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拳宗》 【1】风吹草动(1) 初春的太阳被晨雾遮成了一个红铜的亮碟,架在地头老树那光秃秃的枝丫上,天地间灰蒙混沌,冷清杀实。 放眼望去,是刚刚解冻的庄稼地。麦苗瑟缩着趴伏在地皮上,咬牙坚持着,等待天空放晴。今春特别冷,倒春寒又落了一场雪,跟人一样,有挺过来的,有没挺过来的,田地里就一片青一片黄,斑斑簇簇不见了生机。 七八个庄户,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愁容,凑在村头的草垛跟上张望着天地。他们没携带耕耪犁犋,看样子也不着急耕种,似乎只是得了几天空闲,又没个闲耍的去处,便只好在地头站一站了。 好不容易熬过年关,有家口的愁着养活一家人,没几句就议论上了天气地气;光棍们盘算着舒坦一天是一天,又愁于炕上没个说话的,急等着二月二的龙都庙会。有人就惋惜起来,感慨瑞昌三爷还活着的话就好了,三爷活着的时候,开春斗鹌鹑斗鸡,到了庙会打擂的时候,又会带上众光棍,风风光光夺下头名金贴。虽说自己只是凑数的,但也足够跟着张扬一阵了。 寨堡往东三五里,也就是河边的开阔地,三爷在时,这时节就会拉出歇了一冬的马匹,让大伙儿帮着溜溜腿。骑着大马在河堤上飞驰如风,那是何等的得意?如今可没了这光景,河对岸就是团练布防的营地,官兵的马,捻军的马,对撞冲杀,错镫回旋,随着火炮的轰响就变成了一片死尸。 官军的大炮搬运不便,让捻子的快马大钐逼得龟缩城中不敢妄动,就是出兵也出不远,一露头就又缩回来,生怕稍一迟缓就给平头钐勾上了脖子。而飞捻也是一样,虽说挺着大镰,套马一般就收割了官兵,可团练扼地兜剿,防线绵延数百里,进了炮火射程,一阵轰鸣便是人仰马翻,残尸飞落。 也说不上是戴着红顶子的大帅厉害,还是扎着彩巾子的捻首厉害,反正两边就拉起了锯,这一阵子官兵叫得欢,过一阵子捻子喊得响,呼天喊地的谁也没打过谁。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日子就不好过了。 年月说变就变,哎,三爷有福,他是不用犯愁了。不断的死人、死马、招兵、买马,瑞昌家的马就不断地补充上去,变成了一张张盖着官印的欠款单据。 瑞昌是张姓地主创下的字号,已经延续了五、六代了。这些庄户是靠着族中瑞昌家的土地生活的。从老辈起,他们就习惯了听从瑞昌家的摆布。在他们的思想里,能住在寨集边上,随时听候瑞昌家的召唤,相比偏远村落的佃户,已经很知足了。只是捻军起义后,这些人见到了另一种活法,特别是引起了一些年轻人的兴趣。 众人就叽喳着议论,吃不上饭了该投靠哪一边?议论了好一阵子也没个结果,有人就说,别没良心,“瑞昌”刚给咱减了租,有地种,有饭吃,还折腾个蛋子?有人就说,你操那鸟心,不给就抢他狗日的!有人就笑了,说这也就嘴上说说,还是老婆孩子热灶口好,咱就只管种地,谁占了城都得有人种地。 大伙认同了这个说法,既然没什么可担心的,有人就提议赌两把,把腰里的钱集中在几个人身上享受一下。虽然这事有点意思,可谁也不想白白成全了别人,如此想着,就骂骂咧咧地准备散了。 “哎哎?那是个什么东西!?”突然有人惊乍起来,众人顺着他的指画望过去,薄雾里果然就一根模糊的“黑棍”,正举着大镢狠劲地刨着硬土,那动作直杠杠的,一步一进。 “鬼量地?”谁哑着嗓子勒了一声。 “量你女乃女乃个腿儿!那不是瑞昌家的二少爷么!就三爷那个继承人。”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傻子啊!” 有人分辩道:“傻?你懂个甚!那是心意六合拳的鹰捉把。” 那几个就笑得更凶了:“鹰捉把?没听说么?‘心意自古无双传’,他一个过继的外孙,能学到这?就算学了,能当你面练?嘁!” “为啥不能?” “为啥能?” “他傻呀!” “傻?” “不傻?不傻他那样刨地?” …… 众人正争犟着,远处传来一阵暴戾的马鸣,那声儿刀子一般撕开了雾气,直钻进这些的人的耳朵里。这些庄户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一个个老鼠似的逃窜。有机灵的撅着钻进了草垛,有大胆的缩脖蹲身,就猫在原地窥望。还有反映迟钝的,依然傻头傻脑地呆在当场。成精的老鼠就钻出脑袋,催促这些傻耗子快躲。傻耗子这才浑身一颤,掉头就朝着寨子跑下去了。 刚才还给自己壮胆说,土匪来了也不怕,现在一点的风吹草动就成了惊弓之鸟。 这也难怪,豫东周口镇,连通着南北商途的水陆码头,当地土匪个个箭疾刀快,身手非凡,这要躲得晚了,一支响箭就钉进了心口。最近捻军闹得猛,这些匪徒也扯起旗号入了捻子,行动之时,人喊马嘶呼啸而过,后背的牙旗迎风招展,确实洪水猛兽一般吓人。 “不要怕!只是两匹马!”一个眼尖的汉子扯着破锣嗓子招呼了一声。 远远望去,两匹快马已经围上了那位傻少爷,马上二人仰着身子拽着缰绳,将马头往左一带,往右一撇,就蹭着衣服兜起了圈子。雾气中也看不出大马的毛色,只见扬头甩尾,四蹄腾空,好似要把二少爷踏成肉酱。 “管不管?” “且看看。” 这些人又陆续从草垛里钻出来,一个个黄鼠狼似的支着身子,瞪着小眼睛使劲地瞅。可是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傻少爷木头似的戳在那里,被人用马鞭对着脑袋点来划去。 “我操!我操?”有几个人吵吵嚯嚯,作势就要往上冲,可当那马鞭朝这边指画过来的时候,又一个个草鸡一般趴进了土坑里,恨不得自己变成跟地皮一个颜色的狗屎。 趴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这些人又耗子一般探出了头,见二马已经消失在了雾霭之中。而瑞昌家的那位少爷,却挺着身子,又举起大镢开始刨地。 地雾混沌不散,傻少爷那一刨一刨的样子有些吓人,这些人又惊又愧,谁都没有多说话,狐疑着进了村。但不一会,村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捻子攻寨啦!”那声儿透着乡音,惊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1】风吹草动(2) 薄雾缓慢地流动着,跟袅娜舒展的炊烟扭在一起,笼罩了刚刚睡醒的瑞昌大院。越过层层叠叠的屋檐,穿过被风霜剥去光鲜的大墙,繁杂的院落被掩映成了一方偌大的棋盘。 捻子是不可能这个时候攻寨的。这是张寨的寨主、瑞昌家的当家人张瑞祺说的。此时的张瑞祺非常悠闲,将身立得好似一柄古剑,孤立院中,寂然不动,感受着天地的气息。喘了几口气,微微仰起瘦削的老脸,眯缝着眼睛开始感受太阳升起。老头子缓和从容,除了颌下胡须微微有点抖动外,整个人肃穆端庄,形同雕塑。 太阳使劲搬了搬云块,勉强给大地打上了一点暖色。张瑞祺舒展筋骨,缓缓摆了个心意拳“熊出洞”的势子,沉肩坠肘,三曲三顶,借着复苏万物的生机,努力让自己进入神意佳境。 三息之后,张瑞祺嗤鼻叹气,阳光没有冲破阴云,而大院里马粪混杂草料的怪味却顶得人心浮气躁。老头子草草收了功,理了理泛白的鬓角,又长吐了两口气,走向北墙根的桌案。 按着桌沿又压了压肩膀,大口吐了两口气,这才抓起茶壶对上了壶嘴。猛嘬一口,鼓着腮帮子狠漱了几个来回,又一俯身猛喷了出去。 “哎。”做完这一套动作,张瑞祺定了定神,又抄起毛巾在额角颈后按了按,最后才端起黑缎小帽,稳稳戴在了头上。 戴上帽子,张瑞祺使劲瘪着嘴,将虎口岔开,合着中指、拇指压住太阳穴跟玉枕穴,缓缓地地按揉起来。 看着平整空荡的院落,老头子耳内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报号——“要问神拳张太保,十三块板半扇门——”那声儿直冲云霄,张瑞祺浑身一振,感觉房檐下的尘土都簌簌地往下掉。 张瑞祺的眼睛骤然一亮,可惜只是闪了一道流星,很快又黯淡下来。老头子苦笑了一下,当年的风光,也只有在臆想之中回味一下了。 张瑞祺继承的是祖业,但传到他爹那一代,就已经显出了衰败之相。其父张致远是个善于变通的人,就走了一步险棋,利用张家的威信与武艺,改当铺的物品买卖为人情买卖。私底下甚至做着性命交易。这让张家瞬间扭转了局面,而张致远也极其谨慎,缓过气后也坚决停掉了业务。 青年时的张瑞祺不负父望,以家传的好武艺打出了英雄气概,仗着厚实的家业,出手大方,豪气干云,各路朋友都愿意与他结交,自此顺利地完成了主营行当的转变。而后他又借着人格魅力扩大经营,整合了铺庄专攻银号,短短几年就把家底给填补充实了。而后破了祖宗规矩,以次子的身份接掌了世袭堂号。 那时的张瑞祺可是得意,腰板挺直,笑声爽朗,见商客坐轿,会武友骑马,脑门都放着金光。感觉自己虎步一开,条河两岸就踩在了脚下,商路码头也攥在了手中,下巴都撅到了云彩里头。 人生就是这样,走路不看道儿,就容易栽跟头。十年前,太平军闹得正凶,张瑞祺拧着父亲的反对组建了一支人马。张瑞祺本意是保护乡邻捍卫道统,万没想到,被小人使了个绊子,弄了个“暗通叛党”的罪过,抓进审案局险些丧命。老父亲张致远多方奔走,虽然不断地托人使银子,可上下的官员都像是受了更要紧的托付,收了银子也不办事,一直把张家的几个买卖都拖垮了。张家本来有不交官府的族规,受过几次侮辱之后,张致远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张瑞祺在狱中这段时间,家里也遭了连日的冰雹。先是镖局总号遭了袭击,然后西北的几处分号遭了洗劫,总号的留守镖师损伤了十之七八,驻外的人员,只有领东大掌柜拖回了伤残的身子。 即便是参天大树,一旦动摇了根基,也就离着死亡不远了。哪怕看上去枝繁叶茂,只须一阵小风,就会枯萎颓败,折断根须。 出事后,合伙的相与纷纷撤资,敌对的字号设局挤兑,费了十年心血开拓的十二处银号,一日里就全部倒闭了。 好在经过一年的周旋,张瑞祺算是放回来了。出来后他就散了队伍,连带下属的镖局也独立了出去,也不再关心其他堂号是否超过了老号,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了大院里,一连数年称病不出。偶尔露面,那身子都勾成了虾米,走路也拖沓起来,活生生一条嶙峋老狗,那名号也就再没人提了。 可既便是这样,那霉运却像这湿寒的阴雾一样,依然纠缠着大院不散。末了,支撑门面的三儿子张铤芳又遭了暗害,惨死荒林。支撑重要收入的陆路镖也就停运了,排除勉强维持的水路镖,张家又回到了靠着几个作坊创家业的时候。 好在祖宗还留下了大片的田产与这牢固的宅院,张瑞祺在当地的地位还没有丢尽。只是他也再没翻过身来,彻彻底底成了垂危老狗。 后来街上就传开来,说他狂得那玩意摇铃铛,这遭好,在狱中让人给骟了,再也摇不起来了。这些人大多得过张瑞祺的好处,念着二爷的好,在言语里就加入了一些同情的言语,张瑞祺受不了这个,这才蓄起了胡子,开始拖拉着身子上街。 张瑞祺感觉这雾气随着呼吸钻进了心胸,里外透着沉闷,又嘬了一口茶,努力不去想这些烂事。刚刚平复下来,却听到大墙外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二爷!老二爷!不好了!捻子攻寨啦!” 张瑞祺一个激灵,噗一口又把茶水吐了。将大襟一撩,顺着靠在墙根的石板就跑上了墙面,踩三步纵一步,一脚蹬上了墙垛的砖窝,好似惊鱼跃水,身子腾了起来。将手一攀墙头,腰腿一荡就翻上了两丈高墙。 而今的局面比十年前更要凶险。老牌的土匪啸聚山林,在西边掐住伏牛山地区;小伙的贼人又扼住商路北口,不断地骚扰来往商队;南边的阜阳自早就有白莲教的分坛;东边的涡阳却又是捻军的老巢。哪一路都不好对付。 遥见前门墙头的家兵晃着小旗传递着讯号,张瑞祺看到是“平安无事”,略微放下心来。又磨胫窄身,一溜小跑上了屋脊。 大墙外站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庄户,正小鸡抢食般地拉扯着。张瑞祺喊了一嗓子,众人先吓了一跳,而后抢着禀告“方才来了两匹快马……”争吵着却说不出什么具体情况,商议了一阵,才道“恐怕是飞捻要攻寨了!” 张瑞祺骂了一句“捕风捉影,妄断猜疑!”这群人又吵嚷着说,镜仪少爷知道详情。张瑞祺寻思了一下,拿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道:“回春解冻,青黄不接,攻个鸟寨?不要大惊小怪的,都忙活着耕种吧。” 众人扭捏着不走,张瑞祺从腰里掏出几枚铜钱,喂鸡一般丢出去道:“真是飞捻,二少爷自会回来。不放心就先把家人搬进来吧。” 铜钱哗啦一下砸在地上,众人脚踩手抓地领了赏钱,这才嚷着“谢谢二爷”离开了。 这些人一走,张瑞祺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向远处眺望了一番,却只看到阴沉沉的一片。将身一片,又一蹬墙垛下了大墙,喊了一声“找玉政来!”话音刚落,就有小嫚子禀报,玉政正在门外。 玉政是个谨慎细心的镖师头领,深得张瑞祺信任。方才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但老头子一问,他又参着见解禀报了一遍。最后还特地请示,“要不要找二少爷回来?”张瑞祺脸上的愁云越积越厚,看玉政再无主意,这才说:“等等吧,是老虎是老鼠就看这一遭了。” 张瑞祺原有三个儿子,长子钰芳厚道懦弱,空有财神之名,却无掌家之能。次子锐芳精细圆滑,让人不敢托付。老三铤芳单纯冲动,却最得张瑞祺喜欢。张瑞祺认为,似如今贼盗四起、民众萎靡之年,最需要老三这种英雄之才挑头做事。只可惜,老三没做成什么大事,反而中了陷阱死了。孙子辈就是长子长孙一根独苗,可惜茁壮有余,机灵不足。 袁镜仪本来是张瑞祺的外孙,三舅张铤芳见他天资聪颖,就有心招到自己门下继承武学。由于张铤芳独身未婚,大舅张钰芳又只有一个痴傻儿子,于是张瑞祺就找亲家换了帖子,把袁镜仪过继到了长门为嗣。 张家的传承是文武别传,相互制约,而且武学方面又不传六耳,对袁镜仪来说,回归张家是天大好事。不巧张铤芳是个气性子,张扬着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本来他就因为性情直快得罪了许多人,瑞昌的连环惨案又正好给这些擅使手段的人腾起了隐身的血雾。于是,劝说无用的张瑞祺,又含着老泪翻开家谱,在张铤芳的名字旁添上了一行小字。 当时的袁镜仪,武艺还差得远,但是他继承了张铤芳的血性,一心为叔父报仇。张瑞祺没了办法,只要好差遣玉政等高手监视着他。一次次吵闹,又一次次给按住,反复折腾,精神就散了。于是他放弃了想法,整日畏缩在田垄草堆里,只是牛马一般地耕作了。 “当家,袁老爷要见二少爷那事,需要我准备什么吗?”玉政知道张瑞祺的心思,他跟袁镜仪都把未来寄托在张铤芳身上,张锐芳感觉张铤芳死于冲动,而袁镜仪却感觉他死于算计,于是就仇视上了所有经营算计之人。而在院里住着,店里看着,睁眼就是勾心斗角,袁镜仪自然就厌烦了与人来往。张瑞祺当初也是咬着牙说,种地读书少是非,就让他反省反省吧。本以为他在外遭两天罪就回来了,没想到这犊子还真有倔劲。 老头子抬抬头,老天还是不清不浑地阴着,将手摆了摆,“我自有安排。”从桌上抓起烟袋荷包,想嘱咐两句,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咳一声,倒背双手出了小院。 张瑞祺前腿刚跨过门槛,身子就忽闪一下成了锅腰。玉政在后边摇了摇头,他清楚的很,张瑞祺的隐退只是在赌气,他放弃了什么,都不会放弃声誉。街上乡邻都在议论,说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传后人。说张家爷们都太精细了,这就当着报应在后辈身上。这叫张瑞祺怎么受得了? 他对儿孙过分严苛,也只是盼望儿孙好好活着。他感觉对不起老三,也只好在袁镜仪身上补回来。 【2】妖言四起(1) 陈州大地北依黄河,南襟江淮,有太昊之墟,为神农初都,华夏圣地;周口镇三川交汇,漕运亨通,为舟车分歧之地,百货云集之所,岸上商旅奔驰,水上千帆云集。傍着渡口,自永乐年间就有两个大集,单日永宁集、双日子午集,商号繁杂,厚利可图。张家传袭字号“瑞昌”,控着南北两处码头,兴旺了好几代人。 张瑞祺本是次子,但他想尽办法破了长子继承的例,一生大喜大悲,而末了却突然开悟,明白了自己不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而是这座宅子的仆从。为此,在没有培养出新仆从之前,张瑞祺甘愿被人说成一个把权不放的老顽固。 半空中炊烟袅袅娜娜轻浮而上,大街上飘着麦杆、蒿草燃烧的香味。两只草鸡带着一群小鸡,翻腾着路边的草坷;三只花羊卧在墙根的枯木上,悠闲地咀嚼着干草;一群麻雀自地上被惊飞而起,起掠了几下飞上了房檐。鸡犬骡马肆意啼吠,张瑞祺生出了一阵妒忌之情。 “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张瑞祺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一阵摇头。 赶工的村人扛着农具路过,见到张瑞祺都满脸笑容地打招呼。“二爷起早啊!”“张二爷吉祥!”张瑞祺也举着烟杆一一回应:“抽一袋再忙吧?”农户们嘴里谢着二爷,脚步却丝毫不做停留,似乎对种地热情而用心。张瑞祺看着这些匆忙的身影,眼神中显出一阵苦涩与羡慕。 几个顽童在街上追打着唱道:水寨集,铁打哩,捻子来了不咋哩;东门高,西门低,城头架有弗朗机…… 张瑞祺苦笑了一下,过了河,便是自己提枪厮杀过的世界,十年了,厮杀声依然未绝。这阵子又出了红衣刀匪,呼啸驰骋,气焰嚣张,陈州府的兵力都被骚扰得困乏不堪。好在岸边自早就有了寨堡,这才勉强挺到了现在。 几个闲散庄户见张瑞祺走来,老远就躬身等待,张瑞祺依然撇一撇嘴,显露出宽宏的微笑。对着众人点一点头,然后加入其中。张瑞祺感到奇怪,这些人对捻子攻寨的传言并不在意,还问老二爷怎么对付,好像早就知道,即便捻子攻寨,也只是攻打张家大院。 张瑞祺含糊了几句,众人也不敢追问。他一身黑缎面狐皮里的马褂,跟这些街坊的粗布棉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生怕给老二爷蹭脏了衣服一般,挨挤着闪开一个位子。张瑞祺就挤进去,掀掀马褂,掏出荷包给众人分烟。分完烟,他自己也?上一锅儿,等着有人给他点上。 烟点上了,张瑞祺就嘬着玉石烟嘴等着众人开侃。烟丝忽明忽暗,等那里外的热气将烟嘴暖热的时候,眼中最后一点火也就熄灭了。他就蹲在众人中间,幻想自己变成了柴草垛里枯干的一根。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好年头,穷苦百姓都跟着大家主混日子,换了这贼匪四起的年头,大家主就得看着百姓的反映盘算事情了。没人生来就愿意为贼,这些人跟穷人没有什么怨仇,像而今村村都有人入了捻子,而且还不断的拉拢亲友,这些百姓的消息,来的可比大户真切。 人堆里,一个干瘦的老汉捅了一下边上一个满脸褶子的人,那汉子冲众人尴尬一笑,就用手模着枯树皮似的老脸,一边咳嗽着一边接上了方才的话题。道说一个晚上,他模黑起夜,小风一吹就有点拉不顺畅。于是就蹲在坑上使劲,可蹲了一阵就听到他家的狗在呜呜低叫。那声儿似乎是受了惊吓。他就猜疑,这物件看到什么了?他就屏着声息倾听,就听那狗撑着蹄子往后蹬,让那脖扣扯得吱吱的申吟。 “那动静就是在哭。”这人压着嗓子说着,把一圈人说得都凑着身子入了神儿。有的叼着烟嘴忘了抽,有的斜掐着烟杆,那火星掉在了衣服上都不知道,还有位老者,俩眼懵忪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张瑞祺听得有点烦,狠嘬了两口烟,看到围绕着村庄的怪雾散了不少,但压在半空的阴云却越积越厚,将这些的木讷的面孔映得一团模糊。张瑞祺慢慢地呼出烟气,感到了一阵不祥。思绪也随着烟雾缭绕开来。 待他回过神来,这些人已经议论开了。有的抻脖瞪眼跟小公鸡似的,又有的扯着嗓子鸭子般的“嘎嘎”,现场就鸡飞狗跳起来。扑棱了一阵,一个小伙子支肘拐了讲故事那人一下,“大,莫不是见着鬼了?”众人的身子就是一颤。张瑞祺感觉一道凉气顺着尾巴棍儿蹿了上来,一阵就到了后头,一咬烟袋也打了个冷战。他斜瞟了一眼,那农户拧了拧脊背,嘴角使劲往下撇拉着,使得一双三角眼越发呆滞了,众人都屏着气,生怕一不小心打断了讲叙。 直到嘴角都撇得抽搐了,那庄户才掀一掀嘴皮道:“我听到一个什么东西在跟狗说话……那话我听不懂。”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那人真就缩成了窥探状,按着烟锅的老手都涨起了青筋,“我就提上了裤子,顺手在墙根模起了一把镰……我悄悄往外探头,我听那个东西在说:哞咕唬叽、哞咕唬叽……什么‘百练’老祖……”大伙看着这人惊恐的表情,一个个胸闷得厉害,心脏砰砰跳着,直往嗓子眼顶。 “四下黑漆漆的,地面在月明下稍稍泛着点亮儿。我先找到了我家的狗,正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我就仔细找……但没有找见说话那东西。这个时候我那肚子却不争气起来,屎尿猛往外顶,我硬是夹着不让它出来!”汉子咬牙瞪眼,拿出了掰着橛子拉屎的力气,众人也跟着憋了起来。“我看到了,地上有个东西,在那直颤颤……”说到这,这人脸上显出极度恐惧之色,那手不自觉攥成爪子状,捂着胸口剧烈地抖动着。 “那是什么东西?野猫?刺猬?黄鼠狼子?”众人紧张起来,可那人却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流口水的老者用袖子擦了擦嘴,看着已经熄灭的烟丝道:“这大冷天,哪有什么长虫刺猬。”待众人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吐了口唾沫不言语了。张瑞祺白了这人一眼,心里骂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跟个树墩子差不多,没脸没鼻子的……我那屎‘哧嗵’一声就出来了,热乎乎地拉了一裤裆,我当时就恼了,提着镰撞开房门,进家就去模油灯,油灯被我碰翻在地,我婆娘就惊醒了,这就嗷嗷叫着用小笤帚砸我,我提着镰喊‘是我!是我!’她就以为有人要杀她,就疯了似的叫。这不,就把左邻右舍都惊起来了。” “然后就都看到你婆娘的大白了不是?”一个瘦猴挤眉弄眼,引起了一阵哄笑。一个长相憨厚的马脸汉子叹了一声:“哎!我当什么呢?说到最后都没说出个咋。我看是你半夜拉炕上了,你老婆提着镰非要砍死你……编得这么吓人……” “就是!我看你去集上说书得了。” 讲故事那人并不反驳,而众人笑着笑着却停下了,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用颤抖的声音叨咕着:“要出事啦,要出事啦,这是出了太岁了。”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啥?”众人不解,老者压低了眉毛默默道:“你们光想着大白,忘记那狗死了吧?” “是哩是哩,狗是咋死的?” 老者捻着须尖,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吓死的。” 【2】妖言四起(2) 讲故事那人也哭丧着道:“在场的或者还记得,灯火一照,我婆娘就背过去了。后来她跟我说,她当时看到墙根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老头儿,正剜着指头点晃她……然后一挪一挪地走了……” 张瑞祺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到所有人的脸都阴沉下来,失魂落魄地呆在原地。老者望向天空道:“要出大事了。” “我也说个事,”那瘦猴也严肃起来,“王老三死的都一天,就起大雾那天,我家门前多了双绣花鞋,成新的绸子面!我就用小棍挑着撅到了西沟……可没想到,当天屋西的王老三就不行了……后来我一打听,”瘦猴压着声音道,“是王三婶子把那鞋捡回家了。” “天现异相,必有妖孽。” “可不敢这样说!皇恩浩荡,天下太平。” “太平?哪个太平?” “也说不定是要出什么大人物了!” “对了!二爷,听说镜仪少爷下生时,天上就现了三个太阳,有这事吧。” “是不对,是不对……”一个脏兮兮的苦瓜脸自言自语着。又咋了?众人问。“过年陪我媳妇回娘家,丈母娘跟我说,家里进了一只大蝙蝠,冻得在地上飞不起来了,翅膀一展有二尺多长。我丈母娘不敢动它,就赶紧烧香磕头,香火一起,那蝙蝠扑扇扑扇就飞起来了……我丈母娘一看,妈呀!那蝙蝠长了个猪头!” 先前讲故事那人道:“难道真有那事?传说捻军的军师龚瞎子就是蝙蝠精下凡,这个人人会五行遁地……” 听到这,也想到了这些谣言的出处了。张瑞祺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拇指按着烟锅,憋死了最后一星烟火。众人停了议论,不知道是哪句得罪了二爷。有自作聪明的就岔开话题道:“二爷,今年太昊陵人祖大祭,您是不是还代表项城敬头炷香?” 张瑞祺抬眼瞄了瞄,见那老头迅速地扯了问话人的衣袖一下,张瑞祺假装没看见,将烟袋朝鞋底子磕了两下,“年纪大了,不争了。” “二爷!得争啊!眼见妖孽横行,得有正神镇着才好啊!” 这一句倒提醒了张瑞祺,眼看就是太昊陵大祭了。太昊伏羲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位居三皇之首,陈州人杰地灵,是伏羲的埋骨之地,自春秋时起,三月三、九月九都有太牢祭祀,到时,迎神、献祭、彻馔、送神等有一系列繁杂的礼乐仪式,那场面热闹壮观,鼓舞人心。弄好了就能把局势扳过来。 张瑞祺挑着银签抠了抠烟锅,眼前浮现出了祭典的场面,清早先有知州率僚属出榜迎神,然后宣读礼部侍郎特颁祭文,陈献衣食祭品,之后是民众敬香火,哄抢“开山纸”。领香的自然也是有大威望的人,过去无论从随从陪祭还是献祭进香,都有张家的爷们,而且大祭之后,张家还主持地方社火,大操大办,乡邻同乐。现在已经没了这番景象,这不是张瑞祺想要的,也不是水寨百姓想要的。 听了方才这通鬼话,张瑞祺感觉到了势态的严重,这些迷信的言论就跟食人的虫蚁一般,不知不觉就钻了各处要害,悄悄就将人的精气神蚕食了。到时未战先溃,再高再厚的寨堡也没了作用。 民间有许多组织,他们就是利用迷信情绪将民众搓成捻子,宣扬着歪曲的末世言论,奉着不着边际的外神,然后鼓动民众做出暴行。祭典祭拜的是伏羲、神农、轩辕、方神四尊真神,要扭转这个局面,或者真得借助这场大典。张瑞祺寻思了一阵,对着烟嘴狠一吹气,“人祖佑护!今年咱就争一争!” 头马奋起,群马才好跟随,众人振奋起来,已经有人欢腾着去报喜了。 “老二爷,你家大爷跟大少爷来了。”有人眼尖,先看清了一高一挨两个身影。 张瑞祺回身看了看,道:“大家接着唠,不过这些鬼啊怪的,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猜。尽是自己吓自己,记着了没有?” 众人道记着了,张瑞祺点点头,掐着烟杆上的鹿膝环往腰带上一别,弓着腰身离开了。他刚一走,那白胡子老头却道:“你们看二爷有没有什么不一样?”众人问怎么不一样?老头压着嗓子道,听人说,那个一尺高的小人,鼓拥鼓拥的,朝着张家大院去了…… 小序 【1】赊旗灰烬(1) 清晨的薄雾冷清诡秘,包裹着这座死寂的镇子。周遭的残垣断壁,被烟火熏烤成了黑乎乎的木炭模样。空气潮湿、阴冷,充斥着刺鼻的烟灰味。 流雾在烧成焦炭的房舍之间缓缓地移动着,衬着闪闪点点的几处残火,更加显得阴森诡异。 一只怪鸟痴呆地停在树枝上,眼巴巴地望着地面,脑子坏掉了似的,突然地就会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是大火连烧七日七夜之后的赊旗镇,它收藏的无可计数的财富,被疯狂的马匪洗劫一空了;浸满桐油的棉被,无赖地趴在那金碧辉煌的殿阁之上,接连地烧,接连地烧,褪去了她奢华光鲜的外衣,让她在灼烈的火焰里痛苦扭曲,像是无能为力的困兽,眼见着皮肉烧成灰烬,吐出了最后一丝申吟。 一座繁华空前的商业重镇,就这么轰然垮塌了。 坚持到最后的是山陕会馆春秋楼,亏得先辈建楼时的用心,依靠着八面巍峨,一直咬牙苟延到了现在。 这种恐怖的寂静,像是把时间都拖得停驻了。活下来的人,便提着心、屏着气,鼠辈似的藏在这高台之上,从门窗的缝隙里探出一双双忧虑的眼睛,偷偷地窥探着,小声地商议着,一刻一刻地受着恐怖的煎熬。 突然,“吱呀”一声门响,打破了这无尽的死寂。东配殿的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矫健的身影忽闪两下就到了院中。 这人身材挺拔,肩背舒展,气质也是中正安舒,不偏不倚;着薄棉短褂,戴黑缎小帽,一圈络腮银须粗狂大气,顾盼之间有雄视天下之威严。 一边顺着大拜殿与马王庙之间的夹道往外走,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上下。随着一声轻咳,墙头、房上现出了不少拿着长枪、角弓的镖师,他们或蹲或站,一个个谨慎而疲惫。看这人出来,相互打着呼哨,传来一阵阵问安之声。气氛也随之活了过来。 这人就是华北第一手,广盛镖局戴问雄。戴问雄接连地抱拳、招手,慰问着“各位辛苦了,辛苦了!”一举一动,无不显露着镖师泰斗的独特感染力。 戴问雄虎步生风,顺着钟楼到了前门。前门左右,立着两条苦苦支撑的铁幡杆,两道镂空的楹联都被烟火熏成了黑灰色,对应着四下的破败,也算撑住了一点骨气。 “浩气千秋昭日月,英灵万古震纲常;大义,参天。”戴问雄站在当街,默默地念着楹联,而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总算不负重托,保住了这几家掌柜的性命,还有更为重要的账本以及关公神位。 赊旗店镇,因光武刘秀赊借酒旗举义兵而得名,为中原咽喉,九省码头。旧日里客商云集贸易繁盛,舟车驼马熙攘通宵。 城开九门,大街七十二,胡同三十六,满是买卖字号。此时各街的光景却都差不多了,只剩下了脏兮兮的框架。也就那石刻的楹联,还能让人想起一点往昔的意气。 萧条空荡的大街早没了厮杀声,余下的人浑浑噩噩地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似乎只是一个凶险的长梦,醒来后,喧嚣繁华就都不见了。 几只脏兮兮的瘦狗,轻快地跳着小步,穿梭在破砖烂瓦之间。几个狗一样的男子,手持杆棒跟随其后,一边搜寻着,一边带着乡音含混不清地嚷着:“捻子退嘞,捻子退嘞……”疲倦中带着一丝的欢喜。 一切虚荣都是那么脆弱,只有那被血与火洗过之后的石雕神兽,去掉了虚浮的精灵古怪,还原了一些森严正气。这种变化让人迟迟难以回到现实。戴问雄定定看了许久,恍惚里竟似看到了自己初来时的模样,那一声年少稚女敕的喊镖——“合——吾——”拉着长音,在这凝固的空气里再次回荡起来。 捻子破了赊旗镇,打不下了春秋楼也是枉然,这些杀红了眼的匪徒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藏身楼上大大小小的掌柜,也一改素日的持重老成,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着。坐在椅子上的几位长者更是满脸病态,被眼前来来回回的掌柜晃得心浮气躁,急得直拍扶手,唉声叹气。他们大多操着晋中口音,温和、睿智、谨慎、讲究,但讲着讲着也争吵起来。 一个福态的中年掌柜一回身,正撞上一位两鬓斑白的老掌柜,二人目光一对,这位掌柜就埋怨道:“哎呀,我说陈掌柜,这火都烧到眉毛了,你们大掌柜的书信怎么还没有到?你们日升昌可是咱票号界的领袖,大夥儿可都看着你们呢!” 这话就像丢进狗群的一块骨头,刚一落地,身后就围上来了一群掌柜,“是啊,是啊,陈掌柜你倒是拿个主意呀!” 瘦长的老掌柜连连摆手,拖着腔儿应道:“孙掌柜,自赊旗镇到伏牛山,被捻匪围了个层层叠叠,信都送不出去,哪里还有回信?” 一边回答着,一边把两只枯瘦的老手提在月复前快速地捻搓着,这是常年拨打算盘留下的习惯,如此捻搓着,或许能让思绪清晰一些吧。 这些掌柜子每时每刻都在做着精打细算,带头撤庄这等大事可是不敢随便做主。越是大字号,越是要拿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赊旗镇是南船北马交接货运的大集散地,一旦带头撤庄,非但直面损失惨重,因名誉带来的损失,三年五载也找不回来。兵败如山倒,谁都不愿担这个罪过。 “你是晋中派来的掌柜,又是票号界的老前辈,我们可都是望你马首是瞻。”一位面相忠厚的掌柜,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陈掌柜。 晋商对伙计的品行要求很高,掌柜子大都精明与厚道兼优,当然也有许多保守持重的掌柜,他们的精明之处,就在于望风而动了。 陈掌柜焦躁地瞪了这人一眼,然后一阵急咳,直把腰板都咳成了弯弓,一只老手在怀里瑟瑟索索地掏出一方手巾,使劲按在嘴上,最后才强忍着咕噜了一句:“我拿个球主意?再等等吧!” “等?再等这点银子也守不住了。您老从业最长,资历最老,关键时刻可不得你拿句话?”那位孙掌柜已经按耐不住了。 “老朽了,不比你们有魄力。你们‘天成亨’的作风不就是敢打敢拼,险中求胜么?怎么?去周口分号的伙计还没回来?”陈掌柜对折了一下手巾,扶着贴身伙计回到了座位上。 “回来管甚用?眼下怕都撤不出去了!” “而今大家当共同进退,抱成一团或者可生,单打独斗?难免落个横死。”又有人参与进来。 “周口虽近,却不及西安安全,”一个瘦猴般的掌柜跟上一句,“是不是啊?刘掌柜,听说你们把骆驼驮子都调过来了?” “可别说西安了,左大帅授命督办陕甘军务,定‘先捻后回’方略,若真把捻子逼回来,整个豫南都呆不住了。”说话的是一个大个子的掌柜。 瘦猴掌柜一抖衣袖,两只小眼睛眯缝出一种难以琢磨的坏笑,抱拳道:“好啊,恭喜王掌柜了。” “喜从何来?”大个子王掌柜低低地抱着拳。 “你们票号就是手眼通天,听这话儿跟左大人都攀上交情了?想你们这些年汇兑官饷,做得可是风生水起,最是能看准这等时机了。” “不敢不敢,好不好?看看阜康便知晓。”大个子看出这小掌柜是在调侃自己,耷拉着眼皮,掏出烟袋荷包开始装烟。 有人插言道:“也别说左季高了,听说捻子直逼京师,都打到保定了,左季高上京勤王,一时半回是顾不得西路了。” “关中也不好呆。”一位身后跟着刀客的老陕帮道了一句。 “是不好呆,你们的吴老帮从周口回来了?” 老陕冷冷地道:“我看你娃好本领,不出春秋楼却啥都知道。” “正是没有本事,这才多听人家的主意。” “都别吵吵了,想想怎么办吧。”陈掌柜狠狠剜了瘦猴一眼。 山陕会馆是山西、陕西两省的商帮会所,关陕商帮是垄断南段镖路的大商帮,虽说近些年西帮兴盛,但此时赊旗镇的商行会长却是陕帮党家的这位党彦堂。自康熙年赊旗镇繁荣起来时,便已经有了党家字号了。 关陕帮的老家在西边,此时大多陕号都做了调度,或者撤往了洛阳、丹凤,或者押解镖银回老家了。这位党先生是驻号的东家,特地调回镖师,又请了关山刀客奔回救护。先日赶赴周口镇的吴西贝,便是关山刀客的联络人。他是真把赊旗镇当做了自己的本营,就是所有商号都撤离了,他也会抵抗到最后一刻。跟他争吵确实不该。 “还能怎么办?有钱就从老家雇刀客呗,能冲出去就冲,冲不出去就散了银子。” “哎。”众掌柜都叹息起来。同行是冤家,即便到了现在,这些同乡掌柜们还是紧守着各自的机密秘而不宣。 党彦堂靠近陈掌柜问道:“陈掌柜,可知这娃是谁家的?” 陈掌柜嘀咕道:“现在人慌马乱,鱼龙混杂,熟人也不熟了。” 党彦堂明白了陈掌柜的好意,狠瞪了几眼不再言语。 “孙掌柜年轻有为,你们票号是窖藏还是运现呢?”那位瘦猴掌柜又闪着一双小眼睛,回过头继续调侃。 “哎,号都撤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听意思就是运现了?”大个子王掌柜把装好的旱烟又磕回了荷包。 现在最犯愁的就是怎么把账本跟白银运出去,哪家票号放在赊旗分号的银子都不少。寻常年月应急,可以临时发散出去,可如今捻子杀红了眼,什么行情都模不准。而关键时,一些的商号,还想借着这个机会打击一下对手。 “怎么运?镖局都不接镖了,拿裤裆兜着运?” “还顾得斗嘴!”说话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 “你们不急,你们常家的护院可是出了名的,‘王家的枪,戴家的手,左家的弹腿天下走,安家的大弓射出口,大盛魁的镖师不用吼’,这五家都跟你们有合作,大驼队已在泽州等着了吧?”那瘦猴掌柜显然是把贫嘴当做了缓解压力的乐趣。 “我们存得是大宗砖茶,可不是几辆银鞘就能拉走的。” “是。我们号小,反而占了大便宜了。怎么样常公子?捎我们一路如何?反正几个银鞘就装下了。” “烧什么烧?还是多给关二爷烧香吧!人家的镖师是来护送公子回府的。” “哎!要我说,不是关二爷这春秋楼,家里就得给我们烧了。”椅子上的一位老掌柜实在听不下去了,戳着拐杖朝地上狠劲墩了两下。 “叫我说戴二爷才是我们的保护神!” 【1】赊旗灰烬(2) 这一说又开了新话题。“是呀!戴二爷仁义呀!镖局都不接南路镖了,戴二爷却亲身前来救护我们。” “只可惜戴二爷也说了,这一路镖就是‘仁义镖’,只能尽力而为。” “二爷的仁义比镖银更贵。” “戴二爷出面,只要广盛接镖,昌德镖局、同兴公镖局必然接镖,若瑞昌镖局接了镖,盛昌、万胜也必然出手相助。” “为甚?” “你们晋南银号资格老,根基厚,可是你们镖局却不如我们晋中的走得远。” “是,这个资格咱不争。晋中商帮开辟的茶叶之路也算是贯通欧亚了。” “哎,先有太平军之乱,茶路已经由武夷山转至湖北了,没等安稳,捻军又乱,这一路又掐断了。难道老天非要断了茶商的财路?” “你就惦记着你们的茶叶,我看再不行啊,咱大伙便只能自顾自了。” “是啊,是啊!过了河你们就到家了。” “诶,那位掌柜,接着说镖局。” “广盛、昌德、同兴公,合为华北第一镖户,瑞昌、盛昌、万胜,并称中原第一镖局。广盛戴二爷、万胜袁先生、瑞昌张教师,又是心意拳同门。” “哦!原来如此。难怪外头都道,有麻雀的地方就有晋商,有西帮的地方就有心意拳。”那位晋南帮的掌柜赞叹了一句。 “你们还不知道吧?前日里资助马匹的,便是周口的瑞昌镖局!” “那为甚不插镖旗呀?” “为甚?大队人马还在后头呢!” “难不成戴二爷迟迟不起拔,就是在等他们?” “哼!跟你说吧,瑞昌镖局的少东家,把大炮都给拉过来啦!” “好悬纳?” 会馆里不光是晋中商人,还有更多的晋南商人和陕西商人。晋南商帮跟晋中商帮同路不同归,自赊旗镇往北,走伏牛山余脉至洛阳,过了孟津渡口就到了晋南地界。而晋中商帮还得继续往北,因而两帮的心思便有了分别。 不过危险的也就是出赊旗到洛阳这一段,戴问雄属晋中商帮,这些商家都想借着戴镖的威望傍道而行,可如今捻匪连朝廷都敢反,这些人也不得不重新估量戴问雄的实力。 一个年轻掌柜挠着鼻子道:“捻子不就是要银子嘛?花钱买命不就是了?” 几位掌柜都异口同声道:“说甚!那银子是东家的!你是哪家的伙计?” “东家不也道以人为本?” “东家的银子也是全号上下用血汗拼来的!你算个甚东西!” “嘿!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还要替你们东家打你呢!” “我就是我们号少东家!” “少东家?那我就替你爹、你祖宗教育你!” “哎哎!翻脸了啊!翻脸了啊!” 晋商按地域可分为三大商帮,为平阳帮、泽潞帮、晋中帮,也有称为绛太帮、路南帮、上府帮的。三大商帮相继起兴,竞相辉煌。平阳府为晋商发源之地,宋朝时就已称雄天下了。平阳、潞泽以盐铁、丝绸发迹,明朝时就有了钱庄银号,比晋中的票号早了二百多年。泽潞二州为南北必经之地,曾经一度兴盛,为晋商中实力最大的一支。而后在内外竞争的变革之中,泽潞帮逐渐衰落,晋中帮雄踞口外,平阳帮则坐镇中原、京师、江南、西北,晋中帮看准时机,巧妙地利用各地分号,把钱庄改为了票号,强化了汇兑款项等业务,一时间繁盛发达,逐渐构成了现今“北号南庄”的局面。 华北第一镖局总号坐镇平遥,主要受雇于“祁、太、平”为代表的晋中商帮,押送货物,也多为票号周转的现银。走镖挂旗为“太汾镖”、“太谷镖”,也就是以太原、汾阳、太谷所辖地域为区分的镖期。 此时这些商家又不得不看着晋中帮的举动跟进,晋中帮撤庄,自然是戴问雄带镖押运,而赊旗镇的寨主又是戴问雄的侄儿,戴家镖队一开拔,赊旗镇必然不保。因此,也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托付在这最后一趟镖上了。 一些灵活的小号,头着几天就暗自请了镖客,乔装改扮,偷模上路了。有走出去的,也有撤回来的,大多都死在了半路。 许多人便开始神话戴问雄,以此安慰人心、稳定局面。有人宣扬:“昨日我跟随二爷之后,戴二爷一口大宝剑,左右盘旋,避青入红,游走于群匪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也有人为戴问雄担心:“戴二爷为了我们,可是得罪了江湖朋友了。” “什么江湖朋友,滥杀无辜的就是江湖败类!”一想到围城的捻子,这些做商人的就起急。 “你知道个甚?戴氏祖上自明时就与各地好汉有密切往来,至戴龙邦而兄弟时就有了今天的局面,若是有来历的首领,跟二爷都能攀上辈分。你当戴二爷只会动刀动枪,那还打得泛吗?受过关照,便是朋友。” “不管怎么说,二爷往后这镖不好走了。” “别说这丧气话!想二爷当初,镖喊沧州,立擂大漠;总号祁、太、平,脚踩东、西口;而后坐镇赊旗商镇,比邻伏牛汉水;护送商队入草原、过大漠、通欧亚,大漠尽头都有威名,这威望可不是守出来的,而是趟出来的。” “都先别说这些了。”说话的还是头前那位陈老掌柜,拔着腰板找了一圈,走到一位相貌英俊的短打扮伙计面前,拉住那小伙计道:“立安小师傅啊!麻烦再跑个腿儿,代我们几个老家伙去问问戴二爷,‘复’字号是什么时候起拔?早先不是订的今日么?难道真是等什么瑞昌少东家的大炮?我看这话是谣传。” 其实许多人都知晓,戴问雄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原不必亲自前来,他能来,一是图个道义,再个也是受了复盛公乔致庸的委托。乔家走镖专用广盛,多少年来,一直出重资养着广盛的一等镖师,可以说乔家要走,广盛就必须起拔。 “各位掌柜稍等,我这就去!”立安虽然功夫不咋地,但却是戴问雄老家过来的人。 “我跟你去!”自称见过戴问雄身手的小伙计也跟了出去。 这二位刚转出门,不大功夫,那一位又扶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儿回来了。人还没到,血腥气味先扑了进来,那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哭,尘土、泪水糊了一脸。 在他们身后,又有四五个灰头土脸的伙计,相互搀扶着爬进了门,招呼都顾不得打了,一坐在了地面上,低头瞪眼也不说话,只是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最后进来的是一位满脸沮丧的大胡子,手中紧紧抓着一口单刀,浑身血迹斑斑,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血,哪是别人的血。 众掌柜提心吊胆围拢过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喊出声来:“顾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嗨!”那老掌柜用一双沾满泥土的脏手抹了一把前额,带着哭腔道:“惭愧呀!惭愧!”然后就捶胸顿足地嚎啕起来。 掌柜们相互对望,这定是几个商户私顾了保镖想趁乱月兑身,可惜路上遭遇了土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位掌柜凑上前来,递给老头子一盏茶,“顾掌柜,外面是甚情形?” 老头子用一双枯瘦的老手推开茶杯,就见老头左手绷着布条,看样子左手的拇指、中指已经不见了。 “啊!”那端茶碗的掌柜手一哆嗦,“啪啦”一声,茶碗摔了个粉碎。这定是忘记了摘下扳指,被人连带指头都切了下来。这下,这些人都断了侥幸的指望。 老头扯着袖子掩了掩:“早日听说捻子是乌合之众,平日里也是耕田种地做买卖,小的不过偷鸡模狗,大了也就贩个私盐,传说实在饿急了,才在农荒之年出来打点粮食。我还以为攀上两句好话也就过了,可没想到一个个快马长刀,衣装整齐,背上都插着五彩牙旗,嗷嗷地来,浩浩地去,若不是吕师傅护着,我早瘫在那里了。” “哎!按下葫芦起来瓢,太平军、捻军、回乱、白莲教,这教那教的,五花八门的,弄得八旗、绿营都乱不成军了,你还敢跟人分辨两句!” “快都别说了,大夥儿抱着团儿往外冲吧!如果再放一把火,咱们怕是都被烤熟了。” 【2】撤号离镇(1) 戴问雄走在街上,思绪纷杂,赊旗镇破了,撤庄已是必然。这是大势所迫,不在经营失利,对各家掌柜来说,总有个东山再起的时候。然而对于自己,麻烦才刚刚开始。 戴家是祁县大户,丹枫阁后人,历代当家都是文武双全,一手经商,一手护镖,镖商养拳,拳交英雄,数代都是武林领袖。戴问雄承继祖业,靠着一身武艺、一腔热血,坚实了戴家基业,而今已是联盟镖局总掌门。 由于戴问雄威德兼备,一人出面就能化解诸多麻烦,所以许多大字号都请戴家保镖,但人在江湖难免顾此失彼,这些年戴问雄有意退出,已经很少亲自押镖了。此次赊旗镇叫急,被困的都是多年的相与商家,戴问雄也不得亲自出马。只是戴家拳向来保守,而戴问雄吃的是人格信誉,戴家的镖师并不多。 像对抗捻军这种事情,朝廷都顶不住了,莫说押运大宗白银,惹急了捻匪,连命都得撂下。赊旗镇离着总号甚远,就是八百里加急的传信也得七、八日,很多事情都顾及不上,只希望本营提前派人接应。春秋楼能支撑了半个多月已是奇迹,提督衙门再不来兵,怕是要耗死鏊上了。 戴问雄也确实是在等瑞昌镖局的人,一则瑞昌镖局装备精良,二则他是周口的坐地大户,跟瑞昌交往好了,到了周口会少去很多麻烦。若不然,怕自己的镖队都进不去。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戴问雄浑身一紧,后脑都不自觉动了一下。多年的江湖历练,使得戴问雄的感应如野兽般地敏锐,听来人步子快速而沉重,透着焦急与期待,一个影子就在脑海展现出来:少年身形,与自己极熟,本来手脚麻利,此时身心疲惫……是立安了。 戴问雄放慢步子等着,小伙计立安气喘吁吁转到了身前。“二老爷。” 立安唤戴问雄二老爷,是应着大爷戴问量说的。戴问雄自小是跟着大哥问量出外,戴问雄能独挡一面时,戴问量就回到祁县掌家了。所以外乡人多知道戴问雄武艺高强、为人公义,只当是应着关二爷叫的,却不知还有戴问量这样一位大当家。广盛镖局能有今天的局面,离不开大老爷的后方支持。 戴问雄斜看了立安一眼,立安还未成人,如果不是镖局没什么人了,也不会把他带出来。“甚事?不是让你陪着众位掌柜子吗?” “是。是陈掌柜等掌柜托我问问二老爷,复字号什么时候起拔?” “周口盛昌镖局、瑞昌镖局的人马已经到了,只是官军还没消息,待探马一回来,赊旗分号就算撤庄了。”戴问雄叹了口气,“想必各掌柜也都也相通了,你通知撤庄的字号开始备车吧。” 立安心直嘴快:“二老爷叹息,也是为咱家担心吧?” “眼下只能先照应诸多掌柜了。”让戴问雄最操心的,确实还是广盛的命运,这么大的镖队,还是可以把人安全送出去的。只是坐镇赊旗数十年,或明或暗得罪了不少人,江湖上许多事情都是差强人意,待退出赊旗镇,周口镇也并不好待,各商号算是没事了,自己可就要收拾无尽的后患了。想当初瑞昌镖局就是个例子,想当初多大的排场,不过一次决策的失误,接着便倒闭关张了。 “二老爷在担心什么?” “捻子没抢着银子,必会尾随抢夺,火烧赊旗镇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还有甚事干不出来?他们或者记不住众掌柜的名号,但不会忘记我广盛镖局。” “二老爷?我们是不是也把镖旗拔了。” “开镖局吃得就是这口饭,太平盛世还要咱们作甚?即便明知不能为,咱们还是不能拒镖。失了仁义便失了信誉,失了信誉,武艺再好也无法立足。” “二老爷,咱是走周口呢?还是直奔洛阳?” “周口为团练重防之地,比别处会安全许多。” “可是许多字号并无周口分号,我们是送他们至周口关帝庙就算了,还是等着他们打算好后事?或者继续往北,返回总号?” “我会亲押一路镖回晋中,但之前必须把周口事宜交接妥当,不能乱了镖行的规矩。” 一个小胖墩颠颠跑了过来:“二爷,开始打扫了,有没有甚要嘱咐?” 戴问雄道:“灵性点亮着家什,翻殃时看底照。门里的分四路,门外开个口子,有走勿追,等威武窑子来人。” 镖师对话多用暗语,连日里只顾打杀了,街上还留着许多的尸体,小伙计说已经开始处理了,戴问雄嘱咐要看仔细,也要防备着有无存活的捻匪。城内分四路搜查,但大门不要把守,如果有残匪出逃,就放他一马,等着衙门来人再说。 捻子没有完善的军法,真有得了好处想私吞的,会冒险离队藏在原处,单等着寻个机会溜走。 二伙计各自回话去了,戴问雄也沿着街道继续巡视。 地上满是马蹄践踏的痕迹,败坏的铺面让人心疼,偶尔有下了楼的掌柜,瑟瑟索索地扎着堆,寻着自家铺子,不甘心地议论着。见戴问雄走来,都把手从袖子里撤出来,一排排地躬身施礼。 路过一处铺面的时候,戴问雄突然警觉起来,店铺的板子七零八碎,像极了残缺不齐的牙齿,透过那黑洞洞的咽喉,里似乎藏着一丝压抑的呼吸。 戴问雄暗示众掌柜回避,而后悄悄地靠近门板。就在此时,那门板“啪嚓”一声破开,两把大刀直砍了出来。 戴问雄将身一纵闪开,二人先自空砍了一刀,待脚步一落便收刀蓄势。右一位拉刀护头,将手靠着太阳穴;左一位攥刀挡在心口,二刀刃口朝天,刀尖跟着戴问雄。 二人略略比划着,逼着戴问雄往大街退,戴问雄退两步,两手一抱拳,却一脚踢起了地上的一堆破布,随着毛刺刺的灰渣扬起,猫腰冲了上去,将身往人身下一缩,如猿猴托桃一般,两手上端而起。 也没见着怎么个情形,只听着“嘎噔”一声,这人便空舞着大刀,仰面栽倒,而戴问雄瞬间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 另一人刀刚戳空,戴问雄又踩着先前那人又冲了回来。只看见两手又是合掌一托,还是“咯噔”一声,另一人也提着刀仰面栽出。只是两个照面,这二人便再没起来。 这一阵动作太迅猛了,一群人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经结束了。 已经有镖师过来收了地上的单刀。掌柜们生怕这二人猛然跃起,都好奇地往戴问雄身后躲,“二爷,要不要叫人?” 戴问雄道:“他们已经拿不住刀了。”仔细一看,这二人的腕子果然肿起老高,脸上的神色也极其痛苦。 戴问雄出手极快,对方的腕子刚做翻转他便料定了对方将如何动作,先一步便赶到了,埋身保护了自己,同时也抠住了刺客的手肘,一托一搬,那刀便在半路停了,同时右掌就冲上了那人的下巴。 这是第一声“咯噔”。戴问雄将刺客的胳臂卷在肩上,那刀便失去了作用。身子随之一绕,左右一错劲,砍着对方的脖颈子将人放翻在地。回手如钩,稍稍带了点小动作,便给那人拉伤了肩关节。 对付第二人时,正值他一刀戳空,戴问雄双把自心口而出,待贴身时右肘一翻,使前臂砍上了刺客的肘弯软筋,换左手鹰捉坠住不放,右掌猛然挣出,又是“咯噔”一声,冲上了这人的下巴。 就回手时,两手一换,一翻腕砍在了那人咽喉上,勾手一转,下巴都给卸了下来。 拳法用时变化无穷,而内劲根基不过三五种。虽然同为心意拳法,戴家拳求道尚简,后来按着丹田论改了拳架,精炼出来一套特别的行功法,戴问雄方才所用的,不过是“蹲毛猴”的一个起手势。 戴问雄走镖多年,制人而不杀人的分寸拿捏得像吃饭、穿衣一般。因而这一门的拳法,便将凶狠掩藏了起来,显得柔和从容。 镖师们七手八脚就要绑人,戴问雄道:“算了,放了吧!”看一眼身后,还有几个被绑的余捻。戴问雄逐个打量了一番,却都是些穷苦之相,有几个都被吓尿了,裤裆湿了一大片。 有听过戴问雄出手厉害的别家武师,此时可算得了机会,赶紧凑上来围住那二人,欣赏字画一般地细看起来。 有镖师开玩笑道:“行了行了!没见过捻子!?难不成长得像极了你二舅?” 那镖师却没在意这些,“精妙啊!这个的肩膀已经撕裂了,这个的腕子却也拉月兑了,可方才就是身影一晃,这一瞬间打了几手?难不成老英雄有分身之术?” 掌柜们也都团团围过来。听人又惊叹道:“呀!咋都成了傻子了?眼光都直了,这、这?二爷,这是被掌力震得吧?” 几个捻子都吓得哆嗦了,戴问雄道:“干点甚营生不好?偏要以掠夺为业!记得这是捡了一条命,回去后重新做人,我就等在这里,若是再见到你们杀回来,我一手一个拧下你们的脑袋。” 捻子是造反的,抓进衙门就出不来了。戴问雄说放就给放了,也不好说是救人一命还是埋下祸患。捻子们扑在地上千恩万谢,四下寻着出路。戴问雄道:“这两个还没咽气呢!”几人又转回来,搀起地上这二位一瘸一拐地跑了。 大多人都恨透了捻子,叫道:“二爷,就这么放了?” 戴问雄道:“若能安分守己,谁还愿意搏命?若都能网开一面,也就没了这些仇恨了。各位掌柜都把货分装好了吧?准备上驮子了。” “可二爷你刚才说‘等在这里’?哦、哦。”这些人明白过来,只管喊伙计与趟子手开始拉骡马上驮子了。 【4】败走颍河(2) 周口民风彪悍,多出真拳师,查拳、红拳、七式拳、八卦拳都有传承,特别是心意六合古拳在此地落地生根,根正苗红。威名远播的大镖师袁凤仪,文武双举的大拳师袁长青,瑞昌三少爷铁扇教师张铤芳,都是南路心意拳巨子。 心意六合拳显世的传承主要有三,一为少林心意把,二为河南教内马学礼,三就是曹继武传戴龙邦。 少林一路最为神秘,传言“宁教十路拳,不传一个把”;戴家一路,又有“只见戴家人打人,不见戴家人练拳”的传说;河南一路也多是叔侄、舅甥的传承,拳谱头一句便讲“心意自古无双传”。即便戴龙邦的外姓弟子李洛能先生改拳外传后,也一直是择人传授,非常严谨。 在马、曹二师祖合研拳谱传世后,便各守其长再无来往。唯一一次深入接触,便是戴问雄少年时在赊旗得遇南派心意高师——半拉庙李政先生。 戴问雄根基牢固,上辈戴龙邦时,就以神秘的三个把拳打下了一片基业。戴问雄破壁精进时,拜得李政悉心传授,而后戴家拳法才登峰造极。 当初戴龙邦为感化李政先生,特命戴问雄扮作伙计至李政老家,花巨资为李母修建家宅。虽然后来传为一段感人佳话,但因为李政与戴问雄同辈,有实情没有名分。而周口一脉对拳传外乡还有些微词。所以虽是同门,容得下容不下自己还两说。 现在戴问雄心中有两个大难题,一是如何安顿好各分号掌柜,再就是广盛镖局如何立足。 镖行的规矩十分特殊,即便一个落魄拳师投奔,当家人都会好生招待,临走还必须盘缠相送。但要在地方开设字号,没有过硬的本事,没有官府的大门槛,根本开不起来。同兴公镖局开 设较晚,想当初王正清已是威名在外,又有赣豫的道台做大门槛,但开门挂匾的时候,照样得经受各大镖局的考验。 武林中的事一点不比谈买卖简单,做生意谈不拢可以再谈,武士见面,谈不拢就打,打了真武师行,打了武小人可就麻烦了。 因而谱上有言:武艺虽好世不平,路途结交要用心。 拳技可逞一时之威,但不能立长久之业,威与德必须兼备。戴问雄放份,回头迎上与这二位,商议道:“两位贤侄,骆驼不走山,按着早先的商议,就此安排分道如何?” “二爷,出来时当家就交代了要听戴二爷的,二爷您就安排吧!” 戴问雄道:“后来赶来这位打旗号的少东家……” 玉政道:“二爷,这是我家大爷张钰芳的二子,新任了三门镖局的当家,他就是跟着长个见识,瑞昌的事情我俩就能做主。” “如此也好,那他那路人马受你们调遣了?” 玉政道:“那路是项城的散落镖户组成了,二爷就权当他们保护我家少东家的就好了。我们先行这一队不做变更。” 戴问雄明白了意思,“好,事不宜迟,我先做些安排。” 戴问雄早有盘算,按说驼驮子都是茶叶,除非讹钱的,通常茶叶不会遭劫。北上一线又是轻车熟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余下人手按说应当随着自己保护银鞘,但自家人手从来不在周口停留,今天带这么多镖师,恐怕会引起地方的疑忌。 袁镜仪也知道戴问雄的难处,但他就等着看戴问雄会怎么办。 在招呼声中,驼马分道,“戴”字的镖旗并未调整,竟然随着驼队往北走了。只留下戴问雄及几个亲随,大队的晋中镖师却是同兴公的人手。戴问雄这一手处理的非常巧妙,袁镜仪赞叹不已。 稍作修整,驼马添料,戴问雄开始与各掌柜告别,并嘱咐北路镖师,一定要低调行事,万不可节外生枝。而后就是看戴问雄怎么安排瑞昌与盛昌的分工了,其结果既能显出两家的地位,又会影响两家地位。 盛昌原本就是瑞昌号的镖局,只是随着张家衰败,盛昌镖头尚老刀就拉进另外的财东合了股,一步一步从瑞昌分离了出来。素日里财东不管事,盛昌的一切事物皆有尚家代理,这关系就由财东给掌柜分红利成了掌柜给财东上利息了。张家在盛昌不设伙计,因而也就没有干股,渐渐地,盛昌对瑞昌的来说,就只是一个放了款的商号了。 后来不知什么人又在盛昌号注入了一大笔资金,盛昌号竟然在晋中都开了分号。虽然地方不大,也不显眼,但却屹立不倒,相当于在西帮武林中钉了一根橛子。 盛昌看重瑞昌的后台大门槛,也一直接着瑞昌的名不撤出。而这些年因为资助地方团练,瑞昌借着马市又发达起来。瑞昌号也做出对策,由外务大掌柜马稚儒亲临晋中,协办草原榷马业务,而总柜就设在盛昌比邻。两家本为一家,马稚儒也注入镖师,明为协助,实为监督,捎带着分担了盛昌的业务。这种融洽的表现下,隐藏着一触即发的杀气。 戴问雄对此早有耳闻。这一路镖,盛昌的领队是二公子尚燕虎。尚燕虎这也是第一次出镖,言谈举止傲慢狂妄。这一路跟长虹也是明褒暗贬,相互讥讽。他的心思很明确,就是在众同道面前,想方设法打压瑞昌。 戴问雄召集众家镖头道:“广盛的人马随着驮子一路往北,如今晋中镖师多为同兴公的镖师了,驮子往周口一转,晋中镖师也就要仰仗中原镖师了。”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但尚燕虎听了很受用。能让戴二爷客套,那就是本事。信心是能力的后盾,面子又是信心的引子,对俗人而言,有了面子就有了信心。在尚燕虎看来,能借这机会压华北镖局一头,盛昌号在业内无疑就多了一分竞争力。 “缘于周口本地也来了大镖局,所以我有个想法,不如咱们分段领镖如何?这头一段,看是瑞昌来,还是盛昌来?” 长虹想,如此也好,出头也是担风险的,如此也不让戴家一门独自承担。“呵!感谢老镖头成全,燕虎,咱们猜拳论先后?” “呵!”尚燕虎鄙夷地看着长虹,“岂不怕天下英雄笑话?我让你先领好了!” 玉政赶过来道:“哎,既然盛昌的人马本来就在头前,那还是尚公子先来吧!” “哼。玉政哥眼力不错。”尚燕虎朝戴问雄一抱拳,提着缰绳奔到了队首,转绕了两圈又奔回来,“戴英雄,您是老资格,晚辈也跟着您先学上一段。” 戴问雄说着不敢当,当想到要调整镖队,便也不跟他客气,道声“承认”,又回了队首。 三家既然合了镖,驼马也就不用调换队形了。戴问雄不敢大意,虽然腰板威严不动,但一双眼睛左右巡视。 立安明白戴问雄的心情,便打马前前后后地巡视,时不常贴上来汇报一下。戴问雄道:“立安,不必慌张,惹得面上不好看。” 立安明白,便在暗中关注着队伍动静。 镖队行数十里休整一次,让劣马有个喘息,人马方便,重勒肚带。行三五十里,镖头换一次。 袁镜仪置身事外,真给王乃谦套了一挂大车,将所载货物一并都歇在了车上,而自己就随着王乃谦、王宝柱叔侄听故事。王乃谦舍不得马匹,也是坐一段,走一段。 从他口中,袁镜仪也得知,寻常驮运,口内以骡马为多,口外夏秋二季马牛为主,冬春二季骆驼为主。走口内每匹健骡配货二百斤上下,行二十天;骆驼配货四百斤上下,行十五天;骆驼、骡马随人步行,作息是日行百里,紧要时驼帮可连续行进,昼夜不息。相比较,马帮就赶不上这个了。 路遥知马力,出去几十里的路,这队伍就拉开了距离,哪家的骆驼是上等品种,哪家的骡马是劣等品种,都就一目了然了。 一路之上遥见骑着快马,背插“五色旗”的红衣刀匪呼啸驰骋,一看就是明目张胆的尾随,好在人虽不多,不敢近前。 久经杀场的戴问雄也有点手心见汗,每当此时便进攥剑柄,队首队尾地奔马圈绕,小心地察觉着匪徒动向。 【5】威武镖趟(1) 过午时,云开雾散,阳光温和,大道被照得明晃晃地泛着白光。进了原野之后就没了大道,骆驼蹄子踏在松松垮垮的田间小路上,“啪嗒啪嗒”地,让人感觉懒洋洋的。 驼惟奇畜,肉鞍是被,迅呜流沙,晋识流泉。 口外的镖离开骆驼不行,镖队的作风也不尽相同。骆驼客都是骆驼的主人,每出镖时都是另请镖师。而沙漠里的贼匪多为流窜贼匪,大多时候没有情分可讲,所以走口外的镖师,都有一身过硬的本事。 袁镜仪从王乃谦口中得知,驼运是按捻子编队,串为一把,由骆驼客在头前拉着。“把”跟“捻”一个意思,看骆驼客水平,从五峰到十六峰不等。驼队远行时的帐篷称作房子,一顶房子通常有一百八十峰骆驼,有十个骆驼客,大小两个领房。驼夫两人为一把子,行走分五把子,一把配一个镖师。 驼队的老大是领房,一个驼队至少要有一个领房人。领房都是识途的老骆驼客,拿寻常驼夫三分工钱。走沙漠要穿几斤重的厚木底的匣子鞋,镖师要动武不方便,便与领房是同等待遇,都有马骑。 驼队有走两串的,有有单串的。编队是将后一头骆驼的鼻绳栓在前一头的屉子架杆上,两捻子为一队,相互照应。 骆驼背上有毡子做的骆驼屉子,性质类似马鞍,是皮子包得杂草之类,一是不伤骆驼,再是让货物安稳。屉子分汗屉子、里屉子、外屉子,还有大屉子骆驼褥子。汗屉安放在两峰之间,围绕驼峰再裹上里外屉子,后上是罩上大屉子,完了用肚带将屉子勒紧。骆驼可乘可挽,能驮脚载货也能拉车担轿,屉子也因为用时不同而不同。 乘骑时通常就是垫一张长形的空出鞍子(驼峰)的毡毯子,人骑跨在两峰之间。 袁镜仪就想,若是把瑞昌的马匹都换做了骆驼,运输能力强出骡子几倍,而又不愁被团练调用,若是在鲁山包下一处驼场,那三门也就有营生做了。 王乃谦见袁镜仪上心,又给他介绍了一些常识。驼队行走时,头一峰一般是载着必备日用品的。如食物、水囊、炊具、烧壶、包括柴火及自用的毯子之类,再打一杆威风旗儿给后队引路。驮货的一般都是带瓣儿的粗绳麻袋,拽着绳子一勒就把口子锁住了。 骆驼脖子上或者屉子上都挂着铃铛,材料形状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同。有的沉厚,有的清脆,还有尖利刺耳。于是响声便“嗡咚嗡咚”、“叮儿当啷”、“铮嘤呤叮”地合成了一首优美的交响曲。 驼铃是传递信息用的,听着节奏不乱,就知道驼队没乱。驼夫对自己手上的驼铃都非常熟悉,是不是自己家的骆驼一听就知道。习惯了铃声之后,出没出事,掉没掉队老远就知道。特别夜行时,全靠这个分辨。 可能因为此一路险要,远远听见戴问雄的小伙计来回通报:“戴师傅嘱咐,这一段解铃卷旗。” 袁镜仪向老汉一行礼,道:“前辈,我先过去看看。” 队伍前头,戴氏正谨慎地守着头驼,后边尚燕虎两脚一磕马肚子小跑追了上来,先神情昂然地并着戴问雄走了几步,这才提着缰绳道:“戴镖头辛苦了,咱交班歇会吧?” 戴问雄双手抱拳:“尚师傅辛苦,戴某代兄弟们拜谢了。”说着轻带一把缰绳,踱步慢行,让头队镖逐步超过了自己。 尚燕虎拨拽缰绳,扯得那马翘头摆尾一阵得瑟,晃着就到了头前。他刚到头前,身后紧随着两名盛昌的镖师就跟了上去。 尚燕虎是尚云表的二儿子。尚云表一口驼骨雁翅刀,在西北道上也是赫赫有名,压住了秦陇一线镖路。 传说尚云表那一条雁翅刀不同寻常,宽刃厚背,沉猛霸道,而且刀头带有锯叉,可以擒破诸多兵器。 按说这种圈拿的刀法为长柄刀所有,靠的是一条柄长能掗上力气。若是短柄,非但咬不上力反而容易被人所制,因而这刀法非膂力腕力天生过人者不敢使用。尚云表这一条刀的刀柄也过了刀刃半身,比较起来也属于朴刀了。 单刀的基础刀法是刀花、缠头裹脑、藏刀式。拨挂开路,锷盘回护。能利用锯齿在刀尖上护住身子,就减少了用护手圆盘做文章的凶险,施展起来便能以短用长又变化多端。打法上就有点类似格斗中的擒拿了。这种“止杀”不杀的刀术,也给他赢得了江湖地位。只是许多后生想模仿这一手,却模仿不来。 尚家爷三个用刀制式都不同。尚云表的长子尚雁鸿身架比他爹的大,但力气却差了许多,虽然他勤学苦练,可还是难以突破,最后继承了尚家的刀法精髓却使不得大雁翅刀。 由于尚雁鸿用刀扎实,用心狠辣,他也用不着那个支叉,于是刀型就是长柄鱼头刀。虽说分量轻点,但是刀头尖厉,两面开刃,兼备剑形砍刀之能,杀起人来更管用。 尚燕虎的身子没有他爹宽厚粗壮,又没有他哥那份扎实,那刀也窄薄了些。他高身量、宽膀扇,长胳膊长腿的,鞍鞘上横的是一柄修长的锯背雁翎刀。 这刀也是大长柄,样式更似苗刀,只是尺寸略短,知道的人顺着他爹大雁翅刀的名声称呼,权且叫作了“锯背雁翎”。 尚燕虎的刀与刀法都是量身打造,杀招诡异凶残,无需斩兵破甲,厮杀起来也能逼得长兵不捷,短兵不接。 刀柄为雕花驼骨,刀鞘上缀着金花宝石,非常绚丽,跟尚燕虎趾高气昂的气质十分匹配。 尚燕虎穿着一身青羊皮的大氅,虽是寻常皮质,却缝合考究,镶以铜丁,比驼队所有镖师都要抢眼。骑在那青色的高头大马上,两手有意无意地就模模刀鞘上的宝石,碰碰小褂上的铜钉。 没等二随从请示,尚燕虎道:“走威武镖,探风五里。” 尚燕虎嗓门不低,戴问雄听罢心头一紧,长叹一声:年少不经事,招摇。 谱上言:莫向人前逞势强,好强一定受颠狂。 要说年少轻狂,那得有真本事。江湖中流传最广的喊镖传说,就是当初戴问雄破了“镖不喊沧”的规矩,而且还结交了朋友,打通了关卡。 走镖是得喊趟子,让地方知晓这是何人保镖,先是问路,再是示威,取意明人不做暗事。喊得是“合吾”二字,镖局祖师爷神拳无敌张黑五的谐音。 一声哈吾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归。 趟子也有几种喊法,一种是短促的,听着就是极具底气的“哈!”一声,而后变口型不换气,拖着腔长音慢慢变成“吾”字尾音,多是财物到了门前,心情舒畅,喊得也就响亮,也是目的地多是繁华场所,哈上一声,示意借过,不要磕着碰着。再也有替雇主报喜的意思,若有约定,还会喊出财物数量。 另一种是凤凰三点头的喊法,正经喊趟子就是这种,是比较悠长威严的“哈—吾—吾——”之音,一声接一声,有时候也会跟上镖师报号。 威武镖不同,那是叫场子硬开门,不光喊“合吾”,还得扯着嗓子追嚷“赫武扬威”、“猛虎镇山”之词,一般情况不喊这个。 喊威武镖多得“插镖”,也就是亮镖威,将头趟驮垛子捆扎上一道道绳索,再插上大小不等的十余柄飞镖,老远望着寒光闪烁,这就是到了极恶之地,不论情面硬蹚前途。 通常押大件,比如皇杠之类,由总镖局出面,绿林中都传开了,这种镖藏都藏不住,也走威武镖。 这一路本不走威武镖,常年的镖路都是蹚出来的,论起来跟绿林都是一家,走威武镖是小题大做、卖弄武力,最是惹人烦厌。镖局虽然风光,但在绿林面前却是极其客气的,因为镖师就是指望着绿林吃饭。本来绿林不打算劫镖,经这一喊,不劫反而抬不起头来了。 上威武镖的多是南北两端,比如越南、缅甸,都是异族,再就过了库伦有老毛子的马匪,那些外邦贼匪不讲这套,也听不懂这话,根本没得谈,所以见面就是开打,这个时候,也不用喊了,单把飞镖亮出来就成了。特别老毛子马匪,都有吃人肉的,在他们当地也不是善类,跟这些人交手,怎么凶狠怎么来,不留活口。若是喊上两声,也是给自己提士气。 那二位掏出镖来顺着捆绑驮垛子的绳子插了,又将那镖旗扯开,用手一掸“啪喇喇”一声,很是威武。 “前面探路!”随着一声吩咐,那人马又然后腾着尘土向前跑去。 “合吾——”,尚燕虎扯开了嗓子亲自喊镖,看他歪着脑袋,真是很享受的样子。 后边趟子手紧跟着硬朗地附和“赫——”然后盛昌的镖师一声声接下去,声音儿叠在一起,此起彼伏。 尚燕虎挎着长刀悠哉游哉地晃着,回头望一眼蜿蜒曲折的队伍,心眼、眼里满是得意。 可走出去不到一里地,头前那马急打一个旋儿就返回来了。尚燕虎那马也一声嘶鸣,倒退了数步。 紧跟着,头前的几匹牲口都停下了步子,使劲蹬住了前腿往后缩。戴问雄打马往前,就见右前方二里的地方有个张着杂草的土包子,包子后面静静地站了一排人马,正朝着这边瞭望着。 尚燕虎当时就不张狂了,拉着长刀愣了一会,刚要拍马向前,戴问雄并过马来将人按住。 长虹、玉政压住阵脚,袁镜仪甩开步子跑上前来。戴问雄道:“保持队形,继续向前。” 这话又一声声传下去,其实后队的驼夫,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对头的人马也一字排开,缓步向前,渐渐走进,可以看到看到马上的人都是黑衣黑褂,翻皮半大氅,大辫子盘在头上,又用方巾箍住的,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一个个紧衬利落、气宇轩昂。仔细看,右手提着朴刀,左手还模着挂着一旁的火枪。 尚燕虎那马没见过这阵势,转过头就想往回走,尚燕虎赶紧提缰绳拽住,扯着大马要着牙齿直打转转。 一队人马很快便赶了过来,尚燕虎提着刀就往前冲,对方头领先是举起了火枪,黑洞洞的枪管老远对着尚燕虎。 尚燕虎大骂一声:“狗日的!大了胆了!”作势就要拼命,但那枪管不偏不倚地对着他的脑袋。尚燕虎不敢动作,却冲袁镜仪骂了一句:“二傻子!你搞什么!” 【5】威武镖趟(2) 戴问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马上的人先跳了下来。然后齐齐抱拳道:“戴老镖头辛苦!我等等候多时!” 见后边一人扯着一条“纯正不曲”的彩旗,戴问雄明白了,这是瑞昌号留守在外,帮着大镖队探路的那一支人马了。 戴问雄自然十分欢喜,买明伦上前道:“戴老镖头这一路可曾见过一队扬着镰刀,拖着马车的捻子?” 戴问雄道:“确实见过,不过未近镖队,远远的绕过去了。” 尚燕虎也算沉着,始终没有忘记自己领队镖师的身份,上前道:“买先生也来了!” 买明伦一抱拳。 “买先生是跟那队人马交过手了?难不成镖车被抢了?” “呵!”买明伦却看着戴问雄道,“那一队,是咱家支援赊旗镇武器的马车,因为行走得慢,所以迟了些。这一路不曾听到枪响,便是平安无事了。” 戴问雄笑笑道:“没想到扎一方红头巾,竟然有这等奇效。” 买明伦哈哈一笑:“这附近许多是八卦旗的人马,最是迂腐,你但凡扎一方头巾,而后一通装神弄鬼,就说是祖师下凡,而后开个砖、破块石的,但凡弄点稀奇,让他们替你扛驮子都行。” 戴问雄被买明伦这一阵爽朗的谈笑惹得轻松了不少。其实他并不认得买明伦,跟袁凤仪也没什么来往。当初为了避讳师门,戴问雄都不接豫东的业务,但今日见了买明伦,却并没感觉那么生分。 买明伦商议说,就让这一支轻骑做探子就好了,再往南追下一段,看看有无尾随的捻子。 戴问雄说这当然好,就怕那些小股的捻子合起伙来。买明伦又嘱咐了袁镜仪几句,听说袁镜仪跟那拉骆驼的聊得很投机,也放下心来,打马望南驰去。 买明伦就没搭理尚燕虎,直到马队都跑得成了几个小黑点,尚燕虎这才反过劲来。刚才那一阵招摇,就好比是打火石生火,刚刚冒起点烟来,就给买明伦一泡尿给浇灭了。 只因为买明伦向袁镜仪耳语了几句,人堆里就是一阵议论,“瑞昌镖局怎么怎么样,瑞昌少东家怎么怎么样”,听得尚燕虎浑身不爽。回了几次头,却没有寻见袁镜仪。 “尚师傅,开路吧?”戴问雄提醒了一句。 尚燕虎“哦”了一声,又喝了声“驾!”镖队再次启动起来,继续朝着西南进发。 袁镜仪又回到了王乃谦身边。他也看出了,买明伦并不想守着镖队行走。但此时他已经见到了更大的世界。 袁镜仪又请教了驯驼的办法,张乃谦告诉他,开始骆驼有野性,但也很胆小,通过抚模接近,逐渐熟悉,差不多了就穿上柳木棍鼻弓子,牵着绳儿,慢慢就训练出来了。主要是训练跪、卧、起,然后是走路不发声。 袁镜仪记起来,梁牙纪走路就不发声,不过他那是打猎时养出来的习惯。 “……只要拽着缰绳喊一声‘卧特’,骆驼就会慢慢降子,前腿一折跪下,后腿在蹲下,静静卧住。通常训练好了不让起来它就会原地卧着,不过遇到惊吓就说不准了,跟人一样。” 袁镜仪眺望着,从那些驼夫身上对应着。 “起来时只要牵着缰绳一扬手,也不用拽,唤一声‘啾’,或者轻轻碰下骆驼它就明白了。它是先支后腿,再伸直前腿,忽闪一晃站起来,所以头一遭骑的时候得注意点别吓着。人惊了没事,再惊了骆驼,可就不好收拾了。” 王老汉又指引着袁镜仪分辨各家的区别。“头驼的垛子不一样,插着一条挂旗的枪,身上挂的是锅碗瓢盆灶上烧水吃饭用的家什。”这个袁镜仪倒是留意了,那大箱子的捆扎方式也不似同寻常垛子十字扣一搭,而是捆着横七竖八一匝匝的绳子。 袁镜仪也料到,若不是事情紧急凑在了一起,戴问雄也不会选择合镖的。合镖一路虽然气势磅礴,但是船大难掉头,内情也复杂。 尚燕虎倒转马头,查看队尾,走到驼队的队尾才见着袁镜仪。袁镜仪不知向什么人借了峰骆驼骑着,在队伍边上跑前跑后很是出眼。尚燕虎是口内的镖师,也没拉过骆驼,见袁镜仪坐在骆驼上比他高出半个身子,心里就更不顺畅了。 袁镜仪还不会驾驭,但心里很是惊喜,情不自禁模仿了一声“卧特”,那高大的身躯真就停了下来,忽悠一下,那磨得没了毛的肘子“梆梆”就跪了下去。袁镜仪本来不想停下,喊着“啾啾”一提,那骆驼又一忽闪立起后腿。 这一落一起动作不小,袁镜仪只感觉这抱着的山峰倒了,赶忙推住驼峰,身子还是猛地往前一闯,还没等反映过来,又一忽闪就高高在上了。 王乃谦跟在下边冲着袁镜仪道:“你不用怕,只管坐正了。” 袁镜仪骑着骆驼打着转,对王乃谦就更是佩服了。他是骑在驼峰间,但一直没敢坐正,硬是歪着扭着腰,勉勉强强坚持着驾驭行走。但就是这一丝的不妥,都没逃过王老汉的眼睛。 骆驼的脊椎一拧一转的,跟马的节奏很不一样,只有寻着拧晃的规律跟着拧晃,骑得才会舒服,袁镜仪在短时间内根本模不着要领。卡在驼峰中间,想下来却下不来,一扯缰绳这庞然大物就原地打转,袁镜仪抱紧攀着软骨一般的驼峰,骆驼感知着袁镜仪手上的力道,忽闪一下跪下,又忽闪一下站起来,袁镜仪就随着骆驼的起落,推着驼峰护着裆,搞得浑身是汗,脸色都变了。 尚燕虎见着大伙都紧张兮兮地护着镖队,袁镜仪在这骑着骆驼找乐子,只感觉气血上冲,冲袁镜仪没头没尾地喝道:“你是急着死了吗!” 袁镜仪索性拽住了骆驼,低头看着尚燕虎。 尚燕虎乍着胳膊挺着胸脯,在马上一起一坐的。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向外鼓着,配上一张煞白而阴狠面皮,显得蛇蝎一般。但再怎么起,袁镜仪也是高高在上。见袁镜仪不搭话,就围着骆驼跑起圈来,把那骆驼惊得颤抖着乱冲。 袁镜仪卡在驼峰之间,跳也跳不下来,腿上还没了着落,一着急将背上的六合哨子拉了出来。 六合哨子又叫盘龙棍,是心意门的独门兵器。实际就是大二截棍,为两节带着铁箍的粗大白蜡杆用铁链连结而成。传说这物件是太祖赵匡胤所创,传说赵太祖擅长使棒,“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征战中杆棒折断,连结起来后,发现威力更强。也有说做,就是连枷演化。不过六合门中的哨子棍,起初是为了练功之用,激发中节发力,打出颤劲。而后参合心意劲力,逐渐衍生出了完善的技法。六合拳是以枪劲化拳,六合哨子可以看做是折了大枪,一分为二。如此刚柔并济,可长可短,兼备枪、棍、刀、鞭等多种特性,却更合心意六合理法。张铤芳后来还从河西处求得了参合枪法的破枪诀、破刀诀等精妙杀法。 都道心意毒,这一毒主要是下手下死把,出手不空回,老本都砸进去。就说手上的拿,别家一拿多是扣住脉门拧住关节,心意的拿是合着周身之力,一捉就往地上坠。那鹰捉力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整体沉坠劲,回手时可以将人一扯坠翻。若用在打上,顺手一劈却能将人定在当场,半面身子都震得不管用了。即便功力不到,只要控住这一瞬间,对方也起不来手脚了,同时另一手就打进去了。 同捉同打,不费二手,即便这样也不让步,膝肘滚翻着接连上去,打得对方不得翻身。缘于这个打法,虽是以枪化拳,但门人更喜欢用连环一气的六合哨子。 六合哨子带条铁链,一调后把,前一截就能打出破门的圈劲,这就省了腕子去耍花,如此以长用短,留着后把继续攻击。而后把双手把持,又能劈出朴刀的劲力,扎出枪的势头,又是以短用长。一击之中便能长短并用。因为是软兵器,耍起来必然得急上加奇,当场便不让步了,这又是一毒。久盘棍法,便能练得心意也快猛狠毒。 袁镜仪拉出了兵器,尚燕虎也抽出了长刀。 二人还不待出手,那骆驼却一张嘴,朝尚燕虎这边喷了一团白沫,惊得那马人立而起。骆驼没头没脸地往外冲,两个大物撞在一起,尚燕虎那马落脚未稳,身子一栽,把背上的尚燕虎给摔了下来。 另一边王乃谦也赶紧拉住骆驼,袁镜仪两腿一缩,跪夹在驼背上把自己架了起来,这就准备随时跳下了。 几个镖师赶上来,牵住马匹将尚燕虎扶起,尚燕虎挣月兑搀扶,用刀攥朝袁镜仪大骂:“二傻!有本事咱刀子说话!” 袁镜仪提着哨子棍也不搭话,棍梢那头垂向地面,随着骆驼的晃动也一晃一晃地摆着,毒蛇、虎尾一般警觉,单等着尚燕虎出刀。 尚燕虎的人围了过来,铁背龟、双头蛇等人也围了过来。戴问雄很无奈地看了看二人,对众人道:“各自把你们当家扶回去吧!” 双方的人互相对视着撤了开来,虽然各自退了,却都感觉自己的当家更强。 袁镜仪骑着骆驼继续玩,相比起来,尚燕虎就逊色了一色。于是就占着镖头不往外让,让长虹、玉政就等在一旁。结果二人一商议,不带倒也省心了。 “嘚!嘚!”戴问雄催马上前,提醒道:“尚师傅,起轮子吧。” 按说以戴问雄的身份,完全没必要称这个晚辈“师傅”,他跟尚燕虎客气,一是尚燕虎代表的是盛昌镖局尚云表,自己跟尚云表并不熟,但越是不熟越得给人面子。再是此地为河南地界,往前也算是尚家地盘,怎么说他也是坐地虎,自己就不压这个主了。 尚燕虎重新上马,冲众人道:“归队!起轮子。” 然后扯开喉咙喊了一声“合吾——”经他一喊,盛昌镖局的人也跟着喊起来。显然这就是在向瑞昌示威,华北镖已经有了华北第一镖局,尚燕虎也很想争一争中原第一镖局。 趟子手问袁镜仪道:“少东家,咱喊不喊?”长虹、玉政抢答道:“喊!喊‘瑞字镖’。” 袁镜仪道:“让他们喊去,又不是桥头、路口。” 王乃谦一竖大拇指,“袁公子,你若跟着喊了,你就落在人后头了。” 实际袁镜仪也知道,盛昌号、瑞昌号都没这个资格报门户。盛昌月兑离了瑞昌,这才刚刚起步,而瑞昌镖局的实质资源又都归了盛昌,周口的大镖局还是万胜镖局。当地的民众已经自觉形成了风气,打万胜镖局门过,骑马的下马,坐车的下车。 江湖地位是很讲究的事情,现在万胜的买明伦就在自己的队伍里,因为斗气坏了规矩,反而让外地镖局看笑话。 骆驼继续头前赶路,顺着柳木鼻儿,一峰一峰扯起了队伍,马驮子紧随其后,再往后是马车咕噜咕噜、知悠知悠地跟着,由于牲口都是人拉着的,牲口的行进速度也就是人的步行速度,因而推小车、挑挑子的也都能跟上。 【6】唇典机锋(1) 转眼又是晚霞满天的时辰了,最后几线阳光出奇地光耀,隔着云霞映照过来,将大地都罩上了一层昏黄。镖队腾起的尘土,就在这奇异的光色下滚翻腾舞。 路边上显出一条干枯的河道,岸上是一簇簇抖着白绒絮的枯干芦苇,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出一份久违的祥和。 可突然间,一处芦苇猛然抖动起来,一群鸟儿扑啦啦惊飞而起,紧随着腾起了一串尘雾,碎乱的马蹄。 戴问雄猛地一拽马头,下意识地就往队尾观望。袁镜仪在中间看见长虹、玉政也朝这边招了招手。唯独尚燕虎在队头迎了上去。 谱上有先贤留言:宁走高岗十里远,不走低凹一步险。眼前正是凶险之地。 也就这时,两匹快马已到近前,马上的两个探子生怕惊怴了骆驼,勒住缰绳侧里绕了一圈才往回贴。双马被带歪了脖子,很别扭地歪着马头,斜鼓着大眼珠子,急急打了好几个旋。差一点就要撞在一起。 戴问雄不便发作,凝着眉头冷冷地看着,那二人用唇典暗语,先向尚燕虎做了禀报。 拉骆驼的听不太明白,但是戴问雄一清二楚。说是前方河沟里埋伏着一队劫匪,为首一人已经在那里坐等了。 尚燕虎回望了戴问雄一眼,但也只是望了一眼,随后挺直腰身,将刀一拽横压在了马背上,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有经验的镖师知道情况有变,像铁背龟之类,便交换着眼神,按着戒备的阵型,各自守在了自己的位置。 前行数里,拴在马车上那高大的蒙古獒犬兴奋起来,使劲蹬着蹄子,压着身子狠拽束缚着脖颈的绳索。只有嗅到了血腥气息,他们才会如此躁动。牲口似也感觉到了杀气,疲惫的身子一下抖擞了起来。 戴问雄稳重地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同兴公的人马马上就明白了,相互传递着开始准备。拉骆驼的并不慌张,出了事情只管躲在一旁就好了。 尚燕虎自恃到了河南地界,但他忘记了,跟人与绿林并不相熟。戴问雄不放心地赶上来:“尚师傅……” 刚一开口,尚燕虎就道:“戴老英雄放心好了。” 既然把权利交给了盛昌,戴问雄也只好模着绷着老皮子的刀柄退了回去。 尚燕虎一马当先,雁翎刀已拉出半截,较方才行了约莫四里的时候,那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紧倒腾着后腿硬退了回来。马的前蹄刚一踏地,两下草坷里便“呼啦”一下冲出来一队劫匪,个个手提利刃、怒目相向,小旋风一般就将尚燕虎的人马围住了。 戴问雄背着身子一扬手,人马陆续止住了脚步。但这气氛却方才却大不相同了,骆驼客们也失了沉着,嘴里“特、特、特”地发着声响,压着缰绳努力地稳住骆驼。 “赫武!”尚燕虎喊着镖号跟人碰蔓,先道,“达摩老祖威武!” 那胡子头回道:“清钱耍的赵太祖!” 尚燕虎道:“混钱耍的十八尊!” 土匪拜的是“罗汉达摩”,镖局子的祖师张黑五请立了镖行时,因天下武功出少林,拜的也是达摩,从这论,镖匪两道是一个祖师爷。 土匪之所以叫胡子,传说是这行的祖师爷是十八兄弟,因杀富济贫,动静太响,恐怕被人家认出来连累了老母,便涂面挂髯,把自己弄成了青面獠牙红胡子的模样,如此有了“土匪胡子”一说。 都是武行出身,人不亲艺亲,刀不亲刀把还亲,往祖上讲都是“义”字当先,所以吃不吃得着都有得谈。 尚燕虎拽住马匹,却没往前踏。袁镜仪望了一眼,马蹄前横着一条齐眉棍,这在镖路上叫“饿虎拦路”。只从拦路的树枝、石块上演变来的,用齐眉棍拦路,就有了点以武会友的意思。 这圈人马虽是粗布烂衫,但以绳索捆扎着,倒也利落讲究,手中执着镰刀、铁钩。谱上有言:舍命的拐子救命的镰。镰刀、铁钩都是歹毒的兵刃,诡而凶残。捻子在原野跟蒙古骑兵奔马对抗,用的就是加了长柄的大镰——平头钐。对垒时动用镰刀,就是不打算留后路了。 此时的袁镜仪,俨然成了一个拉骆驼的,愣头愣脑地瞅了一眼,见这一撮人挡在如此庞大的一支镖队面前,竟然个个波澜不惊,想必都是能杀惯战的老手了。 那匪首却是稳稳地坐在路边一个树墩子上,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模糊了这个人的面目,看过去辨当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胡子,身上披着一张像是驼绒的毯子,抱着胳膊压在腿上,腿上横着一条长枪。在这晦暗的光色里一动不动,将气场凝固得静穆而凶险。 尚燕虎翻身下马,刀就挂在马上,空亮着手掌缓步向前,渐及渐近,将对襟的羊毛大氅也左右敞开,两手“噼里啪啦”将周身拍打了一通,而后就张着胳膊等在那里。 四下的人都紧盯着尚燕虎的一举一动,手中的镰刀明晃晃地连成一排,活像是一只只饿狼龇着尖牙。尚燕虎做完这些,将右手一展探出中指、小指,左手在外保住,两手交叉,并齐拇指一抱拳:“当家的辛苦,碰了。” “碰蔓”也叫碰万,因口音不同,也叫成碰码、碰麦,都是报名号的意思。许多江湖行当都讲究“万儿”,武行也可叫做碰杆。杆分四大明杆:支、拉、戳、点,代表四个以武谋生的行当,走镖的属于支杆。 匪首异常冷静,按说这么大一趟镖队,赶着骆驼硬冲,这几个人根本阻拦不住。戴问雄打了个冷战,那芦苇荡里肯定埋伏着火枪手或者弓弩手,若他们射杀了什么人要走,镖队再壮也追赶不上。这便双方交谈的价码。 袁镜仪却感觉,这人就在虚张声势地强撑,打劫这样一支驼队,无疑是小蛇吞象。 “心不苦命苦。驮得甚?” 尚燕虎挺热情的样子道:“后头骆驼驮着酒,到了周口会朋友。” “连日没打着食了,这回好了,你老哥来了。”那人说着,伸右手在面前一拉,暗指:划个道儿吧? “靠山的朋友有窑,咱个吃一线,当家罩一片,林里林外都是朋友。”尚燕虎脸上是一本正经,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情。 “平原地起四座山,朋友靠得哪座山?” “朋友来了有金山银山,朋友义气重如泰山,到了啃吃窑内我们搬山,朋友相会如到梁山。” 那人扯着毛毯裹了裹身子,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二人一言一语就跟景德镇的瓷器似的,一套一套的。 立安没在戴问雄身边,偷偷问玉政:哥,那人为甚披毯子?之前没见过这样的。玉政悄悄道:八成藏着弩箭,再不就洋枪。说完,还特意看了看袁镜仪,生怕他不知道做了冲动事情。 袁镜仪却在关注着王乃谦的脸色变化。 “风从哪里起?” “刘秀借大旗。”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地域特色,镖线上的唇典也不尽相同,这段就是模清来路讨价还价,若是进家与护院沟通,通常是问“海拉?不海?”这里边满含智慧,一问一答听似不着边际,实际更多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权衡利弊,相互给个面子,往后常来常往的也方便。如果连唇典都对不上,便说明对方是没有根基的,或抢或杀没有顾虑。 “报个蔓吧。”那头领道。 “头顶三炷香,框口小回门。” 其实这一通言语对尚燕虎非常重要,跟袁镜仪一样,他这也算是头一遭带队,能不能立住万儿,都在这些槛上。 那大哥动了一下,翻了下眼皮看了看尚燕虎,但眼珠不转地看了好一阵,脸上也没表现出什么异色。看罢尚燕虎,又瞅了瞅戴问雄。好似没有搞懂怎么是生瓜镖头。 戴问雄带着镖师都下了马。那带头大哥对着戴问雄道:“那一位,可是‘顶花翎子’的?” 戴问雄双手抱拳:“老大!碰了。正是‘扎腰的’。” “老英雄这是往哪里去?”那人依然是一副傲慢的姿态,但话语却软和了许多。 “祖师爷留下饭,借道的走一线。” “支的哪根杆?吃的谁家饭?” “支得是祖师爷那根杆,托朋友照应,吃的朋友的饭。” 那人将手从毯子里探出来,却也是空着手的,对身后的人道:“戴老英雄来了,熟蔓子(论得上交情),各走埝(各走各路)。” 戴问雄很认真地道:“谢了。”上前几步,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现银包裹,道:“并肩子提钱串子(兄弟全家)搬山(喝酒)。”然后蹲身摆在了地上。 强龙不压地头蛇,戴问雄如此做并没失了面子,反而赢得了各方的尊重。地头蛇拦住大镖队,目的也并非为了劫镖,就是劫去了,早晚也会追回来,不过是多了些麻烦。但镖局需要小事化了,如此保证按着镖期把镖物送到,以不影响雇主的商业战略。而地头蛇,则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方影响。若是不稳不稳,让大镖队轧着自己的地头明目张胆地过去了,传出去可就抹盘子了(丢脸、不好看)。 土匪头领斜了一眼包裹,然后将手一划:“倒埝(东面)饿虎(悍匪)跺齿窑(埋伏地),白鳖(白莲教徒)二十丈线(二十里处),半百钱(五十人)多,片子化条子叫驴(刀、枪、火器)。”最后嘱咐,“封缸(保密),上线(走人)。” 戴问雄回头看了看尚燕虎,尚燕虎也取了一包散银奉上。这是戴问雄的修养,也是戴问雄的精明。 那头领喊了一声:“合吾。”就听着草堆里此起彼伏,“合吾”连声,队伍里出来一人,将地上的杆棒拾了起来。戴问雄也一招手,镖师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驼夫“啾啾”地喊着,大队缓缓而动,蜿蜒向前。那狗也松了一口气,但却满脸不悦地甩着鼻子,呜呜地盯着那一弯弯镰刀,眼中毫无恐惧之色。 尚燕虎也很不情愿地退回来,迟疑了一下,又迎着那匪首走回去,对匪首悄悄地说了几句。戴问雄没怎么听清,只见那匪首冷着脸,轻微点了下头。随后尚燕虎一抱拳,中规中矩地归了队。翻身上了马,大喝一声:“起轮子嘞!”声调里透着一些得意。 这一劫就算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镖师长年走镖,得罪了地头蛇,不定哪一遭就会吃跟头。 人马走出二里地,天色已经黑踏实了,多少有点凉风,但也觉不出这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了。立安也经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看戴问雄的脸色并不轻松,便解闷道:“嘿!还是咱二老爷有身份!” 戴问雄道:“有甚可喜。”本来戴问雄想说“祸所依也”,但镖途上忌讳这些字眼。 立安不解道:“老当家蔓子响,那人不但让过,还给咱提供消息,这不应该庆幸么?” 戴问雄道:“沾沾自喜,嫉恨你的人就多了。” “老当家拳艺高深、德高望重,这是有目共睹的,只见崇敬者众多,并不见甚人嫉恨。” “恨在明处反倒不怕。惹眼注目者,定有拔萃之处,拔萃者定有精专,有精专定有立场,有立场必有树敌。” 立安道:“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戴问雄道:“本性难移,但愿无愧天地。” 立安若有所悟,又追问一句:“尚燕虎此人……” 戴问雄看了立安一眼:“赶路吧。”