日就会眉目传情了?” “呸!”却是两人齐齐啐了他一口,双双别过头去,将他夹在了中间。 “嘿嘿,还挺默契……”行止尴尬地模模后脑勺。 正此当儿,只听环佩叮咚一响,一身水绿衣衫的小丫头款步走出了灶房,对着众人盈盈一福,开口清脆婉转有如莺啼燕喃,“梁平管家今日有事不在,比武事宜,就暂由青青代为主持,有怠慢不周之处,望天下众位见谅。” 她生得水灵水女敕,穿得清爽怡人,说话恭谦有礼,一下便将众人眼光抓了过去,再无一人去追究“梁管家”之事。 “奇怪了。”徐淮之低头轻声凑在苏绛倪耳边,“能办梁家那么大事情的人,料得必不是个寻常管家,我本以为他不见了我们俩害的麻烦遮掩一番,却不料梁府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小姑娘,代我二人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可不是……”苏绛倪也压低了声音回应他,“就好像……就好像梁家有人暗中在帮我二人一般。” “你们俩偷偷说什么呢?”行止不厌其烦地将一张大脸凑了上来。 “滚远些!”两人又是一致对外地偏过了头去。 静静立在一旁的洛然冰淡淡回头看了苏绛倪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却见那名叫青青的小丫鬟顿了片刻,拿一双水目将四周扫了一道,目光中潋滟的波光只一晃,就叫全场众人皆静了下来,只等她发话。 “常言道,君子远庖厨,想必众位也在奇怪为何会在此文试,”小丫鬟稳稳地站在满满一院武林高手面前,不卑不亢之色令人惊叹,开口间亦是平平淡淡,却字字句句都似带着那么点傲气,“然而我家小姐自小便是衣食富足,绫罗绸缎珍馐美味,没有一日断过。众位过的都是刀口舌忝血的日子,难免风餐露宿。我家小姐虽然嫁鸡随鸡不惧贫寒,然梁家女儿,吃不饱却是不行的。” “这么说,这文斗,却是——比厨艺了么?”却是昨日带着暗器盒子上来比武的地字门人钱善替众人问了出来。 青青顿一顿道:“正是。” 众人一时哗然,钱善不悦道:“从未听过这样文比,那样要娶你家小姐,难道还得会叠被铺床绣花生孩子么?” 青青不愠不火地看他一眼,开口间多了些冷冷的气味:“少侠能胜得这场再说,不然就算你真的会生孩子也没用。” 众人哄地一声就笑了开来,钱善听她这一句,竟也没恼,随着众人自嘲地笑了两声,开口又问:“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饭菜做得好不好,可是梁大小姐说了算?” 青青仍是那般波澜不惊地答:“正是。” “那还须费这许多功夫做什么,梁大小姐看谁顺眼,领回去便是!”钱善将手一摊,望着众人笑道。 “却也并无不可,”青青一句话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却见她低眉顺眼地接了下去,“然而,得小姐青睐者,未必能得天下英雄佩服,长此以往,难当大任,是以这比武还是要继续下去。三位做好饭菜之后,由小姐蒙面品尝,当中并无半分不公正之处。” 众人听她说是要蒙面,这才放下心来。 苏绛倪正要偏过身子去叮嘱洛然冰,却见徐淮之仰天打个哈哈,轻轻笑了一声:“说来说去,却还是比武,只不过要压服众人,还要比得不伤和气,安了这么个名头,当真好笑。” “还是比武?”苏绛倪蹙眉回头,扯扯徐淮之衣袖,压低了声音,“这到底是玩的什么鬼封八耍,你却说来与我听听。” 同台竞技之人前来相问,徐淮之却丝毫不以为忤,笑着一指那打开的灶房门:“你看青青身后那三个案板周围,柴米油盐都不是全的,如何能容他们三个好好做上一顿饭,不打个鸡飞狗跳,怕是梁大小姐今日早饭要泡汤了。” 苏绛倪定睛向那青青身后看去,果然见得三个案板,整整齐齐摆在桌面上,桌下的竹筐子里摆着鱼肉果蔬各数样,三个案板旁边,却有的缺盐,有的少油,有的干脆就没有菜刀,想来要安安生生做上一顿饭,便只能靠抢夺别人的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